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先婚后爱了》
1. 第 1 章
“听说北疆那边打赢了,今日就是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呢。”秋水院外一负责洒扫的瘦高个丫鬟说着。
“这么说,顾家二公子也要回来了?”另一圆脸丫鬟也凑过来接茬。
“哪个顾家二公子啊?”瘦高丫鬟这两年才来府,对往事还不清楚。
“还能是哪个?”
圆脸丫鬟瞥她一眼,后又斜眼看看周围,这才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不就是当年被我们二姑娘追到城门口,指着鼻子骂胆小鬼负心汉的那个。”
“呀!是他啊!”
瘦高丫鬟掩唇惊呼,十分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能让二姑娘不顾清誉也要......”
“谁知道呢。”
此事当年过后府中便无人敢提,圆脸丫鬟也是说顺嘴了。
此刻反应过来却是不肯再多说半字,只颇为遗憾地感慨:“要是没这事儿,说不定我们二姑娘如今已是准太子妃。哪还轮得着其他人肖想?”
“此话当真?”瘦高丫鬟追问。
圆脸丫鬟刚要说话,却听见一道呵斥:“都胡吣些什么?主子的事儿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圆脸丫鬟是家生子,娘亲在夫人身边也是得脸的。平日府里下人对她虽不算尊敬也是好言好语,便是犯了错也只是暗中叮嘱,少有当众下她面子的。
闻言正要反驳,一回头却瞧见是二姑娘身边的翠羽姑娘,连连噤声,低头道歉,表示以后定不会再胡言乱语,让她莫要告诉姑娘。
翠羽脾气是府里出了名的公事公办,不爱嚼舌根。
自己不嚼,也不喜旁人嚼。
是以,她挥了挥手,吩咐:“日后就在外院伺候吧,莫要进内院惹姑娘的眼。”
“是是,多谢翠羽姑娘大度。”
圆脸姑娘连声道谢,不敢多言,急忙拉着瘦高丫鬟往外走,边走还忍不住抱怨:“这次真被你害惨了!”
“对不住香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
再后面的,翠羽听不清了。
“该,姑娘的事儿也是能胡吣的?更何况还编排到太子头上。”
翠羽低声啐骂,一转身只瞧见一张贴着门的小脸,此刻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探头探脑,好似热闹没瞧够似的。
“姑娘~”翠羽有些无奈。
“何必赶她们出去,索性说的也不是假话。”
宋司韫颇为失望地撇撇嘴,遗憾地收回目光,看向翠羽:“左右满都城都传遍的事儿,也就母亲拘着府里,自欺欺人。”
“夫人也是为您好。”翠羽快走两步扶她进屋,路过小厨房时又吩咐布膳。
她本是出来看看小厨房早膳准备的如何了,不成想竟听这么一遭墙角。
“姑娘,”扶着她在圆桌前坐下,翠羽边为她添鸡丝燕窝粥边道:“那事已经过了四年,需得咱们府里人先忘了,外面的人才能忘。更何况您去年便及笄,夫人心疼您,才推了一年相看。如今正是相看的关键时候,若此时让侯府那边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他们又会作何想?”
“成不了正好。”
宋司韫拿起白瓷勺,无所谓道:“刚好我还想在母亲身边多待几年。”
“姑娘。”又是一声唤。
翠羽抿唇,无奈摇头,“罢了,说不定夫人心里也是这般想。不过女儿家名声总是好听些好。”
闻言,宋司韫瞥她一眼,没说话了。
她在都城名声虽没有姐姐那般好,却也算不上差。
不过翠羽说的有道理,名声好些,姐姐在宫中,陛下也能待她和善些。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想到今日宫宴。
再过四个时辰,就能见到姐姐啦。
宋司韫小口喝粥,心里盘算着,忍不住高兴。
自从姐姐进宫,除却年节,都再难见面。
算了算,上次见面还是除夕宫宴。
如今都二月了。
宋司韫默默想着,不禁叹气。
雀梅刚好领着才改好的新衣进来,一打眼,就瞧见眉头愁得打死结的姑娘,忍不住打趣:“呦,可是新衣迟迟不到,姑娘心焦啦?”
“放心,奴婢这不是给取回来了嘛。”说着,还努努下巴指向手中托盘。
脚步轻快地放到一旁,又端了个端屉过来,“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宋司韫懒懒抬眼,看清是什么物什时心中欣喜难掩,忙擦了手捧着看:“大姐姐送的?”
雀梅点点头,“姑娘去岁不是说想要个白狐围脖?大姑娘便记在心里。特巧,上月得了。连忙让宫中赶出来,这两日又马不停蹄地送到府里,可不正是想让姑娘高兴高兴。”
“大姐姐真好!”宋司韫抱着围脖在脸上蹭了蹭,“真软。”
后更是连早膳也不吃了,忙嚷着要试试。
翠羽拦不住,瞧着瓷碗里还剩一半的鸡丝燕窝粥,忍不住叹气。
末了,抬手唤人收拾,自己则去小厨房吩咐他们做点姑娘爱吃的糕点备着。
回来时,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道脆生生的女声,满是欣喜:“怎么样?”
翠羽抬眸,只瞧见上着粉色软银轻罗薄袄,下搭粉白软烟银丝蝶花长裙,脖间还围着白狐围脖的姑娘。
杏眼盈盈,面容白皙,说话时唇角忍不住上扬漏出两个极浅的梨涡。
看见她,还特地拎着裙摆跑到她面前。
步伐浮动间,裙摆处银丝粉线挑出的蝴蝶好似活了过来,此刻正围着团团粉花打转儿。
“好看吗?”宋司韫说着,转了个圈。
头上银铃清脆,听得人心都忍不住跟着软儿。
“好看。”雀梅肯定道,实在没忍住捏了她的脸。
宋司韫也没在意,只扬着笑转身:“宫宴我要穿这件!”
“怎么穿成这样!”
卯时末,各府女眷入宫。宋府门口,宋夫人瞧见宋司韫这般穿着,一惊。
后又看向翠羽、雀梅,“你们也不拦着点?”
“别怪她们。”宋司韫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打断:“是我想穿的。”
“不好看吗?”她说着歪了歪头。
杏脸桃腮,一举一动都是藏不住的灵动。
这身衣裙,的确配她。
“好看。”宋夫人斟酌半晌,还是没办法昧着良心说瞎话。
只视线落在她脖间围脖时,忍不住提醒:“如今已是春日,今日日头也不差,你这围脖,着实不合宜。摘了吧。”说着就要帮忙。
“不要!”
宋司韫猛地缩头,往后一仰躲开,手紧紧护着自己的围脖,“我不热,我就要穿这个。这是大姐姐送我的!”
两人对质许久,最终还是宋夫人败下阵来。
对于小女儿,她总是没办法,“随你罢,自己不觉热便好。”
“嗯嗯!”宋司韫护着围脖,狠狠点头。
一路安稳,马车在宫门口停下。
两人下了马车,由小黄门引着进宫。
太和殿内,宋太师早已落座,正与同僚寒暄。看到妻女时,忙拱手致歉,起身去迎。
“爹爹,我好看吗?”宋司韫赶在宋太师之前开口。
“好看!”宋太师摸着她的头,没有半分迟疑。
后又认真打量一遍,肯定道:“我女儿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你就惯着她吧。”宋夫人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今日这么好的天儿,你瞧瞧哪家姑娘如她一般,还戴围脖的?”
“那咋了?我闺女这叫有主见,不被她人牵着走。”
宋太师一昂头,颇为自豪,后又看向宋司韫:“闺女,就这样,别管别人怎么说,自己喜欢开心就好。”
“嗯!”宋司韫点点头,仿佛找到靠山般,更神气了。
宋司姝刚到门口,就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
“怎么了?”昭明帝偏头看向自己的贵妃。
“没什么,看到小妹了。”宋司姝应道。
闻言,昭明帝顺着看过去。
半晌,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宋司韫...今年也十六了吧?”
宋司姝心中大惊,面上仍保持镇定,“陛下,阿韫还小,家母还想留她几年。”
与她的话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响亮的:“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行礼,昭明帝踩着声音踏入殿内,宋司姝紧随其后,心思沉沉。
还在琢磨他方才话中深意……
刚落座没一会,门口又传来一声喊:“太子殿下到!”
众人又是一阵行礼。
“儿臣拜见父皇!幸不辱命,北疆大捷!”太子慕景珩捧着敌国受降书,单膝跪地。
“好,好!北疆四年,我儿辛苦了,来,快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看可是瘦了?”昭明帝说着就要去扶他。
慕景珩借着力道起身,被牵着坐在上首次位,“父皇,此次大捷,多亏了砚舟。”
“是。”昭明帝点点头,眼睛一直落在他身上,末了,才道:“宣顾砚舟进殿。”
一叠声地重复。
不多久,从门外走进一道身影。
身形颀长,铁甲泠泠,逆着光进来,瞧不清面容。
许是胃甲未除的缘故,他走进时,竟还带着几分沙场的血腥气。
一时之间,不少贵女都端正许多。
“死装。”
宋司韫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在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她就忍不住翻白眼。
看到他进来时,白眼更是翻上了天。
此刻,更是直接骂出声。
外表再如何伪装,也改变不了他懦夫的事实。
宋司韫心中唾弃着,别开眼,忍不住看向高台之上满面愁容的姐姐。
四年了,姐姐还是......
这人到底有什么好?!
宋司韫烦躁地移开目光,瞪着顾砚舟。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也看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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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眼神冷冰冰的,隐约间还有杀气。
错觉,一定是错觉。
宋司韫摇摇头,坚信自己看走了眼。
而那边,顾砚舟已端正跪地行礼。
“平身。”
昭明帝抬手,“北疆四年,砚舟也辛苦了。朕瞧着,都瘦了。”
“忠君卫国,臣之本分。”顾砚舟拱手。
“好。”昭明帝点点头,“落座吧。”
“谢陛下。”
说着便起身。
只起身刹那,不知有意无意,他竟大胆抬头看了眼已为贵妃的宋司姝。
要死啊!
宋司韫心中警铃大作。
自己找死别带我姐姐啊!
天知道才入宫时姐姐日子多难过,好在几年前得了个皇子,又素来不争不抢,这才坐稳了贵妃之位。
如今他这一眼,真真是全完了。
果不其然,高台之上,昭明帝脸色陡然一凌,看向宋司姝:“贵妃与砚舟,此前相识?”
“回陛下,少时,两家有些来往。”宋司姝斟酌着用词,谨慎应答。
昭明帝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意味不明开口:“哦?是吗?”
“臣妾绝无半分虚言。”宋司姝起身行礼,手心早已湿濡一片。
高台之下,宋府众人,心中也捏了把汗。
“这厮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宋司韫咬牙,斜眼瞪他,气得不行,“谁沾上谁倒霉!”
“陛——”
宋太师拱手,刚想说话,却被昭明帝抬手打断。
昭明帝笑意不减,看向顾砚舟:“边关四载,砚舟也及冠了吧?”
顾砚舟起身离席,行至大殿中央,叩首行礼:“回——”
“可曾婚配?”昭明帝扬声打断,不等他开口,又笑盈盈道:“听贵妃说,你与太师府素有渊源。刚好,太师幼女如今也到了婚配年岁。朕瞧你二人,甚是相配。”
“陛下!”
宋太师猛地起身离席,恳求:“小女年幼,我与夫人还想多留她几日。”
“是啊。”宋夫人跪在一旁,连声附和。
宋司韫此时还没反应过来,脑子发懵地跪在地上。
什么情况?
怎么突然就被赐婚了?
“怎么,太师是觉朕眼光有异?”昭明帝沉了声,有些不悦。
“不敢。”宋太师头伏地更低了,“实乃臣爱女心切。”
“小女年幼,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宋夫人一咬牙,豁出去了。
昭明帝脸色更沉了,室内气氛凝固,落针可闻。
早在昭明帝开口时,宋司姝就想劝,却被宋太师一个眼神制止。
此刻,她再也坐不住,刚要起身,只听见一声猛喝:“陛下!”
动作一顿,又硬生生落了回去。
她闻声看去,发现是小妹。
她涨红着一张脸,忿忿又真诚:“陛下明鉴,此事非臣女父母亲不愿,实乃、实乃臣女自身品性不端。四年前——”
“阿韫!”宋夫人大呵,眼眶通红。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儿家名声何其重要,一句名声不好,后半辈子便只能绞了头发做姑子,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她才十六岁啊!
宋夫人死死盯着她,缓缓摇头。
宋太师也唤她,眼睑数度紧缩。
宋司韫扭头看了他们一眼,回过头,拱手伏地,定声道:“四年前,臣女曾夜骑追出城门,斥骂顾砚舟。臣女之蛮横妄为,全都城都知晓,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又是重重一叩首。
“当真有此事?”昭明帝看向一旁的曹公公。
曹公公点点头,凑到他耳边低语。
半晌,昭明帝才开口:“宋司韫,朕问你,那日你可有骂他胆小鬼?”
“有。”
“可有骂他负心汉?”
宋司韫埋着头,迟疑片刻才挎了身道:“有。”
不着痕迹地偏头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顾砚舟。
似有所感,他也看了过来。
两人都知道——
此事,推不掉了。
宋司韫嘴里软肉快要咬烂,忍不住想到自己刚刚的话——果真不是个好东西!谁沾上谁倒霉!
两眼一黑,真想当场晕死过去。
这场赐婚,终是推脱不掉。
美名其曰:“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愿他们二人化干戈为玉帛,重修于好。”
宋司韫只得咬着牙接了三月后完婚的圣旨。
那句“负心汉”,只得、也只能认在她自己身上。
好在顾砚舟还有点良心,没有当场拆穿她。
这场宫宴,实在无味。
宴散后,她在宫门口等了许久,才等到那个人。
不似方才那般铁甲泠泠。
他倒是还有心情更衣?
宋司韫更气了,恨不得一圣旨砸死他。
2. 第 2 章
“顾砚舟!”
眼看着两人就要擦肩别过,宋司韫忙喊住他。
快步走到他面前,扬手将圣旨狠狠砸在他怀里,“我不嫁你,你去退婚!”
顾砚舟垂眸看了眼怀里被砸散开的圣旨,唇角弧度未变。
抬手拾起,慢条斯理地将圣旨理好。迈步走近时,递还于她。
怎么瞧,都是大度儒雅的君子仪态。
可附耳在他人看不见的角落,却又像变了个人,“谁接的圣旨谁退。”
“你当我没退过!”宋司韫气急,“大殿之上我父亲母亲百般推脱,唯你一言不发。”
“顾砚舟,”宋司韫微微眯眸,莲步轻移,缓缓逼近:“你分明不喜我,为何还要应下这桩婚事?”
她紧紧盯着,不放过他脸上一丝动静,试图掘出真相。
可惜,他仍是那副八分不动的模样。从始至终,连唇角弧度都未变。
“天子赐婚,违抗不得。”
半晌,他才开了口。
意料之中的答案。宋司韫嗤笑,上下扫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是啊,我竟忘了你素来胆小,不敢反抗反倒是你。”
唇角轻掀,末了又道:“顾砚舟你记着,我不是姐姐,也没她那般好性儿。圣旨已下,赐婚既再无转圜余地,那你便收起你那些阴谋算计。既是个胆小鬼,婚后便夹着尾巴,各过各的。你莫扰我,我自也不会干涉你!。如此,你我明面上都还能过得去。”
“阴谋算计”四个字好似一把利刃,戳穿了他眼底的平静。
顾砚舟抬眼看她,不可自抑地想到殿下飞信告知陛下刺杀时,陛下的回信:按兵不动,朕自有谋划。
那时,太子殿下合上信,眉眼沉沉,只说了六个字:
贵妃恩宠正盛。
话未说尽,但其中深意已明。
他不信!
乱臣贼子,可非美名。
但今日回京,看到贵妃神色忡忡,又联想到她育有陛下唯二子嗣时,又不得不信。
阴谋算计?倒也没错。
这场婚姻本身,就只是为取证。
眼睑微垂,并不看她,只淡声道:“求之不得。”
话落便离开,再不停留半分。
“狗东西。”宋司韫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啐骂,终攥着圣旨上了马车。
刚进马车,宋夫人和宋太师就忍不住问:“如何?”
宋司韫轻轻摇头。
“那可如何是好?”宋夫人急得团团转,“是他不愿退婚还是以他北疆战功也换不回这道圣旨?”
说罢,又想了想,“不行,我再去找他说说。你当年在数十万兵将前落他面子,他又是个好强的孩子,如何能忍?”
“你若嫁过去,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宋夫人越想越心惊,忙不迭就要下车去追。
“娘,”宋司韫拦住她,劝道:“天子尊口,圣旨已下,岂能再改?”
“可是你……”宋夫人担忧地望着她。
“无碍,更何况我本就没指望他能去退婚,只是试探。”宋司韫敛眸,心中惴惴,隐有猜想。
宋太师瞧出她心中有事儿,眉眼微沉,关切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宋司韫回神,故作轻松地扭头冲他安心一笑,后又拍着宋夫人的手打趣:“娘,你就别操心啦。你女儿我可不是好惹的,咱不怕他。更何况你忘啦,顾府大公子最是明事理不过,其妻俞氏在都中又素有贤名。顾砚舟若敢为难我,我就找他大哥大嫂告状!”
“他可不敢惹他大哥。”宋司韫一昂首,笑的得意。
“你这丫头,惯会找靠山。”
不得不说,这番话倒让宋夫人悬着的心安下许多。
宋司韫不以其耻,反以为荣:“能找到也是我自己有本事。”
“你呀。”宋夫人点点她额头,终是绽笑。
宋太师见状,也凑过来宽慰:“砚声那孩子,性情温厚敦良,有他镇着,砚舟便是再浑也不敢如何。夫人且宽心吧。”
宋夫人点点头,低“嗯”应声。略一偏头搭在他肩上,眉宇间满是疲惫。
一路,再是无言。
这一夜,宋府格外沉默。
是以,第二日云晚荞来找她时,宋府二老忙不迭地将人迎进来门,还叮嘱她:“阿韫这几日心情不好,烦劳你多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
云晚荞虽一头雾水,仍含笑应下。
她前几日随母亲回老家探亲,昨夜才回来,今早就听到什么赐婚,还与阿韫有关。
赐婚另一方具体是谁她还没空打听,本想着来找正主儿解惑。
不成想,一进门,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次见她这样,还是宋家阿姐进宫那日。
难不成又是进宫圣旨?
云晚荞大胆猜想。
就这样,她揣着满肚子疑惑,踏进了秋水苑。
一进院,眼睛便往秋千那边瞄。
果不其然,坐在那儿呢。
云晚荞走过去,刚想说话却瞧见一旁分块未动的桂花糖糕。
眉头一拧,心中不免担忧。
每年春日,阿韫最爱坐在这儿吃桂花糖糕,今日却是一块未动。
难不成我猜对了?
云晚荞想着,默默走到秋千旁,贴着她坐下。
感觉到身边来人,宋司韫抬眼,“回来了?”
云晚荞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豁出去了!
她扭过身,正对着自己的手帕交,义愤填庸道:“那皇帝就不是个好东西!他招了你姐姐不说,如今还要招你入宫,什么人啊!
平头百姓家里还没有姐妹共侍一夫的说法,偏生他这么不顾脸面。我呸,这哪是皇帝?分明就是个好色胚子,心眼坏到天边了!为了把住你父亲,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宋司韫缓缓扭头,仿佛见了鬼,一双眸子瞪得像是要蹦出来。
“怎、怎么了?”云晚荞骂完瞧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打磕巴。
宋司韫静静看着她,言语间满是惊叹:“荞荞,你这话听着虽畅快,但也忒大逆不道。”
“这要传出去,你我都得满门抄斩啊。”
云晚荞本还有点害怕,可骂都骂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辩驳:“他敢下旨招你入宫,做出姐妹共侍一夫的丑事,还不准人说啦?”
“你听谁说陛下要招我入宫的?”宋司韫扭头看她。
“难道不是吗?”云晚荞迷惑歪头,急忙追问:“那赐婚赐的是你和谁?”
说到这儿,宋司韫就没有好脸色。
她仿佛失了全身气力,瘫在秋千侧绳儿上,幽幽开口:“顾砚舟。”
“顾砚舟?”云晚荞掩唇,探头小心试探:“是我想的那个顾砚舟吗?那个四年前被你当着数十万将士面骂的顾砚舟?”
宋司韫点点头,眼皮耷拉着,连最后一丝生气儿也没了。
云晚荞沉默。
半晌才道:“那你完了。”
宋司韫心一凉,贴着秋千绳的身子不受控地往下滑几分。
“当年那事,忒不体面,是个人都得记恨你一辈子。”云晚荞又道。
“我知道。”宋司韫应着,身子又往下出溜。
“不过你也别怕,”云晚荞忙扶住她,将她拎起来,“你们是圣旨赐婚,他不敢太过分。而且我瞧那顾砚舟满身书卷气,当也是讲理的。当年那事虽是你做得太过,可终究占理儿。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度量当是有的。”
“但愿吧。”宋司韫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
半晌,又不知哪里来的精神,陡然坐正,“不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圣旨已下,三月后大婚已是不可更改的定局。”
“是嘛。”云晚荞附声,端了放在一旁许久的桂花糖糕递给她,“没有发生的事儿多想无益,还不如好好享受当下。”
“你说得对。”宋司韫说着就要伸手,可瞧见是哪盘糖糕,又默默缩手,“不吃。”
“怎么了?”云晚荞不解。
“糖浆放少了,没味儿。”宋司韫撇了眼,万分嫌弃。
话落只见好友呆滞半晌才幽幽出声:“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一块没动?”
“对啊。”宋司韫理所当然点头,却瞧见她脸色哽了一瞬,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怪我想太多。”云晚荞嘴角抽搐,讷讷开口。
眼看她还要问,忙抢先开口岔开话头:“对了,李府明日办花神宴,你去不去?”
“李侍郎府?”宋司韫追问。
见她点头,果断拒绝,“不去。她家设宴除了游院子就是游院子,也忒无趣。”
“去嘛去嘛。这次不一样。我听说今年他家新建了一座凉亭,站上面赏景可好了。”
“当真?”
垂眸瞧着身侧软声撒娇的好友,宋司韫动了心思,有些好奇。
“真真真。”见她松口,云晚荞忙不迭地应声,生怕她反悔。
顶着她期待的目光,宋司韫也不忍拒绝,刚想应,陡然想起什么,不禁叹气,“可惜了,半月前帖子递来时,我便拒了。”
“没事!我应了,明日我带你进去。”云晚荞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
似是真怕她反悔,晚间还特地派了贴身丫鬟来提醒。
次日一早,宋司韫刚出府门,就听见有人喊她:“阿韫,这儿!”
抬眼望过去,只瞧见从云府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正笑着朝她勾手。
瞧着,好似做贼。
不禁捂唇偷笑,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你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奇怪,像见不得光的小贼。”
马车内,宋司韫笑着调侃。
云晚荞仰头轻“哼”,后又耷拉着脸认清事实:“谁让我爹是礼部尚书呢?你是不知道,他日日叮嘱我出门要注意礼仪,就怕某天听见别人说礼部尚书自己家都没有礼仪。关上门随我便,可出门在外,必须维持这份贵女仪态。”
“阿韫,你不知道,我累啊。”说着头一歪倒在她肩上假哭。
宋司韫无奈,只拍着她的头说风凉话,“谁让京都贵女以你姿仪最佳呢?也怪不得云伯父规束你。”
话落,只见窝在她肩上假哭的好友猛然抬头,红着眼瞪她:“你还说!”
那模样,像极了被逼急的兔子。
宋司韫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一路就这样吵吵嚷嚷着过去。
很快,李侍郎府到了。
凭着云晚荞的帖子,两人进得倒也容易。
李侍郎府后花园内,两人由婢女引着到了新凉亭。
“两位小姐,便是这儿了。”
“便是这儿?”宋司韫左右看了看,没瞧出什么。
侍女不答,只指着亭中圆桌处笑了笑,“宋二小姐不妨站到那处再瞧瞧。”
宋司韫疑惑地看她两眼,往后站了站,退到圆桌处远眺才觉出深意。
这处地势略高,从这看去,只见假山叠嶂,曲水蜿蜒穿过,映着红花绿柳。乍然一眼,恍似人间仙境,与城郊踏青圣地也不相一二。
一阵风从鼻尖滑过,裹着水的清冽、红花的芳香、绿草的清新。
宋司韫眼眸微闭慢慢品着,有一瞬,她竟觉得自己出了京都,在绿草清溪旁嬉戏玩耍。心中累了好几日的愁闷好似也随之散去。
忍不住赞叹:“当真一绝。”
“是吧,”云晚荞收回眼,揶揄出声:“这次花神宴来的可值?”
宋司韫笑了笑,只道:“工部侍郎,果然名不虚传。”
侍女抿唇,悄然退去,只留下一句:“桌上备有清茶点心,奴婢不打扰二位小姐雅兴。”
随着侍女退下,两人也落座,沏一盏清茶,再衔块糕点小口品着,时不时说点趣事,聊点女儿家的私话。
两人乐得自在,竟连身边来了人也不知道。
“宋司韫?”
两人回头,瞧见是李玉阮,李侍郎嫡长女。
她们与她,并不熟稔。轻笑颔首,算是应礼。
今日是她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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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此举并不失礼。
可不知这李玉阮失了什么疯,竟提起那门倒霉婚事来。
“宋司韫,你怎么这般好运,失了太子妃,竟还有个顾侍郎。”
言语嘲讽,拾阶而上,行至圆桌前坐下,李玉阮幸灾乐祸道:“只是我听闻顾侍郎此人心黑手辣,在北疆是出了名的煞神。你说,这样的人,被你当着那么多人面骂了,他会如何待你呢?”
说着接过侍女斟好的茶,朝她挑衅一笑。
宋司韫扭头看她,神色不变。
她记得她。
多年前她母亲仗着自己是太子姨母曾提议与太子结亲,被陛下当众驳斥。彼时陛下玩笑说择妃随太子,只太子向来尊师。
想到这儿,宋司韫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无趣,不与她争嘴上功夫只温声反问:“李大小姐的意思是,你觉得陛下赐婚,是为不妥?”
李玉阮大惊,“圣旨赐婚,你疯了吗?!”
“是啊,”宋司韫施然抬眸,淡声重复:“圣旨赐婚,你疯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玉阮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心慌之下手也跟着抖,“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见她慌得失神,宋司韫抬手担住她手中茶盏,盯着她正色道:
“李玉阮,我虽不知此话你从何听来,可陛下说相配便是相配。本小姐人美心善、宽宏大量,他自也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
话落,将她手中抖如筛糠的茶盏接过,稳稳放于桌面,才问道:“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李玉阮颤着声应下,又寻了个借口离开。
许是知自己方才那番话有多大不韪,离开时还险些摔跤。
宋司韫偏眸瞥一眼,又将视线落在亭外那群似有若无的耳朵身上。
亭下贵女们偷听被发现,不禁有些尴尬,抿唇颔首打过招呼后,便三三两两散开。
此处,又是一片清净。
宋司韫斟了盏茶,细细品着。
“砚舟,看来宋二小姐对这桩婚事、对你,都颇为满意啊。”
不远处的回廊里,慕景珩看着好友,不禁打趣。
此处距离不近,可习武之人,向来耳聪目明。
是以,方才发生的一切,两人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闻言,顾砚舟也抬眸看向亭中人,眉眼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见状,慕景珩只当是他在为那事忧愁,忙出声宽慰:“你莫担心。若当真是老师,亦祸不及出嫁女,只要此女真心待你,我定会替她向父皇说情。”
末了,又忍着笑叮嘱:“砚舟,世间真情最难得,你万万要珍惜啊。”
顾砚舟瞥他一眼,凉凉道:“殿下不是要去探望病中姨母吗?怎还不去。”
“是是是,”慕景珩敷衍应着,对着身边侍卫调侃:
“你瞧,说他两句就这个臭脾气。不好意思就不好意思,还非要扯什么本殿要看姨母。姨母生病不会跑,你这小娘子可就不一定咯。”
说着还拍了拍肩膀,努努下巴指了指步履匆匆宣义候夫人。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指尖不自觉攀上身侧绿叶。不一会儿,只听见那边一声“哎呦”惨叫,随后便乱作一团。
动静不小,亭中二人自也听到了。
云晚荞看了一眼,悄声道:“是宣义候夫人摔跤了,你要去看看吗?”
“我一不是大夫,二不是主家,我去又能做什么?”宋司韫偏头只瞥了一眼便再不搭理。
“可她家与你议过亲......”
“打住啊,可不是议亲,只是娘亲想约她踏青未遂而已,我可不曾见过她。”宋司韫说着,视线却忍不住往下瞥。
好巧不巧,正好瞧见她鞋边一片翠绿。
此处空旷,除却石子小路便是溪涧。这绿叶,何处而来?
心中嘀咕着,眼睛也缓缓滑向侧后方回廊处。只瞥见一抹匆匆衣角。
不知不觉,午时已至。
早在李府午宴开始前,宋司韫就派翠羽悄悄去厨房瞧了一眼,得了无甚好食的准信儿后,再不停留,随便寻个借口便走了。
顺便还带走了云晚荞。
“此次花神宴除了那亭子,真没一个有意思的。”走在路上,云晚荞忍不住吐槽。
宋司韫点点头,很难不认可。
云晚荞刚想说话,可一抬头又瞬间闭嘴,只咬着牙凑到她耳边嘴唇不动道:“顾砚舟。”
“?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笑。”宋司韫本能反驳。
可瞧她那副急切模样又不似作假。
似信非信地抬头。
下一瞬,转身欲走。
“宋二小姐。”
一声唤,将她定在了原地。
不情不愿地转身,磨着后槽牙行礼:“顾二公子。”
顾砚舟颔首,走近几步,询问:“顾府距此甚远,顾某想着与宋二小姐顺路,不知宋二小姐能否捎在下一程?”
“这怕是不方便。”宋司韫抿唇勉强从脸上挤出一抹笑。
“我今日出府搭的是云小姐的马车,此番回去我二人同路。你一男子,实为不便。”
还想搭马车?做梦!
最好是今天走回去,能累得你三个月不得动弹,如此,三月后成婚便能推迟一二。
宋司韫脸上笑容更大了。
“是吗?”顾砚舟又上前几步行至她身旁,垂眸盯着她,“可为何我只瞧见宋二小姐一人?”
宋司韫一惊,骇地后退,转头四处都没看见云晚荞时,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
这时,云晚荞贴身婢女秋蝉趁机走过来,行礼道:“宋二小姐,我家小姐说她还有事就先不回去了,马车您随便用。”
宋司韫:“不行!”
顾砚舟:“多谢。”
宋司韫陡然扭头,怒目圆睁瞪他。
顾砚舟唇角一笑,眉头微挑,伸手:“宋二小姐请。”
一举一动,君子风范尽显。
可在她看来,却满是挑衅。
3. 第 3 章
上马车时,顾砚舟还伸手让她搭。
宋司韫看了一眼,没理。由翠羽搀着上了马车。
白讨个没趣儿,顾砚舟也不恼。
谁让现在是自己求人呢?
天知道他眼睁睁看着殿下一鞭抽走马车,只留下一句“你搭宋二小姐的马车”时,他有多想骂人。
可此人是太子殿下。
顾砚舟默了默,渐渐接受自己要没皮没脸的事实。
若非他与李府无甚干系,今日定不会在此苦等,还得人白眼。
正想着,突然听见一声马吟。眼见四蹄纷飞,电光火石之间,他顾不得思考,只一把抓住要缩回车内的那一截皓腕,脚尖一点,借着力度坐了进去。
可此动作在旁人看来,只以为是宋司韫将他拽了进去。
譬如翠羽、雀梅。
两人对视一眼,猛地警觉看向四周,生怕毁了自家姑娘清誉。
可转念又一想,两人如今已有婚约,便是被看到也无妨。
思及此,两人又默默垂眼。
宋司韫和顾砚舟两人可不知她们这些心思。
此刻,两人正瞪着眼。
一人惊讶于他反应这么快;一人则是有些恼。
顾砚舟看着她,沉了脸,连嘴角那抹惯常的笑都消失不见:“宋二小姐这是何意?”
宋司韫有些心虚,可也受不得这般质问,揉着手腕反唇驳道:“你凶什么!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以为你不想搭了才……”
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宋司韫没骗他,她的确喊了。
但只有两声。
可顾砚舟并不知道她喊了几声。
闻言扯唇一笑,只觉荒诞,“如此说来,还是我的错了?”
“当然。”宋司韫理所当然应着。
顾砚舟两眼一闭,胸口不断起伏。
一路,两人再是无话。
直到顾砚舟快下车时,他才从怀里取出一盒膏药递给她,“此药祛瘀有奇效。”
说着还飞速看了眼她红紫的手腕。
“算你有良心。”宋司韫剜他一眼,捻指收下。
末了又小声道:“多谢。”
顾砚舟抬眼,有些意外,后轻“嗯”一声算是应下。
“装什么啊。”
车帘尚未放下,他就听见这一句。
说坏话也不避着点人?
方才扬起的唇角陡然拉平,捂着胸口,又是一口深吸。
有时候,他真担心自己会被气死。
紧紧捂着胸口,起伏许久才迈步进府。
这些,宋司韫通通不知。
顾砚舟一下车,她便喊了翠羽、雀梅二人上来。
此刻,翠羽看着她布满五指青痕的手腕,一边给她涂药一边忍不住心疼:“这顾二公子怎这般没分寸?还没成婚呢就对您动手动脚,还弄成这样!这摆明要毁姑娘清誉,不让姑娘见人。”
“这得多久才能消啊。”雀梅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他就是个莽子!”宋司韫咬着后槽牙出声,想来也是气地不轻。
此后数月,她当真再没出门。
一则天气渐热,人也跟着犯懒;二则便是,她太忙了,忙得压根没时间出门。
就连云晚荞来找她,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
无他,只因婚期太紧。而新娘还要亲自绣喜服、盖头。宋司韫本就不擅女红,每日忙得找不着北。
好在大姐姐怜惜,知她忙不过来,早在纳吉次日,就差人来告知陛下已应允,婚服由宫里做,她只需绣盖头便好。
那日,喜得她午膳都多用了一碗。
次日,便将房中婚服绣架收了起来,只余一个盖头。
眼看还有两月半就是婚期了。宋夫人忙着和顾家大公子走流程,急得嘴都长燎泡。
好不容易捱到纳征回聘,终于能松一口气时,她又看到了自家姑娘绣的盖头,顿时两眼一黑。
“你这......”宋夫人左看右看,犹豫半晌试探道:“绣的是同心结?”
宋司韫搓着手中针线,难得哑口点头。
见状,宋夫人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拿着盖头,几欲开口。可看到她,又张不开这个嘴。
末了,只长叹口气道:“罢了,我给你绣吧。你自小就坐不住,能绣出来想也是尽力了。”
宋夫人说着重新拿了块盖头布,边捻针边叮嘱:“宫中给的纹样是同心结和缠枝纹,我帮你绣好,你补几针尾针便是。”说着便戴顶针。
起针时仍不见人答,抬眸看去,只瞧见她不知何时红了眼,此刻正盯着她。
“哭什么?”宋夫人垂眸,专注手里活计,嘴里不住唠叨:“再过两个半月你就要嫁人了,嫁人后日子便不如做姑娘时那般自在啦。顾府虽然人少,到底是个大户,他大嫂以前又因商户出身被人诟病,府里规矩自然也就严些。你去了若是不习惯,就让雀梅来传信,娘装病唤你回来。这般,别人也挑不出理儿。”
宋夫人抬眸冲她笑,又道:“顾府男丁多,府里物什想必你也用不惯,娘和爹都商量好了,这几日照着你屋里布置都再置办一份,你用惯的都带走,方便你取用。”
说到这儿,她忽地一顿,看向窗外:“你院中那个秋千怕是带不走,就留着吧,娘没空也坐坐。”
宋夫人仍看着她笑,只视线渐渐模糊。她抬手摸着眼前隐约的小脸,哽声道:“阿韫,他们对你不好就回来,爹娘能护你。”
“好。”宋司韫低声应着,豆大的泪珠往下砸。末了,又勉力挤出笑宽慰:“娘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语调上扬,眼睫轻眨,说的虽是俏皮话儿,可宋夫人却一把揽住她,哭得更凶,“阿韫,顾砚舟若是对你不好,你就走,走得远远的,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爹娘自有法子为你挣得那份和离书,让你好好过日子。”
“好。”宋司韫反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明白,不可能。
起码,在达到陛下和他的目的前,不可能。
宋司韫心中思忖,脑中不由回忆起那日宫外试探时他的眼神——与大殿错眼时如出一辙的冰冷肃杀。
如今想起来,仍止不住心惊。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宋司韫不明白,但她控制不住地琢磨。
日子便在琢磨中过去。
五月初二,宜嫁娶。
天没亮,秋水苑便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宋司韫便感觉自己被人从床上拽起来,迷迷糊糊地被按在铜镜前。
有一妇人手里搓着什么往她脸上贴,嘴里还絮絮叨叨。
随着妇人的动作,脸上传来刺痛,她一声惊呼,忙就要推开,还是翠羽眼疾手快忙将她拉住,低声解释:“姑娘,这叫开脸,夫人昨夜与您说过的。”
宋司韫这才想起,憋着声儿抱怨:“可娘也没说这么疼啊。”
翠羽默了默没搭话,只手下力道重了些。
好不容易捱过开脸,人还没缓过来,又被那妇人拉着梳头。翠羽和雀梅两人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今日所用头面首饰。
宋司韫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
可她的想法最不重要。
如人偶般被几人摆弄装扮,终是成了精美的瓷娃娃。
便是日日见惯的宋夫人,一打眼也不由愣住。
眼前人峨眉纤长,眉尾许是扫了些胭脂,泛着淡红,少女娇憨淡去,勾出几分魅来;往下是盈盈杏眼,周围脂粉淡描,末了,又以黑色胭脂捻出细线,一拉,本就灵动狡黠的眸子又亮几分,如月光照耀下的清泉,泛着粼粼波光;琼鼻小巧,樱唇红艳,本是美艳妖冶的艳色,偏生她脸生得圆润,腮边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瞧着只觉华美灵动,无半分不端。
宋夫人一时间,竟看痴了。
还是宋司韫唤她,她才回神,“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时辰差不多了我来看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夫人走近,拉着她左右端详,由衷感慨:“我们阿韫真是长大了,穿上嫁衣,险些娘都认不得了。”
“娘。”宋司韫低声唤她,软声撒娇。
宋夫人了然,笑着替她扶了头上发簪,又细细打量,见无甚不妥才道:“走吧,该出门了。”
末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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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雀梅手里的盖头。
宋司韫低头,任由视线被遮挡。
不过转瞬,便只能瞧见脚下这一方天地。也是这时她才发现,鞋边珍珠下还嵌了碎琉璃。
“阿韫,”听了十几年的声音此刻在耳边响起,全是难掩的苦涩,“娘送你出门。”
宋司韫抬手,落入一片清凉。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正厅。
高堂之上,宋太师端正坐着,本是大喜的日子,脸上却无甚喜意。尤其是在听着门外一阵阵的欢呼催妆时,眼底不悦更是明显。
忽地,一抹红闯入视线。
抬眼望去,是发妻和爱女。
苍老的睫羽轻抬,连忙起身去迎,千言万语堵在嘴边,终是无言拍了拍她的手。
宋司韫会意,屈身行礼,“爹爹。”
“诶。”宋太师一出声,便是藏不住的哽咽。他急忙转身,试图隐藏。一旁的宋夫人早已哭了满面,泣不成声。
她抱着宋司韫,直到身边嬷嬷提醒吉时快到了才抹着泪松开,絮絮叨叨又叮嘱许多。
末了,在大门敞开,新郎进门迎亲时,她又忍不住跟上去,刚要开口,却被宋太师一把拉住。
因新娘无兄长,舅舅又在外任,是以,出门便是新郎亲迎。
催妆诗作了快二十首才博得门开。顾砚舟一进去,就瞧见亭亭立于厅中的宋司韫。
不似往日那般刁蛮,她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将她抱在怀中。
简直乖巧地不像话。
不知是何作祟,他竟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盖头遮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那压抑的低泣却是藏不住。
顾砚舟盯着她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会保你平安。”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宋司韫也不想搭理,只当他得了失心疯。
白讨个没趣儿,顾砚舟也不恼,只脚下步伐放慢,让她多看看宋府的一切,多吹吹宋府的风。
很快,就到了花轿。
将人安生放下时,想到什么,张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
只轿帘落下,翻身上马时,又看了眼宋府。
随着依仗车队离开,宋府大门落闩,人也四散开来,落至各处。
外面锣吹鼔打,喜钱遍撒时一叠声儿的百年好合都与他们无关。二老沉默着,呆坐正厅。
而街道上,红绸漫天,喜气洋洋,顾砚舟端坐大马之上,一身喜袍更衬得他姿容玉貌,眉宇轩昂;胸前还披着与喜服同样花纹的红绸,层层叠叠随着马儿起伏,好似一朵翻滚的海棠花。
不一会儿,就到了顾府。
只听到轿门响了三声,之后轿帘掀开,一只带着茧的大手出现在眼下。
看着就糙。
没来由地,脑中忽然响起这个念头。宋司韫犹豫片刻,搭了上去。确实糙,甚至可以说——划手。
可是印象里,他的手虽没有自己的细腻,却也没有如今这般咯。
恍惚间,对北疆四年时光有了实感。
隔着盖头,她小心瞥了眼身边人。看不完全,只能看到浮动的层叠红绸和红靴裹着的劲腿。
忽地,红靴顿了下来。
宋司韫疑惑抬眸,正隐约瞧见他偏头,亦盯着她。
耳边传来一声长叹,随后身子一轻。她没来得及惊呼,只怔怔地看着他。感受到这人动作,她才陡然意识到,原是要跨火盆。
讪讪垂眸,虽有盖头遮挡,可她仍不敢抬头,只侧眸瞧着身后跳跃的红色火花,心中讷讷:罢了,日后对你好些吧。
已然承情。
可那旁,顾砚舟不知。
他只当是姑娘胆怯,不敢迈步。遂抱着她跨火盆、踩瓦片。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耳边响起,他没什么反应,怀中姑娘却是懦懦地缩了缩。顾砚舟稍愣,余光落在她身上,心中竟涌上几分乐。
终于到了正厅,将人安稳放下时,又听见她压着声道:“多谢。”
顾砚舟动作一顿,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好话。
“原来宋二小姐也是会吐象牙的。”起身时,忍不住调侃。
虽隔着盖头,但他仍觉得自己被瞪了。
心中不恼反乐。
4. 第 4 章
随着喜官四唱,新娘进入新房等待,喜宴正式开始。
红烛颤颤,宋司韫一个人已在新房内枯坐许久。
头上珠钗繁重,压的她脖子酸痛。偏偏翠羽雀梅她们又是个死脑筋,明知这场婚事非她所愿,还强依着规矩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取。
无奈,她只得继续等。
屋外喧闹不断,想来宾客甚欢。退席,还有段时辰。
想到这儿,宋司韫便有些泄气,索性滑坐到脚凳,头后仰躺在床上,苦了一日的脖颈终得几分松快。
她忍不住舒坦地叹气,“这下好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还有翠羽和雀梅的声音:“姑爷。”
宋司韫一惊,忙摸上掀盖头的秤杆迎了过去。
顾砚舟刚踏进门,没走两步,就瞧见一身嫁衣的新娘手里攥着喜杆东倒西歪地走着。
瞧着,着实好笑。
皱了一日的眉眼松散几分,说话也难得打趣:“夫人就这般迫不及待?”
宋司韫脖子疼得难受,闻言只惊喜道:“快来,快来掀盖头,我好卸了这重死人的头面钗冠。”
说着还往前探手,脚下步子也快上几分。
忽地腿上一痛,不知磕到了什么,整个人不可自控地往前倒。
她看不见,顾砚舟却是看地清楚。
前面正是桌角,若真磕到,轻则毁容,重则丧命。
来不及多想,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而鼻尖涌上一股淡淡的血气,混着酒气,算不上好闻。
甚至有些熏。
不禁皱眉,将人推开。
肉眼可见地嫌弃。
顾砚舟脸色一黑。
此时,宋司韫也反应过来,微顿片刻试图找补。
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只得装作无事发生。将手里的喜杆递过去,讪讪道:“盖头还没掀呢,顾砚舟。”
怎么听怎么心虚。
许是心情不好,盖头掀地也格外大力。
只觉一阵风从脸上拍过,眼中复得清明。
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方才凶险。
后怕地看了两眼与她一人之隔的桌角,更心虚了。
甚至还献殷勤般去扶人。
“不用。”顾砚舟抬袖躲开她的手,自己扶着桌子起身。
“你的腰……”
他转身后,宋司韫指着他右腰侧破开的衣衫,小心提醒。
顾砚舟垂眸看了一眼,“无碍。”
“都流血了……”宋司韫小心觑他,口中讷讷。
犹豫半晌,又道:“刚才,多谢。”
话落不待他开口,便拿着酒壶绕到他身后,“我先帮你洗洗伤口吧。我娘说,破口若不及时处理就会溃烂。每年夏日,善堂好多人都会因这丧命。”
“不--”看他抬手欲制止,宋司韫一把拦下,“听话。”
拍拍肩膀让人趴在桌面后,又唤翠羽拿来剪子将破损布料剪开,后才用酒清洗。
一边洗,一边用手帕将周围的血擦净。
半晌,才处理好。
她抹了把额头细汗,探头问他:“府内可有伤药?”
“有。”顾砚舟抬手指了个方向。
翠羽先雀梅一步小跑取来,又将金创药择出来。
宋司韫接过,均匀洒在破口,后又本能接过翠玉递来的纱布,要包扎时,陡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砚舟。
“呵--”忽地就被逗笑。
顾砚舟偏头看她,本就不小的眼睛此刻更是瞪得像铜铃,小巧的嘴巴因意识到不合宜而微微张大,圆润小巧的面颊也泛着霞红。
不知是红艳喜服衬的还是因何。
抬手接过纱布放在桌上,见她还愣在原地,忽地就起了逗弄的心思,“夫人还要看吗?还是说--”
视线由上至下扫视,后定定挟住她溜圆的眼,俯身擒笑,“你想亲自来?”
“登徒子!”
宋司韫陡然回神,一把推开近在咫尺的脸,扭身跑到了屏风后。
坏心思得逞,顾砚舟好心情地扯开纱布,褪去上衣自己包扎。
可不一会儿,又见屏风后偷摸探出个小贼,一手捂眼,一手扒着屏风边,弱弱开口:“那个,你还有血吗?”
半晌没等到回应,那小贼自松开的指缝后偷偷睁眼,瞥见他腰间纱布泛红时,面上一喜。
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一张素白帕子,捏着它,蹑手蹑脚地蹭出来,直到他背后才停下。
全程都不见她抬头,看着羞怯极了。可手中动作偏偏那般大胆。
“干什么?”好整以暇看了许久独角戏的顾砚舟抬手按住小贼探向他腰间的手。
细腻似无骨。有一瞬,他甚至以为抓空了,垂眸确认一番后,才抬眼看着面前人。
一手被嵌住,小贼索性换了只手。边解他刚缠好的纱布边解释:“明日宫中嬷嬷定会检查落红帕,我怕疼,你这儿刚好有,别浪费。”
话音刚落,顾砚舟只觉腰间一阵剧痛。
眸子一凝,恶狠狠地。
宋司韫一惊,默默松些力气,扬头朝他心虚讪笑:“劲大了,对不住。”
眼瞧着帕子印出血点,她才撒手。满意地看了好几遍,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男人劲瘦背腹一片狼藉,捱不过良心的谴责,又生生顿住。
缓缓抬头,正好对上那要吃人的眼神。
尴尬抿唇移开视线,将帕子妥协收在怀中。
宋司韫伸手讪笑着去拿落在他膝上的纱布,殷勤讨好:“别生气,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定给你包好。”
说着便拿一旁放着的喜剪将染血的纱布剪断,替他重新包扎。
腰腹处包扎多有不便,若伤者配合便罢;若不配合,便会如她此时这般无措。
纱布在腰侧停了许久,顾砚舟垂眸,欣赏她的纠结挣扎。末了逗够了才伸手。
本想大发慈悲解开这僵局。不曾想她一咬牙,竟环上了他的腰。
太近了!
少女炙热的呼吸喷在身上,浑身肌肉不由紧绷。伸出的手默默缩回搭在桌面,顾砚舟垂眸,眼底神色晦暗。
脑中不由想起那日花神宴的维护——本小姐人美心善、宽宏大量,他自也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
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宋司韫,你我之间绝无可能,我劝你别白费心思。”
“?”茫然抬头,宋司韫顶着一脑门汗,嫌恶地直翻白眼,“顾砚舟,有病就去治。”
随着话音落下,手底狠狠一抽,又将纱布扔到他怀里:“包好了,自己打结。”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屏风后,边走边道:“今夜我要睡床,你随便。”
顾砚舟气结,却不能将她扔出去。
一夜,悄然过去。
翌日一早,她便被雀梅从床上扯起来,边洗漱边道:“姑娘,不对,夫人,今日要进宫谢恩,别睡啦。”
宋司韫任她折腾,只闭着眼吩咐:“这床太硬了,咯得我一晚都没睡好,今儿记得加床被子啊。”
雀梅一叠声应下,手中动作却是不停。
不多久便梳洗完毕,要出门时,她才想起:“顾砚舟呢?”
“姑爷和大公子在饭厅用膳呢,姑娘可要去?”
“来不及了。”宋司韫说着,只从桌上捡了几块糕点裹腹便往外赶。
大门处,顾砚舟已等待许久。
见她出来,才道:“走吧。”
自知误了时辰,她也不敢多言,只拎着裙子上车。
马车汩汩向前,两人一路无话。
宫中规矩繁琐,两人先一同向陛下谢恩,后顾砚舟被留下,宋司韫便与皇后去了坤宁宫。再后来又去了贵妃的钟粹宫。
待出宫时,已是午时。
回府时,府中已过了午膳时辰。
好在天气热,她也没什么胃口,只吩咐翠羽去买李记冷元子,又吩咐雀梅多加两盆冰后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实在安稳。
醒来已是酉正,正是晚膳时间。
见人醒来,翠羽忙让人将一直放在冰上的李记冷元子拿来。
宋司韫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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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由雀梅伺候着梳妆。
不待她吃完,前院便有丫鬟来传话,说大夫人喊她去用膳。
“顾...二公子呢?”宋司韫问。
“回二夫人,二公子传话今日事忙,晚膳不必等他。”丫鬟应着。宋司韫点点头,由丫鬟引着去古味厅。
古味厅内,俞南枝和顾砚声早来片刻。方坐定,就瞧见着明黄上襦搭石榴下裙的宋司韫遥遥走来。
裙边许是缀着流苏,步步摇曳。
“弟媳宋司韫,见过兄长、嫂嫂。”末了,又对着一旁的小豆丁招手:“望卿侄儿,快叫小婶婶,有蜜果子哦。”
才两岁半的顾望卿哪受得了这个诱惑,忙就要扑过去拿,嘴里有样学样地喊:“小婶婶,小婶婶!”
“阿韫,你莫逗他了。”
俞南枝一把抱起自己儿子,交给奶妈李嬷嬷,又拉着宋司韫落座。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今早便想说,我们砚舟何德何能,能娶到阿韫这样德行品貌样样顶尖的好妻子。”
“嫂嫂过誉了。”宋司韫低头笑应着坐下。
这一顿饭,真真是将一辈子的好话都听了去。是以,当被俞南枝怂恿着给顾砚舟送夜宵时,她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直到端着宵夜回了瑞雪阁才反应过来。
她回来时,书房灯正亮着。
想必顾砚舟也回来了。
宋司韫想着,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不曾想,推开门,里面却没有人。
书案上摆满文书书信,还有些不少卷宗。
是了,那日宫宴陛下封他为刑部侍郎,刑部任职,卷宗自是少不了。
干坐着也是无聊,她索性将宵夜放在一旁,绕到书案后瞧瞧近日城中有何大事儿。
刚绕过去,只是一瞥,便瞧见一封未收好的书信:
太子遇刺,贵妃膝下有子,宋太师乃清流之首,势大之下,野心难填。
如坠冰窖般浑身血液凝固下来,脊背更是止不住地凉。
吱呀——
随着门被推开,手中书信也飘飘落下。
落到一双黑色锦靴前。
黑色锦靴顿住。稍顷,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又将它捡起,于股掌折好,放回信封,压实。
宋司韫顺眼望去,难以置信:“你怀疑姐姐?”
男人抬眸,神色淡漠冷肃:“她嫌疑很大,不是吗?”
末了,又道:“太子若死,贵妃幼子便是唯一的皇嗣,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合情合理。但——
“不可能。”宋司韫冷声驳斥,“你有证据吗?”
“有。”
宋司韫猛然抬眸,死死锁住他刚从怀里取出的“证据”。
“这是在北疆时,我们截获的书信。”顾砚舟将书信放在桌面,按住,“与宋太师的字迹比对过,别无二致。”
“这又能说明什么?”宋司韫双手撑桌,逼近:“仿造笔迹,你最擅长了。不是吗?”
两人隔着条案对峙,视线紧锁。室内气氛凝滞,只余烛光焦躁跳跃。
半晌,室内忽然传出一声笑。
是宋司韫。
撑着桌面的手臂收回,人也悠然落到圈椅上,葱白指尖聊赖地拨弄着桌上书信。
渐渐地,唇角笑意更浓。
她收回视线,突然抬眼,失笑感慨:“顾小船啊顾小船,差点又被你骗了。”
话落见那人恍似不服地挑眉,宋司韫扯唇,视线落在最初那封信上,下巴微挑:“你故意的。”
“从何说起?”对面那人抬眸,好似真的在求她解惑。
宋司韫轻笑,又看向桌案侧边那一摞书信,“这么多书信,偏偏就那一封没封好,又偏偏让我瞧见了。顾小船,你说过的,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视线沿着桌边上移,在他眉宇鼻尖滑过,最后,落在那封被他摁死在桌面的信上。
“我赌这里面,”宋司韫抬眼,笑意不减,眉宇间满是志在必得,“没有信。”
顾砚舟垂眸,也看向那封书信。
半晌才道:“阿韫,你想看看吗?”
5. 第 5 章
宋司韫迟疑了。
嘴里软肉要被咬烂,许久才道:“看。”
此事无论真假,总得一观。
若真,便劝服爹爹辞官,无权,自无野心;若假……
宋司韫抬眸看向眼前男人那张随着烛光灰暗不断变幻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定告你个攀污之罪!
“你赢了。”顾砚舟抬手拿着信踱到蜡烛旁,眉眼缓和下来,“阿韫,我的确没有证据。但怀疑本身,就是一种证据。”
“即使本身无罪?”
“即使本身无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上位者的疑心,本就是世间最确凿的证据。
“我该怎么做?”宋司韫抬眼看向顾砚舟。
火光明灭中,他终于开了口:“宋太师书房密室中,还有一个上锁的房间。”
末了又道:“我进不去。”
宋司韫了然,“回门那日,我会想办法流苏,给你留出找钥匙的时间。”
话落只听见男人嗓音平静,“找过了。”
他转身看着她,补充:“除却宋太师身上,各处都找过了。”
“你敢私探?”宋司韫大惊,后又反应过来,“顾小船,你可知光是私探这一罪名就能让你先宋府倒下。”
“你舍得吗?”顾砚舟掀眸,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将她的挣扎犹豫尽收眼底。
没来由地,心底涌起一阵诡异的愉悦,可在她抬眼看来时,又迅速收敛。
“你说得对,我的确舍不得。”宋司韫坦然。
她怎么舍得用整个宋府去赌呢?
“我会助你。”眼睑微垂,缓缓出声:“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在密室查到的一切都必须向我坦诚,并于次日才能告知陛下与太子。”
“好。”
这般利索,反倒让宋司韫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秀眉微蹙,心中不禁起疑。
这一夜,两人揣着心事各自睡去。
次日无事,她索性睡久些。
起来时,屏风外的小榻已无人影,就连被褥也齐整叠在角落。
“起得还挺早。”她扫了眼,没在意。只唤雀梅梳妆,翠羽布膳。
话音方落,只见两人一溜儿进来,你推我攘,面露难色。
“怎么了?”宋司韫打着哈欠问。
“姑娘.....”翠羽嗫嚅半晌,终是开了口。
也是这时她才知晓,顾府早膳与宋府不同,不是一直在厨房灶上温着,随时起都可以用。
顾府父母双亡,无需晨起敬茶,她便贪睡了些。
谁知一觉睡醒,吩咐翠羽布膳时,那丫头赤红着一张脸说:“姑娘,姑爷说,早膳过时不候。”
“不让我吃饭?”宋司韫掀了被子,“走,我们找他去。”
不过片刻,主仆三人便气势汹汹地找到了在青竹院与兄长下棋的顾砚舟。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一向冷肃的眉眼都舒展开来,眼角眉梢都是少有的惬意。
可这惬意在看到她时,戛然而止,“你来做什么?”
心里憋着气,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宋司韫斜眼甩他,后又看向顾砚声,温声行礼:“弟媳宋司韫,恭请兄长福安。”
“不必多礼,”顾砚声抬手,笑得温和,“大家都是一家人,你随砚舟叫我大哥便好。”
“多谢大哥。”
顺着话头应下,盈盈起身时却脚底一软,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几人乱作一团,就连端坐的顾砚声都起了身,好在翠羽手快。
发生在眼前,他不由关心:“弟妹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事,”宋司韫倚着翠羽摆摆手,声音虚弱:“只是昨日劳累,今日晚起了些,没赶上早膳而已。”
末了,她又低着头,十分善解人意:“不碍事的,怪我昨日未了解府中规矩。只以为如家那般,无论何时起,灶上总是温着膳食。”
说罢,还捏着帕子抹眼角。
怎么瞧怎么委屈。
“此话从何说起?明明是砚舟......”顾砚声刚要解释,转瞬明白其中关窍。
悠悠敛眸看向对面胞弟,沉了脸有些无奈:“砚舟,你忒过分。”后又看向宋司韫:“此次是我与你嫂子考虑不周,日后早膳会单独辟出一份送到瑞雪苑小厨房温着。”
“如此甚好,多谢大哥嫂嫂。”目的达成,宋司韫忙不迭地应下,眼角眉梢都是雀跃。
好一副天真模样。
顾砚舟手中棋子捏地嘎嘣响,目光如刀般刺向故作解语花的宋司韫。
她倒是能屈能伸。
心中冷笑,后咬着牙向兄长认错:“大哥教训的是,我这就亲自下厨补偿夫人。”
“夫人”二字,咬得极重。
若非咬字清楚,怕只当是在抓什么犯人。
若是旁人定惧得连声儿都不敢出,可眼前人不仅盈盈应“好”,更是弯了眉眼仿佛听不出他言外之意似得,“夫君请。”
狭长的瑞凤眼眯起,他再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久别四年再度重逢的故人。
与四年无甚不同,杏眸仍弯,脸上依旧带着未褪的稚气,便是再骄纵也不生厌,一言一行总让人觉得分外真诚。
可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狡黠,他也没有错过。
这人心里,憋着坏呢。
“好。”顾砚舟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拂袖起身,走至她身前,抬手搀她。
恶心人是吧?
垂眸打量许久,没动。只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身前人。
长身玉立,一身素衫,端得倒是文雅,怎么尽做些恶心人的事?
似是察觉到她的心思,顾砚舟眉头微挑,唇角笑意更浓,似是在说:
你先起的头。
可当手心真摊上一抹温软时,他却忍不住愣神。
似是手心触感太过惊奇,他忍不住捏了捏。
宋司韫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猛地转头看他。
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顾砚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视线在那分外白皙的小手上停顿片刻,后又缓缓离开,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身后,顾砚声看着二人背影,不禁感慨,“砚舟少年老成,行事稳重,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
彼时俞南枝正从里屋出来,见状也忍不住搭腔,“是啊。自我入府,砚舟便总是一副事事有谋算的熟稔模样。今日倒奇了,竟还诓骗我们。说阿韫一向不食早膳,不必等她。”说着,不禁失笑。
“可不是嘛。”顾砚声抬眼看她,也跟着笑。
两人目光相衔,清楚看见彼此眼底暗藏的欣慰。
两人心思,当事人丝毫不知。
刚出院门,尚未拐到回廊,宋司韫便一把甩开那张黏腻又布满茧子的手,颇为嫌弃:“够了啊,出了院门就别演了,你快去给我做饭!”
“我要吃蟹肉小饺、闲笋蒸鹅、四喜丸子、澄粉水团、桂花糖糕,还有城东李记冷元子和城西的青梅酒。”她掰着手指细细数着,话落又眯着眼催促,“快去吧。”
一连串的菜名听得人太阳穴直突突。
半晌才磨着后槽牙出声:“桂花糖糕是不是还要淋双份蜜浆才行?”
像是听不出他言外之意,这人还厚着脸皮点头,末了还白日做梦:“要是能在冰盆里冰上一两个时辰就更好啦。”
“宋司韫!”
再也忍不住,顾砚舟微微阖眸,压下满腔怒气,缓步逼近,一字一顿警告道:“莫要得寸进尺。”
“你的意思是,不去?”
“不去。”
“大哥,顾砚舟说他——唔唔”
“去!我去。”顾砚舟咬牙,眼如凌迟利刃,盯着手下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要挟的小人。
偏偏小人不觉,只在他松手后甩着帕子扶头上绢花,笑得得意,“那我便回瑞雪阁等夫君的好消息啦。”
才走两步似想到什么,又倒着脚退到他眼前叮嘱:“记得双份桂花蜜和冰镇哦。”
话落再不停留,缀着流苏的桃红裙摆在空中划出雀跃弧度,一跳一跳地消失在视野。
她身后,顾砚舟死死盯着,半晌都不曾动作。
有时候,凌风真觉得主子会被夫人气死。
譬如此刻。
他犹豫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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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试探出声:“主子?”
见人侧目,又问:“要去买吗?夫人还等着呢。”
越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恍若蚊呐。
闻言,顾砚舟转身,盯着他打量许久,语气不明:“凌风,你最近很闲?”
不待他开口又道:“把东西送到瑞雪阁后,就去宋府换青枫回来吧。”
纵使千般不愿,也只得,“是。”
凌风苦着脸,真恨自己多嘴。是府里睡得不好吃得不香吗?非要多嘴!
这下好了,只能去睡宋府门口老树,吃那噎死人的干饼了。
凌风耷眉臊眼,如游魂般飘出府外。
这日过得,十分畅快。
小憩之后,便吃到心心念念的各种美食,午膳晚膳也是府中厨子问过她喜好后做的,每一样都极合胃口。
只晚间回院时,盯着院中右侧角落失落了好久。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见。
顾砚舟顿顿转头,不自觉搓了搓手,步伐也渐渐加快。
月朗星稀,明日当是个大晴天。
洗漱后,宋司韫倚着窗户坐了好久,直到翠羽提醒三更,才躺下安置。
次日回门,果然是个大晴天。
一大早,顾府门外的轿夫仪仗就已备好,归宁的回门礼也排了整整一条街。
纵使见过颇多世面,出来时还是不免被这满街红惊到。
讷讷转头看向身旁人,眼底神色变幻不定,最终敛于睫下。
见她垂头,俞南枝只以为她不喜,忙挽着她解释,“阿韫,此次回门礼是砚舟主备,我就知你定会嫌他心不细备得不全。来,瞧瞧这几副头面,还有这镯子的水头,可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最好的,极衬亲家夫人。”
“嫂嫂费心了。”宋司韫笑着点头,心中温热。
自古以来,回门礼便是女子在夫家的脸面。嫂嫂作为顾府主母这般上心,本就表明了夫家态度。可她尤嫌不够,甚至还细心考虑到了娘亲,这怎能不动容?
上马车时,深深回头,瞧见她还扬着笑招手,叮嘱她早些回来。心下一暖,叠声应下。
只在车帘放下后,又问晚她一步上来的顾砚舟:“你没告诉嫂嫂今夜我们不回了?”
顾砚舟撩袍坐在侧边,淡声道:“晚些让青枫来传,莫叫人看出端倪。”
“也是。”宋司韫点点头,两人一路再没说话。
仪仗到宋府时,已是巳正一刻。
宋府二老在门口徘徊许久,好不容易瞧见影儿。马车堪堪停稳便迎过去。
先露面的是顾砚舟。
他本想先下来,可帘子刚掀开,便被一道喊着“爹娘”的残影挤了回去。
是以,迟了半步。
再下车时,只见宋府一家人欢欢喜喜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看见他,宋府二老脸上的笑僵了片刻,还是宋司韫反应快,直接吩咐他盯着回门礼进府,自己却左一个右一个挽着进府。
顾砚舟愣在原地,半晌没想出如何反驳。
直到午间用膳,她又吩咐他夹菜时,他才反应过来,“你现在使唤我是越来越顺手了啊?”
“不乐意就算了。”宋司韫杵着筷子,斜眼觑他。说着就自己去够,够不到又将火撒到他身上,“顾小船,你真小气!”
话音刚落,碗里已多出那个心心念念的丸子。
面上一喜,刚要说话,就听见身旁人的调侃:“吃吧,宋小猪。”
猛地抬头,鼓着脸瞪他,眼角眉梢都燃着火。手下动作更是凶残,筷子狠狠插住丸子,下嘴也狠,好似嚼的是他。
这幅模样......
更像猪了。
不禁失笑,垂眸掩住憋不住的嘴角,只又给她夹了个丸子。
午膳就在宋司韫单方面的眉眼官司中过去。
午膳后,宋家二老便带着他们在院子转。
走到宋司韫曾经住的院子时,一踏进门,他就没来由地直直看向院中右侧。
那里与瑞雪阁,确有不同。
视线落在眼前天地,瞧着身侧人面上掩不住的欣喜。
顾砚舟沉默片刻,再抬眸时,俨然已有主意。
6. 第 6 章
午后暑气重,几人转了转,便各自回房。
宋府二老本给顾砚舟安排了客房,可刚一开口,便被他驳了回去。只说不必麻烦,他跟着夫人住秋水苑便是。
更奇怪的是,阿韫竟应允。?!
宋夫人反复确认数次,皆得应允后,心下更是震撼。
阿韫这是,倾心了?
二老揣着满肚疑惑,回了水榭居。
晚膳在福膳斋举行。
婢女来传时,宋司韫和顾砚舟对了个眼神才跟上。
路上,她故意落婢女几步,扯着身边人衣袖提醒:“待会按我们商量好的来。我借诉苦与爹爹喝酒,他醉后我拉着娘亲好让你单独送他回房,届时你抓紧时机搜钥匙。”
见他点头才放下心来。
不多久就到了福膳斋。
两人刚进门,只见宋司韫一个扭身,就是怨气十足的一瞪。不待他反应过来,她又憋着气坐到宋母旁边。
许是坐得急,椅子划的刺啦响。
顾砚舟一愣,刚想跟上,就见她抬手指着对面,怒气冲冲道:“不许过来!你不是说坐我身边还要布菜伺候我不乐意吗?那你去那边,离我远远地!”
边控诉边鼓着眸子瞪他。
宋府二老左看看右看看,对视一眼,没敢搭话,默契低头。
晚膳气氛,堪称恐怖。
桌上,宋司韫也不说话,只黑着脸闷头喝酒。宋夫人拦不住,索性一个劲地夹菜让她少喝些,宋太师看她实在苦闷,本不饮酒的他豁出去了,大手一挥,也摆上了酒杯。
不过出去派人传个话的功夫,再回来,桌上已倒了一个。
宋太师趴在桌面,任宋司韫怎么摇都不醒。
“爹爹酒量真——”
她醉醺醺抬眼,拉着宋夫人,话说到一半正好瞧见刚吩咐完事情进来的顾砚舟。
浑身酒气一凝,舒散的细眉也瞬间打结,拎着酒壶指着他对宋夫人撒娇:“出去!娘,让他出去!这是我家,顾小船这浑蛋怎么进来的?让他出去!我不想看见他!”
醉鬼比宫里的陛下娘娘还难伺候,讲不通道理只能顺着。
是以宋夫人只得搂着她好生哄着,又转头对着顾砚舟满脸歉意:“顾侍郎,阿韫说的醉话你别在意。你看我也脱不开身,不如就劳烦你帮忙把我家老头子送回水榭居?”
“丈母多虑,这都是我该做的。”
说着,已走到宋太师身旁蹲下,将他双手搭在肩上。
起身时忍不住看了一眼宋司韫,本想给她使眼色不成想又是一顿骂:“看什么看!你怎么还在这儿?天天来我家缠着姐姐,烦不烦啊!那是我姐姐又不是你姐姐,赶紧滚!”
得,有这演技您就该去梨园或者高门大院唱戏,我顾家后宅清净,还真是委屈您了。
心中不断腹诽,脚下动作却是没停。
水榭居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婢女引至院门口,他便让人退下。独自将人背入房内。
夏日炎热,又因太师清廉,入夜后,水榭居除却两个看门丫头,其他人皆放回去歇着。
这些,青枫早就打探清楚。
换句话说,也就是,此刻整个水榭居内,只他和太师二人。
将人放到榻上,几番试探确认并无假装后,才开始找钥匙。
钥匙藏在腰带暗格里,极隐蔽。
他搜了好几遍才找到。
拿到钥匙后便又按照青枫给的路线,前往书房密室。
书房密室是由壁柜上一个青瓷花瓶打开。大婚那日,青枫早来探过。
此时顾砚舟进来,自然顺通无阻。
很快,他看到了密室内那个上锁的门。
藏在一箱书画后,还伪装成窗户,极易被忽略。
右手拿着钥匙,左手悄悄握住腰间软剑,以防机关。
他做了万全准备,可在门开时,一切都是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顾砚舟才回过神来,将东西小心理好放回原位。
蹑手蹑脚地退出密室、归还钥匙。
直到出了水榭居,他都还没反应过来。
宋府,竟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可同时,他也清楚明白:
宋太师,绝不可能谋逆。
毕竟,大宛皇位更迭,只在他一念之间。
心里揣着事儿,自也不辨方向。
待回了秋水苑才意识到,宋司韫还在福膳斋拖时间呢。
啧——
懊悔自己想事太过入迷,下一瞬迈步赶往福膳斋。
福膳斋内,宋司韫尚未尽兴,摇着早趴在桌上的宋夫人,嚷着快起来。
可无人搭理。
无趣地砸吧嘴,又拎着酒壶往外走,似要找人喝酒。
翠羽雀梅拦不住,只得一左一右紧跟着,护她平安。
可在鹅肠拐角,还是没看住。
只听得一声“哎呦”,两人再看时,便是姑娘往后摔的身影。
“姑娘!”心下一慌,忙跑着去扶。
有人却是先她们一步将人拉住。
雪灰色的衣角,是男子的长袍样式。
“糟了。”雀梅是衣饰行家,不过一片衣角,便看出是男子。
下一瞬,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一旁翠玉闻言,也立即警惕,“此事定不能让旁人看见。”
说罢,便寻借口要将院中人遣开。
可在听到那人疑惑的“怎么喝这么多”时,又顿下脚步,转了笑脸回来将雀梅拉走。
雀梅也认出此人是谁,只扬声道:“姑爷,姑娘喝醉了,便由您送她回院,我二人先行回去备醒酒汤。”
暗影丛丛中,得一声轻“嗯”。
两人欢喜退下。
缠着紫藤花的亭下,蓝紫交衔中,顾砚舟盯着手里拎着酒壶傻笑的醉鬼。
真不知如何作好。
偏那醉鬼不知,还提着酒壶抵他下巴,笑盈盈问他:“你是何人?生得这般俊俏。”
说罢又自顾自晃晃脑袋,似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手轻点在他鼻尖,满是恍然:“啊,我知道了,你莫不是宣义候世子?既生得这般俊俏,嫁你又何妨?”
垂眸瞥着鼻尖不安分向下滑的细指,顾砚舟终是黑了脸,“宋司韫!”
手下略微用劲,将她拉近几分,逼迫她昂头,“你看着我,我是谁?”
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在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句“宣义候世子啊,我知道”时,竟诡异地气笑了。
“好。”顾砚舟点点头,再没了耐心,只蛮横地将她箍在怀里,俯身低语,眼角眉梢都是恶劣,“就这么想嫁宣义候世子?真是可惜了,你的夫君是我——顾府二公子,你最讨厌的顾砚舟。”
“顾砚舟”三字咬得极重,生怕她听不清似的。
果不其然,听到“顾砚舟”三个字,她脸色陡变,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不!我不嫁!我才不要嫁顾砚舟这个浑蛋!从小他就缠着姐姐,为了打发我,还模仿夫子笔迹骗我留堂罚抄,只为了和姐姐去看皮影戏,他就是个——”
说着说着身下陡然一轻,天旋地转过后,只觉自己高了许多,仿佛抬手就能碰到天。
她好奇地看了两眼,继续絮叨:“他就是个浑蛋!还有那份糖糕,那是姐姐买给我的!凭什么他也有份!更可恶地是,姐姐那么喜欢他,可他呢?在得知圣旨要招姐姐进宫时,竟然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宋司韫气愤地锤肩,丝毫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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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人死活自顾自道:“他就是个懦夫!胆小鬼!明明爹娘都默许他是姐夫了,可在姐姐危难之时,他却将姐姐抛在深宫,连个解释都没有跑去北疆了!”
说到这儿,手里又猛地一甩,恶狠狠道:“我当初就该一马鞭抽他脖子抽死他,抽胳膊上还是太轻了。”
“就该抽他脖子,抽.......”
渐渐地,声音没了。
顾砚舟垂眸看着脚前因她一挥掉落在地碎成几瓣的酒壶,久久不曾动作。
脑中不可自抑地想到四年前出征的场景。
那夜天很沉,很黑很黑。
北疆战士吃紧,太子代替陛下亲征以振军心。他作为太子伴读,自不可推卸。
那日大军刚出城门,就有小兵传话,说有人找他。
今日出征他连兄嫂那边都没来得及说,能是何人找他?
正思虑着只感觉一道劲风从耳边滑过落在左臂,火辣疼痛过后,便是少女蛮横的谩骂:“顾砚舟你浑蛋!你就是个懦夫胆小鬼负心汉!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来日京都再见,我一定打死你!”
说罢又离开。
来去只有数息。
他认得那匹马。
是他特地从马厩选了两匹一模一样的送给宋府两位小姐的。
前几日,他还在教她们骑马。
学的真快,都敢自己骑出来了。
顶着众将士疑惑的目光,他忽地生出这般不合时的感慨。
见她安全进了城门,他才对着全军拱手道歉:“对不住,因顾某私事耽搁行军。”
马车内,太子殿下率先出声替他解围,并勒令再不许提这事。纵使众将士满心疑窦,也只能在心里挠痒痒。
那件事,他从未解释过。
是以,连殿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一个女子冒着声名尽毁的风险也要追出来找他。
想到这儿,顾砚舟忽地垮了肩膀。
那件事,他的确有错,可他——
不悔。
纵使再来一次,他也不会以整个顾家为赌注。
这是十三年前爹娘相继去世、兄长也为寻他断了一条腿仕途再无可能时他起的誓。
终生不变。
月色泠泠,最是无情。
顾砚舟抬腿迈过地上的碎瓷片,朝秋水苑走去。
这一路,真的很长、很长。
翠羽雀梅的醒酒汤都放温了,才瞧见二人身影。
瞧他神色不对,两人也不敢多言,只伺候姑娘用过醒酒汤安置后,又引着姑爷去了客房便也歇下。
月上柳梢,迷迷沉沉时,守夜的翠羽突然感觉床上有动静。
揉着眼睛回头,还未起身就看见自家姑娘一双眸子生亮,绷着脸问:“顾砚舟呢?”
翠羽吓了一跳,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哆嗦着指了左边,“姑爷在客房歇着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宋司韫掀了被子,起身穿鞋,披着外衫临出门时又叮嘱:“去床上睡吧,地上不舒服。”
话落便气势汹汹出门。
翠羽关上门,还没回过神就听见“砰”一声巨响,心头又是一惊。
得,不用睡了。
已经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
那厢,宋司韫憋着火破门而入,瞧见在榻上睡得正香的顾砚舟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顾砚舟,你说话不算话!”
一把掀开他被子,见他看过来,又道:“说好的查完要告诉我消息,如今消息呢?”
默默松开腰间软剑,疲惫地揉着眉心解释:“你醉成一滩烂泥,我如何告诉一个酒鬼?”
“所以我来啦。”把他往里推了推,宋司韫坐在床边,追问:“如何?我宋府可是无辜?”
7. 第 7 章
“无辜。”顾砚舟点点头,应着便要继续睡。
得了准话儿,宋司韫弯了眼,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抖擞起来,“顾小船,如今既查出我宋府无辜,那你之前几番攀咬,可得算算账了。”
“算账?”眼前人坐正几分,好笑地看着她,“来,让我看看宋二小姐要如何算。”
瞧不起我?
宋司韫斜眼睨他,施施然往后仰倚着床围,懒懒开口:“伪造证据诬陷朝廷重臣,其罪一,当诛;私探太师府,窥太师书房机密,其罪二,当杖责流放。”
“顾砚舟,你认是不认?”
话落见他沉默许久,沉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只闻得一声轻笑。
“呵——”
顾砚舟抬眼,直直望着她,“宋二小姐说我诬陷,可有证据?若是空口白牙,顾某反要治宋二小姐一个攀诬之罪;至于私探一事——”
说到这儿不禁一顿,鸦羽般的睫毛低垂片刻,复又紧盯着她,缓缓道:“阿韫,你我是共犯。”
“杖责流放,你亦逃不过。”
刚睡醒的嗓音还带着些沙哑,伴着床头昏黄烛光,更显蛊惑。
宋司韫渐渐瞧出了神。
她知他皮相素来不错,自小也是个讨喜的白玉团子;再长大些抽条后,便更显儒雅,一举一动如玉公子,也曾是都城无数闺女的梦中郎君。
只是她们不知,长得这般俊俏,人却是个无赖!
早在他问“可有证据”时,她的心神便随着烛光“噼啪”轻炸回了脑中。
此刻更是越听越傻眼。
那封伪造信早被他烧成灰,拼都拼不起来,她去哪儿找证据?
“顾砚舟!你耍赖!”宋司韫鼓着眸子瞪他,怒骂。
眉头轻挑,自是不认,“与其骂我,宋二小姐不妨早些休息,或许下次还能机敏些。”
说着便展了胳膊伸懒腰打哈欠,直直往下躺。
可惜,天不遂人愿。
刚倒到一半,便被人拉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懒散抬眸,静静瞧着眼前执拗犟种。
淡然迎上他的目光,再不打盲语,直接道出自己真正来意:“告诉我,幕后之人是谁。”
见他不语,宋司韫又道:“顾砚舟,这对我很重要。那人既能误导你们将目光放在宋府,难免他自己不会对宋府动手。就算是看在往日我父母对你不错的情分上,告诉我。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间,是肉眼可见的焦急恳求。
但——
“抱歉。”顾砚舟垂眸避开那双莹亮的眸子,拂开她的手,道:“此事危险,你不参与,便是对宋府最好的保护。”
他说着,翻了个身,避开那灼人目光。
“当真半点不说?”
沉默。
“即使我这般求你?”
“唉——”
长叹之后,满是无奈:“阿韫,别问了。”
盯着他别过去的后脑勺看了很久,半晌豁然起身,一把抽走了底下的枕头。
随着一声“咚”响,传来的还有少女染怒的嗓音:“你不说,我就自己查。”
“顾砚舟,你可得藏好些,莫要露出马脚。”
顾砚舟捂着脑袋坐起来,疼得呲牙。
借着床头烛光,看出她身影渐远,许久又蓦地喃喃:“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咝——”
这一夜,他是枕着胳膊睡的。
翌日用早膳时,瞧他胳膊不利索,宋司韫瞥了眼,还骂“活该。”
一顿早膳,明眼人都能瞧出的不对付。
凡是顾砚舟想吃的,宋司韫都让侍女拿走,最后,只喝了一碗小粥。
一旁,宋夫人和宋太师小心觑着,对视一眼,没敢吱声。
只在送二人上马车时,宋夫人没忍住,拉着自己女儿苦口婆心道:“阿韫,夫妻间使些小性子未尝不可,但莫要太过。砚舟毕竟是你的夫君,你也该对他好点,出门在外给他留点面子。”
末了又小声叮嘱:“像昨夜那般点名道姓地骂,可是万万不许了。旁的不说,单是这名声就不好听。”
瞧她眼睛左右打转,便知压根没听进去。
宋夫人深吸口气,抬手替她理胸前衣领,用劲拽了拽,见她看过来才道:“我觉着砚舟对你还算上心,也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听下人说,昨夜醉酒是他背你回去的?你二人虽说是陛下赐婚,但夫妻情分本就不是一朝一暮的事。他既有意同你好好过,能忍你至此,你也该收敛点对他好些。日后莫——”
正说着,余光瞧见前方已在行礼道别。到嘴的啰嗦一顿,只化作一句:“总之你收着些,莫叫人寒心。但也切记,莫委屈了自己。”
话音刚落,只见宋司韫忽地“扑哧”笑出声来。拉着她的手,哭笑不得:“娘,那你究竟是让我收着性子憋屈还是让我撒出去别委屈自个儿啊?”
“这……”宋夫人哑口沉思,一时竟是自己也说不清了。
见状,她笑得更欢。
清晨阳光总是绚烂,只一抬眼,就再也移不开。
金光薄雾里,少女笑眯了眼,嘴巴大敞着,无半点规矩。可瞧着,让人也不自觉跟着笑。
她总是这样。高兴大笑时总让人也忍不住跟着弯唇;可不高兴时,又总能气得人牙根痒痒。
这点,顾砚舟深有体会。
思及此,唇角笑意稍敛。
一抬眸,正好对上宋太师揶揄的目光。
沉默一瞬,眼角瞥见宋夫人和宋司韫要过来了,忙岔开话头迎了过去。
临到二人上了马车,宋夫人都还没想明白那个问题,愁眉不展。
只以侧头便瞧见她满面愁容,宋太师不禁疑惑,“夫人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宋夫人抬头看他,叹着气将方才宋司韫所问说了出来。
“就这事?”宋太师不禁失笑,揽着她宽慰,“夫人你就别操心了,阿韫脾气虽大,可也是懂分寸知进退的。他们夫妻间打闹呢,无须担忧。”
说着抬指捻开她眉间褶皱,勒令她莫再忧虑。见她点头好似宽心,可一双眸子仍不舍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宋太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拉着她进府。
马车上,宋司韫坐在主位,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话本子,摸空了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常坐的马车。
是顾砚舟的马车。
昨夜本就没顺下去的气儿又燃起来,瞥着一旁闭目养神的顾砚舟,更是恼火。
一声重哼,两眼一闭,学他装碍眼。
只她不知,在她闭眼后,那人却是慢慢睁开了眸子。
视线落在她方才摸空的地方,沉思许久。
半晌,又悄然阖眸。
马车寂静,一路无话。
待回到顾府时,已是巳时三刻。
两人才下马车,尚未进府,便见兄嫂急匆匆跑过来,满脸严肃:“砚舟,太子殿下来了。”
“已等有半盏茶的时间。”顾砚声补充道。
见他神色一凝,匆匆就要往正厅赶,忙又叮嘱:“殿下说在书房等你。”
脚下一顿,默默拐向瑞雪阁的方向。
他身后,宋司韫鬼鬼祟祟就要跟上,临门一脚却被俞南枝拉住,“阿韫,今日炎热,你陪我去厨房做些冷饮子吧。”
宋司韫推脱不掉,只得应下。
一旁顾砚声见状,忙拄着拐抬步跟上,“我跟你们一起。”
顾府厨房内,俞南枝顾砚声二人忙着捻泡了一整夜、天未亮就上锅蒸的红豆时,她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捣冰。
眼睛也一个劲地往外瞥。
怎么瞧,都是心不在焉。
心思不在厨房,自然也没瞧见身后兄嫂揶揄的眼神。
俞南枝最先发现,戳了戳一旁闷头捣锤的顾砚声,示意他看:“瞧瞧,这才分开多久,就念起来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温润的眉眼稍弯,低头看着身侧笑靥如花的妻子,悄声道:“你我初成婚时,不也这般?我不过——”
见他还要再说,俞南枝一把捂住他的嘴,羞声骂:“老夫老妻了,说这些也不害臊。”
不待他应声又忙岔了话头喊一旁望眼欲穿的宋司韫:“阿韫,碎冰如何了?”
边说边往那边走。知她羞恼,顾砚声低头,无声抿笑,片刻又继续捣红豆。
不一会儿,便见她取了三碗碎冰过来,又用瓷勺舀了一旁捣好的红豆沙,淋过蜂蜜后放到托盘递给宋司韫,笑眯眯道:“去吧。”
说罢见她满头雾水,又抿着笑为她寻借口,“酷暑炎热,冷饮子做好也当送予殿下和砚舟尝尝。我这边脱不开身,阿韫可愿跑一趟?”
“愿意!”宋司韫脸上一喜,忙接过托盘,巴巴往瑞雪阁赶。
瑞雪阁距离不远,不一会就到了。
侍卫进去通传,她便站在门口等。
夏日炎热,得知她是来送蜜沙冷饮子时,慕景珩忙招手让人进来,还有闲心调侃好友:“你这新妇对你当真用心,本殿今日也是沾了你的光啦。”
闻言,顾砚舟扯扯唇,并未点明宋司韫的真实目的。
她进来,自不只是送个冷饮子那么简单。
果然,冷饮子放下许久,她都不提出去。
只自己端着一碗冷饮子挑了个离冰盆近的地方坐下,小口吃着。一双眸子也贴着地,半点不敢抬。
那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顾砚舟瞧的稀奇,便多看了两眼。
慕景珩也瞧的稀奇。毕竟四年前那一面,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
难不成她私下如贵妃宋司姝一般娴静?若真如此,未免太过规矩古板。
他细细瞧着,满是打量。
两人眼神实在是不遮掩。便是低着头,宋司韫也能感觉到明晃晃的打量。心中不由嘀咕二人怎么回事,就不能当她不存在继续说重点吗?
可她若想留下,便只能继续装模作样。
是以,只能装傻,继续吃。
红豆和蜂蜜的清甜在空中散开,又夹着沁人的凉气,慕景珩终于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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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子。
凝视许久,才起身拿了一碗细细品着。
而顾砚舟,却从始至终没动半步。
即使慕景珩说冷饮子不错催促他也尝尝,他仍是不动。
一双锐利凤眼只紧紧盯着装傻充愣难得乖觉的宋司韫。
见她一碗冰饮子见了底,才似笑非笑开口:“夫人可还有事?”
宋司韫头也不抬回道:“吃冰饮子。”
眉头几不可查一挑,努向托盘,又道:“夫人,这碗当是我的。”
宋司韫陡然抬眸,正对上男人逗弄的眼神,霎时了然。压着怒反问:“非要赶我走?”
“我与殿下商议机密,夫人不便留下。”
“若我偏要呢?”
“窃听机密,绞。”
话落见她脸色一白,顾砚舟垂眸掩下其中趣意,劈手夺过她手中空碗搁至桌面,笑的温和:“当然,阿韫是我夫人,我自会求殿下留你全尸体面。”
“顾砚舟!”
宋司韫狠狠咬牙,拿起桌上空碗往托盘重重一砸,后又转头看向一旁吃的正开心的慕景珩,“殿下吃着可好?”
后不待他开口便不由分说地拿走他手中冷饮子,笑吟吟行礼:“冷饮子贪多不好,殿下当是用够了。既如此,臣妇便不打搅了。”
说完不顾慕景珩挽留的手执着托盘气冲冲退下。
她不知,身后慕景珩默默缩手,悄声嘟囔:“我还没吃够呢。”
顾砚舟收回紧跟她的目光,幽幽看向身旁好友:“殿下,今日臣刚踏进门,你便炫耀东街的酥山有多好吃,还说您又一口气吃了三份。”
“那也没吃够。”几乎是话尾衔着话首,慕景珩别过脸,莫名心虚。
片刻,又端了神色,说正事:“砚舟,你方才所言可当真?”
琥珀般的眸子亮闪闪地盯着他,说是求证,不如说是望他否认。
可惜……
“臣所言,绝无半句虚言。”顾砚舟垂眸,绷着脸点头,提醒:“大宛向来立贤不立嫡,是以我们都忘了当年自请远赴利州现已安分多年的安王殿下。”
说到这儿,他顿了片刻才道,“也是这一次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们目光都放在贵妃身上,反倒忽略了比小皇子更有能力、更有威望的安王殿下。”
“殿下若出事,小皇子年幼不堪重托。届时,便只有陛下曾经的大皇兄,如今的——安王殿下。”顾砚舟眸子微眯,看向身旁怔愣的慕景珩,话语间渐渐泛出危险。
“可他甚至都不在京都,如何能……”慕景珩回神,试图反驳。
他小时,大皇叔对他还是很好的。
彼时父皇管得严,他又贪玩,每次犯错都是大皇叔替他说情。甚至还背着皇爷爷和父皇,偷偷带他出宫完,还给他买零嘴。
他第一次吃酥山,就是和大皇叔一起。
便是此时,仍能忆起两人围着街边摊贩小桌吃酥山的场景。
怎么会……
惯来谦和儒雅的眉宇高高隆起,眼中弥漫的,俱是难以置信。
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顾砚舟起身,拍了拍好友肩膀,无声的安抚。
此后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暮时,宛如石像枯坐许久的人才开了口:“砚舟,先查吧。待有了实证,我再转告父皇。”
迎着好友恳求又暗含希冀的目光,半晌,他才缓缓应“好”。
慕景珩笑了,起身告别。
彼时,俞南枝正好派人来问太子是否留下用膳。
两人撞在一起,向来温和有礼的太子第一次无视了身旁跪着请罪的人,如游魂般荡出顾府。
顾砚舟瞧着,也沉默下来。
凝了片刻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底下人,吩咐:“起来吧,告诉嫂嫂,不必,太子已然回宫。”
“是。”小厮应着就起身去回禀。
其实就算他不回禀,俞南枝也已知晓。
太子虽是微服出宫,未摆仪仗,但府内进出,都有人禀。
是以,她一边低斥顾砚舟不识礼数向太子请罪,一边又担忧二人可是闹了不愉快。
不然太子殿下怎会是这般落魄神情?
晚膳时,她便问了出来。
她一出声,坐在顾砚舟身旁的宋司韫就竖起了耳朵,试图捕捉些什么。
可惜入耳的,只有“无甚要事”四个字。
颇为无趣地撇嘴,安生用饭。
用完晚膳,便各自回房。
两人一道回瑞雪阁,在院门处,顾砚舟略顿了脚,停了许久。
直到瞧见身侧人狐疑瞪他多次,再不耐烦迈步进了正寝时,他才指着院中右侧角落吩咐:“明日请几个工匠,在那儿搭架秋千。样式装扮,我晚些画给你。”
青枫刚要应下,就听见主子又道:“早些去找,卯正便动工。”
一旁今日才随着回府的凌风早便知夫人每日需睡到巳正,闻言犹豫片刻,试探开口:“主子,夫人——”
刚起个头,便被扫过来的目光打断。随即转了话头,“是,明日我亲自盯着,定让他们卯正准时动工!”
8. 第 8 章
翌日一早,宋司韫便被一阵咯吱咯吱的嘈杂吵醒。
起初只以为是顾砚舟动身上朝,想着一会便好,索性翻个身用被子闷着继续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热醒还是闷醒,总之就是醒了。
猛地掀开被子,脸上是说不出的粘腻,头发里也潮的难受,耳边还充斥着片刻不停的咯吱嘈杂。
宋司韫再也忍不住,爆了脾气,“大清早的,谁在吵!翠羽,赶他们走!”
翠羽犹豫着,半晌才懦懦出声:“姑娘,赶不走……”
话落迟疑半晌又道:“姑爷的人盯着,早先去过了,赶不走。”
闻言宋司韫无奈闭眼,烦躁地掀了被子,“我去看看。”
她未梳妆,穿了外衫便往外走。
院内,凌风正坐在树荫下盯着工匠们干活,远远地就瞧见翠羽,头也不抬便道:“别赶了,主子交代的,我也做不了主.翠羽妹妹,你还是回去吧。”
“哦?那你们主子呢?我找他。”
不一样的声音?
凌风抬头,正对上宋司韫带着笑的杏眼,只那弧度怎么瞧着有点冷呢?
大热天的,凌风不自觉搓了搓胳膊,抬头看了看时辰讪讪道:“此时辰时一刻,主子应该下早朝回府,在古味厅用膳。”
得了自己想要的,宋司韫再不迟疑,扭头就往古味厅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来时,正好撞上身着黑领紫色朝服、腰配金鱼袋的顾砚舟。
与硬装儒雅的白色相比,其实宋司韫一直觉得他更适合黑紫这类深色。
他五官生得锋利,偏偏嘴角带柔,穿白色虽不难看,但总觉得莫名违和。如今瞧他着朝服,才知那违和来自何处。
“很适合你。”宋司韫上下打量许久,由衷赞道。
难得听她说好话,顾砚舟不由意外,刚要说话又听见她鼓着腮帮子质问:“你又在院中搞什么名堂?一大早叮里哐啷扰我美梦!就不能让他们巳正再搞吗?”
说着还叉腰,显而易见的恼火。
顾砚舟垂眸,瞧着气到眉头都叠起小山的某人,喉中没来由地溢出笑。
迎着她不解的目光,顾砚舟抬指将她戳远了些,迈步进厅时,悠然开口:“不能。”
!!!
宋司韫站在门口忍了又忍,才拾掇好表情,勉强挤着笑迎上俞南枝热络的笑脸。
早膳后,她实在不想再跟顾砚舟共处一室,索性带着翠羽雀梅去了云府。
一进门,就得了一声侃:“冬雪来报时,我还当她诓我。每年夏日离了冰盆便活不了的人,今儿怎舍得出门了?”
“别说了。”宋司韫摇着团扇在她身旁坐下,语气耷拉:“我实不想看见顾砚舟那个混账东西!你不知道,他如今为了不让我睡懒觉都开始拆院子了!”
抬手将团扇递给翠羽,宋司韫满声抱怨着,末了又瞧见好友拎着玉臼捣鼓个不停,桌上还摆了一溜儿的小碟。
一个扫眼便知晓她在做什么。
垂眸看了看自己指尖,还是大婚那日染的大红色。如今瞧着,心中无端犯恼。
“帮我也调一份。我这指甲看着就生气。”
云晚荞抬头,飞速看了眼她红彤彤的指甲,忍不住打趣:“别啊,红色好看,喜庆~”
话落就看见好友捏了拳头,作势锤她,“你也笑话我!”
眼瞧就要炸毛,云晚荞再不敢逗,忙按下她握拳的手,哄道:“给你调给你调,不过你这指甲上的色得先洗掉。”
“秋蝉,拿杏仁油来。”
不一会儿,身着杏色衣裙的秋蝉便端着铜盆进来,一旁雀梅见状忙挪了个矮凳放在宋司韫身前。秋蝉颔首朝她笑,后又在宋司韫面前蹲下,“姑娘,手。”
宋司韫抬手搭到她掌心,由她帮着洗蔻丹,眼睛却一直落在桌面上,嘴也没闲着,一会让这个多加一点,一会又让那个少放一点。
唠叨着唠叨着,动手的云晚荞不耐烦了。玉臼一撂,不干了,“来,你自己来,我索性是调不出你想要的颜色了。”
见她真恼了,宋司韫忙软着声撒娇,不再逗她,“别啊,好荞荞~我不说了,你调你调。只要是荞荞调的我都喜欢~”
“这还差不多。”说着又捡起玉臼。
“就知道荞荞最好啦!”宋司韫歪头冲她眨眼,得她一白眼才消停。
不一会儿,指甲便洗干净了。
两人躺在贵妃榻上由婢女伺候着染蔻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忽地就聊到七日后的皇家别院避暑。
云晚荞问她去不去。
只是她没听顾砚舟提过,便说顾家若跟随,她定是要去的。
染蔻丹需些时辰,先是将调好的汁液敷在指甲上,以布包裹四个时辰才能上色,若想深些,重复便是。
好在宋司韫喜欢浅色,不然今儿晚上都别想回去了。
她还想着问一下皇家别院避暑呢。
染完已是申时末,瞧着已经躺在贵妃榻上睡着的好友,宋司韫把她摇醒,道:“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啊。”
话落见她一脸懵,又贴着她额头将她摁了下去,“睡吧,就是跟你说一声。”
说完便离开,只留云晚荞一人眨着眼发懵。
她刚醒,脑子还没转过来,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出许久。
尽管如此,她仍想骂:“有病吧?”
身旁伺候染指甲的秋蝉抿着嘴偷笑,准备吃食的冬雪也不禁弯唇。
那边,宋司韫早上了马车。
掀开窗帘,借着夕阳,欣赏自己指甲的新颜色。是极浅的粉色,还带点橘,阳光下亮亮的。因她染的浅,指甲竟意外的清透。
怎么瞧,怎么满意。
好心情维持了一路。
回到瑞雪阁没看见顾砚舟时,心中更喜。
正要回房,身旁雀梅陡然拉住她,惊呼:“姑娘,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时,宋司韫也愣住了,“这是……”
她犹豫着往那边走,瞧着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物件,脸上喜意弥漫,坐了上去。
一旁翠羽也掩唇惊呼,十分意外:“这竟和姑娘院里的秋千一样!”
稍顿片刻便又了然,抿着笑和雀梅绕到身后边推边调侃:“姑爷真是有心了,只前儿看过一次竟就能做出来。”
“是啊!”雀梅也跟着附和,“姑爷对姑娘当真是用心。”
宋司韫默默听着,没说话,只让她们推高点。
顾砚舟一出书房门,便听见一串儿嬉笑。
循着声儿望去,正是宋司韫主仆三人。
宋司韫和翠羽坐在秋千上,雀梅在后面推,末了两人还嫌不够高,说她没劲儿。
许是实在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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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羽跳了下来,让雀梅上去,她来推。
她显然也是没劲的,不一会儿便得几人调笑。
嬉闹中,宋司韫跳了下来,让她俩上去,两人倒也不推脱。
只见秋千后,宋司韫憋足了劲,没推动。
她茫然抬头,瞧那两人都不在意时,又悄悄缩了脖子,挽起袖子,再来!
仍是一动不动。
秋千上的两个人好似也回过味来。
不知她俩说了什么,只瞧见她们偷笑这就要下来,又被那不服气的小人按了回去。
待两人坐好,她又气昂昂地绕到秋千后。
可真是个犟种。
瞧了许久,顾砚舟只得出这么个结论。
心中莫名涌起一阵轻松,随后抬步走了过去。
那边,宋司韫铆足了劲,非要向翠羽雀梅证明自己有的是力气。
深吸一口气,憋住,用劲一推!
动了!
秋千上翠羽和雀梅欣喜惊呼,待慢慢降下来,两个人齐声夸赞:“姑娘真厉害!比翠羽/雀梅还厉害!”
“那当然,本小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宋司韫环胸仰头,颇为自得。
可半晌没听见她们下一句,不由睁眼,只瞧见二人站得笔直、满脸骇然地盯着她身后,“姑爷。”
!
宋司韫大惊,讷讷转头。瞧见近在咫尺的顾砚舟,一愣,连连后退稳住身形。
眼神飘忽半晌才道:“谢谢。”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顾砚舟垂眸,藏着坏调侃:“现在不怪我扰你清梦了?”
“那是两码事。”宋司韫别过头嘴硬,半晌又撇着嘴嘀咕:“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她声音不大,奈何顾砚舟耳力极佳。
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后面秋千上,“阿韫,我若帮你推秋千,你可能宽宥一二?”
眼前人终于正眼瞧来。
两人相对片刻,又见她一声轻哼,扭身往秋千走去,坐好后又拉着翠羽雀梅上来。
待三人都坐稳,夜色下的少女才偏头,道:“看你表现。”
说着指尖还打了打侧边绳子。
意思不言而喻。
顾砚舟了然,迈步上前。
他力气极大。
纵使秋千上坐了三个人,也毫不费力。
觉出这些后,宋司韫索性玩开了。
只一个劲地催他再高点。
随着她一声声催促,秋千也越飞越高。最后一次竟绕着杆子转了过去。
宋司韫吓了一跳,急声喊停。
顾砚舟笑眯了眼,瞧她惊叫着从自己眼前飞回去。
乌黑发丝从面中划过,落在唇间,有些痒。耳边似有什么柔软物什略过,来不及捕捉便已没了踪影。
只在衣领处留下点点红痕。
这是什么?
还没琢磨明白,耳边便传出一声怒吼:“顾砚舟!”
讷讷抬眼,是宋司韫。
不对,是捂着唇间溃口的宋司韫。
“一身蛮劲没处使是不是?”
宋司韫摊手,指着唇间溃口,抵到他眼底,质问:“让你推个秋千,你就要杀了我!本姑娘要是破相毁容了怎么办?你娶我?!”
视线缓缓落在少女红艳的唇间……
半晌,才含着笑开口:“不是已经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