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娇花我在边疆开小学[六零]》
1. 第 1 章
舒染在闷罐车里醒来时,正对上老乡油亮亮的旧夹袄后背。
汗味、旱烟味、牲畜膻味混着铁锈味,搅得她胃里翻腾。
三天前,她还是上海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下课后能喝杯热拿铁。
三天后,她成了六十年代新疆建设兵团的支边青年。
下车时,风沙糊了她一脸。接人的男人勒住躁动的枣红马,目光沉静。
“姓名?”他问。
舒染掏出皱巴巴的报到单递给他。
男人扫了一眼便自我介绍道:“陈远疆。师部特派员。”
他顺手拎起她那死沉的樟木箱子,动作轻松得像拎一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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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味。
陈年油脂和烟草腌渍过头的汗味,像一床旧棉被,猛地捂住了舒染的口鼻。她猝然惊醒,心脏狂跳。
视野昏暗模糊,只有眼前一片晃动的深蓝色。她用力眨了几下眼,才勉强聚焦。那是一件泛着油光的厚棉袄后背,离她的鼻尖不过几寸。
那棉袄浸透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复杂气味——汗酸、劣质旱烟燃烧后的辛辣、还有牲畜的膻腥,混合着闷罐车本身的锈蚀气息,一股脑儿塞满了她的鼻腔。
胃里的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口。舒染咬住后槽牙,硬生生把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了回去。
不对。全都不对。
三天前,她还是上海重点中学的教师。每天下班踩着高跟鞋拐进咖啡馆,点上一杯热拿铁。虽不清闲但也安稳。
三天后,她却成了闷罐车里的一员——一个据说“成分不算好”的女知青。
属于舒染的都市人生,在21世纪戛然而止。而属于这个六十年代的记忆全部灌入她的脑海——曾经是资本家的娇小姐,念过几年师范,成分上似乎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
最后,就是这张捏在她手心里几乎被汗水濡湿的报到通知单。
她低头,借着从车厢顶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看着通知单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x师x团畜牧连”那几个印刷的字,欲哭无泪。
刺耳的汽笛声突然响起,紧接着,身下传来一阵颠簸。哐当!哐当!铁轮碾过铁轨,发出尖锐的声响。
“到站了!到站了!第x师!下车的快点!”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在车厢连接处吼了起来。
车厢瞬间活了过来。咒骂声、催促声、寻找行李的碰撞声、小孩被惊醒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舒染只觉得身周那堵人墙开始松动、挤压、推搡起来。她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
那只死沉的红漆樟木箱子,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财产,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
箱子角撞在她的小腿骨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旁边一个人的手肘又毫无察觉地撞到她腰上。
“让让!让让!别挡道啊!”有人不耐烦地在她身后嚷。
混乱中,舒染感觉自己的脚被谁踩了一下。她疼得下意识地缩脚。
就在这一刹那,一种极其轻微又突兀的异样感,从她外套侧面的口袋传来。
那口袋很深,是用旧列宁装改的。里面除了那张报到通知单,还有她临行前偷偷塞进去的几张全国粮票和几块钱,是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本钱。
就在她缩脚重心不稳的瞬间,一只手迅速从她那个深口袋里缩了回去。
舒染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电光石火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人的脸,只瞥见那迅速缩回人群的灰蓝色袖口一角。
“有小偷啊!”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脸上。那个灰蓝色的袖口消失在人堆里。车厢里依旧拥挤不堪,推搡继续,她刚才那一声喊连水花都没溅起来。
舒染脸颊发烫。她紧紧攥着拳头。钱!那可是她的钱!没了那点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寸步难行!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眼睛飞快地在周围几张挤挨着的脸上扫过。
左边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眼神怯生生的。右边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农。前面是那个油亮旧夹袄后背的主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不耐烦地回头瞪她,似乎在嫌她碍事。
都不像。
她的目光越过汉子厚实的肩膀,投向斜前方一个同样穿着灰蓝色工装、身形瘦小的背影。那人微微佝偻着,正费力地在人潮中往前挪动,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舒染的心跳得飞快。赌一把!
她咬咬牙,趁着车厢又一个剧烈的晃动,整个人“哎呀”一声,装作被挤得站立不稳,猛地朝斜前方那个瘦小身影的方向踉跄扑去。右手顺势往前一探,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地在那个灰蓝色袖口附近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哎哟!”一声痛呼响起。那个瘦小身影猛地回过头。
一张干瘦蜡黄、颧骨突出的脸。约莫三十多岁,眼神带着狡狯和凶戾。
就是这张脸!刚才挤在她侧面时,那双眼睛,曾不经意地扫过她鼓囊囊的口袋!
“你干啥!”男人凶巴巴地低吼,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想把手往身后藏。
周围的视线再次聚焦过来,大多是看戏的意味。
舒染站稳身体,大声嚷道:“同志,你刚才挤我干啥?把我口袋里的东西都挤掉了!”
她一边说,一边扫视男人的裤腿口袋。
男人眼神更慌了,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胡说!谁挤你了?自己站不稳怪谁?少诬赖好人!”
“是不是诬赖,你心里清楚!”舒染寸步不让,“我那点钱和粮票,是我妈省吃俭用给我带着的!要是在这儿丢了,我就找领导!找保卫科!就不信没个说法!”
听到“保卫科”三个字,男人脸上的凶戾僵住了,眼神里满是慌乱。周围看热闹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微妙,隐隐带着压力。
僵持只持续了几秒。男人剜了舒染一眼,飞快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胡乱掏了一把,然后用力往舒染脚边的地上一甩。
几张皱巴巴的纸片落在车厢地板上。
“哼!晦气!”男人啐了一口,趁舒染低头去看的瞬间,猛地一矮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前面更拥挤的人群,眨眼不见了踪影。
舒染的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飞快地蹲下身,一把抓起地上散落的纸片。
粮票是她的,钱……少了两张一块的。但万幸,最重要的报到通知单还在口袋里。
她死死攥着失而复得的丁点家当。周围的目光依旧复杂,甚至传来议论声:“小娘们儿还挺厉害”。
舒染没理会。她把粮票和钱小心地塞回那个深口袋。她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发软,但背却挺得笔直。
这地方,跟她熟悉的那座讲究体面、有警察有监控的都市,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
终于,前面的人流松动了一些,车厢门口的光线透了进来。
“快点!磨蹭啥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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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维持秩序的吼声再次响起。
舒染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拖起那只沉重的樟木箱子,咬着牙,一步一步跟着人流挪向车门。
一脚踏出车门,仿佛从一个密封的罐头掉进了巨大的风箱里。
这地方,和她21世纪来新疆旅游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沙砾刮在她的脸上。脚下是盐碱板结的土地,裂缝如龟甲纹路般蔓延,其间挣扎着几丛骆驼刺,一簇红柳紧贴地面蜷曲着枝条。
一公里外,地窝子低矮的顶棚几乎与地面平齐,零星的土坯房旁停着沾满泥块的东方红拖拉机,生锈的犁铧半埋在沙土中。
忽然,风送来断续的歌声:“……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
一群战士正拉犁开荒,军装后背结满盐霜。新挖的排碱渠旁,插着木牌标语:“不占群众一分田,戈壁滩上建花园!”
这就是新疆?六十年代的新疆?
舒染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外滩璀璨的灯火。精致、便利、体面……那些她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这里全变成了幻影。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外套口袋,那里曾经习惯性地放着一包纸巾。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布料。她尴尬地收回手,用手背用力抹了抹脸。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这是什么鬼地方!我要回去!必须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在板结的盐碱地上。
舒染循声望去。
一匹枣红马正从沙尘中疾驰而来。马上的骑手伏低身体,娴熟地控着缰绳。转瞬之间,人马已冲到近前。
“吁——!”一声低喝。骑手勒紧缰绳。那匹枣红马前蹄高高扬起,带起一片沙尘,然后稳稳停住。鼻息喷出灼气,不安地踏着蹄子。
马背上的人直起身。
一身深蓝色制服,包裹着宽肩窄腰的线条。舒染只觉得那人的五官轮廓非常硬朗。
他翻身下马,长腿落地,激起一小股尘土,紧接着就牵着马,大步朝这走来。
他停在人群前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视着众人。
舒染下意识地站直,把那只死沉的樟木箱子往身边又拽了拽。
舒染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她发红的脸颊、凌乱的头发、还有那只笨重箱子上掠过。
然后,他冲她开口:“姓名?”
舒染伸手去掏那张报到通知单。手指在深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才把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抽了出来。
她往前递了一步,动作有些僵硬。
男人没接,垂下视线在那张纸上扫了一眼。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舒染脸上,清晰地报出了她的目的地:“舒染。畜牧连。”
说完又简洁地补上自己的身份:“陈远疆,师部特派员。我是来接你的。”
话音落下,他没等舒染作出反应,目光已经转向她脚边那个巨大的樟木箱子。
陈远疆上前一步。结果舒染手中的箱子提手。没见他怎么用力,那个让舒染拖得死去活来的箱子,就像一捆干草似的,被他稳稳当当地提离了地面。
“跟上。”陈远疆丢下两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牵着那匹枣红马,转身朝着团部方向走去。
舒染还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报到单。
戈壁滩上的风吹散了她来自都市的体面。
她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向前面的背影。
2. 第 2 章
陈远疆一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提着那只樟木箱,脚步踩在板结的盐碱地上,每一步都带起一小股尘土。
舒染脚上那双从上海带来的半旧皮鞋,鞋底薄得可怜,每一次踩在石子上,都硌得脚生疼。
前面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舒染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办公室里同事的玩笑,一会儿是咖啡馆窗外的绿荫,一会儿又是闷罐车里那张蜡黄而凶戾的脸。
回上海?这个念头冒出来,又被眼前的景象掐断。怎么回去?凭什么回去?报到单上说的很清楚。她属于这里了,就算是到了关卡也会被遣返回来。
不知走了多久,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成片的建筑。依旧是低矮的土坯房,但排列得相对整齐了些。几排高大的白杨树稀疏地立在房舍周围。
这就是团部了,比刚才下车的师部转运点规模要大些,但那份艰苦的环境没有改变。空气中混杂着牲口粪便、干草垛和尘土的味道,浓烈而原始。
房屋之间竖着几根架着电线的木杆子。几台拖拉机停在空地上,旁边堆着些麻袋和农具。一面褪了色的红旗在最大的那栋土坯房顶上飘扬着。
陈远疆将马拴在一根木桩上,那马立刻啃食起旁边干草。他提着箱子,径直走向一间门口挂着“团部接待处”木牌的土坯房。
舒染赶紧跟上,腿脚已经酸痛得有些发软。
“等着。”他丢下两个字,甚至没看舒染一眼,便掀开那块打着补丁的粗布门帘,走了进去。
舒染靠着墙根,几乎要瘫软下去。这才有空打量四周。团部比她想象的还要简陋。土坯墙被风沙打磨得坑坑洼洼,墙角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废旧零件。
几个穿着褪色军装或深蓝工装的人匆匆走过,脸上都带着被风沙和日头长期侵蚀的痕迹。一个老汉蹲墙根下,眯着眼,慢悠悠地卷着莫合烟。
门帘再次掀开,陈远疆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深蓝制服、但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登记本。
“小舒同志是吧?路上辛苦了!”中年男人开口,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脸上堆着笑,主动伸出手,“我姓张,张干事,管团里后勤接待这块儿。”
舒染连忙站直身体,有些局促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陈干事亲自去接你,这可是难得!一路骑马过来,够呛吧?”张干事转向陈远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熟稔。
舒染腹诽:哪里是骑马,明明是一路走来的。
陈远疆只是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张干事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翻开登记本,拿出支秃了毛的毛笔,舔了舔笔尖,在墨盒里蘸了蘸:“来,小舒同志,先登记一下。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成分……”
听到“家庭成分”四个字,舒染的心猛地一沉。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记忆翻涌上来——那个早已被时代洪流碾过的资本家家庭。
她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干涩:“舒染……21岁……上海……家庭出身……资……”她说不下去了。
张干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握着毛笔的手也顿住了。
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远疆,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什么,随即又恢复了沉静。他依旧没说话,只是那目光落在舒染身上,比刚才多了一层审视意味。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几秒。连墙根下抽烟的老汉也朝这边瞥了一眼。
张干事很快又堆起了笑容,提笔在登记本上刷刷写着:“哦,好,好。有文化就好!咱们建设边疆,就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畜牧连正缺老师呢!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向舒染,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提醒的意味,“你知道接你的陈干事是谁吗?”他朝陈远疆那边努了努嘴。
舒染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干事声音更低了些,几乎是耳语:“陈干事可是师部保卫处的!正经的保卫干部!听说以前在师部是战斗英雄转业下来的,少数民族汉子,自己起的汉名叫陈远疆,厉害着呢!现在临时兼管一下新人的安置报到,顺便……”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顺带了解了解情况。”
“保卫处”三个字,让舒染身体一僵,她瞬间明白了陈远疆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冷硬从何而来。他不是普通的干部,他是专门对付……她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脸颊发烫,手心沁出了冷汗。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陈远疆。
陈远疆似乎完全没听到张干事的话,或者说毫不在意。他正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团部大院入口的方向,仿佛在观察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等待。
侧脸的线条在戈壁午后的强光下显得愈发棱角分明。
师保卫处、战斗英雄、了解情况,这几个词在舒染脑海里盘旋。
张干事登记完毕,合上本子,对舒染说:“小舒同志,先去食堂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走了那么久的路。陈干事,您看……”
陈远疆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张干事,言简意赅:“连队拖拉机坏了。”
张干事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对对,老李头早上来说过,去畜牧连那台‘铁牛’趴窝了,摇把都差点撅折了也没发动起来,得等师部机修队派人来,估摸着得明后天了。”
他为难地搓着手,看向陈远疆,“陈干事,您看这……要不让小舒同志先在团部招待所凑合一晚?虽然条件也……”
陈远疆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不必。”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舒染身上,“我去畜牧连,顺路。收拾东西,半小时后门口出发。”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牵起他的枣红马,径直走向团部院子角落一个似乎是专门栓牲口的简陋棚子。
舒染僵在原地。还要跟他一起走?而且听这意思,还要走很久,似乎还要骑马。她看着那匹喷着响鼻的枣红马,只觉得一阵眩晕。
张干事显然也松了口气,又恢复了笑容:“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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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那中那中!有陈干事带着,稳妥!小舒同志,快,先去食堂!就在那边!”他热情地指了个方向。
团部的食堂同样是土坯房,比外面看起来更显昏暗。长长的条桌和条凳都泛着油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煮熟的包谷糊糊的甜腻、咸菜疙瘩的发酵味、牛羊油的膻气、还有汗味和烟草味混合在一起。
舒染端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碗,里面盛着半碗灰黄色的包谷糊糊,旁边放着一个拳头大小、颜色发黑的杂面馍馍,还有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丝。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几乎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糊糊。
食堂里人不少,大多是穿着工装或旧军装的男职工,也有几个女青年,都穿着绿军装或列宁装,皮肤黝黑,头发简单地扎着或剪成齐耳短发。她们大声说笑着,带着浓重的各地口音。
舒染身上那件虽然半旧但剪裁合体,料子明显不同的列宁装,略显白嫩的肤色,甚至她安静坐在角落的姿态,都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很快,几道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伴随着压低声音的议论。
“瞧见没?新来的?细皮嫩肉的……”
“听说是个上海小姐?家里成分可不咋地……”
“啧啧,今时不同往日了。”
“穿得倒挺讲究,那衣服料子看着就不便宜……”
“能顶用吗?别是个娇小姐,干两天活就得哭鼻子……”
舒染她低着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碗里的糊糊,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在她那件上海带来的列宁装上停留,在她放在桌边那个小巧的印着暗花的帆布提包上打转。
她甚至听到有人嗤笑了一声:“还带提包?当是来走亲戚呢!”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圆脸姑娘端着碗,大大咧咧地坐到了舒染对面,嗓门敞亮:“嘿!新来的?我叫王桂香!你叫啥?”
舒染抬起头,对上对方热情好奇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舒染。”
“舒染?这名字好听!文绉绉的!上海来的吧?”王桂香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她,“你这小脸白的!咋没晒黑呢?路上遭罪了吧?我跟你说,刚来都这样,过俩月,保管你跟俺们一样,黑里透红!”她自顾自地说着,咬了一大口馍馍,嚼得嘎吱作响。
舒染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含糊地应着:“嗯,还好……”
王桂香的目光落在了舒染放在碗边的手上。眼中闪过惊讶和羡慕,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
“啧啧,你这手……”王桂香忍不住咂嘴,“一看就没干过活儿!嫩得能掐出水儿!”
旁边一个剪着齐耳短发女青年闻言,立刻转过头来,目光扫过舒染的手,又落在她那件列宁装上,嘴角撇了撇:“资本家的小姐嘛,可不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细皮嫩肉,穿金戴银的。跑到咱这戈壁滩上,怕是连草纸都觉得糙吧?”
3. 第 3 章
这话让食堂里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戏的意味。王桂香也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那个短发女青年,又看看舒染,没再说话。
舒染的脸颊烧得滚烫,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瞪向那个短发女青年,对方也毫不示弱地回视着她,眼神充满挑衅。
“同志,”舒染啪地一下放下筷子,盯着短发女青年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家里过去是做什么的,不由我选择。但我是响应号召,自愿报名来支边的。草纸糙不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里的建设需要人。手嫩,可以磨出茧子。活重,可以学着干。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当逃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幸灾乐祸的脸,“至于穿什么衣服,是家里省吃俭用置办的,干干净净来建设边疆,没什么见不得人!”
她一口气说完,曾经在课堂上讲课的精气神仿佛又回来了。
那个短发女青年似乎没料到舒染会这样针锋相对地顶回来,一时语塞,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王桂香则张大了嘴,有些惊讶地看着舒染。
陈远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食堂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他的目光扫过僵持的场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站在那里,食堂里就弥漫出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些议论者彻底噤声。
舒染只觉得后背被一道目光盯着。她坐下三两口吃尽馍馍和咸菜,端起搅得凉下来的糊糊一饮而尽。反正心里的气出掉了,她也没吃亏,想到这里,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吃完饭,她无视所有人的目光,把餐具放回回收处,径直走向食堂外。
经过陈远疆身边时,她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半小时后,团部门口。
那匹枣红马已经备好鞍鞯。陈远疆站在马旁,他手里除了自己的一个不大的行军背包,还拎着舒染那个巨大的樟木箱。
舒染看着那匹马,再看看陈远疆,一股绝望感涌上来。她要和他共乘一匹马?还要这样走半天?
陈远疆看出了她的迟疑,他利落地将樟木箱用一根粗麻绳捆扎结实,固定在马鞍的后部。然后翻身上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他坐在马鞍前部,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染,声音听不出情绪:“上马。坐后面,扶稳。”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命令。
舒染看着那匹高大的马,看着它甩动的头颅和碗口大的蹄子,有些发怵。她咬咬牙,学着陈远疆的样子,抓住马鞍前桥,试图把脚踩进马镫。
但马镫对她来说太高了,试了几次都够不着,身体摇摇晃晃,狼狈不堪。
陈远疆就这么看着,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
最终,舒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姿势难看至极。
她刚在后鞍桥坐稳,马匹就因她的动作而烦躁地挪动了一下,吓得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前面陈远疆腰侧的武装带。
入手是坚硬的皮带扣和帆布皮带,以皮带下面骤然绷紧的腰腹肌肉。
陈远疆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扶好。我们要在天黑之前到。”
“驾!”一声低喝,缰绳一抖。枣红马猛地向前一窜。巨大的惯性让舒染整个人向后仰去,她惊叫一声,双手死死抱住了前面的腰身。
隔着厚实的制服布料,男人身体的热度传来,带着一种野性气息。舒染的脸颊几乎贴在了他的后背上,她羞窘得恨不得立刻跳下去,可马匹已经开始奔跑。
戈壁滩的风刮过耳畔,身下是颠簸的马背,身前的腰背是唯一能让她不掉下去的存在。她只能死死抱着,闭紧双眼,把脸埋在他背后,试图隔绝这尴尬。
陈远疆策马奔驰,身体随着马匹的节奏起伏,他目视前方,下颌线紧绷。
背后紧贴的身躯,那双紧紧箍在他腰间的手臂,以及那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与他熟悉的战场、戈壁、任务都截然不同。他眉峰微蹙,一种异样感在心底一闪而过。
随即,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身体更加挺直,与舒染刻意拉开了一点距离。
颠簸中,那只挂在马鞍旁、装着樟木箱的粗麻布褡裢,随着马匹的奔跑不停地晃动摩擦。不知是路途的颠簸太过剧烈,还是褡裢口原本就没系紧,在一次剧烈的上下起伏后,褡裢口猛地向下一沉。
只见樟木箱的一角从褡裢口滑了出来,紧接着,箱盖弹开了一条缝。一抹极柔软光泽,从箱盖的缝隙里滑落出来。
是一件丝绸睡衣!一半挂在箱子上,一半垂向地面!
舒染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她几乎要尖叫出来,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捞。可身体在马背上根本无法保持平衡,手伸到一半就失去重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感觉到前面的后背僵滞了一瞬。陈远疆握着缰绳的手臂微微收紧,控制着马匹稍稍放缓了速度。他微微低下头。
舒染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能感觉陈远疆的目光在樟木箱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然后,那目光便移开了。
陈远疆什么也没说,腾出来的一只手,伸过去一把抓住那滑落的睡衣,看也没看,用力将它塞回了那个还在晃动的樟木箱里,然后重重地合上了箱盖。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
“驾!”
枣红马再次加速,奔跑起来。褡裢口被那件睡衣塞住,樟木箱不再滑出,随着马匹的奔跑晃动着。
马背上的时间漫长而煎熬。舒染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架。最初的尴尬过后,只剩下疲惫和麻木。她不敢松手,只能紧紧抱着前面的人。
她脸上身上沾满了尘土。口渴得像火烧,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屁股和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
陈远疆中途只停下过一次,让马饮水休息片刻。他从自己的行军水壶里倒出小半杯水递给舒染。
舒染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接过来一饮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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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那点带着铁锈味的冷水如同甘霖。
陈远疆自己则直接对着水壶口喝了几大口。他沉默地看着舒染干裂的嘴唇和狼狈的样子,眼神依旧充满了审视。
太阳西沉,将戈壁滩染成一片苍凉的金红。就在舒染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荒原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更为稀疏低矮的轮廓。
舒染到近处才发现那是一些微微凸起的土包和低矮的土墙。
“到了。”陈远疆的声音被风吹过来。
舒染揉了揉疲惫的双眼,看向那片所谓的畜牧连。
比团部更甚的荒凉感扑面而来。
没有整齐的房屋,只有零星几间同样低矮的土坯房散落着,更多的是一种半埋在地下的建筑。舒染曾经听说过,这种建筑叫做“地窝子”。
由于环境艰苦资源匮乏,它们只露出不到半米高的土墙和倾斜的、覆盖着苇草和泥巴的屋顶。
几排稀疏细弱的小树苗被栽在连队周围,充当着聊胜于无的防风林。空气中弥漫的牲口粪便味、干草发酵的气息、尘土腥气更加浓烈。
视野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戈壁,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辽阔与死寂。
枣红马在一排地窝子前停下。陈远疆利落地翻身下马,解开捆着樟木箱的绳索。
舒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马背上滑下来,她扶着马鞍,勉强站稳。
陈远疆解开褡裢,将那只沉重的樟木箱提了出来,放在舒染脚边。他指了指一间门口挂着“连部”木牌的土坯房:“去那里报到,找连长。他会安排。”
舒染点点头,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
陈远疆不再看她,牵着马缰,转身就朝连部旁边一间更不起眼的土坯房走去。
那房子的门楣上,似乎用粉笔画着一个什么特殊的符号。他推门进去,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洞里。
舒染看着那扇关上的木门,又低头看看脚边沾满泥污的樟木箱,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拖着箱子走向连部的门口。
连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姓马,说话带着浓重的甘肃口音,嗓门洪亮。他显然已经知道舒染的来历和成分,态度不算热情,但也说不上冷漠。
“哦,舒染同志是吧?畜牧连欢迎你!”马连长在油灯下翻看着她的报到材料,“文化人好啊!咱们连队娃娃多,正缺老师!不过嘛,”他放下材料,看着舒染,“咱们这条件艰苦,你也看到了。你是城里来的,又是……呃,这个情况,”他含糊了一下成分,“思想上要有准备,生活上更要克服困难!先安顿下来。你的工作安排,找生产主任赵卫东同志,他具体管。”
马连长很快开好了一张条子,递给舒染,指了个方向:“喏,女同志宿舍,三号地窝子,拿着这个去找周巧珍同志,她是宿舍长。”
舒染接过那张纸条,道了谢,走出连部。天光已经暗下来,戈壁的夜晚寒气逼人。
她借着天上稀疏的星光,辨认着方向,艰难地拖着箱子走向连长指示的区域——那一片地势更低洼的地窝子群落。
4. 第 4 章
舒染找到连长纸条上写的那个编号的地窝子。
地窝子的入口,是一个向下倾斜的土坡,挖了几级土台阶。入口处挂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毡子,算是门帘。
舒染站在入口前,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那块破毡子。
浓重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里面没有灯,一片漆黑,只有入口透进来的微弱星光,勉强勾勒出内部的轮廓。
这是一个狭长低矮的空间。高度勉强能让人直起腰,但像陈远疆那样高大的人进来,恐怕得低着头。
两边是简易的大通铺,第一层铺着厚厚的麦草和芦苇,最上面铺的是草席。
地窝子深处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啊?”一个带着四川口音的女声警惕地问道。
“我是新来的,舒染。连长让我找周巧珍。”舒染的语气不卑不亢。
一阵摸索声,接着是“嗤啦”一声,一根火柴被擦亮。火苗照亮了一张年轻的脸。她举着火柴,点燃了挂在土壁上一个小铁罐里的灯芯,那是用墨水瓶改成的简易煤油灯。
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地窝子里的景象。
灯光下,只见炕上坐着、躺着几个女子。她们大多穿着灰扑扑的打满补丁的旧军装或粗布衣服,脸上带着疲惫,皮肤粗糙,头发干枯。
看到舒染和她脚边的红漆樟木箱,以及她身上虽然脏了但明显质料不同的列宁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一个短发女青年举着煤油灯走过来,正是团部食堂里那个对她出言讽刺的周巧珍。
她上下打量了舒染一番,目光在她精致的列宁装和皮鞋上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连招呼也没打,扭头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倒是靠近里面一点,一个面容朴实的大姐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局促的笑:“是新来的同志吧?快进来!这门口漏风,冷!”
她热情地指着通铺上一个空位,“喏,就那儿,挨着周巧珍。地方窄,大家挤挤。”她说着,还主动想帮舒染把箱子往里挪。
“王大姐,瞎忙活啥?”周巧珍头也不抬,冷冷地开口,“人家资本家小姐,金贵着呢,用得着你帮忙?别碰脏了人家的好东西。”
王大姐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舒染没理会周巧珍的冷嘲热讽,对王大姐勉强笑了笑:“谢谢大姐,我自己来。”她把樟木箱拖到了入口的一个角落。
那个位置连褥子都没有,显然是临时加出来的。
王大姐看了看舒染,又看了看周巧珍,继续伸手帮忙,帮舒染把箱子推到那个角落,一入手,就被那分量惊得“哎哟”一声,“我的娘嘞!这啥呀这么沉!快,放这儿!”
“谢谢。”舒染低声道谢。
舒染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打开了樟木箱的铜锁扣。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煤油灯光下:颜色鲜亮的各式衣物、柔软的绸缎睡衣、一个镶嵌着精致花纹的小圆镜、两盒“友谊”牌雪花膏;还有几本厚厚的书籍……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直低头缝补的周巧珍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盯着那件丝绸睡衣和小圆镜上,眼神复杂。
角落里,一个年纪看起来很小的圆脸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看了舒染一眼,蹦下床走到舒染面前,笑呵呵地说:“舒染姐姐,我是李秀兰,江西来的。”
说着,她忍不住转过头,目光在那盒雪花膏上流连,“这些东西真精致啊……”
王大姐则是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不可思议。
舒染冲李秀兰笑笑,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印着玉兰花的棉布床单,抖开铺在自己床位的草席上。
地窝子里的第一夜,漫长且难熬。
身下的麦草和芦苇垫子粗粝无比,每一次翻身都又扎又硌的。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汗味,还有煤油灯燃烧后残留的焦味。
周巧珍那边早已响起鼾声,王大姐也睡沉了,李秀兰偶尔发出梦呓。唯有舒染,望着头顶的土拱顶。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入口那块破毡子没能完全遮严的缝隙里透进来,才能让舒染看得清周遭的轮廓。
这就是她的新生活,让人浑身难受。
21世纪的美好生活已经遥不可及。
要不试着回上海?一想到报到单上“服从分配”四个字她就绝望。没有正当理由,她连团部都出不去。硬闯?无垠的戈壁滩能让她命丧狼口。
而且,她毫不怀疑,那个叫陈远疆的男人,有一百种办法让她安分。
眼泪涌上来,又被她狠狠用手背抹去。哭?哭给谁看?哭给周巧珍听,好让她明天再添油加醋地嘲讽她吗?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把身体蜷缩起来,尽量减少接触那硌人的床铺的面积。熬。只能熬下去。熬到天亮。
天,终究是亮了。
地窝子里的人陆续起身,窸窸窣窣地穿衣、叠被。舒染感觉全身像散架了一样。她撑着坐起来,低头看了看手臂内侧,果然有几道被草席边缘割出的红痕。
“舒染同志,昨晚睡得还行吧?”王大姐一边麻利地收拾着自己的铺盖,一边关切地问。
“还行。”舒染扯出笑容,嗓子干哑得厉害。她不想示弱,尤其是在周巧珍那若有似无瞟过来的目光下。
舒染没跟她们一起去食堂。她用搪瓷缸子从门口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水桶里舀出些浑浊的水,潦草地抹了把脸。
舒染走到自己铺位前,目光扫过通铺上其他女伴的床。
王大姐那边铺着一层厚厚的的旧棉絮,棉絮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同样发黄的旧棉花,上面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格粗布床单。虽然简陋,但看着就软和。
周巧珍的铺盖则更硬气些,是一块厚实的羊毛毡子直接铺在草席上,边角用粗麻线缝得密密实实
李秀兰的床上也垫着厚厚的帆布。只有她舒染的铺位上,是光秃秃的草席直接覆盖在麦草芦苇垫子上。
她不死心,从樟木箱里翻出几件从上海带来的厚呢外套和毛线衣,一件件铺在草席上,她甚至把一条厚羊毛围巾也铺了上去。
然而,当她小心翼翼地躺下试了试——
“嘶……”尖锐的刺痛从腰臀传来,麦草芦苇那的硬梗,穿透了衣物扎着她的背。衣服的褶皱和不平整,硌得她难受。
她猛地坐起身。没有褥子做最基本的缓冲,在这硬板通铺上,人根本不可能得到像样的休息。而休息不好,怎么有精神面对工作?她甚至怀疑,这样硬撑下去,用不了几天,自己这身骨头就得散架。
想到这些,她爬起来,凭着昨天的记忆,朝着连部旁边那片相对繁华一点的区域走去。
那里有几间土坯房,挂着供销社、卫生室之类的牌子。
供销社的门脸很小,土坯墙上用白灰歪歪扭扭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里面光线昏暗,货物也少得可怜。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些肥皂、火柴、针头线脑、颜色灰暗的布匹,角落里堆着些农具。
一个戴着套袖的中年女售货员正低头打着算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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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舒染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请问,有棉花褥子卖吗?”
女售货员抬起头,上下打量了舒染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了然地垂下眼皮,手指在算盘珠子上拨了一下:“棉花?布?没票没条子,想都别想!团领导批条子也没用,没货!定量早分完了!”
棉花票?布票?特批条子?
舒染的心沉了下去。她一个刚报到的新人,哪来的票证?连长昨天只给了她宿舍的条子,可没提褥子这茬。
她看着售货员那张公事公办的表情,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那……买点棉花和布,自己做呢?”她退而求其次。
“一样。”女售货员头也不抬,“棉花、棉布,都要票。没票,没条子,啥也没有。”
舒染有点崩溃。难道夜夜都要忍受那又扎又硌的草席?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向连部。也许连长那里有别的办法。或者至少,登记一下她的困难。
就在她快走到连部门口时,那个挺拔的身影恰好从挂着特殊符号的土坯房里走出来。
是陈远疆。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制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
一个念头出现在舒染的脑海——张干事昨天说陈远疆是师部保卫处的干部,现在临时兼管一下新人的安置报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一步跨出,直直地拦在了陈远疆面前的小路上。
陈远疆脚步一顿,停了下来。目光带着惯有的审视,落在舒染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等着她开口。
“陈干事,”舒染强迫自己与之对视,“陈干事,我刚去供销社询问购买褥子事。按规定,需要棉花票、布票以及连队签批的条子。我初来乍到,没有票证。”
她顿了顿,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汇报口吻:““昨晚在地窝子我几乎无法入睡。我理解环境艰苦,但这样的状态,”她微微加重了语气,“恐怕难以保证明天工作的正常开展和质量。连队娃娃们的教育是大事,不能因为我个人的适应问题耽误了。请问陈干事,连里对于新报到人员,尤其是承担教学任务的,在基本生活保障方面,是否有临时的……帮扶措施或通融办法?”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陈远疆的目光落在舒染的脸上,扫过她眼底的青影,评估着她话语里的分量和潜在的风险。
沉默了几秒。陈远疆依旧面无表情,但手已经伸进了制服上衣口袋,掏出一本旧牛皮纸便签簿和半截铅笔头。
他就站在路中间,顶着阳光侧过身,用后背挡住些许风沙,低下头。捏着那截小小的铅笔头,在便签簿上飞快地划动了几下。
写完,他干脆地撕下那张纸,两根手指夹着,递到舒染面前。
舒染接过那张纸片。
纸上,是遒劲的字迹:
连部:
新报到教师舒染同志,反映基本睡眠保障困难,影响明日教学工作。
请按《新职工临时困难补助暂行办法》,酌情处理,保障其基本工作状态。
拟从连队备用物资中调剂棉花拾斤、粗布一丈。
下面是一个力透纸背的签名:陈远疆。
“谢谢陈干事!”舒染捏紧那张纸条,声音带着激动和感激。
“拿着这个,去找张保管员。在库房西侧备用物资区领取。”陈远疆交代完,将铅笔头和便签簿塞回口袋,绕开舒染,身影很快消失在土坯房的拐角。
舒染没耽搁,立刻朝着连队库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5. 第 5 章
库房门口,一个穿着油渍工装的老保管员正蹲在地上修补一个破麻袋。
舒染快步上前,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老师傅,您好!我是新来的舒染,才分配到连里。”
老保管员抬起头打量着她,认出是那个“成分不好”的上海小姐,眉头皱起,语气带着不耐烦。“什么事?提前和你说好啊,没有上面开的条子,什么东西都不能给你!”
舒染直接把手里那张纸条递了过去,“保管员,麻烦您。陈远疆干事批了这个,让我来库房领点东西。”
“陈干事批的?”老保管员明显愣了一下,怀疑地接过纸条。他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辨认着纸上的内容。当看到“陈远疆”的签名时,他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她。
他把那张纸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尤其盯着“《新职工临时困难补助暂行办法》”和“保障教学工作”那几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哦……哦……是这么回事啊。”
他甚至带上了一点客套,“保障教学,那是大事,大事!这规定我知道!”说完他利索地站起身,从腰间一大串钥匙里挑出一把黄铜钥匙。
“跟我来吧。”他示意舒染跟上,走到库房侧面一个木门前。这门同样挂着铁锁。
“咔哒”一声,锁开了。老保管员推开木门,一股尘土混着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气窗透进几缕光柱。
这里堆放的物品不多,但也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舒染看到角落里堆着几卷军用毛毡,几捆用油布包裹的备用绳索,一些工具配件,还有一些用厚麻袋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看形状似乎是棉花包。
老保管员走到一个麻袋垛前,指着其中一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麻袋:“喏,棉花。备用物资,登记过的。”他又指了指旁边货架上叠放着的几匹布,“布也在这儿。”
可以看出来,那些粗布颜色灰扑扑的,一看就是便宜厚硬的那种。
老保管员拿出一个登记本,翻到某一页,又掏出半截秃头铅笔,“来,舒同志,登记一下。姓名,领取物资名称,数量,用途,批条人……”他一项项指着本子上的表格。
舒染凑过去,在老保管员的指点下认真填写:
姓名:舒染
领取物资:粗棉拾斤,粗布一丈
用途:工作保障
批条人:陈远疆
领取人签字:舒染
日期:196X年X月X日
写完,她在“领取人签字”栏工工整整签下自己的名字。老保管员拿起登记本,对着舒染签的字和那张批条上的签名仔细比照了一下,确认无误。
这才走到麻袋垛前,解开那个麻袋口的麻绳。里面果然是压得瓷实的原棉。他拿出一个老旧的杆秤,手法熟练地称出十斤棉花。棉花是陈年旧棉,颜色发黄发硬,甚至有点板结有味道。
接着,他走到布匹前,量出一丈粗布,用一把大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地剪下。
“给,拿好了。”老保管员把棉花和粗布递给舒染,同时把那张批条收进了登记本里夹好。
“东西领了,用途也写清楚了,是正用,可别糟蹋了。”他语气里带着叮嘱。
“谢谢保管员!您放心,保证用在正地方!”舒染抱紧那堆来之不易的棉花和粗布走出了库房。老保管员在她身后锁门,嘴里嘟囔了一句:“备用库的东西……陈干事亲自批的条子……这新来的老师,是得有个能躺的地方……”
舒染假装没听见。她靠着自己在规则内的争取,在这个地方赢得了第一场小小的胜利。
现在,顺路去找生产主任赵卫东报到,落实工作。拿到“教师”这个护身符和立身之本,才是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关键。
凭着昨天连长的指向,舒染抱着东西在连队里转悠。畜牧连的布局很松散,除了几间功能性的土坯房,大部分都是半埋在地下的地窝子宿舍。
空地上堆着草料垛,拴着几匹骡马。几个男人扛着工具走过,好奇地看向抱着棉花布匹的舒染。
终于,在土坯房后面,她看到了一间门口挂着“生产办公室”木牌的房子。门开着,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在下达命令:
“……就这么定了!机器趴窝,人手不足,娃娃们放羊的放羊,捡柴火的捡柴火,哪有人手去管什么学校?认字?认字能当饭吃还是能出粮食?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渠道开出来!把荒地开出来!上面的开荒任务完不成,大家都得喝西北风!娃娃们的事,等秋收后再说!”
舒染在门口顿住脚步。这声音的主人,显然就是生产主任赵卫东。
她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报告!新报到的支边青年舒染,来找赵卫东主任报到!”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约莫四十岁,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的棕红色,戴着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
他脸上没什么笑容,只有被打断工作的不耐。这就是赵卫东。
看到舒染和她怀里抱着的棉花布匹,赵卫东眉头锁紧,眼神带着审视和疏离。
“哦,舒染同志?进来吧。”他侧身让开,一副公事公办地态度。
办公室里很简陋,旧木桌几乎被各种报表、生产进度图淹没,墙角放着十字镐和铁锹。
桌子后面还坐着一个黑红脸膛的中年汉子,正闷头卷着莫合烟,抬眼瞥了舒染一下,一副瞧不上她的样子。
“马技术员,这是新来的师范生,”赵卫东介绍道,又转向舒染,“这位是马技术员,管机务的。”
赵卫东没让舒染坐,自己也没坐。他拿起桌上一份皱巴巴的文件,对着光看了看,又放下,“舒染同志,你的情况连里知道。有文化,是好事。但现在连队的当务之急,”他手指敲在桌面的生产进度图上,一个标着“落后”的红圈格外刺眼,“是完成上面的硬指标!开荒、挖渠、引水、排碱、压沙……哪一样不要人手?哪一样能等?”
他目光转向舒染,“娃娃们?大的十二三岁,已经是半个劳力,放羊、拾粪、帮厨、送水,都能顶事!小的满地跑,你让谁去管?谁有那个闲工夫坐屋里听讲?识字?够用就行!会写名字,认得清工分本上的数字,会算十以内的加减法,不耽误将来干活记账,足够了!至于那些个……”
他嘴角向下撇了撇,带着轻蔑和不解,“写啊画啊歌啊舞的,那是锦上添花!戈壁滩上连粮食都还没种出来,搞那些花架子,不是浪费是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说教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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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生存,生产第一!教育?那是吃饱了肚子以后的事!现在搞这个,就是跟生产抢劳力,拖全连完成任务的后腿!”
舒染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赵卫东和她曾经的校领导如出一辙,简直就是个“绩效狂”。但她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她不是来当圣人的,她是来求生的。
“赵主任,”舒染的声音平静,“教育不是花架子,也不是为了教诗画歌舞。”
她迎上赵卫东的目光,“连队要发展,光有力气不够。认了字,至少能看懂农药标签,知道兑多少水,别把苗烧死了!能算清楚自家的工分,记个简单的账,少出错少吃亏!就说眼前这排碱渠的图纸,要是将来咱们连队自己的娃娃能看懂一部分,是不是也能帮上技术员的忙,少等师部的人?”
她指了指外面的农具:“就说这些工具,说明书都看不懂,坏了怎么修?靠蒙?靠等机务队?时间成本算不算损失?”
赵卫东感到权威被挑战,他声音大起来:“那是以后的事!现在的要紧事是把地种上!没有眼前的口粮,谈什么将来?你说的那些,等戈壁滩变成粮川了,再搞不迟!”
“赵主任,”舒染知道硬顶下去无益,语气放缓:“我理解连队生产任务重,人手紧张。但让我负责教育,是组织分配给我的工作,也是我能为连队做的最直接、最合适的贡献。而且,教育不一定要占用大块劳动时间。我们可以灵活安排,比如把课堂搬到地头边……”
“搬到地头?哼!”赵卫东打断她,“舒染同志,你想法是不少,但连队有连队的规矩!生产有生产的秩序!你说搬就搬?出了安全问题谁负责?耽误了工时谁负责?大家都怎么看?都像你这样‘创新’,还要不要集中力量办大事了?”他特别强调了“创新”两个字,带着贬义和警惕。
气氛有些僵持。旁边的马技术员吐出一口烟圈,帮腔道:“老赵说得在理!娃娃们认字是好事,但得看时候!现在?瞎耽误工夫!”
舒染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自嘲和暗示:“赵主任,我是师范生,教书是我唯一擅长的东西。顶着‘资本家小姐’的身份标签,如果连这点用处都发挥不出来,我在连队待着,对大家、对我自己,恐怕都是个麻烦。”
赵卫东盯着舒染看了好几秒,似乎在评估她话里潜在的风险。
“行行行!”他像是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带着极大的不情愿,“连部后头,靠围墙那边,有个破工具棚,早不用了,四面漏风,屋顶都塌了半拉。你要是不嫌破,就自己去拾掇!地方给你了,但丑话说前头!”
他眼神严厉:“第一,绝对不准占用上工时间!娃娃们该干的活儿一点不能少;第二,安全第一!出了任何问题,你负全责;第三,不准影响连队正常秩序!要是惹出闲话或者耽误了生产,我随时收回地方!”
“至于别的,”他指了指空荡荡的棚子方向,“啥也没有!自己想办法!连里没这个预算!生产经费一分一厘都要用在刀刃上!”
“谢谢赵主任!”舒染立刻应下,不管条件多苛刻,地方到手就是胜利。她没再纠缠细节,果断离开办公室,朝着那个破工具棚走去。
身后,隐约传来赵卫东对马技术员的抱怨:“……尽整这些没用的!有这折腾的功夫,多开两亩荒不好吗?”
6. 第 6 章
所谓的“教室”,比舒染预想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
那是一个用土坯和红柳枝胡乱垒砌起来的棚子,破败地杵在连部后墙根下。墙壁上布满了裂缝和孔洞,屋顶覆盖的苇席和泥巴塌陷了大半。门板歪斜地挂在一侧,棚子里面空空荡荡。地上扔着一些破烂的农具零件、碎砖头和泥块。角落里甚至还有几堆风干的粪便。
这根本就是个废墟!
没有帮手,没有多余的物资。舒染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露出白嫩的手臂。
她脱下列宁装外套,开始动手。弯腰捡拾角落里残留的碎石碎砖,一趟趟搬到棚子外堆起。
又找来一把秃了毛的破扫帚,用力清扫地面,尘土飞扬,呛得她直咳嗽,白皙的脸颊很快蒙上一层灰。
地面清洁地差不多了,她开始搬动散落的土坯,吭哧吭哧地垒在棚子靠墙的位置,试图垒出一个稳固些的讲台底座。
土坯磨得她掌心发红,指尖很快被划出了几道血口子,她只是皱了皱眉,甩甩手继续。
讲台底座垒得差不多了,她坐在上面稍作休息,紧接着拿起赵卫东让人送来的一块旧门板,费劲地抬到垒好的土坯上,又用找来的碎砖头垫平。这将是她的讲台。
做完这些,她拿起一桶劣质墨汁和一把秃毛刷子,对着门板一下下刷起来。
汗水混合着灰尘,在她脸上淌下道道痕迹。衬衫上沾满灰土,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
就在这时,棚子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陈远疆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站在阴影里,看着棚子里忙碌的舒染。
她和档案里那个“资本家娇小姐”的形象,差距太大了。这种近乎自虐式的劳动投入,这种韧劲,是伪装?还是……他作为保卫干部的职业习惯让他对舒染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舒染正费力地想把一摞土坯码齐,由于太过专注,没注意到门口的人。她再次弯腰去搬一块沉重的土坯,身体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
“需要帮忙?”陈远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舒染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这才发现门口的人。她下意识地把磨破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满是窘迫,“不用,陈干事。快弄好了。”
陈远疆沉默了几秒,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瞬,“赵卫东让你一个人收拾?”
“地方是我要的,活儿自然该我干。”舒染理所当然地说:“连里生产任务重,不好再麻烦别人。”她拿起刷子,继续刷那块门板。
陈远疆没再说话,走进了棚子。他弯腰提起一块沉重地土坯放在她刚垒好的台基上。
“……”舒染愣了一下,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陈远疆没回应,又帮她就继续搬着。棚子里只剩下土坯落地的闷响。
当讲台初步成型,舒染准备刷最后一部分门板时,陈远疆的声音再次响起:“舒染同志。”
他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沾满墨汁的侧影上,“你的档案里写着,上海‘舒丰源纱厂’舒家的女儿。曾经出门有汽车,进门有仆佣,弹钢琴,描香粉。据我所知,那样的家庭,别说搬土坯,怕是连扫帚都没摸过几回。”
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这双手,这身力气,还有这股子劲头,可不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该有的。”
他的目光审视着她。
舒染刷门板的动作顿住了。那档案里描述的娇小姐的生活是原主的,不是她的。一股被看穿的心虚感席卷了她。
她能怎么说,说她是来自21世纪的穿越者?估计会被当作疯子抓走。
她霍然转身,直面陈远疆审视的目光,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荡。
“陈干事,档案写的是过去!没错,我曾经是舒家的大小姐!以前我是没怎么干过活!但是,从我在闷罐车里醒来的那一刻起,从我知道自己被分配到这里教书的那一刻起,曾经的舒染就死了!”
她猛地抬起手,怼到陈远疆眼前,“你看清楚!这双手,今天搬了多少土坯?捡了多少砖?这手上的口子、墨汁、灰土,是我装的吗?是我那个资本家大小姐的身份能变出来的吗?!”
舒染瞪着陈远疆,声音中带着哽咽:“陈干事,我理解你,你怀疑一切是你的职业习惯,也是你的职责!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舒染,就站在这里。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过去没得选,但现在,我选这条路!我就走到底!用这双手,在这个地方,挣出一条活路,教好我能教的娃娃!”
她一口气说完,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那双手却不肯落下。
陈远疆的目光,从她激愤的脸上移到手上。
棚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陈远疆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深深地看了舒染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棚子,背影甚至带着一丝仓促。
舒染虚脱般靠着刚垒好的土台,滑坐到地上。她看着自己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又看看这间由她亲手清理、布置起来的教室,眼泪终于汹涌而下。
内心深处那点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记忆,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冲刷得无影无踪。
舒染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女工宿舍的地窝子。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棉花和粗布,开始缝制褥子。棉线和针在她手中穿梭,针脚歪歪扭扭,手指被勒出红痕。
王大姐看得直咂嘴:“哎哟,舒染同志,你这手真巧!一看就是有文化的,连针线活都会!”
周巧珍在一旁冷眼看着,目光在那厚实的棉花和被面上流连,酸溜溜地刺了一句:“资本家小姐嘛,以前在家使唤惯了佣人,现在自己动手,新鲜呗。就是不知道这棉花布匹,哪来的‘门路’?咱们可都没这待遇。”她故意把“门路”二字咬得很重。
李秀兰则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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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伸手就想摸那厚实的棉花:“舒染姐,这棉花真好啊,又白又软!你手真巧!这褥子铺上肯定舒服死了!”
舒染没理会周巧珍的阴阳怪气,对李秀兰淡淡地说:“连里批的,保障教学任务。”她专注地缝着最后一针,将褥子铺在草席上。厚实柔软的触感包裹了疲惫的身体,她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声满足的叹息扎在了周巧珍心上。她看着那床新褥子,再对比自己身下的旧铺盖,嫉妒心窜起。
她的语气带着恶意揣测:“哼!连里批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咱们连棉花票都紧巴巴的,凭什么就批给你了?别是仗着那张脸,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吧?有些人啊,骨子里就带着资本主义的脏病,到哪儿都改不了勾三搭四的毛病!这褥子,指不定沾着什么味儿呢!”她越说越恶毒,眼神死死盯着舒染。
空气瞬间凝固。王大姐脸色尴尬,李秀兰吓得缩回了手,目光在舒染和周巧珍之间来回扫视。
舒染慢慢抬起头,站起身,走到周巧珍的铺位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凌厉。
“周巧珍,”舒染的声音不高,一字一顿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周巧珍被她的气势慑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嚷道:“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你这褥子来路不正!谁知道你是怎么弄来的?资本家小姐,除了会勾……”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地窝子里炸响。
舒染根本没给周巧珍说完的机会。周巧珍被打得头一偏,脸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印,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舒染,懵了。
“这一巴掌,打你满嘴喷粪,污人清白!”舒染的声音冰冷,“你嫉妒我有褥子?行!”她猛地转身,几步走到自己铺位前,一把抓起那床棉花褥子,狠狠摔在周巧珍的脸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舒染指着褥子,“这棉花,是连里按《新职工临时困难补助暂行办法》批的!白纸黑字,用途是保障我明天有精力参加扫盲工作!这布,是最便宜的粗布!这针脚,是我自己一针一针缝出来的!”
她猛地伸出自己的手怼到周巧珍眼前,“看看!这就是你嘴里‘勾搭’来的?这就是你嘴里‘资本主义脏病’干出来的活儿?!”
地窝子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我舒染,行得正坐得直!我的东西,每一分每一厘都来得清清楚楚!”舒染盯着周巧珍惨白的脸,也扫过其他舍友,“谁再敢造谣生事,污蔑诽谤,这一巴掌是轻的!我立刻拉她去连部,去保卫处!咱们把话当着领导的面说清楚!看看到底是谁思想肮脏,是谁在破坏团结,阻碍教育!”
她弯腰,一把将自己的褥子拽起来,用力拍打掉沾上的尘土,重新铺好。
周巧珍捂着脸,羞愤交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李秀兰吓得大气不敢出,王大姐则看着舒染,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佩服。
7. 第 7 章
舒染在新褥子上睡了一会,再睁眼已是饥肠辘辘。
她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八点多了,因为时差的关系,新疆的天黑得晚,现在外面还是白天。
她拿起自己的搪瓷盆和勺子,走向连队食堂。
食堂里此刻已经排起了长队。掌勺的是个膀大腰圆,围着围裙的胖师傅,手里挥舞着一柄长柄的大铁勺。
舒染排到窗口。前面几个男职工打饭时,胖师傅手腕一抖,铁勺在桶底巧妙地刮了一圈,舀上来的糊糊稠得几乎能立住筷子,上面还颤巍巍地浮着几块油汪汪的羊肉。
轮到女职工,尤其是一些看起来瘦弱的,或者是新来的女青年时,那勺子就变得“轻盈”起来,只在糊糊表面浅浅一捞,清汤寡水,肉星子更是难觅踪影。
轮到舒染了。她递上自己的搪瓷盆。
胖师傅瞥了她一眼,眼神在她白皙的脸庞和干净的列宁装上溜了一圈,嘴角撇了撇。
果然,那柄大铁勺伸进糊糊桶,敷衍地在表面搅了搅,舀起一勺稀汤寡水的东西就要往她盆里倒。
就在那勺“清汤”即将落盆的瞬间——
“师傅!”舒染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她一只手托着搪瓷盆,另一只手屈起食指和中指,在搪瓷盆边缘“铛!铛!铛!”地敲了三下。
声音不大,却异常突兀。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排队的人都看了过来。
胖师傅的动作顿住了,勺子悬在半空,糊糊滴滴答答落回桶里。他拧着眉头,凶巴巴地瞪着舒染:“敲啥敲?后面还排着队呢!”
舒染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个真心求教的表情,“师傅,我就是有点疑惑,想跟您请教一下。”
她顿了顿,在胖师傅不耐烦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问道:“师傅,麻烦您。请问今天的伙食定量标准是什么?每人糊糊多少?肉多少?我看前面几位男同志打的好像稠一些?”
胖师傅僵住,舒染又补一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求‘买卖公平’,咱们食堂给同志们分饭,是不是也该按量公平,一视同仁?”
胖师傅脸上的横肉一哆嗦,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资本家小姐竟然会当众搬出这个!周围排队的人,尤其是那些平时被打清汤的女职工,眼神都变了。
胖师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众目睽睽之下,这帽子扣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恶狠狠地剜了舒染一眼,手腕一沉,铁勺重重地捅进糊糊桶底,狠狠地搅动了几下,舀起满满当当的一大勺,上面堆着好几块羊肉,“哐当”一声,重重地扣进了舒染伸过来的搪瓷盆里。
“够了吧?!”胖师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恶狠狠地说。
“谢谢师傅!”舒染仿佛没看到他吃人的眼神,脸上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端着那盆晚饭,从容地转身离开窗口。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和低低的叫好声。
胖师傅气得胸口起伏,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把火撒在下一个打饭的人身上,勺子摔得咣咣响。
舒染端着满满的搪瓷盆,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拿起勺子,正准备享用这顿胜利果实,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口光线一暗。
陈远疆地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他显然也刚忙完,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食堂内部,掠过人群,掠过窗口的胖师傅,最后落在了舒染面前那个堆得冒尖的搪瓷盆上。
随即,他的视线便移开了,他走向打饭窗口。
胖师傅看到陈远疆,脸上挤出了笑容,动作麻利地给他打了满满一大勺,肉放得格外多。
舒染低下头吃着羊肉。嗯,味道不错。这顿晚饭,吃得格外香。
她刚放下勺子,一个身影端着碗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舒染同志?你好。”
舒染抬头。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大约二十五六岁,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带着一种书卷气。他碗里的糊糊很稀,只有零星一点咸菜丝。
“你好。”舒染礼貌地点点头,认出这是昨天在食堂见过的人之一。
“周文彬,”男人推了推眼镜,自我介绍,声音带着点南方口音,语调有些低沉,“师部农科所派下来的技术员,搞土壤改良的。”
他看了看舒染面前的空盆,又看看自己碗里的清汤寡水,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苦笑,“还是舒染同志有办法。这鬼地方的伙食,真是清汤寡水,难以下咽。在上海的时候,哪里吃过这种东西?”他用筷子尖嫌弃地拨弄了一下碗里的咸菜丝。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抱怨和一种高人一等的失落,仿佛被流放到了蛮荒之地。
“上海”两个字带着诱惑力,戳中了她内心最隐秘的渴望。一股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被唤起。
她端着空盆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几乎控制不住想要附和。
她张了张嘴,那句“是啊,太难熬了”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最终,她只是垂下眼帘应道:“……嗯,是不太一样。”。
她不想再听这些动摇意志的话,只想立刻离开这里。她收拾碗勺的动作有些急促:“周技术员慢用,我……我先走了。”
她有些仓促地转身,端着空盆快步离开了座位。
周文彬看着她背影,想再说什么,可舒染已经走远了。
舒染走出食堂,往连部后头那个刚收拾出来的破棚子走去。
她低着头,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明天的“攻坚战”,拐过连部那排土坯房的阴影,视线里撞入一双翻毛皮鞋,停在她前方几步远的小路上。
舒染脚步一顿,心下意识地提了起来。她缓缓抬眼。
陈远疆就站在她面前,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他刚从食堂出来,看样子是回他那间挂着特殊符号的小屋。
舒染脚下不着痕迹地往旁边偏了半步,想从旁边绕过去。她不想和他再有交集。
“舒染同志。”
避无可避。舒染停下,微微侧身看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巧啊,陈干事。”
“不巧,”他向前走了两步,“我就是来找你的。”
舒染迎上他的目光,语气里带着防备:“有什么事吗?”
陈远疆的目光锐利了几分,掠过她的口袋。
“今天和你说话的周文彬,”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出口的话依旧带着冷硬,“他和你有同样的背景身份。”
舒染的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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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绷直了,她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陈远疆没料到她会顶回来,沉声道:“就是想提醒你一下,提高思想觉悟。”这话像是一种警告。
“多谢提醒。”舒染的回答得冷淡,“知道您是专门……管我们的想法的,但我们两个同类说两句话应该没犯什么错误吧?”
气氛陷入僵持。
短暂的沉默后,陈远疆再开口,语气里带着滞涩:“上次的事情……是我想当然了。”
舒染抬眼看他。这几乎算是一种变相的道歉?心头那点抵触泄了点气。
“……没事。”她最终只吐出两个干巴巴的字,移开了视线。
陈远疆似乎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他话锋一转,“启明小学,建设得怎么样了?”
舒染愣住了,茫然地看向他:“什么小学?”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荒凉的畜牧连,除了她那个破棚子,哪来的小学?
“文件里说各连队要发展教育,我给上级打了个报告。”陈远疆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她身后那靠着围墙的工具棚,“你收拾的那个教室是咱们连队唯一的教学点,今后就是启明小学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他打报告给了那个破棚子一个正式的名字,一个小学的名分。
陈远疆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上级知道你任务重,”他继续道,“明确要求你脱产扫盲。希望你能完成组织交给你的任务。”
脱产扫盲,那就是不会给她安排劳动任务了?
她连日来的委屈被一股热流冲上眼眶,克制的声音响起:“一定。”
陈远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她走到围墙边上的棚子里,站在那个土坯垒成的讲台前。她摸了摸门板粗糙的表面,那是她今后要用到的黑板。墨汁还没完全干透,沾了一点在指尖。
讲台很简陋,甚至有些歪斜,但这是她的阵地。
“讲台有了,课桌呢?”舒染环顾空荡荡的棚子。赵卫东只给了地方,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棚子角落,那里堆着她早上清理出来的几块还算平整的大土坯。她试着搬动一块,很沉,但比垒讲台时的小土坯好搬些。她把三块大土坯搬到棚子中央,呈品字形摆开。
“这就是课桌了。”舒染看着这三块土疙瘩,苦笑了一下。她想象着孩子们趴在上面写字的场景,硌手是肯定的。
她又扫视地面,看到几块散落的小一点的碎石灰块。“粉笔就用这个吧。”她弯腰捡起几块,在手里掂了掂,棱角还算分明,在黑板上划拉能留下白痕。
“教棍……”她的目光落在墙角几根被丢弃的、还算直溜的红柳枝上。走过去捡起一根,长度刚好,韧性也不错。“就是它了。”
简单的教具总算有了着落。
舒染松了口气。她走到门口,借着最后的天光,看着空荡荡的棚子内部,视线又落在那些充当课桌的大土坯上。
孩子们只能蹲着或坐在地上,土块上写字画画,时间久了肯定难受。她皱起了眉。
得想办法弄点能坐的东西,哪怕只是矮凳呢。但眼下也只能先这样了。
8. 第 8 章
回到地窝子时,天已黑透。舒染掀开毡子进去。
周巧珍已经躺下了,面朝里墙,用被子蒙着头。王大姐正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一件旧衣服,李秀兰则蜷在角落,似乎在发呆。
“舒染同志回来啦?”王大姐抬起头,和气地招呼了一声。
“嗯。”舒染应着,走到自己铺位前,放下搪瓷盆。她脱下外套,叠好放在樟木箱上。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的外套口袋缝隙——那里似乎卡着一个白色小纸角。
舒染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借着整理衣服的姿势,手指飞快地探入缝隙,将那折叠的小纸条夹了出来攥在手心。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到地窝子深处的水桶边舀水洗漱。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背对着其他人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略显潦草但还算工整的字迹:
舒染同志:
食堂匆匆一瞥,见你神色郁郁。戈壁风沙粗粝,上海故园温软,同是天涯沦落人,文彬感同身受。若有闲暇,盼能一叙。同乡之谊,或可稍慰孤寂。阅后即焚。
周文彬
舒染眉头微蹙。这个周文彬,这种时候递这种纸条,风险太大了。
她没有任何犹豫,将纸条凑到旁边那盏墨水瓶改的煤油灯上。火苗迅速蔓延,舒染看着它化为一小撮灰烬。
同是天涯沦落人?舒染扯了扯嘴角。
洗漱完,舒染坐回自己的铺位。她拿出从上海带来的硬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又从樟木箱底层翻出几本旧书:一本《新华字典》、一本《算术》、一本薄薄的《自然常识》,还有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革命歌曲选》。
她小心翼翼地拧开墨水瓶盖,用钢笔尖蘸了蘸墨水。光线实在太暗,她不得不把脸凑得很近,才能看清纸上的格子。
备课,从何备起?她对这里地学生一无所知。
舒染想了想,转头看向还在缝补的王大姐,压低声音问道:“王大姐,跟您打听个事儿。咱连队里,能来上学的娃娃们,大概有多少?都多大年纪?以前……有人教过他们认字吗?都是些啥样的娃?”
王大姐停下针线,把针在头发里篦了篦,叹了口气:“唉,娃娃们啊……这说起来可就杂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落起来:“先说那大的小的。大的有十二三了,个头都快赶上大人了,小的呢,也就刚断奶没多久,七八岁的也有。拢共……估摸着能有十几个吧?这人数也说不准,看各家各户忙不忙,孩子有没有空。”
“再说这娃娃们哪儿来的?”王大姐朝门外努努嘴,“咱们这畜牧连,老老少少,都是天南海北凑一块儿的!有像俺男人那样,是五几年跟着部队转业留下来的老职工,俺是后来从河南老家投奔来的,可惜没见着面人就没了;还有的人是前几年响应号召,从各地来的支边青年;还有你们这样新来的知青。这些职工的娃娃,都是汉娃。”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还有不少呢,是这戈壁滩上原先就住着的‘老新疆’!他们好些人就在连队附近放牧,或者也在连里帮工。他们的娃娃也常跟咱们的娃娃一块儿耍。”
说到这儿,王大姐眉头皱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事:“这些少数民族娃娃啊……麻烦就麻烦在说话上!他们在家都说自个儿的族语,叽里咕噜的,咱们汉族人一句也听不懂。跟咱们的娃娃玩久了,倒是能听懂几句最简单的话,像‘吃饭’、‘喝水’、‘过来’、‘回去’啥的,但也就这样了!稍微复杂点的,比如‘把那个筐拿过来’、‘羊跑到哪边去了’,那就跟听天书似的,全靠比划!”
她无奈地摇摇头:“以前哪有人正经教过他们认字?咱们汉人的娃娃都顾不过来呢!都是放羊的放羊,拾柴的拾柴,帮家里干点零碎活。认字?能数清楚自家几只羊就不错了!最大的那个汉人男娃,叫石头的,他爹是连里的记分员,好像跟着他爹认过几个工分本上的字,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名字。那些少数民族娃娃,还有更小的那些,更是连笔都没摸过,连自个儿名字用汉话咋说都未必知道!”
舒染更焦虑了。这些学生年龄跨度大,基础几乎为零,这已经够难了。十几个孩子里,可能有一半连她说的话都听不懂。这扫盲的难度,简直是地狱级。
“那……明天要是开课,娃娃们能来吗?特别是那些少数民族的孩子,他们家里能同意吗?”舒染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这……”王大姐面露难色,声音压得更低了,“舒染同志,这话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往外传是俺说的。赵主任那人……嘴上答应了给你地方,心里头未必乐意。娃娃们的爹妈也难,队上活儿重,少个劳力就少份工分。汉人家里还好说点,那些少数民族家里……他们更看重娃娃帮着干活,放羊、挤奶、看弟弟妹妹,那都是顶要紧的事!而且……”
她迟疑了一下,“他们可能觉得学汉话汉文没啥大用?明天能不能来,能来几个,真不好说。汉娃能来几个就不错了,少数民族的娃娃……你得有个准备,可能一个都难。”
舒染的心凉了半截。情况比她预想的更糟。她点点头,没再多问,坐回铺位。
教什么?怎么教?
脑海里闪过无数她在21世纪时,学到的、用到的教育实践知识……
她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在笔记本第一页写下了开学第一课的教学设计。
“名字……必须会写名字!”她喃喃自语,笔尖终于落下,在“开学第一课”下重重写下“姓名”二字。
“工分!这是命根子!”她又写下“工”、“分”。
“还有手!劳动的手!放羊的手!”
“手”字紧随其后。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笔尖飞快移动:羊、马、水、数字、日、月、大、小……这些最基础、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字眼,被她一个个圈出来。
她想起王大姐说孩子们能听懂“吃饭”、“喝水”这样的简单词。
“对!就从这些开始!”她又在旁边写下“吃”、“饭”、“喝”。
为了那些听不懂的少数民族孩子,她翻开空白页,熟练地画起简笔画,思考着如何把复杂的笔画拆解得更简单,想象着孩子们茫然的眼神……
直到油灯里的火苗越来越微弱,她才勉强合上写满字和画的笔记本。
舒染吹熄了灯,躺进新褥子里。身体满是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
明天,会是什么局面?十几个孩子?几个孩子?还是一个都没有?赵卫东会不会临时变卦?周巧珍会不会使绊子?
她在脑海里模拟着可能出现的场景,思考着应对的办法。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
天刚蒙蒙亮,舒染就起来了。她用水洗了把脸,换上一件耐磨的旧罩衫,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她拿起昨晚写好的笔记本和几本书,走出了地窝子。
她先去了工具棚教室。清晨的光线透过屋顶的破洞和墙缝照进来,显得棚子里面明亮了许多。她将土坯课桌摆得更整齐些,吹了吹上面的浮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走向生产办公室。赵卫东通常很早就开始安排一天的活计。
果然,办公室门开着,赵卫东正对着墙上的生产进度图皱眉,手指在一个标着“严重滞后”的指标上敲打着。马技术员蹲在门口,叼着莫合烟卷,一脸愁容。
“报告!赵主任!”舒染站在门口,声音清亮。
赵卫东转过头,看到是她,眉头锁得更紧,语气不耐:“舒染同志?这么早?有事快说,我这忙着呢!今天三排的排碱渠要是再挖不完,全连都得吃挂落!”
“赵主任,我就几句话,不耽误您时间。”舒染走进来,态度恭敬地说:“昨天您批了地方,教室我已经初步收拾出来了。今天准备开始教学。关于学生的问题,我想再跟您明确一下。”
“学生?什么学生?”赵卫东像是才想起这茬,挥挥手,“哦,上面安排了你脱产搞什么娃娃们的扫盲,这个陈干事和我说了。至于那些娃娃啊!我不是说了嘛,你自己看着办!谁有空谁去!但前提是不能耽误队上的活儿!娃娃们该干啥还干啥!”
“赵主任,”舒染耐着性子解释,“教学需要一定的连续性和秩序。我想知道,连里有没有一个相对固定的、适合学习的年龄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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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名单?大概有多少人?每天能保证多少学习时间?这样我好安排课程进度。”
赵卫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嗤笑一声,从桌上拿起他的旧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水:“固定的名单?学习时间?舒染同志,你当这是上海滩的洋学堂啊?这里是边疆的畜牧连!是生产建设第一线!”
他放下缸子,抹了把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听着!连里就这一个班!没有别的老师,就你一个人!你就是校长、班主任、各科老师!全包圆儿了!”
舒染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一人学校”的宣判,心还是一沉。
赵卫东没理会她的脸色,继续下达指令:“至于娃娃们,你自己去各家各户问!去羊圈马号里找!谁家爹妈同意,谁家娃娃那会儿没活儿,你就教!教什么你自己定!但有几条红线你给我记住喽!”
他竖起一根手指,盯着舒染,“第一,安全!娃娃在你那破棚子里少根汗毛,我唯你是问!第二,绝对不能鼓动娃娃们逃避劳动!该干的活儿一点不能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加重语气,手指几乎戳到舒染面前,“政治方向绝对不能出问题!要是教出思想有问题的,舒染同志,别说你这老师当不成,你这责任可就大了!”
旁边的马技术员吐了口烟圈,帮腔道:“老赵说得对!最后一个是头等大事!舒老师,你以前那个家庭背景……更得注意!教娃娃们唱唱革命歌曲,念念语录,认认‘抓革命,促生产’这些字,最稳妥!”
赵卫东最后拍板:“就这么定了!地方给你了,名头给你了,怎么弄是你的事!连里一没人手二没经费帮你!你自己克服困难!好了,没事就赶紧去准备吧,别在这杵着了!”
“明白了,赵主任。我会克服困难,保证政治方向正确,努力把教学工作做好,不耽误生产。”
走出生产办公室,舒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憋闷。名单、固定学生、学习时间通通没有。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她没回工具棚,而是转身走向陈远疆的临时办公室。既然他给了“启明小学”的名分,张干事说他又负责新人安置,那找他帮忙合情合理。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进。”
推门进去,陈远疆正伏在一张旧木桌上写着什么。
桌上摊着几份文件。他抬起头,看到是舒染,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陈干事,”舒染站定,开门见山地说:“启明小学今天准备开课。但赵主任说,学生需要我自己去动员。我对连队人员情况不熟,特别是职工家里有适龄儿童的,以及附近牧区可能送孩子来的家庭,完全没有头绪。想麻烦您,看看有没有连队登记在册的家属子女名册?这是组织安排给我的教学工作,我需要基础信息才能开展。”
陈远疆放下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沉默几秒,他拉开桌下一个抽屉,翻找片刻,抽出一张折叠的纸。
“连队职工家属子女名册,”他将纸推到桌边,“登记在册的适龄儿童十二人,年龄七到十三岁。住址有标注。”
他又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更薄的册子,“附近常驻放牧点大约是三家。各家适龄儿童情况不详,需实地了解。”
他用手指在桌上虚划了一下,“牧区位置,出连队西侧,沿排碱渠走约三里,地势稍低洼处,有一小片依托地下泉眼形成的胡杨林和红柳区。牧民们就在林带边缘和下游的草甸上放牧,那是附近几十里内水源最稳定的地方。”
他的语速不快,信息提供得清晰精准。
“谢谢陈干事!”舒染如获至宝,赶紧拿起那两张纸。
职工名册上写着名字、父母姓名、年龄,后面跟着“地窝子X排X号”或“土坯房东X间”之类的地址。
牧区那本薄册子则只有户主名字和大致方位。
“牧区情况复杂,语言不通,风俗各异。”陈远疆看着她,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提醒,“注意方式方法。安全第一。”
“我明白,谢谢提醒。”舒染郑重道谢,将两张纸小心折好揣进口袋。有了这份资料,她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9. 第 9 章
“对了,”陈远疆在舒染走之前提醒道:“牧区有位德高望重的“老阿肯”,经常和连里人打交道。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事情会容易很多。”
舒染停下脚步,语气真诚地对陈远疆说:“陈干事,我现在对您的印象大为改观。”
不等陈远疆说话,舒染赶紧溜走。
离开陈远疆的办公室,她直奔女工宿舍。
时间紧迫,她需要帮手。王大姐和李秀兰比她来得早,人头熟,由她们带着去职工家,能省去不少解释的麻烦,也更容易取得信任。
回到地窝子,周巧珍已经不见了踪影,估计是上工去了。王大姐正在收拾,李秀兰还赖在床上。
舒染从樟木箱里掏出两盒之前在上海备下的雪花膏,分别放在王大姐和李秀兰的桌子上。
“王大姐,秀兰妹子,”舒染开门见山:“帮个忙!今天学校开课,我得去各家各户把娃娃们请来。我对连里不熟,想请你们带带路,帮忙跟家里的大人说说?”
王大姐一看,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爽快道:“成!这是好事!俺带你去!东头那几家俺都熟!”
李秀兰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桌子上的雪花膏,眼睛亮了亮,同时觉得这事挺新鲜,也来了精神:“舒染姐,我也去!西头那片我熟!”
有了两个熟悉情况的帮手,舒染信心大增。三人立刻出发,按着名册上的地址,一家家敲门。
清晨的寒气还未散尽,王大姐裹紧了旧头巾,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带路,李秀兰则有些新奇地跟在舒染身边,不时偷偷打量这位城里来的老师。
“舒染同志,”王大姐边走边指着前面一排低矮的地窝子,“喏,东头第一家就是石头家。他爹石会计,是连里的老资格,人不错,就是忙得脚不沾地。石头那娃皮是皮了点,可灵光着呢,跟他爹学过几个字。”
“那太好了!”舒染精神一振,“有个有点基础的孩子,也能带动一下。”
李秀兰插话道:“就是赵主任……他管生产管得紧,就怕耽误了活计。”她语气里带着点担忧。
“所以咱们得把话说透,讲明白不耽误干活。”舒染紧了紧手中的笔记本,“还得让家长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说话间,到了石头家门口。王大姐熟稔地敲了敲那扇歪斜的木门板:“石会计家的!在家不?舒老师来看娃娃啦!”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苞谷面的妇女探出头,是石头的娘。
看到王大姐和李秀兰,她露出笑容:“哎哟,王大姐,秀兰妹子!”目光落到舒染身上,带着好奇,“这位就是新来的舒老师吧?快请进快请进,屋里乱糟糟的……”
进了屋,光线昏暗。石头正蹲在角落摆弄几个羊拐骨,看到生人,尤其是穿着干净列宁装的舒染,立刻拘谨地站了起来,眼神躲闪。
舒染说明来意,重点强调了“启明小学”的成立,只利用相对空闲的时间教实用的东西,比如认名字、认工分、认数字。
王大姐在一旁帮腔:“他婶子,娃认了字,以后说不定能接他爹的班当会计,再不济开个拖拉机也风光啊!总比一辈子抡锄头强!”
石头的娘搓着手,脸上有喜色也有愁容:“认字好,认字好!舒老师有心了!可……可今儿上午,石头得跟他爹去渠道那边送趟水,顺便捡点柴火回来,这……”
“送水捡柴,下午去也一样嘛!”王大姐立刻道,“让娃上午去认俩钟头字,下午该干啥干啥,一点不耽误!”
“是啊婶子,”李秀兰也劝道,“石头脑子活,学东西快,别耽误了。”
石头的娘看看儿子,又看看舒染诚恳的脸,终于点点头:“成!石头,听见没?上午跟舒老师认字去!下午老实去干活!”
“哎!”石头响亮地应了一声,小脸上顿时放出光来,偷偷瞄了舒染一眼。
初战告捷,舒染松了口气。三人带着石头出来,继续下一家。
路上,经过连队边缘的猪圈,一股浓烈的气味传来。李秀兰捂着鼻子快走两步。
王大姐指着猪圈旁边一个更小的地窝子:“这家是栓柱家。他娘身子弱,他爹一个人挣工分,家里活计多,栓柱是半个劳力了。”
敲开门,一个咳个不停的妇女扶着门框,身边还跟着一个拖着鼻涕的娃娃。说明来意后,栓柱娘愁眉苦脸:“舒老师……不是俺不让娃去……你看俺这身子……家里猪要喂,鸡要管,这小崽子也得人看着……栓柱走了,这摊子……”
舒染看着妇人病态的脸,心头沉重。她蹲下身,摸了摸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娃娃的头,对栓柱娘温声道:“大嫂,您身体要紧。栓柱很懂事,能帮家里是大好事。这样行不行?让栓柱每天上午来学半个时辰,就学最要紧的,认名字,认数字,学会写工分。学会了,以后帮家里记账、算工分也更明白,不容易出错吃亏,您说是不是?剩下时间,他立刻回来帮您。学习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
“半个时辰……就学认名字算工分?”栓柱娘迟疑着,这听起来似乎确实有点用。而且时间不算长。她看向儿子,栓柱正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渴望。
王大姐适时道:“半个时辰,眨眼就过去了!娃学了本事,以后家里记个账啥的,还用求人?”
栓柱娘最终艰难地点了头:“那行吧。栓柱,去了好好听老师话,学完了赶紧回来!”
栓柱用力点头:“嗯!娘,我记住了!”
离开栓柱家,气氛有些沉默。王大姐叹了口气:“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舒老师,你看见了吧?在这地方,娃娃的力气也是家里的口粮啊。”
舒染看着名册上剩下的名字,握紧了笔记本:“我知道难,但正因为难,才更要让他们有机会多学一点东西。多认识一个字,将来就多一分选择的可能。”
走访继续。
大多数家庭,尤其是父母本身就是早年支边青年或转业军人的,对娃娃识字这件事是认同的。
“认字好!认字好!总不能当睁眼瞎!”一个扛着铁锹正准备出门的汉子听了舒染的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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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着大腿赞同,“虎子!虎子!听见没?跟老师认字去!别整天野得没边!”他朝屋里吼着。一个虎头虎脑、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应声跑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舒染。
但也有顾虑重重的声音。
“舒老师啊,不是俺们不让娃去,”一个围着灶台忙碌的妇女,手上沾着苞谷面,脸上带着歉意和愁苦,“你看这家里,他爹在挖渠,俺得上工,家里小的还得人看着,猪也得喂……大毛能帮着捡柴火、看鸡,这要是去坐半天,家里这摊子……”
“是啊舒老师,”旁边另一个抱着奶娃的妇女也附和,“认字是金贵,可眼下这肚子更要紧啊。娃娃能帮把手,家里就松快点。这工分……哎!”
王大姐和李秀兰立刻发挥本地人的优势,操着各自的乡音帮着劝说:
“他婶子,娃认了字,以后说不定能当技术员、开拖拉机,不比光知道傻力气强?”
“就是就是!认几个字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上午去学一阵,下午该干啥干啥!”
“舒老师人可好了!你看她这大老远从上海来教咱娃娃……”
舒染也适时补充,语气诚恳:“大嫂,我理解家里的难处。咱们时间可以灵活安排,最多一个时辰,保证不耽误家里的要紧活计。学的东西也实用,学了就能用上!”
或许是“上海来的老师”这个身份带来的些许光环,或许是“学了就能用上”的实用性打动,加上王大姐和李秀兰的帮腔,大多数犹豫的家庭最终还是点了头。
但是也有的家庭态度坚决。
“女娃认什么字?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在家学做饭、学针线是正经!认字能当饭吃?”
一个壮实的汉子堵在门口,不耐烦地挥手,他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弟弟的小女孩,名册上叫招娣。她怯生生地缩着肩膀,眼神黯淡下去。
舒染据理力争:“认了字,以后能看懂农药说明书,知道怎么科学种田;能看懂卫生站的宣传画,知道怎么防病;就算在家,也能看懂票证、算清账目,不当睁眼瞎啊大哥!”
“用不着!有男人呢!”汉子砰地关上了门。
李秀兰气得跺脚:“老顽固!”
王大姐拉拉舒染的袖子,摇摇头,低声道:“算了,舒老师,这家男人是出了名的倔,说不通的。招娣那丫头……可惜了。”
舒染看着紧闭的门板,心里堵得难受。她默默地在招娣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叉。
一圈跑下来,职工子弟这边,最终定下了六个孩子:石头、栓柱、虎子、大毛、铁蛋、小丫、春草。
一圈跑下来,职工子弟这边,除了实在脱不开身的几个小娃娃和家里死活不同意的,最终定下了六个孩子:最大的石头、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栓柱和虎子,一个九岁的女孩春草,还有一个八岁的男孩铁蛋和一个七岁的女孩小丫。
石头是其中唯一勉强能写出自己名字的。
看着名册上勾掉的名字和身边跟着的几个探头探脑的孩子,舒染松了口气。至少,启明小学不会空无一人了。
10. 第 10 章
“还有牧区那边的娃娃。”舒染看向西边的方向。
“牧区?”王大姐皱起了眉,脸上露出难色,“舒老师,那边可不好弄。说话都不通,规矩也多。要不……先缓缓?等这边弄顺了再说?”
“是啊舒染姐,”李秀兰也缩了缩脖子,“他们……他们好像不太喜欢咱们去打扰,尤其是不熟的人。”
“名单上有,就得去试试。”舒染态度坚决。
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她想起陈远疆提到的“老阿肯”。
“王大姐,你知道老阿肯住哪家吗?我想先去拜访他老人家。”
“老阿肯?”王大姐和李秀兰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他不住固定的毡房,常在几个放牧点走动。不过艾山家是他女婿,去艾山家兴许能找到。”
跟着的娃娃们听说要去牧区,十分兴奋。三人带着六个孩子,朝着连队西边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果然看到一片红柳丛和几棵胡杨树,附近散落着几顶灰白色的毡房,羊群像云朵般点缀在草地上。
找到艾山家的毡房,由王大姐连说带比划地说明来意。一个眼神精明的少数民族汉子,打量了舒染几眼,转身进了毡房。
不一会儿,一位须发皆白,头戴传统毡帽的老人,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手杖,缓缓走了出来。他眼神深邃,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度。正是老阿肯。
舒染恭敬地上前,微微躬身,用刚学的问候语打招呼。
老阿肯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后一群好奇的汉人孩子和王大姐等人,用口音很重的汉语问道:“上海来的姑娘?找我有事?”
舒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谦逊而诚恳:“老阿肯,我是畜牧连新来的老师舒染。我们在连队里办了个学校,想教孩子们认字学知识。听说牧区也有不少适龄的孩子,想请您帮帮忙,看看能不能让孩子们也来学习?学习汉话和汉字,以后和连队交流、看通知、学新技术都方便些。”
她特意强调了交流和新技术,希望能打动这位见多识广的老人。
老阿肯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等舒染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姑娘,你的心是好的,像戈壁滩上难得的泉水。”
他顿了顿,手杖轻轻点着脚下的土地,“但是,泉水再好,也要看骆驼渴不渴,愿不愿意低头去喝。”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帮家里赶羊的半大孩子,又回到舒染脸上:“这里的娃娃,生下来就知道怎么跟着星星找路,怎么从风里闻出雨的味道,怎么接生羊羔,怎么在狼群边上护住羊群。他们的力气,要用来放牧、剪毛、挤奶、搭毡房、照顾弟妹。他们的聪明,要用来记住哪片草场好,哪口井水甜,哪个季节该转场。”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淡然:“认字?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能帮他们多抓一只羊羔吗?能让他们在暴风雪里找到回家的路吗?能让毡房更暖和吗?不能。那是城里人、是坐办公室的人用的东西。我们草原上的鹰,翅膀是用来飞,不是用来握笔的。”
他最后看着舒染,眼神虽无敌意,却有一种历经沧桑的通透:“回去吧,姑娘。你的好意,我知道。但我们的娃娃,现在更需要的是手上的力气,不是书本上的墨水。”
老阿肯的一番话浇灭了舒染心中的希望。
老阿肯的态度代表了牧区根深蒂固的观念,实用主义至上,劳力即价值。读书,是无用的奢侈品。
王大姐和李秀兰在一旁听得大气不敢出,那几个汉族孩子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缩在一起不敢乱动。
舒染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老阿肯这条路,彻底堵死了。连这位最有威望的长者都明确反对,其他家庭更不会买账。
“谢谢您,老阿肯。打扰了。”舒染保持着礼貌,再次微微躬身。此刻任何争辩都毫无意义,只会显得更不识趣。
离开艾山家的毡房,气氛沉闷。王大姐小声劝慰:“舒老师,算了吧,老阿肯都这么说了……”
舒染抿紧嘴唇,望着另外两户毡房的方向,眼神倔强:“名单上有三家,老阿肯只是艾山家的长辈。另外两家,我亲自去问。”
接下来的拜访,印证了老阿肯话语的分量。
塞里家,男主人态度冷淡,只隔着毡房门帘用生硬的汉语说了句:“娃娃要干活,没空。”便再无回应。
最后来到图尔迪家毡房前。图尔迪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
他听了舒染磕磕绊绊夹杂着比划的请求,眉头紧锁,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阿迪力要放羊!阿依曼要帮她妈妈挤奶、照看小弟弟。学那些字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
毡房帘子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双明亮好奇的大眼睛,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她身后,一个眼神像小狼崽般的男孩也探出头,警惕地看着舒染这群不速之客。
阿依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舒染手中拿着的硬皮笔记本和钢笔吸引。
舒染捕捉到了阿依曼眼中的好奇。她心念急转,迅速打开笔记本,翻到备课画的一页。上面用简单的线条画着太阳、月亮、星星、羊、马,旁边工整地写着对应的汉字和拼音。
“你看,”舒染蹲下身,指着图画,用缓慢清晰的汉语说,“这是太阳……这是羊……这是马……学了这个,以后你就能看懂连队里贴的通知,知道什么时候打防疫针,什么时候领东西……”
阿依曼的眼睛更亮了,小嘴微张,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伸出小手指着画上的羊:“这个……羊?”
“对!羊!阿依曼真聪明!”舒染立刻用重复了一遍“羊”的发音,并指着汉字。
阿依曼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图尔迪却皱紧了眉头,粗声打断:“好了!看什么看!回去挤奶!”
阿迪力则哼了一声,一把将妹妹拉回身后,冲舒染说了一句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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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语气充满排斥。
舒染虽然听不懂,但看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话。
她站起身,知道常规说服无效了。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全国粮票,又拿出一块从上海带来一直舍不得吃的奶糖。
她将粮票和奶糖托在手心,递到图尔迪面前,“图尔迪大哥,我知道让娃娃们来学习,会耽误家里一点工夫。这两张全国粮票,算是我的一点补偿,给家里添点口粮。这块糖,给娃娃们甜甜嘴。我真心想教孩子们点东西,不图别的,就想着以后他们能多懂点,路能宽点。让阿迪力和阿依曼来试试,行吗?就上午,最多一个时辰。如果实在耽误了活儿,或者娃娃们不愿意学,我绝不强求。”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边疆,这硬通货的诱惑力是巨大的。
图尔迪的目光停在那两张小小的纸片上。那块从未见过的奶糖,也让躲在哥哥身后的阿依曼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连一脸桀骜的阿迪力,眼神也闪烁了一下。
图尔迪脸上的挣扎显而易见。他看看粮票和糖,又看看舒染诚恳的脸,再看看自己两个孩子。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终于,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过那两张粮票和奶糖塞进自己怀里,像是怕自己反悔,然后粗声粗气地对阿依曼说:“上午挤完奶,你可以去学一个时辰!”
他又瞪向阿迪力,“你!看着她!别让她乱跑!学完了赶紧回来干活!”
这就是同意了!虽然只同意了阿依曼,还附带了一个监工阿迪力。
“谢谢图尔迪大哥!”舒染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代价不小,但总算撬开了一道缝。
阿依曼高兴得差点跳起来,阿迪力则撇撇嘴,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至此,动员结束。启明小学的第一批学生,尘埃落定。
汉族职工子弟七人:石头、栓柱、虎子、大毛、铁蛋、小丫、春草。牧哈萨克族孩子两人:阿依曼、阿迪力。
总共九个孩子,年龄从七岁到十三岁,语言基础、学习能力、学习意愿天差地别。
舒染带着这支年龄参差的童子军,在日头下,朝着连队围墙边那个工具棚走去。
有了学生,她的讲台才有了意义。
当舒染领着九个孩子走进工具棚教室。
石头好奇地摸了摸土坯垒的讲台和那块刷了墨的门板黑板;阿迪力则皱着鼻子,一脸嫌弃地打量着这简陋的环境;阿依曼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其他孩子也叽叽喳喳,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地方。
“都找位置坐好。”舒染拿起那根红柳枝教棍,在土坯讲台上轻轻敲了敲。
孩子们被舒染的威严镇住。因为没有凳子,他们只能在舒染摆好的三块大土坯课桌旁,或蹲或坐。
舒染目光扫过下面八张稚嫩的脸庞,接着走到门口,拿起昨晚捡的一块石灰块。转身在门板上写下了几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启明小学。
11. 第 11 章
开学第一课。
八个孩子挤在土坯课桌旁,高矮参差。
年龄最大的石头,身板已初具少年的轮廓,最小的铁蛋和小丫才七岁,坐在地上仰望着老师。
阿迪力抱着胳膊靠坐在最外边,时不时冲舒染翻个白眼,他妹妹阿依曼则紧紧挨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地在舒染身上来回看。
舒染拿起那根充当教棍的红柳枝,在土坯讲台上敲了三下。
总算压住了孩子们的私语。所有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兴奋。
“同学们,”舒染清了清嗓子,声音尽量放得温和清晰,“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启明小学。我是你们的老师,舒染。我们每天一起学习认字、算数、唱歌,好不好?”
“好!”石头带头应了一声,声音洪亮。
春草和小丫也跟着小声附和。
栓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却瞟向棚子外面家的方向。
虎子和大毛互相挤眉弄眼。
阿迪力嗤地发出一声鼻音,用本民族的语言飞快地嘀咕了一句什么,惹得阿依曼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
舒染深吸一口气,指着“启明小学”那四个字,“这,就是我们学校的名字——启明小学!启,是开启;明,是光明。意思是,知识会像太阳一样,照亮我们前方的路!”
石头听得认真,春草和小丫也努力睁大了眼睛。阿依曼看着那从未见过的方方正正的符号,小嘴微微张着,满是新奇。
阿迪力却翻了个白眼,抱着胳膊,脚尖不耐烦地在地上蹭着。
舒染的粉笔移到了“启”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看,像不像太阳出来了?”
她又指向“明”字,在右侧画了个弯弯的月牙,“晚上呢,月亮就出来了。”
她最后指着“小”字,在下面画了个小小的火柴人。
“启明小学!”她再次大声念道,手指划过每一个字。
“启——明——小——学!”石头立刻跟读,声音响亮。春草、小丫、虎子和大毛也跟着念起来。
“好!读得真棒!”舒染鼓励着孩子们,“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是很重要的事!以后领东西、记工分,都要用到!”她说着,目光扫过名册,“石头!”
“到!”石头响亮地应了一声,挺起胸脯。
“上来,”舒染招手,“老师教你写你的名字。”
石头立刻蹿到前面,带着点小骄傲。
舒染把另一块小些的石灰块塞进他的手里,握着他的手,在门板下方空着的地方,一笔一划地写下“石头”两个字。
“石,就是大石头的石。头,就是脑袋的头。”舒染解释着。
石头兴高采烈地跟着描画,石灰块在他手里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但他乐此不疲。
“春草!”舒染叫下一个。
春草怯生生地走上来。舒染同样握着她的小手写下“春草”,又画了一棵小草在旁边。“春天的草,绿油油的,多好看。”
“嗯!”春草看着自己的名字,羞涩地笑了,用力点点头。
轮到小丫时,舒染在她名字旁画了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小丫惊喜地“呀”了一声,伸出小手指摸了摸那个画像,又赶紧缩回去,小脸涨得通红,惹得旁边的孩子们笑起来。
课堂气氛渐渐活跃起来。连一直心不在焉的栓柱也被吸引,伸长脖子看着。
“虎子!”
虎子兴冲冲地跑上去。
“大毛!”
大毛也上去了。
轮到铁蛋。小家伙才七岁,懵懵懂懂,舒染握着他的手写名字时,他注意力全在舒染手腕上那块亮晶晶的手表上,写出来的“铁蛋”两个字糊成一团。
“好了,铁蛋也很棒!”舒染鼓励地摸摸他的头。
现在,只剩下阿迪力和阿依曼了。
棚子里其他孩子的目光也转向了他们。阿依曼紧张地揪着哥哥的衣服下摆,阿迪力则抿着嘴,一脸防备。
“阿依曼,”舒染微笑着看向那个害羞的女孩,尽量放慢语速,字正腔圆,“来,老师教你写你的名字。”
阿依曼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识想往前挪,却被阿迪力一把拉住胳膊。
阿迪力皱着眉头,用本民族语言又快又急地对妹妹说了几句,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告。
阿依曼的脚步立刻顿住了,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害怕地摇了摇头。
舒染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强求,目光转向阿迪力,带着询问:“阿迪力?要不要试试写你的名字?”
阿迪力毫不客气地回视着她,下巴一扬,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学!”
棚子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微妙。
石头不满地瞪了阿迪力一眼,虎子和大毛也撇了撇嘴。舒染笑道:“没关系,阿迪力想看看也很好。我们继续。”
她重新拿起石灰块,面向所有孩子,在门板上写下一个新的字:“手”。
“看,这是什么?”舒染举起自己的左手,五指张开,在黑板上的“手”字旁边比划着,“手!我们的手!”
她又用力将这个字描了一遍,“跟我读,手——”
“手——!”孩子们齐声跟读。
“手能做什么?”舒染启发着,做出各种动作,“能拿东西,能吃饭,能写字,能劳动……”
“能放羊!”石头抢着说。
“能捡柴火!”栓柱接口。
“能帮妈妈抱弟弟!”春草小声补充。
“对!说得太好了!”舒染连连点头,拿起一块新的石灰块,“现在,我们不光要认,还要学着画一画!每个人拿一块小石灰,在你们面前的土坯上,照着老师写的,画一个‘手’字!就像画画一样,看谁画得最像!”
她把几块捡来的小石灰块分发下去。
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纷纷趴在土坯上,撅着屁股,捏着石灰块,开始他们的创作。
棚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刮擦声和议论声。
“哎呀,我的歪了!”
“看我画的!像不像?”
“铁蛋,你别抢我的地方!”
舒染走下讲台,在孩子们中间巡视指导。
“石头,这一横要写平……”
“春草,竖要直……”
“小丫,这个撇要斜一点,对,就这样……”
她走到阿依曼身边。小女孩蹲在地上,面前那块灰扑扑的土坯还是一片空白。
她捏着舒染给的小石灰块,眼睛里满是茫然和无措,惊恐地抬头看着舒染。
舒染心头一软,蹲下身,轻轻握住阿依曼的小手,带着她,在土坯上一笔一划地移动。
“这是横……”舒染用简单的汉语说,同时比划着,“横,平的。”
阿依曼似懂非懂,但能感觉到老师手心的温度,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顺从地跟着舒染的力道移动。
“这是竖……竖,直的。”舒染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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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导。
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字,慢慢在土坯表面出现。
阿依曼看着那个由自己亲手写出来的字,先是惊讶,接着是满眼喜悦。
她甚至忘了哥哥的警告,伸出食指,沿着那白色的字描摹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对着舒染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舒染笑着摸了摸阿依曼的头。
“别碰她!”
阿迪力猛地冲了过来。他听不懂舒染的话,更看不懂那些符号,他只看到那个汉族老师紧紧抓着自己妹妹的手,在脏兮兮的土块上画着莫名其妙的东西,最后居然摸妹妹的头!
他狠狠一把推开舒染。
舒染惊呼一声,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撞在土坯垒成的讲台角上,钝痛从后背传来,让她眼前发黑。
阿迪力还不解气,又飞起一脚,踹在阿依曼面前那块刚刚写上字的土坯上。
“哐当!”
土坯被踹得向后滑动,撞在另一块土坯上,两块课桌轰然倒塌,碎裂的土块和扬起的灰尘弥漫开来。
小丫吓得放声大哭。铁蛋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虎子和大毛惊得跳起来。栓柱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春草脸色煞白。
石头则怒目圆睁,猛地站起来指着阿迪力:“你干啥?!”
阿迪力毫不示弱,梗着脖子,用舒染听不懂的话,冲着石头愤怒地吼叫着,拳头捏得死紧,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打架。
小小的教室混乱一片。哭声、喊声、听不懂的怒骂声、土块滚落声混杂在一起。
阿依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看着倒塌的课桌,又看看暴怒的哥哥,小嘴一扁,“哇”地一声也哭了出来。
棚子里的空气呛人。舒染捂着被撞痛的后腰,看着眼前这失控的场面,心沉到了谷底。
所有精心准备的教案,所有美好的期许,都在这一刻被摔得粉碎。
“都别动!”舒染强忍着疼痛,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这一声总算暂时镇住了混乱。孩子们都停了下来看着她,连阿迪力也暂时停止了吼叫,警惕地盯着她。
“石头!”舒染点名,语气严厉,“带着大家,把这些土坯扶起来,搬到墙边去!动作轻点!栓柱,你照顾一下小丫和铁蛋!”
石头愣了一下,立刻应声:“是!”
他招呼虎子和大毛:“虎子、大毛,跟我来!”三个大点的男孩开始动手搬动倒塌的土坯。
栓柱也赶紧去拉坐在地上哭的小丫和吓懵的铁蛋。
舒染则快步走到还在抽泣的阿依曼面前,蹲下身,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擦去小女孩脸上的泪水和灰尘。
“阿依曼乖,不怕,没事了。”她的声音轻柔,安抚着阿依曼。
阿依曼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小声的抽噎,大眼睛里还蓄着泪水,但看着舒染温和的眼神,眼中的惊恐慢慢褪去。
舒染这才转向阿迪力。男孩依旧眼神凶狠,胸膛剧烈起伏。
她站起身,平静地直视着他。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阿依曼,最后指向门板上那个“手”字,一字一顿,用最简单汉语慢慢说:“老师。教阿依曼。画手。不是坏。是好。”她努力想表达善意。
阿迪力凶狠地瞪着舒染,他猛地扭开头,不再看舒染,也不看妹妹,只是死死盯着棚子外面。
棚子里只剩下孩子们搬动土坯的喘息声和小声的抽噎。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舒老师……俺……俺想回家……”
12. 第 12 章
是栓柱。他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门口,小脸煞白,眼睛红红的。
舒染心头一紧,立刻走过去:“栓柱,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俺娘……”栓柱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俺娘咳得厉害……早上差点都没起来……俺得回去看看她……俺怕……”他越说越急,最后几个字被哽咽淹没。
舒染瞬间明白了。
这孩子从上课开始就魂不守舍,原来是一直惦记着卧病的母亲。刚才的混乱击垮了他脆弱的神经。
“好孩子,别怕。”舒染立刻蹲下身,按住他瘦小的肩膀,语气坚定,“老师知道了。你娘病了,你担心是应该的。你现在就回家看看娘,好不好?老师准你的假!”
“真的?”栓柱猛地抬头,泪眼中带着不敢相信。
“真的!快去吧!照顾好娘!”舒染点头。
栓柱转身就往外冲,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棚子外。
栓柱的离开就像开启了一个连锁反应。
“呜……舒老师……我……我裤子湿了……”一个更小的哭声紧接着响起。是铁蛋!小家伙不知何时尿了裤子,浅色的裤子上湿了一大片,尿正顺着裤管往下滴,在他脚边形成一小滩水渍。
他吓得浑身发抖,小脸憋得通红,哇哇大哭起来。
“啊呀!”小丫惊叫一声,捂着鼻子跳开。
“铁蛋尿裤子啦!”虎子指着铁蛋,没心没肺地喊了出来。
“羞羞羞!”大毛也跟着起哄。
铁蛋的哭声更响了,充满了无助和羞愤。
棚子里弥漫开一股尿骚味。
舒染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用力闭了闭眼,她猛地提高声音:“都别吵!”
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连铁蛋的哭声都止住了,惊恐地看着老师。
舒染快步走到铁蛋身边,一把脱下自己那件半旧的蓝色罩衫,裹在铁蛋湿透的裤子上,将他整个下半身包住。
“铁蛋不怕,没事的。”她抱起铁蛋,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老师先送你回去换裤子,好不好?”
她抱着铁蛋,环视了一圈剩下的孩子们,目光在依旧倔强的阿迪力和惊惶未定的阿依曼身上停留了一瞬。
“石头,”她看向最年长的男孩,“你是班长,看好大家,就在教室里,谁都不准乱跑!老师送铁蛋回去,很快就回来!”
石头挺起胸膛,大声应道:“舒老师放心!我看着他们!”
舒染点点头,不再多言,抱着铁蛋快步走出了棚子。
棚子里,倒塌的土坯堆在墙角,地上残留着尿渍和散落的石灰块粉末。
石头绷着小脸,努力维持着秩序。虎子和大毛缩在一边,不敢再闹。春草和小丫互相拉着手,小声安慰着。
阿迪力倔犟地杵在一边,眼神深处露出一丝茫然。阿依曼紧紧靠着哥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板上那个白色的“手”字。
舒染抱着铁蛋,走在连队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她的后腰被讲台角撞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闷痛。
“舒老师?”一个不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舒染脚步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周巧珍正和另外两个女工从对面走来,显然刚从食堂回来,手上还端着搪瓷盆。
“哟,这不是咱们舒老师吗?”周巧珍走近几步,夸张地上下打量着,嘴角勾起讥诮,“这才第一堂课吧?怎么弄成这样了?啧啧,这娃哭的……还有这味儿……”她嫌弃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旁边一个女工也帮腔道:“就是啊舒老师,听说你把牧区老图尔迪家那对犟驴似的兄妹都弄去上课了?可真够有本事的!”
“本事?”周巧珍嗤笑一声,声音大得让旁边经过的职工都侧目,“我看是瞎折腾!资本家小姐嘛,非跑到这戈壁滩上充什么教书先生?你教得了吗?连个娃都哄不住,弄得哭爹喊娘的!这满身的骚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掉羊圈里了呢!”
几个路过的职工停下脚步,目光在舒染和周巧珍脸上来回逡巡,窃窃私语。
“周巧珍同志,”舒染猛地转过身,目光直刺周巧珍那张得意的脸,冷冷地说:“请注意你的言辞!我在工作!孩子出了点小状况,我送他回家!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工作?哈!”周巧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双手叉腰,声音更加响亮,唯恐别人听不见,“就你那破棚子?还工作?省省吧!别误人子弟了!我看你就是闲得发慌,拿连队的娃娃们当消遣!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把你那资本家小姐的娇气收一收,早点滚回上海去吧!”
舒染不与她辩驳,更没有自证,而是把重点放在周巧珍的身上。论舆论反击,她学过心理学可太懂了。
她提高音量,义正言辞地说:“周巧珍!工作时间,你不去完成组织分配给你的劳动任务,反而在这里搬弄是非、造谣生事、恶意中伤同志!你这是严重的自由主义和无组织无纪律!更是对连队抓革命促生产工作的公然破坏!”
舒染语速极快,气势如虹,根本不给周巧珍插嘴的机会。
她往前逼近一步,“你口口声声说我误人子弟?启明小学是师部批准设立,连长也点了头的!这是响应国家号召,是建设边疆、培养接班人的大事!你在这里冷嘲热讽、百般阻挠,安的什么心?是想让咱们畜牧连的娃娃永远当睁眼瞎,好显得你周巧珍高人一等吗?!”
这话分量极重,直接给周巧珍扣上了个大帽子。旁边几个原本只是看热闹的老职工脸色立刻变了,看向周巧珍的眼神带上了严厉。
“你!”周巧珍被这劈头盖脸的指控砸懵了,脸色涨红,下意识想反驳。
舒染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语气带着凛然的正气:“你先前质疑我的褥子,现在又质疑组织决定!甚至还阻碍我的工作!周巧珍同志,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信口雌黄,对抗组织?!”
她的话让周巧珍身边那两个原本帮腔的女职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惊惶。
舒染的目光扫过周围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职工,掷地有声:“至于你一口一个‘资本家小姐’,恨不得把我踩进泥里!是!我家庭出身不好,这是历史!我现在是畜牧连的一名教师!我用手搬土坯垒讲台,用墨汁画黑板,用手教娃娃们写字!和你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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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猛地举起自己那只沾着墨迹的右手,怼到周巧珍面前,也展示给所有人看,“周巧珍同志,你告诉我!我哪一点像你嘴里那个资本家小姐?!”
“你嫉妒我有褥子,可以!你眼红去教学,也可以!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最肮脏的心思来揣测同志!不该用最恶毒的语言来破坏团结!更不该阻挠娃娃们学习文化知识的光明前程!”
舒染的声音铿锵有力:“我舒染,行得正坐得直!我的褥子,批条在保管处!我的教室,是赵主任批的地方,我亲手收拾出来的!我的学生,是家长们同意送来的!我教的东西,是认名字、认工分、认识抓革命促生产!桩桩件件,经得起任何人、任何时间的审查!”
她逼视着脸色煞白的周巧珍,一字一顿地说:“倒是你,周巧珍同志!工作时间擅离岗位,造谣生事,恶意中伤,破坏团结,阻碍教育!要不要现在就去连部?咱们当着领导的面,把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好好说道说道?!”
周巧珍被舒染这连珠炮似的反击彻底打懵了。
尤其是那句“去连部”,让她想起了陈远疆那双冰冷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女职工身上。
“我……我……”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舒染,更不敢看周围那些目光复杂的职工。
她心里恨极了,恨舒染牙尖嘴利,更恨她当众揭自己的短!她知道今天这亏是吃定了,再闹下去,舒染真敢拉她去连部,到时候自己绝对讨不了好。只能暂时低下头,强忍着咽下这口气。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那些看戏的人,此刻对舒染充满了佩服。
王大姐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看着舒染挺直的背影,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激动。李秀兰则捂着嘴,一脸震惊。
就在这寂静中,一个冷硬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怎么回事?”
人群让开一条通道。陈远疆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他一步步走来,目光在舒染和周巧珍之间冷冷一扫。
“陈、陈干事……”周巧珍身边那两个女职工嗫嚅着想解释。
陈远疆径直走到对峙的中心点,“工作时间,聚众喧哗,干扰秩序,破坏团结。我看你们是闲的发慌!”
李秀兰想冲上去解释是周巧珍起的头,王大姐赶紧拉了拉她,示意她别出声。
舒染准备解释事情原委,陈远疆的目光却已转向她,“舒染同志在完成组织安排的教学任务。孩子出了状况,及时处理,是职责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的职工,最后又落回周巧珍的脸上,加重了语气:“任何干扰正常教学秩序、恶意中伤教师的行为,都是对组织工作的破坏。念在初犯,下不为例。再有此类事件,按纪律条例处理。”
“还杵着干什么?等着我送你们回岗位?”陈远疆的语气一沉。
那两个女工慌忙一左一右架起周巧珍,几乎是连拖带拽地逃离了现场。
陈远疆没再看任何人,转身迈步离开。
13. 第 13 章
舒染抱着铁蛋,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议论声这时才在人群中响起,刻意压低了:
“乖乖……陈干事亲自发话了,那可是上面的特派员……”
“周巧珍这下踢到铁板了!舒老师可是带着任务来的技术人才,是陈干事要‘保护’的人!”
“嘘……小声点!不过周巧珍这回是真栽了,让她嘴欠!陈干事那是什么人?上次营部丢的那群羊,师部保卫处都摸不着头脑,人家陈干事带人出去转了两天,连人带羊全找回来了!还有上个月机井勘测点跟牧民的冲突,不也是陈干事去谈拢的?他盯上的人,没好果子吃!”
“唉,也是周巧珍自己作死,非要去招惹人家舒老师……”
舒染听着身后断断续续飘来的议论,心头微动。
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出一个更清晰的轮廓:陈远疆这个特派员,守护的不仅是专业技术人才,更是这片土地上生产秩序和生活的纽带。他的权力和威望,是在处理一件件棘手的特殊事务中建立起来的。
陈远疆似乎察觉到她还跟着,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沉声问道:“孩子怎么了?”
“尿裤子了,吓着了。”舒染下意识地想把罩衫裹得更紧些,掩饰那股味道,“我送他回家换洗。”
陈远疆没再追问孩子的事,沉声道:“你腰上的伤,去卫生室看看。”
舒染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注意到了。她下意识想拒绝:“不用,就是撞了一下,不碍事……”
“骨头的事,你说得准?”陈远疆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教学任务重,身体垮了,工作谁接?”
舒染哑然。确实,如果真伤到筋骨,耽误的是整个扫盲计划。
“送完孩子,立刻去。”陈远疆最后丢下一句,大步离去。
舒染站在原地,手臂传来阵阵酸麻,后腰的钝痛也更甚。她低头看了看的小家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铁蛋不怕,老师送你回家换干净裤子。”
棚子里还有一群孩子等着她,倒塌的课桌需要重建,阿迪力的问题亟待解决,栓柱家生病的母亲让人忧心……
在这里,唯有挺住,才有出路。
***
舒染将哭累了睡着的铁蛋交给他奶奶,又解释了几句,才重新走向那间教室。
然而,刚靠近连部那排土坯房,一阵咆哮声就传到她的耳朵里。
“——落后!严重落后!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整整三天了!排碱渠才挖了这么点?!”
是赵卫东,舒染的停在了原地。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赵卫东那怒吼的矛头就转向了她。
“……还有那个舒染!搞什么名堂!弄个破棚子,招一群娃娃咿咿呀呀!鸡飞狗跳!全连都听见了!哭的哭,闹的闹!这像什么话?!精力不用在正道上!尽搞这些花架子!拖全连的后腿!我看她就是……”
哐当一声,像是搪瓷缸子被砸在桌上的声音。
“老赵,消消气……”是马技术员试图劝解的声音。
棚子里还有孩子们在等着。
她不再理会墙内传来的咆哮,快步绕过墙角,走向那间工具棚。
***
推开那扇破门板,棚内的景象比她离开时更显狼藉。
倒塌的大土坯被石头他们搬到了墙角,碎成了更多小块,地上散落着泥土和石灰粉末。
小丫和春草依偎在角落,眼睛还红红的。虎子和大毛蹲在一边,用石灰块在地上胡乱画着。铁蛋的位置空着。
最显眼的还是阿迪力。他像一头倔强的小狼,依旧抱着胳膊靠墙站着,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门口。阿依曼则坐在哥哥脚边的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小脸埋着。
只有石头,学着班长的样子,守在门口附近,看到舒染回来,立刻挺直了腰板,大声报告:“舒老师!铁蛋送回去了?我们……我们没乱跑!课桌……课桌搬那边了!”他指了指墙角那堆碎土坯。
“嗯,老师知道了。石头做得很好,是个称职的班长!”舒染夸奖道。
她环视一圈,目光在阿迪力身上停顿了一瞬,男孩立刻充满敌意地回瞪过来。
她的眼中并无波澜,平静地走到倒塌的土坯堆旁,艰难弯下腰,捡起一块稍大些、相对平整的碎土坯,又拿起一块石灰块。
孩子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舒染将那碎土坯放在地上,用石灰块在上面写下一个“手”字。然后又捡起旁边另一块碎土坯,写下另一个“工”字。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最后落在阿迪力紧绷的小脸上,语气平和地说:“刚才,有人用手推了老师,有人用脚踢翻了课桌。”
阿迪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抱着胳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她指了指那个“手”字,“手,可以劳动,可以创造,也可以推搡、破坏。”
她没有提及上堂课的那场混乱,继续平静地说:“但老师相信,我们的手,更想用来创造,用来学习。”
她话音一转,指向那个“工”字,“工,做工,工作,劳动。就像你们的爸爸妈妈在开荒挖渠,在放牧挤奶,就像石头要去送水割猪草,栓柱要照顾生病的妈妈!”
她站起身,走到那块黑板前,在原有的“手”字旁边,又写下个“工”字。
“劳动光荣!”舒染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们学习认字,不是为了不劳动,而是为了让我们劳动的双手更有力量,更有智慧!认了字,石头以后就能像他爸爸一样,把工分记得清清楚楚!认了字,阿迪力以后就能看懂兽医站给羊羔打针的药瓶上写的字,知道怎么更好地照顾羊群!认了字,我们才能看懂拖拉机的说明书,知道怎么修好它,让它帮我们开出更多的荒地!”
石头听得眼睛发亮,用力点头。连虎子和大毛也停下了乱画,若有所思。阿依曼悄悄抬起头,看看黑板上的字,又看看哥哥。
“现在,”舒染拿起教棍,指向门板,“跟着老师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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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
石头带头大声念。其他孩子也跟着念起来。
阿迪力没张嘴,抱着胳膊,但眼神里的敌意变淡了。他不再看舒染,而是盯着地上自己脚边的泥土。
“很好!”舒染没有强迫他,目光落在墙角那堆碎土坯上,“刚才倒塌的课桌,也是我们劳动的‘工’具。现在,老师需要几个小帮手,把它们重新变成我们的课桌!石头、虎子、大毛!”
“到!”“在!”
三个男孩立刻站了出来。
“你们三个,力气大,负责把这些碎土坯里还能用的,挑出来,搬到教室中间,重新垒好!记住,要垒稳当!”
“是!”石头响亮地应道,带着虎子和大毛立刻行动起来。
“春草、小丫!”
“舒老师……”两个女孩怯生生地站起来。
“你们负责清扫地上的碎土和灰尘,让我们的教室重新干净起来,好不好?”
“好!”两个女孩立刻跑出教室找来两把秃毛的破扫帚。
舒染最后看向阿依曼,温和地招手:“阿依曼,来。”
阿依曼看看哥哥,阿迪力没有任何表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来,走到舒染身边。
舒染拿起一块小石灰块,塞进她手里,又指了指门板上的“手”字,然后指了指地上另一块稍小的碎土坯。“阿依曼,帮老师,在这里,再画一个‘手’,好吗?就像刚才那样。”
阿依曼看着那个熟悉的字,又看看舒染鼓励的眼神,用力点点头,蹲下身,在那块碎土坯上描画起来。
棚子里,大家各司其职。
舒染看着专注画字的阿依曼,又看了看一旁眼神复杂的阿迪力,心中一动。
“石头,”舒染叫过正认真垒土坯的班长。
“舒老师?”石头立刻跑过来。
“石头,你最大,是班长。老师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
舒染指了指阿迪力,又指了指门板上的字,“阿迪力可能还不太明白我们说的话。你能不能帮老师一个忙?以后上课,老师讲的话,你告诉他大概意思吗?”
石头看了看阿迪力,又看看舒染,挺起胸脯:“能!舒老师!我会说他们的话!”
阿迪力皱着眉看着石头,用蹩脚汉语说:“诶!她简单话!我听懂!”
石头赶紧给舒染说:“老师,他说你讲的话他能听得懂!不过得和他说一些简单的句子才行……”
舒染恍然大悟,原来阿迪力并不是对汉语一窍不通,对于一些简单常用的词语,他是明白的。
那这样的话,就更好了。
舒染对石头说:“那以后老师说的一些难懂复杂的话,你就给他翻译,好吗?”
石头拍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阿迪力看着妹妹脸上的笑容,又看看石头示好的样子,抱着胳膊的手稍微松了松,虽然还是没说话,但是收起了剑拔弩张意味。
舒染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稍安。这是个好的开始。
14. 第 14 章
上午剩下的时间在忙碌和重建中飞快过去。
舒染没有再教授新内容,而是让孩子们在重新垒好的那些更矮小土坯课桌旁,反复练习“手”和“工”这两个字。
阿依曼画得最认真。阿迪力依旧没有动笔,但也没有再捣乱。
舒染看了看表,下课时间到了。舒染让孩子们排好队,一个个点名放学。
“石头!”
“到!”
“路上小心,下午帮家里干活也要认真。”
“是!舒老师再见!”石头响亮地回答,第一个跑出棚子。
“春草!”
“到……”
“小丫,牵着春草姐姐的手一起走。”
“好!”
“阿依曼,阿迪力!”
阿依曼怯生生地应了一声。阿迪力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拉着妹妹的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舒染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连队的土路上,轻轻叹了口气。路还很长。
送走所有孩子,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石灰粉末和孩子们留下的稚嫩字迹。
后腰的钝痛让舒染扶着讲台缓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用铁丝拧了一下那扇形同虚设的破门板,走向连队食堂方向。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
食堂里人已经不多了,过了用餐高峰。舒染走到窗口,递上自己的搪瓷盆。
掌勺的胖师傅抬眼一看是她,动作麻利拿起大铁勺,实实在在地伸到桶底,舀了满满一大勺菜汤,分量比给一般男职工的还足,“哐当”一声扣进舒染的盆里,然后看也不看舒染,转身就去忙别的了。
舒染看着盆里冒尖的饭,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她端着盆找了个角落坐下。
刚坐下扒拉了两口菜汤,一个身影就端着碗坐到了她对面。
“舒染同志,真巧啊。看你脸色不太好,上午……很辛苦吧?”是周文彬。镜片后的眼神带着关切,还带着同病相怜的忧郁。
舒染咽下口中的油饼,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还好。孩子们……刚接触,有点乱。”
“唉,”周文彬重重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上午在地头做土壤采样,都听说了。赵卫东那个大老粗,又在办公室拍桌子骂娘,还把你那……教学点,说得一文不值。还有那个周巧珍,到处嚼舌根子。”
他摇摇头,语气充满了愤懑和不解,“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我们响应号召,满腔热忱地来支边,想用所学做点事,结果呢?处处碰壁!跟这些……这些人,根本讲不通!他们眼里只有锄头、铁锹、工分!哪里懂得知识、科学、教育的意义?”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略略提高,引来旁边几桌人的侧目。
他赶紧又压低声音,推了推眼镜,眼神热切地看着舒染:“舒染同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来错了地方?或者说,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
舒染拿着勺子的手顿住了,抬眼看着周文彬。
周文彬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我……我最近一直在想。上海才是我们的根啊!那里的生活、工作环境、理解我们的人……这里有什么?盐碱地、无穷无尽的体力劳动!舒染,我们得想办法!想办法离开这里!回上海去!哪怕……哪怕付出点代价,走走门路……总比在这里强!我们两个有文化,又都是上海来的,可以一起想办法!互相也有个照应!你觉得呢?”
他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舒染的心猛地一跳。回上海……那精致便利的二十一世纪生活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带来一阵强烈渴望。
她突然觉得手中的油饼都失去了滋味。
舒染看着周文彬镜片后那双渴望逃离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
如果……如果她没有接手这个破棚子,没有面对那群孩子……她是不是也会像周文彬一样,日夜盘算着如何逃离这风沙之地?
她低下头,搅动着盆里的菜汤。半晌,她才抬起头。
“周技术员,”她看着周文彬的眼睛,“这里的土壤改良……很难吧?盐碱那么重。”
周文彬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随即苦笑道:“何止是难!简直是……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设备简陋,人手不足,上面只要结果……”
舒染打断他:“但总得有人去做,对吧?就像这盐碱地,总得有人去改良,去尝试。否则,永远都是盐碱地。”
她顿了顿,看向远处棚子的方向,“谁不想回上海?干净的床铺,不用闻牲口棚的味道,不用跟盐碱地较劲,更不用看赵卫东的脸色。”她露出一丝苦笑,“说实话,我做梦都想。”
周文彬眼睛一亮:“对啊!那我们还等什么?一起想办法……”
“怎么回?拿什么回?”舒染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而清醒,“没有正当理由,没有过硬的关系,没有良好到能脱胎换骨的表现,就算跑了也会在卡子那里被遣返回来!装病?走门路?你信不信,只要露出一丁点苗头,第一个盯上我们的就是陈远疆?”
她的话虽然残忍,但是事实。周文彬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有力的依据。
舒染认命般靠回椅背,语气冷静:“在这里,教书,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教师的身份,固定工资,细粮配额。这个小学,”
她朝棚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是陈远疆给批的,是组织安排的任务。只要我把它撑起来,不出大乱子,教娃娃们认几个字,唱唱歌,至少……我在这里就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正当工作,有了好的表现。赵卫东再看不惯,明面上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她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声音低了些:“至于那些学生……,我承认,那不是我要留下来的原因。”
她看向周文彬,眼神坦诚:“所以,周技术员,不是我不想走,是眼下根本走不了。留下来教书,是目前唯一一条能让我活下去,并且争取活得稍微舒服点的路。至少,比开荒挖渠,要强那么一点。至于将来?等站稳了脚跟,摸清了门路,攒够了资本再说吧。”她的眼神里带着狡黠和期待。
周文彬彻底沉默了。他明白,眼前这个资本家小姐,远比他想象的更务实,也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周文彬颓然地靠回椅背,端起自己那碗菜汤喝了一口,再没说话。他知道,他们的路,终究是不同了。
舒染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吃完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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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里的食物。那两块羊肉很实在,补充了她消耗殆尽的体力。
刚放下勺子准备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见陈远疆正端着饭盆走向她。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舒染和周文彬的桌子,仿佛没看见他们,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食堂。
舒染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腰后的疼痛提醒着他的叮嘱。她站起身,对周文彬点了点头,也离开了食堂。
她没有回宿舍午休,而是朝着连队角落那间挂着红十字木牌的卫生室走去。
推开卫生室的木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一个刷着白漆的药柜,一张铺着白布的简易诊疗床。
一个穿着白大褂,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在药柜上层翻找着什么。
听到门响,姑娘转过身。
一张白净的瓜子脸,皮肤被边疆的风吹得有些粗糙,但眉眼弯弯,透着江南水乡的温婉,只是此刻眉头微蹙,带着点焦急。
看到舒染,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舒染?!是你!真的是你!”姑娘惊喜地叫出声,几步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舒染的胳膊上下打量。
“天哪!我刚听连里的人说来了个上海老师叫舒染,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的是你!我是君君啊!许君君!上海药厂许伯伯家的,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玩过!记得吗?”
舒染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一连串的信息砸得有点懵。
她迅速在原主的记忆里搜索。
许伯伯?似乎是原主父亲纱厂合作的一个药厂负责人,关系还算不错。许君君……一个比原主小几岁,总是跟在她后面跑的小姑娘形象浮现在脑海。
“许……君君?”舒染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惊喜,“是你啊!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她看着许君君身上那身白大褂,由衷道:“你在这里当卫生员?”
“是啊!”许君君用力点头,拉着舒染坐到椅子上,像打开了话匣子,“我卫校毕业就报名支边了,分到这里快一年了!这里条件……唉,你也看到了!缺医少药,啥都缺!我刚才就在找纱布,最后一点都用完了,急死我了!”
她说着,又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看着舒染,眼睛亮晶晶的,“不过看到你真好!总算有个能说家乡话的人了!快跟我说说,上海现在怎么样了?”她眼中流露出乡愁。
舒染心里暗暗叫苦。她对六十年代的上海能知道多少?只能含糊其辞:“变化……挺大的。我也刚来这边不久。”
她巧妙地转移话题,指了指自己的后腰,“君君,我上午不小心撞了一下腰,有点疼,陈干事让我来看看骨头有没有事。”
“撞了腰?快让我看看!”许君君立刻关切地说:“来,趴到床上去,衣服撩起来点。”她扶着舒染趴到那张简易诊疗床上。
许君君的手指在舒染的后腰处仔细按压检查。“这里疼吗?这里呢?……骨头应该没事,就是肌肉挫伤,有点肿了。”
她松了口气,“我给你擦点药酒,活血化瘀,这几天注意别太用力,多休息……呃,”她想起舒染的工作,无奈地笑了下,“尽量吧!”
15. 第 15 章
许君君转身去药柜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出一个棕色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深色的药酒。
“只剩这个了,效果还行,就是味道冲点。”她倒了些在掌心搓热,然后用力按在舒染后腰的痛处。
“嘶——”一股辛辣灼热的感觉让舒染忍不住吸了口气。
“忍着点,揉开了才好得快!”许君君手下不停,动作麻利而专业。
她一边揉,一边忍不住絮叨:“你说你,好好的上海不呆,跑到这戈壁滩来教书,还把自己弄伤了……那些娃娃不好管吧?我听说上午闹得可凶了,连老图尔迪家那个都去了?你还真敢收!赵主任没少给你脸色看吧?不过,”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兴奋,“我听说陈干事帮你说话了?他可厉害了!是师部下来的大人物!有他罩着……呃,支持,赵卫东也不敢太为难你!”
舒染趴在床上,闷闷地“嗯”了一声。许君君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舒染的手腕,她“咦”了一声,抓起舒染的手翻过来一看——掌心磨破了好几处,还有几道红痕和挑破水泡留下的印子。
“我的天!你这手……怎么也弄成这样了?”许君君惊呼地翻看着,“这可不像是粉笔灰弄的!你……你还干啥重活了?”
舒染有些尴尬地想缩回手:“没什么,就是……垒土坯当课桌弄的。孩子们只能趴在上面写字画画,又硬又凉,胳膊都硌红了。我想着,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他们弄点能坐的矮凳,哪怕用废木头钉几个呢。”
许君君立刻明白了,又气又心疼:“哎呀!你傻呀!那破棚子能凑合就不错了!你还真当自己的洋学堂来拾掇?那些东西是你能弄动的?还做凳子?木头呢?上哪儿找木头去?”
她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无奈,“我前两天去仓库领消毒水,正好听见老保管跟人叨叨呢。仓库里那点备用木料,赵卫东盯得死紧,说是留着完成指标任务用的,谁动跟谁急。连陈干事批条子估计都够呛,他那个人,原则性强得很,不会为这个破例的。”她无奈地摊手。
舒染的心沉了沉,但脸上没露出来。“知道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能总让孩子们趴土坯上写字。”
“好了,腰上先这样。”许君君终于停下了揉搓,用一块草纸擦掉舒染腰上多余的药酒,帮她把衣服拉好。“来,手给我,这破皮的地方也得处理下,感染了麻烦!”
舒染依言伸出手。许君君麻利地从药柜里拿出一个盐水瓶和一小块脱脂棉,沾湿了,小心翼翼地擦拭舒染掌心磨破的地方和红痕。
盐水碰到破皮处,带来一阵刺痛,舒染忍不住缩了一下。
“知道疼了?搬土坯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许君君嘴上埋怨,手上的动作却更轻柔了些。
清理干净后,她又从一个写着“红药水”的小瓶里,用棉签蘸了些紫红色的药水,仔细涂在破皮和红肿处。
“暂时只能这样了,”许君君看着舒染那双白皙细腻却伤痕累累的手,叹了口气,“条件有限,没有更好的消炎药膏了。这几天手尽量别沾水,也别再搬重东西、磨东西了!不然这伤口好得慢!”
处理完手上的伤,许君君把那个棕色药酒瓶塞进舒染手里:“拿着,晚上睡觉前,让舍友再帮你把腰上的伤处揉一遍,一定要揉热乎了才行!还有这手,红药水明天早上自己再涂一次。”
她扶着舒染坐起身,语气变得严肃而关切:“舒染,听我一句劝,别逞强。你这腰伤和手伤,都得养!工作……你在教室里磨洋工谁也不知道!”
“谢谢你,君君。药酒和红药水很管用。”舒染活动了一下腰,感觉确实轻松不少,但活动幅度稍大些还是会痛。
许君君知道劝不动,无奈地摇摇头:“唉,你从小就这样,行吧行吧,拗不过你!但记住啊,悠着点!腰别用力,手别使劲!感觉不对劲赶紧回来!别硬撑!身体是本钱,垮了就什么都没了!”她又叮嘱了一遍。
“嗯,记住了。君君,多亏遇到你。”舒染侧过脸,对着许君君露出真诚的微笑。
在这陌生的戈壁滩,遇到一个真心关怀自己的故人,这份温暖弥足珍贵。
“跟我客气什么!”许君君摆摆手,脸上也露出笑容,“快回去躺会儿吧,能歇一刻是一刻!有事随时来找我!”
告别了许君君,舒染心事重重地走回女工宿舍的地窝子。
腰伤缓解了,但课桌椅的问题还没解决。
赵卫东这条路堵死了,陈远疆那边……正如许君君所说,他不可能为了几张桌子板凳就动用原则去批条子,那不符合他的身份和作风。
一切还得靠自己。
回到地窝子,周巧珍不在,王大姐在缝补,李秀兰在午睡。而周巧珍,正背对着入口,面朝里墙侧躺在她的铺位上。
听到动静,王大姐抬起头,看到是舒染,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带着敬佩和关切:“舒染同志回来啦?腰好些没?快歇歇!”她声音不小,显然是说给周巧珍听的。
李秀兰也揉着眼睛坐起来:“舒染姐,许卫生员怎么说?要紧不?”
舒染笑了笑:“没事,就是肌肉挫伤,擦了药酒,养几天就好。谢谢大姐,秀兰。”
就在这时,背对着她们的周巧珍猛地翻了个身,动作很大,把身下的草席压得咯吱响。
她坐起身,脸色铁青,眼皮红肿,显然哭过。
她狠狠剜了舒染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但又被忌惮压了下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刻薄话,可最终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又猛地扭过头去,抓起一件衣服用力摔打。
王大姐撇撇嘴,没理她,继续对舒染说:“没事就好!快躺下歇着!上午可真是……亏得你镇得住场子!陈干事也来得及时!”她朝周巧珍那边努努嘴,意思不言而喻。
舒染没再看周巧珍,对王大姐和李秀兰点点头,轻声道:“嗯,是得歇会儿。”
舒染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铺位,小心地侧躺下,避免压到后腰。
她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木头……除了仓库,哪里还能找到木头?废弃的农具?破旧的门板?倒塌的棚子?她的目光扫过地窝子的土墙、屋顶的梁……不行,这些都是结构,动不得。
突然,她想起昨天清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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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时,在棚子后墙根下,似乎堆着一些被丢弃的破木板和木棍!当时急着清理地面垒讲台,没顾上细看。
一想到这,她立刻起身,也顾不上腰痛,快步朝工具棚走去。
舒染走到工具棚后墙根下。果然,一堆被遗忘的垃圾半埋在沙土和枯草里:几块边缘腐朽但中间还算厚实的破门板碎块,几根粗细不均、沾满泥垢的木棍,甚至还有半截生锈的犁辕,材质是硬木。
“就是它们了!”舒染心头一喜。但没有锯子,没有斧头,没有钉子,空有想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直接去找连队保管员老张头?不行,许君君说赵卫东把物资卡得死紧,尤其是木材。自己刚为了褥子走了陈远疆的路子,再去找老张头要工具,赵卫东肯定不乐意。
更何况,老张头那公事公办的态度,没有条子,想都别想。
她直起腰,环顾四周。连队的中心区域,男职工们早已下地,空旷的土路上偶尔有赶着羊群经过的牧人。
她的目光扫过连部那排土坯房,落在生产办公室旁边一间挂着“机修组”牌子的棚屋上。那里,马技术员正叼着莫合烟,蹲在地上捣鼓一堆生锈的零件,旁边散乱地放着几把扳手、一把半旧的钢锯,还有一柄斧头。
舒染脑中灵光一闪。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教室,从角落那堆清理出来的破烂里,翻出几个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金属零件,像是废弃农具上掉下来的轴承和几块铁片。
她用手帕仔细包好,这才朝着机修组走去。
“马技术员,忙着呢?”舒染脸上挂着带着点请教意味的笑容。
马技术员头也没抬,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对这个资本家小姐搞的什么学校没半点好感,觉得纯属浪费资源。
舒染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蹲下身,保持着距离,将手帕包着的零件摊开在他面前的地上:“马技术员,您给看看?我刚才在收拾教室,从后墙根那堆废料里翻出来的。看着像是机器上的东西?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或者……有没有回收价值?要是能废物利用,也算是给连里节省点开支吧?”
马技术员这才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堆锈疙瘩。他干了大半辈子机修,对零件有种本能的敏感。虽然锈得厉害,但轴承的底子似乎还能拆出点有用的滚珠,那几块铁片打磨一下,当垫片或者修补个什么东西也凑合。
他吐出一口烟圈,含糊道:“嗯……还有点用。放那儿吧。”
“太好了!”舒染露出欣喜的表情,仿佛为连里做了件大好事。她话锋一转,指着地上那把沾满油泥的钢锯和斧头,语气自然又带着点不好意思:“那个……马技术员,我看您这儿工具挺全。我那边教室后墙根那堆废木头,乱七八糟的,想清理一下,省得绊倒娃娃们。您看……能不能借您这把锯子和斧头用一下?就今天下午,用完立刻给您擦干净送回来!保证不耽误您用!”
马技术员皱着眉,看看舒染,又看看地上的锯子和斧头,再看看那包锈零件。借工具给这个娇小姐?他本能地觉得不靠谱。但对方理由正当,还贡献了东西,直接拒绝似乎显得自己太小气。
16. 第 16 章
“你会用?”他怀疑地问,目光扫过舒染那双刚涂了红药水的手。
“简单的劈砍锯木头还是会的,以前在家……呃,学过一点木工基础。”舒染面不改色地扯了个小谎,语气笃定,“保证安全,绝不乱来!就是清理下杂物。”
马技术员又抽了口烟,权衡了一下。借出去一下午,似乎也没什么损失。这娇小姐要是真弄伤了,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他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拿去!小心点用!下午收工前必须还回来!弄坏了要赔!”
“谢谢马技术员!您放心!”舒染立刻地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钢锯和斧头。
斧柄油腻腻的,锯条也沾着铁锈和油污,但在她眼里,这就是宝贝。
她抱着工具快步回到工具棚后墙根,也顾不上腰痛,立刻开工。
她先将那堆破木板和木棍拖拽出来,仔细挑选。
厚实的门板碎片做凳面,较粗直的木棍做凳腿,那半截犁辕木质坚硬,可以锯成小段做横撑加固。
她回忆着前世在手工视频里看过的简易榫卯结构,先用斧头小心地劈砍掉腐朽的部分,修整出大致形状。
钢锯很沉,锯齿也有些钝了,锯木头异常费力,没几下她就感觉腰后像针扎一样痛,手臂也酸得不行。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合着木屑和灰尘,黏在脸上。
“不能停。”她咬紧牙关,将一块稍平整的木板垫在木料下,单膝跪地,用身体的重量压住木棍,开始锯起来。刺耳的“嘎吱”声在后墙根下回荡,木屑纷飞。
“舒染同志。”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舒染手一抖,钢锯差点脱手。她猛地回头,只见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枣红马在不远处安静地啃着草。他的目光扫过她沾满木屑和汗水的脸,落在她手中的钢锯、地上的斧头、以及那堆正在加工的破木料上。
“陈干事。”舒染放下锯子,扶着后腰慢慢站起来,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我……在清理教室后面的杂物,顺便看看能不能废物利用,给孩子们做几个矮凳趴着写字,省得硌胳膊。”她坦坦荡荡地说。
陈远疆的目光在那些破木料和半成品上停留片刻,又移到她的手上。
他只是简短地提醒了一句:“注意安全。工具用完及时归还。”
“是,马技术员说了下午收工前还回去。”舒染立刻回答。
陈远疆略一点头,没再多言,转身牵起马缰,翻身上马。马蹄声响起,很快远去。
舒染松了口气。他看到了,没阻止,甚至没多问一句,这算是默许,还是单纯的不干涉?
她甩甩头,不再多想,重新锯木头。工具简陋,手艺生疏,但只要做得结实、能坐就行。
她不再追求什么榫卯,直接用斧头在凳腿和凳面上砍出凹槽,互相卡住,再用找来的废旧铁丝死死捆紧。样子丑陋,但足够稳固。
一个下午,她硬是靠着那股韧劲,做出了五张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歪斜的矮长凳!两个孩子坐一个长条矮凳,够坐了。
舒染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张上,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她仔细擦干净钢锯和斧头上的木屑油泥,赶在收工哨响前,将它们完好地还给了马技术员。
马技术员检查了一下工具,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算是收到了。
舒染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女工宿舍,只想瘫倒在铺上。
“舒染同志!在吗?”门外传来一个年轻职工的声音,“赵主任让你去一趟生产办公室!”
舒染只得向赵卫东的办公室走去。
舒染刚走到生产办公室门口,就看见赵卫东正背着手,对着摊在桌上的几张纸眉头紧锁,手指敲着桌面,旁边还放着一顶沾满泥点的旧草帽。
马技术员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闷头卷着莫合烟。
她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板。
赵卫东闻声抬头,眉头依旧没松,“舒老师?进来吧。”他声音有点沙哑,显然是刚在工地上喊过话。
舒染走进去,站定。
“舒老师,”赵卫东开口,目光落在舒染身上,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老马说你捣鼓那课桌椅……弄好了?没耽误娃娃们上课吧?”
“嗯,都弄好了,孩子们能坐下了,不影响上课。”舒染平静地回答,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张纸,似乎是各排的生产进度表,好几个地方用红笔画着圈。
赵卫东“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他拿起桌上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这才切入正题:“舒老师,有个事得跟你明确一下。”
他放下缸子,手指点了点桌面,“你是连里的在编职工,拿着固定工资,这个你知道。按说,上面批了你脱产搞教学,这是正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无奈:“但是,舒老师,你也看到了,”他指了指窗外远处尘土飞扬的开荒工地,“咱们连队任务压得重,人手掰成八瓣都不够用。连队里只要是能动弹的职工,都得扑上去。”
他叹了口气,像是解释,也像是强调:“咱们这地方,不比城里学校,没有那么多专职脱产的人手。上面批你脱产教学,是看重娃娃们认字的事,但整体的生产担子不能撂挑子。”
他看着舒染,传达着他的决定:“所以呢,经连里商量,也请示了上面,像你这样有固定脱产岗位的,每周需要抽出两个半天,全脱产,参加集体劳动。具体干啥,听生产排长安排,哪块最缺人就去哪块顶上。大家互相搭把手,共渡难关。”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放心,教学时间是保证的,这两个半天不会占用你上课的钟点。就是辛苦点,没办法,连队就是这个实际情况。你的劳动表现,会正常计入职工工作档案。”
舒染的心定了定,平静地说:“明白了,赵主任。连队生产任务重,人手紧张,大家都不容易。我服从安排。教学时间我会协调好,保证两边都不耽误。”
她的爽快让赵卫东的神情略微松了松。他点点头:“行,你能理解就好。这周就开始吧,明天下午和后天下午,直接去三排那边找王排长报到。他会给你派活。”
他挥挥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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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谈话结束,目光又落回了那几张让他头疼的生产报表上。
“好的,赵主任。”舒染应了一声,离开了办公室。
她慢慢走回宿舍,心想着:明天上午的课,得把内容安排得更紧凑高效些。后天下午的劳动……得想办法弄点盐水补充体力,最好再找块头巾把头脸包严实点。
舒染回到地窝子时,周巧珍已经裹着被子面朝里墙,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王大姐和李秀兰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没多问,只是默默递过来一碗的温水。
她道了谢,接过来一饮而尽。
三排的排碱渠工地,据说是连队公认能把壮劳力都累趴下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隐隐作痛。还有这双手……后天下午要抡起十字镐翻盐碱地?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决然。
第二天上午的课,她把认字、画图、唱简单的劳动号子轮番上阵,节奏紧凑得像赶场。孩子们被这种近乎打仗的节奏带着,连最皮的虎子和大毛也少有分神。阿迪力依旧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阿依曼则完全沉浸在用小石灰块描画“羊”、“草”、“水”的快乐里。
下课哨一响,舒染几乎是立刻宣布放学,看着孩子们全部出了棚子,她才扶着土坯讲台缓了口气。
不能停。她收拾好书本,脚步虚浮地向卫生室走去。
推开门,许君君正埋头在一个破旧的登记本上写着什么,听见动静抬头,看到是舒染,立刻放下笔迎了上来。
“腰怎么样了?还疼得厉害吗?”她目光落在舒染依旧有些僵直的站姿上,“手呢?我看看。”
舒染顺从地摊开手掌。许君君凑近一看,松了口气:“还好,这红药水涂了还是有效果的。”
“君君,”舒染打断她,声音带着恳求,“帮帮我。下午我得去三排挖渠。”
“什么?!”许君君急得变了音调:“挖渠?!你这腰,你这手,去挖排碱渠?那是人干的活吗?”
“我知道很难。”舒染的声音很平静,“但必须去。帮我弄点盐水,能补充体力。再给我点干净的旧布条,越结实越好,我得把手缠上,不然真废了。”
许君君瞪着舒染。她嘴唇动了几动,最终长叹一声。
“你真是……不要命了!”她咬牙切齿,转身在药柜里一阵翻找,翻出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军用水壶,拔开塞子闻了闻,又从一个写着“粗盐”的牛皮纸包里,舀了几大勺盐进去,拿起暖水瓶就往里冲开水,直到水壶快满溢出来。
接着,她又从柜子底层翻出一卷边缘有些毛糙的绷带,用力塞到舒染手里:“给!布条没有,这个凑合用!省着点!所剩无几了!”
“谢谢。”舒染接过水壶和绷带。
“别谢了!”许君君眼圈有点红,背过身去,“晚上回来要是爬不动了,我去背你!”
舒染乐了:“干嘛搞得像生离死别,我又不是上战场,我是去挖大渠而已!”
许君君恨恨地跺了下脚,“赶紧走赶紧走!”
17. 第 17 章
许君君塞过来水壶沉甸甸地坠在腰间,那绷带则被舒染缠在隐隐作痛的手掌上,试图提供一点缓冲。后腰被撞伤的地方似乎松快了些。
舒染回到地窝子,翻出那个压在樟木箱最底层的旧包袱。解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件折叠整齐的玫红色真丝方巾。这是从上海带来的。
她展开方巾,对着角落里那面模糊的小圆镜,一层层地将它裹在头上,包住耳朵,在下巴处打了个结。
收拾妥当,也该去劳动了。
“舒染姐,你真要去三排啊?”李秀兰忍不住小声问,视线停在那条丝巾上,“我听隔壁张婶说,三排的盐碱地,壮汉一天下来都能脱层皮……”
“得去,你们都参加劳动,我也没什么特殊的。”舒染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继续翻找出一双劳保手套,小心地套在伤手上。
“三排那地方……唉,能歇就歇会儿,别硬撑。”王大姐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块掺了麸皮的杂粮饼,“垫垫肚子,顶饿。我在做饭棚子那里做的。”
周巧珍不知从哪里从来一大捧沙枣枝,正在坐在桌子前摘上面的沙枣,背对着这边,幸灾乐祸地说:“舒老师,您终于和我们一样了。”
舒染当没听到,接过饼子揣进口袋,对王大姐点点头:“谢谢大姐。”转身掀开那块破毡子,走进了午后最毒辣的日头里。
一个扛着铁锹匆匆走过的老职工,擦了一把头上的喊,嘟囔着:“哎,不愧是早穿棉袄午穿纱,一到中午咋这么热……”
舒染拦住他:“大哥,麻烦问下,三排王排长在哪儿?排碱渠怎么走?”
老职工上下打量,认出了她,眼神复杂地朝连队西边一指:“喏,顺着这条道往西,走到头,看见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壳,人最多、灰最大的那片就是!王排长?嗓门最大的那个就是!”
谢过老职工,舒染顶着日头向西走去。脚下的路越来越颠簸,空气里的土味越来越浓。
视野尽头,白茫茫一片盐碱地,像是脏了的雪原。
盐碱壳在烈日下像盐巴一样,地表龟裂开深深的纹路。
轰鸣声、撞击声和偶尔的吆喝混杂着传来,越来越清晰。
几十条汉子,赤着上身或只穿件破烂的汗褂,脊背在毒日头下油亮反光。
他们挥动着十字镐,一下又一下砸在盐碱板上。镐头落下,再奋力撬起一块粘着盐碱的土疙瘩,丢进旁边的筐里。
挑担的人佝偻着腰,踩着跳板,把土筐送上渠沿。
尘土弥漫,几乎看不清人脸,只有一个个奋力挖渠的人影。
靠近渠尾的地方,一群裹着头巾、穿着旧军装的女职工同样挥汗如雨,她们的动作并不比男人慢多少。
有的女职工正挥动着铁锹,使劲将渠底撬上来的大块盐碱土拍碎,再铲进更小的筐里,再由另一些女职工接力挑走。
还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妇女,在稍远一点的临时灶台旁忙碌,烧着开水,准备着简单的饭食,被热气和烟尘熏得满脸通红。
“王排长!”舒染提高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喊道。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闻声转过头,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和泥,眯着眼看她:“谁?……哦!舒老师?”
他显然接到了通知,“赵主任让你来的?行!来了就干!看见没?”他用下巴点了点旁边一堆锈迹斑斑的工具,“自己挑个顺手的!跟着大伙儿干!看别人咋干你就咋干!注意安全!看见孙大姐她们没?能干多少干多少,别逞能!”
舒染走到那堆工具旁。生锈的十字镐、铁锹……她想了想,弯腰拿起一把看上去相对小一号的十字镐。入手沉甸甸的,木柄粗糙,还好她在手上做了一些保护措施。
她拖着镐头走向渠底一个空档处。旁边几个正在撬土块的汉子停了下来,抹着汗,目光扫过她包得严严实实的头脸和纤细的身板,以及她手中那柄秀气的十字镐。
“哟!舒老师?真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是李大壮。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莫合烟熏黄的牙,“咋还包这么严实?怕晒黑了回上海找不到婆家啊?咱们这儿可没镜子给你照!”
旁边几个汉子哄笑起来。
“舒老师,这活儿可跟你那教室里的念啊唱啊的可不一样!这镐头沉,别闪着腰!”另一个汉子怪腔怪调地接话。
“就是!舒老师,要不你给我们唱个歌鼓鼓劲?唱个上海的小曲儿?”哄笑声更大了,带着戏谑。
舒染没理会这些刺耳的笑声。她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双脚分开,站稳,双手紧握镐柄,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脚下那块灰白色的盐碱地。
“咚!”
一声闷响,反震的力量沿着木柄狠狠撞上她的虎口和掌心,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脱手。
“哈!”李大壮的笑声更响了,“舒老师,你这劲道,是给盐碱地挠痒痒呢?”
周围又是一片嗤笑声。
舒染咬紧牙关,再次举起镐,调整角度,学着旁边一个老职工的样子,试图撬开土层。
这一次,镐撬起一小块巴掌大的土疙瘩。她弯腰,用手套抓住那块硬土,费力地丢进旁边的土筐里。
汗水浸透了额头的真丝头巾,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舒染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她不敢停,怕一停下就再也举不起镐头。
尘土呛得她不住咳嗽,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戈壁上的鱼,正在被盐碱腌透烤干。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毒辣的日头在缓慢移动。
就在舒染的意识开始因高温、脱力和疼痛而有些飘忽时,一声变了调的叫喊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壮!大壮你怎么了?!”
舒染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几米开外,李大壮手里的十字镐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他整个人面朝下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壮!”
“快来人啊!大壮晕倒了!”
附近几个汉子扔下工具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想把他翻过来,一片慌乱。有人掐他的人中,有人拍他的脸,一片混乱。
李大壮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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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红,嘴唇干裂发白,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喘息声,胸膛剧烈起伏,四肢抽搐着。
热射病,会死人的!前世学过的急救知识让舒染立刻想到这个。
王排长吼着冲过去:“快!抬到阴凉地去!”
众周围的汉子迟疑地说:“排长,这周围连个树都没有……”
王排长声音都变了调,“把他抬到渠沿上面那个拖拉机的阴凉里去!快啊!”他急得直跺脚。
人群更加混乱,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李大壮抬过去。
舒染心头一紧,扔掉镐头冲了过去。她拨开挡在前面的人:“让开!让我看看!”
挤到近前,只见李大壮被翻了过来,还是在不住地抽搐。
就是重度中暑!舒染猛地扯下头上那条真丝头巾。
“水!谁还有凉水?快!”她急切地喊道。
旁边一个汉子慌忙递过来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里面还剩小半壶茶水,被太阳晒得温热。
舒染看也不看,一把抢过,拔开塞子,毫不犹豫地将里面小半壶浑浊的水全泼在真丝头巾上。布巾瞬间吸饱了水。她飞快地将湿透的头巾撕成几块。
她跪在地上,一把撕开李大壮汗湿破烂的衣襟,露出汗津津的胸膛和脖颈。
她将湿透的头巾迅速叠好,用力按压在李大壮滚烫的额头,又飞快地敷在他两侧颈动脉搏动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目光急切地扫过围观的汉子们,“快给我盐!干净的盐!有没有?”
“盐?要盐干啥?”一个汉子懵了。
“快啊!”舒染眼睛都红了,“救人!给他补充盐分!”
王排长反应最快,猛地一拍大腿:“老蔫!你早上领的那包粗盐呢?拌饭那个!快拿来!”
一个干瘦的老职工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
舒染一把抓过,抖开油纸,里面是粗糙发黄的大盐粒。她捏起一小撮,撬开李大壮紧咬的牙关,将盐粒塞进他舌头底下。接着,她抓起自己腰间挂着的那个水壶,里面是许君君给她调调制的盐水。
她拔掉塞子,凑到李大壮干裂的唇边,用壶嘴撬开缝隙,一点点地往里灌着盐水。
刚才还在哄笑嘲弄的汉子们,此刻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娇小身影。渠坡上忙碌的女职工们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伸长了脖子看着舒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呃……嗬……”李大壮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一些,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
“醒了!大壮醒了!”有人惊喜地喊道。
李大壮睁开眼,眼神涣散,但胸膛的起伏明显平缓了些,脸上的紫红也褪去了一点,显出虚弱的苍白。
他茫然地看着跪在眼前的舒染,又看看周围一张张紧张的脸。
舒染长出一口气,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栽倒。她强撑着,把盐水壶塞到旁边一个汉子手里:“慢点喂……等他缓过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18. 第 18 章
“吁——!”
陈远疆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扫视着混乱的现场,看到了了跪着的舒染和她身旁刚刚恢复意识的李大壮。
“怎么回事?”
“陈干事!”王排长立刻挺直腰板,“李大壮中暑晕倒了!多亏了舒老师!是她给救过来的!”
陈远疆的目光落在舒染身上,她正试图撑着膝盖站起来。
陈远疆径直走到李大壮身边,蹲下身探了探他的脉搏和额头温度,又看了看他被敷着湿布巾的颈侧。
“卫生员马上到。”他沉声道,目光转向王排长,“去找块门板,再找两个人,立刻把他抬回连部卫生室!动作轻点!”
“是!”王排长立刻招呼人。
陈远疆这才站起身,目光重新落在舒染身上。
“你怎么样?”他问,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没事。”舒染勉强站直,声音沙哑,“就是……有点脱力。”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陈远疆的目光在她手套边缘透出的绷带上停留了一瞬。他没再追问,只是命令道:“你也回去。许卫生员在处理李大壮,让她也给你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她沾满盐霜泥灰的裤腿和那双磨破的旧皮鞋,提醒道:“劳动的时候换上解放鞋,供销社有,你……有票吧?”
舒染点点头,没力气再说什么。
渠底一片寂静。几十条汉子,都默默地看着舒染走向连队的方向。
李大壮被抬上门板,经过舒染身边时,他侧过头发出微弱的气声:““……谢……谢……舒老师……救命……恩……”
舒染脚步顿了顿,轻轻点了下头,继续往前走。
陈远疆站在渠沿上,目送着舒染的背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里。枣红马在他身边打了个响鼻。
王排长走到他身边,抹了把汗,看着舒染消失的方向,咂了咂嘴,低声道:“陈干事,这舒老师……真看不出来,是个狠茬子。刚才那架势,临危不乱,有板有眼,硬是把大壮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咱们这群大老爷们,当时都麻爪了……”
陈远疆没有回应,他收回目光,看向渠底那些沉默的汉子,“继续干活。”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连部疾驰而去。
渠底,十字镐再次落下,闷响连成一片,没人再说话。
舒染的视野有些发飘,远处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和尘烟中扭曲晃动。
她几乎是拖着身体在挪。排碱渠到连部大概有三五公里,此刻漫长得像没有尽头。
每一次迈步,腰后就疼痛难忍,牵扯得半边身子都发麻。掌心更是火烧火燎。劳保手套早就在救李大壮的时候脱掉了,此时汗水混着血水浸透绷带,黏糊地裹着伤口。
就在舒染刚拐过一个堆着草料的土垛,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响起,又在她前方几步勒停。
枣红马喷着响鼻出现在她面前。马背上,陈远疆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帽檐下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上来。”
舒染脚步一顿,上次共乘一马的记忆浮现出来——颠簸、尴尬、身体紧贴,还有那只滑落的丝绸睡衣。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陈干事……我……我能走。”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别处。
在这流言蜚语能杀人的地方,她一个成分不好的女知青,再和保卫处的特派员同乘一匹马招摇过市……周巧珍那帮人会嚼出什么舌根,她不敢想。
陈远疆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空旷的四周,利落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只丢下一句话:“跟上。马在前面等你。”
他竟真的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舒染看着陈远疆远去的背影,去卫生室的路还很长。
她感受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和仿佛要断掉的腰。尊严在生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算了,就当坐个顺风车。她朝着胡杨林岔口的方向挪去。
岔口那棵歪脖子胡杨树下,陈远疆果然勒马等着。
见她出现,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手控住马匹,另一手伸向舒染,言简意赅:“踩马镫,上。”
舒染看着那高高的马镫,咬紧牙关,用没受伤的手死死抓住马鞍前桥,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摔上了马背。
陈远疆在她坐稳后立刻翻身上马,坐在她前面。他刻意挺直了背脊,与她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缰绳一抖:“驾!”
马匹奔跑起来。这一次,颠簸带来的痛苦远超上次。每一次马背的起伏,都牵动着她受伤的腰上,痛得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
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上次抓的是什么?对了,是陈远疆的武装带。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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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碰到陈远疆的皮带扣时,陈远疆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体猛地向前倾了一些,同时低声地警告:“抓鞍桥!”
舒染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抠住了身下马鞍。掌心伤口的刺痛让她倒吸凉气。
风声在耳边呼啸,尘土扑面。僵持了几息。
陈远疆没有回头,只是肩膀的线条似乎松动了半分,语气带着无奈的妥协:“……扶好我的腰!别抓皮带扣!”
舒染愣了一下,然后松开抠着马鞍的手,将双手虚虚地搭在了陈远疆腰身两侧。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腰上坚实的肌肉的触感。
她能感觉到陈远疆在她双手搭上的瞬间,身体也明显绷紧了一下,随即拉开了点接触距离。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快到连部时,陈远疆提前勒住了马。
“下。”他率先利落下马。
舒染几乎是滚下来的,落地时一个踉跄,被陈远疆伸出的手臂虚虚挡了一下才稳住。
“卫生室。”他丢下三个字,牵马走向拴马桩,不再看她。
卫生室门口已围了不少人。连长马德海背着手,眉头拧成疙瘩,黝黑的脸上满是焦急。
生产主任赵卫东则不停搓着手,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可咋整!三排进度本来就落后!再倒下个壮劳力……唉!”他目光不时瞟向卫生室里面,又焦躁地看看天色,显然更忧心耽误的工期。
陈远疆拴好马,大步流星走来。马连长看到他,立刻说:“陈干事!大壮他……”
陈远疆略一点头,拨开人群走进卫生室。舒染强撑着跟在他身后。
里面更显拥挤混乱。李大壮赤着精壮的上身躺在简易床上,脸色蜡黄,胸膛起伏急促,喉咙里嗬嗬作响。
许君君正用一块湿布擦拭他的额头、颈侧和腋下。她看到舒染和陈远疆进来,眼神飞快地掠过舒染惨白的脸和裹着绷带的手,立刻低下头专注于病人。
就在这时,李大壮的妻子张桂芬哭喊着冲了进来:“大壮!俺的大壮啊!”她一眼看到丈夫赤膊昏迷的样子,再看到站在床边狼狈不堪的舒染,想也不想就扑了过去,带着哭腔的怨怼直冲舒染:“是你?!是不是你这个城里来的狐狸精搞的鬼?!俺家大壮好好的!怎么跟你沾上边就成这样了?”她情绪激动,伸手就要去推搡舒染。
“张桂芬你干什么!”陈远疆拽过舒染挡在身后。
19. 第 19 章
王排长紧跟着冲进来,一把拉住张桂芬,急吼吼地解释,“你胡咧咧啥!是舒老师!是舒老师拼了命把大壮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她为了给大壮降温,把自己头巾都撕了泼水用!没有舒老师,大壮这会儿就悬了!”
站在一旁地连长马占山脸色铁青,指着张桂芬说:“张桂芬!你男人李大壮是中了暑!要不是她发现得早,处理得当,你男人这会儿命都没了!你不知感激,还敢污蔑好人?!”
赵卫东也回过神,虽然心里还惦记着生产进度,但眼前这情况他必须表态,连忙呵斥:“就是!张桂芬!你昏头了!还不快给舒老师道歉!”
张桂芬懵了,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哇”地一声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都安静!”陈远疆一声低喝,压住了屋内的哭嚎。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许君君身上:“李大壮什么情况?”
“重度中暑,”许君君语速飞快,手上擦拭的动作不停,“体温还高!现在只能物理降温,补充盐水!需要大量温盐水!冰……根本没有!”
“坎儿井!去附近最近的井里打水,那里的水凉!”陈远疆立刻下令,王排长应声跑出去。
“马连长也赶紧指挥门口的人:“都别堵着!去叫食堂烧两锅水晾上!”
赵卫东则凑到陈远疆身边,压低声音,带着绩效狂特有的焦虑:“陈干事,你看这……大壮这情况,起码几天干不了活。三排的渠……”
“命重要还是渠重要?”陈远疆冷冷地打断他。
赵卫东被噎得脸色一僵,讪讪地闭了嘴。
舒染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许君君忙碌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动。
许君君在给李大壮灌下又一口盐水后,抽空飞快地瞥了一眼墙角的舒染。
看到她几乎站不住的样子,许君君抿了抿唇,迅速从桌上扯过一张处方笺,潦草地写了几行字,然后走到马连长和陈远疆面前。
“连长,陈干事。舒染同志伤势不轻,手掌挫裂伤伴感染风险,腰背部肌肉严重挫伤,加上脱力。她这个样子,别说下午劳动,就是站着上课都困难。我建议,”她顿了顿,将那张纸条递向马连长,“给她开半天病休。必须休息,否则伤势恶化,更影响后续工作。”
马连长接过纸条,看了看,又看看舒染,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一个脱产教师的病休,似乎比一个壮劳力倒下影响小点?
赵卫东立刻想开口:“连长,那明天下午的工……”
陈远疆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张纸条上,又移向舒染。
她闭着眼,眉头紧锁,那只裹着绷带的手无力地垂着,绷带边缘渗出的暗红色格外刺目。
“伤情属实。”陈远疆看向马连长,“许卫生员是专业人士。按她的意见办。”
马连长看了看陈远疆,又看了看纸条,最终在纸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递给许君君:“行,按许卫生员说的办。舒染同志,你明天下午不用去参加劳动了,至于明天的课,你自行安排。”
许君君接过签好字的纸条,松了口气。她快步走到舒染身边,把纸条塞进她没受伤的那只手里,低声道:“拿着,回去躺着。这里不用你管了,回去记得涂红药水,腰上的药也要涂。”
舒染费力地睁开眼,看到许君君担忧却克制的眼神,又越过她,看到陈远疆已经转过身的侧影。马连长在安抚张桂芬,赵卫东则背着手在门口焦躁地踱步。
舒染攥紧了那张纸条,行动缓慢地走出了卫生室。
舒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连队的。汗水浸透的衣服黏在背上,冷一阵热一阵。她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
刚走到女工宿舍地窝子入口的斜坡下,她掀开帘子,一个身影就挡在了面前。
是李大壮的妻子,张桂芬。
她显然刚从卫生室那边跑过来,眼圈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焦急,手里紧紧攥着个什么东西。
看到舒染,她愣了一下,随即几步冲上来。
她几步冲到舒染跟前,“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就跪了下去。
“舒老师!对不起!俺替俺家大壮……给你磕头了!”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作势就要磕头。
李秀兰和王大姐都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拦:“嫂子!快起来!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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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张桂芬被拉住,没磕下去。她紧紧抓住舒染的手,泣不成声:“舒老师……俺不是人!俺以前……以前还跟着人瞎起哄,说你是……是娇小姐……俺该死!俺真该死啊!”
她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拼了命救他……俺家大壮……俺家就塌了啊!呜……”
她猛地将手里攥着的东西塞向舒染——那是一个鸡蛋。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畜牧连,鸡蛋是金贵得不能再金贵的东西,通常是留给重病号、老人或者娃娃补身体的。张桂芬家攒了几天,原本是打算留给生病的小儿子吃的。
“舒老师,您拿着!快拿着!俺……俺没啥好东西谢您,就这个……”张桂芬不由分说地把鸡蛋往舒染手里塞,力气大得很,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急切。
舒染看着掌心那个圆润的鸡蛋,又看看张桂芬泪痕交错的脸,心头百感交集。
她轻轻推了回去:“嫂子,真不用。大壮哥没事就好。鸡蛋……留给娃娃补身体。”
“那不行!您必须拿着!”张桂芬急了,又要塞过来,“您看看您这手……这身子骨……为了救俺家大壮,您……”
“嫂子,”舒染按住她的手,语气带着温和,“心意我领了。真不用。快回去照顾大壮哥吧,他需要人。”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张桂芬嘴唇哆嗦着,最终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她紧紧攥着那个鸡蛋,深深看了舒染一眼,然后转身快步朝卫生室跑去。
王大姐和李秀兰立刻围了上来。
王大姐一把扶住舒染,“快坐下快坐下!这脸白的!手!手咋样了?”
李秀兰赶紧端来一盆温水:“舒染姐,快洗把脸!”
舒染几乎是瘫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
她任由王大姐和李秀兰帮她脱掉沾满盐霜泥灰的外衣和鞋子,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衬衫。
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手套,露出边缘粘连的绷带。
“嘶……”王大姐看着那惨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得赶紧处理!秀兰,快去把许卫生员给的那药酒拿来!再拿点干净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