《偏宠瘸夫郎》
3. 第 3 章
油灯如豆。
乞丐十分局促,浑身滴着水,头发一绺一绺地贴着脸,仰望男人高大魁伟的身躯,更觉无地自容。
怕踩脏了地方,瘸着腿,打算悄悄挪开,最好找个角落。
赵弛回头时,乞丐已经尽量贴着墙角站了。
他体格小,又长得瘦,像一根挨着墙角的豆芽。
男人黑沉的双目盯着墙根,一阵无言。
乞丐几乎要把整个身子嵌进地缝里,又或者恨不得直接长在缝隙里面。
……
四目相对,谁都没开口。
赵弛看乞丐罚站的模样,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找了块干净的布巾递出去:“擦一擦身上的水。”
又把今天找出来的那身旧棉衣放在椅子上 :“湿的换了,屋内找来找去就这身合适点。”
乞丐瑟缩,从赵弛的角度观察,只见那两片泛白的唇嗫嚅,挤不出一个字。
他适当背过身,豆子似的火光晃了晃,半晌过去,才慢吞吞响起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乞丐勉强将身子擦干,又把旧的棉衣换上。
对赵弛而言已经短了的衣物,乞丐穿起来显大。
跟套在身上差不多,晃晃荡荡,胳膊和脚下多出一截。
他挪了挪腿,差点绊倒,索性及时扶墙,又挨墙角根去了。
赵弛低叹,走到另一面墙边,翻开屋内仅有的一个箱子。
他平日进出山林打猎,偶尔擦伤,便备了一瓶外伤药粉。
回头时,乞丐已经抱着膝盖蹲在角落,发丝贴着脸,半张下巴埋在胳膊肘,露出亮幽幽的眼睛。
眉眼很干净,水一样,乌黑湿润,含着骐骥,又谨慎局促。
赵弛膈下药瓶,见他怕生,道:“把粉末洒在伤口,我不看你。”
乞丐轻微点头,弱弱地“啊啊”一声,当做回应。
他浑身冻僵,左腿又不利索,动作缓慢。
撒药粉的时候,乞丐几乎挨到油灯面前,慢慢照着伤口比较重的地方洒涂药粉。
赵弛估摸着差不多了,勉强腾出一床干净的被褥,又去柴房搬来两块木板,搭在椅子四角,将被褥平铺。
“今晚就睡这里。”
乞丐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的头发有些干了,蓬松的散在肩膀两侧,遮挡眉眼,似乎有些怔愣。
赵弛没管,回到床上躺着,手臂枕在颈后,过一会儿,将油灯熄灭。
黑暗中只余风吹雨打的响动,瓦片哗啦啦。
这个屋子并不宽敞,中间只隔了张桌子,角落另搭床板,更加窄小。
平日赵弛一个人待着还能适应,此刻多了个人,忽然变得有些拥挤。
雷雨夜,屋内静悄悄地,偶尔打过几道雷光,黑漆漆的小屋透出几分隐秘。
很难形容的气氛。
赵弛一时半会睡不着,放大五感,在夜色中逐渐能视物。
他看向角落,乞丐依旧呆呆地站着不动,气息很浅,熬过片刻,愈发地朝墙根贴紧。
他没去铺置的被褥上休息,而是抱着膝盖,慢慢贴紧墙角蹲下。
赵弛收起目光,对着漆黑的房顶看了会儿,慢慢阖眼。
黑夜里,乞丐一直睁大眼睛,努力看清床铺的方向。
他得几口饭吃,被男人救下,原想给对方守夜,但这间屋子实在太好了。
外头电闪雷鸣,他却呆在可以遮挡风雨的屋子里,身上还穿着干净的厚棉衣。
他很久很久没这么舒服地活过。
有饭吃,有衣穿,那些遥远的回忆,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眼皮慢慢坠落,他挨着墙,脸搭在膝盖上就这么睡了。
*
窗外还黑着,赵弛如往常一样起身。
叠好被褥,忽然往墙角扫去一眼,默默收起视线。
他推门走到灶台,取出面粉,肉,菜,准备做今天的食物。
动静刚起,门后慢慢钻出一抹瘦仃仃的身影。
赵弛道:“外头又冷又黑,进屋待着吧。”
乞丐低头,交互在身前的双手搓了搓,似乎有些无措。
直到面摊开张,乞丐依旧站在门口。
赵弛忙着干活,一时顾不上人。直到进出两趟,乞丐怕挡了路,整个人几乎挨入门后。
他身形瘦弱,不占什么地。
到这会儿,赵弛基本有点无可奈何了。
他在京都生活过一段日子,富贵人家养狸奴为伴,也这么紧着人,走哪都跟着守着,赶都赶不走。
不同的是,那些猫儿被养得油水光滑,皮毛发亮,而他身后的这个“流浪猫”,没几两肉,只会紧巴巴地挨着墙根或门口。
面熟,赵弛盛了份递过去。
乞丐局促地接过,嘴上“啊啊”。
赵弛:“你从哪里来,能不能开口说话?”
乞丐可怜兮兮地缩了缩肩膀。
从北到南,一路艰辛,平日多遭驱赶,甚至打骂,还险些被卖。
漂泊太久,他总是畏惧担忧,记忆也随着漫长的煎熬变得模糊了。
有的东西记不清楚,有些记得模糊,连自己都难辨真假。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努力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啊啊……”
“呃……”
“呜……”
赵弛不强求,只道:“吃面吧。”
他捧起大碗,走到搭起雨棚底下,坐在条凳上。
看乞丐呆呆的,示意对方也坐。
乞丐抱碗,蓬头垢面的,摇了摇头,没有去凳子上坐。
他依旧蹲在门后,不怎么会拿筷子,有些生疏,便用勺子舀。
赵弛吃着面,目光却落在门口,看乞丐猫舔食一样,吃得小口,但速度不慢,甚至狼吞虎咽起来。
到最后,被噎着嗓子,捂着脖子差点喘不上气。
赵弛忙放下碗,过去把人捞到腿上,拍拍背,约莫半晌,可算帮他把气顺好了。
这会儿功夫过去,从村里赶去外头的乡民渐渐多了起来。
赵弛招待村民,转个头的功夫,瘦小的身影不见。
他朝路边一瞥,眼皮跳了跳。
视野所见,灰扑扑的一小团,正拖着腿,努力往石头底下藏。
来买包子的村民跟着扭头,瞥见那抹灰影吓一跳。
“这人怎么还没走?”
进出村子的路边躲了个乞丐,几个村都传开了。
往来的村民想要驱赶,看见赵驰时不时给口吃的,又作罢,最多唏嘘一两声。
毕竟赵驰每日都在面摊待着,很少与人往来。
平素寡淡的人,突然发起好心,大伙儿好奇归好奇,私下议决几句也就过了,凭他那体格跟功夫,旁人不敢多管闲事。
*
这天面摊生意不错,赵驰忙活一天,想起小乞丐中午没找他拿吃的。
几个村的人来来往往,想必怕生,躲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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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将近傍晚,一群进山采集菌子的妇人回来了,有说有笑的,竹篮里装着胖乎乎的一朵朵野菌,
春日雨水多,几场雨浇灌,山里冒出许多菌子。
菌子味鲜,食法又丰富,所以闲着的人都往山里跑,这两日热闹十足。
妇人们的嬉笑声远去,周围恢复平静。
赵驰打开蒸笼,白天做的包子和面条已经卖光了,剩下三个馒头。
他捡起馒头打包,走到石块边缘,发现里头居然是空的,乞丐不在。
沿附近寻一圈都没见人影,赵驰定定站了一会儿,回去收摊。
深夜,一阵雨水打着窗檐,下了很大的雨,
赵驰睁眼,窥见窗户敞开些许,起身关窗。
他动作一顿,目光跳出窗檐,随即点起油灯,立刻开门。
一抹灰色的影子立在雨中,东摇西摆,冷得止不住颤抖。
消失了大半日的乞丐冒雨出现,他徘徊在门外不敢出声,瘦瘦地胳膊捧着一大包用叶子裹起来的东西。
赵驰:“……”
把湿淋淋的人带进屋:“跑去哪里了?”
乞丐哆嗦地打开叶子。
湿发贴着小而清瘦的脸庞,露出怯弱、含着讨好意味的眉眼。
瞳仁乌黑,湿湿的,眼尾流着水。
赵驰看清楚了,当即哑声。
乞丐捧着一大包菌子回来,圆滚滚的。
许是见村民进山里采,又念着回报他,干脆也摘回不少。
赵驰目光涌出一丝复杂:“你消失半天,就为了采这些东西?”
乞丐用力点头,他身上淌着水,太冷了,连打几个喷嚏。
“如果是为了报恩,不用如此,这些菌子不值几个钱。”
又道:“若把身子淋坏,才得不偿失。”
乞丐垂头,肩膀微微塌,像一条垮下来的草。
有些话压在他嗓子里,难以出声,无法解释。
乞丐不敢靠近村民,远远跟着,藏起来观察,记住哪些可以摘后,等村民都下山了才悄悄采集。
逢晚间大雨,冒雨下山,差点跌进泥坑。
好不容易走到面摊门外,怕扰人睡觉,就这么呆呆的,顶着寒冷,在雨中徘徊。
赵驰看着乞丐拘谨发蔫的模样,将菌子收进墙上的竹篮。
他道:“跟我去后头,打盆热水洗洗,暖暖身子。”
赵驰在屋后搭了个烧水洗澡的小棚,地方不大。
乞丐进去后,他生火烧水。
足足换了三桶热水,才不见污浊。
*
夜深人静,风雨隔在屋外,室内静悄悄的。
油灯点着,乞丐穿着灰扑扑的棉衣,慢慢折腾,总算把头发差不多擦拭干净。
发色半黄半黑,洗得干净了,柔顺地披在清瘦的肩头两侧,总算把整张脸露了出来。
模样灵秀俊俏,含着几分年轻的生涩,至多十六七岁。
就是太瘦了,下巴小小的,尖尖的,偏圆的眼睛显得有些大。
除了伤痕,胳膊,脖子上,一块块的藓痕,长期不洗澡,待的地方又脏,没几处好的肌肤。
乞丐见男人盯着自己,又不说话,脖子越来越低,以为自己讨嫌。
他起身想走,衣袍拖着地,像根摇曳的枝条,差点摔倒。
赵驰眼疾手快地把他扶稳:“跑去哪里。”
又道:“我孑然一身,如果不嫌弃,就留下来吧。”
4.第 4 章
屋外雨声密密,室内油灯昏黄。
留下?
乞丐呆呆的,不敢深想。
可听男人要他坐下,便乖乖坐好。
并着膝,因为左腿有疾,微微弯曲,姿势与常人比较,稍显奇怪。
他略为无措,不安地绞着细瘦的手指,而后放在膝头,模样老实而乖顺,只盯着手指头,默默迎接男人投来的目光。
须臾,涌出几分赧然和自卑,脑袋越垂越低。
乞丐洗干净的头发微湿,半黑半黄,像一截营养不良的草。
赵驰定睛望着:“我叫赵弛,”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迷茫,眼神闪过空白。
见状,赵弛皱眉:“无名无姓?”
见乞丐依旧怔怔,继而一想:“还是忘了?”
说罢,心里已有揣测。
少年岁数不大,许是流浪已有数年不止。
年幼辗转,吃太多苦头,又无人交流,日子一久,言语能力退化,过去的经历太苦,潜意识便选择遗忘。
还有一种可能,他的确记不清楚了。
乞丐轻轻揉了揉眼睛,疲倦不已。
可他此刻不敢懈怠,整个人紧绷,像一根拉直的弦,努力支撑着细瘦的腰杆。
赵弛转身,从灶台上盛出一碗姜汤。
汁水泛光,热气源源漂浮。
他推了过去;“喝一碗,先驱寒,再好好睡一觉。”
又把剩下的两包子取出,让人先把肚子垫实。
乞丐始终瑟缩。
好半晌,才伸出颤抖的手指捧碗,就着姜汤吃包子。
他脸庞尖小细瘦,低头时,碗比脸还大,几乎可以盖住。
雨声密密疏疏,小屋如海域里一片安全的岛屿。
乞丐轻轻揉眼,心口酸胀。
他冒雨赶路,又在山里呆了一日,早就撑到极限,不一会儿,听着水声陷入呆滞,眼皮摇摇欲坠。
身子一歪,被赵弛眼疾手快地扶稳,将他引至铺好的被褥面前。
“睡吧。”
乞丐茫茫然躺着,嘴唇微动,努力挤了挤嗓子,含糊“唔啊”一声。
赵驰重复:“先睡觉。”
他蜷在有些泛潮被褥里,沉沉安睡。
*
翌日,雨过天清,灶台的动静使得乞丐惊醒。
他抱膝盖而坐,被褥堆在膝盖上。
久违地睡了个安稳觉,抿起的唇瓣不似平日苍白,透些红,嘴边还有几道因为干涩而开裂的口子。
乌黑干净的眼眸转动,迟缓地打量屋顶上的横梁,斑驳微潮的泥砖。
一股茫然笼罩心头,他恍惚不已,如在梦中。
待门外的烟火气飘入屋内,乞丐一个激灵,赶忙起身,光着双脚,颠颠倒倒地跑去门口。
赵弛正在灶前,将捏好的包子置入蒸笼。
见他清醒,道:“过会儿就能吃了。”
乞丐扶在门框的指尖紧了紧。
“啊、啊……”
没“啊”出几个音,在赵驰的目光下,浑身不自在。
声音咽回嗓子里,变哑巴了。
“……”
“……”
四目相对,又一阵沉默。
赵弛瞧他片刻,眼底浮起浅淡的笑意。
“若想说话,得先张开嘴巴。”
又朝下瞥了一眼,没有适合少年的鞋子,低声吩咐:“地上凉,回里头待着。”
乞丐似乎在思考,嘴巴半合半开,迟缓地挤出二字。
“帮……忙……”
少年细胳膊细腿儿,腿脚不便,能帮什么?
架雨棚需力气,怕把人压垮。和面讲究巧劲,他做惯了,练就独门绝活,做出来的面食跟别家的味道不同。
思量间,迎上那双黑漉漉充满骐骥的眼睛。
赵弛:“……”
他侧目而视:“进去叠张被子,可成?”
乞丐回眸打量。
屋内两铺床,赵弛起来时就将被褥叠成豆腐块,而他用的那张凌乱摊开,像被猫爪子踩着蹂/躏过。
耳根瞬间滚烫,他局促地退回屋内,抖开被褥,笨拙地照着豆腐块叠起来。
赵弛把人打发进屋,少有地又笑了一下。
大雨初歇,山野四处扑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每天这个时辰,赵弛通常都在外头用早饭,今日却将面食端入屋内。
“吃点东西,别噎着。”
乞丐:“……”
弱弱点了点头。
他与赵弛对坐,捧着比脸还要大的海碗,咽了几口香气喷发的热汤,唇瓣慢慢鲜润。
瞥见赵弛看着自己,耳廓一烫,顿时腼腆。
赵弛吃东西很快,三两下扒干净,收拾碗筷时,余光暼回屋内。
乞丐仍在埋头,尽力吞咽。
常年饥寒交迫,乍然让他吃下那么多食物,肠胃受不住这股油水。
赵弛平日吃得多且快,倒是疏忽了。
他道:“吃不完就放着。”
乞丐拨了拨蓬软的头发,露出的脸很小,眼神浮出羞愧和不安。
赵弛将海碗里剩下的食物收走时,忽然想起什么,停在墙角,从柜子上抽出一条发带。
发带呈灰色,用久了泛旧。
“先将就用着。”
乞丐捧着发带,跟捧了名贵的宝物似地,满眼无措。
赵弛:“改天买两条新的。”
乞丐嘴上啊啊,连忙把声音挤出嗓子,涩然开口。
“……很……好……”
他将发带捂至胸前,神色小心而珍视。
赵弛目光微动,正欲开口,门外来了客人,只得转身出去招呼。
将要耕种,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赶着牛车去县城拿种子。
部分到府衙里领取,部分自个儿掏钱买。
他们虽然都已成家,岁数却比赵弛小上几岁,纷纷喊道:“赵哥。”
还有的伸长脖子,朝屋内打量。
“里头怎么有个人,莫非是赵哥的亲戚?”
“……不会是前些日子的那个乞丐吧?”
“什么,赵哥居然把乞丐带回家里?!”
默默藏在门后乞丐,霎时变了脸色。
他惶惶不安,立马往屋内躲,觉得不够,又往角落里钻,抱着膝盖蹲下。
似乎只要这样,外面的人就看不见自己,也不会给赵弛丢了脸面,遭受议论。
忽然,他听到赵弛低沉有力地打断。
“他不是乞丐。”
几个小伙子面面相觑。
看赵弛神态认真,不敢就着此事继续议论,买完馒头,又饮了碗热茶,冒着湿冷,架起牛车继续赶路。
室内静悄悄地,赵弛收拾完打包的油纸,抽空往里瞥去一眼,没看见人。
正准备进门找,又来了人吃面。
他只得继续干活。
忙完上午,蒙蒙的天幕浮出一点日头。
暂时料理完手头的活,赵弛抓起抹布擦手。
想起屋内还有个人,进门寻找,在阴暗的角落找到藏起来的少年。
他的旧棉衣穿在对方身上过于宽大,头发也没束,乱蓬蓬地披散,挨紧墙角,像一朵冒出来灰色蘑菇。
赵驰:“……怎么坐地上睡着了?”
闻声,乞丐迷迷糊糊抬脸,瞬间醒了。
他艰难起身,膝盖一抖,险些往前栽倒。
猫在角落里蹲得太久,腰下都是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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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弛将一把椅子拖到角落,扶着人坐稳,隔着裤子,捏了捏少年的小腿和膝盖。
乞丐小脸紧绷,嗓子里发出“嘶嘶”的抽气。
赵弛没松手,捏到左腿时却明显放轻力道。
过了会儿,问:“如何。”
乞丐点点头,想起赵弛要他多开口,连忙轻轻“嗯”一声。
赵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什么又藏回角落里?”
乞丐手脚一僵,眼睫颤抖,闪过一丝惊慌。
“怕外头的人骂你?”
乞丐摇摇脑袋,神色有些急。
赵弛:“慢慢说。”
乞丐攥紧手里的灰色发带:“不、不想让、大家……笑话……”
他没有掩饰自卑,嗓音带了几分哽咽:“我、我不好。”
赵驰沉默,继而开口:“今后不必躲开,你不是乞丐,更不会给我丢了脸面。”
少年蓦然睁大眼眸。
稍刻,赵弛拿起桌上的木梳。
粗糙的大手将蓬松的发丝握在掌心,一缕缕理顺。
他手粗,只会简单束个头发。
“好了。”
“……”
乞丐摸了摸被碰到的耳廓。
突然露出脸面,他浑然不自在,眼睛不知往哪看,手脚更不知如何摆。
赵驰看着眼前的人,破天荒地,有些出神。
少年虽长了些藓痕,但眉眼灵动,嘴唇温润,气质干净。
因为窘促,清瘦的颊边飞起两抹红云。
……
见赵弛无话,乞丐又紧张起来。
是太难看了吗?
他打量自己瘦巴巴的手腕,上面印着斑驳的痕迹,再窥男人魁健的体格,渐渐把脸垂得更低。
赵弛回过神:“……这样很好。”
又道:“过几日再想不起名字,就取个新的吧。”
乞丐点乖乖点头。
见状,赵弛迫使自己的目光从那张温顺的面庞移开:“我去外头忙,天冷,又没什么适合的衣裳穿着,就待在屋内。”
“嗯……”
直到赵弛走出门外,乞丐这才收起追随的眼神。
*
天色灰暗,乞丐惦记白天的事,努力把水桶拖进澡棚。
热水氤氲脸庞,他使劲搓着肌肤,想将上面一块块的痕迹搓干净。
约莫二刻,赵弛来到附近:“还没洗好?”
这个天,水该凉了。
乞丐“唔”一声,匆匆裹着棉袍,提起一截走出。
回到屋内,借着油灯散出的火光,赵弛隐约瞥见少年露在空气里的腕子红通通的。
还未细问,对方钻进被褥里,小心解开发带,挂在墙头。
再侧身,眉眼对着赵驰,眸光闪烁,不敢正眼对视。
赵弛忽然低笑:“早点休息。”
熄了油灯,黑暗中响起雨水打在窗檐的动静。
*
深夜,乞丐睡不安稳。
他卷着被褥爬起,指尖贴在脚踝上,不住抓挠。
抓完小腿,又挠身前后背。
赵弛听到动静:“怎么了。”
说着,点起油灯,雨雾下的小屋幽幽透起亮光。
乞丐将两条胳膊往身后藏,赵弛走到床侧,见他如此,微微皱眉:“给我看看。”
乞丐:“……”
他乖乖伸出胳膊,露出两条布满抓痕的手,腿和腰背的肌肤也都抓红了。
赵弛看着青一块红一块的肌肤,按着他的手腕。
“先忍忍,明日去城里,找大夫给你瞧瞧。”
乞丐轻轻“唔”了声。
他神情怔怔,望着自己的手腕被那宽大有劲的掌心按住,哆嗦了一下,没有动。
5.第 5 章
进城的时候是个阴天,云层压得低低地,一阵阵风往山道吹,赵弛去村里租牛车了。
乞丐怀里抱着伞,像根插在地里的苗子,杵在门口乖乖等。
几个村民扛着锄头经过,远远看见他,扬声议论:“面摊门前有个人。”
"是路边那个吧。"
然后问:“你是那个叫花子吗?”
乞丐本想点头,记起赵弛对自己说的话,硬生生忍下。
村民张头探脑的,似乎要看清他。
乞丐心里忐忑,连忙把伞抱得更高,将脸完全挡住。
待村民离开,远远地,看见赵弛牵着牛车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
他小心看了眼脚下不合尺寸的布鞋,心下一急,避开四周泥泞的坑地,认真地往对方身边赶。
赵弛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近,把牛车停好,道:“上来。”
乞丐左手抱伞,趁脚下的棉袍还没掉地,右胳膊高高抬起,作势准备往上爬。
身子倏地一轻,他“啊”地叫了一下,停止攀爬的动作,胳膊下意识轻轻环向赵弛的肩膀。
赵弛拖起他的臀,将他稳稳抱上牛车。
“坐好了。”
乞丐端正腰杆,不知所措,僵硬坐在板车上。
等赵弛开始驱车,这才恍回神智,心里飘飘乎乎的,像塞进一朵云,脸颊飞起两抹红粉。
他使劲把伞揣入怀里,双眼直愣愣。
过了会儿,不知道看哪里,索性对准赵弛的后脑发呆。
行至半途,乞丐眼皮沉重。
他长久漂泊,身子亏虚,在牛车找了个位置,不知不觉蜷起来睡着了。
再睁眼,被周遭热闹的叫卖声唤醒。
赵弛回头,瞧见他睡眼朦胧的模样,声音浮起一丝愉悦。
“刚好到城里。”
乞丐拿起落在脚边的纸伞抱上,呆呆点头,耳朵迟钝地热了起来。
“我、我不该睡着……”
赵弛轻微摇头,示意不打紧。
城里不允许疾速骑行,赵弛下了牛车,持绳牵引。
见状,乞丐想跟着下地,却听赵弛开口:“就在上面坐着。”
他原地呆坐,肩膀瑟缩。
头一次把整张脸暴露在那么多人的环境里,眼神闪躲,无处可藏,只得紧盯赵弛的背影。
男人背影宽大,仿佛山一样可靠。
乞丐不由出神,忐忑的心逐渐平静。
他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
县城虽比不得大城,但也有着小地方的热闹。
不算宽阔的街道依次摆设摊子,两边铺面林立。
吆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道边泥泞,行人踩出许多脚印子,空气里混杂了各种各样的气味。
有热气腾腾的食物,还有剖开内脏的肉禽鱼腥。
一丝香气宜人的脂粉飘来,乞丐脑袋昏昏,捂着鼻尖打了几个喷嚏。
牛车越过一道长街,在尽头停下。
赵弛扶着他:“到了。”
乞丐借着男人有力结实的臂弯跳下牛车,顾不得左右张望,紧跟着高大的身躯,跨起步子,迈入挂着一副黑色匾额的门铺。
几个百姓正在排队取药,纷纷朝他们打量一眼。
南边很少有人体格像赵弛这般高大,何况这年头吃不饱,一家人都得紧着肚子生活,很多人营养不良,个子就矮了。
打量赵弛的同时,不免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少年。
看不清轮廓,似乎生得俏白。
百姓还想再瞧,却见少年蹭地一下,兔子似地溜到高大男人恰好能够遮挡的方向。
可惜了,居然是个瘸子。
乞丐不知旁人所想,暗暗松了口气。
悄然抬眼,撞见赵弛略含笑意的目光,脸颊瞬间泛热。
赵弛轻微揽了揽他的肩头,带到椅子上。
“到了,先给大夫瞧瞧。”
大夫年约六旬,鬓边一半灰白,坐在案台边,瞅了眼乞丐。
乞丐心生胆怯,不敢贸然开口,赵弛替他将情况大致讲明。
大夫撩撩眼皮,抬手一指:“去床上躺着。”
乞丐下意识张望,赵驰对他点头,便去床上躺平。
他的双手叠在肚子,眼皮一暖,只见大夫掀开他的眼皮,接着耳朵,依次检查。
不久,解开旧棉衣,露出纤瘦且青涩的身体。
大夫检查他的皮肤,随后又号起了脉象。
一番诊问,乞丐连年奔逃,底子亏损,气血虚弱,引起的病症说多不多,少也不少。
至于左腿,大夫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难以恢复,平日需要保暖。
开的药方有内服的,也有外敷的,大大小小,赵弛拎了满满两手。
付过诊钱和药钱,就离开了。
乞丐捧着几包药,不住扭头,往收钱的药童身上看了又看。
赵弛低头询问:“在看什么。”
乞丐嗫嚅,摇摇头。
再坐上牛车,小脸显出一丝闷闷不乐,不再像刚进城那会四处张探。
离开药铺,赵弛牵引牛车穿过另一条街道,靠在衣铺门前。
乞丐睁大双眼,很快又被赵弛撑着胳膊肘抱到地面,带进铺子里。
掌柜笑呵呵地迎接。
赵弛目标明确地开口:“给他找两身衣裳和鞋子。”
赵弛自己穿衣没那么讲究,给少年的倒是认真挑了挑,还低声问询。
乞丐一直摇头。
赵弛无奈,挑中两身衣裳,问清价钱后,让掌柜打包起来。
刚交待完,衣摆一紧,几根细瘦手指扯着他。
“怎么了。”
乞丐手指头揪住赵驰的一截灰色衣角,眼眸闪烁,神情有一丝欣喜,更多的却是羞愧。
他拉着赵驰的衣摆走到角落,脑袋低垂,后耳根滚烫,慢慢吞吞挤出一句清晰的话。
“浪费钱……”
说罢,认真摇摇头,眼睛有些湿。
乞丐神色急切,示意不必在他身上浪费钱。
从药铺到衣铺,近乎二两银子就花出去了。
这年头哪都闹饥荒,他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不知见过多少疾苦。
平常四口人家,拢共四五两就紧着肚子过完一年,甚至有很多人填不饱肚子,赵驰却在他身上一下子花了那么多钱。
他的一张小脸快皱成苦瓜模样。
赵弛嘴角缓慢上扬。
最近笑的次数比过去多了不少。
“钱没了可以再挣,不必担心。”
乞丐嘴唇颤动,还没开口,掌柜已经手脚麻利地把衣物和鞋子打包起来,一并交给赵弛。
“客人若有需要,欢迎下次再来。”
赵弛看了眼闷闷的少年,提起包裹塞进板车上。
身后的人不愿离开,他好笑地开口:“过来。”
乞丐“嗯”一声,因为揣着心事,差点被门槛绊倒。
赵弛及时搀他:“别摔了。”
说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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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抱上牛车。
乞丐整颗心乱糟糟地,又怕添麻烦,只得老老实实并膝坐稳。
*
已过未时,东西采买完毕。
牛车不大的位置被占去一半,装满米、面和盐。
而乞丐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坐在另一头。
赵弛牵着牛车出城,车轮碾过泥地,咕噜咕噜,车板摇摇晃晃,乞丐也摇来摇去。
他担心袋子里的米面摔落,不时伸手去扶。
从县城返回溪花村的路并不好走,坑洼地很多,路况窘迫。
没多久,轮子陷进水坑,赵弛下去推车。
乞丐不好干坐,跟着帮忙。
赵弛皱眉:“快下雨了。”
他身强体健,若冒雨赶路,回到村子后顶多喝一碗姜汤就足够。
倒是少年,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指红通通的,显然冻得不轻。
得在雨势加重前赶回溪花村。
天不遂人意,天色变化的速度远比赵弛预料的快。
牛车行至半途,周围浸在一片晦暗朦胧里,山野哗哗作响,浓密的雨水连绵打落。
乞丐撑开伞,发现赵弛的头发和身前湿了一片,连忙往前凑。
赵弛道:“不碍事,顾好你自己。”
乞丐眼眸闪了闪,瞥见雨水打在对方脸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袖口,沿着男人成熟坚毅的眉眼擦拭。
一阵沉默,雨越下越大。
无论赵弛怎么劝说,乞丐坚持两个人撑一把伞。
待到后来,赵弛没辙了,抬手一抱,把人抱在怀里。
“把伞柄往我肩膀搁,可以省些力气。”
乞丐照做。
如此一来,雨水遮去大半,只这姿势叫人颇觉不自在。
牛车踩着坑坑洼洼山路,时而颠簸。
乞丐挺直的腰杆酸乏无比,赵弛觉察,将牛车驱慢了些
“靠我身上。”
乞丐:“……”
没多犹豫,慢慢往结实宽厚的胸膛靠近。
他从没被这样对待过,也不是小孩子了,难免害羞。
天过傍晚,到处黑漆漆的,总算回到铺子。
回到小屋,赵弛转去烧水,两人先后冲了个热水澡。
室内,乞丐捧着姜汤喝干净,身子暖和许多。
他头发半湿,穿的是新买的灰青色棉质衣袍,有些局促,又挂着欣喜。
油灯幽幽,夜深人静。
赵弛吃饱喝足,瞥见少年微微不安的模样,心神微动。
两两对视,乞丐下意识低头。
赵弛清了清嗓子:“……可有想起什么。”
乞丐摇头。
赵弛:“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没个名字。”
说罢,从一层柜子取出包裹,摞放几本书籍和纸笔。
久置不用,纸张发潮起了些霉渍。
“我曾参加过武举,还算得识字,如今看情况给你取个名,如何?”
乞丐抱着膝盖点头,唇角翘起,忍不住往赵驰边上挨近,黑润纯洁的眼眸闪烁。
一刻钟后,赵弛拿起笔墨,在陈旧的纸张点了点,不紧不慢地写下两个字。
“带你回来的那日,下了很大的雨,你因北方闹旱而来,又在雨夜跟我相识,何尝不是遇水重生。”
“今后,就叫水笙。”
生,取笙,也算与少年灵秀清净的模样相配。
于是,乞丐漂泊数年,今得以安定,还有了个新名字。
水笙。
6.第 6 章
水笙醒了。
屋内静悄悄地,窗户微敞,一丝亮光透入,水珠断断续续地打在木头上,听起来好不欢快。
他抱着堆在膝盖上的被褥,发呆之际,昨夜赵驰为自己取名一事涌上心头,湿润灵动的眉眼顿时弯了弯。
起身将被子叠成块,又套上崭新的灰青色外衫,不太熟练地系上纽扣。
少年神色珍视,依次小心摸了摸衣襟、袖口、衣摆,双脚套进鞋子,干净又暖和,如同踩在云上。
待整理好衣裳,他走到桌前,赵弛昨天夜里写的那张纸还在。
水笙捧起纸,仔细打量“水笙”二字,唇角翘起,忍不住雀跃。
赵驰从门口探身:“醒了。”
他轻轻“嗯”一声,瘸着腿跑到门后站定,眼睛闪啊闪,又搓搓手,想给对方帮忙。
赵驰轻勾嘴角,说话声音低了些。
“摊子小,活不多,无须时时跟着。洗漱一下,准备吃早饭。”
水笙想起自己还披头散发的,连忙去找木梳子。
他手忙脚乱折腾半晌,虽然同赵驰那样把头发全部束起来,但架不住笨拙手生。
男人束发,一丝不苟,周正端庄。而他头上的发丝这里翘一点,那里翘一点,显得毛躁可爱。
灶台飘出喷香的气息,水笙来不及重新束发,匆匆赶去刚忙,将碗筷都捧进屋内。
门开着,夜里的雨已经停歇,天光隐在云后,朦胧梦幻。抬眼张望,山野流荡潮湿的气息,一片勃勃新绿。
漫长寒冷的冬天居然过去了。
水笙愣愣杵在门边,心绪起伏恍惚,感觉不太真切。
几日前,他还躲在不远的石块底下,饥寒交迫,指不定哪时就死了。
如今,却睡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桌上摆着刚出锅的面条,汤汁浓郁,香气喷发,一碟包子更是捏得白胖蓬松,令人垂涎。
水笙咽了咽嗓子,小心翼翼地与赵弛对坐。
桌子稍小,赵弛体格宽大,腿又长,两人刚坐下,桌底的腿便碰着了。
赵弛拿起筷子和木勺,就着汤吞了一大口面。
“改天重新打一张桌子,两个人用着小了。”
水笙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太容易满足,觉得怎么样都好。
他饿怕了,一张口就狼吞虎咽。
长久饿惯的肚子吃不进太多食物,吃完半碗面条和两个包子,又灌了半碗汤,水笙捂着腹部,脸色苦恼,眼巴巴地紧盯还剩的早饭,不住吞咽嗓子。
赵弛说道:“放着吧,下顿给你盛少些。”
看少年可怜兮兮地抱着碗不想撒手,只得放低声音,话里几分哄慰。
“今后有我一口饭,就少不了你的,听话,吃不完就放着。”
水笙只能点头,闷闷不乐地“嗯”了声。
赵驰好笑,留了两个蘑菇肉馅的包子给他吃着玩。
早饭不久,水笙把小灶上煮好的药也喝了。
赵弛正在外头搭雨棚,他把碗放好,扶着左腿跟出去。
因为力气不大,只能做点递绳子的活。
赵弛本来想让他休息,低头一看,少年举着两条胳膊,乖乖捧绳。
话到嘴边,咽回肚子,由着水笙跟在脚边了。
水笙丝毫不让自己闲着,雨棚搭好后,跑到井口,拿起晾在木架的抹布。
每日开摊,赵驰会把桌子擦拭干净,他有样学样,扶着桌角仔细擦拭。
赵弛看见也没阻拦,给他折腾去了,省得又往自己脚后跟守着。
擦完桌子,水笙左右瞧瞧,面摊就那么点大,能收拾的地方不多。
灶台前,赵弛正在捏包子,水笙慢慢靠近,往灶底下凑,烟灰碰到润圆鼻尖也毫无知觉,打算继续守,琢磨着能不能帮忙看火。
赵弛虽在捏包子,余光却一直捕捉水笙的举动。见此情形,颇有些哭笑不得。
又不能像赶猫一样把人赶走,便放缓了语调:“外头寒,进屋坐吧。”
又道:“若需要搭把手,会叫你过来的。”
水笙“噢”地一声,有些纠结,最后只得答应,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赵弛:“鼻子擦一擦。”
水笙照做,指尖从鼻头摸到一丝烟灰,脸颊腾地泛起红云。
他脸上还有未消的藓痕,鼻尖又黑了一块,真成花猫脸了。
也就赵驰心地好,不会笑话他。
他回到屋内呆呆坐着,仔细将被褥又叠了一遍,摆齐桌椅。
忽然想起什么,小心取出大夫开的药膏,揭开盖子,好奇地嗅了嗅。
药膏清凉,水笙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赵弛在外头问:“冷着了?”
水笙晃晃脑袋,又喊:“没、没有凉到。”
买馒头的村民好奇,毕竟赵弛孤身一人,大家都习惯了。
如今,屋内居然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赵哥,里头是什么人啊?”
大伙可没听过赵弛还有亲戚,屋内的声音年轻清亮,莫非是娶回来的夫郎?
赵弛:“他是水笙。”
村民“哦”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这年头女人少,男人也能娶男的做夫郎。
但情况不常见,毕竟没法传宗接代。
退一步来说,娶个夫郎,宁可要个身体强壮,勤劳能干的。
毕竟多个人就多口粮,还要给官府上缴税钱,不能勤快干活的可不行。
水笙听到赵弛介绍自己的名字,好奇地扶着门框,露出小脸张望。
接触到村民的眼神,又急急忙忙躲回屋内。
村民:“……”
看清水笙的样子,又不太确定了。
太瘦弱了,模样虽然俏生生的,但普通人家哪有钱养这样的人。
赵弛挡在门前,还未开口,目光透出压力。
村民讪讪一笑,付完钱,拿起馒头匆匆离开。
*
赵弛走进门内,瞥见水笙挺着腰杆,直直坐在椅子上。
不由放缓口吻:“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水笙的身子恢复起来需要一定时日的。
少年坚定摇头:“你、你在忙,不能睡……”
赵弛:“多睡觉才能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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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得快。”
水笙犹豫,最后依旧摇头。
外头来了几名赶车的行商要吃茶,赵弛出去忙活,留下他呆呆坐着。
隔着一堵墙,他仔细听赵弛与旁人说话,心里艳羡又羞愧。
羡慕赵弛能跟旁人说话,不像自己,见了外人第一是害怕,然后找个地方藏好。
水笙头脑昏昏,挺直的肩膀和腰杆缓缓塌下。
他刚服过药,药效催得眼皮坠坠,竟坐着就睡着了。
等赵弛忙完进屋,看见坐在椅子上沉睡的少年,有些好笑。
过去把人打横抱起,放回床铺,轻手除去鞋袜,将叠好的被褥抖开。
水笙迷迷糊糊睁眼,想开口回应,始终挤不出声音。
赵弛:“睡吧。”
水笙听话地闭起眼睛。
*
这一觉,时候已过傍晚。
昏暗朦胧的天光透过门缝打进屋内,水笙望着灰色的泥墙,又对着地面出神。
他从褥子里爬起,套上鞋袜,正要下地,赵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已经收摊了,不用急着出来。”
水笙套好外衫,推门而出。
四周灰暗,他竟然睡了一个下午!
水笙嘴角一瞥,好不委屈。
“为,为何、不叫我。”
看见赵弛正在收拾没买完的面点,连忙抬起右腿,拖着左腿跑到井边。
水笙拿着抹布挨个将桌椅擦了。
夜色更浓,赵弛靠近,见他还揪着张抹布别扭地站在门口,不由一笑:“嘴巴怎么撅那么高。”
水笙轻轻撅嘴,却并非闹脾气的样子。小脸上闪过委屈,内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地讨好。
似乎在担心,怕不干活就会被赶走。
赵弛觉察出这份心思,想告诉水笙,不必如此刻意,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他常年独身,少与人亲近来往,少年心思敏感,说话太重太轻似乎都不合适。
用过晚饭,赵弛将堆了一日的锅碗盆搬到井边清洗,油灯透出的光线晃了晃,水笙又跟了出来。
井口前,一大一小的身影挨着。
入夜春寒更甚,赵弛将擦干的碗叠齐,碰到水笙的指尖,很是冰冷,下意识抬手,将指尖裹住,碰了碰。
水笙差点把碗摔了。
“赵、赵……”
赵弛:“手都冷了。”
若是直接赶人,定然赶不走,只得变换语气:“去小灶看看,药该煎好了。”
水笙闷闷点头。
大夫给他抓了好多药,价钱不便宜,虽然味苦,但他舍不得浪费。
水笙蹲久了腿麻,站起时身子歪了歪,差点摔倒。
赵弛眼疾手快,有力的臂弯一捞,几乎把人抱在腿上。
水笙的鼻尖儿撞到厚实弹性的胸口上,伸手摸着,有些呆。
彼此对视,鼻息交错。
赵弛紧了紧嗓子。
“路滑,当心点。”
水笙抬了抬左腿,眼睛飞快地转了一圈。
他什么都没说,闷闷跑开了。
7.第 7 章
水笙这副身子,一时半会好不得。
大夫交代每日两剂汤药,需得喝两三个月看看情况。
药罐底下的小灶已经熄灭,他捧着陶碗吹了吹。
赵弛进屋时,水笙正小口小口地抿药。
少年秀气的眉头和脸颊拧着鼓着,模样生动。
直至陶碗见底,药汤的苦涩穿入心肠,肩膀抖了抖,毫无半分抱怨。
赵弛拿起桌上的陶壶,用杯子接了杯凉白开递给他。
“喝点水缓缓。”
又道:“若下次进城,给你带包糖。”
闻言,水笙连忙摇头:“别、别买……”
这年头带甜味的食物,瓜果糖食,点心饮子,都不便宜,好浪费钱的。
虽然不清楚赵弛攒了多少钱,但面摊做的是实在生意,不挣客人什么钱。
赵驰与自己不过萍水相逢,不但收留他,还带他治病买药,添新鞋新衣……
水笙摸着发涨的胸口,酸甜交加,那些滋味好像要从嗓子里涌出来。
所以药汤再苦,从不怠慢,希望自己尽快能养好身子,帮对方多干些活儿,以报恩情。
赵弛打量少年的指尖,碰过冰凉的井水,又被药碗捂暖,残留藓印,又长了冻疮,看起来红通通的。
“这些日子春寒倒得厉害,等暖和些再去外头。”
水笙吸着鼻子,闷声闷气:“不碍事。”
脱口而出的话,竟有赵驰平日的腔调。
一声短促的失笑:“怎么学了这个。”
水笙脸色微红,叠在膝盖上的手指绞在一起,耳廓倏地热起来。
赵弛并非打趣人的性子,平素更不爱凑热闹,但与水笙相处时,却不同以往。
从他把人带进门那一刻,又或无缘无故递出粮食那会儿,就对水笙有着不同的关注。
一成不变,寡淡无味的日子里,居然多了个水笙。
*
油灯孤零零地晃了晃,察觉男人落在脸上的目光有些久了,水笙手心捂脸:“赵、赵弛,怎么啦……”
赵弛低笑:“忽然想起别的事。”
他点点头。
待服用药汤,又用药草浸煮过的水擦拭身子,手脚很快暖和。
他刚才被看的有点心慌意乱,连忙钻进被褥里,藏起身子,露出一双眼睛瞅人。
“赵弛,早点休息……”
男人时常叮嘱他多睡觉,水笙也把这个学了。
他第一次与人倒几句关怀的话,些许别不自在,生涩,害臊。
羞归羞,却坚持看着对方的眼睛把话说出口。
赵弛:“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就来。”
揉了一天面,又洗锅碗瓢盆,身上免不得沾到油渍。
以前自己住,随意些不打紧,如今跟水笙同住屋檐,倒开始讲究起来了。
等男人去了屋后,水笙露在被褥外的余光落在矮桌上。
想起药膏没涂,爬起来,将手脚和身前,还有脸颊耳朵都抹了一遍。
房内没有镜子,油灯晦亮,借着水面看不清脸上的痕迹消得如何,水笙摸了摸耳朵,又往胳膊上淡了几分的肌肤摸索,祈祷这些藓痕尽快消散。
他流浪那么久,只要能吃饱,才不管相貌如何。
别人黑的黄的,胖的瘦的,丑的美的,都没有吃饭重要。
可自从被赵弛捡回家,与对方相处的这段日子,开始在意起形象来了。
赵弛冲完澡回屋,水笙已经睡下。
油灯熄灭,除却隔在屋檐和墙外的雨声,一室安谧。
水笙觉不安稳。
半夜,发出恼怒的呓语,哼哼几声。
赵弛听到动静,点了灯,发现少年将被子掀了一半,手指不住往背后挠。
他握住那截细瘦的腕子:“水笙,醒醒。”
又道:”别抓了。”
水笙迷茫睁眼,发现自己的手被赵驰宽大温厚的掌心握住,指尖一蜷,默默爬起来。
一开口,嗓子沙哑,带着点委屈和难受:“痒。”
赵驰:“哪里痒,用大夫给的药再擦一擦。”
水笙嗡声:“背后,”
又道:“自己擦不到……”
赵驰一怔:“是我疏忽了。”
光顾着带人去看大夫,拿药,却没发现水笙自己够不到后背。
挑开陶瓷盖子:“我帮你抹。”
水笙嘴里“唔”一声,抱着被褥,微微扭捏地背过身,慢慢松开衣带。
青色内袍一滑,直接落至两侧。
少年骨肉纤细,露出大片滑溜溜的脊背,油灯昏暗的光影一照,如同泛光的缎子。
赵驰:“……”
眼皮一跳,不准痕迹地收敛了目光。
水笙长得白,肌肤留下的藓痕愈发明显。
赵驰将药脂抹化在指腹,沿着纤细的后背涂抹。
屋内出奇的安静,水笙偶尔发抖,赵驰指腹上的力道放得更轻。
他出声打破宁静:“之前够不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水笙:“……”
缩了缩脖子,像做错事那般,嗫嚅着开口。
“不想、麻烦你啊。”
赵驰笑了:“带你回家,就不怕麻烦。”
“水笙,以后有事告诉我,无需隐瞒。”
涂完药脂,赵驰立刻移开目光。
都是男子的后背,本不需顾忌,但水笙的看起来就是不同。
好像更白,更单薄,纤细,也有着年轻人的柔软和青涩。
他觉得自己不能多看了。
*
连续几道春雷,山谷震响回荡。
雨势绵延,下了几日,河道高涨。
积水浸过铺在门外的青砖,这个天气潮冷泥泞,村民们纷纷避在家中,行商的也不会挑着这几天赶路。
今年雨水落够了,大伙儿只盼早点停歇。
雨势若再蔓延,轻则影响今年的耕收,严重则引起水患。
眼下开春,又准备上交赋税,一阵接一阵的雨压在靠天吃饭的村民身上,往来吃面的人纷纷抱怨。
赵弛如常,面色平静。
他拿起扫帚和木桶,准备把积水引至渠里。
水笙看他戴个斗笠,披着蓑衣出门,下意识拿起立在墙边的伞想要跟随,却被制止。
“你的腿留有暗疾,别泡在冷水中。”
又道:“听话。”
水笙嘴唇微微一动,欲言又止。
最后,只得停在门前,眼巴巴看着赵弛走远。
他打量路边的积水,小脸挂了轻愁,默默叹气。
赵驰将附近的几条水渠挖开,这一忙,就得两个时辰。
起初,水笙一直杵在门口张望,眼下水气重,又倒春寒,阵阵寒气往腿脚扑,他左腿一个趔趄,扶着门框虚虚站稳。
最后,还是回到椅子上捂着腿坐好。
大夫先前有过交代,让他注意保暖,尤其是腿脚。
左腿早年落下疾病,想要彻底恢复基本无望,但只要好好调养,若运气好,也能恢复几分。
他反复搓手,将暖和的手心捂到腿上,直到疼痛隐隐褪去,刚抬头,门前立刻罩下一道身影。
赵弛已经把水渠疏通完毕,门前的积水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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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沟渠流走。
男人满身泥水,并未进屋,站在门口看着水笙的举动,问:“受凉腿疼了?”
水笙迟疑地点点头,又巴巴解释:“已、已经,不疼的。”
赵弛没有戳破他慌乱的神色:“我去屋后烧桶热水。”
水笙点头。
等对方离开,水笙直起身,努力贴着墙角走几圈。
*
已过傍晚,因为积水太深,面摊连着几日雨没有开张,水笙打算趁赵弛烧水的时候,把饭菜热好。
今天要吃的菜装在锅里温着,他往底下搭几根木柴,抽出火绒,拿起火折子吹了吹,将燃着火星的树皮绒送进灶底。
火光慢慢点亮他乌黑清润的瞳眸,他正在看火,忽听门外来人喊:“店家,做生意吗——”
水笙连忙站起,瞧见外头停了辆马车,应当是运货经过此地。
赵弛不在,他心里泛怯。
那人又问了句,水笙见对方态度诚恳,鼓着胆子,弱声道:“今、今日不开张的……”
“你是店家?年纪如此小?”
又诚恳解释:“鄙人姓徐,一个月前从江城拉货赶去襄城,怎知这襄城境内连日多雨。为了能在期限内交货,便从此路绕道。眼下快要入夜,还得匆忙上路,粮食和水都没了,所以不得不叨扰店家,徐某可以多付二倍钱。”
水笙余光往后屋瞅,眼神巴巴地。
“赵弛……”
赵弛端着一盆水从屋后绕到门前:“需要什么跟我说。”
又让水笙进屋,让他用盆里的热水把腿脚泡一泡。
水笙食量小,平日吃饭能剩几个包子馒头。
赵弛把剩下的那部分打包好,又多匀出另一份,还让对方用水囊接了热茶,一并交递。
“多谢!”赶路的青年说话算数,当真付了两倍钱。
赵弛并未客气,全部收下。
他数了数刚才挣得的钱,将其装进一个小钱袋,又往里添了点,系紧袋子,递到水笙手里。
“拿着。”
水笙放大双眼,捧着钱袋无措,像只受惊的小鹿。
“为、为什么给我呀……”
赵弛:“村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就算不花,得有些钱傍身。”
水笙:“……”
他盯着泡在热水里的腿脚,睫毛眨了眨,眼眶被热乎乎的水汽熏得湿漉漉的。
村里的百姓时常紧着肚子过活,赵弛每天与他一日两餐不说,餐餐有饭菜,有热汤,平时饿了还能吃包子馒头。
赵弛也没对他说粮食还剩多少,是否管够,只让他尽量多吃。
他揉了揉眉眼,嗓子哽塞。
赵驰眉头一皱,好怕他又要掉眼泪。
“水笙……”
水笙咧咧嘴角:“我、我没哭的。”
说完,擦干腿脚躲进被褥里,悄悄擦了擦眼睛。
*
夜间湿气重,水笙身子骨虚,反复被冻醒。
他辗转几次,翻来覆去,赵弛在黑暗里问他:“怎么了。”
他把藏在被褥里的脸拔出来:“我、我不冷,你快睡吧。”
一道高大黑影靠近,却是赵弛下床,朝他走来。
赵弛摸了摸被面,手掌探入,摸到水笙冷冰冰的手脚。
水笙腿脚一冷就会疼,这会儿疼得小腿直抽。
赵驰低叹,握着那截滑嫩冰凉的小腿揉了揉。
“疼也不吱声。”
接着用被褥把水笙一卷,夹着只小猫似的,抱到自己那床,一并躺下。
“屋里没有炭,跟我挤挤,两个人睡暖和点。”
8.第 8 章
日子渐去,春耕快开始了。
水笙最近几天都与赵弛睡一块,此刻眼睛还没睁眼,下意识往包裹着身体的温度靠近。
往时睡醒,左腿总是冷冰冰的,这会儿亲近地贴着赵弛,脚下十分暖和。
他蜷起手脚,挨在对方宽阔结实的肩膀上,醒了也不出声,安静睁眼,十分眷恋此刻,对着黑色斑驳的屋檐发呆。
额际微微一热,听到赵弛低沉的嗓音响起:“醒了?怎么不吭声。”
说完,毫不吝啬地揉他的头发。
水笙睡觉乖巧,晚上很少挪动,连背后痒的时候,都习惯忍着。
赵弛看他又静又乖,将他扶起,看他穿好外衫,又忍不住那发顶揉了揉。
从前营养不良,少年头发半黄半黑。
前些日子将枯黄的发尾剪去,调养大半个月,枯燥的发丝柔顺许多,发色慢慢变得漆亮。
水笙干巴巴地回应:“不想吵你睡觉。”
而且,有句话他不好意思开口。
他喜欢挨着对方睡觉,很温暖,而且安心。
赵驰看着水笙外衫上系错位置的衣扣,顺手帮他把扣子重新系好。
水笙默默蜷起手心,低头看着胸/前的手指,耳根悄悄红了。
“我、我自己可以……”
赵驰一怔,笑道:“顺手。”
今日雨停,积水已经退干净了。
两人吃过早饭,赵驰割出一块熏肉,水笙则帮忙把椅子凳子搬到外头,准备开摊。
几个出城的村民来买包子,瞥见陌生的少年帮赵驰干活,纷纷好奇。
“赵哥请人啦?”
“嘶,不会是之前那个乞丐吧?”
水笙擦干净桌子,神色局促,肩膀微微瑟缩。
“水笙,”赵驰开口:“过来帮我拿个东西,”
水笙闷闷走进屋子,赵驰转头,打量几个村民,道:“他不是乞丐,他叫水笙。”
村民有些想笑,心道乞丐居然还有名字。
又暗暗纳闷:赵驰真奇怪,好歹考过武魁,又一身力气,养家完全没有问题。
可几年光阴似箭,不见娶妻生子,反而捡个乞丐。
当真太奇怪了,十里八村的地,没见过有谁这样的。
当他们一转头,看见赵驰严肃低沉的脸色,默默把话咽回肚子,没敢拿乞丐开玩笑。
水笙站在门后,自然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抬起眼眸,双颊滚起烫意,心口满涨,想开口说点什么,嗓子眼却溢出一阵酸楚。
说不出话,便扶着门框,悄然无声地咧咧嘴角。
等村民们拿起买到的包子继续赶路,他走到门外,想了想,声音放小了,哽道:“下、下次来了人,我进屋内待着,等没人的时候,再、再干活……”
水笙脸庞低垂,没敢抬头。
赵弛:“进屋坐坐。”
一前一后回屋,赵弛与水笙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少年眼神躲闪,赵弛目光黑沉。
“为什么要躲开他们?水笙,今后我跟你住在一起,不管今后如何,眼下,我和你就是最亲的人,不用躲着谁。”
“可、可是……”水笙愈发悄声,“我本来就是乞丐呀。”
他说急了,话音变得利索甚至急切。
“他们都在说你,我不想让他们说你的坏话。”
每个看见他的人都那样说,议论他就算了,他不要别人蛐蛐赵驰。
赵弛挑眉:“我不在意。”
话音一落,盯着他看。
从没见少年急过脸色。
水笙总是温吞顺从,或者怯弱畏惧的,这会儿愤愤,倒是新鲜,人散发着另一种活气。
水笙脸上的愤怒只有稍息,他被看得心虚,神情闪过不安,继而愧疚地咕哝:“不想因为我,让他们说你。”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对我毫无影响,不必放在心上。”
赵弛又道:“抬头,看我的眼睛。”
水笙慢吞吞抬脸,赵弛没给他回避的机会。
“你叫水笙,不是乞丐,之前说过的,要牢牢记得,好吗?”
水笙绞着膝盖上的手指,慢慢点头:“嗯……我、我以后会记得了……”
“天底下没有人想当乞丐,若非天灾祸乱,许多人不必四处漂泊,孤苦无依,所以无需羞愧,你不欠任何人,也不该平白无故地让人笑话。”
水笙双眼一下红了。
他欲言又止,嗓子咽了咽,反复将快要溢出的呜咽吞回肚子。
赵弛看他眼尾抽动,摸了摸他的后脑。
这下,泪水刷的从少年眼角淌出,又哭又笑的。
水笙揉着通红的鼻尖,发现自己一直被赵弛注视。
此时无处可藏,便挨近了,试探性地把脑袋靠在眼前宽敞的肩膀上,不好意思让赵弛继续盯着自己。
赵弛看他闷声流泪,清楚他需要这么一次发泄的机会,没有推开。
半刻后,水笙抿起湿润的嘴角,半个身体靠在赵驰怀里,腰都酸了。
他揉揉鼻子,准备直起腰杆,却被赵弛端起膝盖,整个人被对方抱到腿上。
水笙全身僵硬,颊边挂着泪痕,反应迟钝。
赵弛以为水笙还要哭,怕他抻久了身子累,才下意识把人抱到怀里,让他哭得安稳些。
眼神交错,注视少年红红的兔子眼,赵驰暼开目光,道:“哭完这次,今后别哭了。”
水笙闷闷点头。
他满脸泪痕,又窘又难堪,只能把脸往对方肩膀藏,埋深深的。
赵驰轻勾嘴角,由他去了。
*
又过几日,前些时候进城里做工的村民陆陆续续回了村,准备把田里的土翻一翻。
面摊门前的村道开始热闹起来,三五成群扛锄说话的,拖牛赶路的,连小孩都没闲着,得了空,就往田垄扎堆,热闹得紧。
干活儿久了容易饿肚子,村民往面摊门口一挤,掏个一二文钱买干粮,或吃碗素面,手头稍微宽松的,就吃个肉包,来份卤面。
水笙在一旁帮忙递油纸包,收钱,不消几日,三个村的乡民大多都见过他。
来了人买干粮,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跟着赵弛?”
起初,水笙怯场,过去遭受驱赶的经历使得他想躲藏起来,怕别人看到,更怕丢赵弛的脸。
后来,记起赵驰的一番话,他压下准备拔起来的腿,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叫水笙。”
“水笙?”
“嗯……”
“水笙,这是包子钱,拿着啊。”
水笙一晃神,连忙把钱接过,扭头一看,发现赵弛正在注视自己。
在那双黑沉星目的注视下,他抿紧的唇忽然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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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地弯了弯,心里踏实了,继续收钱。
村民们,也不都是只会笑话他的啊……
又来了村民询问,几次下来,水笙挺直腰杆,脆生生应一句:“我叫水笙。”
嘴角弯弯翘起,笑容露出几分自然,少了前阵子的畏缩和怯弱。
村民笑道:“哟,水笙啊。”
水笙仍有少年模样,绿衫裹着清瘦纤细的身形,脸上虽还残留淡淡的藓痕,但丝毫不掩眉眼的清润和灵气。
他羞赧一笑,旁人下意识跟着笑起来。
赵弛看着,忽然开口:“水笙。”
水笙"哎"一声,见赵弛没出声,乖乖捧着收到的钱进屋,将钱装好后,又守在对方身旁。
已经离开的村民回头,瞥见这一幕,嘴巴里“啧啧”称奇。
*
今日来摊子的客人多,赵弛和水笙都在忙,没说上几句话。
日过傍晚,出了点蒙蒙的夕阳,昏暗橘红的光投在青砖上,朦朦胧的,好不真实。
卖光最后一笼包子,今天的生意暂时做完了。
赵弛瞥见水笙蹲在井边打水,看他手指冻得泛红,接走水桶。
“打水的活重,交给我。”
水笙笑了笑,很快去把桌子和凳子擦了。
从早忙到晚,他喝了药便呵欠连连,眼睛都是湿的。
今晚的药浴还没洗,他摇摇晃晃准备往澡棚走,被一双手拦下。
赵弛:“我出去片刻。”
又交代:“门锁着,等我回来了再开门。”
水笙点点头,扶着门框,目送赵驰走远,听话地把门锁上。
夜里黑,星芒稀疏,山野黝黑。
水笙趴在窗檐张望,没多久,远远瞧见灯火,听到门外传来低沉的嗓音,方才跑去开门。
赵弛扛了一个很大的木桶回来,水笙上前,手心贴着边缘摸了摸,十分好奇。
赵弛:“以后就用这个桶泡澡。”
水笙呐呐:“给、给我的么……"
赵弛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走去后屋,将锅里浸着药草烧的热水倒入木桶。
澡房小,水笙就在屋内泡。
木桶高,他一条腿又不方便,正苦恼怎么爬进去,赵弛看见这一幕,靠过来将他抱起放入桶内。
水笙:“……!”
他紧抱膝盖,水汽霎时间把脸蒸的通红。
“你、你、我……”
却见赵弛背过身,并不看他,道:“水凉之前再抱你出来。”
话音落罢,去了屋后洗澡。
等赵弛一身水气回屋,将湿淋淋的水笙抱到椅子上擦干身子,又拿起挂在扶手的衣袍裹着,逐一系上。
水笙眼睛闪动,瞌睡早就跑光。
赵弛动作利落地把他塞进被褥,又将木桶里的热水拿出去倒。
屋内油灯熄灭,赵驰刚上床,就侧过身把闷在褥子里的少年虚虚揽住。
“水笙,当心透不过气了。”
水笙拖着鼻音哼了哼,害羞归害羞,被赵弛一抱,他就不由自主挨入对方怀里。
“赵驰,你,你对我太好了……”
赵驰拍拍他:“我已无亲人,岁数又比你大,把你当弟弟照顾也是应该的。”
水笙:“噢……”
也不知失落还是满足,下意识把腿放到赵驰腿间,让对方暖着。
9.第 9 章
几道春雷惊动,打破山坳静谧。一场春雨轰隆隆涌来,斜斜地贴着窗檐。
赵驰起得早,在灶前一直忙活。
天色将明,水笙揉着惺忪的睡眉眼,裹着被褥抱膝坐起。
过了须臾,披发下地,边套外衫边扶着墙走。
他停在门后,手扶门框。小脸半探,眼睫漆长地望向赵驰,睫毛闪了闪。
赵驰熄灭小灶上的火,看药汤已经差不多了,道:“去洗漱,准备吃点东西。”
水笙乖乖进屋,束发穿衣后,摆开椅子,又去灶台把赵弛做好的早饭端到桌上。
用过早饭,便一口闷药。
苦涩的味道蔓延,他皱起脸颊,忍了忍,将碗底的药汁喝得一干二净。
他微微仰头,展开鼓起的脸蛋,朝赵弛露出一丝腼腆笑容。
“好了。”
赵弛“嗯”一声,顺手拿起瓶罐,拍拍床位,示意他过来涂药。
药膏早晚各一次,水笙够不到后背,便由赵驰代劳。
慢慢解去外衫,灰青色内袍推到腰际,头发拨至肩头,露出大片脊背。
这些日子也算好吃好喝,每日觉足。
水笙长了点肉,脸上还看不明显,肩头已有些圆润。
少年人恢复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
他挺直纤细的腰背,泡了将近一个月的药浴,比起刚捡回来的那会儿,藓痕淡化,肌肤白润。
赵驰涂得仔细,照着残留淡淡痕迹的地方,多抠了点药脂厚抹,指腹打磨,使得药油润入皮肤。
水笙眼睫颤动,轻轻抿唇。
他闷闷问:“好了吗?”
赵弛回神,忽略一丝异常,合起药瓶,让他把衣服穿上。
“今天没什么活,待在屋内多休息。”
水笙轻轻答应。
他喝了药,药性一起,人就有些昏昏沉沉地。
加上底子亏虚,本就需要更多的休养,在椅子上呆坐片刻,居然坐着睡着了。
赵弛进屋,靠近了,少年的脑袋一点一点,像只毫无防备的小鸟栽入臂弯。
他似叹似笑,穿过水笙的膝盖,将人打横抱到怀里,送回床上。
赵弛站在床头,定定看了好一阵。
直到屋外响起来人的动静,这才敛起心底的一丝异样,转身出屋,轻轻合起门口。
买干粮的村民赵弛认得,对方老父是个药农,每个月都会去城里两三趟,将采集或种成的药草卖给铺子。
他一向少与人说话,此刻却与对方寒暄几句,又道:“帮个忙。”
待目送村民驱着牛车走远,方才回了灶台干活。
*
当午天阴,从县里回来一群赶集的村民。
其中几个见过水笙的,都好奇问:“赵哥,水笙呢,他为何不干活啊?”
“水笙在睡觉。”
村民面面相觑。
按理来说,水笙从北边逃难过来,赵驰收留他,已算天大的好心,难道手脚不该勤快点,帮忙干活么?
可眼前所见,面摊的活还是赵驰做的,被收留的那个,反而成天睡大觉?
莫非捡了个祖宗回来供着?
村民想破脑袋都想不通,纷纷感慨。
直到赵驰暼来一眼,目光似乎颇为不善,好像不喜欢水笙被这般议论。
赵驰冷漠起来面目薄情,体格又魁拔,还是个会武的,断然没有人敢轻易得罪。
所以他们又换了个话头,说的是县城里最近的消息。
*
南北都闹天灾,北方的旱情尤为严重。
灾情伴着祸乱一起,压制不住,这几年从北方跑下来难民越来越多。
灾民积压,给各地造成不少的麻烦,还有人借此做个由头,召集难民,与官府争夺官粮的。
如今,大大小小的冲突数不胜数。
为了平定四方,缓解灾患,前不久皇帝下诏,命各个地方官员招收难民。
政策就近收入,没有身份的,可以重新入籍,分发土地和种子,充入当地的农民。
眼下开春在即,收容难民的势头逐渐火热,许多漂泊的灾民听到消息,都往就近的城邑里赶。
地方官府在城外搭起临时署舍,每日天不亮,就有很多人排起长龙,更甚至直接不走,一直在原地等候。
只要登记入册,落了户籍,他们就能入城,凭着鱼符去官府领取田地和种子,还有些许口食。
听完,赵驰主动与村民开口,探听更多的消息。
等心里差不多有数了,回头扫了眼门口,若有所思。
傍晚,赵驰关门收摊,清扫石板。
水笙顺着动静推门而出,望着夜色灰暗,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睡了半天。
他急忙跑到湿漉漉的石板上站定:“赵,赵驰,你怎么又不叫醒我……”
扫完地砖,赵驰回到灶台,准备晚饭。
少年一脸别扭委屈地跟在脚后,他摇头叹笑:“夜里冷,快起风了,进屋把衣裳穿好。
说完,一刀切开案板上的鱼。
水笙轻轻抿唇,听话地回屋把衣服穿好。
他点了油灯,从屋内拎了张小凳走出。
“赵驰,不许赶我了……”
说完,一屁股坐在小灶旁边,看着药罐底下的火。
赵驰打量他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脸,道:“过两日我带你去城里入籍。”
“入籍?”
赵驰看他鼻尖被烟灰碰脏了,想替他擦擦,但手掌沾着油渍,只得忍下。
“这几天官府给各地的流民登记入籍,有了户籍,你就是这里的人,以后做什么都方便些。”
水笙点点头。
有了户籍,他就不是乞丐,以后不会被人笑话,更不会拖累赵弛,让对方因为自己的缘故遭受非议。
心里惦记此事,水笙像只猫似的,巴巴围着赵弛。
有几次赵弛转身,差点踩到他。
男人好不无奈:“水笙,外头湿冷,进屋待着好吗。”
水笙进去,没过片刻,又跟出来,眼睛亮亮的。
“几时去入籍呀?”
赵弛一开始告诉他是两三天,但水笙想打听到具体的日子。
赵弛看他这副模样,情绪全写在脸上,不由好笑,回道:“不下雨就进城。”
水笙“噢”一声,合像一拍,乖乖回屋。
约莫半刻,又晃到门后,眼神巴巴,欲言又止。
赵驰听他还要再问,拿他没办法,只能找点事打发。
挑挑拣拣,递过去一筐青菜,让他带进屋内择干净。
如此一来,总算安静。
*
夜色弥漫,油灯点亮小屋,两人对坐用饭。
桌上,一汤两菜,还有一叠包子。
鱼炖豆腐汤,飘着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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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鲜美。
肉沫闷土豆,汁水浓郁,拌入米饭里香喷喷。
再配一碟时季青菜,拍了蒜爆炒,颜色青嫩,淋几滴猪油,咬起来又脆又软。
赵弛做饭的手艺很好,以前自己过活,晚上随便对付,时常吃白天剩下的汤面和包子。
如今每天跟水笙吃饭,顿顿都煮新鲜的。
水笙吃得专注,憋了一肚子反反复复的话顾不上说。
若非赵弛偶尔阻止,都要把舌头咬进肚子里。
这是流浪太久带来的后遗症,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
起初被噎的脸红,气都透不过来,赵弛看到这一幕,被他吓一跳,此后,每天用饭都会看着点,生怕又出别的岔子。
饭吃一半,外头有人喊:“赵哥。”
水笙从碗里抬头,赵弛道:“吃你的,我出去看看。”
少年脸埋碗里,灵动的眼睛却往门外瞄。
阴冷的风夹着水汽钻进门缝,他缩了缩脖子,很快,听不到交谈的声音了。
赵弛进屋掩门,在墙角放下一个盖着粗布和油纸的竹篮。
“那是什么?”水笙想了想,“鸡蛋?”
赵弛:“是炭。”
看水笙似乎听不明白,又解释:“用来烧的炭,白天托人从城里买了些带回来。”
夜里两人一起睡,赵弛体热,还算暖和。
可白天屋里阴,下雨的时候容易起潮,水笙睡在床上被褥都是阴湿的,他左腿有疾,烧点炭可以暖和些。
水笙愣住,把碗推开,走到墙角揭开竹篮上的油纸和布。
他定定打量里面的炭,过半晌,闷声闷气地道:“别买了。”
跟赵弛看摊子的这些天,水笙听村民闲聊不少。
别说村民没有闲钱买炭,一日两餐,每个月能沾两三次肉味都算很好了。
可他每天吃的饭菜里都有肉,有的是从河里下网捕的,还有去屠户家里割回来的猪肉,全是新鲜的。
水笙想都不敢想,自己居然不费什么力气就过上这样的日子。
有大夫医治,穿着新衣,每天吃肉,白天还能睡懒觉,
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不动,慢慢擦去眼角溢出的湿润。
赵弛嘴拙,想不出安慰的话,叫他别哭,又拉着他回到椅子坐好。
“饭菜快凉了,先吃饱。”
又道:“炭买得不多,不费什么钱。这些年我自己过惯了,用得起这点炭。”
水笙闷闷点头,又往对方挨近了靠着。
*
夜里下雨,空气飘着潮气,连带被褥也有些潮阴。
水笙怕冷,躺下的时候蜷起双腿,好一阵才适应。
赵弛冲完澡进来,打算烧点碳。
水笙阻止:“别烧,留着白天再用……”
又往床里一滚,让出位置。
“你、你抱我睡,就暖和了……”
赵弛神色如常地躺到外边,伸手抱紧他,又握住他蜷起来的小腿搓暖。
“疼么。”
水笙蜷起脚趾头,想说不疼,话到嘴边,变成:“冷……”
赵弛握着他的腿,又揽着他,拍拍后背。
水笙暖呼呼的气息吹在男人脖颈上,弯弯唇角,同时,有些心虚。
他想起搁在角落的碳,默默把腿往男人手掌里塞……
不想点碳,还是赵驰比较好……
10.第 10 章
一早,天色隐约有了放晴的势头。
水笙蹲在青砖上,手持猪毛牙刷,踩着水渍洗漱。
待洗漱干净,不久前出去的赵弛回来了。
男人牵一辆马车,老马鼻喷白气,扬着马蹄,使得车轱辘作响,吱呀吱呀黏过泥水路,最后停在门外。
水笙探了探脸,把灶台上的汤面端入屋内,赵弛进屋,与他一起捧碗喝了几口汤水。
他询问:“怎么租了马?”
租用马的价钱比牛贵,赵弛带他进过一次城,上次坐的是牛板车。
赵弛看少年又要露出肉疼的脸色,在他叹息前,加了块煎好的鸡蛋给他。
“吃。”
水笙抿抿唇,盯着热气喷香,色泽黄金的煎蛋,赶忙啃一口,跟小猫啃食似地,没一会儿,嘴唇亮晶晶。
他嘴咬煎蛋,润黑的眼睛仍望向赵弛。
赵弛解释:“最近雨多,路不好走,马车稳些。”
且村里的马都是比较老的马,没有遮挡的车厢,租用起来没比牛贵太多。
吃饱之后,天色大亮。
日光温暖,拂照泛湿的山野,草色更新,远处的田垄周围停着农人,村民正在翻地去虫,春耕已经陆续开始了。
赵弛打扫干净木板,没有脚蹬,一把将乖乖等在旁边的少年抱起,送到小板凳上。
水笙把怀里的蓑衣和油纸伞放在脚边,带上雨具,不怕像上次那样半途下雨了。
路上,碰见三三两两结伴进城的行人。
有步行的,有坐牛车、驴车的,鲜少租用马车,
赵弛一副生人勿近的体格和气势,马车后面又载了个模样俊俏,水灵乖巧的少年,免不得招来别人探究几眼。
碰到同村的乡民,旁人笑着招呼:“赵哥进城了啊,还带水笙呐!”
赵弛颔首,面色如常。
水笙被那么多眼睛注视有些害羞,手脚无措,最后抱紧油纸伞,下巴埋在膝盖上不吭声。
赵弛扭头打量,许是怕他不自在,牵着缰绳一抽,马蹄踩碎石子,飞快地跑起来。
马儿再老,也比牛驴走得快,不久就把旁人的目光抛在身后。
*
抵达城门,远处可见官府临时搭建的署舍,就近赶来的流民都在排队,等待登记入籍。
水笙跟着人群排队,赵驰叫他等候,赶去前头打听情况。
他环望四周,触及周围投来的目光,立即垂下脑袋。
比起乱糟糟的流民,他的衣着打扮与之前判若两人,绝非乞丐模样了。
四周吵哄哄的,旁人在议论,盼望以后的日子能过的好点。
也有的流民没来入籍,继续流浪。
缘由无他,官府虽然招收流民为当地的百姓,给他们发放种子和土地。
但今年春始,这些刚入籍的人须得缴纳税钱。
天灾不断,连年漂泊,这些税钱对他们而言绝非易事,除此外,还得参征当地的徭役。
水笙默默听入心里,肩膀微微塌着,神色闷闷不乐。
入籍,前日对他来说是件喜事,可一听要上缴税钱,顿时恹了。
参加徭役倒不怕,他本来就吃惯了苦头,给他口饭吃,什么都愿意做。
但要去多久?
想到会与赵弛分开,水笙就像一株被踩在泥水里的草,蔫头蔫脑,霎时丢了精气神。
队伍太长,过了午后才排到水笙。
有赵弛作证,又有里正的保结书,稍作核实,他很快被衙役登记入册,当场交给他一块鱼符。
水笙手捧鱼符,不认得字,紧紧盯着,差点踩到赵弛脚后跟。
赵弛将他往前一揽:“看路,咱们去一趟官府。”
水笙依旧目不转睛:“上面写了什么字?”
“你的名字,籍贯,身份。”
水笙“噢”地点头,又问:“去官府做什么?”
赵弛:“办件事情。”
水笙没问具体何事,总之对方做什么,他跟着就好。
就像赵弛要抱他放到车板上,他也听话地展开胳膊,顷刻间就被放到小板凳坐稳。
马车先拐去市集,赵弛走进一家铺子,出来时手里提了两个盒子。
接着又拐去另一条街,周围安静下来,府衙就在尽头。
下了马车,水笙紧跟赵弛。
待瞥见赵弛塞给官差一些钱,瞳眸蓦然睁大。
官差笑着在前面引路,他抿唇,轻轻扯住赵弛的衣摆。
赵驰低声:“去见见师爷。”
直到见着衙署里的师爷,水笙才知晓赵驰带自己来官府的目的。
对方居然要用钱替他抵去徭役的名额。
白天夹些暖意,他却急得满头汗。
赵弛与师爷交谈,不卑不亢,又晓之以情,先说了水笙腿脚有疾的情况,又当面点够三年的钱数,直接缴清。
花钱抵消徭役名额一事并不罕见,但大多都是比较富裕的人家才选择这么做。
师爷收下银钱,摇着扇子微微一笑,答应了。
水笙欲言又止,赵弛捏了捏他的手,遏制他开口的苗头。
他是很听赵弛话的,只这次虽然听了话,走出府衙时,却有点闷闷不乐。
上马车时,赵弛见他没伸胳膊等抱,低声唤道:“水笙。”
水笙抬眸,浅淡柔软的唇瓣依旧紧抿。
等男人那条结实的小臂绕上腰肢,这才松了点紧绷的神色,胳膊绕过对方脖颈,臀下一热,几乎被端着抱上车板。
车轮吱呀呀滚过灰白色的石砖,水笙打量四周,一路上安静好久。
过了道桥,才轻轻问:“不回去么?”
天色已经阴了,街道飘着股湿意。
已过申时,若此刻选择回村,途中若遇下雨,又值夜色,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赵弛:“不便赶路,寻间客栈住一宿,明日再回去。”
说完,没急着转头,而是打量少年脸庞,好似要看出点什么。
水笙脸颊微烫,好不自在。
赵弛敛起目光,安心架起马车。
二人来到城内最大的客栈,福来客栈。
与小二说明来意,届时有人帮忙牵着马车安置。
水笙拘谨,脚步紧跟,过门槛时差点绊倒。
赵弛牵紧他,瞥见他心不在焉地,暗暗低叹。
一楼大堂可以吃饭,小二正在招待十几名客人。
有行商的,也有平常百姓,还有斯文书生,强壮大汉,天南地北,夹着几道不同的口音和地方话。
赵弛见水笙怕生,打消在一楼用饭的念头,让掌柜开了间房,又遣小二送两道饭菜和热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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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二楼的普通客房,里面摆设一张床,一套桌椅。物什虽少,好在有人按时打扫清洁,还算干净,比起小屋宽敞几分。
赵弛摸了摸床上的被褥,小二送饭菜进屋时,多添了点钱,让对方给多送一套被褥来。
晚饭一汤一菜,半只鸡炖的汤,一碟青菜炒豆腐,多打米饭。
水笙胃口小,在赵弛的注视下喝完一碗汤,先吃鸡肉,又吃半碗饭,些许青菜,猫一样的胃口被填饱了。
碗里剩下的不少米饭,均被赵弛匀进碗里。
男人就着剩下的大半汤菜,大口吞食,吃东西的速度很快。
客栈供送热水和木桶,二者被人抬进屋内,水笙吃饱后先洗澡,又专门留了大半桶热水给赵弛。
已经入夜,城内有宵禁,到处都静悄悄的,窗外黑灯瞎火。
水笙摸着黑到床上坐好,赵弛多要一床被褥,铺在硬床板上,睡着会暖和些。
他安静躺下,等另一道气息靠近,正准备朝里挨深点,赵弛从怀里抹出药罐,低声道:“别躲了,过来擦点药。”
又开口:“药不多了,明日去找大夫拿新的药方。”
水笙爬起来,背对着,几乎靠在赵弛怀里,窸窸窣窣,将里衣褪下。
黑暗中,赵弛能模糊视物,只看少年肤色泛着微微白润,指腹间的触感细腻温滑,倏地一顿。
水笙扭头,轻轻道:“怎么啦?”
贴在背上的手指变得有些烫。
赵弛拿起他的衣物拢上,道:“擦好药了,睡吧。”
水笙“嗯”一声。
客栈似乎比起小屋还冷,他沉默地枕着赵弛胳膊。
过一会儿,没睡着,翻了几次身。
赵弛拍拍他的肩膀:“认床,睡不着?”
水笙盯着黑暗的床沿,慢慢抿紧唇,手指头绞着被褥。
“今天、花了好多钱。”
“赵驰,我不怕吃苦,不要送钱给师爷……”
赵弛如何不明白,若他坦白地说,心疼对方腿脚不便,水笙指不定倔强,还要逞强。
于是换了副口吻:“若你去了,少则四五十日,我……”少有的沉默,又道,“不想与你分开。”
水笙想到那么多天不能和赵弛见面,立刻变成哑巴。
“赵弛,我也不要与你分开……”他嗓音轻轻,夹加几许涩然回应。
良久,水笙缓缓吸气,赵弛见他没睡,再次拍拍背。
“我不想和你分开……”
水笙喃喃,重复着刚才的话。
他有些紧张地抓住男人衣襟,小声问:“寻常人要如何做才不会分开呢?”
就算他以后不用去服徭役,会不会碰到别的事?
赵弛微微沉吟。
“手足至亲,若非逼到绝境,否则斩不断血缘,这辈子都不分离。”
水笙点点头,颇感遗憾。
他跟赵弛不是手足兄弟……
“还有另一种,”赵弛话顿,“普通人家到了年纪就会定门亲事,结成夫妻伴侣,厮守一生。”
水笙耳朵支起,心口砰地一声,仿佛有股热流炸开。
他在男人怀里蜷缩手脚,双耳嗡嗡响,甚至有点异想天开。
……
他、他与赵弛当不成血缘兄弟,那么夫妻伴侣……
11.第 11 章
水笙一向嗜睡,昨天夜里因为胡思乱想,少见的没睡安稳。
赵弛看他精神不济,出门时还险些撞到门槛,及时伸手扶稳。
赵弛以为他换了个环境认生,于是开口:“先去大夫那取新的药方,回去后再好好休息。”
水笙轻飘飘抬腿,发蒙一样点头。
天微微亮就开集了,吆声起伏,行人接迥。
赵弛缓慢驱马,起初水笙恍惚,很快被嚣闹的动静打断。
他并膝坐在板凳上,沿街观望,视线飘忽,
目光先落在一对年轻夫妻身上,他们正在摆摊卖鱼,两人搭配干活,有说有笑。
又跳过人群,落在第二对夫妻身上。
他们正值壮年,男的在前面引车,女的在后方扶着车板。
二人同样面含笑意,许是驮货来做买卖的,能卖出还算不错的价钱。
再往后,看到一名已过花甲的爷爷。
爷爷牵着根棍,棍子后跟了名鬓发灰白的婆婆。她臂弯里垮个竹篮,嘴巴利索,此刻不停地与老头子念叨。
水笙嘴角微微翘起,很快,眉头一跳,定定打量街上的两个男人。
他们应是城中住户,走右边的男子模样斯文,穿灰白色对襟长衫。
另一人高半头不止,生得粗壮,神情带着早起的惺忪,面上似乎有点不满。
斯文的那名男子生气,嚷嚷了一声:“叫你来陪我买点笔墨都磨蹭半天!”
被嚷的那个倒不生气,等斯文男人吼够了,笑嘻嘻地追上去,伸手,出其不意地捏了捏对方的腰肢,引得斯文男人追着他打。
烟火十足的市集,一早就聚集了人生百态。
水笙观察得仔细,此举于外界而言,不过短短十几息。
他默默收起视线,赵弛捕捉到他的目光,顺着望去,“吁”地一声,马车停在路边。
“老板,来包红枣糕。”
等水笙回神,手心多了一袋油纸包,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糕点。
他脸色涨红:“我、我没饿呀……”
赵弛以为他嘴馋,就买了,当成小孩哄。
虽然他们在客栈吃过早饭,但水笙少年人,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无妨。
就算吃不完,带回去吃也可以。
水笙欲言又止,赵弛牵起缰绳,道:“先去医馆。”
水笙默默拿起一枚红枣糕,塞进嘴巴,脸颊鼓起小小一块,甜滋滋的。
*
时辰还早,医馆尚且冷清。
老大夫见着他们,还有印象,朝水笙招招手。
水笙立刻过去,照着吩咐在凳子上乖乖坐稳。
大夫先问话,他慢慢答,实在回答不上来,就由赵弛代劳。
身上的皮肤病好了七七八八,往后早晚再涂一次药,为期半个月。
腿脚受凉,每逢下雨天会疼,疼痛程度说不好。
大夫捋捋白须,示意药童上前。
药童照着吩咐,在水笙左腿关节处按揉,有些地方没知觉,有的会疼。
他咬牙呜咽,鼻尖冒出薄薄细汗。
水笙忍着疼,话中挂了一丝希骥。
“大夫,我的腿能医好么……”
大夫老神在在:“老头子不骗小孩,你的腿落伤太久,已成旧疾,八成好不了。”
水笙失落,大夫又摸摸胡子,道:“但世间不止我一个医者,或许天外有天,像京都那样的地方,说不定能遇到新的机缘。”
老大夫说不准,毕竟常人能去的地方寥寥无几,寻常百姓最多出个村,偶尔上一趟县城。
他没去过京都,不知究竟有没有大夫能治好水笙的腿。
水笙掩去失落。
大夫一笑:“腿脚虽无法彻底痊愈,可日后好好贴药膏,保暖,总归能比如今轻便几分,除非重活,平常人能做的你也能做。”
水笙:“我明白了,谢谢大夫……”
说完,到底情绪不高。
取药付钱,赵弛牵着水笙走了。
宽厚的大掌盖在他发顶揉弄。
“以后有了钱,带你去京都找大夫。”
水笙急忙摇头。
京都太远了,途中费力费钱,若医不好,徒增失望和困恼。
他心神不定,再抬眸,发现马车绕去米铺。
赵弛从一家铺子出来,手里拎了袋米。
勉强打起精神,水笙纳闷:“家里还有不少米。”
赵弛:“买了绿豆。”
春耕过就入夏了,人都怕热,摊子可以卖绿豆汤,清热解暑,价钱公道,深得平常人家喜爱。
接着,赵驰又沿周围摊子转,添几件生活用品。
途径衣铺,带水笙下车。
想着少年来来去去两套衣服换,天快炎热,再扯块薄布,找村里的婶子帮忙,给他做两身夏衫。
走到门口,水笙手指一扯,想让赵驰掉头。
赵弛这些天给他花好多钱,光是抵消徭役就送给师爷三两,加上治病的,春耕后还要缴税,这样下去,只怕积蓄都要见底了。
他急得垫脚,扯住男人衣襟,嘴里的话倒豆子一样倒个干净。
“钱、浪费……不买衣裳了。”
少年急得双眼泛红,好不可怜。
赵驰纹丝不动,往那翘挺润圆的鼻尖碰了碰。
“钱花了可以继续挣,咱们先把日子过安稳。”
最后,赵弛多扯一块浅蓝色的布,又给水笙多买两双新鞋子。
赶在午时前,马车驶出城门。
出城不久,吹在身上的风凉丝丝的,不一会儿乌云堆聚,天色阴了下来。
过岔道,旁的牛车马车往另外的方向过,剩下同一道的,有几个都是溪花村周围的村户,其中一户认得赵弛。
“赵弛——”
水笙扭头,小声提醒:“有人喊你。”
赵驰不紧不慢解释:“是荷花村的郭婶子,家里养猪的。”
郭婶子和大儿子今日进城取药,隔着官道,问赵弛有没有空,闲了帮他们家杀猪。
郭婶子的男人下山时摔了一跤,腰直不起来,躺床大半月,杀猪的活儿耽搁了。
碰见赵弛,再好不过。
几个村不是没有屠户,但那几个屠户嘴巴碎,有的不老实,又贪便宜,过来杀猪,不仅收钱,还想顺走点东西,净惹人嫌。
赵弛虽然不是屠户,可他手里有活,做事利索,力气大,还不废话,杀完猪拿了钱就走。
所以郭婶子更愿意找他。
赵弛接下杀猪活,说一会儿回了村就过去。
水笙支起耳朵,默默听完。
打量男人高大魁伟的背影,他轻轻噘唇,都不知道对方还会杀猪。
心底闷,索性展开手心,看着手发呆。
手指上长的藓斑已经淡化了,刚泡药浴那会儿还蜕皮,如今表皮长好,一双手倒是白生生的。
他没赵弛的力气,更不会杀猪。
郭婶子瞥见车板上的少年,忍不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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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俏的后生,赵弛,这是谁呀,从前可没见你带别人进城。”
赵驰淡笑:“他叫水笙。”
闲话的功夫,落下牛毛小雨。
水笙忙把蓑衣推到前边:“赵驰,快、快穿上……”
雨水凉凉地打上脸颊,他撑开伞,与赵弛挨近,替对方遮挡。
郭婶子眼都睁大了,“哎哎”地叫。
“真体贴,我那男人都没这般细致过,跟个小媳妇似地。这年头,娶夫郎的人不算少,赵弛,你早都过了年纪啦,该为自己打算了。”
婶子耳背,嗓门特大,引得周围几辆牛车上的村户纷纷侧目。
水笙局促,脸红,他无措地低头,手指习惯绞紧。
赵弛拍拍他的肩膀:“婶子没恶意,只是嘴上闲话说惯了,别把他们的话放心上。”
又解释:“婶子,我待水笙如弟。”
身边已无亲人,不对水笙好还能对谁好?
水笙本该松口气,却不知怎么,脖子僵硬,有些恹恹。
他轻轻点头,朝郭婶子张望一眼,等赵弛把蓑衣披好,这才回到小板凳上坐稳。
**
马车踩着泥泞的路回了村子,赵弛将水笙抱下地面,又拎起包裹。
将人送进屋后,从角落里拎了个木桶,准备出门。
见状,水笙放好东西,扶着左腿,冒雨追了出去。
赵弛皱眉:“下雨,别跟着。”
“我给郭婶子一家杀完猪就回来,灶上留了米饭和包子,饿了就吃。”
水笙:“几时回来?”
赵弛望着天色:“最快一个时辰。”
得了准信,水笙进门,直至望不见男人背影,这才收起视线。
天色擦黑,水笙把屋子简单收拾干净,又到后头烧水,洗了澡,坐在床尾抱着膝盖。
屋内留灯,他不时望向外头。
数着时间,约过一刻钟,夜色弥漫。
他停在门后绕步,听山野安寂,夹着些野兽的叫声,周围黑漆漆的,还未见赵弛回来。
水笙等得心急,怕赵驰被野兽叼走。
又过半时辰,找来灯纸,往灯里添上油芯,右手拎起一条扁担,踩着泥水,微微瘸拐地出了门。
夜色如鬼,村子里亮起的灯火幽幽的。
他准备拐进荷花村村口时,视野隐约出现一道人影。
“是赵弛么?”
“水笙。”赵弛诧异,几步靠近。
此时水笙一手提灯,一手拎扁担,头上歪歪地戴个斗笠,好不狼狈。
他抿唇,慢慢挤着嗓子。
“没等到你回来,有点担心……”
赵弛提了提满满当当的桶,解释道:“最近雨多,河水高涨,梅花村有几处僻静河湾,我从郭家离开,顺道去捕鱼,这才耽搁了时辰。”
继而叮嘱:“我拎着桶,没法背你,走路仔细些,路滑,别摔着。”
水笙轻轻点头:“好……”
过半晌,赵弛绕过坑洼的泥水山路,不时回头。
“水笙,跟着我的步子踩。”
“嗯……”
“这边水深,到我背后抱住脖子,先带你过去。”
水笙乖乖爬上男人后背,费力地抻长胳膊。
他希望把手上的灯抬得又高又远,好让赵弛借着光探路。
赵驰偏过目光:“怎么那么贴心。”
水笙抿唇,先抿出一丝羞赧的浅笑,又磕磕巴巴地开口:“别、别看我,看路呀……”
12.第 12 章
斜风冷雨,泥道上印出一串脚印。
水笙趴在赵弛背上,斗笠的雨水钻进对方脖颈。
他努力偏过脑袋,赵驰道:“别动了,不妨事。”
回到小屋,两人的衣物都被打湿了,发鬓挂着水珠,眉睫一片湿润,在油灯下泛出薄薄的光泽。
水笙环着胳膊瑟缩,不禁打颤,歪斜斜罩在脑袋上的斗笠被赵驰取下,又催促他,道:“去换件衣裳。”
说罢,将木桶放在原地,取出竹篮里的炭,将其点燃,稍适拨弄,周围很快暖和。
水笙换好衣裳,蜷在椅子上烤火。
赵弛把炭盆放在他脚边,大掌朝前,圈着他裤腿下的脚踝握紧。
他抖了抖,吞声不语。
赵弛试过温度,似怕他着凉,道:“我去屋后烧点热水,过会儿泡一泡脚。”
水笙“嗯”一声,回了小屋,对方忙得脚不沾地,他心里闪过羞愧,抿起的唇瓣却不自觉地弯起,心里有些轻快。
一刻钟后,他坐在凳子上泡脚,赵弛背着他,双手忙活,正在处理桶里的鱼。
水笙好奇,探过脸去。
屋内油灯暗,他的脖子越伸越长:“好多鱼……”
话还没落,差点被椅子带倒。
赵弛及时反应,单手撑着他,另一手扶稳歪斜的椅子。
水笙因几分少年心性差点摔倒,赵驰虽然无奈,却没打断他的兴致。
“坐稳,别倒了,一会儿把鱼放进缸里,明日天亮,可以看得更清楚。”
水笙“噢”一声,眼睛弯弯的,视线还跳要跳过去,想往木桶看。
赵弛暗暗低叹,往腰侧摸出钱袋。
“数数?”
灶台留了热饭,赵驰吃饭的功夫,只能让水笙数钱。
拿点东西让少年打发时间,省得又要看鱼。
水笙在摊子上帮忙收钱,跟着赵弛学习,已经能算些简单的数目了。
灯火下,少年仔细数着每一枚铜板,等赵弛去洗漱,他将钱袋收好,去了井边,用皂荚将手洗干净。
闻着有股植物的香气,这才打着呵欠,躺在床上等对方。
*
夜色深重,水笙呵欠连连。
赵驰看着他湿湿的眼尾,知他困得厉害,道:“快休息吧。”
又问:“大夫开的药膏贴了吗。”
水笙口齿含糊:“忘了……”
赵弛转身取药。
已经躺下的少年乖乖起身,抱着被褥打盹,安静等男人给他涂药。
油灯下,二人四目相对。
水笙露出浅笑,眉眼流着光,全然信任的模样。
赵弛喉结一滚,拆开药膏。
先将水笙的小腿抬起,搓了搓,捂着膏脂的大手往腿肚子贴。
“疼么?”
“……不疼,热乎乎的。”
贴好药膏,水笙一如前些日子,往赵弛臂弯里挨近。
赵弛拢起被褥,把人好好兜着,熄灭油灯,揽着怀里温软的身子睡觉。
*
翌日,春阳爬上窗檐,面摊前边的青砖泛起幽幽湿润的水光。
用完早饭,赵弛把另一个水缸洗干净。
捕捉的鱼分成两缸,屋内瞬间逼仄不少。
他转个身,鞋底差点踩到停在跟在脚后的少年。
赵驰把人扶稳,对水笙总跟在脚后的习惯好不无奈。
水笙差点被踩,丝毫不恼。他嘴角翘起,颊边露出两个浅淡的小窝,乖得不行。
赵弛:“都快被踩了还笑。”
水笙依旧傻笑。
赵驰的目光从他那小脸上挪开,打量小屋,赫然发现,四周多出的不止两口水缸。
立在墙角的衣柜子,小一点的板凳,新置的炭盆。
床尾多出来的两双不同尺寸的布鞋,还有别的物什。
大部分都是水笙住进来后添置的。
“赵弛,怎么啦?”
水笙轻声轻气地开口:“你没踩到我呀。”
为了证实可信程度,还转了个圈。
他瘸腿,转个圈便失去平衡。
少年醉酒一样,斜斜摇了摇,瞬间往旁边倒。
赵弛扶正他,看他把自己转晕,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在考虑另一件事。”
“何事呀?”
“我想把溪花村的老屋收拾出来,咱们搬过去住。”
水笙仍晕乎着,靠在赵驰臂弯里。
“……搬走?”
“爹娘在溪花村留了间屋子,自他们离世,我就很少回去了。”
老屋长久无人居住,不仅堆积灰尘,围墙和屋顶都需要修缮。
赵弛今天不开摊,打算过去看看。
水笙:“我也去……”
赵弛从水缸里串出两条鱼拎上,又拿起新买的布。
“自然,回老屋之前,先带你去个地方,”
*
日上梢头,两人走入溪花村。
水笙跟在赵弛身侧,他们东拐西拐,绕过几处青油油的菜畦,停在一户爬着豆角苗的农舍前。
“花婶子,在家吗。”
赵弛在门外招呼。
不久,传来一名妇人的回应。
“小赵过来了呐。”
迎出门的妇人年过五旬,灰色葛衣,面颊微凹,发髻半灰,精神倒不错。
“好久都没过来看我了,最近过得可还顺利?”
话头一岔,“哟”了声,稀罕又稀奇地望向赵弛背后的少年,“怎么带了个后生过来。”
等看清楚模样,愈发惊讶。
“好俏的后生,是什么人呐?”
赵弛:“他叫水笙,跟我住一块。”
水笙腼腆,进了屋,怯怯地藏在赵弛背后叫人,
“婶,婶子好。”
花婶子笑呵呵地:“真俏,真乖。”
看他走路有点跛,又道:“可怜的孩子,长得太瘦了,记得多吃点饭,把身子养壮才好。”
赵弛放下两条鱼,又从袋子取出些钱板。
花婶摇摇头:“上次说过不用带东西,你这些年已经顾着我跟老头子不少了。”
赵弛:“应该该给的,今天想请婶子帮水笙做两身衣裳,天快热了,他没几身能换的衣物。”
花婶子跟她老伴身体都不太利索,无儿无女,日子过得紧巴巴。
赵驰看他们为人实在,花婶子的针线活又不错,他不会缝补,过去,找她做过几身衣物,给他们添点钱
一来二去,偶尔送几块肉来,权当照顾了。
花婶子笑得眼角褶皱深深,不说二话地答应了。
枯瘦的手招了招,朝水笙笑道:“后生过来,先给你量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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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水笙下意识抬头,得到赵弛的眼神示意,这才听话地跟了过去。
*
墙角立着个半人高,泛旧的矮柜,花婶子从柜子内取出篮子,里面装的全是裁缝所用的物什。
她用绳子给水笙量体,打好标记,又摸了摸送来的布料,细葛布,比一般的粗,中葛布好多了,价钱也不便宜。
过一会儿,花婶子告诉他们,这块布做两身夏衫绰绰有余,还能多出些料子,再给水笙多添一两件贴身的小衣小裤。
说定此事后,赵弛留下鱼和钱,又帮花婶把菜园周围被雨水冲塌的墙檐稍做修缮,水笙跟着,抽空给他递几块砖头。
忙完,他们就从花婶家离开了。
从溪花村西边往东步行,约过一刻多钟,水笙跟着赵驰停步。
对方指着一处大门:“到家了。”
水笙好奇打量。
眼前所见,屋舍灰墙黑瓦,门口破旧,横栏挂了把锈迹斑驳的锁。
围墙四周绕满丛草和藤蔓,墙上还爬着许多青苔,无数场春雨的浇灌,青苔铺得十分浓密。
门前几步台阶,一处水坑拦了去路。
赵弛回头,出声叮嘱:“你在原地等,我先进屋看看。”
水笙乖乖地:“嗯~”
过一会儿,他轻唤:“赵弛。”
猫叫似地,没听到回应。
水笙准备淌着水坑迈上台阶,只见赵弛从门后出来,牵上他的手:“我带你。”
他眨眼,“唔”一声,小心收起翘出去的腿。
肘窝紧了紧,赵弛抻起他两条胳膊,抱小孩似地一把抱上台阶。
水笙登时害臊,耳尖通红,却掩饰不住此刻的好奇。
三间房屋的布局,带个小院,前后院长满青油油的草,比他膝盖还要高。
走进屋内,四周堆着比他还厚的木头板子,到处积着灰尘,雨水潮湿的味道和尘土混搅。
水笙捂口,连连打几个喷嚏。
再揉鼻尖,润润的鼻头晕红一片。
赵弛只得再把他带出正堂,停在檐下。
“里头积尘重,还有几处渗雨的地方,改天我来收拾,再添点家什,过不了多久,就能搬进来住。”
老屋宽敞,到时两个人不用挤着,生活起来方便些。
商量着,门外停一村民,肩扛锄头,张头探脑。
村民伸脸进门,看见赵弛,惊讶道:“居然回老屋了。”
赵弛招呼:“张伯。”
张伯挥动锄头,帮忙打干净院子里的杂草。
“这次还走不?”
赵弛注视水笙:“不走了。”
张伯歪歪嘴,笑道:“不走好,不走好啊,人还是得有个家才踏实。”
说着,与赵弛背后小心探脸的水笙对上目光,哟一声,“怎么还藏了个后生。”
水笙眼神微闪,几分扭捏。
他看赵驰跟对方关系不错,鼓起勇气,轻轻开口:“张伯,我叫水笙。”
张伯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笑得胡子都歪了。
“好,好,水笙好啊。”
“小赵啊,我还要去田里转转,就不留了。今日既然回来,以后就跟水笙,两口子好好过日子,你爹娘泉下有知,也能松口气啦。”
目送张伯离开,水笙还在琢磨刚才的话。
张伯好像误会了什么…
13.第 13 章
“赵弛,张伯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何听起来迷迷糊糊,又隐隐摸中一些关窍。
“老屋是爹娘传下来的,张伯担心屋子空太久,希望我能留在家里。”
大多数人,从祖辈开始,都把老屋当成一辈子的家。人有家才有根,有了归属,张伯心地淳朴,不想赵家就此消失了。
听完解释,水笙若有所悟,又想,张伯为什么会叫他们两口子?
不等他追问,屋内“哐当”一声,截断他的话。
赵弛从角落拖出积满灰尘的木箱,带到门外清扫,掏出几件工匠器具。
几块木头和板子经过一阵敲打,几乎眨眼的功夫,在赵驰手里变成一把椅子。
水笙满眼钦佩。
赵弛放下椅子,去了院子。
“累了就歇着。”
交待完,拿起锈迹斑驳的锄头,准备洗块石头打磨,锄尖锋利了,继续沿前后院锄草。
水笙想跟上,赵弛没准他跟。
春草蓬勃,旮旯角里藏着蚊蚁,更甚蛰着虫蛇。
如果不是水笙非要留下,赵弛宁肯把人送回小屋。
过几日,等雨水一少,气候暖和,山林出没的兽禽多了,赵驰要进山一趟。
在那之前,得尽快把老屋收拾出来。
赵弛将刨除的杂草撂成一堆,所幸这会儿还冷,周围没多少蚊虫。
院子清出来后,水笙活动筋骨,绕着赵弛走了半圈。
“赵弛,我想帮忙。”
赵弛对上那双巴巴的眼神。
黑溜水光的眼睛闪啊闪,烧起两簇固执的火焰。
不让他搭把手,干坐着,颊边飞起了两抹羞愧的粉红。
“让我干点活吧……”
无可奈何,赵弛进屋,搬了张木板,将积尘扫去,又递了把最好的铲子给他。
“边缘打磨干净,”不忘叮嘱,“当心毛刺,别伤到手指。”
水笙的鼻音软绵绵飘了起来,“噢”一声,抱着木板专心打磨。
赵弛偶尔关注,水笙有所感应,扭头笑了笑。
目光交汇,少年害羞,先敛了眼神的人却是赵驰。
往后三天,面摊没有开门做生意。
赵弛每天都带水笙待在老屋里收拾。
村民听到老屋传来敲敲打打的动静,驻足张望,有时看见赵弛修补围墙,有时又看到他在屋檐上,给渗水漏雨的地方补上新瓦。
院子清扫干净,焕然一新。
天色稍晴,水笙坐在院子里干点不费力气的杂活,到了中午,瞧见赵弛还在屋檐上补瓦。
他脆亮地喊:“赵弛~”
赵弛拎瓦,从上头探身:“怎么了。”
水笙指着斜斜挂在树梢上的朦胧日头,暗示到休息的时候了。
赵弛这才发觉晌午过了。
他们带了点干粮和水过来,用灶间的灶台生火,把粮食暖一暖就能吃。
水笙胃口不大,要了两个菜馅的包子,别的都推给赵驰。
赵驰分了半边肉馅的饼给他,水笙捧饼,张嘴咬上,眼睛亮亮的。
“我唔,吃,这些就、够了……”
赵驰:“喝水。”
水笙仰头,就着对方递来的水囊,喝几口温暖的白开水。
这几天来老屋,时常气馁。
他做不得太重的活,只能把周围打扫干净。看见赵驰爬上爬下的修补屋子,他至多递一点东西。
水笙揪着袖口:“我、我想多帮点忙。”
赵弛:“水笙已经做得很好了。”
水笙闷闷叹气,小脸忧愁。
赵弛:“若没有你在这里,我不光要修补老屋,还得洒扫收拾,如今你做这些,正好帮了大忙。”
水笙绞了绞膝盖上的手指头,听完对方的话,心口像被塞进一只雀儿。
雀儿在他体内扑腾乱飞,惹得他躁动,笑意直接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赵弛:“……”
别开目光,居然不敢望着那双亮莹莹的眉眼。
五天后,老屋收拾妥当,家什寥寥几件,胜在清洁干净。
赵弛向村户租来牛车,将小屋内的部分东西运至老屋。
他孑然独身,没甚物什,数来数去,给水笙新添的东西倒占大部分。
水笙坐在小板凳上,赵弛牵着牛车,车板摇摇晃晃,后头的少年也摇摇晃晃。
车轱辘压过村道,田边的人瞧见,隔着田垄吆喝:“赵弛,搬回老屋啦?”
“嗯。”
“带水笙一起搬?”
“我们住一块。”
村民们乐呵呵地。
原先对赵弛去哪都带着乞丐的举动觉得稀奇。
如今水笙有了名字,又生得俊俏水灵,还会乖乖地喊人,像只小猫似的跟着赵驰,谁也不叨叨了,甚至有几分隐秘的羡慕。
照理说,赵弛快要而立之年,水笙看着十六七岁,年纪不算小,这个年龄的人已经可以成亲的。
水笙模样好看,村民都默认赵弛会把人娶回家里当夫郎。
直到今天,赵驰没甚表示。村民又暗中琢磨,两人估计做了兄弟。
不管夫郎还是兄弟,当了亲人,起码有个照应。
*
牛车停在老屋台阶底下,赵弛把车板上的东西卸干净,搬进屋内。
水笙急得舔唇,胳膊挥了挥,想分担点活儿,围着人转半圈。
他腿脚不便,赵弛怕他转晕了,只得从臂弯里撂得高高的两个箱子上拎下一个包袱。
里面装着衣物,抱起来软绵绵的,没甚份量,分给水笙。
水笙分到活,嘴角翘起,很快又往下瞥了瞥。
“赵弛,我可以搬重一点的……”
赵弛停在门口,注视少年一步一步踩上台阶,又道:“门槛高,当心着踩。”
话音停止,开始考虑过几日把门槛修低一点,方便水笙抬腿进门。
两人忙活大半天,申时一刻,老屋有了模样。
水笙坐在椅子上,倒两杯水,捧起其中一杯咕咚咕咚饮下,等赵弛进来,赶忙把另外一杯水送过去。
赵弛没有客气,甚至把大半壶水喝光了。
环顾四周,老屋泛旧,但已收拾洁净,稍微有点人气。
两把椅子放得近,连带着两个人挨得近。
水笙秀气的鼻尖轻轻翕动,嗅到一股热过后的汗气。
他看见赵弛露出的小臂很结实,手背上青筋浮现,挂着几滴水珠。
汗气并不浓郁,反而有股温热宽厚,蓬勃的力量。
赵弛拿起汗巾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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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擦,瞥见少年脸颊和脖颈白白净净,来回几趟,折腾半天,居然一点汗也没有。
彼此瞧着,眼神相对,默契地安静下来。
水笙扭捏低头,赵弛压了压嗓子,准备开口找几句话说,门外来了两个村民,打断气氛。
“赵弛,你要的东西送到了——”
水笙抬头,赵弛解释:“柜子送来了,去看看。”
水笙捧着水碗,紧跟其后。
村里有几户匠工,赵弛前几天联系上一户,付了定金,请对方打一个柜子,一张木台。
柜台都用松木制作,木头散出淡淡的松脂气息,四个边角洒了艾草灰,能够预防虫子。
衣柜分三层,可以装衣物,被褥,木台是给水笙单独用的。
水笙手脚慢,每日束发耗费精力。
赵弛原本只准备打个衣柜,想起对方一早坐在椅子上绞着头发的模样,便多打了一张台。
他一个大男人从不用镜子,定好柜台,顺路拐道,去村口的摊子上买了块铜镜。
水笙摸着崭新木台,抱着铜镜坐好。
赵弛:“以后梳发不用像之前那样费劲,”
水笙眼睛亮亮的。
“都是给、给我的……?”
赵弛:“嗯。”
水笙欢喜,可看到赵弛与匠户结帐时,嘴角又往下滑了滑。
这套柜台花了不止五钱。
他把男人往角落里拖了拖,满脸不舍,小声道:“把木台退回去吧……”
赵弛眼皮一撩:“不用操心钱的事,老屋太空了,多添几件家什正好合适。”
瞥见水笙两片温润浅淡的唇微微噘起来,不禁低声失笑。
水笙被笑得脸红,躲到边上装哑巴了。
*
老屋分三房,堂室居中,两侧为左右屋。
左屋为赵弛父母从前住的,与灶间相连,方便做饭。
右屋属正常房间的布局,虽然小了些,但干净简洁,有一扇窗,对着围墙外的一株桂花树。
右屋收拾出来后,水笙就被安排到这间屋,打的那套新柜台跟着放进去。
照理来说,搬入老屋后,水笙有了单独的房间,就该自己睡了。
但他始终躺不平稳,险些翻到床底。
*
夜深人静,水笙听着远处村户的狗吠,摸着黑,抱起竹枕慢慢往另一屋挪。
听到动静,赵驰点了油灯,将门打开。
“水笙,为何过来了。”
少年一双黑眸亮着光,把竹枕挡在身前。
“太、太黑了……”
“还有点冷……”
他想方设法地找几个由头,剩下的话还没开口,赵弛把门让开。
“进来睡。”
被褥里有赵弛的体温,干燥且暖和。
水笙抱着枕头躺上去,等对方一来,慢慢朝宽厚的臂膀挨近。
赵弛灭了油灯,虚虚拢起臂弯,声音低沉。
“睡吧。”
水笙乖乖回应,侧身半蜷,靠在男人宽稳的臂弯里,很快入梦。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赵驰依旧睁眼。
赵驰没说的是,自己今夜同样失眠。中间醒了几次,总觉得少点东西。
水笙一来,怀里踏实了,觉也变得安稳。
14.第 14 章
搬完家,下田的时候也到了。
飘着疏疏密密的雨,却没有两个月前的寒冷,雨水中透出温暖的气息,泥土被灌得松软,山野周围一片蓬勃。
赵弛虽然不事耕种,但他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清早,雨珠从屋檐落下,串成晶莹剔透的帘子。
两人坐在正堂喝稀粥,赵弛把剩下的煎蛋夹到水笙碗里,一番思量,低声开口。
“我准备进山几天。”
气候暖和,野禽出窝觅食,逐渐在山林活动开了。
春秋正值捕猎的好时机,他想多猎点野禽,值钱的就带到城里做点买卖。
水笙傻眼,停下搅粥的木勺,喃喃:“进山……”
又连忙问:“带我么?”
问完,心底隐约猜到答案。
没等赵弛开口,眼睛先红了一圈。
赵弛看着那双说红就红,悬了泪珠的眼眶,霎时无话。
“……”
“……”
过了须臾,他挑几句回应:“狩猎繁琐,不能时时顾你。”
又缓声安慰:“水笙,听话些,别哭。”
水笙瓮声瓮气地:“……能快点回来么?”
赵弛:“会尽快下山,最迟几日也下来了。”
过去,他独来独往,无需顾念太多,每次上山少则五六天,多则半月。
注视少年泪意朦胧的眼眸,当下缩短日程,想着尽早回来,左右不过多进山两趟。
水笙眼神戚戚,压着心口的酸楚,当了好一会儿的哑巴。
他的眼泪说来就来,想哭也不吭气,只默默垂脸。
这副模样叫人看了,愈加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水笙。”赵弛走到少年面前,屈膝半蹲,想瞧一瞧对方的脸。
“很快就回来了。”
微微一顿,又叮嘱:“上次带你去过的花婶家,可还记得?”
水笙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扭扭捏捏地点头。
“记得的。”
“如果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可以去花婶家问问,或者与花婶旁边那屋的张伯商量,上次见过的那位。”
赵弛这些年与花婶家,张伯家关系还不错,他上山前会拿点东西送过去,与两家提前招呼一声。
水笙抿起唇,没绷住,嘴角悄悄往下瞥了瞥。
他强忍眼眶涌出的酸热:“明白了……”
赵弛要忙活,要养家。他腿脚不太利索,身子又没好全,自知不该拖累,让对方事事操心。
可一想到将要分别几日,心底就跟从悬崖高空坠落似的,不免惶惶,忐忑不宁。
他闷闷不乐地低头,搅着稀粥,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等碗里的稀粥吃干净,瞅见赵弛从架子上割了两块肉,接着收拾箩筐,柴刀,蓑衣,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连忙紧追不舍。
赵弛在台阶上等他:“慢点跑。”
水笙扶着门框,装作打量檐下的雨丝,眼角努力堆出一点笑容。
“我在家里等你……记得早些回来。”
赵弛揉揉他的发顶,将蓑衣塞入箩筐,提在另一手上。
“灶台留了食物,想吃什么就热一热,没事就呆在屋内歇着。”
“夜里锁好门,若非是我,谁来都别开门。”
水笙:“嗯……”
他怕赵弛出门以后还要担心自己,强忍酸楚,故作镇定。
“我能、照顾好自己……别……别操心……”
少年的脸就如白纸,掩饰的姿态十分勉强。
赵弛看穿不点破,嘴边的话同样变得笨拙。
喉结滑了滑,道:“进屋吧,我走了。”
水笙巴巴送着人走下台阶,直至背影消失在树下,这才留恋不舍地收起眼神。
他摇摇晃晃,淋着雨,失魂落魄地走回正堂。
*
少了一人,老屋变得空寥寥的。
水笙在房间呆了半日,坐不住,还泛焦躁。
他到院子里,隔着围墙转悠,似要往远处眺,最好能看到山里,看清楚赵弛进了哪座山。
脖子都仰酸了,可怜兮兮地收起眼神。
瞧半天,没望见甚么山林,只有斑驳灰旧的泥墙,空荡荡的天际。
水笙平日胃口不错,此刻只就着灶间留的食物草草进了少许。
打量清净的后院,嘴角一瞥,孤零零地回到自己房间。
先是坐着,然后趴在木台上,脑袋一坠一坠,下巴垫着胳膊。
沉重而疲倦的感觉像一张巨网将他蚕食,有点冷,还累,更多的是不安和孤独。
他缓缓阖眼,昏昏沉沉地睡着。
觉至傍晚,水笙揉开惺忪朦胧的眉眼,一时恍如隔世。
窗外浸着沉沉的夜色,天黑了,他竟睡了半日。
水笙找到火折子,将灯芯点燃。
油灯幽幽照亮老屋一角,他举着灯走去灶间,手心摸到冷的石壁,想起平时总能在这里寻到赵弛高大的身影,默默垂眼。
此时莫说人影,鬼影都没有,心下又冒酸楚。
流浪几年,再苦的日子都经历过了,今日与从前比较,竟然更觉煎熬几分。
他轻轻叹气,烧火热饭,敲两个蛋,撒些葱花酱油,放在米上一起蒸。
*
夜里有雨,黑暗变得格外漫长。
丝丝冷意了落入半开的窗扉,水笙蜷起身子,许是阴冷,左腿隐隐起了疼痛。
他摸出枕边的火折,点灯后,就着昏暗的光线将木盒里的东西取出,将药膏贴在小腿上。
忙完,门外响起短促的动静,“吱”一声,仿佛有人推门。
他忽然有点不安。
赵弛若回来,定会出声敲门……
起身走到半掩的窗后,只听扣在大门的锁栏响动,似乎松动了。
水笙整颗心吊到了嗓子眼,轻轻吹灭油灯,又跑到正堂,摸出一条立在墙角的扁担。
大门果然被人缓慢推开。
十指攥紧扁担,若有贼人入室偷盗,他该如何?
瞬息之间,脑子浮起许多两人相处的画面。
水笙有了决断。
老屋是赵弛和他的新家,决计不能让贼人把家里的东西偷走。
待那黑黑的人影拢入正堂门前,他铆足浑身力气,照着来人使劲敲打。
“打、打死你个贼人,敢来拖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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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你个黑心——”
来人被猝不及防打了几个闷棍,咬牙痛呼。
他趁夜色寻见水笙的位置,连忙用力扑绞,与水笙抢夺扁担。
“你个小畜生敢打老子!”
水笙一惊,辨出了对方的声音。
这贼人竟是那天半夜的老汉,喝醉后把他从石块底下拉出来踹打的吴三。
水笙又怕又惊,但也清楚此刻不能示弱。
他咬牙挣扎,虽值少年,可长久的饥饿使得他比同龄人瘦弱,力气与吴三相比,甚为悬殊。
扭打中,扁担被对方夺去。
吴三用力掐着他的胳膊,想把他绞到墙上。
水笙低头,嘴巴大张,眉眼浸了光,在黑暗中用力往对方手臂咬了一口。
吴三骂道:“你个小崽子,别不不识好歹!”
话音落罢,清晰的痛感又叫他想入非非。
“前天远远瞧见你坐在牛车上,脸又小又白,没曾想一个乞丐居然长成这副模样。”
"这手摸着真光滑,腰扭得真软,比女人的腰还细……”
“难怪赵弛留着你,哼,跟在赵弛身边,没少被他操吧?!”
“这些日子,想来早就给操坏了!”
污秽不堪的浑话听得水笙耳朵嗡嗡响,他又恼又羞,骂道:“你、你别污蔑赵弛——!”
赵弛才不是那样的人!
吴三哼气,用力制住水笙,往里一推。
他朝摔在地上的少年靠近,嘴上邪笑,迫不及待地解开腰带。
“让老子疼疼你,看老子你厉害,还是赵弛厉害?”
“怎么不叫了,叫啊,叫得越大声老子越兴奋。”
吴三洋洋得意地矮下身,借着晦暗的夜色,双手准备往水笙身上摸索。
水笙胡乱挣扎,从地上抓出一把泥。
他咬牙吞声,准备等吴三贴近之后把泥土洒到对方眼睛上。
拉扯过程,颤抖地身子倏地一僵。
他怔怔呼喊:“赵弛……”
吴三:“什么赵弛,老子特意等他进山,你喊破天——唔啊——”
吴三头皮一紧,脖子被用力扼制。
此刻他已两眼暴突,气息只出不进,舌头往肚子里咽。
*
屋内,吴三整个人被制着脖子高高举起,腿脚乱蹬,没几息慢慢软下。
风雨交加,雨水斜斜飘入正堂大门。
男人身形太过高大,几乎把门外晦暗的光影遮住,像个地狱里走出来的冷面修罗。
水笙心口一惊:“赵弛。”
他勉强直起身,摸到对方泛湿的衣摆。
又顺着衣摆,握住一截筋骨有力的手指。
他心里乱糟糟地。
赵弛不是进山了吗,为什么半夜会出现在老屋里?
纵使存有疑问,嘴唇哆嗦得厉害,没说那些,而是握紧对方的手掌,哑声开口。
“别、别杀人……”
杀人是要坐牢的,甚至砍头,他好怕赵弛因为自己受了牵连。
他直起身,将脸埋在对方腰侧,蹭了蹭。
“赵弛,刚才我好怕……但是你来了,我、我就不怕了。”
15.第 15 章
门外,树影摇曳,像张牙舞爪的鬼手。
被遏制脖颈的吴三浑身瘫软,手脚软趴趴垂钓,嗓子里艰涩地发出“嗬嗬”气音,将要咽气。
水笙攥住赵弛手指的力气紧了紧,怯声叫道:“赵弛。”
对方在黑暗里开口。
“先把油灯点上,”又道,“别怕。”
水笙揉着眉眼,短促地应答。
他赶忙回房,摸到木台上火折子,将一旁的油灯重新点然。
油灯将正堂缓缓照亮。
堂内,赵弛将吴三往角落一丢,看他犹如死虾一般倒在地上,面无表情。
接着又去灶间,抽出两条平时用来捆东西的麻绳。
麻绳有手指头粗,三两下就将吴三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吴三方才咽气一小会儿,嘴唇乌青。
赵弛给他几脚,只听几声闷哼,吴三从濒死的状态里勉强抽回一丝神智。
他脖子吊在地上,晃晃脑袋。
勉强看清赵弛的模样后,就像看见活阎王,冷汗淋漓,嘶着声,喘气道:“你、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赵弛又给了吴三一脚,转身扶起站不稳的水笙,把人抱到椅子上坐稳。
“水笙,可有受伤?”
深邃星目满含焦虑,恨不得把少年端起到眼前,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翻开检查。
水笙摇摇头,还没力气开口。
男人的手掌沾着雨水,拨了拨他汗湿的发髻与额头。
细滑的肌肤挂了一片冷汗,比雨水还凉,这使得赵弛愈发担心他的情况。
过了须臾,水笙打量自己被宽大掌心握住的双手,欣喜多过方才的畏惧,些许泪湿的眼睫跃出亮亮的光。
“赵弛,你为什么、回来了呀?”
赵弛:“我不放心,就回来看看。”
自打二人分开,进了山林,总有几分心神不宁。
他孑然一人惯了,去哪都无牵无挂,与水笙相识不过两月,乍一分别,变得有点不习惯。
思来想去,傍晚前离开猎屋,淌着夜色,冒着雨,一路往老屋赶。
虽然还算及时,到底晚了些。
少年惊惶不定,对自己却充满依赖。
细细端详水笙亮莹莹的湿润眉眼,心里不是滋味。
低沉的嗓音浮出自责:“不该将你独自留在家里。”
“不关你的事!”水笙少有的扬起嗓子,神色愠怒。
因为怒火,眉眼愈发光亮。
“是、是他,他太坏了!”
二人说着话,完全不顾吴三的死活。
直至此刻,水笙指着吴三骂了一句。
骂完人,出了气,看对方咽几口气才缓慢吐出一口气,苟延残喘,又后怕地问:“赵弛,他会死吗?”
“接下来,要如何做才好?”
赵弛面色冷漠。
“死不了,先绑着,明天一早再带过去。”
水笙担心拖累赵弛。
他脸上澄澈干净,所有情绪一览无余。
赵弛道:“我另有打算,别怕。”
虽然没把吴三打死,可方才进屋那会儿,的确抱着把人掐死的念头。
甚至想,就算弄死又如何?
灾年死了那么多人,各有各的死法,官府哪里管的过来?
纵然将人打死,舍了积蓄,与官服私下打点一番,左右不过被关几日,就有释放的机会。
可水笙不清楚这等不可告人的阴私,赵弛同样不愿让人性的黑暗沾染他干净的脸庞。
仍值深夜,距离天亮,最快至少三个时辰。
水笙被安抚片刻,惊魂未定。
看赵弛要走,连忙伸手扯住对方的手指,又怯怯往角落看了眼。
“要走了吗……”
“不走,”赵弛解释:“外头下雨,一路赶回,一身水和汗,先去冲干净。”
且方才照着吴三的脸给了几拳头,把对方的牙齿打碎了。
手掌被血渍喷溅,若叫水笙瞧清,影响不好。
赵弛目光收敛,示意少年安心,接着走到角落,毫不费力地将吴三拖去柴房。
水笙眼睛转溜溜的,视线跟着男人走进灶间,看他烧热水,煮姜汤。
约莫一刻,水笙捧着冒气的姜汤小啜,驱寒去惊。
火辣的味道灌入嗓子,肺腑跟着烧起来。
泛白的唇瓣逐渐恢复血色,脸颊微微红润。
赵弛一身水汽,走进正堂,先看他,顺带把门关好。
大掌往水笙额头探了探,松了口气。
适才水笙一番惊吓,没起热症已算幸事。
“时候太晚,先回房休息。”
水笙巴巴地撩着眼皮。
赵弛:“……来我房间。”
*
床上,赵弛依旧不放心。
“身上当真没有被伤到?”
水笙闷声:“没伤到,”
怕对方看轻自己,又嘀咕:“我、我还能与吴三扭打,咬、咬了他一口的。”
就是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添没几日的新衣裳被他滚脏了。
他嘴角一瞥,小脸皱成苦瓜 ,捧着衣角,说道:“都弄脏了。”
赵弛让他等会儿,走到右屋,从柜子取出另一套衣物,又去灶间打了盆热水,拿起巾帕,沾水拧了拧。
“把身子擦一擦,换身就是。”
水笙稍做擦拭,赵弛把他的双腿放进热水里泡,粗糙的掌心替他搓弄脚心脚背。
水笙身量不高,骨架不大,一双脚自然大不了多少。
赵弛的手掌筋骨有力,骨节宽大,时常干活,又习武,到处都生着茧子。
这会儿轻轻松松拢着一双脚,脚趾圆润,指甲也修剪得干净。
脚踝周围还残留些许斑藓的痕迹,泡过一阵子药浴,快要淡化了。
赵弛握着掌心的一双脚,忽然看得出神,搓的时间久了些。
水笙忍不住挣动,脸蛋憋得涨红。
“痒痒……”
赵弛回过心智,松手。
抓起干布将水笙的腿脚擦拭干净,塞回床上。
“躺下睡吧。”
两人如同前些日子一样,并枕同眠,又因为半夜发生的意外,挨得更近。
熄灭油灯前,赵弛瞥见水笙轻皱的眉心,把人拢在臂弯里。
灯火一灭,拢得比往日更紧。
*
翌日,天色擦亮,正堂内响起断断续续的声音。
水笙用过早饭,喝了药,忍不住走几圈,往柴房的门口张望。
“赵弛,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个人呀……”
又问:“要送官府么?”
赵弛神色冷酷,踢了几脚靠在柴房角落的吴三,拖死狗一样拖到院子里。
吴三冻醒,浑身哆嗦。
他眼睛还没睁开,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呼哀嚎。
“疼,疼啊——”
“要命啦,出人命啊——”
水笙靠着赵弛后背,扶着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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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地上被捆住的人打量。
只一夜,吴三鼻青脸肿,脖子处积了淤血,黑乎乎的一圈,像恶鬼锁喉时留下的痕迹。
他脸色纠结,心慌意乱。
对于昨夜发生的事,不想轻易放过吴三,可更不愿连累赵弛。
赵弛捡起麻绳另一头,道:“水笙,带上钥匙,我们出门一趟。”
“噢……”水笙慌忙把钥匙抓起,紧挨着男人。
天色尚早,灰蒙蒙的,春风裹着一丝暖意,台阶四周前几日清理过,又冒出几蔟青色苔藓。
“赵弛,我们去哪里呀?”
水笙不时扭头,轻抿的嘴唇微微张开,小脸蛋都扭曲起来了。
缘由无他,赵弛把吴三绑成个粽子,拖在地上走。
泥地都是石子啊,砂砾啊,衣裳很快磨破。
吴三贴着地面的身体到处都渗出血迹,嗷嗷喊疼,喊救命。
他紧咬小牙,看得牙疼起来。
几个村民蹲在屋舍前吃早饭,听到动静,连忙追出来。
“嚯,赵弛手里拖的人是谁啊?”
“吴三!”
“哈,吴三又偷东西了吧,活该!”
看戏的,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的,溪花村逐渐热闹,追着两人的村民越来越多。
有村民怕闹出性命,连忙去找村长。
*
吴家门外,一名灰色葛布衣的妇人心急如焚。
她准备遣儿子继续出去找人,听到动静,脚还没踏出门口,便看见自己那老汉被赵弛拖了过来,丢在地上。
“赵、赵弛,你这是何意啊?!”
吴氏跟两个儿子看见吴三变成这副模样,尖叫几声。
村长带人赶到,忙问:“赵弛,你在干什么?”
村民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水笙攥紧赵弛的衣摆,腿脚软,强撑着站稳。
赵弛拍了拍水笙,目光沉静。
“吴三深夜遣入我院,欲行盗窃不说,还动手伤人,换作大伙儿,该如何处置?”
赵弛不愿把水笙差点被欺负的事说出,怕有损他的声誉。
且换成偷盗一事,更容易挑起民愤。
村民哑声。
灾年里,一口饭就是他们的一条命。
百姓把粮食看得比命都重要,谁偷粮食,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报仇。
若在民风剽悍的地方,早就把贼人塞进笼子,浸到河里去!
吴氏连忙喊:“莫要浸猪笼啊——村长,你替吴三说说情,吴三他也是想不开——”
两个儿子怒目而视,可看着赵弛魁梧的体格,不敢动手。
“赵、赵弛,你别欺人太甚……”
赵弛冷冷扯动嘴角。
“事情还没完,水笙,背过身去。”
水笙没问缘由,刚背过身,瞬间听到惨叫。
他扭头窥视,只见赵弛抓起吴三左手,动作利索。
咔嚓一声,硬生生把吴三左手的五根手指头掰断了。
旁观的村民吓得面白,吸气噤声。
赵弛道:“别看。”
话是对水笙说的。
水笙又怕又燥,一股火窜在身体里。
他平日胆小,哪里敢看这等可怕暴/力的场面。
然而此刻,赵弛正在为他讨一口气。
水笙不想听话,没有把头转回去。
有股火在他身体里流窜,他眼睛热乎乎的。
水笙忍着闭眼的冲动,道:“我要看。”
16.第 16 章
旁人避之不及的场面,水笙却满心坚定。
与他四目接触,赵弛低叹,面上冷色不改。
他抓起吴三的另一边手,目光漠然。
很快,吴三右手的五根手指软软地呈弯曲状,全被折断了。
十指连心,平日若有一根手指疼,常人都会疼痛难忍。
此时此刻,赵驰面冷心狠,当着众人的面给吴三施予惩罚。
周围连接响起倒抽冷气的嘶嘶声。
村长面色几变,咬牙打量哀嚎不止的吴三,摇头叹气。
那两条胳膊软如面条,手指更是只能歪曲地吊着,若有一日恢复,定然没法好全了。
但村长不好说什么,赵弛帮过村子几次大忙。
反观吴三成日里游手好闲,常常窃取家中的积蓄喝花酒,人厌狗嫌。
同为溪花村的住户,就算再厌恶,还没发展到见面相争的地步。
然而事已至此,此刻偏帮谁,多数人心里还是有杆秤在的。
“这也算恶人恶报……”
“吴三以后还敢嚣张不?”
“活该!总算有人出了这口恶气!”
四周冷嘲热讽不断,吴氏和两个儿子挂不住脸。
所幸吴三只被断了两只手,没有送去府衙,更没浸猪笼。
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回屋,待关了门,看热闹的百姓还还散尽。
大会儿捧个碗吃着,靠在树荫底下,边吃边闲聊。
赵弛走到水笙面前:“可还好?”
怕水笙被吓着,特意弯腰,凝神沉目,细细观察他的面色。
少年唇色微白,眸光发直。
但他始终没有移开视线,可见变得比从前勇敢了一些。
水笙回过神:“不打紧。”
二人一前一后走回老屋,关起大门。
赵弛打水洗手,干净了,将依旧有些愣的少年牵入屋内。
“水笙,方才……”
“我不怕!”
水笙倏地打断,深深喘了口气。
赵弛折断吴三的两只手时,村民骇然,看他跟看阎罗王似地的。
水笙却不同,他知道对方为何这样做。
他忍下眼眶涌出的湿热,两只手抓住赵驰的手指,握紧。
“真的不怕。”
赵弛笑了下:“可怪我没把他送官府?”
又道:“夜里他险些欺负你,送官府便宜他了。这吴三,原来是个锁匠,以前去城里做工攒得不少银子。”
上了年纪,又小有积蓄,就变得愈发游手好闲。
这也是吴氏对他眼不见为净,甚至死心塌地的原因。
吴氏跟那两个儿子都盼着吴三戒了喝花酒的习惯,重新去城里找工挣钱。
赵驰道:“他两只手被我折断,没个一年半载恢复不了。哪怕长好,莫说再做锁匠那等细致的活,连重一点的东西都搬不得了。”
赵弛平时寡淡,独来独往,但不代表他是个善茬。
他当着村民的面断吴三的手,一是给对方教训,二则可以杀一儆百。
此举,已等同在村民面前宣告,不要轻易招惹赵家,更不要招惹住在家里的水笙。
他就是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都害怕。
他与水笙,已经是一家人。
*
水笙听完,泪水从眼角直直流淌,像两串细长的珠子。
赵弛看到他哭,手掌抬起,接住晶莹剔透的泪珠。
“别哭。”
“水笙,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水笙哽咽,点点头,不过半刻,鼻尖红通通的。
挂着泪花的眼眸抽了抽,他问:“那,那你还上山吗?”
当众教训吴三,往后好一段日子只怕村民绕着赵家走,倒不担心再有人来扰。
可经过昨晚的事,赵弛不放心把水笙独自留在老屋。
当下开口:“跟我一起进山。”
把人带在身边,才能安心。
又不住庆幸,还好昨日下山了。
水笙长长“嗯”一声,按捺不住欢快。
赵弛看他湿漉漉的眉眼挂笑,滚了滚喉结。
“……山里冷,没有老屋待着舒服。”
“我、我又不怕……”水笙紧紧拉住赵驰的拇指,生怕对方反悔。
*
时候还早,两人在正堂用了个早饭,随后收拾干粮。
水笙多带了一套衣裳,被褥。
赵弛拎上包袱,带他进山。
荒野连绵,无人的山林不时回荡野兽嚎声。
日头刚起,悬在树梢的露水化了,水珠子淅淅沥沥往下落,如同下雨一样。
只一个冬天,出入山林的路已经长满荒草,赵弛昨天粗糙清理过,眼下带着水笙,将遗漏的地方再次清扫。
他动作细致,引着路,不忘回头叮嘱:“针草尖利,尽量避开,别被划伤胳膊了。”
水笙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愿拖对方的后腿。
日升高空,山里的雾气全部化干净。
树干的枝缝虽有阳光落下,周身仍冷意环绕,阴凉潮湿。
水笙爬着赶路,腿脚酸软。他毫无抱怨,始终咬牙,被赵弛牢牢牵着一只手,走在对方身后。
“到了。”
两人走到深山里的一处平地,赵弛手指前方。
“前面就是猎屋,先进去休息。”
正斜方,一座木屋静静屹立,外围用木头围成篱墙,墙边爬满许多藤蔓。
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四周,岁月仿佛静止,分外幽深安谧。
水笙好奇地打量,待入猎屋,一股潮湿透着霉渍的味道扑面而来。
猎屋荒置许久,堆积灰尘,又过了一个春日,好几处都泛了霉。
赵弛昨天把屋子粗糙地清理过,床板搭着带上来的棉被,旁边还有熄灭的火堆。
当时匆忙下山,火上落了个没吃完的面饼。
……
赵弛转身将周围简单收拾,从角落抱了堆木头出来,先生火,驱逐屋内的潮气,让周围暖和一些。
看水笙呆呆站着,开口:“坐下,歇会儿。”
沿着山路走两个时辰,水笙腿脚痛胀,左腿阵阵发软。
生了火,赵弛来到水笙面前半蹲,握着他的左腿,适度按揉。
力道稍重,水笙绷紧的小脸皱成包子,咧咧嘴角。
赵弛看着他:“先忍忍,一会儿就好。”
水笙短促地“嗯”一声,忍过片刻,等紧握小腿的掌心放开时,转了转脚踝,左腿果然松快许多。
他紧紧盯着赵驰:“午后还出去么?”
“嗯,会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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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期间回来,你就留在猎屋,不要轻易出去。”
屋内有水有干粮,多带了一床被褥,足够两人在山上停留至少五六日。
叮嘱半晌,与水笙依依不舍的眼眸相对。
赵弛无言,继而低叹。没有立马离开,先陪着人小坐片刻,之后让他跟着。
一高一低的身影前后走出猎屋。
*
每年,赵弛都会上山几趟,为了安全,在周围埋设几处陷阱。
担心水笙误踩陷阱受伤,便将设陷之地一一告之,又不厌其烦地带着人走了两遍。
“可记得了?”
水笙:“嗯~!”
赵弛:“这几日,莫要靠近四周,在屋内等我回来。”
水笙乖乖应下。
如此,还有大约半日的时间,赵弛拿起猎刀离开,水笙独自留在小木屋内。
*
他起身将床褥简单铺好,本想把屋内残留的霉灰清扫一遍,奈何夜里受惊过度,又早起赶了两个时辰山路。
此时体力已经透支,精神萎靡。
在床边小坐稍刻,脑袋一偏,身子歪歪斜斜地扑进被褥,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已过傍晚,日光一散,山里很快冷了起来。
周围灰沉沉的,床上的被褥大半卷到墙角,水笙冻得一个激灵,睁眼醒了。
他环着胳膊起身,瞥见天色擦黑,就从角落抱出几根木头,用火折子点火。
起了过,接着架锅烧热水。
他做事有些赵驰的影子,虽然笨拙,胜在井井有条。
将带来的干粮取出足够两个人的份量,刚烤暖和,猎屋门外响起推门的动静。
赵弛回来了,单手提两个箩筐,另一只手拿着猎刀。
水笙急忙迎上前,黑溜溜的眼珠转悠悠的,没从对方身上看到外伤,隐隐松了口气。
赵弛放下箩筐:“没事,别担心。”
看他自己先热了干粮吃,稍微放下心来。
水笙嘴唇轻轻噘起:“我会顾好自己的。”
说罢,稍有羞愧:“午后本想将屋子仔细清扫一圈,太累了,睡到天黑才醒。”
他凑到两个箩筐旁边,上面盖着布,欲伸手打开。
赵弛拉着他到边上,揭开其中一块。
箩筐内装着一些山灵芝,还有一窝拳头大小,青灰色的蛋。
带到城里,药铺收灵芝,给的价钱还算公道。
又掀开另一块布。
黑乎乎的一团小家伙扬起脑袋,险些和水笙凑近的脸贴到。
“啊,这是——”
赵弛让小黑团子自己走出来,
水笙呆呆地跟着它绕:“小狗?”
赵弛:“狼犬。”
山里野狼和野犬交/配出来的种,带它回来,从小养着,既能看家护卫,同时,让水笙有个伴。
水笙欣喜:“可以摸么……”
狼犬一直绕着他的腿转圈,他呆呆地跟它转几圈,狼犬还没如何,倒把自己转晕了。
赵弛淡笑,握住他一只手,轻轻盖在狼犬浅绒绒的脑袋。
“给你养着。”
水笙张大嘴巴:“给我的?”
又珍惜地摸了摸狼犬两个小爪子,眉眼和小狼犬的那双眼睛一样水亮。
“赵弛,你真好。”
17.第 17 章
少年眼瞳光光的,居然与小狼犬的双目如出一辙。
一人一犬相依,闪光的眉眼齐齐望向赵弛,使得他忍俊不禁。
“喜欢就好,以后有它,可以做个玩伴。”
水笙轻快地浅笑,狼犬在他膝盖翻了个身。
几下逗弄,指尖突然一热,温暖湿润的口腔含住他的手指。
怔愣之际,赵弛先有反应。
男人迅速提起狼犬后颈,毫不客气地把它丢到角落。
黑漆漆的狼犬往角落一滚,疼痛呜咽。
它贴着角落里支起四肢,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尾巴下吊夹着,舔舔爪子。
赵弛抓起水笙被狼犬含住的手指检查。
纤细的手指湿漉漉的,沾些口水,毫无咬伤的痕迹。
水笙愣道:“不碍事……”
余光往角落瞥,担心刚才那一下把它摔坏了。
赵弛沉声:“它还小,骨头软,没那么轻易摔坏。”
又叮嘱:“从今以后,不要轻易将手放它嘴里。”
庆幸的是狼犬还小,牙齿没长几个。
即便这样,赵弛仍然遏制不住地生出一阵后怕。
若狼犬没个轻重,把人咬了如何是好?
窥见赵弛眼底一丝冷凶的余光,水笙默默侧身,挡在狼犬面前。
他喜欢这只小东西,此刻挺身护着,小心翼翼道:“当真不打紧,就这一次,不要打它了……”
“赵弛……”
僵持半息,赵弛微微点头。
瞧见水笙那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内心深处,竟不合时宜地涌起百种滋味。
明明想给水笙寻个玩伴,与这畜生相处不过一刻,却如此紧张,倒显得自己好像成了个恶人。
赵弛把狼犬提起来检查,没有摔伤。
见水笙笑吟吟的,脱口问道:“就这么喜欢它?”
“这是你送给我的呀,”水笙轻轻摸着狼犬的脑门,“当然要好好珍惜。”
又忍不住解释:“不会惯着它,可它还没犯错,等真的犯了错,再罚好不好?”
水笙巴巴瞅着,几句解释,叫赵弛心底的百般滋味烟消云散,浮出一丝愉悦。
当天夜里,两人同床而卧。
水笙眼眶迷离,将要入梦,摇摇晃晃地侧过身,探出小脸朝角落张望。
一条长臂把他往床里捞:“它不会跑的。”
水笙应“噢”,说梦话似地,缠着赵弛讲了会悄悄话。
“它叫什么名字呀?”
人有名字,有的猫狗取名字,赵弛送给他的狼犬也该想个名字了。
赵弛:“想给它取什么名?”
水笙闷在被褥里笑了声:“小狼可以么?”
以后会不会长得跟狼那样威风?
赵驰送他的这只狼犬真好。
赵弛摸了摸他的发顶,没意见,名字就这么定下。
有了小狼的陪伴,水笙留在猎屋的日子便不再难捱。
白天,将猎屋里里外外清扫干净,走到哪儿,小狼就跟到哪。
若在屋内待闷了,水笙就到周围散步,脚边挨着黑团子一样的狼犬。
赵弛说狼犬很聪明,他指着埋设陷阱的地方,先告诉狼犬,接着故意绕远路。
他低头,注视狼犬的眼睛:“小狼小狼,你还记得陷阱埋在哪里吗?”
小狼摇了摇尾巴。
黑绒绒的影子一蹿,绕开几个陷阱所在的位置,不久后,翘起尾巴回到他腿边。
狼犬活神活气,神情跟个小人儿似的。
水笙好不喜欢,左右握住它的爪子揉。
小狼呜嗷叫唤,张开嘴巴,准备含住眼前的手指头。
它想起什么,尾巴一夹,改为用脑袋贴着手指头蹭。
水笙惊呼:“真灵性!”
带着狼犬回到猎屋,水笙从屋内找出几根木块,指着围墙另一头,小狼立刻蹿去。
水笙将木块抛向墙角,还没落地,小狼原地飞跃,竟用嘴巴接住木块。
它摇摇尾,把木块送回他脚边。
水笙难得少年心气,与小狼玩了会儿抛木块。
快到正午,揉着鼻尖打呵欠。
这些日子虽有调理身子,但他仍时常容易困倦。
大夫说睡觉意味着身子在慢慢恢复,所以他不再排斥嗜睡,若困了,就先进屋睡一觉。
草草吃些干粮,水笙钻进床里休息。
小狼原地转了半圈,趴在床尾,相处短短六日,俨然有了守护的姿态。
*
这天,赵弛比以往几日回得早,未到傍晚,拎了一个箩筐走进猎屋。
小狼听到动静,抻长脖子呜嗷连唤。
水笙揉揉眉眼。
意识到有人回来了,鞋子都没穿好,拖着稍瘸的左腿拔地就跑。
他一脸惺忪,看到男人很快精神。
“赵弛,你今日回来好早——”
像前两天一样,他好奇地靠近竹筐,想瞧瞧对方带回什么。
胳膊紧了紧,却让赵弛拉到身边。
“别过去。”
“为什么?”水笙不解。
赵弛:“怕吓到你。”
水笙低头和小狼黝黑明亮的眼睛对上,心忖:除了小狼,前几日带回灵芝,野蛋,野鸡兔之类的,今天的东西总没有小狼“威风”吧。
而且有对方在,他决计不怕的。
“是什么?”
赵弛看少年紧紧跟在脚后,转个身的功夫,差点把人踩到。
不由低笑,摇摇头,将竹篾盖子打开。
水笙探过脸,嘴唇一颤,惊呼连连。
若非赵弛搀着他的胳膊,都要一屁股坐地上。
小狼躬背,发出低低地,警示般的呜叫。
箩筐内装的并非药材,或野兔野鸡,而是蛇,很多蛇。
看着油亮漆黑,遍布纹形的蛇,水笙紧崩血色褪尽的小脸,揪住赵弛虎口。
此刻的他好不可怜,欲哭无泪。
“怎么是蛇呀……”
赵弛重新把竹篾盖子合上,看水笙腿软,无力支撑,好笑无奈之余,将人打横抱回屋内。
水笙靠在床尾,赵弛拢了拢他的手,又轻轻一捏。
“别怕,那些蛇已经死了。”
又道:“天色尚早,收拾东西,一会儿我们下山。”
水笙睁大眼:“回去了么?”
“嗯,”赵弛往他发顶一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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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了。”
猎屋不如老屋住着自在,且附近虽设陷阱,又放了只狼犬在水笙身边,但赵弛始终不太放心白天把他独自留在屋内。
沿着附近几座山搜寻,东西找得差不多了,早些下山,不必带着水笙留在山里吃苦。
二人说干就干,快速收拾。
干粮已经所剩不多,需要打包带走的,无非只两床被褥,一套更换过的衣物。
赵弛挑起扁担,左右两侧分别架着两个箩筐,四个箩筐分量不轻,肩上又背两床捆起来的被褥。
至于水笙,身后别个不大的包袱,里面装着两人的衣物。
看见男人身上满满当当的份量,水笙小脸纠结,绞紧指头跟上,与小狼一左一右围着他转。
“分一点东西给我拿着吧。”
赵弛道:“不妨事,跟好。”
看水笙脸色羞愧,低低笑道:“这点重量还压不倒我,前几年运气不错,扛过一头成年的雄鹿下山。”
水笙张大嘴巴:“好厉害……”
又捏了捏胳膊,气馁道:“我几时也能练出这等气力呀,什么忙都帮不上。”
赵弛:“无需妄自菲薄,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就像有人天生力气大,有人比较心细。”
水笙迟钝地点点头,可他思量一番,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擅长的地方。
离开猎屋之际,他频频回望,在山里停留的日子不过七天,可这样的经历从前不曾有过。
“水笙,走了。”
“唔,就来……”
水笙小跑,紧跟原地等他的男人。
手里牵了根绳,另一端的小狼与他跑了起来。
"赵弛,以后我们还会来么?"
赵弛:“会的。”
水笙浅浅抿唇:“下次还交给我打扫。”
赵弛淡笑不语,只叮嘱他跟好。
*
下山的路比上山省力,又逢今日天色还算晴朗,霞光散尽不久,两人已走回溪花村。
从附近牵牛夜归的村民远远瞧见,一眼就认出赵弛的高大体格。
记起前几日赵弛折断吴三手指的那一幕,村民牙酸,交头接耳几句,看着赵弛走过,又不由羡慕。
他肩挑四个箩筐,看起来颇有份量。
不难料想,这趟进山肯定寻得不少好东西。
若运气好,整年的岁用有了不说,还能积攒剩余的。
再看紧跟在他脚边的少年,背个小包袱,手里牵着一条黑溜溜的小狗。
赵弛还给水笙逮了只狗养,狗崽子黑黝黝的,瞧着比村里的狗都神气。
又经过两个打水的夫郎,他们抱着盆,远远瞧了几眼,同样羡慕。
赵弛孤身多年,一人过活,即便只靠面摊维持生计,每年也能攒下比普通百姓多的余钱。
他又有力气,会打猎,进山几趟,攒的钱只多不少。
如今养一个水笙,绰绰有余。
看到水笙只背个小包袱,牵条小狗,时不时仰头,欣喜腼腆地与赵驰说话。
赵驰面色并不冷,时而简单回应。
水笙如今这幅样子,和之前那个黑漆漆小乞丐判若两人,他似乎没什么烦恼,叫他们看了好生羡慕呀。
18.第 18 章
暮色四合,虫鸣起伏。
回到老屋后,赵弛卸东西,水笙松开绳子,扶着腿跑入正堂。
赵弛眉头一跳,叮嘱:“当心门槛。”
下山走了一路,水笙不见疲惫,难得精神。
他刚进屋,听完嘱咐,手指扒在门框上,扭头朝向院子,嗓子有些沙地喊:“没摔着。”
说完,从柜台摸出一根火折子,点燃旁边的油灯。
将油灯送到前院,又解开绳子。
小狼重获自由,撒开短腿,先用脑袋撞了水笙的腿脚,继而呜呜哼叫,环绕老屋奔跑。
狼犬崽子这里嗅一下,那里嗅一下,开始熟悉环境。
水笙没跟它玩,撩起衣袖,回到院里搭手。
他将装着野蛋,灵芝的箩筐搬到储物间,装蛇的箩筐万万不敢靠近,虽然已经死了,仍躲得远远的。
还剩一些活的野兔野鸡,赵弛去后院围了个两个栅栏,将鸡和兔分别赶到两边,丢了把青菜,又往木槽里放点干净的清水。
鸡鸭卖不出太高价钱,赵弛打算养着自己吃,过些时候,兔子养肥了就把兔毛剥了,给水笙打件斗篷。
转回前院,看到少年离蛇筐远远的,有些好笑。
水笙壮着胆子问:“这些蛇都死了,打算怎么处置呢?”
赵弛:“取胆,剥皮,做成蛇干,比起活蛇,能翻至少三倍价钱卖出去。”
水笙缩了缩脖子,眼神晃悠悠一扫。
他看到赵弛撩开衣袖,胳膊筋骨明显,手指富有力量,再看筐里那一堆死蛇,钦佩的情绪愈发高涨。
赵弛:“先吃饭。”
说着,打来干净的井水准备做饭。
行那么远山路,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
见状,水笙去灶间生火,又浸洗米粒,将米倒入铁锅。
跟赵驰生活一段日子,他已经会做些简单的热饭和稀粥,还能炒几道素菜。
没等他靠近炒锅,赵弛拎了两条鱼进来,抄起菜刀,利落干脆地剖鱼去鳞。
“过几天比较忙,若困了就回房休息,不用等我。”
水笙固执:“我帮你。”
话虽这般,翌日早,赵弛替水笙掖好被褥,又将趴在角落的小狼拎出房内,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口。
日过三竿,水笙抱着被子弹坐而起。
他揉了揉睡眼,发现窗檐外亮堂堂的,天色明朗。
他系上衣衫后急忙忙往外赶。
本以为赵弛已经去了面摊,后院却传来对方的声音。
“睡醒了?”
水笙诧异,瘸着腿跑到后头。
只见赵弛打了两桶水,木桶旁一字摆开几个碗,又准备磨刀石,旁边落了把匕首和菜刀,对方正蹲着处理东西。
他又朝墙边打量,日光照射的一面摆置木架,架子上挂了七八条清过的蛇。
水笙看到蛇,心慌不已,别说帮忙,胳膊都是软的。
赵弛:“灶上热了包子和蒸蛋。”
又道:“近日时冷时暖,东西容易发霉,我得尽快将蛇处理干净,否则就浪费了。”
水笙咬唇:“我能、能帮上什么忙……”
赵弛知道他怕,道:“屋内的柴有点泛潮,搬到院里晒晒。”
又叮嘱:“记得先吃东西,喝药。”
水笙嗯嗯答应,吃饭喝药,还喂了个剩下的肉包子给小狼。
他跑到杂物间,柴堆比他还高,一摞一摞地抱着,搬到院子里阳光晒到的地砖上。
小狼亦步亦趋跟随,水笙觉得眼熟,不由恍惚。
好像他平日里也这样跟着赵弛……
晒完柴,水笙又转到栅栏,看到野兔和野鸡已经喂过了,踩着步子踢飞几块小石子,带着小狼转悠。
他想呆在赵弛身边,但怕蛇怕得厉害……
帮不到忙,只得抱膝坐在屋檐底下,温暖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而小狼已翻开肚皮,睡得流口水。
迷糊中,门锁被人扣响,他一个激灵,跑去开门。
来人竟是两名衙役,手持黄册。
水笙怕见官,当即脸色惶惶。
他最近说话好不容易利索些了,此刻却变得口齿模糊。
“官、官大哥、有何事?”
两名衙役问:“你是赵家的人?”
随即道明来意。
春后征税,衙役今日下乡,上门逐户核对男丁,审查清楚后,需当场缴钱。
钱若不够,可用粮食、布匹上缴,如果都没有,只能发配徭役抵消。
听说要交税钱,水笙小脸垮了垮,蔫头蔫脑的,闷闷道:“好,我去跟赵弛说一声。”
赵弛洗了手从后院走出来,看见手持黄卷的衙役,便知晓是何情况。
其中一名去年衙役来过两趟,对赵弛还有印象,笑道:“赵大哥,这位是?”
赵弛:“义弟。”
水笙入了户籍,理该按户缴税,因腿脚有疾,可免除些许丁税。
丁、户加上各种杂税,合计上两人的,只春后税,赵弛一共缴纳将近二两银。
送走衙役,门还没关上,水笙已轻轻噘起嘴巴,神色好不难过。
“交了好多钱。”
不过两个月,赵弛带他进城看病,各处采买,又入籍,押去三年徭役,修缮老屋,添置家什,算上刚才的税钱,耗去□□两银子不止。
普通人家,这些钱足够紧着肚子过两年了。
水笙不免难过,同时惴惴。
养一个他就多花不少钱,赵弛会怎么想?
可会觉得不甘心,亦或存有抱怨?
他绞着手指,六神无主地跟在其后,赵弛停步,水笙骤然撞上一块紧实宽阔的后背。
他紧捂额头,发出痛呼。
赵弛:“看路。”
弯腰瞧他,摸摸翘尖圆润的鼻尖:“磕到没有?”
水笙迟疑地摇头:“不疼……”
赵弛:“在想刚才的事?”
水笙转了转眼睛,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嘴唇嗫嚅,悄声问:“赵驰,养、养我是不是费好多钱……”
没等对方回应,小脸越埋越低。
“我一天吃两顿,不对,一顿就可以,每个月不吃肉,不用买新衣裳的。”
语气愈发地虚,等一阵,没听到赵弛开口。
水笙以为就如刚才料想的那般,嘴唇不住往下瞥,眼眶也爬上委屈和苦涩。
直至额头被粗糙的指腹反复抹开,推开他皱起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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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水笙支支吾吾,整颗心都钻到钱眼里。
赵弛牵着他走进左屋,敲了敲床底斜后方一块砖。
取出后,拿出巴掌大的盒子,示意他看。
水笙连忙把门合上:“这是……”
赵弛打开盒盖,让他看里面的银子。
“面摊的生意做了五年,从前又在京都待过几年,这些银子说多不多,不算用去的,还剩二十余两。”
“我们有手有脚,身体康健,只要勤快,不会过不下去。”
水笙微微张嘴,发现赵弛目含轻笑地打量他:“今后别哭鼻子了。”
水笙呆呆点头,欲盖弥彰地揉揉眼睛,伸出干净的手心给他看。
解释道:“没有哭的……”
话音落,只听对方低沉失笑。
水笙:“……”
下一瞬,他身子一轻,竟被赵弛轻松抱起。
男人岔腿,大马金刀地坐稳,揽着他。将他放在一条腿上坐好。
他险些咬到舌头:“为何突然……”
想从对方腿上下去,腰身反被长而有力的手臂牢牢锢定。
赵弛定定看着他。
水笙被瞧得不自在,满心无措,两腿蹬了蹬。
只听对方看着他说:“从今往后,就像刚才那般,有什么忧虑同我开口,有气就撒,想笑就笑,跟着我,什么都不用藏在心底。”
“可是……”
想说的话在嗓子里绕了一圈,被那双黑沉平稳眉眼的注视,水笙逐渐安定。
因为漂泊太久,被驱赶,逢人就躲的日子过惯了,即使赵弛对他照顾有加,依然叫他惶惶忐忑。
好怕自己帮不到什么忙,养着又费钱,叫对方徒生抱怨。
赵弛拍拍他的背:“想好了?”
水笙抬眼,轻轻地开口:“好了。”
赵弛将他抱起来放回地上。
以为对方要出门,水笙下意识紧跟:“去哪里?”
“做蛇干,争取这几天处理干净,半个月后入城做点买卖。”
水笙定在原地,他怕蛇。
……
赵弛笑道:“不用你帮。”
朝围墙上扑蝴蝶的小狼吆喝,道:“跟水笙玩。”
小狼:“呜嗷~”
水笙腼腆,笑呵呵地接住朝自己扑来的小狼。
春日衣衫稍重,脚下笨拙,赵弛扶他一把,放到门槛外,干活去了。
水笙跟小狼玩够了,拿起扫帚打扫院子。
墙边已长满新绿。
一瞧天色,碧空明朗,春日的寒潮过去,暖阳罩着整个溪花村。
又过几日,水笙褪去春衣的外衫,留一套比较薄的袍子穿着。
发丝黑亮许多,披在肩侧,穿青色圆领长袍,腰际环一条带子,勾出年轻柔软的腰身。
赵弛从灶间探望,有些错不开眼。
水笙脸颊润了几分,唇红齿白,眉眼灵秀。
二人四目相对,水笙微微羞赧地扭过脑袋。
院里的少年抱着小狼顺毛,赵驰看了会儿才继续干活。
当初空寥寥的老屋,如今添了人气,院子里满地新绿,更多了一抹柔软鲜活的色彩。
19.第 19 章
襄城的夏初,气候温润暖和。
老屋后院晾了一排蛇干,此事完毕,还需忙别的。
赵家祖上留几块田地,传到赵弛手里,没有拿来种粮,改种菜了。
一高一低的两人结伴出门,脚边遛条狼犬。
狼犬虽小,却神气威风,途中仰颈长嗷,颇显狼种风范。
几个村民蹲在树下喝稀粥,见此诧异。
瞅瞅水笙和赵弛,问道:“这莫非不是狗崽,而是狼崽?!”
“狼?”
“赵弛居然从山上逮了狼?狼太野了,养不熟啊!到时候伤着人如何是好?!”
水笙好喜欢小狼的,小家伙灵气,又听话护主,还是赵驰送给他的。
一听,顿时不乐意。
他一改往日温吞怯弱的性子,嘟囔道:“小狼是狼犬,它才不会胡乱咬人。”
赵弛微转双目,揽着他的肩膀,不掩声量,说道:“小狼的确没咬人,反倒是有些人先嚼舌攀咬。”
小狼跳到水笙脚边,朝那几个非议的村民龇牙咧嘴,护主得很。
被赵弛当面讥讽,村民们讪讪,为缓尴尬,只得埋头干饭。
路上,水笙小脸仍然愤愤,被赵弛低头细瞧,紧绷的脸默然一热,飞出两抹红云。
他讪然解释:“我、我就是气不过……”
赵弛:“有点气性也好,有了气,不能憋着,想撒就撒。”
话锋一转,又道:“只切记休要时时置气,容易坏了身子。”
水笙乖乖点头。
步行一刻多钟,来到村口摆摊的地方。
水笙第一次逛村集,出门前还被赵弛叮嘱,将他那小钱袋子拿上。
钱袋挂在腰际,想买什么就按着心意花钱。
水笙眼睛转了一圈,小声问:“赵弛,你要买什么?”
赵弛靠近两处菜摊,与菜农买些菜苗和种子,又低头与水笙说话,告诉他准备把这些东西带到地里种。
水笙了然。
赵弛一时没选完菜种,他沿着就近的摊子闲转。
少年身形纤细,青色布袍罩着年轻纤细的身子,气质不同旁人,像清风暖阳里摇摆的鲜嫩柳枝,引得村民打量。
很快,他们记得这是水笙。
当日赵弛带着水笙上门,将吴三十根手指折断的事迹早都传开了。
见了水笙,都不太敢搭话。
水笙停在一处摊子前,摸摸钱袋子,看着摆摊的姑娘,有些腼腆,
“我、我想要这扎针线。"
想来羞愧,他的衣裳都是新的,赵弛替他置办,从城里扯布交给花婶子,让对方帮他做。
可赵弛穿的还是旧衣,好几次干活,瞧见对方的衣服破了口子,也没缝补,洗干净后反复穿着,绝口不提缝补的事。
对赵弛而言,衣裳破几道口子无关紧要,似乎只要能穿,就照常更换。
水笙小心摸着对方三个月前给他买的春衣长袍,接过针线扎子,取出十文交给姑娘。
姑娘接过铜板,眉眼笑盈盈的。
她梳着女子未婚的发髻,着泛白的棉布对襟裙,脸庞晒得泛红,目光还有些许稚嫩青涩。
因女工的活儿做得多,手指比较粗糙,香了不少茧子。
姑娘瞧上水笙时,面色好奇,浑然不像旁人那般躲避。
水笙被她瞧得羞赧,往脸摸了摸。
“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姑娘一愣,摇摇脸,笑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
“你是水笙吧,我听过。”
又道:“你长得可真好看,附近几个乡没有谁跟你这样的。”
水笙害臊,从未与说话这样直白的女子接触过。
对方年龄与他相仿,可胆子却大多了,觉得他好看,就直勾勾瞧着。
“我叫金巧儿,你买针线扎子,是要做针线活儿么?”
村道那家面摊的老板,捡了个乞丐养着的事,三个村的乡民大多都知道。
两个男的住一块,赵弛那身筋骨,那身腱子肉,瞧着就不会做细致活儿。
水笙看起来被照顾得挺滋润,听村民说他鲜少干活儿的,金巧儿疑惑,就问了。
水笙局促:“我不会做针线活儿,买回去,想,想学学……”
金巧儿笑道:“我住溪花村晒谷场附近,有三颗大槐树的就是,若你想学针线,可以来找我!”
水笙呆呆的:“啊……”
留村三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他接触,好不热情。
金巧儿:“你长得好看,我想跟你做朋友,等几个姐妹看见,肯定羡慕坏了。”
又捏着鼻子道:“我特别讨厌吴三!以前跟柳儿姐她们去河边洗衣裳,碰到吴三,这老货眼神忒下流,直勾勾盯着我们的屁股看!”
她一拍手掌:“我们打不得他,只能远远避开。听说吴三被弄断两只手,我跟柳儿姐都乐坏了,可惜那天没能亲眼瞧见,哈!”
水笙微微张嘴,完全接不上话。
金巧儿一直盯着他嘚啵嘚啵,他被看得脸红,时而点头,时而肯定地应一声。
直到背后传来赵弛的声音,他连忙开口:“我先回去了。”
金巧儿笑眯眯的:“好,有空了记得来找我玩啊。”
水笙答应,回到赵弛身侧,脸颊还有一抹未消的红晕。
赵弛似有若无地问:“跟那个小姑娘玩了?”
水笙点点头,又摇头。
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玩儿,我向金巧儿买了针线扎子,她、她说可以教我针线活儿……”
“为什么要学针线活。”赵弛停步,上下打量,没发现少年的袍子上有哪里破漏。
水笙:“……”
他含糊道:“不是给我缝,给你的,你的衣裳坏了,我……”
赵弛眼底浮出轻微笑意:“水笙贴心。”
水笙抿唇,耳廓飞快地滚出烫意。
跟在旁边的小狼仿佛有所感应,嘴里呜嗷呜嗷,引得更多村民注目。
水笙拔开左腿,生怕让人瞧清楚热乎乎的耳朵,即便有疾,此刻也走得飞快。
他一路赶回老屋,从井口打上凉水,往脸蛋扑了扑。
不久,被打趣时浮起的那股燥热逐渐熄灭。
赵弛简单收拾院子,从杂物房拎起一把锄头。
“我下田种点菜苗,你在家里呆着。”
近些日子季节转替,水笙夜里睡不安稳,半夜醒过几次,还闹冷汗。
他打着呵欠,轻轻点头,问道:“中午回来么?”
赵弛:“种完再回。”
“我、我想送饭过去。”
水笙嘴里喊着话追到门口,停在台阶上,眼神巴巴的。
赵弛只得答应,又道:“上次拖花婶给你做的衣裳应该好了,睡醒去取。”
说完,目光浮出笑意:“天热了,穿新衣裳。”
水笙嗓子微哽,如同咽进一颗又甜又酸的果子,堵得嗓子眼发涨,拖着鼻音“嗯”一声。
等赵弛离开,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取出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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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子。
摸着针和线,找了块粗布试手,没什么技巧,只好回屋睡觉。
*
暖日当空,水笙自己热了饭,吃过后,便去田边给赵弛送。
不少女人和孩子也提着竹篮往田边送粮食,水笙模样俏生生的,又未婚配,招得许多坐在田垄吃干粮的汉子看。
赵驰吃得很快,三两下收起碗筷,挡去四面八方的眼神。
“回去吧,明日我自己带干粮,天热,别跑这趟了。”
水笙没多饮,收走碗筷就回去了。
他还要去花婶家取新衣裳。
待水笙走远,与赵弛相隔不远的几个汉子挤眉弄眼的,。
“赵哥,水笙真体贴,还给你送饭来了,”
还有的打趣:“跟赵哥的小媳妇似的。”
赵弛不喜欢旁人议论水笙太多,未与他们搭话。
旁人见他脸色冷淡,也都识趣地闭口不提。
*
水笙不晓得别人打趣他和赵弛的关系,记起赵弛去花婶家时,带了点肉过去,于是跟着学。
他割了些熏肉,又拿几个蛋,装在篮子里,吆喝上小狼,过去了。
花婶昨天一早就把两身夏衣做好,还多缝了一身小衣,说是睡觉的时候穿着凉快,
拿起那身短短薄薄的小衣,水笙无端羞涩。
他把衣裳放下,又如赵弛上回那样,绕着围墙和菜田走一圈,看哪里需要打理的,搭了把手帮忙。
花婶跟在他身后,哎哟哟叫着。
“别摔着了啊,水笙。”
看水笙要爬上墙,眼角的褶皱更深了。
“水笙,快下来吧,上头危险。”
水笙坚持,踩着梯子慢慢爬上去。
他扶着墙,把上面瓜藤重新牵好,鼻尖沾点泥,像只小花猫。
花婶子扶着梯子,劝他下来。
水笙小心翼翼地微笑:“别担心,我可以做这些活的……”
话声一顿,他趴在墙檐,与蹲在树荫下,倒吊着眼看自己的人对上目光。
那是吴三。
被折了两只手的吴三过得苦不堪言,浑身还疼。
今天看天色不错,躺了一个多月,骨头都快躺坏了,咬着牙慢慢爬起来,刚出门,还没走的多远,抬头就跟一张俏生生的脸对上。
两人似乎都惊住。
水笙脸色一白,瞥见墙角的小狼,还有在底下怕他摔倒的花婶,他强忍害怕,告诉自己要冷静。
水笙慢慢下了阶梯,道:“花婶,我借你家扁担用用……”
说完,提上比胳膊还粗的扁担走出屋舍大门,双腿钉在门口,紧咬牙关,死死“瞪”向吴三。
被欺负过两次,赵弛帮他两次,不能再怯怕软弱。
总不能叫赵弛时时在他身边,更不能让对方担心。
他、他自己也该学着硬气,要勇敢起来才行。
“你如果还敢做坏事,”水笙用力拍打扁担,“我不怕你——”
小狼停在他跟前,龇着牙齿,嗷嗷大叫。
有小狼在,水笙更有底气。
他吃了几个月肉,时常喝药调养,虽然还是细胳膊细腿,但已经能使些力气了。
没等他继续开口吓唬,吴三瞬间白脸,见鬼似地跑开。
“水笙。”
赵弛播完菜种,算算时间,想着水笙应该在花婶家取新衣裳,便绕了小路来接人。
人还没接到,远远地,居然瞧见少年小猫似的,张牙舞爪,小发雷霆的模样。
20.第 20 章
水笙收起刚亮的爪子,还没挠人,听背后来人这么一叫,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气势,顿时泄了个干净。
少年嘴角轻抿,无端生出委屈。
不是被吴三欺负过的委屈。
以前从北到南的逃窜,吃尽许多苦头,不曾怨天尤人,更没觉得委屈过。
可如今只与吴三一顿叫板,看到赵弛出现,却觉得委屈上了。
他摇摇脑袋,发丝跟着荡开,告诫自己不能太娇气了。
赵弛抽走他手里的扁担,还给花婶。
花婶道:“哎哟,吓死我了,小后生怎地这般莽撞,还好没事。”
赵驰:“方才发生了什么。”
婶子心直口快,迅速把话倒个干净。
从水笙来时说起。
什么水笙太懂事了,进门带了肉和野鸡蛋。腿脚明明不方便,居然踩着梯子爬到围墙蔬理藤苗。
得知水笙爬梯子上墙,赵弛露出不太赞同的目光。
“万一摔着如何是好。”
前些时日雨水多,墙边容易起青苔,万一手滑,摔下来绝不是说着玩闹的。
水笙乖乖点头,没说以后不爬,悄声道:“会注意的……”
对刚才吓唬吴三一事,绝口不提。
他心里的想法很简单,喜欢的人,在乎的人,喜欢的就挨着跟着。
对于厌恶的,视做空气,忘个干净。
水笙不提,花婶提了。
幸运的是,不管吴三如何,还好赵驰出现得及时。
两人又帮花婶打理了一会儿屋舍,傍晚前,拎上装衣裳的包裹,并肩回家。
霞光晒得泥道昏黄,草叶子都在泛光。
与赵弛并肩而行的水笙越走越慢,与对方错开两个身的距离。
“水笙,”赵弛扶着他的胳膊,“可是身子不适?”
水笙嘴角颤抖,眼神一晃,可怜巴巴地开口:“腿软。”
与吴三一顿叫板,气刚泄,人顿时就空了。
方才还在花婶家说话那会儿,心跳又快又慌,为了不让赵弛担心,强撑到此刻。
赵弛将包袱系在他肩后,接着臂弯施力,托起他的膝盖弯,掌心垫着臀,放在背上掂了掂。
水笙伸开胳膊,环上男人脖颈。
静默几息,细声闷气地开口:“我太没用了……”
吓一吓人就变成这副模样。
赵弛:"水笙今天很勇敢,没有让人欺负到头上。"
怕他上头,又叮嘱:“以后尽量避开硬碰硬,若真想揍回去,交给我。”
水笙闷声一笑:“嗯~”
又悄悄叮嘱:“总是打架也不好呀。”
赵驰:“不常打,但欺负过你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水笙嘟囔,嘴角却翘得高高的:“还是少打架。”
纵然厉害,总归都是肉长的,并非铜墙铁壁,万一磕到了受伤怎么办?
赵弛肩膀宽阔有力,水笙与对方说悄悄话,攀在肩上十分安稳。
踏着霞光铺散的乡道,天色擦黑,水笙脸颊贴着赵驰后背,已然困倦。
赵弛看他眼角湿湿的,带着人回到老屋,抱到床铺上放好,又把小狼拎出房门,钻进灶间烧水做饭。
*
翌日黎明,碧空如洗,两人前后起了个早。
赵弛种完菜苗后便暂无琐事,把蛇干置于阴处,稍作收拾就可以出门了。
水笙今天跟着赵弛去开面摊,他换了一套新衣。
靛蓝色的夏衫,用细葛布缝补而成,摸着比普通的葛衣柔软不少。
他摸了几次衣衫崭新的摆子,眼眸弯弯的,收了笑意,悄悄往赵弛的旧袍子瞅。
赵弛在门外等他:“快出来。”
又问:“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水笙抬步紧跟,与对方一同走去面摊。
*
入夏后,气温攀升愈发地快。
清晨还有些凉意,日过午时,体肤已感炎热。
忙过春种,又缴了税钱,村里年轻体壮的乡民没有闲着,男的租用牛车,到镇子或城里找活做。
女的接点针线活,亦或跟着男人们进城,去带院子的人家那儿,往后门敲一敲,问询主人家要不要帮忙洗衣裳。
村口进出的泥道,往来的人渐渐多了,面摊的生意随之热闹。
等村民都差不多进了城,周围不剩什么人,面摊的生意变得冷清。
日头挂高,砖头泛出微微青光。
水笙原本在外头帮忙收钱,阳光晒一阵,鼻头和双颊涌起一股热红。
捧起井底的冷水扑脸,红潮依旧没消。
赵弛看他不经晒,催他进屋呆着。
水笙还想坚持,又怕自己晒坏了,若生病,去看大夫得花更多钱。
于是小脸紧了紧,只能回小屋呆着。
赵弛盛了碗用井水凉过的绿豆羹送进来。
水笙轻尝一口,凉丝丝的。
“赵弛,你往碗里多添糖啦?”
赵弛走到灶台边上,头也不回地道:“吃就是。”
水笙抿唇,心里想着太浪费,双眼却笑眯眯的,俨然弯成月牙状。
白糖不便宜,赵弛换成糖粉,买了三钱,不小的一袋。
今日煮绿豆羹,他瞧见添进去的糖粉不多,卖出去的那些,能尝出点淡淡的甜味就行。
他吃的这碗,确是实打实的甜。
水笙很快将绿豆羹喝干净,摸了摸微微鼓起来的肚子,趴在桌上,静静打量灶台方向的背影。
良久,漂亮的一双眼睛缓缓合起,枕着胳膊睡了。
茶客的吆声惊醒了他,水笙摸摸嘴角,发现赵弛往这儿瞥来一眼,脸一红,忙摇摇脑袋,示意自己没有淌口水。
生意清淡,对方不要他帮忙。
水笙灵光一闪,从腰间取出针线扎子,又将赵弛因汗热挂在凳子上的外袍抱在怀里。
粗葛外袍穿久了,洗磨后发薄,还沾了些汗息,带着赵弛的味道。
他说不上是什么味,平日里挨着对方,便被这股气息包拢。
干燥的,像山里晒了许久的,干木的味道。
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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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里外外翻着外袍,找到三处有破口的地方。
他从扎子上取出一根铁针,持棉线,照着孔穿透。
赵弛刚给茶客打包完干粮,收钱的功夫瞥过目光,浓眉一跳,几步进屋,取走他手上的铁针。
“水笙,你在做什么。”
水笙打量赵弛沉下来的脸色,好不纳闷。
“穿线呀。”
赵弛在他面前的椅子坐下,盯着他的眼睛。
水笙:“……”
抬起手心遮脸,却被对方挡开。
“水笙,你知不知道刚才的动作很危险。”
赵弛拧着眉头:“穿个针线,差点把针头往眼睛里戳了。”
水笙还真没注意。
赵弛觉察异常:“可是看不清?”
水笙再次拿起铁针,试了试。
若非赵弛察觉,他还没发现自己居然看不清楚太近太小的东西。
“我的眼睛……”
赵弛:“别多想,过几天进城给大夫瞧瞧。”
怕水笙闷,赵驰帮他把线穿了,又叮嘱他小心手指头。
*
日光静静晒着石板,水笙午后抱着旧袍子缝缝补补。
赵弛进来几次,水笙默默叹气,叹完气,展开手心,给对方看自己没被扎着。
二刻钟过去,外袍破漏的地方虽然补好,针脚却歪歪扭扭,宽窄不一。
水笙抱着袍子,脸红。
“……我,我重新缝。”
赵弛笑了下:“这样就好。”
当天收摊时就穿上了。
两人没有马上回老屋,赵驰带着水笙去附近的摊子,买了萝卜和猪肝,说是晚上炖汤喝。
*
夜里,虫鸣吵闹。
月色透进窗子,留下一片静谧清辉。
许是萝卜猪肝汤喝多的缘故,水笙毫无睡意,枕着赵弛的胳膊,身子反复翻转。
黑暗中,赵弛揽着他:“睡不好?”
水笙闷闷应声。
只觉揽在腰背的手臂跟烙铁似的。
往日温暖的身躯,随着夏天闷热,变得火炉子一样,烫得他心燥心焦。
若分开睡,兴许凉快些。
话到嘴边,水笙将声音咽回肚子。
他不想跟赵弛分开睡……
后半夜,屋内钻入凉风,水笙迷迷糊糊睡着。
不知多久,梦里好像又挨了具火炉子,尤其肚子上,烫乎乎的。
半梦半醒中,他睁开眼,旁边的火炉跟着动了动。
晨光熹微,灰暗的屋内,彼此四目相对。
水笙跟赵弛瞬间清醒了。
水笙平日里刚睁眼,都要赖着对方哼哼说会儿话。
这会儿抿着嘴巴,眉睫扑闪。
反观赵弛,面色少见地涌出几分尴尬。
原来,梦里贴着水笙的东西,并非什么火炉子。
余光一瞥,好不撑翘。
赵弛松开揽在少年背后的手。
粗大的喉结滑动,男人借袍子虚虚遮掩。
“我出去片刻。”
21.第 21 章
水笙呆滞,眼望横梁恍恍惚惚。
他抱着被褥直起腰杆,肚子上被烙下的热温似乎仍在。
触手一摸,余温像一条蛇蛰了他一口,飞快地收起手心。
赵驰走得匆忙,房门未掩,昏暗中泛出一丝黎明将至的灰白。
水笙垂低脑袋,并起双膝,鬼使神差地,往中间瞧了瞧。
心口犹如沃土,生出一根芽。
芽苗横冲直撞,一/柱/擎/天,破土而出。
他慢吞吞挪下床榻,从桌上接了一杯茶水饮。
茶已经凉了,轻微的苦涩裹着凉意滑入肺腑。
约过半刻,心口那丝奇异、微妙的火苗逐渐熄灭。
水笙拿起挂在床尾的衣衫,心不在焉地穿上。
又将头发半束,整理仪容。
小狼刨门,窸窸窣窣。
少年小脸一红,忽然鬼鬼祟祟往窗户外探去。
灶间不见那道魁伟挺拔的身影。
他的声音像羽毛一样飘了出去,呼唤:“赵弛。”
无人应答。
水笙走到门外,院子空寥寥的。
小狼掀开黑懵懵的眼,贴着他的腿不住蹭。
水笙清清嗓子,将它拨到一边,揉揉那毛毛绒的脑袋。
“我去找赵弛,你先自己玩吧。”
说完,踩着灰白天色,一路寻到后院。
*
澡房有动静,一地水光沿着石板淌出。
水笙还想再唤对方,刚打开嘴巴,出于本能,忽然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冲水的动静愈大了,还是冷水。
水笙踩着水,慢慢朝澡房靠近。
他停在门外几步的距离,正踟蹰着要不要喊人。
迎头吹来一阵清夏的凉风,哐当,没掩严实的门口顷刻掀开。
水笙还没出口的话默默咽回嗓子。
灰色光影下,少年瞳孔晃了晃,倒映出男人侧身而立的身躯。
与赵弛目光交触,两人神色都有些僵硬。
赵弛正拿着棉布擦拭上端的水珠。
宽大的掌心裹着棉布,盖住饱满有力的东西,背过身。
水笙差点闪了舌头。
“我、我在前院找不到你,风、风把门吹开了……”
赵弛沉沉应道:“嗯。”
方才的怔神烟消云散,继而沉着开口:“去正堂呆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水笙慌不择路:“嗯、嗯……”
兔子似的跳开,带疾的左腿这一刻变得出奇的灵活。
他回到前院,拍了拍脸颊,往墙角的柴堆瞥去。
木柴钝圆,比他手粗,又黑……
他使劲晃了晃脸,尽量把刚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抛出脑海。
不久,赵弛出来了,走到正堂,少年端着腰杆,坐立不安。
想着水笙年少时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身子长得慢,兴许还没有过……
于是开口:“若男子身强体壮,火气难免比较重,此事平常,不必记挂在心上。”
水笙:“嗯……”
他慌乱地点头,连忙解释:“我、明白了……”
赵弛还想开口,看水笙躲躲闪闪,无措惊慌的神色,便打消了继续解释的打算。
水笙虽然年龄不算小了,可过去经历和白纸无异。
如今慢慢长大,以后……自然就晓得了。
*
吃过早饭,水笙那股扭捏劲好不容易下去。
他眼神漂移,一直跟着赵弛。
男人收起他晾在院子里的外袍,缝补过的那件,水洗后晾一宿,已经干透。
赵弛拿起袍子罩在身上,特意翻出缝补过的针脚,朝正堂里的水笙浅淡一笑。
“水笙真厉害。”
水笙轻飘飘地应两声“嗯嗯”,温润的唇瓣轻轻抿起。
赵弛对他太纵容了,针脚缝得歪歪扭扭,哪里好了?
又想,莫说缝补,就算什么都不做,只顾着白天睡大觉,赵弛都要夸他睡的时间够长了,睡得很好。
如此下去,恐怕只要能正常地进出几口气,都得夸他几分。
赵弛停在门外,瞥见水笙绷着一张小脸:“怎么了。”
水笙:“我、我多找两身衣物试试。”
总能练好的。
于是钻进左房,很快翻出另外两身旧袍。
袍子穿太久,有的地方打薄破损,正好拿来缝上。
水笙抱上袍子出门,撞见男人注视的目光,微微羞涩。
“别看啦,出摊吧。”
赵驰眼底浮出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来。”
*
天蒙蒙亮,正值村口最热闹的时候。
进出的村民一伙接一伙,买干粮的,歇脚吃面,渐渐的,人多了起来。
赵弛站在火光明盛的灶台一旁,身前背后印出汗水,粗布葛衫全打湿了。
水笙在外头收钱。
清晨时分还凉快,等日头往树梢一挂,眼睫跟着晕出汗珠。
小狼最怕热,没出来转着他的脚玩,而是寻个角落,往青砖一趴,肚皮贴紧石头,贪图凉快呢。
过巳时,人潮退散,面摊再度清冷。
赵弛舀了碗绿豆羹,往里多添两勺子糖粉。
“来里头歇着,喝点东西去暑。”
水笙拎起半鼓的钱袋,回了屋内,捧一大碗凉好的绿豆羹咕咚吞咽。
赵弛摸出干净的棉布,替他把发髻,脖颈的汗擦了擦。
“今日到这就歇着,等午后吃了东西睡一觉。”
小屋不比老屋,若叫水笙回老屋休息会更好。
只这一天还有四个时辰才天黑,道不清思绪,赵弛只想把人放在身边,放在能看到的地方。
水笙乖乖笑了笑:“好。”
他自己擦汗,将布推给赵弛:“你出的汗比我多,自己也擦擦。”
赵弛囫囵一擦,陪他在室内小坐片刻。
左右无事,水笙取酒带来的衣袍,抱到膝盖上放着。又掏出针线扎子,让赵弛帮他把线穿进针孔里。
后半日,水笙先在屋里跟小狼玩,玩够了,继续琢磨怎么把针脚缝整齐。
门外,赵弛给人打了碗绿豆汤,水笙听到来人的嗓音,抱着衣袍,好奇地朝门外张望。
金巧儿和一名年轻姑娘说话,看到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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肘戳了戳旁边的姑娘,眼睛发光。
“柳儿,他就是水笙。”
赵弛回头看了眼少年,问他:“要玩儿么?”
水笙欲言又止,赵弛自作主张,唤他跟两个小姑娘一块玩去了。
不久之后,还往桌上送了三碗绿豆羹,一叠捏得胖乎乎的包子。
两姑娘笑眯眯的:“谢谢赵大哥。”
金巧儿打量水笙手里的东西:“在缝衣裳啊?”
水笙连连点头,眉眼亮亮的:“能不能教我?”
小声嘀咕:“昨日缝了一件,补得不好。”
金巧儿眼尖,看到赵弛袍子下摆一处歪扭不齐的线脚,捂着肚子笑。
柳儿拍了拍她,嗔道:“又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手艺,做什么笑人家?”
水笙脸皮薄,耳尖尖红了一片。
但他知道金巧儿没有恶意,就让人家笑了。
窘迫着,自己跟着傻笑。
金巧儿咽回笑声:“不闹了,我教你。”
她从柳儿那拿了针线,在衣袍上破的地方缝补,递给水笙看。
水笙性子安静,金巧儿领了话头,带着他跟柳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
两姑娘午前把附近三个村子走了一遍,挨家挨户地敲门,将能接的活儿都接了,挣点钱补贴日子。
水笙今天穿靛蓝圆领袍子,一看就是新衣裳。
金巧儿往灶台瞅去,有了主意。
“水笙,你要做新衣裳不,可以找我做,少收两成价钱。”
水笙老实交代:“我的衣裳……都是赵弛交给村里的花婶子做的。”
柳儿浅笑,金巧儿和她对视,跟着笑起来。
水笙迷糊。
金巧儿道:“他自己只穿破旧衣裳,给你倒买新的!”
水笙:“……”
他嘴上结结巴巴,道不出个反驳的话。
因为赵弛就是如此对他的……
教完水笙简单的缝补手艺后,金巧儿和柳儿还要赶回去,毕竟两人接了好几件活儿,要赶着做。
走到门外,金巧儿胆子一大,钻到灶台前边。
“赵、赵大哥,我跟柳儿针线活儿不错,还懂得一些时兴的衣裳样式,若下次你想给水笙添新衣,可不可以考虑找我跟柳儿做呀……”
本以为赵弛冷个脸不理人,没成想,还真把金巧儿的话听到心里。
他微微点头。
金巧儿拍掌笑道:“好,我跟柳儿会给你们算折扣,便宜点!”
两个年轻姑娘赶着回村,赵弛看她们离开,微弯身躯走进小屋。
水笙方才在偷听,他闪躲不及,被逮个正着。
彼此目光交汇,少年颊边飞起红云。
“我、我不是有意听……”
赵弛:“不打紧,本来就想给你多添几件新衣新鞋。”
水笙急了:“还添?那,那你自己呢?”
赵弛低头打量,觉得这身旧袍还好。
而且穿着水笙补过的袍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水笙模样好,穿什么都好看,多备几身新的,并不浪费。
他每日干活,随便穿几身旧的就够了。
22.第 22 章
夏夜,院里起了风,总算凉快起来。
泥地被烈日蒸了一天,此刻一股一股热气往脚底冒。
院子放盏油灯,水笙拎个小木桶,沿四周洒水。
小狼不时往旁边扑,傍晚前去附近的山谷吃了一顿,此刻又饿了。
洒完井水,他走进灶间,舀出锅里的剩饭,再将剩余的汤汁,菜叶,骨头跟米饭搅合。
整碗食物放到小狼的碗里,还给它更换清水。
半月余,小狼的体型蹿了一圈,从两个巴掌大小,长到三个巴掌大。
给它挠了会下巴,水笙举起油灯,到后院去看赵弛。
半个多月前做的蛇干已经炮制好了,赵弛正在收拾。
他预备明日进一趟城,将制成的蛇货卖掉。
水笙不敢靠近蛇的那些东西,离对方有点远。
他眼眸半眯,仰颈张望。
“赵弛,好了吗?”
“快了,”赵弛将蛇干装进木盒,偏头扫了眼栅栏里的野兔。
野兔每天吃菜,皮毛油亮,他打算把这几只兔子养大点,找个合适的时间宰了。
到时候将皮毛处理好,托金巧儿给水笙做件斗篷。
“赵弛~”
水笙又轻唤。
发现赵弛似乎在思量什么,步子不由往前迈。
倏地,眼前一黯,水笙整片视野陷入漆黑。
惊慌之下,左腿打颤,一下子失了准头,举着油灯往前摔了。
赵弛听到动静便往他身边赶,无奈还是晚了一步。
水笙栽倒在地,手先撑着,两肘阵疼。
“水笙!”
“唔,唔,没事,不疼,嘶……”
水笙强忍胳膊肘的疼痛,整个身子一轻。
赵弛抱他回到正堂,刚垮门槛,屋内一点油灯的亮光缓缓落入眼底,
方才的黑暗仿佛只是幻象。
赵弛把他放在腿上,轻轻握着他的手肘检查,
胳膊前后擦出几道血迹,肌肤还沾了些碎小的石子和尘土。
又解开裤腿,膝盖磕出两道小指大小的口子。
小狼呜呜叫唤,围着水笙晃悠。
赵弛用腿将它拨到边上,到后院捡起摔落的油灯,快速打了盆清水折回正堂。
“胳膊,清洗伤口。”
水笙老老实实伸出两条胳膊,尽管对方放轻了力气,仍然疼得小脸直皱。
赵弛:“为何会摔倒?”
吹干伤口的水渍后,给他洒上普通的止血药粉。
水笙绞紧手指:“……方才忽然看不见了。”
赵弛猛地抬头:“看不见?”
“那此刻呢?”
水笙一双眉眼映出火光,瞳孔漆黑,光影如水,波光在微微湿润的眼睛里流淌。
他小声回道:“这会儿能看见……”
赵弛不说二话,火速给他扑完药粉,接着拿起钱袋,一把将他放到身后,提上油纸灯。
见状,小狼连忙跟上,时不时跑到前头,仰颈呼叫,仿佛为两人开道。
*
四下黑暗,水笙望着茫茫无边的夜色,紧了紧对方脖子。
“要去哪?”
“荷花村有个村医,先找他给你看看,等明日进城,再到医馆让大夫瞧瞧。”
水笙急得开口:“不用如此麻烦,时辰好晚了……”
赵驰没给他商量的余地。
“先瞧一遍。”
夜里没法租牛车了,从溪花村走到荷花村,大概半个时辰的脚程。
水笙轻轻叹息,平素乖巧的人,此刻却不怎么安分。
赵驰托着他的臀:“为何一直在动。”
水笙打量丛草里飞舞的萤虫,支支吾吾:“我、我重不重?”
赵驰:“轻轻的,像只猫。”
边说,边把他托得更高。
“莫要再动,当心扯着伤口。”
水笙安分下来,静静环着人。
两人的背影融入山野夜色里。
虽然流浪久了,水笙仍然怕黑。
他凑到男人耳边,小声嘀咕:“我不怕疼,怕黑……”
以前遭人驱赶,碾着打,慌忙逃窜,不知道摔过多少次,早就习惯忍受身体的疼痛了。
唯独怕黑,黑夜就像鬼影,到了冬天更难挨。
赵驰听出少年的言外之意,紧了紧臂弯,牢牢托稳他。
“以后不会了。”
不会有人欺负他。
水笙眼睫弯弯,脸颊贴着赵驰偏过来的侧脸,安安静静,模样乖巧。
他不怕疼是真的,可也喜欢赵驰关心他的样子。
*
踏着夜色,半个时辰后,二人到了荷花村。
村医一家早早睡下,大门被扣响,满脸不乐意。
赵驰往对方手里多塞了钱:“劳烦大夫。”
收了钱,村医一家脸色好了几分。
村医已过花甲,唤子女多添两盏油灯。
左右打量,赵驰体魄康健,一身的精气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那么生病的便是年纪小点的后生。
观察他胳膊,笑道:“大半夜敲老头的门,不会只为了看这些擦伤吧。”
赵弛沉声:“方才水笙的眼睛看不见,这才摔伤。”
“看不见?”村医轮流翻开水笙的眼睛,又给他搭脉。
“小后生,你这眼疾只怕不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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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吧。”
水笙刚点头,落在发顶的目光立刻变了。
唔,他刚才没说实话,就是不希望赵弛担心。
这下弄巧成拙,惹得对方不高兴。
顶着灼灼视线,只得将过去的遭遇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其实这并非水笙第一次突发眼疾。
回想起来,最开始突然看不见,记不清楚是哪年了。
他只记得那年很热,地上都是焦土。
路边躺着许多饿死的人,他混在流民的队伍里,逃避官兵的追捕。
那天很热,夜色起来了。
逃跑途中,水笙眼前忽然黑蒙蒙的,脚下踩到石头,掉入旁边的山坳。
若非那次因为眼疾掉进山里,他已经被官兵抓了回去。
想起从北到南的这一路,流民如草芥,死的死,抓的抓。
水笙心下戚戚,小脸在灯下泛出一片惨白。
赵弛握紧他的一只手,放在膝盖上。
“别怕,都过去了。”
老村医道:“听起来,像是暴盲之症,内服之药,老头子这儿能开,可若想彻底痊愈,最好灸上一灸。”
”老头我不善针灸之术,尽早去城里给大夫施几日针,否则拖久了,后果不堪设想。”
*
返回老屋途中,水笙主动寻几个话头,赵弛始终沉默。
他惴惴不安,被放到床上后,伸手揪住对方的衣摆。
“赵弛,你还恼我么……”
“别不跟、跟我说话呀……”
漆黑的眼眸巴巴眨动,水光盈盈,好不可怜。
看着这双漂亮灵气的眼睛,赵弛在床尾坐稳,拢着水笙一双手,将人翻了个面,放倒在腿上。
赵弛照着最柔软的两块肉打了一下。
“这么大的事今后不许瞒着,万一看不见了呢?”
水笙做无畏扑腾。
突然被打屁股,他无敌自容,耳尖红得快要滴血,羞臊无比。
赵驰没出声。
气氛压抑。
渐渐地,他也不扑腾了,抱上对方宽窄结实的腰身,细声细气地开口。
“我、我听你的……以前不说,是怕你担心……”
又郁闷地道:“就算看不见我也不怕,反正有你。”
“赵弛,你会丢我么?”
赵弛绷着脸,知他忐忑,立刻回应。
“不会,但事关身体,今后一点都不许隐瞒。”
“嗯……好,我记得了。”
他难为情,可怜地请求:“以后别打那儿……”
赵驰把他抱回腿上,似笑非笑的。
“不听话还打屁股。”
’
23.第 23 章
天边浮起一丝鱼肚白,蒙蒙透光,风还凉爽。
水笙坐在台阶上,脚边放着一口箱子,里面装了蛇胆蛇干之物,准备带去城里做买卖的。
等待半刻,赵驰出现,牵来了马车。
水笙好奇:“为何不用牛车?”
单独租用这样的老马,往返县城一天需收取二十文,牛车十五文。
再年轻一点的马,就得三十文了。
若只载人进城,有专门的养马户做这活儿,每天往返一轮,每人收取五文钱,至少凑齐五个人才出发。
普通人家只有托运货物,进城做点买卖,才舍得单独租用牛车。
入夏后连接放晴,山路比阴雨天好走许多,租个牛车能省点钱。
赵驰扫干净车板,
“尽早到城里,送你去看大夫。”
生怕拖晚了,水笙的眼睛又生意外。
水笙想告诉对方自己的眼睛没事了,记起老村医的叮嘱,默默把话咽回肚子里。
他不怕眼睛坏了,害怕连累赵驰。
尽管赵驰不嫌弃自己……但他不想成为对方的负累。
正想着,身子一轻。
他整个人,连带着那口箱子,都被赵驰抱起来放到车板上。
怕日头把水笙晒坏,赵驰又往车上塞水囊,一把油绢伞,能遮日头,挡小雨。
小狼交给花婶照看,马车很快驶出村子。
早起蹲在树荫底下乘凉喝粥的村民瞧见,吆喝道:“又进城啊。”
“赵驰又卖什么好货啦?”
口吻无不羡慕。
自打把水笙捡回身边,赵驰进城的频率高了。
且租个马车,两个人用,多奢侈啊。
水笙听在心上,悄悄附和:赵弛的确花好了许多钱,这样不好,不好……
转念一想,对方如此,是出于关心自己的缘故,嘴角便止不住翘。
赵弛偏过目光,正好瞧见少年颊边两个可爱的小窝。下巴仍尖尖的,好在脸颊长了肉,圆了点。
“日头晒了,将伞撑上。”
老村医昨夜叮嘱过,最好别让水笙的眼睛遭受强光刺激。
太阳慢慢怕高,水笙打开油绢伞,扶正伞柄,像只猫一般,一点一点往赵弛身后挪,半挨着对方。
他胳膊将伞举高,分对方一半。
赵弛:“我晒惯了,不怕。”
水笙唔唔点头,嘴上最软绵绵地应:“那也要挡着呀。”
奈何赵弛本身就是个火炉体质,水笙与他轻轻挨着,没一会儿就热得分开,再靠回去,又悄悄分开。
他好不郁闷,打量对方汗湿的背脊,抽出挂在边上的汗巾,往那块深色的后颈擦了擦。
“赵弛,你流好多汗。”
赵弛“嗯”一声。
不像水笙,身上总是凉凉的,不轻易出汗,没甚么汗味。
与他相靠,倒挺舒服的。
无奈水笙显然被热怕了,不时分开又靠回来。
赵弛嘴角浮现一丝浅淡的弧度,抽动缰绳,让马儿疾跑。
过山的风一阵接一阵,老马疾跑,风速一起,贴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从衣袍宽鼓的地方穿过,逐渐变得凉快。
如此,水笙靠在赵弛后背撑伞,途中还小睡片刻。
巳时二刻,马车抵达县城。
今日街边开集,许多刚入籍的百姓忙完,此时得歇,便想方设法入城找点散工做。
水笙坐在车板上睁眼,行人打量的目光多了,不自在地垂眸,将油绢伞遮在脸上。
赵弛牵马,带他穿过人声鼎沸集道,不多久,停在医馆大门前。
水笙已是第三遍来医馆,轻轻叹息。
赵弛抱他下马,单手拎起木箱。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馆内,煎药的药童瞧见他们,如同对着熟人,点头说道:“师父在里面。”
老大夫瞧见两人,抚须一笑:“又见面了。”
水笙被赵弛带到病人问诊的椅子上坐下。
赵弛面色微沉。
“大夫,水笙昨夜突然失明,请你给他瞧瞧,可能治好?”
“哦,发生何事,与老头讲一遍。”
水笙将自己如何看不见,摔倒的经过详细告之,又把前几年出现过两次失明的情况做了补充。
大夫问询他的感受,翻开两只眼睛检查,搭着脉象,得出的病症与村医一致。
暴盲症。
闻言,赵弛伸手,打开一张村医开的药方。
“大夫,请过目。”
大夫看完,点点头:“此药可用。”
又道:“既已开了药,老头我就给后生灸上几日。”
最后商量,至少针灸七日,期限一到,再看效果。
大夫取出木盒,手持银针。
水笙看到长长细细的针,心里打鼓。
大夫笑呵呵:“小后生别慌,头两天还不疼,等清淤的效果起来后,那几天才有的疼。”
赵弛撩了撩眼皮。
少年温润的嘴唇吓得紧咬。
他半蹲下,握住那微微发凉的两只手。
“别怕,我看着。”
水笙“嗯”一声,坐稳后,大夫便照着他的后脑下针。
一片静默。
他神色慌张,握住赵驰手指,眼皮轻颤。
“赵、赵驰,大夫扎我了吗……”
赵驰未应答,只握住他的手,搓了搓。
“天气热,过会儿带你去街上喝饮子。”
水笙:“饮子,那是什么?”
赵驰解释:“用冰块镇过的饮子,有果饮,奶饮,滋味甜爽,喝下去冰冰凉凉,身子畅快。”
小城饮子少见,售卖的价钱不便宜。在京都,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多,天气炎热时,经常喝饮子消暑。
水笙依照赵驰的话畅享了一阵,听大夫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好了。”
他松了口气,咧嘴傻笑。
刚才,赵驰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呢。
所幸就如大夫所言,除了发点汗,后脑微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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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别的不适。
等大夫给水笙针灸完后,赵驰没有立刻取出箱子里的东西,而是与对方询价。
将蛇种炮制后的成色大概说明,只道是亲戚做的,问药馆多少钱收。
问清价钱,赵驰牵着水笙离开。
水笙被抱上马车坐稳,手里多了一把伞。
他看着箱子,问:“不卖么?”
赵驰:“货比三家,”
像药馆直接出售的,怕比市价压了些价钱。
马车绕路,停在茶肆门前,水笙由赵驰领了进去。
他脾胃比较弱,赵驰不敢给他吃太冰的东西,要了杯甘草冰雪饮,还搭配一叠芸豆卷,合计十二文。
水笙捧着饮子,果真冰凉,眼眸瞬间一亮。
他浅唱半口,舒服得直叹息。
想分赵驰喝一半,却见对方出去,拦了一名蹲在茶肆外喝凉茶,散工模样的男子。
似乎在打探什么,最后还塞给男子几个铜板。
看他回来,水笙抬起胳膊,将饮子送到赵驰面前。
“喝~”
赵驰一顿,避开水笙抿过的地方,清尝两口,推回去。
“你喝就好。”
说着,打开水囊,饮下半袋凉白开。
水笙抿唇,眼睛微微红了。
赵驰无奈,又好笑,:“给你的,我不喜欢吃甜的。”
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方才那个男子,常给城中富户做散工,我跟他打探了点消息,这箱蛇货有路子卖了。”
等水笙喝完饮子,赵弛草草啃几块干粮,驱车绕路,找到城内两家宅院的后门。
一番交涉,箱子里的蛇货拢共卖出四两七钱,与医馆问到的价钱,多了三成。
已过午后,水笙跟着赵弛奔波大半天,日头晒得他头脑昏眩,背后直发冷汗。
两人来到客栈,因为他的眼疾还需针灸六日,便定了几天的下房。
水笙刚进房间,身子就软了。
赵弛抱起困顿的少年放到床上,除去鞋袜和外衫,摸到他里面的衣服也被冷汗打湿了,
于是打了盆温水进来,将衣裳除干净,从头到脚擦拭,再换带来的衣物。
水笙恍恍惚惚,睡了不知多久。
再睁眼,窗外漫着橘红的霞光,桌上摆两盘热菜,赵弛没有用饭,而是在边上搓洗什么。
水笙探头:“赵弛?”
定睛瞧去:“……!”
赵驰洗的衣物竟是他的贴身小裤。
他鞋都没穿,赶忙下地。
自打上次无意撞见赵弛冲洗那蓬勃之物,晾衣物时,暗窥挂在旁边的里裤。
前边撑得很薄,还有鼓起宽松的痕迹。
他只悄悄看过两回,好不心虚。
更不敢帮对方洗……
水笙磕磕巴巴地,伸手想抢。
“这、这种衣物我自己,洗了就好了……”
“不脏,不用怕羞。”
倒因为水笙穿过,他模样好,连带着小裤瞧起来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