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文炮灰夫妻养儿日常》
1. 双穿书
“大嫂这次可遭了大罪!也是奇怪,那佛堂台阶上怎会有灯油?定是些个小蹄子偷懒,没扫干净!他们敢害咱侯府三少爷,长了几颗脑袋?!”
女子的哭骂挤入耳中。
容芝感到头疼,肚子也疼,她艰难地睁开眼缝,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显了出来。那女子的帕巾按着眸,看似在擦泪,可眼眶干爽,睫毛都没湿。
“四夫人别伤心,医馆张先生来扎了针,说大夫人衣裳厚,吉人自有天相,晌午前后就能挺过来!”旁边的丫鬟高声道。
大夫人?医馆。这文绉绉的腔调。
容芝合起眼皮,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明明刚签完离婚协议,正坐前夫的车离开民政局,天在下雨,雨刷器在来回摆动……
“阿弥陀佛,大嫂能醒定是佛祖保佑。”
又一道女人声传来。
容芝转眼,身着素裙的妇人站在她床边,腕上缠一串佛珠,细眉杏眼,清丽脱俗。
“寒山寺求来的安胎方子,让丫鬟熬着了,等大嫂服下自能少些疼痛,”素裙妇人叹气道。
话音一落,容芝的手已摸到自己高隆的肚腹。
“瞧瞧,这快晌午时了,还不见二嫂来呀!”假哭的妇人望向门口。
“回四夫人,二夫人临盆在即,月份更大,如今不便出院子,特派奴婢来关切问候,”穿粉衣的丫鬟福了福身,眼睛看着地,“二夫人说,等她身子好些,立刻来看大夫人。”
“哼!说的好听,她就会躲,”假哭的四夫人撇撇嘴,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容芝听见。
腹中又一阵绞痛,容芝差点哎哟出声。
可真吵啊,敢情这一门子妯娌聚在她这儿,说是关心她出了事,可没一个明白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是休息。
“人既无碍了,各位请都回吧。”
就在容芝想找机会赶人的时候,冷冽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屋内瞬间无声。
美妇们纷纷起了身,朝那进门的男子欠身、福礼。
“大哥。”“大哥……”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今日衙门事多,一时脱不开身,多谢弟妹们照顾我家小芝。”
“一家人嘛,大哥不必客气。”
几人说着,让出一条路。
容芝痛得懒于抬眼,但听这男子嘴上的温柔小意,竟听出一股子熟悉的味道来。
难道……
容芝心下一惊,转头就见那身青锦袍的男子弯腰下来,眉心皱紧。
“小芝,”他继续喊道。
与此同时,他握住她的手,闪泪的目光稳稳落入她眼底。
容芝憋笑。
尽管装束变了,可这副人前伪装的柔情深意,这样如火纯青,分明是她前夫,游怜山!
认出他的一刻,容芝耳边响起他同意离婚时、对她讲的那句。
——“小芝,既然你我志趣不同,希望你早日找到良配!”
话不投机半句多。
容芝把手抽回,忍着痛背过身,实在没什么想和游怜山说。
“大嫂这是睡醒了?饿不饿呢?大哥……”假哭的四夫人又要唠叨。
“四弟妹回去吧!”游怜山打断她,“新年前,书局去岁的分红,小芝已清算好,之后会着人送去各房,现在,她大惊未定,需要静养。”
沉默不语之后,众人作鸟兽散。
那仙气飘飘的三夫人念叨一句“阿弥陀佛”,最后一个离开,把门轻轻带上。
屋内终于清净。
容芝察觉到一股冷意逼近,侧目,游怜山在床沿坐下,肩上的落雪融成了水,濡湿他的官袍。
记得她和他离婚选在她生日的九月,怎么眨眼就入冬下雪了。
“小芝,”游怜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容芝转过一点视线,试探着叫前夫的小名,“阿怜,你也穿进来了?”
此举实在冒险。若她猜错,定要被这里的他看作怪力乱神,于是她问完之后便看着他,既希望听到他的肯定,又不希望他肯定。
游怜山的眉心松开了,似乎叹了一声,而后点了点头,“就是我。”
他这一声差点没让容芝从床上弹起来。
腹部的疼痛却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脑子开始嗡嗡地响。
他俩离婚夫妻一起穿越,还成了这侯门大宅的嫡长房。
她无法接受,也无法设想继续和游怜山纠缠的痛苦。
从新婚燕尔,到感情破裂,再到他答应离婚,她经历了三年徘徊与煎熬,现下,好不容易离开他,要开始新生活,偏偏老天爷开玩笑,又把他俩绑在一起。
正烦闷之时,余光里,门口探出个小脑袋。
一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往里看,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乘哥儿?”门外有丫鬟喊,“刚二房来人找你,你原来在这,奶娘呢?"
“我……”小儿支支吾吾,垂下头。
游怜山似乎心有触动,起身走过去,冲门外的丫鬟说,“给二弟妹周氏回话,说乘哥儿在我院里,丢不了。”
“是,大爷。”
砰,游怜山关了门,牵游乘进来,边问孩子冷不,边给孩子搓搓手。
他这样喜欢孩子,与他结婚三年的容芝竟连半点都不知道。
她本以为,他眼里只有工作,除了工作,再看不到别的了。
“乘儿见过大伯母。”
稚气的话音拉回容芝的思绪。
她看着跪在床下的孩童,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你叫游乘?”
“……是叫游乘,大伯母。”
这不是,她前几天被闺蜜推荐看的科举文小说里的主角名字吗?
那书中的游乘从小过继给大房,被恶毒伯母虐待,后来金榜题名位极人臣,把虐待他的人,全都……
心里怕得紧,冷不丁,见一只小手掌在眼前摊开来,一块有些化了的羊奶酪被握得变形,冒起白丝丝的冰气。
“这个给、给伯母,”游乘声细如蚋,却良善动人。
游怜山笑着将那块奶酪拿走,“乖乘儿,你伯母现在吃不了这个啊。”
游乘愣了瞬,小嘴一扁,两束眼泪立刻从眼眶里滑落,“对不起,乘儿又错了。”
这就是书中未来权倾朝野的主角,幸好他才三岁,尚没经历种种非人磨折,心底存着最纯粹的信任。
容芝忍着腹痛撑起身,拉过孩子的手,“乘儿是好孩子,伯母虽吃不了,也要谢谢乘儿。”
孩子的小手冰凉,容芝将手炉塞到他掌心,笑得更亲和。许是他感到自己的好意被理解,渐渐止住了哭,好奇地看着容芝隆起的肚子。
“我三弟弟叫什么?”他突然问。
容芝这下被问住,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游怜山。
他只沉默片刻,笑道:“游余。”仿佛这名字是他心头早准备好的。
游余?
回过神,名字像闪电劈进容芝的记忆。
那科举文里侯府嫡长房媳妇早夭的儿子,就叫游余,后来嫡长媳妇愁思缠心,再无身孕,流言重压之下,不得已过继了二房的游乘,那以后便有了长媳妇的性情暴戾、虐待与被清算。
容芝按在肚腹的手不由地哆嗦,所幸,她来这一趟,她可怜的亲生子、所有悲剧的关键人物、侯府三少爷游余,还好生生地在她腹中。
“芝啊,你打算怎么办?”
等游乘被奶娘领走,容芝听见游怜山这样问她。
对这问题,她心里当然已有主意,却不知游怜山这前夫,愿不愿配合她。
“不如先听听你如何想?”容芝问。
游怜山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不知思考了什么,良久答道,“我想,可能要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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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小芝,和我暂住一起了。但你放心,我绝对不占你的床。”
“我问的是以后!等孩子生下,咱俩……”容芝盯着他回头的脸。
他脸上是她最熟悉的那种平静、淡漠,“我都无所谓,看你了。”
这个回答太“游怜山”,容芝几乎要笑出来。
果然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他内里性子没变,看似把选择权给了你,却根本不想给你选择。
“你不说明白,那我来说。咱俩来了这儿,眼下不好有变动,先维持夫妻关系几年吧,一切看在孩子上,”容芝清清嗓子,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等养到三岁,找个由头,和离,孩子归我。”
咚咚——
有人敲响屋门,连续急促。
“游监正,夫人身子好些么?下官冒昧打扰您和夫人,只因今日接的那件皇差太急,咱衙门里都等您商议呢!”
游怜山看看门口,“知道了,这就回去。”
又看看床头的容芝,“你刚说了什么?”
大抵是被他打岔过去,容芝不知他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她压下和离的念,摇摇头,“不重要,你去忙你的。”
“小芝,无论你我感情如何,今后你有难处,我都会帮。毕竟……我们在这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什么蚂蚱,你才是蚂蚱!赶紧给我跳开去。”
“行,那我走了。”
游怜山喊丫鬟,叮嘱给容芝的吃食要软口的,清淡的,但不能太甜太辛辣,也不能缺少营养。
丫鬟一一应下,跟在身后出屋门。
门开了又关,烦人的游怜山终究又一次为工作丢下了她。
日头渐黑,容芝犯睏,迷迷糊糊地,听丫鬟进屋给她添了床细鹅绒被,又说,是老夫人院里送的,送被的贾嬷嬷这会在院子里等着见她。
“请她进来,”容芝喝了小半杯温水,托着沉重的身子,慢慢坐起来,脑中快速捋了捋这个世界的人物关系。
她所在的宅子,是上京的“司宁侯”府。
公爹游仁泰,乃是大理寺卿,正三品,膝下一共四儿、一女。
除却她的夫君嫡长子游怜山,还有二房嫡次子游怜泉,三房庶子游怜钊,四房嫡子游怜柑,及公爹妾室洪氏所出的庶女游梅。
此刻使嬷嬷来看她的,是游仁泰的正妻、她的婆母邓氏。
探病的老嬷嬷衣着体面,领几个丫鬟走了进来,把补品盒子摆在台面上,满满当当一桌,却压根不见影视剧里最常见的百年人参。
好歹堂堂侯府,已拮据至此连人参都拿不出,还是说,自己这有身孕的嫡长房,依然不得老夫人邓氏的心,不配用人参。
正思索,听见贾嬷嬷喊了声“大夫人”。
容芝看向老妇,贾嬷嬷满面慈笑,眼神却锐利地落在她的腹部。
“老夫人惦记您的身子,特让老奴送来这些,老夫人说了,您现在人无大碍,三少爷亦无碍,那最要紧就是安心养胎,至于其他的,都等三少爷平安落地再说。”
其他的。
这话潜台词太明显,婆母邓氏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婆母的意思媳妇儿懂了。”
容芝勉强笑道,“媳妇还有一事不明,便想问问贾嬷嬷。”
嬷嬷亦是笑,“您请说。”
“寒山寺的佛堂素有专人打扫,今日怎会无故撒了灯油?”
嬷嬷面上僵住,大约没料到容芝变得这般计较,出言也直白。
毕竟原小说中的容芝虽为嫡长房,却因无子而缩起脖颈过活,在其他几房妯娌面前,在婆母邓氏面前,从没发过脾气,更没和谁红过脸。
半晌,贾嬷嬷找回笑意,“大夫人这是何意?”
容芝直望进她的眼睛,“我讲得不清楚么?二弟妹今日没来探我,她不是身子不爽,是怕我问她使灯油害我和三少爷的罪!”
2. 惩恶奴
一时,屋子里像结了冰。
贾嬷嬷沉下脸来,“大夫人,有些话可不能乱讲。没凭没据的,您让老夫人怎么帮你评理?再说,您都快生了,还冒大雪去寺庙佛堂,现下滑倒了,难道自己就没责任?”
说得也是没错。
容芝方才已回想到了,她穿来之前的事情发展确如贾嬷嬷所言,若非她非要冒险外出,而且去的是城郊山上的寺庙,也不会踩油滑倒,险些保不住腹中子。
可佛堂地板存在危机,一定不是寺人疏忽,一定是背后有人要害她,此人不是二房,便是三房。
容芝本还在二者之间犹豫,现下贾嬷嬷有心维护二房,正好验证了猜测,帮她将最终疑点锁定在二房李氏身上。
只是她看不透贾嬷嬷与李氏的关系,原书也未提及,倒让容芝不能直接揭穿,不能一击毙命,实在有点遗憾。
丫鬟敲了门,端来三房送的保胎汤。
贾嬷嬷由床边退了半步,仍冷着脸看。
“夫人该喝药了,”丫鬟举高托盘。
容芝刚喝一口,满嘴苦药味令她皱眉,下一瞬,托盘被她猛地推开,滚烫的大碗药飞出去,直冲贾嬷嬷的脸。
“哎呀呀!”老妇乱叫,滚了地。
容芝作势下床,口中急道,“嬷嬷可有伤着?”
丫鬟也蹲身去扶,歉意道:“是奴婢该死,竟失手误伤了您啊!”
贾嬷嬷愤愤地抬头,半张脸都被烫红,不疼才怪。可今日吃的是哑巴亏,罪魁祸首、长房容芝有孕在身,任何人不敢轻易动手,但容芝身边的丫鬟就……
“你说的很对,你,确实该死。”
贾嬷嬷起身,扬手就要给这仗势的丫鬟一巴掌。
却听容芝痛呼一声,“妈呀,我好疼!”
丫鬟跑回床沿跪着,“夫人哪儿疼?”
容芝抱紧丫鬟,暗自松了口气,语气却不饶,“自然是肚疼了,你让我喝的那口药,是不是——”边说,边瞄向贾嬷嬷。
“药是三房李氏从寒山寺求的,”贾嬷嬷睁大了眼,“李氏素日礼佛,最是良善,你怎么还怀疑到她头上?”
容芝继续苦道,“可媳妇肚子是真疼啊。”
丫鬟担忧道,“若不是药的问题,便是夫人急火攻心,又动了胎气。奴婢、奴婢这就去医馆请大夫,去钦天监衙门找大爷回来!”
贾嬷嬷瞧那丫鬟当真冲出门,哪还敢多留,便向容芝告辞,“大夫人快躺下吧,老奴不打扰了。”
容芝虚弱地哎哟两声,把她叫住,“嬷嬷别走,媳妇今日仗着肚痛,也斗胆和你一吐为快。方才,乘哥儿来,还带了冰丝羊奶酪糕,那么好的吃食,想来也是二弟妹许可,乘哥儿才敢拿给我的。大冬天的,他攥着那冰物,站在我院里等,一双嫩手都冻肿了,也不知攥了多久,好让我心疼!”
贾嬷嬷已走到门边,不自然地笑道,“您有话不妨直说。”
容芝松开了唇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近来听闻,二弟妹腹中是个小子,是嫡长孙!我为二爷为公爹为侯府高兴,可每每一想到,等可爱侄子落地,二弟妹大约顾不上其他的事和人了,唉。”
贾嬷嬷微怔,“你担心乘哥儿受李氏虐待?”
合府皆知,叫游乘的三岁小儿是二爷庶出,一直不得二房嫡母周氏的爱,等来日周氏有了嫡出,心里更没有游乘的位置。一旦游乘被虐待,黑化剧情就会正式开启,二房周氏躲不掉,侯府的每个人,都躲不掉。
容芝不敢再深想,对贾嬷嬷点头,道:“您也知道的,咱们大爷衙门里忙,常不在家,我院里没个说话的贴心人,难免心思郁结,对腹中三哥儿,自是没好处的。不如,让乘哥儿来我身边小住,有他陪我,我心情总能开朗些,二弟妹那边也少些牵挂,是不是?”
二房庶子游乘,与长房夫人亲近,整个侯府都知道。但让孩子搬家,此事牵扯两房院子,贾嬷嬷是下人,作不得主,只得叮嘱容芝多注意休息,留了后话,承诺会把容芝的想法如实转达给老夫人邓氏。
那邓氏惯常喜爱弄花写诗,是光风霁月的谪仙,不问府中大小事,到头还是由贾嬷嬷拿主意。
容芝深知侄子游乘的过继,事急,也不能太急,她说,“那就请嬷嬷费心。”
这边,贾嬷嬷捂着肿脸出了屋门。
方才离开的丫鬟悄溜进来,一口气跑到容芝床下,“大夫人,您还疼不?”
容芝笑着斜她,“怎么?没去大爷衙门请人?”
丫鬟抿唇,一头扎进容芝怀抱,“哪会去请?不过吓唬吓唬贾嬷嬷。刚刚真可怕,原来府中传闻不假,贾嬷嬷是二夫人李氏的眼线!”
容芝眨眨眼,“阿桔都知道什么?”
丫鬟咕咕哝哝,“五年前,老夫人的陪嫁丫鬟死后,贾嬷嬷才出现的,她仗着老夫人的尊荣,三番两次替李氏出头,好几个三房院里的姐妹都吃过亏。再说今日,若非夫人护着奴婢,说不准奴婢已被贾嬷嬷打死埋了!”
容芝拍拍她的背,“一桩小事,不必谢,刚才不是你送药进来,我还想不到怎么惩戒贾嬷嬷。”
“大爷不在家,阿桔当然要保护您!”
这丫鬟既忠心又机灵,但提起“大爷”游怜山,容芝忍不住恨,低道,“算了,估计大爷今晚不回家,咱早些吃饭早些睡吧。”
孕期七个月,说不难受是假的。容芝翻来覆去,哪个姿势也不舒服,她没喊阿桔,没点蜡烛,在黑暗里睁着眼,细想今后的打算。
如书中写,司宁侯府看似枝繁叶茂,实际全由婆母邓氏打理。可邓氏是靠仙风玉露活的,心不在侯府内宅,而公爹游仁泰在大理寺公务繁忙,整间侯府四房院子,便只仗着一个书局养着。
那书局,背后主人是婆母邓氏,明面上又落在嫡长房媳妇的手里,它开在城中繁华街市,生意不差,却也没有特别好。每年分红有百余两银子,摊到各房也就二十两出头,算不得丰厚。等不久后,二房诞下小子,再加上她长房的嫡子游余,和游乘,要供三个孩子念书科举,花销不可谓不大,若不尽早规划,必定受钱所困。
上辈子,容芝继承了家中两栋楼,靠吃租生活,几时愁过钱。她来了这古代世界,也没旁的赚钱门道,要不,还在房产生意上找?
正盘算,房门外传来一声“大爷回家了”。
容芝赶紧闭眼,装睡。
听门被人推开,动作很轻,接着,游怜山的嗓音响在她背后,“睡这么早?不能刷手机看帅哥,无聊吧?”
他倒了解她的作息习惯,她喜欢熬夜,经常熬到后半夜才躺下。
容芝索性不装,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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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游怜山的双眼,“那你呢?家里也没你的床,回来干什么?”
游怜山却没说话,只把自己的手炉放进被里,贴紧她的肚子,“我不是关心你,是关心咱孩子。”
容芝鼻子底出气,“反正你给我记住!三年后,咱俩和离,孩子归我,和你没一毛钱关系!”
“你还想跟我离?”游怜山的眉眼一低,浑身直冒寒气,他愣了片刻,搓搓手,从床前退开,到外间硬榻上就寝,“好,随你吧。”
才隔几个呼吸,便听不见他的动静。
容芝的手还握着游怜山给的暖炉,她把它挪出被子,放入枕边,安静看着,越看越不顺眼,低嗓喊了声,“阿怜!”
“嗯?你哪里不舒服?”游怜山撑起来,黑灯瞎火,直直望着她。
“没有,你过来把手炉拿走,我不要你的。还有……我今晚向婆母请示,想让游乘住进咱们院里,”容芝觉得这事不能绕开他。
游怜山到了她的床沿,慢慢坐下,“芝啊,你为什么对游乘这么好?是不是咱来的是个小说世界,游乘关系到结局?那,咱一家人什么结局?”
容芝捏起手炉还他,却又被他的手掌压回来。
“你没看过这个小说?”她眨眨眼。
游怜山摇头,“我哪有时间。”也没毛病,上辈子的他把时间都奉献给工作。
原来他不知书中剧情,更不知游乘的成长经历关乎一家人的存亡。
容芝已想好说辞,“是个小说没错,别担心,咱们结局很好!我吧,主要是喜欢游乘,他将来读书科举,也许大有前途。我养他在身边,一来可以防止他被周氏虐待,二来,也给咱儿子找个读书伴儿。”
游怜山没接话,若有所思,突然又问,“你如此肯定怀的是儿子?还有,你今天为何冒雪去寒山寺?”
容芝自动忽略他第一个质疑,回忆小说情节,“书中写,我为了见一个神秘画师才去的。那画师是二房周氏介绍,听说,擅长在扇上绘制房屋景致,一画难求。我想求一幅作为婆母的寿礼,谁知还没见到画师,就滑倒了……”
游怜山眉头微扬,“你婆母,叫什么啊?”
容芝答:“也是你母亲!她的名讳我不知,只知她姓邓。”
游怜山顿了顿,“邓氏生辰在何时?”
容芝:“半个月后。”又招手让游怜山靠近,与他详细介绍起司宁侯府。
直到天擦亮,谈话才结束。
游怜山占了小半边床,困得睁不开眼,将容芝的身子扶正,将她的脚从松散的衣裳里拿出,放回被子,“母亲的扇画生辰礼,你不必操心,安心在家养着。”
容芝自有打算,不免冷道,“管好你自己。怎么?阿怜在钦天监当差,有趣吗?”
游怜山掐了把鼻梁,“命理玄学,专攻一下也不难。对了,今日开始我要外出城郊,布置皇家祭台,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容芝斜他,“我才不等你!”
游怜山笑了笑,喊阿桔进来更衣、吃早膳,风风火火去了衙门。
容芝喝完安胎药,也招呼阿桔去备马车。
大雪初霁,山路湿滑,她要再去一趟寒山寺。
“大夫人竟还要上山?那庙里究竟有谁?”
正上马车,容芝听见布帘外有妇人问道。
3. 独子早产
不正是昨日被容芝的安胎药烫了脸的老妇,贾嬷嬷?
容芝回头,那大胆老妇并非一人,身旁站着她婆母、侯府老夫人邓氏。她忙下了马车,在阿桔的搀扶下,径直上前给邓氏福礼、问安。
“大儿媳莫要多礼,快快起来,”邓氏性子温润,开口嗓音清冽如泉,发肤间飘着沁香,引得人只想靠她更近,更更近。
容芝深深吸一口绕鼻美人香,扶腰,面笑,“母亲今日也要出门?”
印象里邓氏可不喜出门,现下邓氏珠钗环佩俱全,出现在马车边,瞧上去有点反常。
“办些私事,”邓氏笑得拘谨。
约莫察觉到容芝的视线偏向了贾嬷嬷,便也看了过去,“昨日在你院子里……”
贾嬷嬷那老脸上残留了容芝“造的孽”,红肿已消,但少不得要留疤。
容芝看得痛快,要向邓氏解释一二,却被贾嬷嬷抢了先。
“老夫人啊,奴婢已讲清,脸上的伤确是在大夫人跟前弄的,却与大夫人无关,是奴婢自己不小心撞翻了药碗!”贾嬷嬷跪了,额头和双手贴着地上的雪水坑,污秽一片,脏兮兮的。
容芝啧了声,如此也好,省了她费口舌。
她弯弯腰,又碍于身形弯不下来,只得喊身边的阿桔,“快扶嬷嬷起来,这地上又脏又冷的,别再伤了身子。”
阿桔自是乖巧照做,客气对贾嬷嬷道:“您呐,往后要小心!这失手伤了自己,且是小,若失手伤了老夫人——”
话是故意不讲完的。
阿桔闭了嘴,忽然照自己侧脸扇一巴掌,一把子给邓氏跪下,“老夫人饶命!请老夫人轻罚奴婢失言之罪!”
邓氏仿佛跟不上趟,一双美眸缓转,葱白指尖抚了抚面颊,看看阿桔看看容芝,再看看贾嬷嬷。
片刻,细眉皱紧,绣着金莲的靴子往外挪,眼底、面上都是嫌恶。
贾嬷嬷捏起拳头,似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她心里恨,还得附和阿桔,“丫头提醒的对,老奴年岁大了,手脚不似从前伶俐,往后,怕是伺候不了老夫人了!”
又是一记贴地大礼。
邓氏见了,细眉皱得更深,脸色亦愈苍白,“既如此,你便去账房结清工钱,再多拿一月,走!”
贾嬷嬷头都不敢抬,哭道:“老奴就此拜别老夫人。”
说完起身,后退到府门内去,再多不甘也只能受着。
扫清府上的一大恶奴隐患,容芝松口气,再看婆母邓氏,惶惶惴惴,看来邓氏被阿桔那番推断吓得不清。
“母亲,若您不嫌弃,请您坐上儿媳的马车,儿媳送您去办事。”
容芝得把剩下的麻烦安顿好,听邓氏应了好,她吩咐阿桔先扶邓氏上车。
阿桔跑回来的时候,偷偷地笑,“夫人您真英明。”
容芝不敢当,“是你随机应变。但愿贾嬷嬷走后,不会节外生枝。”
阿桔把脚蹬正了正,音调拔高了些,“怕她么?那老妇在府中作恶多端,不得人心,如今还被老夫人讨厌了,还能翻出什么水花?”
“嗯,今天的事说明一个理儿,”容芝拍拍阿桔的手。
“奴婢懂了!您想说,咱侯府里最不可得罪的不是老爷,而是老夫人?”阿桔往容芝肩上靠了下,难得亲近。
容芝心头熨帖,夸道,“好聪明的阿桔!”
邓氏的寿辰还余半月,所以容芝要再去寒山寺,为邓氏求到一幅精美扇画,以博邓氏芳颜一笑。
进了马车,邓氏坐正首,拉起容芝的胳膊,往身边带,“你若路上犯睏,倚着我便好。”
这幅慈眉善目,容芝哪里忍心拒绝。她点头,当真贴紧了邓氏,在阵阵美人香中,昏昏欲睡着。
“你的小字是什么?”邓氏忽而问。
容芝一下清醒,可书中对她这种炮灰设定不全,她也不知自己的小字,“母亲,儿媳小字叫……小芝。”
邓氏低眉看她,“阿怜也这么唤你?”
“是,”容芝答道,脑袋里想起上辈子。酷暑傍晚,游怜山从她家楼底的车库出来,抱着花走在金粉夕阳里,走向人字拖配短裤的她,问“小芝愿意嫁给我吗?”
“一晃,阿怜与小芝成婚五年了,你俩虽无子嗣,感情却越来越深,真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母亲我也羡慕。”
邓氏眼尾染红,悬着清泪。
容芝用自己的帕巾帮她压去,听邓氏继续道,“从前,我与你们父亲成婚之初,也是恩爱两不疑,可后来他被拘于朝堂,我被关在内宅,想见时,不能见,渐渐感情散了,变了,变成一种不痛不痒的亲人之爱,而无关男女,无关爱欲。”
可世间夫妻,又有几对是情一半、爱一半?
容芝保持沉默,知道自己没资格提及情爱。
因她自己的情爱被她经营得一塌糊涂,她和曾经非他不嫁的他,走到了离婚,走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
“母亲啊,”容芝抬手环住邓氏的脖颈,带着哭意喊着,“母亲啊。”
她多想劝慰邓氏,说,其实她和游怜山不过表面恩爱,私下里,他们是水与火,绝不可容。
可是,她不能这样说出来。
“小芝不用劝母亲,日子过到今时,母亲不怪你父亲,也不怪旁人,要怪,就怪自己要的太多。”
邓氏擦了眼泪,捧起容芝的脸,笑道,“或许终是空想,可母亲也希望,小芝和阿怜能相守、相爱,一辈子。”
容芝本来不想哭,上辈子她为游怜山哭干了泪,但此刻,她贫乏的泪被邓氏的暖语生生扯了出来,断线一般往下淌。
“好!小芝答应母亲,”她听见自己许诺才回过神,想反悔,已晚。
邓氏撩开马车的侧面帘,冷肃的风刮走了悲,带来了清冽。
她看窗外的街,安静地不说一个字,而后扭头,对容芝笑,“我有点累,哪儿也不去了,送我回家吧。”
容芝依她之愿,送她回司宁侯府。
邓氏下马车前,把食指压在唇上,“刚才的妄言,你只当没听过。”
“小芝明白。”
容芝坐在窗后,看门房的小厮叫来两位嬷嬷,一齐搀扶邓氏进门,久久无法收回目光。
直到阿桔提醒,“大夫人,咱该走了。”
容芝放下布帘,喝了阿桔倒的水,又独自落了会泪,总算把难过压回心底。
赶到寒山寺外,早过了午。
容芝领阿桔吃简单的斋饭,向僧人打听到画师住在后山西园,便匆匆上门,她主仆二人却被拦在园门外,问起家世详情。
“大理寺卿游仁泰家的长媳妇儿?”看门人收了剑,给容芝让开路。
容芝庆幸游家人的身份有用,掏了块银子给看门人,还道了谢。
阿桔跟上来,不解道,“就是个攀高踩低的!夫人何必惯着他?”
容芝脚步不停,“管他什么人,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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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了咱的,下回自会对咱手软。”
阿桔点头,走了几步,反应过来,“求一幅扇画,夫人还要来几次?”
“也兴许我与画师有缘,以后要常来常往!”容芝道。
画师卖艺,她是书局老板,两人联手多赚份钱,多好。
主仆俩进了园,人多眼杂的,容芝牢牢牵阿桔的手,到尽头的屋门前。
“求画之人,进来,”里面的神秘人命令道。
容芝走上台阶,把虚掩的门推开。
屋内有面牡丹屏风,一道侧影剪在屏风上,阔额、明眸、高鼻,坐姿端正,发髻高束,用的是玉冠。
这画师的气质,看着很像容芝的一个熟人,却一时想不起来。
“夫人要画哪家的宅院?”画师开了口。
容芝说,“司宁侯府,游家。”
画师沉默。
容芝以为他为难,毕竟游家是上京高门,外面的人不可能了解府内布局。或许有关他的传言都是假的,他画得了普通人家庭院,却画不了高门内宅。
“若有难处,便罢了,”容芝转过身。
“等等,游家的生意,我接。五日之后,扇画会送到您手里,”画师说。
容芝回头,惊讶不已,“敢问尊驾究竟是谁?居然了解司宁侯府内宅的景致。”
屏风后回应她的是朗朗一笑。
她从笑声里估摸,此画师年纪尚浅,最多不过二十岁。
画师又说,“我是卖手艺的,若夫人对我本人有兴趣,便是另外的生意。本人不做那种生意,所以,夫人再执意打听,扇画便没有。”
好厉一张嘴,容芝一心求扇画,说“我不打听”。
画师让人交给她一份凭证字据,画酬可在五日后清结。
等待的五日间,游怜山当真没回过院子。
倒是二房庶子游乘时不时跑来看容芝,带一块米糕、一块怡糖,说给三弟弟吃。
容芝收下小礼物,也把游乘脸上的掌掴印记进心里。她不能劝游乘别来,她告诫自己要快点把游乘护到身边,好好对待游乘。
星斗夜,她把半梦半醒的懵懂小儿圈在怀里,问:“乘儿,你想不想读书啊?”
“读书?”
“对,去读书,考科举,像你祖父一样,做官封爵,变成有用之人,任谁也不敢再小看你。”
“我读了书,母亲就不打我了?”
“乘儿啊,光读书,不够。要考科举去,乡试会试殿试,一步一步爬到高处。”
“爬到高处,母亲就不打我了?”
“那时候,她就够不着你了。”
“大伯母,我听你的,读书,科举,像祖父一样。”
吱噶一声,院门被推开。
进来的二房小厮喊道,“乘哥儿!天都黑了还不回家?”
游乘惊了一跳,从容芝的怀里爬开,道别,“我明儿再来陪您和三弟弟说话。”
许是他这一句耽搁了,劈头一巴掌呼在了他的小脸上。
“住手!”容芝急着下床,不等阿桔来扶她,一脚踩歪,跌坐在床边。
游乘惊呼,“大伯母!”
二房的小厮却浑然不顾,捞起游乘的细脖子直接把人带走。
渐渐地,游乘的哭声越来越远。
渐渐地,容芝的肚子越来越痛,她耳边有人在喊“小芝”,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她的眼皮太沉了,睁不开……
4. 嫡长孙
容芝的身体仿佛不存在了,但疼还没消失。阵阵规律的剧痛中,她的脑海里有道声音在机械念词:
——“司宁侯府嫡长孙,浑身青紫,未闻啼哭。”
侯府嫡长孙?
游余?
容芝的痛觉麻木了,不知过了多久,她不再察觉到疼。她的眼前明亮起来,看见熟悉的、陌生的脸。她大口呼吸,听见了阿桔的哭声。她知道自己活过来了,但她的孩子游余,还在挣扎。
阿桔的手拍在她的脸上,是暖的。
阿桔的嘴开开合合,说:“夫人您想想大爷!他在回家路上了!”
为什么提游怜山。
不提也罢,提起游怜山,容芝满心是恨,可也是这恨,让她涣散的目光一下子聚拢。
阿桔似有了希望,“对,您想着大爷!那般疼您的大爷!”
一声嘶喊过后,婴儿响亮的啼哭传来。
“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稳婆喜极而泣。
容芝的眼泪被阿桔擦去,她强撑看了眼阿桔抱来的襁褓,他很瘦小,比小兔子还小一点,但他手脚健全,涨红着脸,张嘴大哭。
容芝心头的巨石落地,叹了一声,眼前坠入黑暗。
再醒来,屋内点起烛火。
容芝虚弱地转头,看见乳母怀中的男孩儿闭着眼,四弟妹白氏也在,正用软布给孩子净面、净手,动作小心。
“大嫂你醒了!”
白氏望向她,低声道,“二哥儿刚吃了奶,乖得很。”
“二哥儿?”容芝一怔,她记得在小说中游余是三哥儿。因为她意外早产,游余反而赶到二房前面,成了司宁侯府的二哥儿。
布帘掀起,三弟妹李氏端着干净热水进来,探她额头时,木佛珠互相摩擦,她闻到一阵安神的檀香。
李氏凑近耳语,“与大嫂说个趣事,你受苦的时候,二嫂居然守了你半日,刚被老夫人劝回院子。”
容芝能猜到周氏来的目的。那善妒的周氏得知她早产,绝不会担心她,只会生气她的孩子抢了嫡长孙之名,便在此牢牢盯着,非亲眼看游余生下来才死心。
门外已响起环佩叮当。
周氏挺着肚子迈进了门槛,身后跟着丫鬟,捧着一只雕花木盒。
“大嫂可算醒了。咱们二爷听说侄儿早产,叮嘱我送百年山参来。”
周氏站得远远地,言不由衷的目光往下看,在屋里环顾一圈,“大哥还没回府?”
老四家的白氏接道,“大哥大嫂恩爱非常,他公务缠身才耽误了。”
“是,”老三家的李氏附和,“每年年节,钦天监都会主持皇家祭祀,马虎不得半点。”
周氏冷笑,轻抚自己的肚子,“也对。我们妇人在这种事上,本就该多体谅男人们。”
她大约站累了,由丫鬟扶着到桌前坐,见案上摆着本《千字文》。
阿桔忙把那书捡起来,却被周氏的手摁住。
周氏抽出书,在案上随意翻开,眼皮掀动,“我侄儿好不容易活下来,大哥也不回来,不知百日时,大哥能不能回来,错过‘命名礼’可不好。呵,说来可笑!咱府上认字的男子一个都不在,留下一群不认字的妇人、仆人,连名字也取不好!”
不等容芝回应,周氏的指甲在某个字上重重一划,“你瞧,这字比‘大’还多一点,寓意肯定极好!”
屋内霎时寂静。
容芝听懂了周氏的话,隔空盯着周氏,气血上涌。
正要骂回去,邓氏推门进来。
“男人们不在,你母亲我还在,用不上你取名!”
邓氏今日不同往日,许是被周氏言辞羞辱,看人的眼神多了狠劲儿。
她身后的贞嬷嬷将一封信送到容芝床边,“从城郊来的,快看看。”
容芝力气没恢复,阿桔接过去拆开,先落出来的是一块白玉。
这玉,是游怜山从不离身的双环玉。
“有什么讲究?看着挺普通,”周氏撇嘴。
贞嬷嬷边走回邓氏身边,边冷道:“二夫人不知道?这双环玉是当年先帝赐给侯爷的,大爷出生时,先帝御笔亲题‘怜取务实’四字,刻在背面。二十三年来,大爷从未离身!"
怜取务实。
容芝没在书中看过游怜山随身佩玉的缘由,可矛盾的是,游怜山在最不务实的钦天监供职,他成日在看天象,卜国运,一点也不务实。
相比之下,像工部、吏部、户部衙门,倒更显得务实些。
“母亲大人恕罪!”周氏慌忙跪了。
邓氏没管周氏。若在平时,考虑周氏有孕在身,不可能让周氏跪。
阿桔把双环玉交给容芝,继续拆出信封里的一张纸,写着两列字:
“乘势而为,游刃有余。”
“大哥不愧是二甲进士,还卖关子呢!”
白氏凑过来,念道,“乘……游……这是取名游为,还是游刃?”
邓氏听此忽然笑了,“傻孩子,游乘的弟弟,当然是‘游余’。”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容芝,“阿怜寄回来这两句是告诉咱们,余哥儿虽早产,但会游刃有余地长大。”
容芝眼眶一热。
游怜山穿进了小说,什么都不知道,误打误撞写出这样的勉励话。原著中早夭的游余又闯过一关,定能乘势而为,扭转结局的吧。
“母亲解读得真好,大爷先前确实与我提过这个名字。”
邓氏吩咐贞嬷嬷铺纸研墨,将“游余”二字写得力透纸背,封成喜讯,让贞嬷嬷送去大理寺,给侯爷报喜。
而后,对周氏道:“二媳妇月份也大了,快回去歇着。说不定余哥儿的百日宴,能和你腹中的孩子一道办。”
周氏这才从地上起身,却委屈道:“算一算,母亲生辰快到,大嫂身子亏欠,恐怕要耽搁您的生辰宴。”
邓氏冷着脸摆手,“年年办,年年无新意,今岁不办了,节省银钱和人力,挪给余哥儿吧!”
容芝道:“谢谢母亲。”
周氏又不满意,“您这不办宴,那媳妇还准备了礼物,您一定收下!”
话语间,二房小厮抬来两只箱笼,箱盖上印有“喜珠”二字。
打开,其一是金丝?髻,另一是珍珠帘帽。
“媳妇特意在上京最好的首饰铺定的,母亲可喜欢?”周氏笑道。
金丝?髻编得是芳华牡丹,花蕊处嵌着一片碎红玛瑙。
“哇,喜珠家的手艺好精美!”老四家的白氏双眼发亮,“听说,光金丝就要用三两。”
而那珍珠帘帽更夸张,是用拇指大的南珠串成。
白氏惊叹,“二嫂真用心!喜珠的货至少得提前半年下订。”
邓氏扫了一眼,没说话。
这时阿桔端着药碗进来,碗口腾起热气。
邓氏脸色骤变,不知想到什么,嗓音拔高,“快抬走,我不喜欢遮面的物件!”
白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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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交换一眼,似没看懂。
贞嬷嬷指挥小厮们抬箱笼,周氏扑过去,不敢置信,“母亲?”
“说了,我不喜欢遮面的!”邓氏别过脸,目光落在容芝的枕边,“那是什么?阿怜还寄了别的礼物?”
容芝拿起扁圆木盒,“是给母亲的生辰礼,本想过几日亲自送上的。”
老四家的白氏抢先打开盒盖,“扇子啊?”
周氏拈起那柄金骨的团扇,嗤笑道:“做工倒精细,可惜母亲不喜遮面之物,大嫂白费心了。”
扇面被贞嬷嬷展开,游家家宅的全景在素绢上流淌。正院,东园,西园,南园,北园,还有梅园,处处景致,无一遗漏,全在这两只手掌的小扇面上。
邓氏伸手拿扇子,指尖轻颤,“真美。”
周氏眸子睁大,气道:“就因大嫂生了长孙,母亲要如此寒我的心?”
“你不懂,我喜欢的是这画中的家宅。”
邓氏摩挲扇面,停在角落一枚朱印上,念道,“尔惑。”
周氏终于想到什么,猛地转向容芝,“大嫂认识隐居寒山寺的画师?”
容芝浅笑,“说起来,我能求来此扇画,还要谢二弟妹。那日,你说母亲喜爱尔惑的画,我才冒雪上山去求。”
白氏、李氏又交换个眼神,“大嫂去寒山寺,竟是二嫂的主意啊?”
周氏脸色煞白,再次给邓氏跪下,“母亲,母亲……”
邓氏站着没动,低眉瞧着周氏,片刻,眼神示意贞嬷嬷。
贞嬷嬷作势拉周氏,“大夫人刚早产,二夫人也不爱惜自己,难道想让老夫人再受惊?”
周氏哭着起身,“媳妇不敢!”
邓氏长叹,静静瞥了周氏一眼,没再说什么。
她把容芝送的扇画合起来,握在手里,领着贞嬷嬷离去。
院门开了又关。
躬身相送的白氏抬起头,冲旁边的周氏冷笑,“哎呀!二嫂机关算尽,还是让大嫂的余哥儿抢了嫡长孙之名!"
“你!”
周氏嘴角发抖,突然扯掉白氏的碧玉簪,用力砸下去,“他游怜柑不过侯爷抱养的野种,你也配这嫡媳之名?”
玉簪断成两截,白氏捡起来,按在心口,嚎啕大哭。
哭声吵醒容芝怀中的婴孩游余,他也跟着哇哇大哭。
容芝赶紧抱起游余,“余哥儿乖,娘亲在,娘亲在。”
事情到此,阿桔不得不下逐客令,“各位夫人,回吧。"
待人散去,屋门关好,游余不哭了。
阿桔回来,勾游余的小鼻子,“二哥儿是个小机灵鬼!”
容芝不舍得放下游余,细细看他的眼睛、嘴角,似乎看出了游怜山熟悉的影子,忙回过神,松了手。
“老夫人居然喜欢尔惑的扇画,”阿桔喃道。
容芝看向院门,想起那日在寒山寺,坐在屏风后的侧脸剪影,与邓氏是很有几分相似的。
小说中写:司宁侯游仁泰的正妻邓氏,乃圣上表亲。
莫非,二十出头的尔惑画师是……皇子?
容芝让阿桔拿纸和墨,尔惑的扇画钱还没结给他。
她先给城郊的游怜山回了信,后写给尔惑的信时,提着笔犹豫。
尔惑这棵摇钱树,她想抓在手里,合作赚钱罢了,不管他什么身份。
阿桔出院送信,在门前碰见个人。
那人看着院中,问:“她,睡了?”
5. 过继(上)
忽听外间脚步声,容芝放下双环玉,推入枕底。
“夫人,老夫人跟前的贞嬷嬷来了,”阿桔挑起珠帘,引一位鬓角斑白、素面净肤的老妇进来。
容芝略微失落,但仍对老妇笑道:“可是母亲还有事交代儿媳?”
贞嬷嬷生了张圆脸盘,看着很是慈祥,福身行礼时,衣袖规整得一丝不苟,“大夫人莫紧张,产后体虚,您躺着说话吧。”
容芝让阿桔奉茶,秀眸凝住,又打量了一眼这位来客。
方才婆母邓氏来时,这贞嬷嬷是近身伺候着的。想来,应是之前贾嬷嬷的冒失让邓氏心生害怕,便带话回宫请来办事妥帖的“贞嬷嬷”。也或者,是公爹游仁泰心疼邓氏,从旁促成了换仆。
“老奴给您送两支高丽参来,是前儿圣上赏的,老夫人说,正合大夫人服用,”贞嬷嬷说。
阿桔接过礼盒,并归入桌上那堆补品,摆在外层,一目了然。
容芝道谢,因问道,“敢问嬷嬷,在宫中伺候过哪位主子?”
贞嬷嬷双手捧着阿桔斟的茶,眼尾笑纹深刻,“老奴福薄,年过半百,在尚宫局管了二十年衣裳首饰,有幸得先太后召见。那时,老人家的头面,非得老奴梳不可!"
先太后正是婆母邓氏的亲姑姑,贞嬷嬷与邓氏,是多年的旧相识。
容芝正思量着,阿桔来帮她拉被角,因背着贞嬷嬷,捂嘴对她笑,“夫人,这下子,咱人参吃不完了……”
容芝自有打算,“改日找门道,问问价。”
这话半真半假,她手里现银不多,卖人参,肯定要卖,可也不必让贞嬷嬷知道。
但见贞嬷嬷眉头微动,笑道:“大夫人持家有道。”
“大伯——”
由门外冲进一个小小身影,大约被屋里的生人吓退,他的笑僵在脸上,立刻转过身要跑。
“乘哥儿来了!”阿桔追出去,扯住游乘的灰蓝袄袖,“你今日又给余哥儿带了什么好吃的?"
“我自然带了,”游乘红着脸喘粗气,探头看贞嬷嬷,又赶紧转开脸。
见此,容芝与贞嬷嬷对视一笑。
贞嬷嬷朝游乘招招手,“你就是府里的大哥儿?快走近些,让嬷嬷好好看看你!”
左右躲不掉,游乘磨蹭着挪进来,规规矩矩给贞嬷嬷行礼,小脑袋一低,“嬷嬷好。”
“啧啧,好俊的哥儿!”贞嬷嬷从袖中摸出芝麻糖,“给,拿去吃!”
游乘收了礼,慢慢抓过糖,多添了块自己带的怡子糖,都放在容芝手里,“给三弟弟……二弟弟吃。”
容芝的心化了,摸摸他的头发,“乘儿最乖了。”
才三岁的半大小子,自己馋得咽口水却记挂着别人,怎不惹她心疼?
天寒地冻,容芝怕二房又没给游乘饭吃,吩咐阿桔准备热乎的汤面。
突然,听贞嬷嬷“咦”了一声。
“哥儿这脖子……”
贞嬷嬷拨开游乘的衣领,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谁掐了你?”
孩童细嫩的皮肤上有青紫的指痕,看淤血程度,恐怕被伤了两三日。
阿桔手中的茶壶“当啷”落在地上,霎时已红了眼圈,“还能有谁?二夫人自打怀了身子,脾气越发大了……”
“你别胡说,”贞嬷嬷厉声打断,“那周氏是乘哥儿的嫡母。”
可怕的安静里,游乘“哇”地哭出来,猛地扑进容芝怀里,“大伯母!我想读书!想到高处!想让她够不着我!!”
贞嬷嬷如遭雷击,呆呆地在椅背上靠了片刻才回神,“虐待庶子?堂堂司宁侯府的嫡媳,居然干出这等可耻事?!”
容芝摇摇头,只轻拍着抽泣的游乘。
有些话,她这个隔房伯母不便出面说,但宫里来的老嬷嬷就不同了。
“丧良心的玩意儿!”
贞嬷嬷拍案而起,冲着南面二房方向,骂道,“哥儿喊她一声母亲,她就这么作践哥儿?”
阿桔忙去捂她的嘴,“嬷嬷慎言!二夫人怀着身子呢。”
“她就是怀着龙种,也不能虐待孩童!”
贞嬷嬷甩开阿桔的手,眼中怒火迸发,“老奴这就去禀告老夫人!”
容芝急道,“嬷嬷初来乍到,有所不知。乘哥儿毕竟是二房的孩子,我们若插手,这,说不过去的。”
“大夫人是聪明人,现在糊涂了?您可是嫡长媳,管教全府的子侄,都名正言顺,”贞嬷嬷压低声音,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游乘,“这孩子与您亲近,将来有了出息,能不念您的好?”
容芝当然明白道理,可她不能太快同意,得再磨一磨贞嬷嬷的善心。
正犹豫间,游乘挣开她的手,“扑通”给贞嬷嬷跪下,磕头道,“求贞嬷嬷救我!昨儿母亲还说,等三弟弟出生,把我送去外城庄子上!”
“乘哥儿!”容芝惊得要下床,却见贞嬷嬷已然老泪纵横。
“我可怜的孩子,你这事嬷嬷管定了!”贞嬷嬷一抹眼泪,风风火火往外走,“你们等我好消息。”
容芝被阿桔扶回床上,双眼一直追着贞嬷嬷的背影。
廊下,融雪水洒在灰白的发上,斩钉截铁的声音渐去渐远,“在宫里什么刁钻货色没见过?老奴非要整治整治她的臭毛病!"
后来发生的,容芝无法亲眼看,到次日一早,她听阿桔说了个大概。
数月不回府的大理寺卿游仁泰,昨夜归来,在邓氏房中待到了天明。
紧接着,正院传出了消息——即日起游乘搬入长房东园。
“我知道那贞嬷嬷不简单,可也没敢想,这么快呀,”阿桔边讲边咋舌,“贞嬷嬷到底怎么与老夫人说的?”
容芝不知细节却能想见,那老妇在宫中厮杀多年,定有狠手段。
且她婆母邓氏,又是好惹的么?她还记着那日邓氏在她的马车里哭诉的肺腑之言,说明在公爹游仁泰心里,邓氏占据了相当大的分量。
“父亲与母亲的感情,真好,”半日,容芝感慨道。
早膳过后,容芝让阿桔扶着在床边活动。
她这具身体才二十岁,饶是早产大亏,几日休养下来也恢复大半。
抱游余的时候,又想起城郊的游怜山。
他几时办完差事,几时回府?
容芝絮絮叨叨地想,问阿桔,“你把信送出去了?”
“送了。给大爷的,给尔惑先生的,都送了。”
“甚好。对了,乘哥儿那边,说没说几时搬来?你,赶紧把朝南那间空屋收拾出来,书案、书架这些,都置办新的,还有——”
“大伯母!”
容芝听见熟悉的喊声,往屋外走了几步。
“大伯母。”
她被游乘抱住。
他仰着脸,笑盈盈地望她。他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眼角湿润,“乘儿来了!再不走了!”
容芝抹去他的泪,“好,甚好。”
又看见他脖子里的淤青,忽然喉头哽咽,“以后,再不走了。”
来的人还有贞嬷嬷,手提橙黄的布口袋,说是宫里送来的文房四宝。
“把乘哥儿交给大夫人,老奴不辱使命。”
贞嬷嬷垂下眼,似有遗憾,“周氏现下情况特殊,等她生下孩子,老夫人自会追究她的错。"
“您莫要自责,能为乘哥儿争取到今日这一面,媳妇满意,乘哥儿也满意,对不对?”容芝看看游乘。
他立刻道,“多谢嬷嬷救命之恩!”
贞嬷嬷拦住他,不让他跪,“哥儿经历这番磨折,将来必有大成!”
又看了看容芝怀中酣睡的小儿,想起什么,“问没问,大爷几时回?”
容芝说,“没问,问也白问。他给圣上当差,不是自由身。若我问,徒增他烦恼。”
她的袖角被游乘扯住。
他剥好了怡糖,掰成两半,大的给容芝,小的含在自己嘴里,眉眼笑弯,“大伯母吃!甜!”
容芝一口咬住那糖,道,“确实甜。”
原著中那个阴鸷狠辣的权臣,此刻是为了半块糖欢喜的孩子,而她和他的命运,正在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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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改变。
与此同时,南面二房院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动静。
化了一夜雪,阿桔赶早在东园门前洒扫。
几个丫鬟靠近,悄悄议论昨夜二房的动向。
“二爷回府了!天没亮就被侯爷叫去书房问话。”
“方才有人看见周氏,她红着眼眶也去了正院,这会儿,定是为乘哥儿的事告状呢!”
听阿桔转述时,容芝在给游余换尿垫,闻言,手上一顿。
拿着的纱布被游余扯过去,正好盖在他小脸上,吓得阿桔赶紧掀开。
二房游怜泉在大理寺做评事,正七品,主理重大案件的复核重定。
官小权大,容易出政绩,容易晋升,说的就是游怜泉这一类人。
年中的时候,江南出了一桩舞弊案,牵涉到三个州府。
游怜泉奉旨南下复核此案,帮十几个举子恢复了科举功名,不仅得到当地百姓敬仰,也在上京引起不小的轰动,威名远播。
“听说,宫中那位也很欣赏二爷。门房说,昨半夜二爷回府,多带了一架马车,怕是收了不少结交礼!”
容芝端起桌上的补气汤,还没入口,已皱起眉。
阿桔说,“我去拿糖。”
“不用,”容芝仰头,把一大碗药喝干。
院门被人推开。
急促的脚步声里,管家给容芝行礼,“大夫人。”
容芝放下空药碗,站起身,“是不是父亲回来了?”
管家愣了下,点点头,“侯爷请您去正院说话。”
阿桔心疼容芝,“好几里地,您能走过去么?我去找轿子。”
容芝笑道,“你扶着我,咱俩慢慢走。”
这一路,花了两炷香。
等到了正院门前,容芝远远就看见邓氏,她站在紫藤架下,冬阳透过花叶,在她素净的面上描摹。
“母亲,”容芝走近,福身行礼。
邓氏伸手扶她,“看你脸色还虚,唉!你莫怕,有我在。”
这时,书房突然传出周氏的哭诉:
“……儿媳真无用,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哭坏就哭坏吧!”
“周氏!不要胡闹!”
游怜泉的话听来又生气又疲惫,“太医早晨说你胎象不稳。”
管家上前敲门,“侯爷,二爷,大夫人到了。”
里面静了一瞬,而后,司宁侯游仁泰沉稳道,“让她进来。二郎,你们夫妻回避一下?”
“父亲,儿媳不走,也不能走!”
周氏拔高音调,“倒要听听大嫂怎说!她已有余哥儿,为何还要抢我的乘哥儿?”
书房门开,容芝迈过门槛,见游怜泉扶着周氏的肩膀,眼睛看向她。而周氏的眼下两团青黑,估摸,最近睡得不好。
“儿媳见过父亲。”
容芝向游仁泰行礼,又轻轻转向游怜泉,“二弟,一路辛苦。”
游怜泉笑,摸出个锦囊,递来,“补给余哥儿的出生礼,我回来迟了。”
锦囊打开,滑出一枚玉锁,锁面刻着“喜乐”二字。
“你还准备了这个?”周氏狠狠剜了游怜泉一眼。
容芝把玉锁放回去,想推辞。
司宁侯游仁泰开了口,“替余哥儿收着吧,是二郎的一点心意。”
玉锁质温,容芝却觉得烫手,她说,“儿媳听父亲的,多谢二弟。”
游仁泰捋了一把胡须,“大媳妇为游家诞下嫡长孙,是大功。早产让你受苦了,幸而你母子平安。”
“可是,有些病在小时候看不出来,”周氏嘀咕道。
游仁泰斜她一眼。
游怜泉立刻喊道,“周氏!”
容芝注意到,游怜泉握拳的指节发了白。
她上前,温声道,“前日父亲帮请的太医新开了药方,余哥儿连服了几副,气色渐好,劳父亲挂心了。不知,父亲今日唤儿媳来,所为何事?”
游仁泰单刀点破,“乘哥儿搬去你院里了?你母亲想让你教养他,但你已有余哥儿。”
6. 过继(中)
周氏舍不得庶子游乘?不可能。
这是容芝来正院的路上想清楚了的。
无论从原著内容看,还是从她的自我感受看,完全不存在周氏舍不得游乘的迹象。故而,周氏今日非要把事儿闹大,闹到司宁侯游仁泰的面前……大概只有一个理由。
容芝又看了眼演戏上瘾的周氏,不免心底发笑。
既然周氏要这个体面,她倒愿意给周氏一小块遮羞布。毕竟,嫡母虐待庶子的丑事,若传扬出了侯府,最丢脸的、挨最多非议的是司宁侯游仁泰,以及侯府二爷游怜泉。再往大了讲,甚至可能牵连侯府所有人。这其中,当然包括她和游怜山。
眼下,游仁泰希望大事化小,周氏又要体面。
容芝被夹在两方中间,需考虑两方的诉求,可她自己的所求是,游乘免受干扰,顺利走上科举青云路,换她和家人的平安。
为此不变的大主题,她付出小牺牲小赔头,无所谓。
“父亲,您愿意给儿媳说辩的机会,儿媳感激。”
容芝以退为进,双膝屈下去,跪在了游仁泰脚边,继续道:“二弟二弟妹舍不得乘哥儿,儿媳如今做了母亲,哪会不理解?只是,儿媳先前经历早产,九死一生,便更认识到女子生产险象环生,稍有不慎恐抱憾终身!儿媳去鬼门关走一遭,活着回来,是万幸,便不愿二弟妹再去走一遭……二弟公务繁忙,照顾二弟妹是儿媳与三弟妹四弟妹义不容辞的责任。乘哥儿亦懂事,乖巧,但到底只有三岁,若他冲撞了二弟妹,影响腹中嫡孙,不妥不该。所以,前日儿媳斗胆找贞嬷嬷,向母亲请求,由儿媳暂时教养乘哥儿。待来日,二弟妹诞下嫡孙,精力有余,再让乘哥儿回去,便好。乘哥儿永远是二弟的儿子,儿媳不敢抢走乘哥儿,从没想过。”
一番话,真假掺半。
容芝自知走了一步险棋,也是要赌一局。
而她的赌注押的正是原著中对周氏的人物设定——善妒、恃宠而骄、吃软不吃硬。
“一个孩子是养,两个也是养,”半晌,游仁泰开口道。
“可是父亲……”周氏还欲说什么,被游怜泉死死摁住。
夫妻间的拉扯看在游仁泰眼中,他一弯腰扶了一把容芝,长叹道,“说起照顾,现下府上最需被照顾的,就是大儿媳你了。”
“可是父亲、母亲还有东园中人都很照顾儿媳,父亲不必太挂心儿媳,”容芝起身时,腿脚发了麻。
幸而游怜泉抓住她的肩,将她提溜着站稳,“大嫂小心。”
容芝对他浅浅一笑,“多谢二弟出手。”
游怜泉反而羞红了面,“一家人,无须言谢。”
容芝摇摇头,笑道:“乘哥儿去我身边,二弟也要放心,乘哥儿与余哥儿投缘,昨儿还教弟弟认‘天地玄黄’呢。”
此温言,在屋内散开,甚是熨帖。
游仁泰立在上首,唇角微微仰高,“他们哥俩养在一处,或许真是好事吧。”
“父亲,二爷,你们是不是忘了,”周氏突然喊道,“乘哥儿是我二房的骨血?”
游怜泉扶额。
游仁泰却笑,“好了,此事不必多说,就这么定了。但明面上,别讲成什么‘过继’,乘哥儿暂由嫡长媳教,罢了,也合乎规矩。”
又整了整官服,“大理寺还有案子,你们自便。”
容芝退出书房。
婆母邓氏迎上来,双目含泪,“别再走回去,你父亲安排了轿夫,这就到。”
阿桔更是哽咽不成声,紧抱住容芝,“是奴婢不好,又让您受苦了!”
容芝摸摸她的脸,“傻姑娘,你莫要哭,我不好好的么?”
身边,游怜泉和周氏走过去。
容芝追着瞧了瞧,见周氏低头用帕抹泪,可眼眶干燥,睫毛都没湿。
轿夫到了,容芝懒得多管周氏,告别邓氏,由阿桔扶上轿子。
刚走了几步,阿桔让轿夫停下,掀开布帘,对容芝道,“夫人快看!”
容芝顺着转头,原来从松林后面传来了笑声。那周氏凑在游怜泉耳边说着什么,眉眼间,哪有半分方才的悲戚?
“毒妇!装货!”阿桔愤懑不已,“她丢了乘哥儿,倒像捡了宝,真该让侯爷看看她现在的嘴脸。”
容芝心想,这周氏还没回南园就笑开了花,当真无所顾忌。
日后有的是机会让周氏露出尾巴,不差今日这一时。
“咱走吧,出来这么久,余哥儿该饿了。”
快到东园,南面忽然一阵喧哗。
几个婆子往二房跑去,面色慌张。
阿桔扶着容芝,随口问其中之一,“什么事儿?”
婆子上气不接下气,“二夫人发动了!”
容芝目送那婆子跑远,收回目光,“终于,周氏也要生了。”
阿桔冷嗤,“但愿老天爷照顾周氏,多留她在鬼门关几个时辰。”
“唉,且积点口德,”容芝笑道。
亥时,容芝醒了。
游余拉扯她的袖子,她怕他又饿,赶紧喊阿桔点蜡烛。
烛台亮了,容芝发现阿桔一个人偷乐,“有啥好消息?”
阿桔把嘴捂得更严,笑声也更大,“周氏生了,没用到一个时辰。”
容芝:“嗯?”
阿桔松开手,声音压低,“她生的,是个小小姐!”
“……”容芝明白过来,“怪不得你如此高兴。”
阿桔哼了声,“这是天给的报应,看她今后还翻天。”
笑声未落,屋门外有些动静。
容芝对那边喊道,“乘哥儿,你也醒了?”
片刻,小儿走近,眼底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阿桔忙把他搂过来,抱到容芝的身边,“做噩梦了?”
游乘摇头,又看看容芝,“母亲说过的,若生不出弟弟,就把我送去庄子上。”
“不怕,”容芝轻拍孩子的背,“有我在,没人能送走你。”
一夜之间,周氏生女的消息像墨入水,在侯府悄然晕开却无人敢言。
这天,容芝早晨起床,游乘已在南屋窗前看《千字文》,却不知他看得懂不。
游余已满了月,白日醒着的时候越来越长,容芝和阿桔轮换着抱他哄他,有时看顾不过来,游乘便来帮忙,拿着《千字文》一本正经教游余认字。
年节将至,阿桔听容芝的吩咐,去各房院子送书局的分红,才不到三十两银,给游乘买几本开蒙书就花完了。之前收的人参也让阿桔找铺子卖了,但换的银也是杯水车薪。
“乘哥儿翻年四岁了,是不是要拜个老师?”阿桔竟有操不完的心。
容芝想起来,原著里上京最有名的科举尊师,乃是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袁至诚的胞弟,袁敞。
此袁敞,无官职,门下进士多如牛毛。像是杜景明、杨海等等朝堂清流,都得尊他一声“老师”,而近二十年的科举策论押题,皆以他的文为学习范本。
可是,袁敞、袁至诚兄弟与司宁侯游仁泰的政见相左。
因袁敞写的文章多推崇“宽而有制”,而大理寺卿游仁泰,一生最在意的就是“国有法度”,时常把一句“国无法度,国如何国”奉为圭玉。
所以整个上京都知道:大理寺卿游仁泰,和刑部尚书袁至诚是宿敌。
有关朝局,容芝无法找阿桔商量,倒有点想念城郊的游怜山了。
正愁苦,阿桔引着个人进了院门。
容芝以为是贞嬷嬷来看望,没抬头,闷闷喊了声“嬷嬷”。
“我可不是嬷嬷!”是游怜山。
他风尘仆仆进了院,官袍下摆沾了泥点,眼下青黑,先过来抱走了容芝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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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游余。
游乘也从南屋跑来看热闹,“大伯!”
游怜山把游乘抱起来亲了一口,“哎哟,我的乖乘儿!”
又看着容芝,道,“事情我听阿桔讲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小芝。”
容芝冲他冷笑,“快别演了,也没外人在。”
晚膳吃得喜乐极了。游乘坐在游怜山腿上,吃一口,叫一个大伯,仿佛要把过去数月缺了的补不回来,把游怜山哄得合不拢嘴。
阿桔悄声与容芝说,“第一次见乘哥儿笑成这样!”
容芝点点头,很想说:何止游乘,她也是第一次见游怜山笑成这样。
饭后游怜山被游乘拉去讲书。
游余饿了,阿桔抱回来交给容芝,主仆俩边忙活,边说二房的趣事。
“那周氏天天摔摔打打,闹着想把乘哥儿要回去。这叫什么?从前你对我爱答不理,现在我让你高攀不起。”
容芝笑了笑,“还没到高攀不起的地步。”
阿桔不同意,“我看乘哥儿挺爱读书,还怕他来日不中状元?”
“也是,”容芝说。
阿桔又笑,“周氏这次早产伤了根本,太医说,她再难有孕了。”
容芝扭回头,“还有这事啊。”
似乎事情走向已经偏离了原著,那原著里周氏是生了嫡子的。
吱嘎一声。
游怜山从南屋出来,疲惫地转着肩颈。
容芝让阿桔去备热水,自己去检查院门关没关好。
正要落锁,管家推开门缝,小声问:“大夫人,大爷到了么?”
容芝点点头,说,“你们大爷累得不轻,没重要事,明天再来找他。”
管家说,“有有有!老夫人有请。”
容芝一惊,担忧道:“郑叔,今天又为什么?”
郑叔叹气,“还不是二房的事儿么?您和大爷一道过去,天冷,您多穿件衣。”
身后,游怜山不知何时站着,“父亲已应允,周氏还敢去闹母亲?”
容芝看看他,夜色也掩不去他面上的肃杀,而他这副杀神模样,才是容芝从前最熟悉的模样。
“莫慌!你在游怜泉也在,周氏伤不到母亲,”容芝扯了下游怜山的袖子。
游怜山随她回了屋,“我是怕她伤你!不过正好让我看看她的手段。”
话音被郑伯听了去,郑伯笑道:“大爷和夫人,伉俪情深!”
正院,前厅。
邓氏端坐上首,周氏裹着厚斗篷坐在一旁,面白如纸,游怜泉挨着她坐。
见长房夫妻进来,游怜泉起身喊“大哥”,周氏却抽泣起来。
邓氏忙劝道,“唉,宜娘刚出生,还要你照顾,为了她你也该保重。”
周氏哭声反而更大,游怜泉看着她,直摇头。
“儿子见过母亲,”游怜山扶着容芝给邓氏行礼。
又走到周氏面前,将带的高丽参放在她案上,“二弟妹生下宜娘,多有劳累了。”
周氏瞥见那案上的参,抽噎声竟小了些。
邓氏轻叩茶盏,“大晚上的,我不废话。你们父亲意思是……让乘哥儿自己选。”
周氏猛地抬头,“父亲好偏心!若让小崽子自己选,他肯定选大嫂!”
邓氏放下了茶盏,“那你就该想想,为何如此。”
周氏被噎,泪水唰地滚下来。
游怜泉突然开了口,“不如这样?我与大哥比一场。”
游怜山挑眉,“那我认输,你是大理寺的,身上有功夫。”
邓氏点头,“在理。”
游怜泉摆摆手,笑道,“大哥,不比武。我是想说乘哥儿该开蒙了,我与大哥各寻一位老师,由母亲定夺谁寻的更好,乘哥儿便跟谁。”
邓氏当即拍板,“行,就这么定了。”
7. 过继(下)
半月后是年节。
若无特殊,忙碌一年的钦天监监正游怜山该休沐了,可容芝倒不愿他留在院中,他时时在自己眼前晃悠,她会烦。
这一路回来,长房夫妻两人各怀心事,毫无交流。
再过两道月洞门就到东园,容芝转头看向游怜山,“最近朝堂上有没有动向?”
游怜山拉着她快走几步进了院门,关住门才小声道,“怎么?有大剧情点要来?”
容芝甩开他的手,“哪来的大剧情点……早和你说过,咱们一家在这个世界的结局很好。”
游怜山似不相信,又盯着她看了一阵,“结局好,不代表过程也好。”
容芝用话堵他的嘴,“过程也很好,万事如意!”
游怜山更疑惑,拦在她面前,“如果是万事如意,咱俩刚才还会去正院吗?”
容芝不说话了,她不该忘了游怜山很聪明,不好糊弄。可他像现在这样,无知无畏地去衙门里忙碌,不必烦恼将来,挺好的。
“被害妄想症,可要不得,”容芝推开游怜山,径直进了里屋。
阿桔已铺好床,也把游余哄睡,见容芝回来便准备离开。
容芝叫住她,“你泡壶茶来吧。”
“这……时辰不早了,您还喝茶?”阿桔拢着袖子,笑道。
容芝说,“不是我喝,我帮大爷要的。”
被编排好的游怜山哦了一声,对阿桔说,“对,是我要喝。衙门有事没想透,我哪里敢睡?”
屋门被阿桔带上。
容芝先坐在桌边,拍拍桌面,“过来坐。”
“给乘哥儿拜老师那事,你怎么想的?”游怜山把椅子往容芝身边挪。
容芝收回了手,抬头看他,“从书中看,刑部尚书袁士诚的弟弟,袁敞,是首选。”
“但,那袁敞不可能收游家的孩子,对不?”游怜山顺着分析。
容芝微惊,“你没看小说,怎会知道?”
游怜山笑道,“朝堂上的消息,我不用刻意打听就能天天听说。而且,我还知道,袁敞最近要换宅子。前日大雪,他家院墙塌了,险些伤了袁夫人!”
容芝双手合握,放在桌上,“那你打算送他一套房?先说好了,我没钱!”
游怜山拍拍她的手背,叹气,“你之前几时愁过钱,是为夫没做好啊。”
容芝瞪他一眼,“说正事呢!能不能走心一点?”
游怜山说,“我在讲正事啊。钦天监那地方,我得尽快离开,它事多,晋升空间小,不合适我。你但凡给我换个别的部门,现在也不至于为了一套房发愁!”
也对。
上辈子,游怜山已做到跨国科技公司的副总裁,如今被困在最神秘的钦天监,怎不算是屈才?
容芝思及此,语气稍软了点,“换部门的事,指望不上司宁侯游仁泰,还要靠你自己。”
游怜山赞同,“二弟游怜泉在大理寺,所以我必须是闲职,这是权衡之策。”
容芝补充,“所谓君臣父子,你爹游仁泰官再大也要听圣上,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而且,补缺就得等上面的人致仕。”
“说到致仕,你知那工部尚书是怎样的人?好相处吗?”游怜山问道。
容芝托腮想了想书中的此人,眼眸一亮,“工部尚书谢怀予,今年年节前会向内阁请辞!”
游怜山的身子坐正,“小说里写是什么原因?”
容芝说:“没写,那工部在小说里没有存在感。”
游怜山抱臂,目光落在桌上,“行,我明天去衙门里找人打听一下工部的事儿。”
正说着,屋门被人敲响。
游怜山笑了笑,“阿桔,快进来吧!还敲门……”
“大爷,”回话的是门房小厮,“刚钦天监来人,说城郊的祭台有一处柱子松动,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游怜山立刻起身,“好。”
又看了看容芝,“乘哥儿的老师人选,咱还是定袁敞?”
容芝吐口长气,“他恐怕不买你爹游仁泰的账,让我再想想。”
游怜山必须要走了,弯腰抱容芝的肩,“还是那句话,有困难就去衙门找我。”
看他匆匆走出屋门,冷风灌入,容芝打了个寒战,醒了神。
阿桔端着泡好的茶进来,“大爷又走?唉,等年节休沐就能在家多陪陪夫人。”
容芝哼了声,又叹道,“他此生在钦天监,是挺可惜的。”
阿桔弄不懂朝堂之事没说什么,正欲关门,门房小厮又跑上来,递过一封信,说是刚送到的。
信封无字,拆开才知是尔惑先生的回信。内容简单,只有一行字:明日,不足斋见。
不足斋,是容芝替婆母邓氏打理的书局,也是司宁侯府六间院子的唯一添补。可自从容芝上次滑倒,她一直没正经去过书局,也正好借此机会去看看它的经营状况。
次日出门前,容芝让阿桔清点了一百两银票,随身带着。
阿桔笑称,“第一次带这么多银子出门!”她不了解,这点银子连侯府的一间小院都买不下来,根本是太少。
马车等在侯府门前,门房小厮与阿桔作揖,问说,“东家去书局啊?”
阿桔答,“是,夫人好久不去,怕那帮伙计闹幺蛾子!”
话音落下,引得门房一片笑声。
一回头,府门里又走出一对主仆,那小厮忙行礼,“二夫人。”
周氏嗯了声,眼睛却是盯着刚才长房马车离开的方向。
身边丫鬟冷笑,“看她还有闲心去书局,这次比试,她输定了!”
周氏仰着脑袋,朝马车过去,“输了,是她自己不够努力。”
丫鬟跟在后头,“她长房就是一张嘴厉,论真本事,还是二爷、二夫人更厉害!”
与此同时,容芝的马车停在了青砖地上。
不足斋到了,她要抱游余,本想让阿桔牵着游乘,却不想那小儿与她寸步不离,紧抓她的裙角,双眼警惕地看周围。
“也好,袁家离这儿不远,你这会空了就去打探一下,看看袁夫人在做什么。”
“是,夫人。”
容芝给阿桔安排了差事,想继续往前走,被人拉住了。
游乘站在书架前,双眼放光,“大伯母,好多书!”
“东家来啦!”掌柜老周迎上来,笑眯眯地打量容芝,“您气色好多了,就是丰腴了些。”
容芝笑着摇头,“在家养了这些日子,人都懒散了。”
又看向二楼,低声道,“那位客人到了?”
“在雅间候着,”老周朝楼上努努嘴,牵住游乘的手,“小公子要不要尝尝新到的桂花糖?”
游乘仰头看容芝,见她点头才道了谢。
容芝推开雅间,窗边立着个修长身影。
“尔惑先生,”她喊道。
那人转过身,半张银质面具泛着冷光。他的目光先落在容芝怀中的游余脸上,停顿片刻才道:“夫人喜得贵子,我竟忘了准备礼物,下次一定补上!”
“无碍,你客气,”容芝坐下。
有小厮模样的人进门,奉上茶点,在容芝耳边低语,“夫人,打听过了,袁夫人今日出门逛了好几家房牙行。”
容芝侧目,“结果?”
小厮继续道,“好像没看上哪家宅子,也可能,她已有看上的。”
“她要的是工部尚书谢家的。”
容芝正要出口,竟被桌对面的尔惑先生抢了先,不免笑道,“你……”
尔惑没说话,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假扮小厮。
容芝把怀中的游余交给那小厮,“他”立刻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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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了。
屋门关合。
容芝拿出准备好的银票,推到尔惑面前。
尔惑把银票推回来,“我为你画扇画,不为钱。”
容芝疑道,“那尊驾是想图什么?”
尔惑拿起一块桃花酥,“图个开心!”
谜一样的人。
容芝回想那看过的小说里,也没有这样戴面具的皇亲贵族。或许在她进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剧情走向就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桃花酥咬去一大半,尔惑问道,“你结识袁夫人,也是为侯府的孩子拜师吧?你怕是不知袁先生与你家老侯爷的关系。”
容芝的痛处被揭开,“我当然知道。”
尔惑把剩下的酥饼塞进嘴里,“不过你想从袁夫人着手,也是没错的。若你能帮她解决宅子,事情就容易多了。”
绕回正题,容芝的手搭在桌沿,“袁夫人真看上谢家宅子了?”
一面扇画摆在了她手边,尔惑说,“五进大宅,三年前新盖的,多抢手啊!你要有钱也会想买的。”
容芝仔细瞧着扇上的庭院,规格竟与司宁侯府不相上下。
“谢大人开价三万银,袁夫人只愿意出二万八。”
容芝怀疑自己听错,“只开价三万银?内城的五进大宅啊!”
尔惑点头,“谢尚书急,原本这种情况不能卖,但也有门路可卖。”
容芝握着团扇,往后退开,“你消息这么灵通?难道,那谢家夫人也找你画过扇画?”
尔惑倒也爽快,“正是。”
容芝忽然有点后怕,“那我家……”
尔惑拿起第二块桃花酥,“除非你公爹也要致仕,要卖宅?”
容芝摇头,“当然没有!”
她把扇子放在了桌上,却没松手,“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背后是哪家房牙?有正规官帖吗?”
尔惑的眼扫过她摊开的掌心,重新拿块桃花酥放上去,“房牙叫‘谷之’,在千家胡同口的茶庄旁边,明天能挂牌。至于官帖,也是有的。”
容芝越听越荒唐。谷之?这不是从她的名字里剔出来的字儿么?
明天挂牌……她笑道,“官帖,给我看看。”
“没带在身上,明天给你看。”
“行,那我明日见了官帖再谈其他。”
尔惑正要拿最后一块桃花酥,闻言停了手,“随你,我不急。”
容芝为他拉开屋门,“先生慢走。”
又想起扇画的生意,她追着他下了楼梯,“先生既来了我这书局,可有兴趣在此摆个柜台招揽生意?”
尔惑回头看着她,“扇画赚得太慢了!真要赚钱,你干房牙更适合!”
容芝愣在楼梯上,“明日我要见官帖,否则,免谈。”
尔惑下了楼,出店门离开。
在书局看了整年账目,容芝发现各项进出清晰合理,可她对经商不通,回头找游怜山把把关是更好的。
她将账目副本带走,赶回侯府时,天色已晚,不巧,刚下马车就碰见了也刚回府的周氏。
周氏一脸倦色,强撑着背脊说,“大嫂出门一天竟毫无所获?别以为你手里把持着书局的账本,就能私自挪用公帐!为了乘哥儿,我与二爷都说好了,哪怕倾尽所有,也会赢过大哥大嫂!”
容芝抖了抖手上的账本,“可人情这回事,有时是钱买不来的。”
说着,阿桔抱来游乘游余兄弟俩,把小的放在容芝怀中,“夫人,咱不能再耽搁!俩孩子都要饿死了……”
说着,门房小厮提着灯笼迎来,主仆二人快步进了府门。
周氏气得直跺脚,“得瑟个什么!?”
又对身边丫鬟说,“喜珠那婆娘今天找我要的,是不是二百两?罢了,只要她能帮忙引荐袁夫人,二百两就二百两!”
8. 拜师(1)
次日,容芝用过早膳,察觉游乘有点发热,只好敲开正院,将孩子交给贞嬷嬷照顾。贞嬷嬷瞧着她,问道:“身子还没复原,媳妇又是去哪儿?”
容芝今日还要见尔惑,查看他许诺的房牙官帖。可她什么也不能说,“要去书局。老周掌柜说,年节前要整理库存。”
贞嬷嬷不多问,只让阿桔好生伺候容芝。
回东园,容芝加了件厚披风,出门前她看见枕边的书局账本,想了想,吩咐阿桔找门房送去钦天监。游怜山的心不在玄学上,碍于皇命必须出工,等他得闲看看账本,也好熬熬时间。
在侯府门前又碰见周氏。
那妇人眼高于顶,见了容芝也像没见。
阿桔气不过,故意扯着嗓子说,“早晨乘哥儿一时口误,将夫人喊做了母亲……”
周氏一听便垮脸,几步追来瞪着阿桔,“小丫头胡说什么?”
正要发作,马车到了。
管家上前给容芝请示,“大夫人,马车暂时只空余一架,请您先用。”
容芝拉住阿桔,笑道,“不必,我看弟妹更着急,让她用吧。”
周氏皱紧的细眉还没松开,疑道:“……大嫂真愿意让给我?”
容芝点头,“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你急,自然是你先。”
边说,边亲昵地拍拍她的手背。
周氏却没动,想起什么似的,对容芝说:“长房与二房这场比试,虽是母亲定的,可若大嫂觉得胜算不大,现在退出也未尝不可。如今我再无可能有孕,往后,肯定痛改前非,好好爱护栽培乘哥儿。”
容芝微怔,真不知周氏从何看出她胜算不大,便说:”二弟妹何出此言?”
周氏再走近一步,竟挽起容芝的手臂,“大嫂这两日被书局账目困住,想来也没多余心思放在乘哥儿拜师上了。若大嫂真有难处,放弃了,也情有可原。”
容芝笑道,“咱一大家就靠书局的钱买珠、买糖,看顾书局是我的责任。再说,应下比试的是你大哥,我哪能背叛他?二弟妹,我马车也到了,先走一步。”
说完径直上马车。
阿桔紧随其后,又换上昨天穿的小厮男装,还特意在白脸上抹锅灰。
容芝勾她的鼻子,说:“像。”
马车到不足斋时,门前并无其他车马。
容芝左右瞧了瞧,正怀疑尔惑是否爽约了她,却听有人从对面茶铺跑出来。
“见过夫人!”是一位用剑的侍卫。
阿桔一看就认出那剑士,“夫人,他是寒山寺里那位攀高踩低的!”
那剑士也瞅着阿桔,“这位兄台,我们见过?”
阿桔挺起胸膛,学男子模样,“你不认得我,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剑士多看她两眼,转了笑,“原来是那位姑娘。”
又掏出一本房牙官帖给容芝,说:“尔惑先生有事不来了,他命在下在书局等夫人。稍后,您和袁家谈妥之后还来书局找在下。”
容芝听明白,不在乎尔惑来与不来了。
她见了官帖心里就有底,事不宜迟,袁家离书局不远,她们得快些过去,“阿桔?”
身后无人回应。
容芝转头,那姑娘站在剑士面前,正打听人家叫什么。
剑士拱手,介绍自己:“在下叫命生,敢问姑娘?”
谁知阿桔呷了声,“你不用打听我!我打听你,是为我家夫人方便。”
容芝只恨玉不成器,看阿桔朝自己过来,冲叫命生的剑士喊道,“小哥,她叫阿桔。”
剑士愣了瞬,行拱手礼,远远送容芝和阿桔进马车。
过一条街便是袁家。
西面院墙果然还坍塌着,几个懒散的工匠聚在一起闲话,见有陌生马车靠近才散开干活。
门房说,夫人刚去了喜珠。
“喜珠?”阿桔肯定没想到,“原来上京最大的珠宝铺,是袁家的。”
容芝从书中了解得更多,却不能提,“我听大爷说过,其实,喜珠是袁敞新纳妾室的妾资。”
阿桔却更疑惑,“听说这位袁敞先生极善治学,清明廉洁,竟也晚节不保,败在财、色上?”
容芝纠正她,“袁敞四十有余,正妻无子,依律可以纳妾。而那喜珠的婆姨,大抵是被人硬塞上门的……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嘛。”
马车前往喜珠。
阿桔不熟悉男子发髻的绑法,这会已经散了,只好重新绑,“照这么想,这个妾室,不得袁敞先生喜欢,也不得袁夫人喜欢。”
容芝接过她的发带,绑紧些,“谁知道。”
阿桔抬头,“夫人不妨设想,若咱大爷纳了珠宝铺的婆姨为妾,您如何想法?”
“我没想法,”容芝对这话题不感冒,当初她与他离婚时,难道没想过他会另娶别人?
说笑间,位于正街的喜珠已隐约可见。
那铺子的后间里,游家二房媳妇周氏,与东家玥娘正在密谈。
放在桌上的是五十两银票,这是周氏的先手,她感谢上回玥娘帮做的送婆母的两件首饰,“说好的定金,拖了这许久。”
玥娘推辞,“您是店里贵客,我不能收您的钱。”
周氏不依,又推给她,“既然是朋友,钱你拿着。我还有事求你呢!”
玥娘笑了笑,把银票收下,却摇头说,“引荐袁夫人,倒不是难事,可……”
见她面露难色,周氏看懂,赶紧让丫鬟再添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玥娘这下眉开眼笑,许诺道,“明天,寒山寺。袁夫人会去,您也去,这不就撞上了?之后的事,也不需要我教二夫人了吧。”
“不用!”周氏拍拍玥娘的胳臂,甚是满意,把剩下的五十两银票也拍在玥娘手里,“我就喜欢你这爽快人。”
却没想,此时店门外走进一位贵妇人,嘴里大骂“吃里扒外的玩意儿!”
玥娘脸色大变,起身往后退。
周氏不明就里,慢慢站起来,看向面前的妇人,“您是?”
妇人却不理她,一把推开她,捞起桌上的三张银票,继续指着玥娘骂:“为了这点钱,你就卖了我!”
真相大白。
周氏立时慌了神,正要给袁夫人问好,被一旁的玥娘拉住了手。
一个踉跄,周氏被推到凶神恶煞的袁夫人鼻子跟前。
玥娘说,“夫人,这位是侯爷府的嫡媳,她没坏心思,只是想带孩子拜老爷为师。”
袁夫人仍在气头上,“我管她是谁?我只问你,怎么记吃不记打!上回,我打你二十板子不疼,对吧?”
玥娘吓着躲到周氏身后,“夫人,今日有外客在,您如此对妾身,不怕有损老爷的形象?”
袁夫人这才看向周氏,瞧她面色白里透黄,“娘子身子不好?”
周氏尴尬得笑,“还没出月子……媳妇今日来找玥娘,亦是无奈之举,没成想三生有幸,能见到袁夫人。”
袁夫人默了会,抖抖手里的银票,“你的三生有幸,只值二百两?”
周氏眼眸一亮,“那不知,夫人以为多少合适?”
袁夫人在椅上坐下,搓着银票边角,“玥娘什么人,我什么人。你给她二百两,到我这儿,少不得一千两?”
周氏感到地塌了,她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袁夫人又问:“拿不出?”
周氏咬牙,“能拿出。”
袁夫人送客,“那去筹钱。”说完,先走出了喜珠。
店门外的马车上,容芝看了会就让马夫直接回袁府。
两旁街景倒退,阿桔的发髻又散了,忙问:“怎么不等等袁夫人?”
容芝靠着车壁,不答反问她,“你觉得,今日袁夫人为什么去喜珠?”
阿桔想了想,“散心吧,毕竟店里那么多金银珠宝,光看就赏心悦目,但是,玥娘和周氏……让她心堵了。”
容芝掀开布帘,往后看了看,袁夫人的马车已启动就跟在后头。
她吩咐马夫再快些,务必赶在袁夫人回袁府之前到。
“不出意外的话,袁先生此时定在府上授学,若此时袁夫人见到袁先生,必定大吵一架,”容芝说。
这下阿桔懂了,“咱拦下袁夫人,是替袁先生挡过一劫。”
容芝补充,“袁家那么多学子呢!这对袁夫人,何尝不是挡过一劫?冲动是魔鬼。”
阿桔绑好了发髻,“在夫妻之道上,夫人好有心得。”
对此,容芝无话可说,若非上辈子在游怜山身上吃了大苦,她也不会明白这些大道理。
回到袁府门前,稍等片刻,袁夫人的马车停了下来。
容芝远远上前,还没走近,便被袁夫人认作“拜师之徒”。
“夫人带了多少钱?”袁夫人斜觑她。
容芝不急不恼,递上准备好的房牙腰牌,“妾身是房牙,此来,是受前工部尚书谢大人之托,与夫人谈买卖宅子的生意。”
腰牌给袁夫人递回来,她紧绷的脸色终是松快了,指着容芝的马车说,“进去详说?”
容芝应了好,请袁夫人走前。
书局门前那叫命生的剑士给的买房契约,容芝看过了。
她不知尔惑怎么协商,反正那谢家已同意降价到二万九,中间减去一千两,也降低了生意谈成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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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桔凑在容芝耳边,“夫人,我看她不是肯让价的主儿。”
“能不能谈成,就看咱们要什么,”容芝已想好,现下这袁夫人死守一千两的差价,僵持不下,饶是由她自己补了这一千两,也不是不行。
她经手的第一间宅子,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袁夫人满意。
考虑清楚,她便爽快地亮出了牌,“谢家现在不要三万,只要二万九,再则,谢夫人答应多留一套前朝茶具。”
阿桔听了不由咂舌,掐了把容芝,挤眉弄眼。
可袁夫人却还不同意,“我只有二万八。”
正聊着,门房小厮敲了敲马车门,送来一壶清香热茶,一碟热乎着的桃花酥。
袁夫人看着那桃花酥,怔了瞬问小厮,“这个时辰,老爷还在授学?”
小厮回道:“快结束了,还剩都察院左御史刘家的,刘与之小公子。”
袁夫人讷讷地看天色,“这么晚了?”
忽然明白过来,她拿起一块桃花酥,对容芝道:“你故意拖住我的?”
容芝颔首,“妾身不敢,不过是与夫人正常谈生意。”
袁夫人冷笑,把一口桃花酥咽下去,“早就听说这酥,今天托夫人的福,终于尝到滋味。”
容芝端起茶壶,亲自给袁夫人倒茶,“不知合不合夫人口味?”
袁夫人的唇边浮起笑,“还不错。”
又扯了扯嘴角,苦笑,叹气,“幸好今日有你分散我心力,不然……”
未尽之言,容芝和阿桔却听明白,主仆二人悄悄交换眼神,暗自松了口气。
今日这一单,大约要成了!
“只是,你那二万九的价格,能不能再降点?”袁夫人说道。
容芝摸摸鼻子,拿出最后的退让态度,“二万八千八,夫人以为如何?”
阿桔坐在暗处,睁大眼睛看着容芝,难道真要自己赔二百两,可也不敢说话。
“行!谢家这宅子我要了,带买卖契约了么?”
话音一落,阿桔忙双手送上契约、印泥,以及房牙印章。
袁夫人在那契约上盖了私印,交给阿桔,不免多看了一眼,“你俩这打扮,是上京哪家高门的媳妇?”
容芝坦率说:“夫人好眼力,妾身是大理寺卿游家的。”
袁夫人捏着私章的手一顿,半天回过神,摇头笑道:“好!这进门的机会,我给了你,却不知你家孩子能不能……”
容芝敬道:“好坏,能让袁敞先生见见我家孩子。至于孩子能否得袁先生青眼,是他自己的本事问题!”
阿桔送袁夫人下了马车。
听见门房小厮对袁夫人说:“夫人,刘家小公子刚走!”
袁夫人说:“知道了,让厨房准备晚膳吧,我饿了。”
事情一切顺利,容芝带着签好的契约回了书局。
命生在门前等她,让她稍等,他拿着契约离开一炷香,再回来,居然已盖好了官印。
怕官印有假,书局掌柜老周帮着检查了一番,验证官印为真。
阿桔彻底放心,只可惜道:“为这桩生意,夫人还赔了二百两银。”
“差点忘了这事,”命生拿出二百两银票,给阿桔。
阿桔不敢置信,“你、你家尔惑先生,不缺钱,与官府有来往,还熟悉上京高门的家宅?到底何方神圣?”
命生挠着脑袋笑,“尔惑先生有交代,若再打听,以后就不找你家夫人合作了。”
容芝拉住阿桔,“生意合规合法,即可。”
当晚,侯府大爷游怜山回了家。
他官靴上沾着黄泥,进屋就坐桌边,眼神呆滞,也不说话。
容芝几时见过累成这样的游怜山,她让阿桔直接准备热水,估计游怜山现在吃不下饭,只想好好睡一觉。
“乘哥儿还在贞嬷嬷那儿,我去接来,”阿桔急慌慌地跑出院子。
游怜山这才抬起头,问容芝,“你不在家休息,又出门了?”
容芝报告好消息,说,“袁夫人的宅子,我帮她解决了。”
游怜山转过来,半个身子撑在桌上,“夫人厉害!可,你是以哪家房牙行的名义去谈的?”
“谷之房牙。放心,他们有正经官帖,那买房契上的官印也是真的。”
游怜山还不放心,“谷之?老板是男的女的?”
容芝看着他,“重要吗?”
游怜山顿了顿,“不重要吗?”
正说着,管家郑叔在门口咳了一声,是来送信的。
“袁敞先生家刚才来下贴,请大夫人明日带乘哥儿去袁府一见。”
9. 拜师(2)
容芝病倒了。
风寒症状的显现是逐渐的,昨日游乘发了热,今日就轮到了容芝。
其实白日她在外忙正事,已感头疼鼻塞,却无力顾及,此刻回家她只觉头愈晕,站不稳。忽而双眼一黑,她直接倒下去。
再醒来,有人握着她的手。
烛火昏暗,她盯着那人袖口沾的黄泥,始终有点不相信,在她昏睡不清的时候,是游怜山陪在她身边照顾。
上辈子记忆回溯,那是与游怜山结婚第二年,她不小心小产住院,游怜山以工作为名,直到三天后才赶来医院。也从那时起,她看清了游怜山的薄情寡义,在他心里,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止他的事业发展!
可那么一个事业至上的工作狂,昨夜,在她身边守了一夜……
容芝身上发冷,一下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自然,游怜山醒了。他睁开了眼,坐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她。
“退热了吗?”他又伸手过来。
容芝转过身,躲开他,“差不多了。”
游怜山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收回去,笑道,“好了就好。”
他站起身,有什么东西掉在被子上,容芝定睛,那是她昨日送去钦天监的账本,似乎被写满了字。
她拿过来,细看,原来游怜山不仅看完了账本,还在上面做了详细的批注。游怜山认为:目前书局不死不活的关键原因在于,类目繁多、冗余。除开畅销诗词古籍,店里也售卖许多小众偏门,所以,资金被严重拖累,把优势埋没了。
“什么都想要,当然,什么都做不好。”
游怜山重新坐下,手上多了一碗药,与容芝交换了账本。
在经商上,他比容芝强太多。要想把那书局盘活,容芝是愿意听一听游怜山的建议的。她端起药碗,一口喝干,又吃了游怜山递的蜜饯,问道:“具体该怎么做?”
游怜山略作思考,说道:“要想在上京众多书局中脱颖而出,做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开发自我特色,成为无可替代的。”
容芝听了个寂寞,耐心不多了,“具体呢?”
“咱们专攻稀有书吧。比如,穷究事物之理的‘格致’、实用技术的‘器用’类目……”
容芝依然听不懂,她也好奇,游怜山如何在短短数月学会了这些文绉绉的腔调。
正愣住,她听游怜山继续说,“再则,考虑咱家俩孩子将来要科举,可增加科举策论范文选集,尤其是上京第一业师袁敞先生的著作。”
“行吧,你得空去书局,与老周掌柜部署一下。我是外行,就不掺和了,”容芝有自知之明。
游怜山应了好,拿起帕巾,似乎准备帮她擦嘴角。
她先一步截住,“我自己来。”
阿桔敲门进来,问游怜山在哪儿用早膳。
他说就在屋里,又想起什么坐回床沿,低声对容芝说,“对了,工部尚书谢怀予致仕,我打听到原因了!”
容芝“嗯”了声,指了指那碟蜜饯。
游怜山拿过来,说道,“这事,牵涉到十年前的一桩宫殿修缮。前日下雪,那处宫殿也塌了……砸死了十几个宫人,和工部营缮司的主事。刑部出面,向户部审批了一百两银,作为工部主事家属的抚恤金,就此结案。毕竟,过了十年嘛。但,这案子被报到大理寺,我二弟游怜泉大笔一挥,一把叉给它驳回了!”
“宫殿塌,不是意外?”容芝问。
“应该不是。听说,二弟带人现场查验,发现原本该用楠木的主梁,居然成了南洋硬木,中间差价三倍。而这事的另一层意义是政统上的。楠木,代表皇家礼制,是威仪的象征。”
容芝听出严重性,“那是不是还牵扯到礼部?”
游怜山点头,“但,礼部尚书未受牵连!在二弟的上奏本里,针对的只有工部尚书谢怀予一人。那礼部尚书,还在大殿上为谢怀予求情了。再后来,工部尚书谢怀予就向内阁致仕。”
容芝吐了口气,“你这二弟,还是朝堂清流呢!”
游怜山啧了声,“未必!你觉得,二弟敢去大殿递本子,难道不是我爹游仁泰的主意?”
容芝改口,“行,那就是你爹清流。”
不料,游怜山的嗤声更大,“他清流?怎么又放过了直接关系人,礼部尚书李经章?”
容芝托着腮,回忆她看的小说中的相关剧情。
终于,她想起来,“那礼部尚书李经章,是内阁首辅,他与游仁泰的关系可不浅,还把长女李襄嫁给你三弟了!”
游怜山面色一沉,“三弟妹李襄,是首辅李经章的嫡长女?”
容芝肯定没记错,当时她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也很疑惑,那李襄身份高贵,却沦为了联姻的棋子。也不知,背地里李经章亏欠了游仁泰什么,才愿意牺牲掉嫡长女李襄。
“小芝,你再好好想想?那李襄,今后有什么奇怪举动吗?”游怜山的嗅觉很灵敏。
容芝却没想起来,“没了吧?那书里面,咱们游家的戏份不多,更何况是三房媳妇李氏。”
游怜山的眉头仍旧没松,“这里面恐有遗漏,留个心眼,总不错。”
容芝看他一本正经,忽然笑道,“怎么?你被害妄想症又发作了?”
游怜山用蜜饯堵她的嘴,“我还有个好消息没讲!那工部尚书谢怀予走了,营缮司又死了个主事,我……被调到了工部营缮司。”
容芝反应了一会,“哦,以后你是工部营缮司主事了。”
“不不,比主事再高一点,工部营缮司员外郎,从五品。”
那营缮司,主管宫殿、陵寝、官署、城墙的修建与维护,能直接参与皇家工程,易获皇帝或内阁关注。其工程款动辄数十万两,即便本人不贪腐,常规“漂没”(合理损耗)也可积累人脉、资金。此外,相比兵部、吏部,这工部党争较少,在各种政变事件中,工部官员鲜少被牵连。
而游怜山,他在管账、人际交往上,皆是好手,性子里兼具务实和精明,由他填补这个空缺,简直堪称“如鱼得水”。
“那么,我恭喜游大人!”容芝低眉敛目,专心品味嘴里的蜜饯。
她的手却被游怜山握住,他看着她,双眸晶亮,“小芝,相信我。不出五年,我必爬到工部尚书之位,给你和孩子们更好的生活!”
容芝与他对视,忽而有点出神。
对游怜山的个人能力,她从不怀疑,可她已与他离婚,现在住一起,仅仅迫于剧情压力。他们不该有感情牵绊,保持距离才是理智选择。
于是容芝再次收回自己的手,冷道,“你努力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早膳是清淡的粥与小菜。
游怜山吃得不多,也不急着去衙门,说下午去工部点卯,还有时间陪陪孩子与她。
容芝却等不起,她收了上京第一科举业师袁敞的请帖,今日要送游乘去见袁敞先生。能不能拜师到袁家,就在今日一举。
“阿桔,乘哥儿呢?”容芝看向门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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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
“昨日您病倒,怕过病气给乘哥儿,三夫人把乘哥儿抱去照看了。”
游怜山微惊,“你是说李襄?”
阿桔点点头,“是三夫人。”
昨日尚没捋清局势,现下容芝和游怜山都不敢小看这内阁首辅的嫡长女李襄了。
“大哥、大嫂,我把乘哥儿送来了,没耽误时辰吧?”
正说着李氏抱游乘进了院子,眨眼已到容芝的床边。
游乘全身扭动,下地就扑到容芝怀中,紧紧捧住她的脸,“大伯母还难受吗?”
小孩哥这么贴心,容芝忍不住笑,“见了乘哥儿,我的病全好了。”
游乘的嘴角扯动,竟是要哭。
幸好游怜山将他抱起,哄着说,“唉你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爱哭!”
游乘趴在游怜山肩头,自我说服,“我才没哭。”
容芝准备起床,阿桔关屋门的时候,问李氏,“三夫人,乘哥儿吃早饭了?”
“吃了,一大碗粥,吃得饱饱的,”李氏笑道。
阿桔领几人到屋外,闻言拍拍游乘的脑袋,“吃饱才能好好表现啊!”
不一会,容芝穿戴齐整走出屋。
游怜山看了一阵,用胳膊攘了攘游乘,小孩哥忙念道,“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小孩能懂什么,容芝看向游怜山。
他问,“我陪你们去袁府?”
还不等容芝回答,阿桔急道,“万万不可!大爷要去,定被袁家的门杠子拍死在门前!”
容芝说,“阿桔的话在理,你别去。”
但她体力不支,无法抱游乘,找谁陪同成了问题。
“大夫人!”有人上前拱手。
容芝瞧着他面生,听游怜山介绍他道,“这是虞次,会些刀法,我不在身边,他可为夫人护卫。”
噗呲,阿桔捂嘴笑,“鱼刺?还‘桃花’呢!”
虞次颔首不起,耳根红透。
这人受游怜山调遣,容芝是信得过的,便说,“行,你抱着乘哥儿,该出发去袁府了。”
约的时辰在日落后,马车停在袁府门前。
余晖透过布帘映入车内,映在游乘稚气又老成的眉眼上。
“唔——”突然游乘捂住肚子,面色扭曲。
容芝忙扶起他的肩,“哥儿,你肚子疼?”
照顾人上,阿桔有经验,“早晨三夫人给吃的什么?”
游乘脸比纸还白,可他哪儿懂,想了半天才说,“三伯母做的粥,加了香甜的花瓣。”
容芝想到答案,“是清凉性寒的桃花瓣。”
阿桔握起拳头,“没想到是三夫人!可她为何要害乘哥儿?”
这时,袁府门房小厮来敲马车,说袁先生已在正堂等候。
容芝吩咐阿桔带虞次去买药,而后,脱掉了游乘的鞋袜,在足背的下痢穴按压,左右各十次,“好些么?”
游乘咬牙点了点头,“大伯母,乘儿可以的。”
“乖,”容芝牵他下马车,忐忑地跟着小厮进了袁府。
一不留神,游乘被门槛绊住。
正要摔下去,有人冲来抓住游乘的手臂,是一位年长些的小子。
“小心!”那小公子眉眼周正,腰间佩一块顶好的缺口白玉玦,另一侧的腰牌上刻着“刘”字。
容芝知道,这位是都察院左御史刘家的嫡幼子,刘与之。原著中,这二人相识在乡试第一场。
10. 拜师(3)
回廊之后,袁敞穿素雅青衫,立在低檐下不苟言笑的模样,完全符合容芝对古代文人雅士的想象,只是,与他站在一起的袁夫人世俗气多了些,却也更为有趣。
“快来快来!”袁夫人冲容芝母子俩招手。
容芝牵着游乘,到底走不快。孩子身子不适,脚步未免虚浮,刚踏上石阶,还没来得及给袁敞行礼,一脑袋栽倒在袁敞脚边。
“哥儿这是怎么了?”袁夫人抱起孩子,揉揉他的小脸。
游乘拨浪鼓似的摇头,“乘儿没事的,乘儿可以!”说着他下地,要给袁敞行礼,却被袁敞的胳膊拦住。
袁敞竟直接将游乘抱起来,“虚礼免了吧!”
又回头对容芝说;“孩子先交给我,我与他详谈?”
容芝点头:“自然,先生自便。”
游乘趴在袁敞,皱着稚气的眉,容芝挥了挥手,他才转过了身去。
等在正堂时,容芝喝了两壶茶,吃了两回糕果,仍不见游乘出来。
倒是门房来传,说门前有游家丫鬟找。
买药的人回来了,容芝仓皇起身,“袁夫人先坐,妾身去看看。”
阿桔还是扮男装,与虞次站在一处,见容芝出府门,赶紧奉上药瓮,“按医嘱,我已用沸水冲泡好,让乘哥儿服下即可。”
可是怎么送进去?
容芝是女眷,身份不便,虞次又是练家子,唯恐一句不对冲撞袁敞。正当为难,她从回廊经过,听见几个孩童在小花园打闹,望过去,石桌边还坐着个安安静静的小人。
“那不是刚才的小公子么?”阿桔眼尖认出来。
容芝介绍说,“他是都察院左御史刘家的嫡幼子,刘与之。”
与此同时,回廊那边笑声不迭。
“你们知道么?今日来见先生的小子,是游家人,还是个庶孙。”
“难怪!听说他一见先生就行了趴伏大礼!哈哈哈——”
“炒盐豆(1)一样!”
小儿们的嬉笑落在耳中,阿桔狠狠捏拳,虞次要提刀上去。
容芝只说,“看,有人出面了。”
但见刘与之起了身,一个回手,书册正中为首起哄的小儿面门。
那孩子吓哭,捂脸后退,大喊:“师娘快来!刘与之他又以大欺小!”
被唤作师娘的袁夫人此刻在正堂瞌睡打盹,没能赶来主持公道。
刘与之瞪那撒泼小儿,“给我把书捡回来。”
小儿乖乖照做,嘴上不服,“刘与之你就会仗势欺人!等哪天你爹倒台,看谁还惯你!”
刘与之接过书继续翻,对这番挑衅充耳不闻。
阿桔不由笑出声,引得刘与之抬头看了过来。
对视之下,容芝浅浅作揖,“见过刘小公子。”
刘与之收起书册走到容芝面前,六岁的孩子还不及她肩高,同样作揖,“见过夫人,您这药……可是给游乘的?”
容芝说,“不知,公子方不方便代劳?”
刘与之将书别在了腰后,“您客气,当然可以。”
望着他进里间的背影,阿桔忽然说:“夫人,这院里的小孩都不简单,刘与之会不会把药扔了?”
容芝颇有把握,“他不会的。”原著中,刘与之和游乘在乡试第一场相识,此后多年,二人一同入仕,至死都是挚友。
阿桔仍不放心,“可他爹刘钦是咱家侯爷的死敌,谁知这小子是不是阴奉阳违?”
虞次拱手,“需要我跟上看看吗?”
容芝说,“不必,一罐子药罢了,正好也探探这孩子的心。再则,今日由刘与之送药给乘哥儿,日后乘哥儿在此就不会受欺负了。”
“原来!”阿桔和虞次相视而笑,目光一触即离。
主仆三人回去正堂等。
过不多时,刘与之过来给袁夫人行礼,再到容芝面前回话,“药送到了。”
容芝问:“他还好么?”
刘与之答:“先生的问题,他都答得上来,先生应是满意他的。”
容芝起身,“今日多谢小公子。”
刘与之还欲说什么,看向里间门的目光一滞,果然,游乘由袁敞抱着走出来。
“先生劳累了!”容芝示意虞次上前接过游乘。
孩子喝了药,面色不似刚才那样惨白,小声喊道,“大伯母。”
容芝摸摸孩子的脸,便听袁敞大笑起来。
袁敞捋着胡须,“夫人对这侄子,倒是有心,不过,往后怕还要麻烦夫人,为你侄子准备一份束脩。”
容芝说,“束脩?妾身带了,带了。”忙把钱袋子送上。
打盹的袁夫人醒了,见此上来推辞,“哪能要你的钱?”
袁敞也笑道:“我家夫人所言极是,关于昨夜之事……多亏有你。”
家丑不可外扬,点到即止。容芝心领神会,与袁夫人交换一个笑脸。
袁夫人吩咐泡壶新茶。由容芝倒茶,再由游乘端茶敬给袁敞,这拜师礼便成了。
游乘刚从地上起来,有门房小厮来报,说:“游家媳妇求见。”
还能是谁。
容芝对游乘招手,把孩子牵在手里,这才察觉到他在发抖。怕自家母亲怕成这样,也算稀世罕见了。
“哥儿,大伯母在,不怕,”容芝抱紧游乘,看向上首的袁敞夫妻。
先生摆摆手回了里间,留下袁夫人回那门房小厮,“谁缺她那一千两么?就跟她说,她求的事,没机会。”
游怜山的双环玉找不见了。
一回东园,就有丫鬟慌里慌张给容芝跪下。
容芝到枕边,说我放在这底下的。可是掀开找,也压根没有。
“会不会掉在床下?底下有暗格吗?”阿桔举着烛台,伸手进去扒拉。
游怜山进门的时候,看到主仆俩趴在地上,便问在找什么。容芝拍拍阿桔,两人一同起了身。容芝说阿桔脸上脏了快去洗洗,阿桔赶紧给游怜山福完礼,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容芝这才打量起游怜山的新官服,以及游怜山含笑的面色。虽说工部员外郎比钦天监监正的品级低了半阶,但游怜山是当作赚了的。
“你在找它吧?”游怜山掏出他的双环玉。
乌龙闹大了,东西在主人身上,还轮得着她惦记下落?
容芝一阵面羞,狡辩道,“它是你的,我找它做什么?”
此事轻轻翻过去,游怜山自己倒水喝,说道:“那坍塌案有新进展。”
容芝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怎么呢?”
游怜山叹了一声,“据说,刑部拿到新的贪墨信证,礼部左侍郎……要被处死了。”
容芝脑中空了一瞬,“新的信证?”
游怜山放下茶杯,“嗯”了声。
阿桔又进来,端了一盆热水,拿起帕巾,请容芝净手净面。
容芝沉默着,慢慢洗了手,说让阿桔先出去,她困了。
余哥儿在床上嚎了一嗓子,容芝回神,脱鞋躺下来,拍着余哥儿的背,闭起眼睛。
黑暗中,她听阿桔问游怜山,“大爷睡榻?”
游怜山说,“哦,最近我腰不舒服,就喜欢睡硬榻。”
没一会,屋门关上,没了动静。
长夜漫漫,容芝根本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游怜山的那句——刑部拿到新证据礼部左侍郎要被处死了。她还想起卖给袁家的五进大宅子,这才刚办完手续,案子就爆出新证据……很难不让她怀疑,这些证据和工部尚书谢家的宅子没关系。
隔天,游怜山早早离家去了工部衙门。
容芝抱着游余,再拿上游怜山批注的书局账目,也出了门。
在府门前,阿桔抱走容芝,说游乘已经在马车里了。
容芝正要上车,碰上周氏从府门里出来。
周氏抱着一口妆匣,低头走路,连声叹气。
身旁的丫鬟问周氏:“这些,夫人都要卖?”
周氏没抬头,“当然要卖,我绝不能让容芝赢过我,也绝不能让二爷丢脸。我的乘哥儿啊……呜呜——”
阿桔皱起眉,“怎么还哭上了?”
容芝按住阿桔,上前叫了声“二弟妹”。
周氏的眼下黑青比前几日更明显,“大嫂又要去书局?”
容芝看看手上的账本,说,“你大哥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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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了几条建议,或许来年书局要重新部署,我今日找老周掌柜商量一下。”
周氏点点头,“那大嫂慢走。”
容芝愣在原地,看周氏上了马车,心中竟有一丝难过。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阿桔的话拉回容芝的思绪。
容芝握紧手中的账本,“你说的对。”
将游乘送去袁府,再回书局与老周简单沟通。老周是懂生意的人,能看懂游怜山的账本批注,许诺尽快理出新一年的计划。
“你慢慢来,”容芝叮嘱老周,看见那账本的时候便感到心痛。
礼部左侍郎快死了。
事情到此,她必须去千家胡同找到尔惑问清楚,买卖宅子的背后是否真如她所想,有什么不可见光的交易。而她自己,是否成了尔惑这盘棋上的棋子?
虞次说马夫喝酒睡着了,由他帮夫人赶车。
容芝瞧着他,猜到他是游怜山安插的眼线,但游怜山应没坏心。
“那就麻烦你。”
“夫人客气。”
一行人到千家胡同口,当头的茶庄门前有几面招幌,迎风更显破烂。
而它旁边的另一家铺子更是冷冷清清,几乎半关着门。
虞次望着门店名,问道,“夫人来此见谁?男的,女的?”
阿桔闻言兜头给他一拳,“主人家的事,能打听吗?你是大爷身边的人,竟不懂规矩?”
虞次立刻赔礼,“谢阿桔提醒,我不问了。”
一番闹腾,容芝抱着游余,推门进去。
虞次也要跟着进,被阿桔拉住,她又瞪了他一眼。
虞次只好停住,对前面的容芝道,“夫人小心,我与阿桔姑娘在门外等,您有事就喊!”
容芝没回头,她知道自己很安全,因为她对尔惑还有利用价值。
这间房牙行的店前不大,除了正脸柜台,两侧各有一桌四椅,再往后,是一道深色的门帘,不透光。
门帘后,命生走出来,拱手说:“尔惑先生在等夫人。”
她随这剑士去后间,显出另一番宽阔天地,山水桥亭俱全。
尔惑坐在亭下,抚琴,还戴着半张银面具。
见容芝进来,尔惑给容芝倒了茶,“大夫人。”
容芝看也没看,开门见山问他:“工部尚书谢家的宅子藏有礼部贪墨的证据?所以,你着急送宅给袁家,把搜出的书信变成刑部袁至诚的刀,扎在礼部左侍郎的身上?”
尔惑握着茶杯的指节微白,顿了顿说:“夫人聪明。”
倏地,容芝感到脸发烫。
她把房牙腰牌砸在桌上,“所以,你在利用我?”
尔惑看了眼腰牌,翻到正面,露出“谷之”二字,笑道:“可是,袁敞收你家孩子为学生,夫人得到了想要的,怎么能说是利用?”
容芝推开那腰牌,它直直飞向尔惑的面具,相撞时,哐啷一声脆响。
她撑着桌沿站起,“……我早该想到!先生手眼通天,宁愿自己赔银也要把宅送给袁家,背后又怎会没有勾当?不错,我是得了我要的,可也因为此事,我家乘哥儿被人喂桃花粥,腹泻不止,差点误了昨日与袁敞的见面!现在我变成众矢之的,被人记恨,你却安然躲在面具后,吃茶、抚琴?”
话音落下,尔惑看向她,不答反问:“谁记恨你?”
容芝说:“礼部尚书、内阁首辅,李经章。”
尔惑靠在椅上,片刻才喃道,“……不可能。对付你这小人物,何至于他亲自出手。”
一句话刺到容芝的痛,她怒道:“对,我就是小人物!李经章不用亲自出手,出手的是他的嫡长女李襄,我侯府的三弟妹!”
这下尔惑终是了然,喝了口茶,“她啊。”
容芝看不得他的不在乎,“为何你这副表情?”
尔惑只笑,“若是她出手,便不是李经章的主意。夫人自己想想,那李经章能做到首辅,居然如此沉不住气?”
若那碗桃花粥非李经章的授意,是誰指使三房李襄,对游乘下手?
正当容芝疑惑,尔惑说:“大夫人不妨静等?这次没成,必有后手。”
11. 清算二房、三房
三房住西园,不知是否因为此处少有光照,外墙爬满油油的苔藓。
阿桔上前敲门。容芝站在她身后不远,忽觉寒气涌过,忙拢了拢肩上披风。
“见过大夫人,”一身素衣的丫鬟出来给容芝福了礼。
阿桔曾说,最好的同乡朋友阿雪在三房伺候,想必就是这位。
容芝浅笑,递上外买来的茶叶包,“有劳阿雪带路。”
阿雪眼角挂着泪,躬身引路,说道:“您快去看看三夫人,她也染了风寒,却不肯喝药,从早晨送走乘哥儿,就一直在抄经。”
容芝走在阿雪身后,保持沉默。这趟来三房原是为探李氏的底,可现在李氏染了病,她还能狠下心质问李氏吗?
“大夫人自己进去吧,奴婢泡茶来,”阿雪擦了把泪退下。
容芝让阿桔等在门外,独自推开了虚掩的屋门,扑面而来的是焚香的气息,隐约夹杂有桃花的香气,让容芝捏紧了掌心。
烛台处的案几边,坐着清瘦的李氏。
此女不愧上京首辅的嫡长女,她仪态端雅,仅仅低眸抄经亦有文人风骨。她与二房李氏是绝不像的。任谁见了李氏,也想象不出她是背地里害人的毒妇。
思索间,容芝到了李氏身侧,盯着她左腕的木佛珠,没留心自己纤细的影子映在了李氏抄经的纸上。
李氏抬头看了看,忙起身福礼,“大嫂何时来了?”
容芝握她的手腕,“听说你病了,咱们坐着说。”
李氏收拾案上佛经,把笔墨纸拢到一旁,“太乱,让大嫂见笑。”
容芝帮她拿镇纸,这才留意它竟是粉玉做的,不免愣了下,“这镇纸真别致,是三弟送的吧?”
李氏把那镇纸塞到佛经底下,耳尖透红竟害羞起来。
容芝立刻想到侯府的三爷游怜钊,那游怜钊虽是庶出,却是正经的堂官——刑部主事。不过,他去年往北面办案,已快一年不回家。
李氏咳了一阵,阿雪进来奉茶,给李氏抚背时眼泪盈盈。
容芝吩咐阿雪端药来,阿雪低着头没敢应,等李氏松了口,阿雪取来药碗和几枚蜜饯。
“人病了,该喝药就得喝,”容芝亲自给李氏喂蜜饯。
李氏把脑袋垂得更低,“……谢谢大嫂。”
容芝也尝尝那蜜饯,不甜,显酸,忙喝了口茶,“我把乘哥儿从袁家带回来了,你就不想问问,他今日在袁家表现如何?”
李氏仍垂头,指节拂过桌案角落里的抄经文,“他肯定很好。”
容芝一把摁住她的手背,看着她的眼睛,“弟妹,告诉我!为何在乘哥儿的粥里加干桃花,害他腹泻?”
沉默蔓延,李氏身子颤抖,一下别开了眼,“哥儿他……严重吗?”
容芝加重手劲,“说,是不是李家逼你的?”
李氏依旧不开口,只皱眉挣扎,把手抽了回去,“想来,哥儿的拜师还是顺利过关了。至于那碗粥里的干桃花,如果大嫂觉得是我错了,要惩戒我,我没有怨言。”
“别这样说话,仿佛是我冤枉了你!李襄,你究竟对我有何仇怨?”
“……私怨,”李氏说,“我见大嫂身边有乘哥儿和余哥儿,还被大哥百般疼爱,所以,我嫉妒了。”
容芝却不信,李氏素日专心礼佛,几时把凡尘俗缘看入眼中。
她知道李氏没讲实话,“李襄,到底誰在逼你?”
“没人,”李氏冷道。
看她一副咬死的架势,容芝只能作罢,如果真惹急了李氏,还不知会招致什么防不胜防的可怕后手。
容芝尽量把语气软下来,“母亲对乘哥儿拜师一事上心,若你所行之恶被告发到母亲耳朵里,后果必不好看。所幸,乘哥儿只受些身体之痛,拜师没受影响。”
李氏一听这话,忙额头贴地跪了,“是我错了,任凭大嫂处置。”
容芝瞧着脚边小小一团的李氏,想再给李氏一次机会,“惩戒自不会少,却只是其次。若你真心忏悔,告诉我背后之人,可好?只要你讲出来,许诺没有下次,我可以帮你隐下那碗桃花粥。”
李氏不肯起身,只说:“我已认识到所犯之错,明日就去寒山寺斋戒、思过,每日抄《金刚萨埵百字明》一百零八遍,抄满三年十万遍,才敢下山来。”
她确实可恨,可照此处罚也过重了。
容芝扶她起来,“该怎么罚你,去哪儿思过,不是我一人能决定。你自己找母亲,将事情说清楚。”
更深露重,司宁侯府门前有马车停下。
门房小厮提灯笼迎上,恭敬唤道:“二夫人!”
周氏回说:“这般晚,大家辛苦。”
说着,让丫鬟给小厮一份碎银,那小厮立刻笑道,“二夫人有好事?”
丫鬟说,“二夫人干成了好大一件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周氏走在灯笼光里,面上笑意不止。
门房小厮引主仆俩进了府门,关门时小声嘀咕,“府上最近倒好事不断,听说,大夫人帮乘哥儿拜在了袁敞先生门下。”
周氏一顿,猛地扽住门杠子,“你说什么?!”
小厮说:“二夫人不知道么?乘哥儿如今去袁敞先生家读书了。”
另一个小厮也凑来,“不过,此事难评。咱家老侯爷与袁家是政敌,虽拜师对乘哥儿将来科举有益,也狠打了老侯爷的脸嘛!还不知老侯爷怎质问大房。”
周氏又感到地塌了。
她卖首饰、卖嫁妆,好不容易才凑齐一千两,就想着明日一早找袁夫人引荐,可是,可是,大房容芝抢在她前面,把拜师难题解决了,让她所有的努力变成笑话。
头晕目眩中,身后又有马车停下。
“夫人在等我吗?”游怜山从后揽住周氏发抖的肩。
“我对不住二爷……”周氏紧紧抱住游怜泉,哭道:“我没本事留住乘哥儿,也再生不了了。二爷,我好大的错啊!”
游怜泉愣了瞬,轻抹去她的泪,“我送你去邻城田庄静养几个月,好不好?”
周氏捧着那一千两银票,直摇头,“此次我输了,可我不要躲起来。”
游怜泉不勉强她,只弯腰横抱起她,“等着吧,乘哥儿拜师袁敞,此事,还没完。”
再过几日便到年节。
三爷、四爷和老侯爷都不在家,饭桌上自是难以热闹起来。
容芝坐在婆母邓氏左侧,见邓氏正黯然神伤,眼神示意奶娘抱游余过来。已两月大的小子,鼓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对邓氏眨巴眨巴,立刻逗得邓氏笑出了声。
邓氏亲游余的额头,“多可人的孩子,当初阿怜出生也是这般可人,转眼就做了别人的父亲。”边说,目光边转向游怜山。
“母亲,”游怜山起身,手上牵着一身新袄的游乘。
“祖母新年好!”游乘去袁家读书之后,性子开朗了不少,今日他难得不认生,竟走到邓氏面前,与邓氏凑近耳语,“孙儿祝您四时常笑,五福安康。”说完还在邓氏的脸颊亲了亲。
邓氏拍拍游乘红扑扑的小脸,催着贞嬷嬷去拿压祟钱。那以红线穿成的铜板,其实无实际的经济意义,起驱邪之用罢了。游乘拿到一串,游余自然也有。
这一幕落在二房李氏眼里,像刺,直扎得她低头抹泪。
“帮乘哥儿拜师的比试,该有定论了。既然是长房赢,以后乘哥儿由容芝教养,”邓氏宣布道。
周氏的眼里扎进了第二根刺,她承受不起,不管不顾,哭着离了席,幸而有游怜泉追了上去。
众人才收回目光,邓氏又发了话。
她说这事只怪李氏自己,“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苛待乘哥儿?”
容芝握了握邓氏的手,“母亲说的对,世上没后悔药,做了什么事就要承担其后果。”
被点到鼻子上的是三房李氏。
那妇人立刻转向婆母邓氏,低声道:“儿媳在寒山寺新求了一块长寿玉,要献给母亲。”
邓氏被带到花厅说话,再回来时告诉容芝,李氏要去寒山寺住一段。
至于李氏有无讲桃花粥的故事,容芝反而看淡。李氏嫁入游家,本就不是自愿,还与夫君游怜钊聚少离多。大约,李氏在这家里没高兴过一天,暂时离开,于她而言,或许更自由更开心。
容芝又给邓氏满一杯茶,笑道:“三弟妹一心向佛,这决定蛮好的。”
邓氏看着她,“二郎说,周氏要搬去田庄,这李氏,也要搬入寺中,往后家里只有你能担事儿了。”
容芝端起自己的茶杯,以清水代茶,“母亲。”
邓氏压下她的茶,“还有书局那边,我已看过老周掌柜的新年规划。你想缩减偏门书目,增加科举策论选集?”
容芝拉过游怜山,“儿媳哪懂这些?其实是大爷帮儿媳拿的主意。”
游怜山被夸得面红,却对邓氏说,“母亲以为那计划如何?”
邓氏故作叹气,“这……既是阿怜的主意,我自当全力支持。”
容芝与游怜山一同道,“谢谢母亲。”
两辈三人正说笑,游怜泉自门外进来,神色竟是说不上来的疲惫。
他向游怜山借了容芝去院中说话,先说起周氏,“明日我会亲自送她去田庄,有女儿游宜陪着,她日子也好过,但愿她幡然悔悟,好好对待孩子。”
容芝已知道游怜泉的决定,不讲旁的,只说田庄清冷,让游怜泉多给周氏备些被褥、厚衣,“等天暖,我带乘哥儿去看她。”
游怜泉长叹,又说起游乘,“他生母没了,也没得到周氏半点疼爱,幸而他遇到大嫂。大嫂愿意疼他爱他,我心里也稍微轻松些。”
容芝看他肩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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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一颤,知他是真心悔恨,“反正我还是那话,乘哥儿永远是你儿子。但,他除了是你儿子,更是游家长孙,来日要担起整个侯府的荣辱大责。我现在对他好,也盼沾他的光,受他照顾嘛!”
游怜泉深深躬身,“谢大嫂不计前嫌,大人大量。”
去田庄就在明日,行装再简单也要收拾。容芝让游怜泉回南园照看周氏,与阿桔在回廊里坐了会儿。
寒夜冷风,她耸耸鼻子,闻到梅花的香味。
回头,是游怜山带来几支艳红的腊梅,塞到了她的手里。
阿桔自觉退下。
游怜山坐在容芝身侧,为她挡去风口,问她是否还想着礼部左侍郎被处斩的事儿。
心思被他猜中,容芝不再隐瞒,“我虽知那人贪墨有罪,可他死,终究与我有关。”
游怜山不同意,“他死是因为有罪,与你何关?”
容芝看着他。
游怜山继续道,“来我帮你捋一捋!首先,修缮款被贪,导致宫殿榻,这是礼部、工部合谋的罪果;再有,工部手握礼部的罪证,就算没你这号人物参与卖宅,难道没有别的途径揭发?在这件事里,那袁敞和袁夫人,怕和你一样被蒙鼓里。”
容芝想起那对夫妻,眼泪顿时忍不住,“好吧我告诉你,谷之房牙行的老板,是男的。”
游怜山仰头笑,“嗯,早猜到了。你是颜控嘛,喜欢看帅哥嘛!”
容芝压他的下巴,皱起眉,“说正事呢!”
游怜山反握她的手,“手这么冷。”
顺势将她整个人圈住,他问她,“愿不愿细说说,你那房牙老板到底是谁?”
这问题容芝答不出,“见面他会戴面具,但我确定他不简单,可能是皇子。”
“皇子啊?”游怜山掰着她的手指,与她分析。
宫里拿得出手的皇子,一共三个。
大皇子炎序,如果还活着,今年二十五岁,但他死在了十二岁。
容芝记得原著有这一段介绍,“但炎序怎么殁的,原著减省了。”
游怜山说,“这事我知道点,前太子炎序是被皇帝活活鞭抽死的……”
身上发冷,容芝打起冷战,脑中嗡地一声。半晌,她仍不敢信,“真?假?亲父子这么狗血?”
游怜山说这不稀奇吧,“我二弟妹周氏怎么虐待游乘,你忘了?”
容芝哪里敢忘,只说不敢多想,“行,那除了早殁的前太子,还有二皇子炎准,三皇子炎仲。”
游怜山补充,“炎准现在是太子,对了,那房牙老板叫什么?”
容芝不用想,“尔惑。”
游怜山惊讶,“他是隐居寒山寺的画师,尔惑?”
容芝:“是他。”
游怜山松开容芝,站起身,来回踱步,“尔惑此人的存在,是二房周氏告诉你的,难道此人与二弟有关?”
容芝的大脑运转起来,“不是吧?游怜泉不像心重之人,该不是这盘棋的执棋人。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李氏的案上见到一枚粉玉镇纸,与她平日的器物不太一样。李氏也常常跑寒山寺,会不会与她有关?”
游怜山摆摆手,“那更不对!李氏是李经章的嫡女,李经章怎么可能利用尔惑,对自己礼部的人下刀。”
容芝眼前一亮,有了重大结论,“所以,尔惑是李经章的政敌!”
游怜山附和,“没错,尔惑也是我爹游仁泰的政敌。”
两人异口同声,“他是刑部尚书袁至诚的人。”
目光相撞,容芝醒了神,清清嗓子,“尔惑此人太危险,若被你爹知道是我坏事,你我在游府的处境更难。”
游怜山倒不怕,“我万事靠自己,有爹没爹,没区别。”
容芝能理解他的辛酸,“可他毕竟是你爹。”
游怜山拍拍胸脯,“我有分寸。但是尔惑那边,你别急着断。他的手段阴险,但他揪出了宫殿坍塌案的祸首,也还算有良心。”
容芝认同这一点,“他设计买宅一事,送工部尚书近三万银,这才拿到信证,告倒礼部左侍郎,是在拨乱反正。”
游怜山重新看向她,“那你现在,放下那礼部左侍郎的死了么?”
容芝不知如何回答,“我……”
蓦地,她被游怜山抱住,听他说:“这些扯淡的朝局,又无聊,又血腥!没劲!我明日开始休沐五天,不如带你出门散心?”
容芝一向跟不上他的天马行空,“又瞎说。我俩走了孩子怎办?”
游怜山说:“请贞嬷嬷照看。就我俩出门,定好了。”
三房,西园。
李氏正收拾前往寒山寺的行装,最珍爱的粉玉镇纸却被人拈了起来。
抬头,面前是个蓄络腮胡的中年人。
李氏让丫鬟退下,福礼,喊了声,“二叔。”
12. 父子情尽
“你还记得自己姓李,还记得我是你长辈?”
李氏整个人被掼到墙上,一双大手掐住她的脖子,使她喘不过气。
这追到家中行凶的李经资对亲侄女,毫不怜惜,他掐得李襄面颊涨红,手脚停止挣扎,才大发慈悲似的松开了李襄。
本就瘦弱的李襄跌坐在地,双眼通红,鬓发散乱,惧怕地抽噎道:“襄儿没完成二叔嘱托,襄儿错了。”
“唉……”李经资冷笑蹲在她面前,挑起她的下颌,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说说你,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一副毒药倒进粥里,将游乘那野种毒死,不完事了?”
李氏泪滚满面,怯怯道,“此事是襄儿没用,耽误二叔大计,襄儿甘愿受罚。”
李经资替她抹泪,将她从地上扶起,“我的襄儿啊!二叔何尝不明白你的苦,不心疼你?游怜钊一介庶子,凭何能娶到你一个高门嫡女?这事论起来,还是二叔害了你……二叔该给你赔罪啊。”
李氏蓦地一愣,忙拉住要给她磕头的李经资,“二叔要折煞襄儿,这万万不能。”
李经资的头磕到一半就停下。
他抬眼看着李襄,仍叹长气,“来游家这几年,委屈你了。你为了李家、为了殿下做的所有,都记在二叔心里,更记在殿下心里。这不?殿下听闻襄儿明日要去寒山寺抄经思过,特让我将此礼转交到襄儿手里。”
只见他从袖中拿出一枚雕花镶金的扁长盒,李襄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支仿唐缠纸鸡距笔,它半尺长,笔杆圆润,握在掌心感觉就像握着那人的玉指。
“请二叔替襄儿谢谢殿下。”
李襄一头扎地,行了跪礼,她的声线不再发抖,像受了那笔的莫大鼓励,只有些话,她今日是一定要说出来的,“此回襄儿去寒山寺悔过,三五年不得下山,恐怕无法再接近容氏的两个孩子。襄儿这些难,也请二叔一并上陈殿下。”
李经资再扶起她,面上终是有笑,“襄儿从小与殿下的情谊,殿下也不敢忘怀啊。碍于宫闱,殿下无法如从前一般随时见襄儿,可殿下没有一日不思念襄儿……殿下说了,或许哪日殿下挨不住,会去寺中找襄儿!襄儿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子时,窗外夜空炸开烟火。
阿雪被吵醒,揉揉睡眼,但见窗下倚坐一女子,手握仿唐笔与玉镇纸,不知在笑在哭。
走近,这果然是李氏。
“二夫人想二爷了?您莫哭,二爷定会早回京的!”阿雪紧抱李氏。
李氏又笑了一声,什么都没答。
年初一大清早,司宁侯府接连送走了两架马车。
其一是二房周氏,另一是三房李氏。
被留下的嫡长媳容芝在门前站了许久,久久不语。直到怀中的婴孩伸出小手碰她的下颌,她才低头看向婴孩,笑问道:“你又饿了呀?”
婴孩扑扇大眼,似在与母亲对话。
“我二弟弟愈发能吃了,”游乘如今胆子变大,也敢埋汰亲近之人。
“夫人息怒,他还是孩子,”游怜山来不及捂他嘴,向一脸无言的容芝干笑。
容芝说哪会计较,“我只觉得,孩子以后要少与你接触,以免越来越像你。”
游怜山问:“还生气昨晚之事?”
容芝答:“我不敢生气。”
昨晚他霸道定下五日之游,容芝以为他不过说说,可她一觉醒来才知他已找婆母邓氏说明计划。邓氏体恤他们夫妻,连夜张罗了城郊的别业(1),还亲自准备了充足的行装。
这会儿,贞嬷嬷从正院带话来,让他俩将游乘与游余交给管家,即可直接出府游玩了。
“今儿年初一啊,不宜出门吧?”容芝被推上马车时仍在犯疑心病。
游怜山交代虞次加紧赶路,转头,递给她一本厚书册,“我爹不在,母亲同意便没问题。”
翻开画册,里面的一幅幅小画全是样貌清俊的男子,全戴着面具。
容芝不由疑惑,“从哪儿弄来的这种东西?”
游怜山说:“这几天只有虞次陪同护卫,但他会耳聋眼瞎的,你可以尽量放松。可惜,这里没有制作手机的条件,只能委屈小芝将就看看画册。”
“……你好有心啊!”容芝放下那画册,半转身闭起眼,不爱搭理他。
正养神,马车后似有人追来,马蹄声急促。
容芝见是侯府管家郑叔,担心是俩孩子出事,忙让虞次勒马停车。
游怜山下车,听管家郑叔说:“老侯爷回府了,请您二位回去一见。”
容芝趴在侧窗,对郑叔说,“明白了,这就回府。”
来到正院门外,贞嬷嬷牵着游乘来,提醒夫妻俩小心些。
一听此言,容芝和游怜山互相看一眼,没多问也大抵都想到,游仁泰要说的必与前日游乘拜师袁家有关。
游怜山是不怕事的,“就等老头儿问,今天算等来了。”
而他所讲,也是容芝所想。
“慢着,”贞嬷嬷把游乘的手交给游怜山,“这孩子去袁家后长进不少,大爷带上他,会有益处。”
容芝不敢牵连孩子。
游乘却用另一只手牵住她,“大伯母,乘儿不想躲,要一起见祖父。”
“可是……”
“孩子愿意承担责任,我们当然要给机会,”游怜山轻带容芝的肩,一家三口进了正堂。
长房夫妻先给父亲游仁泰行礼、请安,接着,轮到孙辈游乘。
“天寒地冻,你免了吧,”游仁泰板着脸孔,语气不耐。
邓氏坐在游仁泰身边,原是垂着眸,这时看向游仁泰,小声道,“孩子们在,你忍忍你那暴脾气?还在年节上,让乘哥儿给你拜个年,我看,挺好的。”
游仁泰到底在意邓氏,便扯扯嘴角,受下了游乘的拜年贺词。
“近来在袁敞家中读书,一切能否适应?”游仁泰压着嗓子问话。
游乘回道:“回祖父,孙儿跟随先生学习才半月,已见识先生的广博才识,日后必加倍努力,早成栋梁。”
话音未落,游仁泰面前的茶杯cei了,裂在地上,飞溅满屋。
离最近的邓氏吓了一声,捂住脸,再看,她的素帕上染了点红,细眉凝成一团。可她更怕游乘受惊吓,便一下冲到游乘跟前,将浑身绷紧的孩子抱起来,“侯爷做什么吓唬孩子?”
游仁泰张了张嘴,苦笑,像是终于想起什么,“差点忘了,他去袁家拜师这事,多亏了你啊。”
又看看堂下的容芝,音调拔高,“也当然少不得你的帮忙。”
容芝想也没想便已跪下,“此事不能怪母亲,全是媳妇自作主张。”
游仁泰却早把事情看清明,眼神瞥向一旁的游怜山,“容氏是闺阁妇人,想必还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我的好儿子。”
游怜山真想直接回骂,手却被容芝一拉,也跪了下去。
容芝疯狂给他使眼色,他只好低头违心道,“……父亲教训的对。”
“既然你认了错,郑叔,你去请家法。”
管家老郑愣站在堂门口,怯怯地劝:“还请侯爷息怒。”
游仁泰哪里听得进去,“反了你!连你也敢不听话?”
老郑忙跪下,“奴不敢,万不敢!”
眼看游仁泰扯起老郑的脖子要甩去地上,容芝和游怜山同时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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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二爷!”堂外传来丫鬟的喊声。
一丛黑影在容芝眼前飞过,接着,她听见游怜泉喊了声“父亲”。
可怜的老郑得了救,连滚带爬,眨眼间出了堂门口。
上首,游怜泉在游仁泰的耳边说着什么。
游仁泰的眉梢竟显出了喜色,问游怜泉道,“此话当真?礼部左侍郎从斩刑改为了流刑?”
游怜泉点头,“此事关系重大,儿子不敢欺诳。”
游仁泰拍拍游怜泉的肩,似松了口气,“我去趟礼部,一切皆白。”
走前,游仁泰看了眼还跪着的游怜山和容芝,“今日先饶过你俩。”
“侯爷说什么饶不饶!”
邓氏坐在地上,正色道,“对自家人,您也如此狠?这长房与二房因孩子起龃龉,你懒得管才落于我肩!那你又以为,我爱管么?再则,那袁敞是治学奇才,咱游乘拜他门下,来日必成大器。可你如此忌惮,难道怕游乘受袁家蛊惑,背叛游家,与你刀剑相向?”
游仁泰转回身看邓氏,“妇人之见。”
遂飞起一脚,堂桌撞在顶梁柱上,震得四分五裂。
霎时院中丫鬟家仆齐声惊呼,都吓得跪了地。
“游乘拜师之事,以后谁都不准再提!有朝一日,若游乘变成袁敞、袁至诚的走狗,与袁家沆瀣一气,别怪我大义灭亲!”
游仁泰拂袖而去。
正堂里,邓氏望着他决绝的背影,直急得一口气要上不来。
容芝忙喊贞嬷嬷,俩人合力扶起邓氏,温声温语地劝哄,这才叫邓氏慢慢冷静,慢慢落了泪。
堂门口,游怜山叫住二弟游怜泉,问起礼部左侍郎为何改判了?
游怜泉也刚得到消息,说,“昨夜,内阁首辅李经章大人在御前长跪,非要替礼部左侍郎求情。今早太医来看,李大人的膝盖竟冻连在大理石上,血肉模糊,好一幅惨状!再有,礼部左侍郎也从牢中传话,他愿补齐当年五万两银的修缮款。如此,两方合力,感动了圣上,便改了斩刑为‘三千里流放’。”
容芝听得入了神。
她冰冷的手被游怜山握住,听见他问,“小芝现在还难受吗?”
容芝飘远的心被游怜山拉回来,摇头道,“估计,那礼部左侍郎是一只替罪羊,活不到流放地了。”
城郊别业的雪景再好,容芝也无心欣赏,她食不香夜不寐,仿佛在等一件重要事的落定。
三日后,游怜泉派人带消息来——礼部左侍郎死了。
容芝又染风寒,一连病了两日,原本计划中的赏雪、散心都无可能。
回京那天,她唯恐侯府婆母见了她的憔悴要担心,悉心装扮了一番。游怜山捧着她瘦了一圈的脸,她问游怜山:“我是不是变难看了?”
“当然没有。可是小芝,你不能太共情这个世界。一本小说而已,除了你和我事活人玩家,其他人全是npc,对不对?”游怜山说。
容芝从前天天嫌弃他不着调,今天倒很羡慕他这性格。
她握住游怜山的肩,看他的眼睛,自离婚后,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
“阿怜,你知我喜欢科举小说、朝堂故事,定也没想到有天咱们能亲历其中的波云诡谲。也许,你讲的对,这里是小说世界,是虚构的。可是,咱们不敢赌,哪天咱们会不会也被人悄悄害死了。咱们想活着,想护住身边人……除了营营算计,早已别无他路!”
游怜山听完,眼眸大亮,“所以,原著里咱们一家的结局,很惨?”
容芝点点头,“非常、非常惨。”
游怜山擦掌,“嗬!你不早说。”
十年后。
13. 十年后,县试备考
十月,渐凉,司宁侯府的马车驶过满街金黄叶。
又到丰收季,不足斋的分账银票已整理出来,此刻放在容芝的膝头。老周掌柜告诉容芝,今岁营收比去岁翻了倍,但摊到侯府的六间院子立刻捉襟见肘,变成可怜的“三百两”。
在街转角,容芝估摸时辰正好,让虞次不急回府,先去一趟袁敞先生家,把游乘和游余兄弟俩接上。
马车晃动,阿桔在给新裁的衣裳剪线头,手中剪刀险些飞出去。
容芝用书局账本一挡,才避免剪刀飞去布帘外误伤了谁。
“夫人记得么?袁先生这宅子,是您经过手的。”
阿桔把两套棉袄叠好了,陪容芝站在马车下,一时触景生情。
怎能忘却呢?当时被人欺骗的难过,从容芝的心底翻上来,她面上维持浅笑,道:“十年过去,也不知那贼人去了何处。”
阿桔听出一股道不明的情绪,不由推了推容芝,“夫人不会有点想念那贼人吧?”
“不是想他,是在想……”
容芝抿住嘴角,把未尽之言吞入肚子里。
“母亲!”“母亲!!”
游乘、游余哥儿俩远远跑过来,一前一后叠抱住容芝。
十岁弟弟游余已与容芝的身量相当,十三岁的游乘也比容芝高出大半个头,但在容芝跟前,他俩永远都是孩子。
回马车,阿桔让哥俩试了新袄。
游乘说“谢谢姑姑”,游余性子更外向,不知从哪摘的一把碎金桂,捧在手心里说,“送给姑姑。”
阿桔不常被感动,此时眼底染了泪,“余哥儿这样贴心,真让姑姑我羡慕那将来嫁给哥儿的姑娘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年纪大些的游乘若有所思,上挑的瑞凤眼一转,看向母亲容芝,“难道又有人上门议亲?”
男孩养大了,有的事就会自然而然发生,议亲,绕不开,免不掉。
容芝是明白游乘的心意,这孩子自幼立下鸿志,全心全力读书科举,入仕高升,一步步站去高处,不再受某些人的欺压和冷眼。
“哥哥在讲哪门子笑话,男子哪有不娶妻?”游余拈了撮金桂洒在游乘鼻尖。
游乘轻轻一吹,黄花散开,他言辞坚决,“不管别人如何,我志不在此,还望母亲替我好好回绝,或者,也可先给弟弟张罗。”
“我也不要!”游余抗议,“哥你真狡猾,自己脱身,推我入火坑?”
容芝靠着车壁,听笑,“你俩性子,终究越来越像他了。”
又说,“放心吧!我和你们父亲知道该怎么做。”
俩孩子眉开眼笑,边吃阿桔准备的糕点,边聊新学的文章词句。
容芝能听懂的不多,不随便发表意见,便又翻开了书局账本。
这里的古代世界确与她原来的世界不太一样,相比养女儿,养儿子才更费银子。赚钱一刻也不能松懈,但就算把书局玩出花,劳心劳力一整年所得,分给六间院子,就剩几百两,填补不了维系东园和教养俩孩子的资金缺口。
开发其他营生,是必要的。想来想去,最擅长的还是房牙行当。
可顺天府户房发放官帖的合法流程对女子,尤其是官眷,极为严苛。简言之,她想走正规路线,走不通。
转眼马车停在侯府门前。
俩孩子先下去,容芝留后,正掀布帘,听见四弟妹白氏的开朗笑声。
“才几日不见,乘哥儿这般高了!”白氏站在马车边,手提着药包。
“见过四伯母,”游乘轻皱眉,看白氏怀中无精打采的小丫丫,“雅妹妹病了?”
“染了点风寒,犯矫情呗,就愿意让我抱,走哪抱哪,”白氏苦笑。
冷不防,游余扯起耳朵扮鬼脸,拖腔吓唬:“丫—丫—”
小丫丫一巴掌打他脸上,“二哥最坏了。”
游余捂起脸装可怜,“嚯?你手劲这么大,莫非装病?”
游雅才五岁正是撒娇年纪,她扁着嘴对白氏哭诉,“娘二哥欺负我。”
白氏笑道:“他俩哪舍得欺负你?喜欢你才逗你。”
“丫丫你下来,大哥带你到东园吃好吃的,”游乘冲她挤眼。
游雅想了会,“娘,我感觉病好了,想和大哥二哥去玩。”
白氏点了点头。
等仨孩子朝东园跑去,她喊声“大嫂”,道:“当年幸亏你坚持要教养乘哥儿,如若不然,乘哥儿的性子哪能如此开朗?”
容芝忙摆手,“这,太开朗也不好!我更喜欢小雅,文静,可心。”
白氏笑不自胜,“小子哪能文静?我看,他俩性子是随了大哥!”
性子像游怜山才让容芝头疼。
说起游怜山,十年过去,他如今已是工部左侍郎,离他立下的五年爬上尚书之位flag,还差了一步。
但这最后一步升不上去,不怪游怜山不努力,是上面有人掐脖子,不想让他升上去。
原本去岁就轮到游怜山在工部的九年考满,偏巧他主管的承乾殿修缮工程出现意外,江南的琉璃瓦供应短缺,导致拖延工期。吏部考功司就向内阁提出,延期考满,皇帝也批准了,这一拖便拖到了今年。
后来中秋家宴,游仁泰多喝了几杯,主动提起此事,字字句句都在怪游怜山升迁太快,惹得朝堂不少人怀疑他公权私用,暗中提携游怜山。当场游怜山就给他怼回去,说——“要不是父亲阻拦,儿子我早就进了内阁!”
自信?狂妄?
反正游怜山的“臭”名声从此传出了司宁侯府,传遍了上京城。
大家都知道:大理寺卿游仁泰,与嫡长子游怜山,父子不睦。
不过传言归传言,却是谁也不敢真嘲笑到游仁泰、游怜山面前,只敢背地嚼舌根,罢了。
回忆结束,容芝几人已走到东园门前。
她听见白氏问游乘、游余,明年是否参加县试。
游乘说:“要考的。”
游余不甘落后,“哥哥考,我也考!”
白氏夸哥俩懂事,也想到了其中难处,“听说,光报名就要花十两。”
这笔帐,容芝心里提前算过,是有数的,“唉,还是养女儿好。”
白氏颇为赞同,“科举是第一步,娶妻、成家、立业,哪处不要银?”
容芝好奇打听,“这娶妻,也要花很多吗?”
白氏狠点头,“前月工部尚书秦家大公子娶妻,听说花了五千两。大嫂你,至少要备双份。”
那就是一万两。
仅靠游怜山每年的死工资,二百四十两,攒到猴年马月去。
“四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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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书局的分账,你收起来,”容芝有点心堵,把三百两银票递给白氏,扶着额头就进了东园。
南屋传出笑声,游乘、游余领着四房的丫丫,正玩儿得起劲。
阿桔在里屋打扫,似乎发现什么老物件,拿着帕子擦了许久。
容芝进了屋,见桌上摆着那十年前的“谷之”房牙腰牌。
“夫人如果见了烦,我就扔去灶台里烧了。”
“先不烧,”容芝捏着腰牌,想起那年在千家胡同的店铺后间。她质问尔惑为何利用她,尔惑却反问,各取所需怎么就成了利用?
事情过去多年,那口气好像还堵在胸口,使她吐不出、咽不下。
阿桔说:“刚去正院给老夫人送银票,老侯爷又骂了一通,说什么……咱侯府开书局从商,已被外人议论,现在居然靠卖袁敞文集赚银子……真是窝囊!
“二爷也在,他自然支持老侯爷,倒是四爷心疼夫人您,说您一个人打理书局,不容易。”
司宁侯府四爷,叫游怜柑。
此人比大爷游怜山小五岁,性格不错,只可惜脸上有疤,无法做官。受荫封去了国子监,也无法讲学,干混一份俸禄而已。
容芝喝了口茶,问阿桔:“让你寻的人,可安排好了?”
阿桔应道:“约在明日晌午饭后,就在咱家书局见。”
晚上游怜山没回院子,让虞次带口信,说要在宫里监工程。
容芝担心他冷,请虞次送新袄和热汤进宫。
虞次忙行礼道歉,“夫人,属下进不去宫里。”
只好作罢。
游雅留在东园吃完晚饭,游余送她回去时,容芝让他带了两罐子热汤给北园的四房夫妻。
“二哥,你娘真好,”游雅挨墙根走,掌着灯笼。
游余抱着两只汤罐子,笑道:“其实我爹更好!”
游雅停下脚步,“我听娘说,大伯快升正二品了,比祖父的官都高。”
游余低着脑袋一算,“工部尚书,正二品,大理寺卿,正三品……难怪祖父要压着我爹。”
最后半句,游雅没听清,“嘀咕什么。”
游余回过神,望着天,“二哥说,会永远喜欢丫丫。”
游雅猛踩一脚他的靴,“嘁,谁信你?”
天明,游乘和游余早早出门。
阿桔没见虞次来,去门房打听他,门房指了指府门外,原来虞次连人带马车,被司宁侯游仁泰拦下了。
“容氏要去书局见谁?”游仁泰面无波澜,不怒自威。
虞次躬身不敢起,只答:“属下不知。”
游仁泰一脚踢中他膝盖,虞次登时跪了下去。
“狗应该对主人忠心,但千万别认错主人。”
阿桔一溜烟跑回东园,把所看所听都转告容芝,劝她换一天去书局。
但是容芝在争取的东西,一刻都等不起。
主仆到府门外,游仁泰的马车早走了。
容芝见了虞次给他一盒治外伤的药膏,上马车,一路沉默。
她留心到后头有骑马之人跟踪,仍旧大大方方走进了不足斋。
一盏茶的工夫,司宁侯游仁泰也来了不足斋。
身边的游家小厮躬身,“就在二楼!奴亲眼看容氏进去了,那屋里有男子笑声!”
14. 县试备考(2)
前脚游仁泰进了店门,不足斋的宾客和伙计都自觉退开。
一片寂静里,老周掌柜猫着身,借人群遮挡爬上楼梯,却有一把冰凉的刀抵在了他的后脖颈。
“想通风报信?”持刀之人逼视道。
老周掌柜来不及争辩,已被掀下台阶滚了一身灰。
游仁泰一步步上楼,耳边那屋里的笑声变得愈发清晰。果然门房小厮打探的没错,他的长房媳妇容氏此刻正在屋内私会外男。
游仁泰怒火中烧,正要一脚踢门,侧面冲出个影子架住他的腿脚。
“你娘的……”游仁泰朝虞次的脸踹下去。
只听吱吖一声。
身后的门自己开了,容芝站在门框下,将虞次拉进门内。
容芝给游仁泰福了礼,“父亲。”
游仁泰抬起的脚踩空,一个踉跄险些摔下楼梯。他勘勘站稳,面上涨红,双眉倒竖,“你让开。”
说着他狠狠推开容芝,径直往屋里走。
“游乘三岁时,你让他拜师袁家,和袁家拉扯不清。我愿意以孩子为重,忍你十年,可你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不守妇道,居然偷起人……”
那左边的墙角,虞次张臂挡在前面,一番架势明显为了保护什么人。
游仁泰冷嗤,也不着急了,扭头对沉默的容芝道,“容氏,你夫君游怜山知道你在外头干的这些破事儿么?”口气竟听不出半点亲情,唯有冷嘲热讽。
片刻,容芝看向虞次,“事到如今,不必再躲了。”
游仁泰已退到桌边坐下,他靠在椅上,静等一看这让容芝背叛游怜山的外男,究竟是怎样的倾国绝色。
可下一瞬,他望见一脸麻子的五十老汉,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你……你是不是太不挑了?!”
容芝微皱眉,“父亲在说什么?”
游仁泰被她的冷静噎得咳嗽,实在无法设想,刚才和她嬉笑的外男是这么个邋遢老头。难道其中有误会?
他神思电转,面上少有显露,清清嗓子,重新看向容芝,道:“这个,近来街市常有闹事者,我担心自家书局,特意上来巡视一番。”
容芝点点头,顺着往下问,“那父亲,可有查出异常?”
游仁泰的目光落在那邋遢老头儿,轻道:“暂时没有。”
“父亲公事繁重,儿媳就不强留您喝茶吃糕果,”容芝恭敬做了个请。
话音落下,虞次亦将屋门大开,低头拱手道,“恭送老侯爷。”
楼下,早空无一人。
直到游仁泰沿台阶下去,店门外的书局伙计才敢悄悄进店,或整理书架,或清扫灰尘。
“你,过来,”游仁泰叫住一个伙计,问道:“你们东家请的麻子老汉,谁啊?”
伙计战战兢兢,低头道:“是街坊里的老房牙。他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又没儿子继承官帖,正找合适的人转手。”
“房牙?官帖?”游仁泰双目呆住,万没想到儿媳容氏和这俩词有关。
不远处,老周掌柜咳了一声,那书局伙计立刻躬身退下。
游仁泰也回过神,假意嘱托老周,“夜里锁好门户,谨防盗窃打劫!”
老侯爷离开了书局,楼下顿时恢复喧扰,又是宾客盈门。
楼上,阿桔从内关上屋门,向容芝禀报,“人走了。”
容芝吐出口长气,对那麻子老汉笑道,“真对不住您,让您受这一场惊吓!阿桔,快再去泡壶好茶来!”
阿桔应声退下。
麻子老汉的脸色却仍是惨白,忙摆手道,“别了别了!夫人怎地不事先说明,您是大理寺卿家的儿媳?”
容芝又是一笑,“那我与您谈房牙生意合作,您考察我的诚心即可,至于,我什么身份,都不重要的吧。”
“哪里不重要?你是谁,这很重要!我现在只想知道,老侯爷对夫人涉足房牙行,究竟是何态度?”
容芝握着帕子,“这个……”又眼神示意一边的阿桔拿出备好的银票。
阿桔道,“你刚才开价三百两银子,我家夫人不仅同意,还多给您三百两。”
“哎不了不了不了——”老汉直摆手,烟一般地出门,下楼,消失。
阿桔追也没追上,急得落泪。
膝盖伤了的虞次连声道歉,甚至要跪下。
容芝对他俩摇摇头,“我看时辰差不多了,准备午膳吧。”
可官帖还没着落,主仆仨谁又能吃得下?
虞次放下筷子,小声问阿桔,“你说,夫人有难事,为何从不找大爷商量?”
阿桔猜道:“可能不想给大爷找麻烦?其实,我一直觉得夫人和大爷的感情……有问题。”
这话深得虞次赞同,“原来不止我一人看出了。”
“你又看出了什么?”容芝也放下了筷子。
虞次光摇头,不敢说话。
阿桔给容芝倒了茶,“一会我再去老房牙家中找他去。”
容芝端起茶杯,“不用了,今日老侯爷一闹,想活命的都会躲着我。”
阿桔替容芝委屈,“夫人张罗这一圈,难道不是为了侯府日子更好?”
容芝心领,但事实摆在眼前,“老侯爷是执法之人,当然坚决拥护房牙相关律法。他……也是怕我误入歧途,提前警醒我嘛。”
阿桔叹气,“夫人就是太善良,事事都为他人着想。”
容芝不想再说这个,转而道,“如果老侯爷插手房牙官帖,此事会更难办。”
此言使得虞次羞愧难当,忙说,“皆因属下没拦住老侯爷。”
阿桔瞅着他笑,“以为自己多大本事?还不是被一脚踹开?”
虞次认了,又说,“夫人如此迫切,为何不去千家胡同口的房牙行?”
阿桔又笑,“你什么都不懂,倒很敢讲!”
虞次不明白,“怎么?夫人和那店老板闹翻了?”
阿桔仍是笑他,“你果然什么都不懂。”
过了午,容芝食过有些犯困,以往这时候都会在东园小憩。
阿桔收拾好碗碟桌椅,扶她坐马车回侯府。
又看见遗落的房牙腰牌,容芝选择视而不见。
她闭上眼睛,听见阿桔说:“虞次那人虽不懂眼色,说的话却在理。”
容芝看向她,“你……喜欢他啊?”
阿桔一愣,“当然没有!我是想说,他建议夫人去千家胡同,说不定真是一条出路。”
其实容芝刚才也在想千家胡同的谷之房牙行。
正如虞次、阿桔所言,那位尔惑手里有房牙官帖,有官府人脉,还有画在团扇上的上京城超一线房源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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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桔别忘了,尔惑是骗子,是算计同伴的骗子。”
“可是大爷不也讲,尔惑所行之事并不恶?往后夫人您再与他合作,事先问清宅子的来源和去处,避免被他欺骗,不行么?”
容芝捏了捏手里的腰牌,笑道:“阿桔果然心思剔透。是我,把事情想狭隘了。”
又冲布帘外的虞次吩咐,“转头,去千家胡同。”
酥饼店刚出炉了一锅奶酥,阿桔扔下二两银包圆,让伙计包成两盒。
一盒带回府给老夫人邓氏,另一盒要送十年不见的尔惑。
绕了近十里路,马车停在熟悉的房牙行门前。
旁边茶庄的招幌仍旧破破烂烂,而房牙行的门脸也仍旧半遮半掩。
老规矩,容芝一人进门。
店里只有命生,起身拱手平和道:“我家先生不在,不知夫人何事?”
“既然不在,劳烦你把这两样给他,”容芝摘下腰牌和奶酥一起递上。
命生追几步,“请夫人留步!我还有一事不明,这奶酥是您给先生的赔礼?”
容芝面上发烫,“你觉得,它是赔礼,就算它是吧。”
命生笑了笑,“那夫人今日来找先生,是想再和先生合作卖宅生意?”
容芝心说,你要再猜不出,我也不知怎么装了。她敛住心思,笑道:“是有此打算。”
腰牌被命生放回了她手里。
容芝以为计划落空,正欲将想法说得更明白,却发现命生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命生退后两步,躬身行大礼,“夫人心中一定明白的……这十年来,先生没有一日不在等夫人原谅他!”
能在尔惑这等皇族身边伺候,这叫命生的剑士,果然武能提剑慑敌,文能巧舌化愁。
“这团扇,先生交代许久,今日总算能送到夫人手里。”
容芝把团扇接来,画的是一间紧凑的三进宅子,四方规整,每边长不过百米。
她立刻问,“是哪家要卖?”
命生答:“前礼部左侍郎,孙慎。”
容芝怀疑听错,“孙慎?他不是十年前就死了么?”
命生点头,“夫人没听错也没记错,咱们这回卖的,正是孙慎旧宅。”
容芝眯起眼,“所以,你家先生在孙家旧宅发现了新的证据?”
命生只笑,“夫人且放心,既是合作,方便让您知道的都会相告。您等消息吧。”
容芝把腰牌和团扇收好。
须臾,命生又从后追上来,“听闻夫人家中明年有两位小公子县试?”
某些人的消息太灵通了。
容芝不必隐瞒,“对,是我的儿子,游乘和游余。”
命生取出两只寒山寺锦袋,“两枚‘及第玉牌’,是先生送小公子的。”
寒山寺开过光的玉牌,女子不能碰。
所以容芝、阿桔都不能拿,便叫来门外的虞次代为保管。
回司宁侯府,游乘与游余已在东园。
容芝将“及第玉牌”分给兄弟二人。
游余心眼一向多,猜到玉牌不可能是公事繁忙的父亲游怜山所送,便悄悄问容芝,“母亲白日所见之人,也是送玉牌之人?父亲知道此人存在吗?”
容芝抓起枕头砸,“我说你小子……不好好温书,瞎想些什么!”
15. 县试备考(3)
今岁前结束承乾殿的修缮工程,是工部营缮司的同僚们曾经不敢想的奢望。
但如今,此事被工部左侍郎游怜山,兑现了。
散了早朝,游怜山走在离宫甬道,明显察觉自己成了周围视线的焦点。余光扫视,更有不少人背地里对他指点议论。
“镜水。”
身后有人叫住游怜山。
他回头,给一副笑脸的秦舒拱手,“秦尚书。”
此人正是游怜山的直属上峰,工部尚书秦舒。
秦舒天生是笑模样,年纪比游父游仁泰小十岁,性格却比游仁泰温和许多。
有谁会不喜欢好脾气的人?
游怜山思索间,秦舒已追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夸道:“镜水把承乾殿修得很好,尤其是琉璃屋顶。”
此时特意指出琉璃瓦,便是工部他二人都心知肚明,如果去岁江南没爆出琉璃瓦供应不足,这承乾殿工程早就完成,早就交了差。
“镜水办事可靠,又足智多谋,我工部能有你这贤才,何愁没奔头?”
听秦舒的夸词不断,游怜山反而嗅出一种不妙。
他不由停下脚步,安静看着秦舒。
秦舒亦停下,“怎么?”
游怜山心里有话,也不是忍得住的性子,便直接问道,“敢问秦尚书,下官完成了承乾殿修缮,那九年考满,应该没问题吧?”
考满结果,无非三种——称职、平常、不称职。游怜山想要的评语,自然是最优的“称职”。这个评语,是工部欠他的,也是内阁欠他的。
秦舒站在一拱石桥上,捋着长须,低头看桥下的流水。他嘴角慢慢上扬,似想到了什么,“怎么?贤侄此番,是要逼秦某退位让贤?”
游怜山上前拱手,口气却并不退怯,只苦笑低道:“您……进不了内阁么?”
听此言,秦舒僵住,回首的目光落在游怜山面上,“工部想进内阁,很难。”
此为肺腑之言。
饶是游怜山不爱看小说,仅凭在此世界打拼十年的经验,他也能得出和秦舒同样的结论。何况,上面还有他亲爹游仁泰时时打压。
两人同病相怜,并肩立在桥上,皆是沉默不语。
尚书秦舒毕竟年长几年,看问题比游怜山开阔些,便问了游怜山一个问题,“镜水有如此才徳,留在工部是小用,又何不另寻出路?”
这是建议他离开工部,游怜山听懂了,却继续拱手,问道:“还请秦尚书为下官指条明路?”
秦舒抬起头,笑道:“九年考满,秦某给镜水的评语,肯定是‘称职’。至于,明路……不知镜水愿不愿意转到户部?”
工部营缮司转户部度支司,掌管全国财政收支、预算审核,既能沿用游怜山在工部历练的账目监管能力,亦能继续复用他的工程经验,走“精算”路线,实属无缝衔接,且晋升空间大。
可是,游怜山不想再等九年。
至今游怜山都记得九年前容芝告诉他的话:他们一家在这小说世界的结局,非常、非常惨。
过去九年他为了站到更高位置,潜心工部打磨,到头了,哪怕他的能力被认可,但还是走不通此路。先不提他个人承受的打击,光想到要去户部从头拼九年,他就感到无尽的厌烦。
他不喜欢无聊、重复的事情。若他提前预判一件事成功的代价太高,他会失去耐心,自我放弃。
秦舒说:“若镜水有意,秦某可向吏部举荐。吏部尚书是秦某故交,跨部平级调用,也不难办。”
游怜山笑了一声,“吏部尚书是大人故交,为何他不能调下官去吏部,或礼部?”
秦舒微怔,也笑道:“吏部尚书与你年纪相仿,你去吏部想有晋升,还是个等……礼部嘛,前左侍郎孙慎死后,位置空了十年,最近确有传言,圣上在催内阁推举合适人选。”
正三品礼部左侍郎的人选,居然要动用内阁举荐,便足以窥见礼部的重要地位。
游怜山想到礼部尚书李经章,那人正是内阁首辅。
“镜水若没想好,这几天有想法,随时告知秦某。”
游怜山见秦舒要走,躬身相送,“大人!下官想好了,要去吏部。”
前面的秦舒没回头,只挥手道,“定尽力斡旋,等消息吧。”
“有劳大人奔走,”游怜山说着,直起腰来。
身边经过几个堂官,拱礼喊“游侍郎”。
游怜山微微抬手回礼,大步朝宫门外走,彼此同行间,某位堂官说起年后二月的县试,便问游怜山是否也有孩子参考。
游怜山说:“有,两个儿子。”
堂官忙拱手,“游侍郎本是二甲进士,家中公子定也才思敏捷,学富五车!来日,必是新科状元!”
游怜山点头,边走边负手朗笑,“借你吉言。”
司宁侯府,长房东园。
虞次从外带回口信,说大爷游怜山今晚回家。霎时,阿桔第一个忙碌起来,厚被褥要好好晾晒,该换的,该洗的,都要安排丫鬟仔细着做。
容芝本要午后小憩,被这番动静闹到睡不着,干脆和阿桔一起在小厨房准备晚膳。
“大爷要回来,夫人不高兴吗?”阿桔切开嫩豆腐。
容芝为它们裹上蛋液,洒一层面,洒黑芝麻,再去油锅炸至金黄,捞出盛盘,却一直没说话。
阿桔端来细葱花点缀,“难道大爷又惹您生气了?”
容芝摇头,长叹一声,“我这辈子都不会生他气。”
阿桔品不出这话的深意,赔笑一记作罢。
深秋日短,等游乘游余散学回东园,天色已暗。
兄弟俩来里屋给容芝问安。听说父亲回家食饭,游乘说正好有一篇策论想向父亲请教,便先回南屋。倒是游余留下,陪坐在容芝身侧。他伸手拿桌上的奶酥,险些打翻了盘子,幸而被虞次抢着接住。
容芝被他吓一跳,手按在心口,“游余,你已经十岁了,不可再莽莽撞撞的。”
游余哦了声,掰一半奶酥给容芝,“母亲……很难过?”
容芝看向他,“没有啊?我哪有难过。”
游余放下奶酥,指尖点在她的嘴角,“可是,从儿子回来就没见母亲笑。”
容芝这下笑了,拂开他的手,“年后二月就是县试,回屋看书去吧。”
不多时游怜山进了院门,先帮游乘答疑解惑,又听游余讲了一篇新文章,这才净手,坐下用晚膳。
今晚桌上有道游怜山喜欢的金酥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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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尝一口就知是容芝的手艺,自从离婚,他终于又吃上她做的菜。
“怎么想起炸金酥豆腐?”游怜山悄悄凑近容芝问她。
容芝面上云淡风轻,“就几块豆腐,还能有什么?”
游怜山笑,“我还以为夫人知道了我的考满评语!”
容芝立刻按住他的手,对游乘、游余说,“你俩吃完先回屋。”
等孩子离开,容芝才拿开手,让游怜山详说考满情况。长话简言,游怜山道出一句,“我,或可离开工部了。”
官场之道,容芝虽没亲身经历,却也深知工部晋升空间有限,若上面无人提携就不可能入阁,更不可能接近权力中心。
“秦舒许诺你了?他说没说,安排你去哪个部?”
“小芝看得准,真是秦舒要举荐我……他觉得我去户部最合适。”
“可你不想去户部?”
“户部,最易沦为牺牲品,我想多活几年。”
容芝走到窗前,看向南屋的烛火与孩子,“其实,要有机会调任礼部,你倒不如去礼部。”
游怜山听笑,“调任这回事,我也左右不了,要等。”
又想起白日在宫里与秦尚书的交谈,“行,为了游乘、游余,我明日再找一下秦舒。”
得他同意,容芝松了口气,出门喊阿桔赶紧烧热水。
“几人用的?”阿桔问。
游怜山说,“两人。”
阿桔呆了瞬,笑道:“得嘞!”
可阿桔终归不知,这不过是游怜山的恩爱表演话术。游怜山是等容芝先洗先睡,他才泡入热水里的。
次日朝事散得早,游怜山回到工部衙门,去敲了尚书秦舒的值房。
秦舒见了他,想起前日应他的举荐之事,便直言,“因你考满为‘称职’,平调户部侍郎,没问题。”
“调吏部,不行?”游怜山问。
秦舒摇头。
游怜山又问:“那礼部左侍郎的空缺,行不行?”
秦舒原地踱了几步,才道:“镜水,秦某不瞒你。礼部左侍郎的空,礼部内部已推荐了仪制司郎中,王伽,此人也得了礼部尚书李经章的点头。”
礼部仪制司,职权有三。(1)
其一,礼制。制定皇室、百官、民众的礼制。如登基、册封、婚丧、祭祀等。
其二,科举。主理乡试、会试,审核考题、录取名单,与国子监对接监管学校。
其三,朝仪。规范朝会、典礼流程,监百官仪容。
游怜山思索片刻,看秦舒,“这么说,王伽是李元辅亲自挑的?”
“正是,”秦舒把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游怜山再拱礼,“此番,是镜水给秦尚书添麻烦了,平调之事,容下官再想想。”
这个王伽,横插一脚,抢走了礼部左侍郎的空。
烦人!
与此同时。
容芝刚接到千家胡同的新消息,尔惑先生说,工部尚书秦舒家正为待婚娶的二公子秦姣寻新宅。要求有二:紧凑型三进院子;价不高于一千两银。
这不巧了?
容芝看着手中团扇上的、前礼部左侍郎孙慎旧宅,它就是紧凑三进院子,而且只要八百两银。
16. 县试备考(4)
容芝与命生约在不足斋见,但他不是一人赴约,来的还有十年不见的尔惑。
“夫人别来无恙,”尔惑依旧带着半扇银面具,只是嗓音听着更低沉,眼神里的杀戮气也更重了。
“见过先生,”容芝回过神,下意识起身。
等尔惑落座,她将那枚画了画的团扇摆在中间的案上,“既然先生亲自来,想必这次合作又是一场硬仗。”
尔惑并不否认,“夫人是聪明人。”
容芝迫切想知道宅子与谁有关,“请先生明示目标。”
“礼部仪制司郎中,王伽。”
“此人所犯何罪?和二十三年前的宫殿贪墨案有关?”
“对,那案子没完。孙慎旧宅有些明证,能证明王伽贪了一万两。”
这尔惑看着年纪不过三十,却能将这陈年旧案查得如此透彻。
容芝再次叹服他的手眼通天,也再次好奇他的真正身份,“先生你……”
话没出口,尔惑抬眼看了过来。
只此一眼,让容芝想起他之前的屡屡提醒——不可打听他的来历。
“没什么,”容芝端起茶浅呷一口,尝到一丝清苦味。
静默中,听见尔惑问,“你还是想知道,我是谁。”
容芝答,“当然!可我也知道,你不会告诉我。”
尔惑笑,“确实无可奉告。日后必要时候,我会以真面目与夫人相认。”
容芝强打住念头,“还是聊卖宅之事吧。先生手握证据,在此刻,选中工部尚书秦舒爆出来,是有意送游怜山去礼部?为何呢?”
敲了敲案上的手,尔惑说:“这个,也无可奉告。”
容芝接受,却有些烦,“游怜山被你送进礼部,势必进你的棋局,那你又能不能确保游怜山的安全?”
尔惑目光灼灼,“你很在意游怜山的死活?”
容芝笑,“他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
尔惑点点头,“他也是你的夫君。不过,这夫妻之间活到头,通常剩不下多少难舍难分的情。父子之间……也是一样。”
这番话,容芝曾经在另一个人嘴里听过。倏地,婆母邓氏泪涔涔的眼,浮现出来。此外,容芝也想到原著中,那被皇帝活活鞭死的前太子,永远十二岁的炎序。
宫中二位皇子,哪一位更在意前太子炎序。原著中不曾讲述,容芝暂时猜不透。
“你是太子,还是三皇子?”容芝很想这样直接问。但若惹恼了尔惑,无论他是二者之中的谁,都能一脚踩死了她。
保命要紧。
容芝可以压下好奇,却不可不顾即将入局的游怜山,便再向尔惑强调,“我可以配合卖宅,只有一个条件,你要确保游怜山的安全。”
尔惑听完便笑,“游怜山能力何如?能否自保?你没有自信么?有这闲心担忧他,你不如抓紧时间去工部尚书秦家,尽快谈妥卖宅契约。再拖下去,礼部左侍郎定了,对游怜山,对你家孩子,皆是损失。十年前的那碗桃花粥,夫人还记得吧?”
容芝一惊,“你知道李襄害游乘,是受何人指使?”
尔惑道,“我一直知道。但此人事关整个计划,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眼下,我能提醒你的,唯有‘小心’与‘尽快’。”
袖中的手握成拳,容芝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游怜山被你拉入了局,咱们的合作不必瞒他了吧?”
“对此,夫人自便,”尔惑起了身,大约要走。
他看向身后的命生,伸出手,命生将一张银票置于他掌心,“这是合作的佣金,请夫人收下。”
容芝瞧了一眼,竟是五百两,忙摆手,“我确实需要钱,但这太多了。”
尔惑笑道,“多出来的,权当我提前祝贺夫人的两位公子科举顺利。”
工部尚书秦舒家,位于内城,离不足斋不远。
容芝依照尔惑提供的地址,大胆前往秦家拜会秦夫人,并递上了谷之房牙行的腰牌。
秦夫人果然愿意见她,也是爽快性子。待她详细介绍了孙慎旧宅情况与要价,秦夫人只有一点不满意,“毕竟是罪臣的抄没宅,能否再让一百两?”
容芝拿了尔惑的五百两,颇有底气,“没问题。”
买卖契约签好,由容芝带回不足斋。
命生早等在对面茶馆,又过一盏茶的工夫,便盖好了官印,送一份去秦家,另一份在命生的手里留存。
而容芝让给秦夫人的一百两,从命生这儿找补回来。
“夫人办事快又稳,来日再会,”命生留下此话,骑马而去。
容芝站在书局二楼,看落日余晖,心湖难平。
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工部尚书秦舒今晚便能拿到藏在孙宅的信证,整理成奏折,最快明日,朝堂上必掀起腥风血雨。那礼部郎中王伽,活不成了。
但游怜山能否顺利入礼部,尚是未知。
一夜不成眠,容芝好容易熬到次日天明。
睁开眼,游怜山正在外间更衣,她下床,到他身后,递上金荔枝带。
“把你吵醒了?”游怜山接腰带,也握住了她的手。
“今天会有好消息吧?”容芝没抽回手,看他的眼睛。
游怜山亦看着她,“你如此问,想必昨日卖好了宅,那我今日自然能有好消息。”
说完,他转身走出屋门。
容芝赶了他两步,依在檐下,目送他出了东园。
刚才他什么都没问,他竟完全相信她能把一切安排好?可她为何学不来他的自信,心被悬在半空?
在家中难免乱想,容芝索性去不足斋,与宾客、伙计、老周掌柜说说话。
白日似乎眨眼就结束,上京城迎来了又一个暮色。
容芝估摸时辰正好,让虞次赶马车,去礼部衙门的街口等待。
不多时,游怜山的身影出现,与他走在一起的,正是礼部尚书李经章。
容芝第一次见李经章,只觉此人的举手投足都是平和的、无波澜的,像秋风吹过金黄的稻田。
“妾见过李公。”
女子的话音传来。
李经章半合的眼微微一掀,认出了面前的容氏,“容小君(1),找镜水有事?”
容芝抿笑,福礼,“妾让李公见笑了。”
李经章看向身侧,“镜水,你去吧,有事衙门议。”
游怜山躬送李经章与蒙面幕僚上了马车,才直起腰。
那离开的马车里,李经章将半冷的手炉扔给幕僚,用力地搓搓指尖。
“也没外人,还不摘了脸上玩意儿?”李经章道。
幕僚扯下黑巾,露出右脸竖刀疤,喊了声,“大哥。”
此便是李经章的二弟,江湖混子,李经资。
李经章看不惯那道刀疤,嫌弃地斜一眼,闭目,“今岁年节,李襄会从寒山寺下来?”
李经资点头,“弟弟是如此计划的。游怜山俩孩子要县试,届时有李襄在司宁侯府内应,行事方便些。”
说着,他为李经章奉上换了炭的热手炉。
李经章的手暖过来,神色恢复如常,“还是要小心。”
又道:“李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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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还很抵触?”
“多少有一点。毕竟那孩子是她被强迫……才生下的。”
陈年老帐,李经章是不稀得提起的。
若非那孩子尚小,又与宫中有关,他才不会惯着李襄。可眼下是他有求于李襄,他只能想办法安抚李襄,让她乖乖听话。
李经章冷道,“她回游家前,你亲自去见她,送些她喜欢的笔墨纸砚。就说,是三殿下的心意。重中之重,提醒她别轻举妄动。否则,那孩子身世暴露了,游家三郎和游仁泰不会让她活。她出了那样的丑事,再想回我李家,也不可能。”
李经资颔首,“弟弟知道怎么做。李襄很聪明,她必知她的活路只有一条,不该说的,绝对不敢说。”
回司宁侯府的马车上。
容芝打了个阿嚏,身上一阵阵发冷。
“别是又要感冒?”游怜山脱了披风,盖在她膝上,将她的一双手牵了过去。
自己的身体,容芝最清楚,忧思过重时,根本扛不住病,“你明日休沐,有关卖宅之事,你想打听什么,明日再问我,行不行?我现在头很疼。”
“还有什么好问?若你愿意听,我简单说说今日朝堂上的事。”
“你说吧。”
容芝脑袋太沉,被游怜山扶到肩上靠着,便随他去。
耳边,游怜山轻声讲道,“二十三年前的宫殿修缮案,今日被工部尚书秦舒翻出来。他提供了几封关键书信,直指礼部仪制司郎中王伽,贪墨一万两银。铁证如山,皇帝当场降罪,王伽双倍赔偿银两,流放三千里。”
容芝感到脸烫,身上悟出了汗,“能不能开个窗?”
她没睁眼,察觉有风拂过,让她些微舒服了些,便问游怜山,“看出来没?工部尚书秦舒,藏得好深。”
游怜山啧了声,“可秦舒是刑部袁至诚的人,他尽心尽力帮我这游家嫡长子周旋出路,安了什么心?”
容芝一语道破,“反李经章的心。”
游怜山默了瞬,才说,“照今日朝局,二十三年前的贪墨案背后的大人物,不知还有多少!但是皇帝似乎不关心真相,一笔笔银子被追回,国库充盈,他乐见大家闹腾,作壁上观!”
容芝又问,“秦舒呢?闹这么一场,他得到什么?”
游怜山笑道,“秦公被皇帝点入了内阁。从前内阁分李经章、袁至诚两派,但李经章是首辅,话语权重些。这下袁至诚多了帮手秦舒,李经章得收敛些了。”
这些复杂的利益勾连,使容芝更云里雾里。她生了病,脑子不够用,马车摇晃还让她想吐。
她迷迷糊糊叮嘱游怜山,“在朝中,你万事小心。”
“担心我?”
“……”
容芝记不清怎么下的马车,只记得,游怜山一进东园就喊阿桔,快去医馆请大夫。
再醒来,天光暗淡。
容芝看见阿桔便问游怜山在哪儿。
阿桔红着眼眶,愣道:“大爷被老侯爷脱了官服,穿着素衣,跪祠堂去了。”
本朝有律。
侯府嫡长子,身负袭爵职责,若德行有亏,考虑到朝廷观感,常以经济制裁、仕途压制等……替代体罚。
司宁侯游仁泰是大理寺卿,让正三品堂官游怜山,脱官服,穿素衣,跪祠堂,是顶风作案。父子俩不和,吵架也罢,难道游仁泰不怕被政敌弹劾,丢官丢爵?
容芝这会脑袋清醒,她让阿桔帮她更衣,匆匆跑出东园。她得去救游怜山,去劝游仁泰,不然,还考什么科举,谋什么前程,这一家子,谁也别想好过。
17. 县试备考(5)
虽为侯府嫡长媳,容芝也无法直接去宗族祠堂。故而,她出了东园,由阿桔搀扶前往正院,先去见婆母邓氏。
入了夜,正院门前已点了灯笼,容芝靠站一边,嘱咐阿桔敲门的动作轻些。
又想起游乘游余兄弟俩该散学了,她随手招来个小厮,吩咐跑一趟东园,通知虞次骑马出府迎一下游乘游余,带俩孩子去街上逛一圈,等两个时辰后再回府。
那小厮消失在夜幕里,这边,阿桔也把正院的门敲开了。
丫鬟认出容芝,忙福礼,直说:“大夫人总算来了!”
容芝边往里走边问丫鬟,“老夫人怎样?”
丫鬟哭道:“刚被老侯爷……现下正在屋里难过。”
言语间,到了婆母邓氏的门前,容芝看向南面的书房,亮着灯,估计公爹司宁侯还在气头上,此刻,她万不能上前打扰。
她敲门,听贞嬷嬷在里面问是不是长房家的,便应了声“是”。
屋门没立刻打开。
容芝回头看了眼府门的方向,终究不放心游乘游余,对阿桔说,“要不,你去追虞次?怕他一人应付不来。”
阿桔点了点头,“确实,乘哥儿太有主见,余哥儿太机灵,虞次哪是他俩对手?可大夫人你……”
容芝见她犹豫,将她往院外推,“我没事,先顾孩子。”
正说着,邓氏的屋门打开。
贞嬷嬷走出来,喊了声“小芝”,泪水从眼眶滑落。
容芝的帕子压在了嬷嬷脸上,互相搀扶进了屋。
她听贞嬷嬷说,来侯府十年多,头一次见邓氏这般伤心,便知安抚邓氏的情绪才是此刻首要。
“小芝你来的正好,快帮我梳妆,我要进宫请太后懿旨!”
还没走近,邓氏带哭腔的话音先传了过来。
容芝连忙上前握起邓氏的双手,“母亲,媳妇来晚了。”
邓氏面上挂着泪,语气却决绝,“不晚不晚……今晚都怪我,没劝住你父亲。但咱家这个事儿,也不是没人能管!我现在就进宫见太后!”
容芝抿唇,转头看了看贞嬷嬷,“这,时辰都不早了。”
贞嬷嬷立刻接道,“正是呢!黑灯瞎火,您要在路上磕了碰了,怎么合适?再说,太后这时也休息了,咱侯府自己的事,何必惊扰了她老人家。”
边说,贞嬷嬷也上来压了压邓氏的肩。
邓氏叹气,“你们不让我进宫,又还有什么办法?我的阿怜被脱了官府,着素衣,罚跪祠堂,他爹打算废嫡了啊!还需我解释吗?我命苦的阿怜,三岁开蒙就不得他爹欢心,十九岁考中二甲进士,却被他爹送进了钦天监!如今他靠自己进工部,做了正三品侍郎,他这般优秀,究竟哪一点拿不出手,要被他爹打压、折磨?”
就是太优秀,游怜山才会遭受家族打压、仕途打压。
此理,容芝无法讲出来,也相信在场的邓氏和贞嬷嬷都心知肚明。
“老夫人,您保重身体!”贞嬷嬷将处在绝望边缘的邓氏揽在怀中抱紧。
这时,屋外院中响起纷杂的脚步与孩童的说话声。
容芝一个激灵起身,因为分辨出来人里有游乘、游余。
“母亲。”“母亲。”
容芝反手带上屋门,低声问为首的游乘,“你俩没见着阿桔和虞次?”
游乘的眼睛明显飘向了南面的书房,答道:“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儿子岂能丢母亲一人担惊受怕?”
一把将游乘的脑袋扭回来,容芝捧住他的脸,“学了一整天,饿不饿,累不累?现在你带着游余回东园,好吗?”
游乘摇头,“母亲,我不走,弟弟也不会走,我们是家人,何况父亲还在祠堂……”
“娘,”游余上来搂住了容芝,“爹到底做错了什么?”
容芝叹气,低头看着游余,千言万语不能讲,只说,“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你们祖母吧。”
俩孩子跟随贞嬷嬷进了里屋。
没一会,邓氏的哭声渐大,容芝忙将屋门关紧了。她双手交握,想了想,叫丫鬟去温两碗羊乳。
南面书房里一直没动静。
容芝唤来管家郑叔,请他进去为游仁泰送羊乳。郑叔回来,说,老侯爷在看卷宗,根本没理那碗羊乳,这心意是浪费了。
“哪会浪费?”容芝接过丫鬟准备的第二碗羊乳,亲自端到婆母邓氏面前。
贞嬷嬷见了羊乳,夸容芝有心,对邓氏说,“这是晌午从宫里送来的,太后心里记挂着老夫人呢。来,您把它喝了,好好睡一觉。兴许到明日,老侯爷消了气,就与大爷和好了。”
邓氏怎可能相信这话。
但她哭了许久,口渴是真的,便一口口喝完了羊乳,却没松开眉头,“阿怜与他父亲,怕是一辈子和不好了。”
说完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下来。
容芝挪开桌上的空碗,挨着邓氏坐,半揽过她的肩,与她额头相碰,含混地喊道,“母亲啊。”
邓氏含着泪问道:“小芝可想到好办法了?”
容芝为她抹去眼泪,说,“眼下这情形,只有母亲能救了。”
“什么办法?”
“儿媳听丫鬟说,父亲回府之后还没用晚膳,刚才让郑伯去书房送羊乳,得知父亲还在看卷宗。父亲为了朝廷,真真是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了。”
邓氏微怔,终于领悟,“你想让我去书房看看他?”
容芝笑着点头,“母亲若愿意,可顺便把食盒带给父亲。”
她示意丫鬟呈上备好的晚膳,全是游仁泰平日喜欢的菜式。
忽地,邓氏看笑,而后长叹一声,将食盒提在了手里,“瞧见没?这满院的人,唯有小芝看懂了老侯爷的心!”
话音落下,丫鬟、嬷嬷、小厮都自觉垂下了头。
贞嬷嬷吩咐大家先散了,正要跟上邓氏往南面书房的脚步,被容芝急急叫住。
“嬷嬷陪媳妇坐会儿吧?”
容芝拍了拍身边的空椅,“父亲平时公务忙,难得有机会与母亲单独相处,肯定有许多私话要说。”
贞嬷嬷这下反应过来,因笑道,“大夫人说的正是。”
可是让邓氏出面稳住游仁泰,也并没有十成的把握。
容芝还得走第二个计划,便看向一边沉默的游乘、游余,“你俩现在去北园找四伯。”
贞嬷嬷道:“找四爷?何用?他在这侯府也说不上什么话。”
容芝想了想,“四爷毕竟是侯府直系男,由他出面,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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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比我等女眷方便。”
又继续吩咐游乘,“你去时带些奶酥给你四伯母和雅妹妹,别吓着她俩。”
“母亲,我懂,”游乘正要出门,外面先跑进个孩子,竟是游雅。
游雅喊声“大伯母”,扑进容芝怀中。
接着,丫鬟来报,说:都察院左御史刘家小公子在院中求见。
“都察院左御史?!”
贞嬷嬷起身,白着脸看院中,“大爷在祠堂罚跪,刘家这时来人,莫非要抓老侯爷‘虐子’的现行?”
此话可小可大,游乘和游余年纪不小,已懂其中利害关系,二话不说,先冲去院中,要将意外到访的朋友刘与之轰出去。
容芝被落在后面,只好压着嗓子喊道,“刘小公子。”
月色下,刘与之怔了瞬,拱手道,“晚辈见过大夫人。”
容芝回笑,温声问,“小公子到访,是找他哥俩儿讨论文章吧?那还请去东园相谈。”
刘与之慢了半拍,说,“此来确是有事与介舟(1)、彦维(2)谈,劳请大夫人带路东园。”
一行人正要转身,却听游雅从里屋跑出来,一把拉住刘与之的手,哭着不让他走。
刘与之无奈,“雅妹妹要与我一起去东园?”
游雅摇头,抽噎道,“不是,不是!子应哥哥(3),你快救救我大伯!我大伯他——唔唔—唔—”
不用容芝上手,游余先捂了游雅的嘴,直接把她抱起来,“太晚了,我送丫丫回北园,稍后就到。”
几人继续往东园走。
容芝走着路,看那刘与之是一脸木然,悄悄推了下游乘。
游乘清清嗓子,“子应,你刚站在院中,应是听出不对劲了。”
刘与之转身,“……你父亲出了何事?”
游乘没回答,看了看容芝,“母亲,子应不是多舌看戏之人,兴许,他还能帮上忙。”
容芝彻底败给儿子游乘,对刘与之道,“此事和子应无关,这便让人送子应离开。”
谁知,刘与之拱手再行礼,“大夫人放心,今晚所见,子应一个字都不会讲出去。子应还想问一问,游大伯遇上什么麻烦事?若子应能帮,定不推辞。”
容芝望天,只说,“还是不麻烦子应了。”
却听刘与之坚持,“游大伯之难,关乎老侯爷么?”
容芝侧目看他,“时辰真不早了,子应再不回家,你父亲会着急的。”
“大夫人这般客气,便是没把子应看作他兄弟俩的朋友吧?”刘与之的嗓音些微拔高,似乎带了怨怒。
容芝只好苦笑,“真不必麻烦的……但若子应有心,伯母便斗胆向子应要一个人,不知能不能?”
刘与之拍拍胸口,“您只管说。”
容芝道,“要借一位都察院……监察御史,正七品官。”
刘与之诧然,“何用?”
容芝坦言,“素来听闻,监察御史品级低,但权力大,有‘七品青袍可缚紫蟒’的传言,不知真假。”
刘与之仍未懂,“您意思是?”
身侧,传来游乘的解释,“子应还没听懂?我娘是想找个监察御史,弹劾我祖父。”
刘与之听言,面上一僵,“当真?!”
18. 县试开考
“不是,也是。”
容芝这个回答,不免叫俩少年疑惑。
可是隔墙有耳,再往深处的内容,要关起院门、屋门,压低声音,才敢详谈。
东园安静,容芝在昏暗的角落发现阿桔和虞次挨在一处。她一探鼻息,还活着,便松了口气。
游乘道,“母亲别担心,用了点迷香而已。”
容芝缓缓站直,转回头,看着他,“……迷香是从哪里来的?”
“是游余身上的,他说,为了不时之需。”
游乘说着喊了声子应,刘与之回了神,二人合力,将虞次架起来。
容芝目送他俩去了后院,长叹一声,交代丫鬟,带阿桔下去。
忽听院门打开,游余哼着小曲跑来,到她身前恭敬作揖,“母亲!”
“小子挺有本事啊。”
容芝把这孩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后扯开他的腰带,一只布口袋掉在了地上。
她闻了闻掏出来的纸包,瞬间拿远,“随身带迷香,你要防谁?袁家有人欺负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游余被抱在怀中,迟缓地‘啊’了声,尾音上扬。
游乘从后院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母慈子孝的一幕。
刘与之埋着头,猛地撞在他后背,一屁股跌下去,“……”
“子应?怎么这么不小心,”游乘向刘与之伸手。
刘与之将他的手拍开,笑着爬起来,用下巴轻点还相拥着的温情母子,“原来,介舟也会羡慕别人?”
游乘摇头,“她也是我母亲,有何可羡慕?”
又抱起手臂,转回正题,“我父亲与祖父不和,想必子应早有耳闻。可我母亲素日柔顺,不喜与人冲突,她今晚找你借监察御史,恐不是要真的弹劾我祖父。”
刘与之拍拍手上的灰,口气平和,“其实,伯母的纠结,我看得懂的。历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在君父夫面前,臣子妻,向来处在道德劣势。他们想为自己反抗、辩解,还不等开口,先被外人的口水淹死。哪怕他们没有做错。”
游乘的舌尖顶住后牙槽,“对,哪怕他们没有做错……但他们试图反抗、争辩,就错了么?”
幼年遭遇,不该在这时被他想起的。
那些回忆在游乘心里积淀而成的陈痕,似乎永远不可能消失了。
“生而为人,合群而居。若你不合群,终困于自苦,是不可渡的。介舟,这没必要。我认识的介舟,也绝不是这样的人。”
“在子应心里,我该是怎样的人?”游乘转过头,问道。
他目光直白、坦荡,让刘与之无法避开。
片刻,刘与之看着他的眼睛,笑道,“介舟是朝日一般的人,时刻握刀,所向披靡,无人可敌。”
游乘听笑了,“子应谬赞,再擅跑的千里马也会累。”
刘与之卷起袖子,“你倒了,我会跑下去。”
两个相似的人并肩,仿佛在与镜中的自己对话。
世间万万人,游乘在袁家读书十年,真正结识的朋友也不过一个刘与之。
“我母亲所托,还请子应尽快落实。”
“介舟放心,最晚明日,监察御史便会上门,气势不够的话,我再去六科的礼科找一位给事中。”
“双管齐下?那更好。”
计划谈妥,游乘到母亲容氏跟前,说子应准备回家。
“那你……替母亲送送子应,”容芝要来丫鬟手上的灯笼,递给游乘,也冲刘与之微微一点头。
刘与之拱手,“子应家中有事,改日再来叨扰伯母。”
“慢走,”容芝做个请。
游乘提起灯笼,走在前面。
“哥哥,”游余喊道,追上去小声问,“监察御史的事儿,需要我做什么?”
游乘想了想,“还确实离不开你。明日祖父和叔伯都休沐在家,咱们计划开始后,你尽力煽动气氛,越大越好。不过,此事只能发生在游家家宅之内。哦,还有……你转告虞次,必须确保监察御史和礼部给事中的人身安全。”
游余闻言摇头,“我感觉,虞次做不到。”
游乘点他的眉心,“他做不到,不还有你这可靠帮手?”
“大哥认为,我,可靠?”游余歪着脑袋。
刘与之笑道,“我听你大哥是这意思。好了,去陪你母亲。一晚上跑前跑后,她定累得不轻。”
次日种种,皆如游乘所谋。
那请来的监察御史,伙同礼部给事中,一早就登了司宁侯府的门,说有人检举老侯爷游仁泰,私刑朝廷命官。他二人见了游家大爷游怜山,才可让此谣言不攻自破。
游仁泰是大理寺卿,最推崇“国有法度”,便悄悄吩咐管家去祠堂请人。
容芝等在东园,终于等到游怜山回来。
正院有贵客,时辰拖不了太久。容芝只能给游怜山处理最紧要的膝盖伤,但她没想到,他膝盖竟被碎陶片扎破了皮,又红又肿地渗着血。
“光看着可怕,但我不跪就不疼了,”游怜山自己抹药膏,简单包扎,“死不了的。”
容芝无意与他争执,把阿桔熬好的热汤端给他,看着他喝完的同时,简要解释了稍后的计划。
游怜山明白了该怎么做,临走前替容芝抹了泪。
“小芝别难过,我被罚跪,与你无关的。”
“就是我的错,我不该听尔惑的,不该拉你入局,不该暗示你去礼部!是我太着急,才害了你。”
“可我爹罚我,是因他看不惯我。哪怕我没去礼部,没争取到左侍郎之位,他还是一样看不惯我,一样想方设法,挑我的错处。”
“所以,你不怪他?”
“当然怪!但我更可怜他。他堂堂大理寺卿,被人利用了,还浑然不觉呢。”
容芝没跟上他脑回路,“何以有此结论?谁利用他?”
游怜山面沉了下去,语气冰冷,“我抢走礼部左侍郎之位,坏了李经章的大事,他怎会善罢甘休。虽不知具体,李经章肯定找我爹吹风,挑拨离间了。”
容芝喃道,“李经章背地暗害,表面又和气融融,怪不得他是内阁首辅。”
游怜山闭了闭眼,“他绝非善类,我现在最怕的是……他除了要对付我,还可能向游乘、游余下手。”
“不行,”容芝握起拳头。
谁也不能动她的孩子,尤其谁也不能动她的游乘。
“二月县试开考,出门在外,他俩不可离开虞次的视线。但是阿怜,暗箭难防啊。”
“他哥俩聪明得很!见招拆招,吃亏的还不知是谁。如果李老头伤了我孩子,我搭上一辈子也会让他偿还。”
半个时辰过去,游怜山来到正院,全须全尾现了身。
监察御史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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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给事中见了他,当场写好实勘复文,还“司宁侯游仁泰”清白,告了辞。
“大郎送送两位同僚,”游仁泰冷着面吩咐。
破天荒的,游怜山照他的意思做了。
后来他回东园,与容芝讲起当时心境,才察觉到一件事。他好像无形中放下了对游仁泰的仇视。
容芝在针线篮里挑拣,拿起把剪刀,细刃在烛光里闪烁,“既已知道他是李经章的棋子,你再耗费心力,恨一颗棋子,毫无意义。”
夫妻俩正说话,游乘与游余进来,给父母问安。
今日在正院多亏游余从旁煽风点火,司宁侯游仁泰意识到严重性,有所忌惮,这才将游怜山从祠堂放出。
“大恩不言谢,父亲不必念儿子的好,是儿子该做的。”
“你小子!”
游怜山抄起棉线卷要揍人,吓得游余躲去游乘身后,游乘自然地张开手臂,为游余遮挡。
看父子仨闹腾,容芝憋着笑缝完最后一针,对游乘招手,让他来试试她新做成的风帽。
冬日的上京城,肃冷萧索。
游乘的手指轻拈那顶棉帽,摸出棉布的粗粝与厚实,也收到了母亲容氏的关心与照顾。
自游乘三岁记事,容氏给他的衣食住行,样样比游余的好。他能回报容氏什么?唯有努力读书,科举,尽早撑起司宁侯府的天,让容氏少操心,脸上多笑容。
“低头,让我看看。”
容芝的手从风帽移到游乘的脸颊,如幼时一般轻掐了下,“大小是合适的,颜色也衬你肤色。你先戴,我再给你弟做。”
这话被游余本人听了,似故意夸张地哼了声,“娘好偏心,不行,这次我就要先戴!”说着扒走那帽子,从门口跑出去。
对此,游怜山耸肩,夹着没看完的书回了里屋。
容芝和游乘更不可能去追,便都坐着没动。
游余自己绕院子跑了两圈,觉得没劲,停了下来。
他见游乘站在门前,游乘对他说,“弟弟喜欢就拿去,我可以等母亲再做一顶。”
容芝从他身后出来,“那不行,这顶是给你的。游余!快还给你哥!”
游余自来熟,有人与他对台他更来劲儿,“我就不给,来追我啊。”
“你都十岁了,这么小家子气吗?”容芝跑下了石阶。
游乘跟着她跑,盯着她的鞋,怕她摔倒怕她受伤,“母亲您慢些,我愿意让给弟弟,真的……”
回廊下,游余抱着柱子,探头笑,“哥哥大方,把二月县试榜首也让给我?”
二月春风慢,县试在县学开考。
游乘游余先到,稍待片刻,等刘与之从自家马车跳下来,与他二人结伴,穿行过人群。
前方,穿便服的虞次左右检查,双目炯炯有神。
而除了他,人群里还有四五个暗卫隐藏,随时待命。
“听说今岁县试为勋贵子弟另设‘官卷’,题目简单些。”
“可身份这东西,爹娘给的,你抱怨有何用?”
“喏,那三位小公子?最高那位是左都御史刘家的,另二位是大理寺卿游家的。他仨没去国子监搞特殊,和咱考一样的题!”
“勋贵人家最会装。等放榜,你猜,他仨排第几?又在不在那榜上?”
“唉呀,赵兄五库之才,楚中无双,来日必定夺锦(1)!”
19. 县试第一场结束
“哥,我肚子有点疼。”
游乘的胳膊被游余拉了下。他回头,见游余皱着眉不似在玩笑,便冲不远处咳了一声。
虞次跑来问是何事,又说,“前头队伍在动,很快就能入场。”
“现在找大夫,怕来不及了……”
游乘将游余往身边拉近,对准他的虎口合谷穴规律按压,一边问他,“好些没?”
游余点点头,“哥你什么时候偷学了医?”
游乘松开他的手之前,特意放慢动作,好让他记下来,“娘教我的。一会入场要再疼,你按这个手法自己来。”
“伯母教介舟的?”刘与之似乎听出异样,“怕不是介舟从前也闹过肚疼,来不及就医?”
游乘看向刘与之,“小孩身弱,母亲不得已出手救急,也是常事。”
刘与之笑道,“我是羡慕介舟!因为家里孩子多,我幼年由奶娘照顾,少与母亲亲近。现在长大,便更难与母亲亲近了。”
回想那日在东园,刘与之曾问他是否羡慕游余,原来那时心生羡慕的是刘与之自己。
游乘听见身后有人跑动,边回头,边对刘与之道,“哪有母亲不亲孩子?子应定也是被母亲放在心坎上的珍宝。”
刘与之说,“但愿吧。”
那路边,多了一架司宁侯府的马车。
车顶用的是流苏宝盖,色调斑斓,不似游乘、游余出行用的黑漆半敞车。
“来的是不是雅妹妹?”刘与之认出那一蹦一跳的小团子。
游余一听忙直起腰,清清嗓子,好整以暇。
游乘自然也认出游雅,侧目看了眼虞次,“此处人多口杂,不是她该来的。”
虞次领命,“属下这就请二姑娘回府。”
游余却叫住他,提醒道,“丫丫好像还带了东西,哥,时辰来得及,咱等等她吧。”
游乘没说同意,便是默认了。虞次退回人群继续待命。游余和刘与之一同迎上去,一人帮拿食篮,一人将游雅抱起来,走回游乘面前。
“乘哥哥,”游雅下了地,有模有样地福礼。
游乘笑道,“雅妹妹。”
游余打开她带的食篮,从里面捧出一罐温热的药,惊讶道,“丫丫真灵,怎知我会不舒服?是肚疼药么?”
那罐子被游乘拦走,送去虞次手里。虞次悄悄用银针检查,确认无毒才还给游余。
游雅凑到游余耳边,“二哥哥,这是大伯母让丫丫送的。”
一番话惹得游余更惊讶,但见哥哥游乘一脸平静,似早料到了母亲送药。游余立刻明白,便对刘与之说,“看来子应哥哥猜对了,大哥从前的确有过类似的肚疼经历。”
游乘推游余的手腕,“你赶紧喝药,喝完该进场了。”
药汁温热宜入口,游余放下空罐子,摸摸游雅的小脸,“今日多亏了丫丫。”
“还有这个这个!”游雅从食篮底翻出两块纸包,印有宝肆的“及第酥”字样,应也是图个吉利的。
但,只有两块。
游乘看看刘与之,说自己不饿,顺势把游雅的小手牵去刘与之的跟前,“便宜子应了!”
游雅望着刘与之,眼睛眨巴,“子应哥哥,快吃!丫丫祝哥哥高中榜首!”
盛情难却,何况还是五岁大的雅妹妹。
刘与之伸手来接及第酥,不自觉打个饱嗝。他早晨出门,奶娘迫他吃了三大碗粥,说怕他在考场挨饿。
“哥哥太饱吃不下了么……”游雅圆目霎时耷拉下去。
她的手,连同那块酥都被游余接住。游余三两下剥去纸包,一口全塞进嘴里,话音含糊,“好吃!真好吃!”
见他还要吃剩下那块,游乘和刘与之同时劝阻,“贪食,肚疼。”
游雅递来便捷水袋,“二哥哥吃了丫丫的酥,定能超越乘哥哥和子应哥哥,一举夺魁!”
能不能夺魁,尚难说。现下,入场队伍越来越短,万不好再耽误了。游乘让虞次送游雅回马车,牵着游余,与刘与之朝县学的辕门而去。
在辕门处,三人提交亲供和户结保单,听差役唱名,才可通过辕门,到达仪门。而在仪门处,无论出身如何,所有考生都需解发、脱鞋,检查是否夹带,随后领取“号签”,拿到按天地玄黄排序的座位号。
此外,上京的县试不像地方,顺天府会派员在现场监督。
“那位就是顺天府丞,正四品,”游余介绍道。
游乘和刘与之顺着看过去,见那府丞也正看着他们几人,微微颔首,必然是知晓他们出身家世的。
果不其然,那负责查验的差役起身,对刘与之拱礼,“天冷,还请小公子快入天字号舍。”
周围安静下来,刘与之原是站在三人之中的最末。他一摆手,“不必了。”说着便主动解开发髻,解开外衣,打开食篮和书箱。
二月的晨风夹带寒气,差役面色尴尬,只好加快动作,以免害刘与之受冻染病,被左都御史刘家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查完了刘与之,轮到大理寺卿游家的游余、游乘,差役不敢再说别的,一律公事公办。
刘与之的号舍在天字,游乘、游余在地字,这两段的环境最优,相应地,也离厕号最远。
“二弟怎么?可是又疼了?”游乘扶住游余的肩,低头摁了摁他的肚腹。
游余的脸早皱成一团,“不行,我先去厕号!”
游乘追了两步,小声叮嘱,“再试试虎口的穴位。”
“在哪儿?我有点忘了……”游余跑回来。
游乘认真示范一遍,“你不该贪食的。”
说的正是他多吃了游雅送来的那块及第酥,那种酥,油大又是面食,很容易消化不良引发腹泻。
“大哥不爱吃,子应又吃不下,我再不吃,丫丫会难过嘛!”游余总一肚子歪理,但他绝对是一副好心肠,“没事,多跑几次厕号而已。”
周围全是监场的差役,考生不可逗留,更不能交头接耳。
游乘目送游余去了厕号,依序在地字第一位的号舍落座。
正摆放笔墨,面前走过一道身影,便是他二弟游余。
从游余昂首的步态来看,意外事件应不会影响今日应试。
考卷到手,第一道是四书题,选的是《论语.学而》里的二则,要求阐发义理。此二题是必考,一般不难,但有时碰上故意刁钻,空着第一道的情况常有发生。
游乘握住笔,稍作思索,墨落纸面,缓缓洇开。
一道答毕,第二道是五经题,考生任选一经作答。游乘较通《周易》遂选《周易》。
题面为: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蛊》卦初六爻辞)
译为:儿子匡正父亲的积弊,这样的后代能使亡父(祖先)免遭责难。
本朝对这一篇的解析分了三四个流派,其中最广为流传的,是游乘的尊师袁敞所撰。袁敞强调“干蛊不如防蛊”,不仅批驳“子为父隐”的“愚孝”,更突出家族责任传承。已故的前内阁首辅也曾引用此句,论证“革积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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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合法性。(1)
噔噔噔。
有人从号舍前跑过去。
游乘抬头晚了,只瞧见个眼熟的背影,那顶风帽是他二弟游余的。看游余跑去的方向,应该又是厕号。
他放下笔,拿起案上的水袋,一口气喝完,而后,举牌示意邻近的监考差役。
一般情况,监考差役不可靠近号舍,所以那差役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问道,“何事?”
游乘晃了晃空水袋,“想讨点热水喝。”
差役正要拒绝,一旁另一个差役拉住他,对游乘说:“公子稍等,下官去请示。”
二人退下时,边耳语,边回头看游乘。
游乘继续拱礼,也趁机望了一眼厕号,二弟游余捂着肚子回来了。
兄弟俩打个照面,游余苦笑,钻进自己的号舍,趴在案上,慢慢地写,偶尔拧开水袋,喝水,冻得嘴唇发抖。
游乘的考题也没答完,他坐下边写边等差役,可等他完成最后的试帖诗,差役居然还没来。再一看周围,十丈之内都没了差役的影子,怕是有意避开他的。
不过是想讨点热水,何至于绝情至此。
正想着,二弟游余的号舍传来惊呼。
游乘担心地起了身,那几个躲开的差役已经站在那边,接着,提药箱的医官赶到,将游余扶到号舍外。
不知医官问了游余什么,游余直摆手、摇头,医官便给了他几粒药丸,就着差役送来的热水服下。
“公子还能继续考么?”差役高声问道。
游余靠在医官肩上,脸色煞白,却点点头,没有回答。
医官叹了气,和差役一起将他扶回号舍内。
差役退下,医官退下。
那号舍前没人了,游余依旧趴在案上,握着笔,慢慢写。
“请问,他有热水喝么?”
游乘见一个差役绕过来,起身拱礼,冒着可能被赶出场的风险打听。
差役一愣,似乎察觉游乘与刚才闹肚疼的考生相像,便松了口气,笑着宽慰道,“那是你弟弟?公子放心,弟弟的水袋已灌满了热水。”
游乘再拱礼,“多谢恩公。”
差役又是一笑,“看公子字迹,一笔不苟,堪作程本,来日定是榜首!”
游乘道谢,“字乃小技,恩公过誉。”
县试第一场结束在申时,日落之后。
游乘出来时,刘与之一见他便问起病倒了的游余。
“不知彦维情况如何?哦,我是担心他的身体,”刘与之说。
游乘的号舍离得近,离场前,看游余趴在案上,似乎这最简单的第一场考试竟耗尽了游余的体力,“应该没事。”
一转眼,门口又有骚乱。
差役喊着“肃静”冲了过去,游乘和刘与之交换一眼,拔腿就朝那边跑。
“晕倒那个,是司宁侯府的嫡长孙,游余。”
“挺好笑的……考试考到力竭、晕倒,也算出风头了!”
“哈哈哈哈哈!赵兄你嘴下留情!”
“难道我说错了?科举虽是文比,身体却是首要啊!这些勋贵子弟,成日奢靡度日,当然体虚!”
游乘拨开最后一层人,终于见到靠坐在门槛上的游余。
“二弟?你醒醒?”游乘拍了拍游余的脸,毫无反应。
头顶有人呱噪:“唉呀,你家二弟这是……死了?”
砰。
不等游乘出手,一记拳头砸在那人脸上,让人倒了地。
20. 第一场放榜
“夭寿啊!勋贵子弟打人噜!”
不知人群里谁带头喊了一句,越来越多的考生围拢上来。
游乘被困在中心,只觉呼吸不畅。他将昏迷的游余拉到背上,起身,对刘与之叮嘱:“子应,别下重手。”
刘与之骑在那出言不逊的赵氏士子身上,听言,收了拳,居高临下,冷冷下通牒,“不管你是谁,给我听好!明日第二场,我不想再看见你。”
赵氏士子半边眼睛肿了,被旁人拽起来,嘴上却不服,“小子!我认得你是左都御史刘家的!在场的大家快评评理!刘家小子打伤我,现在还威胁我,不准我这寒门学子参加县试!天子脚下,刘家的官威好大啊!”
一时,人群轰动。
可刘与之哪里容得下此等蛮横无理的污蔑。他正要回头补上几拳,不料游乘先一步走到那姓赵的面前。
姓赵的瞧着脸色紧绷的游乘,往后退,“我、我也认得你……”
游乘冷道,“是啊,我是大理寺卿游家的孙辈,游乘,乘势而为的乘。而你,是顺天府丞肖骁的……四姨娘的三姑的二侄子的表姨夫的独子,赵决。”
赵决眨眨眼,“你怎知道得如此——”
游乘继续冷道,“因为,玄蒙兄你是去岁县试的榜首,我便提前打听过玄蒙兄,原还想与兄台结识,请教文章。但现在看来,兄台一身文韬,德行却不堪,根本不配为榜首!也难怪年年科举,年年止步县试。玄蒙兄,你至今还没明白,自己欠缺了什么。”
说罢,他又打量了遍赵决肿高的右脸,叹道,“出街右转,直行,尽头有家医馆。玄蒙兄只管去,就说是游家兄弟的朋友,大夫会尽力治疗,不收诊金。但是玄蒙兄……你混成现在这样,可惜了。”
赵决盯着游乘和刘与之离开的背影,出了神。
直到旁人小声与他道,“这小子说赵兄可惜?何意啊?”
赵决松开捂脸的手,忽而笑道,“刘与之,游乘……有趣!”
又一拍旁人的肩,“走,跟哥哥去顺天府衙,等哥拿了酬银,请你喝酒吃肉!”
呜呼而去,围观的人群立时散开来。
提刀的差役躲到此刻才现了身,或维持秩序,或返回清扫号舍,以备明日县试第二场。
侧巷里,顺天府丞肖骁站在马车边,恭敬行礼,唤道:“李大人。”
“哼!事情办成这样,怎么?还想听我夸你几句?”马车里骂道。
肖骁的脑袋压得更低,“……那个游乘小小年纪,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赵决有几分口才,却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想听这些辩解,只问你一句。还想救赵斯么?他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全看你和赵决了。”
此赵斯,便是都察院七品监察御史,也是赵决的庶兄,赵家在朝中为官的独苗。前日,赵斯受刘与之所托,伙同礼科给事中,到司宁侯府演了场“登门威胁”的戏,坏了李经章的局,自然不得善果。
此番李经资代表兄长出面,以赵斯的命为威胁,通过顺天府丞肖骁,找上赵决,答应只要赵决用精绝口才煽风点火,搞臭游乘、游余在考生中的名声,不仅赵斯无事了,赵决自己也能拿到来年乡试的榜首。
没错。
李经资向赵决许诺的乃是,上京的乡试榜首。
无论这其中有多少国子监生,多少勋贵子弟,他们统统都要在来年的乡试榜单上,输给“寒门学子”赵决。
“下官明白,定转告赵决,让他保持清醒,记住该做的事。”
马车远去,肖骁直起腰,听差役报,赵决正在顺天府衙等。
“为区区五两银子……赵决,你可真下贱啊!”
肖骁扶正了官帽,走过空寂的巷子,坐上了自己的马车。
医馆后堂。
大夫帮游余盖好被子,到案前提笔写药方,游乘拿来检查一番,刘与之也看了一遍,这才交还给医馆伙计去备药。
“敢问您,舍弟何时能苏醒?”游乘问道。
大夫捋着胡须,“要看他自己身子骨。眼下他脱水严重,但药都喝下了。好的情况是,入夜前能睁开眼。”
刘与之拿银子给大夫,“有劳。”
等大夫离开,游乘要还他钱,他知游乘为人,只好收下。又坐去游余床前,轻抚去冷汗,“这个彦维,缺了根筋似的!考前贪食,腹泻脱水,笔也握不稳,还非要坚持考完。他这不要命的性子,与介舟,简直一模一样。”
“我与他,虽非一个肚皮,却在一个院子长大的。”
游乘站在旁边,见游余的手指微动,忙蹲下去,小声喊道,“二弟。”
游余虚弱地应道,“哥哥,我还活着吗?”
游乘笑道,“当然,你试试能不能起身?娘在家等着咱,不好耽搁太久。”
“我可以,咱们快回家,”游余抓着游乘的手下了床。
刘与之去前堂取药包,藏在他的书箱里。游乘帮他穿好鞋袜,这才发现他根本站不稳,便又将他背在背上,“到家,我背你回东园,就说……你崴了脚。”
“就听哥哥的,”游余坐上马车,靠在游乘的肩上,不知想到什么,哽咽了起来。
刘与之低头一瞧,“你这?难道……今日第一场考得不好?”
游余把脑袋扎进游乘怀中,呜呜大哭,“哥哥,我……我……”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这点事值得你掉金豆子?”游乘递给他帕子,“但是,今年的题那般简单,以你的水平,不至于落榜。”
刘与之赞同,“题确实简单,尤其第二道的《周易》,袁公写过的文章不计其数,不说介舟了,彦维你早倒背如流的吧?”
昏暗里,游余抬了点脑袋,“子应这样想?嘿嘿!其实,我也这样想!”
他泪中带笑的样子着实逗趣,刘与之忍不住朗笑,游乘看着怀中的他,亦大笑不停。
侯府门前,游乘下马车时背着游余。
门房小厮上来关切,游余解释是崴了脚,小厮们便了然地退下了,似乎觉得崴脚崴得合理。
在东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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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母亲容氏,兄弟俩仍是这一套说辞。
容氏没多问,让阿桔烧热水,亲自为游余脱了鞋袜,热敷。
游余靠着容芝忍不住道,“母亲不想知道我考得如何?”
容芝把半湿的帕巾敷在他的脚踝,“你肯定能中,你哥哥也没问题,你俩,应该能占个榜一、榜二吧!”
端着药碗进来的游乘,听了这话,道:“明日才放榜,娘这话说得太早。”
游余也道,“对。娘都不知道,今日在考场,我——”
他嘴里被塞了一碗药,苦味在舌尖瞬间蔓延,苦得他无法再张口说下去。
游乘看他喝完第一副药,又塞给他一颗蜜饯,“这是阿桔姑姑熬的补气汤,我在小厨房喝了,给你端一碗。”
游余悄悄转眼,看母亲容氏,话却是对游乘说,“多谢大哥,有好事都想着我!”
饿了一日,也折腾了一日。兄弟俩吃完晚膳,各自回屋温书。正堂点了烛台,容芝边缝风帽,边等游怜山回了家。
夫妻俩一个食饭,一个陪同,不约而同说起今日的县试。
容芝是听阿桔从街上打听回来的,得知游余竟腹泻不支、晕倒在考场门前。她只恨,早晨没亲自送俩孩子去县学,但经过此事,也正好验证了她对三房李氏的试探。
昨晚,她去找四房游雅帮忙送今早的药,引得三房李氏出了手,借游雅之手,投喂了两块过期及第酥。
所幸游乘戒心高,免于受难,却苦了游余,害得差点没完成县试第一场。
“你太小瞧游余!他与他哥斗着气,不可能写不完,”游怜山对孩子颇有自信。
容芝又想了想,“不管怎样,我得给李氏安排点宅院外的事,不让她有接近孩子的机会。”
这也是游怜山所想,“咱不足斋生意越做越大,也该给李氏开一间分店了。”
容芝愣了下,“我正有此意!白日已看好了铺子,就在不足斋后面一条街。”说着,缓缓掏出袖口里的宅院买卖契约。
游怜山放下筷子,拿起那买卖契,“尔惑给你的?”
容芝点了头,“晌午,我去过千家胡同,一说要开分店,尔惑便给了我这间铺子,价钱是六百两银,贵是贵了点,但地段极好,是六部官员往来的必经之路。”
游怜山听罢,恍然,“把李氏明晃晃拘在那个地界,她爹李经章每日都能看见她,却无计可施。尔惑这一招,恶毒啊!”
容芝却看透了此计谋的本质,“李经章哪知道有尔惑的存在,还不都怪在你、我头上?不行,你多买几个暗卫跟着游乘、游余。往后,他俩只会更危险。”
东园的烛火燃到了后半夜。
隔天一早,游余比平时醒得更早。他记挂着县学门前的张榜栏,便不打扰父母与哥哥游乘,悄悄洗漱,独自前往。
虞次为他驾车,赶到张榜栏前时早是人山人海。游余坐在车里等,看虞次跑过去又跑回来,巴巴地问:“怎样?榜首是谁?”
虞次拱手,未开口先叹了一声。
21. 县试第二场
拿不到榜首,在游余的意料中,毕竟今岁有他哥这个大魔王同考。可他万没想到,自己连第二也没保住,仅仅屈居第三。
瞧着那十丈外的鲜红榜单,游余怕是虞次看错,自己几步冲到近处去。他哥名字底下的“赵决”,赫然在目,就是此“赵决”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位次。
“彦维今日这么早到?”
正低头沮丧,游余的肩被身后站着的刘与之揽住。
担心刘与之又要问一遍榜单排名,游余干脆先说,自己起太早,时辰还早,想回马车睡个回笼觉。
刘与之没在意,松开他,只问:“你哥没来?”
游余头也没回地走,赌着气,“……他不来了。”
这话惹得刘与之急了,忙跑来认真打听,“彦维没开玩笑?说说,介舟弃考是出了何事?病了?伤了?还是被禁足了?”
游余甩开他扣在肩上的手,“子应,你听好!我们游家、我爹、我娘,都对我哥非常非常好!至于他为何弃考了,你去问他。别问我……”
刘与之怔忪片刻,似猜到游余心结,“你真没考好?和你哥名次差太多?这个,其实,你不用在意的。袁公不是说过么,你哥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他今后要走的路,与咱们不一样。”
游余被误解气得胸口起伏,“我哥什么人,我明白得很,也从没奢望能超过我哥,但是……为何连赵决也超到我前面!”
真相揭晓,刘与之快步到那张榜栏前,仔细确认一番。旁边考生拱手恭喜,祝贺刘与之高中第四。刘与之回笑,眉头却紧皱,“这赵决,有几分才学。”
“没事,第一场而已,你想赢赵决,以后多的是机会,”刘与之追上游余,笑着哄弟弟。
“子应位列第四,根本不懂我这第三的难受……”游余爬上自家马车,乖乖拿出带的书,不发一言翻看起来。
刘与之不便打扰他温习,一回头,见游乘站在马车下,笑道:“介舟几时来的?你,听见你弟的话了?那赶紧劝劝,我对小屁孩是没辙了。”
游乘摇头,明显不想劝,“多看看书,有什么不好?”
又拉着刘与之往外走了几步,指着不远处的张榜栏,“那赵决,考了第二,是有才的。可惜他家中一团糟,恐怕,此次仍是过不了县试。”
刘与之转回头,“介舟何出此言?”
游乘说起前日请的监察御史赵斯,“那是赵决的庶兄,也是赵决唯一的亲人。我让虞次打听了,说,赵斯现下被外派西南,兄弟分离,再回来便不知几时了。”
见他眉眼微低,刘与之将身站直,“可是我爹那日罚我,分明许诺了我,不会追究赵斯的责任。”
游乘回神,眼底诧然,“你……被你爹罚了?可有受伤?”
刘与之摆手,“放心!我爹罚我,向来罚抄书、写文章。咱家不像你家,从不罚跪祠堂。”
游乘闻言笑了笑,“你知道吗?我家一共三个叔伯,被罚过跪祠堂的,只有我爹这嫡长子。算了,一会要入场考试,不能总说这些不开心的。”
仰头,望东面天渐亮。
游乘请刘与之喝了一碗热汤,手脚都暖和多了,便敲了敲马车,提醒二弟游余该下来排队。
游余跳下马车,喊声“大哥”,拱手祝贺大哥夺下榜首。游乘见他眼角的泪痕,用帕子替他擦干,“县试还有两场,不可松懈,多看书是对的。”
“可我到底赢不了哥哥,”游余闷闷地提上书箱,跟在游乘身后。
游乘回头,“但你有机会赢过赵决,难道,不想赢?今日考完,我拿几篇他写的文章,咱们一起研究一下?”
游余眨眨眼,终是露出笑,“对啊!知己知彼,我还怕他不成?不知他这次的试帖诗写的什么……”
说着,他边蹦边跳,一个人跑去了前头。
“你真有办法哄孩子!”
刘与之撞了下游乘的胳膊,“那刚还哭呢,这就干劲十足了。”
游乘叹道,“受教于我母亲。成日见母亲哄我弟,就晓得他喜欢听什么了。”
刘与之清清嗓子,“那介舟也鼓励鼓励我?”
游乘瞧他一眼,“你不需要。”
“为何?”
“你考科举是玩玩的,和我们兄弟不一样。”
刘与之被他一语中的,不觉愣在了原地。
须臾,他高道,“介舟眼光犀利啊!”
入号舍的规矩和前日一般。非要讲哪里不太一样,便是周围考生见了他三人,多了些热情。而那顺天府丞肖骁,也没再在一旁监视。
三人在入口分开,游乘领着游余往“地”字号舍走,冷不防听见差役喊“肖大人”。
再抬头,一身红官服的肖骁立在了二人跟前。
不等游乘游余行礼,肖骁先说,“给二位小公子道喜。
能让此人亲自来,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
游乘与游余回了礼,四下看了圈,对肖骁笑道:“大人有事相说,能不能等到今日考毕?”
肖骁亦是笑,“不过一句话的事,现在说也没事吧。”
周围已有考生投来探究的目光。
游乘便抓紧时间问道,“不知究竟何事,要劳动府丞大人?”
“二位公子是昨日首场的榜首、榜三,本官想邀请二位去府衙座谈,”肖骁抱手道。
这是本朝科举的习俗。游乘怕是鸿门宴,也不好直接拒绝,便停下想了想。不料游余上前一步,扬眉对肖骁道,“榜二赵决,他也会去吗?”
“他,”肖骁似乎被问住,抱着的手,用力搓了搓,“他会去!”
游余接道,“他去,我也去。”
有人在偷笑,是肖骁身边的差役,正捂着嘴。
游乘盯着那差役,将二弟游余往身边护,“舍弟想与赵兄探讨文章,勤奋好学,敢问,有什么问题?”
肖骁面上一僵,抬起一脚,踹在那差役的膝盖外,“懂事么你?自己下去领十杖!”
“是,”差役苦着脸退下。
“事情说定,本官不打扰二位公子考试,咱们申时见!”
“可我们,并没答应肖大人啊。”
肖骁把抬高的脚放下,看游乘游余的眸光变冷了,“那请问二位——”
游乘笑着拱礼,“早晨出门,我与母亲说好,考完就回家,不好在外耽搁,所以,肖大人见谅。”
听言游余亦拱礼,“您见谅!”
地字第一间号舍是游乘的,游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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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稍停了停,“哥,幸好你拉住我,不然去了今晚的鸿门宴,怕是不能活着回家了。”
游乘打开书箱,摆放笔墨,“你想见赵决,咱们考完去他家中。”
因有哥哥画的大饼,游余在考卷最后的小策论立意上,思虑良久,用尽巧思,就想在第二场赢过赵决。
日落后游余与哥哥游乘汇合,二人稍等一刻,刘与之提着书箱跑出来,到面前时咳了两声。
“又不是不等你,子应不该着急,”游余学哥哥的样,帮刘与之顺背。
刘与之缩起脖子,直躲,“彦维还是正常些吧,你这样,我害怕你在后背刺我一刀。”
游余挠了挠耳朵,“我?背刺子应?那不可能,我长这么大,还没玩过刀呢!”语罢,提溜起书箱,蹦跳着跑向马车。
刘与之拽住游乘,“介舟我说真的,千万别让你弟学玩刀,太危险。”
游乘点了点头,“我懂。”
又说起要去拜访赵决之事,刘与之清清嗓子,仍是哑的,“有点病了,我可能要先看大夫。”
近来入春,百花齐放。
偏巧刘与之闻不得花香,早回家,也好。
赵决家住在千家胡同附近。
据虞次介绍,那一带住的人鱼龙混杂,但宅子很便宜。赵决的庶兄赵斯只是七品监察御史,能用俸禄买宅子,已是不易。
到胡同口,游余瞧着那茶庄门外的招幌,很是稀奇。他跑过去,站在那底下,忽闪忽闪双臂,问游乘道,“哥你看我像不像蝴蝶?”
游乘边说像,边把他扯回身边,以防他碰倒了什么。
第三间就是赵决家。这宅子的外观看来相当整洁,门口石墩子上还养着一盆细弱的文竹,但花盆歪去一边,洒了半盆土。
游乘抓住游余想去扶正的手,牢牢牵紧,推开了虚掩的门。
“赵决在吗?”游余往里走,扫视这间内院,和外观一致,也很整洁,只是晾晒的被子掉在地上,仿佛,刚有人来此打斗过。
“玄蒙兄!”
游乘感觉不妙,抱起地上的被子,不请自入。
但见屋里的床下斜躺着个人,他忙冲上去扶起,“玄蒙兄?你醒醒?”
游余拍拍赵决的脸,“哥,他是不是死了?”
“别瞎说。”
游乘余光一转,见地上有滩新鲜血迹,忙抬脚搓去。
而后,他对游余说,“你在此看着他,我去请大夫!”
正起身,闭着眼的赵决开口咕哝了一嘴。
游乘没听清,俯在赵决身前,凑近他耳朵,“玄蒙兄,你能否再说一次?”
“……”赵决嘴角牵动,似笑似哭,却没发出声音。
“哥哥快去请大夫!”游余往外推游乘。
游乘回过神,叮嘱游余,“拿被子给他盖上,还有,保持和他说话。”
不出意外,赵决便是被人找上门揍了一顿。
虽不知具体是谁,此事定和顺天府丞肖骁脱不掉关系。
游乘跑出院,沿着巷子跑,没留意,迎面撞上了人。
对方扶住他的肩,喊了声,“游大公子?”
此人身着低品朝服,侧襟缝有补丁,脸孔板正,剑眉微皱。
22. 雷暴致停考
“见过赵御史!”游乘拱礼,回头看那赵家宅门。他多耽误一刻,赵决断气的危险就多一分。
“大公子来找吾弟?何不进院?还是,他不在?”赵斯问道。
“他在……但受了点伤,我让舍弟陪着他,既然赵御史回来,赶紧进去看看!”游乘说着,抬腿继续往前跑。来此地时,他留意到茶庄斜面有间药铺,里面定有坐堂大夫。
可他的胳膊被赵斯扯住了。
“大公子这是要去哪儿?”赵斯面色诧异。
“我去前头药铺,再不请医来,玄蒙兄会死的!”游乘来不及多说,猛地甩开赵斯的手,却见赵斯追上他,告诉他那药铺的大夫刚才出诊了,最近的医馆在两条街之外。
那么远。
“我去吧,”赵斯让游乘回宅子等,向茶庄旁的房牙行借了匹马,策马扬鞭而去。
“游大公子?这有些金创药,你先拿去救人。”
与游乘搭话的,是那房牙行的伙计。中年男子佩着长剑,一身灰白打扮,气度看似不凡。大概见游乘站着未动,那伙计上前,直接将药盒塞到他怀中,“还犹豫什么?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朋友死?”
“他不能死!我先救人,回头再来还兄台银子。”
“快去。”
跑进赵家里屋,游乘听游余在唱不知名的曲儿,稍微松了口气。这常跑偏的弟弟,正经时是相当靠谱的。
“哥怎么一个人回来?没找到大夫?”游余惊讶。
游乘没回答,将赵决的身子翻面,撕开染血的外衣,见他满背是细长骇人的鞭痕。虽说赵决出身穷苦,却是读书人,见如此惨状发生在一个文弱书生头上,连游余都倒抽了凉气。
“太残忍了,究竟是谁?”游余气愤道。
游乘取出金创药,仔细抹在那些伤口上。本不想让游余牵扯进这事,他眼下也瞒不住了,便说,“这赵决的哥哥,是监察御史。”
游余霎时压低声线,“就是那去咱家演戏的御史?那……对赵决下手的是……刘家?”
“当然不是刘家,刘与之父亲位居正二品,没必要和七品小御史的家人斗气。”
“对。从子应的为人品行来看,他父亲定也是正直坦荡的。那,还会是谁?”
“别忘了那顺天府丞,肖骁。”
“肖骁与赵决不是远房亲戚么?难道那天在县学……赵决是受肖骁逼迫,才对我们口出恶言?”
游乘给赵决盖上了被,夸道,“余儿脑子就是快,为兄还没想到这一点。”
游余嘿嘿笑,再看地上的赵决,眼神柔软,“他也是可怜人,入了这场乱局,挨了这顿打,差点把命交代了。”
屋外响起闷雷,大约快下暴雨。
游乘替游余理了理风帽,去屋门口望了望,依稀听见马蹄声。
没一会,赵斯领着位大夫进了院,匆匆与游乘打个照面,“多谢公子照看舍弟。”
游乘点点头,顺势拉住赵斯,“治伤是大夫的事,赵御史不如与晚辈说说话。”
“也好,”赵斯看看屋里。
大夫正在问这么好的金创药哪儿来得,床下的游家二公子却只关心药对伤势有没有好处。大夫说,宫里的药怎会没用?
“宫里的?”游余看向游乘,“哥哥随身带了药,不早拿出来?”
游乘说自己着急给忘了,可他记得那金创药是房牙行伙计给的。这千家胡同,果然藏龙卧虎,名不虚传。
“大公子,想与赵某聊什么?”赵斯温和的话音拉回游乘的思绪。
游乘看着他,“赵御史待我们兄弟如此客气,就不怕,是我俩打了玄蒙兄?”
毕竟他们兄弟与赵决有仇,正好来了赵家,也正好赵决挨打受了重伤,天底下绝没有如此巧合的事。
但见赵斯笑了笑,“若是你们下的手,便不会为舍弟请大夫,还拿出宫里的金创药救他了。”
游乘又问,“那赵御史知道是谁打的?”
赵斯垂头,苦笑一声,“知道又如何?”看起来他们不是第一次挨打,而这一次也打算忍气吞声。
“赵御史!”
噔噔噔,游余跑了出来,“朗朗乾坤,百姓受到不公待遇,应该报官,让恶人得到律法制裁!”
赵斯的表情仿佛听了笑话,摇头道,“律法只会保护勋贵人家!像我与舍弟这样的底层小百姓,并非律法保护的对象。”
“这话不对!赵御史,咱现在去就县衙报官,你家的事,我管定了!”
说着游余回屋请大夫帮照看赵决,二话不说拉赵斯往院外走。
游乘自然追了上去。头顶飘下了小雨,气温又冷了些,三人快步跑出巷子,坐上游家的马车,前往县衙。
“下了雨,明日县试要受影响了,”赵斯掀开布帘看天,竟是阴云密布,层层叠叠,颇有点暴雨前夕的压抑气氛。
游余看见哥哥游乘的指尖快速轻点,便问道,“哥哥算了?明日真有暴雨?”
“难说,要看具体卦象,视子夜情况而定,”游乘通晓《周易》,卜算天象不在话下,却从不贸然打诳语。
“还是别下雨的好,不然怎么考试?”游余吐出长气。
赵斯温笑道,“二公子吉人天相,不必担心。”
糖衣软话,对游余的杀伤力极大。
他听着受用,便拍着胸脯对赵斯许诺,“赵御史家这事碰上我,就对了!但凡那县衙敢蔑视律法,包庇官吏,我帮你把案子告到我祖父的大理寺去!”
告大理寺。身为监察御史,赵斯吃的盐比游余吃的糖都多,他抿了抿唇,许不想打击游余,应道,“谢二公子。”
再转一条街,就到了县衙。
赵斯瞧见红漆的大门前掌着灯笼,守门衙役列成两队,威武庄重,在这场逐渐变大的雨里,县衙的门槛显得又高又宽。
“二公子,告状流程可不简单。我留弟弟一人在家,万一他伤情恶化,怕要抱憾终身!要不今日先不告,等来日弟弟伤好,带他一起来?”这一路的工夫,赵斯已想好了托辞。
已到了门前就差临门一脚,游余是不甘心的,正欲再劝一劝赵斯,手却被哥哥游乘摁住。
游乘对他轻轻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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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微冷静下来,看着一脸干笑的赵斯说,“也行!等县试结束,放了榜,咱们和赵决一起来县衙告状。有赵决的人证在,案子更容易判定。而且这案子到底是你赵家的,具体怎么办,也得你自家兄弟商量着来。我和我哥,只能提建议。”
游乘松开游余的手,“正是,弟弟所言,即是我心中所想。”
赵斯闻言也松了口气,“那……便由我送二位公子回侯府吧。”
前往司宁侯府的马车里,豆大的雨滴砸在车顶,三人谁也没说话,各自陷入沉默。
等马车在侯府前停下,游乘让赵斯稍等,他找门房小厮牵来一匹马,方便赵斯快些赶回千家胡同。
赵斯拱手道歉,灯笼下,他的眼底似有泪光闪烁,“舍弟今日得二位公子相救,是我们兄弟三辈子积攒的福气!往后,若舍弟有得罪之处,还请二位公子多多海涵!赵某……就此拜别了。”
说着他躬身跪下了地,瞧着这架势,倒像要永别了。
游余忙将赵斯扶起来,“赵御史言重了!我与赵兄相识不过两天,却为他身上的诗情才气所吸引。不怕赵御史笑话,我今日与兄长前去千家胡同,也是想向赵兄讨教文章之道!不巧,赶上他受了伤。大家有同年之谊,岂会看他受苦?举手之劳罢了,实在无需言谢。”
赵斯却不肯起,非给他二人磕了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此生报答不了,下辈子愿做牛做马!”
这番话让游余听懵了,他回头看哥哥游乘,小声问,“赵御史这是怎么了?”
其中缘由细节,游乘自是心中了然。
此人被外派去西南,凶多吉少,所以,什么下辈子之言,全是发自赵斯真心。
“御史请起。”
游乘握住赵斯的胳膊,四目相汇,言语变得多余。而今,能让赵斯安心离京的,不过自己一声许诺,“赵御史放心,玄蒙兄是赵家的弟弟,更是才气精绝的士子!本朝开设科举,旨在制衡勋贵,重塑阶层,形成‘士大夫共治’。玄蒙兄这样的精英,理当通过科举选拔,纳入文官体系,助明君大展鸿图!”
“二位公子皆有仁心。”
赵斯拜在游乘面前,泣不成声,“赵某便把弟弟赵决、托付给二位公子!”
马蹄远去,终是消失在滂沱雷雨里。
东面天际为闪电劈成两边,可转瞬间,那束白光暗淡下去,黑夜,还是黑夜。
“哥,你到底算没算出来?明日上京城,有暴雨吗?”
游乘刚放下脚盆就听游余这样问。他到窗前,今晚这场暴雨已歇,头顶几枚灿星一眨一眨,连成若有似无的图案。
他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有字一面为阴,无字一面为阳,抛六次成卦。初爻,阴;二爻,阴;三爻,阳;四爻,阳;五爻,阴;上爻,阳。
游乘看向天际的雷电,“卦象显示,雷暴伴短时强降雨,三日后放晴。”
游余跳下床来,“明日第三场县试,还能开考么?”
游乘淡道,“恐怕不能。但若是雷暴,赵决便能在家养伤,为第三场养精蓄锐,也绝非坏事。”
23. 三场县试结束
游余被雷声惊醒,睁眼却没见同屋的哥哥。素日哥哥早起便在案边看书,或写文章,不知今日一早去了哪儿。
院中,雨丝倾洒,游余到里屋给母亲容氏问安。阿桔从外带回了县学的最新布告:因极端气候,县试停考,三日后重启。
事情都如昨夜哥哥卜算。游余松了口气,扶母亲容氏到桌前用早膳,又忍不住问起哥哥游乘的去向。容氏看着阿桔,“乘哥儿是虞次送的吧?他俩去哪儿了?”
阿桔笑道,“知道是知道,但乘哥儿料到余哥儿要问,特意叮嘱,不可说。”
游余转了转眼睛,“哥去千家胡同了,对不?”
阿桔不答,端着空托盘退出了门。
容氏按住游余的手,“坐下陪娘吃完这顿饭,然后乖乖在家等你哥。今日你哥不带你,自有他的用意。”
千家胡同,雨势正大。
游乘撑开油伞,瞧着脚下水洼,一时竟找不到下脚处。虞次从后跑过来,将手中青砖摆放在那水洼中,立刻有了一条通行之路。
虞次走前探路,游乘沿着他的路线,双眼掠过这道两旁的破败屋舍。一场暴雨未歇,失修的宅子已经塌了不少。他很担心,赵决和赵斯的家还在不在。
正想着,前头传来亲切的招揽声,似乎有好心人支起临时雨棚,为遭难的百姓发放热汤药和粥水。
待游乘走近,便认出站在棚下的中年人,“原来又是兄台。”
中年人佩剑,仍一身灰白,见游乘到来,立刻把药包交予身边人,绕到棚外,对游乘拱礼,“见过大公子!”
游乘扶起他,“介舟不知兄台是谁,已被兄台之仁义感动了。”
中年人笑了笑,朗声道:“某乃命生,谷之房牙行的掌柜。”
游乘忙躬身,“命生掌柜!前日您出手救了介舟的朋友,此大恩,无以为报!”
命生摆手,“药石乃是器物,真正救了赵家二弟的,是大公子您啊。”
头顶雨势忽大,游乘拉着命生往雨棚下走。
命生一回头,与熟人虞次撞个对眼。
“你,换主子了?”命生小声嘀咕。
虞次哼了声,“与你何干?”
命生讨了个没趣,不多问,只扔了条干帕给他,“快擦擦水,谁生病你也不能生病啊。”
虞次捏紧那帕子,“怎么?你家尔惑先生对我家乘哥儿有兴趣了?我可警告你!乘哥儿少一根头发,我家大爷和夫人都不会罢休!”
命生愣了下,“兄弟你冷静点?乘哥儿是你家大爷和夫人的心尖宝贝,更是我家先生的心头肉啊!他没事的!绝对没事!”
虞次嘴角一扯,“最好是这样!”
此二人的私语,自是没躲过游乘的敏锐听觉。他走在施药的案台后,看似查看药包,心下却神思万缕。他等命生靠近,一把攥住命生的手腕,疑道,“你究竟是何人?怎会认识我爹娘?”
命生吃疼,眉头微蹙,“某并非歹人,前日,还送过两块及第玉牌给二位公子。”
游乘低头看看腰间的长方玉牌,赶紧捂住。
命生却继续道,“这两块玉牌是在寒山寺求的,不似一般的椭圆形,而是长方形,且没有刻什么‘金榜题名’,而刻了‘乘势而为’、‘游刃有余’。”
都被他说中了,游乘却没松手,仍疑惑,“你家先生与我母亲是何关系?”
命生低头想了想,“算是……朋友?”又让游乘稍等,他进不远处的房牙行后门,取来只食盒。
打开,里面有一盒上京有名的桃花酥,与一枚工艺精巧的团扇,扇面上画着些庭院门栏。
“这是您母亲要找的分店房型图,有劳大公子带回侯府,交予夫人。”
开不足斋分店的计划,游乘在家中听母亲说过,便把这两样东西收下了。
虞次说前面路况不妙,请游乘在雨棚稍候。一盏茶的工夫,虞次探到了赵决家的情形,说:“真是万幸,那一片,只剩他赵家没塌。”
命生感叹道,“好啊!不枉我前日防微杜渐,帮赵家一起加固了院墙。”
游乘扭过头,“命生掌柜也会卜算?”
命生笑道,“某不会!是我家尔惑先生……略懂一点。其实,大公子不必太担心赵决,有某在此,可以暂时护他周全的。”
此话暗藏玄机,游乘看破了便问,“依掌柜之言,赵家兄弟过了这一劫,还有更大的劫难?”
命生抿唇,须臾,道,“那要看大公子求的是什么。如果您想保赵决,一世安康,仅仅是金创药、加固院墙这些,当然不够,大公子需再多费些心力。”
游乘看向手中的桃花酥与团扇,“能不能护住赵家兄弟,和这两样东西有关?”
命生起身拱礼,“有劳大公子,务必交给您母亲!”
回东园,早过了膳食时辰。
容氏亲自去做了一大碗雪菜笋片浇头面,端来,陪着游乘又吃了一点。
游余趴到游乘耳边,“哥,赵决家的宅子没塌吧?他伤怎样?”
游乘淡道,“都无事。不过,儿子此行,帮谷之房牙行的命生掌柜,带了点东西给母亲。”
容氏听言一怔,“嗯?什么?”
“娘,千家胡同的外男给您送礼了!”
游余对容氏嘿嘿一笑,一把薅来游乘手上的食盒,打开一看,登时更傻了眼,“桃花酥?团扇?如此暧昧的礼物……娘啊,您把咱爹置于何地?”
“你别乱动!这东西可是娘的宝贝。”
容芝把团扇塞回食盒里,“你哥俩把桃花酥分了,记得给你们四伯母和雅妹妹送一些。”
目送母亲从东园出去,游余拍拍哥哥游乘的胳膊,“大哥看出来没?咱娘与这团扇的主人,一定不寻常!”
游乘摸了摸腰间的及第玉牌,“我赞同你!此事恐怕由来已久,今日那人说,母亲送咱的玉牌,也是他主人转送的。”
游余吓得跌在椅子上,半晌才讷讷道,“……哥,我寻摸着,咱爹和咱娘感情出了问题,怕是快和离了?”
游乘一脸苦笑,“我哪知道。”
游余立刻拱他的袖子,“哥你快用金钱卦,算算爹娘的缘分!”
正午时分,礼部衙门会统一放饭,称“午衙空”,约半个时辰。
其署内设有公厨,厨役把午饭送到各个值房,但若属官公务繁忙,也可让家人送“朝食盒”到部衙。
差役推门进来时,游怜山正要动筷吃饭,听说容芝来送食盒,忙起身冲出门,一路跑去衙门外的街口,见到了容芝。
“出门急,我打包了正街的小馄饨,你,能吃的吧?”
“是你来送的,毒药我也吃!”
容芝憋笑,将食盒交给游怜山,凑到他耳边,“我拿到尔惑的团扇了,也就是说,赵家宅子现在归我了。你随时可带人去搜证物。”
游怜山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刑部衙门,找三弟。”
刑部值房比礼部复杂得多。
除了外层的尚书、左右侍郎值房,内层分成了十三司,每司分管各省对应的司法业务。
比如湖西司,职权是审理官员罪案,以及监控科举相关案。
游怜山刚来了刑部衙属门前,衙役认出他,问是否来找游郎中,领着游怜山进了院子。
此游郎中,正是游家三爷游怜钊。
十年前,游怜钊只是刑部湖西司的主事,正六品,如今游怜钊一路升职,成了湖西司的直隶主管,郎中,正五品。
但游怜山仍觉得,三弟游怜钊升得太慢了。
今岁,也是游怜钊在刑部的九年考满,因查案从去年十月顺延到了二月,游怜钊能不能升到“侍郎”,就看刑部尚书袁至诚的一笔批语了。
上月,他兄弟一起喝酒,游怜钊曾道出担忧,怕父亲游仁泰与袁至诚的不和,影响了考满结果。
这种担忧,不无道理。所以游怜山把三弟的愁记在了心里,这不就给三弟送来一桩可建功立业的科举大案么?
“顺天府丞肖骁,居然篡改了二十七桩童试、乡试的应举士子名册?”
游怜钊站在千家胡同的赵家旧宅,面色煞白。
那从墙缝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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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找到的厚厚一本名录、书信,着实让他这十年老刑部开了眼。
一旁的下属,也叹为观止,“此案牵涉顺天府大小官吏,不下二十人!请郎中大人快快拟定捕票!送部堂大人画押,请兵马司捉拿肖骁!”
游怜钊带着证物回刑部衙门,一盏茶之后就给刑部尚书袁至诚送了捕票。
袁至诚拿到,只看一眼便说,“查科举案,三郎是熟手,老夫信得过三郎。”说完盖上了官印。
当晚,兵马司的旗尉赶去案首顺天府丞肖骁家中,将肖骁从梦中抓起,关入了刑部大牢。
物证俱全,肖骁无话可辨。他披头散发,靠在牢房一角,又哭又笑。不多时,那些与他勾连的顺天府治中、儒学教授,统统来牢房里给他作伴。
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却不能同当。
到天明时,断断续续有十多位官吏签了罪状,由家人交满赎银,免去或五十、或八十的笞刑回了家。
肖骁一看,急了。只要他供出背后贼子,戴罪立功,交了赎银,也能免去罪罚?
于是他站起身,冲那看守的刑部官差喊道,“罪臣有密情禀报!”
游怜钊提着刀上来,“你,就是肖骁?”
肖骁伏地跪拜,“正是罪官,罪官有密情禀报,愿换一个补过的机会!”
游怜钊笑了笑,“那不行。尚书大人交代了,这件案子,你罪大恶极,且不符合赎死的条件,只等秋后问斩了。”
肖骁猛地抬起头,怒目赤红,“我要见礼部尚书李经章大人!我要见李经章!!”
游怜钊挠挠耳朵,示意一旁的差役,上去堵了肖骁的嘴,这才清净了。
次日一早,夜半停歇的暴雨又开始肆虐。
礼部尚书李经章刚下了轿子,正往宫门赶去,见路边一家书局半掩着门,里面透出烛火。他好奇哪家店铺如此积极,便看去一眼,谁知,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李襄手中牵着八岁的长子,另一手抱着二岁的小女儿,呆呆愣在了原地。
“襄儿,好久不见,”李经章走到她跟前,温声道。
李襄的眼眶涌出泪,哽咽起来,“女儿李氏给父亲问安。”
李经章的眼底亦泪光闪动,“这些年你在游家,受苦了。”
李襄低头不语。
八岁长子问道:“娘,他是外祖父?”
李经章半蹲,摸孩子的小脑袋,“三哥儿,真乖。”
李襄将孩子往身后拉,“父亲今日有何事?”
李经章环视这不足斋的分店,“游家大嫂让你管店,倒把你安置得不错。哦,还有,三郎昨日破获一桩科举大案,将升任刑部左侍郎了。这往后,你在游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了。”
李襄诧异,“三郎要升?刑部袁至诚给了他‘考满称职’?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李经章在货架上挑了一套茶具,让伙计包好,“此次,三郎查了我礼部的案,抽了我礼部的筋。刑部尚书袁至诚满意了,当然要褒奖你的三郎!可你的三郎根本不知道……”
见李经章的手伸向八岁长子,李襄侧身抱住长子,“此地是六部堂官必经,还请父亲谨慎。”
一语惊醒,李经章甩了甩手,提起包好的茶具往店外走去。
“三殿下很在意这孩子,襄儿要好生教养他啊。”
雷暴天气结束在三日后。
第三场县试,在日暮时分收了场。
游乘今日在场内场外找了许久,都没见到顺天府丞肖骁的身影。后来,他听刘与之说,顺天府爆出了惊天的科举士子名册操控案,肖骁作为案首,被判了秋后问斩。
得知这消息,最高兴的自然是游余。
他蹦蹦哒哒,跳到同考的士子赵决面前,道出了这天大的好消息。
“二公子所言,是真的?”
“绝对保真!”
赵决的嘴角颤动,红着眼眶跑入了侧面的小巷。
游余和游乘追上去,见赵决正抱头痛哭,口中念着:“仇人得惩,阿兄,你安息了!”
24. 县试放榜
县试放榜那日,游余又早早赶去县学布告栏前。这次他仍输给了哥哥游乘,名字出现在第二,回府马车上,他却哼了一路小曲。
刘与之也在游家马车上,直说游余有点邪气,考第二好像比考第一还满足。游余反驳说,子应不懂,子应不如多操心考第四的自己,“勋贵子弟”竟输给“寒门士子”赵决。
刘与之知道他故意挖苦,毫不生气地笑笑,“玄蒙兄什么水平,彦维你比我清楚啊!我才不像你那般小气,我可以接受自己输给优秀的人。”
游余听言,大人似的啧啧两声,“唉——看子应自甘堕落,真叫人痛心疾首!”
“什么就自甘堕落……”刘与之被气笑,一把抽走游余的束发绳,就势勒在了他脖颈里,“长幼有序,这个理,是半点也没被你放在心上!”
游余扯下发绳,大笑道,“是是是!我们子应是兄长,理应受弟弟我的尊敬。”
这话也不知怎的戳中了刘与之的心。忽地,刘与之的笑脸变沉,显得闷闷不乐。
游余用发绳刮他的侧脸,不见他还手,便软道,“子应,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啊!”
“比如?”刘与之侧过一点脸。
游余挠挠鼻子,“比如,子应的身量比我高,比我壮,真动手打起架来,我……绝对不是子应的对手!”
刘与之笑道,“我、不会欺负任何人的。”
游余想了想,尖着嗓子道,“那日在县学,赵决对我口出恶语,子应不是动手打了赵决?”
刘与之摇头,“那不叫欺负,叫还击!”
游余勾住他的肩,“子应一肚子的歪理!不过,那天幸好有子应在,你打赵决那一下,太解恨了!这将来,谁要是做了子应的妻子,定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好端端,又提娶妻,”刘与之的脸垮得比翻书还快。
游余被他推开,这下总算看懂他在忧心什么,“原来,子应与我哥哥有同样的困扰。”
无辜顶锅的哥哥游乘,正研究手中的一篇小策论,闻言不觉抬头,“我有什么困扰?子应又有什么困扰?”
游余嘻嘻一笑,“媒婆上门说亲,踏破门槛了呗!”
登时,游乘低下了头去,“我对此事无兴趣。”
刘与之也说,“我也一样,无兴趣。”
见此二人,游余清清嗓子,捋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须,“二位哥哥有无兴趣,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
此言提醒了游乘,他看向十六岁的刘与之,不禁问道,“难道子应的父母已定好了婚配人选?”
刘与之冷笑一声,“定好又怎样?我不同意,没人能强迫我。”生为高门嫡子,子应应该有如此底气。
刘家和哪家联姻是刘家的家务事,轮不到外人多舌。对于此事,游乘不好相劝,只愿,刘家为刘与之挑的妻子贤良一些,开明一些,包容一些,就不求她能分担刘与之的忧愁了。
“或者,子应真不愿娶妻,可与父母坦白清楚,延到科举及第后再议。刘大人深明大义,应会体谅子应的。”
游乘的建议听来体贴入微,直说到刘与之的心坎里。
刘与之放下了眉梢的愁,点点头,“我会与爹娘讲明心意,倒也不是怕我爹,主要是我娘,她喜欢乱点鸳鸯谱……”
嗅到点八卦的气息,游余打听道,“子应被母亲点给了谁呀?”
刘与之长吁,“工部尚书府秦家的九妹妹,秦徐。”
游余歪着脑袋,看看游乘,“哥哥,你认识秦家九姑娘么?”
游乘苦笑一声,“真有趣!我几乎天天与你在一起,我认不认识秦家姑娘,你会不清楚?”
游余辩驳,“哥哥讲的不对。上次去千家胡同,就是哥哥偷摸一个人去的!”
游乘猛猛点头,“唉呀,我竟不知道,工部尚书府秦家搬去了千家胡同啊。”
拿下县试头名、第二,司宁侯府自是欢庆一片。
游乘和游余回府第一件事,便去正院给祖母邓氏请安。贞嬷嬷提议,此为大事,该办场家宴,阖府庆贺。四房白氏一听,忙转头问四郎游怜柑几时休沐。游怜柑算了算,正好是明日。
“家宴就定明日?老侯爷也在家,”贞嬷嬷看向邓氏。
邓氏当即拍板,“行,明日办家宴!”又吩咐管家郑伯,把准备好的烟花摆去府门前。
贞嬷嬷笑说,“摆好了,早摆好了!”
夜幕绽开第一朵烟火时,游乘和游余推开了东园的院门。
容芝等在屋檐下,张开手臂等兄弟二人跑过去。母子相拥在一起,哭的,却是一旁的阿桔。
虞次递给她方帕,阿桔便转身,抱着他哭。
这一幕看在了容芝的眼中。容芝心知,阿桔在东园十多年,为大房操心了十多年,阿桔对她的这份恩情,她会永远记得,也为耽误阿桔的婚事而愧疚,便喊了声“虞次”。
“夫人何事吩咐?”虞次严阵以待,颔首道。
容芝弯眉望着他,牵起阿桔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这么多年感情,你俩挑个吉日拜堂吧。”
游余扯住虞次的腰间刀鞘,“叔,以后不能欺负阿桔姑姑!”
游乘反应更冷些,只笑着道贺,“恭喜阿桔姑姑和虞次叔。”
东园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夜深。
四房游怜柑夫妻俩,陪容芝在前堂说话,二丫头游雅在南屋与游余玩闹。等游怜山回了家,四房游怜柑立刻道喜,没一会,二房游怜泉、三房游怜钊都各自来道了喜。
游怜钊刑部有紧急差事,来去匆匆。游怜泉在前堂坐了会,拿出两套大孩子尺寸的新薄袄,说恰好合适倒春寒穿。
容芝问起李氏,才知,这新袄是李氏亲手缝的,游乘、游余各一套,但李氏不敢来东园,怕见了游乘惹他心烦。
前程往事,各自心知肚明。容芝劝游怜泉莫急,起身去南屋喊来兄弟俩,让他们自己收礼物,并谢谢二伯二伯母。游余有模有样给游怜泉拱礼,道谢,轮到游乘时却冷了场。但见游乘到游怜泉面前,躬身半晌,挤出一句,“儿子谢谢父亲。”
游怜泉闻言,哽咽得双唇颤抖,“乘儿……长大了。”
可是游乘垂眸不语,抱上薄袄,与游余一并退出了堂门。
游怜山见游怜泉愣在原地,上前拍拍他的肩,用下巴点院门,“走吧,大哥送你回南园。”
时辰晚了,容芝去南屋喊游雅回四房,游余自告奋勇,一手提灯笼,一手牵二妹妹,一蹦一跳出了院门。留下容芝与游乘母子俩。游乘收拾桌上弄乱的书册,又瞥见放在一边的新袄,狠狠怔了一瞬。
“袄子的用料是上好的,针脚也好细致,”容芝拿起来细细看。
游乘回神,冷道,“母亲喜欢这料子,直管拆了它,重新做吧。”
容芝忙放回去,“新袄是二房的心意,我岂能强拆?还是说,在乘哥儿心里,我就是这般恶毒记仇之人?”
游乘用力摇头,“母亲自是心胸宽阔,狭隘、记仇的,是儿子自己!”边说边抬袖抹了抹眼泪。
容芝看着他哭,反倒笑了起来,“乘哥儿想哭就哭,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其实,你有时该学学你弟弟游余,他成日嘻嘻哈哈,仇恨和烦恼从不过夜。”
游乘在案前坐下,慢慢冷静了,“儿子不敢瞒母亲,今日之前,儿子自以为可以忘却当年之事,可刚才一听母亲提到李氏,那股子恨,就自己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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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出来!刚才是儿子失态,明日家宴上,儿子会给二房赔礼道歉的。”
“道的什么歉?你不用道歉,刚才,你也根本没失态。面对二房,你不计前嫌,对游怜泉喊一声‘父亲’,便已是给了情面。事到如今,他们给你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所以,该后悔、该愧疚的,仍是他二房,而不是你,乘哥儿。”
游乘听着再说不出话来,望着容芝,眼泪不住地淌下来。
“好了,叫游余见了你这副样子,他可不得了了!”容芝喊阿桔端热水,拧了帕巾递给游乘,“擦一擦吧。”
游乘擦了脸,到镜前整理了头发、衣襟,好整以暇回到容芝面前,“娘,儿子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遇上了母亲大人。”
容芝捋了下他的束发绳,“乘哥儿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阿桔端两碗刚煮的热汤进来,游乘想起阿桔姑姑的婚事,问定没定好日子。阿桔害羞地笑红了脸,说她与虞次都没读过多少书,正想请游乘帮忙卜算一二。
游乘这次没用简易金钱卦,搬出了收在箱笼里的铜质星盘。自从六岁学《周易》,尊师袁敞送了他不少礼物,就属这一件,最得他欢心和爱惜。他上一次使用星盘,是为祖母邓氏的病情康复,当时的结果,十分地准。今日他用这星盘为阿桔姑姑测算婚娶吉日,以答谢姑姑十年如一日的照顾。
“五月二十日,”游乘依照星盘道出日期。
阿桔点头,“等五月里,乘哥儿和余哥儿就该府试放榜了!这日子甚好!”
热汤喝完,游乘的心绪彻底冷静,问母亲在千家胡同的分店几时开张。
容芝早猜透了他肚里藏着的话,便直接问,“你还没放下赵家那小子?想让赵决来我的分店帮工、赚钱?我买他赵家的宅子,付了五十两银子,够赵决用了。再则,他家兄赵斯一定也留了钱给他。”
游乘默了瞬,又问,“他家宅子卖了,现在住在哪?”
容芝笑了笑,“怎么?还想请他住进咱侯府?你这办法,也可行,但是,侯府有侯府的规矩。”
游乘起身,给容芝拱礼,娓娓道来,“有规矩当然要遵从。可是母亲,儿子听说,前日顺天府丞肖骁的案子,是三伯办的。三伯去赵家宅搜出的那些证据,是不是赵家哥哥离京时特意留的?”
容芝无意隐瞒,也瞒不过游乘,“是。”
游乘点头,“那儿子就有个疑问。三伯既拿了赵家收集的证据,为何还让赵家哥哥……没了?”
这件事背后的势力方极为复杂,连内阁的李经章、袁至诚都参与其中,不是一两句能解释清楚。容芝能告诉游乘的非常有限,“乘哥儿,前日上京雷暴,赵斯在离京路上被山洪冲走,这是谁也无法预知的,是天灾。”
游乘对此事的认知很清醒,“绝不是天灾!分明有人要杀人灭口!娘,你们说服赵家哥哥上交证据,就该履行对他的承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
“可是赵斯没有提任何要求,”容芝道。
游乘不敢置信,“那晚他找我时,曾跪……他说,要把赵决托付给我。”
容芝望着游乘笑道,“你看,相比于我们大人,赵斯宁可相信你。既然你与赵斯有约定,便是你对赵斯的承诺。你答应赵斯,会照顾好赵决,这便是你自己的责任了。”
游乘再拱礼,“谢母亲解惑,儿子听懂了。”
容芝起身,“至于,你想让赵决入侯府……先找管家郑伯写好公文,再想办法获得你祖父的许可,由你祖父画了押,对内对外,这件事才说得通。”
次日司宁侯府办了一场家宴。
桌案边,自家叔伯婶婶们或举杯,或谈笑。游乘坐在父母下首,静待一个机会,向祖父游仁泰举荐赵决。
25. 府试备考
游乘正想办法开口,忽听祖父游仁泰击掌两下,家宴桌上便安静下来。
只见游仁泰起身,将第一杯酒敬给上祖,再倒第二杯时,四个儿子随之举杯起了身。按常规,此刻要吟诗寄情,但游仁泰并非科举出身,一般都免了这环,父子五人仰头满饮,作了罢。
而后,游仁泰的视线追到了长孙游乘的面上。
游乘明白是轮到自己这孙辈回话,便扯了扯身边二弟游余的袖子,兄弟二人起身给祖父作了揖。
游仁泰见了只是笑,抬高的手掌朝下压了几压,“此回长房俩孩儿县试夺得好名次,大郎和儿媳教养有功!二郎,你对乘哥儿也应该放心了。”
被点到的二房游怜泉立刻躬身道,“父亲所言极是。十年前若非父亲明断,十年间若非大哥大嫂用心,二郎实难想象得出乘哥儿会有如今的成长!”
听言,游仁泰朗笑,“说到成长,二郎的确该多努努力啊!你瞧三郎,他近来为圣上办的那桩科举大案,惊动上京,惊动朝野内外。听说,不少身负功名的士子都对三郎心生敬仰,要来上京见一见这刑部左侍郎游怜钊啊!”
一语落下,三郎游怜钊忙起身拱礼,“儿子受父亲教诲三十一年,受两位兄长指引十余年,才能有今日的小小建树。”
游仁泰听罢叹道,“三郎不必多说。为父都知道的,我公事繁重,心力尽用在了朝堂内,对家中儿孙的教诲,有欠、有愧。”
四郎游怜柑也起了身,劝道:“父亲此言折煞儿等!父亲为本朝兴盛,为司宁侯府繁盛,所行,皆是大举。”
游仁泰听了仍是叹息不住,也在这时,注意到他的大郎游怜山还稳稳坐着,便皱了眉头。
“大哥……”二郎游怜泉拉了把游怜山。
游怜山喝了几杯,脚下不稳,只见一个踉跄,险些撞去游仁泰身上,又吓得游怜泉面色一白。
游仁泰的眉头皱得更紧,“大郎什么都好,只是对为父这态度,太欠妥。”说完,独饮一杯。
挨训的游怜山转过眼,看着游仁泰,深深一躬,“父亲不满儿子,儿子给父亲赔不是了罢。”
游仁泰看也不看,口中喃道,“大郎自己如此德行,真不怕教坏两个孩子……”说着又饮一杯,颇有扫兴之意。
“由此可见,孩子的德行好坏,压根不在父辈,而在母亲啊。”
游怜山举一杯酒到母亲邓氏面前,敬道,“儿子受母亲教诲三十三年,这杯酒要敬给母亲。”
邓氏握住游怜山的手,忙说,“大郎这杯,我喝。”
又看向老侯爷游仁泰,“庆贺的日子,你……喝酒就喝酒,少念叨几句吧。”
游怜山稍松了眉头,应是看在邓氏面上。
却听游怜山又傻笑一声,拱礼手也摆不稳,醉醺醺道,“儿子刚才的话还有后半句!儿子想说,影响孩子德行好坏的关键,其实是老师!”
话音未落,游仁泰把酒杯撂在桌上,一声脆响。
见势不对,邓氏第一个按住游仁泰的胳膊,“别。阿怜说的全是醉话,你是长辈听着便是,何必与他计较?”
“我……”游仁泰双唇抿成直线,仰头,饮尽第三杯。
提到孩子拜师的话头,三郎游怜钊是有话想说的。
游怜钊正要开口,手已经被身边的李氏拉回来。
游怜钊不解,对李氏道,“拉我做甚?今日家宴,本就为贺乘哥儿、余哥儿县试捷报,咱编哥儿今年也八岁,一直没拜到合适老师,我抛出问题来,一家人想想办法,怎么不行了?”
李氏低着头,没说话。
游怜钊抽回自己的手,双目灼灼,“父亲,编哥儿身弱是娘胎带的,儿子当年没照顾好他母子俩,现下便得了报应,再想让编哥儿走武举路,也是无望了!”
三郎游怜钊在刑部的努力,全府上下皆知。
十年前,李氏自愿去寒山寺礼佛,外人瞧着,也有不堪夫妻长期分离的原因。毕竟三郎一年才回一次家,李氏怀上游编,是在九年前。她身边无人开解,因忧思过重,病倒好几次,之后,又碰上了难产。
总之,三房长子游编跟着李氏吃了太多苦,七岁才开口说话,才学会喊爹娘、爷奶。
但是府上谁不知道?
以游编的状态,别说考武举,能找个老师,将他教导成个正常孩子,已是难事了。也为了给游编找老师的事儿,老夫人邓氏和三房李氏,连四房白氏都操了不少心,但遍寻上京,有实力教游编的,又怕教不好要背责任,由此,游编的开蒙被耽误到眼下,八岁还认不得几个字,更别提看得懂《千字文》之类的书。
“事到今日,儿子深知,自责是无用的。我只求能找到个耐心的驻家老师,陪伴编哥儿,教些通理,让孩子将来少受些骗,罢了!”
三郎游怜钊一想起长子游编,就热泪盈眶,满心愧疚。只是,他的话说完,本就安静的桌边更无人敢出声了。
游编的教导确成问题,其母李氏最近接手了不足斋书局的分店生意,更分不出精力照看游编。现下,李氏听了三郎游怜钊的话,眼泪从脸颊滑落,没哭出声,只肩头颤得厉害。
容芝轻握了握,摸到李氏嶙峋的肩骨,竟这么瘦弱。
李氏抬起泪眼,喊了声,“……大嫂!”
容芝抿唇点点头,“我懂我都懂,三弟妹不必多说。”
如此一来,李氏的泪更忍不住,便转身紧抱容芝,哭出了声。
容芝替李氏抹泪,也抹自己的泪,“此事也怪我欠考虑,不知三弟对这开蒙老师有什么要求?详细些说?若我认识合适的人,定推荐给三弟,了了三弟心愿。”
三郎游怜钊思虑片刻,低道,“岂敢有高要求?人品正直,通晓四书五经,足以。哦……字迹端正,更好!”
“如此,我得好好地寻摸,”容芝面上做思考状,却在桌底下,悄悄踢了游怜山一脚。
趴在桌上的游怜山,睁开眼睛,咕哝道,“三弟想找驻家老师,怎么没问乘哥儿、余哥儿?他俩身边,不全是会读书的?”
此言一出,邓氏和几个叔伯看向了沉默的游乘游余。
老侯爷游仁泰也转回头,不问游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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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道,“乘哥儿,你可有合适的人,推荐给你三伯?”
“孙儿……”
游乘悄悄看了眼母亲容氏,见她低眉抿唇笑,就什么都看懂了。
昨日,他与母亲谈及赵家赵决的安顿问题,母亲话里话外都想让他自己担起责任,自己想办法获得祖父同意。可到了今日家宴,母亲却与父亲导演这场好戏,一步步将他推到这合适的时机上,为他创造举荐赵决的良机。
机会难遇,游乘明白不可急躁,便在开口前,先从袖袋取出白纸黑字,正是前日他在县学榜栏前借来的一篇考试小策论,出自赵决之手。
“让四伯瞧瞧?”那张策论被四郎游怜柑接过去。
四郎游怜柑在国子监供职,虽因脸上疤痕无法讲学,自身学问却不浅,写的文章曾得好几位大学士赏识。
在侯府大事上,游怜柑没有开口的资格,但要评文章的好坏,是颇有发言权的。
“四郎以为如何?”游仁泰问道。
游怜柑放下策论,对游仁泰笑道,“父亲,儿子先不论文章深度,先提一提此人的字迹。”
说着,他将策论摊平在桌上,“印如程墨。”
印如程墨,这四字常用于科举考官评语。
程墨,是本朝官方版印的科举优秀答卷合集,采用统一的台阁体,作为考生书写范本。
得此评语的考生,常可提档一级。比如前内阁首辅,因字类程墨,在会试中从二甲升到一甲。(化用自明朝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经历)
游仁泰位居三品,没考过科举也听过“印如程墨”这四个字。他指指那策论,游怜柑立刻双手献到面前。
“这字迹,的确不凡,”游仁泰由衷感叹,又拿给身边邓氏看。
邓氏工于书画,看见的一瞬,眼眸明显亮了,“我竟不知,本朝有如此才人?侯爷,吾以为,单看此人这一手字迹,他便足够教导三郎的编哥儿了!”
听了这话,全场最紧张的游乘,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能抬头,只等着祖父游仁泰最后的定夺。
“行,请乘哥儿将此人带来府上,试一试?”
游乘心跳如鼓,起身,对祖父游仁泰拱礼,颤声道,“孙儿得命。”
这天大的好消息,由游乘送去了外城的千家胡同。
天下着小雨,游乘下了马车,沿巷子跑进去,边跑边喊,“玄蒙兄!”
雷暴过后,这里的一切正在慢慢重建。
巷子两旁的宅子多在修外墙,不少工匠停手,望着游乘不算陌生的面孔,议论纷纷,“游大公子来了。”
游乘慢下脚步,颔首回应,远远看见赵家宅子门前,蹲着个年轻男子,正是赵决。也不知他掰着手指算计什么,嘴里振振有词。
“玄蒙兄,有好消息!”游乘在他身边蹲下。
赵决一抬手,不耐地啧声,“闭嘴,等我算完账先。”
口中又念起来,“三月租金一两,一年是四两……五年就是二十两……狗攮的!破宅这贵,哪租的起?我租它个逑!罢罢罢!睡大街得了。”
26. 府试备考2
春雨无声,赵家门前的石墩上仍摆着那盆文竹,瞧着比前几日更翠绿些。赵决见游乘对文竹爱不释手,介绍说,文竹是他哥生前养的,现下哥哥不在,留下文竹,就是他唯一的宝贝。
游乘想起赵斯的官方死因,如果他真是被山洪冲走,怕连个坟头都无法堆起,未免太凄凉。
正想着,游乘听赵决问:“那日,介舟兄带我哥去报官,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晚的事,回忆起来尽是心痛。游乘的鼻子发酸,却故意对赵决笑道,“后来啊,彦维闹了肚痛!我和赵哥哥只好带他看医,折腾到时辰晚了,也就没去县衙。”
赵决认真地听着,眨眨眼,“原来没去,难怪哥哥回家后也没提报官的后续。不过,他那晚离家前,倒与我说了不少介舟兄的好话。”
游乘一愣,“赵哥哥怎么说的?”
赵决若有所思,望着那盆文竹,“哥哥说,介舟兄是值得信任的后起之秀,将来必成国之大才!”
眼眶一热,游乘忙背过身,快速抹去泪水。
赵决绕到他面前,道:“介舟不必躲,哥哥过世后,我每每想起哥哥,也会哽咽、痛心。这是人之常情,但人不能烂在悲伤里!要往前走,带着我哥的一份,好好生活。”
“玄蒙兄真这样想?”游乘放下袖子,缓缓回头看着赵决。认识以来,他第一次仔细打量了赵决的面相。
此人生于上京外城区,在贫困巷弄长大,却能写一手精美绝伦的台阁体。
此人张口就是粗鄙之言,攻击力强,如上等刺客,但又粗中有细,面对唯一亲人的死离,能乐观微笑,讲出“要往前走”的话,宽慰自己与外人。
“如此一看,玄蒙兄好像很有做老师的潜质……”
此话让赵决怔忪,“做老师?!”
游乘坦白道,“差点忘了,我今日来有好消息相说。”
又将赵决拉近,凑到她耳边说话。
赵决一惊,“你、你、你觉得我能胜任这份重托?”
游乘点点头,“没人比玄蒙兄更合适。”
二人上马车详议。游乘将家中三弟的基本情况介绍完,也将三伯对驻家西席的要求讲清楚。眼看赵决的脸色越来越心虚,游乘按住他的肩,“玄蒙兄的条件,相当匹配。”
赵决仍是摇头、摆手,“不行。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不高兴了就口无遮拦……你三弟身份贵重,万一我冲撞他,岂不要步我哥后尘,怎么死都不知道?”
游乘坚定道,“可玄蒙兄不在我眼前,我如何护玄蒙兄?”
赵决又是一愣,“游介舟,我几时需要你护我?是我哥那天求你了?你们司宁侯府与我哥有交易?我哥那晚不明不白地没了,你们司宁侯府的三爷荣耀披身,官进了两级,这合理吗?游介舟,我问你这合理吗!”
游乘的领口被赵决拎起来也没反抗,“玄蒙兄,我也这样问过母亲,她说,赵斯哥哥同意上交证据的时候,没提任何要求。她还说,赵斯哥哥没了,是意外,是天灾。”
“天灾?”
赵决怒不可遏,喝道,“游介舟你告诉我,你信那是天灾吗?”
游乘哽咽道,“我当然不信。赵哥哥定是被人灭口,而灭口的人……便是前顺天府丞肖骁的幕后指使。”
赵决慢慢松了手,“那介舟有没有问令慈,幕后指使究竟是谁?”
游乘道,“没有。就算我问,母亲也不会告诉我。我与玄蒙兄一样,从前一心读书,此次接触朝堂争斗,内心受到的震颤,还需时间调整。但我以为,用不了太久,幕后人自会浮出水面。”
赵决退开一步,抱起手臂,“我暂且信你。”
游乘把衣领拉正,“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玄蒙兄准备一下,随我进司宁侯府。”
天色已暗。赵决确实还没想好今晚睡在哪条大街,但上京有宵禁,他不想被兵马司的巡夜官差带走,更不想因此挨几十笞刑。
马车走起来的时候,赵决仍没什么把握能拿下游家三公子。游乘与他出主意,“我三弟再难教,也不过一个八岁孩子。”
此言惊醒了赵决。他让游乘等一等,兀自跳下马车,又跑进巷子。半柱香的工夫,他捧着一只干葫芦回来。游乘笑问:“又是什么宝贝?”
赵决没回答。
进侯府时,天彻底黑了。游乘让人去正院请示,说请到了“赵先生”。祖父不在,祖母带了回话,让游乘领着“先生”在东园厢房住下,明日再见三房的编哥儿。
东园,是阿桔来开院门。
游乘看向里屋方向的灯光,问阿桔,“父亲母亲还没睡?”
阿桔点头,“大爷夫人担心您,哪能先睡?厨房有热汤和热饭,给您端到南屋,和赵公子一起吃?”
赵决忙拱礼,“多谢姐姐照料。”
阿桔呵笑一声,“错了错了!您和乘哥儿一样称‘姑姑’吧!”说完,笑着去了厨房。
进南屋,游乘先去二弟床前,看小子睡得正香,咂摸着嘴,不知梦到什么美味。再回头,见赵决又在捣鼓带来的干葫芦。
吃了热汤饭,赵决去侧院的厢房休息。
一夜过去,天刚擦亮,游乘听见父亲出门上朝的动静,便起了床给游余掖被角。游余揉着眼睛问,昨夜是不是赵决来?
正说曹操,曹操自己推开南屋门,对游余挥手道,“彦维兄早!”
游余一骨碌下床,跑来拍赵决的脸,“真是你小子!”
游乘拿来游余的薄袄,“天冷,别着凉。”
又与赵决说,“母亲习惯多睡会,玄蒙兄不必去请好,一会用过早膳,先去正院见我祖母。”
阿桔也进了屋,递给游余一顶新棉帽,“哦,三爷让人带了话,说就在正院书房试讲,三夫人一会陪编哥儿过去见面。还有,四爷今日不在。”
游乘怔住,“祖父不在,我爹不在。四伯也不在,让谁定夺呢?”
阿桔想了会,“不是有老夫人和三夫人?再则,赵先生能不能留,不还是编哥儿一句话的事!”
赵决挠着鼻子,“……姑姑分析得有理。”
见他木讷的反应,游乘笑了笑,“才第一天,就被我家这些叔伯婶婶弟弟绕晕了?”
赵决道,“司宁侯府,人丁兴旺。”
游乘不否认,“家里长辈和弟弟妹妹,都很善良,只除了……罢,你抓紧,我去院中等你。”
县试放了榜,游余今日要代表哥哥去尊师袁敞家中拜谢,由虞次送出了侯府。
游乘领着赵决在正院书房等,贞嬷嬷带话来,说邓氏身困还没起,不必请礼。
又一会,贞嬷嬷牵着三房游编进来。游乘没见着李氏,问:“三伯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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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嬷嬷说:“三夫人赶着去书局,来不及等了。她说,请老师这事交给乘哥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游乘看看身边的赵决,“那我就作个主,有劳赵先生,给三弟试讲一堂课。”
赵决拱手,看向门口的安静少年,“三公子请。”
游编挪了一小步,犹豫地望着大哥游乘,“乘哥哥能不能不走?”
游乘上前握着游编的手,送到赵决手里,“三弟乖,赵先生为人很和善、很有趣的,他会好好教三弟。”
游编摇头,“我不要。”
赵决弯起嘴角对游编道,“三公子看,我给您带了礼物。”
游编往他袖袋里瞅了一眼,“送我的?”
赵决将他轻按在椅子上,边拿出《千字文》边说,“三公子听完一堂课,礼物就归您了。”
他生硬的动作、表情落在游乘眼底,游乘心里动了几下,心道:真是难为玄蒙兄。
等在书房外,度日如年,游乘取出三枚金钱卦,且给赵决和游编算算有无师生缘。
正解卦象,见书房门开。
游乘收起金钱卦,起身就见三弟主动拉着赵决的手,喜笑颜开的,不由疑惑地看向赵决,“情况还不错?”
赵决点头,“介舟兄说的对,三公子就是个孩子。”
“乘哥哥,我听了老师的课,能去玩么?”游编手上抱着那只干葫芦。
游乘回神应声“好”,让丫鬟跟游编出了正院大门。
他瞧着刚才那葫芦眼熟,便问赵决,“你送了他啥?”
赵决想了想,“是司宁侯府孩子肯定没见过的宝贝。”
左不过是个哄孩子的玩意儿,游乘没特别在意。
回东园,母亲容氏得知一切顺利,没多问别的。谁知入了夜,阿桔急慌慌从三房打探到消息,说三夫人起夜给编哥儿盖被子,在他床上发现只蝈蝈,被吓哭了。
“咱三爷看着那葫芦里的蝈蝈,气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看来,这只蝈蝈便是赵决说的“宝贝”了。
阿桔这边刚说完,东园的大门被推开。
大爷游怜山三步并两步,到了游乘和赵决跟前,抬手点了点游乘,怒声喝道:“你……你们!”
“爹,”游乘拦在赵决前面,“都是儿子的主意。”
赵决忙解释,“大爷明鉴!介舟兄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蝈蝈,怎可能是他的主意?大爷要罚就罚玄蒙一人。”
游怜山仰天叹气,“要罚也不是我罚。你俩现在就去西园三房,看三郎怎么决断吧。”
这时,容芝才从里屋出来,向阿桔问明了情况。
赵决拱手,“大夫人,其实白日多亏有那蝈蝈,不然,三公子都无法安静坐着,听玄蒙讲完课。”
家中孩子如何,游怜山、容芝岂非不知。
容芝明白,赵决用这办法吸引游编听讲,并无恶意,问题就出在三房李氏被吓着了。
“此事,可小可大。”
容芝对游怜山道,“咱们先带赵决和游乘去三房赔礼,这是首要的。三弟妹不是不讲理的泼妇,她只是胆小罢了。也好在,赵决送的是蝈蝈,不是什么蛇鼠……”
赵决羞得低下头,“大夫人,玄蒙再不敢了。”
容芝道,“玄蒙该道歉的不是我,快去三房吧。”
27. 府试备考(3)
西园院前,游乘敲了敲门。
听丫鬟应声,脚步响起,他最后与赵决交换一眼,“玄蒙,我三伯一家都是良善之人,咱们将事说清,好好给三伯母道歉,定不会有事的。”
赵决点了头,面色稍松。
院门开了,提灯笼的丫鬟喊了“大爷”、“大夫人”,也给游乘福了礼,却在见到赵决时,微微怔神。
容芝笑道,“阿雪,这位是给编哥儿新请的驻家老师,赵玄蒙,赵先生。”
阿雪忙垂眸,福礼道,“奴见过玄蒙先生!”
赵决同样拱礼,“深夜打扰阿雪了。”
阿雪摇头,给几人做请,“三爷和三夫人在正堂等。”
游乘接过阿雪的灯笼,为父母和玄蒙兄引路。
正堂里烛火通明,几人还没走近,便听见三哥儿游编的哭声。游乘看看母亲容芝,容芝拉上他的手,母子俩打先锋,快步跨入门槛。
“三郎,三弟妹!”容芝到了李氏跟前。
“大嫂来了……”李氏脸煞白地起身,来抱容芝的手是冰凉的。
“别怕,没事了,”容芝心疼地捧住李氏的手。
李氏倚靠着容芝,小声地抽泣,没再说话。
另一边,赵决给三爷游怜钊拱礼,“玄蒙给侍郎大人请安,今日让三夫人受惊,全怪玄蒙,愿担一切责罚。”说着,他双膝跪在了游怜钊的脚边。
“这是做甚?快起来!”
游怜钊将赵决从地上拉起,四目相对,终是认出这位驻家西席,“玄蒙是赵御史的弟弟?”
赵决颔首道,“是。”
游怜钊听言,面色明显冷静下来,而后,转向一旁的儿子游编,道,“哥儿,事到如此,爹都忘了问问你,喜不喜欢……那只蝈蝈?”
游编正懊悔地垂着脑袋,闻言嘴角一扬,“爹,我喜欢!”
孩子的心从不作伪,只见游编边说边跑去赵决身边,一把抱住赵决的袍角,仰起脸,“我喜欢蝈蝈,更喜欢赵先生!”
一句耿直的真心话,逗得赵决面红耳赤,也逗得三爷游怜钊大笑。
这一幕落在容芝眼中,她低头为怀中的李氏拍背,却对三郎游怜钊道,“今日这事吧……确是玄蒙和乘哥儿没办好,不小心冲撞三弟妹,他俩理应赔罪。”
赵决立刻又要跪下,又被游怜钊拦住。
游怜钊笑道,“玄蒙不久后考中府试、院试,便有了秀才功名,见官都可不跪。我嘛,也不过是个官!来日,大家成了同僚,我还想与玄蒙成为朋友呢!今日,免了吧。”
话到此处,三房李氏也开了口,“三郎说得是。一只蝈蝈,被我闹成这样,是我大惊小怪,见识太短。若我早认出它是为人玩弄的蝈蝈,其实,不会害怕的。”
游怜钊到李氏身侧给她抹泪,怜惜道,“没事了。”
李氏重重点头,抱紧了游怜钊。
“三弟与弟妹,伉俪情深,倒叫我这大哥好生羡慕!”
游怜山这时才出了声,不经意间到了容芝身畔,从后环住容芝的肩。
容芝仰头斜他一眼,他只好尴尬地松了手。
李氏笑着羞红了脸,把脸往深处埋。
游怜钊却低头吻在她的发上,又牵起儿子游编的手,送去赵决面前,大度道,“我能看出,玄蒙先生想教好我的编儿,今后就请玄蒙先生多费心,帮我们教导好编儿。至于,玄蒙先生入府的公文……”
容芝笑道:“按咱们侯府的规矩来吧,先让管家郑伯拟公文,再请三郎送到父亲手上,由他老人家画了押,此事才算作数!”
游怜钊片刻思索,低头对李氏道,“夫人以为如何?”
李氏眨巴眼睛,“大哥大嫂办事一向妥帖,三郎和我都没意见,且定了玄蒙先生做编哥儿的西席吧。”
又望向一脸木然的赵决,轻道,“便有劳玄蒙先生!”
赵决再拱礼,“三夫人请放心,玄蒙定不负三爷与您的信任。”
“只是……”李氏又道,眼睛偏向了容芝。
此一眼,容芝就看懂了李氏在发愁什么,忙说,“这玄蒙先生,昨晚已在东园厢房住下了,若三郎、三弟妹同意,不用让玄蒙先生搬来搬去,就住东园?也方便他与乘哥儿、余哥儿讨论文章,一起考府试院试嘛。”
李氏大约是这意思,对三郎游怜钊道,“三郎愿意么?”
游怜钊看李氏,满眼怜爱,“这样,只好麻烦大哥大嫂代为关照玄蒙先生。”
大哥游怜山道:“应该的!”
容芝与游乘,亦是点头。
事情都谈妥了,游怜山先领着游乘、赵决离开。
容芝稍微留了一会,拿出一顶虎头棉帽,塞到李氏手里,“早两天就缝好啦,送给绵姐儿的。”
三房次女游绵,才两岁大,李氏看看里屋,“丫头睡熟了,我替她谢谢大嫂。”
容芝摆手,“明日让姐儿戴着它去东园玩儿!我下厨,做小馄炖给几个孩子吃!弟妹也去吃,要吃两大碗,瞧你瘦的……”
几句最简单的贴心话,又让李氏落了泪。
容芝招呼阿雪来扶好李氏,请三郎游怜钊留步不必送。出了西园院门,她冲灯笼光的地方喊,“大爷!”
游怜山应道,“为夫在呢,夫人跑几步来。”
听脚步远去,西园门前的三房夫妻才放心地回了院。
屋檐下,李氏牵着游怜钊,轻声地问,“三郎决定留下赵决先生,是因为对他哥哥有愧?”
赵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就算游怜钊没与李氏提过,以李氏的聪明,她未必想不到案子的背后。
游怜钊点点头,“既是查案办案,哪有不牺牲的?今后,也说不定我自己就会成为牺牲品。”
李氏忙捂了他的嘴,低道:“三郎不许胡说……”
游怜钊一笑,反握她的手将她横抱,走进了里屋,“襄儿,若对赵玄蒙心有芥蒂,少去东园便是。”
李氏望着游怜钊,“赵玄蒙为人蛮了点,却没坏心,兴许真能带动编哥儿,让孩子脾性活泛起来。”
游怜钊吹了蜡烛,“我只要襄儿和孩子没事,其他可以不计较。”
次日天才擦亮,东园已点亮了烛火。
大郎游怜山赶着去宫里早朝,到膳房拿上阿桔做的夹肉煎饼,边走边吃。经过南屋,他往里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儿子游乘的一双眼睛。
“儿子送父亲!”游乘出来时,身边还有游余与赵决。
“玄蒙送侍郎大人!”赵决学游乘的礼数。
游怜山满意地点头,指着靠在游乘身上的游余,“他这是……被你俩强拉起床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哈哈——时辰不早,我走了走了!”
进宫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外。
游怜山进马车等了片刻,与二弟游怜钊一路出发。
路上兄弟俩说起李氏,游怜钊直让游怜山宽心,显得颇为大度。
游怜山清清嗓子,“大哥真挺羡慕二弟与弟妹的感情。”
游怜钊正喝茶,被呛得咳嗽,“……大哥想说什么?”
话到了嘴边,游怜山却惨笑道,“唉,我与二弟,是各有各的苦。到咱这年纪,不求别的,只愿孩子能好。”
游怜钊附耳过来,“大哥有难事,可与我说说的。”
“我没难事!”游怜山推开他,闷声不响垂了头。
穿来这个世界十年有余,游怜山至今睡在外间的硬榻上。虽说容芝不向他提和离的话了,两人感情不明不白地拖着,也不是事儿。然而这些话,他如何说给外人听。
宫门到。
游怜钊先下马车,迎着北风走,站去刑部阵营里。
等游怜山出来时,嘴里念念叨叨,“现下,游乘那小子的科举走上正轨,也不缺朋友了,还能做点什么?”
虞次憋笑道,“乘哥儿还差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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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
游怜山一愣,“是呢。”
虞次又说,“但乘哥儿说,对娶妻之事,无兴趣。”
游怜山拢着袖子,哼道:“他这么说,是他还小……家之所以叫家,只因家中有妻。此事必须抓紧张罗,等俩小子及第了再找,哪儿还来得及?”
虞次把脚蹬收好,“听大爷口气,已有目标了?”
游怜山笑了笑,“是他母亲的提议,不知能不能成。”
虞次太好奇了,“谁家的娘子啊?”
游怜山道,“不能讲,不能讲。”说完,朝队伍靠前的礼部阵营过去。
宫门前,北风正狂。
倒春寒的天儿不好挨,行伍出身的大理寺卿游仁泰有点扛不住,把风帽一扯再扯。
“寺卿大人?”开口的是内阁首辅李经章。
游仁泰回头,见身边官员在给李经章行礼,忙行了一礼,“李首辅。”
李经章倾身,笑道,“怪冷的天,你怎么不用手炉?”便将自己的给了游仁泰。
游仁泰是粗人,用不惯这种精贵的东西,但今日李经章当众给了他,他不可不识抬举,便说,“谢谢首辅大人。”
李经章看他一眼,嘴角含笑,“亲家不必拘谨,老夫只想问问,前日你家三郎经办的,前顺天府丞肖骁一案,可是走到你大理寺了?”
游仁泰听了大为惊讶。
此案证据确凿,肖骁被秋后问斩之结局,旁人不敢打听半个字,唯独这李经章表现得过分关心。
见他不语,李经章一挑眉,“寺卿别紧张。此案牵扯了二十几个科举操控事件,引发朝野动荡,是在所难免的。圣上那边,对此虽无明言,心中岂会毫无顾虑?”
说着,李经章又转向身后的游怜山,“镜水是礼部左侍郎,不妨也说说,是不是这样?”
游怜山颔首,“下官刚到礼部,诸事未清,不予评说了。”
李经章又笑,“行,不聊公事,那咱说说给编哥儿请的西席。听家女李襄说,那驻家老师,姓赵?”
游怜山答道,“是。老师就是此次县试的榜三赵决,家父对此人,也颇为满意。”
游仁泰闷闷一愣。
被套进麻袋的他,直到此刻,才知晓了那人的身份。赵决是谁?游仁泰太知道了。眼下游怜山说他对赵决满意,他竟也无法反驳。那日家宴上,一家子人联合起来举荐一个赵决,他当时确实表达过满意。
“寺卿大人已选定了此人?”李经章问道。
游仁泰回神,道,“是,早晨我收到了三郎让管家拟定的公文,刚在马车里已签字画押。”
游怜山听了这话真想夸一夸三弟,不愧行伍出身,办事又快又准。
“既已定了,老夫自当道喜,”不等回应,李经章甩袖而去。
游仁泰躬身相送,而后,压着嗓子对游怜山怒道,“此事,三郎必定受了你教唆!大郎好手段,算计到为父头上了!”
游怜山忙行礼,“不敢,儿子不敢。”
“你胆大得很,这天底下,你有何事不敢?!”游仁泰亦甩袖而去。
恰好宫门开了,众官员奋勇争先,有序地上前。
游怜山慢了一步,被挤去一边,差点摔倒,人群里有人扶了他一把。
回头见是老领导工部尚书秦舒,游怜山道一句,“幸有秦公。”
秦舒松开他,淡声问道:“如何?”
游怜山疑惑,“什么如何?”
秦舒笑了声,“镜水家两位士子,四月要参加府试。你现在得罪了李经章,准备如何办?”
游怜山看着秦舒,“您是指府试阅卷?”
秦舒点头,“本朝有律,内阁有权抽检府试的考卷。你不怕李经章大手一抬,让乘哥儿、余哥儿……还有赵决的考卷,统统作废?”
游怜山惊道,“我怕!还请秦阁老指点。”
四月,府试开考。
28. 府试第一场
府试第一场当天,游乘游余和赵决同乘马车抵达。但见顺天府贡院前,士子聚集,热闹一片。他们三人有县试的经验,各自带齐笔墨、吃食、水壶等等,站去入场队伍末尾。
没一会,刘与之亦提着书箱跑来,与游乘游余见礼。
这两月里,上京城春花烂漫,却苦了患有花粉不适症的刘与之。他听父母之命,没必要绝不出门,待到今日,才好不容易又见昔日好友,自然喜不自胜。
“赵决?你真做了游家的西席先生?”刘与之拍拍赵决的素锦春衫。
赵决有模有样拱礼,“往后请子应兄多关照。”
刘与之揽住他的肩,“哪儿的话?你既是游乘游余的朋友,当然也是我朋友。出门在外,哪有人嫌朋友多?”
几人脾性皆是爽直,三言两语间就闹到一块儿,仿佛之前县试时的拳脚相向,早已经被翻了过去。
正说笑,赵决的后脑勺被人掼了下。
“赵兄?如今攀上司宁侯府,没忘了咱们吧?”说话之人穿一身灰衫,布料洗到发白,面相却文气,应也是参加府试的士子。
赵决忙行礼,笑道,“齐兄!”
齐姓士子点头,似是满意,眼眸落在了游乘游余身上,拱手道,“见过几位贵公子。”
游乘游余回了礼,刘与之忽然打起喷嚏,不适症又要发作,只好摆摆手致歉。游乘帮刘与之提过书箱,让游余去扶住刘与之。
“这游家人,还不错!赵兄此次搭上游家,兄弟们也跟着高兴,”又有破衣士子说道。
齐姓士子啧了声,不赞同道,“赵兄去游家教习公子,哪是高攀?明明是游家看中了赵兄之才!”
同样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讲出,意思竟截然不同。
赵决抬手拱礼,“齐兄这张嘴,还是那般厉害,玄蒙自愧不如。”
齐姓士子呵呵笑,与赵决附耳道,“大家许久不聚,要不今晚结束第一场,约着去放鹤楼听戏?”
赵决看了看不远处的游乘游余二人,犹豫道,“今日恐怕不合适。下次,我定去千家胡同找齐兄喝酒?”
齐姓士子又是一声啧,“怎么?赵兄从游家赚了钱,却不愿拿出一点与兄弟们同乐?去放鹤楼听个戏,能用几个钱?”
这放鹤楼,名字文雅,却位于上京外城的千家胡同。五个人听戏,算上入场的座儿钱,再加茶点钱、点戏钱、伶人赏银,一共不到一两银。
这点钱,赵决还拿得出,他在司宁侯府做西席,包吃住,有五十两的年俸。
“齐兄体谅,不是银子的问题啊……”赵决继续推辞。
游乘转回头,听见赵决这句便走上来,问道,“玄蒙遇上了什么难事?”
一听此言,齐姓士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游大公子,可是想为赵兄解难?”
游乘正色道,“兄台不妨直说。”
齐姓士子更乐了,“赵兄想约齐某去胡同戏院玩儿,却担心误了游家二位公子回家。”
游乘微怔,看向赵决,“有此事?”
赵决缓缓点了头,“……是。”
游乘垂眸一想,对一边的二弟游余招招手,“今晚玄蒙兄请我们去听戏,去不去?”
游余是个好稀奇的,闻言眼睛一亮,“去!肯定去!”
赵决却看傻了眼,“那刘小公子,肯定要回家的吧?”
刘与之仰起头,眼泪汪汪不肯认输,“我、我也去。”
“得嘞!日落后,齐某在此等候公子们,”齐姓士子说完转身而去。
赵决望着那人的背影,一想起放鹤楼的乌烟瘴气,懊悔地捏紧了拳。
游余攘了攘他的胳膊,“玄蒙,那戏院里除了听戏,有别的有趣的么?”
游乘上来拉游余,“行了,别烦玄蒙了。一会入场开考,你可要好好答题。被玄蒙挤下去,且不说,要是被子应挤出前三,你猜,袁公知道了会不会骂你!”
提起尊师袁公,游余立马老实。前日袁先生问他,府试能考第几,他估摸有赵决在,只敢说“考前三”,但他与刘与之的文章水平相差不大,也没有十足把握能绝对赢过刘与之。
“我不会输给子应的,”游余的胜负心受了刺激。
刘与之捂着鼻子,冷笑道,“行啊,看最后是谁赢。”
府试入场的流程与县试相当。
要说不同之处,便是巡场的官吏官职更高,乃是顺天府尹,正三品,等同六部的侍郎。
眼看入场队伍越来越短,游乘注意到今日的巡场府尹,他扫视过来的目光威严极了,忙转开了自己的目光。
“哥!那府尹,我在袁先生的正堂见过,”游余附耳道。
游乘哦了声,“你消息比我通,我只听闻了他姓郭。”
登时,游余抱住哥哥的脑袋,凑更近,怕被别人听见似的,“郭府尹也是袁先生的学生,哥哥以为,他会不会认识我们几个?”
游乘看游余,疑道:“如何?你还想走个捷径不成?”
游余搓搓鼻子,“我……我就随口一说。只怪最近袁先生总是表扬刘子应的文章,我有点怕。”
游乘听笑,拍他的脑门,“没事,哥哥对你有信心!”
游余望天叹气,喃喃自语,“可我对我自己没信心。”
府试第一场为正场,从黎明考到日落。
游乘答得顺利,两道四书,一道五经,一首试帖诗,都在尊师袁敞预测之内,没有太多难度。
出了场,游乘在贡院门口等了一小会,见二弟游余出来,忙宽慰说,此次几人考前三是没问题的。
又等到赵决和刘与之,四人相视一笑,往早晨约定的地方走去。
游乘看赵决面色凝重,以为他没发挥好,正要安慰,却听赵决劝他,“要不咱们直接回侯府吧?怕大夫人等久了会担心。”
不待游乘说话,游余先不满意,一把揪起赵决的衣领,质问,“玄蒙去玩,不带我们同去,没拿我们当朋友?”
刘与之也一样质问,“我近来身子不适,还想陪着一起,你却推三阻四的,到底何意?”
说完,打了个大喷嚏。
赵决仍不松口,转头看了看游乘,求道,“介舟兄,你看这事闹得。”
游乘却笑道,“一个戏院罢了,有什么值得玄蒙藏藏掖掖?难道说,那戏院还有别的营生?”
游余和刘与之都凑过来,“什么别的营生?!”
游乘管不了十七岁的刘与之,只把十一岁的游余往马车上拽,“咱不去了,娘等着呢。”
赵决听言指着游乘大笑,“……游介舟你想歪了,对不?”
这下轮到游乘尴尬,他僵了一瞬,问道:“那玄蒙来说,为何不带我们去放鹤楼听戏?”
赵决长叹,“罢了,既然你们非要去,就都去吧。”
几人正欲前行,听远处有女子喊了声“小公子”。
回眸,见是个贵门嬷嬷。
游余望向刘与之,“她来找子应的?”
刘与之没说话,沉着脸,朝嬷嬷上去,“奶娘来做甚?”
刘家奶娘福礼,掩着嘴角说,“小公子忘了?您今日与九娘子约了见面。”
刘与之道:“我还真忘了,请奶娘转告,改成明日吧。”
嬷嬷拉住刘与之,“那怎成?夫人等您的好消息呢!”
刘与之烦闷挥手,“怎么不成?九妹妹真对我有意,晚一日见面,也没关系。至于母亲那边,她急了没用……我已经说了,科举及第前,不谈婚娶。”
嬷嬷愁着脸,反正就抓着刘与之不松手。
游乘上前道一声“嬷嬷好”。
见嬷嬷笑着回礼,仍不撒手,他便说,“此处人太多,拉拉扯扯不好看,嬷嬷先松了子应,好么?”
此话在理,嬷嬷只好照做,但拉住了游乘的胳膊,“游大公子,您帮劝劝子应?今日这场见面,虽是我家夫人定的,可子应不肯见秦九娘,也得当面与小娘子说清,以免失了刘家的礼,是不?”
刘家的家务事,游乘实在不好掺和,便对刘与之说,“子应自己定,去见秦九妹妹,还是去胡同戏院?”
大家都等着刘与之,让他的脾气一下上来。他压着嗓子,怒道,“我当然去听戏!奶娘只管回府,我晚上回家,自会与母亲解释。”
游乘拍拍嬷嬷的手,“您可听见了?”
嬷嬷只好松开游乘,“好,子应自己向夫人解释,老奴管不了了。”
见嬷嬷要离开,游乘忙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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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她,“秦九妹妹那头,要有劳嬷嬷跑一趟,子应不去,不能让她一直苦等。”
刘与之也想起此,叮嘱嬷嬷,“给九妹妹送一盒奶酥,作为子应的赔礼。”
嬷嬷叹惋,福礼退去。
前往千家胡同的戏院,游家马车比刘家的稍大,足够四人同乘。游乘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把大家的书箱搬到角落里,便听赵决说起,千家胡同里的“追糕渣儿”、“炸蚂蚱”……
“哥你吃过炸蚂蚱么?”游余问道。
游乘摇头,“听虞次叔提过,但我没吃过。”
挑起话头的赵决道,“可惜现在是四月,到秋时,蚂蚱才出来活动。”
游余听了不免痛惜,“吃不了蚂蚱,还可以吃什么?”
“红枣糯米切糕。”
赵决思忖道,“我哥买过一回,就一回,因为它很贵。”
不多时,马车在胡同口停下,几人没再说,掀布帘,纷纷跳下了地。
大约瞧着他们衣着光鲜,周围民众都投来了追视。
游乘被看着不自在,想起赵决提到的红枣糯米切糕,朝四下望了一圈,还真发现一个摊贩正好在卖切糕。
“你们先进去,我买几块切糕,稍后到,”游乘拉上赶马车的虞次,朝切糕摊子过去。
灯笼光下,吃食的卖相极好。
红的甜枣,白的糯米,黄的核桃和蜜饯,混在一处,散发出沁人的香味。
游乘没吃晚膳,饿着肚,一走近摊子就咽了口水。
摊主笑着招揽他,“公子要几块啊?”
游乘道,“五块。您给切大块些,咱们全是小子吃。”
“您还给我也买一块?谢谢您了,”虞次递出银子。
游乘笑道,“叔吃我的切糕,晚上回家,要替我说话。”
虞次道,“成。”
摊主乐呵呵收了银子,“来,给您切这边的,软和点。”
正下刀,一只葱白的姑娘手伸进来,吓得摊主一惊。
那锋利的砍刀掉去了地上,被虞次弯腰接住。
受了惊吓的姑娘缩回手,从摊前退开了去。
“九姑娘没事吧?”身边的丫鬟问道。
“……我没事,”九姑娘的脸色是白着的。
游乘认出了人,上来拱礼,“介舟见过秦九妹妹。”
秦家九姑娘秦徐,用团扇遮着面,打量了会游乘才认出他,“哦,你是刘子应的朋友,游家大公子游介舟。”
游乘道,“是。”
秦徐却没理他,转脸看向路边的胡同戏院放鹤楼,“那么说,刘子应就在这里面?”说着,欲抬步进门。
游乘追上来阻拦,“九妹妹谨慎!子应是直脾气,你现在见了子应,除了惹他不高兴,没有任何别的好处!不如,等下次机会合适,你私下里告诉他,你不喜他来此处。兴许,他还能听你的。”
秦徐望着游乘,皱起了柳眉。
身边丫鬟似乎是练家子,“游大公子,满嘴歪理,请您速速让开,否则,休怪奴不客气了!”
“慢着漆儿。我以为,他讲得对,”秦徐看向戏院门内。
那里面满座皆男子,她一个姑娘家直闯进去,不仅刘子应下不来台,还会牵连秦家被议论。今晚她被刘子应失约,不痛快,却不可冲动逞能。现在离开,另寻时机说明,才是上策。
“请九妹妹恕某唐突,某还有句话想与九妹妹讲,”游乘对着秦徐的背影行礼。
秦徐转头,一双眼睛探出团扇,“何话?”
游乘躬身不起,“古来婚娶,遵从‘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可成亲后的日子,是只属于夫妇二人的。”
秦徐没明白,“公子究竟何意?”
游乘只好把话说白,“某想说,独一人强求的婚娶,不幸福,很苦。”
秦徐往后退开,眉头又皱紧,“你是说,刘子应对我无意?我母亲分明说,他非我不婚……”
游乘无奈,长辈之间的事他无法评断。
他快步走回刚才的切糕摊位,请摊主切下一角,仔细地用油纸包好,递到了秦徐的面前。
“九妹妹今日来一趟,不能白来,某听说,这切糕是人间至味,某请妹妹吃一块吧。”
29. 府试阅卷
阴雨连绵,府试首场的阅卷进行到第三日。按往年,一般需要五到七日。
天气不便,游乘与弟弟、玄蒙兄,安心在家等着张榜。早膳时,他们听阿桔说起顺天府尹郭敏。说,这郭府尹,竟日日领着几十位提学官,去孔庙跪拜、宣誓,好一个亲力亲为的做派,比那位前顺天府丞肖骁,尽责不知多少倍。
对此,十四岁的游乘有自己的理解。
之前的罪官肖骁,插手了二十多起科场案,被判了秋后问斩,震惊朝野内外。此事虽未结,却或多或少给科举体系施加了压力。大家若想好好活着,绝不敢再顶风作案。所以,这位郭敏郭府尹什么亲力亲为,日日督办,谁又知道是不是郭敏自保的障眼术?
“可郭府尹是尊师袁公的学生啊,该不会走歪路,”游余坚持这样的看法。
不等游乘辩驳,一旁的赵决已按耐不住,“彦维,你还是年纪小,天真了些!我不敢议朝局,只拿我哥的例子分析。想请问彦维,你认为,我哥是好还是坏?”
游余脱口而出,“当然是好。”
赵决同样脱口而出,“可我哥他死了……朝堂上那么些侍郎、尚书大人,站出来支持惩办贼子肖骁,但他们没一个能保住我哥这小小御史的命,让我哥死得不明不白!”
赵家的伤心事已过数月,再提起,再被揭开,仍是痛心。游余鼓励道:“玄蒙,你要往前走,前路必是明亮的,可恶的仇人,等着玄蒙去惩治啊!”
赵决早已看开了,今日忍痛搬出哥哥赵斯,不过希望警醒游余,“该清醒的,是彦维你!这世间,除了黑和白,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灰色地带。朝局内的人,他们看不清,更别说我们这些局外人。”
游余脸色一沉,手里拿着的煎饼也不香了,一下扔开,对赵决道,“那以玄蒙之见,那个郭敏会不会插手府试的阅卷?”
赵决摇头,“他不亲自动手,也有别人。我没忘我哥怎么死的,害死我哥的人,也必不会放过我。”
“玄蒙如今是我侯府的西席先生,那人动手之前,还得掂量掂量轻重的!”说着话的是游乘,他想起了一件事,“昨晚母亲说,袁公请我和二弟今天去袁府。”
游余闻言微怔,“难道被我说中,那郭府尹郭师兄,要帮我走捷径?”
游乘听笑,“然后,师兄约你的地点选在袁公家?如此明目昭彰,明天就有礼科给事中,弹劾他一本!”
话虽搪塞玩笑过去,兄弟俩去尊师家的马车上,却各自沉默着。到下马车时,游乘塞给游余两卷前朝画轴,是母亲准备的、要送袁公的礼物。母亲特意多备一份,是何用意,游乘心里是有答案的。
进了院,师娘袁夫人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招呼兄弟俩直接去书房,说袁公在等了。游乘推开书房门,果然见到了顺天府尹郭敏,正与袁公对弈。
几人目光相对,郭敏笑了笑,表现出的和善与那日府试现场的威严,完全不同。
“来的可是游介舟和游彦维?”郭敏问道。
游乘行礼,“学生介舟,见过郭府尹。”
游余却没回答,而看向了袁公和郭敏中间的棋局,直道:“郭师兄不能走这一步,是死局。”
而后他把带来的前朝画轴放在郭敏手上,趴去棋盘前,拿起郭敏的黑子,左左右右摆弄。
郭敏捋着胡须,等了片刻才道,“彦维想好怎么落子了吗?”
游余埋头道,“想不出……因为全是死局!郭师兄现在该认输了,是袁公赢了。”
郭敏大笑,“彦维说的对,学生确实该向老师认输!”
袁敞听了,扔下手中的白子,仰头亦大笑。
游余趴在郭敏跟前,伸手向郭敏拿回画轴。
郭敏却故意握紧,“怎么彦维送了礼,还想要回去?”
对方耍无赖,游余也不甘示弱,“彦维与师兄在袁公家里见了面,师兄带着彦维的礼物离开,不怕被言官记录,写本子弹劾师兄?”
郭敏仍是笑,“弹劾我什么?徇私提携勋贵子弟?经过县试,彦维和介舟的名字已在上京科场传开,来日你俩必登科及第,又何须我来徇私?”
游余想了想,便松了抢画轴的手,“郭师兄所言极是。”说着,站起身,退到哥哥游乘旁边。
游乘忙拱礼,“袁公,郭师兄,这两幅前朝画轴,乃家母收罗珍藏,今日带来,请袁公和郭师兄一定笑纳。”
“收,要收,”袁公接过画轴,与郭敏交换一眼,各自低头笑。
午膳由师娘袁夫人操办,师生四人吃得肚圆腹滚。饭毕,袁公大醉不醒,游乘游余年纪小,只陪着喝茶,未曾饮酒,与半醉摇晃的郭敏一道出府。
门前,游乘对郭敏拱礼,游余亦拱礼。
郭敏挥手道“告辞”,一眨眼,游余却跑了上去,直拉住郭敏袖子,附耳小声道:“敢问师兄,府试阅卷还顺利么?”
郭敏眯眼看着他笑,哑声道,“彦维放心!有师兄在,出不了乱子的。”
目送顺天府尹郭敏进了马车,游余被游乘抱上自家马车。回府时,雨势渐大,他忽然问,“哥,有郭敏在,真没问题?”
游乘说,“未必。”
游余疑惑,“郭敏镇场,有谁能动咱们的府试考卷?”
游乘冷道,“顺天府尹上面,还有礼部,内阁,皇子,皇帝……”
到东园,游乘听阿桔说母亲在里屋,正去请安,听父亲游怜山走进了院子。
游怜山提着书箱,说今日礼部衙门无事,干脆回家办公。
原来早晨,顺天府尹郭敏找礼部借调,抱怨说,府试阅卷过了三日,批了近千份考卷,还有两千多份未批,把礼部能干活的都拉走了。游怜山是考生家属,要回避,便请示礼部尚书李经章回家来。
游余从桌上拿桃花酥吃,笑道,“爹!本来衙门就空,你一走,剩下李尚书一个光杆,合适吗?”
游怜山坐下喝口茶,“不,李尚书今日不在衙门。”
一句话让游余的脸绷了起来,他看向哥哥游乘。
游乘缓声问父亲,“李尚书不在礼部,在哪儿?”
“在内阁值房,宫里说李尚书两天没回家,”游怜山放下空茶杯。
容芝为他续了茶,“工部衙门前日有湖西道的河工来闹事?”
游怜山嗯了声,“十几个人,为了讨要修河工钱,躺在工部衙门前,示威。”
容芝同情道,“不发工钱是真可恶,工部的钱要从户部拿吧?”
游怜山说是,“所以啊,工部和户部,一个都跑不脱。”
游乘想起工部尚书秦家,“这么说,秦世伯会受牵连?”
游怜山低头叹气,“肯定啊!秦尚书是阁臣,他涉事的影响太大。这不?今日内阁值房关起门,应该是在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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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了,有点饿先吃饭吧。”
心里有事,游乘没吃得下这顿饭。听席间,游怜山说起府试录取,问游余,想不想要“勋贵特供名额”?
这种京城才有的特供名额,游乘有过耳闻。
顺天府每年一百五十个府试录取资格,会腾出二十个,供给勋贵子弟,是不成文的惯例。得到特供名额的考生,自动进入下一轮的院试,晋升有了万无一失的保障。
游乘对游余道,“二弟整天说没信心,快考虑一下?”
游余摇头,“没信心是没信心,我走了特供,这辈子便脏了。”
母亲容氏笑道,“脏什么脏?年纪不大,说的话挺大!”
游余道,“娘不懂我,爹肯定懂我!”
游怜山尴尬地笑,“为父好心帮你走捷径,你倒打一耙?小子,你只用回答我,要不要特供名额?”
游余坚定道,“不要。”
饭后,游怜山去书房处理公文,游余留下陪娘说话。
游乘借口回南屋看书,坐在了案前,提起笔,想往秦家写封信问问情况,可怎么写也觉得不妥,一连往地上扔了好几个纸团。
赵决来敲门,随手捡起一张,没看出名堂。他以为游乘在构思新文章,推了推游乘的肩,问需不需要讨论一二。
游乘看看他,“罢了,玄蒙来的正好,有篇策论想讨教……”
雨水淅沥一夜,次日晨起,仍未歇。
游乘醒得早,送父亲游怜山出门上朝,又聊起工部尚书秦家。游怜山让他宽心,那秦尚书为官二十多年,是有自保手段的。
宫门前,雨伞簇拥在一起。
游怜山一边与熟人打招呼,一边来到工部尚书秦舒身边。
秦舒见了他,竖起眉,做戒备状,“镜水找我有事?”
游怜山一笑,“自然自然!昨日按秦公指点,与小儿游余说了‘勋贵特供名额’之事,被他一口拒绝,便想问问,您的第二计是什么?”
秦舒抚着长须,“俩小子倒有骨气!连余哥儿都不要特权?”
游怜山叹道:“家中俩货,未经世事,不懂大人的艰难啊!”
“是吗?”
秦舒别过眼睛,盯着游怜山,“他俩未经世事,我不信,单就是那个游介舟,我看他,挺有蛊惑人心的一套!”
二人凑近,讲出前日九姑娘秦徐和游介舟的相识经过,只听得游怜山皱着眉,陷入沉默。
少时,游怜山道,“对不住秦公!乘哥儿不懂事,误了九姑娘和刘小公子的婚事,我替他给您赔礼。”
秦舒鼻子底哼气,“不瞒镜水说,我家中对乘哥儿最不满的,是徐徐的母亲,这两天她都气病了。此事,她肯定会找你家乘哥儿要说法。不过,眼下,咱们先推进计划。”
说着,他掏出一本奏折,塞进游怜山的袖袋。
游怜山问,“秦公亲手写的本子,要弹劾谁?”
秦舒说,“一会下朝再看,不用你出面,找个愿意死谏的言官,最好是工科、户科给事中,绕开内阁,直接交给皇帝!”
哪里还等得到下朝。
游怜山进宫门,走慢点,掀开那奏折一看,顿时僵在原地。他没想到,秦舒找言官死谏,竟要弹劾工部尚书秦舒自己,要把工部拖欠修河款的事儿,彻底闹大,闹翻天!
府试首场的阅卷、放榜,还剩最后一日。
30. 府试阅卷2
游怜山以为,秦舒此举,意在用错综复杂的朝局,拖住内阁首辅李经章的精力,让李经章插手不得府试首场的阅卷。
游怜山是礼部左侍郎,过问不了工部、户部的差事,也没有六科给事中、或御史之流的直谏资格。为不负秦舒的苦心布局,他站在大殿上,生生忍住了上呈奏本的冲动。
熬到了下朝,游怜山转身就奔宫门而去。
在他身后,内阁次辅袁至诚正叫住首辅李经章,说,抓紧去内阁值房,继续讨论湖西道修河款的事宜。
李经章应了声“好”,话音听来无奈。
时辰紧迫,游怜山急急出了宫门,没回礼部,反正礼部衙门空着,问起来,他也有话可辩。
他吩咐马车夫,立刻前往家中孩子的老师袁敞府上。在上京,能与他商议此事的贴心人,恐怕也只有袁家。
却没想到,他在袁府门前碰上长子游乘和刘与之。
二人站在府门前的梧桐树下,见游怜山到来,游乘忙上来行礼,问道,“父亲来找袁公,可是为了工部尚书秦家?”
游怜山想了想,“怎么?你俩也担心秦家,找袁公来想办法?”说着,看向一旁的刘与之。
刘与之拱礼,“世伯,子应不敢像上回似的乱找御史言官,深知袁公智慧超绝,定能拿出权益之策,为秦家解难!这才约介舟一起请教袁公。不知世伯您来,又是为何?”
游怜山笑道,“不巧,我的确为秦家而来。可朝局上的冲突,你们孩子要少掺和。行了,乖乖的,快回家。”
他转头敲府门,门房来应,认出是游家大爷,立刻接应他进去,又看着游乘和刘与之,问道:“二位公子不进?”
不等游乘回答,游怜山替儿子说:“他们有别的事,先不打扰袁公。”
游乘一听便皱眉,“父亲要安排我何事?”
游怜山走回来,“确实有一事,需要你赶紧去办的。听说,你前日挑拨了秦九娘子和刘子应的婚事,现下秦九娘子说什么也不肯嫁,已经把秦夫人气得病倒了……若你俩此刻没什么急事,带些药品去秦府探探秦夫人的病?尤其是乘哥儿你,去了之后要虔诚悔过、道歉,无论秦夫人怎么罚你,你都别顶撞!”
游乘颔首,“儿子明白,这就领着子应同去。”
提到刘子应,游怜山对刘子应说,“毁了刘秦两家的秦晋之好,此次乘哥儿犯了大错,我在此给子应道歉了,来日,会与夫人去刘府,当面向子应的母亲谢罪。”
刘与之忙摆手,“世伯不必自责,也不要责怪介舟。子应对秦徐妹妹,并无男女之意,只当妹妹相处,是两方长辈会错意,才强扭瓜藤。介舟前日出面,是帮了子应和秦徐妹妹的大忙。”
游怜山听言总算明白,但坚持一点,“你们小辈满意,长辈们不满意,说明,乘哥儿没办好此事。”
游乘立刻道,“父亲教训得是!介舟未顾周全,今日去秦府赔罪,改天再去刘府赔罪。至于子应……我又想了想,觉得他和九妹妹的关系正说不清,此时到秦府,不合适。”
刘与之重重点头,“对,我去,真不合适。”
游怜山思忖道,“那就乘哥儿一人去,带上子应的歉意吧。”
游乘应下,又问:“秦世伯他,没事吧?”
游怜山一拍脑门,“唉呀!你别啰嗦了,我要来不及了。反正乘哥儿你记住!经此一事,咱家欠了秦家好大的人情。”
说罢,转身冲入袁府,疾跑而去。
得知游怜山的来意,袁敞沉默着喝完两杯茶,给游怜山点出一句话,“找言官这事,不可大意,镜水何妨请尊夫人出马,走一趟千家胡同?”
关键时刻,倒忘了千家胡同的高人,手眼通天的尔惑先生。
游怜山辞别袁敞,赶紧返回家中,用最短字句向妻子容芝介绍了前因后果。容芝便取出一枚画了庭院的团扇,说是千家胡同刚刚送到的,画上宅子的买主,就是一位工科给事中。
如此凑巧,一切好像提前预谋好的。
游怜山跑了老半日,躁热得坐下喝口水,拿起了那团扇,“小芝,这次尔惑答应你什么好处?”
容芝并不隐瞒,“三百两银子。”
游怜山惊道,“三百?他出手一直这么豪?”
二者的合作有十一年了,经容芝买卖的宅子,也不过四五家。容芝粗略回忆,尔惑对她确实很豪,动不动几百两砸给她,眼都不眨一下。
她有时想起这段奇妙的缘分,时常自问:尔惑拉拢她,拉拢游家几兄弟,到底在背后布局什么,却始终参悟不透。
“不早分析过?尔惑是皇族,不缺钱,为了他的大业,花点银子,他觉得值得就行,”容芝收起团扇。
游怜山的手压了上来,“小芝,你怕不怕啊?如果到时,尔惑摘了面具,咱们发现他非太子,那司宁侯府参与皇权内斗,站错了人,岂非要被灭门?”
容芝当然设想过这种可能,只是,近来预感越来越强烈,“阿怜,十年前你告诉过我,尔惑所行之事,皆是利国利民的义举。也比如,这回的湖西道修河款。再则,去年你还在工部,知道去年就有湖西道的河工向工部讨工钱的吧。”
游怜山点头,“工部的秦舒想把这事儿闹大,闹翻天,并非他任性,也并非故意帮我们孩子,他要借此机会,一举解决工部和户部的老积弊。”
容芝为他添茶,“那阿怜再想想,尔惑有秦公、袁公相助,他究竟是不是正统皇族血脉,太子?”
游怜山啧了一声,“不好说啊。不过朝臣们都知道,太子与皇帝是一条心的。”
容芝拿起桌上的奏本,起身往屋外走,“尔惑是太子,我有六成把握!我去见工科给事中,交代奏本弹劾之事。你……”
“我回礼部。带点待签批的公文,进宫去内阁值房找李经章,探探他那边的情况,”游怜山道。
夫妻二人分头行动,容芝按照尔惑的指点,上门找工科给事中的妻子尹氏,以极低廉的五两银子,把千家胡同的一间宅子卖给尹氏。验房,盖官印,交付买卖契约,前后只用了半个时辰。
尹氏应是知晓容芝的身份,什么也不多问,将弹劾奏本藏于食盒内,立刻乘马车赶往内城。
时近午,游怜山已抵达内阁值房外,等着见李经章。
只见一位太监拉门出来,喊了声“游侍郎”,帮李经章带话,说,把国子监治学的本子送进去就行。
游怜山笑道,“望公公周知,今岁上京科举出现了好多意外情况,这国子监,作为本朝头等学府,新定了不少规矩,若本官不当面陈明,一会李尚书还是会找本官。”
太监脖子一梗,“那您的建议是?”
“烦请公公把李尚书请出来,他一边看本子,本官一边说明,这样便能更快地了结此事,”游怜山道。
太监说那您等着,没一会,门又开了,换成内阁首辅李经章走出来。
李经章不住擦着额汗,看似累得不轻。
游怜山忙上前,搀扶李经章到椅子上坐,尽管关心值房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能先开口提。
“一群废物,”李经章念叨道,端起游怜山倒的茶一口饮尽,便抓起他递上的礼部折子,一页一页往后看,偶尔问起具体,游怜山答得顺畅,却故意放慢了语速。
喝了三杯茶,李经章才放下折子,捏着眉心道,“公文整体无问题,通知国子监祭酒,务必落到实处,严正上京学风!”
正说着,值房门又开了。
游怜山认出是户部郎中,招呼一声,却见那郎中也是一头热汗,问李经章讨一杯茶喝。而后,郎中对李经章拱礼,“首辅大人,刚在里面,下官被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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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得无话可讲了啊!工部的人来势汹汹,我们户部顶不住的。”
李经章扶着额,哼了声,“就几个河工,让兵马司直接镇压,以妨碍公务罪,打入刑部大牢,不成吗?”
户部郎中躬身,没接话。
游怜山摸摸鼻子,将两人的空茶杯都倒满了。
这时,太监从外面走来,压着嗓子喊道,“李首辅啊!您赶紧拿主意吧!工科给事中弹劾工部秦尚书,长期延误河道修缮……万岁爷那边正发脾气了!”
游怜山在太监手上看见熟悉的字迹,忙接过来,送到李经章面前。李经章却看也没看,一把就推开,“湖西道怎么如此麻烦?”
户部郎中道:“其实他们吵着要的修河款,不多,一年五万两而已。”
李经章抬头看他一眼,“五万不多?你们拿得出?”
户部郎中摇了摇头。
李经章长叹一声,“罢了,没钱有没钱的办法,咱接着进去商量。”
户部郎中紧随其后,回去内阁值房。
游怜山给留下的太监倒茶,“天热,您歇口气再走。”
太监便端起了茶杯,目光盯着值房的门。
值房里正热闹,工部尚书秦舒看了那封弹劾他的折子,冷道,“本官为何拖延款项,皆因户部不给批银子。”
户部郎中态度也冷,“国库虚空,不是一两年。兵部尚书说西南剿匪,刚拿走了二十万军饷。现下,户部变成了空壳,只有下官这条命,秦尚书要,就拿走吧。”
秦舒道:“他兵部有自己的预算,没钱也不能占工部的。”
户部郎中听了,就只一句话,“反正没钱。”
忽然里面安静了下来。
隔了会,像是袁至诚的嗓音响起,“户部没钱,咱先解决急钱的来源。李首辅,您看应该如何处理?”
李经章估计正犯头疼,半晌才道,“袁次辅有何高见?”
袁至诚道,“袁某还真有一法子,不知在场各位,能否慷慨解囊,为工部凑齐五万两的工程款?”
“臣子掏腰包,充抵国库?简直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并非所有人都像袁次辅家中那么富裕……”
“某才四品,官俸低,一年拿不到二百两,哪里拿得出五万两啊……”
一时间议论纷纷,全是反对意见。
袁至诚道,“袁某知道大家都不容易,可眼下国库没钱,没什么好办法一下变出钱来,对不对?不如,大伙劲儿往一处使,先帮户部、工部过了此关,也能让圣上老人家息怒了。”
搬出皇帝,无人再敢反抗。
袁至诚又道,“既是袁某想出的主意,袁某自当作好表率,愿意捐一万两银,以解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原本僵持的局面有了松动。
户部郎中说,愿意捐一千两,接着其他人跟上,五千不嫌多,五百不嫌少。游怜山听得仔细,没等到内阁首辅李经章的嗓音。
一声脆响,茶杯搁在桌上。
游怜山听身边的太监说道,“李首辅的夫人是湖西道的富商,这会儿,谁装哑,李首辅也不该装哑。”
游怜山笑了笑,终于听见里面传来李经章的话音。
“老夫愿意捐,一……”
“户部的,快算算!加上大家全部的心意,离五万两,还差多少?”袁至诚打断了李经章。
户部郎中扒拉算盘,答得干脆,“差二万五千两。”
袁至诚道:“李首辅,您是最后一位捐赠者,您量力而为吧。”
李经章没说话。
户部郎中兴致高昂,“首辅大人,您少不得要捐两万两?剩余五千两,我回去想办法,挪点别的资金,也就把湖西道的修河款凑齐了!”
李经章迟缓道:“行,我捐,两万两。”
31. 府试放榜
事到如此,工部尚书秦舒站了出来,“剩下五千两,秦某出。”
袁至诚道:“袁某怎么忘了秦尚书家境也不差。那好,五万两凑齐,这弹劾秦尚书的本子,李首辅驳回吧?”
“秦尚书被弹劾,背后暴露的问题,绝非他一人之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下发修河款给湖西道,”李经章的话音未落,内阁值房就被太监推开了。
太监带来新的弹劾折子。
这回是户科给事中、都察院湖西道御史联名,弹劾的是户部尚书,指出户部尚书年年克扣湖西道的修河款。
李经章没接话,双手撑住额头,似乎已经是疲惫不堪。
值房外。
游怜山正等着听李经章如何应对,被一旁的太监推了推,他问,“公公有何事?”
那太监笑得眼成一条缝,“呵,应该奴才问游侍郎,您不回礼部衙门,猫在这里,有何事?”
游怜山拿起签批好的公文,无奈道,“公公有所不知,咱礼部的人都叫顺天府尹郭敏拉去批府试的卷了,游某回去,也是守空衙门。在这里处理公文,游某遇上问题,直接请教李首辅,更方便嘛。”
太监了然,话题又回到湖西道,“此回,若湖西道的河工能打通工部和户部的关节,不失为一桩妙谈。”
游怜山道:“不知皇上对此,是何态度。”
太监又一声长叹,“每年国库就那点钱,皇上不想过问怎么分配,都交给李首辅处理了。所以,李首辅坐在这个位子,不容易啊,要是一次没办好,他能致仕回湖西道,是最好的结局了!”
见太监要走,游怜山忙起身,“公公走好。”
而后,他并没打算立刻离开,便坐回桌前,继续监听值房里的动静。
针对刚才送到的弹劾折子,李经章推说头疼得厉害,让内阁次辅袁至诚带领大家讨论。袁至诚的态度很明确,说湖西道的河道修缮,关乎民生,要坚持下去,户部必须保障每年的修河款到位。
户部郎中提出,此决定,要与兵部尚书商议。
袁至诚一听这话,有点动怒,“兵部有兵部自己的经费,不够用,让他们去查内部的蛀虫!哪里都缺钱,就说明,有人……伸手了!”
众官再无声音。
须臾,内阁首辅李经章,定夺道,“按此传到兵部。他们有任何不满,来找老夫谈。”
袁至诚闻言,敬道,“首辅大人,银子短缺的问题,都解决了,但是该给工部和户部的处罚,也不能少。”
李经章默了一瞬,恐怕正头疼欲裂,“袁次辅决断吧。”
袁至诚便说,“工部尚书秦舒,户部尚书、侍郎,各罚一年俸,毕竟,河工在上京闹事,影响恶劣。再就是,户部郎中来督办大家的捐献,三日内,五万两修河款要补给湖西道。”
工部尚书秦舒道,“这笔钱,河道等着急用,不必经手户部,直接交给漕运总督孙海,带回湖西道。”
袁至诚也想起此人,“孙海正在上京述职吧?由他带回,确实更快。”
商议结束,李经章第一个走出内阁值房。
近旁的太监上前扶他,“李首辅头疼?”
李经章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由那太监扶着出了宫门。
门外,李家一位遮了面的幕僚跑来,送李经章上马车,一路疾驰赶回李府。
“首辅大人!”李府门前,漕运总督孙海躬身道。
李经章痛苦地掐太阳穴,恨不得一脚踢开了此人。
他冷静片刻,松开掐自己的手,瞪着孙海。
“四万银子!你现在马上找四万银子来!孙海,你凭什么?盘剥户部修河款的是你们,受罪的是我李经章!”
上京城,灯火亮起。
游怜山刚回到司宁侯府,一推开东园的门,便见容芝走下屋檐,朝他而来。
“秦舒怎样了?”容芝关心道。
游怜山让她安心,为官二十年的秦舒是老狐狸,这点意外不算什么,又说起李经章,“多亏秦舒的几本折子,李经章今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腾出手去顺天府。”
容芝松了口气,“那便只等明日府试首场放榜。”
一家人晚膳时,游乘主动交代,他去过工部尚书秦家,倒是见到九妹妹秦舒,但秦夫人称病得厉害,怕过病气给他,便闭门没见他。
容芝安慰游乘,“一次不见没关系,咱下次再去。脸皮厚一些,秦夫人定能被你感动!”
游余道:“娘是开玩笑吧?明知对方不喜欢咱,咱还冷脸贴上,不怕惹对方更烦?”
不等容芝开口,一旁的游怜山把话接过去,“这厚脸皮,可是门大学问。再不济,择个吉日,让你母亲陪同你一起登门道歉。”
游乘摆手,“不不,儿子惹的祸,哪能麻烦母亲出面?”
容芝拉过他的手,递上饭碗,“可我是你母亲,母亲怎么可能不帮儿子?”
游余道,“哥,娘对你真用心,我有点嫉妒了。”
容芝也把饭碗塞给他,“我把丑话说在前,你小子,敢给我闯祸,我就敢不管你小子。”
“爹……娘好偏心,”游余假哭着,猫进游怜山怀中。
游怜山哼道,“你知道的,我永远站你母亲,所以,你敢出去闯个祸试试。”
游余望天,“爹,娘,我是捡回来的,对不?”
次日,上京终于放晴。
一早虞次便从顺天府衙带回好消息,府试首场放了榜,榜首是游乘,榜二是游余,赵决是榜三。
游余对此结果满意,却也因又输给哥哥游乘有些失落。
赵决提醒他,等明日府试第二场,他一定能拿下榜首,“因为你哥首场夺锦,只要过了三日公示期,你哥可免第二场,直入院试。”
三日后,府试第二场开考。
果不其然,游余拿下梦寐以求的榜首。
而刘与之稍有进步,夺得第二,赵决,仍是第三。
第二场放榜那日,游乘带三弟游编一起来顺天府衙。
朋友几人心情大好,商量去哪儿散散心,忽听游编喊“外祖父”。
几人回望,见内阁首辅李经章在不远处,李经章额上绑青灰色的抹额,似乎在闹头疼。
游编甩开了游乘的手,径直朝李经章跑去。
游乘赶忙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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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到一股醒神镇痛的薄荷香,行礼道,“介舟见过首辅大人。”
李经章皮笑肉不笑,“乘哥儿起身。”
又弯腰,将外孙游编抱起来,“编哥儿近来愈发精神了!你这腰里,挂着什么好玩意儿?”
游编把小竹笼摘下,边晃边介绍,“外祖父,它叫蝈蝈,可好玩了!”
李经章嘴角轻轻一抽,笑道:“这么好玩,谁送的啊?”
游编小脸一转,指着身后的赵决,“赵先生送的。”
登时,李经章的目光落在赵决身上,“……赵先生。”
赵决上前拱礼,“问首辅大人好,望您的头疾早康复。”
李经章冷冷地回,“你不必客气,论感谢,老夫该谢你教导编哥儿。”说着,将游编放下地。
游编说:“外祖父再见!”主动牵上了赵决的手。
赵决躬身,游乘亦躬身,“首辅大人再见。”
李经章回马车上,想起刚才游编脸上的笑,顿觉头疼难忍。李经资见他眉头皱紧,忙吩咐马夫快些回府。
正走着,李经章忽然道,“经资,你瞧着编哥儿,像不像三殿下?”
李经资道,“真不像,倒越来越像那游家三郎。”
一掌拍在矮桌,李经章垮下脸,“不会说话就闭嘴。”
李经资拿出桌下的几盒珍稀药品,说三殿下府送来的。
李经章推开那些药盒,喃道,“三殿下与王妃,成婚十年了,府上还没有喜讯吗?”
“没听说,”李经资道。
李经章捂紧额头,眉心川字深刻,等回了府,立刻让李经资收拾行装,写好告假的折子送进宫,又将内阁事务交给次辅袁至诚,连夜离京,前往故乡湖西。
这些事,游乘无从得知,后来,他听父亲游怜山说起,紧绷的心松弛了不少。
到五月二十,东园给阿桔和虞次办了场婚宴。
二人感情有了结果,晚上阿桔到大夫人容氏屋里说话,容氏感叹时光流逝,再过三五年,俩孩子也要成家。
阿桔知道容芝心里的打算,只说,整个上京,最合适乘哥儿的,还是秦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至于余哥儿,可多看两年再定。
容芝道:“你挑中秦家,无奈秦夫人看不上乘哥儿,至今,还生着乘哥儿的气!好难办。”
阿桔想起一件事,“我前日打听到,秦七公子想卖宅子,好像他被外任到江陵府了,虽是同知,正五品,等他五六年后回京,秦公要往上举荐他,很容易。”
容芝起身,“江陵府好远啊!既然秦七要卖宅,咱俩明日去千家胡同,尽快帮他解了难。”
等天亮,容芝出门,带上了游乘和游余。
问他俩干甚要跟着她,他俩异口同声,“保护母亲大人!”
鬼才信。
容芝同意带上他俩,唯一要求,是他俩千万不可怠慢尔惑先生。
“怪了,娘居然如此紧张那个外男?我都没见过娘紧张咱爹的,”游余十分不解。
游乘亦有疑窦,此行陪同母亲,首先是保护,其次也想近距离监视母亲与尔惑,看看尔惑对母亲安了什么心。
32. 院试放榜
千家胡同的房牙行前堂,容芝与命生说起,秦七公子外任江陵,正急着卖宅。命生倒愿意回收那宅子,遂提出二千两银子的价钱。
容芝想起之前卖给秦家的三进宅子,也才是一千两。如今还是同一间宅子,变旧了,损耗了,价钱却直接翻两倍。她只觉,尔惑先生对秦家下了血本。
可再一想,前日工部尚书秦舒,以身作饵,故意挑起内阁内部矛盾,使得内阁首辅李经章不堪重压,头疾复发,托病离了上京,让上京的天都亮了起来。秦舒帮了皇帝、尔惑的大忙,尔惑拿点钱补给秦家,无可厚非。
说不定,这一千两就是皇帝借命生之手,送秦家的。
容芝道:“没问题,妇是中间跑腿的,价钱方面,尔惑先生定便是。”
命生让她稍等,去里间取银票,没一会却端了一壶茶出来,解释,他竟忘了银票花完,要回内城的银号一趟。
容芝不急一时,留下来等,自斟自饮的同时,也想起带来的俩孩子。
她走去店外的马车边,喊了两声“乘哥儿”“余哥儿”,里面无人应答,一掀布帘,哪里还有俩孩子的身影。
孩子们年纪不算小,尤其游余的脑子机灵,被拐子拐走的可能,几乎为零。那便是去某个地方玩儿。游乘一向是有分寸的,兴许再过会儿,带着游余就一块回来了。
如此想着,容芝放了心,又走进房牙行的门,坐下继续喝桌上那壶茶,顺便欣赏一下挂在墙上的众多团扇。
那些团扇的制作工艺当真精美,但在表象之下,它们似乎被分成了三个区块,或者该说……分成了三大阵营。
只见墙上左侧贴有细小的木牌,上面写着“李”。
右侧也贴有一枚木牌,写着“袁”,“秦”,“杜”。
袁家,是指刑部尚书,内阁次辅,袁至诚。
秦家,是指工部尚书,阁臣,秦舒。
“杜?”容芝想起原著中的几个上京大世家。
姓杜的,只有吏部尚书,杜乔羽一家。
她没想到,吏部尚书也是袁派一党。
难怪之前游家几兄弟被吏部九年考满,虽说过程曲折,最后也都拿到了“称职”的考评,得到晋升。难说这其中,没有吏部尚书杜乔羽的托举。
不过这也好理解,毕竟杜乔羽和工部尚书秦舒,有五年同窗之谊。二人一堂为官,岂有不帮自己人的道理?
容芝打住心绪,再看墙上的团扇,除却左、右,竟还有好几枚摆在中间。
依次往下的木牌写着,“刘”,“游”,“谢”,“司”。
刘家,是指都察院左都御史,刘钦。
谢家,是指兵部尚书,谢岗。
司家,是指户部尚书,司属。
这几人中,谢岗和司属,皆是阁臣。
据游怜山转告,那日被关在内阁值房,紧急商议湖西道修河款的阁臣,就有户部尚书司属。兵部尚书谢岗正在西南剿匪,没在上京城,便没参与那日内阁商议。
他们几家被摆在中间,意思是……站位尚不明确么?
容芝托着下巴,站在这几面团扇之下,隐隐有种预感。尔惑先生在布一盘大棋局,而她的公爹游仁泰,虽与敌对阵营的李经章牵连复杂,却还没被列入敌对阵营,暂时属于“待考察”之列。
与此同时,房牙行的内院。
游余找不到茅厕,急得脸都涨红,“哥,我不行了……”
游乘摁住他解腰带的手,温声劝,“再等等!咱们在外作客,不能失仪!”
道理在,但人有三急。
游余捱不住痛苦,猛然甩开了游乘的胳膊,一溜烟进了一丛花叶后,正欲解带,却瞧见面前是一片湖,湖中有一亭,亭下有一人,在抚一把仲尼琴。
“求哥哥转个头!快快快!”
游余冲那亭中的人喊道,只敢压着嗓子。
游乘慢一步赶到,见事情已然来不及,只好跑到游余前头,张手替自家弟弟遮挡。
然而这么一来,他便与亭中的抚琴人撞个正脸。
远远瞧着,抚琴人戴半扇面具,光天化日,神神秘秘。
“二位公子,请自便!”面具人大笑两声,背过了身。
游乘面羞也顾不得,只回,“多谢哥哥体谅。”
又催了催身后的游余,“完事了么?”
衣料窸窣,游余长叹一声,“完事了,幸亏有哥哥。”
游乘赶忙说,“停!别在我袍子上擦手!用湖水洗,也好……”
湖边铺有鹅卵石,游乘拽着游余的后领,等他净了手站起来才松开他。
兄弟二人沿着小道,来到湖中的亭下,齐齐躬身,给刚才的面具抚琴人行礼。
游乘恭敬道:“对不住您,污了您的眼!方才事出紧急,还请您海涵,不要与家弟计较。他,年纪小。”
游余附和,“请您海涵!”
面具人这才转过身,看他二人的眼神认真无比。
须臾,笑道:“可是游家的公子们?”
游乘微怔,“是游家的,吾是游介舟,他是游彦维。”
面具人点了点头,“原来,早听大夫人说起二位小公子,今日终于一见,果然少年英姿!”
什么英姿。
游余的面色狠狠一红,“还不知哥哥是何方神仙?竟大白日戴着面具?”
面具人做个请,示意他俩先坐,却没有摘面具的意思,只把一旁的仲尼琴摆正,重新弹一曲《秋江月》。
一曲结束,游余睁开欣赏的眼睛,赞道:“哥哥琴技,堪称一绝,胜过我家尊师!”
面具人道,“二公子的尊师是袁敞先生?袁先生的琴技,风骨胜上仙,某便不敢当公子刚才的谬赞了。”
又转头,对上游乘的盯视,摸着面具,道:“大公子在某脸上看出什么?”
游乘回过神,缓道,“难道哥哥是这房牙行的东家,尔惑先生?”
游余一听,也是一惊,“对,娘今日来此,便为了见尔惑先生。可你偏躲在后院,躲着我娘,只让命生掌柜接待我娘……先生为何如此?”
尔惑被识破,微微一愣,却道,“公子莫要误会,某不见令慈,正是怕被人误会。”
他话音刚落,游余上前两步,“先生说的不对。您若真怕误会,便不该与我娘来往过密!更不该送她团扇、桃花酥之类的暧昧礼物!”
“团扇,桃花酥?”尔惑沉默着,看了看游乘。
游乘亦点头,“吾弟并没诋毁先生,那日命生托我带给母亲的,正是团扇与桃花酥。”
尔惑也想起来,喃道,“命生竟然找大公子帮忙?”
游乘记得很清楚,“母亲收到先生的礼物,爱不释手,想来,先生与我母亲……来往互赠过许多礼物吧?”
“有一些,但——”
“先生之心,晚辈听懂了。”
游乘给尔惑拱礼,道:“有些话,本不该由晚辈提醒,可容氏是我与弟弟的母亲,是我父亲的结发妻,晚辈作为长子,无法不说。再则,尊师袁公曾有文章写道,‘干父之蛊,意承考也’。故而,今日哪怕要冲撞母亲、冲撞先生,晚辈也必须劝说先生两句!”
尔惑松开手中的琴弦,好奇地皱起眉,“大公子请说。”
不等游乘开口,游余拉住哥哥,“哥,此等事你不要出面,交给我便好!”
游乘还欲争一争,被游余推到身后去,只来得及叮嘱游余,“娘说过,不可怠慢他,你嘴下饶人吧。”
“哥放心,我肯定给他留情面。”
说着,游余直接坐到尔惑的旁边,将桌上的琴挪到一边,歪头问,“先生您可知,我娘已年过三十,半老徐娘了?”
尔惑想了想,“某所营之事,年纪小反而不行。”
游余回头看看游乘,浓眉皱紧。
游乘见了吐出一口气,却不得不认同尔惑之言,确实,年纪太小不太行。
游余:“我娘膝下有俩儿子,日后就算她离开游家,我与哥哥也会紧紧跟着她。”
尔惑似是赞许,“女子本柔,为母则刚!”
游乘听着心下一惊:这是已经盘算好,若他母亲不从,要拿俩孩子的前途威胁母亲?简直,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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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至极。
游余:“还有,我爹很爱我娘!”
尔惑忙抬手,对着上京内城的东面拱了拱,“游侍郎与夫人,伉俪情深,某甚为羡慕!”
所以,内心扭曲,更想夺人妻……
几番言辞来去,让游乘越想越可怕。
他担心游余再说下去,彻底刺激尔惑露出恶意,今日他俩是难以活着离开此地了。
游乘拉游余的袖子,“对牛弹琴,多说无益,咱们走。”
游余离开前,回头瞪一眼尔惑,“你这人怎么说不听?我不费口舌与你闲扯,自己好好想想吧!”
到马车上,兄弟俩仍是满腹愤懑,都想不通,母亲为何结识了这样厚颜无耻之徒。也都在想起家中的父亲时,相顾无言,垂头丧气。
游余欲哭无泪,“咱爹好可怜。他官场再得意,又如何?妻子和家,都要没了!”
游乘捏紧拳头,“父亲公事忙,咱们更要帮他看好家,看好娘,决不可让厚颜无耻之辈钻空子。”
兄弟俩正商量该怎么做,马车布帘被掀开,容芝满面笑意地坐进来,撞着两张愁苦的脸,忙问二人是否被人欺负。
游乘摇头,叹气。
游余犹豫半日,捧住母亲容氏的脸,母子对视,“娘!儿子接下来讲的话,若有冲撞,也请您包容。”
容芝应下。
游余长吁,终于把那句最关心的问了出口,“您是不是变心了,不再喜欢爹了?若真是如此,您也不必隐瞒。我与哥哥已懂事,您只管直言便是。无论您有何打算,我与哥哥都可以承受。”
容芝挠了挠眉头,笑道,“此话,又从何说起?”
游乘一听,也凑近容芝,“纸包不住火!事到如今,您何苦还瞒着我与弟弟?”
容芝眨巴眼睛,“怎么?我都不知道我藏了火。”
游余一把抱紧容芝的脖颈,“娘!您有多了解尔惑呢?您也没见过面具之后的他,若他的真容……奇丑无比,您能忍受与他成为夫妻,日日相对?”
容芝急道,“你小子说的什么浑话?我几时说要和离,要另嫁?”
“娘不想和离,也不想另嫁?”
游余一边确认自己没听错,一边与哥哥游乘交换眼神。
顿时游乘也抱上来,把游余和容芝一起抱住,“不论娘做何决定,娘去哪儿,我只跟随娘。”
游余附议,“我与哥哥一样,只跟随娘。”
游乘又道,“但是,父亲一人过余生,会不会很惨?”
游余道:“哥,你到底选谁?”
游乘不改了,“我选娘!”
小子俩的胡言乱语,直把容芝听得笑不停。
她想起了上辈子与游怜山的失败婚姻,那个不小心流产的孩子,不觉悲从心来,鼻子发酸,哭出了声。
“娘不和离,也不改嫁,”容芝抹了泪,吩咐车夫赶路。
游余趴在她怀中,这时仰头道,“娘的话,一辈子算数么?”
容芝亲他的发顶,“不止这辈子算数,下辈子,下下辈子,若我们还有缘分做家人,就一直算数。”
娘的许诺,被游余转告给父亲游怜山。
彼时,游怜山刚下值回了东园,正坐着喝口茶,听他小子这般一说,握着茶杯,面色犹疑,半日,才摇摇头。
游余从南屋拉来哥哥游乘,“爹不信,可问一问哥哥。”
游乘道,“对,我作证,娘亲口说,一辈子不与您和离,也不改嫁。”
谁料游怜山放下茶杯,笑道,“瞧你俩胡说的!和离什么?我与你们母亲感情好着呢。”
有关爹娘要不要和离的猜忌,暂且告一段落。
兄弟俩在两个月后,参加顺天府主持的院试,再拿下完美一战。游乘稳居榜首,榜二变成赵决。游余、刘与之落在了榜三榜四,仍是上京读书人心中被追随的模范。
放榜当日,游乘游余一同去了尊师袁公家中报喜。
师母笑逐颜开,在厨房忙活午膳,兄弟俩照例推开了书房门。
“介舟?彦维?”棋盘边的男子喊道。
33. 乡试前夕
起身开口的,正是顺天府尹郭敏。
数月不见,游乘仍记得上回在尊师袁公家门前,郭敏对他与弟弟许诺:有他在,府试阅卷就出不了乱。
眼下游乘兄弟二人不仅冲过府试,又冲出院试重围,其中艰险程度几多,游乘心知肚明,对郭敏的为人为官产生更深的敬佩。
“郭师兄!”游乘眼眶湿润,兄弟俩一同拱礼。
郭敏扶起他俩,“咱们同出一门,且二位已获得秀才功名,便更要免去这些繁礼。”
此言提醒了游乘,他拉上弟弟游余,先到尊师袁敞跟前,深深躬身,感谢尊师素日的严格与耐心。
袁公点头赞许,一把扶起了游乘,说他没辜负厚望,但轮到游余时,袁公面色明显一冷。
“袁公,此次院试彦维落至第三,输给混迹胡同的小子赵玄蒙,是彦维技不如人,彦维甘愿受袁公责罚,”游余颔首道。
袁敞听了便说,“考前你自己定下榜二的目标,没完成,确实要罚。老夫以师门规矩,罚你多写二十篇文章,你可能接受?”
“二十篇?”游余不免愣住。又不是抄书,他构思文章,极费精力,写成一篇,最快也要半月,哪怕日日不休,连续不断地构思,写完二十篇也要花去十个月,“袁公不怕耽误彦维科考么?”
游乘离弟弟稍近,听他不同意,给袁公拱一礼道,“老师罚得意义长远,弟弟的犹豫,也是考虑他自身的实力,担心完不成。可是弟弟别忘了,院试到乡试,不是你想考就能考,还要看礼部的统一安排。”
他说着,拇指与中指轻捻了捻,快速算好了乡试的年份在两年后,“袁公给弟弟二十四个月,写二十篇文章,已经很宽松了。在考前多练文章,根本不能称之为处罚,倒不如说是给弟弟开小灶吧!”
游余明白了袁公的用意,亦是拱礼,“多谢尊师对彦维的不离不弃,始终如一。”
袁公笑着捋长须,对游余招手,让他坐去身边,一道下这一盘棋。游余便推了推哥哥游乘,“我和袁公联手,郭师兄哪是对手?哥哥去帮郭师兄看看!”
游乘搬来椅子,挨在郭敏身侧,“介舟棋艺不精,向师兄多多学习了。”
郭敏却给游乘做个请,“介舟太自谦。早听袁公夸赞,介舟通晓《易经》,下围棋更是高手,不妨这一盘由介舟执棋,我便乖乖到一旁观摩好了。”
见游乘为难摇头,袁公也请了他一次,他只好却之不恭,坐在郭敏位置上与袁公对弈一局。
这一盘的局势好不紧张。
郭敏看得口干舌燥,正要去后院讨茶水,游余先跑了出去,端壶茶进来。他给尊师袁公敬茶,又给郭敏献上一杯,郭敏推托,指了指游乘额上的汗,让他先送到游乘手边。
“哥,赢得不轻松吧,”游余边为游乘擦汗,边递上温茶。
游乘看他一眼,“我已经赢了?”
游余嗯了声,拿起尊师的白子,在满满当当的棋盘上比划,半晌,愣是没找出一个能落子的活口。他把白子扔回棋篓,对袁公笑道,“老师,您又给哥哥让手了,对不?”
袁公笑而不语。
游乘忙顺着这话,给袁公施了礼,“谢谢老师不吝赐教!介舟这就把今日的棋局誊画下来,带回家,仔细研究。”
这一幕,被一旁的郭敏看得明明白白,心说:这小师弟游介舟,才年十四,却棋艺精湛,谋算过人,品行端正,谦虚谨慎,还生了一副少年老成的面相。老师袁公讲的不错,等来日科举及第、入仕,这位游介舟必是国之大才。
午膳后郭敏的顺天府衙有公务,需即刻赶回。游乘和游余拜别袁公和师娘,跟在郭敏身后走出了袁府。
门房对游乘行礼道:“恭喜两位公子院试高中。”
游乘回礼。
前面要上马车的郭敏回过头,“介舟?还有事?”
游乘让弟弟游余原地等,他快步跑向郭敏的马车,“请借一步说话。”
一回生二回熟,游乘开门见山,向郭敏致谢,感谢他在府试、院试的暗中相助。
郭敏思忖片刻,了然道:“介舟谢我,怕是谢错了人。”
游乘以为郭敏在客气,忙摇头,“师兄,科场的险恶,介舟是明白的,如果没有师兄镇场,我、弟弟、赵决的名字,绝不会出现在榜单上,更不可能出现在前三。”
“赵决……”郭敏微一想,笑道,“不,还是错了,真正帮了你们三人的……另有其人。”
这话中的“人”,究竟是谁。
直到游乘回了侯府,仍没想通。他在侯府门前下马车,门房上前道喜,他拿出备好的碎银子,一一打赏。等兄弟俩过了门槛,门房追上来,递出一封信,说是工部尚书秦家送来的。
游余凑近一看,见信封上写着哥哥“游乘”的名字,便自觉退开,一蹦一跳朝长房东园跑去。
落在后面的游乘拆开了信,得知是秦家七公子写的,字句间全是对母亲容氏帮忙张罗,以高价卖出旧宅的感激。他合了信,只觉秦七公子办事甚是妥帖,知道男女有别,不好直接写信给侯府的女眷,假借他这个男丁之名,转达情谊。
一瞬间,游乘想起那千家胡同的尔惑先生,不若,下次母亲再要去见尔惑,他自告奋勇替母亲去跑,有什么话,也由他来传达给母亲。
边想着,游乘走进东园的门。
阿桔说摆好饭菜,让他快净手去吃,“谁的信?”
游乘道,“秦七公子,均哥哥。”
阿桔听他这一声哥哥,笑道,“我看啊,您这张嘴,往后肯定比余哥儿还甜!”
游余坐在正堂里扒饭,便没听见这一句。
游乘一笑,把信交给阿桔,弯腰洗手,却听阿桔说:“秦七公子把‘乘’写得真好看。”
“有我的名字?”
游乘擦了手,拿回那封信,看着阿桔指着的几行,的确提到了他。怪他刚才没注意,这时他再从头看一遍,才发觉秦七公子秦均要去江陵府赴任,明日便离开上京。
江陵府,地处中部,据说离上京有二千多里路,中途经过南阳府一带,常有盗匪,秦七公子虽有官任在身,携家带口,乘一个月的马车,是无比艰险的。
“哥,均哥哥说什么?”游余抓着煎饼跑来。
游乘无意隐瞒,“均哥哥明日去江陵。”
游余傻愣愣地想了想,“外任吗?咱们明日送送他,此一别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
游乘道,“别悲观,终会再见,秦家不可能让均哥哥在外受苦。”
游余举高自己的煎饼,给游乘咬一口,“成,且翘首以盼吧。说不定,等咱俩考中状元,均哥哥就从江陵回京了。信里说明日几时走?”
游乘折起信,“日出时动身,但我正好有事去不成,你代我去送均哥哥。”
他的心虚看在游余眼中,便机灵道:“哥是不是怕见到秦九姐姐?”
“我没有,”游乘坐在桌边,拿起筷子。
游余挤到他旁边,趴在桌上,望着他笑道,“其实哥哥不必害怕,九姐姐见了哥哥肯定高兴,毕竟是你助她摆脱刘家的婚约大坑,挽救了她!”
游乘没搭理,只管埋头吃饭。
隔日,天将明,游乘睁开眼,见同屋的弟弟已不在,慢慢地起床梳洗。
正堂里点着蜡烛,父亲游怜山与母亲容氏都在,桌上的碗筷一共有四副,看起来,弟弟游余应是刚离开不久。
“弟弟他……”游乘忍不住打听。
游怜山嘴里咬着饼,话音含糊不清,“在蹲茅房!算一算,快回了吧。”
游乘听了莫名松口气,“他小子,再不走要赶不及送秦七哥哥离京的。”
游怜山微怔,仿佛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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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对,秦七今日走。一会你俩坐我的马车走,捎你俩一脚。”
游乘道,“好吧。”
天光微曦,出城的关口已热闹起来。
秦家马车停在城墙下,游乘缓步走近,见秦七公子正从九妹妹秦徐手上接走一只大包袱。
许是那包袱太沉,秦均一时没接稳,差点连人一起歪倒。
游余上去搭手,顿时喊道,“老天爷!九姐姐偷装了多少金子啊!竟死沉死沉的……”
周围民众望过来,秦徐只臊着脸,小声怒道:“游彦维,少开点玩笑,成不?如今我家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还藏金子呢!”
游余帮秦均放好了包袱,看向秦徐悻悻道,“九姐姐才是开玩笑吧,堂堂工部尚书府,你和我说,你家快揭不开锅?”
秦徐努努嘴,没再多言,低头坐在了七哥的马车边,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湿了的睫毛更显可怜。
游乘悄悄挨近,“九妹妹,真碰上了难事?不妨说出来,我与妹妹想想办法?”
秦徐吸了吸鼻子,直摇头,“……爹不让我告诉你。”
这便真是与他有关了。
游乘看一眼弟弟游余,兄弟俩一左一右坐下,游余歪着头,喊声“九姐姐”,秦徐仍摇头不肯说。
“算了,事情迟早要被你俩知道。”
说话的是秦七公子秦均,他高鼻宽额,又是考科举入的仕,在上京世家子弟中的名望颇高,此次远任江陵,虽说是父亲秦舒的安排,他得知后却没有抱怨一个字。
游乘见他要开口,体贴道,“哥哥若有顾虑,便由介舟来发问,哥哥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免得日后哥哥被秦公怪罪。”
秦均应了“好”。
游乘立刻问,秦公是否被朝廷罚了年俸。
秦均说是。
游乘沉默地垂下脑袋,“原来你家是被介舟连累了。”
此言一出,原本沉默的秦徐忙说,“不是的。我爹受罚,是因为湖西道的河工讨工钱闹事。”
游乘愣了片刻,看向秦徐,“修河款,工部可向户部支取,此等利民的大事,不该拿不到钱。”
朝廷事务,秦徐一个女眷,只了解皮毛,再往深处就要求助于七哥秦均,“七哥为介舟解释?”
秦均请几人上马车,花一盏茶的工夫,说明了数月前发生在内阁之中的那场暗斗。在袁、秦几位阁臣的忽悠下,首辅李经章捐出二万两银子,急供湖西道修河,看似心怀大爱,实则这笔钱是他左右手的捣腾。
游乘大悟,“户部给湖西道修河的银子,被湖西道的漕运总督扣了,进献给了李经章?”
秦均笑道,“介舟聪明,但,此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不可往外说。”
游乘明白,“李经章能坐上首辅之位,手中掌控的,绝非这一桩差,没拿到十足的证据,任何贸然行动,都是打草惊蛇。”
游余也答应保密,又想起赵家的另一件事,不觉一惊,“哥,你说赵斯哥哥的死会不会和李经章有关?”
游乘稳住他,“推测合理,但你不可告诉赵决。他性刚烈,若得知杀兄仇人是李经章,必定找去偿命。”
出马车时,游乘翻开刚才抬上车的大包袱一角,见包袱里装的全是硬邦邦的干馒头,直想痛哭一场。
游乘抹去泪,把自己与弟弟身上所有值钱的银两、玉佩,合计在一起,约莫可换百余两银子,都塞到秦均哥哥的手里。
“此去江陵,二千里云和月,请哥哥嫂嫂侄儿珍重。介舟与弟弟,于上京日日盼望归来!”
马车远去,尘土扬高,天地的尽头模糊成一片。
游乘久久躬身,忽听身旁秦徐在小声哭。他抬起手,又放了下来,只轻轻地安慰道,“来日方长,有缘之人定会重逢!九妹妹,别太难过。”
两年后,乡试到来。
34. 乡试前夕2
八月初七,放鹤楼门口。
游乘从商摊买来四串炸蚱蜢,分给刘与之、赵决和弟弟游余。
除了赵决,其余几人皆是第一次品尝此物。别看它色泽金黄,实际味道辛辣又呛口,游余风卷残云吃完一份,直呼“喝水”,跑向马车找虞次要水袋。
看游余大口灌水,刘与之乐得站不直腰,尽管他自己也被辣得不停以手扇风。
相比之下,游乘才吃第一只,忙劝刘与之慢慢吃。
一旁的赵决听了,大笑道,“慢慢吃,多扫兴!子应还打喷嚏、发着热,更应该抓紧吃完,等出了汗,病便能好一大半。”
刘与之刚点头认可,又打个大喷嚏,这下,炸蚱蜢的辣椒粉呛入他的肺,辣得他流出了泪。
游乘忙递出自己的水袋,“子应如此难受,其实不必应约出来听戏,在家中多休息,才是。”
刘与之摆手,“我这病每年发作,不独今年才有。没事的,我与大家一块儿玩闹说话,比在家闷着好。”
既如此,游乘没再劝他。
几人跟在赵决身后,走进了放鹤楼。只见里面早已人满为患,一位伙计上前,熟稔地与赵决打招呼,也没问什么,直接领着上了二楼雅间。
这雅间正对戏台,视野极好。
没一会,果盘、糕点、茶水一一送来,伙计躬身道:“公子们好好听戏!有事儿,再叫小的!”
游乘见弟弟在看桌上的点戏牌,忙一把拿来,先看了遍确认戏目简介,才还给了弟弟。
另一边,刘与之正用帕子捂鼻。他脸颊泛红,和发热症斗争着,游乘倒了杯温茶,“子应,多喝热水。”
不等刘与之接住,那杯茶被赵决端走,仰头喝尽。赵决重新倒一杯给刘与之,起身,拉着游乘一起靠在栏杆前,指了戏台上,小声对游乘道,“今日这出戏,介舟一定要好好听!”
游乘疑道,“为何?”
“因为……”
赵决正要开口,忽听雅间门外传来一声呵斥,“狗攘的!”
这一声,游乘听着甚是熟悉,他忙摁住赵决的胳膊,去拉开了雅间的门,见那门外有书生模样的男子被踹翻在过道里。
“住手!”游乘想也没想,冲去拦在那穷书生身前,仰头看向抡起胳臂的彪形大汉。
大汉恶声恶气地挥动拳头,“哪个不知死活的?”
游乘扶着倒地的书生一同起身,反问那动手的大汉,道:“光天化日,你以强欺弱,当众殴打,到底谁才不知死活?”
大汉嘴里低骂,这时一旁的同伙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大汉脸色登时一变,双手抱拳,道:“不知是游家大公子,请公子见谅!”
游乘道:“知道我是谁,还不速速离开?等着被我扭送报官么?”
大汉却笑道,“不是不给大公子面子,只因您身边那家伙……他欠钱不还。若今日讨不到利息,小的对东家,不好交代啊!”
闻言,游乘转头问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书生,“兄台,不必害怕,只管告诉某实话。若他们恶意谋害你,某给你作证,咱们去报官。”
书生擦一把嘴角的血,“我、我……”
“齐兄?”这时,赵决认出这书生,“你怎这副模样?”
游乘想起之前在顺天府贡院碰见的齐姓士子。他们几人正是从那人口中得知了放鹤楼,近两年,将放鹤楼当做了隔三差五的散心、聚会之地。
“玄蒙兄,”齐姓士子叹气道,“没想到与你这般模样碰面,真是羞惭。”
赵决叹道,“咱自小相识,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
说着,他看向那几个彪形大汉,“欠钱,还钱就是,你们且说个数。”
大汉比出三根手指,“这位公子爽快,他本月的利息是,三两。”
“这么多?”
游乘掐指,边算边说,“按本朝银号借贷的最高利率,三分(3%),难道……齐兄向你们借了一百两?”
齐姓士子忙拱手,“不是一百两,只有二十两。”
游乘不觉一惊,“本金二十两,月利息三两?敢问壮士,是哪家银号的?”
那几个讨债人顿时大笑,为首的大汉道,“劝公子少打听了吧,若公子无意为朋友还钱,就请将他交给我等处理。”
见对方来捉人,游乘把齐姓士子推给近旁的赵决,“玄蒙,你带他去医馆治伤,这里交给我。”
赵决护住齐姓士子,与游乘附耳,“介舟,此地不是内城,劝你别来硬的。如果真想帮忙,给钱就行。”
游乘道,“我明白。”
出了这样的事,戏是听不成了的。
赵决回雅间,向游余和刘与之简单说明情况,刘与之想留下,被赵决否决。过两天就是乡试,他们等了两年才等来,绝不可因受伤而误了乡试。
游乘站在二楼窗口,看他们上了马车才收回目光。
他继续和面前的收债大汉周旋,“壮士究竟是哪家银号的?”
大汉捏得指节嘎吱响,“是不是小的不说,公子就不还钱?”
游乘硬道:“某是此打算。”
大汉只好抬手指着身后的雅间,“就是放鹤楼!”
原来,放鹤楼除了是戏院,还干印子钱的勾当。
游乘带的钱不多,也够二十两,但他不想白白给出去,便又问道,“你说齐兄借了二十两,按合法的三分(3%)月利,是六百文。喏,这是一两银,你手下,得找回我四百文。”
一块碎银落入了大汉的掌里。
大汉握紧银子,阴恻恻道:“公子心善,愿帮那借钱的书生,为何不愿帮小的?小的说了,拿不到三两银,没法给东家交代!”
游乘摊一摊手,“我只有这些,不信,你自己搜?”
谅他一个市井混混,再穷凶极恶,也不敢对侯府的人动手动脚。
见那人狠狠咬牙关,扔回一串铜钱,游乘接住,大致一数是够数的,便大模大样抬步从二楼跑下去。
因刚才一场冲突,一楼聚满了看热闹的。
游乘目不斜视,一口气跑出了放鹤楼的大门,正要招手请马车回家去,听见虞次从转角后跑了上来。
“解决了?”虞次扶着游乘的肩膀,上下打量他。
游乘点头,“不过我赔了一两银子。”
虞次来牵他的手,“只要人没事就行。”
游乘却说,“那如果,叔知道这放鹤楼在放印子钱,您还会说‘人没事就行’的话么?”
虞次听言愣住,回头看向放鹤楼,“印子钱?”
游乘说,“而且他家月利远超律法规定的三分,达到了一钱五分(15%)。”
霎时,虞次面色大变,“如此大胆……高利息房贷,生意违规,只要上京商行出面,查一个,死一个!”
游乘低头走得慢,“可我听着他们的口气,好像不忌讳本朝律法,只怕,放鹤楼背后有人撑腰。”
这背后之人是谁,不可在街上乱说,疑问被游乘压在了心底。
回马车上,没见赵决和齐姓士子。
游余说二人在医馆治伤,游乘才安了心,他怕弟弟追问借贷之事,先发制人让他什么都别问。
眼下是听不了戏了,游乘提议去逛自家的不足斋,各自买点纸墨、书卷就回家了,两天后,贡院见。
入夜,送刘与之回到刘府,游乘再三叮嘱他好好养病,千万别耽搁了乡试,刘与之连声应好。
马车停在司宁侯府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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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乘向门房打听,赵决是否已经回来?门房摇头,说没见赵先生。游乘听了这话又不放心,让门房回东园报母亲,说兄弟俩已到家,但还有些事处理,稍后才能到东园。
不多时,门房从东园带来夹肉煎饼。游乘和游余就着温茶吃下肚,也等来了赵决,一问才知,白天碰见的书生名叫齐橡,是小额借贷的常客。
“齐橡借钱,一般干什么用?”游乘递给赵决一杯茶。
赵决正渴,一气喝完茶,“他是赌坊和青楼常客。”
言外之意是,游乘不该帮那个齐橡还钱。
游乘说,“本以为他借钱是为参加乡试,我知道了他的为人,帮他一次,下次不帮了。”
赵决叹道,“只可惜了介舟的一两银子。罢了,当花钱买教训,下次助人,先弄明白对方的底细。”
游乘笑了笑,“可是,事出紧急,哪儿容我细究?”
赵决想起放鹤楼,“我走后,介舟可打探出什么?”
游乘心下正盘算,该向谁商议印子钱的事,这会儿赵决问起来,他便让几个门房走远些,与赵决凑近道,“玄蒙是否早知道,放鹤楼在放印子钱?”
赵决闻言微怔,“……他们告诉你,是放鹤楼?”
听他这般警惕的口吻,游乘顷刻就懂,“难怪两年前,玄蒙不愿带我们去那里,也正如玄蒙所担忧的,那儿的情况确实很复杂。”
赵决道,“介舟既已知它的复杂,咱们日后再不去了,以免被那群凶悍之徒纠缠,引火烧身。”
游乘却看着赵决,“但我这脾气,做不到视而不见。我还想问问玄蒙,可知道放鹤楼的东家是谁?”
赵决只是摇头。
游乘心意已决,“玄蒙不肯说,我只好去千家胡同找齐橡。若我答应帮他还二十两的本金,他必愿意说出我想知道的一切。”
“好吧!”赵决被逼无奈,用手沾茶,在桌上写字。
游乘仔细一看,他写的,分明是个“李”。
“放鹤楼的印子钱营生,又和内阁首辅李经章有关?”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游余。
赵决揪住他说的“又”,皱眉道,“不对劲……你俩是否瞒了我什么大事?”
游乘拉住游余,对赵决摆手,“绝没有!上京城的百姓都传言,说首辅李经章做了不少恶,一贯的名声不好,所以弟弟才有此感慨,玄蒙不要多虑。”
几人回到东园,简单用过晚膳,赵决回厢房就寝。游乘和游余去里屋陪母亲说话,又被问起白天去过哪儿。游余扯谎说,只是逛了不足斋买纸墨,被容芝拆穿,说他们几人去书局是在后晌(下午)。
“前晌(上午)在哪儿闲逛?”容芝一针见血。
游余只好招了,“去过千家胡同附近的放鹤楼。”
只见容芝面色微僵,捏起了针线筐里的剪子。
游乘怕她伤了自己,一把抽走剪子,试探道,“母亲去过那边不少次,了解放鹤楼么?”
容芝回过神,“……没听说过。”
时辰不早,她催兄弟俩回南屋休息,紧紧关上了门,兀自坐在桌前,回忆看过的原著小说。
书中对放鹤楼的描述很详尽。它幕后的东家叫李儒,此女是内阁首辅李经章的三儿子李谨的义妹。
游怜山回来时,容芝与他和盘托出,希望由他这个父亲出面,规劝游乘、游余别再去放鹤楼。以孩子们目前的实力,还斗不过李经章的一根手指头。
“强行硬碰硬,就是送死的!”容芝看得分外明白。
游怜山为官十余年,更懂其中利害,“乡试仅剩两天,我明天请假守着他俩,确保他俩出不了东园。”
容芝仍不敢松懈,“试试吧,但愿有用。”
35. 乡试前夕3
这日,容芝料到孩子们要找借口外出,仍耐心听着游余的话。她放下剪刀,问道:“你要去袁公家?”
游余点头,“两年前院试儿子输给赵决,拿到榜三,未完成考前目标,袁公就罚我多写二十篇文章。儿子构思文章慢,花了二十四个月才写完最后一篇。”
边说他边从书箱取出一叠纸,摆在容芝手边。
容芝瞧着那叠纸,差不多有一掌高,往日去南屋送东西,她常看见游余在伏案书写,这孩子读书是用功的,她从没有过一丝怀疑。
“母亲能否同意?”游余道。
容芝看他一眼,笑起来,“余哥儿想找老师判文章,我当然不能拦着你,何况今日你与袁公约好,我更没理由拦你。”
游余闻言亦是笑,“那母亲同意?得嘞,儿子定速去速回。”
容芝冲他一摆手,“去吧。你也不用速回,好好向袁公请教,说不定,对你明日科考的策论,大有裨益!”
话音落下,容芝在棉布上缝针,却没听见游余离去的动静,便又抬头,果然游余正笑呵呵望着她。
“娘,我还想找哥哥一同去。不然袁公抓着我一个骂,我怕自己承受不住,一蹶不振,明日上了考场,头脑发昏,该怎么办好?”游余道。
容芝抿唇,针尖戳在指尖上,疼得“哎哟”一声。
游余握住她的手,连声自责,不该打扰她。
这时,屋外的长子游乘也跑了进来,“母亲您没事吧?”
容芝摇摇头,拉他二人在身边坐下,缓声道,“不瞒你们,娘昨晚做了场噩梦!那梦里,咱们侯府的结局好悲凉……所以早晨醒来,我一直心神不宁,害得你们爹也告了假在家。若可以,我希望你们俩都在家,我得看着你们都好好的,才能安心。可是余哥儿的文章不能拖,那乘哥儿,你就先不出门,让娘能看着你,成不成?”
慈母发话,孝子岂能不从。
游乘微微点头,小声道,“好。”
游余脸色大白,似乎被吓了一跳,“娘到底梦见什么可怕的?有爹在家,竟然还不够让您安心?”
容芝闭起眼,叹道,“娘说不清啊,总之很惨很惨!”
游乘急了,一把紧握她的手,“游彦维,别问了!娘本来胆子就小,再被你问出个好歹,那你就犯了天罪,哪怕你用自己的命来偿,我和爹也不会放过你!”
游余闻言跪在了容芝脚下,“娘,儿子错了。”
游怜山从屋外进来,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上前把吓坏的游余从地上拉起,从袖笼里取一块帕子,弯身为容芝擦去额上的冷汗。
容芝缓缓靠在游怜山的怀中,仍闭紧双眼,梦魇一般,呓语道:“镜水,那梦太真实,太可怕了……”
游怜山疼惜地拍她的背,“你要保重自己,别整日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孩子大了,咱们也快老了,还能管几年?说到底,他们表面不反抗你,不代表心里也认同。就拿余哥儿今日这事来说,你娘不许你带走你哥,你,恨不恨你娘呢?”
游余垂着头,一向直言不讳的他却犯了犹豫症,半晌才道,“论不上恨,只是反感,不多,只一点点。”
游怜山哼笑,捏他的后颈,“得不到想要的,人都不满意,你也不必遮掩什么。再则,如果今日是你哥要去袁公家送文章,你娘一开始就不会同意,因为什么,你懂吗?”
游余吸吸鼻子,“娘更疼我哥,我不傻,看得出来。”
游怜山并不否认,“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
游余又说,“可我害怕袁公骂我,希望身边有哥哥陪同,也没错吧。娘是长辈,有爹陪,为何她不能把哥哥让给我一天?”
这不愧是游怜山养大的孩子,歪理一箩筐一箩筐的。
容芝听出小屁孩话里的道德绑架,仰头看游余,“游彦维,听听你说了什么?你已经十三了,还没有你哥一半的懂事和稳重。”
游余的反应极快,“娘说的对,彦维的确不够稳重,可袁公说过的,我与哥哥将来要走的路,不一样。”
听他小子搬出袁公,容芝的好奇被勾起,便问道,“嗯?你展开说说。你哥考完乡试、会试、殿试,拿到功名,顺利入仕,前途光明!你的路,是怎样的?”
游余稍作思考,双手握起了拳,“儿子也要中状元,入仕为官,以商鞅、王安石为范,追二位前辈,做千古名臣!”
一语毕,容芝与游怜山同时陷入了沉默。
引古论今,不是容芝的强项,虽然她看过许多科举小说,让她自己出口成章,慷慨辩驳,她……做不到。
眼下唯一可能做到这件事的,就是游怜山。
于是容芝转头看向他,以眼神鼓励他,赶紧接了游余的论调。
“商鞅,王安石。”
游怜山沉着地负手,走到次子游余面前,二人年纪相差二十几,身量却相差无几,“既然彦维提到二位前辈,我就问问彦维,知不知道他们的结局如何?”
商鞅,变法强秦,却遭了车裂灭族。
王安石,新政富国,生前却众叛亲离。
游余思忖道:“前辈们的革新计划,都成功了。”
游怜山觉得他在以偏概全,但现在不可与他争论此,便换个角度,改问他道,“那你再说说,他二人的变法、新政,之所以能成功,关键在于什么?”
“儿子以为,商鞅获得了一君独断的秦孝公,王安石获得了宋神宗的鼎力支持,才能推行变法、新政。”
“甚好!彦维才思敏捷!不妨,再分析分析你自己,你想成为前辈那样的革新名臣,那你的靠山,又是谁?”
游余微怔,“臣子为官,靠山自然是皇帝。”
游怜山点头赞许,却继续反问他,“圣心难猜,你如何保证,皇帝愿意成为你的靠山?”
游余沉吟,“无法保证。”
“所以,彦维必须自我精进,以盼来日,用自己做筹码,博得皇帝支持,才可站上施展抱负的戏台,才可成为……千古名臣!但是彦维,你看啊,现在你只有秀才功名,只有十三岁,而且,手无缚鸡之力。随便一个匪徒给你一巴掌,你便小命呜呼了,还谈什么以后,什么革新,什么名臣?!”
游怜山的一席话,回响在几人之间。
游余想到了自己的狂妄,想到了自己的傲慢,面颊直红到了耳尖。他再给父亲游怜山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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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罪道:“父亲大人,彦维错了,错得离谱极了!彦维才考了秀才,不该沾沾自喜,不该忘乎所以,不该做梦空想,而不去扫一屋,不去行动。”
容芝将游余扶起,缓缓笑道,“好了。经此一事,你明白了吧?你爹平时看着没心没肺,其实比我这个娘更操心你俩的前途!他是父亲,是进士出身、三品朝臣,于私于公,都不会害你俩。”
游余早已泪痕满面,“那依娘的说法,祖父对爹万般苛刻,难道也是为爹好?”
容芝替他擦泪,慢慢劝道:“世间万物,不可只看表相。真相是什么,要用心琢磨、感受。常言道,患难见真情。别看有些人,吵吵闹闹半辈子,说不定感情比山高,比海深。”
说着,她转身牵起了愣在一边的长子游乘。
“娘,”游乘好似刚从梦中醒来,嗓音轻缓。
容芝为他抹平眉心的褶皱,“你弟要去袁公家,你愿意陪他一起吗?”
游乘红着眼框,“回母亲,介舟愿意。”
容芝笑弯了眉,“有你护他,娘很放心,好了,去找你虞次叔帮忙赶车,天黑前回来就行。”
有母亲的许可,兄弟俩提上二十篇文章,跑出东园。
见他俩跑远,游怜山追到门前,望了好一阵才走回来,“你真放心?游余有迷香,放倒虞次是小意思。”
容芝见他腰带有点歪,伸手扯了下,“可是,防也防不住,哦,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游怜山低声地问,“是不是要来大剧情点?”
容芝瞪他一眼,“不是……我想告诉你,原著小说的主角,是游乘。”
游怜山道,“可你明明说,咱们一家结局很惨。”
容芝嗯了声,“没错啊,你想,游乘是书中主角,侯府长房夫妻对游乘不好,后来当然被清算得很惨。”
如此一来,游怜山终于把剧情捋顺,“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对游乘好,也不全是为了避灾吧?”
容芝嘴角浮笑,拿起针线、布头,“从第一眼见到三岁的游乘,我就很喜爱那孩子。”
游怜山仰靠在椅上,望向她,“看吧看吧!这就是‘主角光环’。不过,今日游余说的什么‘千古名臣’,还真出乎我意料。那小子,耍滑头是把好手,谁承想,他居然心怀大志,要效仿商鞅、王安石?”
“人家想考状元,做名臣,你别小瞧人家!”
容芝说着,想起明日开考的乡试,也想起了离京两年的内阁首辅,“李经章什么时候回京?”
内阁确实已得到消息,李经章就这两天到。
后晌,游乘陪游余挨完了袁公的骂。
到马车上,游余整理着文章的次序,问时辰还早,去不去放鹤楼。游乘坚持回家,安心备考。
游余不再提了,拿起一篇文章,论的正是商鞅、王安石革新之路,“哥,如果科考及第了,你发现皇帝不是‘孝公’、‘神宗’,怎么办?”
游乘拿过弟弟的文章,指着上面的墨批,“这里,袁公写道,明君‘千载一遇,然君子俟命’(出自海瑞《治安疏》补遗,意为明君难遇但可遇)。”
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开考。
36. 乡试
秋高气爽的时节,顺天府贡院门前,差役走动,火把跳跃。
参加乡试的考生排起长队,依次解发、宽衣,打开书箱和食篮,由差役仔细查验,才能进入号舍。
游乘与几个朋友喝完了乌梅、甘草煎成的暑汤,忽然想起,刘与之好像没出现。
他接受搜身时,小声与差役打听了一句,原来刘与之昨夜里热症发作,被刘家派人接回了家。
三年等来一次乡试,刘与之终究还是无缘参与,只好再等三年。游余和赵决得知此事,也为刘与之感到惋惜,彼此约好,等八月十五考完最后一场,立刻就去刘家探望刘与之。
正说着小话往前走,一旁差役提醒安静,几人便噤声,埋头朝各自的号舍过去。
游乘、赵决、游余是院试前三,被安排在最前的一排号舍,正要推开门,身后传来一声“大公子”。
游乘转头,见来人是齐橡,“齐兄。”
齐橡眼眶湿润,忙不迭躬身,“前日感谢大公子出手相救!若非有公子和几位友人,齐某怕是要错过今年乡试!”
游余几步走来,把齐橡往后推开,“你这不成器的家伙!离我哥远一点。”
齐橡踉跄站稳,仍对游余客气,“见过二公子。”
而直到这时,游余才发觉他腿脚有伤,便好奇问道:“我哥帮你还了钱,他们居然还打了你?”
齐橡苦笑,“大公子只还了一部分……且他们以为,我还不起那二十两的本金吧。没事,这次他们下手不重,比上回轻多了。”
游余见他发笑,实在无法理解,“你真奇怪,挨了打怎还好像对那群恶徒心怀感激?”
一旁差役吼道,“不得喧哗,速速入号舍!”
游乘忙拉过弟弟游余,让他专心考试,旁的事,等八月十五考完再说,游余应好。
看游余进了号舍门,游乘见齐橡还站在原地,也催了齐橡一句,拱手道:“祝齐兄金榜题名。”说完,进入自己的号舍。
正要关门,却听旁边的号舍门打开了。
游乘不免惊讶,回头一瞧,见弟弟游余急忙忙冲到齐橡的身后,凑在齐橡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齐橡一听连忙对游余施礼,从口型来看,说的是“好”。
因为这一幕,巡场的差役又吼起来。
游乘见弟弟返回了号舍,听到弟弟插门的动静,终于放心地回了自己的号舍,坐下来,等待考题发放。
今日是乡试第一场,考四书义三篇,五经义四篇,写作量约为五千至七千字,在全部三场之中,考试强度最大。听袁公讲,常有考生到了暮光时分,仍没写完文章,不得已抱憾痛哭。
可是比起那些有机会来此一博的考生,挚友刘与之连坐下来执笔的机会也没有。游乘一想起来,鼻子未免发酸,忙抬袖擦去了眼泪。
正因这份遗憾,游乘更想写出好文章,绝不可让自己也白白浪费三年时光,他要以更快的速度考完科举,入仕为官,早日参与朝事,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写完四书义三篇,已过了午。
游乘打开食篮,拿起一块被切碎的小米煎饼,边喝茶水,边吃下了肚。也不知弟弟游余和赵决的情况如何。今年的考题,又被袁公猜到了个七七八八,只要他们正常发挥,不出乱子,考中的机会是很大的。
但那个齐橡……
游乘想起刚才进场的一幕,若齐橡的腿脚上有伤,定会影响考试的专注力,伤口一旦疼起来,恐怕连笔都握不稳,也写不了字了。
想到这些,游乘长长叹一口气,再握起笔,抓紧写剩下的四篇五经义。他构思文章快,下笔书写,洋洋洒洒三千字,收住了笔锋,再抬头看天,竟然已经到了日暮。
依据天象,游乘算了算,距离散场还有半个时辰。
他放下笔,倒一杯凉茶,却没喝。脑袋里一刻停不住,想起千家胡同的放鹤楼,收债大汉口中的高利,赵决写在桌上的“李”,父亲游怜山讲的“功名低微,手无缚鸡之力”……
内阁首辅李经章,为惑作乱,却无人敢查。
长此以往,后果并不难预测。
游乘正脑中想事,耳边响起一声怒喝。他回过神,从面前的小窗望出去,见对面号舍的门大开着,差役抓起考生,麻利地给他扣上了木枷。
“其余人,立即起身,不若,形同此人!”
原来这考生拖延封卷,按律,要被打入刑部大牢。
游乘早就答完文章,也早就收好纸墨、考卷,等差役一到来,他从小窗递了出去。
第一场终于结束。
游乘简单吃了煎饼和母亲准备的豚肉干,没吃饱也管不了,因为眼皮太沉重,他合衣在硬木板侧躺着。
场内不可燃烛,只有巡场差役手中的灯笼光,微微弱弱地在晃动着,游乘盯着那点光亮,不知不觉入睡。
而后,又被差役的敲门声吵醒。
游乘睁开眼,看看高悬的日头,估摸自己这一觉睡太久,起身,吃了些硬的干肉和碎的煎饼,只觉,这顿早膳口感十分差劲,周围的气味也不好闻。
好在母亲为他准备了茶叶,虽然进场检查时,也被切碎成了屑沫,总好过没有。
游乘从素面陶罐里取出一捻,再加入一小片人参,顿时,整间号舍里的气息变得清爽。
这里的用水有严格的限制。每日二次,由考场杂役统一提壶分配,每位考生限一壶,用于泡茶、解渴。
游乘备好了茶壶,等着杂役送水,就着清新的茶香,摸出煎饼又吃了一些,总算能感觉到肚子饱,却不敢多喝。
第二场,在后日开考。期间考生不得擅离号舍,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除非生了急病。
这天后晌,就有位考生不堪暑气,被差役用木板抬走。那场面,叫游乘感到惋惜,也感到紧张。
不知弟弟游余、赵决的身体还好不好。
游乘坐着看书时,每次听见周围有人咳嗽,总要停下仔细地听,确保不是游余或赵决,才能松一口气。
夜里,他也总是惊醒,睡不好。
到白日,他趴在案上短暂睡一会,巡场差役见了这种情况,只要不影响其他考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作没看见。
八月十二,第二场开始。
考题不同第一场,更侧重于实用文体、政务能力。
其中。
论一篇:出自四书五经或前朝历史,要求阐述观点;
判语五条:模拟官府判案,考察律法熟识和运用;
实用文体(诏书、诰书、表书)一篇:仿朝廷公文;
策论三道:引经据典,提问、出策。
这乡试的第二场,是经学转实务的关键场,意在选拔“通经理政”的人才。考生需精读四书五经、精通律法,具备扎实的公文书写能力。
今年的考题,多为漕运与赋税相关。
游乘在袁公府上读书时,曾屡次受教于袁公的点拨,应对这些考题,是得心应手的。
推想,弟弟游余,应该问题不大。
天黑定的时候,差役逐一收卷。
游乘顾不得吃饭、喝水,蜷缩在木板上就睡得天昏地暗。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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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他赶忙拿出吃食,囫囵下咽,喝水如厕,而后,继续趴在案上补觉。等感到饥饿,他再随便吃一点,应付过去便好。
夜里,咳嗽的人变多起来。
这号舍内,气味不佳,封闭闷热,身弱的读书人熬不住,也是常情。
游乘站在小窗前,目送那些考生离开,心酸是难免的,也少不了自我警醒,暗下决心。等考完乡试,他必定拉上弟弟、刘与之,加强体能锻炼。
到第三场,考题又是不同的。
包含经史策,五道,时务策,三道,体现了通经致用的理念。历年的优秀答卷,既能引证历代典章,又结合本朝制度分析,尤其时务策,多涉及黄河治理等等实务。且结构严谨,类似八股,但更自由。
最忌,空谈。
袁公也曾说,近来乡试判卷有不成文的规矩:对策空泛者,一律黜落。
乡试第三场,是区分平庸和卓越的一场。
若考生做不到“鉴往知来,匡时济世”,必考不中。
晌午,考生又累又饿之时,游乘听见号舍外有差役说话的动静,稍微抬头一看,差役正拿出一只月饼,往他的窗口递进来,低声道:“愿公子,蟾宫折桂!”
游乘忙接住月饼,谢过了差役。
没料到,今年的乡试主考官这么通人情。
入了夜,秋风阵阵。
游乘吹熄蜡烛,提前整理书箱、食篮,等差役前来收卷。免不了又听见好几位考生因拖延时辰,被差役扣枷带了下去。
出号舍,游乘看向弟弟游余和赵决的窗口,见他二人面色疲惫,却并无大碍,终是把心放回肚子里。
在贡院前等了片刻,赵决先跑出来。
游乘没问考得如何,因为不担心赵决的才学,但他一直没见游余出来,不禁又把心悬在半空。
按规定,考生离场后不得返回。
游乘再急也只能原地等,人群慢慢散去,仍没见到游余的身影,他便走到守门的锦衣卫身前,“吾弟尚未出院,敢问里面还有人么?”
锦衣卫是认得游乘游余的,一听这话也慌了,对游乘说,进去看看,冲入了贡院。
“齐兄,告辞!”游余的清脆嗓音传来。
游乘往门里看,见游余朝他挥手,喊声“哥哥”跑向他。可游余并非一人,身边跟着一瘸一簸的齐橡。
“你慢走,”游乘对齐橡送道,一把牵过游余。
齐橡面上一愣,“……大公子二公子,再会。”
在里面关了好几天,又累又困,又饿。
游余来翻游乘的食篮,发现还有煎饼碎屑,就把那纸包掏出来,仰头倒进嘴里。
游乘递给他水袋,“弟弟出来晚,和齐橡聊了什么?”
游余满嘴吃食,含糊道,“随便聊,咱快回家吧,我前胸贴后背了!”说着,朝前冲去。
游乘和赵决落在后面。
赵决附耳提醒,“彦维年纪小,太容易受骗。”
游乘笑了笑,“你担心他?指不定是谁骗谁。不过,放鹤楼的形势凶险,不能让他单独见齐橡。”
回马车上,游乘没提齐橡,只说时辰太晚,怕耽误刘与之养病,提议明日再去刘府探病。
游余点头,靠在一边,没再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
走到半途,游乘怀中一沉,低头,竟是酣睡中的游余滑了过来。
小孩儿闭着眼,嘴唇开合,不知念什么。
赵决凑近,听了半晌,讷讷道:“……周儒?”
游乘亦是不解,“周儒?这是谁?”
37. 房牙行掌柜的真身
“阿怜你听,是不是有马车?”
容芝扒拉了下打盹的游怜山,与他一起跑出门房。
中秋月圆,夜幕低垂,半敞的黑漆马车缓缓驶来。容芝见它越来越近,捂住了心口,方才她还笑游怜山瞎紧张,现在她的心跳也陡然急剧。
马车走得极慢,夫妻二人只好迎上去。
虞次行礼,“大爷,夫人,久等。”
游怜山一摆手,“好饭不怕晚啊!怎么?余哥儿睡了?”
虞次点头,笑道,“大爷猜的真准!哥儿考完出来,先吵着说饿,再没一会,就睡了……”
主仆正说笑,马车布帘被掀开。
游乘探出头,喊了声“爹、娘”,背上背着的是昏睡不醒的游余。
赵决帮提着几人的考试用具,躬身道,“大爷,夫人。”
游怜山叫来个门房提东西,上手扶一把游乘,低嗔道:“这小子,到家了还睡不醒。”
游乘说,“没事,现在我还背得动他,过几年,我想背他都不让我背了!”说着,为证明什么似的,一溜烟走到了前头。
兄弟俩从小关系亲,游余喜欢找游乘背,倒也没什么,如今二人身量差不多,游余比游乘还稍胖些,却趴着一动不动,这便叫容芝有点忍不了。
“醒醒!笋片浇头面来了!”容芝从后拍拍游余的肩。
游乘听母亲拿出杀手锏,闷声地笑,也不敢太大声。
但游余只是哼唧着抬头,掉个边,闭眼又没了动静。
“娘,您让他睡吧,”游乘劝道。
容芝走在游乘身边,“就是让你累着了!娘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在贡院这几天,你们一定吃不好睡不好。”
游乘摇头,“那里头,晒不着淋不着,没饿着有地儿睡,我们已经比世上的许多人幸福多了。”
“哥儿讲的也对,是娘想窄了,”容芝回头,叮嘱门房仔细提书箱。她见游怜山拢着袖子,老神在在的,便原地等了等他。
“是不是感觉自己老了,跟不上他们年轻人思路了?”游怜山伸手挽她的胳膊。
容芝一下躲开,瞪他一眼,“那不是!我是‘深宅闺妇’,跟不上怕什么,就怕你这三品大员,也跟不上。”
游怜山仰头哑笑,故意放慢脚步,与孩子们离得更远。
他转开话题,“这次乡试的主考官有两位,一个是太子詹事府少詹事升铭,另一位,是谁?夫人不妨猜猜,”
容芝听他这样问,那人定是她也认识的,“不可能是李经章吧?”
“乡试而已,不用李经章亲自下场,”游怜山道。
容芝觉得有理,“乡试主考官一般只是六部侍郎,非上京人士,你这礼部侍郎,既是上京人,又要亲属回避,不符合要求。快说,是哪一部的侍郎?”
“户部侍郎,严深。”
“哦,我记得原著写了,此人是湖西乡试解元,是李经章的同乡,”容芝托腮回忆,不免担忧起来,“定是李经章推举了他。”
“所以,咱们不得不小心啊!乡试考完,只是走向成功的第一步,到了后面阅卷环节,又和之前一样,要想办法保住游乘和游余的考卷,”游怜山垂眸道。
容芝停住脚步,“那詹事府的少詹事,你熟不熟?”
游怜山坦白,“太子府的人,平时很低调,极少和朝臣来往的。”
原著中,本朝有明确规定:东宫官属,不得私谒朝臣,交通书信。
前詹事府詹事,曾私见前内阁首辅,被贬去了边关。
可是能被选去太子身边的人,多为翰林院调任,他们和朝中文官(尚书、侍郎)有同年、师生之谊,私下交往很难完全禁止。
容芝拉过游怜山的袖子,“户部的严深绝对会坏事,你不能不管。”
游怜山拍她的手背,“安啦!我已向工部尚书秦舒打听了,少詹事升铭,与我同年会试,也中了二甲进士。但我那年被安排去钦天监,而升铭,进了翰林院……”
陈年往事被翻出来,又惹得游怜山愣了神。
容芝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过去种种,都过去了,你如今是礼部侍郎,手握实权,我想如果是你主动结识,那个升铭肯定愿意认你这朋友。”
游怜山说,“此事要注意隐秘性,否则,我必遭言官弹劾,也会害了升铭。”
说到交往隐秘性,容芝想起千家胡同的团扇,能接触朝臣家眷的正当房牙营生。
游怜山说,“这几天乡试阅卷,主考官和同考官被锁了院,我有意结交升铭,也暂时走不通。”
容芝已经计划好了,明日找千家胡同的命生打听一下,看看那个升铭家中近期有没有买卖宅子的需求。
夫妻俩沉默地走,游怜山另外给出了个主意,“你要胆子大些,直接找尔惑先生摊牌,得了。他真是太子,必然帮咱们孩子。”
容芝觉得他太冒险,“就算尔惑是储君,未必肯现在暴露身份。他以面具见我,自有计划和谋算。”
到了东园,南屋那边已没有声响。
阿桔出来施礼,说哥儿俩和赵先生累得不愿动,胡乱塞几口面,各自沐浴睡下了。
“还没问问他们考得如何……”游怜山颇有点怅然。
容芝打起哈欠,夫妻二人从日落就在门前等哥儿俩,坐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她浑身酸痛,累极了,“已经考完,你再问也改不了结果。不管你,我先去睡。”
阿桔跟进正堂,“备了热水,大爷和夫人早歇息。”
容芝没发声,独自进里屋,经过外间的硬榻时,稍停了会,回头喊了声“阿怜”。
游怜山在吃夜宵,端着面碗小跑进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睡处,“怎么?我早晨出门叠了被子?床单新换的,扯得很整齐啊?”
容芝叹道,“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本来想问问你……”
算了,她刚才心里涌上一点怜惜,想关心他的睡眠质量怎样,这下被他的几句争辩搅和没了。
她收回目光,换成平时那种冷冷的口气,“没事睡吧。”
次日醒来,容芝出发千家胡同前,到厨房准备俩孩子喜欢的小馄饨,却见南屋的窗户闭紧着。
一问阿桔才知,孩子们已经出了府。
“他俩一起走的?”
“回夫人,不是。余哥儿先走,乘哥儿和赵先生过了会才走。”
容芝一想,“那应该不是去同个地方,有没有说去哪?”
阿桔道,“我不清楚余哥儿,乘哥儿和赵先生要去都察院都御史刘家,探刘小少爷的病。”
刘与之因病缺考,容芝士昨天才听说的。
她感到惋惜,也感到意外,在原著中,作为主角团成员的刘与之,他的科举之路走得十分顺利,县试到殿试,从没跌出前二。
想来,因为她的穿越,儿子游余反常地活下来,引发了蝴蝶效应,影响到其他角色的走向,使剧情逐渐偏离了原著。
“余哥儿没说去哪儿?”容芝回了神。
阿桔摇头,“没有,他走的时候神神秘秘的,我让虞次偷偷跟着他了。”
任何人跟着他,他分分钟就能把人甩开。
容芝的心揪起来,正发着愁,听见院外跑进个门房。
“大夫人,不足斋的老周掌柜刚送来的信。”
容芝看门房气喘吁吁,摸了一块碎银打赏,“有劳你。”
阿桔上来看,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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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字,“是不是余哥儿的消息?”
容芝嗯了声,冷笑道:“小子真能耐,居然在打听京城商行的行首……”
阿桔没听明白,“哥儿找商行行首,做什么。”
容芝还不敢肯定,“大约,是准备投诉有人放印子钱。”
阿桔眨眨眼,“谁啊?敢在京城放印子钱。”
余下的细节,不便透露。
容芝没回答,拿信去厨房,扔进灶台火里烧成了灰。
赶到不足斋时,老周掌柜正在柜台对账本。
容芝没叫他,走近看了看,见账本字迹比往年更工整,笑道:“哟,您不会特意练过吧?这一手字,快赶上我家余哥儿了。”
老周忙拱礼,“夫人,不是我写的,余哥儿朋友写的。”
“朋友?”容芝警惕起来,与老周上二楼,关起门说话。
老周说,早晨书局还没开门,余哥儿领着朋友来,打听起商行行首的宅子。
容芝急道,“您告诉他了?”
老周一摆手,“我不敢随便说,对他扯谎,说我忘了。”
容芝松口气,“您这慌,说的好!”
“但是……余哥儿找店里其他伙计,问到了。”
“什么?!”
容芝的脑子一嗡,猛地抓过老周的袖子,“那他打听到之后,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老周思忖,脸上终于松了松,“哦,余哥儿和朋友要个东西,朋友说东西在家里。”
容芝努力跟上,“然后,他俩约明日带上东西再见?”
老周点头,“夫人猜对了,是约了明日,在不足斋见。”
行,事情还有转机。
后晌,外出的俩孩子先后回了东园。
容芝坐在正堂,手拿针线缝冬厚衣。她假装万事不知,陪孩子们吃完午膳,这才不急不缓问游乘,刘与之的病究竟如何。
“子应他……他……”游乘回话时,竟开始支支吾吾。
容芝看着他,“你、没进刘府的门,没见到子应?”
游余吃多了糕点正喝水,听言呛咳道,“都过了两年,哥哥还被刘夫人记恨呐?”
只见游乘抿着唇,不语,他算是默认了。
容芝放下针线,拍他的肩膀,“没关系,这京城里,比秦家九娘好的姑娘,多的是!等子应科举及第,娶了妻,成了家,刘夫人会原谅你的。”
“嚯!娘且说一说,比九姐姐还好的姑娘,在哪儿呢?”游余笑着拱火。
容芝给他一线锤子,“有吃的,还堵不了你的嘴?我倒要问你,昨日乡试怎样?能考前二?”
游余捡起砸歪的线锤,在手上把玩,“……就那样吧!反正我尽了全力,实在比不过别人,没中举人,再考就是。三年后,我避开哥哥,才有机会中解元。”
他今年才十三岁,年纪小,确实机会多多。
容芝接过线锤,心上闪过一个新的盘算,如果保两个儿子的乡试太难,至少先保全游乘一个。
晚膳前,容芝对孩子们说书局有事,出了侯府直往千家胡同去。
奇怪的是,一般都在的命生,偏巧今日不在房牙行。
面生的店伙计交给容芝一把团扇,但它的扇面是空着的,没有画任何庭院。
容芝没看明白,问伙计:“何意?”
伙计拱礼,“命生掌柜外出,二十日才回来,他让小的转告夫人,请夫人安心在家,安心等乡试放榜。”
容芝带着团扇上马车,握着扇柄看了又看,心想,事情也太巧。眼下正值乡试阅卷,命生就有事外出,不露面了。
难不成,命生掌柜是今年乡试主考官之一,是那詹事府少詹事,升铭?
38. 查“放鹤楼”(1)
晚膳时,母亲从外回家,手上多了把没见过的新团扇。它做工精细,自不必说,游余不过想拿来看一眼,也被母亲一口拒绝。
“不错!”容芝经过饭桌,不禁夸道。
游余瞧着面前的碗碟,清蒸鲈鱼,干笋炒肉,青菜蛋羹,四喜丸子,“不一直吃的这些,哪有什么特别。”
游乘给他夹颗丸子,“你没听懂?不错的,不是菜,是娘的心情。”
游余恨恨地目送母亲进里屋,看向一旁的父亲,“爹,您送过娘礼物么?像是团扇啊,糕果啊。”
游怜山在想衙门的事儿,闻言放了筷子,凑近游余低笑道,“嗯?想向我求助?说吧,要讨好哪家的娘子?”
游余扶额,气声怒道,“才不是。我的眼睛现在只看得到科举,看不到别的!我是担心爹,您都快失去我娘了,还浑然不觉。”
“小子,别瞎说,”游怜山望向里屋,容芝正好掀帘出来。
游怜山又轻又快地叮嘱游余,“别操心我,多操心自己吧。那上回,是你们没头没脑告诉我,你娘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家,不离开我?怎么你们自己又怀疑了?”
游余又叹一声,“反正,我与您说不通。”说着他转向哥哥游乘。
兄弟俩头挨头,无需言语,一瞬间就达成默契。只怕上次在千家胡同,他们对尔惑的那些明明白白的警示,压根没被尔惑当成一回事。
此事,不能再拖,更不容忽视。
晚膳后游怜山去书房处理公务,游乘一反往日留在了正堂,坐在母亲身边,帮她卷线团。
“哥儿缠的线卷真整齐,你今天不温书,可以么?”容芝把线卷放入小筐里,看着游乘躲闪的眼睛。
游乘说,“乡试已经结束,放榜在十八天之后,儿子今日不温书,想与娘说说话。”
“你说,娘听着,”容芝对游乘一向最有耐心,把面前的针线捡到一边,双手搭桌上,等游乘开口的模样。
游乘清了清嗓音,“娘今日没去书局,去的是千家胡同。”
容芝说,“我——”
游乘立刻摆手,眉头皱紧,“娘不用解释,您回来带的那把团扇,和上回我从千家胡同带的,款式一样。”
容芝垂下目光,“哥儿好聪明。”
游乘想听的却不是这个,他握住母亲的手,“娘给儿子一句实话,您和爹到底怎么回事?”
容芝一愣,笑道,“能怎么回事……我们十多年老夫老妻,难不成还像新婚时,天天腻歪,不怕人笑话哟!”
“夫妻恩爱,谁会笑话?”游乘不容置疑道。
平时他不会用这样的口吻与容芝讲话。
容芝的手被游乘握疼,她尽量维持笑模样,“哥儿究竟想说什么呢?”
游乘听言松开了容芝,俯首跪下,“请母亲宽恕儿子冒犯!儿子想请母亲答应,不再见千家胡同的外男。”
容芝忙弯腰扶他,疑惑道:“此话,又从何说起?”
游乘不肯起身,再俯首,“儿子生活在爹娘身边十多年,是爹娘感情的旁观者,当然比外人看得更清楚。世人都说,感情再深都会被岁月磨没,一开始爱无疑的夫妻,走到两相厌的一天,只需短短十年么?娘,您真的舍得让爹承受怨气,真的不怕爹对这个家,对您死心,提出和离吗?”
容芝哑口,因为无法对游乘说出真心话。
她和游怜山早在十多年前就离了婚,这十多年,她愿意和游怜山住一个屋檐,是迫于无奈,从来不是出于她的本心。
也许偶尔,她不忍见游怜山对她委曲求全,偶尔生出怜惜之心,想稍微改变态度,稍微对游怜山好一点,但这种情绪波动,绝对不是想和前夫……旧情复燃。
绝对不是。
“由他提和离,更好,”容芝冷道,将针线筐拉了过来。
游乘眼眸微怔,摁住那只小筐,“娘!您不满意爹哪些地方,儿子提醒爹,让他改,还不行吗?”
容芝边摇头边笑,“我没有不满意他,他不用改,继续开开心心做他自己吧。”
又抱起针线筐,留下句“不必跟来”,一个人走进里屋。
中秋刚过,院中月色绮丽。
游乘坐在屋檐下,靠着木柱望那轮近圆的月亮,回想刚才母亲的冷漠神情,竟有些不寒而栗。
在他印象中,母亲总是慈爱的,和善的,容易亲近的,但今天的母亲给了他截然不同的感受,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母亲的认知。
爹娘之间有什么误会,难以解开?
游乘正想着,肩上落下一只大手,仰头见是父亲游怜山,他起身行礼,“父亲忙完了。”
游怜山捏着鼻根,“今天看不完,明天再看呗。”
游乘勉强一笑,“父亲心态稳健,所言极是,儿子受教了。”
“也没外人,你不用如此拘谨,咱们父子就轻松地聊一聊?”
“不知父亲想聊什么?”
游怜山坐在刚才游乘坐的石阶上,“你也坐。”
游乘犹豫了会才照做,见游怜山递过来一个展开的纸包,里面是些干肉脯。
“辽东的鹿肉干,老贵了,一两银子只买这一包,”游怜山把纸包塞到游乘手里,从袖笼里掏出一只小陶罐,揭开盖子,酱香味四溢。
游乘仔细闻了闻,“是茱萸酱。”
游怜山拿起一根鹿肉条,蘸上满满的茱萸酱,“真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美味!你也吃……”
游乘不像弟弟钟爱美食,他对吃食要求不高,能饱腹即可,日常饭桌上有什么吃什么,从不会费心鼓捣吃食。
此刻他咬一口父亲准备的肉条配酱,大赞“一绝”,说,“只稍逊炸蚱蜢。”
“炸蚱蜢?”游怜山愣道,“京城有这个?”
游乘咽下肉沫,“父亲是京城人,定听过放鹤楼,前两年儿子与赵决出游,曾在那儿吃过。”
游怜山盖好了酱罐,一幅好奇的模样,“放鹤楼是干什么的?”
“表面是戏园子。”
“实际是?”
“放印子钱的地方,且月利高达一钱五(15%)。”
游怜山沉默一瞬,了然道:“所以,乡试前那日,你才会找你娘问起放鹤楼?哥儿,如果你相信我,可以与我说说,你遇上这种事,怎么打算的。”
游乘双手交握,许久才说,“其实那天听父亲一席劝,我已深深明白,现在自己太弱小,面对不公,面对违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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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毫无解决办法,便决定放下此事,不多管了。可是……弟弟和受害人联系了,他俩单独见过面,估摸着,弟弟想为受害人伸张正义。”
游怜山一惊,“他和对方见面,是你亲眼所见?”
游乘点头,“对。我去刘府被拒门外后,立刻就跟上弟弟,一路尾随。他见过谁,做了什么,我全知道。”
“具体呢?游余在计划什么。”
“他要找京城商行,举报放鹤楼的印子钱生意。”
能从游乘的口中打听出这些话,实在不易。
游怜山把鹿肉和茱萸酱留给游乘,让他拿回南屋,也给游余尝一尝,“至于游余所谋,你密切盯着他……我想办法找户部,尽力推成这件事。”
游乘躬身,“等父亲的好消息。”
游怜山回到里屋时,容芝已经躺下。
事出紧急,游怜山只好点燃蜡烛,端到床前喊声“小芝”。
容芝撑坐起来,睡眼迷蒙。
游怜山顾不得多想,一屁股坐在床沿,身子却往后倒了下去。
“我都不习惯这种软床了,”游怜山坐正,忙放下烛台。
容芝顿了顿,拉他进帐子里来,“秋天还有最后一波蚊子,我不想被咬,你别动,老实呆着。”
游怜山道,“好吧。”他回身,把纹帐合拢,夹好。
“说正事。”
“嗯,我得知了,游余想举报放鹤楼的印子钱生意,已经说服了受害人合作。”
“我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他向书局伙计打听了京城商行行首的家,明日就带受害人和证据,登门拜访。”
“啊?这么急,他胆儿真大!”
“两码事。眼下,劝是劝不住的。”
“我同意,所以,刚才我与游乘说好,由他盯着游余,我尽快找秦尚书通个气,看能否从户部往下查。”
“这法子行得通。游余这孩子第一次想办大事,你不能让他失败。”
“我懂。”
次日清晨,游余早早离开了东园。
他在自家的不足斋里边看书,边坐等齐橡的到来,却直到过午,老周掌柜端来饭食问他饿不饿,他仍没见到齐橡的身影。
“难道又去赌了?”
游余摸不准齐橡,简单吃些饭菜,借了一套老周的便服,故意扯乱整齐的发髻,坐马车赶往千家胡同。
游余向路人打听齐橡,无果,直接去了放鹤楼找人。
一进店,熟悉的吆喝声传来,几个上次见过的彪汉围上来,他们盯着游余打量一圈,才慢慢走开。游余拉住其中一人,用银子探路,终是问到齐橡家。
甫一推门,一股难闻的腥臭扑面而来。
游余差点呕吐,捂住鼻子继续往里走,小声喊:“齐兄?”
无人回答。
屋里无光,黑不隆冬的。
游余定了定睛,将屋门大敞,借日光检查此处的情况。桌椅板凳、纸墨、衣物全在地上,他无法确定,那靠坐在角落里的人,是不是齐橡。
“齐兄……”游余走过去,光线愈发暗,腥臭愈发浓。
呼——
眼前忽然一闪,一束烛火从游余的身后照亮了屋子。
39. 查“放鹤楼”(2)
游余回头看向屋门,“三伯?”
“哥儿,别怕!”来人是刑部侍郎游怜钊,他摁着腰间的佩刀,举高烛台进了屋,顿时,整间屋子亮堂起来,“你朋友怎么样?”说着转入墙角。
游余跟上看清了墙角的齐橡。他满脸青紫,形容可怜,游余不敢动他的任何地方,怕造成更大伤害,只好轻声地喊“齐兄”。
齐橡的眼皮颤了下,应是还有口气在。
游怜钊一探他的鼻息,当机立断道,“先送去医馆。”
游余搀扶齐橡趴在三伯的背上,随着三伯从这小破屋出去,沿着巷子往外跑。
一架马车停在开阔的巷口,游怜钊背着人上去,让游余陪齐橡说话,便将马车赶动起来。
医馆不远,大夫替齐橡验伤的时候,游余和三伯站在门外等,三伯没问旁的,只叮嘱他,“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儿,你直接上刑部衙门找我。一个人行动,勇气可嘉,但着实危险!”
“不瞒三伯,刚才我还以为放鹤楼的人追来,要灭我的口……”
“给他们一百个脑袋也不敢!”
“是,他们不敢。三伯怎会来此?”
“巡街的兵马司说,我余哥儿来了这,一开始,我只以为你考完乡试,想找地方玩玩,谁知就见……”
游怜钊打住话头,指了指屋里,“那人被打,因为招惹了放鹤楼?”
看来放鹤楼在刑部衙门,也是挂了号的。
游余点头,“三伯,既然您来了,我便代朋友向您告一状!千家胡同放鹤楼东家,周儒,私放高利印子钱,雇凶殴打借贷人!”
“又是周儒……”游怜钊的刀柄在掌心摩挲,指尖泛白。
游余拉住三伯的胳臂,“请您一定彻查放鹤楼!”
游怜钊稍愣,目光转向他,“哥儿不要再管此事了。若你在乎朋友的命,帮他还上本金和利息,即可。”
“还钱,我可以帮,可我想救的不止他一个!我已和他约好了,要拿上借据,向京城商行行首揭发,让放鹤楼不再祸害百姓,永远地消失。”
游怜钊弯唇一笑,“哥儿不了解周儒,那人不好惹。”
游余急道,“所以,您更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将她和同伙,一网打尽!”
游怜钊歪了歪头,“听哥儿的意思,你对手上的证据有十足把握?是什么?”
游余捏起拳,“齐橡说,放鹤楼的借据写有明确月利,并没有含糊了事。依律,只要有那借据,放鹤楼的罪就坐实了。”
游怜钊伸过手,“借据呢?”
游余说,“在齐橡手上,我今儿来此,也是为了拿那张借据,但没想到放鹤楼的人先动了手,将他打成重伤。”
游怜钊拍他的肩,“事到如今,你该庆幸他还活着,在这个世道里,有时候人活着就不易了。”
屋门打开,大夫出来与游怜钊交代情况,说受的是鞭伤,全部在背部,另外,腿脚上也有数不清的旧伤,怕是长期挨打的结果。
游怜钊长叹,付了诊金,便扯住要进屋的游余,“他人没事,剩下的,交给刑部吧。哥儿快回家,别让你爹娘担心。”
游余奉上备好的三十两银票,“那放鹤楼之事,全权拜托给三伯了。”
游怜钊把他的手推回来,“这点钱,你三伯我出得起!”
有刑部的参与,齐橡的冤情必能得到伸张。
游余走出医馆,仰头看看天空飘动的云彩,顿觉心情舒畅了不少。
时辰尚早,游余去自家的不足斋逛一逛,补充一些日常的纸墨,又挑了两本尊师袁公的新文集,坐在二楼的窗前,沉浸地一页页看。
袁公总说,他的策论立意常常比哥哥的好,成文之后却比不了哥哥,若想在科考中取得好名次,需下苦功来加强。
睡着是无知无觉的。
入夜,秋风微凉。
游乘来到二楼,在游余肩上披了件厚衣,又将窗户撑杆放平,只留一条通风的小缝。
“大公子,”老周迟来一步,帮着收拾桌上的茶壶。
游乘笑道,“给您添麻烦,多谢您照顾他吃饭喝水。”
老周亦是笑,“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对了,今日二公子的朋友没来,他便去了朋友家中,再回来还是一人。但我瞧着,他心情还不错,大概见到了朋友,事情推进得很顺利。”
游乘不予置评,听老周退下,他安静坐到游余身边,等弟弟再睡会就叫醒一同回家。
今天,游乘跟了游余一路,所言所闻,骇人听闻。
需得好好整理。
彼时,当游余进齐橡的家,游乘看见三伯从马车上出来,脸色阴沉得很。随后,三伯的下属提到“周儒姑娘”,说她想约三伯叙旧。
周儒……正是乡试完那日弟弟口中念的人。
此女,和齐橡有关,和放鹤楼的印子钱有关,和他的三伯游怜钊有关,更和“李家”有关。
所以,三伯和“李家”有关。
游乘被自己的想法吓住。
平日里,他几乎见不到三伯,也摸不准三伯在朝局中的站位,但是今天,他看明白了,十之七八,三伯是李经章的人。
所以,齐橡的命和印子钱的借据,落到三伯手里,这事儿就算完了,而他天真浪漫的弟弟游余,对此,一无所知。
正复盘着,楼下有人喊着快点灯。
接着,老周和伙计从后门扶回个浑身是泥的男子。
游乘从二楼往下看,问老周,“是谁?”
老周犹豫了下,“……二公子的朋友。”
是齐橡。
游乘冲下楼,几人在地上铺了厚布,齐橡的脸被擦净了,仰面躺着,胸口似已经没了起伏,死了一般。
“他自己来的?”游乘蹲下,捡起他前襟的一块泥,捻开,很松软,像新翻的。
老周说,“是……他这样,该是被活埋了又爬出来的。”
游乘目光下移,落在齐橡紧握的拳头,想拨开他的手指让他放松些,却没成功,只得放弃。
“周伯,有劳您藏好齐橡,好生照料,我带弟弟回家,明日来和他谈一谈。”
老周应下。
游乘正要起身,胳膊被一只手抓住。
“大、公子……谢谢……”
游乘握住齐橡的手放回去,安抚道,“齐兄,介舟向你保证,你进了这儿的门,再没人能伤害到你了。”
齐橡虚弱地叹气,闭起眼,泪水顺着他的眼尾滑落。
游乘去二楼背上弟弟游余,送到马车里。
老周把游余的书拿来,游乘交代道,“相信您能看出来,齐橡的本性不坏,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愿不愿意帮一帮齐橡。”
老周忙点头,“愿意的,大公子只管开口。”
“我想请您认下他做老家侄子,从今儿起,齐橡就管您叫‘大伯’。”
简单的口头认亲,还不够。
游乘拜托老周到顺天府的户房,把齐橡的户籍登记在自己名下,得到官方掩护。
如此一来,从前住千家胡同的穷士子齐橡,便真的死了,没了,要以周橡的名字活下去。
“那他的科举……”老周担忧道。
游乘站在马车边,眼底平静,“今晚有人要活埋了他,那人便不会容他考科举的。等他醒了,您自己问他,大约也是一样的答案。”
说完,他坐上马车,抓紧赶回司宁侯府。
回到东园,爹娘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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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在正堂里等。
游乘去南屋放下弟弟,来正堂对爹娘问安,容芝上前扶他,还没碰到他,他便往后退了半步。
容芝的手僵在半空,微怔,笑道,“哥儿长大了,连我都要避嫌了噢?”
游乘脸色稍白,看着不像避嫌,更像是害怕。
游怜山提醒容芝厨房还炖着甜汤,再不去要烧干了。
等容芝走出正堂,游怜山叫住准备回南屋的游乘,问起今天游余的动向。
发生太多事,游乘请父亲去自己小书房,关门详说。
游怜山得知齐橡差点被人活埋,嫌疑人很可能是三弟游怜钊,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儿子不知三伯为何如此,但仔细一想,那李经章是三伯的岳父啊……好像,也没什么难于理解的。”
游怜山仍不敢信,眉间深皱,“不可能,这不可能。”
游乘也不强行说服,真相怎样,时间会说明一切。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游怜山问道。
游乘说,“不知父亲有没有向户部提起此事?”
游怜山道,“白天散朝时,我找户部尚书司属了,看他的态度,多半是早就知道放鹤楼与李经章的关系,但是他……惧怕李经章,不敢插手管。”
游乘说:“如能拿到印子钱借据,户部还是不敢管么?”
游怜山又是一怔,“……为了规避风险,印子钱借据一般会故意模糊月利,难不成放鹤楼胆大包天,敢在借据上写出具体数额?”
游乘肯定道,“我听到弟弟和齐橡的谈话,正因齐橡拿得出指认借据,弟弟才想帮他讨公道,但现在,那借据怕是被三伯搜走,毁掉了。”
游怜山想了想,“此事也好办,齐橡的没了,还可以找其他人,说服其他人出面作证。”
游乘道,“您分析得在理。再就是,您能不能找些别的案子,拖住三伯?有三伯这刑部侍郎在,不好办事。”
游怜山应道,“没问题!这回乡试,抓了好些考场拖延的,正愁没人帮忙彻查那些人的背景,我明日早朝奏一本,请皇帝指命你三伯负责此事。”
游乘躬身,“父亲妙计。”
夜已深,父子俩各自回屋就寝。
游乘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闭眼就想到三伯将人推入深坑,大喊“活埋了他”……
次日醒来,满身是冷汗。
游乘坐在床沿,忽听弟弟游余翻个身,咕哝着,“我怎么到家了?”
“你昨晚睡在书局,是我带你回来的,”游乘扣好扣子,三两下挽好了发。
游余伸着懒腰起身,“这乡试也了,哥哥肯定是解元,却不知将来中了状元,哥哥想去六部的哪个啊?”
“还没想好,也不是我想去就能去。”
“也对,咱爹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我问的是,不论其他,你最钟情于哪个部?”
游乘漱完口,一一摆回原位,冷道:“刑部。”
游余笑了笑,“原来哥哥的榜样是三伯!”
“三伯?”游乘诧异道,“我才不想学他,弟弟也要离三伯远点,因为三伯他,没安好心。”
事情说开,兄弟俩立刻赶去不足斋见到了齐橡。
说了许多感激之言,齐橡独独对一件事深感自责,那份关键的借据被抢走,被一把火烧了。
盛怒之下,游余抓起齐橡的衣领,“一个字也不许骗我!是我三伯烧了放鹤楼的借据,还想活埋你?”
齐橡慌忙地说,“二位对我恩重如山,如再世父母,我绝不敢欺骗二位。昨日二公子离开后,游怜钊马上变了脸,将我带去千家胡同后的荒山……他化成灰我也认得,抢借据的,要活埋我的,就是游家三爷,游怜钊。”
40. 三伯要的东西
司宁侯府,西园正堂。
容芝搂着三房弟妹李氏,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也担忧地看着游怜山。
“原来如此,”游怜山停住踱步,站在堂中央,放缓语调,对李氏道,“这么大的事儿,三弟妹你怎么不找你大嫂商量呢?”
容芝一听,忙接道,“对啊,我虽不像男人那样有大本事,这陪着你,帮你开导开导,还是可以的哟!”
李氏抬起一点头,泪眼婆娑,“我知道大嫂心善,两年前,如果没有大嫂和乘哥儿帮忙,我的编哥儿怕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还论什么考武举?”
容芝抚她的面颊,“一家人嘛,说这些就见外了。再有,三弟想让编哥儿考武举,不是一年两年了,从编哥儿出生,三弟就存着这心愿。编哥儿如今跟着赵先生读书两年,性子开朗了,人活泛了,那三弟不满足,又提起‘武举’,其实,也是常情。”
李氏的泪又淌下来,“幸亏大嫂能理解三郎的心,我运薄,只给他生了这一个儿子,若三郎不能培养编哥儿成才,终究是他无法跨越的遗憾。大哥大嫂也为人父母,一定懂三郎心里的苦和急。”
但病急乱投医,也不行的。
游怜山思忖着,倒没直接把这话点出来,笑着问道:“那三郎有没有告诉弟妹,他在找谁帮忙解决此事?”
李氏缓缓摇头,“他没讲,我……也不好多问。”
容芝道,“没事,我们本来也干不了抛头露面的活儿!让他们男人去操心。”说着,她瞪了眼面前的游怜山。
游怜山拢着袖子,苦笑一记。
两房正说着话,听丫鬟从外疾走来,说,三爷回了。
李氏抬袖擦泪,没让容芝和游怜山回避,兀自迎出去,对行色匆忙的夫君游怜钊道,“三郎可是要取什么物件?”
屋檐下,游怜钊给大哥大嫂行礼,而后,大步到李氏跟前,低头看她,“怎么又在哭?因为编哥儿的事?”
李氏垂眸不语,被游怜钊揽过去,才委屈地靠近他,点点头,“三郎,编哥儿身子不壮,如果真找不到合适的武举老师……”
游怜钊捂了捂她的嘴,将她横抱,“这些事儿,你帮不上忙,也不必问,我已经找到人解决此事。”
说着他对游怜山、容芝颔首,“我先送她回屋,大哥大嫂稍候。”
容芝说,“三弟请自便。”
等游怜钊下去,容芝立刻扯游怜山的胳膊,低道,“三弟能否悬崖勒马,就看你这大哥的嘴皮子功夫了!”
游怜山冲她比了个ok,“定不负夫人之命。”
容芝松开他,“少嬉皮笑脸,如果你搞不定游怜钊,且不说我会鄙视你,你两个儿子也不会给你好眼色的。”
游怜山顿了顿,摆手道,“不不不!夫人太自信了,我保不准游余怎么想,但是游乘,他肯定不会嘲笑我。”
说起长子游乘,容芝不禁叹了气。
前日,母子俩聊到千家胡同的尔惑,游乘想劝她断绝和尔惑的来往,她既不能告诉游乘,尔惑对游家的意义,也无法答应游乘,放下前尘往事,和游怜山重归于好,最后不欢而散。
作为成熟的大人,她在孩子面前没控制好情绪,严重伤害游乘的心,造成了游乘的疏远和冷漠。
这不是好兆头!
容芝想到此,一把扽住游怜山的手腕,“阿怜,我想好了,以后要对你好一点。”
游怜山说,“人前假恩爱嘛!十多年前刚来的时候,就说好了。”
容芝摇头,“不止是人前……游乘那孩子太聪明,简单的演戏,根本骗不住他。所以,我想真心对你好,把你当成……哥哥一般,孝敬你,爱戴你,怎样?”
“哥哥?管端茶、倒水,洗脚么?”
“端茶可以,洗脚,不行。”
游怜山的嘴角轻扯,“小芝,太委屈你了,但你这份心意,我听懂了。行!既然你都让了一步,我还有什么好讲?咱们装起来,从今儿起,你就是我异姓的妹妹。”
游怜钊走进正堂的时候,恰好看见大哥大嫂四目相对,深情对望。
他顿在原地,清清嗓子,“到晚膳了,留下来一起吃?”
容芝说,“乘哥儿、余哥儿等着,我们不好留下啊!过段日子,乡试放了榜,若孩子们名次不错,我亲自来请三弟、弟妹,去东园聚一聚。”
游怜钊拱手,“乘哥儿和余哥儿,勤奋好学,定能中举,三郎提前恭祝二人金榜题名。”
说罢,似是想起自家儿子游编,游怜钊沉下脸色。
游怜山上前,拉三弟坐下,凑近道,“听弟妹说,你还是想送编哥儿武举?”
游怜钊点一点头,脸色依旧沉着,“府上考科举的,已有乘哥儿和余哥儿,且他俩是名师之徒。编哥儿资质受限,不如走武举,或可闯出天地,为侯府添光彩。”
此话在理,游怜山比出个大拇指,“几个弟弟里,就数三弟的思虑最周全!不知,三弟相中哪位武举师父?”
游怜钊道,“具体人选,还没定好,不过是我自己想结识兵部尚书谢岗。西南剿匪,至今未完,是挑战,也是机遇。”
“编哥儿才十一岁,三弟舍得送他去西南剿匪前线?”
“男儿志在四方,只要谢尚书能收下编哥儿,我为什么不舍得?”
“那弟妹也舍得?”
“她一个妇人,更不该反对,更应该支持。”
几句来回,游怜山基本摸清了游怜钊的心思,却没急着许诺游怜钊什么。
兵部尚书谢岗如今还在西南,京城的宅子里,只有谢夫人一个女眷,游怜山不便出面结交,这事儿还得是容芝在中间周旋,想办法。
从三房西园出来,长房夫妻俩牵着手,慢慢穿过花厅,金菊和金桂的花香袭来,容芝回头看了看花枝,坐在了一旁的石桌边。
“乡试还有几日放榜?”容芝摘下一枝桂树,把小花一朵朵揪下来,放在桌上。
“十来天吧,”游怜山找出帕子,将她剥的金花包起来,藏入袖中,满身芳香。
容芝握着光秃秃的枝条,“结识夫人小姐,用房产生意,最合适。你希望我跑一趟千家胡同,但你也知道,游乘不愿意让我联系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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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怜山犯难,“你不能去,我更不能去。”
回东园,南屋还亮着光。
容芝去厨房要来两碗桂花甜汤,请游怜山到南屋,夜里看书伤眼睛,他要劝孩子们白天再看。
这一席贴心的叮嘱,由游怜山转告给游乘、游余。
游余喝完了甜汤,收拾好书,准备沐浴睡觉,游乘却仍坐在案前,也没喝一口甜汤。
游怜山想了想,道,“乘哥儿,你生你母亲的气呢?”
游乘握笔的手一顿,“儿子不敢。”
游怜山夺下他的笔,“我看你就是生气了!原本,你母亲还想请你帮个忙,这下我也不好开口了。”
游乘看游怜山,忧心道:“父亲,母亲遇上什么难事?”
游怜山拍自己的脑门,“不是大事……她,想让你替她跑一趟千家胡同的房牙行。”
一听这话,游乘的眼睛亮起来,“母亲真这样想?她不去,让儿子替她去?”
游怜山说,“对。”
父子俩压低声音,简略交谈了具体打听的事。
末了,游乘终是惊讶,又抱歉,他母亲频繁出入千家胡同,和尔惑先生接触,并非有不可告人的私情,而是为了做房牙生意,多赚点银子。尔惑先生只是他母亲的老板,仅此而已。
游乘深感自责,请游怜山代为转达母亲。
先前种种不快,是他不明事理,牵强附会,闹出大误会。
“那你还生她气么?”游怜山离开南屋前,问游乘。
游乘躬身,“不敢,也不该。”
游怜山扶他起身,意味深长道,“这次多亏了你!为父要谢谢你。”
游乘皱眉,“那父亲和母亲的心结化开了?”
游怜山笑了笑,“也只化了一小丢丢!唉,任重道远,慢慢来,我不着急。”
次日游乘到千家胡同的房牙行,没看见尔惑先生,也没看见命生,只有个伙计招待他茶水,交给他一只食盒,内有桂花酥和一把画了画的团扇。
“要买卖的宅子,就是这扇面上的画?”游乘问道。
伙计点头,“大公子谅解,其余的不便多讲,等令慈见了这团扇,会明白的。”
团扇上的宅子,只有三进大小,按市价估算,不过一千两,再折算成牙人的佣金,最多十两。母亲和尔惑之间的生意往来,既辛苦,又要承受世俗的偏见,也赚不了很多银子。
游乘正想着,被伙计塞了张银票,拿起一看,“三百两?”
伙计抬手,冲店外做个请,“大公子,请回吧。”
离开房牙行前,游乘仰头看它的招牌,不由更讶异。
店招牌上的谷之二字,与他母亲的名字隐隐呼应。
只怕这些团扇上的房牙生意,也就不是什么简单的生意了。
东园门前,容芝见游乘回来,笑着迎道,“一路辛苦,阿桔备了梨膏茶,在正堂里。”
游乘把食盒递给她,却没完全松手。
二人拉扯几下,游乘最终松了手,递上那张三百两的银票,问道,“娘,您在帮尔惑做什么勾当?”
41. 拉拢兵部、户部
“哥儿以为,为娘在官眷中间周旋,是什么容易的事?”
容芝早想好说辞,半点也没慌。
像游乘这类走心的孩子,只要她向他诉苦,十之七八能打消了他对她的任何怀疑。
见游乘垂下脑袋,若有懊悔,容芝乘胜追击,将他带来的三百两银票推给他,“乡试放榜还有十日,这钱你拿着,想带弟弟去哪散心,只管去吧。”
游乘兴致低迷,“我不能收,母亲给的钱够用了。至于想去散心的地方,我暂时没有。数日见不到子应,赵决最近也忙得没影,外出的话,我最多到袁公府上,陪老师下几盘棋,也花不到钱。”
“那就给袁公和袁夫人买些礼物!你在他府上读书十三年,人家没收咱一个铜板呢,”容芝帮他把银票塞入袖袋,拍着他的手背,就此说定。
游乘红着眼眶,躬身道,“母亲在外奔忙,甚是费心,儿子感激您,往后再不会胡乱疑心!”
容芝笑道,“我怎么不懂得你的心?你已经十六,冒险出言顶撞我,是怕我对不起你爹,怕这个家要散。这就说明,你把我和你爹真正当做了家人。若换个人,如果我是二房周氏,你会在意吗?”
游乘闻言微怔,“周氏怎能和娘比?她从没给过我一点关心,娘却照顾了我十三年。”
容芝点头,笑道,“你自己看,哥儿多明辨是非!娘自己问心无愧,便不怕被哥儿疑心,因为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事情的真相。”
游乘眉头松开了,再一躬身,“谢谢娘为儿子指点迷津。”
等他离开屋子,容芝忙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
这孩子不愧为主角,心思缜密得可怕,若非容芝看过原著,了解他的为人处事特点,迟早会露出马脚,给他看出所有的秘密。
出发去兵部尚书谢岗家之前,容芝特意去南屋交代了行程,说自己不在家用午膳。
游余在写自己的文章,没多问,但游乘心密,显得欲言又止。容芝干脆道出实话,说要去见兵部尚书谢岗的夫人。
“怎么?这是三伯提的要求?”
游余立刻反应道,他放了笔,走到容芝面前,“三伯料理放鹤楼的后事儿,就为了让李家帮忙引荐兵部尚书?”
孩子们的年纪已不算小,都考着科举,早晚会接触真正的朝局。
若有机会,容芝很乐意帮他俩演练演练,“可不是么?你三伯是死心眼,办事可靠,看事却不长远。他以为,帮李家拦下了放鹤楼的罪事,李家会善待他,实则,是不可能的。李经章是多精明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过河拆桥,先下手为强。这京城里,多少讨好他的官吏,最后死在他的算计里!”
对此,游乘游余忙不迭点头,“现在一看,那赵家的哥哥赵斯,一开始也被李经章灌过迷魂汤。”
死者为大,容芝不予品评,只说,“放鹤楼的案子,你俩放心,定会拿到一个公道。”
游乘和游余彼此看了一眼,“早知娘和爹是这样的态度,我们也不用辛苦瞒着,辛苦演戏。”
容芝摸摸俩孩子的头发,“你们有戒备,也因为没达成完全的信任嘛。”
眼下,齐橡的借据被烧,需尽快联系千家胡同的其他借贷人,看能否拿到别的有明确月利的借据,作为揭发证物。
这件事,紧急,重要,容芝交代给游乘和游余,母子三人分头行动。
容芝走出东园,瞧着从千家胡同取回的团扇扇柄,知道里面藏有尔惑写的纸条。
上马车,她取出纸条,见尔惑用苍头大小的字,写出了兵部尚书谢家买宅的始末,皆因谢夫人的幺弟弟沈越从西南回了京。
容芝在原著中读到过,这位沈越是将门之后,是西南剿匪的名将,不到三十岁,已在前线厮杀了十多年。
此次沈越回京,一是替姐夫谢岗报平安,二是与多年不见的姐姐相认。
谢夫人得知沈越还没娶妻成家,便想先为沈越购置一座宅子。要求不高,三进大小即可,但最近京城中正当乡试,房牙行都忙于应付考生,就算表面上答应帮谢夫人留意合适的宅子,实际上是抽不出精力的。
谢家买宅的事儿拖了十来天,谢夫人眼看弟弟沈越快要离京回去西南,承诺要买的宅子还没着落。她做姐姐的,面羞是一回事,也是诚心诚意想为弟弟买到心仪的宅子,营造一个温暖的家,让沈越在京城有所记挂,来年才可能再回来看望她。
容芝的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陪同来的阿桔上前叫门,她便抓紧回忆了遍原著中有关谢家的介绍。
原来谢夫人为谢府生下三个儿子,都阵亡在西南,其中最惨的是两年前被悍匪砍了头的小儿子,才二十岁。当时,谢岗得知小儿子的死讯,立刻带着二十万军饷,亲自前往西南,势要大破悍匪,但是两年过去,谢岗仍在苦战中,无心也无力回京城。
正想着,谢府的门开了。
应门的管家问明了容芝的身份和来历,虽疑惑于堂堂侯府的长媳居然为房牙行奔走,却还是领着容芝去正堂,以好茶伺候。
没一会,谢夫人由丫鬟扶出来。
她五十岁的年纪,头发几乎全白,看着比自家婆母邓氏老了不少,这辈子应是操心的命。
容芝让阿桔送上几盒野生人参,问起谢夫人的弟弟沈越,是否也在府上。
谢夫人明显一愣,目光立刻警觉起来,“容小君来府上,也是为了结识沈越?可管家说,你有房牙生意与我谈。”
容芝一笑,拿出团扇放在谢夫人的面前,“还请夫人品鉴,若您觉得合适,价钱方面都好商量。”
谢夫人却不看团扇,只盯着容芝,“这宅子是秦家七郎的,你与秦家很熟?”
容芝不答这话,问道,“看来,夫人早就看中这套宅子了吧?”
谢夫人抿唇,点了点头,“秦家七郎是科举入仕,又生得高鼻宽额,命里有才有福。他离京远赴,来日回京必成大事。所以,他家这套宅子被好多人盯着,可惜一直打听不到主人是谁。”
容芝想到神秘的尔惑,连她都确认不了身份的尔惑,旁人更无法获知了。
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尔惑出高价回收的秦家宅子,早就安排好了用处。
对这座宅子,谢夫人是心仪的,她让容芝开价,容芝便推说让她自己开价,只要不低于宅子主人家的心理价位,当即可签署契约。
谢夫人想了想,比出两根手指,“谢岗这些年为官,攒的钱不多,这二千两,原是为小儿子准备的婚娶钱……但谁料到……”
容芝知道她想起小儿子的惨死,顿时悲从心来。
同是母亲,换位思考,如果是游乘、游余出了事,也许自己比谢夫人更控制不住情绪。
“小公子骁勇无惧,为国捐躯,功德无量,西南百姓会永远记得小公子,”容芝走上前,为谢夫人抹去眼泪。
谢夫人闭了闭眼,摆手道,“都已过去,不想也罢,我现在只想为沈越操持好一个家,以防来日,连他也死在西南,成了孤魂野鬼。”
容芝听着,只觉眼眶发酸,泪水断线一般淌下来。
她的性子是怪的,自己也摸不准,有时心硬如石,有时又心软如棉,“夫人给我交了底,我便替主人家作个主,再让您五百两吧。一千五百两,您可愿意?”
“满意的,很满意!”谢夫人一把握住容芝的手,一叠声地道谢。
容芝从谢府出来,将签字盖印的买卖契约收好,正要上马车,谢府管家从后叫住了她。
管家伯满脸皱纹,递给容芝一封书信,说是沈越写给游家三郎的信,“早三天就写好了。我家小舅爷听说,三郎有意将孩子送去西南,暗自赞许过许多回,但两家长辈是朝中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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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私交。”
容芝听出话中之意,“难道,沈将军今日在府上?”
管家点头,“小舅爷就在侧厅,一门之隔。他甚是感激您帮我家夫人解决心头大事,所以,特命我将此信转交给您。也请您和三郎放心,游家三哥儿游编,小舅爷他收下了,不日就带编哥儿一起,去西南前线。”
容芝笑了笑,“可是我家编哥儿的身子不壮,脑子也有点不灵光。”
管家说,“这些事儿,小舅爷早听说了,但他认为,剿匪要的不是脑子灵光,也不是强壮的身子,是一颗赤诚勇敢的心。”
“沈将军要的是勇敢的心?那咱们编哥儿不缺,孩子勇敢着呢。得嘞!有劳你传话,一点心意请收下,”容芝塞给谢家管家一块银子,转身上马车。
此一趟,收获颇丰。
容芝离开谢府,先回家去三房的西园,把好消息带给三弟妹李氏。
这两日,三弟妹因为游编的事,伤神病倒,三郎游怜钊公事繁忙,也顾不上太多。
丫鬟中只有阿雪懂得李氏的脾性,却也只能苦口婆心地劝李氏乖乖喝药,乖乖吃饭,没别的法子,深知能医好李氏的,唯有兵部尚书谢家的好消息。
“大夫人没骗奴,这封信真是沈将军写给三爷的?”阿雪睁大明亮的眼睛,不敢置信似的。
阿桔笑道,“不信的话,自己拿去给三夫人瞧瞧!”
李氏正在咳嗽,听见容芝进屋,忙起身相迎。
容芝握住她瘦弱的手腕,与她一起坐在床沿,阿雪把信递上,李氏一看封面那笔铁画银钩的字迹,登时又忍不住哭出了声。
“快拆开看看!”容芝笑着催她。
李氏摇摇头,紧紧把信捂在心口,“我相信大嫂,不用看了。大嫂对编哥儿的大恩大德,李襄此生牢记于心……”
容芝见不得李氏哭,李氏一哭,她也很想哭。
她帮李氏擦着眼泪,却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为人父母,只要孩子好,我们付出什么,受什么苦,都行。”
李氏抬头看着容芝,嘴唇颤抖,“……虽不知大嫂如何促成此事,可李襄以为,正因这府上有了大嫂,大家的日子才有盼头,李襄的日子才有盼头。”
容芝泪中带笑,“过了过了!其实沈将军同意带编哥儿走,少不了三弟的功劳。如果三弟没想送编哥儿去西南剿匪,此事成不了。”
李氏沉思片刻,忽而长叹,“送走编哥儿,确实是三郎的心愿。那孩子真要走了,我心里再舍不得,也是支持三郎的。”
儿女离家,是早晚的事。
这一晚,容芝在里屋等到了回家的游怜山,明日轮到休沐,夫妻俩坐在烛台下聊到将来,游乘、游余科举及第之后的安排。
想起三房的游编,谢家的小儿子和小舅爷沈越,还有秦家七郎秦均。
容芝对游怜山说,“我知道不可勉强,但我仍希望孩子们都在我眼前,别离我太远,让我可以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
游怜山看着她,只是说,“这些事,由不得你,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他们自己。时局每天在变,也可能,龙椅上坐的人,也要变!”
容芝想到原著中的皇权迭代,就在这两年,“你听说了什么?可是皇帝身子不好?”
游怜山说,“最近宫中有些闲言闲语,所以,太子炎准将在下月大婚,娶的是户部尚书司家的五姑娘。”
容芝不禁大喜,“这么说,往后司家也是太子党?是咱们的同盟?”
此话不可乱讲,在自家也要谨慎。
游怜山捂住容芝的嘴,“咱们自己知道就好,别说了,别说了。”
容芝拨开他的手,压低声线,“不论别的,太子与户部尚书结亲,放鹤楼的印子钱案,有望查办了。”
正说着话,屋外有人敲门,“爹,娘。”
42. 钓鱼执法(1)
今日,游乘带着游余去过千家胡同,依照齐橡给的名单和住址,登门联系向放鹤楼借贷的人。
他们和齐橡一样,手上有放鹤楼写的借据,可是,前日一群追债彪汉找到他们,答应抹清他们的欠债,唯一要求是,他们必须以借据交换。
如今,借据全部被销毁了。
游乘懊悔自己行动慢了一步,让放鹤楼的东家周儒逃脱,“不过,弟弟有个建议。只要他们的营生还在,我们大可以假扮借贷人,和他们再签一张借据。”
对此,游怜山甚为认可,但行此事就好比羊入虎口。若是由面熟的人来假扮,一旦被放鹤楼的人认出,立刻就会被灭口,甚至被活埋。之前死里逃生的齐橡便是例子。
容芝看看大家,慎重道,“你们几个都是熟面孔,不如,让我去会会那帮人!”
“不可!”她话音刚落,剩余几人异口同声道。
其中游余最是激动,他紧紧抱住容芝,“让娘去冒险,是儿子的不孝,万万不可。”
游怜山也劝容芝,“余哥儿讲的对,你这……也没过过苦日子,演起来都没有说服力。”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人难以掩饰自己骨子里的气质,何况,那放鹤楼的人见多了真正的穷人,便是一眼就能看出容芝是假冒。
容芝摊手,“那该怎么办?此事早一点了结,才能多救一个苦命人,一个苦命家,不可再拖了。”
游怜山握住她的手,“咱们好好盘算一下,身边有谁比较合适去做此事,乘哥儿,余哥儿,你俩也仔细想想。”
一时间屋子里变得安静。
这时,阿桔从门外进来,给游怜山福礼,“若大爷信任我,我愿意一试。”
游怜山看看她,却喊了声“夫人”,“你舍得让阿桔去吗?”
容芝上来扶起阿桔,“你有孕在身,就别跟着胡闹了,否则,我要对不起虞次兄弟的。”
阿桔的喜脉是四个月前查出来的,自那时起,容芝已告知整个东园,需处处照顾和帮扶阿桔,不能让阿桔操劳。
见阿桔垂眸,容芝抬手推了推游余。
那孩子领悟了,机灵地在阿桔脸上亲了口,“好姑姑,我等着做舅爷啊,你可得照顾好我小外甥!来来来,我扶你回屋休息去。”
送走了阿桔,该让谁假扮去借贷,仍是难题。
忽而,游乘看向容芝,“儿子想到一个人,既了解缺钱的感受,也是生面孔。”
容芝问:“谁?”
游乘道:“秦九妹妹,秦徐。”
闻言,容芝和游怜山交换一眼,“你这不是,让无辜的人跳火坑吗?亏得我还以为,你心里是钟意秦徐娘子的。”
游怜山倒是没说话。
容芝推他的手,“你是当爹的,你也说说?”
游怜山尴尬地笑了笑,“如果我说,我觉得秦九娘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你会不会认为我绝情?”
“我……”容芝看看游怜山,又看看游乘,自我为难地叹气,“我一个人反对也无用!你们选中了秦徐,必须保证她的安全,还有,别指望我去帮你们说服她。”
游怜山摇头,“这可不好!你临阵脱逃,我也不能出面去见秦九娘,那,只能让乘哥儿去找九姑娘了。”
游乘交握双手,沉着道,“由儿子去求九妹妹,也行,但儿子可以为她提供什么呢?现在我只是个秀才,好像,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条件,能与九妹妹谈判。”
在这件事上,容芝有经验,替他出了主意,“条件都是谈出来的,你别急,先见见秦九娘,听听她有什么难处。若你能帮上她,大家各取所需,也未尝不可。”
有母亲的支持,游乘回南屋写了封信,让虞次叔帮忙送去秦家。可是没过半个时辰,虞次回来,说信被门房拦了,原来,秦夫人早就有命,凡是游家人的信,一律不收。
送信,送不到,游余建议去秦徐常去的地方堵人。游乘不同意,认为此举非常冒昧,他自己是男子,无所谓名声,只担心对秦徐的名声不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游余躺在椅背上,自嘲道,“哥,是咱们有求于九姐姐,总不能还要等着九姐姐自己来找哥哥吧?”
无巧不成书,事情就这么赶巧了。
兄弟二人正愁怎么联系秦徐,门房跑来送口信,书局的老周掌柜请游乘过去一趟。
游乘担心齐橡又出了事,赶忙带游余去书局。
刚下了马车,游余拍拍游乘的胳膊,“哥,你看这是不是秦家的马车?”
那车头挂有秦字的灯笼,怎会不是秦家。
游乘只是好奇,秦家一面闭门不见,一面又跑来书局找他,存了怎样的心思。
“九姐姐?”
游余三两步冲上二楼雅间,推门就看窗前站着的是秦徐。
她回过头,一双秀眉凝成了一对疙瘩,“彦维,你哥没来么?”
游乘慢了半步进门,一听这话,心里更加疑惑秦徐有何事是必须和他商量的。
三人在桌边分坐两边。
游乘给游余个眼色,让他挨着秦徐,方便添茶,劝导。游余乖巧地坐在秦徐身边,这才打开话匣子,问她究竟遇上什么难事。
见秦徐犹犹豫豫,半晌无法开口,游乘借口找老周掌柜有点事,下一楼向老周询问秦家的情况。
老周提起秦家,不由叹息,说自从两年前,工部尚书秦舒因河工闹衙门,被罚一年俸,还迫于形势,捐出五千两银子用于湖西道修河,这秦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就连纸墨这种日常消耗品都缩减了,每月一次采买变成半年一次采买。
再说今日,秦九娘亲自来书局挑纸墨,这事儿就透着不对劲。
老周给她算好了账,以为她想赊账,她却摆手,说自己带够了钱,又悄悄地问,这间书局每月营收多少?
“九姑娘是外人,忽然关心不足斋的营收问题,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老周看向游乘。
游乘也看老周,“您倒是说清楚呢!因为什么?”
游余听笑了,勾住游乘的脖颈,“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九姐姐啊,打算嫁进咱家了。”
游乘敲他的脑门,“不可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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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笑道:“回大公子,反正我听也是这猜测。”
游乘垂眸,片刻摇头,“不可能。”
老周说,“那您亲自问问九姑娘?”
游乘犯了难。
怪不得刚才在二楼,秦徐欲言又止,原来她心里藏着话,可是,他怎么好意思当面问她,万一猜错了该多尴尬。更别提,他还有求于她,要带她去千家胡同做戏。
“哥开不了口,我来帮哥哥问!”
游余一马当先,噔噔噔跑上二楼。
等游乘追上他的时候,听见游余说,“九姐姐是不是喜欢——”
老周掌柜端着奶酥来招待。
游乘眼明手快,抓起一块塞进游余嘴里,没让他说完最后几个关键字,“九妹妹在打听书局的生意,是想自己也开一家么?”
秦舒听言,眉眼间的阴云顿时散了。
一朵浅笑在她的腮上绽开,她对游乘点头,道,“介舟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一旁,老周和游余面面相觑,游余吐吐舌头,大概很庆幸自己没乱讲话。
游乘同样松了口气,对秦徐说,“前年一口气花掉五千两,秦家是否短缺银子?”
秦徐摆手,“日常用度尚可以应付,但我母亲总当着父亲的面,嫌家中的饭菜太清淡,闹得父亲脸面无光,好几次差点和母亲吵嘴……”
事情说开,游乘让老周掌柜拿来账本,详细介绍书局的每月每年营收。秦徐听说,书局每月可赚二百两纯利,到乡试的八月前后更是能达到五百两,面上流露出的羡慕之意,看在了游乘眼底。
京城官吏的年俸,按官品分成三六九等,但就算工部尚书秦舒,正三品官员的年俸,也不到五百两。
老周掌柜说,“九娘子若心动,想开一间,也不难办。大夫人前日说起了,下半年想再开一间分店,正在寻找铺面。等分店开起来,要请掌柜,如果九娘子加盟,就再好不过了。大公子,二公子,你们说是不是?”
游余重重点头,“姐姐执掌分店,便是一家人!”
游乘性子不如游余开朗,这时也连声赞同,“九妹妹自己怎么想?愿不愿屈尊,帮一帮我母亲?”
秦徐攥紧了手上的帕子,“我愿意。”
游乘与游余相视一笑,兄弟俩心里在想另一件事。
有关分店之事,游乘当即写了信送回家报母亲。秦徐想回家了,他把秦徐定的纸墨送上马车,站在马车边叫住了她。
“其实,我也有一事要与九妹妹商量。”
秦徐瞧着他,诧异道,“介舟请说。”
游乘又犯难,支吾道,“那件事,挺麻烦你的。”
秦徐大约被他逗乐,不由一笑,“我还是头次见介舟如此扭捏!行了吧,今天你帮了我大忙,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绝不说个不字!”
“没有刀山,也没有火海,我想请你演一出戏,”游乘正色道。
许是他过于正经,秦徐反倒面露担忧,“介舟要我怎么做?”
游乘沉声道,“介舟斗胆,请九妹妹帮借一千两印子钱。”
43. 刑部查封
既是假意借钱,秦徐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
游乘见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在抖,不禁道,“若太害怕,便不去了。”
秦徐咬咬牙,“不,我要去!就当训练自己胆量,日后我把书局开起来,碰到的麻烦更多,更难解决。”
此言在理,游乘又看了她一阵,“这么一想,九妹妹和彦维的性子真像,你俩遇上事情,永远不会退缩,永远勇往直前。”
秦徐缓缓抬起头,似乎听出他话中的低落,“介舟最近,好像变了个人……是因为刘子应么?”
游乘闻言笑了笑,“原来逃不过九妹妹的眼睛。自从乡试前,子应生病被带回刘家,我已经快半月不见他了,不知他的病好了没好,也不知他在家闷不闷。”
对他二人的情谊,秦徐早有耳闻。
据说十多年前,游乘刚去袁家拜师求学,刘子应就对游乘照顾百般。
可是如今,游乘为了帮她和刘子应,得罪了秦家和刘家的长辈,再也见不到刘子应。
想到此,秦徐由衷歉意,“介舟帮我至今,我还没正式谢过你。不如,让我帮你和刘子应见一面?”
游乘惊讶,“你有什么办法?”
秦徐神秘地眨眨眼,“介舟,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话间,马车到了千家胡同外的街口。
游乘跟在秦徐身后,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今日也装扮了一番,扮成秦家小厮,陪秦徐走这一遭。
走进放鹤楼,秦徐的眼睛忍不住往四下乱飘,这是她第一次踏进此处,处处于她而言,皆是新鲜好奇的。而游乘便在人群中打量那些穿黑衣衫的彪形大汉。
没一会,就有两个大汉与游乘看对眼,围上来。
大汉靠近时,秦徐不自觉往游乘身边退。
这是相当危险的举动,游乘小声对秦徐提醒,“镇定些,有我在。”
秦徐亦是压低声音,应道:“我懂。”
再一眨眼,大汉已到二人跟前,面露笑意,对秦徐道:“娘子可是秦家的?”
秦徐被人识破身份,稍微稳稳神,“你好眼力。”
许是被她的冷静所震慑,那大汉反倒客气起来,恭敬拱手,“秦家娘子来放鹤楼,有何贵干?”
秦徐故意笑道,“还能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和那些男人一样,假模假式地听戏吧!我来借钱。”
言尽于此,大汉便给秦徐做个请,领她往二楼去。
游乘依旧跟着秦徐,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厮模样,并未引起其他人的瞩目,直到从他身上掉出一块刻有游字样的玉牌。
彼时几人已经进到一间房,正中央的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颇有几分书香意味,想来此地就是放鹤楼拟定放贷借据的场地。
可是从游乘身上掉下的玉牌,被人捡起来,一眼就认出是司宁侯府游家的物件。
“你是游家人?”大汉疑道。
游乘正要开口解释,却见秦徐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秦徐厉声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你可忘了自己是秦家的奴?怎么?你把我的行踪出卖给那个游介舟,他一会要来堵我?”
游乘当即给秦徐跪下,“九姑娘饶命!是小的错了……不该忘恩负义,不该见钱眼开。”
秦徐不耐烦地一甩帕子,“我懒得与你废话!今日回了家,自己拿银子,走人吧!反正我秦家如今落寞了,也请不起太多下人。你,起来。”
游乘站起身,见秦徐一把从那大汉的手上夺来他的玉牌,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那大汉忍不住嘶了声,“这么好的玉,可惜了。”
又戏谑地看着秦徐,笑着问,“听九娘子的意思,游家大公子心悦于你?”
秦徐脸颊飞红,却摇了摇头,“他是他,我是我,他是科举大才,前途无量,可他用钱打点我的身边人,压根不在意我被人议论。这份令人压抑的爱慕,不要也罢!”
大汉了然地拱手,“九娘子性子爽快,叫某佩服。您请坐,且说一说具体想借多少?”
秦徐看着对方,冷静道,“一千两。”
坐在他对面的大汉登时愣住,而后起身,进了里间,似乎是向谁回禀。
游乘转头望去,这才留意到旁边一扇小窗,微微抬高,露出一角碧色的罗裙,定是这放鹤楼的幕后东家周儒了。
正仔细瞧着,秦徐扯了扯他的袖子。
“摔了介舟的玉,对不起。”
“九妹妹不必如此,事发紧急,折一块玉,能保住今日的计划,是值当的。”
“你懂就行,反正你想让我赔你,我也没钱。”
“不会让你赔。”
“说好了啊?”
“说好了。”
这时,里间的门打开。
大汉走回来,拱礼道,“东家说,既然姑娘是代表秦家来借钱,咱们自当竭尽所能满足。”
话音刚落,响起一声关窗的响动。
游乘又一转头,刚才开着的小窗已经合拢,一些女子行走的环佩叮当声传来,渐渐消失。
“你们东家走了?”秦徐问。
大汉不答,只让她稍等,拿起一旁的墨条研磨起来,他对近旁的另一个人说,“明叔告假了?”
那人道,“他家里有喜,昨夜走了,后日才回。”
大汉顿时傻眼,“那谁来写借据?你识字吗?”
那人直摇头,“你让东家走,我以为你会呢。”
大汉斜他一眼,“我认字儿,还在这干这勾当?傻不傻你!”
那人也上了头,捏着指节,骂道,“你不傻,你倒是写呀?”
“我……”
大汉胸口起伏,对那人说,“要不,去外面随便抓个书生进来写?”
那人立刻否决,“咱这事儿,能让外人知道?”
大汉急了,扔下墨条,“那你说怎么办?”
看他二人束手无策,游乘与秦徐对望一眼,瞬间有了默契。
秦徐清清嗓子,打断道,“你们商量好了吗?我这还等着用钱呢,快点行不行?”
大汉瞧了一眼秦徐,“一时找不到写借据的人,不知九娘子能否代笔。”
秦徐故作惊讶,“你们就这么信我,不怕我捣鼓点什么,害你们?”
大汉笑道,“姑娘是工部尚书府的,所言所行,皆代表着秦尚书,岂会随意骗人?”
秦徐努努嘴,认同道,“你倒是懂道理,若你真愿意信我,由我自己来写借据,也行。”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笔和白纸,听大汉口述,一字一字写下来。
游乘在旁看着她写,心里直夸这姑娘聪慧,表面看,她写的借据十分严谨,但每一个字都故意漏掉一笔,通篇错误,却能骗住不识字的大汉。
等写完,秦徐不急于交给大汉,起来仔细端详,才发觉这份借据并未提及月利息。
她便问那大汉,“为何不写明月利息?”
“这是东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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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就不怕我故意耍赖,不还利息?”
大汉迟疑,看了看身旁的同伙。
同伙上来拱礼,“我们相信九姑娘的人品。”
秦徐却笑道,“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借据严谨,是对你们自己的保障,对放鹤楼的保障。别等到时,无凭无据,不好对峙,是不是?”
大汉与同伙互相沉默,好一阵,大汉才拿定主意,“九姑娘替我们考虑,真是独具慧心。便再请姑娘,另外写一份新的,要标明利息。”
秦徐再拿过纸和笔,写之前确认道,“月利息几分?”
“一钱五。”
“……多少?!”
毛笔跌在纸上,秦徐惊诧不已,“这么贵。”
大汉道,“世道不好,放鹤楼的兄弟这么多,大家都指着这营生吃饭糊口。如果姑娘接受不了,也不勉强。这笔生意不做了吧。”
秦徐尴尬笑道,“还是要借的,我说了嘛,家里等钱用,多贵的利息,我也得借。”
这第二次写成的借据,数额具体,字字工整,加盖了放鹤楼的印章,和东家周儒的私章,将来就是状告放鹤楼,违规生意的呈堂证供。
从放鹤楼出来,秦徐将借来的一千两银票交给游乘,却被他退了回来。
眼下秦家日子艰难,这一千两,且算作是他代表母亲借给秦家的。放鹤楼倒塌是迟早的事,放出去的印子钱,不受律法保护,一个子儿都收不回来的。
秦徐听他这样说,仍不愿收银票。
她嫌放鹤楼的钱太脏,如果游乘执意要借钱给她,也得是干干净净的钱。
再则,朋友之间用银票来计算,不妥当。
游乘说,“可我还有求于你,要等你从刘府带出子应。”
秦徐摆手,“那也不是!刘子应见不到你,怕也正挠心挠肺。让你俩见了面,你心情好些,脸上多些笑容,日后我见了你,心情也会好的。总归,此事于我自己,大有裨益,我是乐意帮你的。”
时辰不早,二人回到书局,稍微喝些水,游乘请虞次叔送秦徐回家。
游余跑上去,递给秦徐两盒新买的奶酥,送道,“姐姐慢走。”
秦徐捧着吃食,抿唇一笑,躲进放下的布帘里。
等马车行远,游乘回神,叫上游余,抓紧赶去礼部衙门,将得到的宝贵借据,和一千两银票,转交给父亲游怜山。
一夜之间,印子钱借据和银票,几经周折,终于到了刑部尚书袁至诚的手里。
京城最贵的珠宝铺,喜珠的侧厅。
游怜山和袁至诚、户部尚书司属,见了面,问二位阁臣,有几成把握可以扳倒放鹤楼。
司属捋着胡须,“一个放鹤楼,查了它,它就倒。关键是它背后的周儒,牵连着李三公子李谨……此次,需不需要一并查处?”
袁至诚想了想,“现在动李谨,不值当。李谨身上的事儿,多着,不能太便宜他!都说,他李经章最疼李谨,那必须让李经章尝尝,被亲生儿子抽筋拔骨的滋味。”
这些交谈在暗中进行。
游怜山只能听,不能插嘴,他回家向妻儿透露事情的走向,游乘听完很平静,游余大呼可惜,但也表示理解大局。
于是次日,赫赫有名的胡同戏院,放鹤楼,被刑部查封了,东家周儒被扣着木枷游街,身上满是烂菜叶,臭鸡蛋。
街坊邻里见了无不欢心雀跃,各家长辈趁机教导那些借过印子钱的人,皆说,官府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44. 秦九娘被算计
九月初三,乡试放榜前两天。
京城秋后渐冷,清雨斜入屋檐,凭添离人愁绪。
清早,长房东园的门被阿雪敲开,说老侯爷今日休沐,请长房过正院一趟。
游怜山已经前往礼部衙门,容芝原想一人前往,长子游乘担心母亲招架不住祖父,执意陪她一起。
穿过花厅时,游乘问母亲是否知道,三弟游编何时前往西南。
容芝想起那日带信给三房,她只知游编会去,并不知具体在哪天,便说:“西南形势紧张,不可能逗留太久,估摸着就这两日。”
游乘笑道,“想来奇怪,三伯和三伯母舍得送三弟走,我这做哥哥的,却甚是难受……”
容芝瞧着他面露忧伤,心也跟着一沉,“其实你难过的,不是三弟要走,是想起了刘子应,对吗?”
游乘嘴角牵动,“不提也罢了。”
话头就此打住,母子二人已来到正院门前。
贞嬷嬷接引时,轻声宽慰容芝,“别紧张,老侯爷今日心情还不错,叫您来一起用早膳罢了。”
容芝万没想到这一茬,忙问道,“被请来的,还有谁?”
正说着话,正堂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大伯母。
紧接着,三房的游编哒哒哒冲过来,一把抱紧容芝,又对游乘喊了声大哥。
这孩子,近年来性子愈发开朗,其中少不得赵决先生的指引。听阿雪说,前日老侯爷当着三房夫妻的面,大为赞许赵决教导有方,赏给赵决五百两银子,和一套御赐的文房四宝,说以后游编不在京城,赵决仍可自由出入司宁侯府,仍是侯府的西席先生。
想当初,赵决被请来教习三房游编,老侯爷是不愿意的,因为此事,还让游编的外祖父李经章心不痛快,可如今赵决不负众望,完成所托,也算功德圆满,打了那些看不上他的人脸。
容芝和游乘走进正堂,才知二房周氏和三房李氏都在。她担心游乘见不得周氏,回头确认他的脸色,“哥儿行吗?”
游乘平静地说,“她都行,我为何不行。”
他上前给祖父祖母问安,给三房李氏行礼,然后来到二房周氏跟前,淡然地问候一声,“二伯母。”
周氏顿时站起身,脸色泛白称不上好,“乘哥儿来了。”说着拉起身旁的女儿游宜,让她叫大哥。
“大哥。”
十三年过去,二房姑娘游宜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些年她被父亲养在庄子上,少染尘埃,性情清冷,虽模样上与周氏有七八分相似,但细细一看,哪哪都不像。
游乘弯唇微笑,对大妹游宜的态度温和得多,只是目光掠过周氏时,依旧冷漠如冰。
长房母子落座,紧挨着公爹游仁泰和婆母邓氏。
上首的游仁泰若有所思,问二哥儿游余怎么没来,容芝没好意思说游余还没起,扯谎说,他在房中看书。
游仁泰仰头一笑,“再过两日便是乡试放榜,我等着他和乘哥儿的好消息。”
游乘立刻起身,行礼道,“多谢祖父厚望,孙儿定将这份关怀转达弟弟,以勉励他加倍努力。”
游仁泰眼眯成一条缝,对游乘徐徐点了头。
邓氏便说,“饭都凉了,让孩子们先吃吧。”
席间不可言语,故而显得安静。
唯有游仁泰偶尔眼含泪意,提起话头,说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连游编都要离家了。
不过前往西南剿匪,是挑战,更是机遇。
游仁泰是三品朝臣,自是懂得孰轻孰重,他让管家郑伯去书房取来一柄短刃,送给远行的游编。
邓氏认出这短刃,是游仁泰升任大理寺卿时,得到的御赐之礼,便笑着问游仁泰,“如何?你可不能偏薄,只送三房礼物,不送其他几房孩子。”
是打算趁着游仁泰心情好,要痛宰他一顿了。
一顿早膳后,各房孩子都欢喜地捧着礼物离去。
游仁泰站在正堂屋檐下,长叹,对邓氏说,“此次三房游编得到西南锻炼机会,咱们家是高兴了,却让三房亲家李经章……不高兴了。”
邓氏冷笑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他李经章从前再狂妄,现在是连一个放鹤楼都保不住的。再者说,大郎二郎三郎在朝中站稳脚跟,往后,侯爷在李经章面前,不必处处卑微,觉得低他一头。”
游仁泰仍长叹,“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邓氏听言,面露疑惑,“侯爷此话何意?难道,有把柄在李经章手里?”
游仁泰没说下去,皱眉走进了书房。
与此同时,内阁首辅李家一大早气氛就不愉悦。
饭桌上,李经章几乎没动筷子,李夫人小心翼翼地问是否不合胃口,李经章捂着额没有回话。
李夫人被甩了冷脸,没了胃口,指着一旁的碗筷和空位,问三媳妇,“谨儿昨夜又宿醉了?”
三媳妇怯生生起身,直接跪在李夫人脚边,“回母亲的话,媳妇儿不知……”
李夫人的筷子砸在桌上,“你怎么做正妻的?自个男人回没回家,也不知道?既然如此,你别做正妻了吧,把位置空出来,让给更合适的人!”
三媳妇哭着求道,“母亲息怒,媳妇这就出门找三爷,定把他找回来,给父亲母亲赔罪。”
说罢,爬起来低头跑了出去。
李经章这才抬起头,冷道,“她怀着孩子,你再生气,别拿她撒气啊!再有,谨儿因何不回家,你不清楚吗?”
李夫人胸口起伏,闷声道,“最近的烦心事接二连三,也不怪谨儿不愿回家,换做是我也不想回。老爷,放鹤楼怎么就没保住?”
李经章看了她一眼,“我早就说过,这太显眼的篓子不能捅……谨儿不听我的,你也不听我的,说帮他找个什么义妹来管事,就算被揭露,也赖不到他头上。”
李夫人嗯了声,“我说的没错吧?前日刑部查封放鹤楼,只带走周儒,咱谨儿就没事啊!”
“你懂个屁!!”
李经章连连捶打额角,“刑部的袁至诚带走周儒,让她带枷游街,谁又不知道周儒是谨儿的义妹?袁至诚这是在警告我,如果李谨再不收敛,下一个被带走的,就是李谨。”
李夫人面色大白,半晌才讷讷道,“袁至诚那老狐狸!那依老爷之见,谨儿日后必须老老实实?”
李经章缓缓摇头,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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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儿子是什么德性,做父母的心知肚明,李谨不是本分守己之人,这一局该怎么破,李经章被这问题困扰好久。
放鹤楼出事之后,李谨一直没露面,恐怕也是知道回家必然被骂,才不敢回家的。
“多派些人去找谨儿,他不能一辈子避着我,除非,他就想憋屈地活着,”李经章吩咐管家。
管家退出正堂。
这时,外头跑来个门房小厮说,“三爷回家了。”
李夫人想迎上去,被李经章一把扯住。
李经章说,“他长了腿,让他自己走进来。”
管家扶着李谨到李经章面前,浑身酒气,满脸醉意的李谨根本站不稳,却还要给李经章行礼,被李经章一脚踹开了去。
李夫人急了,忙去拉儿子。
李经章呵斥她,“他混成这样,都是被你惯的!”
李夫人这下忍不了了,回怼道,“你没惯?我的大郎二郎幼时夭折,是因为谁啊?家里现在就这一个儿子,将来,连这个家都是他的,我惯他怎么呢!”
陈年伤心事被提及,李夫人直抹眼泪,李经章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看李夫人和三子李谨,“行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认不清?”
李夫人哭着扶起李谨,用帕子替他擦净脸上脏污,温声道,“你从外面回来,没见着你媳妇?”
李谨掀了下眼皮,“她啊……好像掉进河里了。”
“什么?!”李经章神色大惊。
李谨却不经意地笑了声,“儿子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没站稳便滚进河里,上来就没气儿了。一会,让管家去她家报丧吧。她和我一场夫妻,我该赔她家的,一个铜板也不会少。”
李经章听他如此草菅人命,差点呕出一口血,“李家怎么有你这样的孽畜?!”
李夫人叹气,帮他顺背,道,“自己孩子,你骂归骂,也得帮他想想办法。”
李谨哭起来,跪着抱住李经章的袍子,“爹,放鹤楼没了,周儒也没了,儿子心里不痛快,替爹不痛快!袁至诚他只是次辅,却根本没顾爹的颜面……”
李经章望着李谨,“你错了,如果他不顾我颜面,那天被带走的,就是你了。闹成这样,我只求你听我一句,别折腾了行不行?放鹤楼的事,你必须就此揭过,周儒,你必须忘记。还有其他的莺莺燕燕,能打发的尽快打发干净,别让女人出卖了你!”
李夫人抱着李谨,小声提醒道,“他这次肯定都听进去了,这,谨儿媳妇死了,找哪家姑娘续弦?”
李经章沉默半晌,说出名字,“秦家九娘秦徐。”
李谨听这名字,顿时恨道,“放鹤楼被查,不就拜此女子所赐?爹还想让儿子娶她?”
李夫人咬牙切齿,“就因为她害了你才更该娶她。将她放在身边,才好慢慢折磨。”
李谨疑道,“此法带劲儿!但秦家不会同意的。”
李经章语重心长,“你若同意,剩下的交给我。一个月内,我必让秦徐嫁进李家。”
李夫人擦干了泪,冷笑道,“我听说,游家的游乘很中意秦徐,谨儿娶了秦徐,正好让游家死了这条心,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45. 乡试放榜,游秦小定
乡试放榜在即,京城汇聚了各地考生,房牙行的生意借着热潮翻了几番,就连书局书肆也日日门庭若市,赚得囊满钵盈。
这日,容芝核完书局上月的账本,沿着街面踱到不远处的珠宝铺“喜珠”。刚进门便觉热气扑面,往日就热闹的铺子,近来更是人声鼎沸。他乡考生待放榜后离京,总要在此为家中女眷挑份体面礼物。
“等放榜那日,这些货品怕是要被抢空了!”喜珠掌柜满面红光地迎上来,熟稔地给容芝引路。
生意人惯会说场面话,容芝只含笑听着。她今日来,是想挑几样女用配饰。府上三位侄女,十三岁的、八岁的、五岁的,年纪不同,喜好也得仔细斟酌。掌柜是个眼力见儿的,不多时便捧来三件物件。一支莹润玉簪,一对金制如意锁,还有副小巧手镯,样样都合了容芝的心意。
正等着伙计包扎礼盒,容芝眼角余光瞥见相熟的媒婆掀帘进来。那媒婆手里攥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进门便直问笔簪。
笔簪这物件,原是适婚男方向意中人下小定时的信物。这仪式虽不比纳征、请期郑重,却在士族间广为认可,添了几分风雅郑重的意味。眼下乡试放榜在即,不知是哪家的才子佳人,竟连这几日都等不及了?
“哎哟,游大夫人也在?”媒婆选好心仪的笔簪,转身见了容芝,忙上前行礼。
容芝回以浅笑,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礼盒上,“这是替哪两家牵线呢?”
媒婆却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是内阁首辅李大人家……说来也惨,李三公子的正妻昨日出游,不慎落水了!”
听着是桩伤心事,容芝追问,“后来呢?”
若正妻当真去了,按本朝律法,需守孝二十七月方能续弦。
媒婆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孩子没保住,人倒是还吊着口气。只是听说这位正妻平日不敬公婆,苛刻妾室,先前还险些闹出通奸的丑事!此番有孕仍在外贪玩,才连累了腹中骨肉……这般妇人,原该下堂的。李大人念及她母家只剩一个哥哥,无依无靠,才留她在府中。但这正妻之位,是断断不能再留了。李三公子正值壮年,膝下又无子嗣,便托了我来打点续弦的事。”
容芝默默点头,没接话。
她脑中却泛起疑云,原著里对李家的描述可不是这样。书中李经章的三儿子李谨性情暴躁,家中正妻性情温婉怯懦,别说辱骂公婆、虐待妾室,就连高声说话都少见,更别提与人私通了。
难道又是自己穿书带来的蝴蝶效应?
这时掌柜已将包扎好的礼盒递来,容芝向媒婆告辞,却被对方叫住,问及长子游乘是否已定亲。
“孩子大了是该早作打算,可他们自有主张,做长辈的也只能多留意着。”容芝笑着应道。
出了喜珠的门,容芝把礼盒交给阿桔,鼻尖忽然钻进一缕绵长的甜香,隔壁糕点铺的酥饼刚出炉。她让阿桔买了两盒,看时辰尚早,决定再去秦家碰碰运气。
秦家大门却上了锁。
瞧这光景,倒像是瞧见她们主仆来了,特意锁上的。
念及长子游乘的婚事,容芝压下心头那点不快,脸上堆着笑敲开门房的门,问秦夫人在不在家。
门房一个劲摇头,脸上堆着敷衍的笑,只催着请容芝慢走。
“我有些渴了,能否借贵府的茶水解解渴?”容芝索性在门房的椅子上坐下,料想他们也不好直接赶人。
门房无奈,只得请她稍候,捧着茶壶进了府内。
阿桔凑过来,低声道,“夫人,李家儿媳落水的事,听着就蹊跷。她怀着身孕,再不懂事,也该护着孩子才是。”
容芝心中早有疑虑,只是李家的事,只要没牵扯到游家,便随他们折腾去。
可这壶茶,左等右等竟迟迟不见送来。眼看快到午时,容芝素有小憩的习惯,便靠在椅背上打起盹来。
此时秦家府内,母女俩正在闺房里低语。
秦徐急得红了脸,攥着母亲的手道,“那真是女儿亲眼所见,若不是实情,何苦编排李家?”
秦夫人攥紧了手中帕子,缓缓摇头,“不是娘不信你,只是劝你别在外头乱说。李家在京城权势滔天,你难道想让你爹被他们针对吗?今日所见,务必忘了!”
今早秦徐出门给母亲买糕果,归途中恰见李家三郎李谨与他娘子在河边拉扯,没片刻功夫,那娘子便被李谨推入了河中。等被捞上来时,人早已没了气息。
“女儿明白……”秦徐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可怜那位娘子,被他害死,连孩子都没保住,还要被夫家编排成不守妇道的毒妇,连死因都要瞒着……李家也太可恨了。”
秦夫人许是见多了这类事,脸上带着几分麻木,“总之此事与你无关,往后不许再提,知道吗?”
秦徐没应声,既不愿顶撞母亲,也不想违心应下。
这时门外丫鬟来报,说有媒婆登门。
秦夫人立刻让请进来,又叮嘱秦徐,“好好调整神色,绝不能在媒婆面前露半分破绽。”
秦徐不解,“媒婆又不是李家的人,何必如此紧张?”
母女俩到正堂候了片刻,听媒婆说了阵客套话,才知对方竟是为李家三公子李谨而来。
一听这名字,秦家母女顿时变了脸色。
秦夫人强压着不适,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媒婆将那支笔簪放在桌上,意思再明白不过。
秦徐是晚辈,不好插话,只能拼命拽着母亲的手,连连使眼色。
秦夫人沉默片刻,摘下腕上的碧玉镯递给媒婆,“我不与你打哑谜,李家是什么境况,你比我清楚……”
媒婆接过镯子,这才长叹了口气,“我知道夫人不愿将女儿嫁入李家,可李家既认准了您,今日您拒了我,往后怕是还有更多麻烦。”
事情已然摊开,秦夫人又扯下腰间的一块玉环塞过去,“你经验多,教教我,该如何是好?”
媒婆掂了掂玉环,收进钱袋,“李家逼得紧,您若想寻条出路,只有一个法子。”
秦徐按捺不住,顾不得闺礼,急问道,“您快说,什么出路?”
媒婆看向她,缓缓道,“秦九娘子,得尽快定亲。”
门房里,容芝被开锁的动静惊醒。
她睁眼一看,恰见方才那位媒婆从秦家出来,忙起身追了两步,“好巧,又遇上了。”
秦徐是容芝属意的儿媳人选,她一直紧盯着,绝不能让别家抢了先。
“敢问您为李家买的笔簪,是要送秦家的?”
媒婆在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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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饭吃,最懂得不得罪官眷的道理,见了容芝忙客气道,“正是,只是秦家不愿接。”
容芝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露出几分惋惜,“李首辅家世显赫,三公子李谨又风流倜傥,没被秦家瞧上,想必是有更好的人家在等李三公子吧。”
媒婆被这话逗笑了,拍了拍容芝的手,“早就听闻大夫人嘴巧,今日才算见识了。李家三公子如何,我就不多说了。但秦家九娘子这一辈子的幸福,可还得仰仗大夫人的金口玉言呢。”
容芝微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有些诧异,“秦家夫人一向不待见我游家,怎会忽然改了主意?”
媒婆笑道,“人与人之间,就怕比较。您家乘哥儿与李三公子站在一处,再拧巴的人,也能看出该选谁。”
心中大石落了地,容芝让阿桔先回侯府,通知游乘去不足斋等着。她自己则拉上媒婆同乘一辆马车,有媒婆在场作证,商量起婚事也能少些尴尬。
到了不足斋,游乘已在二楼等候。阿桔早已把李家有意向秦家下小定的事告知了他,此刻见了媒婆,便知事非虚言。
他对容芝表明态度,仍觉得乡试榜单未出,此刻的自己实在配不上秦九娘。
“至少要等乡试放榜后,再谈此事才妥当。”
容芝不好再劝,便推了推身旁的媒婆。
媒婆收了秦家的好处,自然乐意帮着避开李家这火坑,忙对游乘道,“大公子有情有义,却不必太过自谦。自从大公子下场科考,哪回不是拔得头筹?来日春闱,必定高中状元。秦家夫人此刻相中大公子,正是眼光好,怕被别家抢了先呢。”
游乘却摇头,“此事当真不妥。”
容芝忽然想起前日游乘答应秦徐的事,忙道,“你若觉得对不住秦徐,等她开了分店,多帮着照看便是。”
“这是两码事。”游乘认真道,“九妹妹首先是我的朋友,照看分店是应当的。但婚娶之事绝非儿戏,儿子不想草率。”
终究没能说动游乘。
容芝送媒婆出来,让她先别答复秦家。至于如何让游乘松口,她心中已想到一位长辈。
婆母邓氏听闻秦家有意结亲,也觉意外。
容芝将前因后果细说一遍,邓氏笑道,“乘哥儿谨慎,是替秦家着想,怕秦九娘遭人议论,确实是士族楷模。可秦家被李家逼着,怕是等不起了。我倒有个法子,能保两全其美。”
侯府老夫人邓氏亲自出面,替游乘给秦家九娘秦徐下了小定。礼单上除了必备的笔簪,还有一万零一两银子,取“万里挑一”之意,另有一首游乘亲笔所作的诗,以表心意。
就连邀约秦家母女的信函,也是邓氏亲手写的。
当晚,游家几房叔伯婶婶齐聚见证,邓氏亲手将那支笔簪簪在秦徐发髻上,小定礼成。
九月初五,乡试放榜。
天刚擦亮,准备进宫上朝的官员们已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礼部侍郎游怜山身边,围了不少前来道贺的人。
“恭喜游秦两家结亲,更恭喜游家一门双星,乡试大捷!”
“镜水兄,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啊!”
人群外,有两人的脸色格外难看。
一位是内阁首辅李经章,另一位,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钦。
46. 京郊救人
游家在乡试中大获全胜,除了同僚官员来道贺,当日大殿朝议结束后,更得了皇帝亲口嘉赏。
也是这一天,游怜山初次见到了詹事府少詹事,升铭。
此人,是千家胡同“谷之”房牙行的掌柜,更是此次乡试的主考官之一。
自家两个儿子游乘、游余能考中举人,且位列桂榜前排,少不了升铭在暗中的周全。若非如此,任凭阅卷过程被内阁首辅李经章的同乡操控,两个孩子别说名列前茅,怕早已名落孙山。
散朝时,游怜山又受了不少同僚的庆贺,众人还约定五日后同赴司宁侯府的宴席,一睹游乘、游余两位少年举人的风采。
他被众人簇拥着走在离宫的甬道上,脚步渐渐放缓,目光不时往后瞥,显然是在等稍后的升铭。
升铭腰间佩着刀,这在文官中实属罕见,想来定是深得皇宠。可他行路时始终视线低垂,仿佛刻意要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待升铭从身侧擦过,游怜山朗声唤道,“升年兄,身姿矫健啊!”
升铭驻足回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温和颔首,“原来是游侍郎。”言罢便要继续前行,全无其他官员那般刻意攀附的做派。
游怜山毫不在意这份疏离,满心感激地说道,“五日后,寒舍设桂宴,还请年兄务必赏光!”
升铭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拱手回礼,“府上二位公子才学出众,本当亲自登门道贺。只是那日已另有安排,便在此提前恭贺了,望游侍郎与两位公子包涵。”
秋阳正盛,刺得人睁不开眼。
游怜山望着升铭匆匆出宫、登车离去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遗憾,却绝非因被拒绝而生的冒犯感。
此人言行这般谨慎,想来是得了太子指示,不可擅自与朝臣私交,为着将来的大局隐忍罢了。
走出宫门,游怜山没有乘马车,反倒沿街步行往礼部衙门去。
正走着,身后传来一声“都御史大人”。
他转头,正对上督察院刘钦的视线,微微颔首后往旁侧让了让。
这位刘钦,生得浓眉宽额,行路时总爱负着手。
年过四十,肚腹已显丰腴,却浑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刘大人请先。”游怜山恭敬道。
刘钦却停在他面前,侧目打量着他,语气不明地说,“镜水今日倒是春风得意。”
这话听着是恭维,细品却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此次乡试,刘家小公子刘子应因病缺考,抱憾错失机会,这在京城已是人尽皆知。但外人不知的是,开考前刘子应曾与游家孩子同去千家胡同,因吃了路边不洁食物,上吐下泻,热症加重,才被刘家匆匆接回。
这是刘钦看不惯游怜山的缘由之一。
另一重原因,则是原本被刘家看中的儿媳秦徐,如今竟已被游家下了小定,成了游家的准孙媳妇。
念及这些糟心事,刘钦不愿再多看游怜山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游怜山却还有话要说,快步追上,对他笑道,“刘大人心中不快,下官心中有数,也深感抱歉。只是还想替家中孩子问问,子应近来病情如何?”
刘钦猛地顿住脚步,冷笑一声,避开刘子应的病情,只道,“子应过几天就离京去江陵了。”
游怜山闻言不禁纳闷。这孩子年方十九,正是科考的黄金年纪,不留在京城备战三年后的乡试,怎会躲到江陵一带去?
他又追问,“子应病得很重,是去江陵求医?”
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问话在空气中回荡。
刘钦站在督察院衙门口。
秋风卷过,一粒沙尘恰好落进眼里,刺得他视线模糊。他掏出手帕揉了揉,耳畔却响起内阁首辅李经章的声音。
“刘大人这是在暗自垂泪?”李经章拢着袖子,眸底带着几分似是而非的善意。
刘钦也跟着笑了笑,眼尾的泪顺势滑落,在面颊留下浅浅痕迹。又一阵风吹过,那泪痕便干了。
他对李经章拱手,正要抬步进衙门,却被对方叫住,问起幼子刘与之的病情。
“若需引荐名医,我倒可在老家湖西一带寻找。”
“……不必了,多谢李首辅。”
刘钦转身,又用手帕抹了抹眼。
他这般粗人,向来不擅优柔寡断,更不会哭哭啼啼。今日他这番模样,倒让李经章暗自纳罕。
李经章身旁的李经资遮着黑纱,疑道,“难不成,刘子应……已经死了?”
李经章瞪了他一眼,细想之下,却又觉得这话并非全无可能,不由叹息道,“哼!若是刘子应当真死了,游家那两个孩子即便中了举,往后的日子怕也难好过了。”
李经资面露幸灾乐祸,低笑两声。
可刘家与游家的恩怨,终究是后话。
眼下游家科举势头正盛,游乘更是抢走了李经章看中的儿媳妇,和秦家姑娘秦徐下了小定。一想起这些事,李经章便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给了李经资一记耳光。
幸好二人已进了礼部值房,房门也关得严实。
李经资捂着脸,半句反抗也不敢有,反倒凑近李经章,出了个主意,“两家不过是小定而已,即便来日成了亲,只要咱们想,总有法子拆散。”
李经章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闻言掀开眼皮,“把你那股土匪气收一收,难不成想强抢?”
李经资忙躬身,凑到他耳边低语,“明着强抢自然不行。只需效仿李襄与三殿下的旧事,把生米煮成熟饭。一旦有了孩子,那女子自会听话。”
李经章重新合上眼皮,从鼻子里透出一声长气,既没说不行,也没说行。
得了默许的李经资立刻行动起来。他戴黑面纱,快步出了礼部衙门,寻到街市上一家小酒馆。举目望去,没见到相熟的兄弟,却在角落瞥见个熟人,刘家的管家刘远。
大白天在此买醉,不是跟家里婆娘吵了架,便是在刘府受了主家的气,挨了打骂。
李经资心念一转,招手叫来酒馆伙计,额外点了一壶酒、二斤牛肉,送到了刘远桌上。
几杯酒下肚,刘远的话匣子便打开了。李经资从他口中得知,昨晚后半夜,游、秦两家小辈小定的消息传到刘府,刘夫人便一直哭个不停。
刘夫人说,都是因游乘横插一脚,抢走了儿子的准媳妇,让刘家颜面尽失。
刘夫人还说,前几日秦徐还写信邀约子应,可子应没见到信,无法赴约。本以为秦徐会伤心,没曾想,她转头就高高兴兴收了游家老夫人的笔簪,成了游家的准孙媳妇……
一壶酒喝完,刘家管家已醉倒在桌旁。
李经资在桌上放了十两银子,转身便回了李府,找府中幕僚以刘子应的名义给秦九娘秦徐写了封信。信中,先为先前的避而不见致歉,而后恳切邀约秦徐见一面,说,自己不日便要离京,此后恐难再见。
这封信由假扮的刘家管家送到了秦府。
秦徐看完信,第一时间便差人去游府,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游乘。只是当她看到信中刘与之约她去京郊见面时,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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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徐精心打扮了一番,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些许。她在巷子口等着刘府的接引马车,一边也盼着游乘能尽快赶来。
不多时,刘府的马车到了,游乘却迟迟未现身,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秦徐让马夫稍等片刻,马夫压低帽檐问道,“要等谁?”
秦徐犹豫了一下,说,“等游大公子游乘。他二人许久未见,正好趁此机会一同前往。”
话音刚落,马车里便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嗤笑,“九娘子要带游家大公子,这是信不过我家公子?”
秦徐连忙摆手,“并非不信,只是我已与游家说好,要一同见子应的,还请再等等吧。”
忽然,肩上猛地一痛,像是挨了一掌。
秦徐来不及细想,只觉两眼一黑,便倒在了马车旁。
晌午时分,天气有些燥热。
游家大姑娘游宜刚从地里回来,浑身被晒得冒汗。她让丫鬟备好热水,打算沐浴更衣,却听见大门外的树林里传来陌生男子的说话声,顿时警觉起来。
庄子上的男丁都是庄户人家,此刻被召集过来,手里拿着能找到的各种农具,棍棒、锄头,只要称手的都用上了。只等大姑娘游宜一声令下,众人便悄无声息地朝那群陌生男子靠近。
“那不是秦九娘子吗?”为首的庄稼汉压低声音惊道。
游宜定了定神,确认没看错,秦徐被几个黑衣男子捆了手脚,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大姑娘,要不回城通知大公子吧!”庄稼汉急道。
游宜回过神,吩咐一名随从立刻赶回司宁侯府报信,自己则领着其余人原地待命,见机行事。
那几个黑衣人似乎也在等什么人,不时朝来路的方向张望。
片刻后,有骑马的人赶来,跪地禀道,“二老爷,三公子的马车在路上了,让您帮忙拖延一下。”
为首的黑衣人顿时气道,“兔崽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拖?等药效过了,他再来,黄花菜都凉了……”
气归气,他却没再骂下去,只是乖乖坐到一旁的石头上,等着他家三公子。
三公子,二老爷。
游宜躲在树桩后,反复琢磨着这两个称呼,实在想不出是哪家的人。
直到她抬手挽了一把碎发,摸到头顶的玉簪。这是昨日回侯府,看大哥与秦九娘子行小定礼时,大伯母容氏送她的礼物。
她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闪过,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什么三公子……定然是李家那个名声败坏的纨绔子,李谨!
内城,约定好的巷子口。
游乘迟迟没等来秦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今日来迟,是因虞次传话时听错了时辰,可他与秦徐明明约好一同去见子应,她即便等不到人,也该多等片刻,断不会说走就走。
除非,秦徐遇上了急事。
游乘担心秦家被李家刁难,正要动身往秦家去,却见管家郑伯骑着马匆匆赶来。
“大姑娘有口信,让大公子速去京郊庄子救秦九娘!”
工部尚书府秦家的姑娘被绑了。
此事绝不能声张,但若瞒着秦家也不妥。
游乘当即命郑伯去通知秦夫人,自己带着虞次,快马加鞭赶往京郊的田庄。
庄子大门前,游宜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游乘赶到,立刻迎了上去。
游乘一看她的神色,心便沉了下去,急声问道,“是不是九妹妹……不见了?”
游宜眼圈一红,带着哭腔,“大哥,对不起……”
47. 警告二房之女
田庄地处偏僻,仅一条通路能行马车。
游乘料定李谨性子娇纵,断不肯吃苦,即便掳走秦徐换地方,也走不远,多半还藏在附近。
庄中农户说,没见李谨来庄子上。
游乘心中估算,当即安排一名机灵的壮年守在这唯一的路口,自己带着虞次,折回最初发现秦徐失踪的树林。
“哥儿,你说大姑娘会不会有所隐瞒?”虞次压低声音,凑到游乘耳边问道。
游乘一怔,回头看向身后的游宜。她目光呆愣,让人猜不透心思。可他没忘,游宜是二房周氏的亲生女,若周氏在背后挑拨,游宜记恨他、想趁机摆他一道,也并非不可能。
“多谢叔提醒。”游乘声音坦荡,不高不低。
虞次却急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二房,总得多个心眼。”
游乘点头,大步绕到田庄院墙后门。此处客房窗户积满厚尘,显然久未有人动过。
游宜仍跟在身后,见他伸手去推最外侧的房门,连忙上前阻拦,“大哥,这里堆着杂物,又乱又霉,别进了,我找人来查。”
游乘收回手,目光扫过一排的客房,“要查就查全,不能漏过一间。另外,庄里还有哪些隐蔽处?比如那边……”他抬手指向另一侧的茅草屋。
游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色微滞,“大哥,那是狗舍。”
虞次上前绕了一圈,回来禀报,“没窗户,看不清里面,也没听见狗叫。”
游乘没接话,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卦。
他的余光里,游宜垂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更让他疑心她有鬼。
路口还没有李谨的消息,这李谨是没到,还是早就到了?游乘不敢多想,对游宜道,“大妹能否找张桌子来?我来占卜一下现在的状况。”
游宜这才回神,应了声“哦”,转头让人去搬桌子。
目光却紧紧盯着游乘手中的铜板,“早听母亲说大哥占卜了得,今日总算能亲眼见见。”
“大姑娘也懂这个?”虞次问道。
游宜摇头,“我只懂种地,哪懂这些?大哥,凭这三枚铜板,能算出秦九娘的下落?”
其实占卜哪有这么神,不过是经验、观察加卦象的综合推测,并无十足把握。但游乘想了想,还是对游宜点头,“可以的。”
游宜愣住,双手绞着袖子,闷声道,“……大哥懂得真多。”
说话间,桌子送了来。游乘站到桌前,抬手抛出铜板,叮叮当当一阵响,第一卦成了。
“如何?算出来在哪儿了吗?”游宜上前两步追问。
游乘扫了眼她攥紧的指节,淡淡道,“不急,要算满六卦才有结果。”说罢,将铜钱一个个叠好。
一旁农户小声议论,虞次清了清嗓子,看向守后门的农户,“今日谁当值?真没见可疑人出入?”
为首的农户抱拳回话,“不敢欺瞒您!这段时间地里活儿重,我清早就出门,刚才听说有陌生人来,才赶回来的……没太注意。”
虞次眉头一拧,瞪着他,“光凭你一张嘴?谁能给你作证?”
那农户看向周围,见众人低头不语,只好转向游宜,“大姑娘……”
游宜却没理他,径自移开了目光。
“你给我当心点!”
虞次见状怒了,拔出腰间长刀,“若被我查出你欺瞒,直接结果了你的小命!”
农户吓得当即跪下,“虞大哥,我真没留意啊!饶命!”
虞次啧了声,一脚将他掀到旁边,对着其他农户厉声道,“都听好了!大公子刚与秦九娘小定,疼她得紧!万一九娘子有闪失,你们没一个能活!懂吗?”
游乘听着,唇角微扯,捻搓铜钱的手加快了速度,发出吱吱嘎嘎的响。
农户们顿时噤声,只听虞次喊了声“大姑娘”。
游宜笑容僵硬,“叔,您想问什么?”
“姑娘现在冷静了,再想想,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虞次抖了抖长刀。
“没有。”游宜答得干脆。
又是一串叮叮当当的响。
游乘抛出第二卦,是二阴一阳。他捏着铜钱,口中念念有词,抬眼看向那排空客房时,游宜的手攥得更紧了。
等第四、五、六卦掷完,游乘闭眼沉思良久,再睁眼时,目光直直投向了那间被称作“狗舍”的茅草屋。
“我去踹门!”虞次拱手请命。
游乘点头,收好铜钱放回袖中,也朝茅草屋走去。
“好小子,敢骗大公子?”虞次揪起地上的农户,长刀抵着他脖子,刀刃就要划破皮肤。
“我真不知情!虞大哥饶命,大公子饶命,大姑娘救救我!”农户哭喊道,最后一句格外蹊跷。
果然,就在虞次撩袍要踢狗舍门时,游宜突然开口,“叔,大哥,我想起来了!你们来之前,那边好像有奇怪动静。”
她指的,正是最初游乘想查的空房。
“哥儿,既然大姑娘想起来了,这狗舍还看吗?”虞次看向游乘。
“不看了,我相信大妹,”游乘话音落,众人便跟着他往空房走去。
虞次让大家退后,免得被拳脚误伤。
游乘则护在游宜身前,眼睛警惕地盯着左侧另一间房的窗口。
“砰!”一声响,左侧窗户突然被撞开。
虞次第一个跳进去,几个壮士随即拿着锄头堵死了房门。
“大哥,我……”游宜声音发颤。
游乘放下护着她的手臂,“不用害怕,今日之事,本也与你无关。”
天色渐晚,光线愈发晦暗。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窗口跃出,肩上似扛着人,直冲向庄后门。他的速度极快,游乘只眨了下眼,黑影便消失在夜幕中。
“哥儿!”虞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游乘跑回去,只见床下靠坐着秦徐,她双眼紧闭,胸口微微起伏,衣裳完好,没有撕扯痕迹,“还睡着?”
“怕是中了迷香。”虞次叹息,“你照顾她,我去追李家的人!”
“我好像看见是两个人?”游乘道。
“一个是李谨,另一个……追上就知道了!带着李谨,跑不快的!”虞次扶着刀柄,三步跃出后门。
屋内点上烛台,游乘蹲在秦徐面前,连声唤“九妹妹”,却没得到应答。一旁的游宜提议用冷水浇面,游乘却让她端温水来,先给秦徐擦手擦脸,再找游宜借了身宽松衣裙。
“大哥不便,我帮九姐姐更衣吧。”游宜说。
“有劳大妹。”
游乘退到屋外,竖着耳朵听动静。
没过多久,屋里传来秦徐沙哑的声音,似在问怎么回事。
游宜随即出来叫他,“人醒了。”
游乘看着她手中的水盆,仔细叮嘱,“告诉庄里所有人,今日之事,不能对外提起。”
游宜点头,招呼农户们散去了。
后门处,虞次提着刀进来,面色沉重。不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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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乘也知道,人没追上。
“我看清了,其中一个是李谨,另一个遮着面纱,没认出来。”虞次沉声道。
游乘没说话,扶着秦徐走出屋子。
经过鹅卵石路时,秦徐直皱眉,她没穿鞋,正光着脚。游乘想了想,问道,“抱么?”
“好。”秦徐声细如蚊,险些被风声盖过。
虞次掌着灯笼走在前面。
游乘抱着秦徐,脚步不快。
“介舟,我一直睡着,什么都没看见,”秦徐轻声说。
“我知道。李谨欠你的,我会找他算清楚,”游乘语气发冷。
秦徐看着他,摇摇头,“可惜没抓住他,若他矢口否认,咱们也没证据。”
游乘见她情绪冷静,多问了一句,“若我把人带到你面前,你能认出当时的马车夫吗?”
秦徐有些沮丧,“恐怕不能,他们有预谋,用帽檐遮了脸。”
游乘宽慰她,“雁过留痕,是李家做的恶,总会有破绽。”
庄门前,回城的马车早已备好。
游乘将秦徐抱上车,对游宜道了别。
马车刚动,游宜却追了上来。
暮色中,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侧窗下,“这个,给大哥!”
游乘接住一看,是块水色极好的白玉牌,上面刻着“李”字,“大妹在屋里捡到的?”
“是,希望对大哥有用,”游宜福了一礼,退到路边。
游乘将玉牌收入袖中,拉开布帘看向游宜。
她目光躲闪,眼眶泛着泪光,“我对不起九姐姐,也对不起大哥。你能不能只怪我,别迁怒母亲?今日隐瞒九姐姐的下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游乘一笑,抬头望望天,云层厚重,似又有雨来,“大妹有空多回府陪陪你母亲。你且记住,我对她有恨,离她很近,就隔着几步路。”
游宜当即跪下,高声道,“谢大哥高抬贵手!”
马车紧赶慢赶,总算在宵禁前进了内城。
秦家众人都在等消息,游乘便先带着秦徐去了秦家。
快到秦府时,秦徐向游乘要过李家玉牌,笑道,“这东西指认不了李谨,没什么用。我看啊,你压根没怪罪宜娘,就是想装回恶人,吓唬吓唬她。”
游乘的心思被看穿,也不掩饰,“她胆子小,吓这一次,就不会有下次了。”
“狡诈!”
秦徐嗔了一句,又想起什么,长叹道,“子应要去江陵了,你很不舍他吧?”
朋友被迫分离,如同美玉摔成两半。
游乘喉间哽咽,说不出话,只好背过身去。一想到李家利用他们的友情,假扮刘子应写信,他对李家的恨意便更深几分。
“对了,还有件事,或许能牵制李家。”秦徐突然说。
游乘转头看她,“什么事?”
秦徐招招手,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原来李谨的妻子前日落水,当场就咽了气。按规矩,李谨需守孝二十七月才能再娶,李经章却纵容李谨,胡作非为,若被言官弹劾,李经章便是顶风作案,罔顾伦常。
朝堂之事,游乘无官职,插不上手。
回府后,他见了父母,不仅上交了李家玉牌,还将秦徐说的秘密一并告知。
李家谋害秦徐的算盘落了空,本就心虚,绝不会对外声张,自然是伤不到秦徐的。
游乘只坚持一点,“必须给李经章的嫡子李谨,长个教训!”
48. 侯府桂宴,李家丢老脸
不足斋,二楼窗前。
游乘指尖叩着桌面,目光落在楼下的店门口。他等了不久,虞次赶着马车来,引着刘家管家刘远匆匆上了楼。
刘远进门时脸色发白,“小的见过大公子。”
游乘故意沉着脸,“你就是刘远?”
不等刘远应答,他继续道,“听闻前日李家有人冒你之名,往秦家送信,约我未婚妻徐徐见面……徐徐的父亲秦舒得知此事,大动肝火,跟我说要亲手剐了那人,还有你。”
刘远身子一颤,忙不迭躬身,“游公子救我!我愿将功补过,说出那人是谁!”
“嗯,是谁?”游乘问。
刘远却支吾起来,“小的不知他的真名,那人总戴面纱,李家人叫他‘二老爷’,但没人见过他的脸。”
九月秋夜,游家烛火摇曳。
游乘将刘远的话一字不落地告知了父母。
容芝坐在烛台边,从针线筐里挑了一枚盘扣,放在半成品的裙带上比划,“那李家确实有个二老爷,是李经章的弟弟,叫李经资。只是二十多年前,他因杀人劫财被判了死刑,案子,还是你祖父督办的。这早死了的人,怎么又活过来了?”
游怜山听言,眉峰拧起,“若当年父亲和李经章合谋,欺上瞒下……也许人根本没死。难怪了,李经章舍得把嫡女李襄嫁给咱们家的三弟,庶子游怜钊。”
容芝缝好了盘扣,抬起头,“此事留个心眼,慢慢查。眼下要紧的是,找个愿意作证李谨妻子已死的人,以此来牵制李家,让他们祸害不了别家的女儿。”
“说到作证,儿子倒觉得,那个‘二老爷’最合适。”
长房次子游余不知何时站在门边,半张脸在暗处,似笑非笑。
游乘一怔,反应过来,“我同意弟弟的提议。刘家管家说,二老爷常去酒馆请客,我去堵他,也会会他。”
“不行,太危险了!”
游怜山立刻反对,“万一他不合作,直接对你动手,怎么办?”
容芝轻声分析,“他不会动手的。隐忍多年,不以真面目示人,他定有大计划。为了这点小事,功亏一篑,不值得。咱们找他说一说李谨的丑事,闹出的场面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我觉得,由游乘出面和他谈,挺合适的。再则,游余也跟去,以防意外。”
游怜山瞥了眼游余,“让他跟去,我怕他才是最大的意外。”
游余皱一皱眉,一把抱住游怜山,“亲爹!我也是您儿子,您就不能像对哥哥一样,对我多点信心?”
次日,午后,酒馆里人声嘈杂。
游乘和游余坐在角落,他俩点了一壶茶,一碟上好的鹿肉干,边吃边盯着门口的来客。
“哥,人来了。”游余撇下肉干,变得紧张。
门口,戴黑面纱的李经资走进来,手里握一柄镶红宝石的短刃。
游乘起身,上前拦住李经资,亮出李谨的玉牌,“等你好久了。”
李经资瞧着那块玉牌,转身就要跑。
游余跑着追上去,慢悠悠开口,“二老爷,别急着走嘛。”
这道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周遭的喧闹。
游余见李经资停下,以手掩口,靠近道,“您也不想想?若我们来找你算账,此刻外面早布下天罗地网,您跑不掉的吧。”
李经资迟疑片刻,终是转回来,在桌边坐下,语气冷硬、低沉,“你们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游余看了眼哥哥游乘,“哥,九姐姐是你未婚妻,你们聊。”
他走到柜台边,摸出二十两银票,递给掌柜,“今日这场子,我全包了,麻烦您让各位客官挪一挪。”
酒馆客人离开,很快静了下来。
游乘坐在李经资对面,直入主题,“前些日子你们劫走秦徐,所幸,她没受到伤害,只要你肯当面跪下,求她原谅,我可以劝秦家放过你。但是,你要想办法,了断李谨祸害女子的心。”
李经资听笑了,带几分嘲讽,“恕我办不成!腿长在他身上,他又是李家独苗,前日下堂了正妻,再娶是天经地义。你凭什么觉得,李首辅会亏待他这个独子?”
“可他的妻子刚溺水而亡,头七都没过,他就想强娶秦徐。这事传出去,李首辅的脸面往哪放?”游乘往前倾了倾身,望着李经资的面纱。
李经资往后退了退,话里藏着试探,“你觉得事情不妥,可以找言官弹劾,何必来找我?还是说,你根本没证据证明他妻子死了?”
游乘稍有沉默,轻笑,“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想曝光身份,更不想大计失败,对不对,李二老爷?”
李经资的手指扣紧了桌沿,目光变冷,“你知道了什么?这般明目昭彰,就不怕牵连到你祖父?”
游乘语气平静,有不容置疑的底气,“我今日敢来见你,说这番话,你还不懂吗?是,我不清楚你和我祖父之间的过往,也或者,我祖父当年有错,可是事到如今,我祖父会不会和李家同归于尽,全看你要不要把他逼到绝路!”
李经资目光凝滞,嘴角扯动,没说出话来。
游乘眨眨眼,“你是知道的,秦徐已与我小定,所以她的事,我必须管。不久前,我乡试中了解元,而我祖母又深得太后恩宠,你呢,若想试试惹怒咱们游家的后果,现在就可以走。”
李经资坐着没动。
他沉默了良久,苦笑道,“游大公子,少年英才,好厉害的谋算……行吧,你说说,想让我怎么做?”
游乘听他愿意妥协,放缓了口气,“还是李谨亡妻的事。你有苦衷,不方便出面,只需在李家找个有威望的人,后天在咱们游家的桂宴上,演个戏,把一些事抖搂出来。”
“后天?游家的桂宴?”
李经资挑眉,随即笑了,“真会选日子。”
游乘端起茶杯,呷一小口,“二老爷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解释。届时,我会让父亲邀李谨来赴宴,也会请遍京城望族。众人围观,瞧个热闹,就看二老爷找的人,能不能准时登场了。”
日子转眼到了后日。
司宁侯府的孙辈游乘、游余,在乡试中双双大捷,其祖父,大理寺卿游仁泰,特在侯府设下桂宴,请京城高门共贺。
红灯笼挂满回廊,桂花香飘满院落。
司家、刘家、袁家等世家代表人陆续到场,送上了礼物。
内阁首辅李家的三公子李谨,也来了。
李谨一身锦袍,衬得面白如玉,只是在场众人看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忌惮与疏离。
没一会,听见秦家的人进了府门。
为首的秦舒皱着眉,一看见李谨就避开了挨着李谨的位子,径直走到刘家主子,都察院左都御史刘钦的面前。
“都御史大人,咱们换换?”秦舒客气笑道。
刘钦愣了一瞬,没多问便起了身。
等他一坐下,秦舒亲昵地拍拍他的肩,小声道,“听说,刘小公子这两天要去江陵?你我两家的孩子没缘分结亲,好歹也是朋友,徐徐让我问问,子应具体哪天走啊?”
“你怎么也知道子应要走?”刘钦的眼中满是诧异。
秦舒啧了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不是你家子应给我家徐徐写信相约吗?”
那封信尾的署名,赫然是“刘与之”。
刘钦只扫了一眼,差点拍案而起。
他被秦舒摁住,压着嗓音,怒道,“这字是假的!有人冒充我家子应!”
秦舒死拉着他,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李谨。
刘钦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压低声音问,“和李家有关?”
秦舒反问,“刘公,你生气吗?”
刘钦胸口剧烈起伏,“当然生气!我的子应还病着,他们竟敢冒用他的名义,约见订了婚约的女子,败坏我刘家的名声!”
秦舒的目光扫过旁边的李谨,“那你想知道是谁干的,又为什么这么干吗?喏……一会你就都知道了。”
话音刚落,侯府大门外传来通报。
“——李家送贺礼到!”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去,见两个小厮捧着一个锦盒进来。
李谨放下手中酒杯,带着点意外,也望了过去。
两个李家小厮站在庭院中央,打开锦盒的瞬间,全场一片寂静。
盒子里装的是一幅女子画像,画中女子眉眼温婉,正是李谨的妻子。但更令人震惊的是,送礼的人忽然撕开了外衣,露出里面的素白丧服,抱着那幅画像就哭了起来。
“我命苦的妹妹啊!刚没了孩子,又遭此横祸,李家绝情绝义,竟连个丧讯都不肯外告!”
嗡的一声,人群大乱。
各家主子面面相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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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所以。
“什么?李家儿媳妇死了?”
“前日还有媒婆去李家说亲啊,这是想隐瞒死讯,夺情再婚?”
“没想到,李首辅私下居然如此不顾伦常!”
议论声此起彼伏。
震惊过后,便是掩饰不住的鄙视。
转眼,桌边的李谨脸色涨成了猪肝。
他冲上去,拽起地上痛哭的男子,“你别在这胡说!你妹妹是我救的,她只是没了孩子,人好好活着,你怎么敢咒她!”
“她好好活着?那你敢让我见她一面吗?你敢吗?”男子挣脱开,声音越发洪亮。
李谨急了,拉着人就要走,“这是我李家的家事,你别在这闹!回李家去,咱们什么都好商量!”
“见不到我妹妹,我不走!”
一旁的秦舒,适时开口,“李三公子,人家兄妹情深,你何必拦着?把三夫人请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李谨被堵得说不出话,面红耳赤,不由分说拖着那人往院门走。
刚出了游家大门,李谨便再也忍不住,把人扔给身后的仆从,吼道,“绑了他!找个地方活埋!”
“住手!”不远处,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游家三郎游怜钊和妻子李襄匆匆赶来。
李襄上前一步,拉住李谨的胳膊,“谨弟,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他让我当着满京城的权贵,颜面丢尽,我冷静不了!”
李谨眼神猩红,微微一眯,“姐,是不是连你也想搞我?当年,你在寒山寺,是谁担心你,总去陪你?又是谁偷偷帮你联络三殿下?你怎么能,忘恩负义!”
“夫人联络三殿下?”
游怜钊低声道,看李襄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李谨见此,脸色一变,慌忙道,“我还有事,告辞!”
说完,他拖上被绑的男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桂宴散时,夜色已深。
游怜山送走最后一批宾客,扭头,便见曾经因为秦徐而闹到水火不容的秦舒和刘钦,并肩走着,边走边说话。
对此,游怜山啧啧称奇,“秦舒这老狐狸,有两把刷子呢!三言两语就拉拢了刘钦。”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容芝站在他身边,语气淡淡,“官场之上,利益为先,今天是朋友,保不齐明天就又反目了。”
游怜山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倒是不知道刘家的子应病得怎么样了。”
这话恰好落在二人身后的游乘耳中。
游乘垂眸,抹了把眼泪。
容芝见状,轻拍了拍他的肩,“乘哥儿,你别伤心,我多让人去打听打听,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定帮你问到子应的离京日期。”
游乘摇摇头,声音怅然,“我不想强求了。他要走,我不能当面送他,就在京城遥祝他,健康快乐吧。”
他转身往府门内走,又想起什么,问母亲容芝道,“这次乡试的主考官升铭没来,儿子想着,应该登门拜访,娘觉得合适吗?”
容芝尴尬地笑,“这种事你自己拿主意,要问,也是问你爹,问我做什么?倒显得好像我和人家背地里有什么……”
她看了看身旁的游怜山。
游怜山沉声一笑,伸手牵住妻子,“唉呀,忙了一天,我腰酸背痛的,大家都快回去,洗洗睡了吧!”
东园,吹灯就寝。
与此同时,李家的正堂还灯火通明。
李经章得知今日游家桂宴之事,头疾发作。
他双目紧闭,不愿多看李经资一眼,却不得不叮嘱,“好弟弟,算哥哥我求你,行不行?务必给我盯好李谨,别让他再胡闹哩。”
李经资颔首,“我明白,但此番受的气,就算了么?那游家的乘哥儿,明年马上参加会试,如果真让他考中状元……”
李经章连连捶打额头,“中状元又怎么?除非游仁泰不想要脑袋,打算跟我同归于尽。放心,游仁泰会出面敲打游乘、游余。”
李经资点头,又想起另一件事,“湖西道今年乡试的解元想来拜谒,您看哪天合适?”
李经章的脸色微松,“人到了就安排进府。过几天太子大婚,我忙完了此事,找人送你和李谨去湖西,离开京城,避避风头。”
李经资怔了怔,“……听大哥安排。”
49. 太子婚仪,游乘心事
太子大婚在即,礼部尚书李经章本是主理人,家中嫡子李谨却隐瞒正妻丧讯,着急再娶,闹出了丑事。流言蜚蜚,席卷京城,终是飘进了皇帝炎治的耳中。
那日散朝,内监突然叫住李经章,言明皇帝在上书房候见。众目睽睽之下,李经章面色未变,没有多问,可内监转头又唤住了礼部侍郎游怜山。
这一幕,让在场官员皆暗自揣测。
书房外的长廊上,游怜山心头打鼓,满脑子都是前日李谨在侯府出丑的模样,就怕皇帝将“疏忽大意”的罪名算到司宁侯府的头上。
“镜水,你觉得今日要议什么?”李经章的声音突然响起。
游怜山强压着紧张,拱手笑道,“下官不敢妄议圣心。”
李经章不同于他的谨慎,语气坦然,“也无需猜测,定是为犬子之事。李谨闹得如此难看,我这个父亲难辞其咎,昨日已敦促他外告儿媳的丧讯,叮嘱他送好最后一程。我管家不严、教子无方,等太子大婚后,便将他赶回湖西老家,断不能留他在京继续贻笑大方。”
游怜山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能沉默点头。
不多时,内监传二人入内,后续之事竟全被李经章说中。
皇帝直言,有言官上奏弹劾李经章家风不正,不宜再主持太子大婚,希望另换人选。李经章似早有预料,当即跪地请辞礼部尚书之职。
“游侍郎,你以为呢?”皇帝话锋突然转向游怜山。
游怜山忙跟着跪下,紧挨着李经章,叩首道,“微臣斗胆进言,此前筹备太子婚仪,李尚书为核定光禄寺宴席的金银器皿便耗了十日,同期还要兼顾乡试,或许是稍有顾不上内宅,才让李贤弟出了这桩笑话。”
皇帝闻言轻笑,“你觉得,这只是个笑话?”
“可能……是个稍大些的笑话。”游怜山说完,便伏地叩首,再不敢多言。
少时,头顶传来皇帝爽朗的笑声。
“朕倒没料到,游家大郎竟这般有趣。李经章,李首辅,你听懂他的意思了吗?”
游怜山余光瞥见李经章侧头看他,满眼茫然。
随即,李经章恭敬回道,“臣听懂了。但太子婚仪关乎皇家威仪,既然朝中有质疑,臣自当反省改正,不可皇然不顾。”
皇帝轻叹了声,“这可如何是好?李尚书不愿继续,游侍郎也不愿接,难道没有更合适的人?”
“或许可请礼部右侍郎……”
李经章刚开口,便被皇帝打断,“哼!不过一场婚仪,你们竟推三阻四?难道朕的太子是洪水猛兽,不配得你们支持?”
“臣有罪。”李经章立刻认罪。
游怜山也急忙辩解,“微臣绝无此意,能为太子主婚是微臣的荣幸,只是微臣——”
“只是你觉得自己不是礼部尚书,不该越俎代庖,更怕接了这事得罪李尚书,日后被针对?”皇帝一语道破。
游怜山伏在地上纹丝不动,心里清楚,此刻多说多错,闭嘴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一时间,书房里静得可怕,游怜山甚至能听见身旁李经章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既然如此,李尚书表个态吧。”皇帝催促道。
李经章说,“臣相信圣上,若圣上信得过游侍郎,臣也信得过。”
皇帝笑着拍板,“好!那太子大婚仍由李尚书督办,游侍郎从旁协助。”
说罢起身,在内监的搀扶下走出了书房。
游怜山这才敢起身,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还好这烫手山芋没落到自己手里。
当晚回侯府,游怜山跟容芝说起白天的事,心有余悸,“这比从前谈几千万的订单吓人多了!”
容芝瞧着他,“那当然,从前谈不成最多被革职,现在说错一句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游怜山长长松了口气,“经今日这事我也看清了,李经章在皇帝心里的位置有多稳。如果李经章没有十恶不赦的大错,皇帝不会动他的。”
容芝也想起了原著里的李经章。李家夫人出身湖西富商,家中办私学、助寒门,在当地威望极高。可凡事都有两面性,李经章如今位高权重,湖西的乡邻难免仗着他的名头横行,此前的湖西修河款一事,便是例子。
晚膳时,阿桔去南屋请游乘和游余。
游余正写文章写得入神,不愿放下笔,游乘只好独自前来问安。
“你何时去拜访升铭大人?”游怜山随口问道。
游乘想了想,“等弟弟写完文章,我和他同去。”
“你得有个准备,他大概率不会见你。”
游怜山提醒道,“太子大婚后,太子府的人行事需更加谨慎,你若只是为了感谢乡试时的提携,未必非要现在登门。”
游乘性子执拗,重情重义,“还是得去一趟,哪怕只见一面也好。”
次日一早,游乘和游余去詹事府少詹事升铭家,果然吃了闭门羹。
回程路上,游余情绪低落,不愿直接回府,游乘便带他去了自家书局。
二人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吹着秋风看了会儿书,转眼到了午膳时间。正打算找家小店随便吃点,书局的老周掌柜却来说,有人在隔壁酒楼订了席,想请他们过去一聚。
游乘兄弟俩心里清楚,定是有人在窗边瞧见了他们。自乡试高中后,二人在京城渐渐有了声望,容芝推掉了不少登门拜访的帖子,却防不住有人在他们常来的书局蹲守。
总避而不见,不妥,游乘想通,“聊聊文章,也无妨。”
游余补充,“不用他们请客,我们做东就行。”
席间,来了不少国子监的同年,大家聊起今年乡试考题,难免谈及各地时局。江南又出了科举舞弊案,江陵闹了水患……
散场时,兄弟俩带回一厚摞交流的文章。
游余对这些文章极感兴趣,回书局后便找了张桌子翻看,格外认真。游乘在旁喝了不少茶,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望着蓝天白云,思绪不知不觉飘到了江陵,想起了远去的朋友刘与之。
“弟,你说江陵的花,比京城多还是少?”
游余抬头看哥哥,“问这个,是担心子应的花粉不适症?”
游乘摇了摇头,“不止。我从前看他身子挺壮实,怎么就突然一病不起,连朋友都不见了?”
“或许他根本没病,他只是不想科举、不愿争了,想清闲度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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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游余淡淡道,“反正他家兄弟多,父亲又是二品重臣,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过得很好,哪像我们?”
游乘趴在桌上,声音闷闷的,“其实你和子应一样,也不用考科举。咱爹是嫡长子,能袭爵,你是嫡长孙,以后也能袭爵。”
游余苦笑一声,“哥你这话不对!咱爹不得祖父喜欢,袭爵的事根本指望不上!”
“怎么会……算了,我想睡会,你看文章吧。”
直到入夜,兄弟俩才回侯府。
游余提着从书局借的书箱,被容芝撞见,只好坦白说,白天请同年吃饭、收了文章的事。
容芝觉得结识朋友挺好的,但一转头,看见跟在后面的游乘眼神呆滞,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有些心疼了,“哥儿,想睡就先回屋,睡醒了再吃饭。”
游乘低声应着,挪进南屋,很快就没了动静。
饭桌上少了游怜山。
这几日他忙着监督太子婚仪,回不了家。容芝和游余对坐,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
“娘在叹气?”游余放下手里的文章。
容芝不答反问,“我看你哥今天没精神,是不是你们午时吃饭,他听了什么闲言碎语?”
游余愣了愣,“没有啊,我猜哥是还在为见不到刘子应难受。”
容芝瞬间懂了,“你哥从小就敏感,别人不在意的事,他能记很久。刘家这事,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游余笑道,“刘家什么背景?您就别瞎操心了。”
容芝皱起眉,抢下他手上的文章,“可也不能看着你哥一天天消沉下去。再过几个月就是会试,各地高手都要云集京城,万一他发挥不好,承受不住打击,钻了牛角尖,怎么办?”
游余挠挠鼻子,“娘在杞人忧天……我哥怎么可能发挥不好?他肯定能中状元。您要是实在闲,不如多想想他和九姐姐的婚事?”
“你哥的婚事,我一直记着呢。”
容芝没了胃口,索性离席走到正堂外,望向亮着烛光的南屋。她看见游乘压根没睡,正坐在桌前磨墨写信,写满一张便折好放进信封,然后躺回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娘,您在看什么?”游余捧着文章走了出来。
容芝摇摇头,没说话。
见他要朝南屋走,她急忙拉住他,“儿子,帮娘个忙。”
“您说。”
容芝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这钱你收好,从明天起,你负责带你哥出门散心,哪儿好玩、哪儿好吃,你就带他去哪儿。”
游余察觉不对,扶住她的双肩,“娘怎么了?”
容芝只是叹气,“你别问,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得让你哥高兴起来,他要是不高兴,娘的日子也过不下去。”
“好好好!您别急,我肯定能哄好我哥。”
游余拍着胸脯保证,让哥哥高兴,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隔天一早,游余借口要把看完的文章还给同年,约游乘一起去不足斋交流。
兄弟俩来到书局,推开二楼雅间的门。
窗前那人正好回过头,开口唤道,“游介舟。”
50. 游乘偿愿,三房失控
等候的人是秦徐。
游乘微感失望,原以为弟弟帮他寻来的会是刘与之。
秦徐兴冲冲地说,母亲刚给她五百两银子用于开书局,她第一时间就来寻他。那间新铺面,在千家胡同和内城边缘,既贴近巷弄人家,又兼顾权贵人家,店铺布局显得尤为重要。
“读书人骨子里都有傲气,不太看重身外之物。”
游乘缓声道,“你的书局只要干净、整洁、宽敞,再添几分安静,就足够了。”
秦徐不由分说拉他下楼,要去看新店面。
游乘虽兴致缺缺,终究也点了头。
快晌午,秦家的马车停了千家胡同前。
游乘与秦徐进铺里,来往走动,预设布局。
店门口,虞次拉上游余,指着远处的“谷之房牙行”,低声开口,“二哥儿,跟你说个秘密?你们昨日没见到的升铭,其实是命生掌柜。”
游余收回目光,睁大了眼,“你意思是,尔惑先生……是太子?”
他猛地想起先前,他和哥哥在湖边偶遇尔惑的场景。对方在湖中亭抚琴,他解衣如厕,还让哥哥帮他遮挡。
念及此,游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这边游乘刚帮秦徐敲定完书局布局,走出来找游余,见他站在原地神色怪异,像是藏了什么事,便主动问出了何事。
游余神秘一笑,“哥,我再带你见个人,保管你见了能高兴!”
几人一同往房牙行去。
秦徐有眼力见,说她留在马车上等。
经过茶馆前的招幌,游家兄弟上前推房牙行的门,果然门又虚掩着。
命生着一身便服迎上来,瞥见门外的女轿,问道,“车里的可是秦家九娘?”
“是九姐姐,也是我未来嫂子!”游余抢道。
游乘耳尖微红,忙解释,“祖母为我们小定,是为了护住秦家。我和秦徐,说到底只是朋友,并无男女之情。”
命生却笑,“都这样。真住到一起,感情自然就有了。”
游乘赶紧转移话题,拱手道,“升先生!恕晚辈眼拙,没看出您便是詹事府的少詹事,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莫放在心上。”
“我也得请你包涵。”
命生坦然道,“昨日收到你的拜帖,因身份顾忌,我故意闭门不见。”
游乘这才露出笑意,目光扫过侧面墙上的一些团扇。走近一看,挂游字的那柄在中间。
他心头一动,“太子殿下还在观望游家?”
“公子好眼力,”命生笑着点破。
恰在此时,游余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该用午膳了,游乘想起马车上的秦徐应该也饿了,连忙向命生谢过乡试的提携之恩,起身告了辞。
命生却叫住他,递来一柄团扇。
游乘接过看,扇面上画着一座三进宅院,“又有交易交给家母?这次是哪家的事?”
“这是给你的。”命生道。
“可我并无需求。”
游乘皱眉,“我住在祖父的侯府里,叔伯婶婶、弟弟妹妹们相处和睦,不会分家的。”
命生坚持把团扇塞到他手里,“现在不需要,往后总有一天,你要有自己的小家。”
游余咋舌,脱口道,“真到那天,怕是司宁侯府都不在了吧?”
游乘看向游余,想起祖父曾冒险保下李家二老爷的死囚命。他攥紧团扇,“升先生,我祖父在朝中有难,对不对?”
“算是。”
命生缓缓点了点头,“太子正在想办法转圜,不过,也得你祖父愿意配合。”
“需要祖父如何配合?李家的案子若重审,祖父定会第一个被推出来。”
游乘沉声道,“除非李家那人能戴罪立功,功过相抵才能活,我祖父才有机会脱险。”
命生颔首,“介舟说的法子,倒可行。”
游余一拍手,“不如让他去西南剿匪!我瞧他身形彪悍,定有功夫,去剿匪正合适!”
游乘神色微松,“弟弟脑子倒快。”
命生说,“可我是太子府的人,不便出面见李家的人。”
游乘应下,“由我去说服他吧。那人本就欠了秦家和秦徐一个道歉,我找他,他肯定会见我的。”
临走前,游乘仔细收好了那柄团扇。
兄弟俩上了马车,秦徐一眼瞥见游乘手中的团扇,笑道,“这是送给我的?”
游余凑过来打趣,“九姐姐,你对这宅子挺满意啊!”
秦徐这才看清扇面上的宅院,恍然道,“还以为只是普通画扇,原来藏着玄机。”
游乘问,“你真喜欢这宅子?”
秦徐又看了两眼,认真点头,“挺合适的。”
游乘弯了弯唇,“你觉得合适,我便请母亲先买下来,留着以后住。”
“哥想好什么时候娶九姐姐了?”游余追问。
游乘垂着眸,唇角轻扯,“婚事是祖母亲自定的,不过,也要等明年殿试放榜。”
送秦徐回府时,正撞见秦夫人在府门前拆信。秦家七郎秦均在江陵府供职,从江陵寄来了家书。
游乘想起昨日在酒楼听国子监的同年说江陵闹了水患,便多问了一句。
秦夫人道,“信里没提这事。”
秦徐说,“我给哥哥回信时,帮你问问吧。”
秦夫人笑着劝道,“那么远的地方,介舟就算知道有难,也帮不上什么。”
“您说得对。”
游乘应着,眼底掠过一丝失落。
秦徐瞧在眼里,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你想去江陵,我陪你去?也正好看望七哥。”
游乘迟疑,目光不自觉看向秦夫人。
秦夫人绞着帕子,没开口。
“夫人放心!”
游余连忙上前见礼,“我和哥哥定会照顾好九姐姐,保她一路平安,开开心心见到七哥。”
秦夫人摇了摇头,笑道,“不是不放心……太子婚仪就快到了,京城城防管得严。徐徐她爹说,去西南剿匪的沈越将军都出不了城,你三伯游怜钊要下江南查科举案,也得等十日后才能动身。”
游余眼睛一转,“那是不是说,刘家的刘子应也还没出发?”
游乘沉吟片刻,“谁知道呢。”
向秦夫人告辞后,兄弟俩乘马车回了司宁侯府。
刚到东园门前,见西园三房的侍女阿雪迎了上来。
“二位举人老爷安,”阿雪屈膝行礼。
“姑姑别这么喊,怪尴尬,”游余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阿雪手里的婴孩鞋袜和小帽子上。
阿雪捧起来,“这是送阿桔的,她明年年中就要生宝宝了。”
三人同进东园。
阿桔收下婴孩鞋袜,容芝拉着阿雪的手,直夸做工精致、料子舒服。
“都是三夫人做的。”阿雪轻轻叹了口气,“原本三夫人要亲自过来,但昨儿她和三爷吵了架,今早便带着游绵小姐回娘家了。”
话音刚落,虞次停好马车走进来,接话道,“大夫人,我刚才见三夫人回来了,她抱着游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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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边哭。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只摇头不说话。”
天渐渐黑了,容芝和阿桔惦记李氏,便往西园去,到院外,听见里面传来游绵的哭声。
恰逢三爷游怜钊派人来传话,说刑部衙门有事,今晚不回府了。
“三弟妹?”
容芝推开虚掩的屋门,游绵立刻从床上爬下来,扑到她怀里。
她抱起孩子,见帐子里的李氏手握着一枚粉玉镇纸,胳膊颤动。
“这东西早就该扔!”李氏说着,要将镇纸往地上砸。
“夫人!这是您最宝贝的东西,不能砸啊!”阿雪连忙上前拦住。
容芝把游绵交给阿雪,让她带去东园照看,自己走到床沿坐下,轻声问,“好好的,怎么要砸它?”
李氏别过脸去,“大嫂放心,这不是三郎送的。他是粗人,哪懂这些风雅物件。”
容芝拨开帐子,往她身边挪了挪,“看来你对三弟的意见不小。也是,女子嫁人,若不是自己选的,难免会委屈。”
“大嫂哪会明白这种委屈?”
李氏忽然一笑,眼底却是苦涩,“大哥和大嫂伉俪情深,两个儿子又优秀,父亲还是前户部尚书,就算辞官了,也疼你护你。可我呢?从头到尾,都只是被人拿捏的。”
一阵晚风卷进屋里,吹开了帐子。
容芝定睛细看,才看清李氏的脸颊上有一片红肿。
“谁打了你?三弟?”
李氏泪水涌了出来,“不怕大嫂笑话,是我母亲动的手。今日我带绵儿回娘家,她入夜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骂我。只因为我弟李谨要被送回湖西,她心里不痛快,就拿我撒气……可那是李谨自己犯的错啊!”
“娘!”
游绵突然从门外跑进来,抱住李氏的腿。
李氏再也忍不住,将孩子搂进怀里,捂着脸失声痛哭。
容芝轻拍李氏的背,转身对阿雪叮嘱,“好好照顾着,绵儿我先带走。”
说完抱着游绵离开。
走在东园的墙下,游绵喊了声“大伯母”。
容芝赶忙停下来,以为她有哪儿疼,却听她小声说,“娘的镇纸,是三郎送的。”
“三郎?”
容芝不觉愣住,这三郎,不是家中三弟游怜钊,便只能是外男。
游绵趴在容芝肩头,打个哈欠,“三郎住在一座王府里,他的大门上写着……王字。”
“哪个王?”容芝追问。
虽然这对一个五岁小姑娘来说,实属为难。
“绵儿不认得那个字……小王?”游绵揉着眼睛,声音越来越小。
等游绵睡熟后,容芝放她去床上,快步去外间叫醒了游怜山,把游绵说的“三郎”、“小王”一一告知。
游怜山皱着眉,思索片刻,沉下脸色,“李氏见的人,是三殿下,恭王炎钟。”
夫妻俩对此早有预见,此刻仍感到意外。
容芝想了想原著,三房弟妹李氏和三殿下,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过往。
倒不是想深挖旁人的密辛,她只担心李氏心理压力过重,情绪失控,做出意料外的大事,牵扯到整个司宁侯府。
看来,又要去一趟千家胡同打探情报了。
时辰已晚,最快也得等天亮行动。
容芝正要吹烛台,听见有人敲大门,出来一看,竟是三房侄子,游编。
“大伯母——”
十一岁的游编满脸泪痕,如今的他口齿清白许多,跪在地上求道,“请为我母亲讨回公道!”
51. 三房行刺,密辛难藏
夜已深,月光铺洒庭院。
容芝握着三房侄子游编的手,摸到少年掌心的茧。这孩子去兵部尚书谢家才几天,就被沈越将军磨练了出来。
容芝声音放得柔,“天不早了,你先回西园歇着,有话明日再说。”
少年却抽回手,红着眼框,“编儿不要。外祖母打我娘,我管不了,三殿下作践我娘,我也管不了,可是,您也不管吗?”
三殿下。
容芝听着心头一沉,依然温言安抚,“三哥儿,听我一句?大人的事盘根错节,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你马上就要赴西南剿匪,安心去立你的军功。家里这些事,我处理好之后,写信给你交代。”
游编含泪点了头,转身离去。
天蒙蒙亮,长房东园已点了灯。
秋日清晨透着凉意,容芝裹着薄披风,从里屋门出来。她今日要去千家胡同打听情报,原想让长子游乘陪同,此刻,游乘却立在廊下,对她行礼道,“娘,我得去见李家老二,让弟弟陪您吧。”
容芝走近,抬手帮他整理领口,瞧着他那张与他爹游怜山相似的脸,“见李家人做什么?”
游乘以手掩口,声音压得低,“娘忘了么?李二的贱命是祖父保下来的,也因此,祖父涉了欺君的险。儿子想着,若李二能去西南剿匪建功,或许能换条补救的路。”
闻言,容芝沉吟片刻,“可我听你父亲说,等太子大婚,李家打算让李二陪李谨去湖西避风头。改去西南?李二未必能自己做主。”
“我只是给他机会,选不选,在他,”游乘再一拱手,转身走下屋檐,径直出了院门。
孩子已大,主意也大了。
容芝不再多想,去南屋叫醒了游余。
少年顶着蓬乱的头发,冲站在床下的母亲诉苦,“——亲娘,我昨晚写文章到半夜,您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嘛!”
“睡什么睡?你哥早出门办正事了,哪像你!”
容芝揪着游余的耳朵,催他快快洗簌更衣,吃饭出门。
马车碾过石板路,“咯吱”作响。
快到千家胡同时,游余掀开车帘,指着街角一家卖糖人的小摊,“娘,那种糖人好不好吃?我还没吃过哎。”
容芝轻哼一声,懒得理他,闭起了眼。
游余安静地靠在她肩上,喊了声娘,“昨日我和哥哥来见了命生掌柜,知道他就是詹事府少詹事升铭大人。”
容芝低着头,倒不意外,“都说京城局势复杂,一脚能踢出三个勋贵,但为娘一开始结识命生和尔惑,真没想到他俩背景这样硬,竟一个太子,一个少詹事。”
游余笑道,“娘别解释!您这是,傻人有傻福!”
“谁傻!没大没小的泼儿,”容芝气得敲他脑门。
他佯作吃痛,压低声音,“对了,大哥收了升大人一把团扇,上面画着三进的宅院,大哥和九姐姐都很满意,想以后分家了住。”
容芝微愣,婚事有了着落,但她也想到最先见命生和尔惑时,曾被问起,要不要卖掉司宁侯府的宅子。眼下命生给家里准备宅子,怕是太子要翻李家老二的旧案,开始与李家算账了。
房牙行门上挂着“谷之”的木匾。
容芝进去,见命生坐在案前,吹气清理团扇上的浮尘。
她上前,“升大人。”
对方放下笔,指了桌边的竹椅,笑道,“出了朝堂,我只是命生掌柜。夫人和从前一样就行,别闹得彼此生分了。”
容芝坐下转了话头,谈起家中三弟妹李氏与三殿下的少年事。
命生却没回答,只取出四五柄团扇,摆在桌上,扇面画的像是京郊的庄子,田埂上还有稻草人。
“要抓紧处置些田产,夫人瞧瞧。”
他将团扇递过来,容芝凑近看,见底下有个“许”字,心里已猜了八九分。
命生给容芝倒了茶,自己端起茶杯来,“是恭王妃弟弟家的产业。不日,恭王要去江陵就藩,王妃怕到了封地手头紧,才找弟弟处理这些私产,变成现银。”
容芝捏着扇柄的手一紧,“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按理讲,皇子成婚便该就藩,三殿下成婚十多年,怎么还在京城?”
“先前江陵王府没建好,耽搁了这么多年。”
命生吹开茶沫,“最近,秦家七郎去了江陵府当同知,亲自督办王府工程,眼看就要完工了。”
容芝瞬间明白,那工部尚书秦舒派七儿子去江陵,对外说是帮儿子攒功绩,实际分明是想赶三殿下离京。
只是,这些扇面上的庄子,至少值上万两银。
容芝忍不住问,“王妃这么急着筹钱,难道三殿下待她不好?”
命生抬眼看她,“他们成婚多年无子,算不算不好?”
容芝反驳,“或许是身子不济。”
“但三殿下一直没立侧妃。”
命生放下茶杯,“夫人觉得,这算恩爱吗?”
容芝没接话,只望着店门外的自家马车出神。
忽听命生先生轻声叹,“女子命途多舛,能得善终的太少了。”
她回头,顺口问命生,“您不成婚,也是怕自己辜负对方?”
命生拿起一把团扇,转了转,“我走的路满是荆棘,何苦拖累旁人。”
离开房牙行时,日头已升高。
容芝提着装团扇的食盒,心里想着游乘和秦徐的婚事。两个孩子定了亲,却磨磨蹭蹭的,不知要耗到何时。
正走神,她的披风被游余拽住。
游余接过她的食盒,放去马车里,“娘别愁了,昨日我听见大哥跟九姐姐说话,大哥的意思是,等殿试放榜就成婚。”
容芝揉了揉游余的头发,心头甚暖,“走,娘给你买糖人去!”
母子俩买完糖人,没回府去了恭王妃弟弟家。
许逢是个微胖的中年人,见了容芝便笑,眼角堆起细纹,“夫人是为我姐的田产来的?”
容芝刚要开口,却听许逢先叹了气。
许逢说,“我姐和王爷多年夫妻,感情甚好,外头传恭王不育,都是瞎扯。早些年王爷有次醉酒,拉着我姐说他有个庶子在外面,我姐想接回来养,他却死活不肯。后来醒了酒,又不认账了,便不了了之。”
容芝手里的茶杯晃了晃,热水溅到指尖,烫得她缩手,“那……王爷从前有没有心悦过谁?”
许逢挠了挠头,“好像是有的,我听我姐提过一嘴,但具体是谁,大家都不知道。”
事情再往下,也没意义了。
容芝不再多问,接过许逢给的钥匙就告了辞。
去京郊的田庄,有半个时辰路程。
马车驶进,麻雀从路边草丛飞出,翅膀扑棱。
庄子的门早朽了,一推就整个掉了下来。
容芝踩着荒草往里,没走几步便实在走不了。她让游余找了自家田庄的农户来收拾,看着大家挥锄头除草,她心里乱糟糟的。
想着三房侄子游编,眉眼真有几分像三殿下。
门口传来游余的喊声,“娘,大姐做了午膳,让我带来!”
他跑得满头汗,打开食盒,有红烧肉,和容芝爱吃的糖酸藕。香味扑出来,瞬间驱散了庄里的草霉味。
母子俩坐在台阶上吃饭,游余吃得急,嘴角沾了些酱汁。容芝拿帕子给他擦,就见他猛地站起来,撞到了身后的矮墙。
那墙被他一撞,“哗啦”一声塌了半边,碎砖里滚出几封书信。
游余捡起来,封面没有字,信封也没封,拿出里面的纸张,竟是手抄的佛经。
末尾的“子衣”二字,写得娟秀。
游余盯着看了半晌,抬头,指着容芝手里的团扇,“我和哥哥之前还猜过,这‘谷之’房牙行的由来,是您的名字。”
容芝微怔,惊道,“你是说,这‘子衣’,是你三伯母李襄?”
游余点了点头。
容芝忙把那几封信夺过来塞入袖中。
“别乱猜,咱们回府,”她拉起游余,脚步快得要跑起来。
回到侯府,游怜山坐在正厅里,手里捏着一本红皮的登记册,大约是太子婚仪要用的。
容芝让游余回南屋,到游怜山面前递上佛经。
游怜山展开,扫过“子衣”二字,面色一凝,“这是李襄写的?你在哪儿找到的?”
容芝简略说了白日自己见了谁,去了哪儿,听了什么,“游编很可能是三殿下的庶子。”
游怜山一慌,赶紧收好手抄佛经,“绝不能让三弟知道此物!他那性子,知道了会疯。”
“幸好游编马上就离京,三弟未必能察觉。”
容芝松了口气,刚要坐下,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是三弟游怜钊。
他穿着件藏青官袍,见了大哥大嫂,拱手,“我是来辞行的,马上就去江南督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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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家中游绵还小,劳烦你们多照看。”
容芝忙应着,“你放心去,游绵和你媳妇,我都会照看好。”
游怜钊却目光一顿,轻飘飘地说,“李氏……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说罢转身就走。
容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堵了块石头。
三弟定是知道了李氏的事,才急着躲去江南。以他刑部侍郎的身份,哪里用得着亲自远行,去督办科举案。
这时,游余从南屋出来,去厨房拿了些鸡腿。
他想起一件事,到正堂的父母面前说,“江陵出了水患,大哥打算陪九姐姐去看望均哥哥!”
游怜山点点头,“你哥想去寻刘子应吧。”
容芝为三房的事发了慌,听了这话,急得额头冒汗。她一把夺下游余手里的鸡腿碗,拔高嗓门,“浑小子,成天只知道吃吃吃!我让你哄你哥开心,你答应得好,给我闹成这样?唉呀,要被你气死了……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他去了江陵不回来会试呢?再等三年,变数这么多,他误了前程呢……你赔得起嘛你!还吃?不准吃!”
“真误了,也是他自己的劫数,你急,没用。”游怜山低头,捡起桌上的册子。
容芝坐去石阶上抹眼泪,“游怜山!你自私,不顾旁人感受,我忍了!但孩子不懂事,你三十好几了,也不懂事吗?跟这儿添什么油,加什么醋!我真是受够了……我告诉你们,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幸好东园的大门紧紧关着。
她这些话,只有自家的丫鬟小厮听见,大家仍旧忙自己的,权当没听见。
游怜山挨了骂,没敢喘大气。
没过多久,游乘就进了东园。
他今日去见李家老二,劝对方抓住西南剿匪的机会立功赎罪,办成了就是侯府的一桩大事。
游乘笑着抬头,瞧见母亲坐在地上眼眶通红,拍了拍游余,“不是,你又惹娘生气了?”
“不是我惹的!”
游余瞪他一眼,委屈地大哭起来,“哥哥要去江陵,娘担心你不回来参加会试,怕你误了大好前程!呜——呜——我的前程就不是前程吗?我难过的时候,你们谁哄过我?”
游乘汗颜,默默拣起地上的鸡腿,剥掉外皮,塞到游余手里,“快吃吧,往后我哄着你。”
而后,他扶起坐台阶上的母亲,轻道,“娘,爹,儿子让你们担心了,儿子不去江陵了。”
容芝看着他,眼泪又淌下来。
游乘笑着补充道,“我见过李二了,劝他去西南剿匪,他说,愿意考虑考虑。”
容芝的心情又降回冰点,起身道,“咱们给他指条活路,他倒摆起架子!行,大家都别活了!”
正在气头,她抓起游怜山的册子,重重甩到地上。
当晚,游怜山被赶出了东园。
次日便是太子大婚。
天还没亮,容芝就起了床,听丫鬟打听回来说,大爷在礼部衙门过的夜,被衙门同僚问起,就说怕误吉时,连夜住下的。
皇宫里处处喜气。
从宫门到太和殿,无数红绸带飘飞。
太子与太子妃穿着礼服,在帝后面前跪拜,礼乐声震耳。
游怜山站在人群里,因前日得知的某些事,不自觉看向三殿下炎钟。
三殿下穿了冕服,上青下浅赤,面容温煦,举手投足满是文雅,实在也不像会私通外女的人。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游怜山没休息好,低头想打哈欠,余光瞥见几个内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
游怜山悄悄拽住个内监的衣袖,“出什么事了?”
内监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喃道,“三……三殿下遇刺了!”
礼乐还在继续。
游怜山怔了怔,跟着内监退场,绕过宫墙,进了偏殿。
殿内,太医跪在榻前,给三殿下处理后背的刀伤,白色纱布裹了一层一层,还是渗出血来。
“听好了。”
三殿下忽然开口,声音弱却带着威严,“今日,我是祭拜时磕了后腰,没有刺客。”
众人齐声应着。
游怜山垂着头,在人群后躬身,听见三殿下叫住他,“游大人,上前来。”
“微臣来了,”游怜山碎步前进,后背直冒冷汗。
三殿下缓缓抓住他的领子,拉近,“……有劳你去隔壁,将游编带出宫……”
52. 三伯过世,江陵真相
殿外的礼乐仍旧震耳,偏殿的气氛十分沉凝。
游怜山将侄子游编往小太监服里塞,压低他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这副透出不凡之气的眉眼,绝不能被认出来。
“别出声,低头跟我走。”
游怜山攥着游编的手腕。
可刚走出三步,孩子不知又受了何种刺激,捏着一直没松开的短刃,飞快往三殿下养伤的屋子冲去。
“让你欺负我娘!我要杀了你!”
伴着嘶吼,孩子撞开阻拦的内监,径直往榻前扑,刃口逼在了三殿下的脖子上。
“拉开他!”
近身侍卫眼疾手快,直接拎起游编的胳膊,那柄短刃飞出去,撞出脆响。被控制住的游编拼命扭动,眼眶涨红,泪水汹涌。
游怜山追过来,正要为侄子求情。
只见榻上的三殿下缓缓抬手,声音透着沙哑,“不要伤他。”
三殿下看着那团挣扎的少年身影,眼底闪烁复杂情绪。或许有惊讶,有惋惜,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柔软,“游大人,快带他走……”
游怜山不敢多言,请侍卫反绑了游编,再堵上他的嘴,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出了殿门。
门合上了,三殿下撑坐起来,看向地上的短刃,低笑道,“那孩子倒有胆气,不怕死,还护着他娘。若他去西南剿匪,说不定真能闯出些军功来。”
这些赞许自是不为游编本人而知。
他被大伯游怜山抗在肩上,动不了,喊不了。
伯侄二人绕到一道小门前,门突然被叩响。
游怜山赶紧把游编往门后一藏,缓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太子詹事府少詹事,升铭。此人身后跟着两名内监。
“游大人此时带个小太监,在这里徘徊,难道不知今日是太子大婚?”
升铭先皱起眉,语气刻意严厉,“若是冲撞了,你我怕是都担待不起。”
游怜山没等辩解。
升铭四下望了一圈,凑近,与他小声道,“四处都是巡逻禁军,我引你走,快些出宫门,再晚就是换岗,不好走了。”
宫后角门,砖墙挡住远处大典礼乐。
升铭掀开马车帘,躬身送道,“车里有些吃的和水,别委屈了孩子。”
又递过一块腰牌,“遇盘查,就亮这个,说是太子府上的太监,发了疯症才带出来的。”
游怜山接过腰牌,简单致谢,拉游编进马车。
车轮碾过路面,声响匆忙。
不多时,游怜山看侄子游编眼眶里的红退了,便解开了他的绳索,“去谢府,安分些,来日跟着沈将军去西南,那里没人过问这些荒唐事。”
游编活动四肢,抬起的眼里满是困惑,“我刚才刺了三殿下,他为什么不报复我,反而让你带我走?”
游怜山把绳子绕成一团,不答反问,“你还没说,谁帮你混进宫的?你又怎么敢拿刀行刺?”
“今日宫里人多,我跟着送贺礼的人就进了。”
游编避开“帮手”的话头,声音低了些,“这些天,我娘天天躲在房里哭,她的难过都是三殿下害的,我不能看着她难过。”
“谁跟你说的这些?”
“我听见阿雪姑姑和娘说话,”游编又急红了脸,“说三殿下小时候跟娘要好,还说要娶娘做王妃……可娘最后嫁了我爹!”
游怜山望着孩子较真的模样,叹了口气,“你心里清楚是非,是好事,但你报复的法子错得离谱。”
沉默片刻,他说出关键的话,试图解释给游编听,“你娘没跟三殿下在一起,不是谁欺负谁。女儿家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就像你爹送你去西南,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一样。”
游编愣在原地,似懂非懂地低下头。
半晌,他吸吸鼻子,哭声渐大,“祖父为什么要拆散他们?他们明明那么好。”
游怜山声音软了些,“也不算完全拆散,他们有了你啊。”
游编追问,“有了我?那我爹呢?他娶了娘,难道只是个摆设?”
游怜山摇了摇头,显得无奈,“你爹也是身不由己,说到底,他也是受害者。”
这话也许就像重锤,砸在只有十一岁的游编心上,他转过身来,死死抱住游怜山的胳膊,“大伯,我犯下死罪,现在该怎么办啊?”
游怜山拍了拍他的背,“此罪,三殿下不会追究,会帮你掩盖过去。但你不可再有下次,就当为了你娘着想。等去了西南,跟着沈将军,好好练本事吧。好好活着,做自己力所能及的,比什么都强。”
这番话绷断了游编的情绪,他埋在游怜山怀里,哭声压抑在狭小的马车里。
五天后。
清晨,京城门开启,吊桥放下“吱呀”一声沉响。
赴西南的剿匪将军沈越,一身戎装立在城外,身后的亲兵牵着两匹马,鞍上捆着简单行囊。
不多时,游编跟着游怜山赶来。
经过几日和缓,少年心神宁静了许多,他换了利落的短打,眉眼间带着些微的局促。
沈越上前拍他的肩,没多言语,只朝游怜山点了点头,带着游编翻身上马。
马蹄扬尘,朝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京城的是非与纠葛,被远远抛在身后。
与游家的游编同时离京的,还有两拨人。
一拨是礼部尚书李经章的弟弟李经资,他陪着侄子李谨前往湖西。
他们的队伍里,混着个面色冷硬的汉子,正是李经章的亲信。此人明着是随行照应,实则他的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李经资。
行至离京一百里的驿站,一向娇养的李谨喊累,队伍只好停下。
李谨蹲在路边赏野菊,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李经资坐在马车上,听侄子李谨的嬉笑打闹声,逐渐捏紧拳头。
离京之后,他的心绪很乱。
事到如今,自己再跟着李家的步调走,这辈子都要藏在面纱后,做李经章手里任由摆布的傀儡,直到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前几日游乘私下说的话,也总在脑海回响:
——“西南正剿匪,凭你的本事,去那里闯一闯,未必不能挣出条自己的路。”
就似一颗火星,点燃李经资压在心底的愤懑。李经资掀开车帘,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李家亲信,渐渐起了一个决定。
他要转道西南,再不做李家的影子了。
可那李家的亲信像甩不掉的膏药,日夜监视着,他想悄无声息脱身,根本不可能。要逃,就得先除掉这个障碍。
李经资摸向靴里的短匕,冰凉感却让他定神。
他已经察看好了,驿站后院有片茂密的竹林。
如果夜里起夜,他引亲信到僻静处,趁其不备动手,再将罪状藏进竹林里,神不知鬼不觉。
天擦黑时,李经资故意在亲信面前踱步,又频频看向驿站外。
等亲信上前询问,他故作神秘地说,“刚听见竹林有动静,怕是有异状,你随我去看看,别惊了我侄子。”
话音未落,他先一步朝竹林走去。
逃离计划,该开始了。
与此同时,另一拨离京的人,是司宁侯府的三郎游怜钊。
他身为刑部侍郎,奉旨前往江南,彻查科举舞弊案。出行的行囊里除了官文卷宗,只有一封准备好的家书。
游怜钊离京的半月后,这封信送到司宁侯府,落在了容芝手中。
信里,寥寥数语报平安。
游怜钊说,江南之行顺遂,查案已有初步眉目,可笔锋一转,他提到“儿子”游编,字里行间是复杂情绪。
游怜钊在信中坦承,游编进宫行刺三殿下,是他暗中唆使。他既愧疚于利用孩子的单纯,却又从三殿下对游编异乎寻常的隐忍里,窥破了真相。
一直被他爱护的儿子游编,不是他的骨肉,是当年李氏寄居寒山寺时,与三殿下私通所生的孩子,并不真正属于游家。
信末的字迹,染了泪水。
“可我对他的疼惜与牵挂,半分不假。
“如今面对他,不知该如何自处。面对李氏,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盼在江南查案的日子里,能寻得一丝头绪,解开这两难的困局。”
容芝握着信纸,只觉这寥寥数语,无比沉重。
日子再难,仍要继续。
司宁侯府也有一件稍微高兴的事,便是秦九娘的新书局即将开门迎客。
容芝作为未来婆婆,也是不足斋书局大东家,自是不敢怠慢。她帮着未来儿媳秦徐布置,新打的木书架立在墙边,宣纸码得整齐,窗台上的吊兰,倒是秦徐亲手选的,嫩叶片垂下,添了生机。
对于秦徐这姑娘,容芝瞧着她是越发的满意。
每日午时,游乘和弟弟游余送来饭菜,总有一份特意让厨房做的莲子羹。
容芝知道,这是秦徐喜欢的。而她每次吃几口,便借口“去总店看看老周掌柜”,或“取账本”,把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在院门马车上,她悄悄驻足,听俩孩子的交谈,心里更踏实。
这样平和闲适的日子,像冬日暖阳,却在又半个月后,被一则消息彻底打破了。
那日,容芝在总店整理账本,翻起一页,忍不住和老周掌柜念叨,“按路程算,我家三弟该到江南了,说不定都快查完科举案了呢。”
话音刚落,店外就传来脚步声。
游怜山下值,路过就进来了,可他脸色沉得可怕,全然没有往日的从容。
“出事了。”
游怜山攥着容芝的手,掌心冰凉,“刑部来的消息,三弟在去江南的路上遇了山匪,拼杀时不慎从悬崖掉下去,到现在还没找到人,生死不明。”
容芝手里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
她愣了半晌,才颤声问,“遇匪?好好的官道,怎么会突然有山匪……”
话没说完,喉间一哽,她趴在游怜山肩上,泣不成声。
刑部侍郎,办案半路,遭遇不幸。
一夜之间,消息在京城传开。
次日上朝,大殿上的众官员的面色比往日凝沉几分。
刑部尚书袁至诚率先出列,沉声道,“游怜钊奉旨查案,途中失踪,事关朝廷官员安危,臣请命派刑部人手,即刻前往事发地搜寻,务必查明他的下落!”
众官安静。
站在朝臣中的游仁泰,上前一步,口气坚定,“袁大人不必费心。”
他闭了闭眼,掩去难过情绪,继续道,“怜钊是臣的三子,臣亲自带人去找,更合适,不必劳烦刑部动用人力,免得耽误其他要务。”
这话一出,殿内变得更静。
皇帝略作沉吟,最终点头准了游仁泰的请求。
然而众官员也都注意到,游仁泰悄悄垂头抹泪,指节攥得发白,仿佛在掩饰什么。
散朝,官员陆续散去。
游怜山故意放慢脚步,与刑部尚书袁至诚并肩,走在宫道上。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一直看着前方的父亲游仁泰。父亲背着手,脚步虚浮,时不时抬手按一下眉心,往日挺直的脊背透着佝偻,满脸都是心事重重。
就在这时,内阁首辅李经章快步追了上去。
此人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凑到游仁泰身边,低声劝慰,“游寺卿,你也别太忧心了。怜钊贤侄身手好,又机灵,不过是遇了点小波折,定会平安归来的。你且放宽心,节哀才是。”
游怜山在后面看得真切,忍不住与袁至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李经章这副假惺惺的模样,分明是知道什么,却装出关切,简直无异于耗子哭猫,虚伪得令人作呕。
回到侯府,游怜山走得不快。
他刚进东园就屏退了下人,将宫道上的见闻一五一十说给妻子容芝、儿子游乘和游余听。
话落时,屋内一下凝重。
“祖父执意自己去找三伯,恐怕不是担心,是不想让三伯被找到。”
游乘的语气冷静,想必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说不定……他找到三伯,还要灭口,绝后患。”
容芝同样有此担忧,脸色发白,“李经章那番安慰,就是证明。你祖父被抓了把柄,被威胁着,才不敢让刑部插手,怕被查出你三伯遇难的真相。”
游余年纪虽小,也听出了其中的凶险,“之前三伯信里说起游编的事,也许牵扯李家更大的秘密。李经章怕三伯把事捅出去,才逼祖父这么做的。”
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压着同样的猜测,连空气都浸了冷,明明还只是深秋时节。
游乘按捺不住不忿,经过父母同意,去了游仁泰的书房。
推开门时,老人对着桌上的江南地图发愣。
游乘深吸一口气,上前道,“祖父,当年您帮李家老二遮掩罪行,我和父亲已经猜到了……前日李经资离京前,我找过他,劝他去西南剿匪立功,求条活路,此事,或许能成功。”
游仁泰缓缓抬眼,嘴角勾起自嘲,“你以为事情这么简单?李经章怎么可能让他弟弟脱离掌控?派去湖西的亲信,实则是监视,李经资的所有动作,都在李经章的眼皮子底下。”
游乘不退反进,往前凑一步,急切道,“您不能因为惧怕李经章,就不管三伯啊!您去找三伯,把三伯带回京城……”
“够了。”
游仁泰打断了他,手指重重敲在桌案上,“当年的错已经铸下,再也回不了头。我只盼李经章能守诺,别再揪着我们游家不放。这事,你别管,也管不了。”
游乘看着祖父冷硬的侧脸,悲愤难抑自控,“三伯是您的亲儿子!您就甘心这样舍弃他了吗?”
游仁泰闭上眼,说出口的话没有半分松动,“牺牲他一个,能换整个游家平安,这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光荣。我做的决定,问心无愧。”
阴云遮挡在游家府宅,一家人都难于缓过神。
可是,越是怕什么,就越要来什么。
又过了五天,游仁泰的车马终于驶回侯府。
车帘掀开,只有他一人下来,手里握着一把熟悉的刑部官吏专用的佩刀,刀柄上缠着白绸。
游家三郎游怜钊的死讯,就这么轻飘飘又沉甸甸地砸在游家每个人心上。
众人恸哭。
入夜,三媳妇李氏瘫坐在灵前,反复抚摸着棺木上的纹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怜钊,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李氏身子本就弱,一连在灵堂守了五天不肯离开,水米不进,晕倒是自然的。
容芝送她回西园,等她情绪稍稍平复,才敢劝她保重身体。
可她撑着身子站起来,说了一个决定,“我要去寒山寺,这辈子都在那里为我的三郎祈福,静心,赎罪。”
容芝看着李氏单薄的背影,想起游怜钊生前对她托付的“照拂女儿和李氏”,当即也说,“三弟妹,我陪你去。你一人在寺里,我怎么放心?”
一旁的婆母邓氏早已哭红了眼,抹着泪道,“家里这气氛,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还不如去寒山寺,陪着你们,也为怜钊诵经超度。”
三个妇人表明心意,齐齐看向游仁泰。
老者沉默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司宁侯游家三爷游怜钊的丧礼办得肃穆。
侯府门前挂起的白幡在风里飘着,往来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车马排满了半条街。
刑部尚书袁至诚是头一天就到的。
他穿着素袍,对着灵位躬身祭拜后,拉上游仁泰到偏室说话,“游寺卿,眼下还没找到怜钊的尸首,若是你点头,刑部随时能再派一队人去搜山。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回来,给游家、给朝廷一个交代。”
游仁泰靠在椅上,眼眶泛红,没半分光亮。
他摆了摆手,语气透着麻木,“不必了,人都没了,找不找的,还有什么意思。”
袁至诚还想再劝,见游仁泰别过脸去,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只能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大郎游怜山送他出府,两人走在挂着白灯笼的回廊里,风卷着纸钱飘过,都没说话。
没过多久,内阁首辅李经章也派了人来。
李经章近来闹了头疾,今日来的是他府上的第一幕僚,捧着精致的祭品,跪在灵前,扯着嗓子干哭了几声,光是响亮却没真情,眼泪也没掉一滴。
连旁边守灵的小厮见了,都忍不住对这人撇嘴,心里明镜似的。
游怜钊是李家的女婿,这趟吊唁,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面子活,连装都装得不认真。
更意外的是,三殿下府里也送了祭礼来。
侍从捧着奠仪,躬身对游仁泰说,“殿下念及与游大人的旧情,特前来致哀”。
不等这人讲完,游仁泰直直瞪了过去。
侍从浑身一僵,手都发颤,连忙放下奠仪,匆匆行了个礼,转身跑了。
丧礼告一段落。
老夫人邓氏收拾心情,带着媳妇容芝、李氏上了寒山寺。
马车驶离侯府,车帘被风吹起,李氏靠在车壁上,脸埋在帕子里,肩膀轻抖,低低的啜泣声飘出来,洒在上山的道上。
府里剩下的男人们,日子也不好过。
长房的游乘和游余,成天关在书房里,案上摊着书册和纸墨,一个字也看不进,一个字也写不出。
往日里爱拌嘴的游余,如今只是对着院中的白幡发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连擦都忘了。
游乘看着弟弟哭,想开口安慰,话到嘴边,又被堵回去。连他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怎么劝得了弟弟。
就在游家被丧气笼罩时,游乘收到未婚妻秦徐送来的消息。
说,秦家七郎秦均从江陵寄了家书,信里藏着两件事。
信中,秦均特意叮嘱,江陵近来连降暴雨,江水涨得厉害,河堤多处出现隐患,下游村子已经开始转移村民,让九妹妹秦徐千万不要贸然前往,免得遇上危险。
另一件事。
三殿下那座本就快完工的府邸,因水患又塌了一角,好在损毁不算严重,河工们预估一个月内能修复。等府邸一竣工,三殿下便要立刻离京就藩,再没有半分留京的余地。
游乘捏着秦徐的信,不免思绪飞转。
三殿下离京的日子,与府邸修复的进度配合。他总觉得,这“水患塌房”背后,藏着说不透的古怪,像在刻意拖延。
这封家书没收到多久,就被秦均的父亲、工部尚书秦舒整理成奏报,转递到了内阁首辅李经章手中。
秦舒详细说明了,三殿下府邸的二次坍塌,还有修复的工期,以及三殿下离京就藩的时限。
李经章看到奏报,原本平稳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急匆匆往三殿下的府中赶,见面时连客套话都省了。
“殿下,再等下去,我们所有筹谋都要落空。实在不行,想办法让陛下尽快‘大行’。”
三殿下坐在榻上,捧着药碗,没立刻接话。
彼时的三殿下,腰上裹着厚纱布,被刺的伤口没好,动作稍大就牵扯发疼。可他最挂心的,不是自己的伤,而是远在西南的游编。
近来,他总借着了解西南防务的由头,往兵部跑,一遍遍追问进展,关切是藏都藏不住。
兵部官吏看出端倪,屡次私下里多提醒两句,不可过度关注,却总被他岔开话题。
这些事,李经章看在眼里,也时常劝说。
眼下要紧的是,沉住气。
殿下频繁关注西南,传到太子耳中,定会在陛下跟前告状,说殿下因私废公、图谋不轨。
到时候,计划就全毁了。
“李首辅。”
三殿下喊道,嘴角勾起冷峭,语带嘲讽,“太子与陛下的关系,你能看得比我清楚?你别忘了,太子和前太子是一胞兄弟,当年他哥死的那样蹊跷,他肯定会追查的。哦,倒差点又忘了,您还是前太子的老师啊!”
李经章静静听着,没说话。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额角渗出汗。
前太子的死,他不可能忘记。
当年正是他设计,让前太子和皇帝父子反目,一步步引着皇帝动了怒,最终亲手打死了自己的嫡子。
那桩陈年案里,每一步都浸着算计,是永远不敢对外言说的秘密。
时日飞逝,游家的服丧事宜按部就班地进行。
按照礼制,游仁泰需为儿子游怜钊服丧一年。
这并非需辞官归乡的“丁忧”,他仍可留在官场处理公务,只是得省去所有庆贺宴饮,连朝服上的纹样都要换成素色。
游怜山与二弟游怜泉,作为胞兄,服丧期为九个月,规矩与父亲一致,日常行事需处处透着肃穆。
再到游乘与游余这一辈,按律要服丧五个月。
最揪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五个月的服丧期,恰好与来年的会试撞了正着。他们经历丧亲之痛,更要搁置科考,再等三年。
三年的等待,变数诸多。
游乘没对人说起心中的担忧,这块重石却早就压在了他的心头,让沉重的日子更沉重。
如今的司宁侯府,内宅少了大半人。
媳妇都不在,剩下二房的周氏暂且打理家事。
好在府里正逢服丧,白幡未撤,本就停了所有宴饮应酬,连日常洒扫都动作轻缓。
内宅事务少了许多,周氏按着规矩,安排下人照看灵堂、打理庭院,倒也井井有条,没出半分差错,勉强撑住了侯府的体面。
一个月后,正月新年将至。
游乘和游余怕几位长辈亲人在寒山寺孤单,专程去了一趟。
山路蜿蜒,两人踩着黄叶走。
此时的寺门更显清冷,比侯府清寂得多。
进了禅房,邓氏与容芝见他们来,眉眼间总算有了些笑意。
游乘将二伯母周氏、四伯母白氏的问候一一转达,又递过大大的包裹,“二伯母说寺里凉,让给祖母带些厚实的新棉被来。”
说话间,三伯母李氏从里间走出来。
不过月余未见,她陡然老了好几岁,原本挽得整齐的发髻松了些,鬓角冒出几缕银丝,素色僧衣套在身上,显得身形愈发单薄。
李氏看见游乘兄弟,勉强牵了牵嘴角,眼底的哀戚像化不开的雾。她往日里温和的气息,掺杂了守寡的清苦,变成一股幽幽然的烟,随时会飘散消散似的。
这一幕,看得人心酸。
游乘低着头,听见身旁一向乐观的弟弟游余竟在小声地哭。他握了握弟弟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一家人简单用了饭,邓氏和李氏回屋。
容芝陪着儿子游乘和游余,看着院中地上的银杏叶,叹气不止。
“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跟自己较劲,反倒累了心。
“五个月服丧期过了,你们要不要去江陵,自己拿主意就好。
“至于你去江陵,是为了寻刘与之,还是为了别的,我也不再多问、多管了。路是你们自己走的,只要日后不后悔,便够了。”
游乘闻言一怔。
之前母亲总担心他去江陵,从此消沉,再不回京,此刻母亲却想通了,松了口。
望着母亲眼角的细纹,游乘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她怕世事无常,更怕他留下了遗憾。
五个月的丧期,熬到头。
把对故去亲人的追思留在心里,撤去了司宁侯府的白幡。
春日将尽,院中枯枝却冒出了新绿。
游乘与游余计划动身前往江陵,收拾好行装,换上青布长衫的二人,身上多了几分沉静。
离京去江陵的那日,秦家的马车准时停在侯府门前。
秦徐掀开车帘,跳下车,眼中是清澈与期待,虽说哥哥叮嘱不可前往,可她当然要陪着游乘游余一同出发。
三人碰上头,朝着目的地而去。
各自心里藏着对未知的期许,也藏着未解开的谜团。
车马抵达江陵正是初夏,周身裹着闷热湿气。
大家去秦家均哥哥的家中,见过嫂子和侄女,才知秦家并不宽敞,便只留下秦徐住着,兄弟俩往驿站去找地方安顿。
秦徐说,必须看他俩有地睡觉,才能放心。
几人只好一起返回驿站,路过绕城的河堤,远远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只见秦均的裤脚卷到膝盖,腿上沾满泥浆,手拿木尺,在堤上巡查。他时不时蹲下身,用木尺戳一戳河堤的泥土,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满身泥的差役。
“均哥哥——”
游余高声喊了一句。
秦均回头见是他们,抹了额汗,冲他们喊话,“早就收到徐徐的信,总算把你们盼来!”
说着话,秦均跑下河堤,一口气到几人面前。
眼下江陵已入夏汛,上游连日降雨让河水涨得厉害,河堤多处出现隐患,秦均得一刻不停地盯着,稍有差池,下游的村子就全完了。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
“秦大人!东边堤岸又出问题了!”
秦均来不及多聊,只匆匆嘱咐他们去驿站等候,便朝着险情方向奔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好像都在震颤,那河堤的中段竟裂开一道大口子,河水像脱缰的马,裹挟泥沙、碎石,疯狂涌出,瞬间漫过了堤下的空地。
游乘拉着秦徐,朝后方跑。
他们脚下的地开始晃动,慌忙扶住旁边的老槐树,才算站稳脚跟。
可转头一看,游乘发现游余还站在堤岸边。
那孩子是热心肠,想伸手拉一个老村民,但是,水流湍急,漫过了他的半腰。
没等反应过来,一股更强的水势猛冲过来,将游余往下游拽了去。
游乘没听见弟弟的呼救,一眨眼,那边已是汪洋一片。弟弟游余和身边的衙役、村民一起,被河水卷走,没了踪影。
“游余!”
游乘疯了似的,往河边冲去,却被秦均死死拽住胳膊。
“不能去!”秦均嘶吼着,“水里全是漩涡,下去就会死的!”
游乘心疼得无法呼吸,握桨的手背青筋直跳。
他和秦均找来救急的小船,守在河堤下游的高地上,盯着水流,一刻都不敢移开。两人约定,只要水位稍有回落,就立刻去寻游余,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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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个时辰,河水流速终于缓了些。
好几艘小船下水去救人,秦均撑着桨划水,游乘站在船头,一遍遍检查河面,不错过任何一点踪迹。
他们的小船顺着河道往下游划,行至半途,岸边一座围着木栏的院落,映入眼帘。
那院内的房屋已经建了大半,几根歪斜的木梁泡在水里,显然也遭了洪水。
“这是哪家的宅子,这么气派?”
游乘指着院落问道。
秦均顺着他的目光看,眉头皱了起来,“是三殿下那座还在修的府邸。前阵子水患塌了一角,刚修补没几日,如今又遭了洪水,怕是得彻底重修了。”
游乘望着被洪水浸漫的地基,只觉漠然,“这么一来,重修又要耗上数年,倒又给了三殿下迟迟不肯离京的新借口。”
船身被水波晃了下。
游乘抓紧船舷,想起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弟弟游余。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浑浊的河面,祈祷着弟弟平安无事。
小船漂了许久,游乘和秦均陆续救起了几个抓着浮木的村民。有的受了伤,有的冻得嘴唇发紫。他们救起一个人,就急切地追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三岁的外地少年”,得到的都是摇头和“没见着”的回答。
游乘的心往下沉,握桨的手却越抓越紧,不见到结局,他不甘心。
夕阳渐高,暮色铺洒河面,渐渐起了雾,能见度更低。
加之火把快要灭了,秦均劝游乘,“不如先上岸,等明天天亮了再接着找?”
游乘摇着头,仍在河面上来回检查,“再找一圈,就一圈……肯定能找到游余。”
事实证明,刚才找不到,天黑之后更找不见。
他们备受打击,要把船往上游划,再搜寻最后一段河道,岸边传来一些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将船停在芦苇丛后,借着最后的火把光亮,看过去。
那是两个扛着铁锹的河工,正蹲在地上,围着一个布包低声交谈,布包里露出的银子,在夜色里闪着光。
“还是知府大人爽快,答应的三百两一分不少!”
其中一个河工得意地笑道,“早知道这么容易,当初就该多要些!”
“你别不知足了。”
另一个河工拍拍他的肩,满是邀功的意味,“要不是你按我说的,在河堤下方凿了个洞,哪能这么容易决口?现在事成了,这银子该是咱们的,往后,知府大人还得靠咱们办事呢!”
字字句句,像惊雷劈在游乘耳边。
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原来河堤决口根本不是天灾,是江陵知府故意找人毁的!
这背后,不知藏着多少阴谋。
游乘与秦均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皆是惊怒。
河工的话证实了决堤是人为,更把江陵知府扯进了这桩阴谋里。
秦均不敢耽搁,当即返回附近的驻扎点,带来几个差役,彼此递了个眼色,“从两侧绕过去,把人扣牢,别让他们漏出半点动静,更别让他们咬舌自尽!”
差役们领命,钻进岸边的芦苇丛,悄悄包抄。
那两个河工还在低头数着银子,没等反应过来,手腕就已被反剪在身后,刚要张嘴呼救,布团便塞进嘴里,被看管起来。
恰好这时,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
游乘抬头望去,一个浑身裹着泥浆的村民正朝着河边狂奔,边跑边喊:“秦大人!游公子!找到了……下游的围困地那边,好像见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跟你们找的游小公子一模一样!他抓着一根断木,还活着……”
游乘大惊若喜,站起身。
小船被他带得剧烈晃了晃,他浑然不觉,只把那人接到船上来,“快带我们过去!现在就去!”
焦虑与恐惧,在这一刻变成了珍贵的希望。
秦均也起了身,一边让人看好被抓的河工,一边调整船桨方向,跟着村民指的方向赶去。
小船飘荡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片被洪水围困的高地。几块露出水面的巨石连在一起,上面挤满了避难的村民。有人在哭,有人在喊,乱作一团。
游乘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直到看见那块断木上趴着的身影,才猛地松了口气,颤声喊道,“我弟!他在那儿!”
秦均将船划得更近些。
游乘俯身抓住游余的胳膊,他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弟弟醒醒!”游乘边喊,边将他拖上船。
秦均连忙递过干布,两人合力把游余裹住,又给他灌了些温热的米汤,才算让他缓过劲来。
“大哥……”
游余睁开眼,声音微弱,“河堤……是被人弄塌的……我听见那些人说……”
没等说完,他翻着眼皮,昏了过去。
游乘摸了摸他的脉搏,确认他只是虚弱,转头看向秦均,冷厉道,“这江陵知府,留不得了。”
秦均点了点头,往岸边划船,“先把游余送回驿站,请大夫,那两个河工已经看押起来,等游余醒了,咱们带着人证去府衙,定让知府大人给下游百姓一个交代!”
两人把游余扶下船。
有衙役慌忙赶来,说刚收到消息,京中李经章的人已经到了江陵,正在府衙,跟知府大人议事,好像是为了三殿下府邸重修的事。
“李经章?他凭什么?”
游乘皱紧眉头,心里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秦均让他先送游余去驿站,照顾好游余。
他自己带着差役押着两个河工,直奔府衙。
游乘安顿好游余,赶往府衙。这不仅是为下游百姓讨公道,或许江陵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府衙外,守卫森严,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秦均上前亮出官凭,照样被拦在门外。
面生的侍卫说,“知府大人正在与京中来的大人议事,任何人不得入内!”
“放肆!”
秦均厉声喝道,“我是江陵同知,奉朝廷之命巡查河堤,如今抓到蓄意破坏河堤的凶手,必须面见知府大人,你敢阻拦?”
说着,他使个眼色。
身后的差役上前,推着两个五花大绑的河工到侍卫面前,并说道,“这两人亲口承认受知府大人指使,凿穿河堤暗渠,你若拦着便是同谋!”
侍卫见状,脸色大白,慌忙跑进去通报。
没一会,江陵知府就陪着一个穿锦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那人看见了秦均,脸上堆起假笑,“您便是秦大人?在下是李首辅府上的管事,奉命前来与知府大人商议三殿下府邸重修事宜,不知秦大人带人犯前来,有何贵干?”
“贵干?”
秦均冷笑,指着那两个河工,“他俩蓄意破坏河堤,导致水患,下游百姓流离失所,我要请知府大人审案。不知你这李大人的管事,为何在此阻拦?难道是想包庇凶手?”
管事刚要辩解,人群后走出一个少年。
游乘手里拿着一张纸,“我想,这位管事大人应该也很想知道,河堤决口,除了谋害百姓,还帮了谁吧?自己看看……这是三殿下府邸重修的预算,比之前多了三倍,而负责修缮的工匠,恰好是李家的远房亲戚。一场凶悍的水患,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成了谋财的好事!”
管事看着纸上的内容,哑口无言。
江陵知府更是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我是被胁迫的!是李家让我这么做的。他说,只要我弄塌河堤,拖延三殿下离京的时间,就保我升官发财……我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啊!”
游乘看着他二人,没有半分怜悯,“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百姓的性命,不是你们谋权夺利的筹码。”
他转向秦均,拱手道,“还请秦大人严查,将他们都押起来,连同那两个河工一起,送往京城,交由刑部审理。”
秦均将人押走,府衙外的百姓见状,纷纷欢呼起来。
后半夜。
游余才醒过来,仍虚弱,却无大碍。
他靠着床头,小声又反复地,向九姐姐秦徐讲述被水卷走的慌乱。
秦徐守在他的床边,一会递温水,一会帮他掖被角。她见游乘进来,轻声转达大夫的叮嘱。弟弟要好好养着,别让他操心其他的事。
游乘点头应下,瞧见秦徐泛红的眼尾。
这段时日,他们匆忙赶来江陵,到了这儿,又经历一场惊险,她一个娇养的女儿家,跟着担心受怕,从没抱怨过一句,默默把琐事打理得十分妥当。
驿站条件简陋,没有像样的桌椅。
游乘自己倒了碗水,站在不大的天井里,一口口地喝。
秦徐递给他一块帕子,是之前他掉入泥水里脏了的,此刻已洗得干净,带着皂香,“看这绣工,就知道是你母亲缝的。看管好它吧,万一丢了,母亲知道要难过的。”
她声音轻轻的,让人心暖。
游乘接过帕子,低声说了句“多谢”,这句话里多了几分此前没有的柔软。
接下来的几日,游乘和秦均在外奔忙,照料村民重建生活,也盯着府衙牢房里的两个河工和江陵知府,只等京城刑部来人押解。
到第十日,一队穿着刑部官服的人抵达。
他们出示的文书印章并无异样,秦均虽有些犹豫,见对方流程规整,急于将人犯移交,便还是松了手。
谁知,这队人刚带着囚犯离开江陵地界,就驾车拐进了偏僻的山林。
几声闷响,河工和知府便没了声息。
连带着那辆囚车,被推进了山涧,只留下几个“官差”,迅速换了装束,消失在密林里。
真正的刑部官员赶到江陵,已是两日后。
府衙的差役沿着山路搜寻,只找到几片染血的衣角和断裂的囚车木栏。
“是我们太大意了。”
秦均满是懊恼,“分明该多核查几遍,不该轻易信了那些假文书。”
游乘站在山崖边,心想,显然有人故意灭口,不想让河工和知府把真相带去京城。可他们连对手的影子都没摸到,眼睁睁看着人证没了。
现在懊恼,没用。
秦均走在游乘身边,心境沉稳下来,“你看眼下的朝局,李经章一手遮天,三殿下暗怀心思,咱们若是一直停留在‘抓凶手’的圈子里,只会永远被动。”
他们站在一处高地,可俯瞰江陵府的全貌。
秦均指着远处正在重建的河堤,对游乘道,“你们还年轻,不可在小事上钻牛角尖,不如,好好提升自己。”
不管是科举入仕,还是在地方历练。
只有握了实权,有了能力,才能真正查清他们想知道的真相,才能改变这浑浊的局面。
游乘沉默了许久,想起那些因水患流离失所的百姓。确实,眼下的挫败不算什么,若想护住想护的人,查清未结的事,光靠“机械查案”远远不够。
江陵的水患,终成一桩天灾。
自那以后,游乘几人便留在了江陵。
他不再像从前,总惦记朋友刘与之的下落。
以刘家的谨慎和权势,他还有什么不放心?
刘家定会护着刘与之,让他远离朝堂纷争,过安稳日子。
倒是他自己,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实务上。
游乘跟着秦均一起巡查河堤、安抚百姓,有时会去江陵最大的书院旁听,或写几篇文章。
等游余养好了伤,也跟着哥哥一起做事,他的性子得到沉淀,慢慢改掉了曾经的毛躁。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陵的河堤重新筑起,被水患毁了的村落也恢复了生机。
转眼两年过去。
游乘不仅熟悉了地方政务,还在秦均的引荐下,结识了几位相投的官员,和一些正在科举的举人朋友,心情开阔好转起来。
直到那年腊月,新年前夕,游乘几人才收拾好行囊,准备回京。
秦均送妹妹和游家兄弟到城门口,递过一封书信,“这是我给父亲的信,你帮我捎回去。回京后若是遇上难处,也可拿着信去找他,能帮的,定然不会推辞。”
游余跟在哥哥身边,看管着给祖母、母亲和伯母们的特产礼物,忽然有些紧张。
已经两年多没回京,没见着家人了。
马车驶离江陵。
游乘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待了两年多的城,没有不舍,只有坚定。
他知道,回京是新的开始。没查清的谜团,没讨回的公道,还有秦均口中提携的“改变朝局”……等等种种,都在等着他去完成。
京城,司宁侯府门前。
容芝和游怜山从晌午就等着儿子一行,远远听见马车的响动,游怜山登时起身,扯了扯身上的新袍,“小芝,你看我怎么样?”
容芝瞥他一眼,“英俊得很……好了,你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们怎么样。”
正说着,那辆马车越走越近,终于停了下来。
容芝瞧着,先跳下来的,是游余吧,她不确认,因为孩子长高了,变结实了,脸还黑了。
直到那孩子自己欢腾地跑来,紧紧抱住她。
“亲娘,您怎么又看傻了?我和哥哥回来啦!”
53. 会试开考,二伯受困
新年前,各地乡试高手,云集京城。
千家胡同,不足斋分店里。
秦徐送走几个举子,把新到的宣纸搬了进来。
窗棂投进的光被一抹藏青官袍遮挡,她以为是来了客人,一转头,撞进一双专注的眼睛里。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司,又堵在了书局门口。
秦徐松开纸捆,低下头拿过柜台上的账本,仿佛这样就能获得隐身,能避开对方的视线。
前几日李司派小厮递来的约帖,就压在她的柜台最底层。那字里行间的殷勤,像蜜针,扎得人发慌。她压根不搭理,没料到这人竟直接找上了门,显然是打听好了她有亲手理货的习惯,故意来堵她的。
秦徐悄悄看了眼后门的木栓。
谁知她的鞋子刚一碰到门槛,身后传来了李司的声音。
“九姑娘这是要去哪?”
秦徐浑身一僵,手指绞住裙摆,缓缓转过脸,面上勉强挤出笑容,“佥都御史大人,我……去后院搬新到的徽墨。”
“重活儿何须你亲自做?安排伙计嘛。”
李司上前两步,官袍扫过货架,嘴角勾着笑,“我刚从江南得了两方端砚,石质细腻,发墨极好,恰好请姑娘帮忙品鉴一二。”
说着便递过了紫檀木盒,盒盖雕着精巧的花纹,看着价值不菲。
这人逼得太近,秦徐不得不往后退,手肘撞到门框上,散放的画轴哗啦滚了一地。
她蹲下收拾,乌发前披,遮住了脸,“大人抬举,可我也不懂太多,怕看错了品错了。眼下会试将近,书局的客人多,我要招呼生意,只好怠慢大人了。”
她把画轴重新放好,躲着站到柜台后,捏着账本,不再抬头。
李司听了这话,居然没再纠缠她,慢悠悠走出店门,又出了巷口。
秦徐这才抬手,按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
她回京那日来过书局,第一次遇见了李司。
那之后,李司像盯上了猎物的鹰,每天下值都准时出现在书局。他从不看平价的草纸、烟墨,专挑货架最上层的徽墨、端砚,连价都不问,就递银子说要。但是,一转头他又往这些买走的货送到她面前。有时甚至故意递到她的鼻尖,还故意停着不动。这些过分亲昵的动作,让她感到极其不适。
又一日午后,客人已经不多。
秦徐刚收拾了后院里的宣纸,要去关后门,却有一道身影挡在了门口。
对方正是李司的随从,这男子腰间有佩刀,看着秦徐的时候,目露戏谑。
“九姑娘别关门啊!”
李司从这人身后走出来,“今日天气不错,李某路过,想请你去对面的酒楼喝一杯,顺便聊聊纸墨,绝无别的意思。”
秦徐弓着背,强压心里的慌,“多谢大人美意,可我柜上还有帐没算完,不便离开。”
说罢,她要扣上门板,袖子被李司伸手扯住。
“大人敢动我家姑娘试试!”一旁的丫鬟漆儿早就准备着,手握剑鞘,剑锋出鞘,寒光闪眼。
可李家的随从也有防备,上前夺下她的剑,扔到门外去,一声脆响,在安静里格外突兀。
男女力量悬殊,漆儿学过几年艺,但架不住被反剪双臂,抵在墙壁上,挣扎也没有用。
正在僵持,游乘的身影突然出现。
他刚从家带了母亲做的莲子羹来,却听见了后院的动静,跑到后门就看见被压制的漆儿,还有和秦徐拉扯的李司。
游乘眉头一拧,抡起手上的食盒,直冲着随从的后背砸上去。
“大公子!”
漆儿眼中一亮,手腕一翻终于挣脱出来,快步跑到游乘身边。
李司看清了来人,敛去面上的漫不经心,示意挨打的随从退到一旁,再开口的语气多了些敬畏,“原来是游大公子。”
游乘没看李司,径直来到秦徐旁边,轻轻扯掉她裙摆上的褶皱,低声问道,“没事吧?有没有被吓到?”
见她摇了头,他才转向李司,“李大人,秦徐早已与我小定,三媒六聘虽未行,但名分已有了。您若再这般纠缠,传出去不仅伤了您的清誉,怕还要影响您的官途。毕竟,都察院最看重官吏的品行,大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李司脸色一阵青红,紧捏着拳,却找不出反驳理由。有关都察院的情况,游乘说的没错,若有言官参他一本“骚扰定亲女子”,他这几年攒下的名声就毁了。
最终,他只能悻悻拱手,“是我唐突了,先行告辞。”说完,带着随从匆匆离开,脚步竟有些狼狈。
等人走远,秦徐的肩膀才敢放松,只是后背已出了一层汗。她看向游乘,声音带着几分未平的发抖,“你怎么来这儿了?”
游乘把手中的食盒递给她,手柄处还带着余温,“母亲炖了你爱吃的银耳羹,加了冰糖和莲子,让我送来。刚才动手,不知洒来没有……”
他与秦徐一同回到前厅,在桌前坐下,打开食盒检查,碗碟竟是完好的。
秦徐捧住碗,低头尝了一口,清香微苦的滋味,让她鼻子发酸。
忽而,她听见游乘问道,“母亲让我问问你,上次那把画着三进小院的团扇,你是不是真喜欢?若真喜欢,她今天去把院子买下来。”
秦徐的脸像染了胭脂,笑道,“要买院子,以后也是咱俩住,想着,我该出些钱才是。这间书局开张了三年,已有不少结余,我拿出二百两,不成问题。”
游乘却摆手,“别,钱的事你别操心,让母亲来安排就好。你先顾着书局的周转,另外,你七哥在江陵,日子不宽裕,书局有结余,你不如寄些银钱给他,帮衬着点,免得他一家日子发愁。”
秦徐顺着这话点头,又想起了客人说的些闲话,她对游乘招手,压低声音,“那个李司……听说是湖西人,会不会也是内阁首辅李经章的同乡?如果是那样,咱们可得多提防些。”
话出口时,秦徐还悄悄扫了眼书局门外,生怕隔墙有耳。如今,京城人多嘴杂,稍有不慎便会惹来麻烦。
游乘若有所思,“这事我找老师问一问吧,袁家在朝堂的人脉广,一定知道李司的底细。”
隔一日,游乘和弟弟游余带了母亲备的年货,往老师袁敞府上去。
袁敞是兄弟俩的科业老师,虽不在朝野,哥哥袁至诚却是刑部尚书,更是内阁次辅,对京城的各路动向,都了若指掌。
一进了袁公的书房,游余便送上新写的策论。
师生二人对坐,从开篇立意,到引经据典,逐字逐句地讨论。袁公似乎也对这篇新作满意,时而俯身,时而皱眉,听得认真,末了,鼓励道:“明年会试,只要拿出今天的劲头,结果不会辜负你的。”
说完文章,游乘端起茶,抿一口,茶味醇厚。
他随口似的问,“袁公,都察院有位李司大人,不知您是否了解?学生听闻,他是湖西人,三年前中的进士。”
袁敞捻着胡须,思索片刻,“说的是右佥都御史李司?此人确实是湖西人士,三年前会试得了会元,殿试又一举夺魁,成了状元。圣上很是赏识,仕途算得上青云直上。这也不过三年,他就从翰林院编修,坐到了右佥都御史的位置,品级与你二伯游怜泉,不相上下。”
游乘微微一怔,“竟还是状元?”
袁敞笑着补充,“而且,他与李经章是同乡,李经章自然愿意提拔他,朝堂上,不少官吏要看李经章的情面,也和李司走得近,但没人说出来罢了。”
游乘心头掠过一丝了然。
难怪李司做派张扬,原来他有状元出身,还有内阁首辅李经章做靠山。
家中二伯游怜泉,如今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处在仕途关键期。今年要过京察这一关,若顺顺利利通过,再熬上三年,便能升为副都御史,更进一步,就能摸到都察院的权力中心。
可没料到,半道上杀出个“李司”。
他二人同是佥都御史。
李司虽居“右”,稍微低了一点,凭着状元出身、李经章的扶持,成了游怜泉最棘手的对手。就连游怜泉京察后的升迁,也多了点不确定。
年关近了。
司宁侯游家门前挂了红灯笼,内宅的院里挂了腊肉、香肠,年味渐浓。
这日清晨,族中众人齐聚,一同祭拜过世三年的游三郎游怜钊。他是游家老三,前往江南办案的半路,遭遇山匪,掉落山崖,生死未明。留下妻子李氏和一对儿女,游编和游绵。
烛火摇曳,牌位前的气氛肃穆。
祭拜结束,众妇人在偏厅说话,难免提起了守在寒山寺的李氏。
老夫人邓氏叹气,“李氏苦命啊,守了三年寡,我几次派人去接,她都不肯回侯府,还是坚持要一辈子在佛前为三郎祈福。”
说到回府,另一位在寒山寺的游家人回府了。
侯爷妾室生下的五女儿游梅,终于肯下山过年。她还住在僻静的梅园,老梅树开出红花,给冷清添了生气。
这位游梅早过了双十,喜爱素簪,不施粉黛。早年她母亲还在,怀她时就体弱,生产那日遭遇难产,拼尽最后力气生下她,便走了。
等游梅长大明理了,抱着生母的灵牌立誓,终生不嫁,要为生母守丧尽孝。这些年,游梅在寒山寺,诵经礼佛,心意更为坚定。
京城的冬天冷,风里卷着雪籽。
窗纸沙沙地响,容芝躺下,又怕梅园的屋子有寒气,抱了新棉被,往那边送去。
推开院门,见五妹游梅在廊下坐着缝扣子。
那扣子是梅花形的,小巧别致,但是游梅的指尖被冻红,也捏不住针了。
容芝将被子抱进她屋里,打趣道,“这么冷的天,不在屋里绣?别冻坏了手。”
她拉游梅进屋,妯娌俩在热炕上闲聊,聊得多的还是寒山寺的清苦。
晨钟,暮鼓,到斋饭。
游梅说着说着,突然起身,到屋门口看了一圈,而后,把门关死,凑近容芝,轻道,“大嫂,有件事我一直没说。”
“嗯?”
“前日我起早给菩萨添灯,在三嫂李氏的屋门外,撞见了三殿下。他穿着常服,好像是刚从三嫂屋里出来,神色看着挺沉的,像生气。”
容芝愣了一瞬,心跳得剧烈,“你怀疑你三嫂和三殿下有牵扯?”
别听她语气平静,心里早已掀起波澜。
那李氏的儿子游编,眉眼间与三殿下相似,也不是只有容芝一个这么想。
只是,容芝和其他人一样,不敢去确认。
这时,游梅却抬起头,声音急切,“我不是怀疑!是我真的见过些事!”
她趴在容芝的耳边,几乎用气声在说话,“十多年前,三嫂住到寒山寺,那时候三殿下就来得很勤,一月能来两三回,每次都在屋里好几个时辰才走。还有一次,我夜里起夜,瞧见三殿下喝得大醉,被人扶着进了三嫂的屋子,到第二日清晨走的。走时,还给三嫂留下个盒子,装了一块粉玉镇纸。”
粉玉镇纸。
容芝听着,没半分惊讶。
这些事她早有预料,如今被游梅证实了,倒也不算意外。
两年前,李氏的儿子游编进宫刺伤三殿下,却能安然地离开京城,就说明了,游编是李氏与三殿下私通生下的孩子。
“大嫂,你……你早就知道?”游梅疑惑道。
容芝拍了拍她的手背,将她当成自己人,“我不仅知道这个,你三哥游怜钊的死,也和这段私情脱不了干系。”
“三殿下谋害三哥,是为灭口?”游梅颤声问。
“没有证据。”
容芝打断她,语气凝重起来,“……你三哥是遭了山匪,这事也不好乱往外说,知道吗五妹?眼下正是京察的关键,你二哥游怜泉要争副都御史,你大哥游怜山在礼部当差,任何对游家不利的风声传出去,都要影响他们。咱们妇人,不能添乱。”
游梅反应过来其中的利害,连忙点头,“大嫂放心,我懂,不会跟旁人提半个字。”
容芝捧起手炉,抬眼看向游梅,“对了,你方才说,三殿下那晚在李氏房里留宿,究竟是他自己提的,还是李氏留他的?这事很重要,你再仔细想想。”
游梅垂眸,缓声道,“我后来白天问过寺里负责洒扫的僧人,那晚三殿下站都站不稳,扶着门框说‘走不动,想在屋里歇会儿’。三嫂性子软,面对殿下,哪敢说‘不’?肯定不敢反抗。”
容芝听完微微点头,低声叹道,“这就对了。我瞧着李氏,平日言行端庄,待人温和,不像是放浪之人。她应该是,身不由己吧!”
晚膳吃得暖和。
容芝在廊下拉住要去书房的游怜山,把游梅说的事,随口提了提。
没曾想,游怜山听完直摇头,不以为然,“女子心思最难猜,就算李氏心里真有想法,面上也未必露出来。这种事,从来不是一人能促成的,三殿下再强势,若是李氏真的不愿意,总能找法子避开。依我看,她未必就不情愿。”
“怎么就不能是被迫的?”
容芝立刻反驳,“李氏身子弱,胳膊那般细,还性子软,若三殿下来点强硬的,她根本反抗不得!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不堪。”
游怜山不急不缓笑了笑,提醒道,“你忘了五妹说的?三殿下站都站不稳,连路都走不了,还有力气强迫?李氏嫁给三弟,才是真不情愿。这事,说不定是李氏故意顺水推舟,想借着三殿下的势力,给她自己谋个前程。那可是皇孙啊……”
容芝被堵得一噎,瞪他一下,“就你懂得多?难不成你亲眼瞧见了?尽说些没根据的话。”
夫人动了气,再辩下去讨不到好。
游怜山回屋,抱起自己的厚棉被,岔开了话题,“你看这天气,夜里越来越冷了。我一个人睡,身边空荡荡的,不多垫几床被子,怕是要冻得缩成一团。你要是心疼我,不如来点实际的?”
容芝瞥了眼他怀里的被子,嘴角撇了撇,“侍郎大人,想的很美呢!这冷,也是你自讨的,我可不管你。”
她话里带嗔怪,眼底却没了气意,转身回里屋。
又想起南屋俩孩子,尤其是小的夜里踢被子。
容芝抱了厚棉被,往那边去。游余还在案上写文章,砚台边堆厚厚的纸稿。
“都这时了还不睡?”
容芝把被子搁在床沿,揉孩子的肩,忍不住笑道,“就算熬到天亮,你这功夫也考不过你哥。当年,你哥乡试可是解元!你再这么熬坏了身子,别说赶超,能不能进考场都难讲。”
游余闻言,咧嘴一笑,眼底是少年人的憨,“娘,您盼我点好吧!哥是哥,我是我,说不定这次会试我能比他考得好。”
话虽说了,他还是放了笔,揉揉发酸的手腕。
一旁看书的游乘回过头,又翻了一页书,“万事待定,都说不好。近来我确实有些心神不宁,夜里总梦到考场出错,未必能发挥得好。”
顿时,容芝脸上的笑意收了,走到游乘身边,摸他的额头,“好好的怎会心神不宁?是不是读书太累?还是另外有事?跟娘说说。”
游乘轻轻摇头,目光重新落回书页,没再往下说。李司纠缠秦徐的事,不好麻烦母亲的。
游余解围,“娘,哥哥在担心九姐姐。都察院的李司大人,好像看上姐姐了,最近总去书局堵她。九姐姐都快没法安心看店了,哥才心神不宁的。”
容芝一听不免惊讶,“啊?这李司太不像话!明知道秦徐和你哥已经小定,还敢这么纠缠!要不,我找他家里女眷谈谈?现在正是京察,他也不怕被参一本。”
“娘,您别冲动!”
游余上前按住容芝的手,“李司背后有李经章,他俩是湖西同乡,关系近得很。他自己是三年前的殿试状元,脑子灵光,不是好对付的草包。要是没准备就找上门,您还被他反咬一口,说是咱们故意找茬,反倒要添麻烦了。”
“他有才气又如何?”
容芝不认同这话,“对着已定亲的姑娘死缠烂打,品行好不到哪去!我看他,就是留恋青楼的浪荡子。改天,去千家胡同打听打听,保准能查出被他招惹的姑娘。之前不有个叫李香香的,跟朝中不少官吏走得近吗?说不定,其中就有他李司。”
游乘听着母亲的话,记在了心里,眼下却要劝住母亲,“儿子懂您是为秦徐好。眼下甚是敏感,万一被人利用,容易节外生枝,影响京察考评。我派人在秦徐的书局附近盯着了,只要他不再招惹秦徐,咱们暂时不动他。”
容芝仍有气,“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别让秦徐受了委屈。”
母亲的脚步,消失在门外。
屋内烛火晃了晃,游余放下笔,看向一旁沉默的哥哥,“李司要是还去烦九姐姐,总不能一直忍吧?”
游乘的眼底多了几分冷意,“他若不知好歹,继续去书局扰秦徐,我立刻去查他。不管是千家胡同的风流事,还是他任上的疏漏,总能找出他的把柄。”
次日,日头高照,气候微暖。
千家胡同热闹得很,不足斋门前,客人众多。
游乘揣着容芝连夜缝的手炉套,轻快地掀开门帘,见李司又站在柜台前。
那人捏着本没拆封的新《诗经》,似笑非笑地与秦徐说着话。秦徐明显不爱搭理他,垂着眼,翻着手里的账本。
见状,游乘心头微沉,却没当场发作。
他走上前,把手炉放在了秦徐的手边,柔声说,“天冷,要记着保暖,别冻着。”
而后转向李司,看着李司愣神的面容,抬手做个请,“李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附近巷子里有家茶馆,新到了茶叶,咱们边喝边谈?”
李司看着游乘与秦徐之间的默契,怕也知道在书局讨不到好,冷着脸点头,“行,那就听听游大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马车碾过石板路。
外面一开始还能听见街市的喧闹,走着走着,渐渐安静了下来。两侧房屋低矮,他们似乎从繁华的街区,转到了僻静的小巷。
李司掀开车帘,发现越走越偏,不安渐渐冒头。这种外城的小胡同,他是来过的,鱼目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不反常。
万一游乘搞出点什么,他连个帮手也找不到。
游乘悄悄观察着他,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轻声淡笑,“李大人怕了?我不过是找个清净地方,说话而已,难道李大人怕我对您不利?”
李司一僵,强装镇定,“游公子多虑了,我有点好奇而已,这地方的茶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多时,马车停在千家胡同口。
两人下车往里走了几步,到了一家扬着招幌的茶馆。茶馆的门面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
它的隔壁,正是谷之房牙行的门脸。
牙行门梁下,挂着几串玉米,透着人气。
游乘路过时,往牙行里扫了眼,没瞧见熟悉的掌柜命生,倒有个伙计认出了他,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朝他躬身行了一礼,“游大公子来了。”
李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游大公子还认识这里的人?莫不是常来这胡同里玩?”
这条千家胡同,有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以及各色戏园子。游乘一个世家公子来这种地方,能干什么。
游乘的脚步没停,继续往茶馆里走,“我不常来,之前陪朋友来牙行办过事,打过几次照面罢了。”
他率先进了茶馆,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两人刚坐定,没等伙计过来招呼,就有一个穿水绿襦裙的女子快步走近。
那女子一身的脂粉香,容貌娇俏,鬓边插着一朵粉色绢花,一把拉住李司的袖子,语气娇俏又亲昵,“李郎!你可有阵子没来了,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是不是特意来看我的?”
李司一甩胳膊,像被烫到似的,甩开女子的手,声音发紧,“你认错人了吧!我根本不认识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那女子愣了愣,见他眼神躲闪,分明是装糊涂,当即跺了脚,瞪他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那张小嘴还嘟囔着,“明明就是你,上次还说要给我赎身,现在倒不认账了……”
等人离开,李司拿起茶单,镇定地点了壶最贵的雨前龙井,“她就是认错了。”
游乘没问什么,端起桌上的茶杯,吹吹热气。果然和他打听到的一样,李司三年前高中状元就娶妻了,却常来这千家胡同,寻欢作乐。
正想着,之前牙行那个伙计走了进来。
他手里捏着一个信封,悄悄递给茶馆伙计。
茶馆伙计会了意,转身就将信封放在游乘的桌上,低声说了句,“游大公子,您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游乘微一颔首,捏着信封边缘,没看一眼,直接推到李司面前,“不如李大人自己看吧,看完,咱们再说话。”
李司盯着信封,犹豫了片刻才拆开。
信纸展开,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是十几个青楼女子的名字,李香香是第一个……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数字,是他这半年在千家胡同欠的酒钱、赏钱,还有,给姑娘买首饰、胭脂的杂费。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甚至包括他承诺给刚才那位女子赎身的字据抄本。
当李司不说话时,游乘开门见山,“你接近秦徐,根本不是真心喜欢她。你看上了她书局的盈利,想靠这门亲事填补在千家胡同的欠账,对不对?你是状元出身,但你太挥霍了,秦徐的书局在京城有稳定客流,稳定赚头,你搭上了她,就能继续维持你的奢靡。”
李司把信纸捏得皱巴,强撑着反驳,“胡说!我家在湖西当地富足得很,岂会缺书局那点钱?我对秦姑娘,是真心的,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吗?”
游乘挑眉,讥诮道,“既然不缺钱,那你为何到现在还住在租来的宅院里?如今京城的三进院子,成色好的也不过一千两银子,以你‘乡绅公子’的身份,怎么没买一栋?”
李司半天没接上话,梗着脖子的时候,没了先前的硬气,“我前程可期,何须自己花钱买宅院?等我办好差事,自然有人主动送宅院。”
“哦?”
游乘直盯着他,“这话倒有意思。敢问李大人,是等陛下论功行赏送你宅院,还是等内阁首辅李经章,看在同乡的面子上送你?”
这话戳中了李司的要害。
他脸色一沉,猛地拍了下桌子,茶杯震得晃动,茶水溅出来,一如他的恼羞成怒,“游乘!我跟谁交好、指望谁赏,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与谁交好、盼谁赏赐,自然与我无关。”
游乘的语气冷了下来,只剩下冰冷的警告,“可你不该把主意打到秦徐身上,不该去烦她。她是我认定的妻子,我不会让你伤害她分毫。”
李司闻言,嘲讽地笑,“我当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什么要紧事,原来是为个女人来警告我?真没想到,你游介舟素一身清名,竟也会为儿女情绊了脚,成了俗人——”
“我再说最后一遍,秦徐不是普通女子。”
游乘打断他,“她是我定过亲的未婚妻,我护她,天经地义。”
说着,他往前倾了倾身,盯着李司那张白净却伪善的脸,“所以,从今天起,你最好彻底断了念头,不准再靠近她半步,也不准再去书局打扰她。否则,我手里的,可不止这份青楼账单。我还会把你收受贿赂的所有证据,一并呈给左都御史刘钦大人。到时,你不仅丢了官,还被打入大牢,什么京察升迁,通通和你没关系,连你的命也难保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李司的气焰。
他捏紧了手指,不敢发作,只因他都明白,游乘真把证据呈上去,他就彻底完了。
他只能咬着牙,“好,游介舟,今日之事我记住了,咱们后会有期!”
自茶馆那日后,秦徐的书局果然再没出现李司的身影。即便李家日常要用纸笔,李司只打发管家来买,连面都不肯露了。
以为这事过去,秦徐重新将心思放在照看书局上,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可没安稳几日,她父亲秦舒却拿着一张拜帖回家,那帖上“李司”两字分外刺眼。
秦舒对秦徐说,“李司递了拜帖,想来家里拜访,还说什么,要跟我商议你和游乘的婚事,我看他就是没安好心,轮得上他来商议?”
秦徐松了口气,“爹明白就好。”
秦舒语气笃定,“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回了话,说我身子不适,不便见客。他要是识趣,就不会再来纠缠了。”
对此,秦徐心里还是放不下。
她寻了个空隙见到游乘,满是担忧,“你说,李司被拒了,会不会记恨父亲,往后在朝堂上给父亲找麻烦?父亲在工部当差,李司在都察院,专管弹劾,他故意找茬,父亲会吃亏。”
游乘却丝毫不担心这个,“秦伯父处事素来周全,可不是任人拿捏的。李司心里有气,也不敢真对秦伯父怎么样。排资论辈,他不是秦伯父的对手。何况,他现在自身难保,还有精力找别人的麻烦?”
秦徐听着游乘的话,担忧渐渐消散,“有你在,我是该放心的。”
然而她的担忧绝非多余。
李司的事情没有结束。
又过了几日,游家二房媳妇周氏,竟收到了李司的夫人递来的帖子,对方邀周氏吃茶,还说有要事相商。
周氏拿着帖子,心里犯怵,手都有些抖。她听说过李司,因为这人是游怜泉的竞争对手。
李司的夫人邀她喝茶,肯定没好事。
她把此事转告给夫君游怜泉,“李司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游怜泉最近忙着收拾都察院的残案,想在京察中多攒点功绩,这时,连头也没抬,“她是妇人,找你见面,最多是探口风、攀关系,别理她就是。李司自己占不到便宜,就让夫人来拉拢,没出息……”
周氏的了游怜泉的回应,依旧不安,“可若是轻易得罪了他夫人,被人添油加醋,说咱们游家倨傲无礼,不把同僚放在眼里,会对你的考评不利啊。到时影响了升迁,就麻烦了。”
游怜泉总归不想管此事。
周氏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
她怕听夫君的话,驳了对方颜面,惹麻烦。
又担心赴约,惹出是非,被李家的夫人套话。
最后她只好揣着帖子来找大嫂容芝商量。
不足斋。
容芝坐在窗边理账,盘算过年的开销和分利。
她见周氏神色慌张地进来,忙问,“弟妹着急地来,是内宅出了事?”
周氏摇头,将帖子递过来,“大嫂,您看,李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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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夫人邀我明日吃茶。您也知道,李司和二爷是竞争副都御史的死对头。京察正紧,我实在拿不准,该不该去。去了怕落圈套,不去又怕被人说闲话。”
容芝接过帖子,沉吟片刻,“见还是要见的。游家在京中立足,要注重‘礼数周全’,直接避而不见,显得心虚,给人留话柄,传到都察院,让李司抓住由头说二弟‘心胸狭隘’。”
见面时,拎清分寸。
别走太近,寒暄几句就够。
茶水浅尝辄止,别贪食她递的陌生点心。
如果对方提宅子、问人脉,或是绕到朝堂、京察的事上,就打哈哈岔开,只说自己是内宅妇人,只管柴米油盐、伺候公婆,外头的事不懂也不过问。
保持距离,不深聊,就出不了差错。
周氏听完大嫂的一席分析,心里石头落了地,“大嫂想得周全!那我应下她的约,按您说的做,绝不多嘴。”
隔天周氏去见李司的夫人,带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画轴作为见面礼,首饰也选了素净的银簪,生怕太张扬,惹来是非。
马车停在约定的茶铺子前。
周氏带丫鬟下车,见李夫人站着相迎,脸上堆着热络的笑。
“周妹妹来了!”
李夫人上前,拉住周氏的手,攥得很紧,“我特意先备了新茶,还有松子糕,咱们姐妹好好聊聊。”
周氏按容芝的嘱咐,脸上堆着客气,抽回自己的手,“劳烦夫人等这么久。”
两人并肩进了茶亭,伙计端上茶点退了出去,亭内只剩她们二人,气氛有些微妙。
李夫人捧着茶盏,小口啜饮着,不住打量周氏的衣饰,直夸好看,问料子是不是江南的云锦。又说,游家果然家底丰厚,不像我们家,处处要精打细算。
周氏笑着应和,“是去年的旧衣,夫人见笑。”
茶过三巡,话都说得差不多了。
李夫人终于按捺不住,状似随意地说,“我家那口子,近来总念叨,想在京城置办一套像样的宅子。如今住的那处太小,接待同僚都不方便,可寻了许久,要么地段不好,要么院落太小,始终没合意的。”
周氏哦了一声,没往下接。
李夫人话锋一转,语带几分试探,“你们游家在京中人脉广,路子多,不知你们手里有没有合适的房源?或是认识靠谱的房牙行,也请周妹妹多指点一二啊!咱们都是家眷,往后还要互相帮衬呢。”
周氏心里一凛,端起茶,“李夫人真会说笑。我们家的宅子都是御赐的,自己哪会留意房源?这手里,真没有推荐。”
李夫人笑容尴尬。
周氏继续客气,“至于房牙行,我是内宅妇人,出个门都要报备,哪知晓外头的门道?怕是帮不上您的忙,实在对不住。”
李夫人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的笑淡了些,也没再纠缠下去。
这一趟会见,李夫人本想借着买房的由头,探探游家的底细,套一套游家对都察院升迁的态度,没成想,周氏油盐不进,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出来。二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李夫人只好送着周氏离开。
周氏回府后,第一时间就往长房的东园去。
她把见面的情形说了,连李夫人的语气、神色都描述得仔细。
容芝听后,直夸周氏做得很好,既给了李家面子,又没落话柄。
日子在暗流涌动中过去,转眼到初春。
京城的柳树抽出新枝,等待会试的举子们却愈发焦灼。
第一场开考的日子越来越近,贡院外的客栈早已住满了各地赶来的考生,连带着文房四宝都涨了价钱。
二月初一这天,宫里传来消息。
皇帝亲自钦点了两位翰林院大学士,担任本次会试主考官。一位是前礼部尚书,一位是太子太傅。
消息传到游家,容芝的脸上露出笑,“只怕这二位都和你们老师袁敞是故交,只要乘儿、余儿正常发挥,不会被为难,定能得个公判。”
游乘在一旁看书,闻言抬头,“儿子在袁公书房里,见过这二位的亲笔文章……他们很看重文章立意,和笔法工整,我和弟弟平日里练的就是这些,真不用慌。”
没过几日,又有考场的消息传来。
本次负责阅卷的十八位同考官,竟全是来自都察院的科道官。
游乘在秦徐的书局里送莲子羹,正好与秦徐说道,“都察院的人当同考官,倒是少见。今年会试,不仅看学识,更看重考生的品行与立场。都察院管着监察,选官时会加重考量。”
秦徐手里的算盘都停了,“你和弟弟品行端正,文章又好,完全没问题。”
游乘把她吃完的空碗拿过来,“借你吉言。等考完第一场,咱们去看看之前说的院子?”
秦徐没回他的话,低头,手里算盘又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三月初九,会试第一场开考的前一晚。
贡院外早已排起了长龙,灯笼的光映着考生们紧张的脸。有人来回踱步,缓解焦虑,还有人也许在想家人,面色凝重。
与之前的乡试不同,会试前考生不必锁院,只有考官会提前半月被锁入贡院,断绝与外界往来,以保阅卷公允。
此刻,所有考生都要接受严格搜身,从衣襟到靴底,连笔墨纸砚也要拆开,看看有没有夹藏小抄。
游乘和游余站在队伍里,游余穿着母亲新做的儒衫,手提着考篮,看此情形便小声嘀咕,“隔三年再参加科考,我还有点紧张啊。”
游乘拍拍他的肩,“正常发挥就好。”
说话间,轮到游余上前接受搜身。
禁军仔细检查了他的考篮,确认无误后才放行。
游乘紧随其后,顺利进入贡院。
兄弟俩在门口分道扬镳,各自走向自己的号房。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解义三篇、五经解义四篇,皆是两人平日温习烂熟的内容。
游乘坐在狭小的号房里,看着考题,提笔从容书写,引经据典条理分明。
交卷时,游乘照例先出了场。
他等着弟弟跑出贡院大门,日头已偏西。
游余捂着肚子,饿得直喊,“得好好吃顿好的补补!酱肘子、糖醋鱼,我要各来一份,还要点一壶新茶!”
话音刚落,他就瞥见不远处树下的秦徐,提着食盒朝他们挥手。
游余快步跑过去,“九姐姐带吃的了么?”
秦徐把食盒递上,心疼道,“怕你们考完饿,特意让家里厨房做了点心,有豆沙糕,杏仁酥。不过,我听见你说想吃大餐,也可以去,我已经让伙计留好位置,就等你们出来。”
她办事,真叫一个妥帖。
三人说笑着,往街市最热闹的酒楼走去。
踏进了酒楼,喧嚣人声和饭菜香扑面,店小二热情迎上,引着他们往二楼。
游乘跟着走,到了二楼,目光却猛地顿住。
只见店伙计推门送菜,而那临窗的位置上,他家二伯游怜泉坐在那里,穿藏青的官袍。
至于二伯的对面,竟是那难缠的都察院李司!
此时,李司捏着本蓝册子,微微前倾身子,递到游怜泉面前,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刻意的殷勤。
而游怜泉皱着眉接过册子,飞快地翻过几页,原本平和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显然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惊讶愤怒的内容。
看到这一幕的游乘站在原地,心里跟着一沉。
二伯游怜泉与李司,本是竞争副都御史的对头。京察在即,两人私下会面,已属反常。再看二伯这神色,怕是李司又使出了什么手段。
要么是拿把柄威胁,要么是设了圈套。
游乘正想再看仔细些,胳膊被秦徐轻轻拉了拉。
“介舟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游乘回过神,压下不安,摇了摇头,“没什么,许是看错了。咱们先吃饭,别让弟弟饿着。”
几人继续跟着店小二上楼,却没放下刚才看到的怪事。
果不其然,这日晚上,游乘在东园门前看见二伯游怜泉回家,喊了好几声二伯,游怜泉却好像没听见,只顾低头走路。
后来阿桔姑姑去南园打听。
说是,二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晚饭都没吃,想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事情。
听此,容芝察觉到不对,立马去南园找来二弟妹周氏,才知道今日李司递给游怜泉的,是一桩京郊私田案的卷宗。
这桩私田案,不算复杂。
有人暗中变卖皇族御赐田产,触碰了律法红线的大忌讳。
可案子查到深处,发现牵扯的人很不简单。
不仅有官位不低的官眷牵涉其中,背后还连着三殿下的王妃,以及王妃娘家许家的二郎许逢。
另外,这案子和容芝,还有关系。
南园的书房里,游怜泉饿着肚子,仰靠在椅背上。案上卷宗,历历在目,纸张被捏得发皱。
御赐田产、三殿下内眷、许家、游家长媳。
每一个词都足以让案子成为烫手山芋,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游怜泉心里清楚,李司把案子递过来,根本不是好心,而是想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办了,要得罪三殿下和许家、长房;
不办,李司转头就能参他“包庇亲眷”。
影响京察是小,甚至可能掉脑袋。
彻夜未眠,隔日李司又递话来,约在茶馆见。
游怜泉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他想看看,李司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两人坐定,李司装作好心,“不瞒你说,这案子我查了半个月,越查越心惊。三殿下的身份摆在那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来京城不过两年多,根基尚浅,实在不敢轻易得罪任何一位勋贵,更别说牵扯到殿下内眷的事。万一办砸了,我这命,保不住。”
游怜泉冷笑,“你那怎么还要给我?”
李司笑道,“因为游家是京城有名的司法世家啊!令尊游仁泰大人,是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卿,审过的棘手案子不计其数,什么权贵都敢碰?所以,游大人您承继家学,对付这类案子,更有经验,也更有底气。”
说到这儿,李司将卷宗轻轻往前推了推,姿态放得极低,“我思来想去,觉得这案子交给您最合适。您素来公正,定能处理好。还望您能收下,别让我为难。”
游怜泉眉峰微挑,没绕弯子,“这是都察院的公事,按规矩该在衙门里议,你却特意约我来茶馆谈,还把这么棘手的案子推给我,未免不合常理。你直说吧,到底有什么目的?”
李司闻言,脸上堆起笑,像是真的在为游怜泉着想,“游大人这话就见外了,咱们同在都察院当差,私下里也算朋友,何必将公事弄得这么生分?再说,我哪有什么目的,不过是觉得您更适合罢了。”
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卷宗,“您别觉得这案子棘手,它实则是个绝佳的机会。三殿下位高权重,但私卖御赐田产就是错了,只要您查得明白、办得漂亮,可是件能记大功的事。陛下那边,说不定要大大有赏!”
游怜泉摇头,不语,把卷宗推回去。
李司又将卷宗推回来,“游大人想升副都御史嘛,我知道,这一桩案子能成,对您的升迁大有裨益,或许直接跳过副都御史,往更高的位置走一步呢!兄弟,你有兴趣,这案子只管拿走,我会把查到的线索都给你。”
游怜泉没被他的话诱惑,“你会这么好心?我看你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让我保不住脑袋。还谈什么办成案子、记大功……一头连着三殿下,一头是我大嫂。我再着急立功,也不敢同时得罪这两个人,除非,我疯了。”
霎时,李司敛去了面上的表情,换成了几乎逼问的口气,“你到底是怕三殿下的权势,还是怕得罪你大嫂?京察关键期,你查清此案,‘大义灭亲’,陛下肯定赞你公正无私,更看重你。再想想?”
游怜泉仍不动心,稳坐如山。
李司不免敲了敲桌面,施压起来,“那你不办这案子,难道就没其他人办了?左都御史刘大人,早盯着了。我今天约你,念着咱们同朝为官,也考虑你是游家的人。一旦案子被旁人接手,闹大了,牵扯出你大嫂,你这游家二郎,能独善其身,不受半分牵连?到时,能不能保住脑袋,还两说啊。”
这话很是危险。
游怜泉垂着眼,再看向桌案上的卷宗。
“京郊私田案”像烫手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办,还是不办。
在迟疑与权衡中,游怜泉迟迟没有开口。
李司再把卷宗推上,“游大人不必现在答复,回去想一想。案子我压着,不给旁人插手。三天之内,你想通了,随时来找我。如果你不想办,就当咱们今日没谈过这事。”
而后,李司起身拱手,转身离开了茶馆。
只剩游怜泉独自坐着,茶水早已凉透。他盯着那本卷宗,仿佛要将它看穿。
入了夜,店小二来催打烊。
游怜泉猛地回神,将卷宗塞进袖中,快步走出茶馆,上马车往侯府赶。
他靠在车壁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司的话。
“大义灭亲”,“记大功”,“被牵连”,“三殿下”,“大嫂”。
要不,他接了这案子,为自己拼一回?
54. 二伯遭弹劾
悄然一夜雪,清晨推门才知京城裹上素白。
游家二郎游怜泉住在南园,这院子冬日冷清,一夜过去,檐角的冰凌足有半尺长。
冷风钻进衣里,又凉又疼。
他得赶着进宫,下了石阶往院中走,鞋底忽然踩了块冰,没踩稳就听头顶“咔嚓”一声。
被雪压断的枯枝砸下来,直直压在他右腿上。
“嘶!”
游怜泉倒抽一口冷气,坐在地上起不来,低头看时,裤腿被雪浸湿,接着是一阵钻心的疼。
他腿上有旧伤,去年以都察院佥都御史的身份,去北面巡按,摔下马背留下陈伤,一到阴雨天就会作痛。
这下伤腿被断枝砸中,他靠自己已爬不起来。
随从阿福从屋里跑来,扶着他慢慢地挪脚,“二爷您没事吧?要不请个大夫来看看?”
游怜泉摆手,坐在正堂的椅子上,揉着受伤的腿,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
他今天本打定主意亲自去见李司,把京郊私田案的事说清楚,眼下是办不到了。
这私田案是昨天李司主动找他提的。
当时李司的语气热络,几乎挑明了告诉他,只要办好案子,自己要的东西就都是唾手可得。
游怜泉早已过了三十,在刑部、都察院待了近二十年,卡在了正五品佥都御史。
同年不是外放巡抚,就是入阁当差,他心里不着急,便是说谎。李司送来这桩案子,好似真的为他送来了希望。
腿伤成这样,出门没戏。
游怜泉不敢多耽搁,叹了口气,吩咐阿福,“去给吏部递个告假的帖子,就说我感了风寒,今日不去当值。”
福顺刚要走,又被游怜泉叫住,“等等!你去里屋看看夫人醒了没,说我有事找她。”
周氏当年嫁进家里,性子是爆的,但自从生下游宜,将庶子游乘过继到长房,搬去京郊庄子过了些年,整个人变得温和了许多。
如果游怜泉不是太着急应承案子,也不会想托周氏帮忙。
他想着,让周氏去李司家,先递个话,把自己愿意接手案子的心意传过去,总比让阿福这种下人去说更稳妥。
游怜泉让丫鬟找来一根拐杖,拄着拐杖试着走了几步,实在疼得厉害,只好放弃,又坐回椅子上。
等了会,阿福慌慌张张从里屋出来,“二爷不好了!”他到游怜泉面前,气都喘不匀,“夫人怕是昨夜受寒,这会正发着热,嘴唇烧得发白,呕吐得下不了床!”
真是流年不利,祸不单行。
游怜泉由阿福扶着,走进里屋。
周氏躺在床上,盖着两层厚被,脸白得像纸,额上敷着帕子。丫鬟端来了药,拿着勺喂她喝,刚碰到唇,周氏就皱眉偏头,“不……喝不下……”
“怎么突然受寒?”
游怜泉忍着疼,坐在床边摸她的额,竟烫得吓人。
丫鬟在旁低声说,“昨夜夫人说给大姑娘缝件新袄,在灯下坐了半夜,也许窗没关严,灌了雪风。”
游怜泉盯着屋外的飘雪,用力握住拐杖头。他叮嘱丫鬟好生照顾周氏,却不得不更着急。
私田案牵扯很深,说跟三殿下、和家中大嫂有关,多拖一日,多一分变数。若被别人抢了先,他一辈子就全废了。还是要找人立刻去李司家说明。
阿福虽可靠,涉及官场晋升、皇族和家族密案,终究不合适。万一泄了口风,不仅他没好处,还得罪了都察院的李司和刘钦。
正左思右想,院里传来丫鬟的通传。
“大姑娘回来啦!这是庄子新晒的梅干?”
游怜泉眼前一亮,女儿游宜前几日带信,说想回侯府看望周氏,正好赶在了今天回来。
没等他起身,穿着素棉裙的宜姑娘走来,肩上背着包袱,发梢沾着雪。
游宜今年十六,自小陪着周氏在田庄长大,不像京中世家的其他姑娘那样娇生惯养。她眉眼仍是清秀,手脚也利落,性子却随了从前的周氏,遇事不会后缩。
“父亲,母亲怎样?”
游宜放下包袱,快步来了床边,见周氏烧得睁不开眼,立刻红了鼻子。
游怜泉却没心思跟她聊家常,拉着她往屋外走。到了书房,游怜泉坐在桌前,点起烛台,匆匆写了封信。
写字时,游怜泉的手有些抖,一来腿疼,二来心急。
在给李司家的信里,他稍微提了一点私田案的内情,说“烦请李夫人转告李大人”。把信交给女儿游宜的时候,他反复叮嘱游宜,“到了李家,信要亲手给李夫人,你自己别多说话,更别问东问西,送完信赶紧回来,注意安全。”
游宜接过信封,发现父亲额上的汗。
她和父亲不常见,父亲也向来不让她掺和家族事,更别说家外的公事。
今日怎么愿意让她去李府送信?
游宜看着父亲的焦急,点了点头,“您放心,我这就出门。”
丫鬟找了件厚些的袄子,塞给游宜一只手炉。
游宜揣着信,踩着雪跑出南园。
从侯府到李府,要穿过三条街。
雪后路滑,游宜走得稍微慢了点,赶到李府已近晌午,渐渐歇了雪。
李府的门房是势利眼。
大约看她衣着普通,他们一开始不肯帮她通报,直到游宜报出“侯府二房游怜泉之女”,门房才不情不愿地进去传话。
没等多久,一个仪容贵气的妇人出来。
介绍自己是李司的夫人柳氏。
柳氏应该三十出头,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
她的眼神扫过游宜的棉裙,停在游宜清秀却无粉黛的眉眼上,微微一滞。
不知想到什么,她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既然是游大人家的,进来吧,”柳氏引着游宜去正堂。
丫鬟上了茶,柳氏没动茶杯,只淡淡地问,“大姑娘来,有什么事?”
游宜连忙从怀里掏出父亲的亲笔信,双手递过去,“这是我父亲让我交给您的信,请您转呈李大人。”
柳氏接着信,捏着边角。
她连拆都没拆,就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敷衍道,“行,我知道了,回头我转给夫君。大姑娘要没别的事,回去吧,我还有些琐事要忙,就不招待你了。”
游宜见状,心里不太舒服,却记着父亲的叮嘱,没多说其他,起身道了谢。
她要往院门走,突然听见管家通报。
“大人下值回家了!”
话音刚落,穿绯色官袍的男子大步走来,正是李司。
他年纪轻轻,不到三十,三年前中了状元,一路升到正四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家中有面生的年轻女子。
李司一眼就瞧见了游宜,目光在她的身影上顿了顿,心里有了想法。这姑娘,穿着家常衣裙,透着一股干净利落的劲儿,比京里娇滴滴的小姐鲜活得多!
而后,李司很快看到了游宜垂在身侧的手。
那双本该属于少女的手,指节分明,有浅黄的茧子,甲缝里还有残泥,显然是常年做活的。
到了此时,李司眉头蹙了一下,刚对她生出的好感,瞬间淡了些。
他向柳氏打听了这姑娘,得知是游怜泉的女儿,便对柳氏说,“游家大姑娘为公务而来,我回了家,亲自和她谈,你下去忙自己的。”
“……”柳氏脸上闪过一丝疑虑。
她知道,夫君近来跟游怜泉在搞竞争,却没想到,李司对游家姑娘这么客气,要亲自接见。
柳氏素来是怕李司的,不敢违逆他的话,一步三回头退出去,转身前给了游宜一个眼神警告。
门合上了。
只剩下李司和游宜二人。
李司脸上的温和,立刻荡然无存。
他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往前凑了两步,借着“看你是不是受了寒”的话,攥住了游宜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吓得游宜浑身一激灵,赶忙往后挣,口中喊道,“李大人,请自重!”
“自重?”
李司嗤笑一声,手顺着她的手腕往胳膊上滑,眼看要碰到她的肩膀,“不过是个乡野庄子养的姑娘,装什么清高?你父亲想踩着我往上爬,让你来见我就是让你陪我一会,怎么?”
这话彻底刺激了游宜。
她在田庄长大,性子是野的,但是最恨别人说她“乡野”,更恨李司的仗势欺人。
游宜没等李司的手有更多动作,抬手就往李司脸上扇去。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正堂里十分刺耳。
李司往后退开,被打蒙了。
他瞧着面前看似柔弱的游宜,反应过来后,猛地抓住她的肩,把她按在桌沿,“你敢打我?活腻了吧!”
游宜趁着他俯身,转头往他凑近的耳朵上咬,舌尖尝到了甜味。
“啊!”
李司惨叫后退,捂着流血的耳朵,瞪着游宜的眼神又惊又恨,“疯丫头!!”
屋外,柳氏本就放心不下,一直贴在门边听动静,一听到李司的惨叫,立马冲了进来。
柳氏看见李司捂着耳朵,指缝里不断渗血,而游宜站在一旁,嘴角沾着血迹,眼神凌厉。
柳氏心一紧,挡在了李司身前,推了游宜一把。她用了全力,游宜踉跄着后退,差点撞到身后的桌角。
“你这姑娘,怎的不识好歹!我家夫君好心跟你谈事,你竟动手伤人,还下这么重的口?这传出去,看谁还敢娶你!这辈子别想嫁人!”
游宜攥着袖子里压根没机会送出的信,只觉得一阵恶心。
李家夫妇,一个龌龊不堪,一个颠倒黑白,多说一句都嫌脏了自己的嘴。
她没反驳,转身就冲出正堂,一路跑出李府。
街上的雪已经化了不少,路面又湿又滑。
游宜跑得急,几次差点摔倒,冷风灌进喉咙,又疼又痒,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让她来这种地方,为什么李司会是这样的人。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一路跑回侯府,游宜没去别的地方,径直冲进了南园父亲的书房前,敲开了门。
游怜泉站在门后,拄着拐,手上看着私田案的卷宗,见了她回家,还以为事情办得顺利,“丫头,信送到了吗?李夫人怎么说?”
可下一瞬,游怜泉的目光一凝,肯定看见了游宜的红眼眶和嘴角的血。
游怜泉惊讶道,“你跟人打架了?”
游宜再也忍不住,抹着停不下来的眼泪,哽咽着把在李府的遭遇一股脑说了出来。李司的轻薄、柳氏的刁难、自己如何反抗、如何被骂……她越说越委屈,眼泪更像断线的珠子。
然而,她没成想,父亲游怜泉听完,只是皱了皱眉,拍拍她的背,显得不甚在意。
“罢了罢了,多大点事。李大人许是瞧你伶俐,一时失了态,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要懂得忍让,别动不动就动手,传出去,对你和侯府的名声不好。”
漠然的话语,像冷水,从游宜的头顶浇下,也浇灭了游宜所有的期待。
游宜抬起头,看着父亲,“李司那样对我,您还说没什么?您只想着案子,根本不在乎我受了欺负!”
游怜泉一愣,也来了火气,“我怎么不在乎你?我让你去送信,是信任你!李司是朝廷命官,跟他闹僵有什么好处?你好不懂事!”
游宜看着父亲满脸的不耐烦,心痛得厉害。她没再说话,扭头跑出了书房,奔向母亲周氏的屋子。她得不到父亲的疼爱,只想找母亲诉诉苦,哪怕母亲病着,能听她说几句话也好。
一推开屋门,看周氏依旧躺在床上,脸色比早上更苍白,呼吸带着喘息。
丫鬟给她喂着药,可药刚喂进去就被周氏吐出来。
“夫人一直退不下热,可怎么办好?”
丫鬟起身,对游宜无奈地摇了摇头。
游宜站在床下,看母亲越来越虚弱,那些嘴边的哭诉又被她咽了回去。母亲病得这么重,哪里还顾得上她的委屈?
她只能默默站在一旁,看着母亲无声落泪,悄悄抹掉。
暮色四合。
南园里的灯笼亮起来,丫鬟提灯走过回廊,晃来晃去,却照不暖游宜心里的冷。
游宜很少留宿侯府,南园没有她专属的住处。
这院子里平日就人少,只有三间住人的屋子,一间是父母的,一间给客人的厢房,剩下的一间改成了书房。她每次回来,只能临时住在偏耳房。现在母亲病着,父亲满脑子是私田案,根本没人顾得上她,再待下去,是自讨没趣。
游宜回到耳房,拎起压根没打开过的包袱。
里面装着从田庄带的衣物和一些零碎,她没去跟父亲告别,也没跟睡不醒的母亲说一声,安静地离开南园。
侯府大门前的小厮见她要出去,连忙劝道,“大姑娘,天这么晚了,您还去哪儿?再过一个时辰要宵禁,出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我回京郊的庄子。”游宜听出自己声音沙哑。
小厮终究没多说,找了个车夫,送她上马车。
车帘放下,游宜靠在车壁上,眼眶又发了酸。
她想起在田庄的日子,虽清苦却自在,每天去地里看庄稼,傍晚坐在院里晒太阳,还能跟庄子里的姑娘一起纺线做针线,没人会欺负她,更没人会忽视她的委屈。
现在,她坐在华贵的马车里,却无家可归了。
在自己家里,能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眼泪顺着脸颊流,她不敢哭出声,怕车夫听见,怕自己一哭就不可收拾。
马车刚驶出大门,没多远,只听“咔嗒”一声。
车身一歪,车夫勒住缰绳,惊道,“大姑娘!车轴好像断了!”
游宜掀帘,去车旁一看,果然是车轴断了,车轮歪在了一旁,没法再用。
“怎么办?”
车夫往四下的空无看,“再半个时辰要宵禁,您赶不回田庄,得在城外冻一夜!”
游宜蹲在车边,只觉浑身无力,老天都要跟她作对。
风带着化雪的寒气,她裹紧棉袄还是很冷。
脑海中,李司那张轻佻的脸突然闯入,她的手腕上似乎还能感受到被攥住的恶心。
胃里翻涌,满心不适,眼泪打转。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关切。
“宜丫头?你怎么蹲在这儿哭?”
面前弯着腰的,是个穿月白袄裙的妇人,正是长房伯母容芝。
游宜是知道的。
大伯游怜山的妻子容芝,为人精明能干,又和善,在侯府里很有威望,印象里很亲切。
“大伯母……”
游宜哽咽起来,一开口眼泪又掉下来,“我的马车坏了,宵禁前,我回不去田庄了……”
容芝掏出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温柔道,“这有什么难的?赶不回去了,你就先在侯府住下。我给你收拾间屋子,东园有好几间空房,住起来是舒服的。”
游宜想了想,犹犹豫豫摇头,“大伯不会同意的,我是二房的女儿。”
“没事。”
容芝笑着拍游宜的手,掌心温度很暖,而后,拎起游宜脚边的包袱,拉着她上了马车,一同回到侯府大门里。
前头有丫鬟掌着灯笼。
游宜走在大伯母容氏身旁,紧绷的心终于松快,而积攒一天的委屈却决了堤。
她侧身抱住容芝,呜咽着,把在李府的遭遇讲出来。
容芝越听,眉皱得越紧。
她握着游宜的手,紧了又紧,疼惜道,“他们欺人太甚了。”
快到东园时,容芝停住脚,叮嘱游宜,“待会儿见了大伯和哥哥们,别紧张。他们心善,不会看你受委屈不管。”
游宜深呼吸,用力点点头。
东园的门虚掩。
容芝把游宜领进偏院的卧房,让丫鬟去备热水。她找来一套柔软的细棉裙,浅粉的料子,领口绣着竹叶,是她最近新做的,但觉得颜色不合适,这下给游宜穿,又稍微大了点。
游宜捧着软软的新衣,“我喜欢,谢谢大伯母。”
容芝笑弯了眼睛,“你泡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换上干净衣服,我和你大伯说一声去。”
泡在热气腾腾里,游宜的身子放松下来。
热水驱散了寒气,可她一想起李司,抬手摸摸自己的耳朵,仿佛又尝到当时的甜味,还是忍不住打寒颤。
换好衣服出来,头发滴着水。
丫鬟提着铜盆来,拿着块干净的布巾,“帮您擦擦头发。正堂里,饭菜摆好了,大爷、大公子和二公子等着您。”
游宜跟着丫鬟到正堂,听见二哥游余的声音。
“……炭火再添一盆,大妹在外面冻了好久,别让她觉得冷。”
游宜松开握紧的拳,走进去。
大伯游怜山穿着常服,低头翻着手里的卷册。大哥游乘坐在一旁,支着胳膊,在琢磨什么。二哥游余在往炭盆添炭,火光映得他脸上暖融融的。
中央的饭桌上摆着热菜,一锅喷香的鸡汤,还有两碟精致的点心。
“大妹!”游乘最先抬头,起身往旁挪了凳子,笑道,“来坐,我这里最暖和。”
游余也放了手里的炭,拿起桌上温好的小半碗米酒,递过来,“喝一点吧,很甜,不辣。”
“喝什么酒?”游怜山啧了一声,合上书卷,“先让她吃点东西,别饿着。”
被这样的善意包围,游宜的鼻尖又酸了,差点又要哭出来。
她抱着温热的米酒碗,看向大哥游乘,说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话,“大哥,上次在田庄,我不是故意拖延……是李家二老爷,他拿着刀子抵着我,说我要是不配合,就去针对父亲,我……”
话没说完,眼泪砸在米酒碗里。
游乘静静听着,没打断她。
等她说完,他才平静道,“错了不可怕,要紧的是知道自己错了,用行动证明自己想纠正。之前的事,我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你也别总记在心上。”
游宜望着温和的游乘,以为大哥还怪她,没想到大哥还反过来宽慰她。
她低头喝了一小口米酒,想起件事,忙从袖中摸出那封皱巴巴的信,递到游乘面前。
“大哥,这是父亲让我给李司的信,父亲说他答应接手私田案!可李司不是好人,他今天那样对我,案子肯定有问题。你能不能去劝父亲,千万不能掺和进去。”
这时,容芝刚好从外面进来,见游宜递出信,忙过来,把信接到手里,“宜丫头分析得很对,我和你大伯,正打算找你父亲谈一谈。”
安顿了游宜在偏院厢房歇息,容芝拿着信,和游怜山一起去了无人的书房。
烛台前,二人展开信纸。
二弟游怜泉的字不算工整,显然写得着急。这信里提了点私田案的细节,更多的是游怜泉自表决心的言辞。
“望李大人多提携”……
“明日向都察院递呈文”……
越往下读,越看不下去。
容芝看出来二弟要被李司坑,他以为捡了晋升的机会,其实踩进了李家的圈套。
游怜山点了点“私田案”三字。
他听容芝说过,三年前,容芝帮三殿下王妃弟弟卖的庄子,都是王妃自己的私产,只是挂在弟弟许逢名下。其中的每一块地,容芝是经过了严格审查的,里面不可能存在李司提到的什么皇族御赐。
坐收渔利,真小人。
但李司这种朝堂新人,怕也想不出这么毒辣的计策,背后,大概又是李经章的主意。
夫妻俩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愤懑。
容芝把信重新叠好,“不能等了,现在就去南园找二弟,让他赶紧停手,别想着递呈文。”
游怜山拿了件厚外衣,给容芝,“也要看看弟妹的病,唉,这一家子……”
两人往南园去。
雪又大了,细碎地落在肩上,积了一层。
二弟妹周氏的脸色好了些,依旧虚弱,见容芝和游怜山,勉强撑坐,“大哥大嫂怎么来了?”
容芝上前按住她,“大夫怎么说?热退了吗?”
“就是浑身没力气。”
周氏叹了气,瞧见了容芝手里的信封。
游怜山笑了笑,“不是大事。我和你大嫂找二弟聊一聊,家常而已,你休息着。”
书房内,游怜泉还坐在案前。
他翻着私田案的卷宗,手边就是他明天要递给都御史刘钦的呈文草稿。
容芝敲门,她没让伤了腿的游怜泉起身,更没绕圈子,直接把信拿出,摆在桌上。
“二弟,宜丫头手里的信,没给出去。具体因为什么,你肯定是知道的。再就是,想提醒你,京郊私田案是假的。李司不是真心要让给你,是给你下了套。”
游怜泉看看自己写的信,若有所思,“李司骗了我?不可能,他跟我说案子棘手,满朝文武只有我能查。还说,都御史刘钦也看上了这案子。李司他,怎么会骗我?”
“刘钦看上这案子?”
容芝彻底听笑了,“二弟,你不信的话,明日就去告诉李司,说你管不了这案子,你看他是什么反应。他真为你好,会体谅你;要是假的,立刻就会露馅。”
游怜泉却反驳,“是这样吗?”
容芝见他怀疑,干脆道,“你觉得我脑子有泡?敢帮着买卖御赐的田产?行啊,我洗干净脖子等着,看你们都察院哪天来取我脑袋。”
游怜泉惊得坐直身子,卷宗也掉在桌上,“大嫂,你、你不怕死?”
“我没掺和,有什么好怕?”
容芝面色不动,只是声音沉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三殿下与李经章是一条船上的。那个李司明显是李经章的人,他去查三殿下的案?这不明摆着有问题?”
“不可能!”
游怜泉猛地睁大眼睛,“三殿下和李家一条心,李司查三殿下,不是找死?李司再傻,也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李司是设套等你上钩!”
容芝加重了语气,“二弟在官场二十年,连这点防备都没有。”
游怜泉捏着信封,被问得哑口无言。
容芝看他神色松动,口气又软了些,“三殿下和李家的勾连,具体缘由我该早告诉你,只是牵扯过世的三弟,死者为大,我不好讲。”
一旁的游怜山这时才拍拍二弟的肩,“事情,你大嫂已经说清楚了。三弟当年的事……都不想提。可你得记住,咱们都姓游,是一家人,那李家与咱家有仇,三弟的死,和李经章脱不了干系。任何时候,李家都不会真心帮你。”
游怜泉闭起眼睛,立刻想起三弟游怜钊。
当年三弟离京,在办案途中,被山匪逼得掉崖,死得不明不白。
事后再回忆,三弟多半是被仇家解决的。
细细想来,京城里游家最大仇家,只有李家。
游怜泉想通了,理顺了。
他抓起桌上的呈文草稿,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这狗屁案子,我不管了!省得把自己搭进去,还连累侯府家人。”
见此,容芝和游怜山都松了口气。
容芝捡起那纸团,扔进炭盆,一了百了,“二弟,官场上急不得,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了。”
京中的会试,仍在继续。
到了三月十一晚上,第二场会试的开考前夜。
东园亮了灯笼,游乘和游余准备出发。
却听阿桔姑姑说,秦家的秦徐来了。
时辰还来得及,兄弟俩在侯府门房等了片刻,秦徐下了马车。
她捧着笔墨匣子,里面装了一套书局新进的应考文具。毛笔、砚台这些,都是她特意托人从江南带的好东西。
游乘不好回绝,只说考场用惯了旧的,新的留着在家,以后小心地用。
大妹游宜抱着手炉,跟在几人身后,“大哥二哥,先上马车,风大。”
游乘站在车架上,将秦徐抱上来,“你们到街口就回来,贡院人多,别挤着。”
秦徐点头,又叮嘱他,“贡院夜里寒,护膝这些能用就拿出来用上,冷了就喝些热水。”
游余在旁看着,笑着打断她,“嫂子,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考,放心吧。”
车动起来,只到街口。
游乘和游余提上考篮,往贡院方向走。
秦徐挽着游宜,站在原地。
她们目送他二人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转头。
马车往回走,路过街市的糕点铺。
铺子还没关门,闻到里面奶酥的甜香。
游宜悄悄问秦徐,“九姐姐,你等等我,带些回去给大伯母和阿桔姑姑。”
秦徐说,“你多挑几盒,分我一些。”
糕点铺伙计见了来客,迎上来招呼,“这不是游大姑娘?要些什么?”
游宜回笑。
她常年住在京郊,来这种铺子的机会少,一时有点局促,慢慢地沿着柜台,一样样看。
点心各式各样,她挑了两盒最畅销的奶酥,又拿了一盒母亲爱吃的枣泥糕,去柜台付钱。
谁知,李司站在那边,嘴角勾笑,朝她走来。
“买了什么啊?”李司来拿她手里的东西。
游宜后退,“……你走开。”
此时,秦徐冲进来,把游宜护在身后。
匆匆掏银子递给伙计,二人绕过李司往外走。
李司眯起眼睛,想追上拦人,手顿在半空却收了回去。
秦徐走出了店门,回头看一眼李司。
见他还站在原地,便感到庆幸。上次,游乘找过李司,应该给了很严重的警告,才让李司有所忌惮,再不敢找她麻烦。
自己因为游乘,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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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身边的游宜,恐怕已经被李司盯上,还会被李司继续纠缠。
事实上,李司此刻也在盘算此事。
他不敢动秦徐,却对游宜的烈性子更有兴趣。
李司站在铺门口,看她们的马车离去,阴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次日,早朝散了。
宫门石阶下,官员各自离开。
游怜泉拄着拐,走得不快,右腿的伤没好。
到了宫道旁,李司从身后迎上,“怜泉兄,那桩案子,考虑得怎样?要不要接手?”
游怜泉记着大哥大嫂的嘱托,恳切道,“案子牵扯太深,涉及皇室,我不能为了前程,连累侯府亲人,所以,你另请高明吧。”
一听这话,李司脸色一沉,抬手就指着游怜泉的鼻子,“你真是不开窍!死脑筋!入仕快二十年,还在正五品的位子,不上不下,我看,你们游家那么多人,没一个机灵的!”
其他官吏早走了。
此刻的宫道旁,只有零星的侍卫。
而李司的话,正好戳中游怜泉的痛。
没错,他为官快二十年,不上不下就是尴尬。
可这事轮不上李司一个外人骂。
游怜泉抓紧拐杖,往前一步,“李司,你再对我、对游家出言不逊,别怪我上本弹劾你!”
“弹劾我?”
李司满脸不屑,“你弹劾我什么?为官清廉?做事勤勉?”
“屁话!你明明仗势欺人,羞辱女眷!”
游怜泉声音高了几分,引得侍卫都看过来,也全然不在意。
“我女儿前日去你府中送信,你对她动手动脚,以为能瞒住?你要是够胆,现在就跟我去见都御史刘大人,好好对质一番!”
李司不仅没慌,反倒眼睛一亮。
他搓着手冷笑,“说真的,你家游宜确实周正,虽然手脚粗了点,干多了农活身子结实,好生养嘛。不如这样,你把她送给我做妾,给李家续香火,我就不追究你不领情,还能在刘钦大人面前,帮你美言几句,怎样?”
“做梦!”
游怜泉气得浑身发抖,往地上啐了一口,拐杖顿得石板连声响,“卑劣小人,也配提我女儿?我真怀疑,你三年前怎么混得状元!学识再好,也是斯文败类!”
李司被啐了一口,没半点恼意。
他反而凑近,笑道,“我这状元怎么来的,轮得到你管?游怜泉,劝你识抬举。把游宜送来,咱们还是朋友,往后在官场,我多提携你几分。你要是不答应,往后有你好受的,咱们走着瞧!”
说完,李司甩甩袖子,转身走了。
旁边的侍卫见状,纷纷低头回避,没人敢上前说什么。
京城里,谁不知李司是内阁首辅李经章的人?
游怜泉哪里是李司的对手。
原地缓了好一会,游怜泉拄着拐,慢慢前走。
他在都察院衙门挨了一天,后晌,回到侯府,连南园都没回,径直去了长房的东园。
院子里,女儿游宜在整理枯草枯枝。
许是怕上次他南园的断枝惨剧再次发生。
大嫂容芝的手里拿着剪刀,修剪高处的枯枝。
“快扶着我伯母!”游宜抬头,跑到容芝身边。
也在这时,这孩子发现了父亲游怜泉,拄着拐走进来。
她见游怜泉脸色不好,关心道,“您又碰上什么事?”
游怜泉看着女儿,十六岁的她,不脱稚气,再一想起李司的威胁,心里涌上许多愧疚。
“无事。”
游怜泉放柔语气,拉着游宜,到石桌旁坐下。
宫道上的争执,李司要纳游宜做妾……这些,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丫头别怕。”
游怜泉想了半晌,口吻郑重,“有爹在,绝不让李司动你一根手指头。”
游宜反应过来,垂着眼,绞着裙带,“爹,李司背后有李经章,还有三殿下。恐怕女儿的委屈,只能忍气吞了……”
游怜泉摇摇头,目看向不远处的大哥大嫂,给自己打气,也给女儿一个保证,“我当着你大伯一家的面,发誓,就算拼了我这条命,就算得罪李经章和三殿下,也能护住你!他们谁也别想伤害我女儿!”
闻言,容芝和游怜山走上来。
容芝拍拍游宜的手背,“大丫头,咱们是一家人,都不会让你受委屈。李司背后的李经章再硬,也不能颠倒了黑白。”
游怜山也很坚定,“咱们游家,虽不爱闹事,但也不能任人拿捏。”
游宜看着父亲和大伯夫妻,用力点了头。
天色渐暗,游怜泉独自回了南园。
周氏的热症慢慢好转了,精神也足了些。见他回家,勉强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晚?”
游怜泉坐在她身边,揉着眉心,“今天跟李司吵了一架,回来,又去东园跟大哥大嫂说了话,所以晚了。”
周氏让丫鬟端过一杯温茶给他,“跟李司吵架?因为私田案?”
游怜泉喝了一口茶,嗓子润泽了点,“他还妄想纳宜丫头做妾,我当然要跟他吵。”
周氏的脸色瞬间大变,“太过分了!我女儿才十六,怎么能……”
游怜泉放下茶杯,叹气,“谁说不是?不过,我已经跟大哥大嫂坦白交代,咱们一家,都要护着宜丫头。丫头也大了,早点找个人家定亲,这事得盘算着。”
周氏眼里亮了亮,“如何?那我能不能找大嫂商量?大嫂见得多,眼光也好,肯定能帮咱家的丫头定个好亲事。”
游怜泉脱了外衣,语带疲惫,“多跟大嫂商量,我公务忙,顾不上。不光是宜丫头的婚事,以后家里重要的事,你都找大嫂商量。有她帮衬,我才放心。”
周氏笑起来,眼睛里有了生气,“那你现在跟我一样,真心信大哥和大嫂了?”
游怜泉没多想,认真地点头,“以前是我糊涂,觉得大哥大嫂对二房有意见,所以事事防着他们。现在我才明白,他们把咱当家人,是家人就该信任。”
周氏抿着唇角,“咱家一条心,会越来越好。”
第二天,收拾好了行李的游宜,打算回京郊的田庄。
她前几天从田庄回来,也该回去看看,顺便把自己的东西归置一下,如果能搬回侯府住,就不用来回跑了。
早膳时她找大伯母容芝,说了自己的想法。
容芝听了,温声道:“回田庄也好,不过,你要走得跟你祖母说一声。你是侯府大姑娘,要让老人家放心。”
两人说着去了正院。
婆母邓氏坐在屋内念佛,见了她们,放下佛珠,笑着招呼坐在她身边。
游宜是孙女,事情就由容芝来说给邓氏听。
邓氏得知游宜想回田庄,当即点了头,“当初让你和周氏搬去田庄,是因为二房和长房闹别扭,怕住在一起生了矛盾。如今,你大伯母愿意给你机会,那你搬回侯府住,一家人在一起,能有个照应的。要不,你这就回庄子搬行李,反正东园多的是空房,对不?”
容芝笑道,“母亲都开口了,让她搬回来吧。”
游宜连忙起身道谢,“谢谢祖母和大伯母。”
邓氏喊来贞嬷嬷,分了两匹宫里送的丝绸,让她俩做新衣用。
出了正院,阳光照在丝绸上,闪闪发亮。
容芝瞧着游宜脸上的笑容,问,“你今年十六了,有没有合眼的世家子弟?要是有,跟我说,我找人说媒去!”
游宜脸颊一红,低头,轻摇,“还没有呢。我想好好照顾母亲,帮家里多做些事。”
“没关系,没有就慢慢挑。”
容芝牵着她,“侯府的姑娘议亲,可不能耽误了!嫁人是一辈子的,要选真心待你的。”
游宜听着,眼泪又要下来。
这次回到侯府,她被大伯和大伯母照顾着,他们帮她解决了李司,还关心她的婚事,让她感受到了在父母身边从未有过的温暖。
三月十三,入夜。
会试第二场结束了。
从贡院里走出的举子们,或面愁,或露笑。
游乘先出场,在门前等到了弟弟游余。
二人并肩回府,走过街口,被身后来的几个穿长衫的举子叫住。
其中一个少年人,笑得脸红,拱手道,“介舟,彦维!又见面了。”
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
游乘退到更暗的地方,定睛细看,终于认出面前的来人,正是在江陵府结识的朋友,“姜兄?没想在这儿和你碰面,真是巧了。”
名叫姜归的少年人,点点头,一把揽住旁边发笑的游余,故意皱眉,“你小子笑什么呢?”
游余一摆手,“我不敢,不敢,见过江陵府乡试解元,姜归大人!”
姜归也笑了,“前两年在江陵,蒙二位相待,帮我家重建房屋,我哥一直想报答你们,这次能在京城遇见,太好了。”
说着,他把江陵的其他朋友做了介绍。
大家互相行礼,交换姓名,没一会就变热络。
游乘领着众人去街市的酒楼,要了几壶最贵的好茶,款待远来的朋友。
但游余早饿了,又点了不少肉和饼,大家边说边吃,甚至称兄道弟,气氛更亲近。
席间,游乘下楼加菜。
上楼时碰见几个脸熟的人,却见那些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似乎指着他,在小声议论什么。
会试正在进行。
之前第一场放了榜,第一名是游乘,第二名是弟弟游余。
算是又给侯府挣了点脸面吧。
游乘想着,推开雅间的门,在姜归身边坐下。
“介舟?”
姜归拉住他的袖子,突然看着他,“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昨天在茶馆,我听几个人说,你家二伯被人弹劾了,此事是真的吗?”
顿时,游乘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弹劾什么?家中二伯,为人正直又本分,没做过出格的,怎会被弹劾?”
说话间,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
挑起话头的姜归犹豫了下,才说了出来。
原来,京中有了传言。
说,游家二伯流连歌馆伎院。
说,游乘是二伯在外面生的私生子,但连生母是谁都不知道。
还说,二伯母周氏虐待游乘,实在没了办法,才把游乘过继给大伯家,成了长房的儿子。
游乘陷入长长的沉默。
一旁的游余皱起了眉,一掌拍在桌上,“这是谁在造谣?简直胡说八道!我二伯那般老实,怎么可能流连歌馆?还有我大哥,几时被二伯母虐待了?”
事情发展至此。
姜归似有点后悔,对游乘一拱手,低声道,“我知这是造谣,可京城到处都在传这些事。昨天那茶馆里,好多人在骂你家二伯,德行败坏、不配为官,还非常可怜你的身世……”
游乘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翻涌,“多谢你,告诉我此事。”
时辰不早,姜归向他们兄弟叮嘱了几句,约定第三场考试时再见。
回府的路上,游乘和游余都不说话。
街边灯笼亮了,惨黄的,叫人更高兴不起来。
“哥,是谁在造谣?”
游余实在忍不住,“我猜是李司!他陷害二伯不成,怀恨在心,才散布谣言毁二伯名声。”
游乘无法确认,“也可能是李经章。我只怕,散布谣言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
两人加快脚步,身影被灯笼光拉长。
回到东园,容芝和游怜山正在等他们,先问了考得如何,顺不顺利。
这个问题是不用担心的。
游乘答完,将更要紧的、二伯被弹劾的流言,告诉爹娘。
对此,游怜山给予肯定。
最近家中二弟游怜泉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私田案是一。
游宜是二。
可现在还不是追究的时候,要想办法澄清。
一旦谣言传下去,不仅二弟游怜泉毁了,整个侯府都会受影响。
游乘和游余,以后在官场也会很难立足。
此事要从两手来准备。
上面,打探内阁和皇帝的反应。
下面,尽快找人写本,反向弹劾李司,拖住李司的精力,不让流言更盛。
容芝叮嘱两个孩子,“家事交给你爹,你们会试不能分心。”
会试第三场,在三月十五。
十四日晚上,游乘和游余离家,前往贡院。
为躲开不好的流言,二人在马车里,避不见人,等到搜身入场的时候,才出马车。
好在,现场有禁军巡视,没人敢窃窃私语。
兄弟俩来到号房,接受会试最后一轮检验。
然而,此刻的侯府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二房伯母周氏不堪重压,在自家院子里……
55. 会试阅卷,二伯夺情
三月十六晚,第三场会试结束。
贡院外,夜幕低垂,人群熙攘。
门前的灯笼,给离场的举子们照亮散去的路。可这些人还不能离京,将在京城继续等待一个月,以候顺天府前的会试张榜公告。
早早出了场的游乘站在门边,不时有认识他的人上前搭话,他一一回礼,隔不多时,总算在人群中见到弟弟游余。
弟弟揉着手腕,伸个懒腰,笑道,“终于结束了!三场下来,我用尽全力,剩下的便是看天命了。”
游乘失笑,刚要开口问他最后一道是如何解的,突听一旁的巷子前传来熟悉的呼喊。
“介舟兄!彦维兄!”
两人循声望去,那边站着个长衫的青年,眉眼带着书卷气,正是上一场考完相认的江陵乡试解元,姜归。
游乘快步上前,拱礼道,“姜兄,真巧,你可是在等我们?”
“是。”
姜归笑着点头,看向他二人略显疲惫的面色,提议道,“上次得你们请客,喝茶又吃肉,不如,今天换我做东?前面街角有家小食肆,菜做得地道,咱们去喝两杯,也算松松劲。你们别客气啊,我虽不富裕,一顿饭钱还付得起,就当谢过二位上次的爽快,也为上次我的失言。”
游乘忙说,“那件事,姜兄不必介怀。”
游余却听说有好吃的,立刻来了精神,拉着游乘的胳膊,“哥,去吧去吧!我也知道那家的酱肘子,早想去尝一尝,不过每次经过都很匆忙,一直没机会。”
游乘本想推辞,见游余有意,姜归态度也十分恳切,便应了,“多谢姜兄。”
三人在食肆二楼靠窗位置坐下,小二麻利地端上三碗热茶。
姜归捧着茶碗,指尖轻轻抚碗沿,像是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游乘,“说起来,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二位。”
游乘微怔,“何事?”
游余亦是安静下来,等着姜归开口。
上次他俩便是从姜归口中,得知了家中二伯被弹劾,只怕今日姜归又要给他俩带来惊讶。
那姜归顿了顿,语带几分试探,“我来京城时日不短,听闻,千家胡同一带有不少便宜的住处,不知是真是假?”
游乘端茶的手停住,随即想起了三年前的旧事。
那年江陵河堤遭遇人祸,发了大水,姜归的家被洪水冲毁,他和族人在野外流离了大半年。
那阵子,游乘兄弟俩随秦家七郎秦均四处赈灾、救援,帮着姜家搭过茅草屋。再后来,也出资,帮助姜家和其他灾民,在安全的上游重新建房。
这个姜归是知恩图报的,白天修建自家,晚上帮忙筑河堤,帮秦均出谋划策,回了家还要温书,准备今年的会试。
此人身上的坚韧和开朗,至今记在游乘的心里。但姜归今日提起千家胡同,似乎很有深意。
游乘放下茶碗,认真道,“差点忘了,姜兄若在会试高中,之后便要在京城长住了。”
“正是。”
姜归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我去岁来京城太晚,好不容易找到的客栈,一天要收一百文房钱。这三个月,家里带来的银子早就花得差不多了。若是此番,我考个功名,总不能一直住客栈,最好寻个安稳住处,不将就了。”
游余在旁插嘴,“这事简单!咱们等会儿正好要去千家胡同寻秦徐姐姐,顺路带你去牙行问问,保准能找到合适的!”
几人都在贡院受苦多日,眨眼间,桌上的酱肘子、清蒸鱼都见了底,姜归抢着结了账,三人雇了辆马车,往千家胡同去。
街市两旁亮着灯笼,姜归趴在窗前,忍不住感慨,“京城就是热闹,比江陵繁华多了。”
“开销也不比江陵低廉。”
游乘笑了笑,“你寻住处时,我帮你把把关,定能找个既便宜又宜居的。”
说话间,马车已停在“谷之房牙行”门口。
牙行的掌柜命生,是兄弟俩的老熟人。
中年人穿藏青的绸衫,腰间没有佩玉,是佩着一把宝剑,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
游乘与他交道颇深,他的真实身份是詹事府少詹事,升铭大人,在此处开办牙行,不过是为了方便联络需要联络的人。
“游大公子!”
命生迎上前,目光在姜归身上转了一圈,笑着问,“这位是?”
“江陵来的朋友,名叫姜归,他也是江陵乡试解元,此番留京等会试张榜,想寻个合适的住处。”
游乘介绍完,又想了想补充道,“这位朋友的预算有限,想要间带小院的屋子,掌柜手里有没有房源?”
命生低头思忖,似乎有所为难。
也对,这间牙行之前操办的,都是官眷的生意来往,带有严重的朝政目的,或许根本没接触过普通百姓的普通牙行需求。
游乘心中分析,便听见命生开了口,“公子先前不是从这儿挑了间三进院子吗?就在内城一片,紧挨着秦家,地段好,院子也宽敞,里头还有棵老槐树,夏天凉快。你之前不想要,如果姜公子不嫌弃,倒是可以考虑,先让给姜公子。”
那院子,是游乘母亲为他和秦徐准备的小家。
不过游乘也不介意,先让给更有需要的姜归,他和秦徐尚未成婚,有的是时间重新挑选。
“不行啊。”
姜归一听“三进院子”,连忙摆手,“太大了,我一人住太浪费,而且,我也买不起。”
从前在江陵时,游乘帮姜家重建的院子,一共三间屋子,除了正堂、哥哥嫂嫂的房间,属于姜归的那一小间只能摆下书桌、床,非常紧凑。
他这样习惯住小院子的人,看眼下这一处,自然就会感到过于奢华。
游余也深谙其中道理,“命生先生,他是临时住,等日后授官再换大的也不迟,没必要现在铺张。”
命生明白,翻起桌上厚厚的房源册,眉头渐渐皱起,“一进的宅子,五十两以内,倒有几间。”
可这些宅子的批注都写明了。
要么在外城,来回路程远,要么屋子漏雨,塌过房梁,怕也不合姜归的意。
半晌,命生抬头看向姜归,“不如姜公子留下个住址,我这有合适的,立刻派人通知你?”
这话让姜归的脸瞬间红了。
他垂着头,手指捏紧,声音压低,“实不相瞒……我之前住的客栈,因为交不起房钱,掌柜的前日就把我的行李扔出来,今晚,我还没地方去呢。”
“什么?”
游余猛地起身,“你怎么不早说!京城有宵禁,夜深过后就不能在街上走了,你今晚睡在街上,保准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去关大牢!”
姜归的头垂得更低了,耳尖泛红,无奈道,“我也不想麻烦别人……实在囊中羞涩,连最便宜的柴房都租不起,没别的办法。”
游乘拉住他的胳膊,“你别为难,今晚随我们回侯府暂住,家中有空房间,你住下正好。”
姜归还想推辞,游余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祖父祖母、爹娘叔婶都是极好相处的人。我娘心善,见你这样肯定帮忙,绝不嫌弃你!”
命生也在旁劝,“姜公子就别推辞了,游府家风宽厚,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你先住下,等找到合适的住所,再搬也好。”
众人盛情难却,姜归终于点头,双手作揖,“多谢各位,日后我定当报答。”
离开牙行时,天色已深。
街边的摊贩正收拾摊位,准备回家。
三人拐过街角,看到“不足斋”书局门口,一个淡粉衣裙的女子踮着脚,把一摞书搬进店里。
那便是秦徐。
她发间别着珍珠簪,额发微微飘动。
见游乘等人走来,她眼睛瞬间亮了,迎上来的语气,很有几分雀跃,“介舟!你们考完了?”
“你生意太忙,忙忘了?一考完,便来寻你。”
游乘上前,自然地拿下她手中的钥匙,又指了指姜归,“这位,江陵乡试解元,这几日刚与我们重逢相认。”
秦徐笑着颔首,福了一礼,“姜公子好,我是秦徐。”
姜归刚要回礼,秦徐却忽然歪着头打量他,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游乘也反应过来,“对,我们之前去江陵,姜兄家就受了水患之苦,你当时还给他家送过一袋米,不小心摔了跤,米撒了半袋。”
“哦!原来。”
秦徐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那会儿你还帮我七哥哥修过堤坝,我记得,你搬石头时,也摔了一跤,却死活不肯歇着。”
姜归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都是陈年小事,比起你们送粮送药,我做的不算什么。”
四人上了秦家的马车。
车厢是宽敞的,游乘与秦徐坐在一侧,游余和姜归坐在另一侧。
姜归看着游乘帮秦徐拂裙摆的纸灰,又听他轻声问“累不累,要不要靠会儿”,隐隐察觉出什么。
他悄悄拉过游余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彦维,你哥和秦姑娘什么关系?看着好亲密。”
游余凑到他耳边,笑得一脸促狭,“这你都看不出来?秦姐姐是我未来嫂子,他俩早就小定!我娘说,我哥金榜题名就张罗成婚。”
“原来是青梅竹马。”
姜归眼中满是羡慕,“真是郎才女貌,太般配了。那你们两家是世交?”
“哪能啊。”
游余摆了摆手,声音压得更低,还警惕地看了眼对面的游乘,“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五六年前,我哥还跟秦伯母闹得势同水火呢。”
姜归好奇地睁大眼睛,“怎么呢?难道秦伯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游余摇摇头,说得绘声绘色。
他说,那会儿秦姐姐才十三岁,秦伯母想让她跟都察院御史刘家的小公子定亲。结果,他哥得知刘小公子和秦姐姐都无此意,硬是把这门亲事搅黄了。那时,秦伯母气得差点没追上门打他一顿。还说,再也不许他踏足秦府半步。
姜归听得入了迷,刚想追问“你哥搅黄亲事为了秦徐,还是为了刘小公子”,就见游乘转头看来。
游乘问,“你俩嘀咕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游余立刻收起八卦的神色,一本正经,“没什么!姜归兄说羡慕你和秦姐姐的感情,还夸你们天造地设,说要是他以后能有这样的姻缘就好了。”
姜归忙点头,脸颊有些发烫。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抓包,幸好游余反应快,没把“搅黄亲事”的事再提一遍。
车厢里静了片刻,秦徐的目光落在了姜归脸上。她柔声问,“姜公子,你在江陵时,可有定亲?”
姜归的脸更红了,他摸摸后脑勺,腼腆地笑,“我家本就不宽裕,水患后更是一贫如洗,连温饱都快顾不上,哪有姑娘瞧得上我?”
“这话不对。”
秦徐立刻反驳,认真十分,“你是江陵乡试解元,才学出众,模样周正,性子又踏实,肯定有不少人家想给你说亲。多半是你一心备考,没考虑这些,或是没瞧上合适的。”
姜归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手岔开话题,“嗨,不提这个!我现在孑然一身,倒也自在,等日后有了功名,能让我哥我嫂过上好日子,再考虑亲事吧。”
秦徐见他不愿多提,眼底掠过一丝遗憾,却也知趣地没再追问。
侧窗外的夜幕更深,天色彻底沉了下去。
马车行至秦府门前时,几人依次出来。
秦府大门不算极致奢华,透着几分雅,门口挂着的灯笼,照亮了厚实的石阶。
姜归有自知之明,提出留在门房等候,“你们进去,我在这等就行,别打扰秦家父母。”
游乘本想请他一起进去坐坐,引见给工部尚书秦舒,见姜归态度坚决,便不好勉强,“那你稍等,我们很快出来。”
游乘与游余陪着秦徐往里走,穿过翠绿的小院,到了正堂。进门,见秦徐的父亲秦舒与秦夫人已在厅中等候。
秦舒穿藏蓝官袍,面容严肃,放下茶盏,从椅子上起身。
秦夫人的衣裙绣着海棠,也起身迎上前。
“徐徐,可算回来。”
秦夫人拉着秦徐的手,上下打量女儿,“累不累?快坐下。”
又转头看游乘与游余,笑道,“乘儿、余儿也坐,一路来冷不冷?”
“劳伯母挂心,不冷的。”游乘与游余应道,在椅上坐下。
秦夫人吩咐了丫鬟上茶,像是想起什么,转身,从里屋拿出几盒人参,递到游乘手中,“听闻你二伯母周氏近来病得重,身子不大爽利,这点东西你带回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让她好好补补,别累着。”
人参盒子是檀木做的,刻着精致的花纹,定是不菲。
游乘接过,躬身道谢,“伯母费心,我一定把您的心意带到。”
旁边的秦舒一直没说话。
他只是坐在椅子上,眉头微蹙,手指敲着桌面,不知在盘算什么。
秦夫人一推他的胳膊,低声嗔道,“孩子们都来了,你倒好,一句话不说?倒问问他们今日考得如何啊。”
秦舒这才抬眼看向游乘,先轻轻叹了口气,才缓缓地问,“今日三场结束,你们……怎样?题目应该难不住吧。”
这话让游余忍不住笑出声。
他身子往前凑,有几分得意,“伯父这是担心我们考砸?您放心,我哥的才学,连袁公都赞不绝口,此番必能高中,说不定还能再夺魁首。至于我,就算比不过我哥,也绝不可能落榜!”
秦夫人跟着笑起来,只是,她那笑意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这孩子,嘴快,一点都不谦虚的。”
但秦舒的脸上却露出了笑,仍带着顾虑,“我不怀疑你们的才学,只是……”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眼神半沉,端起茶抿一口,没再往下说。
游余瞧着秦舒这副吞吞吐吐,心里嘀咕。
伯父有难言之隐,难道是担心朝堂的事?
一旁的游乘却已看透了秦舒的心思。
他平静地接过话,“伯父是在担心,我二伯那边的流言,对我们兄弟有不利影响?”
秦舒点头,“正值京察,朝野上下对官吏言行格外敏感。可没想到,有人针对你二伯,弹劾奏本竟越来越多。内阁每天都要收好几份。不过也别太忧心,有我和袁至诚大人在,多数弹劾都能压下去,驳回去。”
游乘听出他话里的隐忧,神色微动,“此事动荡,单靠您二位压着,终究不能长久。您现在发愁的,是这个吧?”
秦夫人见状,忙来打断了两人的紧张,“哎呀,这些朝堂上的事,你们慢慢商量就是。天也不早了,让孩子们先回游家,别让家里人等着心慌。他们母亲肯定等着呢。”
秦舒点点头,起身,“我送你们出门。”
几人走出正堂。
刚到院里,走在后面的秦徐追了几步。
秦徐拉住游乘的手,眼眸轻闪,问道,“游家的事,我大多不清楚,只问你一句,当年你被过继到长房,真是因为常被周氏打骂?”
游乘的身子僵了下,心里有些发凉。
有关三岁前的记忆,是模糊的。
可周氏抓着他的胳膊往墙上撞、用鸡毛掸子抽打他的画面,却像刻在脑海里,清晰得无法磨灭。
幼年的他,常躲在二房柴房角落,抱着膝盖哭到睡着,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会被周氏打死。
那些事,无论何时再提,对游乘而言,只是无形的鞭挞,让他感到无尽的折磨。
可秦家是值得他信任的自己人。
如今,秦舒身在内阁,更是能帮到生父游怜泉的关键角色。
游乘终究没有隐瞒,点了头,“是真的。不过事情都过去了,当年缺失的爱,我在长房‘爹娘’身边已补了回来。大伯和大伯母,待我如亲生子,余儿也跟我亲如兄弟。所以,我对周氏没什么恨了,早放下了。”
秦舒走在前面。
回头间,他将游乘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眉头舒展了些,心中已然有了数。
秦舒原地稍等,与游乘并肩而行,“既然你对二房早无挂碍,那你觉得……能不能直接否认与二房的血缘?对外只说,你压根不是游怜泉的儿子,自始至终是游怜山与容芝的亲儿?”
游乘垂眸沉思片刻。
他当然知道的,这是眼下平息流言、保住游家声誉的最好办法。若他承认与二房的关系,周氏虐待他的事,被落了实,到时不仅游怜泉会受牵连,整个游家都会被流言淹没。
再抬眼时,游乘的眼神已十分坚定,“若这是最好办法,我愿意一试。”
秦舒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他将女儿秦徐交给游乘,应是没看错人的。游乘顾全大局,不纠结过往恩怨,世人有几个,能做到这一点?
游家有他这样的后辈,是游家的福气。
秦舒顿了顿,补充道,“这事我会尽快与你‘父亲’游怜山商议,争取在京察出来前,对外公开,免得夜长梦多。”
游乘躬身,“盼着伯父费心周全。”
离开秦府,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只有巡夜的官兵提着灯笼,沉稳地走过。
游乘与游余领着姜归,坐马车往侯府赶。
车厢里静默,姜归似是察觉他兄弟的不寻常,轻声开口,“你们游家迎来风雨,难处不小。”
游乘微愣,随即笑道,“可是,家家有难念的经,没什么稀奇。这些事,也不会影响到你。你若不想留在游家,我随时可赞助你银子,让你住在客栈,好好准备殿试。”
姜归摇头说不必。
他与游家交集不多,却也能看出,这场围绕游家的风波,是有心人在背地里操控。
但,既然是人为操控,便终有云开雾散。
马车很快抵达了司宁侯府游家。
大门气派非凡,门口有身着黑衣的侍卫看守。
更有热情的门房出来,躬身行礼,“二位公子回来了。”
游乘点头回应,又取了些碎银打赏。
门房互相看了看,拔高音量,“恭贺公子会试大捷!”
游乘嘴角上扬,领着姜归往里走,绕过曲折的回廊,到了长房的东园。
游怜山在正堂等候,见人进了院门,拉上身边的容芝,走下屋檐。
容芝发现儿子带回的少年人,微微一笑,继续问游乘,“考得顺利吗?”
“不太难,应能有个好名次。”
游乘笑着回答,侧身,让出跟随的姜归,“娘,这位是江陵乡试解元,姜归,也是我的朋友。他暂时没地方住,想在咱家暂住一段时间。”
话是对母亲容芝讲,需要征求同意的,却是父亲游怜山。
少时,游家大爷游怜山,看向初次见面的姜归,露出温和的笑,“姜公子,既然是犬子的朋友,就安心住下吧。家中空房多,让人收拾一间就好。”
“多谢大爷收留。”姜归行礼。
游怜山扶起他,吩咐丫鬟,“先前赵决住过的那间,物件齐全,换了新的床褥,给这位公子住。”
“是,大爷。”丫鬟应了声,退了下去。
容芝不知有何事,也跟着丫鬟下去了。
游乘回过神,想起在秦家带来的人参,递到游怜山面前,“这是秦伯母给二房周氏的,她知道周氏身子不好,有点记挂。”
游怜山看着那些人参,“秦家有心。你母亲刚去了二房南园,等她回来,让她带去。”
游乘闻言,心中一动,“这么晚了,娘还要去南园?可是周氏病情加重了?”
游怜山轻轻叹气,“周氏……唉,她心里想不开,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二弟,情绪一直不稳定。你娘放心不下,就过去守着了。”
游乘听了这话,心里跟着揪紧,他对周氏没感情,却也不愿见她出事。
他想了想,对游怜山说,“爹,还是我亲自把人参送去吧,顺便看看周氏的情况。”
游怜山觉得可行,只叮嘱他,“别跟周氏起冲突,她现在经不起刺激。”
“儿子知道。”游乘拿起人参,转身往南园赶去。
南园离东园不远,步行片刻就到。
游乘走到院门前,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哭声,忙快步地走,等进到周氏的屋子,才惊觉大事不妙。
只见周氏的脖子里缠着纱布,眼角挂着泪,容芝正坐在她的床边,不停安慰她。
“娘,怎么回事?”游乘瞧着周氏的脖子,上前问道。
容芝见是他来了,起身拉他去一边,侧过身,低声道,“她今天在院中的梅树上吊了,幸好被丫鬟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可她活着的心思淡了,光今天一天就寻了五次死。”
游乘听得心惊肉跳,侧目,看向床榻上的周氏,顿时感到五味难言。
他思考着,要不要安慰一下,周氏却忽然睁开眼,看到了他,瞬间失控大哭起来。
容芝忙不迭去扶周氏。
但周氏挣扎着下了床,一把抓住游乘的袖子,哽咽着道歉,“乘儿,是我对不住你……从前我不该那样待你,不该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好了,我不仅给你留下了抹不去的伤,还连累了你父亲的前途,让他被人弹劾……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话音未落,她用力推开游乘,就要往床头上撞去。
游乘眼疾手快,从后拦住她,急切地劝道,“您别做傻事!您要是没了,不仅改不了局面,反而让事变得更糟!到时,那些嚼舌根的人会说,您是畏罪自决,说父亲做了亏心事,游家的声誉更会一落千丈!”
容芝也温声劝道,“弟妹,你真觉得对不住乘儿,该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可以弥补过去的不对。你想想,你要是死了,怜泉怎么办?眼下,他已经够难了,你难道还要给他再添一层痛苦吗?”
周氏听着两人的话,哭声渐渐小了,可眼神依旧空洞,显然还是没什么活下去的心思。
这一切,都被容芝看在眼里,容芝悄悄对游乘使了个眼色,“乘儿,你先出去。你在这儿,她的愧疚反倒更重,怕是更撑不住。”
游乘明白,松开周氏,转身走出屋子。
他来到院子里,看到父亲游怜泉不知何时回了家,正蹲在石阶的角落,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无声地落泪。
游乘走过去,在父亲身边蹲下,默默递过一方手帕。
游怜泉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哽咽着说,“是我当年糊涂……我不该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不该纵容周氏那样对你。如今被人弹劾,都是我活该。可我担心的是,要是因为我的事,连累了你的前途,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游乘轻轻摇头,无法再忍受生父和游家其他人的伤痛,说出了在秦家商量的办法,“父亲,您别自责。若想保住您和周氏的名声,只有一条路了。恐怕,我得彻底割断与二房的关系。对外就说,我是大伯父的亲儿,从出生起就一直在长房,与您和周氏没有任何关联。”
游怜泉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游乘,“你……你说什么?你要否认我们是父子?”
“这是无奈之举。”
游乘依旧平静,口吻却有不容置疑的意味,“只有这样,才能平息那些关于周氏虐待庶子的流言,才能让您在京察中保住职位。父亲,您在朝堂奔忙多年,不能因为这件事,毁了前途。”
游怜泉沉默了,他看着游乘坚定的眼神,知道游乘没有故意骗他,说的都对。
过了许久,游怜泉才缓缓点头,声音沙哑道,“好……就按你说的办。这事,也不能我一人做主,得征得你大伯的同意,最后还得让你祖父点头。毕竟,他才是游家的一家之主。”
“儿子懂。”
游乘肯定地握紧了拳,“今晚我就找大伯说此事,尽快定下来吧。”
亲父子两人又沉默地蹲了会,游乘忽然看向游怜泉,执拗地追问,“有件事我想问问您。我的生母究竟是谁?真的是歌馆伎院里的女子吗?”
游怜泉把手中的手帕攥成一团,剧烈摇头,“当然不是!你生母本是我原定的未婚妻,名叫苏婉,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当年,是周氏为了嫁进游家,设计害了她……这些事,太苦了!你知道了只会更难过,以后,别再提了!”
闻言,游乘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下。
他看着父亲的痛苦神色,知道此事不会有假。原来,自己的生母并非传闻中那样不堪,而是有名有姓有家世的好人家之女。
游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多谢父亲如实相告,以后,儿子不会再提。”
游怜泉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但对于游乘的遭遇,仍然十分惭愧,“至于周氏,你也别恨。想一想,若不是当年那些事,你也进不了长房,遇不上容芝这样好的母亲。或许,这就是你的命!”
游乘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雁过留痕……或许儿子做不到完全不恨,但儿子会尽量克制,不让个人恩怨影响大局。”
游怜泉听了这话,眼底露出一丝满意,“好,好。”
游乘从南园回来时,已是深夜。
东园的正堂里,游怜山和弟弟游余着急地等着他。
说到周氏的病情,游乘不想多谈,“总之,她不太好,完全不想活了。母亲陪着她,一点也不敢离开。”
游余听了这话垂下眼睛,一向开朗的他,此刻也变得一筹莫展。
游怜山更是眉头紧锁,“这样下去不行。”
游余看向父亲,咬了咬唇角,和哥哥游乘交换了一眼。
随后,他把秦家建议的办法说出来,向父亲请示能否实施。若游怜山同意,还要向祖父做最后的请示。
对此,游怜山自然没有他言,“我这边没问题,但你们祖父脾气固执,怕是难以说服他点头。”
“可是事关游家的声誉,祖父不同意是不行的。”游乘道。
游怜山想了想,定夺道,“明天一早,一起去正院。”
兄弟俩回房休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游乘背过身,望着窗外的清月,想起生母的遭遇、周氏的痛苦、生父的懊悔。
一团乱麻在他脑海里交织,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但也别无他法了。
次日朝堂休沐。
天刚亮,游乘就跟着游怜山与容芝,往祖父游仁泰的正院去。
平日正院很少有人闯入,贞嬷嬷出来接引,省去问安,直接关心道,“要不要将老夫人请出来坐镇?”
“不必惊动母亲了,”游怜山坚持。
贞嬷嬷不给大家添麻烦,领着一行人去了书房前,“老侯爷一早就吩咐,说你们今天会来。”
进书房,祖父游仁泰坐在桌前看卷宗。
他年过六旬,头发已经花白,见三人来,他的目光扫过,语气平静,“都坐吧。”
长房三人落了座。
游怜山率先开口,“父亲,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反正已经豁出去,游怜山毫无隐瞒和遮掩,说出让游乘与二房撇清关系的想法。
游仁泰听后沉默许久,笑道,“你们这个办法,确实能平息流言,保住声誉。但你们想过吗?这对怜泉是不是太不公平?”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游怜山恳切地起身,走到游仁泰跟前,躬身道,“再拖下去,不仅怜泉的官职保不住,游家也会被影响。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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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还是乘儿自己提出的,昨天就征得了二弟的同意。二弟愿意为了游家,不在乎这些。”
顿时游仁泰看向游乘,审视道,“乘哥儿,真的愿意?你要知道,一旦对外公布,你就再也不能认回你父亲了。”
游乘站起身,躬身,“祖父,乘儿愿意。”
游仁泰看着孩子坚定的面色,只好点头,“……既然你们都决定了,就按你们说的办。但,这事得做得周全,不能留下任何破绽,任何话柄。”
“谨遵命令。”
从正院离开,几人走在回廊下,终是都松了口气。
接下来,消息就尽快对外发布,帮游怜泉和游家澄清流言。
要传播消息,最好是妇人丫鬟嬷嬷之间,街头巷尾之间。
容芝立刻找来阿桔和阿雪,吩咐她们前往街市,重新散布一些对游家和游怜泉更有利的传言。
游乘看着母亲忙碌,稍稍心定了些。
等消息流传出去,游家就能暂时摆脱困境,二房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当天后晌,祖父游仁泰突然亲自去了二房的南园。
没人知道,游仁泰和周氏在屋中说了什么,只知道游仁泰刚走没多久,南园的丫鬟阿雪就找不到二夫人周氏的身影。
直到入夜,阿雪才跑到长房,脸色惨白地告诉容芝,“二夫人……二夫人不见了!”
“什么?”
容芝感到意外,她才一夜没守着周氏,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她急急赶到二房的南园,找遍了各处,的确找不到周氏,“怎会不见?昨晚不是已经商量出应对办法了?她怎会还是想不开?”
阿雪交代说,她守在南园门口,周氏穿了衣,要去院墙外赏花。阿雪不好阻拦,就让周氏出了门。结果等了半天,没见周氏回来。去院墙下找,早就没人影。
游乘听说消息也赶过来,派人找是肯定的,城里城外都要找,定要找回周氏。
后晌,游怜泉回家,得知周氏失踪,本就不坚强的他整个人都垮了。
他跑出去找人,夜半才回来,却没带回任何消息。
春夜透凉,南园里空荡荡的。
游怜泉独自站在院中,眼神空洞,丢了魂一样。
游乘对父亲失魂落魄的模样并不陌生,他上前,轻声安慰,“父亲别急,说不定周氏只是一时想不开,想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回了。”
游怜泉没有说话,默默流泪。自家妻子周氏的性格怎样,游怜泉是知道的。
这次失踪,恐怕凶多吉少。
接下来几天,游家依旧没有周氏的消息。
游仁泰对此事却表现得冷淡,只是来南园看了一回游怜泉,淡淡地表达,“丢了就丢了,她是不想再拖累游家,自己走了吧!”
游怜泉听此话,心中更痛苦。因为周氏嫁进游家,用了不小的手段,父亲游仁泰一直对周氏不满,如今周氏闯下大祸,游仁泰巴不得周氏从世上永远消失。
周氏失踪的第五天,噩耗传来。
那日,容芝去为游乘与秦徐张罗的小家,送些桌椅、屏风,却见周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
容芝守着过世的周氏,让人通知二弟游怜泉和儿子游乘。
二人赶到,院里只有容芝一人,并无其他无关者。此番周氏带病离家,怕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
游怜泉慌慌张张,拨开人群,跑到周氏身旁,不敢相信所见。
他抱起已经浑身冰冷的周氏,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容芝和游乘听了落泪,看游怜泉痛苦万分,心中很不是滋味。
游乘跪在游怜泉身边,“父亲,节哀顺变。她已经走了……”
游怜泉没有说话,抱着周氏不肯松手,不停落泪。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容芝,沙哑地问,“大嫂以为,是不是游仁泰?是不是他逼死了周氏?是不是他跟周氏说了什么!”
容芝低头抹泪,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锥心、但显而易见的问题。
一行人回侯府。
游怜泉坐在马车里,紧紧抱住周氏,眼神脸色显得麻木,毫无生气。
进大门时,门房站在一旁,不敢上前帮忙。
游怜泉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周氏身上,抱着她径直走了进去,却没去南园,而是来到正院。
老夫人邓氏迎上来,双目含泪,也不敢问一个字。
游仁泰的书房门开着,人稳稳坐在桌案后,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关心。
游怜泉抱周氏闯进去,老管家紧随身后,劝游怜泉冷静一点。
游怜泉置若罔闻,迎着游仁泰怔神的目光,喊了声“父亲”,“儿子找到周氏了。”
游仁泰从椅子上起身,怒声大吼,“你是不是疯了?抱个断气的女人回家?还嫌京中的流言不够多?”
游怜泉冷笑,冰冷道,“父亲口口声声说,为游家好,可您究竟怎么做的?您逼死周氏,难道不会引起更多猜忌?”
游仁泰转开眼睛,“胡说什么?我只是跟她聊家常,让她别给游家添麻烦,她怎么死的,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吗?”
游怜泉激动地拔高音调,“您对她不满,给她施压,她还能怎么选?她只能走绝路了啊!您就是凶手!您害死了她!”
游仁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游怜泉,“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别逼我把你赶出游家!”
游怜泉大笑起来,可笑声里满是绝望,“当初游乘生母过世,我听您的安排,娶周氏进门,至今,有哪一件事上敢忤逆您?可就算我再听话,还是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能让您满意!好了,现在周氏也死了,游乘成了大哥的儿子。我呢?我成了京城里最大的笑话……父亲,您满意,开心了吗?!”
游仁泰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
从书房外冲进来的容芝,忙拉住了二弟游怜泉,“有话好好说,不可讲气话。”
“事到如今,我还敢说什么!”
游怜泉满目泪水,望着父亲游仁泰,心死如灰,“我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您要是还不满意,我还能怎么做?您告诉儿子,求求您!”
人终是被容芝劝动了,一同离开了正院。
耳根重归清净。
游仁泰坐在书房的桌后,胸口剧烈起伏,心恨难平。
对儿媳妇周氏,他有过不满,也确实对周氏说过“别再拖累游家”,可他从没想逼死周氏。
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邓氏慢慢走进来,帮着捡起地上的书册,摆放在游仁泰的手边,“早就劝你对几个儿子多点耐心,现在好了,连最听你话的游怜泉也误会了你。真不知,有一天我也闭了眼,你该怎么住在这个家里。”
游仁泰哀叹,摇摇头,“你别说了……我心里乱得很。那周氏怎会那般脆弱?我说她几句,她就寻了死?”
邓氏同样摇着头,“二房的事,早是隐患。怜泉惧怕周氏,不敢管束周氏,是最关键的原因……但眼下,不是争论对错的时候。周氏是游家儿媳,她的后事得妥帖,不能让人看笑话。”
游仁泰压下心中的怒火,冷冷地说,“按规矩办吧,别太铺张,也别太寒酸。”
说完,转身走出了院门,留下垂头无言的众人。
侯府上下都专注在二房嫡媳周氏的葬礼里。
整日,二爷游怜泉在灵堂呆呆坐着,不吃不喝,几天过后,瘦了好几圈,看起来憔悴不堪。二房的女儿游宜,同样悲不可言,幸而,有长房大伯母容芝照料着她。
长房的游乘和游余,轮流到灵堂,劝二伯游怜泉喝水休息,可游怜泉毫不搭理,坐在亡妻周氏的灵前,像没有灵魂的木头。
在侯府长房做客的姜归,仍旧住在东园。
他没过多参与二房的葬礼,却也看出游家的压抑。每次遇到游乘,他都能看到游乘眼中的疲惫。
这日傍晚,他又在院里遇到游乘,犹豫片刻,上前问道,“介舟还好吗?看你一直很忙,一定很累吧。”
游乘嘴上说,“没事,谢谢关心。”
随后,二人聊了些文章上的疑问,反而是游乘担心自家的丧事影响到姜归的心情,提出帮他租一间舒适的客栈,让他搬出去住。
姜归却不是势利的人,告诉游乘,自己留在侯府没有任何不便,只是很怕游乘为二房的事拖累,顾不上一个月后的殿试。
游乘只是让他安心,“什么重要,什么可以暂时放下,我心中有分寸。”
周氏的葬礼上,没有邀请太多宾客。
只有游家、周家的亲人和几个关系亲近的世交前来吊唁。
当天很阴沉,天空飘着雨丝,就像老天也在为周氏的离去哀悼。
给周氏下了葬,所有仪式结束,游怜泉依旧把自己关在南园,一连数日不吃不喝。
游怜山怕他熬坏身体,每天去南园送饭,看看他。
每次,都能看到他在院子的梅树下,愣愣地发呆,不说一个字。
游怜山站在游怜泉身旁,哪怕知道没用也必须劝,“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一直消沉,游家还需要你。”
游怜泉毫无回应,只是苦笑,叹气。
游怜山又说:“眼下京察结果快出来,虽然你之前被人弹劾,有秦舒和袁至诚在中间周旋,京中对你的不利流言也已经没有了,你应能保住现在的官位。所以,你得振作起来,好好应对接下来的事。”
到了这时,游怜泉终于看向游怜山,“我累了,大哥……我不想再管京察,职位,只想安安静静待着,不可以吗?”
游怜山看着他的疲惫,知道这次打击太大,他短时间内很难恢复过来,“我不说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谈。游家,暂时有父亲和我在,不会出事。”
从南园绕出来,游怜山实在放不下,转道,去了正院。
小厮迎门,对游怜山行礼,“大爷,老侯爷在书房等您。”
游怜山惊讶,“父亲知道我来?”
小厮哪知道老侯爷的心思,领着游怜山道书房门外,敲了敲门。
门开了,游仁泰放下手中的文书,对游怜山说,“你是来跟我商量你二弟怜泉的事?”
游怜山点头,走近两步,“二弟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应对朝堂。我想跟您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对策,能让二弟振作起来。”
游仁泰捏着眉心,“谈何容易!之前针对他的弹劾那么多,就算被内阁压着,可皇帝心里肯定有想法。再说,周氏刚过世,外面又有不少流言蜚语。若是再让他留在京城,留在都察院,只会惹来更多麻烦。”
游怜山皱了皱眉,“那您的意思是?”
游仁泰缓缓开口,似乎早已想好对策,“我给陛下递了折子,请求为他‘夺情’,让他去西南任剿匪巡抚。西南悍匪作乱,朝廷缺人去清剿。让怜泉去,避开京城的流言,也能让他拿到军功,日后回京,好有交代。”
游怜山听后,脸色大变,“这怎么行?且不说夺情容易引起愤恨,西南那么危险,二弟的腿脚本就不好,现在情绪低落,去了那边,无心杀敌,万一出事怎么办?另外,他一走了,游家在朝中的势力,岂不又要削弱一大截!”
游仁泰不以为然,“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游怜山不知说什么,只坚持,“如果真像父亲所言,二弟剿匪能有出路,李家、李经章会愿意吗?”
游仁泰想了想,“李经章怎么敢反对?他不仅支持,还是大力支持。”
游怜山不免冷笑,“这肯定又是李家的诡计,他们就想趁机削弱游家的势力!”
游仁泰已经看清时局,“是不是诡计,不重要。这是最好的办法。让怜泉去西南,比在京城丢官、丢命要好。你也别再说了,这事我已定,陛下也已同意。过几天,圣旨就会下来。”
游怜山还想再劝,可再多说也没用处,还会闹得更僵,“好,只能先如此了。”
几天后,夺情任命的圣旨,传到了司宁侯府。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游家二郎游怜泉,被任命为西南剿匪巡抚,三日内启程赴任。
游怜泉起身接旨,看着那一个个清晰的字,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半晌,他才开口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会按时启程。”
游怜山闻言,松了口气,“二弟能想通就好,正如你所言,西南是个机会。三房侄子游编也在西南,你们叔侄当有个照应。日后,带着军功回京,定能再得重用。”
距离会试张榜,越来越近。
京城里的举子们都在翘首以盼,对于谁能夺得魁首,众说纷纭。
这其中,却没有任何人敢预测,这次会元还是游家长孙游乘。
毕竟,游家近几年的动荡颇多。
先是三爷游怜钊,死在查案路上,不明不白。
再是二爷游怜泉,虐待庶子的传言虽说已消失,但妻子周氏亡故,也是不明不白……二爷自己呢,不仅请求“夺情”,还被外放去穷困野蛮的西南,督导无比艰险的剿匪大任!
如今的司宁侯游家,早没有从前的风光。
如今的司宁侯府,就靠着老侯爷游仁泰,和大爷游怜山,在苦苦支撑。
这二人的官职却也不上不下,十分尴尬。
尤其是大爷游怜山,卡在礼部左侍郎的位子上,被尚书李经章死耗着。
众人都在猜测,以李经章目前的地位和名望,游怜山怕要一辈子耗在这“礼部侍郎”上了。
日子飞驰,会试阅卷仍在继续中。
经过初轮的筛选,一共有一千份举子的考卷,被都察院的十八位同考官留了下来。
56. 放榜在即,舞弊案发
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家。
书房里,李司翻开西南送来的卷宗,在“贪墨军饷”四字上顿住,朱笔一圈,晕开一团红。
西南剿匪,持续多年,耗费的银两不计其数。
每次朝议时,户部一提起这事,皇帝会直接打断,听不下去。直到前几日,皇帝本就龙体欠佳,一听这话,顿时责问户部,一共花了多少银子在剿匪上。
户部尚书对答如流,却只让皇帝更愤怒。
当即,皇帝要求清查这些年军饷的去向,不可漏掉任何一笔。
核算完了军饷去向,接下来,便是大规模清算贪墨……
经过内阁首辅李经章的推举,此差事,落在了李司的肩上。
可是李司感到棘手,军饷里头大有文章,他可不敢得罪那群舞刀弄枪的武夫,怕小命不保。
他也不敢怠慢查案,万一得罪李经章,只会更难受。
于是李司想出了对策,先拖着吧。等拖过了京察年,再和李经章商量,揪几个替罪羊顶上,军饷案就算了结。
李司左耳发痒,抬手就摸到一个豁口子。
这道伤,是被个粗鄙的农女咬的,名叫游宜。那女子性烈,李司想纳她为妾,可惜此女的父亲游怜泉不领情,如今,游怜泉已经被李司逼走,正在西南任剿匪巡抚。
且等来日,游怜泉便是军饷案的第一个“替罪羊”!
正暗自得意。
管家掀帘进来,“大人,夫人在廊下等着,说有要事。”
李司眉头一皱,把朱笔一搁,“当”的一声脆响。他起身走到廊下,李夫人正攥着绣帕来回踱步,看似有几分焦虑。
李夫人听见动静,回头见李司来了,立刻迎上前,“夫君,湖西举子周慕,找上门了,就在前厅候着,还带了好些礼物,说是‘同乡礼’。”
“让他马上走。”
李司腰间的玉带钩是和田玉做的,雕着莲纹。去年他到李首辅家送年礼,得到这份意义不凡的回礼,“会试阅卷期间,他一个举子来干什么?不怕连累本官?”
“走不得啊。”
李夫人拉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那周慕说了,是李首辅在西湖私学的捐助人之子,他还提了湖西办学的事,说父母给李家私学捐的银,超过十万两……”
李司听了这话,转身的脚步彻底停住。
湖西的几间私学,是内阁首辅李经章牵头办的。自己在湖西的家人是小门小户,他姐姐家挂着“私学监事”的名,每年能分些虚头巴脑的明账,但私学的真正账目是碰不着的。
此刻李司听周慕提这个,心里有几分不耐,也有几分期待。周慕家能捐十万两银,怕是真有些家底,他不舍得轻易放走周慕这条大鱼。
李司盘算着,转身往前厅走。
跨进门槛,他见一个锦袍的年轻公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周慕的锦袍色泽清浅,领口袖口滚着银线,十分精致。
他脸上堆笑,双手捧着礼物匣子,对李司躬身道,“学生周慕,见过李大人!久闻大人清正廉明,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比坊间传的还威严。”
李司没接匣子,只在主位上坐下,端起茶抿一口。
丫鬟招待周慕的茶水,是雨前龙井,看来也懂人情世故。只是这茶入口微苦,李司心里的烦躁被扩大了些。
李司捏着眉心,“周举子远道而来,心意本督知道了,但会试期间私见官员,于理不合。你还是早些回客栈吧。”
话音落下,周慕反而往前凑了半步,大有死皮赖脸的架势,“大人,学生此次来,不单是为同乡情谊。湖西那私学,学生父母前后捐十万两白银,去年冬天,给京城中的各位大人添炭火,也是学生家出的钱。学生想着,都是同乡,该来给大人问声好。”
李司放下茶,略了他一眼,“那是你们孝敬首辅大人的,与本督无关。”
周慕眼睛一亮,接话道,“大人这话就见外了!首辅大人和您都是咱们湖西的仰仗,学生今日见到李大人,还想着,让人捎信回湖西,让父母给大人姐姐家捐一座功德牌坊,刻上‘兴学育才’的功绩,让全乡人都知道大人一家的善举!”
李司的喉结滚动,端起茶又喝了一大口。
功德牌坊是读书人看重的脸面,他自己寒窗苦读十多年,虽考中状元,也没钱在老家立牌坊。
对周慕的提议,他是动心了的,但面上依旧绷着,眉头皱紧。
“本督岂会为这些外物所动?周举子,你若真有才华,朝廷自然会录用,何须走这些旁门左道?”
这时,周慕把木匣子往桌上一放。
随着“咔嗒”一声,铜扣弹开,里面铺着锦缎,放着好几幅卷轴。
周慕展开其中一幅,卷轴上的木香散开,“大人,这是学生家传的字画,是前朝米芾的《蜀素帖》摹本,虽不是真迹,却也是名家手笔。学生知道大人爱才,若能得大人引荐,见一见主考官张大人的侄子,张质公子,学生定当好好表现,绝不给大人丢脸,也不辜负大人的提拔。”
李司的目光在字画上扫了一圈,碰了碰卷轴边缘。
宣纸触感细腻,墨色浓淡相宜,确实是好摹本。他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却还是板着脸,“也罢,本督看你也是个有心向学的,就给你一个机会。但你记住,本督看中的,不是你这些字画,是想为朝廷选才。”
周慕连忙点头,把匣子盖好,推到李司的手边,“学生明白!全凭大人安排!大人的恩情,学生记一辈子!”
事情谈妥了。
周慕跟着管家离开,到了府门前,他叫住准备进门的管家。
管家一向攀高踩低,因为李司不待见周慕,便也不给周慕好脸色,只冷道,“公子还有事?”
“老管家,您能否行个方便,知会一声?李大人预计何时安排见张质公子?”周慕急切道。
管家不耐烦,“大人自有安排,你急也没用。”
周慕赶紧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进管家手里,“一点小意思,您拿着买茶喝。劳烦您多通融,学生得不到准信,实在没着落啊。”
管家捏了捏银票,脸色缓和了些,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也就是今日了。午膳过后,你去千家胡同边上的‘不足斋’旁边巷子里等,到时,会有人来接你。记住,别多问,别跟人说,否则出了事,谁也保不住你。”
周慕连忙点头,笑着躬身,“多谢您!学生记住了!”
管家揣好银票,挥挥手,“赶紧走吧,别在府门口杵着,让人看见不好。”
心中想着事,周慕穿过近道,走回了客栈。
进门的时候,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再往里看,客栈掌柜正揪着一个布袍发白的举子,只往外推。
那举子怀里抱着打了补丁的蓝布包袱,头发乱蓬蓬,额发沾着汗,满脸是正气。周慕认出来,这人正是之前住在他隔壁的同年举子,江陵乡试解元,姜归。
“你赶紧滚!没钱付房费还敢来要东西?你当客栈是慈善堂?”掌柜的唾沫星子喷在姜归脸上,推搡着姜归的肩膀。
姜归不肯松手,反手拽着掌柜的胳膊,带着哭腔,“我那支狼毫笔还在房里!是我哥卖了家里的牛给我买的,你不能扔!那是我唯一的好笔了!”
周慕站在旁边,直皱眉头。素来,他瞧不上姜归这种穷酸举子。
吃饭只啃干麦饼,衣服打着补丁,连茶水都只要免费的白开水。
可周慕又怕此刻不帮忙,将来姜归入仕了,要记恨他,只好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掌柜的。”
掌柜回头一看是周慕,脸上立刻堆起笑。
那笑容比刚才对姜归的凶样差了十万八千里,“周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让他去房里找找吧,”周慕指了指姜归,语气淡淡的,“不过是一支笔,找到就了了,别在门口吵吵,影响客人。”
掌柜听言松开了手,拍拍姜归的衣裳,口气软下来,“姜举子,既然周公子都为你说话了,你赶紧上楼,找到就走啊!可别再耽误我做生意!”
姜归转头看向周慕,忙上前拱手,袖上的补丁十分显眼,“多谢周兄!今日若不是你,我这笔怕是真要不回来了。”
周慕点了下头,没再理他,也往二楼走。
他的靴子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乱响,让他心里更堵得慌。
大家都说京城百般好,挤破脑袋都要来京城。
可谁知道呢?到了京城,想说上话,被人看得起,还是要靠银子。
周慕想着刚才,他给管家塞银票时,管家那副见钱眼开的样子,还有李司假正经的嘴脸,全部都让他觉得恶心。可他又没办法,若不找李司帮忙,凭他的本事,怕是连会试的榜都上不了,还能有什么更远的前程?
周慕上了两级台阶,听见身后姜归的声音,“周兄怎么了?像是有心事。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
周慕回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什么,你不懂。”
这时,伙计端着托盘路过。
那托盘上放着两碟小菜,一碟嫩羊肉,一碟拌凉瓜。
伙计笑着问,“周公子,午膳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做您爱吃的松鼠鳜鱼?”
周慕摆手,烦道,“不用了,我没胃口。”
姜归跟在后面,见周慕如此,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麦饼。
麦饼用粗面做的,上面沾着点糠,因为时日太久,边缘已经有些发黑。
姜归把饼递过去,“周兄是不是银子不够用?我这还有饼,你先垫垫。它虽然不好吃,却能顶饿。”
周慕的目光落在麦饼上,胃里一阵翻腾。
从小锦衣玉食,周慕哪里吃过这种粗粝的东西?
他连忙摇头,后退半步,“我一会约了人吃饭,现在不饿。”
说完就快步上楼,“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姜归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麦饼,饼渣直往下掉。
他缓了一会,想起下楼找掌柜要房门钥匙,刚才掌柜只说让他找,却没给钥匙。
“钥匙?”
掌柜的在柜台后拨算盘,“噼里啪啦”的,头也不抬,“你住的那房间早租给别人了!新客人去买东西了,要找也得等新客人回来,你要是愿意,自己在这等着吧!”
姜归没办法,只好在客栈门口的长凳上坐下。
才三月的天,不知怎么竟然有些晒。
姜归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烫,也越来越口渴。
到了午膳时间,客栈里飘着红烧肉的香味,勾得姜归的肚子咕咕叫,他摸出自己的麦饼,咬了一口,干得咽不下去,只好找掌柜去要一碗白开水。
“给给给,赶紧喝了走!别在这占地方!”
掌柜的不耐烦,把粗瓷碗往他面前一推,里面的水差点洒出来。
姜归心疼地咋舌,端起碗来,大喝一口,听见旁边桌的两个举子在说话。
青布袍的举子,一个凑到另一个的耳边,“听说了吗?主考官张伦大人的侄子张质,就住在后面一条街的千家胡同!”
另一个点头,“知道知道……我昨天想去拜访,刚到门口就被他家门房轰走了,说什么,放榜前不见客。”
第三个举子也加入进来,叹了口气,“我也去了!那管家说的更严重。什么,会试是为国选才,不能走旁门左道。看来张大人叔侄都是公正人,咱们啊,还是靠真本事吧。”
姜归在旁听了,心里一阵佩服,喃喃自语,“张家叔侄真是清正!京城有这样的考官,才是读书人的福气!”
“清正?”
过道上飘来一个声音,是这客栈的伙计。
他端着空碗走过,嘴角挂着冷笑,眼里满是不屑,“举子大人,你还是太年轻!张家表面上不接拜访,实则,是你们没找对门道。所以说,没门道,就算你有天大本事,也未必能中榜。”
姜归忙放下碗,抓住那伙计的胳膊,问道,“什么门道?难道还有别的说法?你跟我说说!”
伙计的冷笑声更大,“你都没钱付房费,告诉你,也没用。再说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这命就没了。别问了,赶紧找你的笔吧。”
说完进了后厨,再也没出来。
桌边的姜归却越想越好奇。
他吃完了饼,拿上空碗,想去柜台边找掌柜继续打听,就见周慕从二楼下来。
周慕肩上背着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装着不少东西,快步到柜台前,扔给掌柜一锭银子,“结账!我今天就走!”
掌柜的接过银子,掂了掂,笑开了花,“周公子不再住几天?放榜前,好的客栈都很紧俏,你搬走了,怕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周慕口气生硬,“我有地方去。”他的脚步匆匆,肯定在赶时间。
姜归放下空碗,对掌柜的说,帮忙找到他的笔,必有重谢。而后,他追着周慕跑出了店门。
“周兄要去哪?难道去把字画卖了?你这些字画我看过,全是珍品,卖了可惜!”
周慕斜了他一眼,脚步没停,“你又没钱借给我,少管我的事。”
他扬手招来一辆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哒哒跑远,扬起一阵尘土。
姜归站在客栈门口,疑窦丛生。
周慕刚才说约了人吃饭,怎么背着包裹,退了房?看周慕急匆匆的样子,不像是去吃饭,倒像是去见人,送礼。
他再一想,客栈伙计说了什么“找对门道”。
周慕背着的包裹,那么鼓,是不是他找到见张质公子的门路了?
姜归好奇心起,咬咬牙,拔腿往马车走的方向追。
可他两条腿哪里跑得过马车,刚跑过一个拐角,见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路口。
车帘掀开,一个浅粉衣裙的女子探出头。
女子挽着简单的发髻,别一支珍珠簪,正是朋友游乘的未婚妻秦徐。
“姜兄?”
秦徐也认出了他,忙让车夫勒马,“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可是出事了?”
姜归喘着气,扶着马车,指着前面尘土飞扬的方向,“朋友……朋友的马车向那边走了,我担心有问题,必须追上去……”
秦徐眉心一皱,想了想,对姜归说,“男女有别,我不能让你上马车。你牵一匹马走,骑着追上再说。用完送回我的书局,别弄丢。”
姜归道了谢,翻身上马。
不过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骑马,马身颠簸得厉害,他紧紧拽着缰绳,身子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摔下来。幸好这马性子还算温顺,走了一段路,他渐渐掌握诀窍,稳住身形。
追着看准的方向走了不远,见周慕的马车停在一条窄巷口。
巷子没人,只有一个管家装扮的人站在那,手拿着一本册子,像在等什么人。
片刻,周慕从马车下来,把背上的布包递给管家。
管家打开,露出几幅卷轴,正是周慕从客栈带出来的字画。
这两人说了几句话,管家就引着周慕上了另一辆黑漆马车。
姜归见他们又要走,忙催马跟上,不敢靠太近,只远远地跟着。
马车走了约莫一盏茶,停在一座宅院前。宅院的门朱红,门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张府”两个字。
果然是张质公子的住处。
姜归心惊,想再靠近些,院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那人穿藏青官袍,左耳缺了一块,正是传闻中的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
周慕见了李司,对着李司拱手,腰弯得像个虾米,“多谢李大人!”
李司说,“没人知道你来这儿吧?”
周慕回话,“学生很小心,记着您的话,不想给您添麻烦。”
听到这里,躲在巷子里的姜归,眼睛猛地瞪圆。
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他怎么也在这里?看起来,李司就是外人说的“门道”。
姜归捂着心跳,躲到旁边的老树后,树干足够粗,正好能挡住他的身影。
他安静得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不多时,李司和周慕从张府出来,而周慕肩上的布包已经没了。
李司拍拍周慕的肩,语重心长,“你回客栈等消息,放心,本督会帮你安排。记住,别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
周慕连连道谢,上了马车离开。
李司等他走远,带着管家走向另一个方向。
姜归悄悄跟在后面,听李家的管家低声说:“大人,还有三个湖西的举子在府上等您,说也想求您帮忙,都带了不少东西。”
李司的脚步顿了顿,“怎么只有湖西的?其他地方的呢?比如江南、岭南的举子,就没一个来的?”
管家忙道,“暂时没有,不过小的已经让人去传话,说,只要有才华,愿意孝敬大人,大人就愿意帮他们。”
这会儿,李司的脸色才缓和些,“算你懂事。记住,咱们这是为朝廷选才,不是收礼,明白吗?”
管家点头,“明白!大人是伯乐,这些举子能遇到大人,是他们的福气!”
姜归躲在后面,听得胃里一阵翻腾。
什么为朝廷选才,明明是收受贿赂。
忽然,旁边巷子里传来“哗啦”一声。
姜归转头,是一个卖糖人的商贩不小心碰倒了自己的糖人架。
那商贩抬起头,正好和姜归对上眼。
但他又看了看几丈外的李司,脸色瞬间一变,推着摊车就跑。
姜归追上商贩,“大哥,刚才你是不是听见他们说话了?能不能帮我做个人证?”
商贩停住车,苦着脸,“不行不行!那是李大人,是李首辅的座上宾,我可不敢得罪他!你是来京的举子吧,我劝你,也别管这事,小心惹祸上身!”
说完一溜烟消失在巷子尽头。
姜归心里发凉,回味商贩的话。
李首辅?内阁首辅李经章也参与了此事?
春风带凉,扑在姜归脸上。
他看向刚才卖糖人的商贩推着车消失的巷口,久久回不过神。
连寻常百姓都知道,李司惹不得,还牵扯着内阁首辅李经章,今日,他目睹的事情,已不是简单的举子行贿,而是一桩惊天的舞弊案。
他得立刻把这事揭发出来,否则多少像他一样的寒门举子,要被这黑暗吞噬掉。
姜归不敢耽搁,骑着马赶往司宁侯府。
这段时间他住在游家,见证了游家的动荡。
虽说,游家近来十分不太平,府上二爷三爷接连遭了算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骑马路过街市的酒楼,里面传来举子们高谈阔论的笑声。
姜归的心更为沉重,这些人不知道,前程早已不由自己定,成了权贵交易的筹码。
下马进侯府时,门房迎上来,见是姜归,便没有阻拦。
姜归点头应着,直奔游家长房住的东园,朋友游乘坐在书房窗边,见他满头汗闯进,喘着粗气,起身问道,“姜兄出了什么事,跑得这样急?”
“来不及细说。”
姜归抓住游乘的胳膊,随他进书房,坐在桌前,拿起墨条磨墨,“我要写揭帖,现在就写!”
游乘微怔,立刻接过他手里的墨条,继续磨。
又叫来丫鬟泡了一壶茶。
姜归接过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拿过纸、笔,抓紧揭露那惊天的黑幕。
他握着笔,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从午时,在客栈见周慕背字画出门,到跟踪至张府外,再到听见李司与管家的对话,甚至卖糖人商贩的反应,都一一写明。
“午时三刻,学生于城南客栈,见同乡举子周慕背负多幅字画离店,遂尾随。至千家胡同,后,前往主考官张伦之侄张质居所,周慕与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会面,一同进入张府。李司左耳缺一块,特征分明。后,又闻李司管家提及‘湖西举子’‘放出消息’等等。路上,有商贩言,李司为李首辅座上宾……”
每写一个字,姜归都觉得心头怒火更盛一分。
他想起哥哥卖牛换来他的笔,想起寒窗十年的不易,笔尖滑动的越来越急。
等写完最后一句“恳请彻查,还科举公平”,窗外已黑。
游乘的父亲游怜山下值,正好走进书房,身上朝服透出一些凉气。
“大爷。”姜归双手捧着写好的揭帖递过去。
游怜山接过揭帖,就着烛火仔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看完他抬头望向姜归,严肃道,“你确定所见之人是李司?他左耳确有缺陷,是前些日子被女子咬了,朝中无人不知。”
“学生看得真切!”
姜归十分坚定,“他与周慕从张府出来时,周慕还喊他‘李大人’,绝不会错!”
游乘在一旁补充,“李司前些日子还纠缠秦徐,游宜,品行极其不端,如今看来,他恶劣至极,早把国法抛到脑后了。”
游怜山沉吟片刻,到窗边望着夜色,“科举舞弊是重罪,尤其是会试期间,牵涉主考官与都察院官员,有不慎,会打草惊蛇。姜兄弟这揭帖,写得详细,却不能直接递上去,因为师出无名,容易被人半路截住。”
“那怎么办?”姜归急了,“难道就看着他们逍遥法外?”
游怜山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份揭帖,“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这事,该找都察院的人。孙承御史,是府上二弟游怜泉的旧部下,当年得二弟救过命,他入都察院,也是二弟举荐的。此人为人谨慎,应是念旧情,咱们找他递信,比直接上书稳妥。”
游乘点头,觉得事不宜迟。
那孙承住在后街的巷子,现在赶去找他,还来得及,他马上带着姜归去。
游怜山叮嘱儿子,路上小心,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
那李家在京城耳目众多,他们见了孙承坦言即可,如果孙承愿意帮忙,最好,若是犹豫,也别强求,回来从长计议。
两人应了声,快步出了东园。
游乘让管家备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找了件深色外衣给姜归披上,“夜里冷,也能避避人眼。”
姜归接过披风,心头温暖,在暗流涌动的京城,幸好还有游乘这样的朋友。
马车在夜色中快速移动。
姜归坐在车里,紧紧攥着揭帖,他想到李经章的权势滔天,忍不住担忧起来,“介舟,你说孙承会帮忙吗?”
游乘看着他,笃定道,“孙承当年落魄时,是我二伯帮他疏通关系。只是这事牵涉李首辅,或许孙承会犹豫,但不会直接拒绝,咱们先看看他的态度。”
巷口,很静。
几家窗户还有亮光,游乘带着姜归,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环。
没过多久,门开了,一个老仆探头,惊讶道,“游大公子?”
“王伯,”游乘拱手,“深夜叨扰,实在抱歉,我们有要事找孙大人。”
老仆认得他,忙让开身子,“大人在书房看书,我去通报。”
两人跟着老仆进院,院里种着几棵树,枝桠叶子并不茂盛。
月光透过枝干,洒下一片清冷。
孙承穿着便服,从书房出来,见了游乘,露出几分笑,“介舟来了?这位是?”
游乘拉过姜归,“孙大人,这位是我的朋友姜归,也是本次会试的举子。我们今日来,是有一桩关乎科举舞弊的大事,想向您揭发。”
一听这话,孙承的笑瞬间没了,忙把两人带去书房,关上房门。
“舞弊?这话不能乱说,你们有证据吗?”孙承问道。
姜归把揭帖递上,“孙大人,这是学生今日亲眼所见所闻,句句属实!”
孙承接过揭帖,目光掠过副都御史李司的时候,猛地抬头,眼神震惊,“你们说的是李司?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
姜归点头,“正是他!学生看得真切,绝不会错!”
游乘同样气愤,“这李司不仅舞弊,品行也极为不堪。前些日子的事,不必多言,如今他连科举这等重案都敢涉足,简直是胆大包天。”
孙承怒哼一声,重重拍了下桌案,“岂有此理!李司身为都察院官员,却知法犯法,竟敢在会试期间,私通主考官家眷,收受贿赂!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举子该如何看待朝廷?”
他边说边在书房里踱步,又停下来,看向姜归,“你这揭帖上,时间、地点、人物都清清楚楚,是重要的证据。”
游乘连忙道明更深一层的来意。
他们都知道这事重大,才不敢直接上书,只能来找御史孙承。孙承是都察院的人,又是游家二爷的旧部,只有孙承能把这揭帖,安全地递到都御史刘钦大人手里。
孙承合起揭帖,承诺道,“大公子放心,关乎朝廷颜面,关乎天下举子的前程,就算没有二爷的旧情,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管!明日一早,我就把揭帖亲手交给刘钦大人,恳请他彻查此事!”
姜归悬着的心安了,忙拱手,“孙大人,若能还科举公平,学生感激不尽!”
孙承扶起他,“这是我身为御史的本分,只是你们要记住,这事暂时不能声张。李司在京城势力不小,若被他察觉,你们会有危险。这段时间,你们最好少出门,就在侯府待着,等我的好消息!”
两人又和孙承交代了更多的细节,才起身告辞。
走出孙府,月光似乎亮了些,游乘掐下一朵半开的杏花,对姜归说,“现在只等明日,刘钦大人看到姜兄的揭帖,查办李司。”
姜归亦是抬头望月,真能这么顺利就查清?
他没有十足把握,但不管怎样,已经迈出第一步,就算艰险,也不可退缩。
走出巷口,夜风更紧,卷着老树枝条哗啦作响。
上了马车,姜归有些困意,闭着眼,却还忘不了揭帖一事。
刚才孙承也说了,揭帖会交给都察院都御史刘钦大人,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彻查。
姜归想到一件事,猛地睁眼,“介舟,之前听彦维说,那秦徐姑娘原本要和都御史刘家结亲?”
游乘正低头盘算,闻言望了眼姜归,缓缓道,“五六年前的事了。原本秦刘两家父母已点头,就差选个吉日下聘了。”
姜归顿时往前凑,追问,“那后来怎么又黄了?是因为你……”
他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毕竟“抢别人定亲对象”这话不好直接问出口。
游乘倒不介意,反而笑了笑,“你想问,刘家因为我抢了秦家的亲,对我家有意见,所以,我父亲才没有亲自把揭帖送去刘家?”
姜归被猜中心思,补充道,“刘钦大人是都察院的院首,若直接把揭帖给他,比经孙承的手更快。可你父亲方才只字不提去刘家,我猜,两家关系闹僵了。”
“关系不好是真的,但不全是因为秦徐。”
游乘垂眸回忆,当年之所以出面阻止两家结亲,是考虑到另一个人的感受。
“刘家的小公子刘与之,是我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挚友,若他还在京城,我倒真敢直接去刘家递揭帖。哪怕刘大人对我有意见,与之也会帮忙劝说。”
姜归眼睛一亮,“刘与之?就是那个和秦徐定亲的公子?你抢了人家的定亲对象,还和他关系好?这……这不合常理啊。”
“什么抢不抢的,外人瞎传罢了。”
游乘无奈地摇头,难得认真地为自己解释。
因为刘与之根本不想认这门亲事,当年定亲前,他屡次与游乘说起感受,不想过早成婚,不想耽误秦徐。巧的是,秦徐也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两家长辈,强行撮合,受苦的却是刘与之和秦徐。
游乘不忍见那一天的到来,便找机会向秦徐提了提刘与之的决心,也让秦徐更有底气抗拒长辈,这才守得云开雾散。
故事过于离奇,姜归听得目瞪口呆,愣了好会才反应过来,“那你和秦徐姑娘……又是怎么定亲?”
游乘眼神沉下去,“这里面就牵扯到内阁首辅李经章的儿子,李谨。”
“李谨?”
姜归心紧,糖人商贩说李司是李经章的座上宾,此刻又听到这个名字,对李家的做派更有了认识,“李谨做了什么?”
游乘冷道,“那时我母亲有意于秦徐,但秦家不同意。而李家隐瞒儿媳亡故的丧讯,找媒婆去秦家逼婚,要娶秦徐续弦。秦伯母吓得不行,不敢得罪李经章,只能让媒婆来找我母亲帮忙。随后,我祖母出面,请秦夫人和秦徐来府上,定了亲。”
一想起当时的场面,游乘仍气得拳头发紧。
姜归听得怒火中烧,骂道,“李谨好嚣张!李经章身为首辅,居然不管儿子!”
“管?你以为李谨做这些,不是李经章自己安排好的?”
游乘已经看透了李家一门子,“奸诈无比……我们游家与李家,早就势同水火。三伯在外遇害,定也是被李家算计的。什么路遇山匪?谁不知道,李家自己就养着山匪头子?”
再则,便是二房周氏的死。
同样也是因为李司和李经章从中设计,让游家二爷游怜泉一蹶不振,不得不夺情,去了西南凶险之地,用命去谋一条活路。
游家的处境比姜归设想的,还要艰难。
姜归拍拍游乘的肩,“介舟,咱们手上这桩科举舞弊案,只要查清楚,定能将李经章拉下马!到时,不仅还科举一个公平,也能为你三伯、二伯讨公道。”
游乘在京城长大,却对此事没有太多信心。
他冷静下来,“但愿吧。李经章在朝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眼线遍布,想要扳倒他,没那么容易。”
夜风更凉,不断卷起路上的灰尘。
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从东传到西。
都察院御史孙承没有呆在家中,换上藏青的官袍。他攥着那封姜归写的揭帖,出了家门,绕过几条街,来到副都御史李司的府门前。
李家的门房见是孙承,不敢耽搁,忙引他进门。
书房里。
李司匆促赶来,外衣都没扣好,不耐烦道,“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孙承躬着身子,将揭帖递了过去,“大人,出大事了!今日游乘带着一个叫姜归的举子找我,这是那举子写的揭帖,里面全是告发大人您……您带周慕见张质的事!”
李司接过揭帖,只扫了开头,脸就变得黑沉。
他越往下看,脸皱得越紧,等看完了,他将揭帖摔在桌上,撞翻了茶水,溅了一地,“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姜归!竟敢盯着本督的行踪,还敢乱写东西!”
孙承压低声音,“大人息怒!那姜归就是个寒门举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估计是碰巧撞见了。现在揭帖在咱们手里,只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把那小子收拾了,就能永绝后患!”
李司却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怒火。
他来回踱步,又回头,看着孙承,“姜归是本次会试的举子,还有几天就要放榜了,这时候他要是出了事,必然会引起皇帝的注意。到时候查起来,万一牵扯出周慕和张质,咱们都得完蛋,引火上身的事,不能做。”
孙承一愣,随即哈腰,“大人考虑得周全!是下官鲁莽了。那这揭帖……”
“烧了!”李司毫不犹豫地说,“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孙承立刻照办,将揭帖凑近烛火。
纸张被点燃,火苗舔过字迹,很快就烧成了灰。
孙承把灰倒进旁边的痰盂,端来茶水浇灭,才转身对李司行礼,“大人放心,揭帖已经烧干净了,这事就算结束了。往后,下官一定多盯着游家和那姜归,绝不让他们再闹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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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司看着孙承,露出几分满意。
他走回桌前,耐心地拿起茶壶,给孙承倒了一杯茶,“你办事,本督放心。这次你做得很好,等过些日子,本督会向李首辅提一提你的名字,说说你的能力。总之,跟着本督,不会亏待你。”
孙承连声道谢,越发恭敬,“谢大人提携!下官定尽心为大人效力,绝无二心!”
该谈的都交代清楚了。
李司摆摆手,让孙承赶紧离开。
书房里只剩下李司一人,他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眼神。
游家的人,真麻烦,怎么他一有个什么动作,都要被游家拦一脚?
会试放榜的日子,越来越近。
司宁侯府,长房东园。
几片海棠落地,被风吹得老高,没有着落。
姜归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似在翻书,目光却落在院门口。
已经过去三天,孙承那边始终没消息,揭帖的事像石沉大海,让他心里越来越慌。
游乘还在守丧期间,穿素孝服,不能总是往府外跑。
姜归着急,几次想去孙承家中堵人,都被游乘劝住。
游乘劝他再等等,孙承不会言而无信。
或许,是刘钦大人在忙京察,没来得及处理。
姜归哪里等得下去?
科举舞弊关乎会试结果,多拖一天,李司和张质就多一分销毁证据、逃脱罪责的可能。
到了第四日。
姜归实在按捺不住,瞒着游乘,独自往孙承家去。
孙承家门前,王伯开门,露出几分为难,“姜举子,大人正在书房会客……”
“可我有急事找,耽误不起,”姜归不等说完,侧身进了院,直奔书房。
见孙承和一个穿官袍的人说着话。
姜归闯进来,孙承的脸一沉,指着他道,“你怎么进来的?”
穿官袍的人被打扰了,识趣地向孙承告辞,临走前,深深地瞪了姜归一眼。
等那人走后,孙承才语气冷淡道,“找我有事?”
“孙大人,”姜归上前急切,“上次给您的揭帖,您交给刘钦大人了吗?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孙承撇了撇嘴,“揭帖早就交上去了,可刘大人最近忙京察,核查百官政绩,哪有时间看你那个?再等等吧。”
姜归顿时急了,“揭帖里举报的是,李司伙同主考官张伦舞弊!罪责重大,怎么能等?您到底有没有跟刘大人说清楚?”
孙承皱起眉头,“当然!可你是游家带来的,刘大人对游家一直有意见。当年游乘毁了刘家的亲事,刘大人心里憋气呢!”
“这不是游家的事!”
姜归忍不住提高音调,“是李家和张考官连同舞弊!刘大人身为都御史,岂会小肚鸡肠,为私怨罔顾国法?”
孙承猛地拍桌,怒道,“你吼什么?李家怎么了?谁能证明,你写的不是假的?谁又知道,是不是游家让你污蔑李司大人,好趁机扳倒李家?”
这下让姜归愣住了。
姜归看着孙承的冷漠,心凉了半截。他终于看明白了,孙承根本没把揭帖交给刘钦,甚至可能早就把这事告诉了李司。
既然如此,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离开孙家。
姜归只觉天旋地转,满心愤懑。
此事证据清晰,为何无人敢接手彻查?该有的公正,为何得不到半点保障?
姜归赶回司宁侯府,让东园的丫鬟帮忙,去灵堂找回了在祭祀的游乘。
游乘来见姜归,身上带着明显的烧纸味道,“姜兄脸色怎么这么差?”
姜归把孙承的话一五一十转告,差点要咬碎牙齿。
没想到孙承是靠不住的,已经和李司串通好了。
游乘觉得此事要紧,领着姜归去礼部衙门外,找来父亲游怜山。
三人去街角的茶馆坐下。
游怜山听两人说完,分析得很中肯,“孙承怕李司,也怕李经章的势力,才会倒戈。但,这是人之常情……既然他靠不住,咱们就不通过御史递信,直接把信摆在刘钦的桌子上去!”
姜归和游乘瞪着双目。
游乘回过神,“可是,刘大人对咱游家有意见,他真的会管吗?”
姜归也跟着点头。
游怜山看着他俩,“游乘和刘家,闹是私事,刘钦能坐到都御史的位置,靠的不是别的,而是官德。这些年,他弹劾过不少权贵,可见其正直。或者,退一万步,咱们信他一次,赌一把。若是他真不管,我……还有后手!”
“什么后手?”姜归眨眨眼。
游乘拉住他起身,“姜兄别问了,我父亲说有,肯定就是有。”
姜归只好点了点头,“那我回去再写封揭帖,这次就送到刘钦大人手里去。”
烛火跳动,伏案疾书。
姜归紧绷着脸,第二次重写了揭帖,他下笔的力度比上次更重,每个字都如同刻出来的。各种细节,反复确定,末了特意注明“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属实”。
而后,他郑重地折好,塞进信封。
与此同时,书房外。
游乘与父亲游怜山站在屋檐角落,说着话。
游怜山提到明日送信的关键人物,都察院的门吏阿权。
原来,此人是二伯游怜泉在地方巡查时救过的人,后来,阿权带母亲来京城寻医,花光钱财,是二伯给了阿权五十两银子。再后来,二伯帮阿权谋了都察院门吏的差事。
游乘明白父亲的用意,又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日天还没亮,两人换上乔装的衣服出门。
马车到都察院附近的巷口停下,游乘来找到二伯,熟门熟路,拐进一条窄巷,敲一扇木门。门很快开了,身材瘦小、脸上一道浅疤的汉子出来,正是阿权。
“大公子。”
阿权看见游乘,让他们进后院,警惕地关好门,“这时来都察院,还算安全,大人们都在朝上。”
游乘开门见山,掏出姜归写的揭帖,“我们有件关乎科举舞弊的大事,需要你帮忙把这封信递到刘钦大人的桌案上。”
阿权接过揭帖,只看了开头的“揭发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几字,脸色就变了。他拿着揭帖的手微微发抖,咬牙点了头,“大公子放心,当年二爷救了我母亲的命,这份恩我记着呢。一会我趁打扫值房,把信放在刘大人的公文堆最上面,不会有人发现的。”
姜归连忙拱手,“阿权哥,若此事能成,您便是天下举子的恩人!”
阿权憨厚地笑,“您言重了!我没读多什么书,不懂大义,只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李司这几年作威作福,早就该有人治治他!”
果然,这日的一切都很顺利。
阿权趁着打扫刘钦值房,悄悄把揭帖放在公文最上。
可他刚走出来,就见孙承提着食盒往这边走。这个孙承是都察院御史,常以“汇报工作”为由来刘钦的值房,实则不过是为李司打探消息。
在过道里碰面,孙承见阿权神色慌张,心里起疑。
等阿权走后,他径直进了值房。
刘钦参加朝议还没回来,桌上公文堆得老高,最上面那封没有署名的信,格外显眼。
孙承拿起信,看了几行,立马吓得捂住了嘴巴。
他不敢耽搁,揣着信就往李司的值房跑。李司已经从宫里回来,正端起茶杯,见孙承慌慌张张地来,还以为是揭帖的事被刘钦发现了。
李司刚想发作,却听见孙承说,“大人,幸好我去得及时,这封信被我截下来了!”
李司把信摔在桌上,眼神阴狠,“阿权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敢帮游家和姜归递信,我看他是活腻了!”他叫来官差,低声吩咐几句,官差领命,匆匆去办。
又到了日暮。
姜归和游乘按照约定,赶去阿权家中听阿权的好消息。
却见阿权家的门虚掩着。
两人推开门,没见阿权的身影,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飘散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
相熟的孙承穿着官袍,带着两个衙役走了进来,认出姜归和游乘时,他微微一顿,没有太多的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一切。
“游公子,姜举子,真是不巧,阿权兄在都察院门口被人袭击,受了重伤,已经被送去街头那家医馆。”
场面话太虚伪,具体发生了什么,几人都心知肚明。
姜归和游乘对视一眼,拔腿就朝医馆跑去。
他们看见阿权仰面躺着,脸色极为苍白,右边袖口染了血,空荡荡的,缠着厚厚的纱布。
游乘冲过去,握住阿权的胳膊,才知自己没猜错,阿权被孙承报复,没了一只手,“他们怎么敢?”
阿权的眼眶涌下泪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姜归扶住他的脖子,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儿,恐怕,阿权已经被毒哑,再也说不出话了。
旁边的大夫叹了口气,“被砍了右手,还灌了哑药,送来时已经快不行。他能不能活,要看老天爷啦!”
游乘掏出五十两银票,交给这位大夫,“请您好好照顾哥哥……”
阿权见状,猛地摇头,用没受伤的胳膊推开银票,又示意大夫拿来纸笔。
可他没认过几个字,颤抖着画下几个小人,让人看不明白。
游乘摁住他的肩膀,哭道,“哥哥别写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办成事,不是你的错,这钱你留着养伤用。至于李司那恶人,我定要把他告倒,还所有人公道。”
姜归看那歪歪扭扭的画,也抱着阿权泣不成声。
若不是游乘扶着他出来,他怕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揭帖递上去!”
游乘看着姜归通红的眼睛,“姜兄现在心里不好受,但不能冲动。李司敢对阿权下这么狠的手,就是在警告咱们。”
姜归咬着牙,气愤到浑身颤抖,“李司越狠,越说明有鬼。这事,咱们查到底!”
阿权的遭遇,令游怜山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事到如今,只能走最后一步了。
游怜山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册子。
这几天下来,游怜山已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并亲自写好了揭帖。
李家权势通天,该把揭帖投放给哪一个衙门?
为商议此事,游怜山找到内阁次辅袁至诚,和阁臣秦舒,彼此有了充分的考虑,才决定祭出最后一击。
“去锦衣卫衙门。”
内阁首辅李经章的府邸,坐落在京中内城。
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在夜幕中折出冷光。
门房得知来人是李司,忙客气接引,将李司带往李经章的书房门前。
房中,桌上摆一盏刚沏好的茶,水汽氤氲。
其后,便坐着面无波澜的李经章。
“大人,阿权那边已经解决了。”
李司上前,“那小子骨头硬,被砍了手、灌了药,也不同意签字画押,指认是谁编造揭帖。”
李经章把面前的《资治通鉴》合上,缓缓抬眼,扫过李司紧绷的脸,“他不画押?那是你的问题。你找的人,手段太糙,吓住他啦!”
李司躬身,“是下官办事不利。不过您放心,阿权现在成了废人,也给了他背后的人警告,想来,不会再给咱们添麻烦了。”
“添麻烦的,不是阿权。”
李经章揉着太阳穴,直直看向面前的李司,“我让人查过,找阿权递信的,是住在司宁侯府的一个江陵举子,叫姜归。听说,他亲眼看见你带周慕去见张质了?”
李司立刻跪了下来。
他额角冒出冷汗,“这……这不可能。我当时特意选了僻静的巷子,还让管家引着周慕从侧门进的张府,怎会被人看见?那揭帖上写的,都是编造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经章靠在一杯上,闭起眼睛,“姜归是寒门举子,心思细,认死理,把你和周慕的行踪、对话都记下来,才敢接二连三写揭帖举报你。”
李司把头压得更低,“大人,要不要我找人把姜归也解决了?只要他死,就算有揭帖,也没人能指证咱们!”
李经章却摆手,眼皮都没动,“你不是土匪,干不了这些干净利落的事。去年,你处理一个小吏,留下把柄,让都察院查了半个月,不记得么?现在还敢动举子,你真有胆。”
李司跪着没动,随便李经章数落什么,他都要听着。
李经章起身,负手叹气,“要是经资还在京城,这些事交给他,根本不用费心。他做事,向来稳妥,手脚又利落,绝不会留下痕迹。”
李司忙附和,“是啊,李二爷的手段,我自愧不如。当年他帮大人处理湖西的事,滴水不漏,连皇帝都查不出问题。要是他在,姜归那小子还敢蹦跶?”
李经章没接他的话,站在窗前的夜色边。
弟弟李经资,是李经章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可惜去年,因为替他儿子李谨收拾烂摊子,引起多余的瞩目,被他送到湖西老家避风头,至今,也没能回京。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
管家送来一封信,“大人,湖西寄的,说是二爷让公子亲笔写的。”
李经章回头,面露笑意。
他拆开信封,纸上的字不算工整,是他儿子李谨的笔迹。
至少,看起来很像。
信里写道:
“儿子在湖西一切安好,二叔打理得很好,每日都会陪我去咱们家的私学。最近我觉得读书很有意思,开始试着写些文章。二叔说我写得有进步,还找老师帮我改了几篇。您不用惦记我,安心在京城。”
李经章拿着信,越看越欣慰,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他的儿子李谨,从小不爱读书,去年因为在京城闹出大事,被他狠狠教训一顿,最后没办法,才让弟弟李经资把李谨带回湖西。
如今看到李谨愿意读书,还能写文章了,李经章的心也算是落了地。
“好啊!”
李经章把信折好,放在桌上,“我的谨儿,终于懂事,看来让他去湖西,是对的。”
李司还跪在地上,笑着恭维,“公子天资聪颖,只是以前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如今在湖西,有老师管教,肯定能成大器。将来考取功名,李家更是锦上添花!”
李经章听了这番话,心情好了不少,“行了,你回去吧。姜归那边,他不动,你也别动。还有,这段时间别再和张质、周慕联系,免得被抓把柄。”
李司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剩下李经章一人,他又把李谨的信拿出来,反复看了几遍。
李谨从小练字写“章”字时,最后一笔总会带个小勾,可这信里的“章”字,没有小勾。
李经章心里生了一点点疑惑,但觉得不可能。
此刻的湖西,并没有李谨。
真正的李谨在西南面,被李经资关在柴房,双手反绑,塞住嘴巴,动不了喊不出。
而柴房外,李经资看着柴房门,眉头深皱。
他的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太看重李谨这不成器的儿子。不过,只要用李谨做幌子,就能轻易蒙蔽了李经章。
夜色渐深,柴房里偶尔传来挣扎声,很快又被淹没。
而京城的李经章还沉浸在儿子“懂事”的喜悦里,丝毫没有察觉,他最信任的弟弟李经资,已经暗自背叛了他。
快天明的时候,京城的锦衣卫衙门前,还没什么人。
游乘陪同姜归,冲上石阶,妥帖地把检举李司和会试主考官张伦的揭帖,投进了衙门前的特设信箱。
会试放榜前,一场暴风雨,拉开了帷幕。
57. 团扇就位,直达圣听
西南,马湖府。
风裹着当地特有的潮湿与硝烟,扑在游怜泉的脸上。
这位新任的西南剿匪巡抚,还在亡妻的丧期里,双眉皱紧,满面忧思。
游怜泉踏入巡抚行辕的门,靴底沾着未干的泥。一抬头,他便听见了内堂里压抑的咳嗽声,他知道,那是刚从前方战场回来的兵部尚书,谢岗谢大人。
游怜泉走过回廊,看见梁柱上的箭痕,也看见堆在墙角的尚未清理的断矛。
甚至,连他的鼻子里都弥漫着药与血混合的气息。
游怜泉是武夫,不是矫情的人,但此刻因为这儿的环境,让他的胃里翻搅不止,便不得不抬手,捂住了鼻子。
穿过最后的石墙,正好撞见谢岗坐在正堂的石阶上,自己拆肩上的绷带。
谢岗的箭伤在左臂,纱布被血渍浸透。
而在绷带底下,更是旧伤叠着新伤,令人心痛。
“游巡抚,远道而来,让你见笑了。”
这时,谢岗也看见游怜泉,扯着嘴角笑了笑,嗓音嘶哑。
在谢岗身旁,立着个身形挺拔的将军,铠甲的血都来不及擦。此人正是谢岗手下的第一将军,沈越。
“巡抚大人!”沈越朝游怜泉行礼,眼底的红丝暴露了连日征战的疲惫。
游怜泉忙上前两步,避开谢岗受伤的左臂,扶起谢岗,“谢大人、沈将军,二位为国操劳,辛苦了!此次我奉命来西南督战,还望二位指点。”
一时间,旧人相逢,相顾落泪。
三人正说话,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
穿兵服的少年端着药碗进来,身形单薄,却走得稳当。
“大人。”
这少年十岁出头,眉眼青涩,利落地将药碗轻放在谢岗手边,不忘低声叮嘱,“药刚熬好,小心烫。”
游怜泉原本没在意这小兵。
可当少年抬头的瞬间,他心头一动。因为眼前这副眉眼,分明有游家人的影子。尤其是少年眼神里的执拗,和他已故三弟游怜钊,简直一模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游怜泉的声音不觉发紧,目光锁在那少年身上。
少年愣了下,躬身行礼,“回大人,小的叫游编。”
果然是三房侄子!
游怜泉细细端详面前的少年,这个游编是三弟游怜钊唯一的儿子。
三年前,三弟不幸遇难,是大哥大嫂帮忙游说,请求谢岗的内弟沈越收下游编,带着来到西南,为剿匪尽一份微薄之力。
没想到,游编真的从最底层开始,在军中当了一个小兵。
游怜泉走近游编,扶起孩子的肩,打量他身上的最低等兵服,显然这孩子相当有志气,没靠任何游家的关系。
“游编?二伯认不出你小子了!”游怜泉含泪笑道,重重拍在侄子的肩头。
一旁的谢岗,笑着解释,“这孩子,可是我们军中的小英雄。”
原来,前几日攻打山寨,游编跟着斥候队潜入后山,硬是凭着灵活的身手,把寨子里的粮草库给烧了,为那次总攻争取了不少时间。
谢岗说着,看向游编的眼中多了些泪光,“孩子身上,有游侍郎当年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儿。”
提到已故的三弟,游怜泉的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不愿再让侄子游编经受一遍丧亲之痛,毕竟,三弟的死,是瞒着游编的。直到今天,这件事才被他当着游编的面讲出来。
游编却已是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二伯游怜泉。
这三房侄子游编,性子犟。
三年前,他因为不满三殿下,竟敢接近三殿下,以刀行刺三殿下……这些秘密,当然只在游家流传,被三殿下整个压下了。
而对于游编和三殿下的纠葛,游怜泉有自己的猜测,却想不明白具体的原因。
直到前不久。
大嫂提到三弟和三殿下的过往,用一种不敢多讲的口吻。游怜泉听了,慢慢有些懂了。
只怕三弟妹李襄与三殿下,往日里有些不可言说的联系,被三弟和三侄子得知了,这才引发了一场惊天又隐秘的行刺报复。
因着这些,游怜泉现在对游编,更不敢小看。
这小子连三殿下都敢下手,可想而知,在面对野蛮的悍匪时,会有多大的勇气和意志力。
此番细想下来,家中大哥大嫂把游编送来西南,真是不错的安排。
而游编自己,在西南也极为适应,凭着勇气,让兵部尚书谢岗和将军沈越高看一眼。
游怜泉陷在沉思中,没再说话。
谢岗却像想起了什么,让人先把游编带下去。
而后,谢岗走到游怜泉面前,面露哀伤,“听闻尊夫人周氏,不幸亡故,我和沈越都深感惋惜,望大人节哀。”
游怜泉扯了扯外衣下的素袍,眼神暗下来。
周氏走的那段时日,他确实消沉许久,院子里常常蜡烛都不点,他坐在院中的梅树下,发呆,落泪。可如今,他站在西南的土地上,身上扛着剿匪的重任,容不得他再有半分颓丧。
“多谢二位挂心。”
游怜泉抬手紧了紧腰间的带子,恢复往日的沉稳,“身负皇命,来到这前线,便要打起精神。咱们三人同心协力,早日平定匪患,也好让将士们凯旋回京,让百姓重新安稳度日。”
本以为这番话能鼓舞士气,可游怜泉发现谢岗在叹气。
沈越站在一旁,也沉默着没有接这话。
“游大人,不是我泼冷水。”
谢岗一口干了手中的伤药,低声道,“我们谢家参与剿匪,已经二十多年。我大哥、二哥、三哥,还有侄子、儿子,都死在了这片山里。数年前,因为谢家已经没有男丁能上战场,只好拖来了内弟沈越……”
言语间,谢岗看向身旁的沈越,声声无奈,“沈越是我妻子的弟弟,沈家就这么一根独苗。”
谢家坚守在这多年,难道不想赢?
实在是匪徒比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他们熟悉山林地形,又懂得打游击,时而分散,时而聚集,而且个个悍不畏死,狡猾得很。
游怜泉心下有了盘算,皱起眉头。
他在京城时,早就听过西南剿匪的艰难,今日亲耳听谢岗说起,亲眼看过,才知情况比传闻中更严峻。
但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谢岗就打了一次漂亮的胜仗。
游怜泉从地上捡起一截断矢,上面染着谢岗的血气,“谢大人不可自轻,今日咱们能拿下山寨,就说明将士们有能力和匪徒抗衡!所以,只要找对方法,未必没有胜算。”
闻言,谢岗和沈越对视一眼,终是露出些笑意。
沈越上前一步,说道,“游大人说得对。其实,今日能拿下山寨,多亏了一个人,我们正想介绍给你认识。”
这时,他朝屏风后喊了一声,“李壮士,上来吧。”
话音落下,一个身影从屏风后走出。
此人穿着一身粗布,身材高大,脸上一道疤,横贯眼睛,延伸到下颌。
游怜泉初看,还以为这是什么缴械投降的“山匪头子”。
此外,他盯着那人脸上的疤,还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直到谢岗喊出“李经资”这个名字,游怜泉才猛地惊觉。
李经资?和当朝内阁首辅李经章,只差一个字。
游怜泉想到李经章,浑身打个冷激灵。
妻子周氏的死,就和这李家脱不了干系。前日李经章的同乡李司,在京城散布流言,说周氏虐待庶子游乘,说他纵容周氏,不顾庶子死活,一时间,让他身陷舆论的泥潭,京察的结果极为不堪。
周氏忍受不了压力,最后迫于形势,竟选择了自我了结。
经那件事,游家和李家的仇怨,又加深了一层。
“敢问你,和李经章是什么关系?”
游怜泉的话,寒意逼人,紧盯着颔首的李经资。
李经资没有丝毫隐瞒,抬起头直视,“回大人,李经章是我大哥。”
“……不可能!”
游怜泉厉声打断,因他知道,李经章确实有个弟弟,可那人在二十多年前,因杀人抢劫被判了死刑,早就该是个死人了。
“你怎么可能是李家二爷?”
李经资闻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游大人,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他确实被判死刑,可最后死的人,并不是他。
负责那桩案子的大理寺卿,也就是游怜泉的父亲,游仁泰,用一个死囚把李经资换了下来。
“所以,我这条命,是游家给的。”
游怜泉听了这话,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父亲游仁泰在大理寺任职,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怎么会做这种私换死囚的事。而且,帮的人还是李经章的弟弟。
就在此时,游怜泉忽然想起另一件满是疑惑的往事。
三弟游怜钊,本是游家的庶出子,当年却娶了李经章的嫡女李襄。
当时游怜泉还以为,是李襄和三弟两情相悦,可现在想来,这里面恐怕藏着另一桩交易。
父亲救了李经资,李经章便把嫡女嫁给三弟作为回报。
这么说李襄嫁给三弟,根本不是自愿,而李襄十多年前搬去寒山寺独居,恐怕也不是因为不堪三弟忙于公事,而是有其他的原因。
至于三弟和李襄在外人面前的恩爱,大概都是装的。
游怜泉只觉大为震撼。
怪他对家中之事少有关心,居然错过了这许多,幸好,今日都被揭开,让他不再被蒙在鼓里。
可是李经资在西南出现,依然疑点重重。
游怜泉是知道的。
三年前,李经章的儿子李谨,在京城惹了祸,害死正妻却隐瞒不外告丧,试图立刻续弦,险些让李经章受到牵连。为避风头,李经章立刻安排李谨去了老家湖西,当时,李经资是跟随照料李谨的。
现在李经资却在西南,那李谨呢?
如果李谨没去成湖西,肯定会把李经资叛逃的事告诉李经章。
但京城的李家,最近一片太平,这实在太反常。
“不知,李谨何在呢?”
游怜泉终是问了出来,口吻冰冷,“你把他怎么了?”
李经资仍跪在地上,答道,“大人放心,我既然来投军,便不会再行恶事。李谨好好活着呢,他也来了西南,但被我关在柴房,已经三年了。”
“关在柴房?”
游怜泉皱紧眉头,“可是他想逃跑?快带我看看。”
作为西南战事的最高官吏,游怜泉当然有权过问一切事务。
李经资立刻起身引路,带着游怜泉穿过偏院,来到后面的柴房外。
门是粗木做的,挂着一把大锁。
李经资打开锁,推开房门,里面无光。
游怜泉拿过点亮的火把,往里走,顿时大吃一惊。
与他设想的场景不同,这间柴房收拾得很干净。
角落里,有个年轻男子在擦一把弯刀,他身形挺拔,肌肉结实,回过头的脸上,没有往日在京城时的纨绔之气。
见了游怜泉,那人半跪行礼,动作干练,俨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
若不是他那张脸还透出几分熟悉感,游怜泉都不敢认,这就是李家那只会斗鸡走狗的儿子,李谨。
游怜泉与李谨简单相谈,不知为何,李谨总在抬手抓挠后颈。
正要问一问,是否柴房里蚊虫太多。
李经资小声提醒游怜泉,这里不可久留,赶紧出去。
游怜泉走到了柴房外,看着李经资把门关紧,上了锁。
他甚为疑惑,只好从最关心的一件事开始询问,“这三年,你对李谨做了什么?”
李经资笑了笑,“没做什么,就是让李谨明白了一些道理。人一旦被自己亲爹背叛,就会有无穷的斗志了!”
游怜泉瞬间明白,“你不会告诉了李谨,是李经章故意把他送来西南的吧?”
“为何不能?”
李经资神色淡然,“大哥总想把李谨护在羽翼下,可这样护着,永远也成不了器。只有让李谨自己经历些磨难,才能真正长大。”
游怜泉虽无法认同这种做法,也无法否认,在李经资的教导下,现在的李谨比之前好了太多。
只是,游怜泉还有一点不明白,“他变好了,你为什么还把他关在柴房里?”
提到这个,李经资的眼睛垂下去,“在来西南的路上,李谨中了一种当地的毒,是被山里的虫子咬的。”
三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毒性就会发作,到时李谨会情绪失控,攻击身边的任何人。
李经资和谢大人、沈将军找遍了西南的医者,都没能找到解药,只能把李谨关在这里,既能防止李谨伤人,也能好好照料李谨。
游怜泉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他游家和李家有深仇大恨,而李谨是李经章的儿子,就算现在变好了,自己也没有义务帮李谨找医者。
游怜泉看着柴房窗口,那一道专注擦刀的背影让他心情复杂难言。
安全抵达西南,见到了三房侄子游编,还遇见了李家二爷和李家儿子。
游怜泉当晚夜不能寐,匆匆写了一封家书,把情况一一告知给京城的家人,提到游编,也提到李经资和李谨。
但游怜泉没有细说,只简单提了一句,算是让家中的人有所准备。
这封信,经由官道,快马加鞭送向了一无所知的京城。
从马湖府到京城,路途遥远,这封信要足足走一个月。
在这封信抵达京城之前,一场风暴已经在京城悄然酝酿。
京城的四月,春暖花开。
司宁侯府的东园厢房里,暂借住在长房的姜归坐在桌前。
他原本是来京赶考的江陵举子,上月会试结束,偶然撞见一桩舞弊事件。
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勾连会试主考官、翰林院大学士张伦的侄子,以引见会试举子为名,收受贿赂,不计其数。
姜归一路尾随李司,所见所闻,可谓骇人听闻。听那李司的话意,要介绍会试举子给张质认识,数次提到了“名次”字眼。
李司和张质,帮有钱有势的举子打通关节,行舞弊之举,令人振臂挥拳。
因为会试是朝廷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但李司身为都察院的官员,本该监督考场纪律,却公然舞弊,让姜归无法容忍。
姜归把一切写了下来,写成揭帖,一开始想投递给李司的直接上级,都察院都御史刘钦。第一次通过御史投递,被拦了下来。第二次,趁着刘钦上朝,把揭帖放在刘钦桌上,又被李司的人抢先一步拦下。
走投无路之时。
司宁侯府的大爷游怜山帮写揭帖,还出主意,“何不把揭帖投给锦衣卫衙门?”
姜归是明白的,这条路,凶险,但很便捷。
锦衣卫直接对皇帝负责,只要揭帖能送到皇帝手里,李司就算有天大的后台,也难逃罪责。
姜归前往锦衣卫衙门投揭帖,不是一个人。
他在京城结识的朋友,司宁侯府的长孙,游乘,陪他一同跑这一趟。
那日清晨出发前,游乘曾问过姜归,“一旦失败,你会性命不保。真想清楚了吗?”
姜归想得不能再清楚了,“揭穿李司的罪行,就算拼了命,也值。”
四月初五的早晨,天刚亮,京城街道上还没多少人。
游乘陪着姜归,来到锦衣卫衙门前。那道大门紧闭着,门前立着持刀的锦衣卫,警惕地扫视四周。而在大门侧面,挂着个黑箱子,上面印着“密奏直达天听”六字,就是父亲游怜山说的信箱。
姜归从怀里取出揭帖,还带着温热,快步走到箱前,将揭帖投了进去。
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守卫的锦衣卫只是看了眼姜归,可这一眼让姜归的后背被汗浸湿。
游乘也看着那些锦衣卫,浅浅行礼,见没有什么异常,忙拉着姜归离开。
两人刚走没多久,锦衣卫衙门里,掌事千户钱源就出来打开黑箱,拿走了揭帖。
钱源回到值房,打开揭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信中所写的,李司舞弊一事,牵扯甚广,不仅涉及都察院和翰林院,还可能牵连到内阁首辅李经章,毕竟,李司是李经章的同乡,是被李经章一路提拔上来的。
“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刻禀报指挥使大人。”
钱源不敢耽搁,拿起揭帖去找锦衣卫指挥使郑显。
到了郑显的值房门口,一问才知,指挥使大人昨晚去了“李司大人”府上饮酒,今天还没出现。
霎时,钱源心里一惊。
李司昨晚宴请郑显,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这里面恐怕没那么简单。
钱源想了想,决定先把揭帖的内容写成简略的“签报”,等郑显回来后再上报。可没想到,他刚写完签报就有人来报,说,郑显大人已经回来,正在值房等着。
钱源拿着签报,走进郑显的值房,见郑显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眼神似乎也有些恍惚,显然是宿醉未醒。
郑显抬头看见钱源,揉揉太阳穴,“听说你有事,这么着急?”
钱源躬身,把签报递了过去,“大人,刚收到一封揭帖,是关于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在会试中舞弊的事。”
郑显接过签报,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可越看,他的脸色越白,手也开始发抖,昨晚李司客气宴请他,席间不断劝酒,还安排了美人作陪。他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场应酬,没料到,李司恐怕故意为之,想把他灌醉,以便拖延时间。
“该死!”
郑显把签报拍在桌上,面目铁青,“李司这个狗东西,竟然敢算计我!”
钱源站在一旁,低声说道,“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李司背后是李经章,不能轻易动,可锦衣卫的存在,就是为皇帝办事的。如果我们隐瞒不报,一旦事情败露,不仅我们会丢了性命,恐怕整个衙门的兄弟和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郑显皱紧眉头,显出些不多的犹豫。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一旦把签报送进宫,就等于,正式和内阁首辅李经章结下了仇。李经章相当不简单,权倾朝野,他们得罪了李经章,以后在京城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送,还是不送?”郑显喃喃自语,双目落在钱源誊写的签报上。
钱源看出他的犹豫,上前一步,道,“大人何必犹豫?送与不送,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啊。既然如此,不如遵循本心,为天下举子做一件实事。”
而后,钱源甚至道出真心话。如果郑显为难,不如就当没见过这封签报,由他自己来送进宫,后续的查办,也由他自己来负责。
郑显闻言看了看钱源,神色复杂。
他手下的钱源,是锦衣卫里出了名的硬骨头,为人正直,从不攀附权贵,也正因如此,钱源到现在还是个掌事千户,一直没有升迁。不过眼下,形势所需,正要像钱源这样的人站出来。
郑显想明白了,站起身,“此事还是我来办,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进宫。”
整理官服,走出锦衣卫衙门,郑显在众人的瞩目下,骑马朝皇宫赶去。
此时,朝臣正散了早朝,皇宫门口人来人往。
郑显不想冲撞任何一位官吏,忙下了马,步行匆匆,他进宫时,恰好李经章和李司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尽管郑显低着头,李司还是认出了郑显,登时露出惊讶之色。
“郑大人,这么匆忙,是有什么急事吗?”李司揣着明白装糊涂。
郑显看着他,嘴角勾笑,“也没什么,只是本官想起了昨晚那壶酒,现在有些后怕。”
能在锦衣卫任指挥使,郑显自认酒量不算差。
可昨晚他不过喝了几杯,就一觉睡到天亮,耽误了上值。想来,李司府上的酒,怕是加了些别的东西。
李司的脸色一变,眼神闪烁起来。
他不敢直视郑显,摸着鼻子看了看身后的靠山,内阁首辅李经章。
李司找回了点底气,清清嗓子,“郑大人说笑了,许是昨晚陪您的姑娘们太热情,您没休息好,罢了。再说,那酒是我珍藏多年的佳酿,怎么舍得加别的杂物?”
他一边说,一边给李经章使了个眼色。
李经章不动声色地上来,负手而立,“郑大人,些许小事而已,何必放在心上?若是李司招待不周,改日,本官做东,给郑大人赔罪?”
郑显却没接话,对李经章笑了笑。
接着,他的目光越过这两人,朝着不远处喊道,“王公公,留步!”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庆祥,年岁不小了,今天有些疲惫,准备回宫休息一下。
听见郑显的喊声,王庆祥回头一看,停下了脚步,“郑大人有何事?”
“有重要签报,需呈给陛下,还望公公代为转交。”郑显快步上前,将带来的签报递给王庆祥。
看到这一幕,心虚的李司呆呆望向郑显和王庆祥,双腿发软,差点栽倒在地。
幸好,旁边都察院的下属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李司嘴唇哆嗦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经章也看出了不对劲,眉头紧锁。
他以为,郑显递上去的签报,绝非凡品,只怕是牵扯到了李司的舞弊之举。
一旦皇帝知晓,不仅李司要完,连他这个内阁首辅也会受影响。
李经章扶着摇摇欲坠的李司,低道,“东西拦不住了……先跟我回府,商议一下。”
马车一路颠簸,回到内阁首辅李府。
李司被下人扶进内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他一连喝了好几杯甜糖水,靠着椅子闭起眼睛,半晌才缓过神,一睁眼就抓住身边伺候的小厮,“宫里和锦衣卫那边,有动静吗?”
小厮摇摇头,“回大人,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李司松了口气,重新靠在椅背上,啧啧叹气,“看来,宫里那位也在犹豫吧,毕竟我背后是李经章,皇帝怎么可能轻易动我?”
正暗自庆幸,内堂的门被推开。
李经章走进来,脸沉得比暴雨前夕还可怕。
他径直走到李司跟前,冰冷道,“事到如今,你还做白日梦?若不是你,贪心不足,大肆收受贿赂,怎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司被骂得一哆嗦,忙从椅子上站起,伏地跪在李经章脚边,“大人,我知道错了,求您救救我!我要是被查,湖西的那些事扯出来,对您也没好处啊!”
李经章看着地上的李司,失望透顶,“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让你去什么都察院。若是我弟,经资还在,这些事早就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哪会像你这样,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李司嘴角蠕动,不甘心和李经资那种土匪头子比较,却不敢反驳李经章,只能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从李府出来,李司的额头肿起一大块。
他坐在马车里,一想起李经章提起的李经资,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那该死的山匪头子,李经资,凭什么还被李经章当成宝贝?
若不是李经资不在,自己怎会被李经章骂成这副德行?
回到自己府中。
妻子柳氏见李司被人用轿子抬回来,忙出来搀扶,“老爷,是怎么了?”
李司甩开柳氏的手,在桌边缓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李经资那个土匪!”
他把李经资当年杀人,却被大理寺卿游仁泰救下的事,告诉了柳氏。
这秘密,真比天都大了。
柳氏目瞪口呆,吓道,“这事传出去,是杀头的大罪啊!”
“杀头?”
李司冷笑,眼神变得狠厉,“如果李经章这次不救我,敢把我推出去,我就把这事捅出去,拉着他和游家,一起陪葬!”
与此同时,锦衣卫衙门里。
钱源坐在值房,一遍遍审视那封有关李司和张伦的揭帖。
听见郑显回来,他拉开门,将郑显迎进来。
郑显告诉钱源,签报已经送到了掌印太监王庆祥手中,现在只等皇帝的指示。
但在此之前,锦衣卫要先有所行动,秘密验证那封揭帖内容的真实性。
“是,属下立刻去找相关的人查验,”钱源领了命令走出值房,准备安排下去。
过道里,响起一阵争吵。
钱源一看,是另一个掌事千户任非,和自己卫所里的几个锦衣卫百户吵架了。
原来,任非得知了这案子交给了钱源。
原本负责查办的他,被钱源抢了差事,心中不爽,便找岔子发泄不满。
“凭什么让你负责?本该是我的!”任非的手指戳在钱源的胸前。
值房门后,郑显看到这一幕,对任非道,“是本官的意思!你不满,给我忍着。”
任非当然不敢反驳郑显,狠狠地瞪了钱源一眼,转身离开。
他回到值房,越想越不甘心,最后咬了咬牙,决定去找李司,用刚才的情报换一些油水。
副都御史李府。
李司今天被惊吓得太狠了,此刻的神色仍有些憔悴。
他在家中,等待李经章的下一步指示,却听管家来报,说锦衣卫掌事千户任非求见。
李司愣了下,任非是锦衣卫的人,这个时候来见自己,说不定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他让管家赶紧把任非领来。
任非进书房,一脸谄媚的笑,朝着李司拱了拱手,“李大人一向安好?下官任非,见过李大人。”
李司就像猛地吃了一口馊食,尴尬地笑道,“任千户不必多礼,来人,上茶!”
他心里清楚,任非肯定是有所图,自己正好可以利用他。
两人坐下后,任非话锋一转,神秘道,“下官听说,锦衣卫已经收到关于大人的揭帖,开始着手秘密调查此案子了。”
李司怕得厉害,面上却故作镇定,“任千户说什么笑话?我是都察院副都御史,一向奉公守法,怎会有揭帖针对我?想必有人故意造谣,污蔑我的名声。”
任非笑了笑,“李大人不必隐瞒。下官在锦衣卫任职多年,消息还是灵通的。”
随后,他坦白,这揭帖是江陵举子姜归和游家长孙游乘一起递的,内容直指李司在会试中舞弊。而如今,钱源已奉命调查,打算传讯张质和那些见过李司的举子。
李司仍是笑,“有这回事?”
任非看了他一阵,压低声音,凑近道,“不过下官今天来,是想尽自己的力量,帮一帮李大人。”
李司早料到这人的算盘,“怎么个帮法?”
任非仰起头,“本人和钱源素来不和,他想办的事,我偏不想让他成。只要李大人信得过我,我可把此事彻底搅黄!”
听言,李司故意露出惊奇之色。
他一把抓住任非的袖子,笑得更夸张,“任千户是聪明人!这事能过去,我定在李首辅面前,为你美言,保你升官发财。在锦衣卫里,再没人敢给你气受,包括那个……郑显。”
一下就说到了任非心坎里。
任非起身道谢,“有李大人这席话,下官绝不会让大人失望。”
两人又密谋了许久,任非把锦衣卫的调查计划、钱源的行踪都告诉了李司,还承诺会帮李司销毁证据、收买证人。
李司这边,当场给了任非五百两银票,作为定金,说等事成,再给一千两。
任非拿着银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李府。
而在他身后,李司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笑容全无。
这种傻子,死了,还帮人数钱呢。
李府大门外,两个黑衣人盯上了任非。
这两人是锦衣卫的暗线,听从钱源的安排,在这里监视李司和他的亲信。
刚才任非和李司的谈话,暗线虽然没有完全听清,但大致内容已经汇报给了钱源。
“任非这个叛徒,竟敢勾结李司,背叛锦衣卫,真是活腻了!”
钱源得知此事,立刻下令两个属下,找到合适的时机,务必要将任非处理干净。
任非收下李司给的银票,并没有回锦衣卫衙门,去了一家赌场。
他平日好赌,欠了不少债,这次拿到五百两,正好去还债,再好好赌一场。
在赌场里玩到深夜,任非今天手气不错,赢了些钱,醉醺醺地离开。
一出赌场,被黑衣人拦住去路。
“任千户,跟我们走一趟,”其中一人冷冷地说。
任非瞬间酒醒了大半,拔出佩刀,警惕道,“你们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找死!”
另一个黑衣人笑了,嘲讽连连,“你勾结李司,背叛朝廷,还配做锦衣卫?你死期到了。”
二人打一人,任非有几分武艺,喝了酒,反应迟钝,没过几招,就被制服。
黑衣人捂住任非的嘴,另一人拿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口。
任非瞪大眼睛,很快血就染透了他的官袍,没了气息。
偏僻的小巷里,两道黑影迅速撤离。
第二日一早,打更人发现了任非。
官府不敢耽搁,立刻上报给了锦衣卫。
“原物奉还”的时候,钱源带着游乘和姜归,走进了诏狱。
和其他接受审查的人不同,游乘和姜归的身上没有木枷。
对此,带他们来的锦衣卫千户钱源,解释说,他们只是配合调查,暂时不是嫌犯。
游乘却不这样以为。
他在京城长大,长在侯府家,心思比普通人的孩子更成熟,也更缜密。
今天他们能得锦衣卫千户的照顾,大半,是家中父母苦心周旋的结果。
游乘打住思绪,看着地上已经死透了的任非,又看看钱源脸上的漠然,问道,“钱千户,任千户毕竟是你的同僚,你怎么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死?”
钱源转头一声冷笑,弯腰,从任非的腰上扯下一块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做工精巧,看着就知是出自某个京中的名门望族。
“这块玉,原本是李司为我准备的。”
钱源掂了掂玉佩,“那日,他邀我去府上做客,想送给我,被我拒了。后来,他就把玉送给了任非。”
一旁的姜归挑眉,道,“这么说,钱千户还得感谢任千户,替你挡了一劫?”
“感谢就不必了。”
钱源收起玉佩,扔给身边的百户,“把任千户送回他家,报丧。另外,去请示郑大人,要不要伪造一个死因,再给任家送些抚恤金。”
百户领命而去。
钱源转身,看着游乘和姜归,“二位,跟我来,该去诏狱牢房里待着了。”
诏狱是锦衣卫关押犯人的地方,历来以阴森恐怖闻名。
这日,游乘和姜归被带进诏狱,虽然没有扣上木枷,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一整天过去,诏狱竟然十分安静,没有想象中的惨叫,也没有狱卒的呵斥。
两人被关在一间牢房,虽然简陋,却很干净。
一夜过去,姜归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靠在墙边,看着也睁开了眼的游乘,“你不奇怪?咱们被关这么久,怎么连个审问的人都没有?也太安静了。”
游乘坐在地上,想了会,“或许,最该被审问的,还没到。”
姜归皱眉,“最该被审问的?你是说李司?”
游乘点头,“李司是舞弊案的第一主谋,他没被抓,这案子就不算真正开始审。”
姜归的肚子又叫了一声,他摸着肚子,“就算不审,也该给口吃的啊。我快饿死了,你不饿?”
“有一点。”
游乘也按住了扁扁的肚子,“现在要是能喝上一碗母亲做的肉粥,就好了。”
姜归被勾起馋虫,直咽口水,“令堂做的粥肯定好吃,我还没吃过令堂的手艺。”
就在这时,牢房外有脚步响起。
锦衣卫百户端着两只碗过来,把碗放在牢房外的地上,“二位,你们的朝食。”
游乘侧目一看,不敢置信。
他饿得没力气,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跟前才敢确认,两只碗里的粥,色泽浓郁,撒着一层葱花,香气扑鼻,还真是他母亲做的味道!
这里戒备森严,外人根本无法进入,母亲能把粥送来,想必花了重金打点。
“快吃,凉了就不美味了,”游乘推了推还在出神的姜归。
两人端起碗,大口喝着肉粥。
牢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只见几个锦衣卫押着几人进来。
这些被押送的人里,有李家管家,有张伦侄子张质的管家。
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姜归在揭帖中提到过的,在巷子里碰见的糖人摊主。
姜归放下碗,趴在木栏边看,“终于要开始了。”
司宁侯府的朱门紧闭,值守的门房比往日多了不少。
府内一片沉寂,洒扫的丫鬟脚步放轻,说话也只是用手比划,生怕扰了什么。
长房东园的正堂里,容芝手上的绣活一直没停。
她的手艺不好,比不过这里土生土长的女子,经过十多年的练习,从帽子、腰带、发带,到现在,她缝起衣裳,也可以得心应手。
日头慢慢西斜,桌上的茶凉了一杯又一杯。
她终是等来丫鬟的通传,忙起身,快步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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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夫人!”
“见到了?”
来人是虞次,他在东园伺候多年,身上有工夫,办事也老练。
早晨,他被容芝派去锦衣卫衙门打点,顺便打探一下游乘和姜归的消息。
他风尘仆仆回来,不敢耽误,“幸不辱命,虽没和公子说上话,但在屋顶上远远看了眼。”
容芝的鼻子反而发酸,颤声道,“他们有没有受苦?没有用刑吧?”
“夫人放心,公子和姜兄弟没受半点苦。我去的时候,他们给公子们送肉粥,还告诉我,公子吃了粥,立刻尝出来是夫人亲手做的。”
容芝长叹一声,仍不敢掉以轻心。
昨日游乘被锦衣卫带走,她明知是注定的事,却一夜没合眼。
清晨就进厨房,亲手熬了肉粥,又托了好几层关系,才送进了诏狱。
她原本担心粥送不到孩子手里,听到虞次的话,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可这一点安心是远远不够的。
诏狱是什么地方,就算现在没受苦,后续又会不会?
她必须在锦衣卫衙门里,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回忆原书中,她想起关于锦衣卫指挥使郑显的记载。那位郑显,早年曾在一场大火中救过太子炎准的性命,两人有过命的交情。
如果她向太子求情,让太子出面关照一二,游乘和姜归在诏狱里,或许能少受罪。
当然她能想到的,见太子的地方,不是东宫,而是千家胡同的房牙行。
容芝有了想法,看向虞次时,却不觉得安排他去找太子是合适的。
他刚从诏狱附近回来,李家的人肯定盯着他的动静了,现在就让他去千家胡同,被李家察觉,怕会暴露了太子殿下的身份。
大案一触即发,正是敏感时期。
这被李家抓住把柄,说他们司宁侯府勾结东宫,麻烦更大了。
“我去一趟千家胡同,”容芝说着,起了身。
“夫人一个人去?”
上来阻拦的,不止是虞次,还有跟随容芝多年的丫鬟,阿桔。
阿桔已临盆在即,不可随意走动,还拉着容芝劝阻,“您是侯府长夫人,身份尊贵,平日倒是好说,现在还去千家胡同,目标太大!再则,您单独外出也不安全。”
容芝眼前一亮,想起一个人,住在府上的五妹,游梅。
游梅是游怜山的妹妹,早过了二十,当年生母难产而死,她悲痛之下立誓,要为母守丧终生,不谈婚论嫁。
这些年,游梅住在山上的寒山寺,少于家族来往。
不过前不久,她听从母亲邓氏的要求,下山搬回侯府,住在梅园,深居简出。
这五妹妹一贯淡泊,比府中其他女眷看问题更透,遇事也果断,不优柔寡断。
若请游梅陪自己去,既能壮壮胆子,又能有个商量的人。
容芝当机立断,去梅园请到了五妹游梅。
马车驶出侯府,四月的街,树抽绿,花正艳。
容芝没心思赏景,怀着对诏狱两位少年的担忧,在外城的千家胡同下了车。
游梅一身素裙,拿出披风给容芝,“走吧,大嫂。”
容芝到这时才想起,还没告诉游梅要见的人是谁,“五妹,咱们一会要见一位名叫尔惑的先生。他是京城里很有名的画师,性子孤僻,平日不怎么见客,但我之前和他有过几面之缘,或许,能说上话。”
游梅听到“尔惑先生”,愣了下,“他?我认识他的。前几年我在寒山寺小住,他也隐居在那里,还一起喝过茶,聊过几句,彼此不算陌生。”
对此,容芝又惊又喜,“真的?那太好!你们如果认识,这次见面能更顺利。”
游梅却有些疑惑,“大嫂,你不是着急见太子吗?怎么来见一位画师?”
事到如今,侯府中能撑事、担事的人,越来越少。
容芝只能向游梅坦白,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这位尔惑先生……正是太子殿下。”
游梅瞬间睁大双目,满脸惊讶。
只因她认识的尔惑先生,是穿着粗布、拿着画笔的画师,和东宫里的那位威严的太子,根本联系不上。
她愣了好一会,缓过神来,“大嫂……没骗我吧?”
“这种事,我怎敢骗你。”容芝认真道。
至于太子为什么以尔惑画师的身份行动。
容芝其实不太明白,只好半编、半推测,“殿下为了体察民情,化名在外行走,尔惑是化名之一。咱们这次请他出面关照乘儿和姜小兄弟,希望能成功。”
游梅点点头,面上渐渐平复,“难怪尔惑有种与众不同的气度,竟是太子殿下。”
千家胡同,偏僻。
这儿不比内城的街市,店铺算是多,但客源少,也多是日常用度的小店。
这家名为“谷之”的房牙行门口,也是门可罗雀,没有一个客人。
不过,它和普通的房牙行一样,门口挂着“房屋买卖”“田地租赁”的招牌。
进门,柜台后坐着一位掌柜打扮的男子,低头算着账。
容芝上前,轻声道,“请问尔惑先生今日在吗?”
掌柜抬头,正是太子詹事府的少詹事升铭。
他认出容芝,起了身,“夫人稍等,我去通报先生。”
升铭转身进后室,没多久出来了,笑道,“先生有请。”
容芝和游梅紧步跟上。
踏入后室,只见一位男子在桌前作画,面上有银色的面具。这时他抬起头,正是容芝想见的太子炎准。
太子放下画笔,招呼二人落座,“容夫人,游姑娘,请。”
游梅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太子,行礼道,“臣女游梅,见过殿下。”
太子微怔,看了眼容芝,立刻心领神会,对游梅说,“此处,不必多礼,就当朋友见面吧。”
随后,他对容芝问道,“夫人今日来,想必为了诏狱里的两人?”
容芝点头,“殿下英明。这是其一,另外,锦衣卫那边打探不到太多消息,还想问问殿下,皇上对于这回揭发出来的舞弊案,是什么态度?会下令彻查吗?”
舞弊案。
太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夫人放心,父皇当然会彻查!”
此番,游家的游乘和江陵举子姜归,把揭帖投到了锦衣卫。
那揭帖自然会妥帖地,送到他的父皇手里。父皇最看重的,就是朝廷的纲纪。尤其是会试这种选拔人才的大事,是不容许舞弊的。
现在,他父皇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旦时机成熟,父皇立即下令锦衣卫,全力查办此案。
太子顿了顿,又道,“论起来,游乘和姜归两个年轻人,倒很有勇气。面对李司和李经章,竟敢挺身而出,揭发罪行。这份胆识,实在难得啊。”
容芝把太子的话听进了心里,压了压胸口,“有殿下这话,就放心了。只是还有些担心,锦衣卫办事一向雷厉风行,有时候难免会急躁。若是误伤了乘儿和姜小兄弟……”
“肯定不会。”
太子打断了她,平静道,“我亲自传话,让锦衣卫关照,尽量不让他们受苦。”
容芝等的就是这一声,她起身福礼,“谢过殿下。殿下出面,就安心了。”
事情已经约定好了,两位妇人准备告辞。
太子却出声叫住了容芝,向等在一旁的升铭,吩咐道,“把我之前画的那把团扇拿来。”
升铭很快取来了团扇,递给太子。
再由太子接过团扇,交到容芝的手上,“夫人,这把扇子你拿好了。”
容芝收起扇子,见扇面上画着一座一进的小院,院里有老树,树下放石桌、石椅,不免疑惑道,“殿下这扇子……要卖给谁?”
太子思索片刻,恳切万分,“前些日子,游乘曾带姜归来这,想给姜归找一间便宜又舒适的一进院子,当时没合适的,没帮上忙。现在我找了一间,请夫人帮忙,交涉一下买卖宅子的事。”
容芝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按照以往的经验,太子每次通过牙行安排房屋买卖,都是为了传递重要的证据或消息。这次给姜归找院子,怕也是为了在舞弊案的查办中,给姜归提供一个传递证据的安全场所。
“殿下放心,一定办好。”
那柄团扇,当真精致。
从房牙行出来,游梅忍不住拿起容芝手中的团扇,仔细看了起来。
画扇面用的是上好的矿物,扇骨是用湘妃竹做的,扇柄还嵌着颗珍珠,做工极为精细。
游梅赞叹道,“尔惑先生的画工真是了得,这扇子无论是画还是做工,都是极品,怕是要值不少银子吧?”
容芝把团扇收过来,笑道,“太子给的扇子,不用银子衡量。它是无价之宝,关键时候,能救命。”
游梅懵懂地愣了下,想起太子的身份,又想起舞弊案的严重,大概明白了这扇子的重要。
她不再多问,只是跟着容芝坐上马车,往司宁侯府赶回去。
回家的路上,窗外美景依旧。
容芝有了点观赏的心意,对诏狱里孩子们的担忧散去了。
有太子的承诺,又有“救命”的团扇,游乘和姜归应该能安全度过这次危机。
只是她也清楚,舞弊案牵涉了李经章,他不会轻易罢休。
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风浪,在前方等着。
容芝处理起宅子买卖,是一气呵成的。
她按照扇面上的院子,现场勘验,以姜归的名义,办好所有官方的手续。
静等太子那方的消息指示。
锦衣卫衙门,值房内。
掌事千户钱源的桌上,摆了茶水,他却一口没动。
钱源拿着两张染血的供词,在眼前反复翻动。这供词是李司府上的管家,和张质的管家招认的,墨迹未干,字里行间,只敢提“受主之命接待举子”“代收过几笔礼”……对李司如何授意、张伦如何包庇的核心情节,写得十分含糊。
这可不行。
钱源将供词拍在桌上,心里很清楚。
两个管家都跟着主家多年,把“忠心护主”刻进了骨子里。
如果自己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就算用刑,也未必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真话。
门外,指挥使郑显进来。
“钱源,东宫那边有消息。”
郑显手中捏着书信,带着淡淡的矿物香气,“太子殿下吩咐,不许给游乘和姜归动刑,也别让他们受委屈。”
钱源展开这封信,以为很长的一封,却只有短短一行,“游、姜二人系忠直之士,望妥为安置,勿使蒙冤。”
这信的落款处,没署名,画了个圈。
那是太子炎准私下递消息的标记,钱源和郑显都认得出来。
“游家和东宫的关系,比咱们想的还要近!”
钱源将信纸扔进一旁的火堆,直接烧成了灰。
原本,钱源就没打算对游乘和姜归动刑。
这两人,一个是司宁侯府的长孙,而且刚参加完会试,将来必是国之大才。
而另一个,是敢冒死揭发舞弊的硬骨头,也同样是江陵乡试解元,会试必高中。
钱源有十个脑袋也不敢伤他们。
得罪游家,寒天下寒门举子的心……他怎么敢做?
如今游家更得了东宫的庇护。
京中都知道的,太子深得皇帝信任。
如此一来,倒正好给了钱源“按太子之命行事”的由头,可堵那些刁难之人的嘴。
“你心里有数就好。”
郑显走到桌旁,拿起钱源刚放下的供词,扫了几眼,“那两人,还不松口?”
“忠仆!慢慢磨。”
钱源摇摇头,“我已经让人去查李司和张质最近的银钱往来,还有湖西‘中举’的举子的家世背景。只要找到他们行贿的账目,或者举子们的供词,两个老狐狸就瞒不住了。”
郑显听完案子的进展,脸色稍缓,“对了,陛下那边也有动静。”
刚才,郑显去宫里回话,掌印太监王庆祥,来问了一句舞弊案的进展。
还说,过几日皇帝就会下旨,让锦衣卫全力查办,不用顾忌其他。
“王公公真这么说?皇帝要动手了?”
钱源的眼睛亮起来,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
这些年,李经章权倾朝野,若没有皇帝的明确旨意,他们查办李司时,总会束手束脚,生怕触碰到李经章的势力。一旦,他们有了皇帝的支持,就能放开手脚,把这桩舞弊案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心里明镜似的,李经章权势太大,借此敲打敲打他,也好。”郑显压低声音。
反正锦衣卫需做好准备,等圣旨下来,立刻动手。
先抓李司和张质,再顺藤摸瓜,看能扯出哪些人,全部一网打尽。
“属下明白!”钱源应道。
郑显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值房。
钱源看向火堆里的那团灰,心道,东宫这次主动出面,不仅为了游乘和姜归。太子一向看不惯李经章的专权,这次舞弊案,也是打击李经章的好机会。
东宫想扳倒李司,不是一天两天。
皇帝同意查案,不过顺水推舟,借锦衣卫,安抚太子的心,进而巩固皇权。
此时,李府的书房里,压抑得喘不过气。
“任非找到了?确定是被人杀的?”
李司看向一旁的家丁,话语里透露着恐慌。
听说任非失踪,李司的心里一直记挂。
今早得到消息,说任非在外城的河里被发现了,死状凄惨。
“是锦衣卫的人发现的,说他身上的银票和玉佩不见了,像是被债主杀的。”家丁低着头,声音发颤。
“债主杀的?”
李司冷笑,这种理由,连内宅不经世事的妇人、小孩都骗不过去。
自己刚给任非五百两银子,债主拿钱就好,何必取命。
任非的死,定和舞弊案有关。
锦衣卫的人发现了任非和他的勾结,灭口罢了。
不管哪种可能,都让李司心里越来越慌。
李司派人去锦衣卫打探消息,想知道主责人钱源的调查进展,可他的人压根见不到钱源。
所以李司心里没底,不知道钱源掌握了多少证据。而他的管家被打入诏狱,会不会出卖他。
“废物!”
李司推翻了茶杯,看着地上的碎片,烦躁更甚。
他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
这种未知的恐惧,比直接面对死亡,更让他害怕。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另一个家丁气喘吁吁进来,“大人!司宁侯府的长媳,去了千家胡同,还在一间房牙行聊了很久。”
“千家胡同,房牙行?”
李司不觉警惕起来,这个时候司宁侯府的人去千家胡同,不可能是简单的买房。
“房牙行是哪一间?掌柜的是谁?”李司抓住家丁的胳膊。
家丁回话,“谷之……他家掌柜的,叫命生。”
对这两个名字,李司感到陌生。
可司宁侯府的长媳,容芝,特意去那里,还进行了长谈,说明这牙行有鬼。
说不定,和东宫、或者锦衣卫有关。
家丁的手被李司掐疼,龇牙咧嘴,不敢挣脱,“那牙行开了好多年,专门做些高端的内城房屋买卖,掌柜命生,看着像读书人,没有特别背景。但是,有住在附近的人说,看到锦衣卫在店里出入。”
“锦衣卫?”
李司顿时有个猜想,房牙行可能是锦衣卫的秘密据点。
司宁侯府的容芝去那,是为了递消息的。
但是容芝一个妇人,她怎么敢勾连锦衣卫?
李司松开家丁,“再去查,查清楚那个掌柜命生的底细。”
“是!是!”家丁连滚带爬地离开。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李司站着,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
末日要来了吗?
李司喃喃自语,想起自己三年前,来京城第一次见李经章,就得了李经章的盛情款待和郑重许诺。
短短三年。
他从一介书生,到状元之名。
那些送到他手里的财富和权力,让他在心虚与沉沦中,一点点迷失,一点点淹没。
他犯下大错,偏得太远,已经没有退路。
要么拼死反抗,要么等着被抓,接受应有的惩罚。
李司握紧拳头,不想就这么认输。
就算他活不成了,也要拉着游家、李家,和那些想害他的人一起。
58. 会试放榜,大案落定
诏狱泛着潮气,油灯悬在廊上,常年昏黄不清。
掌事千户钱源,也算讲良心。
他把李、张两家的管家,关入相邻的两间牢房,中间隔墙,彼此能说话、听音,但是见不到面。
钱源负手站在木栏之外,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地看。
那李司的管家跪坐在墙边,沮丧地垂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好似有天大的委屈,掐自己掐得指尖都泛了白。
再看另一侧的张质的管家,那人的面色平静得很,一双沉沉的眼睛,死水一般不动,却似乎藏着无尽的秘密,不肯交代。
“李管家。”
钱源审案多年,有些经验,站着选了半日,决定从李司这边入手。
他让狱卒打开牢门,自己走了进去,拉把椅子坐在那管家的面前,继续说道,“你家主人,在会试期间,与张伦大人的侄子来往密切,这事,你不可能一无所知。只要你如实招来,我可以对你从轻发落,保你家人的平安。”
李管家听了这话,缓缓抬头,满脸的苦楚毕现。
但也许他还真有点信了钱源的许诺,往钱源的脚边爬了两下,“……钱大人,小人只是个管家,主人的公事哪会与小人细说?日常里,小人只负责打理府中杂事,至于大人您说的舞弊受贿,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啊。”
听他口气诚恳,目光也没有闪躲,倒真像个对主人忠心耿耿、对府中隐秘一无所知的仆役。
钱源啧了声,后靠在椅背上,对他这番话,不太满意。
见状,身后的锦衣卫校尉上前,踢了李司管家一脚,让人滚回墙角去。
这校尉还扯起挂在牢门上的铁链,猛地甩向李管家,惨叫刺耳。
“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说实话,可有你好受的!”校尉喊道。
钱源稳稳坐着,见惯了各种逼供的场面,这会也算不上惨烈。
作为锦衣卫,他不可能对一个犯事儿的管家生出同情心,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打算走出牢房缓一缓,再继续审问。
却没想到,身后墙角传来李管家的坚持,“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就算大人动刑,小人也说不出别的来。”
钱源见过骨头硬的,有些忠义受冤屈,挑筋剔肉也不怕。
但此刻,这话从李管家的嘴里讲出,钱源怎么听怎么想笑。
钱源回头,摆了摆手,示意那名校尉先退下。
随后,他亲自把李管家的牢门上锁,又走到了另一侧张管家的牢门前。
那张管家许是听见了刚才李管家挨打,还不等钱源开口,便先说道,“钱大人!小人跟随张公子多年,张公子是读书人,为人清正,绝不可能做出舞弊之事。至于李司大人,小人与他家,素无往来,更不知他与我家公子有何交集。”
撇得真干净。
钱源停下脚步,压根也不想走进去了,直接交给刚才动刑的校尉,仔细吩咐,“好好审,拿着他们的供词,一句一句地问清楚。”
校尉领了命,在架子里挑一根铁棍,放入火盆烤炙着。
李管家和张管家的牢房正对着那盆火,脸色苍白,却依旧不准招认。
如此,接连审了两个时辰。
校尉来到钱源的案前,轻声禀报,说俩不知死活的管家,居然口径一致,声称自己一无所知。还极力维护自家主人,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
钱源面前的案上,摆放着此案的所有卷宗,好大几册,里面详细记录着李司和张伦的过往、人际关系,可仅仅只有这些常规信息,加上管家们的供词,根本无法作为突破口。
“大人,依属下看,他们两家定是早就串通好了。无论怎么审,他们都不会说实话,”校尉愤愤不平。
钱源懒得听这些废话。
他要的是案子尽快有突破,来日,被宫中的掌印太监过问,才不至于无话可讲,尽量不耽误皇帝对此案推进的判断。
凉茶被他一饮而尽,茶水却没驱散他的烦躁。
钱源扔下茶杯,冷道,“未必就是串通好的。”
这二位管家,在各自府中待了多年。
若真的忠心,或许真的不知道主人的隐秘勾当。
不过依钱源的想法,除非李、张没干过收受贿赂的勾当,不然,肯定会留下痕迹。
或许是书信,或许是账本。
只要找到这些关键证据,案子的审讯就能势如破竹。
就在这时,案房的门被人推开。
一名锦衣卫跑进来,满身满头都是白灰,柳絮似的。
“大人!李管家的家中失火了!属下们发现得太晚,在附近追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附近走动,形迹可疑,就把他直接带来了!”
钱源大为震惊,夜半审案的瞌睡都没了,一下站起来。
失火?偏偏在这时失火,太巧合了。
钱源快步向外走,“放火的人呢?带我去看看!”
诏狱大门外,男子被绑在木柱子上,脸上沾着烟灰,头发凌乱。
钱源径直上前,二人对上目光,那人定是认出来钱源,眼中闪过慌乱,随即低下了头。
难道是熟人。
钱源心疑,绕着这男子走了一圈,仔细打量着。
此人身形魁梧,被绑住的手上有老茧,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仆役。
“你是谁?为何在失火时在李管家的家附近?火是你放的?”
以为他会否认,却没料到男子梗着脖子,大声承认道,“对,是我纵的火!”
跟随钱源的校尉小声提醒钱源,“属下见过此人,他也是锦衣卫,还是任非的人!可能,他是要为任非的死讨公道?”
“任非?”
钱源愣了下,对校尉冷笑一记,“那种烂赌成性的人,欠了一屁股债,最后还因为挪用公帐被查,畏罪自杀,哪一点值得旁人为他报仇?”
对于任非的死因,钱源之前请示过指挥使,对外一律不准提真相,只说任非死在赌上。不过,按任非平日的作派,对下属并不和善,还好大喜功,爱占便宜,根本不可能有人肯为他卖命。
“你这话,骗不了我!”钱源对任非的为人十分清楚。
那男子目光愣了下,脸色涨红,坚持道,“你不信,是你对任非大人有偏见……反正,任大人待我不薄!他好赌,但对兄弟义气!去年我妹妹生病,也是任大人帮忙请医的!至于我放这场火,因为我怀疑任大人的死另有隐情,是被你害的!你不仅抢走了任大人的案子,还逼死了任大人,我今日放火烧宅子,就是不想让你的案子顺当,要给任大人讨公道!”
这半真半假的论调,引来周围不少锦衣卫的瞩目。
钱源站在原地,面上有点烧,但自认没有做错。
他收拾掉任非,并非因为私怨,是任非出卖锦衣卫,找李司通风报信在先。
他为了任非的体面,才捏造了别的私人原因,以免任非的家人遭议论,承担不必要的压力。
好心没好报,讲的便是钱源了。
他也懒得和此人废话,却也明白,此人肯定是在撒谎,故意混淆视听。
但这一件事也证明,李管家的宅子里一定有李司舞弊受贿的重要线索,
书信、账本之类。不然,背后指使纵火的人,不会特意在这个时候放火,销毁证据。
要说放火是受谁的指使。
最可能的,还是李司。此人最清楚自己的罪证藏在哪里,也最急于销毁这些罪证。
钱源简单思索,对身边的校尉吩咐,“你去捏个假文书,就说这人在抓捕过程中,负隅顽抗,当场毙命。然后,你亲自去他家里报丧,再带去五十两抚恤金,务必安抚好他的家人,不要让他们起疑心。”
校尉顿时不解,“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直接开审他,就能问出幕后指使人了。”
钱源摇摇头,“这人既然敢放火,肯定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如此一来,就算我们动刑,他也不会说实话。”
再则,此人被锦衣卫抓了,被放出去,李司那边不会不管,肯定派人灭他的口。这样不如让人死在他们自己手里,还能帮忙落得全尸,给家里人争取到一份抚恤金,也算是他为自己家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校尉听完恍然大悟,立刻下去安排。
而后,钱源解开纵火犯,将人带到不见光的暗处,亲手解决了此人。
这种事不过顺手而已,钱源让属下处理好现场,吩咐着把人抬走,妥善办理后事。
看似平淡的锦衣卫寻常事务,但在游乘和姜归的眼睛里,是极为震惊和意外的。
游乘和姜归的牢房,在诏狱大门的最近处。
他们亲眼目睹了钱源带走纵火犯,随意处置性命的过程,惊讶得半晌合不上嘴。
游乘好歹长在京城,比姜归稍微冷静点,“以前光听人说锦衣卫的手段残暴,今日自己有了见识,再回想那日和你一起投递揭帖,真是冷汗涔涔……”
尤记得,姜归那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股脑地往前冲。
这时姜归也知道后怕了,只低声喃道,“这钱大人的做法,是有些残忍……”
游乘没接话,从木栏前退开,靠在墙壁边摇了摇头,“此人虽残忍,但也算是讲道理的。那个放火的人被抓到,活着出去,要被李司灭口,下场只会更惨。选择这么做,至少让他死得痛快,还给家人留下一笔钱,是仁至义尽的。”
姜归慢慢冷静,想想也是,便不再说话。
等周遭安静的时候,游乘和姜归重提此事,彼此对李司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可恶的李司为了掩盖罪行,不惜派人放火,在他的罪簿上,又添了一条人命。
“只是可惜了,李管家的家还是被烧。”游乘替钱源着急。
姜归不免发笑,“他这么有办法,定还有对策,别急,咱们且看下去。”
事实上,钱源让人处理好放火男子的事情后,立刻带人前去纵火现场搜查,希望能从残垣里找到点什么,让案子有些好的进展。
夜深,火把跳动。
钱源赶到李管家的家,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失所望。大火已经被扑灭,剩下一片烧焦的废墟,灰白的,烧焦的,散落在地上,空气里的焦味也让人作呕。
这烧过的火场,比钱源想象的还要干净。
除了一堆砖块、倒塌的墙壁,几乎看不见别的东西。
不甘心就此放弃,钱源还是让人仔细搜查每一个角落。
哪怕是一块碎木头、一张小纸片,都要仔细检查。
天色逐渐发白,快天亮了。
负责搜查的人来回翻找,仍然没找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大人,这里什么也没了,瞧着这天,怕是还有一场大雨,等下了雨更没法搜。”有人上前报告。
另一个望着这片废墟,也沮丧道,“一场大火,把证据都烧光了!”
头顶传来闷雷,这雨说来就来。
钱源叹了口气,正要下令收队,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妇人的声音,“钱大人,为何不检查一下墙体之间的砖缝?”
钱源回头,见来人是个穿丝绸衣裙的女子,容貌称得上端庄,气质也称得上温婉,只是此女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家的。
钱源皱了皱眉,对那妇人道,“此处是案发现场,锦衣卫正在查案,还请夫人速速离开,不要打扰公务。”
那女子非但没有生气,还平静地回道,“妇人见过锦衣卫千户钱大人,刚才只是随口一提,望大人恕妇人多言。”
听她客客气气的,钱源没与她计较,继续往火场外撤了几步。
那妇人却又开了口,“瞧着这墙体的结构,有些特别呢!或许砖缝里会藏着一些东西,没有被大火烧到。”
此言听来是有道理的。
钱源不由再次转身,看向这位与自己搭话的贵妇,还是觉得她不眼熟。
这时,旁边的一名锦衣卫小声提醒,“大人,这位是司宁侯府的长媳,容芝夫人,也就是……游乘公子的母亲。”
钱源愣了下,不禁站直了身子。
之前,他有听说过司宁侯府的长媳容芝,传言中的容芝,容貌出众,聪慧过人,在京中的贵妇圈颇有名气。
何况自从游家的公子游乘被带入诏狱后,太子还亲笔授意,要他好好关照游家的人。
想到这里,钱源的手已经自动抱拳,给容芝行礼道,“原来是司宁侯府的大夫人,方才是本官失礼了。”
容芝笑了笑,“没事,您着急办案嘛,理解理解!”
钱源闻言眼眸也弯起来,叹息道,“夫人有所不知,这火场已经被烧得这么干净,砖缝里怕也不会有东西留下。”
容芝含着笑,走到一处墙角前,指着块烧断的砖,“钱大人您看,这砖的颜色和其他的不一样,而且边角有明显的撬动痕迹,想必是后来被人砌上去的。”
钱源立刻上前来,虽半信半疑,还是让人拆下那半块砖,重新查验,看看是否有意外发现。
邻近的校尉捏住那砖,猛地一扯,将它整个从墙体上抓下来,随即,就从砖缝里掉出一本被烧得半焦的账本。
账本的封面已经被烧黑了,边缘也有些破损,里面的纸张有一部分是完好的。
钱源赶紧捡起账本,慢慢地翻开。
虽说部分字迹已被烧了,看不清了,但大部分的名字和金额都能辨认出来。
这账本上记录着李司在近三年来,收受各种贿赂的明细。
其中有不少是各地举子的名字,以及他们行贿的金额。
当然也包括案子的重嫌犯李司与张质之间的金钱往来。
重大发现!
钱源收好了证物,对出面指点的容芝增添了好奇。
他打量着容芝,不敢多看,只笑着问道,“大夫人怎么知道这砖缝里藏着东西?”
容芝淡笑,解释说,之前帮房牙行打理过房屋买卖,看过不少房屋的结构。
有些人为了藏东西,会特意在墙体里做一些暗格,或者把东西藏在砖缝里。
这种奇怪的墙体设计,她见了很多,自然就有经验了。
至于今天为何出现在附近,是她正好在打点一户人家的宅子,路过此处,看到锦衣卫查案,就想帮上一帮。
也是想着为自己游家的孩子游乘,以及姜归小兄弟帮忙了。
“一句多嘴,希望没有妨碍到钱大人,”容芝最后福了一礼。
钱源缓缓点头,心里仍然有点怀疑容芝的身份,以及她今天来此的目的。
这李司管家的家不在内城,较为偏僻,几乎快到千家胡同了。容芝是深宅夫人,天气不好,却出现在偏远的地段,说是帮人打点房屋,也透着不少的反常。
大约自己脸上的疑虑过深,容芝又对他多解释了几句。
她说,今天来这里,正是帮府上借住的江陵举子姜归兄弟,张罗一间一进的小院,就在这条街。她刚才路过见有宅子失了火,过来一看,没想到遇见了钱源大人。
“请大人相信,绝非故意在此等候大人。”
有些事越描越黑。
钱源暂时不太相信容芝的说法,但这妇人,是太子想护着的游家人,还在刚才帮他找到了关键证据。
他也不好再多怀疑,只等着容芝上马车离开后,立刻对身边的一名心腹锦衣卫吩咐,跟踪容芝,看看她接下来去哪里,和什么人见面,“务必把她的行踪记录下来,回来向我汇报。”
心腹锦衣卫也有些不解,“大人,您不是相信她了吗?怎么还要跟踪她?”
钱源飞速思索,扯了一慌,“我不是怀疑她的动机。她帮我们找到了账本,对案子有功嘛。我只是有点好奇,她这个游家人,和太子殿下的私人关系到底怎样。太子殿下特意让我们关照游家,肯定不简单。你只管去跟踪,不要被她发现了。”
“哦,原来您是这么个好奇啊!”心腹锦衣卫彻底误会了钱源的意思,领命而去。
钱源没有辩解,只对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
遭遇了李管家屋子被烧,钱源还得加派人手,去盯防张管家的屋子,以免那个家里也出现意外,导致证据被销毁。
安排好这些,钱源带着找到的账本回了诏狱。
账本在手,底气大增,他打算立刻提审李管家,看看这账本能不能让李管家开口。
李管家的牢房前,钱源见那管家坐在墙边,呆滞地盯着地面,拳头松松地握着,应是在为家里失火的事担忧。
重新誊写过的新账本,被扔去了李管家面前,砸在地上,“啪”的一声。
李管家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到账本脸色瞬间惨白,恐惧地攥紧拳头。
“不如,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钱源双手环抱,也不怕他毁了副本,“这是我按照从你家墙缝里找到的,找人抄写的,记录着你家主人李司这些年收受贿赂的明细,还有他和张质勾结的证据。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李管家的双拳颤抖,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前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大火已经把所有的证据都烧光了,只要自己这边咬死不说,钱源就没有办法定李司的罪。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钱源竟然从墙缝里找到了账本。
钱源见李管家神色慌乱,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开始崩溃,便继续施压,“李管家,你跟随李司多年,想必也知道李司的为人。他为了自己的前程,连舞弊受贿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事情败露,他肯定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现在,你若是如实招来,或许还有机会从轻发落,换家人平安。可如果你还执迷不悟,继续包庇李司,那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李管家的眼泪滑落,他捂着脸,哽咽着哭起来,“大人,我……我也是没办法啊!事发之后,主人找到我,说只要我守口如瓶,他就会保我家人,会给我家人一大笔钱,让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家里,有老有小,我实在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啊!”
终于等来此人的松口。
钱源心喜,忙劝解他,“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隐瞒。”
李管家擦了擦眼泪,定住了神。
钱源还让人端了碗温水进去,让他喝下,坐着慢慢道来。
要交代的事情太多。
先从李司三年前从湖西来京参加会试,讲起。
当时李司虽然才华出众,但心里还是没底,就想找个靠山。
通过同乡举人的介绍,李司结识了李经章,但初步推断,李经章不是容易亲近的人,他只能另外找到了翰林院大学士,张伦。
张伦当时是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李司为了能高中,就给张伦送了很多珠宝字画,还帮张伦引荐了不少其他各地的举子,那些举子也都给张伦送了钱,换取到了进士名额。
李司凭借着张伦的帮忙,不仅自己高中状元,还因为引荐举子有功,得到了张伦的赏识,从而,在李经章的面前,也能稍微抬起头。
之后,在李经章和张伦的双重护航之下,李司在朝中的仕途一帆风顺,尝到了不小的甜头。
于是李司又在今年的会试期间,陆续引荐了数十名各地举子,向张伦行贿。不出意外的话,那些举子也都能顺利地考中进士。
其实,那些举子本来也是有才华的,靠自身实力,未必不能高中,但他们和李司一样,想买个保证,所以就都选择了成为李司的同伙,用银子开路。
听到这里,钱源心里疑惑很多,“李司为什么这么做?他已经高中状元,仕途也很顺利,为什么还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引荐别人行贿?”
李管家叹气,说道,“回大人,李司是都察院二把手,虽然表面上风光,但其实日子并不好过。”
原来,李司在京城好几年了,还没钱买属于自己的宅子。
对这件事,李司自己说过,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在京城中的宅子规格,都是有不成文约定的,如果买小的,是要被别人鄙视的。所以,李司一直想筹钱买一座四进的院子,至少,要搞到一万两银子。
此外,李司年轻气盛,喜欢去烟花巷子,每次去都要花很多钱,这笔花销也相当可观。李司的俸禄不算很低,但根本不够他花的,所以他就想到了利用会试舞弊来赚钱,想把之前给张伦大人送出去的钱赚回来,还要额外再大赚一笔。
钱源听明白了,却仍有疑问,“他需要钱买四进的宅子,我且不论他那种什么官品对应宅子大小的说法有没有根据……但是他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呢?比如让他家夫人学学经商,像工部尚书秦舒大人家的九姑娘一样,小小年纪,自己开书局挣钱,帮家里解决困难,也是一条正当的路嘛。”
而说到经商赚钱,李管家的叹声更响。
李司的夫人柳氏,身体不好,操劳不得,但李司在决定下水捞钱之前,的确考虑过经商这条路。
“不过,他所想的,不是自己经商,是另娶一位会赚钱的女子来家里,他只需坐享其成就好。不瞒大人,工部尚书秦舒家的九姑娘秦徐,曾经就是李司挑中的人。还舔着脸皮纠缠过一阵,后来被游家的长孙游乘,出面阻止了。”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秘辛。
钱源听得入神,对李管家冷笑道,“李司还干着这种龌龊事?真是妄为状元郎!”
李管家却还有话想说,脸上露出尴尬,“您也被他的外表骗了吧?没错,李司之前看中了秦徐姑娘。她不仅漂亮,也很有才华,但最吸引李司的地方,是她在外城的千家胡同边上开了那一间书局,生意很好,赚钱能力强。要不是秦徐姑娘不待见李司,还和司宁侯府游家的长孙游乘定亲,此事,定是要被李司强扭的!”
在秦徐那件事上,李司被游乘三番两次地警告,希望李司不要骚扰秦姑娘,不然就对李司不客气。
管家听说,当时游乘罗列了李司在烟花巷招惹的女子,以及欠债明细,李司怕被曝光出去,影响自己的仕途考核,也知道游乘公子的厉害,知道司宁侯府的势力,只能罢手。
从那以后,李司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气,也更坚定了要利用会试赚钱的想法。
他以为,只要有了钱和势,就能让所有人都不敢看不起他,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此人的贪婪和卑劣,经过李管家的讲述,在钱源心中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钱源又追问了一些关于李司和张质勾结的细节,比如见面方式、地点之类,管家都一一招供了。
根据李管家的供述,翰林院大学士张伦,之所以能连续两次会试都被任命为主考官,其中是有内阁首辅李经章的推举之功的。
而皇帝之所以没有否决,现在看来,是皇帝故意放了长线,打算瓮中捉鳖,把这些科场舞弊的官员一网打尽。
都不是善良的人,都各有心思。
钱源审问结束,脑袋涨疼,赶紧让人把李管家关押好,随后,趁着没忘,整理了审问记录。
看着账本原本和完整清晰的审问记录,钱源终于敢松一口气。
案子有了重大进展,接下来,就是要尽快获得上面的命令,尽快将涉案的李司、张伦等人抓捕,彻底查清这起科场舞弊案的台前幕后。
钱源趁夜离开诏狱,本打算去找锦衣卫指挥使郑显,汇报情况,顺便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可当他来到郑显的府邸,发现府门前停了一架挂红绸的女用马车。
难道有喜事?
钱源上前询问才知道,原来郑显的妻子要生孩子,产婆此时正在府中陪着妻子。
不好进去打扰,钱源只能在府门外等候。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一名仆人匆匆跑出来,向等候的钱源报喜,说郑家夫人生了个儿子。钱源顿时一摸钱袋子,完蛋,没有银子也没有银票。
到银号取了二十两,钱源重新回到郑显的府上,向郑显道喜,他当场拿出银票,给郑显作为贺礼。
郑显接了银票,忙向钱源拱手回礼,也在这时,府中突然传来一阵大哭。
正疑惑着,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来,抹着眼泪对郑显说,:“夫人她……她忽然血崩,看着已经撑不过来了!”
郑显登时折返冲进了内院。
钱源依旧不敢跟上去,只安静地等在正堂,心中期盼事情好转,郑夫人可以熬过这一劫。
但世事难料。
就在钱源潜心祈祷的时候,听见内院里的哭声越来越大。
再过了会,郑显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走出来,满面悲痛,告诉钱源,妻子已经去世。
按照朝廷的规定,官员妻子去世,官员需要丁忧,为妻子守丧二十七个月。
如此一来,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就空缺了,能审这科场舞弊案的,就只有钱源一个人。
钱源劝郑显节哀顺变,走出郑家,忧心忡忡。
这起科场舞弊案牵扯甚广,涉及到内阁首辅李经章、翰林院大学士张伦等朝中重臣,仅凭他一个锦衣卫掌事千户,恐怕难以应对。
于是次日,钱源一早就登了北镇抚司的门,敲开上级的值房,请求派人协助查案。
北镇抚司姓宣,单名“丹”。
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大腹便便,一开口,满嘴都是客客气气的场面话。
宣大人回绝了钱源的增员请求,说,“钱千户,这科场舞弊案事关重大,牵扯到很多朝中官员。如果半路找人加入,恐怕会被人钻空子,泄露案情,影响查办过程。我这北镇抚司,对钱千户你的能力,非常看好,相信你定能办好这案子。眼下,你就放心去查吧,有什么需要支持的,我会尽量配合你。”
钱源听了更为郁闷。
可是北镇抚司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然而这案子的难度极大,凭他一个人,压力实在太大了。
上级已经下了决定,钱源再有怨言,也只能接受。
离开北镇抚司的值房,钱源心情沉重。
他握着腰上的佩刀,所到之处,百姓和商贩无一不对他恭敬。
钱源就这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千家胡同。
抬眼,他站在了外城最繁华的街区,四下有很多商铺、茶馆。
街边有一家酒馆,客人不少,看似不错。
钱源便走了进去,点了几碟小菜和一壶酒,独自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心情稍微好一些,他起身准备离开酒馆,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袍,背影挺拔,看起来,很像太子詹事府的少詹事升铭。
钱源驻足,心中疑惑,这位升铭是太子身边的近臣,平时行事低调,都在东宫办公,怎么会今日倒是出现在外城的千家胡同?
钱源想不明白,走上前,笑着打招呼,“升大人,这么巧,您也在这里?”
升铭愣了下,认出来钱源,笑道,“原来是钱千户,真是巧啊。我在这里办点私事,没想到会遇到您。”
钱源点点头,继续问道,“升大人办什么私事呢?这千家胡同虽然繁华,但好像不是太子詹事府的官员常来的地方啊。”
这话中,暗含着来自锦衣卫的强势质问。
升铭的眼神闪烁了下,没细说,只是含糊道,“就是一些家里的小事,不值一提。钱千户,我还有事要忙,就不跟您多聊了,告辞。”说完,就匆匆离开。
钱源望着升铭急忙的身影,心中疑惑更深。
他想看了一圈周围的街口,不远处就是李司管家被火烧的宅子之处。
之前,司宁侯府的长媳容芝也来过这里,现在他又见到了太子府的升铭,而且那个升铭至今还没有娶妻。
难道,容芝和升铭在这里私会?
再联想到前不久,容芝的儿子游乘被他带去诏狱,没多久太子那边就来了消息,提醒他不可苛待游乘。
当时,钱源还觉得是太子关照游家,可现在想来,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钱源站在街边,扳着手指在心里算。
升铭今年三十出头,而那个游乘已经十九岁了,从年龄上看,升铭不可能是游乘的父亲。但容芝的家中也不止游乘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小儿子叫游余,今年十六岁。那游余的年龄和升铭的年龄,倒是对得上。
他不会是容芝和升铭的孩子吧?
像这种私通的事情,在京中的勋贵之中,其实并不少见。
那位游家的长媳容芝,看起来端庄贤淑,没想到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真是败絮其中。
钱源难免感慨,但他也知道,这种事关乎家族脸面,不能随便对外人说,否则会引起轩然大波。
钱源压下心思,不再多想,匆匆赶回诏狱。
刚一到诏狱,他之前派去跟踪容芝的暗线就来报告。
暗线说,今天晚上的时候,他看到游家的长媳容芝又去了千家胡同,还走进了一家房牙行,在里面待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出来。
钱源听了没表现出任何异常,只在心中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容芝和升铭,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他们二人选择在千家胡同的房牙行见面,因为地方偏僻,可以掩人耳目。
对于这段离奇的发现,钱源虽好奇,但知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当务之急,还是查清科场舞弊案。
次日天一亮,百官来到宫中,准备参加早朝。
锦衣卫掌事千户钱源,也早早来了皇宫,要在今日的早朝上,向皇帝汇报科场舞弊案的进展,以此来请求皇帝下令,抓捕李司、张伦等人。
大殿上。
皇帝端坐龙椅,威严地扫视下方的百官,“众卿可有本奏?”
钱源观察了会,见无人响应,立刻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陛下,臣有本奏。臣在查办科场舞弊案的过程中,从李司管家的家中找到了一本账本,账本上记录着李司收受各地举子贿赂的明细,还有李司与翰林院大学士张伦勾结的证据。臣恳请陛下下令,将李司、张伦等人抓捕归案,彻查这起科场舞弊案,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皇帝一听立即严肃地说,“钱千户,你把账本呈上来,让朕看看。”
钱源忙把账本递上去,掌印太监王庆祥接过账本,呈给了皇帝。
皇帝仔细翻看,脸色眼见着阴沉沉的。
因为那账本上的记录清晰地显示,李司和张伦利用会试之便,收受贿赂,出卖进士名额,涉及的金额巨大,牵扯的举子也很多。
但是此案不能直接论罪惩罚,毕竟,其中还可能有更多的官吏牵连。
眼下,只需如计划中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帮锦衣卫推进查案,便可。
片刻,皇帝合起那账本,扔在地上,怒声道:“胆大包天啊!科场是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场所,竟然被某些人搞得乌烟瘴气!钱千户,朕命你立刻带领锦衣卫,将李司、张伦及其侄子张质,还有那些行贿的举子全部抓捕归案,关进诏狱,严加审问!一定要查清此案,严惩不贷!”
“臣遵旨!”钱源磕头领命。
早朝散了,锦衣卫即刻出动。
钱源带着人,先是来到都察院,毫不解释地,直接冲进李司的值房。
李司已在早朝时得知自己罪行暴露,还想收拾一下值房里的“罪证”,见钱源带着锦衣卫闯进,慌张退到墙角,举高了手,“本官是被冤枉的!有人要污蔑本官!”
钱源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下令将李司拿了,戴上枷锁,押往诏狱。
第二个要抓的是翰林院大学士张伦的侄子张质。
钱源又带锦衣卫去了张家,张质已经得知李司被抓的消息,在收拾东西准备逃,结果被钱源撞见,逮了个正着。一开始张质还想反抗,但在锦衣卫的武力威慑下,很快就乖乖就范。
接着,钱源根据账本记录,派人去抓捕那些向李司行贿的举子。
这些举子散布在京城各家客栈,还在等待会试放榜。读书人毫无反抗之力,立刻就被锦衣卫一一抓获,全部关进了诏狱。
与此同时,另一队锦衣卫赶到了贡院。
此时,贡院中的会试阅卷还在焦灼之中。
主考官张伦正和其他同考官坐在一起,看似认真地审核每一份考卷。
锦衣卫闯进阅卷房,在其他考官的震惊目光中,给惊讶的张伦戴上枷锁,押了出去。张伦又惊又怒,喊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会试主考官,受命于圣上!!”
带队的锦衣卫校尉冷笑道,“张大人,你涉嫌科场舞弊!陛下有旨,将你关进诏狱严加审问。有什么话,你还是到诏狱里去说吧。”
二话不多说,带着张伦离开贡院。
会试主考官之一的张伦被抓,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城,引起城中和朝野上下的惊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堂堂的翰林院大学士、会试主考官,竟然贪恋财权,涉嫌科场舞弊。这起案子,迅速成了京中街头巷尾议论的最新热点。
所有涉案人员抓捕归案,钱源对他们展开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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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质年纪小,没吃过苦,而那些行贿的举子大多是第一次行贿,心理承受力很差。
在锦衣卫的呵斥和证据面前,这一批人很快招供,承认自己向李司行贿,以及李司和张伦勾结舞弊的事实。
对于举子们和侄子张质的证词,张伦一开始还想狡辩,但当钱源拿出账本,扔到他脸上,他也不得不承认罪行,写下认罪书,并签字画押。
然而这桩案子的主谋李司,却始终不认罪。
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冤枉的,张质和举子们的证词都是编造的,那本账本也是钱源自己伪造的,目的是为了陷害他,好尽快结案、邀功。
面对李司这种无赖,钱源真恨不得把所有刑具都在李司身上用一遍。
但他也知道,李司之所以不认罪,是对内阁首辅李经章还存有幻想。
李司是李经章的湖西同乡,进京考中状元之后,主要依附的人就是李经章。
也许李司觉得,只要自己不承认,李经章就会想办法救他出去。
钱源估计,这二人还有秘密消息要互传。
果然到了这日晚上,李司买通了诏狱的一名狱卒,让狱卒帮他给李经章带口信。而这位狱卒,自然是钱源提前准备好的。
狱卒离开诏狱找李经章之前,先来给钱源报告。
说,李司委婉地暗示了李经章,如果不想办法救他,他就会把李经章的族人在湖西办私学、敛财的事情抖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狱卒听从钱源的安排,假装成偷偷的行动,把口信带给了李经章的管家。
李经章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倒也不是害怕李司,但兔子被逼急还会咬人。
如果李司发起疯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李家在湖西私学中的事被抖出来,虽然能凭借自己的势力压下去,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李经章没有贸然拒绝李司,让管家给狱卒带了话,说自己在想办法救李司。
此案是锦衣卫经手的,案情重大,不好立刻回转,需要多一点时间。
狱卒把李经章的话带给李司。
李司听完,心中的希望破灭了一半。李经章又开始敷衍他了,根本就没有真心想救他。
前所未有的愤怒笼罩在李司心头,如果再不主动出击,怕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我要见钱千户!我有重大线索上报!”
此时是深夜。
诏狱里已经没有审案的动静,偶尔传来狱卒巡逻的脚步。
游乘和姜归被关在诏狱大门附近。
因为案子还没查清,他们暂时还不能离开,一连睡了好几晚硬地板。姜归尚且还算习惯,却苦了被母亲精心照料着长大的游乘。
正翻来覆去睡不着,游乘侧耳听到李司大喊着要见钱源,更是被吵得没了睡意,干脆起身走到木栏前,看向李司的牢房,不知李司又想干什么。
没过多久,钱源带着人来了诏狱。
他站在李司的牢房前,冷道,“说吧,有什么重大线索?如果你是想狡辩,或者拖延时间,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
李司抓住木栏,双目猩红,“我要检举内阁首辅李经章!他和司宁侯游仁泰勾结,多年前用死囚换掉了他的弟弟。”
大概知道此事不可声张。
李司本着最后一点理智,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声线。
悄悄声,像水入油锅,在诏狱里炸开。
钱源皱眉,看着处在癫狂边缘的李司,努力分辨此人刚才说的,是否属实。
原以为李司要检举的是科场舞弊案里的其他隐情,却没料到扯出内阁首辅李经章和司宁侯游仁泰。这两位,可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掌内阁大权,一个是世袭勋贵。他们若真有勾结,且涉及“用死囚换活人”的重罪,案子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你再说一遍?”
钱源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如刀,低声道,“李经章和游仁泰,用死囚换了谁?有证据吗?”
李司被钱源握刀的气势逼得后退,但一想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反而生出破罐破摔的狠劲。他深深呼吸,同样压低声音,道,“何必装糊涂?李经章的亲弟弟李经资,二十多年前在湖西犯下命案,本应判斩立决,可最后被斩的,却是个替死的死囚!这事,就是司宁侯游仁泰一手操办的——游仁泰是大理寺卿,掌刑狱大权,要换个死囚,还不是易如反掌?”
钱源这下真听清了,他虽在锦衣卫任职,消息灵通,却从未听过这桩秘事。
对李经资此人,钱源倒是有印象,只知他是李经章的弟弟,二十多年前“死”后,便再无音讯,原来是犯了命案,被换了身份。
不过钱源还想追问,“李司,你怎知道这些?此事若属实,便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你敢胡言乱语?”
“我当然知道!”
李司的目光变得怨毒,却不敢高声,“我也是湖西人,李经资在湖西作恶时,我还是个孩子,但也听父母亲戚之间说到过。李经资以前是山匪,杀了当地有名的乡绅,本该伏法,没过多久就被‘处死’。然而,我进京做官之后,偶然从李经章口中得知,原来李经资还活着,是大理寺卿游仁泰帮了忙。如今,我落得这般下场,李经章不肯救我,那我也不让他好过!一起毁灭吧!”
钱源仍不敢相信,盯着李司的眼睛,试图判断话中的真假。
身处诏狱,见多了走投无路的人。
那些人的眼神满是不甘和怨恨,不会费劲地再捏造什么。
所以,李司讲的,也许有夸大的成分,却极有可能是真的。
钱源问道,“我问你,有证据吗?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
李司愣了下,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小声说道,“李经资现在就在湖西的李家!他帮李经章看管儿子李谨,在湖西过得逍遥快活呢。你们若去李家,定能找到他!”
这下轮到钱源沉默了。
李司所交代的这些线索若是真的,确实能查出真相。可一旦开始查,就再也无法回头。
难道李司想反手陷害他?
钱源思索着,抬手给了李司一耳光,厉声斥责,“一派胡言!李经章是内阁首辅,游仁泰是司宁侯、更是大理寺卿,怎会做出这等违法乱纪之事?你分明是想构陷朝廷重臣,拖延时间!”
李司被打得偏过了头,嘴角渗出血丝。
他怒视着钱源,哑声吼道,“我句句属实!你若不敢查,肯定是怕李经章!哈哈——”
“放肆!”
牢门外的锦衣卫校尉冲进来,帮着钱源喝止李司,又踢了李司一脚。
“来人,把他的嘴堵上!别让他在这里胡言乱语!”
候在一边的狱卒上前,反绑了李司,再用布条塞嘴。
李司“呜呜”挣扎,被踢到墙角,缩成一团,瞪圆的双目骇人。
钱源看着李司,思绪万千。
李司说的未必是假,可这事太大,他一个掌事千户根本无法做主,必须谨慎处理,不能贸然行动。
钱源转身离开牢房,沿着过道走出诏狱,却在经过游乘和姜归的牢门时,停下了脚步。
“千户大人,”游乘和姜归站在木栏后,看着他。
刚才李司那边的动静很大,他们显然听到了一星半点李司的话。
钱源点了点头,又看了游乘一眼。此人是游仁泰的孙子,如果李司说的是真的,那游乘必然也知道些什么。
这时,游乘面露笑意,轻声问道,“千户大人,李司说了什么让您这般焦虑?”
钱源摇头,没有说话。
游乘又轻声道,“李司说的事情和我祖父有关?”
这下钱源忙走近木栏,小声道,“难道公子也知道那件事?”
互相打着哑谜。
游乘却跟上了钱源的话,沉默片刻,说,“我祖父当年用死囚换掉李经资,这件事,我听父母提起过一些。只是他们也说,事出有因,并非李司说的那般轻巧。”
钱源比了个噤声,“不要乱讲!涉事的可是你祖父,司宁侯!若被有心人利用,写成揭帖投递给皇帝,你祖父没罪也要接受审问,中间再被人添油加醋,你们司宁侯府……就完了!”
游乘敢主动提起此事,当然是早就准备,“大人放心,我知此事严重,不会随便对外人说。只是,我还想知道,大人得知了,打算如何处理?”
钱源叹了口气,“我……需要仔细考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科场舞弊案,李司的事情还没有彻底查清,不能因为其他事情而分心。”
姜归在一旁,越听越迷糊,这时,开口道,“千户大人,两码事不能混成一团。游家的案子要定论,需要严审,但眼下,李司面对舞弊的真凭实据,不肯认罪,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如果不能让李司认罪,舞弊案就无法彻底查清,张伦、张质,还有行贿的举子,不会甘心伏法!”
钱源明白道理,“李司的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了,现在就差他自己的认罪书。可他一直抱着侥幸,以为李经章会救他,不肯认罪。恐怕还要找到关键,让李司彻底崩溃、认输才行。”
游乘握拳,又看向诏狱深处。
只见李司蜷在牢房角落里,双目仍然瞪着不甘心。
游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李司之所以撑着,因他对李经章有幻想。只要让他知道,李经章不会救他,甚至会放弃他,他自然就认罪了。”
钱源啧了一声,“我也想过这个。可李经章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我根本无法直接逼迫他表态。目前的举证,还没有人敢拉扯李经章,我若登门找李经章,师出无名,不好说啊。”
姜归不免好奇了,“奇怪!你们锦衣卫办案,难道不是想抓就抓?为何还会在乎证据和师出有名?”
钱源苦笑,“你太高看锦衣卫了。我们虽然有皇帝的特许,可以查办官员,但也不能随意妄为。我们是办事的,要听上面的指示。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又没有皇帝的旨意,我们根本不敢动李经章这样的重臣。”
姜归了解了,“你的上面,是皇帝,也就是说,除非皇帝下令,否则你无法对李经章采取行动。”
钱源没说话,算是默认。
过道里,狱卒打着哈欠走过去。
游乘与那人对上眼神,眼前一亮,“这事,也好办的。”
上次,帮李司给李经章传话的狱卒,是钱源故意放走的。
钱源当时想通过这个狱卒,探探李经章的口风。既然这一招可行,不如,再让那个狱卒配合李司一次,再帮李司给李经章传个话,就说,李司准备揭发李经章和游仁泰的勾连,探一探李经章会作何反应。
钱源听完有些怀疑,“这和上次李司拿湖西私学的事威胁李经章,有什么区别?上次,李经章只是敷衍了李司,没真正放弃,这次,应该也一样。”
游乘说不一样,“上次李司威胁的是,李经章的族人在湖西办私学敛财,大可以直接割裂关系。但这次,是关乎李经章的弟弟李经资的性命,如果李经章不想让李经资的事情败露,不想自己牵扯进去,他就必须对李司进行割裂处理,公开和李司划清界限,甚至可能会主动揭发李司的某些罪行,以自保。”
钱源连连点头,“妙计!游公子这主意好!如果李经章放弃李司,李司没了幻想,会认罪的。”
游乘道,“这个办法需之前的狱卒配合,且不能让李经章察觉,这是您的计谋。”
钱源有把握,“那狱卒是可靠的,我会让他按照计划给李经章传话。”
随后,那个狱卒被带过来。
钱源交代了任务,让他再去李经章的家中,见不到李经章没关系,就让管家传话,说,李司在诏狱中受不住刑,打算揭发李经章和游仁泰,当年用死囚换掉李经资的事,以此来减免罪行。
狱卒按照吩咐,来到李经章府上,把钱源编造的话传给了管家,管家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经章。
李经章听了大怒,他这辈子最亲的,除了儿子李谨,就只有弟弟李经资。
当年不忍心看李经资死,才铤而走险,用嫡女李襄下嫁游家庶子为条件,向大理寺卿游仁泰,给弟弟李经资换到一个生的机会。
如今,弟弟虽不在身边,他却无时不刻不担心弟弟的事败露,一旦这事被皇帝知道,满门抄斩,不在话下。自己丢了命,儿子丢了命,弟弟也会丢了命。
绝不能让事情发生。
李经章对管家吩咐,“去告诉那狱卒,让他转告李司,‘他是湖西李家的败类,他的舞弊案和李家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是他一个人所为’。‘从今往后,李家和他断绝来往,再没有任何关系’!”
管家跑出府门,把李经章的话传给狱卒。
狱卒再马不停蹄地赶回诏狱,把李经章的话告诉了钱源。
钱源不禁大喜,“果然上钩了!现在就等着看李司的表现了。”
而后,李经章的话,又传给了李司。
李司如遭雷击,之前一直瞪着的双眼,慢慢失去活力。
他应该没想到,李经章这么快就放弃了他,甚至还公开和他划清界限。
一直以来,他幻想着李经章会救他,可现在看来,他只是李经章的一颗棋子,一旦没有利用价值,被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的棋子。
当晚,诏狱里回荡着李司的哭声。
他要死要活,哭了一夜,再也没有任何希望,等待他的只有死路。
他甚至还想用裤带上吊,幸好被狱卒及时发现,阻止了他。
第二日一早,李司浑浑噩噩地从墙角爬起来,主动要纸和笔,说,要写认罪书。
钱源在远处看着,见李司坐在案前,一字一字认真地写,并在末尾签字画押。
在李司的认罪书中,详细交代了如何勾结张伦、张质,利用会试舞弊受贿的事实,还交代了收受的贿赂金额以及更多行贿的举子名单。
钱源拿到认罪书,对案子进行总结。
他根据李司的认罪书,和之前的所有证据、证词,拟定判决公文,上报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庆祥。
皇帝看完报文,当场下旨:
李司作为科场舞弊案的主谋,紊乱科场,罪大恶极,被判死刑,抄家,其家人流放三千里。
张质作为张伦的侄子,协助李司舞弊受贿,被判流放充军,永不回京。
张伦作为会试主考官,治家不严,失察,且自身也涉及收受贿赂,原本被判革职罢官,永不叙用。但随后又有人举报张伦长期收受贿赂,数额巨大,皇帝大怒,改判张伦立刻处死。
向李司行贿的各地举子,全部革去功名,流放充军,终身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同时,皇帝还要求:
各地官府复查近三年来的乡试,重新录取举人,以确保科举考试的公平公正。
得到消息,李经章为表明自己和李司划清界限,主动向皇帝奏请。
要求重点复查他的老家湖西的乡试,保证每个读书人的功名不受舞弊案的影响。
皇帝同意了李经章的奏请,并安排他负责湖西乡试的复查工作。
日子来到四月十四。
原定会试放榜是在四月十五。
因为查案需要,皇帝另外下旨,延迟二十天,到五月初五作会试放榜,让举子们能安心等待结果。
案子尘埃落定,京中百姓和读书人都拍手称快,赞圣上英明。
锦衣卫掌事千户钱源,也因为此案的成功查办,得到皇帝赏识。
他被破格提升,成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专项负责刑案。
然而,钱源心中并没多少喜悦。
李司揭发的、有关内阁首辅李经章和大理寺卿游仁泰,用死囚换掉李经资的事,还没得到确认。
甚至,他还怀疑着游家长媳容芝和“太子党”升铭的关系,以及游家嫡长孙游余的身世。
这些事,像刺扎在钱源心上,让他无法心安。
科场舞弊案的判决,由掌印太监王庆祥,在“承天门”向百官宣读,让天下周知。
来京赴考的举人们,或因舞弊被流放,或因清白等待放榜。
各部官员恢复忙碌,各司其职,仿佛这场大案,从未发生过。
五月初五,会试放榜日。
一清早,礼部衙门前,人头挨着人头。
礼部侍郎游怜山被挤出人群,只好站在后方台阶上,垫起脚围观。
他努力定睛,终于看清榜上的头名和次名,“嗯?是这结果?”
59. 一门双星,殿试准备
五月初五,会试放榜。
天刚亮,礼部衙门外的朱墙下聚满了人。
有的踮脚往衙门里看,还有的闭眼默念自己的名字,“愿神明保佑!”
辰时一过,两个青布差役抬着黄裱的榜文走出礼部衙门,人群顿时沸腾。
差役踩梯,将榜文贴在墙上,朱笔写的名字十分醒目,众人却发现,最顶的位置,并排写着两个。
游余,游乘。
“是司宁侯府的!”不知是谁喊了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游家两个公子,都中了头名?”
“从没见过会试有两个会元的!”
“……”
议论声此起彼伏。
越来越多的人往前挤,想看得更清楚。
另一些人则转头看向身后,台阶上站着游家大爷游怜山,也是礼部左侍郎。
游怜山在众人的瞩目中走下台阶,身上的三品官袍飒爽,面容俊逸,眉间藏着一丝紧绷。
这两年,游家四个儿子接连倒下了两个,家族重担更多地压在了长子游怜山肩头。
“游侍郎!恭喜恭喜!”
新提拔的左都御史周延,最先挤到游怜山面前,双手抱拳,笑容堆满眼角,“一门双星,这可是百年难遇的佳话啊!”
话音刚落,户部侍郎、兵部郎中、还有工部、刑部的几个同僚都围了上来,拱手相贺,此起彼伏,客套话也像潮水涌来。
游怜山欠身回礼,不让自己在礼数上被人挑错,“诸位谬赞,不过是孩子们运气好,还需多磨几年才能成器。”
他的话十分谦恭,听不出半分得意,可也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听来轻巧的“运气”二字,背后藏着多少旁人不知的风雨。
“运气?”
此时,人群后传来轻嗤。
开口说话的是个穿监生服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穷酸模样,眼中不屑道,“大人家中的游乘公子,从县试到乡试,次次都是榜首,这是什么天赐的运气?而游余公子,能与之并列会元,怕也是沾了游侍郎在礼部任职的光?”
这话像针,扎破了表面的合满。
一个刑部的官员立刻接话,“兄台讲话不可武断!游余公子的文章我看过,笔有风骨,未必比他哥哥游乘差了。”
另一个老儒却摇了摇头,“可是,游乘公子连中五元,殿试若是正常考,状元定然是他。这一点,游侍郎肯定认可,但游侍郎怕是更盼着亲儿子游余,中状元?”
游怜山看了那二人一眼,面上笑意不变,“他俩都是一样的儿子,不管谁中状元,我都高兴。”说完,他错开人群,往礼部衙门内走。
偏见已成,再多解释也堵不住这些人的嘴。
只是游怜山离开的步子太匆忙,没听见他身后的议论早变了味。
一个方巾秀才拽住了同伴,压低声音,“你没听说?游余公子的亲爹根本不是游侍郎!”
同伴瞪圆了眼睛,嘴里的馒头都忘了嚼。
那秀才见状,往四周扫了圈,没人注意,才又凑到他耳边,“人家亲爹,可是太子府詹事府的少詹事升铭!那人能在宫里佩剑行走,跟太子形影不离……近来酒肆有传,说游余是升铭和容芝偷偷生的!”
“真的假的?”
同伴声音拔高了些,又慌忙捂住嘴,往游怜山离开的方向瞥了眼,“难怪游余能和游乘并列会元,原来是有太子撑腰!如此一来,这会试的公平性,是要打个折扣了。”
七嘴八舌,吱吱呀呀。
一时间,原本还在议论才学的众人,口中的话题全变成了“游家嫡长孙,游余的身世”“升铭和容芝的关系”。
不觉间这些窃窃私语变成了嗡嗡的声响,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礼部衙门的值房窗口。
带着探究,还有几分等着看好戏的意味。
游怜山走得不快,在衙门的回廊,见礼部主事赵立迎了上来。
这叫赵立的,青色官袍胸前打了个补丁,肩上背着布包,走得急急忙忙。
赵立到了游怜山跟前,官帽歪去一边,急道,“游侍郎!外面都传疯了,说……说游余公子是升铭大人的孩子,您作何感想啊!”
“无稽之谈。”
游怜山的脚步顿在原地,负手而立,“容芝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成婚二十多年,贤良淑德,京城谁家不知?她和詹事府少詹事升铭?哼……升铭是我的同年,虽在朝堂少有会面,也偶尔品茗论诗,人品高尚,怎么就被编排成他们嘴里那样的龌龊?”
游怜山嘴上坚定,带着怒意,可也想起几年前的太子大婚前夜,自己确实被容芝赶出家,在礼部衙门过了夜,还被几个同僚看见。
赵立被他这气势吓住,往后缩了缩,攥紧肩头的布包,低笑道,“是是是,下官也是听人瞎说的,不该乱传。只是游大人啊,您和夫人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前阵子夫人还三天两头来送午膳,亲手做的莲子羹、翡翠饺,等等,我们这些下属都跟着沾光,怎么这半个月,就没见夫人来?”
谁能猜得透容芝的心呢。
游怜山的喉结滚动,转开目光,飘向院旁的石榴树,红花落下,逐渐生出果实,“夫人最近身子不适,总说头晕,在家静养,懒得跑路了。”
“哦?”
赵立眨眨眼,往前凑了半步,嗓音压得更低,“我就说嘛。那日太子大婚前夜,有衙役说见您在衙门过的夜,还听见您在叹气。是不是……是不是和夫人吵架,被赶出来的?”
心事被戳,游怜山无法反驳,但面前的赵立,这般咄咄逼人的口吻,让游怜山不太舒服。
游怜山不再说什么,猛地转身往值房走,“休要胡说!最近手头公务多,要核对贡士名册,难免情绪急躁,说话重了点,自是我的家事,和外人有什么关系?”
身后,赵立连忙跟上。
他笑着拦下侍郎大人游怜山,从包里取出一份整齐的公文,双手递给游怜山,“侍郎大人,您别生气,是下官多嘴。这是下官的告假公文,想跟您告一个月假,回家养病。”
游怜山接过公文,看见公文上的“身体不适,高热不退”,皱起了眉,“我瞧着,你平日身体硬朗得很,上个月还去郊外验看寒山寺,怎么突然就病了?”
还要养一个月?
闻言,赵立立刻掀起后颈的衣领,露出红疹,那些疹子带着抓痕,看着触目惊心。
“您自己看,被虫子咬的。起初只是痒,后来就发热,夜里烧得根本睡不着,后背也是痒得钻心。找了太医院的医士,找了民间的大夫,都只说要静养,开的药抹了也没用。”
赵立说着,往门槛上一靠,更显无奈,“下官还不到三十,总不能拿命跟差事耗吧?”
此言在理,游怜山合起公文,想到马上就是殿试了。
核对贡士名册、安排考场席位、准备殿试用的笔墨纸砚,这些活,都是赵立在管。
“你这一走,礼部的事情谁接手?其他别的主事,连贡士名字都认不全,怎么担得起?”
赵立苦笑连连,晃了晃手腕,“可我现在连笔都握不稳,硬撑着,出了错是更糟了吧。”
见游怜山仍是摇头,赵立继续恳求,“下官这份公文,还请侍郎大人帮忙转交给吏部。您在吏部有熟人,办事快些,下官……感激不尽。”
游怜山捏着他的公文,无话可说。这赵立性子老实,不是拿病当借口的人,可这节骨眼上礼部少了得力助手,后续麻烦定然不少。
游怜山沉默片刻才点了头,“行,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养病,公文我会转交。”
赵立忙拱手,而后,踉跄地朝衙门外走,也不忘叮嘱游怜山,“侍郎大人多留意!最近京城里怪虫子多,别被咬伤了。”
游怜山却没将虫子的事放在心上。
京城快入夏了,蚊虫自然会多起来,携带着各种病原体,需要注意此事,却不必太过费心的。
等赵立的背影消失在衙门外,游怜山才转身走开。
进了值房,他把公文放在案上,铺开新科贡士的名册,沉心处理紧急事务。
但脑海不时冒出刚才在衙门外的流言,让他心绪难平。
转眼到了午膳。
游怜山揣着赵立的告假公文,往吏部衙门赶,见街上的人比早晨放榜时稀疏了。
他脚步匆匆,路过街口的包子铺,热气裹着肉香飘来,也没心思驻足。
下属赵立的假期太长,殿试的筹备不能耽误,仿佛所有事情都变得紧张,经不起等。
拐进吏部的大门,一位年老的门房,穿灰衫,手拿扫帚清扫门前。
见了游怜山,老门房连忙躬身,“游大人,您是来找杜尚书的吧?不巧,杜尚书从昨天起就没来上值,听说是病了,现在吏部的事务都是张侍郎在代管。”
游怜山颇有些意外,点头谢过便径直往后面的值房走。
穿过回廊,正好碰见几个吏部小吏,抱着卷宗往库房去。
几人见了游怜山,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游怜山只点了头,脚步赶得更快。
赵立的病已经够棘手,若是吏部杜尚书也病倒了,后续的殿试啊,授官啊,怕是更急。
吏部值房里,侍郎张谦,坐在本该属于杜尚书的案前,代理批公文。
他卷着官袍袖子,面前堆着厚厚的公文,手边的茶没有一丝热气,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听见脚步,张谦才勉强看向门边,揉揉发红的眼睛,认出了来人是游怜山。
他却没敢起身,只往椅背一靠,喝口茶稍微歇会,“游兄来了!快坐,你看我这,都要忙疯了。”
这话不假。
马上要给殿试后的新进士授官,张榜的贡士名册,得核对三遍。
籍贯、出身、名次,一个都不能错。
杜尚书偏偏这时候病了,把事情全扔给侍郎张谦,让他忙得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游怜山在他对面落座,把赵立的公文递过去,“你忙,就长话短说。我来是替赵立告假的,他被虫咬了,发热发痒,要在家养一个月。对了,杜尚书到底怎么病了?是风寒,还是旧疾?”
张谦接住公文,扫了眼,像忽然想到什么,看着游怜山,惊讶道,“你们礼部也有人被虫咬了?”
游怜山更为疑惑。
他身子往前一倾,手肘撑在案上,低声道,“赵立的症状是,高热不退,身上发痒,连大夫都没辙。难道,杜尚书的病和赵立一样?”
“可不是嘛!”
张谦仿佛遇见了知音,却警惕地往门外看了眼。
而后,他对游怜山招手,凑到耳边,“杜尚书的儿子今早来吏部告假,红着眼圈说的,说尚书大人从昨天起就高热不退,意识都模糊了,身上还起了那种疹子。大夫看了,只说‘凶险’,没敢开药方呢!”
此事在预料之中,但也很意外。
游怜山不由追问,“具体是什么虫咬的?太医有没有说?”
张谦摇了摇头,将一旁的凉茶倒掉,重新倒一杯温的,“太医去过两拨了,都没瞧出个所以然。只说,没见过那种虫,也没治过类似的病。哦,今晚我们几个吏部同僚约好,去杜府探病,游兄要不要一起?多个人多份心意,也能帮着拿拿主意。”
游怜山后退回来,坐直了身子。
一起去杜府,这是张谦的好意,但现在几个官员私下聚在病家,难免被人扣上“结党”的帽子。前阵子的会试舞弊案刚过,犯官李司的人头,还挂在城楼上,谁都不想撞在枪口上。
游怜山回绝道,“还是不了。我写张问安帖,你帮忙带去吧。礼部和吏部的,这时候聚在一起,被人见了,要落口实。何况,杜尚书病重要静养,人多了吵,反倒不好。”
张谦后知后觉也点了头,一杯茶喝完又倒了一杯,“也是,你考虑得周全。那我替你把帖子交给杜公子,顺便帮你问候一二吧。”
游怜山起身拱手,“多谢张兄。礼部的事要处理,就先回去。”
他转身往门外走,刚到门槛,又停下脚步,回头道:“若是杜尚书有什么新情况,还请张兄尽快告诉我。”
张谦连忙应下,接着便低头,埋进了成堆的公文里。
出了吏部大门,游怜山没立刻回礼部。
他沿着街边走,心里有些慌,有些凉。赵立和杜尚书的病太蹊跷,偏都在殿试前发作,症状还一模一样,像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还没吃午膳,游怜山的脚不自觉往街口的食肆走。
忙一上午,他肚子早就空了,也得找个地方歇口气,理理乱糟糟的思绪。
食肆里很热闹,伙计端着菜盘在堂间穿梭,吆喝声热情如火。
游怜山找个靠外的位置坐,招手叫伙计,却见有人喊他,“游侍郎!这边来!”
抬头一看,是工部尚书秦舒在斜对面的桌旁。
秦舒手里捏着筷子,面前摆着一碗没动的阳春面,对游怜山招着手。
等游怜山换过来一起坐,他也点一份简单的阳春面,再加一碗羊肉汤。
秦舒递给他筷子,“我刚还想着一会去礼部恭喜你,没想到这么巧,正好在这儿碰见了。”
伙计很快端来游怜山的面和羊肉汤,又给二人沏了热茶。
游怜山接过茶杯,掌心碰着温热,再喝一口汤,才觉心头的沉郁散了些。
“你怎么不太开心?恭喜啊,游余和游乘双双中了会元。”
秦舒端起茶和他一碰,笑道,“昨天我家九丫头还跟我念叨,说游乘真是厉害,连中五元,指日可待,家中夫人也撺掇我,让我跟你请教一下,怎么教孩子……”
游怜山笑着摆手,喝了口茶,“秦公过奖,孩子们自己肯用功,我没怎么管!对了,再过一个月,游乘殿试放榜,授了官,就是他和秦徐的婚期了。到时,还请秦公指点礼数,别让我和他母亲闹什么笑话!婚期呢,他祖母问过钦天监,就定在六月十六,说是宜嫁娶。”
秦舒甚为满意,看着面条,出了神,“日子好!六月,不冷不热,正合办婚事。想当初定亲,游乘还是个穿长衫的毛头小子,现在都要中进士了,时间过得真快。”
游怜山也有同感,算一算,他和离婚的妻子容芝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十六七年,却不过眨眼之间。
正想着,抬头对上秦舒的目光。
“你刚从吏部来?杜尚书的事,知道了吧?”
游怜山嗯了声,吃一口面,“张谦跟我说了,病得很重呢!和我们礼部的赵立一样,都是被虫咬了,还高热不退。前几日见杜尚书还好好的,朝堂上,他跟陛下议过河道修缮的事,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
“谁说不是。”
秦舒往旁边的街上看,熙熙攘攘的,他却压低声音,“我今早进宫面圣,听太医院院判说,怀疑杜尚书的病,和沈越将军有关。那个沈越,去年时从西南回京探亲,带了些当地的土产,一直没动,但这两天,市面上出现了一些西南的土产,接着,就出现了虫咬病……太医院怀疑,是土产里混了些不知名的虫,就是那些虫,咬了杜尚书和其他人。”
沈越?那是兵部尚书谢家的内弟。
因为西南的匪患,谢家一门子男丁都阵亡了,现在只剩兵部尚书谢岗和沈越还在苦苦支撑,但山匪却是越来越多,战事严峻。
前不久,游家二爷游怜泉,也就是游怜山的二弟,没有在家为亡妻周氏守丧,被父亲游仁泰上书奏请,要求游怜泉夺情,去西南出任剿匪巡抚,支援战事。
那之后,也是终于有些打胜仗的好消息回京。
但是,沈越一向忠心为国,怎么可能是他带回了西南的怪虫,引起京城恐慌的。
游怜山说:“可笑。把沈将军和杜尚书的病扯上关系,定是有人编排!”
“太医也只是猜测,没实据。”
秦舒夹起菜叶,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现在,不是查谁的责任,关键要找到治病的办法。杜尚书倒了,吏部的事乱成一锅粥,若是这病再传开,京城里人心惶惶,殿试能不能顺利办,都很难说。”
“唉,我礼部的赵立,也是这症状。刚交了告假公文,要在家养一个月。”
游怜山也不想抱怨,但礼部本就人手紧张,一想到这些事,他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面条,刚才觉得饿到不行,现在完全没了胃口。
秦舒吃得快,先放了筷子,“殿试在即,你得多留意礼部的人,尤其是负责考场布置、接触贡士名册的,别出事啊。”
“我知道。”
游怜山还没来得及回礼部衙门,“一会就让他们检查角落,去药铺买驱虫的草药,撒在院子和库房,希望能管用。”
两人又聊了几句,关于殿试的筹备和孩子们的婚事。
秦舒说自己一会要去杜府探望,会顺便再打听一下太医的诊断,有消息告诉游怜山。
游怜山匆匆扒了几口面条,喝完了汤,起身回礼部。
赵立的空缺,得找人填补,贡士的名册也得再核对一遍,容不得耽搁。
到礼部,正午已过。
刺眼的光洒在游怜山的案上,游怜山只好用屏风挡了挡。
他从窗口看出去,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院中,失魂落魄似的。
游怜山认出,那是吏部杜尚书的长子杜明,忙走出去问道,“杜公子,你父亲的病怎样了?”
杜明目前在礼部供职,只是小小主事,做事仍是靠谱的。
此刻他父亲病重,杜明还坚持来衙门上值,多半是听命于他父亲。
杜明眼圈红红,见了游怜山,嗓音更为哽咽,“刚回家中看望,太医说……说父亲撑不过今晚了!”说着,差点站不稳要跪下去。
游怜山扶住他,旁边几个同僚来上前劝慰杜明。
杜明却只是摇头,落泪,伤心极了。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游怜山只能道,“杜公子多保重,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杜明点点头,颤声请示游怜山,可不可以回家守着他父亲,怕真出事要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自然,你快走吧!”
游怜山看着杜明离开衙门口,脚步沉重地往值房内走。
吏部杜尚书,若真走了,吏部必定乱,朝纲也要乱。
更别提那奇怪的虫咬病,找不到根治的办法,还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引发多少风雨。
当即,游怜山召集了礼部的官员,开紧急会议。
他先说了一件事,主事赵立,因病告假一个月,所有事务由李主事接手,要确保贡士信息无误,有不清楚的,随时来问。
人群中的李主事道,“卑职领命。”
游怜山又看向其他人,说起最近京城出现一种怪虫,叮咬人后会导致高热不退、皮肤发痒,杜尚书和赵立主事都染上了这种病。
从今天起,所有人都要注意防范,每天检查住处和值房,若发现奇怪的虫,立刻上报。
衙门的库房和考场,每天用草药驱虫,不可半点马虎。
众人纷纷应下,脸上却都神色凝重。
游怜山宣布散会,官员陆续离开,院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在值房审阅公文,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下来。
差役进来点烛台,见他还在案前,轻声道,“侍郎大人,该下值了。您府上的丫鬟来传话,说今日会试放榜,家里准备了饭菜,让您早点回去。”
游怜山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收拾好案上,拿起官帽,往外走。
夜幕中,游怜山走出礼部衙门,见外面仍然站着几个同僚,都是平日里和他关系不错的。
兵部郎中走上前,拱手道,“游侍郎,恭喜令郎高中会元。本来想着,请你喝几杯,可知道你家刚办了二房弟妹的丧事,也不好大肆庆贺,就只能在这儿,跟你再道一声喜。”
其他几人也说着恭喜的话。
游怜山一一回礼,语带感激,“多谢诸位,心意我领了。等过了丧期,我做东,邀约大家。”
众人这才陆续离开。
游怜山想着家中的父母和妻儿,往马车走去,刚要上车,听见身后传来喊声。
“镜水。”
李经章向这边走来,穿着一品大员的官袍,胸前绣着仙鹤。
他两鬓有了白发,在夜色中很显眼,脸上也有些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内阁首辅的威严。
等到走近,李经章咳嗽两声,低声道,“刚下值?正好,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游怜山面上保持着恭敬,“李首辅,请说。”
平日里在礼部衙门,李经章和游怜山只聊公务,从不闲谈。
这会子李经章主动找来,应是有什么目的。
周围还有几个没走的同僚,见李经章找游怜山,都识趣地加快了脚步,立刻没影。
礼部衙门外,只剩他们两人,风卷杏花,发出沙沙声。
李经章身子不太好了,站了不久,往身后的马车旁靠,“镜水,先贺你家两位公子双双摘得会元。这‘一门双星’的景致,京城里百年来头一遭,今早朝会之后,圣上叫去我们几个阁臣,特意提了,说你教儿有方,为朝堂育出栋梁。”
游怜山不敢信他的话,只道,“仰仗陛下恩典,也是孩子们自己肯用功,镜水却万万不敢当李大人‘教儿有方’的夸赞。”
“应该要夸!”
这些场面话,李经章说得毫不费力。
接着,他话锋一转,往礼部衙门那边退了两步,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街,确认没有人,才压低声音,“方才从吏部过来,听张侍郎说,杜尚书病得愈发重了,你去探望过吗?”
“写了问安帖,让人午后送去了。”
游怜山抬眼看远处的街灯,昏黄的光影晃荡,把一切都遮掩在恍惚里,“眼下正是殿试筹备的要紧时候,官员私下聚在病家,难免落人‘结党’的口实,反倒给杜尚书添乱。”
李经章愣了下,而后轻轻点头,笑道,“镜水向来谨慎,这点在官场里是长处。但有时候,太过谨慎,反倒容易错失该抓的机会。”
游怜山感到心紧,微微躬身,故意把姿态放得更低,“请李首辅明示?下官愚钝,没参透您的意思。”
李经章往四周又扫了圈,见无人靠近,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量说道,“我有些耳闻,不知真假?十多年前,你去工部任职时,曾经主持重建倒塌宫殿,那桩差事办得漂亮,九年考满评了‘称职’,当时,你跟秦舒提过,想调去吏部历练,熟悉选官流程。是不是有这事?”
游怜山的身子一缩,手指握紧。
那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他刚从钦天监转去工部。
苦熬九年,他的考满结果很好,一次私下闲聊时,跟工部尚书秦舒,提过调任吏部的想法。
但是秦舒说,吏部水太深,吏部尚书与他年纪相仿,难以出头,劝他别去坐冷板凳。
之后游怜山便来了礼部,至今还是在礼部。
那一件没成的事,相当隐秘,除了游怜山和秦舒两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游怜山强压下震惊,嗓音发沉,“首辅大人,消息灵通,连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在京城里当差,消息不灵通可不行。”
李经章笑笑,却不达眼底,“听说当时,秦舒没少拦你,说吏部派系复杂,不适合你这种‘实心做事’的人,劝你换个别的衙门,然后,你就来了礼部。这……我没记错吧?”
游怜山垂着眼,又笑笑。
他能去礼部,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那次调任,隔着一桩和李经章有关的礼部科举案,几条被李经章谋害的言官人命。
而那些骇人的细节,都被眼前的李经章,轻描淡写地省掉了。
此时,李经章故意提这事,估计不是想刺激他对李家的怨恨。
只是想戳他当年的遗憾,这后面,必然还有更大的阴谋,等着他。
李经章见他不答,也不追问。
反倒提起了两家的姻亲关系,“你也不用这么防着我。好歹两家沾亲。”
什么,你三弟怜钊娶的是我女儿李襄。
什么,虽说怜钊走得急,可李襄守着寡没再嫁,生的游绵、游编,都是你游家的骨血。
什么,怜钊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私下里还让管家照看李襄母子,不让他们受委屈。
没让李襄母子受委屈?
游怜山真的听笑了。
那时也不知是谁,得知儿子李谨必须离京避风头,甩手就给了李襄一耳光,差点让李襄难过得活不下去……
还有家中三弟游怜钊。
就因为李经章搞出的“李襄和三殿下私通”的含糊事儿,游怜钊含恨离京,在外死得不明不白。
另外,二弟妹周氏,也是因为李家散布流言,导致顶不住压力而选择了死。
这些事表面看似不沾李经章的边。
明眼人却都知道是李家下的手。
现在李经章却来提什么“照看”,简直是当面嘲讽。
游怜山扯扯嘴角,冷道,“是镜水愚钝啊,还是没明白,您今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真是木鱼脑袋。”
李经章拍了下手,终于卸下伪装,直白起来,“吏部的杜乔羽,撑不了多久,太医今早跟我透了底,说他五脏都受了损,随时可能咽气。他那吏部尚书的位子,空出来是迟早的事。我打算在陛下面前推举你接任,你意下如何?”
游怜山猛地抬头,震惊至极。
脚步下意识后退,撞到身后衙门前的石狮子,“咚”的一声。
游怜山说,“您为何推举我?吏部尚书是‘天官’,掌管各地官员任免,多少人盯着这个位子,那些人里比我资历深、背景硬的,比比皆是,怎么轮得到我?”
“为何不推举你?”
李经章往前踏一步,逼近游怜山,语带强势,“前些年,你坚持从工部转来礼部,不就是为了给两个儿子的科举铺路?现在游乘、游余都中了会元,殿试后就是进士,你的‘护犊计划’也该告一段落了。去吏部当尚书,比在礼部当侍郎重要得多,既能稳固你在游家的地位,也能为两个儿子以后的仕途铺路,你该清楚这分量。”
游怜山听着心里冷笑。
信你,会死得很惨吧。你推举我?你是只想把我当棋子,等用完了再像李司一样,把我一脚踢开。
前不久在科举舞弊案中落马的李司,是李经章的同乡,被他一手提拔到都察院副都御史的位子,最后还不是因为会试舞弊案,被他亲手推出去当替罪羊,判了死刑,全家流放。
游怜山的嘴上不能表露半分不满,笑嘻嘻道,“多谢李首辅抬举。这事太大了,关系到朝堂格局,下官需要好好想想。”
“该想,但不能想太久。”
李经章抬手拍在游怜山的肩,带着压迫感,“杜乔羽的身子,说不定今晚就撑不住。你最好明早早朝前,给我答复,我好在陛下面前为你铺垫。晚了,这位子可就落别人手里了。”
游怜山点头应下,看着李经章转身走向马车。
那车夫掀开车帘,李经章弯腰上车时,还回头看了游怜山一眼,有着几分期,几分警告。
李家的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晚风吹起游怜山的袍角,他抬手揉揉发紧的太阳穴,转身登上自己的马车。
自己答应李经章今晚的提议,是跳进了设好的火坑。
不答应,又会得罪这位手握重权的内阁首辅,以后在礼部的日子是步步维艰。
马车启动,马鞭挥响,车外街景飞快后退。
游怜山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脑子里全是李经章的未言明的警告。
回到司宁侯府,天完全黑定了。
大门外没挂红灯笼,门口的石狮蒙着一层灰白,透着冷清。
二房弟妹周氏,前月刚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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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庶”的流言而自尽,还在丧期,家里不能办庆贺宴。
游怜山下了马车,门房连忙迎上来,手里捧着灯笼,“大爷,老侯爷和老夫人在正院等着您用晚膳,说等您回来才开席。”
游怜山接过灯笼,径直往正院走。
穿过回廊,进了院门,听见正堂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父亲游仁泰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手捧着个暖炉,明明五月天,快入夏了。
母亲邓氏坐在一旁,一向少操心的她,如今眼尾有了些皱纹。
他长房的妻子容芝,和三弟妹李氏、四弟游怜柑、四弟妹白氏分坐在两侧。
几人面前的桌上摆着饭菜,清蒸鱼、炒青菜、豆腐汤,还有一盘酱肉,都是家常口味,没半点庆贺的样子。
儿子游乘和游余坐在下首,见游怜山进来,立刻起身行礼,“父亲。”
游怜山摆摆手,在容芝身边的空位坐下,把灯笼放在脚边,“坐,不多礼。让父母和大家等久,是我的不对。”
上首的游仁泰放下暖炉,拿起筷子,指指最中间的清蒸鱼,“乘儿、余儿,这鱼是你们祖母特意挑了,让厨房做的,你们多吃点。今日放榜,你们兄弟俩都是会元,祖父替你们高兴。”
一块鱼肉放进游乘碗里,游仁泰又夹了一块给游余。
游乘和游余道了谢,低头吃着。
游余吃了两口,直夸美味,看向游仁泰,清脆道,“孙儿能有今日,全靠祖父平日教导我们读书,父亲母亲督促我们练字,孙儿自己,是不敢居功的。”
游怜山听着这话,看着两个儿子,心里一阵恍惚。
长子游乘,是二弟游怜泉过继来的庶子,当年因为二弟妹周氏苛待,不得已为之。
再到前月,李司曝光周氏虐庶的事,为了避免影响,二弟不得不公开和游乘断绝父子关系。
至于游余,是游怜山的亲儿子。
如今却也被外面疯传,说游余是太子詹事升铭和妻子容芝的私生子。
明明两个孩子都很优秀,却要承受这么多流言蜚语。
游怜山想着,重重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瞬间打破了屋里的平和。
老夫人邓氏放下了筷子,眼圈先红了,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
“可怜你三弟怜钊!要是他还在,看到乘儿和余儿中了会元,定然高兴得喝上三大碗,满京城的找人庆贺。还有你二弟怜泉,远在西南任职,连乘儿中会元的消息都无法及时告诉他……从前他不好向长房过问游乘,只能找我问起游乘,还说格外相信游乘,只等着游乘高中的喜报……”
话没说完,邓氏就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三房的李氏,是三弟游怜钊的遗孀,坐在角落里,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哽咽道,“父亲母亲,怜钊要还在,咱们家才不会这么冷清……他最喜欢余儿,总说余儿的字有灵气,等来日余儿考中了进士,要送狼毫笔……”
四弟游怜柑,性子软。
见邓氏和李氏哭,他的眼圈也红了,放下筷子劝道,“母亲,三嫂,别难过。乘儿和余儿中了会元是好事,三弟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可他自己说着,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四弟妹白氏递过帕子,自己也红了眼圈。
连带着游乘的三个妹妹,二房的游宜、四房的游雅、三房的游绵,都放下筷子,趴在桌上小声哭了起来。
原本该是庆贺的晚膳,顿时变成了哭丧。
桌上的菜没人动,只有此起彼伏的哭声。
游仁泰见状,皱起眉头,重重拍了下桌,声沉如雷,“一个个的,哭什么!乘儿和余儿中了会元,是咱们游家的荣耀!都别哭了,唉……散了!”
众人被游仁泰的气势吓住,忙止住了哭声,纷纷起身告退。
游怜山多看了一眼没动的饭菜,咽了咽口水,他跟在妻子容芝身后,刚要转身,却被游仁泰叫住。
“怜山,你留下。”
其他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游仁泰和游怜山父子俩。
游仁泰重新拿起暖炉抱在怀里,“有人告诉我,你从礼部出来,被李经章拦住说了话?你们在衙门外,聊了很久。”
游怜山没隐瞒,如实道,“他跟儿子说,杜尚书快不行了,想推举我接任吏部尚书。”
“瞎话连篇。”
游仁泰的手按在桌沿上,指节发白,“杜尚书还活着呢!他就敢这么盼着人死?李经章这老狐狸,没安好心!他推举你,肯定是想把你当棋子,等用完了就扔!”
“儿子都知道。”
游怜山想起了李司的下场,心里一阵发冷,“从前李司对他那么忠诚,鞍前马后,最后还不是被他当弃子,判了死刑,全家流放。跟着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我打算明早给李经章答复,拒绝他,不想跳这个火坑。”
游仁泰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从前他总觉得游怜山太优秀,在官场里冒头太快,容易吃亏,所以事事打压,想让他走得更稳。当然,这些陈谷子里,也有他对李经章的顾忌。
可现在,儿子游怜山早就不是当年的愣头青,父子间的矛盾,也就慢慢解开了。
游仁泰抬手揉眉心,“你能想明白中间的厉害就好。你现在早过了三十而立,该有自己的主见。怎么决定,自己拿主意吧。我老了,帮不了你太多,也只能帮你守着司宁侯的空爵位了。”
游怜山愣了愣,在他印象中,父亲是第一次和他聊起爵位之事。
按理来讲,他是侯府的嫡长子,只要品行没有大问题,袭爵是自然的,也早该在成年之日,被父亲请示宫里,受他世子之名。但这件事,因为早年父子关系的恶劣,一直拖着没办。
到了此刻,游怜山自己的儿子都快要考中进士,倒一点也不期盼什么“侯府爵位”了。
游怜山只希望父亲别再像早年,不管他做什么决定都要反对,便已经很满足。
今日,父亲的口气这般诚恳,坦然……
游怜山看着游仁泰鬓角的白发,“您怎么好像变了?从前我想离开钦天监,您还骂我,不知天高地厚。”
游仁泰的笑容里有许多的疲惫,“人要服老,我打不动你了嘛!还有李经章,他在一天,咱们游家一天要步步为营,能护住自己和孩子们就够了。”
一顿,游仁泰又说起最近京城里的怪病。
那怪虫咬人的病传得厉害,吏部杜尚书,礼部赵主事都染上了,高热不退,怪瘆人。
侯府的男人们没事早点回家,不得在外头瞎逛。
“尤其是乘儿和余儿,殿试前可不能出事,”游仁泰叮嘱连连。
游怜山应下,心头温暖,“您放心,我已跟衙门里交代,每天用草药驱虫,咱家里,我今晚也会去叮嘱。再过些日子,乘儿和余儿殿试,授了官,咱们游家会越来越好的。”
游仁泰打个哈欠,一挥手,“你也累了,回去歇着,明早还要早朝。”
游怜山起身告退,走出爹娘的正院大门,见容芝站在墙根下等他。
容芝捏着灯笼,灯光映着她的脸,柔和了平日里的冷漠,裙角轻飘,像茂盛的柳条。
“老爷子跟你说什么?”容芝迎上来,把灯笼递给他。
游怜山和她并肩往长房东园走,回廊下的杏花正开得旺,花瓣落在灯笼上,“问了李经章找我,想推举我做吏部尚书,我跟父亲说了,一定拒绝李经章。”
知道容芝对这个世界很了解,游怜山侧头看向她,“你怎么看?李经章这步棋,想干什么?”
容芝脚步一顿,伸手折下一支杏花,轻轻晃晃,“李经章那老狐狸,祸害了三弟,逼走了二弟,现在又想拉你下水!你要是答应,就是自投罗网,他嘛,肯定会用你牵制游家,等你没用了,就像李司一样,把你推出去背锅。”
“我也这么想。”
游怜山把灯笼举高,照亮前面的回廊,“他无非是想拿从前父亲打压我的事,挑拨我们父子关系,让我跟游家离心,好方便他控制我。这点小伎俩,我还看不透?”
容芝斜了他一眼,手里的杏花递到了他面前,别在他的耳边,“你看事情这么透彻,应该只有一件事能困扰住你的。”
说着,拿过游怜山的灯笼,一个人往前走去。
游怜山取下耳边的杏花,跟着她追上去,故意笑道,“什么事啊?”
容芝仰起头,抿着嘴笑,而后,说道,“穿越到这儿十六七年,咱俩到底算什么关系?”
一波惊起万层浪。
游怜山不由脚步慢下来,他和容芝在现代是夫妻,因为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忽略了家庭,最后二人离了婚。没想到一场意外,两人一起穿越进了书中,为了两个孩子,不得不假装恩爱,扮演一对和睦的夫妻。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容芝能看到他的改变,也一直没敢说什么。
他怕容芝还记恨现代的事,怕自己再次搞砸这段得来不易的关系。
“小芝。”
游怜山跑几步,拉住容芝的胳膊,灯笼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眼底的认真更分明,“我想和你好好过,像真正的夫妻一样。不是为了孩子,是为了我们自己。我还想,每天早上醒来能看到你,想每天晚上和你一起吃饭,想跟你分享朝堂上的事,也想听你说家里的琐事。”
容芝看着他,嘴角轻扯,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可我对你,没有想法了。”
怕再次陷入失望,怕再次经历心死,容芝没把握还能接受游怜山。
莫名的委屈涌上来,游怜山明白一切是他自找。
但他想故意逗逗容芝,加快脚步追上去,带着几分赌气,“行啊!既然你没想法,我就答应李经章!跟游家反目,站到他那边去!到时候,我当我的吏部尚书,你带着乘儿和余儿过你的日子,互不相干,多好!”
容芝一抬手,往游怜山脑门重重拍去,“你敢!你要是真这么做,你爹就是打断你的腿,也不会让你毁了游家!再说乘儿和余儿,他们视你为榜样,你跟李经章同流合污,他们这辈子都不会认你这个爹了!”
游怜山捂着脑门,却笑起来,“逗你的嘛,我怎么会做那种傻事。”
十多年相处下来,他知道容芝嘴硬心软,心里在乎他,嘴上不愿意承认。
容芝瞪他一眼,边走边嘟囔,“下次再敢说浑话,我告诉乘儿和余儿,让他俩收拾你。”
游怜山忙跟上,讨饶,“不敢了。”
回廊下的杏花盛放,淡淡香气。
到了东园门口,屋檐下的丫鬟迎上来,小心问道,“大爷,夫人,热水备好了,现在沐浴?”
游怜山看向容芝,又到了表演恩爱的环节,他带着几分试探,“一起?”
容芝没说话,绕过丫鬟,往里屋走。
进里屋,游怜山在屏风外坐下,听屏风后哗哗的水声,心里很踏实。
没一会,容芝湿着头发走出来,浑身带着润,她仍然没看游怜山,“该你了。”
游怜山应了声,去屏风后脱衣。
忽然,容芝清了清嗓子,“我放了床被子在你那儿,是新做的,比你之前的暖和。”
游怜山松开腰带,回道,“好。”
吹了蜡烛,各自躺下。
容芝睡床,游怜山还是在外间,中间隔着一道屏风,一张桌子。
夜很静,容芝的呼吸很浅,游怜山侧躺着,脑子里又出现了李经章的话,让他翻来覆去。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依稀听见容芝说,“其实,你也可以试试。”
游怜山睁开眼,转头看向容芝,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回味出她话语中的认真。
“试什么?答应李经章,去当吏部尚书?”
“嗯。”
容芝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演戏嘛。你不是最会演戏吗?在朝堂上应对那些老狐狸,你从来没输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经章手里肯定有不少秘密,比如三弟的死因,比如你父亲游仁泰当年帮李家换命的内因,你靠近他,说不定都能查到。”
游怜山直接坐了起身,“你不怕我真的跟游家反目?不怕我真的被李经章拉拢?”
“你不会。”
容芝也坐起身,侧影映在屏风上,“如果是前一世,我还没把握,但这一辈子,你不一样了嘛。你心里装着游家,装着乘儿和余儿,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游怜山下了床,跨过屏风和桌子,来到容芝的床边,握住容芝的手,“好,我听你的。明天我就给李经章答复,答应他。”
容芝轻点头,“李经章老奸巨猾,你在他身边,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让自己陷入危险。”
游怜山用力握她的手,“有孩子们和你在,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两人没再说话,游怜山没有为难容芝,重新去外间躺下。
第二日一早,游怜山去厨房拿了肉夹饼,匆匆离开侯府。
他赶到宫门外听旨,发现吏部的同僚一片肃静,有几个年轻的还在低头抹泪。
想来,是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游怜山特意上前绕了一圈,打听了点吏部杜尚书的情况。
几个年轻人听见游怜山过问,顿时哭出了声,说杜尚书昨晚还是没撑住,人走了。
游怜山安慰大家节哀,又来到礼部这边,确实没有看见杜家的长子。
早朝上,皇帝提到吏部杜尚书,同样哀思难平。
李经章和几位阁臣一同上前,望皇帝保重身体。
等到散了朝,官吏们埋头走着。
游怜山也走在其中,却又在宫门口被李经章叫住。
“杜尚书今晨走了。”李经章虚伪道。
游怜山叹息,“可惜了杜尚书,为官清廉,没想到走得这么急。”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
李经章拉了一把游怜山,凑近道,“昨天跟你说的事考虑好了?要不要做吏部尚书?”
60. 私生流言,满城风云
五月中旬,逐渐加重的暑热,令人喘不过气。
河边柳树蔫头耷脑,街上往来的车马走得慢,车轮声却透出焦灼。
距离六月初五的殿试,只剩最后二十天。
江陵赶考的贡士,姜归,站在侯府长房东园的厢房门前,抬绣擦汗,面上浮现一点笑意。
他想起三日前放榜那天,还没天亮,他就揣着半块饼往礼部衙门跑,跑得满头大汗,也不觉得累。
他到衙门前,早已水泄不通,举子们踮脚,伸脖子,只想早点看到墙上的榜。结果,有人喜泣,有人当场瘫地,还有人在墙下不肯离去,反复确认,生怕看漏自己名字。
姜归挤在人后,身不壮,只能从缝隙往里瞅。
榜文自上而下,头名居然出现了两个名字,“游乘,顺天府;游余,顺天府”。
这并列的榜首让大家惊讶不已,姜归听人说到,却觉得平常,游乘和游余才学高明,高中是理所应当的。
姜归没心思凑这种热闹,趁机挤到前排,飞快往下扫,直到看见“姜归,江陵府”那些字,才猛地屏住呼吸,揉揉眼睛,确认没有看花眼。
自己反复看还不够,姜归一把抓住旁边举子的胳膊,颤声问,“兄台你看!第三名,是我!我中了!”
旁边的举子看榜单,又看了眼姜归,笑着点头,“恭喜恭喜!江陵姜兄,好本事!”
姜归咧着嘴笑,眼眶却热了。
他从江陵来京,带着哥哥卖牛凑的二十两银子,一路省吃俭用,住最便宜的柴房,啃最硬的麦饼,如今忍辱负重,闯过了会试。
可高兴劲儿没持续多久,他就犯了愁,因为到京时间晚,他的客栈太贵,硬生生撑到会试三场结束,却还是被客栈赶出来。
眼下,他借住在旧友游乘的家中,生活不必发愁,却不是长计。
不如随便捏个由头,说自己找到了一家便宜的客栈,从游家搬出来算了。
他要实在找不到住处,去破庙将就着,等到殿试结束,授了官,吃上了皇粮,日子定能慢慢好起来。
“姜兄!”
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游乘挤开众人走过来,身上穿着素衫,领口袖口都没有绣纹,是侯府丧期的规制,“找你半天了,走,快随我回府!”
游乘是司宁侯府的长孙,正是之前救助姜归的旧友。
他两人四年前在江陵的水患中结识,后来游乘和游余回京,便断了联系,没想到这次会试竟在贡院门口重逢。那时游乘得知姜归的窘境,当即邀他去侯府借住,说府里空房多,正好一起等待会试放榜,也一起准备殿试。
此刻,姜归跟着游乘回到侯府。
回廊两旁的杏花花期将尽,却正是最艳丽的时候,不过因为侯府二房的丧期,整个侯府都浸在悲伤里,下人们走路都要放轻脚步。
“我娘在正堂等你,说是有东西要给你。”游乘拉着姜归走进长房东园,指着不远处。
姜归跟进去,见长房夫人容芝,也就是游乘的母亲,手里捧着一只木盒来。
容芝先恭喜姜归会试高中,便把木盒递到姜归面前,“打开看看?”
姜归掀开盒子,里面是一张叠得整齐的公文,隐约印出官府的朱红印。
他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房契,地址在“内城东南隅,柳树巷三号”。
姜归狠狠一愣,忙把房契重新叠好,放回盒子里,“夫人,这……这是?”
容芝笑道,“还记得你去千家胡同留了信,要找一间合适大小的宅子么?我前日得到他家掌柜的口信,过去看过了,这柳树巷的宅子,十分合眼,是一位老先生回乡留的,我和掌柜一合计,怕错失机会,就抓紧帮你买了。”
姜归明白过来,点点头,又问,“夫人为我花了多少银子?”
容芝想了想,答道,“不多,三十两。你眼下要专心准备殿试,可咱们侯府还要守丧,多有不便。至于钱的事不急,等你日后入了仕,有了俸禄,再还也不迟。”
姜归喉咙发紧,攥着房契,眼眶慢慢含泪。
年初哥哥送他离乡,把卖牛的钱塞进他手里,拍着他的肩,“弟弟到了京城好好考,咱家能不能出头,就看你了。”
如今姜归中了会试,也有了小小的安身之所。
只是大哥还在江陵的乡下,他得尽快写信告知哥哥好消息。
“夫人恩情,姜归无以为报。”他对着容芝深深躬身。
容芝笑着扶起他,“都是国之大才,我可受不起!不必客气啦。那院子去年刚翻新过,门窗都换了新的,家具也齐整,你想的话,明天便可搬过去。地方离侯府不远,走路也就两刻钟,你和乘儿,日后往来也方便得很。”
隔天清晨,姜归起了床,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两个包袱。
一个装着旧书,书页翻得卷了边,另一个装着几件衣裳,大多是打了补丁的。
只有一件月白的夏衣,料子是乡里最好的细棉布,领口还绣着兰草纹。那是他嫂嫂连夜为他缝的,说等会试考中了,他穿着和同年考生庆贺,别让旁人笑话他。
姜归把包袱捆好,要出门的时候,见游乘牵来两匹马。
游乘抓起他的一个包袱甩到马背上,“走吧,我陪你过去,顺便绕路去看看阿权哥哥。”
姜归点头,游乘口中的阿权哥哥,是他们的恩人。
阿权不是本地人,先前带母来京看病,受了游家二伯的恩,后来和母亲住在城南的贫民巷子,靠着都察院门吏的微薄收入,维持母子俩的生活。
前阵子,姜归和游乘发现会试主考官张伦,和副都御史李司勾结,收受贿赂、扰乱会试,想把揭帖递交给都察院。
阿权听说后,揽下了这事,没想到帖子被李司的人拦截,阿权本人还被李司的人带走。
为了惩戒阿权和背后的姜归、游乘,那些人砍断了阿权的左手,还灌了哑药。
所幸那群人还有良知,送阿权去医馆,经过大夫的精心照料,才苟活下来。
如今,李司已被皇帝下旨斩首,首级挂在城楼示众,家产全被查抄,家眷也被流放三千里,可阿权哥哥的伤,却再也好不了了。
两人骑马,往城南走。
越往南,街越窄,宅子也越破旧,到处飘着霉味和馊味。
阿权住在窄巷里,墙矮得能看见院中。
一棵歪斜的梨树上挂着几个没熟的果,游乘回神,勒住马,推开木门,听见院后传来咚咚声。
只见阿权坐在矮凳上,用双脚夹紧木柴,右手笨拙地挥起柴刀,劈着柴。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空荡荡的左袖,用布条系在腰间,听见有人过来,抬起头。
顿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喉咙里一阵辩不清的嗬嗬。
游乘猜到阿权想站起来,却因为太着急,又重心不稳,整个人快要摔倒。
“阿权哥哥,你坐着。”
姜归快步上来,帮忙一起按住阿权的肩。
游乘低头,见阿权的左手腕缠着纱布,露出的皮肤结着褐色的痂,看着触目惊心。
“姜公子,游公子,是你们来了!”
阿权的娘从屋里出来,端着药碗,看见他们二人,红了眼眶。
她把药碗放在阿权脚边,扯起衣摆擦了擦手,“进屋坐,屋里阴凉些。”
这家里陈设十分简单,有一张炕、一张桌和两把椅,墙角堆着几捆劈好的柴。
阿权被他们扶到炕沿坐着,张张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右手比划,不知在问什么。
游乘看了一阵,试着帮阿权解释,“哥哥想问我们会试的结果。”
阿权听了只点头。
姜归说,“哥哥,我考了第三名,游兄和他弟弟并列第一,是两个会元!至于那个可恶的李司,已经被斩首了。你为举子们做的事,我和游兄永远都会记着。”
阿权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伸出右手,轻轻摸着姜归满是泪痕的脸,然后用力地点点头,像是在表达高兴。
姜归看着阿权身上的破衣,想起自己的那件夏衣。
他跑到门外,翻找出来,递到阿权面前,“哥哥,这件衣裳稍微大些,你穿着却正好,请不要嫌弃。”
阿权往后缩,使劲摇头。不必问,这件衣裳的料子好,定是姜家长辈给做的庆贺衣裳。
姜归按住他的手,诚恳道,“你必须收下它。若不是你冒险送信,李司还在祸害科场和举子,我们也哪能有今日的会试好名次?这件衣裳,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心里不安。”
游乘也在旁劝导,“姜兄说得对,哥哥就收下吧。往后若有难处,只管去侯府找人。虽说我二伯远在西南,我游家的其他长辈也会想办法护着哥哥。”
阿权看着他们,终是点了点头。
他接过衣裳,紧紧抱在怀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扯扯姜归的衣袖,做了个捏笔的动作。
阿权娘这时进来,说阿权是想画画给二位看,不知能不能借用二位公子的纸墨。
姜归立刻跑出门外取来纸笔,铺在阿权的炕上。
阿权握着笔,咬着牙,费力地画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其中一个举着刀的,倒在地上,旁边两个小人举着手,圆圆的脸上画着上扬的线,还有一个,虽只有一只手,却也是在欢呼。
姜归离得近,盯着画看了半天,没明白是什么,只好看向游乘,“游兄,你看这画……”
游乘凑过来,仔细一看,笑了,“哥哥是说,李司那恶人已经被扳倒,他心里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就算受了伤也值得。他还在为我们高兴,祝我们,殿试顺利!”
阿权听见这话,用力点头,又在纸上画了个太阳,指指姜归和游乘,再指指自己。
“哥哥想说,我们大家都会越来越好!”姜归这回看懂了。
从阿权家离开时,游乘趁阿权娘送去大门口,悄悄拿出三百两的银票,塞进炕席底下。
这钱是祖母邓氏给的赏钱,游乘当时没有推辞,原本想攒着给家中几个妹妹买点首饰和吃食,可今日看了阿权的模样,实在不忍心便都留在了阿权家里。
而等阿权发现银票,游乘和姜归已骑马走远,阿权追去巷口,对着背影躬身,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两人骑马,继续往柳树巷走。
日头爬高,越来越热,路过“醉仙楼”,姜归勒住了缰绳。
听那酒肆里人声鼎沸,隔着窗户都看见了举子们举着酒杯,高声谈笑。而墙上贴着红喜报,写着“恭贺某某高中会试”。二楼的窗边,也有举子手拿酒壶,边喝边吟诗作对,春风得意。
“好多上榜的举子在庆贺。”
姜归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游乘身上的素衣,“可惜侯府还在丧期,我不能请你好好喝一杯。”
酒肆里的举子拍着桌子庆贺,有的甚至唱起了歌。
游乘早就注意到这些动静,故意不去多看多想。
他对姜归笑笑,“等殿试之后,咱们入了仕,到下半年,天气凉快了,咱们叫上游余,找个好地方喝一场,不醉不归。到时候,把阿权哥哥也带上。”
“好!”
姜归眼睛亮了,仿佛已经想像出那场景,“到时,我要喝个痛快,把这些年的辛苦都忘了!”
游乘笑着点头,刚要打马鞭,瞥见酒肆旁边的一家医馆门口,围着几个人,吵吵嚷嚷的。
那医馆招牌上写着“济世堂”,门口站着个伙计,正苦着脸,伸手去拉一个跪在地上的汉子。汉子的怀里抱着个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在旁边,一个妇人趴在医馆的门槛上,哭得撕心裂肺,双手紧紧抓着门槛,不肯松开。
“还是走吧,你孩子这伤病,我家大夫真的无能为力!”
伙计的话带着几分不耐烦,用力推搡汉子的胳膊,“我们真的已经尽力,再待下去也没用啊!”
“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妇人仍在哭喊,嘶哑道,“我孩子才六岁,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我给你们磕头了!”说着松开门槛,就要往地上磕。
伙计只能拦住她,“别这样,我们真没办法。你们赶紧带孩子回家,好好陪他最后几天吧。”
听到这里,游乘皱了皱眉,勒住马跳下来,“过去看看。”
姜归也跟着下马,快步赶上。
到了店门前,游乘扶起跪在地上的汉子,温和道,“大哥别着急,你慢慢说,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汉子抬起头,原来他脸上满是泪痕,眼睛通红着,指指自家孩子的后颈,“好心公子,你看,孩子身上起了这些疹子,抓得血淋淋的。我们带他去了好几家医馆,都说治不了,让我们带回家准备后事,这病,哪有那么可怕……”
游乘不懂医,猜想就是普通的蚊虫叮咬。
可是姜归凑过去,掀开孩子的衣领。见孩子的后背满是红疹,密密麻麻,有的已经被挠破,渗着血珠。随后,姜归摸摸孩子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除了起疹子、发热,还有别的症状吗?”
姜归问道,他自小在乡下长大,见多了蚊虫叮咬、风寒发热的病症,对这些小伤小病,有他自己的经验判断。
汉子刚要开口,怀里的孩子突然尖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不知怎的,孩子目露凶光,像是变了个人,伸出手就抓了汉子的脸。汉子猝不及防,脸上顿时又多了几道血痕,疼得倒抽凉气,却不敢推开自己的孩子,只能死死按住孩子的手。
妇人一看尖叫起来,不想让孩子伤人,准备拉开孩子,却被孩子一下推得摔倒在地,额头磕在门槛上,撞出了血。
医馆里的人听见动静,都跑了出来,好几个伙计拿来一根粗布条,按住孩子的手脚。
“都说过了,这病治不了!你们还不赶紧把孩子带回去,别在外面伤了人!要是伤了其他病人,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游乘看得心惊,上前帮忙,按住那个疯癫中的孩子。
孩子却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含糊的声响,像是野兽嘶吼,力气也大得惊人。
大人累的不轻,把孩子控制住了,孩子也稍微平静下来。
游乘拉住那位医馆伙计,急切追问,“小哥,孩子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会这么严重?”
伙计认出了游乘,先是愣了下,拱手道,“原来是司宁侯府的游会元,恭喜恭喜!您高中会试会元的事,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位,想必就是榜三的江陵姜公子吧?”
姜归点点头,对着伙计拱手回礼,“不敢当,正是姜某。”
“两位公子,真是好本事,年纪轻轻就中了会试,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伙计笑着恭维了几句,才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两位公子,这病,是近来京城盛行的怪病,大家都叫它‘虫咬病’。”
说,得病的人是被一种不知名的虫子叮咬,起疹子。
刚开始看着不严重,可过不了几天,人就会变得暴躁易怒,还会攻击人,到最后五脏俱损,根本活不了多久。
前几天,街尾有个老汉得了这病,没几天就没了,死的时候还在抓自己的胸口,嘴里喊着‘疼’,模样看着吓人。
游乘脸色一变,“五脏俱损?难道就没有医治的办法?太医也治不了吗?”
伙计摊了摊手,脸上满是无奈,“别提太医了!前几天宫里还派人来咱家问过……说是宫里也有几个太监得了这病,太医们会诊了好几次,也没拿出个方子。现在,谁要是得了这病,就跟被判了死刑一样,只能带回家看着,别让他伤了人,好好陪他度过最后几天。我家的大夫医术了得,也一样没办法,只好如实告知大家,毕竟也总不能拿病人的命开玩笑吧?”
游乘沉默了,再看刚才出事的孩子一家,却发现汉子抱着被绑住手脚的孩子,和妇人一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孩子还在断断续续地尖叫,听着尽是痛苦。
旁边路人看着这一家,只是伤心地摇头,毫无办法。
医术上的难题,游乘和姜归更没有办法。
“时候不早了,先去你家,”游乘拍拍姜归的肩,“别让这些事影响心情,眼下殿试很重要。”
姜归明白道理,重新上马,往柳树巷的宅子走。
新院子在巷子尽头,门上的新漆是淡红的,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没点蜡烛,显得有些冷清。
游乘上前点燃,只当是给姜归庆贺乔迁之喜。
推开了大门,院里的榆树繁茂,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大概都是母亲容芝布置的,游乘走到正房,门窗都是新的,窗上贴着剪花,看起来很温馨。
“这院子很清净。”
游乘走进去,屋里一张桌,一把椅,一张木床,都是新打的,有淡淡的木香。
墙角还有几只箱笼,盖子上雕着简单的花纹。
姜归把包袱放在桌上,仔细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支狼毫笔。
笔杆是檀木的,刻着他的名字“姜归”二字,是哥哥卖了家里唯一的牛给他买的。
笔放在了桌中央,姜归看着它,忽然泪如雨下,“该给哥哥嫂嫂写封家书,让他们知道我中了会试,还有了自己的院子。”
游乘拿起他放在桌角的砚台,往里面倒些清水,再拿起墨锭,研磨起来。
墨在砚台里转动,墨汁晕开,散出墨香。
“你写吧。”
游乘看向姜归,手腕转动,“只是你这家书里,不用提银子的事,免得你哥哥嫂嫂担心。这钱,等你入了仕,肯定很快能靠自己还上。”
姜归没舍得用好笔,拿起普通的毛笔,是到京城来后买的便宜货,笔毛已经有些散乱。
他铺开纸,笔尖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因为想起哥哥送他时,站在村口树下,反复叮嘱他,到了京城别省钱,买好墨好纸好好考,哪怕考不上也没关系,家里还有哥哥养他。也想起嫂嫂在灯下缝衣,对他温声细语地笑。
眼眶发热,姜归压下翻涌的心绪,笔终于落在纸上。
他报了平安,又说自己中了会试榜三,接着描述新家,最后叮嘱哥嫂注意身体,等将来自己安定下来,接他们来京城。
游乘看着他写得认真,等他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才把墨汁往旁挪了挪。
游乘提议,写好的信让侯府的专人送去江陵,通过驿站的驿卒走快马,十天半个月就能到。
“多谢游兄。”
姜归把信叠好,放进信封封口,“没有你和夫人,我在京城真不知会变成何种惨样。”
“都是朋友,说这些就见外了。”游乘接过信封塞进袖中,“时候不早,也得回府,你自己收拾,缺什么就去铺子买,铺子里没有,就再去侯府找我,我让管家买好送来。”
姜归送游乘到门前,看他翻身上马,渐渐远去。
直到游乘的马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了屋。
姜归把旧书摆上书架,每一本都用布擦去面上的灰尘。
《论语》《孟子》这些是他少年时的读本,书页已黄,却写满了他的批注;
再往下放着《历代名臣奏议》,是他来京之后买的,书里同样写满了他总结的论点;
最下面一层,有几本杂记,《山海经》,《水经注》,是些调剂的“闲书”。
他把哥哥买的那支笔放进锦盒。盒子是容芝夫人送的,可用来装贵重笔墨。
他合上锦盒,放在书桌中央,这是他最珍视的稀世珍宝。
另一边,游乘骑着马赶回侯府。
又要路过热闹的街市,他闻到甜香,正是从糕果铺子里飘出来的。
它门口挂着幌子,写“奶酥”“桂花糕”几种招牌点心,游乘想起府里的三个妹妹,大妹游宜,二妹游雅,三妹游绵,都爱吃甜糕果,尤其是三妹游绵,还不到十岁,嘴馋得很,但因为她父亲过世了,母亲李氏整日心情沉郁,时常搬去寒山寺住,疏于照料游绵,别说是吃些甜糕果,就是一日三顿饭,都要靠自己的母亲容芝照顾。
自从家中二伯三伯出事后,妹妹们很少笑了,府里气氛也总是压抑的。
或许带些甜糕果回去,能哄着她们开心些。
游乘勒马,翻身走进糕果铺。
掌柜迎上来,“原来是游大公子,恭喜恭喜,高中会元!您最近不常来,今日想买什么?奶酥是刚做的,还热乎呢,给您包上六盒?博个好彩头!”
“行,来些奶酥,再要一盒枣泥糕。”
游乘指指柜台里的其他糕点,“挑最新鲜的,我自己出钱买。”
掌柜麻利地用油纸包好,放进精美的食篮,还特意用红绳系了个结,“公子拿好,一共二十文钱。”
游乘掏些碎银给掌柜,说不用找了,零头是给掌柜的喜钱。
他们游家的书局生意也不小,在京城大有名气,这点小钱不算什么。
掌柜没和游乘瞎客气,一拱手,高声唱道,“小的送游会元!”
游乘接了糕点,要出门,听见身后有人说,“他就是游会元,游乘还是游余?”
游乘回头,见三个青衫举子站在铺子外。
为首的是高个子,颧骨突出。
另外一个瘦脸,一个矮胖。
这三人衣衫都有些补丁,眼下挂着黑青,神色十分落寞,大概是这次会试落榜的外地举子。
高个举子走来,对游乘拱手,“在下张惜,是江陵的举子,前日在贡院外看见过游会元,今日能在此遇见,真是幸会!”
另外两个举子也跟着拱手,报了姓名,一个叫李默,一个叫王磊。
游乘回礼,“三位兄台客气。”
张惜看着游乘,眼里满是羡慕,“游会元,和弟弟一同高中会元,一门双星,可是百年难遇的啊!不知游会元此刻什么心情?这会试,能有两位会元,大约因为难分伯仲,但是殿试从来只有一位状元。你们亲兄弟之间,要争一个状元,想必,你心里不好受吧?”
游乘听出这话里的恶意,却没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我弟游余,比我努力得多。他为了写好策论,常常去老师家中请教,有时候就在老师的书房住下,整夜不睡觉,反复修改文章。外人不知情,总议论他早晨贪睡,起得晚,哪知他夜里熬到了什么时候?此次我弟弟能中会元,是靠自己的本事,我做哥哥的,心里只有高兴,没有别的想法。”
李默听言挑眉,朝前走了一步,“游会元倒是大度!可谁都知道,状元只有一个,而且是陛下亲自定的,这里面的门道,可多了。游会元,你就不担心,殿试时会输给弟弟吗?”
“输赢都是常事。”
游乘抱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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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的糕果盒,“我弟弟有才华,真的中了状元,也是实至名归。我是哥哥,为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担心?”
张惜这时又开了口,“那游会元觉得,这次殿试中,谁最有可能中状元?是你,还是你弟弟,或是其他上榜的举子?”
游乘沉吟片刻,坦诚地看向这三人,“我希望是游余。他比我更渴望这个机会,也比我更努力,他值得这个状元。”
说完对着三人拱手,“还有事,先告辞。”
不等这三人回应,游乘走出了糕果铺,上马,离开。
马蹄声远去,转过了拐角。
刚才的铺子门前,张惜看着游乘的方向,冷笑一声,“他倒是会说漂亮话,什么希望弟弟中状元,我看他是知道自己比不过游余,才故意这么说的。”
“可不是嘛!”
李默附和,“满京城都在传,他弟弟游余是太子少詹事升铭大人的私生子?有太子的后台,游乘拿什么和弟弟争?就算游乘有本事,陛下看在升铭大人的面上,也会把状元给游余。”
张惜摸摸下巴,阴恻一笑,提起前几日的琼林宴。
据说,当时游乘只用茶代酒,没等宴席结束就走了人。
其他贡士想找他请教文章,根本没机会。
也在那晚,大家都说,游乘行色匆匆,根本不是因为家里要守丧,而是对会试两个会元的结果不满,又不敢直接发作,只能用这种方式摆脸色。
“说不定,游乘早知道游余不是游家亲生,心里早就憋气!”
张惜压低声音,“你们说啊,要是游余在殿试前出点事,比如……染上了最近盛行的虫咬病,那状元之位,是不是就只能是游乘的了?”
李默和他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李默假意捂张谦的嘴,“这话别乱说,不过世事难料!谁知道,游余有没有那样的‘好运’?”
三人偷笑起来,笑声不大,满是嘲讽。
他们站在铺子前,又互相说了一会,说游乘虚伪,说游余靠后台,说其他上榜的都是庸才。
直到日头偏西,才各自散去。
游乘早已骑马回到司宁侯府。
他进了长房东园,见妹妹们在屋檐下,望着门口的他。
大妹游宜今年十七,与弟弟游余同岁,穿素襦裙,已是该议亲的年纪,却被侯府的丧事耽误着,至今还没定下夫家。
二妹游雅十二,是四伯的女儿,面容可爱,性子开朗,但最近也总是苦着脸。
还有三妹游绵是最可怜的,才九岁,父亲过世,母亲自顾不暇,她一见游乘进门,立刻跑上来抱住了游乘。
“大哥!”游绵扑进他怀里,仰着小脸,“是不是带了好吃的?”
游乘拿出装奶酥和枣泥糕的食篮,递给了最大的游宜,“还热着,大妹妹分给大家一起吃。”
游宜接了糕果,抱过最小的游绵,拉起二妹妹游雅的手,“听话,咱们去正院,先给祖母!”
看着妹妹们的欢快,游乘放心地走进正堂,见母亲容芝拿着账本翻看。
近来会试放榜,落榜的回了老家,他们游家的书局生意逐渐稳定,要好好盘账,盘货。
容芝放下账本,“去了一整天,姜公子安顿好了?”
“他让我给母亲带声谢谢,您帮他挑的院子清净,适合读书。”
游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给江陵的哥嫂写了家书,我明天让管家送去驿站。”
容芝点了头,夸他这事办得不错,又想起什么,“前日有媒婆登门,说有个会试考中的湖西贡士,看中你大妹游宜,想来议亲。我一听,湖西人啊!那就算了吧,湖西是李经章的老家,指不定藏着什么陷阱。你大妹要嫁人,也不能嫁湖西人……这也不是我有偏见,游宜自己也是这态度,坚决不嫁湖西人!”
游乘听笑了,应道,“我管不上这些事,但有母亲和祖母帮忙把关,肯定没问题。”
容芝满意道,“眼下什么都没有你和游余的殿试重要,对了,游余呢?还在南屋睡觉?”
游乘一想,道,“早上我出门,他起了,在桌前写文章,说是要修改连夜写的策论。”
“盯着他,别让他太累!”
容芝叮嘱着,“读书要紧,更要注意身体,累着了,怎么参加殿试?”
游乘起身,“等会儿去看看他,让他歇会儿。娘,我先去正院看看祖母和妹妹们。”
近来,祖母邓氏的记性不好了,找不到东西,就要发脾气,妹妹们在祖母面前,可不能冲撞。
东园墙根下,管家匆匆赶来,递给游乘一张帖子。
原来宫里派人送帖了,明日皇帝设宴,邀请了几位贡士参加,让游乘和游余到场。
游乘皱眉,“侯府还在丧期,参加宴席要被人议论,不能因此影响了父亲和祖父。”
管家解释道,“宫里送信的人说了,皇帝知道侯府丧期,特意准许您和二哥儿不穿吉服,也不饮酒,陪坐就好,算是……皇帝对你们几位的看重。”
游乘沉吟片刻,“知道了。你进院子去,让游余准备一下。看这情况,也许我和他一起去,也许,可以先不去了。”
管家应声,又听游乘的吩咐,收下姜归写的家书,明日送去驿站。
随后,管家退下。
游乘来到正院,听见祖母的屋里传出一些天真的笑声。
不知三妹妹游绵讲了什么好笑的,逗得一屋子都跟着笑。
游乘站在窗后,伺候祖母的贞嬷嬷发现了他,正要招呼,他赶紧冲嬷嬷比了个嘘。
屋内,妹妹们围着祖母,分食新鲜的奶酥。
这时三妹妹游绵也看见游乘,起身喊道,“大哥?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游乘只好从门口进去,先给祖母邓氏问安,再把三妹游绵抱起来,一口咬下游绵喂给他的奶酥。
嘴里甜味散开,游绵问他好不好吃,甜不甜,但他却想起了姜归,阿权,还有医馆门口那绝望的一家子,热泪盈眶。
“好吃,甜,”游乘低头掩食,心中想着,等他和游余入了仕,定要帮百姓多做实事,也愿这世上再没有像阿权、像那病患的一家子那样受苦的人。
京城的深夜,只有偶尔传来的更夫打更声。
一盏盏烛台下,上榜的举子为殿试做着准备,而落榜的,已经收拾行李回了乡,也有的,还在京城徘徊,希望在某家高门深院里谋个差事。
关于虫咬病的传言,还在流传,也许会给京城带来更大的风波。
五月末,京中虫咬病的蔓延,远远超过了预期。
每日天不亮,就有兵马司的兵士挎着刀、扛着绳,穿梭在街巷。
他们的铁靴,纷乱地压过石板,噔噔脆响,令人惶恐。
挨家挨户拍门查验,若里面的人迟迟不应,他们直接撞开门,闯进去拿人。
“出来!都出来检查!”兵士的吼声在巷子回荡。
一户人的门打开了,接着,一位老汉被拽了出来。
他后颈的红疹,密密麻麻,有的已经挠破,血珠淋淋。
老汉正在伤口发作期,嘶吼着,扑向兵士,指甲抠进兵士的胳膊。
见此情形,另一个兵士只好用麻绳缠住老汉的手脚,将他反绑了,扛走。
“放开我爷爷!他只是病了!”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跟着冲出来,牢牢抱住兵士的腿。
下一瞬,他被兵士拉开,没站稳而摔在了地上,额头磕出血。
这少年爬起来还想冲去追赶,被他母亲死死抱住。
接着,母子俩的哭声混着老汉的嘶吼,在清晨的巷子刺耳地扩散开去。
觉得这样的场景太残忍?
可它每日都在京城各处上演着。
病患家属们被迫与亲人分割,心中的怨恨和不解与日俱增,终是再也压制不住。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
丧亲的男女老少们,含着眼泪,聚在顺天府衙门口,举着炭笔写的木牌。
“还我亲人”“求医治病”……
一声高一声低的,爬上衙门口的石狮子,讨说法,振臂高呼。
“凭什么把人捆去城郊?那里连个大夫都没有!”
可怜的妇人们无处发泄,哭着捶打石狮,声声啼血,“你们是官,不是豺狼!不能见死不救!”
顺天府尹,郭敏大人,站在衙内的屏风后。
尽管隔着窗往外看,他仍感到无措,不是他不想见这些百姓,是因为这种虫咬病,无药可救。
郭敏已经派了三拨人去太医院催要药方,可太医院送来的,只有“暂无良策”的说法。
正焦躁时,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郭大人!一群穿青衫的举子,去了锦衣卫衙门,闹着要见钱源佥事!”
锦衣卫衙门前。
钱源同样是坐立难安,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积压待审的卷宗。
衙门外面,传来咚咚的叩门声,中间还有举子们的呼喊。
钱源只好推开值房门,却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了。
读书人容易被煽动,这一点,钱源在锦衣卫中当差,是早就见识过的。
可此刻,十几个举子跪在门前的场面,却仍叫钱源看了只感到心痛。
这群人中,为首的,是前日落榜的江陵张惜。
原本身弱的书生,此时仰着头,声音洪亮地喊着,“钱佥事!您能扳倒李司那样的恶官,定能查出怪虫的来源!求您救救京城百姓!”
钱源跑出来,扶起张惜,“诸位快快起来!怪虫之事,我已上报宫里,锦衣卫这边也派了人手,在城中各处追查。有了消息,立刻会在衙门前公示、通报!”
话虽如此,钱源心里也是没底的。
派出去追查的锦衣卫,已经查了好一阵,怪虫是没见到的,只在病患家附近的墙角,发现了几处黑色虫粪。
京城的这种慌乱,早已沿着街巷,扩散到了各个衙门里。
吏部,王主事,昨日还在批官员考核的文书,今日一早就发高热,后颈起了连片红疹。
他被兵士抬走时,还在嘶吼……
户部的两个小吏染病后,也被抓走,库房粮册堆了半人高,没人整理,领粮的百姓在户部衙门外排长队,骂声不断……
所有衙门里,最棘手的,是礼部。
距离殿试只剩十天,桩桩件件,不能出错。
可如今,又有四位基层主事接连告病,整个衙门里能做事的,都顾不上喝水了,大家不分昼夜,连轴不停,还是赶不上进度。
对此,礼部尚书李经章,因为兼任内阁首辅,忙着在朝堂应对皇帝,处理各地送来的奏折,根本无暇顾及礼部的琐事。
真正挑起重担的,是礼部侍郎,游怜山。
游怜山如今已经不敢躲在值房里了,直接在大门正对的院子,摆起桌椅。
桌上亟待查验的成堆公文,像山一般,难于攀越。
“侍郎大人!国子监送来消息,又有三个学生染病了,”小吏捧着报帖进来,脚步踉跄,眼下青黑,显然也是好几夜没睡。
游怜山快速翻看,赶紧吩咐,“你去找齐主事,让他把这三个学生的名字,从殿试名单里划掉!再派人去国子监,协助兵马司,做好防护,别让事情扩大!”
61. 殿试前夕,侄子回京
礼部小吏替侍郎大人游怜山,出门跑,游怜山本人还是停不了手,拿起本公文,逐条核对。
贡院桌板,屋顶,重新检修,坏的立刻更换。
礼部考房要备足油灯和灯油,防止夜间答题看不清。
日供水源要由专人检查,避免出卫生问题……
游怜山边念,边用朱笔在修改的地方标记,笔毛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
忙到午时,游怜山才想起还没吃饭。
他也走不开,想请差役去外面买俩馒头,却听衙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抬头,夫人容芝提着食盒走进来。
容芝不是一人来的,身后跟着小丫鬟春丽,春丽手上抱着床新被褥,还有几件浆洗了的男子长衫。
“你怎么来了?”
游怜山疑惑着放下了笔,起身迎上去,衙门重地,一般情况是谢绝家眷入内的。
除非家中有要紧事,必须立刻见到礼部官员。
再一联想到近来京城中的怪病。
游怜山登时感到心惊不已,不等容芝开口,立刻低声问,“难道咱家里有人被虫咬了?!”
容芝也是一惊,赶忙摇头,“没有!”
声音很低,也被他吓得不轻,容芝摁着胸口,连着深呼吸几下,才开口道,“你别自己吓自己了,行不行?”
游怜山看着她的反应,松了口气,好声好气地问:“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容芝以手掩口,继续低声说道,“父亲母亲听说,你连着熬了三夜,很不放心,让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说着,她把食盒放在游怜山手上,自己打开盖子。
游怜山伸头看,里面是热粥,酱菜,还有一个装着褐色汤药的瓷碗。
“这又是啥呀?”
“粥是母亲亲手熬的,汤药是大夫开的补气血方子,你别多问,快趁热都喝了!”
容芝先把那碗粥端出来,直接喂到了游怜山的嘴边去。
碗沿有些烫,游怜山往后缩了点,推开那碗粥,“……我等等再喝,你放着吧。”
而后,他看向衙门外,正好奇着,容芝是怎么骗过门口的衙役,可以走进衙门来的。
却没留心,嘴边又伸过来一只温热的碗。
游怜山吸吸鼻子,凑近,闻到汤药的苦涩,胃里一阵翻涌。
要怪近来礼部衙门天天烧艾草、苍术驱虫,那股子辛辣的草药味钻进鼻腔,立刻让他产生了应激反应。他猛地偏过头,想躲开容芝端来的那碗药,慌乱之中,手肘一不小心撞到瓷碗。
“哐当!”
瓷碗摔去了地上,汤药溅了一地。
连带着,春丽手里的被褥和长衫也遭了殃。
春丽一声惊呼,连忙往后退,却还是没能躲开,干净的长衫下摆被染成了褐色,脏兮兮的。
见此,容芝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院中旁边,几个正在整理的小吏听见这边的动静,都停下手里的活,探头往这边看。
这些人的探究和好奇,自然都被容芝看在眼里。
容芝一想,索性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满口“怒意”地骂道,“游怜山!这是娘和爹特意让我送来的,你就这么糟蹋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有没有孝道!”
游怜山愣住,好在二人一起生活多年,早有不必言说的默契。
他明白了容芝的用意,这是要演给周围的人看,坐实他们夫妻不和的传言。
好让远处围观的李经章放松警惕。
一时,游怜山一改刚才的惊讶,昂起了头,同样“恼怒”又生硬地回应容芝,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这几日衙门事多,我心烦得很,你一个妇人,少在这里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
容芝上前一步,声音喊得更响,引得更多目光围过来,“你为了个侍郎的差事,连家都不顾了,天天在衙门里耗着,爹娘好几日没见着你了,天天为你担惊受怕!你倒好,现在连爹娘的心意都不放在眼里了?你……”
她的话没说完,见游怜山突然凑近,快速提醒她,“来,小芝,打我一巴掌,越响越好。”
容芝一愣,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又扫了一眼旁边围观的小吏,犹豫着问道,“一定要打?”
游怜山点头,“打。”
容芝深吸一口气,高高地扬起右手。
她手腕用力,只听“啪”的一声,在安静的衙门里回荡。
再看游怜山的左脸颊,立马红了一片,五个指印清晰可见,一直红到耳朵。
这一巴掌,叫那些围观的小吏们都惊呆了。
大家手里的文书掉在地上,也没察觉,一个年纪小的吏员甚至张大了嘴巴,忘了合上。
容芝心里有数,继续“气愤”地瞪了游怜山一眼,转身对春丽说,“我们走!以后,再也不来管他的死活!”
主仆二人快步走出衙门。
绣鞋上的玉石坠子晃动,叮叮咚咚的,消失在街口。
这时一个年长的小吏上前来,捡起游怜山脚边地上的碎碗片。
还好心地抱起那床沾了汤药的被褥,语带关切,“侍郎大人,您没事吧?下官这就去拿布把地上擦干净,再让人把被褥洗了。”
游怜山装作刚刚回过神的模样,摸摸自己发红的脸颊,刻意“愤恨”道,“一个泼妇,懂什么朝廷大事!”
吏员抱着被褥,呵呵陪笑,却悄悄与旁边其他人使眼色。
好似在炫耀:听见没?这夫妻俩彻底闹僵了!
游怜山和妻子在衙门争吵这事儿,像长了翅膀,当天就传遍了整个礼部。
小吏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回廊里、值房间,低声议论,“我就说游侍郎和夫人不和,之前还有人不信,现在看来都是真的!”
“夫人也太凶了,居然在衙门里打大人,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大人也不容易,一边要忙殿试的事,一边还要应付家里的矛盾……”
这些议论很快也传到了李经章的耳中。
李经章坐在内阁值房里,听着礼部的眼线报告,嘴角勾起笑意。
若说之前,自己找游怜山,是没挑准时机,那这时候,游怜山后院起火,又被礼部的琐事缠得脱不开身,正是拉拢的好机会了。
有了之前两次,游怜山的推脱,现在,想必不会再拒绝他了。
日暮时,李经章看准时辰,挑着游怜山肚子饿的时候,派人去礼部,把游怜山叫到了内阁。
李经章坐在软垫上,矮桌上是李家厨子做好送来的丰盛晚膳,应有尽有,“镜水,快坐。”
游怜山拱手行礼,坐下后,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但连日劳累的疲惫已是藏不住,全展现在了双目的赤红里。
“这段时间,辛苦你处理礼部衙门的事。”
李经章不显山水,自然地套近乎,而后话锋一转,“杜尚书走后,吏部尚书的位置,也一直空着,陛下那边,着急催我尽快举荐人选。你呢,有能力,之前两次推脱,想必是你有难处,不知道你现在……考虑得怎样?”
游怜山摸摸鼻子。
此时距离殿试只剩五天,他知道,自己还得再撑一撑,不能让李经章觉得他太容易上钩。
于是他垂下眼,为难道,“首辅大人,多谢您的看重。眼下,殿试筹备到了关键时候,礼部衙门一天也离不开人,我怕接手吏部后,两边都顾不好,要耽误朝廷大事啊。还是……再等等吧。”
李经章眨了下眼睛,显然没料到,游怜山这次还要拒绝。
他冷静地审视着,游怜山的眼睛布满血丝,眼下乌青,叫任何人看了都能明白,游怜山是真的撑不住几天了,只是嘴上硬而已。
李经章打定主意,笑笑“宽容”道,“也好,你再想想。不过你要知道,吏部尚书的位置,盯着的人不少,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就难了。”
游怜山起身行礼,“多谢首辅大人提醒,下官都明白。”
面前的一桌子饭菜,终究也和游怜山没有缘分,一口也没吃到游怜山的嘴里。
离开内阁,天已经黑了。
街上挂起灯笼,昏光下,看到兵马司的兵士还在巡逻。
游怜山骑在马上,走得不快,夜风一吹,一阵冷一阵热。
不知怎的,他感觉自己还有点头疼,扶扶额头,才想起下午在忙事,没吃上容芝送的粥,也没喝什么水,也许有些低血糖吧,他没太在意。
回到礼部衙门,游怜山给自己准备了甜糖水,一饮而尽。
还不够,他又一连喝了两大杯,这才在院中间的桌子前,点燃烛台,坐下。
一个小吏匆匆跑来,到跟前,脸色慌张地行礼,“侍郎大人,我们查到一个会试贡士,叫王承业,本是江南乡试第七。但他在乡试时贿赂过考官,之前科场清查的时候漏了,现在该怎么处理?”
游怜山的头还有些疼,强撑着头晕,接过递来的公文。
他快速翻看,里面详细记录着王承业贿赂考官的证据,书信,银票。
游怜山咬咬牙,朱笔在公文上批注,边说道,“取消他的殿试资格,案子直接交由顺天府查办,追究其乡试考官的责任。”
交代后,游怜山又让人把一整套殿试考生名单册拿来,找到了王承业的名字,用墨笔划去。
在旁边标注“取消资格”。
一直忙到深夜,烛台里的蜡烛快烧尽了,火苗忽明忽暗。
游怜山放下笔,要起身再去倒杯水喝,眼前一黑。
他浑身来不及反应,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头磕在桌角,很疼,但无法动弹了。
游怜山在衙门里晕倒,消息传回司宁侯府。
老夫人邓氏正在佛堂念经,听见外面丫鬟边跑边哭。
邓氏心里一慌,起身推开佛堂的门,丫鬟跪在她面前的地上,眼泪直流,“老夫人,大爷在礼部衙门晕倒了!”
佛珠哗啦,滚了一地。
邓氏被丫鬟搀扶,快步来到书房,从桌案后抓住老侯爷游仁泰的胳膊,“孩子他爹,你快去礼部,把怜山接回来!他都晕倒了,还在衙门硬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
游仁泰面色微动,皱皱眉,开口的语气却很为难,“朝廷大事,哪能说走就走?怜山是礼部侍郎,殿试筹备离不开他……”
“什么朝廷大事,比得上我儿子的命重要!”
邓氏哭了起来,双手捶打游仁泰的肩膀,“你不去,那我自己去!我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游仁泰看着邓氏哭得伤心,发髻都散了,心里早就软下来。
他叹了口气,“罢了,我去!你在家等着,有消息我立刻让人回来报信。”
不多时,游仁泰带着两个仆从,骑着快马赶往礼部。
到了衙门前,看见游怜山被人扶着,仍是坚持坐在院中的桌子前,手里拿着殿试名册,一条一条和旁边的小吏核对着。
许是实在撑不住了,游怜山才趴在了桌上,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嘴唇干裂,额角还绑着纱布,似乎肿了一块。
游仁泰在衙门口等了会,彻底看不下去,忙上前,把儿子游怜山扶起来,“怜山,跟我回家,让大夫给你看看。”
游怜山慢慢睁开眼,看见是游仁泰,挣扎道,“爹,儿子还不能走!殿试名单还没核对完,章程也还有几处要改……”
游仁泰加重语气,强行把他架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你要是倒下了,再多事也没人办!”
游怜山不停“挣扎”着,推开游仁泰的胳膊,“爹别管我!这是我的差事,我不能撂挑子!陛下信任我,才让我负责殿试筹备,我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
父子两人拉扯间,游仁泰发了火,对跟来的游家仆从说,“把你们大爷扛起来,咱们走!”
仆从听言上前,把累到无力的游怜山扛在肩上。
游怜山还在“嘶吼”,“爹,放我下来!我要回衙门!我还没做完事!”
回到司宁侯府,游怜山被安置在长房东园。
夫人容芝早请好了大夫,等大夫为游怜山诊了脉后,听见大夫摇头道,“大爷染了风寒,加劳累过度,再不好好休养,怕要落下病根。”
容芝看着游怜山,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丫鬟按照药方抓回了药。
汤药煎好,她亲自喂给游怜山喝下,又给他盖上被子,等他睡着,她才去外间睡下。
可第二天一早,天都没亮,游怜山就悄悄起了床。
他摸摸额角的肿包,觉得前一天的头晕好了些,便换上官服,蹑手蹑脚走出屋子,走出东园,坐着马车往皇宫方向去。
早朝不能缺席,礼部的事,也不能耽误。
老夫人邓氏一早起来,就来了长房东园。
她推开游怜山的屋门,只看见一张空荡荡的床,被子倒是叠得整整齐齐。
丫鬟春丽上前,“老夫人,大爷天不亮就出门了,奴婢哪里拦得住大爷!”
邓氏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拿起游怜山换下的外衫,一点点抹去上面的褶皱。
她想起近日京中的传言,说咬人的怪虫是忠勇之家谢家的内弟沈越将军,从西南带入京城的。也正巧,沈越去年回京,从西南领兵回来,带了一批西南的土产,传言说怪虫就藏在土产里。
“虽然不该轻信传言,可那虫子太诡异了,说不定,真的是西南来的……”
邓氏喃喃自语,一说起西南,邓氏顿时又想起,在西南任职的二儿子游怜泉。
还有三儿子游怜钊的儿子游编。
孙子游编去年被沈越将军带去西南参军,至今还没消息回来,不知他们叔侄俩,过得怎样,有没有被西南的虫子咬。
邓氏越想越担心,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在长衫上晕开一片,“怜泉在西南会不会遇到怪虫?游编年纪小,要是染了病,怎么办?”
“老夫人!老夫人!”
门房跑来,手拿着一封信。
邓氏举到眼前来,看见信封上写着“母亲亲启”。
门房气喘吁吁地说,“这是西南来的家书,二爷寄的!”
邓氏自己已经猜到了,她拆开信封的手在抖,拿出了信纸。
这封信上写着,游怜泉在西南一切安好,西南近来天热,蚊虫也多,但他身体还好,也请母亲保重身体,不要牵挂。
还说,三房侄子游编在军中表现很好,得了将军赏识,让家里不用担心游编。
另外,还提到李家二爷李经资,以及李经章的儿子李谨,居然也在西南。
邓氏看完信,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她擦擦泪,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随后,忙让门房把信拿去书局,交给长房媳妇容芝。
李家的李经资和李谨出现在西南,透着古怪。
此前,长房容芝和游乘,因为秦家的婚事,和李家是有交集的,把李家的古怪消息告知他们母子,定能有个妥善的处理。
正午阳光透进窗里,落在信纸上。
邓氏斜靠着游怜山的床头,慢慢闭起眼,小睡过去。
皇宫门前,游怜山刚刚赶到。
早朝还没开始,他站在礼部的同僚之中,看着其他官员彼此交谈,大多是在议论虫咬病的事。
兵部郎中皱眉说,“城郊的临时棚屋快住满了,兵士们看守不过来,已经有病患跑出去,不知道会不会传染更多人。”
户部侍郎也是直叹气,“那病在人与人之间不传染……都是被虫咬了才犯病的。各处医馆贡献的药材,是真不够。太医院天天催着要艾草、金银花,库房的存货最多还够撑三天。”
游怜山脑袋疼着,听了这些话,心里越发沉重。
就在这时,他看见内阁首辅李经章走了进来。
李经章扫了一眼朝房,最后目光落在游怜山身上,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但他并没过来和游怜山打招呼,转身,和其他阁臣聊起来。
掌印太监王庆祥出来宣旨,众官员进入大殿。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开口就问虫咬病的情况。
太医院院使跪地,“陛下,臣等仍在研究病因,只是那怪虫太过诡异,至今未能找到克制之法。”
皇帝怕是已经听烦了这一套,拍着龙椅扶手,怒道,“朕养着你们这些太医,不是让你们说‘没办法’的!再给你们三天时间,要是还拿不出方子,都给朕滚去城郊看守病患!”
太医院院使连忙磕头,“微臣遵旨!”
接着,皇帝又问起殿试筹备的事。
游怜山作为礼部的主责人,出列,躬身回道,“回陛下,殿试考生名单已核对完毕,公务已基本就绪。但是,近日礼部多名官员染病,人手短缺,还请陛下准许,从其他衙门临时调借几人,协助完成后续事宜。”
殿试是大事,皇帝当场点头,“准了。你拟个名单,交给吏部,让他们尽快调人过去。”
“谢陛下!”游怜山躬身退下。
早朝结束,游怜山走出皇宫,脚步有点虚浮。
差点一脚才稳,被身后上来的李经章扶住了,“镜水,小心脚下。”
游怜山停下脚步,转身行礼,“李首辅。”
李经章慢慢松开他的胳膊,语露关切,“看你这脸色还是不好,昨天晕倒的事,陛下也知道了,还特意让我转告你,实在不行就告假回家。还有,那吏部尚书的位置,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只要你点头,我就向陛下举荐,到时候,你马上可以从礼部的琐事里脱身,又能掌吏部大权,何乐而不为?”
游怜山垂下眼,故作沉吟,犹豫道,“首辅大人,不是我不愿。我只怕自己能力不足,担不起吏部尚书的重任。”
李经章笑笑,“你的能力,朝廷上下有目共睹,何必妄自菲薄?这样吧,我再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两天后,你必须给我个准话了。吏部那边公务同样繁重,不能一直无人带领。”
游怜山躬身,“多谢大人。”
看着李经章离开,游怜山握紧了拳头。
两天之后,就是殿试前三天,也是他和容芝计划好的“点头”最佳时机。
到那时,只要他松口答应下来,李经章就会放松警惕。
而他去到李经章身边,就能一步步摸清李经章的底细,为游家和父亲争取更多翻身的机会。
回到礼部衙门,游怜山立刻拟了一份调人名单,让人送到吏部。
很快,吏部就派了五个小吏过来,虽然都是些年轻的官员,没什么经验,但至少能分担些琐碎的工作。
游怜山把他们叫到衙门口的院子前,分配任务,“两个核对考生的籍贯和身份,确保没有冒名顶替的。两个去清点笔墨纸砚,按人数清点,少了的立刻去采买;至于你,去协助太医院,统计礼部官员的染病情况,做好措施。”
五个小吏领命而去,游怜山终于能喘口气。
他坐在桌前,拿起之前没看完的章程,继续修改。
日头渐渐西斜,暮色漫天。
游怜山一拍脑袋,才想起自己忙得连午饭都没吃。
刚要叫人帮忙去买些吃的,就见夫人容芝又提着食盒进来。
但是这次,容芝身后没有跟着丫鬟。
“怎么又来了?”
游怜山起身,话语里带着刻意的冷淡,因为他知道,衙门里还有人在盯着他们夫妻。
容芝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两个加盐的馒头和一碟咸菜,“我原本不想来,而且,我可没有硬闯!我到了衙门口,差役一看是我给你送吃的,压根没拦我,就让我进来了!这些,是娘让我送的,说你早晨没吃到家里的饭,晌午和晚上,就必须让你多吃点。也就是咱家爹娘宠着你!你就知足吧!”
场面上的话说完,容芝用筷子夹了片咸菜,塞进游怜山嘴里,压低声音,“李经章是不是又找你了?”
游怜山点头,也压低声音,“他给了我两天时间考虑,两天后,我就必须答应他。”
容芝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笑,“好。对了,家中收到二弟怜泉从西南来的信,他一切安好,游编也没事。”
游怜山摸摸心口,“蛮好的啊!”
容芝却继续道,“但二弟提到一件事……李家二爷李经资,和李经章的儿子李谨,都去了西南军营。具体情况,二弟没有多说,让家里人有所准备。”
游怜山反应过来,先前李经资听从大哥李经章的安排,陪李谨去老家湖西,儿子游乘找过李经资,好说歹说了一通,希望李经资仔细考虑,要不要放弃回湖西的计划,转道去西南。
那时候,游乘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把这扭转命运的机会,交给了李经资自己,怎么选择是李经资来决定。
没成想,李经资居然真的弃暗投明,带着不成器的侄子李谨,一同前往西南,一呆就是三年。
虽然二弟的信中没有明说,但近来西南传回一些胜利的好消息。
想必,这里面是兵部尚书谢岗和沈越将军的努力换来的,也是李经资这个土匪头子经验老道,暗中帮上不少的忙。
若当真如此,来日,二弟和谢尚书大破西南山匪,拿下最终胜利,回京面圣时,便可将李经资这个功臣推出来,仔细向皇帝介绍一番。
说,此人名叫李经资,是当年被游仁泰用死囚犯换下的土匪,也是西南剿匪成功的关键人物。
想到这些,游怜山松了口气,对夫人容芝说,“二弟好,家里就不牵挂了。你快回去,别在这里待太久,让人看见,又要怀疑。”
容芝立刻投入表演,故意“哼”了一声,提高声音,“要不是娘让我来,我才不来看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完转身,脚步飞快地离开。
看着容芝鞋子上飞舞的玉石坠子,游怜山笑笑,拿起馒头,咬了一口。
这顿饭,虽然简单,却觉得格外香甜,只要游家平安,让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接下来两天,游怜山忙着殿试筹备,也时刻留意李经章的动静。
但是李经章很守约定,没再找他,只是偶尔派人来礼部问问情况,看起来,很有耐心。
两天后,来到殿试前三天。
游怜山主动去了内阁,找到李经章。
“首辅大人,我想好了,愿意接手吏部尚书的位置。还请大人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让我在殿试结束后再正式上任,毕竟礼部的事还没办完,我不想半途而废,落人话柄。”
李经章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笑道,“好!你想通就好!就依你之言,殿试结束后上任。你把手头的事交接清楚,放心,我会在陛下面前举荐你。”
“谢大人提拔之恩!”
游怜山躬身行礼,心里却暗暗警惕,李经章此刻答应得越是痛快,就越说明他有别的算计,往后呆在此人身边,自己必须小心应对。
离开内阁,游怜山回礼部继续忙碌。
而此时的京城,虫咬病还在蔓延,但因为殿试在即,贡士们都在抓紧准备。
街上书肆里,少了些人影。
京中各高门的门房,却逐渐热闹起来。
殿试之前,士子们拿着文章游走在高官之中,以文会友,自荐,都是常事,算不得奇怪。
夜深,街上安静。
兵马司的兵士还在巡逻,火把照亮街巷。
游怜山才从礼部衙门回到侯府,容芝正在东园正堂等着他。
“怎样?”容芝上前问道。
“成了。”游怜山坐下,喝了口热茶,“李经章答应在陛下面前举荐我,等殿试结束后再上任。”
容芝给游怜山续茶,“接下来,咱们就等着看李经章的下一步动作。”
游怜山一拍肚子,“嗯。眼下最重要是把殿试办好,不能出差错。殿试结束,游乘和游余放了榜,授了官,咱们慢慢和李经章周旋。家中还有饭吗?”
容芝笑道,“多的是!你要吃多少,都有!”
距离殿试还有三天。
清晨,司宁侯府门前,石板沾着昨夜的露。
门房王伯正弯腰扫着落在院前的几片落花,沙沙轻响。
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王伯直起身,抬头望去,一个军士装扮的少年翻身下马,快步朝这边跑来。
少年肩上挎着个磨亮的布包,额头满是汗,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却难掩挺拔的身姿。
王伯定睛,这不是三房在西南参军的公子游编么。
“王阿爷!”
游编到了府门前,双手撑着膝盖喘气,“我是游编啊,我从西南回来了!您快帮我通报祖父祖母,大伯伯母,还有几位哥哥!”
王伯一叠声的应了,扔下扫帚,上前打量,“哎哟,真是三哥儿!您怎么突然回来?我这就去报给老夫人和大夫人!”布鞋踩在回廊里,急促得紧。
游编喘匀了气,跟着王伯走进大门。
也顾不上王伯走得太慢,自个儿一溜烟冲到了三房西园。
游编敲了几下门环,无人来应,便改去了长房东园。
东园的大门虚掩着,他推开,正好撞见容芝带着丫鬟从厨房出来。
容芝端着个瓷碟,放有几块刚蒸的米糕,见了游编,她脚步顿住,手里的米糕差点脱手。
丫鬟伸手扶住,“夫人怎么了?”
“编儿?”
容芝定定神,绕过丫鬟,上来打量游编,“你回来了啊?不是在西南吗?”
“大伯母,”游编抱拳行礼,布包从肩上滑到臂弯,“我是随沈将军回京的,谢尚书的夫人沈氏……没了,我们回来奔丧。”
谢家夫人的死,也不算稀奇。
容芝在街上的书局里打听到了,此刻听游编说起,忙把瓷碟放在旁边的石桌,拉着游编往正堂走,“进屋说话。”
丫鬟端起那几块米糕,疑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夫人前阵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没了?”
正堂里,游编接过丫鬟递的茶,仰头饮尽,说起可怜的谢夫人。
其实谢夫人的死,说是和虫咬病没关系,可也脱不了干系。
近来京里都传,是沈将军从西南带的土产里藏了怪虫,才闹得满城都是病患。
前几日吏部尚书杜乔羽过世,也是因为虫患,杜家的儿子杜明认定了,是沈将军的错,三番两次带人造访谢家。
谢家现在只有谢夫人一个主母,根本拦不住杜明。
杜明要谢家赔银子,谢夫人把首饰、田契都赔了给他,他还不罢休,非要沈将军从西南回来对质。
可沈将军在西南剿匪,军营里离不开他,哪能说回就回?
谢夫人没办法,前日,喝了毒药……
“造孽啊!”丫鬟听着,气得差点捏碎茶杯。
游编刚听说此事也很气愤,赶回来这一路上,气劲儿过去了些,却仍觉得这事儿是杜家的错。
游编还要说些什么,看见游余从南屋走来,喊道,“二哥!”
游余拿着一本摊开的策论,正低头思考,见是游编,揉揉眼睛,惊讶道,“三弟?!刚才我在书房听见你的声音,还不敢信!对了,谢夫人的事……恐怕我们得去谢家看看。沈将军刚回京,怕应付不了杜家人。”
游编点头,起身往外走,“我也是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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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一个人去就行。伯母和二哥在家等着,别耽误了殿试。”
“那怎么行。”
容芝抓起椅背上的披风,快步追上他,“你也是刚回京城,不清楚现在的局势,杜明不是第一次来谢家闹,气势大得很。我和你二哥一起去,遇事也有个商量。”
三人快步走出侯府,容芝叫来马车,车夫勒住缰绳,马蹄在地上踏了两下。
容芝对车夫说,“去谢家。”
马车穿过几条街,越往谢家方向走,街上的人越少。
偶尔有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看见游家的马车,又飞快缩回门后,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到了谢家门口,朱门敞开着,里面传出男人的怒吼,夹杂着丫鬟婆子的啜泣。
容芝领着俩个孩子,快步进了院子,见地上散着几个摔碎的瓷碗,还沾着药汁。
谢家的丫鬟蹲在地上收拾,看见容芝和两位公子,连忙起身,“游夫人,快去劝劝吧!杜公子带着人,在祠堂闹呢,说要咱家的沈将军偿命!”
祠堂里,真是惊心动魄。
沈越被麻绳绑在供桌旁的柱子上,身上铠甲沾着土,头盔被人扔在地上,踩过几脚。
脖子和脸上能看见几道抓痕,渗着血丝。
杜明站在他面前,手攥一根腕粗的木棍,正对着沈越,怒吼道,“你倒是说话啊!我爹就是被你带的虫子害死的,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就拆了谢家!”
“我没做过的事,要我说什么?”
沈越用力挣扎,麻绳勒得他肩膀发红,“那我再说一遍,虫子和我没关系!我在西南剿匪,天天和土匪拼命,怎么会有余力,害京城百姓!”
他是武夫,虽习过几年文,仍是嘴笨的,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辩解。
再看看杜家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他突然梗着脖子,就要往旁边的供桌角撞去。
“将军不可!”
游编急忙上前,拉住沈越的胳膊,但沈越的力气大,差点把游编带得一起撞上去。
容芝也冲了上来,对着杜明,厉声喝道,“杜主事!这里是谢夫人的灵堂,你带着人在这里吵闹,不怕惊扰了谢夫人的在天之灵吗?对得起谢家十多口男丁,这么多年为朝廷做的贡献吗?”
杜明转头看见了容芝,脸色涨得通红,却把手里的木棍攥得更紧,“游夫人就不该来!这是我杜家和沈家的事,与你游家无关!你别多管闲事!”
容芝没理会他的态度,转头对游余说,“余儿,你快去礼部衙门,找你爹,让他来主持公道,晚了怕是要出人命!路上小心,别跑太快!”
此处,距离礼部衙门有几里路。
游余点头就往外跑,脚步噔噔的急促。
容芝目送儿子跑远,这才又转向杜明,语气放缓了些,“杜主事,沈将军刚从西南回来,连日劳累,气都没喘,谢夫人的后事,也还没办完,你能不能先把沈将军解开,有话我们慢慢说,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杜明看着周围谢家人的敌意目光,又看了看沈越涨红的脸。
一开始决不同意,满屋子的人僵持着。
容芝只好看着窗外的天色,低声提醒杜明,“再等下去,礼部侍郎来了,看他怎么问你的罪?堂堂杜家,门第那么高,居然来闹谢家的灵堂,杜公子真有能耐……”
杜明听着,犹豫地摸着鼻子,又过了一阵,终于妥协道,“行,把沈越解开!我倒要看看,他今天能说出什么花来!”
话音落下,两个杜家家仆解开沈越身上的绳子。
沈越揉着被勒红的手腕。
这时,礼部侍郎游怜山跟着游余,走了进来。
杜家仆人和谢家仆人都跪下,高呼“侍郎大人”。
杜明和沈越,也拱手行了礼。
游怜山看了眼杜明,却伸手扶起沈越,“将军路上辛苦,不必多礼。”
又让谢家人给沈越搬来了椅子,扶着沈越坐下说话。
随后,游怜山仍然没管一旁的杜明,看向了夫人容芝。
游怜山故意皱起眉头,“你怎么也在?不是让你在家照看母亲吗?家里的事,还不够你忙?”
容芝配合着,“瞪”他一眼,语带“不满”,“三哥儿从西南回来,非要来谢家帮忙,那我是长辈,能坐得住吗?倒是你,早点从衙门过来,也不会闹成这样!”
周围的人听见他们的争执,都低下头小声议论。
“早就听说游侍郎和夫人不和,原来都是真的。”
“游侍郎也不容易,一边要忙殿试的事,一边还要应付家里的矛盾。”
游怜山见情势不错,没再和容芝争辩,转头,看向杜明和沈越,沉声道,“杜主事,沈将军,有什么事不能等谢夫人的后事办完再说?在灵堂前吵闹,传出去像什么样?谢家和杜家的颜面,皇帝的颜面,都不要了吗?”
杜明刚要开口反驳。
沈越突然上前一步,手握住腰间的剑柄,唰一声,抽出剑。
剑刃反着烛光,冷意骇人,剑尖却对着沈越自己的胸口,“我沈越,行得正坐得端,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的事!既然你们都不信我,我今日便死在姐姐面前,以证谢家的清白!”
“将军!”
游怜山赶紧抓住他的剑身,“不可冲动!谢尚书还在西南等着您,您要是死了,西南的匪患谁来平定?西南的百姓,谁来保护?”
游编也冲上来,紧紧按住沈越的手腕,“将军,您万万不能死!京里的人不知道您在西南的辛苦,可我们西南的将士知道!您为了保护百姓,多少次差点丢了命,您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游家叔侄二人合力,终于将沈越手里的剑往下压,把剑夺了下来。
当啷一声,剑身弹了两下,发出脆响。
杜家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几个杜家的妇人捂住了嘴,就连杜明也愣在原地。
今日来谢家,杜明只是想讨个说法,没想到,沈越会这么刚烈。
就在众人安静时,杜明看向地上的剑,上前捡起了剑,并架在游怜山的脖子上。
杜明的手因为紧张而发抖,声音却带着狠,“游侍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看上了我爹吏部尚书的位置,还主动去找李首辅,要求调任!我爹这才刚没了,你就迫不及待想抢他的位置,你说我不要颜面,那你自己呢?对得起朝廷对游家的信任吗?”
游怜山喉结滚动,没想到杜明会把矛头指向自己。
剑架在脖子上,他努力定神,尽量让自己平静,“杜主事,我知道,你因为你爹的过世,心里难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吏部尚书的位置是朝廷任命,并非我主动争抢。你爹生前为朝廷鞠躬尽瘁,做了不少实事,只要你好好做事,将来我可以向陛下请示,为你谋个礼部郎中或者员外郎,也算是对杜家的补偿,对得住你爹的功劳。”
“我不要什么补偿!我不要什么官职!”
杜明怒吼着,剑尖又往前送了送,游怜山的脖子上已经渗出了血,“我只要你放弃吏部尚书的位置!如果你非要抢,我就和你……同归于尽,我们杜家,今后也和你游家不死不休!”
游怜山还没说话,眼前闪过一道影子。
只见三房侄子游编,从旁边横冲,迅速抓住杜明的手腕一转,再反按住杜明的肩。
杜明吃痛,啊了一声,手里的剑掉在地上,整个人被游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门外的,可是刑部的差役大哥?”
游编对着门口大喊,之前被谢家人叫来的刑部差役正好赶到。
“此人是杜家的公子杜明,在谢夫人灵堂闹事,还持刀威胁朝廷官员,快把他带走!”
刑部差役上前,拿出绳子将杜明绑了起来。
杜明挣扎不开,嘴里还在大喊,“游怜山,你们一家等着!我杜家不会罢休!你们游家,早晚要遭报应!”
差役们训斥杜明,让他安静些。
众人押着杜明准备离开,祠堂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转头望去,来人竟然是锦衣卫佥事钱源,带着几位锦衣卫进来,穿飞鱼服,腰间佩刀。
在众人的愣神中,钱源径直走到谢夫人的灵位前,整理了一下官服领口、袖口,躬身行了礼,然后,转身对杜明说:“杜主事,你真的误会沈越将军了!京城虫患的源头,已经找到了,是三个西南来的流民,不小心带了怪虫进来,此事和沈将军、谢家没有任何关系。锦衣卫已经把那三人送去了刑部大牢,正在审问。”
杜明脸色一惊,再看向沈越的目光,染上愧疚。
但此时已经晚了,他闹出事端,必须被刑部带走,审问,接受惩罚。
钱源安抚好了杜明的情绪,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落在沈越身上,拱手道,“沈将军和谢尚书在西南剿匪,目前已传回不少的捷报,说平定了五处匪患,保护了十几个村落的百姓,他们都是朝廷的功臣!陛下已经下旨,等谢夫人的后事办完,就召您进宫,代谢尚书受奖,你怎能听信旁人的污蔑,拿性命玩笑?”
此言落下,杜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眼神逐渐迷茫下来。
周围的谢家和杜家人也议论起来,大家看向沈越的目光,从怀疑变成了愧疚。
几个之前跟着杜明闹事的杜家人,悄悄往后退,想藏在人群里。
得到支持的沈越看着面前的钱源,眼尾发红,最终只说了一句,“多谢钱佥事帮忙解围!”
钱源拍拍沈越的肩,“将军不必客气,澄清真相、保护功臣,也是锦衣卫的职责!你放心,散布流言的人,锦衣卫都会一一追究责任,定会严加处置,给京城百姓和谢家一个交代。”
差役们这才押着聚众闹事的杜明离开。
游怜山快步追上,对领头的差役说,“小哥,杜主事也是因为父亲过世,一时冲动才犯了错,念在他是初犯,杜尚书生前为朝廷做了不少贡献,劳苦功高,请你们在刑部大人面前求个情,对杜明从轻处理,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差役笑着拱手,“游侍郎放心,我们会如实向大人禀报情况,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游怜山目送杜明走远。
再回到灵堂,他拿起香案上的香,用烛火点燃,对着谢夫人的灵位行礼,并对着谢家的管家说,“有需要帮忙的,去司宁侯府,或者直接去衙门里找我。殿试筹备的事再忙,我也抽时间过来。”
管家点头,躬身道,“谢游大人,谢游大人!”
谢家的事,告一段落。
游怜山带着容芝,游编和游余走出院门,时辰已晚,游编又是刚从西南回家,游怜山想了想,决定今日先回家,明日再去衙门。
一大家子刚要上马车,李家的管家走到跟前,行了礼。
随后,管家指着身后的马车,窗口边的,正是内阁首辅李经章,也是三房侄子游编的外祖父。
“我的编儿,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看来,你在西南历练得不错,比以前沉稳多了,有我李家的风范。”李经章自说自话着。
游编看着李经章,直接转过了头。
他永远记得,当年李经章的夫人,因为不满儿子李谨被李经章送离京城,在他母亲李氏回李家时,动手打了李氏,还骂李氏不知廉耻,和外男私通……害得李氏哭了许久,差点寻短见。
“编儿?”
李经章仿佛没看见游编的冷漠,转头,对游怜山说,“你是孩子大伯,我与你说更合适。编儿的外祖母,得知编儿回京了,在家张罗了不少他爱吃的菜,想着,让他母亲李襄带着编儿回李家,住几天,亲近亲近,看可不可以?”
游怜山没多考虑,点了头,“没事,我回头和三弟妹说一声,让她收拾些衣裳,晚点就过去。”
李经章满意地笑笑,对自家管家说,“你快回去告诉他外祖母,孩子和李襄稍后就到,咱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管家应声离开。
容芝早上了马车,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游怜山这会儿带着游编和游余上来,车厢晃动,游编忍不住问道,“大伯,你为什么要答应李经章?他夫人当年打了我娘,你忘了吗?我才不要去他家!我娘要是知道,肯定会很难过,说不定,她又不想活了!”
游怜山看着游编涨红的脸,叹了口气,“编儿,你心里不痛快,大伯懂得的。换作是我,我也会生气。但你要清楚,李夫人是你母亲的亲娘,李经章是你母亲的亲爹,他们是你母亲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这……至少表面上,是最亲的。刚才,李经章在谢家门前,当着外人的面,邀请你和你娘回李家,你们要是不去,别人会怎么议论你娘?说你娘不孝,说她记恨娘家,连亲爹亲娘都不肯见,也没教好你这个亲儿子?”
游编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谢家发生的事,就在眼前,不敢忘记。
游怜山顿了顿,担忧道,“对,来日你自己去了西南,听不见那些议论,可你娘留在京城,每天面对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听那些闲言碎语。要是她一下承受不住,会不会,像谢夫人一样,想不开,寻了短见?你就忍心看你娘变成那样?”
游编立刻摇头。
他还记着当年母亲李氏被打后、偷偷抹眼泪的模样,哽咽起来,“大伯,我去李家!我听你的,去了李家,我一定乖,不惹外祖母生气,不让别人议论我娘!”
事情总算都走上了正途。
游怜山靠在夫人容芝身边,轻轻揽着三房侄子游编。
他眼睛看着的方向,却是另一边角落里的儿子游余。
殿试还有三天,但愿游乘和游余顺利过关。
62. 殿试在即,游余病重
司宁侯府,三房西园。
李氏刚从寒山寺下来,回到家,先去了正院,给婆母邓氏请安。
婆媳俩说了不少贴心话,但多数都围绕着过世的游家三郎,游怜钊。
事情已经过去四年,时至今日,李氏想起夫君怜钊,依旧陷在深深的自责里,一瞬就泪落满面。
邓氏亦是捂着脸哭红了眼。
自从怜钊过世,邓氏今天第一次向李氏问起,她和三殿下的过往。
“媳妇不敢瞒母亲,媳妇曾经有过幻想,但现在……媳妇不会再想!”李氏斩钉截铁道。
李氏从正院出来,走在墙根下,十多年前,在寒山寺和三殿下之间发生的事,浮上心头,她顿时双腿发软,蹲下去,双手抱膝,哭声带着明显的压抑。如果可能回到那时,她绝不会,让三殿下留在屋内……
大门外传来动静,似乎有人回来。
李氏抹去泪痕,定神看去便狠狠怔住,分别三年的儿子游编,喊声“娘”,朝她跑来。
等她反应过来,游编到了她面前,他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眉眼间,也分明是夫君怜钊的影子。
“你怎的回来了?”李氏惊道,捧住游编的脸,细细地看。
游编笑出两排白牙,“回来看望娘!”
大哥和大嫂领着游余走在身后,“弟妹”,“伯母”。
李氏在邓氏那儿听说了谢家灵堂被闹,看着他们几人问道,“这是……从谢家回来的?”
容芝点点头,拉上游余,说,“你大哥找你说点事,我先回东园。”
李氏看向大哥,“大哥有什么事?是不是怜钊有消息?”
游怜山抿唇,“不是怜钊,是你父亲李首辅。”
说完他看了眼一旁的游编。
游编只好说,“娘,我们回来的路上,碰见外祖父了,说外祖母准备了饭菜,让我和娘过去李家,小住几天。”
李氏听言微怔,她的手轻轻抚了下自己的下颌,之前挨打的经历,恐怕是很难忘的。
游怜山说,“弟妹,李首辅和李夫人是长辈,亲自来邀请,还是在谢家门前,你应该回去的。”
李氏却没回话,只将儿子游编拉近身边,低头看着游编,“你愿意陪娘去一趟李家吗?”
游编早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想清楚了,此刻被母亲问,他的回答很坚决,“有什么愿不愿意?陪娘上刀山,也绝不犹豫。”
李氏被这话逗笑,脸上的紧绷终是松快,对大哥游怜山说,“行,我收拾收拾就带孩子去李家。”
游怜山想了想,“最好是今天就去,要不饭菜就浪费了。”
又看向游编,“如今你长大了,肯定能保护你娘,对不对?”
游编只是点头,依偎着李氏,母子俩走向西园。
回廊下,游怜山姗姗来迟。
容芝见他追上来,也没问他怎么说服李氏的,但她相信游怜山自有办法达成任何他想要的目的。
倒是儿子游余好奇道,“爹,三弟和三伯母愿意回李家?”
游怜山笑笑,“他们必须去,没有别的选择。”
容芝看破一切,全程没再说一个字,只是回头时,看见李氏拉着游编从西园出来,去府门外上了马车离开。
“爹!”游乘突然从暗处走出来,不知站了多久。
听见这一声,连游怜山都被吓一跳,“无声无息的,这一点上,你可不能学游余!”
话语间满是玩笑的口气。
可游乘没把这话当成玩笑,竟然几步冲到游怜山跟前,冷峻的目光逼视游怜山。
“爹!您怎么让三伯母和三弟去李家?李经章心思深沉,现在把他俩送去,跟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游怜山整个身子往后退开,双手背在身后,望向马车离去的街口,冷笑道,“还没到最后,谁是羊谁是虎,不知道呢。”
“也许您的判断是对的,但,您现在真的变了。”游乘眼里是困惑,“您是游家的长子,理应照顾好游家人,可您不仅和母亲疏远,连三弟、三伯母的安危都不顾了,儿子如今,越来越看不懂您!”
父子俩的争吵声不算小,守在侯府门口的门房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缩在门后,或者角落里,不住往这边偷瞄。
王伯原本不爱打探住家的秘密,此刻也忍不住瞄了一眼,见父子还在争执,低声对着其他人叹气道,“唉,今非昔比啊。当初,长房一家四口是侯府最和睦的,大爷、夫人一起早膳,一起散步,跟公子们也无话不谈,有说有笑。现在倒好,大爷夫人不和的事,满城都在传,昨天我还听送菜的小郑说,夫人前日独自去千家胡同,不知去见了谁。今天大爷又跟公子吵成这样,咱们侯府的日子,再也不好过了……”
旁边人接过话头,声音压得更低,边说,边往门外又看了看,生怕被发现似的,“是嘛!我昨日去买酒,听谢家的小厮说,大爷最近和李家来往过密,前几天还去过内阁值房,跟李经章密谈了半个时辰。那谢家小厮还说,大爷想让李经章举荐他当吏部尚书,就因为这,杜公子记恨上大爷了。今日去谢家闹的时候,在当着好多人扬言,如果大爷敢要吏部尚书的位置,就是和谢家结了仇!”
照这样发展下去,侯府真要走下坡路。
这人摇摇头,“侯府这几年本就不顺,二爷被派往西南,三爷也没了,四爷又不能参与朝政,整个侯府就靠大爷一个人撑着,可他现在心思都用在攀附李经章上,哪还管得上侯府的死活……”
这边的议论声刚落,长房侍卫虞次从大门外回来。
此人跟随大爷游怜山多年,是游怜山最得力的人,身上有功夫,脚步像猫,旁人几乎听不到声音。
而他的耳力却极好,刚才门房里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耳朵里。他径直往长房东园走,到书房前,轻轻敲门。
听里面传出“进来”的回应,才推门进去。
游怜山见虞次回了,看他的眼神里带着询问。
虞次到桌前来,先把刚才听到的,一字一句复述,连那些人的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可游怜山听完,嘴角勾起淡笑,转瞬就消失。
桌上的茶,冒着热气,他在面前的地图上点点,正是西南剿匪的重地,马湖府。
“舆论氛围正好!比我预想的,还要好。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游怜山计划着三日后殿试结束,放了榜,他去吏部掌权,就能亲自去坐实外界对他的传言。
正式跟李经章‘结盟’,跟游家彻底‘反目’。
“属下明白了,”虞次躬身应声,又汇报些李府和宫里的动静,便是都没动静。
而后,退出书房,关门动作极轻。
游怜山独自留在书房,还没喝完手上的茶,管家老郑匆匆忙忙地跑来,脸上慌张,对着游怜山躬身道,“大爷,老侯爷在东园门前,等您呢,我瞅着,他脸色不太好,许是在生您的气吧。”
游怜山一听便领会到了,起身理了下衣摆,走出书房。
转过回廊,他看到父亲游仁泰拄着拐杖,站在院墙下的老梨树边,灯笼光映在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老侯爷也看到了游怜山,拐杖往树干上重重一敲,树叶沙沙乱响,几颗没熟的果子掉在地上。
“大郎跟爹说实话,真要做李经章的走狗吗?”
游仁泰看着他,怒火中烧,呼吸急促,“你忘了他怎么对你二弟、三弟了?当年,若不是他在京中搬弄是非,你二弟怎会去西南受苦?你三弟又怎会落得死的下场?现在倒好,你自己居然为了个吏部尚书的位置,也要攀附李经章!”
“爹。”
在长辈面前,本该有所顾忌的游怜山,此刻偏偏往前站。
他的目光直视着游仁泰,没有丝毫躲闪,“您总觉得,我接手吏部,是在巴结李经章,可您怎么不想想,或许是李经章主动来找我、要拉拢我呢?也对,您解释再多,却从我三岁开蒙就看不上我了。您觉得我不如二弟,不如三弟,也不如四弟。可现在游家是什么处境?二弟离京,三弟没了,四弟不能参政,能撑起游家的,只有我了!爹!”
“这是两码事!”
游仁泰的拐杖又往地上顿了下,留下一个深深的土窝,“我以为,上回咱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你能懂得我这些年打压你的苦衷。原来你没懂……那我就明明白白跟你说最后一遍!不让你在朝堂上冲太猛,就是压制你?错了!出头鸟最难存活,朝堂上的风波,比战场还凶险,我压着你是怕你出事,怕你也倒下,游家就彻底垮了!我,真的老了!眼花,耳背,精力大不如前,唯一能靠的,只有你!所以,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有事。”
游怜山却不认同这番分析,“爹说错了。长房的游乘和游余,三天后殿试,等皇帝为他们授官,游家便是另一幅模样!游乘心思细腻,德才双全,游余擅长文章,胆识过人。有这两个孩子在,就算我不在了,也不可能倒下。再说您,您老当益壮,这么多年在大理寺,就算犯过错,不也照样在寺卿的位置上站得稳稳的?”
当年之错,是横在游仁泰心里无法拔掉的刺。
多年过去,每次想拔除,他都害怕会扯出无法承认的后果,让侯府倾覆,绝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侯府其他人想要的。
但他已经犯下错,也被李经章拿捏了多年。
事情早就不由他来喊结束,要看李经章打算何时和游家鱼死网破。
游仁泰听出这话中的讽刺,“你如今越发嚣张,都敢挑长辈的错处了?”
游怜山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游仁泰的心,“儿子没别的意思,只是在问一问,二十多年前,您帮李经章用死囚犯换掉本该处斩的李经资,到底为什么,非要和李经章勾结在一起?”
以至于这些年来,游家的男子想调个官职,都得看李经章的脸色,还抬不头。
这桩事,游家儿子之中,最深受其害的,便是游怜山。
他顾及游仁泰是父亲,从没亲口问过游仁泰,而游仁泰也选择了装死,没主动说过其中的原因,只让游怜山忍着。
忍到最后,又换来什么?二弟怜泉在西南打仗,三弟怜钊惨死在外面。
话题太沉重,像把重锤砸中游仁泰,他张张嘴,也不知能说什么。
难道要告诉游怜山,当年刚考中进士,游怜山看似前途大好,暗地里却有大臣在皇上面前说游怜山年轻气盛,不适合留在六部任职,也不适合留在京城,打算把游怜山安排去外地历练,一辈子难出头。
游怜人得知这种势头,若不是他去找李经章妥协,送了李经章一个“把柄”,帮李家换囚保李经资,他二甲进士的儿子游怜山,连钦天监的大门也进不去了。
更别说可以留在京城,步步为营。
这些话,游仁泰怎么说得出口?
一说出来,只会让游怜山以为他在居功自傲,会更恨他,觉得他当年的妥协,是错上加错。
游仁泰的犹豫,全都落在了游怜山眼里。
儿子故意顶撞父亲这事,哪怕在现代人游怜山看来,仍然是不孝,而且是大不孝。
游怜山选在今天,和父亲游仁泰争吵,便是铁了心,要半真半假地和游家决裂。
戏必须演得逼真,逼真到连他自己都信了,才能躲在游家附近的李家眼线们,进而,都告诉给精明的李经章。
东园的落叶飞过院墙,飘下来,落在游仁泰的脚边。
他也许想开口了,嘴角扯动几下,声音听着却满是疲惫,“行,今日便说清楚!如果你觉得,我当年也向李经章妥协过,现在是没资格要求你,更没资格指责你的,那我以后都闭嘴。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事,再也不会劝你一个字。但我作为你的父亲,必须把知道的风险告知于你。接受了李经章的推举,当上吏部尚书,你和我之间,再也回不了头。你在李经章身边助纣为虐,若是落在我手里,我不会因你是游家人而姑息你,拼了我的老命也不可能让你毁了游家!懂了吗?”
“多谢提醒,游寺卿。”游怜山应得干脆,没半分犹豫,口吻也毫无波澜,仿佛在回答无关紧要的问题。
游寺卿,冰冷得像刀,几乎斩断了最后的温情。
游仁泰看着长子游怜山,眼神复杂,或许他有失望,有愤怒,有痛心,还有……心疼。
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离开。
东园的院门后,容芝将刚才父子俩的对话听得清楚。
她靠在门板上,眼前变得模糊,忙用手背抹了下。
是在心疼游怜山被误解吗?答案恐怕只有容芝自己才知道。
等游仁泰走远,容芝从门内走出去,到游怜山面前,嗓音有些哑,“阿怜,你和老侯爷吵架的事……要不要往外传一传?”
让更多人知道侯爷父子的决裂,这样才能让李经章更相信游怜山。
游怜山看她一眼,赞许道,“自然要传,而且越快,越多人知道,越好。”
府里的丫鬟婆子,出门采买,可与市井街巷私下议论,就说,他为了攀附李经章,跟老侯爷大吵一架。
父子情分难全,还说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
容芝让游怜山回东园洗洗睡了,她自己找来丫鬟嬷嬷,也不能直接吩咐去散布流言,只故意当着她们的面,“抱怨”游怜山,为了权力迷了心窍,连父亲都不认。
当晚,游家父子彻底决裂的消息,又在京城的权贵圈里传了一遍。
有人惋惜,说父子怎么闹到这份上。
有人议论,说游怜山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更有人,等着看游家笑话,想看游家被游怜山嚯嚯了,还能撑多久。
隔日一早,鸡还没打鸣,游怜山就起了身。
丫鬟进来伺候,见他坐在外间的榻上,眼色惊讶一瞬,却也不敢问,大爷是不是和夫人分床睡了。
游怜山更衣时,故意拉上了脸,看着镜里的自己。
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他的两鬓已经有了几缕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纹,眼神依旧锐利。
游怜山换上官袍,一点点磨平衣襟的褶皱,确保每一处都熨帖、齐整。
离殿试,只有最后两天,必须提高警惕,拿出最好状态应对,不能差错。
游家的马车到了宫门外,门口已经站了不少朝臣,聚在一起说着话,声音很低。
游怜山下了马车,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还有幸灾乐祸的,他装作没察觉,挺直脊背,往朝房走去。
进了朝房,墨香和茶香飘来。
朝房里已有不少人,或在低头整理奏折,或在小声交谈。
游怜山快速扫过朝房,看到人群后的父亲游仁泰,他坐在椅上,双手捂着嘴,时不时咳嗽几声,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血色,额上渗出汗,极有可能是昨晚没睡好,被他们父子的争吵搅得难安。
目光在游仁泰身上停了一瞬,随即就移开。
游怜山装作只是看到个无关紧要的人,平静地走到另一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
他捏着茶杯,慢慢转动,全程没再看父亲游仁泰一眼,拿游仁泰当陌生人。
门口传来喊声,“首辅大人!”
李经章从外走来,身姿算不得十分挺拔,像棵长歪了松,脸上带着淡笑,心情似乎不错。
他用目光回应问候的人,最后落在了人群后的游仁泰那边,笑意深了几分。
李经章到游仁泰面前,有人为他搬来椅子,紧挨着游仁泰。
他的手搭在椅背上,轻轻叩着扶手,缓声道,“游寺卿脸色这般难看,昨晚没歇息好?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咱们这一把岁数的,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啊。”
游仁泰放下捂着嘴的手,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咳嗽的余音,“不劳烦首辅大人,我没关系,只是,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李经章笑着问,“是担心游编和李襄吗?”
游仁泰目光一沉,点头道,“正是。游编陪着李氏昨完回了李家,应该还好吧。却不知,首辅大人打算留他们住几日?西南战事吃紧,沈越将军过两日就要返回西南,游编得跟着去,这剿匪大事,耽误不得。”
李经章听言直起身,笑笑,“你放宽心,游编和李襄在我家中好得很。夫人心疼外孙,昨晚开始都是亲手操持他们母子的吃食,也怕李氏觉得闷,吩咐丫鬟陪着在园里赏花,喂锦鲤。至于去西南的行程,也不急……大不了,让沈越将军先回,我李家派马车,带足干粮和药材,护送游编随后出发,保准不会耽误剿匪。”
“怎么可以拖延?简直是胡闹。”
游仁泰急得一阵猛烈咳嗽,撑着桌子起身,他的拐杖在地上沉沉地顿,闷响连连,“剿匪,何等要紧?关系着西南数十万百姓的安居!那边根本离不开沈将军,谢尚书领着士兵们浴血奋战着,你却拿我孙儿的行程当儿戏?派马车护送,分明想扣着他不放。”
李经章脸上的笑淡下去,语气也冷了,“游寺卿这话,重了吧?游编既是你游家的孙子,也是我李家的外孙,我难道会害他?我留他几日,不过想让他多陪陪年迈的外祖母,尽尽孝心。你怎么光往坏处想,处处编排我?这话传出去,会毁我李家的名声呢。”
游仁泰是武夫出身,查案办差、抓逃犯是在行的,嘴却很笨。
在家里,游仁泰吵不过夫人邓氏,在朝堂上,他也吵不过文官。
李经章生的一张巧嘴,搬弄是非,倒扣帽子,只用三言两语就好。
游仁泰被他堵得说不出来一句话,着急上火,只能断断续续地咳嗽,肩膀发颤,脸色愈显苍白。
在二人周围,朝臣们仍旧低头,看似各有各的忙,实则都在偷偷用余光瞄着二人,竖着耳朵,怕漏了精彩内容。
游仁泰的脸涨红,因为咳嗽,也因为无法自辨。
李经章看他这副窘迫的样子,又凑了前,好似完全不想再装什么表面平静,“寺卿大人,饭可乱吃,话不能乱讲。这没证据的事,就敢污蔑到我面前,皇上要是迁怒于你,游家担待得起吗?”
游仁泰攥着拐杖的手更紧了。
朝房外,掌印太监王庆祥尖细地唱喏,打破了沉闷,“众臣速入殿,勿误!”
朝臣们纷纷起身,整理官袍。
游仁泰扶着桌子,慢慢站直身体,咳嗽依然不断,脸色依然黄中惨白。
他拄着拐杖,每一步都显得吃力,从长子游怜山面前走过,脚步一顿,复杂地看游怜山一眼。
“寺卿大人,请先,”游怜山客气地做个请,而后,眼皮都没再抬一下,仿佛眼前的游仁泰是透明的,没看见的。
见此,游仁泰叹了口气,兀自走出朝房。
等其他朝臣都出了门,游怜山才抬腿跟上,见李经章走在前面一点。
他快步追上李经章,伸手轻轻抚掉李经章肩上的一点灰尘,狗腿子似的,讨好道,“首辅大人,刚被游寺卿找碴,没气着您吧?我爹这人,年纪大了糊涂了,脾气也倔,转不过弯,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李经章转过头,扯住游怜山的胳膊,轻松道,“我还不清楚他?不会跟他计较的。对了,听说,你昨天和他大吵一架,难道他反对你接管吏部?”
“这事闹的……是呀。”
游怜山露出无奈的神色,眉头轻皱,仿佛真的在为父子矛盾发愁,“他脑子僵化,总说我忘了二弟和三弟的事。可他不想想,现在游家是什么处境?若不是您肯出面,拉我一把,帮我争取到吏部尚书的位置,游家迟早要完蛋了,就败在他的手里!今儿,我给首辅大人个准话,吏部尚书,我必须拿到,为了自己,更为了游家。”
李经章听得点头,又拍了拍游怜山的胳膊,“游家有这一个明白人,就还能有救!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许给你吏部尚书的位置,它就迟早是你的。两日后,殿试结束,保准你能顺顺利利上任。”
游怜山躬身,腰弯得很低,恭敬至极,“游家如今这副田地,镜水想有出头之日,想撑起游家,今后一定唯您马首是瞻,不辜负您的信任!”
“起来吧。”李经章抬手示意他,“时候不早,咱们别让皇上等急了。”
游怜山唯唯诺诺,跟着李经章往外走。
李经章走在前面一些,得意地笑着,游怜山跟在后面,低头,掩去眼底的冷。等时机成熟,他会李经章付出代价。
其他朝臣已按品级站好,见他们来,悄悄往后退,给他们让出位置。
掌印太监王庆祥站在殿上,见众人到齐,尖声道,“陛下驾到——”
众臣跪地行礼,山呼“吾皇万岁”。
不多时,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群臣,看向李经章,“李卿,吏部尚书一职空置多日,你之前说有合适人选,今日可愿举荐?”
李经章上前一步,躬身回话,“回陛下,臣想举荐礼部侍郎游怜山。游卿在礼部任上,恰逢京城虫咬病肆虐,礼部衙门半数官员染病卧床,人手严重不足,可他仍将殿试筹备的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未有半分差错。其能力、其心性,皆能胜任吏部尚书一职,且游卿忠诚可嘉,若任此职,定能为陛下分忧,为朝堂效力。”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站在人群中的游怜山,“游侍郎,虫患期间,你顶住压力推进殿试筹备,朕都看在眼里。但是,吏部和礼部所管辖的不同,掌管着官员选拔与考核,事务繁杂,你可愿接任此职?”
游怜山出列,叩首在地,“臣谢陛下信任!臣定当竭尽所能,恪尽职守,不负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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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托!”
“好。”皇帝抬手,“殿试过后,你即刻到吏部上任,不得延误。”
“臣遵旨!”
散朝后,游怜山接任吏部尚书的圣旨很快由太监送到礼部衙门。
文书递到游怜山手中时,他捏着这道圣旨,仔细地看上面的朱印,随即交代身边的属官,“按旨意,我先将礼部手头的殿试筹备事宜完成,别有半分差错。”
同一时刻,大理寺的官用马车,正发疯似的往司宁侯府赶。
车帘被风吹高,游仁泰坐在车内,脸色苍白,呼吸慌乱,抓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明显。
马车停在侯府门口,管家快步上前,伸手去扶住游仁泰,“老侯爷这是怎么了?”
游仁泰没说话,痛苦地摆摆手,被管家搀扶着走。
刚跨进了门槛,他脚下一软,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管家惊呼一声,却迟了,让游仁泰摔倒在地,“快去请大夫!老侯爷晕倒了!来人啊!”
动静传到正院,老夫人邓氏被人扶着,匆匆赶来,见游仁泰被管家半抱着,头发散乱,紧紧闭着眼。
邓氏顿时慌神,扑过来抓着游仁泰的手,“他爹!醒醒!别吓我啊!”
府中丫鬟、小厮全都围了过来。
管家找人抱住游仁泰,保持和游仁泰说话,自己骑马出去请大夫。
一片混乱中,侯府彻底乱了。
屋内,大夫搭住了游仁泰的脉,眉头皱紧。
邓氏和几个晚辈在屋外等着,见大夫开门出来,立刻上前问情况如何。
大夫说,“老侯爷情绪过激,心火郁结,导致心负过重,血道受迫。万幸,抢救及时,虽无生命之危,也必须卧床静养,不可再动气,也不能再劳神。”
邓氏抹着泪,让管家去按大夫的药方抓药。
送走了大夫,邓氏坐在外间,回头看着床上的游仁泰双眼紧闭,刚擦干的泪又滑出眼眶。
院子中有脚步声。
容芝听说了公爹游仁泰病倒,从书局赶回来,“母亲,父亲怎样?大夫怎么说的?”
邓氏哭了两声,捂住红肿的眼睛,“大夫说要静养,不能再动气。唉,怜山那个逆子……他最近怎么回事,非要跟他父亲吵,还要攀附李经章那小人……”
话没说完,管家带回了抓好的药包,交给丫鬟去熬。
容芝对他说,“辛苦了,今天幸好家中有您。”
管家摇头,神色复杂地犹豫起来。
容芝看出他有话开不了口,便问道,“是不是大郎那边有消息?他被赐封了吏部尚书?”
对此,邓氏也十分关心,盯着管家道,“你知道了就赶紧说!”
管家只好如实交代,刚从宫里传来消息。
家中大爷被陛下封为吏部尚书,是李经章举荐的,圣旨已经送到礼部。
邓氏差点坐不稳,不敢置信道,“阿怜真的跟李经章混一起了?李经章怎么害他二弟、三弟,他全忘了?”
似乎寻找支持,她转头看了容芝,哭声道,“小芝啊,你老实对我说,阿怜最近对你也不好吗?我听贞嬷嬷说,你们、你们分房睡?”
容芝垂眸,一眨眼,故意挤出几滴泪,带着哭腔,说,“不敢隐瞒母亲,他对我冷淡,是不假,为了乘儿和余儿,为了侯府,我没关系。也请母亲放心,我不跟他闹,不给府上添乱。”
邓氏眉心一皱,握住了容芝的手,“这些年,家中几个儿媳,我最愧对的就是你了,小芝。你懂事、能干,不跟我耍脾气,也不跟府里其他人闹,我都知道的。现在侯府变成这样,侯爷病倒了,阿怜又跟我们离心,能仰仗的,只有你了。”
容芝挺直脊背,反握住邓氏的手,坚定道,“母亲,咱家的书局生意很好,赚的银子足够府里用度。退一万步,哪怕游家男人真出了事,我也不会让大家在生活上受一丝委屈。”
邓氏就喜欢容芝这一点,她不轻易许诺,一旦有所许诺就会做到,“游家有你在,我确实能踏实许多。”
婆媳正说着话,里屋响起些咳嗽声。
老侯爷游仁泰醒来,睁开了眼,开口的声音嘶哑,“小芝啊,你三弟妹李氏,还有游编,去了李家怎么还不回来?你去问问吧,到底哪天回。沈越将军明日就要离京去西南,游编得走,不能误了剿匪。”
容芝忙跑进去,对游仁泰道,“父亲,我这就去李家找弟妹和侄子。”
但她现在脱不开身,要留下照料游仁泰的病,便拜托帮忙跑一趟李家,问问三夫人和三公子何时回府。
管家骑着快马往李府赶去。
没过片刻,管家又回来了,慌张得满头是汗,“老夫人,李家出事了!李夫人得了虫咬病,快不行了,李家乱得很!”
邓氏听到这话,不由得更是担心媳妇李氏和孙儿游编,“快把李氏和游编接回!万一传给他俩怎么办?就算不传,待着也不安全。”
容芝也有些见闻,“母亲,大夫说过,只有被那种虫咬了才会发病。李夫人得的病,不会传给弟妹和游编。”
“那也不行!”
邓氏双手攥着帕子,“李家有虫,就不安全!万一他们被虫咬……必须马上接人回来!不能耽误!”
容芝劝不动邓氏,便点了头,“我亲自去李家接人。”
她走到院中,游余从外面过来,对她说,“儿子跟您一起去李家!如果李家人不让回来,我能帮上忙的。”
容芝犹豫地看着儿子,殿试在即,万不能再把儿子搭进来。
但儿子说的也在理,李家不好对付,她身边多个人也好,想着,便咬咬牙,“你跟着我,不到万不得已,别出面。”
李府的管家早就接到消息,站在门口等候。
见来的是容芝和游余,上前行礼,“大夫人,二公子,里面请,我家老爷在正堂等着。”
容芝带着游余往里走,李府比游家大,处处种满了花,此刻夏风一过,花瓣洒落,纷乱扰心。
前往正堂的岔路口,游编站在树下阴凉处,面色凝重地来回走动,像是有心事。
容芝让管家先等一等,她上去喊住游编,问道,“你母亲呢?”
游编叹了口气,“在屋里陪外祖母。这两日,外祖母情况糟糕,拉着我和母亲说起以前,很后悔做了那些伤害的事,估计是想在走之前,和我娘和解。”
容芝没接这话,心里清楚,李夫人告诉游编的,也许是临终忏悔,也许是又一场戏。
李家管家还在等,容芝对管家说,“请转告李大人,就说我弟妹可以留下照顾李夫人,但我要接游编走。具体原因,李大人明白的。”
管家瞧着容芝面色严肃,只好快步跑去通传李经章。
没一会,管家追出来,在李家门前拦住容芝和游编,说,“老爷同意小公子跟您走,但还想请您和小公子留下吃便饭,算是,为小公子践行。”
容芝点头,“应该的,多谢你们款待。”
饭桌上,李经章作为主家,没有出现。
只有容芝、李氏、游编和游余四个人,管家说李经章去照看李夫人了。
本也到了吃饭时辰,游余端起碗筷,没客气地吃了半碗,又喝一碗汤,这才放下碗筷,“娘,我去一趟。”
没明说,容芝也听懂了,对他眨眨眼,“天黑了,你找他们借个灯笼,别踩空了……”
李家的丫鬟引路。
游余快步走出正堂,到了拐角,一个人继续沿着丫鬟指的方向,往茅房走。
又一个转角后,两个丫鬟在墙角私语,内容飘进了游余的耳朵。
“外面都说,游家二公子游余,根本不是游怜山大人的亲生子,是太子少詹事升铭大人的私生子!”
“真的假的?我怎么今天才知道?”
“当然是真的!我表哥在升铭大人府里当差,亲眼看到升铭大人给游家大夫人容芝送过团扇……”
“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想起来一件事,这次会试,游余公子跟游乘公子并列头名,好像就靠了升铭大人的关系!”
“是呢是呢!不然,凭他怎么能和游乘公子并列?”
“游余的来历,游怜山大人知道吗?”
“肯定知道啊!他不是已经跟大夫人分房睡了?他早不待见游余公子,日常总是打骂,碍于面子,没说破而已……”
游余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蚊虫在耳边飞。
他母亲去千家胡同,是去房牙行见“尔惑先生”,现在得知,那人就是太子。
不过怪的是,每次母亲去,太子都不在,只有升铭大人在。
另外,母亲在升铭那儿收的团扇、糕饼那些,虽说只是表面的遮掩,细细地想其实是不妥的。
难道,传言都是真的?他不是爹的亲生子?
游余正出神,听到脚步过来,忙清清嗓子,冲茅房外,问道,“谁啊?”
容芝停下来,举高灯笼,探头打量儿子,“是我。你来了半天不回去,我怕你……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游余忙系上腰带,“我好得很!娘快些出去!”
容芝笑笑,“好,你快点吧。”
游余磨蹭道,“娘,我到底是不是爹的孩子?”
容芝一顿,说道,“别听那些人胡说,你当然是我和你爹亲生的,这事,保真。”
“娘以前说,是去寒山寺找画师画团扇才认识了太子,你让他画了咱家的宅子。”游余说。
容芝飞速组织语言,“对,当时你还在我肚子里,你祖母喜欢团扇,我想找个好画师,讨她老人家喜欢。太子不仅帮我画了扇子,还问我,有没有想过卖掉游家。”
游余出来,看着容芝的眼里满是意外,“卖掉游家?那时太子就知游家会走投无路?还有爹,他投靠了李经章?你们早就分房睡了?我会试得头名,是靠升铭大人的关系?娘,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游余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一抬手,使劲抓后颈,嗓子里发出一声吼。
没等容芝反应过来,他掐住了容芝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
容芝看出游余的状态不对,试着拍打他的手,想让他松开自己。
“二哥你放手!放手!”游编跑了过来,用尽全力拉开游余。
也就在这时,李经章带着几个家丁赶到,看到地上的容芝和不对劲的游余,沉声道,“二公子被虫咬了,发了病!快绑了他,别让他伤人。殿试在即,这事决不可外传!”
容芝揉揉发疼的脖子,起身望向儿子游余,这孩子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想到身后的茅厕,她忙追上,拦住要带走游余的李经章,“首辅大人留步,他是我游家人,出了事,也应由我带回游家。”
63. 错过殿试,生死攸关
儿子游余被怪虫所咬,骤然情绪失控,竟狠狠掐住母亲容芝的脖颈,险些酿出人命。
这母子亲情崩裂的惊悚瞬间,恰被主家李经章撞了个正着。
“首辅大人留步!他是我游家子侄,纵是犯了错,也该由我带回游家处置!”容芝绝不能让儿子落入李经章手中,快步上前拦在他身前。
李经章转身看她,神色自若,嘴角带着疑惑的笑,“他染了病,此刻便不只是游家人,更是需严加看管的病患。”
“大人的顾虑我懂,我绝非想包庇他。”容芝嘴上客气,脚步却半分未退。
她心里清楚,此刻若不护住儿子,李经章指不定会用什么手段报复,“只求由我亲自将他送往城郊的兵马司,还请大人通融。”
“既如此,便依你。”李经章对管家递了个眼色。
五花大绑的游余被推到容芝身边,她却没敢解开绳索,并非怕再遭儿子伤害,而是怕给李经章留下反悔的由头。
殿试只剩最后两日。
本该有实力冲击状元、与兄长游乘一较高下的游余,竟因她的疏忽在李家染病。
此事的前因后果,一遍遍在容芝脑中复盘,愧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离开李家时,容芝带了三人,儿子游余、三弟妹李氏,还有三侄子游编。
游编刚上马车,就几次想给游余松绑,都被容芝拦下。
“先绑着吧,免得他失控伤了你们。”容芝轻声道。
李氏也拉着游编劝,“听你大伯母的,她心里比谁都疼你二哥,绝不会害他。”
游编的手被母亲攥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游余后颈露出的红疹上,嗓音带着哭腔,“二哥,若不是我要去李家,你也不会变成这样……殿试就在后日,你这样,我怎么能安心离京?”
容芝听了这话,心中稍暖,温声道,“编儿如今真是懂事了。想当年你八岁时,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呢。罢了,人各有命,或许今年的殿试,本就与你二哥无缘。”
游编还想再说,却被李氏再次打断。
李氏凑到他耳边小声劝,“游家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你祖父卧病,祖母无心理事,你大伯又早已和家里离心。往后咱们母子的日子,只能靠你大伯母照拂了。”
游编虽执拗,却也明事理,点头道,“我听娘的,也听大伯母的。”
回到司宁侯府,门房连忙上前接应。
游编先跳下车,扶着母亲李氏下来。
三房的丫鬟早已在门前等候,见此情景忙上前搀扶,有眼尖的好奇朝马车里探头,顿时被里面的景象吓了一跳。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丫鬟愣在原地,失声问道。
这话一出,长房的丫鬟也立刻围了过来。
容芝忙安抚道,“大家别慌,人已经控制住了,没有危险。”
可丫鬟们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眼神依旧满是惊恐,没人敢上前搭手。
容芝索性转头冲门房喊道,“还有男丁吗?来几个人,把余哥儿扛回东园!”
话音刚落,两个门房应声而出,按容芝的吩咐将游余扛在肩上,快步往东园走去。
到了东园门口,另一个门房敲了敲门。
虞次开门一看,赶紧接过状态不对的游余,二话不说就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容芝走在后面,并不知道虞次所为。
她与三房母子分开时,再三叮嘱游编,“明日你就要离京,好好和你母亲道别,不必记挂你二哥——有我看着,绝不会让他出事。今晚收拾好行李,记得去给祖父祖母辞行。”
她没说出口的是,两位老人已是灯枯油尽,恐怕熬不了多久了。
游编点点头,郑重抱拳,“伯母,编儿此次离家,将母亲托付给您,我一万个放心。我虽不能留在京城与侯府共渡难关,但在西南定会虔诚祈愿,愿家中安好,祖父母、伯母与哥哥妹妹都康健舒心!”
一旁的李氏早已泣不成声。
容芝拿出帕子为她拭泪,自己声音也带着哽咽,“万事放心,有我在。”
这简短的承诺,实则重逾千斤。
目送三房母子进了西园,容芝收拾好心情,快步往东园赶去。
她实在放心不下儿子,一想到在李家时游余失控的模样,眼泪便忍不住往下掉。
东园的门开着,阿桔掌着灯笼在门口等候,见她来,立刻上前抱住她,“夫人!您可算回来了!”
“我没事,有事的是余儿……”容芝拍拍她的背,话音又染上哽咽。
主仆二人来到南屋,绑过游余的绳子被扔在床下,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床前站着虞次和长子游乘,虞次年长,面对眼下的局面,比不到二十的游乘冷静得多。
“这是把人打晕了?”
容芝走到床沿坐下,语气带着一丝打趣。
可看似冷静的虞次,一开口却语塞,只是转头抱住了阿桔。
游乘也走上来,轻轻搂住母亲容芝的肩,神色破碎,声音发颤,“您别怪虞次叔,他只是想让弟弟体面些,回了自己家,还被绳子绑着,该多难受啊。”
容芝仰头拍拍他的手背,“我没怪他,早猜到是他的主意。对了,你明日就要殿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游乘抿紧唇,眼底亮晶晶的,“我很好,可弟弟他……”
话没说完,眼泪便落了下来。
容芝起身扶住他的胳膊,郑重嘱咐,“今晚这事是意外,是你弟弟的命,与你无关。可若你因此动摇了殿试的心思,等你弟弟病好,他该如何面对你?”
游乘叹了口气,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娘,弟弟的病,是不是和李家有关?”
“看起来像是李家设计好的,可我们没有证据。”容芝说着,只觉身心俱疲。
她刚从李家回来,衣裳还沾着尘土,此刻只想好好沐浴更衣,舒缓紧绷的神经。
阿桔很快备好了热水和浴桶。
容芝浸在水中,闭着眼思索,难道真要像之前盘算的那样,亲自把儿子送到城郊的管制点,让他接受集中约束?可若是不送,有李经章在,游余染病的消息迟早会传到兵马司耳中,到时游家被扣上包庇、阻碍公务的罪名,所有人都会失去庇护,包括即将参加殿试的游乘。
夜深时,容芝换了一身深色的外出衣裙。
阿桔见了,忙问她要去哪里,容芝一边吩咐虞次去绑游余,一边沉声道,“形势所迫,我得送余儿去城郊的管制点。”
阿桔瞬间懂了,虽不认同,却也没再劝阻,只是低头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要去知会正院的老夫人和老侯爷一声吗?他们还不知道余哥儿染病,更不知道您要送他去管制点。”
这正是容芝头疼的事。
可无论她说、不说,她的决定都不会改变,游余的病情也不会好转。
阿桔见她沉默,连忙道,“是我多嘴了,夫人别往心里去。”
正要去南屋帮虞次,院子里却传来嘈杂声。
容芝走出去,只见老夫人邓氏披散着头发,在贞嬷嬷的搀扶下从正院赶来,还没到容芝跟前,就哭喊着要见游余。
南屋里的虞次只好加快动作,把游余绑得结结实实。
邓氏从窗口看到这一幕,哭得更急,跌跌撞撞冲进南屋,一把推开虞次,“你干什么?别碰我的余儿!”
虞次被推得一个踉跄,却毫无怨言。
若有别的办法,他也不愿这样对待游余。
“母亲。”
僵持间,容芝赶到,一边和婆母搭话,一边悄悄给虞次使了个眼色,“你先去郊外等着,不用你赶马车。”
虞次虽诧异,却不敢违抗,微微颔首,退出了南屋。
容芝走到邓氏身边,又喊了声“母亲”。
邓氏回头看她,眼中满是泪水,颤抖的手不停扯着游余身上的绳子,“快松开他,你快让人松开他!”
容芝牵住她的手,语气急切,“母亲,不能松。时间紧迫,再不送余儿走,兵马司的人就要登门抓人了。”
城中管制病患的消息早已传遍,邓氏怎会不知?
可她就是不愿接受这事落在游家头上,眼泪又涌了出来,“小芝,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定要送走余儿吗?他还要参加殿试啊,被兵马司管控着,怎么参加殿试?”
“余儿参加不了殿试了。”容芝鼻子发酸,忙背过身掩饰情绪,同时吩咐贞嬷嬷,“快带老夫人回正院,这里场面乱,别伤着她老人家。”
贞嬷嬷含泪应下,和几个丫鬟一起将邓氏从游余身边拉开。
“不可以……”邓氏绝望地哭喊着。
容芝心疼得厉害,怕自己撑不住,便走出屋子,在门外静静等候。
没多久,游余被人架着离开了东园。
邓氏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容芝站在门前,冷静地吩咐阿桔看好人,照顾好邓氏。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容芝亲自驾车,正要出发,却见大门里又走出一道身影。
竟是老侯爷,游仁泰。
“小芝啊,非送余儿走不可吗?”游仁泰比邓氏清醒,可正因为清醒,才更不该在这时问出这句话。
答案早已明了。
容芝看着他满是泪水的脸,语气坚定,“必须这样做,请父亲快回去吧。”
马车缓缓启动,转过街口,朝着城郊驶去。
兵马司的人在路口设了卡。
即便认出这是司宁侯府的马车,他们依旧要求容芝下车接受全面检查。
幸而顾及她是女眷,安排了嬷嬷搜身。
可当兵士把游余从车里拉出来时,容芝的心还是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染了病?”兵士说着,不等容芝回答,就扯开了游余的后领检查。
容芝没有辩解,她本就是来送游余接受管制的。
“快看……他是今年会试的会元游余!”远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负责检查的兵士一怔,立刻退开,对着游余躬身道歉,“会元大人,多有得罪。”
游余嘴里塞着布团,无法开口。
容芝本是怕他路上失控,自己应付不来,如今到了兵马司的地界,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便对兵士问道,“可以拿掉布团,让他喘口气吗?”
“当然可以。”兵士应道。
容芝取下布团。
游余大口喘着气,轻声喊了句“娘”。
容芝看着儿子,眼泪忍不住落下,“哪里不舒服?”
游余摇摇头,“您别怕,我还好。”
话音刚落,另一个兵士拉起绑着游余的绳子,将他带进了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
容芝快步跟上,往屋里望去,里面的人或蹲或坐,都好奇地看着他们母子,小声议论着。
“游家的人也被抓来了?”
“不是,听说是这位夫人亲自送孩子来的!”
“还有这种事?难道不是亲生的?怎么这么狠心?”
“唉,儿子发了病,不送来又能怎么办?隐瞒下来,孩子只会更惨。”
容芝正听着,带他们进来的兵士提醒道,“到地方了。”
面前是屋子的一角,地上铺着干草。
兵士还好心地递给容芝一包药,“马上用热水泡服。”
“请问,这是什么药?”容芝拉住要走的兵士追问。
“金银花。虽治不好你儿子的病,却能让他好受些。”兵士答道。
容芝提着装满水的壶,让游余坐下,自己则去外面的空地烧水。
见一位老妇人提不动水壶,她便上前帮忙,二人坐在灶台前闲聊,老妇人得知她是侯府媳妇,好奇地问道,“夫人的儿子,是在哪里被咬的?得告知兵士,让他们去清理怪虫。”
容芝请老妇人帮忙看火,起身叫住一个兵士,告知他,李家可能有问题。
兵士愣了一下,“您说的李家,是内阁首辅李经章大人府上吗?”
容芝点头。
兵士思索片刻,立刻和身边几个同伴商量了几句,随即快步行动起来。
回到灶台边时,水已经开了。
容芝刚提起水壶,就被刚才的老妇人追上,“这么说,李家也有被咬的病人?”
容芝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周围,疑惑道,“难道李夫人还没被送来?”
这话恰好被旁边的兵士听到。
他立刻上前问道,“夫人,李首辅的夫人也被虫咬了?”
“是,而且李夫人年纪大了,情况更糟。”容芝答道。
兵士脸色一变,立刻追上同伴高声喊道,“快请示大人,要管控内阁首辅李经章的府邸!”
周围的病患顿时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在这场人心惶惶的虫患中,连位高权重的李经章,也难以幸免。
天亮时,容芝刚给游余喂过一次金银花露,就听见屋外吵吵嚷嚷的。
有人进来小声说,李经章的夫人被送来了。
对此,容芝并不意外,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李经章再有权势,也不敢公然对抗皇帝,该遵守的规矩,一样也躲不掉。
与此同时,礼部衙门。
游怜山正坐在值房里,前晚他没回侯府,今早散了早朝,才从差役口中得知游余在李家被咬、已被容芝送去城郊的消息。
他既心疼儿子,也认可容芝的做法,可一想到李经章的夫人也被送去了城郊,李家还被兵马司查封,他就忍不住忧心。
游怜山正等着李经章来找他,值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李经章脸色黑沉地闯进来,一把揪住游怜山的衣领,咬牙切齿道,“都是你家那个容芝告的密!”
游怜山眨了眨眼,心中一片死寂,脸上却装出愧疚的模样,举高双手连声道歉。
可李经章根本不买账,直接命令道,“你必须做点什么,让那个容芝别再害我李家!”
游怜山将手头的事交代给下属,匆匆赶往城郊。
负责看管病患的兵士一见到他,就直接把他带到了屋子的角落。
容芝正坐着,见他来,起身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游怜山毫不犹豫地,指着她,问道,“是你污蔑了李首辅?”
容芝看着他,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昨夜他没回家,如今突然赶来,看似是遵李经章的命令来警告她,实则或许是担心她和游余的安危。可这些疑问,她此刻不必深究。她心里清楚,游怜山这趟来,说她污蔑李经章,不过是李经章对他的考验——若他不来,或是不敢当众质问,就不会通过李经章的考验。
容芝正想配合他演戏,却听游怜山再次指着她厉声责问,“容芝!你没看好我儿子,是第一错;贸然跑到这里,丢下家中老父老母不管,是第二错;还捏造谎言构陷内阁首辅,简直无法无天!”
这番话一出,刚才还安静的屋子顿时嗡嗡作响。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游怜山、容芝,还有虚弱得站不稳的游余。
“啧啧!游大人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夫人留啊!”
“夫人确实错了不少,游大人句句在理,哪有留情面的道理?”
“瞧见没?这侯门夫妻感情是真不和,都吵到这儿来了……”
“难怪都在传,说游余不是游大人的孩子,生父是少詹事升铭大人!”
“这么一看,游大人根本不关心游余的病,倒像是印证了传言!”
可众人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被他们议论的升铭竟也走进了这间屋子。
升铭行色匆匆,额头满是汗水。
他进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蹲下查看游余的情况,不仅为他诊了脉,还让随从把带来的软垫垫在游余背后,温声询问他在这里是否有不便,还缺些什么。
游余摇摇头,“我只希望娘能陪着我,只要娘在,我什么都不缺。”
升铭这时才想起身边的容芝,连忙起身拱手,“大夫人,辛苦了。”
容芝一见升铭,便知他是奉了太子炎准的命令来的。
这些年双方虽多是公务往来,却也有情分,太子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和孩子陷入困境。可这种复杂的关联,外人根本看不懂,大家见了升铭的举动,只会更误会升铭和容芝的关系。
“传言怕是真的吧?”人群中有人小声猜测。
游怜山猛地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满是警告。
对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而身处误会中心的升铭,却没有沉默。
他走到游怜山面前,客气地问,“游侍郎,您也在。”
游怜山仰着脖子,冷笑一声,“升大人,你没能赶在我前面,心里是不是过意不去?”
升铭直起身,目光与他平齐。
二人身高相仿,可此时,游怜山怒气冲冲,远不如升铭那般平静。
“游侍郎心系家人,自然满心记挂。升某前来,不过是出于朋友间的担忧,二者本就不同,何来过意不去之说?”升铭语气平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荡。
游怜山似是懒得再与他纠缠,侧身绕过,径直走到游余身边。
游余以为,父亲是来关心自己,勉强撑着身子想说话,却见游怜山只是低头瞥了一眼,连蹲下的意思都没有。
“爹……”游余的声音带着虚弱的颤音。
游怜山却已转过身,冷声道,“幸好你娘夜里就把你送来,若是敢因你让游家蒙难,我可不敢保证,会对你俩做什么。”
听言,游余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儿子给爹添麻烦了……”
游怜山没再应声,只跟看管的兵士交代了几句,便要转身离开。
升铭却快步追上,拦在他身前,“游侍郎公务繁忙,难得在此碰面,有几句话想与您单独说说,可否借一步?”
游怜山眉头紧锁,面露不悦,“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尽管讲。”
升铭面露难色,却还是开口道,“此前京中流言四起,说升某与大夫人关系不清。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升某想问游侍郎,您既不信流言,也该信大夫人的为人吧?”
游怜山嗤笑一声,“我信不信自己的夫人,与升大人有何相干?”
“既是信她,为何不与她把话说开,非要让误会一直延续?”升铭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
“我如何对待自己的夫人,轮不到外人置喙。”
游怜山甩开升铭的手,力道之大,让升铭踉跄了两步。
而后,他转身走回游余身边,目光扫过地上升铭送来的金银花包,突然抬脚,狠狠将包袱踢散。
纸包裂开,金银花散了一地。
这地方本就缺药,周围的病患见状,立刻涌上来争抢,屋子里瞬间乱作一团。
兵士们忙冲过来维持秩序,呵斥声、抢夺声混在一起。
嘈杂中,游怜山拔高声音,字字清晰,“容芝,你犯错已多!念在你开书局补贴侯府家用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你在京中无亲无故,我便不将你赶出侯府。但——我们必须和离!”
“和离”二字落下,容芝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上一辈子,是她不堪忍受,先提出的“离婚”。
这辈子,却换成游怜山,对她说出这两个字。
可容芝很快清醒过来。
游怜山今日说的这些,不过是演戏的台词,当不得真。
容芝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故意装出震惊又不解的模样,身体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游余和升铭同时上前扶她。
容芝却挣脱开,死死盯着游怜山,声带颤抖,“阿怜,你当真要与我和离?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才提出来的。”游怜山语气冰冷,没有半分犹豫。
霎那间,容芝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她自己也分不清,这泪是演出来的,还是真的难过,“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要求,咱俩要分开,你得给余儿一个选择的机会。毕竟,他已经十六,算是个大人了。”
“你是想,让他选你,我就要放他跟你走?”游怜山挑眉问道。
容芝点头,恳求道,“余儿染病,殿试无望。等他病情稳定,我想带他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回我爹娘的宜州,过些安稳日子。”
游怜山沉默了,似在犹豫。
周围的议论声再次响起,有人说,“游大人肯定会答应,总不能连儿子的选择都不顾吧?”
果然,片刻后,游怜山看向游余,“你想清楚,要不要放弃京城的一切,跟你娘走?”
游余没有半分迟疑,脱口而出,“我早就想好了,我选娘。”
这话一出,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在众人看来,游余的选择无疑印证了之前的流言。
身为儿子,他宁愿跟着无依无靠的母亲,也不愿留在侯府跟着父亲。
若非他的身份有疑,怎会如此绝情?
“既选了,往后便别来找我反悔。”游怜山冷着脸,语气里没有半分父子温情。
游余虽虚弱,还是挣扎着,转身看向四周,躬身道,“在场诸位作证!升铭大人作证,我游余此生,绝不后悔!”
游怜山冷冷地转身,正要转身离开。
屋外的兵士突然高声通报,“游府大公子到!”
游怜山回头,正撞上长子游乘的目光。
游乘眼底含着泪,先给游怜山行了礼,便快步冲到容芝和游余身边,急切道,“娘!弟弟!你们怎么样?”
容芝又惊又急,“你不在家陪祖父祖母,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明日还要参加殿试!”
游乘摇头,坚定道,“娘,您别劝了。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绝不会敷衍殿试。可您和弟弟在这里受苦,我和祖父母怎么能安心?”
随后,游乘看向游怜山,“父亲,刚才您问弟弟的问题,我也有答案。任何时候,我都无条件选娘。”
“连你也要跟你娘走?”
游怜山双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明日就是殿试!抗旨不遵,是要掉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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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的!”
游乘平静道,“儿子不敢抗旨,定会准时参加殿试。但这与我选娘,并不冲突。”
众人再次哗然,看向游怜山的眼神多了些同情。
两个儿子都不选他,这做父亲的,也实在失败。
游怜山扶住额头,脸色难看至极,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甚好,甚好!”
游怜山连说两声,却是嘲讽与不甘。
升铭见他状态不对,忙让随从上前扶住他,劝道,“游侍郎,礼部公务繁忙,您还是先回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游怜山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任由升铭的随从扶着他走出屋子,坐上马车离开。
马车声渐渐远去。
升铭转头问容芝,“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容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游乘,叮嘱道,“殿试在即,不容有失。你现在就回侯府,好好准备,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游乘点头应下,又转向游余,“弟弟,你还需要什么?我没法常来,可让虞次叔帮忙送过来。”
“我就想看看南屋桌上那几本没看完的新文集。”
游余笑了笑,“不用麻烦虞次叔,让娘回家时帮我带来就好。”
说着,游乘轻轻把容芝往游乘身边推了推,“娘,你跟哥哥一起回去吧,祖父祖母肯定担心坏了。刚才爹提了和离,这事怕是瞒不住,要是传到他们耳朵里,再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容芝觉得有理,便把自己剩下的金银花分给旁边一对父子,又拜托他们帮忙照看游余,承诺处理完侯府的事就立刻回来。
那对父子里的儿子本就是兵士,一口答应下来。
游余送他们到屋门口,又对升铭躬身行礼,“今日多谢升铭大人来看我。我爹他……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出言冒犯您,还请您别往心里去。”
升铭扶住他的胳膊,温和道,“朋友之间,何须如此客气?你和游乘信我,我便知足了。那些流言,总会有澄清的一天。”
升铭亲自送容芝和游乘回了侯府。
车刚停稳,容芝就看见婆母邓氏领着三弟妹李氏、四弟游怜海和四弟妹白氏站在府门前,神色焦虑地望着这边。
“小芝!”“大嫂!”几人同时开口,满是担忧。
容芝心里一沉,看来城郊的事,已经传回侯府了。
她快步上前扶住邓氏,问道,“母亲,父亲还好吗?”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好?”邓氏叹了口气,眼圈通红。
一行人走进正院,容芝和邓氏先来到游仁泰的床前。
刚要开口,游仁泰却先喊了声“小芝”。
嫁进游家二十多年,游仁泰极少这样叫她,容芝心里知道,他定有重要的话要说。
容芝在床沿坐下,轻声道,“父亲,您说,我听着。”
游仁泰那日突然病倒后,便一直在家休养。
邓氏已给宫里递了信,皇帝回复说让他安心养病,大理寺卿的职位依旧给他留着,养病期间不会有其他安排。本以为能松口气,却又传来游怜山在城郊大闹、提出和离的消息。
“游家这是要散了啊……”邓氏抹着眼泪,声音哽咽。
游仁泰脸色一僵,眉头紧锁,猛地提高声音,“有我在,绝不会让小芝离开游家!更不会让游怜山欺负你!”话音刚落,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起伏不止。
容芝忙帮他顺背,轻声安抚,“父亲别气,先想想开心的事。明日乘儿要殿试,以他的才学,定能考中状元,为侯府争光!”
“孙子定尽全力,不负祖父期望。”游乘上前一步。
游仁泰听了这话,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露出一些些笑意,“乘儿最争气……但小芝,你万万不能走!游怜山敢提和离,我就敢把他赶出游家!他跟李经章同流合污,迟早会栽跟头!我这就写文书,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往后他的事,与游家无关!”
“逆子!你还敢回来!”话音未落,婆母邓氏一声怒喝。
众人回头看向屋门,游怜山不知何时折返了侯府,手里还拿着一份写好的和离书。
游仁泰见此,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游怜山,“逆子,你给我滚!游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游怜山却面不改色,举起和离书,“爹,您先别气。方才在城郊,容芝自己说了,只要我让余儿、游乘跟她走,她就同意和离。”
而后,他转向容芝,眼神冰冷,“你说,是不是?”
容芝接过和离书,目光划过纸上的字迹,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是。我签字。”
邓氏忙拉住她的手,“小芝,你别糊涂!签了字,你就不是游家的人了!”
“母亲,我没糊涂。”容芝轻轻挣开她的手,拿起一旁桌上的毛笔,沾了墨,在和离书上落下自己名字。
她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了,不是因为和离,而是因为游家走到如今这步,剩下了一地狼藉。
游怜山接过和离书,看了眼她的名字,嘴角闪过不易察觉的苦涩,随即又恢复了冰冷的神色。
“既已签字,往后你我便无瓜葛。游余、游乘既选了你,便也算脱离游家,往后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你敢!”
游仁泰气得再次咳嗽,指着游怜山,“余儿和乘儿是游家的孙儿,我还没死,还轮不到你做主!”
游怜山却不再理会,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爹,您好好养病。别再管我的事,也别再管容芝的事,对您没好处。”
门被关上,屋子里陷入死寂。
邓氏抱着容芝,哭得泣不成声,“小芝,游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容芝拍着她的背,眼眶也红了,却还是强撑着安慰,“母亲,会好的。乘儿明日殿试,只要他能考中,游家就还有希望。余儿的病,我也会想办法治。至于和离……不过是一张纸而已,我还是会留在侯府,照顾您和父亲,守着游家。”
老侯爷游仁泰看着她,满眼愧疚,“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容芝摇摇头,“我嫁进游家二十多年,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只要游家还在,我就不会走。”
当晚,容芝没回东园,就在正院守着公爹游仁泰。
长子游乘没敢走远,就在正院的书房休息。
老夫人邓氏,陪着孙儿游乘,坐在他的桌子一旁打着盹。
整个正院静悄悄的,只有烛火和灯笼在跳动。
夜半时分,容芝被敲门声惊醒。
她起身开门,见是虞次,他神色慌张得很,“夫人,城郊那边说,余哥儿的病突然加重!”
容芝来不及多问,抓起外衣就往外跑,“备车!快备车!”
邓氏也被惊醒,忙追出来,“小芝,你小心点!有消息让人回来说一声!”
“我知道!”
容芝的声音消失在夜色中。
马车疾驰而出,朝着城郊的方向奔去。
容芝不敢想,儿子游余若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面对,又该怎么面对游家长辈。
车厢里,容芝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余儿一定要撑住。
城郊的管制点灯火通明。
兵士见容芝来了,立刻领着她往看管游余的屋子走。
容芝刚到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朋友升铭的声音,“快,再拿点热水来!又发热了!”
容芝提着灯笼,冲进屋子,见儿子游余躺在床上,脸色通红,呼吸急促。
升铭跪坐在他的身边,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孩子!”容芝扑上前,握住游余的手,只觉得烫得惊人。
游余缓缓睁开眼,看见容芝,虚弱地笑笑,“娘……来了……”
容芝的眼泪掉在手背上,“娘来了,就在这里,你别怕,会有办法救你。”
升铭微微侧身过来,低声对她说,“傍晚开始发热,一直退不下去。兵士说,这里缺药,只能用水降温。我已经让人进宫,以太子殿下的名义,通知太医院,看看能不能送些药来,,不过,现在还没消息。”
容芝擦干了泪,定定神,“谢谢升铭大人。我守着他就好,你去休息。”
“我还不困,再陪夫人等一会,”升铭没有离开,拿起旁边的布巾,继续帮游余擦拭。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喧哗。
容芝出去查看,一群兵士簇拥着一个人进来,是太医院院判。
院判快步走到容芝面前,躬身行礼,“大夫人,太子殿下得知二公子病情加重,特意命下官前来诊治。”
容芝忙侧身让开,“有劳院判大人!里面请!”
院判为游余诊脉,眉头紧锁,“二公子是虫毒入体,引发高热。幸得之前用了金银花,暂缓了毒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下官开一剂退热解毒的方子,可先稳住病情,至于后续……还需慢慢观察。”
容芝看他写下方子,立刻递给兵士,“劳驾!按方抓药,煎好送来。”
兵士领命而去。
容芝看着院判,满心感激,“请替我转告太子殿下,谢谢。”
院判躬身道,“大夫人不客气,太子殿下说,二公子是栋梁之才,绝不能就此倒下。下官会每隔一日来复诊,直到二公子病情稳定。”
院判离开后,容芝的心放下了一些。
升铭看着她,笑道,“这下可放心了。太子殿下既然出手,二公子的病定会好起来。”
容芝点点头,看向身后游余,重新燃起希望。
身后的游家如今虽难,余儿能好,乘儿能在殿试中得偿所愿,一切就还有转机。
天快亮时,药煎好了。
容芝喂给游余喝下,看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慢慢恢复了血色,松了口气。
升铭站起身,“夫人,我该回府了。你也歇会儿,有兵士照看,不会有事。”
容芝送他到门口,再次道谢,“这次多亏升铭大人。”
“朋友之间,不必言谢,”升铭摆摆手,转身离开。
容芝回到屋子,坐在游余身边,握住他的手。
天渐渐亮了,阳光透照进来。
游余的面颊不再红热,容芝看着他,轻声道,“余儿,天亮了,一切会再好起来的。”
与此同时。
司宁侯府里,游乘已经起身,整理好衣袍,准备出门参加殿试。
老夫人邓氏为游乘整理着衣领,眼中尽是期盼,“乘儿别紧张,发挥出水平就好,你娘和你祖父都在家里等你的好消息。”
游乘点点头,“孙儿知道,定会努力考中状元,为游家争光,也为娘和弟弟争口气。”
他拜别邓氏和游仁泰,走出侯府。
马车早已备好,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游乘望着侧窗外的街景,心中念头愈发强烈。
要考中,要让游家好起来,要让娘和弟弟的余生,安稳些。
64. 长子状元,侯爷过世
容芝从书局捎来的新文集,不过两日,就被游余翻得页角微卷。
城郊管制点,烛火摇曳,映着少年专注的侧脸。
这是游余被困在此地,唯一能暂忘病痛、焦虑的慰藉。
容芝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将最后一页合上,心里的愁又浓了些。
虫咬病的发热症状反复,她母子俩,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满是药味的矮屋。
容芝拨开游余额前的发,“明日我让虞次送书来,你累了,就多歇会儿,别熬坏了身子。”
游余点头应着,目光却仍落在书页上,似是还沉浸在文中意境。
见此,容芝悄悄退到屋外,摸出一枚刻着“不足斋”的木牌,将木牌交给门外的兵士,低声嘱托,“劳烦小哥去前面山下,转交给我府上的侍卫,虞次,请他从书局挑些新书,若是方便,也问问府中近况。”
这晚,虞次果然来了。
他肩上挎着布包,沾着几个泥点子。
却不知为何,他往日总是挺直的脊背,看着微微有些佝偻。
此外,他眼角的泪也没干,鬓边的发丝黏在脸上,看起来颇为憔悴。
容芝见了他这副样子,心猛地一沉。
虞次跟着游家快二十年,是出了名的沉稳可靠,遇上任何事都能应对,也没掉过一滴泪,如今他这般模样,定是府中出了大事。
“虞次,你跟我来。”
容芝拉着他往稍远处的柳树下走,风拂面,柳丝飞,吹不散两人之间的凝重气氛。
她回头望了眼屋内,儿子游余仍是在烛台下翻书,视线片刻不离书页,倒没留意到外面的动静。
“夫人,您要的书我带了,还有贞嬷嬷给的些滋补药材。”虞次将布包递过来。
容芝接过布包,却没心思看里面的东西,追问道,“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阿桔呢?她和孩子还好不好?”
阿桔是她在府中最贴心的人,更是虞次的妻子,容芝现在的反应就是,阿桔这丫头出了危险。
虞次垂着头,嘴唇动了动,却只摇摇头。
容芝又问起婆母邓氏的身体、公爹游仁泰的近况,连三弟妹四弟四弟妹,都问到了。
可虞次要么沉默,要么含糊点头,始终不肯说句准话。
“虞次,你要是再瞒着我,我今日就自己回府去看!”
容芝急了,声音不自觉提高几分。
管制点虽不让随意惊扰,但她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
虞次被她的话惊得抬起头,脸上满是慌张,“夫人万万不可!余哥儿还需要人照看,您要是走了,他怎么办?”
容芝看着他。
他拗不过,犹豫半晌终于松了口,“您若实在放心不下,便回府看看吧,只是……您得快些回来。”
容芝当即决定回府。
她让虞次留下照看游余,又反复叮嘱虞次,“若是他再发热,就先按太医给的方子煎药,我很快回来接替你。”
可等容芝回了侯府,才知她把事情的走向完全猜错了。
出事的并非她长房的阿桔,而是……老侯爷游仁泰。
昨儿后半夜,容芝从家离开时,游仁泰虽说被游怜山气了一遭,精神头却还不错,但这会儿容芝刚一走进正院的门,就听见婆母邓氏难过的哭声。
游仁泰在劝邓氏,让她别太伤心,“这辈子,我怕是不能陪你走下去了,很感激你,帮我照顾家中的孩子们。”
这席话透出的意味,再明白不过。
容芝不自觉加快脚步,她跑进里屋,跑到游仁泰的床边,和婆母邓氏站在一起。
也许是惊讶,也许是欣慰,游仁泰认出是容芝回了家,常年古板的脸孔浮上笑意。
他看着容芝,问了一句“游余”,说道,“你一个人回来,那就是余哥儿没事!可惜我身子不方便,不能去看看他了……”
“父亲您别说了,”容芝的眼泪落下来,她总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情没有多深厚。
可她也知道,自己最擅长的就是自我欺骗,和死不承认。
婆母邓氏神志恍惚着,侧身一把抱住容芝,哑声地哭,并问容芝,“游家是不是快没了,小芝?”
容芝没有回答,只是抬手轻轻地拍邓氏的背,就像哄着年幼的孩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游仁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最近的他,常常无力顾及朝堂,也无力改善和长子游怜山的父子关系,在生命快要到尽头的时候,他开始反思这一生的错误。
他说的,其实反复就那么几件错事,被提到次数最多的,便是他鬼迷心窍,帮李经章做的那一桩惊天换命案。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的阿怜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
容芝陪着他睡着,仔细地探过他的鼻息,确认他只是睡着,才敢离开这间屋子。
她还得赶去城郊,家中和城郊都有她放不下的牵挂,只能安抚完一头,立刻赶去另一头。
正院的老人需要人照看,只能交给信任的贞嬷嬷。
可贞嬷嬷年岁已高,精力不济,容芝又让人去长房东园,喊来贴身的丫鬟阿桔,对阿桔交代再三。
阿桔抱来了女儿阿柳,孩子才只有一岁,性子开朗得很,逢人就笑。
有小阿柳陪着婆母邓氏,容芝便更放心了些。
此刻,阿柳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要容芝抱。
容芝接过阿柳,轻捏她的脸颊,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但就在容芝准备离开侯府时,阿桔又提起一件揪心的事,问她道,“余哥儿没参加殿试,会有什么后果?”
容芝站在马车下,认真地想了想,“你倒是提醒了我,皇命如天,我不能放任此事不管。”
缺席殿试的后果,她没告诉阿桔,具体要怎么做,她也没告诉阿桔。
马车跑了起来,一直走过了街口,容芝才掀开布帘,吩咐车夫说,“去一趟礼部衙门。”
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好奇地问,“夫人要去见大爷?”
容芝嗯了声,没再多说。
去见游怜山是无奈之举,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可能帮忙的人。
但就在昨天,她刚和游怜山“和离”,虽说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可这事闹得满城皆知,今日去找他,免不了要受些难堪。
一个被和离的女子,追上衙门里找男子,这事听着就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劲儿。
容芝咬咬牙,为了儿子游余的前途,她必须走这一趟,必须去“求”游怜山出面。
礼部衙门口的差役见了容芝,看她的眼神复杂。
他们先前见容芝时,哪个不是毕恭毕敬地喊“夫人”,今日却拦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口气疏离,“你找游侍郎?”
容芝放低姿态,厚着脸皮点头,“我有急事找他。”
差役仍堵在入口不让,“夫人,这里是衙门重地,如果人人都像您这样不守规矩,成什么体统?再说了,您如今和游侍郎已经和离,再来找他,怕是不太合适吧?”
容芝看他一眼,忍不住拔高音调,“之前我来,你们也不是这种态度啊!”
差役笑笑,“今非昔比嘛!反正,今日不能再让你进去,也不会帮你通传游侍郎,你最好立刻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他竟是直接拔出佩刀,把刀尖指向了容芝。
容芝捏紧拳头,如是此刻退让,游余的前途便彻底毁了。
她迎着刀刃上前,甚至更大声地说道,“不必威胁我!也给你一句话,如果我见不到游怜山,便在门口守着,直到他下值!”而后,她又往刀刃上逼近一步。
差役被她的气势吓到,忙后退,惊讶道,“你、你果然是泼妇!”
二人的话音震天,争吵的内容还如此大胆,引来不少人的围观。
值房内的游怜山打了个喷嚏,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见来的是容芝,顿时心紧。
他回头看了眼桌上刚写好的本子,这是他准备为游余缺考殿试而准备的本子,打算在皇帝面前求情,为游余谋得一个重考会试和殿试的机会。
游怜山没有拿起那本子,走出值房时,故意板起了脸,装作被打扰,心烦意乱的架势,快步来到门口,对阻拦的差役说道,“何事如此喧哗?”
“回大人,属下这就把她赶走!”差役躬身回了话。
而后,再拔出佩刀,朝着不肯离开的容芝上去。
容芝回过神,仍然没退后,她仰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游怜山,“阿怜,我找你真的有急事!能否请你过来,听我把话说完?”
差役吼道,“放肆!再敢靠近,休怪我刀剑无眼!”
“行了下去吧,瞧你这样儿?也不怕坏了礼部的名声,整天打打杀杀的……”
游怜山烦躁地叹气,直接绕过那差役。
差役不敢违抗,只好收起佩刀,悻悻地退到一边。
而游怜山走到容芝的跟前,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有话就说,说完就走,别在这儿都人现眼,懂不懂?”
容芝点头,伸手拉住游怜山的袖子,好似害怕他还要走。
游怜山原本可以直接甩开她,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任由容芝拉住他,在旁人看不到的瞬间,对容芝苦笑了笑。
“我是为了余哥儿……想着,你是他爹,总不会眼睁睁地看他的前途被毁,明明一身才情,却只能落得个三甲进士,”容芝说。
游怜山岂会不知她的担忧,事实上,他早就想到游余病重缺考殿试的严重性。
依律,凡是会试上榜的贡生,以任何理由缺席殿试,都要被问责。
毕竟是违抗圣旨,罪责深重。
“这事,我也没办法,”游怜山显得毫无容情。
容芝摇摇头,提醒他,“你有办法的!咱家的余儿染了病,命都快没了,所以他才无法参加殿试,并非他自己不想,是身子不允许!”
话音落下,游怜山直直望着她,“如果你说的是真,那现在,你应该拿出太医院的文书。”
他说着,对容芝伸出手,掌心冲上。
容芝这才想起,赶路太急,一时忘了这件事。
但游怜山此刻公事公办的态度,演得太逼真,也太伤人了。
容芝看着游怜山,恳求道,“那你能不能帮忙,跑一趟太医院?我真的走不动了。”
“我凭什么帮你?”游怜山漠然地甩开了她的手。
容芝一个踉跄,连连后退,差点摔下台阶。
等她站稳了身子,再用眼睛寻找游怜山的身影,却只看见差役举刀的手,一步步朝她而来。
“再不走,我只能——”
“不必,我这就走了。”容芝的话音从身后传来。
游怜山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刚才他在表演夫妻感情破裂,委婉地给了容芝一个很关键的建议。
以容芝的聪明,她现在就该赶紧进宫,找太医院的院判,尽快拿到可证明游余病重的公文,然后她才有可能办成她所想要的事情,给游余求一个机会。
游怜山负手走在值房的过道里,忽然听见李经章的咳嗽声。
他抬头,李经章站在他的面前,脸色无波无澜,开口对他说的话却是,“听说,你父亲已经好几天不去大理寺上值了,可是病得很严重?”
游怜山显得漠不关心,“他已经与我断绝父子关系,我没兴趣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经章面露“同情”,点了点头,“镜水,别难过!你想想从前,离开游家对你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你放心,以后你还有我,定会帮你在吏部站稳脚跟。”
“大人的心意,我明白……”游怜山道,径直绕过了李经章。
李经章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今日殿试结束,我在家中设宴,不知镜水有没有空去坐坐?”
游怜山收住脚步,冰冷地看向李经章,“您自己觉得呢?以我现在的状况,适合参加宴席吗?”
李经章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不知怎的,竟有些不知所措,“既然你有安排,那就算了,改日再聚。”
值房的门,开了又关。
李经章站在原地,没想到自己还有需要看游怜山脸色的一天。
不过,游怜山与游家决裂,游仁泰也病倒了,游家在朝中的势力便彻底不存在了。
李经章以为,心腹大患解决,他下一步计划就是推举游怜山进内阁,利用游怜山去攻击秦家、袁家等“太子党”,尽快扶持三殿下取代太子之位,稳固朝局。
然而,李经章怕是想不到。
他深信不疑的“新宠”游怜山,刚刚拿到了他在湖西勾结乡绅和地方官,通过办私学敛财的书信和账本。
锦衣卫佥事钱源,来礼部衙门送关键证物,是受了太子之托付。
对于太子与游家的复杂关系,钱源最近看得越来越透彻。
但在他所有的惊讶中,感到最意外的是,游怜山的原配夫人容芝,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被太子“收编”,是之前众多起朝局倾轧事件中的重要角色。
此外钱源还理解了游怜山忽然离心游家,与李经章走近的真实目的。
一切都是演戏,为了麻痹李经章的警惕心,游怜山甚至和容芝“真和离”,还屡次在公众场合,说出负心汉一般的狠话。
还有游家二公子游余的身世,什么太子少詹事升铭大人的私生子,全是无稽之谈!
目的,同样是为了麻痹李经章。
至于游怜山的父亲游仁泰,当年帮李家换命的案子,太子也早就知道,且在皇帝面前帮忙做好了铺垫,一直极力夸赞游家的二郎游怜泉,说自从游怜泉出任剿匪巡抚,西南战事屡屡大捷,是戴罪立功!
事情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
只等来日,时机合适,再祭出“李经资”这个关键人证,尽力帮游家洗去那段不堪的污点,保全游家的所有人。
太医院,在皇宫高墙内。
容芝药见到太医院院判,首先要进宫去。
她在赶去宫门前的路上,想好了对策,便直接走到门前的侍卫身边,说自己要见太后。
侍卫自然不同意。
容芝便搬出司宁侯夫人邓氏,也就是她的婆母,说邓氏有要事求见太后,请帮忙通传。
邓氏在太后面前是受宠的。
侍卫变得犹豫起来,好声好气地给容芝解释,“今日宫里举行殿试,不好打扰,不如,您明日再进宫见太后?”
容芝哪里等得到明日。
眼下,门前侍卫不配合,她也不敢像在礼部衙门前那样闹大,只能另想办法。
京城里,还有谁能帮她进宫,见到太医院的院判?
正愁容满面,容芝听见有人从身后上来,对她喊了声“大夫人”。
回头,来的正是太子少詹事升铭。
容芝看到了希望,快步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升铭大人,我有急事求你帮忙!”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再有一会儿,宫里的殿试结束,准进士们就会逐一走出来了。
升铭看了眼宫门前的侍卫,给容芝做了个请,“去马车里说?”
容芝跟随他过去,等帘布遮下来,她直接道出所求,“余哥儿缺席殿试,只有拿到太医院院判的诊断文书,才好向皇帝求情。可侍卫不让我进宫,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升铭沉吟片刻,却反问她,“夫人先告诉我,您最希望为余哥儿求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容芝无意隐瞒,“余哥儿的才华,升铭大人是知道的,若他因病缺考,只能被皇帝点为三甲进士,恐怕要抱憾终生!”
升铭明白其中的厉害,“所以,夫人只管大胆地提,您想要什么结果。”
容芝的双手握在一起,郑重开口,“只求皇帝开恩,准予余哥儿在三年后重新会试、殿试。”
诉求明确,但升铭告诉她,只是拿到太医院的诊断文书,完全不够。
容芝看着升铭,只好说道,“如果太子殿下肯出面,此事定能有转机。”
听言,升铭笑笑,“原来夫人早就盘算好了太子这一步棋。”
容芝忙掏出袖袋里的银票,而银票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有用的筹码,“请升大人笑纳。”
那些银票,来路很清白,是容芝从书局的生意里一点点积攒出来的。
只是她原打算用这笔钱支撑奄奄一息的司宁侯府,此刻却必须提前拿出,一次性花个干净。
没事,千金散去,再攒就好。
“夫人这是做什么?”升铭把她的银票推回来,“您与太子殿下接触这么多年,难道还会误会他的为人?眼下司宁侯府情况紧张,一大家子的人都指望着你生活,所以,太子更不会要你的银票。”
容芝急得眼泪滑落,重重点头,“还请升大人指点,需要我为太子做什么,他才愿意帮一帮余哥儿。”
“什么都不用做,太子希望游家所有人都好好的,尤其是游乘和游余二位公子!”
升铭的话,点醒了心急如焚的容芝。
她捏着厚厚的银票,说道,“受人之恩,涌泉相报,只要太子殿下能帮余哥儿,此后游家必定报答太子殿下!”
“夫人言重了,行,事情说定,您现在回侯府等消息,一切交给我们,好不好?”
“多谢殿下和升大人。”
容芝并不知道少詹事升铭如何说服太子,而太子又用了什么话术说服皇帝。
她听升铭的安排,在司宁侯府等待,直到日头西斜,长子游乘从外回了家,还是不等来升铭的传信。
游乘回家先去了正院,看望祖父祖母。
邓氏虽说哭得伤心,却可忍着痛苦,与游乘聊上几句。
相比之下,祖父游仁泰的情况更为忧心。
听伺候的丫鬟说,游仁泰已经昏睡一个多时辰不醒。
游乘不敢轻易离开游仁泰的床前,只让丫鬟去长房东园转告他母亲容芝,说他回家了,想在正院多陪陪祖父。
容芝听说游乘回家,便知这孩子终于完成了关键的殿试,以他的才学,拿下一甲前三不成问题,但是,容芝心里始终没轻松,还担忧着没着落的游余。
思来想去,她当然不敢贸然前往太子府,也怕侯府出事,她没敢带走虞次,只独自驾马车前往千家胡同,想从那边打探一点消息。
千家胡同的房牙行,居然关了门,门上挂着锁。
容芝吃了闭门羹,失望占据了她的心,她赶着马车往侯府走,经过自家的不足斋,掌柜老周迎出来,拦住她的马车,悄悄指了指书局的二楼窗口。
那边,一道身影站在窗后,瞧着,很像是游怜山。
这人已是李经章的“走狗”,此时来书局等她,实在冒险。
容芝带着气劲儿,上了二楼,打开了门,却没再关上。
“游侍郎,找我什么事?”容芝故意冷着口气说话。
游怜山对她笑笑,随即恢复漠然,“怎么?这不足斋,是我游家的产业,我不能来?”
容芝坐在桌前,轻拍对面的空位,示意他坐下说话。
但她的嘴上继续狠道,“才过了两天,你已经忘了?那日在侯府,你父亲游仁泰已经与你断绝关系,你就不再是游家人,这游家的书局,自然也和你没关系。”
游怜山坐在对面,倒了杯温茶给容芝,配合着,回道,“笑话!就算我被赶出游家,可你签了我的和离书,不再是游家媳妇,还想霸占游家的书局,简直不知廉耻!”
这下,容芝听得来了气,瞪游怜山一眼,半真半假道,“游怜山……你才不知廉耻!!”
游怜山猛地点头,压低声音道,“对,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小芝,你受苦了。”
容芝叹气,同样低着嗓子,“我没关系,今日我见过升铭,请他帮忙找太子出面,为游余缺考求情。”
游怜山看看天色,“结果?”
容芝摇头,没说话。
游怜山见状,立刻起身,“那我再去找找李经章,让他出面。”
容芝惊讶地上来拉住他,“你疯了?且不说李经章不会帮游家,你现在这样,李经章肯定怀疑上你的。”
游怜山想了想,“但你别忘了,李经章是礼部尚书,他出面为病重的贡生说话,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是顺水人情罢了。”
容芝觉得不妥,事情没到那一步,升铭那边,说不定正在赶去侯府传消息。
已经和离的夫妻俩简单见了一面。
容芝要走了,游怜山与她一前一后下楼,站在门前,沉默着目送容芝的马车离开。
侯府门房见容芝回家,提着灯笼跑上来。
接着,一封信交到了容芝的手里。
容芝就着门房举高的灯笼,拆信一看,总算安了心,应了她请求的升铭,在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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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写道,太子已经说服皇帝,同意给游余多一次机会。
正感到松了口气,却听身后有骑马的人来到。
那人是太监模样,嗓音尖细,举着一副圣旨,对容芝问道,“站着的,可是贡生游余的母亲容芝?”
容芝忙应声,见太监展开了圣旨,还好心提醒她该接旨了。
这道圣旨被门房送去了正院,也好让老夫人邓氏高兴高兴。
容芝坐在侯府门前的石阶上,感到双腿发软,却喜极而泣。
后来,长子游乘来门口扶着她,母子俩在门房坐了会,容芝说现在就去城郊告诉游余这个好消息。游乘却坚持陪她一起去看看弟弟。
那时容芝还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劲,只以为游乘一整天没见弟弟,甚是担心弟弟的身体。
母子俩的马车停在城郊的集中管制点。
兵马司的兵士被容芝问起,说太医院的院判刚刚来给游余复诊,“二公子已经退了热,那太医院的方子,起效了。”
容芝听了并不乐观。
这虫咬病的症状就是反复高热,儿子游余暂时退了热,不知哪时候又会发热,身陷危险。
屋里光线很弱,大家被送到这里,多是已经丧失康复的信心,没什么求生欲。
或是躺着流泪,或是坐着发呆。
像游余那般,点了烛台专心看书的人,也有零星的几个,那些人都没有游余的经历惨痛,夺了会试会元,只差走完殿试便可得到授官,走上仕途,但遗憾地止了步。
容芝想着,来到游余的身边,坐了下来。
游余抬头,喊了声,“娘……哥哥!”
游乘早已热泪满眶,赶忙抹去,握起了游余的手,“你还看什么书?要多休息啊。”
游余摇头,“我可睡不着!而且,我也不敢放松警惕,等三年后,还要考状元的!”
游乘抱住游余,哭出了声,“好,我等弟弟的喜讯。”
容芝嗓音哽咽,等兄弟俩平复下来,才将带来的圣旨拿给了游余。
一一看下来,游余的嘴角慢慢上扬,最后合起来,对容芝说,“母亲,您放心,我肯定能活到三年后。”
一听这话,容芝顿时反应过来,又把圣旨拿回来,展开仔细地看,这才发现皇帝同意让游余参加三年后的会试、殿试,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患了虫咬病的游余,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游余,可以健康地活到三年后。
莫说是健康,以游余目前的状态,他能不能活三年,都成了大问题。
容芝顿时哭出声来。
连日的奔忙劳累,没让她感到绝望,但只是看了这道圣旨,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弦。
然而她的哭声混杂在周围其他人的哭声里,压根算不得突兀,反而十分应景,也没引起旁人过多的关注。
唯有不远处看守的兵士走上前来,询问容芝需不需要帮助。
容芝无法开口,长子游乘帮她回应兵士,说没事,为弟弟游余的病感到难过罢了。
到了后半夜,容芝所担心的事情发生。
游余又开始高热,她一步也不敢离开,是游乘帮忙烧水,熬药,再由她一口一口喂给游余服下,不知是不是太医这次的方子真的有效,而是游余对这病有了抗体,过了半个时辰,热就退下来,睡了过去。
容芝想起兵士的话,又让游乘多熬了几罐子药,分发给其他正在经受发热之痛的病人,几个时辰过去,那些人也慢慢退热,入睡,容芝看着大家,开始相信了这是太医的方子起效。
退热之后的病人过来向容芝道谢,家属聚在一起,说到太医院研究出的治病药方,已经有不少医馆自发贡献草药,制作大量的免费汤药,发放给所有染病的人。
“牵头此事的人,好像是翰林院的一批进士,只记得有个叫赵决的。”
游乘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与母亲容芝交换个眼神。
四年前,他因侯府丧期,无法参加那次的会试,而他的朋友赵决一举夺得当年的探花,如今在翰林院已有四年,他俩虽然没有机会见面,游乘此时听别人说起着赵决,心中是高兴的,欣慰的。
“哥哥,你是不是想起了刘子应?”安静中,游余问道。
游乘看他一眼,勉强笑笑,“这么多年过去,想必他也有自己不一样的生活吧。”
容芝递给他一碗水,“今日流了太多泪,你多喝些。”
游乘接住,不免又叹了一声,“子应当年生病,如果他没找到医治之法,便是早就……”
他没说完,也不敢往深处想,这些年京城一直没有刘子应的消息,是因为什么呢。
母子三人在城郊守了三日。
游余期间发热过几次,持续时间却都不长,似乎他的病已经出现重大转折,慢慢朝着康复的方向发展。
但是这并不会改变母子俩即将离开京城的行程。
离开京城的日子已近,容芝必须尽快安顿好长子游乘。
从城郊回侯府的马车上,她又劝了一回游乘。
说他祖父祖母同样需要他的照料,而且殿试放榜在即,之后所有的官方活动,他都必须参加,不可缺席。
放榜首日,传胪大典、张挂金榜、跨马游街。次日,琼林宴。第三日,诣孔庙、行释褐礼……上表谢恩、题名刻碑……
“你先留在侯府,行吗?”容芝口气诚恳。
游乘无法反驳,母亲所提到的活动,他一个都躲不掉,而放榜之后,庆典仪式之后,他需要立刻前往翰林院或其他衙门上值,同样是耽误不得。
他看着母亲眼下的青黑,这些日子,母亲为了弟弟,连轴转得几乎没合过眼。
他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儿子听母亲的,留在侯府照看,等母亲和弟弟三年后回京。”
次日清晨,宫门前旌旗招展,新科进士身着锦袍,按名次排成长队。
游乘站在最前端,一身状元红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在百官注视下,他接过皇帝亲授的刑部主事官印。
这职位,恰是他三伯游怜钊曾任职的地方,也算间接继承了家族衣钵。
离宫时,游乘得到许多同年进士的祝贺,也有不少新晋同僚,约他参加庆贺宴席,都被他一口回绝,他说家中还在丧期,无法参加宴席。
游乘正低头走着,胳膊被一只手拉住。
回头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父亲游怜山。
“游侍郎,”游乘抽回胳膊,如同对待陌生人一样,行了礼。
游怜山的脸一僵,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带着点委屈,道,“乘哥儿怎么如此见外?”
游乘在此行礼,“不知游侍郎叫住下官,有何事指点?”
游怜山只好松开他,摇了摇头,“无事,就不能与你说说话?好歹,我也养了你十多年,你竟对我这么冷漠?是打算彻底忘记了养育恩?”
游乘依然躬身,不起,“不是下官忘了,是游侍郎自己忘了,您如今已不再是游家人,也不再和下官有任何关系……哦,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吏部,而游侍郎还是吏部尚书,我们也只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仅此而已。”
游怜山的嘴角扯动。
游乘漠然地站直了身子,又问他当真没有事要说吗。
“有,想恭喜你高中状元,心愿得偿!”
“谢侍郎大人。下官还要赶回家,给祖父祖母、母亲和弟弟报喜,就此告辞。”
游乘仓皇地小跑,追上前面不远处的同僚们,装作无事发生,与其他人继续说着什么。
直到这时,游乘才知,之前在京中肆虐的虫咬病,已经被太医院攻克,而解决此事的最大功臣,竟是几位西南本地的赤脚大夫。太医院收到西南巡抚游怜泉搜罗的土方子,结合京城的实情,终于找到了行之有效的解药,彻底根治了无数患病的百姓。
送母亲和弟弟游余离京的那天,赶上一场暴雨。
从前一日夜里就开始下,京中的池塘都满溢出来,就像游乘无法排解的不舍。
侯府不能有事,书局也不能有事。
游乘让母亲放心,如果侯府碰上他解决不了的难处,会去千家胡同找升铭大人和太子殿下。
容芝隔着雨帘点头,声音被雨声模糊,“你在京中照顾好自己和祖父母,别牵挂我们。”
宜州,地处国境的东南角,物产丰富,民生富饶。
容芝这一路从京城到宜州,不过半个月,路上儿子游余又反复了几次发热,她去沿途的医馆抓药,熬药,喂药,但不知怎么回事,药效竟然打了折扣。
入城这日,容芝的母亲孙氏早已在城门口等候。
老夫人鬓发已白,见了女儿和外孙,没说一句寒暄话,只拉着容芝的手问,“路上累不累?余哥儿的病怎么样了?”
容芝没有隐瞒,说她一切都好,但儿子游余的病有些回头,好像变得严重不少。
回家后,孙氏请来了整个宜州医术最好的大夫,帮忙检查了容芝带着的药方。
大夫看过药方,认为太医院的法子没问题,问题出在其中的一味药。
南北两地对那药的称呼,有差异,许是中间出了差错,用错了药才没发挥出药效。
可那大夫又说,方子里的那种药,在宜州本地的品质不行,最好还是用京城附近的。
这又给了容芝一道难题。
一来一去,耗费一个月,这期间,游余就得靠着自己去抵抗病症,恐怕稍有不慎就要留下遗憾。
容芝让家丁在全宜州采买最高品的药,另一边也计划再回一趟京城,买药。
正打算次日就出发,却没想到当天晚上,升铭竟然冒大雨追来了宜州,还带了足够的新配药包,说是太子交代他办的,怕宜州这边没有药。
容芝当即去熬好了药,一个时辰后,游余的热症康复,一场虚惊过去了。
然而,升铭这一趟来宜州,不仅带来了可以救命的药包,也带来了一道沉重的丧讯。
“夫人你一定保重!老侯府和老夫人,都过世了。”
哐啷一声。
容芝手中的药碗摔在地上,溅了一地。
她僵在原地,脑海里回响着升铭的话,侯府的二位老人,怎么走得如此着急?
游余看着母亲惨白的脸,轻声问,“娘怎么了?”
容芝抱住儿子,嗓音哽咽,“没什么,就是……你祖父祖母……没了。”
雨还在下。
宜州的夜幕里,响起游余压抑的哭声。
65. 侯府不在,重考会试
关于要不要回京,奔丧公爹婆母,容家母亲孙氏的答案是,“当然要去。”
对此容芝自己也认同。
她与游家的近二十年牵连,不会简单地因为她和游怜山和离而断。
何况儿子游余是游家的孙辈,理应送祖父祖母最后一程。
只是游余的伤病还没完全康复,在来宜州的路上又跟着她吃了许多苦,如果他们这就直接返回京,游余难免有伤及根本的风险。
“这没什么,咱请个大夫,跟着一起上路!”父亲容续引,给了容芝中肯的建议。
容芝听了这话便再也没有理由推辞,她向刚刚重逢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子道别,连夜就动身,返回京城奔丧。
城头的石板上,雨水未干,容芝和游余站在马车边,转头对城楼下的亲人挥手。
请来的随行大夫帮着少詹事升铭大人,把堆成小山的药包搬上另一架马车,升铭也对容家人挥挥手,高声喊道,“容老先生,老夫人,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远远地,前户部尚书容续引的面上浮出笑,对着升铭微微点了点头。
容芝靠在马车的侧窗,等自家亲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正闭着眼睛,靠在她身边的儿子游余。
“娘,您说爹会不会回游家吊唁?”安静中,游余忽然问道。
容芝笑笑,“不知道,我与他住在一个屋檐这么多年,很多时候都是拿不准他的。”
游余这时仰起脸,“这么说,娘和爹这次是真的和离?不是做戏?”
容芝微怔,为了这次计划的逼真,她和游怜山演着演着,好像连她自己都有点相信,游怜山早就厌烦了她。
这会子她被亲儿子问到,她却给不出准话,只好半玩笑地说,“你从哪儿看出,我们不像真分开了?”
游余缓缓摇头,轻声道,“我说不上来,但就是有一种感觉,您还是舍不得爹,爹也舍不得您,但碍于某件事情,你们必须分开。等那件事结束了,过去了,您和爹又会和好如初了!”
容芝摸摸他的发顶,含糊着说,“谁知道呢!”
入京城的时候,已是七月中旬。
盛夏时节,空气闷热,容芝和游余身上还穿着稍厚的春衣,来到街市上,母子俩去相熟的裁缝铺添了两套清凉的夏衣,被店主认出来。
“游大……容娘子和余哥儿回来了?”店主机灵得很。
容芝回笑,还赶着回侯府,忙付了银子,告辞。
那店主却追了出来,把银子还给了容芝,“如今这光景,您别破费了,几件衣裳而已,就当是我送给您的礼物,若没有不足斋的慷慨解囊,城中百姓还在受虫患之苦呢!”
这话便叫容芝听出些内幕。
原来她不在京城的这一个多月,发生了这么多事。
“再则,您婆家已经……这些钱您留着傍身吧。”店主说着竟抬手抹了抹泪。
容芝顿时不解,只得追问道,“您这话什么意思?”
店主却没继续说下去,坚持把银子塞在容芝的手里,回了店里。
事情如阴云,笼罩在容芝心头。
她有点忐忑,怕是游家的四弟、和弟妹们出了事,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真正出事的是二房的侄女游宜,和三房的侄女游雅。
入城之后,容芝便和一路护送的少詹事升铭分开了。
那位从宜州请的大夫,也被容芝打发回宜州,她和游余来到熟悉的京城,不再需要外地的医生。
晌午时,气候最是热。
容芝看着越来越近的司宁侯府,忽然有点不敢相信,才一个多月,那道朱红的大门,似乎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门房来迎接,是年迈的王伯。
容芝瞧着他花白的须发,颤抖的双手,到底没忍心麻烦王伯,便朝门房处喊了一嗓子。
隔了片刻,里边没人出来。
游余在旁见了这一幕,不觉啧了声,有些动气,“干嘛呢!一个个的……还不出来干活!”
王伯面色是有些尴尬,“余哥儿,不必喊了,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侯府,眼下只有我一个老东西在。”
游余不觉一愣,半晌合不上嘴,“您说什么?!就您一个人在?”
他大概不信,跳下马车,直奔着安静的门房而去,而后,再出来时,似乎大为失望。
容芝喊道,“来,哥儿,你病好得差不多,帮我跑一趟东园,找你虞次叔来帮忙搬东西。”
游余应下,这就如从前的生龙活虎,跑着跨过门槛,一溜烟地消失了。
王伯望着游余的背影,“咱家的哥儿,能逃过阎王爷的手掌心,往后必定一生顺遂!”
容芝不信佛,也不信神,此刻却愿意信王伯的话,而她希望一生顺遂的,也不止有游余,还有游家的所有其他人,尤其是年轻的孩子们。
容芝和王伯在马车里收拾行李,等了许久也没见虞次出来,以为是游余回京见了人,一时太高兴,忘了她的吩咐。
她把行李拜托给王伯,自己也进了门槛,直奔着长房的东园过去。
路过公爹婆母从前住的正院,容芝见大门关着,里面毫无生气。
脚步不由加快,她感觉有点不对劲,就算侯爷和老夫人过世了,下人们或许离开这里另寻出路,但游家……不该如此安静。
游家还有能顶事的人在的。
她长子游乘,四弟游怜柑,还有两个弟妹,都还在游家的。
正想着,容芝已经来到东园门前,门开着,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音调很高,话却十分不中听。
“四伯,你怎么能把雅妹妹嫁给杜家人!难道你忘了杜家对游家的恨?”是游余在争辩。
“这事你别管,也轮不到你管!你不在京城,不知道许多事都变了,”游家四郎游怜柑说。
容芝快步走进门里,一眼就看见站在院中拉拉扯扯的四房一家子。
几人之中,最可怜的是十三岁的侄女游雅,她的两只胳膊被二哥游余和她爹游怜柑分别拽着,像是要被从中间撕开了,紧紧皱了脸,表情越来越痛苦。
这时,游雅看见了回来的容芝,立刻喊道,“大伯母——”
容芝上来,一下就掰开了四弟游怜柑的手指,惊讶道,“你这是要干啥呢?不顾孩子死活了吗?”
她的力道很大,游怜柑被她掀开,后退好几步才站稳,等他看清了容芝,表情从慌乱恢复成冷静,再咧着嘴,对容芝笑道,“大嫂?路上累不累?”
容芝看了他一眼,先把侄女游雅拉到身边,紧紧抱住,才对游怜柑说,“只要游家好,我再累也没关系。”
游怜柑抿唇笑笑,还想说什么,可容芝已经牵着游雅进了里屋。
游余跟着跑,站在屋檐下,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四伯游怜柑道,“雅妹妹住在我这儿,好得很,您和四伯母回北园去。”
一直沉默着的四房媳妇白氏,这时才回了神,笑着点头,“行,雅儿就喜欢她大伯母,出嫁之前,就让她在东园住着吧。”
话是对屋檐下的游余讲的,白氏的眼睛看着的,却是她的夫君游怜柑。
游怜柑听了,嘴角轻扯,“……也好,大嫂回来了,由她送雅儿出嫁,雅儿会高兴点。”
游余不敢置信地眨眨眼,开口的语气冰冷,“你俩还打算盘呢!不是,那杜家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祖父祖母刚过世,你们就迫不及待要把雅妹妹卖了?”
游怜柑哼了声,低着头,“反正是你想不到的数目,也是我这一辈子赚不来的数目。”
旁边的白氏拉了他的胳膊,小声嘟囔,“少说几句!大嫂会赚钱,手里管着咱家的四五间书局,你把大嫂得罪了,她要是不给咱分钱,那你找谁去?”
游怜柑看看白氏,许也是反应过来,脸上又挤出笑,“余哥儿,我们听你娘的,这就回北园去,你们路上舟车劳顿,好好歇着吧。”
游余想了想,叫住游怜柑,“还有件事儿,想问问四伯。祖父祖母葬在哪儿?灵位呢?”
游怜柑的脸色一变,抿着唇,低下头不再说话。
一旁的白氏接了话,她苦笑道,“还有什么灵位?游仁泰是罪臣!就因为他,游家被所有人耻笑、排挤,你四伯也被赶回了家,说他学不配位……”说着,她的眼泪洒下来,看着不似在装。
“罪臣,”游余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终是明白了游家面临着怎样的困境。
“连灵位都没有。”
游余把听来的话,转告给母亲容芝,见她好似没有反应,游余才更着急,“娘说,这怎么回事?有太子殿下在,也没能保住祖父?”
容芝从箱笼里挑了件自己的新衣,递给侄女游雅,让她去偏房里换上。
游雅身上的衣裳被父亲游怜柑撕破了,此刻可怕的父亲不在,她才敢大声地哭出来。
游余听着心疼,抬手抹去她的泪,“雅妹妹别怕,如果不是你自愿的,有我和母亲在,谁也不能强迫你。”
游雅抬头,泪眼汪汪,“二哥!你有子应哥哥的消息么?”
话音落下,屋子里顿时安静了。
游余不知怎么回答她,因为刘子应早在五六年前就失联了,如今,更不知他是死是活。
不过,游余听出了游雅话里的意思,“你喜欢刘子应啊?”
游雅脸红了一瞬,随即,跑进偏房,哭声却比之前更大了些。
大概因为她感到绝望,居然对一个销声匿迹多年的人,念念不忘。
“娘你不会早看出来了?”游余诧异地望着一脸平静的容芝。
“反正我知道,你是刚刚看出来,”容芝叹了一声。
她想起回来东园没见到虞次和阿桔,便抓过游余的胳膊,“见没见虞次?人呢?”
游余一拍脑袋,“这事叫我忘了……瞧瞧四伯和四伯母给我闹的……”
说着他走出里屋,在院子里喊道,“虞次叔,阿桔姑姑?”
无人回应。
容芝的心又是一沉,想着他们也许是出门办事去了。
她对偏房的游雅说,“衣裳合不合适?”
游雅拉开门走出来,“合适的。”
这丫头才十三岁,已亭亭玉立,哪怕此刻她脸上带着泪痕,也是花容月貌。
容芝对游雅招手,“走,和我去西园看看。”
游雅牵住她的手,站在原地,“大伯母,宜姐姐她……呜呜……”
容芝听言,脚步狠狠一僵,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她怎么?”
游雅好不容易停住的泪,又如断线的珠子,“她今日被送去了杜家!”
看来事情比料想的还要严重。
容芝赶忙问起虞次、阿桔去了哪儿。
游雅告诉她,这两个人被四伯赶出了游家,因为虞次叔坚决不让送走游宜姐姐。
“那你三伯母呢?”容芝急道。
游雅吸吸鼻子,“还在西园,也不知怎么的,这次她倒没去寒山寺,非说要守在游家,等大伯母您回来。”
总算有一件欣慰的消息。
容芝稍微松了口气,却也来不及去西园见三弟妹李氏,只吩咐游雅到西园,和李氏呆在一起,然后,把西园的门锁了,谁来叫门也不要开。
“我爹来,我也不开么?”游雅犹豫道。
容芝还没说话,从身后跑上来的游余对游雅说,“不开!除非,雅妹妹想和宜妹妹一样,被送去杜家受苦。”
游雅的脑袋摆得像拨浪鼓,“我不要!我不要!!”
容芝拍拍孩子的手背,“不想去,就听你二哥的,谁来都不开门,记住了?”
游雅重重点头。
让两个女眷互相守护,容芝终究不放心,忙摸出两张银票给游雅,“这是四百两,你收好,以防万一。”她能力有限,能给游雅的,也只有这种身外的东西了。
容芝还得去杜家,把侄女游宜要回来。
二弟游怜泉在西南前线,把女儿游宜交给了她,是无奈,也是信任,她决不可辜负这份信任,要尽所能去保全游宜。
杜家,在闹亲。
容芝被杜家人拦在大门外,隔着好几道墙,听见侄女游宜的哭声,心像是被人揪着,疼得她的鼻子发酸,咬牙切齿。
“杜明!你给我滚出来!”游余不是忍得了气的性子,扯开嗓子就冲里面喊。
隔了会,杜家的管家铁青着脸出来。
他没认出容芝,只瞪着游余,“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病秧子!”
周围的人跟着哄笑,大家说起一个多月前,游余因病缺席殿试。
那时,所有人都预料着,游余要连累整个游家,被皇帝问罪,却没曾想,这小子居然得到太子殿下的保举,顺利得到一个重考会试的机会……
不过,那时大家有多羡慕游家和游余,现在就有多鄙视游家的下场。
前日司宁侯府的两位老人前后过世,接着,游家的好运就结束了。
内阁首辅李经章上本弹劾,声称游家和太子炎准交往过密,结党营私。
隔天起,游家的结党案子就转交到了锦衣卫佥事、钱源的手里。
游家四郎游怜柑被国子监赶出来。
听说,是杜家为游怜柑求情,他才免过了牢狱之灾,但这辈子的路已经走到了头。
杜家帮游怜柑,可不是白帮。当时,杜明就提了条件,让游怜柑把女儿游雅送给杜家眼盲的二郎做妻子,而杜明自己也看上了游宜,假模假式地对游怜柑说,“如果你能先把游宜送来杜家,我可以宽限你几天。”
游怜柑怕妻子白氏怪他,只好把手伸向二房侄女游宜,做了恶人。
他以为杜家真的能守信,放过他的女儿游雅,可杜明用行动打了他的脸,昨日竟找到了游怜柑,要求游怜柑三天之内把游雅送去杜家。
否则,游怜柑别想继续留在京城。
从这些人嘴里听完前因后果,容芝想着,游家被问罪的理由,竟是“结党营私”。
如果游家真被问了这么大的罪,是会被满门抄斩,一个不留的。
也亏得四弟游怜柑读书半辈子,还在国子监过了多年,连杜明的这点小把戏都看不穿,被杜明耍得团团转。
不过眼下,容芝最该担心的,是二房侄女游宜。
她看向居高临下的杜家管家,笑了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杜家管家戏谑道,“没好处的事,我不做。”
容芝递上银票,“这是五十两,够你好好吃几顿。你去通报杜明公子,就说游家长媳容芝,想和他谈一谈。”
那管家揣上银票,拱手转了身,走进门里。
游余松了口气,低声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容芝帮他整理松散的额发,“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你娘没别的,就是钱多!”
这话声音不算小,便是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或许,这游家不如从前了,但也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柿子。
一时间,周围议论四起。
稍微明白事理的都想过来,只听有人问道:“怎么游家被打成了太子党,有结党之嫌,家产却没被没收?”
其他人附和,“是呢!真奇怪。”
容芝回头看向人群,正要看看是谁为游家说话,便撞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游怜山来了。
他的随从高呼,“吏部尚书来贺杜家。”
顿时,人群自动散开,为游怜山让出一条路。
容芝转过头,只把儿子游余揽在怀中,装作不认识游怜山。
“你回京了,”游怜山在她身后说话,“余哥儿的病好像也好了。”
容芝仍背着身,一垫脚,往杜家家门里看了看。
杜家管家出来了,领着杜家大公子杜明。
“杜郎中!”游怜山先发制人,打了杜明一个措手不及。
而杜明是看见了容芝和游余,却被游怜山这一声镇住,身子一愣,忙跑下石阶,到游怜山面前行礼,“下官见过游尚书。”
游怜山笑了两声,抬手点了点杜明,“你说你,杜家有喜事,也不让我进去喝口茶?怕我要抢走新娘子?”
杜明说,“不敢不敢……您请您请……”他给游怜山做了个请。
游怜山没走,看了眼身边的容芝和游余,“容娘子要一起喝杯茶吗?”
容芝没说话,倒是游余没好气地看着游怜山,“少在此假惺惺,惹得我娘不高兴!我祖父祖母刚刚过世,你就来参加喜宴?成什么样子!”
游怜山被这话听笑了,但面上绝不显山露水。
甚至他还顺着游余的话,对杜明回绝道,“听见没?这病秧子点我了!他说,我爹娘刚走,我喝了你杜家的喜茶,就成了不孝子。”
杜明抿唇笑笑。
杜家管家却冷道,“游尚书不早就和游家断绝关系,还在意是不是孝子?”
杜明听了用力踢一脚管家,“闭嘴!”
游怜山好似不介意,对管家笑道,“还是你说的对,我脱离游家,背叛父母,早就是游家的不——孝——子了。”
管家立刻跪在了游怜山脚边,额头紧紧贴着地。
游怜山却没管这人,只把目光落向了还直挺挺站着的杜明,喊了声,“杜郎中,你说呢?”
双腿一软,杜明也跪了下来。
他慌张地回话道,“游尚书提醒得对!家父丧期未过,杜家不该办喜事,更不该娶媳妇。下官这就进去,散了宴席,散了众人,决不敢顶风作案。”
游怜山没再回话,也没进杜家,就站在门前没动。
他的随从招呼围观的百姓,杜家今天没有喜宴,大家忙自己的去,别挤在杜家门前。
没过一会,杜家墙内的动静当真停了。
只是容芝还是能听见侄女游宜的哭喊声,便给了儿子游余一个眼神,“去带你妹妹出来。”
游余前脚跑了进去,游怜山的随从后脚也跟上了。
容芝看看游怜山,此刻周围没了人群,她对他说,“幸好你来得及时。”
游怜山摇头,“你别怪我来得太迟,就行,如今我是李经章的人,不好轻易出手。”
容芝明白他的难处,做卧底的事儿,可不轻松。
而今日游怜山到杜家闹这一出,也不算直接帮游家,可谓手段高明。
他的能力,容芝是放心的,“我替二弟谢谢你这大哥了。”
游怜山的眼底闪着泪,喉结滚了滚,“现在游家情况特殊,虽然皇帝没有明面追究游家,但爹娘连个灵位都没有,你肯定很着急吧?”
容芝看得透彻,“急是没用的,你才是游家的儿子,肯定比我更急,还有太子殿下那边,他不会不管游乘和游余。”
想起长子游乘。
容芝好像回来之后也没见到他,便问游怜山,“乘儿也出事了?”
游怜山点点头,“他的问题,更严重一点,他和姜归敲了登闻鼓……”
“这,为了什么呢?”容芝不解道。
游怜山啧了声,“当然是为了游家!”
容芝叹气,“没想到乘儿也会如此不冷静,他应该明白,冲动解决不了游家的问题。那他现在,被关在刑部大牢?”
游怜山纠正她,“没有。刑部袁尚书觉得,刑部大牢不安全,把乘儿又送去了诏狱。”
这也算是二进宫。
不过诏狱是锦衣卫的地盘,锦衣卫又是太子的地盘,说起来,游乘和姜归呆在诏狱,确实可以避免被李家的人算计。
容芝对游乘的下落放了心,这时,儿子游余牵着穿喜服的游宜跑出来。
游宜到了容芝面前,一把扯掉头上的金饰,深深扑进容芝的怀中,“大伯母!!”
容芝捧住她的脸,亲亲孩子的额头,“没事了,杜家不敢欺负你了。”
另一边,游余看见游怜山,“你干嘛还不走,是现在的吏部衙门太闲了吗?”
游怜山抱起双臂,苦笑一声,“嘚!我自作多情,自讨没趣……走了,回吏部衙门喝茶。”
跟着来的随从,警告杜明,“杜郎中不是初犯了,里面的厉害,你要有数!若再不改,别怪游尚书不顾杜老的情面,一状告上去,拿了你的乌纱帽!”
杜明躬身道歉,“谢谢游尚书的教导,以后不敢了。”
随从懒得多看他,转过头,给旁边的游余、容芝行了礼,便跑着追上已走远的游怜山。
容芝考虑到游宜的打扮,几人不好直接走路回游家,正要让游余去前头街口租马车。
游余眼睛一转,指着杜明道,“你!给我娘和我妹妹,找马车来!”
游宜却不满意,“我不坐杜家的马车,宁愿走路回家。”
杜明陪笑一记,示意一旁的管家拿出银票,双手递到游宜面前,“一点补偿,请游娘子收下,游家往后过日子,不可少了银子。”
容芝听不得这恶心人的话,拉着游宜就走。
游余对杜明怒说,“你小子,给我等着!敢欺负我妹妹和我娘,这笔账,没完!”
街口的马车多的是,刚才不过想图个方便,少走几步路。
游余这会子先把游宜扶上车,又来扶容芝,跑前跑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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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是汗。
鞭子一扬,马车便跑起来。
车里,游宜靠着大伯母容芝,哭累了就睡过去。
容芝帮她拆掉了头上的发髻,和金饰,全部扔去一边,又拿帕子擦掉她哭花的喜妆。
原本,容芝是给游宜想好了成亲对象的,便是那江陵来的姜归。
可惜之前姜归对成亲之事不关心,一心只想考科举、奔前程。
也不知,到了现在,姜归夺得殿试探花,他的心意有没有改变呢。
回到游家,门房王伯上来迎他们三人,见了游宜,老人又哭了一阵。
游余扶着王伯回门房,却没想到他的虞次叔和阿桔姑姑,居然抱着阿柳,等在里面。
前话不必多说。
虞次抓着游余的肩,看了又看,阿桔边哭边说,“哥儿终于是活过来了!”
他们出来见容芝和游宜。
阿桔抱着阿柳,阿柳对游宜喊“姐姐”,逗得游宜笑了一下。
容芝与阿桔交换眼神,彼此懂得彼此,“还是一家人在一起好。”
然而,公爹婆母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容芝记着游怜山的话,先忍着这口气,去正院的院子里,在火盆里烧了厚厚的纸钱、纸房子、纸马。来自现代世界的她,虽然知道人死没有灵魂,却把这些祭祀的事认认真真地都做了,唯一的遗憾是,考虑着朝中局势,她不可为二老立个灵位。
入了夜,蚊虫出没。
容芝记挂诏狱里的长子游乘,让虞次带着银票去找锦衣卫,送了些驱虫的艾草。
想着,等游乘见了那些东西,便对游家放心些了。
这一晚,太短。
容芝在床上无法成眠,但再一睁眼,天光已是大亮。
她想去厨房做些小云吞,给三弟妹李氏、侄女游雅、游绵送去。
可一走出里屋,便从虞次的口中听说了一件大事。
经过李经章的挑拨,游家结党的案子,扩大了。
锦衣卫得到消息,今天就有人来查封侯府。
换句话说,游家上下全部在今天离开侯府,任何人不能带走府上的任何东西。
“锦衣卫的钱大人,已经来了?”容芝把头发盘好。
虞次点了头,“正在门房喝茶,余哥儿陪着钱大人。”
容芝没多想,看看厨房,只说,“不能让钱大人为难,咱们这就走吧。”
正吩咐着,院门被人推开,四房的夫妻俩进来,对容芝喊道,“大嫂,咱们现在要搬去哪儿?”
容芝看着这俩人,好像他们已经忘了昨天发生的事,对自己的女儿游雅毫不关心。
都说,患难见真情,一点都不假。
“眼下,倒是有一间三进的小院,”容芝把东园的门锁了。
四弟妹白氏上来,“三进的啊?那不小了,咱们现在人口少,大哥二哥三哥都不在了嘛!”
容芝没接话,默默收好了钥匙,牵上游宜,还要去西园接三弟妹李氏、游雅和游绵。
也正如白氏的提醒,游家现在男丁太少,只留下了一群女眷,更需要她好生照顾,更经不得一丝疏忽。
正走着路,容芝听见四弟游怜柑问她,“大嫂,不足斋的分利,今年能不能早点算?”
这才过到年中,就盯上了书局的分利,是打算好了要分家吧。
容芝有点心烦,开口的态度不算和善,“恐怕不行。”
游怜柑一愣,换成了他媳妇白氏继续说,“怎么不行?自家的账,还不是想算就算?或者,大嫂想捂着账本,想分家过?”
游怜柑赶紧拉开白氏,“怎么说话的……”
白氏皱起眉,音调一下拔高,“我说的不对吗?游家成了现在这样,公爹婆母都不在了,大嫂想分家过,我是没意见的。只要大嫂把该分的钱,一文不少的给了我,再把三进院子分一半给我们!”
分一半院子。
容芝停下来,看着白氏,“院子可以给你们住,但是不可能分给你们。”
白氏扯着容芝的胳膊,“凭什么不能分?怜柑是游家的四郎,嫡出的!当然可以分大嫂手里的院子!”
游怜柑面上羞红,忙把白氏牢牢摁住,“你闭嘴!”
白氏有点懵,鼻子一皱,大哭道,“连你也欺负我!对,你不是游家亲生的,是收养的……但老侯爷生前就立了你是嫡子,凭什么大嫂不认你这弟弟,不肯分钱、分院子?”
一旁的侄女游宜听不下去,看向白氏,道,“四伯母,如果你知道搬去的三进院,是我娘死的那一间,你还想分吗?”
“什、什么!”白氏目瞪口呆,对容芝道,“大嫂,宜丫头说的是真的?”
容芝嗯了声,这时候,有地方去就不错,是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的。
但是白氏一想到当年二嫂周氏的惨死,她害怕地直摆手,“别住那间,换一间吧!”
容芝继续赶路,“没有换的了,四弟妹不想住,就自己想办法。”
这话惹得白氏又哭起来,又打又骂游怜柑。
游宜领着他俩和其他女眷,先上了马车。
容芝则在门房见到了来查封侯府的锦衣卫佥事钱源,“让大人见笑。”
钱源从不远处的马车边收回目光,对容芝拱手,“夫人拉扯一大家,辛苦了。”
容芝摇头,“照顾自己人,应该的,就是怕我照顾不好大家。”
又把各个院子的钥匙都交给了钱源,她最后叮嘱,“请大人仔细地查,小心地查,尽量不要弄坏了物件。”
钱源笑道,“听夫人的意思,以后还要把侯府拿回去?”
容芝也笑了,“游家的错,根本不是结党营私,这案子迟早会查清,所以,我没在怕。”
游家从侯府搬离,住进那间容芝给长子游乘准备的婚房里。
生活起居,有容芝的打理,自是井井有条,不亏待任何一个。
但就算她悉心付出,四弟妹白氏认准她想捂着书局的账本,便三天两头找她的事儿。
明里暗里的,白氏还想着分家,想拿书局的分利。
容芝每次被白氏追问,她就一句话回答,“不行。”
连带着四房的侄女游雅,都有些烦母亲白氏,屡次劝白氏顾大局,别给大伯母找事。
此外,侯府二老过世,容芝带着大家守丧制,特别嘱咐四弟游怜柑,不可饮酒,不可参加外面的聚会和宴席,直到二十七月后。
因此白氏对容芝更为不满,她认为游怜柑如今没有地方赚钱,必须拉拢以前的朋友,请客吃饭是难免的,但容芝不准,就是堵死了游怜柑的后路。
这日,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
白氏忍不住发牢骚,“大嫂不准我们外出吃饭,自己却天天往书局跑,又像什么话呢?”
容芝正在打算此事,直接对儿子游余吩咐,“明日你去秦家,找秦徐,说我想请她代手打理‘不足斋’,包括全部的五间分店。”
白氏惊讶地看着容芝,“大嫂你搞搞清楚?到了现在,秦家还愿意认乘哥儿这门亲事吗?”
游余收起母亲给的书局钥匙,斜了白氏一眼,“四伯母不如多吃些饭,少操心些不该你管的。”
到了晚上,游余回家来告诉容芝,说秦徐答应代管书局,还想明日来家里看望一二。
容芝一口回绝,“她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已很感激她了。但现在这情形,她还是别来了。”
秦徐对书局的生意,还是少了点经验。
到新年前的十一月,书局盘账的时候,老周掌柜送来了账本,说比去年少了三成。
白氏顿时又有话说,“秦徐那姑娘,见过世面,该是不可能自己昧了?”
不等容芝回应,老周掌柜说,“四夫人想多了,人家秦姑娘起早贪黑,在五间书局里奔忙,昨儿算账的时候,她看比去年少,还自己往里面填了三百两!”
容芝忙说,“这钱,不能要,秦家也不容易,您一定还给她。”
白氏嗤笑,“大嫂真奇怪?你怎么跟钱过不去?”
容芝懒得理她,把分出来的一千两银票推给她,“今年的分利,四弟妹拿好。”
白氏得了钱,面色好了不少,“谢谢大嫂……谢谢秦姑娘。只是,眼看着过年了,我还想给四郎和雅儿做几套新衣,不知大嫂……”
容芝冷冰冰地回应,“你提醒我了,一会咱们一起去裁缝铺挑布,但这钱,肯定是自己顾自己。”
十二月的时候,容芝给家里的四个孩子都做了新衣,还亲手给阿桔的女儿阿柳,缝了一顶虎头棉帽,小丫头见了,爱不释手。
容芝也没忘了关在诏狱里的两个,让虞次想办法送去新衣,不可让孩子们感到寒心。
夜里虞次办好了事回家来,对容芝说了另一件事,“大爷想来看看您和余哥儿。”
容芝捏着针线,一算,又好几个月没见游怜山了。
游家的日子照样过着,她自己,也没什么不适应。
但是游怜山始终是游余的爹,他拿游余说事,非常聪明,是让她不好拒绝的。
容芝把游余叫到跟前,“你觉得呢?要不要见他?”
游余不答反问,“娘让我见吗?您说好,我就去见他。”
“那你去吧!”容芝毫不犹豫。
不想这父子俩的感情因为她而变得生疏。
容芝让虞次带话给游怜山,别来家里见面,去书局的二楼。
至于他们父子见面,说了什么?
有没有吵架?
容芝一概没问,她也不敢多问。
但是游余带回来游怜山给的银票,一张五百两的。
游余解释,“咳咳!游怜山说了,这是他的俸禄,清白的很,让您帮他管着。”
饭桌上,四房的白氏听得出了神,“这和离的夫妻,还能互相管钱?”
游余看着白氏,“四伯母不懂了吧!他们夫妻俩,可不是一般的夫妻,那感情——”
情急之下,容芝拿起一只鸡腿,塞住了游余的破嘴。
四房的白氏愣愣看着他们母子俩,把这件怪事悄悄记下了。
二十七个月守丧结束,京城迎来新一轮的赶考热潮。
会试在即,各地的科举高手齐聚一堂,只待一决高下。
冬日清早,游余和虞次出门,去礼部衙门投状,要报考会试。
礼部主事看了游余递交的文书,起身,对游余拱手。
“原来是游家二公子。”礼部主事满口客气。
游余回礼,“敢问大人,是不是我的报考公文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