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先婚后爱了》
1. 第 1 章
“听说北疆那边打赢了,今日就是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呢。”秋水院外一负责洒扫的瘦高个丫鬟说着。
“这么说,顾家二公子也要回来了?”另一圆脸丫鬟也凑过来接茬。
“哪个顾家二公子啊?”瘦高丫鬟这两年才来府,对往事还不清楚。
“还能是哪个?”
圆脸丫鬟瞥她一眼,后又斜眼看看周围,这才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不就是当年被我们二姑娘追到城门口,指着鼻子骂胆小鬼负心汉的那个。”
“呀!是他啊!”
瘦高丫鬟掩唇惊呼,十分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能让二姑娘不顾清誉也要......”
“谁知道呢。”
此事当年过后府中便无人敢提,圆脸丫鬟也是说顺嘴了。
此刻反应过来却是不肯再多说半字,只颇为遗憾地感慨:“要是没这事儿,说不定我们二姑娘如今已是准太子妃。哪还轮得着其他人肖想?”
“此话当真?”瘦高丫鬟追问。
圆脸丫鬟刚要说话,却听见一道呵斥:“都胡吣些什么?主子的事儿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圆脸丫鬟是家生子,娘亲在夫人身边也是得脸的。平日府里下人对她虽不算尊敬也是好言好语,便是犯了错也只是暗中叮嘱,少有当众下她面子的。
闻言正要反驳,一回头却瞧见是二姑娘身边的翠羽姑娘,连连噤声,低头道歉,表示以后定不会再胡言乱语,让她莫要告诉姑娘。
翠羽脾气是府里出了名的公事公办,不爱嚼舌根。
自己不嚼,也不喜旁人嚼。
是以,她挥了挥手,吩咐:“日后就在外院伺候吧,莫要进内院惹姑娘的眼。”
“是是,多谢翠羽姑娘大度。”
圆脸姑娘连声道谢,不敢多言,急忙拉着瘦高丫鬟往外走,边走还忍不住抱怨:“这次真被你害惨了!”
“对不住香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
再后面的,翠羽听不清了。
“该,姑娘的事儿也是能胡吣的?更何况还编排到太子头上。”
翠羽低声啐骂,一转身只瞧见一张贴着门的小脸,此刻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探头探脑,好似热闹没瞧够似的。
“姑娘~”翠羽有些无奈。
“何必赶她们出去,索性说的也不是假话。”
宋司韫颇为失望地撇撇嘴,遗憾地收回目光,看向翠羽:“左右满都城都传遍的事儿,也就母亲拘着府里,自欺欺人。”
“夫人也是为您好。”翠羽快走两步扶她进屋,路过小厨房时又吩咐布膳。
她本是出来看看小厨房早膳准备的如何了,不成想竟听这么一遭墙角。
“姑娘,”扶着她在圆桌前坐下,翠羽边为她添鸡丝燕窝粥边道:“那事已经过了四年,需得咱们府里人先忘了,外面的人才能忘。更何况您去年便及笄,夫人心疼您,才推了一年相看。如今正是相看的关键时候,若此时让侯府那边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他们又会作何想?”
“成不了正好。”
宋司韫拿起白瓷勺,无所谓道:“刚好我还想在母亲身边多待几年。”
“姑娘。”又是一声唤。
翠羽抿唇,无奈摇头,“罢了,说不定夫人心里也是这般想。不过女儿家名声总是好听些好。”
闻言,宋司韫瞥她一眼,没说话了。
她在都城名声虽没有姐姐那般好,却也算不上差。
不过翠羽说的有道理,名声好些,姐姐在宫中,陛下也能待她和善些。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想到今日宫宴。
再过四个时辰,就能见到姐姐啦。
宋司韫小口喝粥,心里盘算着,忍不住高兴。
自从姐姐进宫,除却年节,都再难见面。
算了算,上次见面还是除夕宫宴。
如今都二月了。
宋司韫默默想着,不禁叹气。
雀梅刚好领着才改好的新衣进来,一打眼,就瞧见眉头愁得打死结的姑娘,忍不住打趣:“呦,可是新衣迟迟不到,姑娘心焦啦?”
“放心,奴婢这不是给取回来了嘛。”说着,还努努下巴指向手中托盘。
脚步轻快地放到一旁,又端了个端屉过来,“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宋司韫懒懒抬眼,看清是什么物什时心中欣喜难掩,忙擦了手捧着看:“大姐姐送的?”
雀梅点点头,“姑娘去岁不是说想要个白狐围脖?大姑娘便记在心里。特巧,上月得了。连忙让宫中赶出来,这两日又马不停蹄地送到府里,可不正是想让姑娘高兴高兴。”
“大姐姐真好!”宋司韫抱着围脖在脸上蹭了蹭,“真软。”
后更是连早膳也不吃了,忙嚷着要试试。
翠羽拦不住,瞧着瓷碗里还剩一半的鸡丝燕窝粥,忍不住叹气。
末了,抬手唤人收拾,自己则去小厨房吩咐他们做点姑娘爱吃的糕点备着。
回来时,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道脆生生的女声,满是欣喜:“怎么样?”
翠羽抬眸,只瞧见上着粉色软银轻罗薄袄,下搭粉白软烟银丝蝶花长裙,脖间还围着白狐围脖的姑娘。
杏眼盈盈,面容白皙,说话时唇角忍不住上扬漏出两个极浅的梨涡。
看见她,还特地拎着裙摆跑到她面前。
步伐浮动间,裙摆处银丝粉线挑出的蝴蝶好似活了过来,此刻正围着团团粉花打转儿。
“好看吗?”宋司韫说着,转了个圈。
头上银铃清脆,听得人心都忍不住跟着软儿。
“好看。”雀梅肯定道,实在没忍住捏了她的脸。
宋司韫也没在意,只扬着笑转身:“宫宴我要穿这件!”
“怎么穿成这样!”
卯时末,各府女眷入宫。宋府门口,宋夫人瞧见宋司韫这般穿着,一惊。
后又看向翠羽、雀梅,“你们也不拦着点?”
“别怪她们。”宋司韫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打断:“是我想穿的。”
“不好看吗?”她说着歪了歪头。
杏脸桃腮,一举一动都是藏不住的灵动。
这身衣裙,的确配她。
“好看。”宋夫人斟酌半晌,还是没办法昧着良心说瞎话。
只视线落在她脖间围脖时,忍不住提醒:“如今已是春日,今日日头也不差,你这围脖,着实不合宜。摘了吧。”说着就要帮忙。
“不要!”
宋司韫猛地缩头,往后一仰躲开,手紧紧护着自己的围脖,“我不热,我就要穿这个。这是大姐姐送我的!”
两人对质许久,最终还是宋夫人败下阵来。
对于小女儿,她总是没办法,“随你罢,自己不觉热便好。”
“嗯嗯!”宋司韫护着围脖,狠狠点头。
一路安稳,马车在宫门口停下。
两人下了马车,由小黄门引着进宫。
太和殿内,宋太师早已落座,正与同僚寒暄。看到妻女时,忙拱手致歉,起身去迎。
“爹爹,我好看吗?”宋司韫赶在宋太师之前开口。
“好看!”宋太师摸着她的头,没有半分迟疑。
后又认真打量一遍,肯定道:“我女儿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你就惯着她吧。”宋夫人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今日这么好的天儿,你瞧瞧哪家姑娘如她一般,还戴围脖的?”
“那咋了?我闺女这叫有主见,不被她人牵着走。”
宋太师一昂头,颇为自豪,后又看向宋司韫:“闺女,就这样,别管别人怎么说,自己喜欢开心就好。”
“嗯!”宋司韫点点头,仿佛找到靠山般,更神气了。
宋司姝刚到门口,就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
“怎么了?”昭明帝偏头看向自己的贵妃。
“没什么,看到小妹了。”宋司姝应道。
闻言,昭明帝顺着看过去。
半晌,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宋司韫...今年也十六了吧?”
宋司姝心中大惊,面上仍保持镇定,“陛下,阿韫还小,家母还想留她几年。”
与她的话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响亮的:“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行礼,昭明帝踩着声音踏入殿内,宋司姝紧随其后,心思沉沉。
还在琢磨他方才话中深意……
刚落座没一会,门口又传来一声喊:“太子殿下到!”
众人又是一阵行礼。
“儿臣拜见父皇!幸不辱命,北疆大捷!”太子慕景珩捧着敌国受降书,单膝跪地。
“好,好!北疆四年,我儿辛苦了,来,快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看可是瘦了?”昭明帝说着就要去扶他。
慕景珩借着力道起身,被牵着坐在上首次位,“父皇,此次大捷,多亏了砚舟。”
“是。”昭明帝点点头,眼睛一直落在他身上,末了,才道:“宣顾砚舟进殿。”
一叠声地重复。
不多久,从门外走进一道身影。
身形颀长,铁甲泠泠,逆着光进来,瞧不清面容。
许是胃甲未除的缘故,他走进时,竟还带着几分沙场的血腥气。
一时之间,不少贵女都端正许多。
“死装。”
宋司韫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在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她就忍不住翻白眼。
看到他进来时,白眼更是翻上了天。
此刻,更是直接骂出声。
外表再如何伪装,也改变不了他懦夫的事实。
宋司韫心中唾弃着,别开眼,忍不住看向高台之上满面愁容的姐姐。
四年了,姐姐还是......
这人到底有什么好?!
宋司韫烦躁地移开目光,瞪着顾砚舟。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也看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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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眼神冷冰冰的,隐约间还有杀气。
错觉,一定是错觉。
宋司韫摇摇头,坚信自己看走了眼。
而那边,顾砚舟已端正跪地行礼。
“平身。”
昭明帝抬手,“北疆四年,砚舟也辛苦了。朕瞧着,都瘦了。”
“忠君卫国,臣之本分。”顾砚舟拱手。
“好。”昭明帝点点头,“落座吧。”
“谢陛下。”
说着便起身。
只起身刹那,不知有意无意,他竟大胆抬头看了眼已为贵妃的宋司姝。
要死啊!
宋司韫心中警铃大作。
自己找死别带我姐姐啊!
天知道才入宫时姐姐日子多难过,好在几年前得了个皇子,又素来不争不抢,这才坐稳了贵妃之位。
如今他这一眼,真真是全完了。
果不其然,高台之上,昭明帝脸色陡然一凌,看向宋司姝:“贵妃与砚舟,此前相识?”
“回陛下,少时,两家有些来往。”宋司姝斟酌着用词,谨慎应答。
昭明帝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意味不明开口:“哦?是吗?”
“臣妾绝无半分虚言。”宋司姝起身行礼,手心早已湿濡一片。
高台之下,宋府众人,心中也捏了把汗。
“这厮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宋司韫咬牙,斜眼瞪他,气得不行,“谁沾上谁倒霉!”
“陛——”
宋太师拱手,刚想说话,却被昭明帝抬手打断。
昭明帝笑意不减,看向顾砚舟:“边关四载,砚舟也及冠了吧?”
顾砚舟起身离席,行至大殿中央,叩首行礼:“回——”
“可曾婚配?”昭明帝扬声打断,不等他开口,又笑盈盈道:“听贵妃说,你与太师府素有渊源。刚好,太师幼女如今也到了婚配年岁。朕瞧你二人,甚是相配。”
“陛下!”
宋太师猛地起身离席,恳求:“小女年幼,我与夫人还想多留她几日。”
“是啊。”宋夫人跪在一旁,连声附和。
宋司韫此时还没反应过来,脑子发懵地跪在地上。
什么情况?
怎么突然就被赐婚了?
“怎么,太师是觉朕眼光有异?”昭明帝沉了声,有些不悦。
“不敢。”宋太师头伏地更低了,“实乃臣爱女心切。”
“小女年幼,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宋夫人一咬牙,豁出去了。
昭明帝脸色更沉了,室内气氛凝固,落针可闻。
早在昭明帝开口时,宋司姝就想劝,却被宋太师一个眼神制止。
此刻,她再也坐不住,刚要起身,只听见一声猛喝:“陛下!”
动作一顿,又硬生生落了回去。
她闻声看去,发现是小妹。
她涨红着一张脸,忿忿又真诚:“陛下明鉴,此事非臣女父母亲不愿,实乃、实乃臣女自身品性不端。四年前——”
“阿韫!”宋夫人大呵,眼眶通红。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儿家名声何其重要,一句名声不好,后半辈子便只能绞了头发做姑子,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她才十六岁啊!
宋夫人死死盯着她,缓缓摇头。
宋太师也唤她,眼睑数度紧缩。
宋司韫扭头看了他们一眼,回过头,拱手伏地,定声道:“四年前,臣女曾夜骑追出城门,斥骂顾砚舟。臣女之蛮横妄为,全都城都知晓,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又是重重一叩首。
“当真有此事?”昭明帝看向一旁的曹公公。
曹公公点点头,凑到他耳边低语。
半晌,昭明帝才开口:“宋司韫,朕问你,那日你可有骂他胆小鬼?”
“有。”
“可有骂他负心汉?”
宋司韫埋着头,迟疑片刻才挎了身道:“有。”
不着痕迹地偏头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顾砚舟。
似有所感,他也看了过来。
两人都知道——
此事,推不掉了。
宋司韫嘴里软肉快要咬烂,忍不住想到自己刚刚的话——果真不是个好东西!谁沾上谁倒霉!
两眼一黑,真想当场晕死过去。
这场赐婚,终是推脱不掉。
美名其曰:“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愿他们二人化干戈为玉帛,重修于好。”
宋司韫只得咬着牙接了三月后完婚的圣旨。
那句“负心汉”,只得、也只能认在她自己身上。
好在顾砚舟还有点良心,没有当场拆穿她。
这场宫宴,实在无味。
宴散后,她在宫门口等了许久,才等到那个人。
不似方才那般铁甲泠泠。
他倒是还有心情更衣?
宋司韫更气了,恨不得一圣旨砸死他。
2. 第 2 章
“顾砚舟!”
眼看着两人就要擦肩别过,宋司韫忙喊住他。
快步走到他面前,扬手将圣旨狠狠砸在他怀里,“我不嫁你,你去退婚!”
顾砚舟垂眸看了眼怀里被砸散开的圣旨,唇角弧度未变。
抬手拾起,慢条斯理地将圣旨理好。迈步走近时,递还于她。
怎么瞧,都是大度儒雅的君子仪态。
可附耳在他人看不见的角落,却又像变了个人,“谁接的圣旨谁退。”
“你当我没退过!”宋司韫气急,“大殿之上我父亲母亲百般推脱,唯你一言不发。”
“顾砚舟,”宋司韫微微眯眸,莲步轻移,缓缓逼近:“你分明不喜我,为何还要应下这桩婚事?”
她紧紧盯着,不放过他脸上一丝动静,试图掘出真相。
可惜,他仍是那副八分不动的模样。从始至终,连唇角弧度都未变。
“天子赐婚,违抗不得。”
半晌,他才开了口。
意料之中的答案。宋司韫嗤笑,上下扫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是啊,我竟忘了你素来胆小,不敢反抗反倒是你。”
唇角轻掀,末了又道:“顾砚舟你记着,我不是姐姐,也没她那般好性儿。圣旨已下,赐婚既再无转圜余地,那你便收起你那些阴谋算计。既是个胆小鬼,婚后便夹着尾巴,各过各的。你莫扰我,我自也不会干涉你!。如此,你我明面上都还能过得去。”
“阴谋算计”四个字好似一把利刃,戳穿了他眼底的平静。
顾砚舟抬眼看她,不可自抑地想到殿下飞信告知陛下刺杀时,陛下的回信:按兵不动,朕自有谋划。
那时,太子殿下合上信,眉眼沉沉,只说了六个字:
贵妃恩宠正盛。
话未说尽,但其中深意已明。
他不信!
乱臣贼子,可非美名。
但今日回京,看到贵妃神色忡忡,又联想到她育有陛下唯二子嗣时,又不得不信。
阴谋算计?倒也没错。
这场婚姻本身,就只是为取证。
眼睑微垂,并不看她,只淡声道:“求之不得。”
话落便离开,再不停留半分。
“狗东西。”宋司韫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啐骂,终攥着圣旨上了马车。
刚进马车,宋夫人和宋太师就忍不住问:“如何?”
宋司韫轻轻摇头。
“那可如何是好?”宋夫人急得团团转,“是他不愿退婚还是以他北疆战功也换不回这道圣旨?”
说罢,又想了想,“不行,我再去找他说说。你当年在数十万兵将前落他面子,他又是个好强的孩子,如何能忍?”
“你若嫁过去,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宋夫人越想越心惊,忙不迭就要下车去追。
“娘,”宋司韫拦住她,劝道:“天子尊口,圣旨已下,岂能再改?”
“可是你……”宋夫人担忧地望着她。
“无碍,更何况我本就没指望他能去退婚,只是试探。”宋司韫敛眸,心中惴惴,隐有猜想。
宋太师瞧出她心中有事儿,眉眼微沉,关切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宋司韫回神,故作轻松地扭头冲他安心一笑,后又拍着宋夫人的手打趣:“娘,你就别操心啦。你女儿我可不是好惹的,咱不怕他。更何况你忘啦,顾府大公子最是明事理不过,其妻俞氏在都中又素有贤名。顾砚舟若敢为难我,我就找他大哥大嫂告状!”
“他可不敢惹他大哥。”宋司韫一昂首,笑的得意。
“你这丫头,惯会找靠山。”
不得不说,这番话倒让宋夫人悬着的心安下许多。
宋司韫不以其耻,反以为荣:“能找到也是我自己有本事。”
“你呀。”宋夫人点点她额头,终是绽笑。
宋太师见状,也凑过来宽慰:“砚声那孩子,性情温厚敦良,有他镇着,砚舟便是再浑也不敢如何。夫人且宽心吧。”
宋夫人点点头,低“嗯”应声。略一偏头搭在他肩上,眉宇间满是疲惫。
一路,再是无言。
这一夜,宋府格外沉默。
是以,第二日云晚荞来找她时,宋府二老忙不迭地将人迎进来门,还叮嘱她:“阿韫这几日心情不好,烦劳你多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
云晚荞虽一头雾水,仍含笑应下。
她前几日随母亲回老家探亲,昨夜才回来,今早就听到什么赐婚,还与阿韫有关。
赐婚另一方具体是谁她还没空打听,本想着来找正主儿解惑。
不成想,一进门,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次见她这样,还是宋家阿姐进宫那日。
难不成又是进宫圣旨?
云晚荞大胆猜想。
就这样,她揣着满肚子疑惑,踏进了秋水苑。
一进院,眼睛便往秋千那边瞄。
果不其然,坐在那儿呢。
云晚荞走过去,刚想说话却瞧见一旁分块未动的桂花糖糕。
眉头一拧,心中不免担忧。
每年春日,阿韫最爱坐在这儿吃桂花糖糕,今日却是一块未动。
难不成我猜对了?
云晚荞想着,默默走到秋千旁,贴着她坐下。
感觉到身边来人,宋司韫抬眼,“回来了?”
云晚荞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豁出去了!
她扭过身,正对着自己的手帕交,义愤填庸道:“那皇帝就不是个好东西!他招了你姐姐不说,如今还要招你入宫,什么人啊!
平头百姓家里还没有姐妹共侍一夫的说法,偏生他这么不顾脸面。我呸,这哪是皇帝?分明就是个好色胚子,心眼坏到天边了!为了把住你父亲,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宋司韫缓缓扭头,仿佛见了鬼,一双眸子瞪得像是要蹦出来。
“怎、怎么了?”云晚荞骂完瞧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打磕巴。
宋司韫静静看着她,言语间满是惊叹:“荞荞,你这话听着虽畅快,但也忒大逆不道。”
“这要传出去,你我都得满门抄斩啊。”
云晚荞本还有点害怕,可骂都骂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辩驳:“他敢下旨招你入宫,做出姐妹共侍一夫的丑事,还不准人说啦?”
“你听谁说陛下要招我入宫的?”宋司韫扭头看她。
“难道不是吗?”云晚荞迷惑歪头,急忙追问:“那赐婚赐的是你和谁?”
说到这儿,宋司韫就没有好脸色。
她仿佛失了全身气力,瘫在秋千侧绳儿上,幽幽开口:“顾砚舟。”
“顾砚舟?”云晚荞掩唇,探头小心试探:“是我想的那个顾砚舟吗?那个四年前被你当着数十万将士面骂的顾砚舟?”
宋司韫点点头,眼皮耷拉着,连最后一丝生气儿也没了。
云晚荞沉默。
半晌才道:“那你完了。”
宋司韫心一凉,贴着秋千绳的身子不受控地往下滑几分。
“当年那事,忒不体面,是个人都得记恨你一辈子。”云晚荞又道。
“我知道。”宋司韫应着,身子又往下出溜。
“不过你也别怕,”云晚荞忙扶住她,将她拎起来,“你们是圣旨赐婚,他不敢太过分。而且我瞧那顾砚舟满身书卷气,当也是讲理的。当年那事虽是你做得太过,可终究占理儿。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度量当是有的。”
“但愿吧。”宋司韫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
半晌,又不知哪里来的精神,陡然坐正,“不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圣旨已下,三月后大婚已是不可更改的定局。”
“是嘛。”云晚荞附声,端了放在一旁许久的桂花糖糕递给她,“没有发生的事儿多想无益,还不如好好享受当下。”
“你说得对。”宋司韫说着就要伸手,可瞧见是哪盘糖糕,又默默缩手,“不吃。”
“怎么了?”云晚荞不解。
“糖浆放少了,没味儿。”宋司韫撇了眼,万分嫌弃。
话落只见好友呆滞半晌才幽幽出声:“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一块没动?”
“对啊。”宋司韫理所当然点头,却瞧见她脸色哽了一瞬,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怪我想太多。”云晚荞嘴角抽搐,讷讷开口。
眼看她还要问,忙抢先开口岔开话头:“对了,李府明日办花神宴,你去不去?”
“李侍郎府?”宋司韫追问。
见她点头,果断拒绝,“不去。她家设宴除了游院子就是游院子,也忒无趣。”
“去嘛去嘛。这次不一样。我听说今年他家新建了一座凉亭,站上面赏景可好了。”
“当真?”
垂眸瞧着身侧软声撒娇的好友,宋司韫动了心思,有些好奇。
“真真真。”见她松口,云晚荞忙不迭地应声,生怕她反悔。
顶着她期待的目光,宋司韫也不忍拒绝,刚想应,陡然想起什么,不禁叹气,“可惜了,半月前帖子递来时,我便拒了。”
“没事!我应了,明日我带你进去。”云晚荞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
似是真怕她反悔,晚间还特地派了贴身丫鬟来提醒。
次日一早,宋司韫刚出府门,就听见有人喊她:“阿韫,这儿!”
抬眼望过去,只瞧见从云府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正笑着朝她勾手。
瞧着,好似做贼。
不禁捂唇偷笑,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你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奇怪,像见不得光的小贼。”
马车内,宋司韫笑着调侃。
云晚荞仰头轻“哼”,后又耷拉着脸认清事实:“谁让我爹是礼部尚书呢?你是不知道,他日日叮嘱我出门要注意礼仪,就怕某天听见别人说礼部尚书自己家都没有礼仪。关上门随我便,可出门在外,必须维持这份贵女仪态。”
“阿韫,你不知道,我累啊。”说着头一歪倒在她肩上假哭。
宋司韫无奈,只拍着她的头说风凉话,“谁让京都贵女以你姿仪最佳呢?也怪不得云伯父规束你。”
话落,只见窝在她肩上假哭的好友猛然抬头,红着眼瞪她:“你还说!”
那模样,像极了被逼急的兔子。
宋司韫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一路就这样吵吵嚷嚷着过去。
很快,李侍郎府到了。
凭着云晚荞的帖子,两人进得倒也容易。
李侍郎府后花园内,两人由婢女引着到了新凉亭。
“两位小姐,便是这儿了。”
“便是这儿?”宋司韫左右看了看,没瞧出什么。
侍女不答,只指着亭中圆桌处笑了笑,“宋二小姐不妨站到那处再瞧瞧。”
宋司韫疑惑地看她两眼,往后站了站,退到圆桌处远眺才觉出深意。
这处地势略高,从这看去,只见假山叠嶂,曲水蜿蜒穿过,映着红花绿柳。乍然一眼,恍似人间仙境,与城郊踏青圣地也不相一二。
一阵风从鼻尖滑过,裹着水的清冽、红花的芳香、绿草的清新。
宋司韫眼眸微闭慢慢品着,有一瞬,她竟觉得自己出了京都,在绿草清溪旁嬉戏玩耍。心中累了好几日的愁闷好似也随之散去。
忍不住赞叹:“当真一绝。”
“是吧,”云晚荞收回眼,揶揄出声:“这次花神宴来的可值?”
宋司韫笑了笑,只道:“工部侍郎,果然名不虚传。”
侍女抿唇,悄然退去,只留下一句:“桌上备有清茶点心,奴婢不打扰二位小姐雅兴。”
随着侍女退下,两人也落座,沏一盏清茶,再衔块糕点小口品着,时不时说点趣事,聊点女儿家的私话。
两人乐得自在,竟连身边来了人也不知道。
“宋司韫?”
两人回头,瞧见是李玉阮,李侍郎嫡长女。
她们与她,并不熟稔。轻笑颔首,算是应礼。
今日是她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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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此举并不失礼。
可不知这李玉阮失了什么疯,竟提起那门倒霉婚事来。
“宋司韫,你怎么这般好运,失了太子妃,竟还有个顾侍郎。”
言语嘲讽,拾阶而上,行至圆桌前坐下,李玉阮幸灾乐祸道:“只是我听闻顾侍郎此人心黑手辣,在北疆是出了名的煞神。你说,这样的人,被你当着那么多人面骂了,他会如何待你呢?”
说着接过侍女斟好的茶,朝她挑衅一笑。
宋司韫扭头看她,神色不变。
她记得她。
多年前她母亲仗着自己是太子姨母曾提议与太子结亲,被陛下当众驳斥。彼时陛下玩笑说择妃随太子,只太子向来尊师。
想到这儿,宋司韫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无趣,不与她争嘴上功夫只温声反问:“李大小姐的意思是,你觉得陛下赐婚,是为不妥?”
李玉阮大惊,“圣旨赐婚,你疯了吗?!”
“是啊,”宋司韫施然抬眸,淡声重复:“圣旨赐婚,你疯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玉阮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心慌之下手也跟着抖,“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见她慌得失神,宋司韫抬手担住她手中茶盏,盯着她正色道:
“李玉阮,我虽不知此话你从何听来,可陛下说相配便是相配。本小姐人美心善、宽宏大量,他自也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
话落,将她手中抖如筛糠的茶盏接过,稳稳放于桌面,才问道:“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李玉阮颤着声应下,又寻了个借口离开。
许是知自己方才那番话有多大不韪,离开时还险些摔跤。
宋司韫偏眸瞥一眼,又将视线落在亭外那群似有若无的耳朵身上。
亭下贵女们偷听被发现,不禁有些尴尬,抿唇颔首打过招呼后,便三三两两散开。
此处,又是一片清净。
宋司韫斟了盏茶,细细品着。
“砚舟,看来宋二小姐对这桩婚事、对你,都颇为满意啊。”
不远处的回廊里,慕景珩看着好友,不禁打趣。
此处距离不近,可习武之人,向来耳聪目明。
是以,方才发生的一切,两人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闻言,顾砚舟也抬眸看向亭中人,眉眼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见状,慕景珩只当是他在为那事忧愁,忙出声宽慰:“你莫担心。若当真是老师,亦祸不及出嫁女,只要此女真心待你,我定会替她向父皇说情。”
末了,又忍着笑叮嘱:“砚舟,世间真情最难得,你万万要珍惜啊。”
顾砚舟瞥他一眼,凉凉道:“殿下不是要去探望病中姨母吗?怎还不去。”
“是是是,”慕景珩敷衍应着,对着身边侍卫调侃:
“你瞧,说他两句就这个臭脾气。不好意思就不好意思,还非要扯什么本殿要看姨母。姨母生病不会跑,你这小娘子可就不一定咯。”
说着还拍了拍肩膀,努努下巴指了指步履匆匆宣义候夫人。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指尖不自觉攀上身侧绿叶。不一会儿,只听见那边一声“哎呦”惨叫,随后便乱作一团。
动静不小,亭中二人自也听到了。
云晚荞看了一眼,悄声道:“是宣义候夫人摔跤了,你要去看看吗?”
“我一不是大夫,二不是主家,我去又能做什么?”宋司韫偏头只瞥了一眼便再不搭理。
“可她家与你议过亲......”
“打住啊,可不是议亲,只是娘亲想约她踏青未遂而已,我可不曾见过她。”宋司韫说着,视线却忍不住往下瞥。
好巧不巧,正好瞧见她鞋边一片翠绿。
此处空旷,除却石子小路便是溪涧。这绿叶,何处而来?
心中嘀咕着,眼睛也缓缓滑向侧后方回廊处。只瞥见一抹匆匆衣角。
不知不觉,午时已至。
早在李府午宴开始前,宋司韫就派翠羽悄悄去厨房瞧了一眼,得了无甚好食的准信儿后,再不停留,随便寻个借口便走了。
顺便还带走了云晚荞。
“此次花神宴除了那亭子,真没一个有意思的。”走在路上,云晚荞忍不住吐槽。
宋司韫点点头,很难不认可。
云晚荞刚想说话,可一抬头又瞬间闭嘴,只咬着牙凑到她耳边嘴唇不动道:“顾砚舟。”
“?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笑。”宋司韫本能反驳。
可瞧她那副急切模样又不似作假。
似信非信地抬头。
下一瞬,转身欲走。
“宋二小姐。”
一声唤,将她定在了原地。
不情不愿地转身,磨着后槽牙行礼:“顾二公子。”
顾砚舟颔首,走近几步,询问:“顾府距此甚远,顾某想着与宋二小姐顺路,不知宋二小姐能否捎在下一程?”
“这怕是不方便。”宋司韫抿唇勉强从脸上挤出一抹笑。
“我今日出府搭的是云小姐的马车,此番回去我二人同路。你一男子,实为不便。”
还想搭马车?做梦!
最好是今天走回去,能累得你三个月不得动弹,如此,三月后成婚便能推迟一二。
宋司韫脸上笑容更大了。
“是吗?”顾砚舟又上前几步行至她身旁,垂眸盯着她,“可为何我只瞧见宋二小姐一人?”
宋司韫一惊,骇地后退,转头四处都没看见云晚荞时,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
这时,云晚荞贴身婢女秋蝉趁机走过来,行礼道:“宋二小姐,我家小姐说她还有事就先不回去了,马车您随便用。”
宋司韫:“不行!”
顾砚舟:“多谢。”
宋司韫陡然扭头,怒目圆睁瞪他。
顾砚舟唇角一笑,眉头微挑,伸手:“宋二小姐请。”
一举一动,君子风范尽显。
可在她看来,却满是挑衅。
3. 第 3 章
上马车时,顾砚舟还伸手让她搭。
宋司韫看了一眼,没理。由翠羽搀着上了马车。
白讨个没趣儿,顾砚舟也不恼。
谁让现在是自己求人呢?
天知道他眼睁睁看着殿下一鞭抽走马车,只留下一句“你搭宋二小姐的马车”时,他有多想骂人。
可此人是太子殿下。
顾砚舟默了默,渐渐接受自己要没皮没脸的事实。
若非他与李府无甚干系,今日定不会在此苦等,还得人白眼。
正想着,突然听见一声马吟。眼见四蹄纷飞,电光火石之间,他顾不得思考,只一把抓住要缩回车内的那一截皓腕,脚尖一点,借着力度坐了进去。
可此动作在旁人看来,只以为是宋司韫将他拽了进去。
譬如翠羽、雀梅。
两人对视一眼,猛地警觉看向四周,生怕毁了自家姑娘清誉。
可转念又一想,两人如今已有婚约,便是被看到也无妨。
思及此,两人又默默垂眼。
宋司韫和顾砚舟两人可不知她们这些心思。
此刻,两人正瞪着眼。
一人惊讶于他反应这么快;一人则是有些恼。
顾砚舟看着她,沉了脸,连嘴角那抹惯常的笑都消失不见:“宋二小姐这是何意?”
宋司韫有些心虚,可也受不得这般质问,揉着手腕反唇驳道:“你凶什么!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以为你不想搭了才……”
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宋司韫没骗他,她的确喊了。
但只有两声。
可顾砚舟并不知道她喊了几声。
闻言扯唇一笑,只觉荒诞,“如此说来,还是我的错了?”
“当然。”宋司韫理所当然应着。
顾砚舟两眼一闭,胸口不断起伏。
一路,两人再是无话。
直到顾砚舟快下车时,他才从怀里取出一盒膏药递给她,“此药祛瘀有奇效。”
说着还飞速看了眼她红紫的手腕。
“算你有良心。”宋司韫剜他一眼,捻指收下。
末了又小声道:“多谢。”
顾砚舟抬眼,有些意外,后轻“嗯”一声算是应下。
“装什么啊。”
车帘尚未放下,他就听见这一句。
说坏话也不避着点人?
方才扬起的唇角陡然拉平,捂着胸口,又是一口深吸。
有时候,他真担心自己会被气死。
紧紧捂着胸口,起伏许久才迈步进府。
这些,宋司韫通通不知。
顾砚舟一下车,她便喊了翠羽、雀梅二人上来。
此刻,翠羽看着她布满五指青痕的手腕,一边给她涂药一边忍不住心疼:“这顾二公子怎这般没分寸?还没成婚呢就对您动手动脚,还弄成这样!这摆明要毁姑娘清誉,不让姑娘见人。”
“这得多久才能消啊。”雀梅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他就是个莽子!”宋司韫咬着后槽牙出声,想来也是气地不轻。
此后数月,她当真再没出门。
一则天气渐热,人也跟着犯懒;二则便是,她太忙了,忙得压根没时间出门。
就连云晚荞来找她,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
无他,只因婚期太紧。而新娘还要亲自绣喜服、盖头。宋司韫本就不擅女红,每日忙得找不着北。
好在大姐姐怜惜,知她忙不过来,早在纳吉次日,就差人来告知陛下已应允,婚服由宫里做,她只需绣盖头便好。
那日,喜得她午膳都多用了一碗。
次日,便将房中婚服绣架收了起来,只余一个盖头。
眼看还有两月半就是婚期了。宋夫人忙着和顾家大公子走流程,急得嘴都长燎泡。
好不容易捱到纳征回聘,终于能松一口气时,她又看到了自家姑娘绣的盖头,顿时两眼一黑。
“你这......”宋夫人左看右看,犹豫半晌试探道:“绣的是同心结?”
宋司韫搓着手中针线,难得哑口点头。
见状,宋夫人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拿着盖头,几欲开口。可看到她,又张不开这个嘴。
末了,只长叹口气道:“罢了,我给你绣吧。你自小就坐不住,能绣出来想也是尽力了。”
宋夫人说着重新拿了块盖头布,边捻针边叮嘱:“宫中给的纹样是同心结和缠枝纹,我帮你绣好,你补几针尾针便是。”说着便戴顶针。
起针时仍不见人答,抬眸看去,只瞧见她不知何时红了眼,此刻正盯着她。
“哭什么?”宋夫人垂眸,专注手里活计,嘴里不住唠叨:“再过两个半月你就要嫁人了,嫁人后日子便不如做姑娘时那般自在啦。顾府虽然人少,到底是个大户,他大嫂以前又因商户出身被人诟病,府里规矩自然也就严些。你去了若是不习惯,就让雀梅来传信,娘装病唤你回来。这般,别人也挑不出理儿。”
宋夫人抬眸冲她笑,又道:“顾府男丁多,府里物什想必你也用不惯,娘和爹都商量好了,这几日照着你屋里布置都再置办一份,你用惯的都带走,方便你取用。”
说到这儿,她忽地一顿,看向窗外:“你院中那个秋千怕是带不走,就留着吧,娘没空也坐坐。”
宋夫人仍看着她笑,只视线渐渐模糊。她抬手摸着眼前隐约的小脸,哽声道:“阿韫,他们对你不好就回来,爹娘能护你。”
“好。”宋司韫低声应着,豆大的泪珠往下砸。末了,又勉力挤出笑宽慰:“娘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语调上扬,眼睫轻眨,说的虽是俏皮话儿,可宋夫人却一把揽住她,哭得更凶,“阿韫,顾砚舟若是对你不好,你就走,走得远远的,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爹娘自有法子为你挣得那份和离书,让你好好过日子。”
“好。”宋司韫反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明白,不可能。
起码,在达到陛下和他的目的前,不可能。
宋司韫心中思忖,脑中不由回忆起那日宫外试探时他的眼神——与大殿错眼时如出一辙的冰冷肃杀。
如今想起来,仍止不住心惊。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宋司韫不明白,但她控制不住地琢磨。
日子便在琢磨中过去。
五月初二,宜嫁娶。
天没亮,秋水苑便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宋司韫便感觉自己被人从床上拽起来,迷迷糊糊地被按在铜镜前。
有一妇人手里搓着什么往她脸上贴,嘴里还絮絮叨叨。
随着妇人的动作,脸上传来刺痛,她一声惊呼,忙就要推开,还是翠羽眼疾手快忙将她拉住,低声解释:“姑娘,这叫开脸,夫人昨夜与您说过的。”
宋司韫这才想起,憋着声儿抱怨:“可娘也没说这么疼啊。”
翠羽默了默没搭话,只手下力道重了些。
好不容易捱过开脸,人还没缓过来,又被那妇人拉着梳头。翠羽和雀梅两人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今日所用头面首饰。
宋司韫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
可她的想法最不重要。
如人偶般被几人摆弄装扮,终是成了精美的瓷娃娃。
便是日日见惯的宋夫人,一打眼也不由愣住。
眼前人峨眉纤长,眉尾许是扫了些胭脂,泛着淡红,少女娇憨淡去,勾出几分魅来;往下是盈盈杏眼,周围脂粉淡描,末了,又以黑色胭脂捻出细线,一拉,本就灵动狡黠的眸子又亮几分,如月光照耀下的清泉,泛着粼粼波光;琼鼻小巧,樱唇红艳,本是美艳妖冶的艳色,偏生她脸生得圆润,腮边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瞧着只觉华美灵动,无半分不端。
宋夫人一时间,竟看痴了。
还是宋司韫唤她,她才回神,“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时辰差不多了我来看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夫人走近,拉着她左右端详,由衷感慨:“我们阿韫真是长大了,穿上嫁衣,险些娘都认不得了。”
“娘。”宋司韫低声唤她,软声撒娇。
宋夫人了然,笑着替她扶了头上发簪,又细细打量,见无甚不妥才道:“走吧,该出门了。”
末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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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雀梅手里的盖头。
宋司韫低头,任由视线被遮挡。
不过转瞬,便只能瞧见脚下这一方天地。也是这时她才发现,鞋边珍珠下还嵌了碎琉璃。
“阿韫,”听了十几年的声音此刻在耳边响起,全是难掩的苦涩,“娘送你出门。”
宋司韫抬手,落入一片清凉。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正厅。
高堂之上,宋太师端正坐着,本是大喜的日子,脸上却无甚喜意。尤其是在听着门外一阵阵的欢呼催妆时,眼底不悦更是明显。
忽地,一抹红闯入视线。
抬眼望去,是发妻和爱女。
苍老的睫羽轻抬,连忙起身去迎,千言万语堵在嘴边,终是无言拍了拍她的手。
宋司韫会意,屈身行礼,“爹爹。”
“诶。”宋太师一出声,便是藏不住的哽咽。他急忙转身,试图隐藏。一旁的宋夫人早已哭了满面,泣不成声。
她抱着宋司韫,直到身边嬷嬷提醒吉时快到了才抹着泪松开,絮絮叨叨又叮嘱许多。
末了,在大门敞开,新郎进门迎亲时,她又忍不住跟上去,刚要开口,却被宋太师一把拉住。
因新娘无兄长,舅舅又在外任,是以,出门便是新郎亲迎。
催妆诗作了快二十首才博得门开。顾砚舟一进去,就瞧见亭亭立于厅中的宋司韫。
不似往日那般刁蛮,她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将她抱在怀中。
简直乖巧地不像话。
不知是何作祟,他竟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盖头遮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那压抑的低泣却是藏不住。
顾砚舟盯着她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会保你平安。”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宋司韫也不想搭理,只当他得了失心疯。
白讨个没趣儿,顾砚舟也不恼,只脚下步伐放慢,让她多看看宋府的一切,多吹吹宋府的风。
很快,就到了花轿。
将人安生放下时,想到什么,张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
只轿帘落下,翻身上马时,又看了眼宋府。
随着依仗车队离开,宋府大门落闩,人也四散开来,落至各处。
外面锣吹鼔打,喜钱遍撒时一叠声儿的百年好合都与他们无关。二老沉默着,呆坐正厅。
而街道上,红绸漫天,喜气洋洋,顾砚舟端坐大马之上,一身喜袍更衬得他姿容玉貌,眉宇轩昂;胸前还披着与喜服同样花纹的红绸,层层叠叠随着马儿起伏,好似一朵翻滚的海棠花。
不一会儿,就到了顾府。
只听到轿门响了三声,之后轿帘掀开,一只带着茧的大手出现在眼下。
看着就糙。
没来由地,脑中忽然响起这个念头。宋司韫犹豫片刻,搭了上去。确实糙,甚至可以说——划手。
可是印象里,他的手虽没有自己的细腻,却也没有如今这般咯。
恍惚间,对北疆四年时光有了实感。
隔着盖头,她小心瞥了眼身边人。看不完全,只能看到浮动的层叠红绸和红靴裹着的劲腿。
忽地,红靴顿了下来。
宋司韫疑惑抬眸,正隐约瞧见他偏头,亦盯着她。
耳边传来一声长叹,随后身子一轻。她没来得及惊呼,只怔怔地看着他。感受到这人动作,她才陡然意识到,原是要跨火盆。
讪讪垂眸,虽有盖头遮挡,可她仍不敢抬头,只侧眸瞧着身后跳跃的红色火花,心中讷讷:罢了,日后对你好些吧。
已然承情。
可那旁,顾砚舟不知。
他只当是姑娘胆怯,不敢迈步。遂抱着她跨火盆、踩瓦片。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耳边响起,他没什么反应,怀中姑娘却是懦懦地缩了缩。顾砚舟稍愣,余光落在她身上,心中竟涌上几分乐。
终于到了正厅,将人安稳放下时,又听见她压着声道:“多谢。”
顾砚舟动作一顿,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好话。
“原来宋二小姐也是会吐象牙的。”起身时,忍不住调侃。
虽隔着盖头,但他仍觉得自己被瞪了。
心中不恼反乐。
4. 第 4 章
随着喜官四唱,新娘进入新房等待,喜宴正式开始。
红烛颤颤,宋司韫一个人已在新房内枯坐许久。
头上珠钗繁重,压的她脖子酸痛。偏偏翠羽雀梅她们又是个死脑筋,明知这场婚事非她所愿,还强依着规矩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取。
无奈,她只得继续等。
屋外喧闹不断,想来宾客甚欢。退席,还有段时辰。
想到这儿,宋司韫便有些泄气,索性滑坐到脚凳,头后仰躺在床上,苦了一日的脖颈终得几分松快。
她忍不住舒坦地叹气,“这下好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还有翠羽和雀梅的声音:“姑爷。”
宋司韫一惊,忙摸上掀盖头的秤杆迎了过去。
顾砚舟刚踏进门,没走两步,就瞧见一身嫁衣的新娘手里攥着喜杆东倒西歪地走着。
瞧着,着实好笑。
皱了一日的眉眼松散几分,说话也难得打趣:“夫人就这般迫不及待?”
宋司韫脖子疼得难受,闻言只惊喜道:“快来,快来掀盖头,我好卸了这重死人的头面钗冠。”
说着还往前探手,脚下步子也快上几分。
忽地腿上一痛,不知磕到了什么,整个人不可自控地往前倒。
她看不见,顾砚舟却是看地清楚。
前面正是桌角,若真磕到,轻则毁容,重则丧命。
来不及多想,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而鼻尖涌上一股淡淡的血气,混着酒气,算不上好闻。
甚至有些熏。
不禁皱眉,将人推开。
肉眼可见地嫌弃。
顾砚舟脸色一黑。
此时,宋司韫也反应过来,微顿片刻试图找补。
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只得装作无事发生。将手里的喜杆递过去,讪讪道:“盖头还没掀呢,顾砚舟。”
怎么听怎么心虚。
许是心情不好,盖头掀地也格外大力。
只觉一阵风从脸上拍过,眼中复得清明。
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方才凶险。
后怕地看了两眼与她一人之隔的桌角,更心虚了。
甚至还献殷勤般去扶人。
“不用。”顾砚舟抬袖躲开她的手,自己扶着桌子起身。
“你的腰……”
他转身后,宋司韫指着他右腰侧破开的衣衫,小心提醒。
顾砚舟垂眸看了一眼,“无碍。”
“都流血了……”宋司韫小心觑他,口中讷讷。
犹豫半晌,又道:“刚才,多谢。”
话落不待他开口,便拿着酒壶绕到他身后,“我先帮你洗洗伤口吧。我娘说,破口若不及时处理就会溃烂。每年夏日,善堂好多人都会因这丧命。”
“不--”看他抬手欲制止,宋司韫一把拦下,“听话。”
拍拍肩膀让人趴在桌面后,又唤翠羽拿来剪子将破损布料剪开,后才用酒清洗。
一边洗,一边用手帕将周围的血擦净。
半晌,才处理好。
她抹了把额头细汗,探头问他:“府内可有伤药?”
“有。”顾砚舟抬手指了个方向。
翠羽先雀梅一步小跑取来,又将金创药择出来。
宋司韫接过,均匀洒在破口,后又本能接过翠玉递来的纱布,要包扎时,陡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砚舟。
“呵--”忽地就被逗笑。
顾砚舟偏头看她,本就不小的眼睛此刻更是瞪得像铜铃,小巧的嘴巴因意识到不合宜而微微张大,圆润小巧的面颊也泛着霞红。
不知是红艳喜服衬的还是因何。
抬手接过纱布放在桌上,见她还愣在原地,忽地就起了逗弄的心思,“夫人还要看吗?还是说--”
视线由上至下扫视,后定定挟住她溜圆的眼,俯身擒笑,“你想亲自来?”
“登徒子!”
宋司韫陡然回神,一把推开近在咫尺的脸,扭身跑到了屏风后。
坏心思得逞,顾砚舟好心情地扯开纱布,褪去上衣自己包扎。
可不一会儿,又见屏风后偷摸探出个小贼,一手捂眼,一手扒着屏风边,弱弱开口:“那个,你还有血吗?”
半晌没等到回应,那小贼自松开的指缝后偷偷睁眼,瞥见他腰间纱布泛红时,面上一喜。
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一张素白帕子,捏着它,蹑手蹑脚地蹭出来,直到他背后才停下。
全程都不见她抬头,看着羞怯极了。可手中动作偏偏那般大胆。
“干什么?”好整以暇看了许久独角戏的顾砚舟抬手按住小贼探向他腰间的手。
细腻似无骨。有一瞬,他甚至以为抓空了,垂眸确认一番后,才抬眼看着面前人。
一手被嵌住,小贼索性换了只手。边解他刚缠好的纱布边解释:“明日宫中嬷嬷定会检查落红帕,我怕疼,你这儿刚好有,别浪费。”
话音刚落,顾砚舟只觉腰间一阵剧痛。
眸子一凝,恶狠狠地。
宋司韫一惊,默默松些力气,扬头朝他心虚讪笑:“劲大了,对不住。”
眼瞧着帕子印出血点,她才撒手。满意地看了好几遍,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男人劲瘦背腹一片狼藉,捱不过良心的谴责,又生生顿住。
缓缓抬头,正好对上那要吃人的眼神。
尴尬抿唇移开视线,将帕子妥协收在怀中。
宋司韫伸手讪笑着去拿落在他膝上的纱布,殷勤讨好:“别生气,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定给你包好。”
说着便拿一旁放着的喜剪将染血的纱布剪断,替他重新包扎。
腰腹处包扎多有不便,若伤者配合便罢;若不配合,便会如她此时这般无措。
纱布在腰侧停了许久,顾砚舟垂眸,欣赏她的纠结挣扎。末了逗够了才伸手。
本想大发慈悲解开这僵局。不曾想她一咬牙,竟环上了他的腰。
太近了!
少女炙热的呼吸喷在身上,浑身肌肉不由紧绷。伸出的手默默缩回搭在桌面,顾砚舟垂眸,眼底神色晦暗。
脑中不由想起那日花神宴的维护——本小姐人美心善、宽宏大量,他自也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
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宋司韫,你我之间绝无可能,我劝你别白费心思。”
“?”茫然抬头,宋司韫顶着一脑门汗,嫌恶地直翻白眼,“顾砚舟,有病就去治。”
随着话音落下,手底狠狠一抽,又将纱布扔到他怀里:“包好了,自己打结。”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屏风后,边走边道:“今夜我要睡床,你随便。”
顾砚舟气结,却不能将她扔出去。
一夜,悄然过去。
翌日一早,她便被雀梅从床上扯起来,边洗漱边道:“姑娘,不对,夫人,今日要进宫谢恩,别睡啦。”
宋司韫任她折腾,只闭着眼吩咐:“这床太硬了,咯得我一晚都没睡好,今儿记得加床被子啊。”
雀梅一叠声应下,手中动作却是不停。
不多久便梳洗完毕,要出门时,她才想起:“顾砚舟呢?”
“姑爷和大公子在饭厅用膳呢,姑娘可要去?”
“来不及了。”宋司韫说着,只从桌上捡了几块糕点裹腹便往外赶。
大门处,顾砚舟已等待许久。
见她出来,才道:“走吧。”
自知误了时辰,她也不敢多言,只拎着裙子上车。
马车汩汩向前,两人一路无话。
宫中规矩繁琐,两人先一同向陛下谢恩,后顾砚舟被留下,宋司韫便与皇后去了坤宁宫。再后来又去了贵妃的钟粹宫。
待出宫时,已是午时。
回府时,府中已过了午膳时辰。
好在天气热,她也没什么胃口,只吩咐翠羽去买李记冷元子,又吩咐雀梅多加两盆冰后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实在安稳。
醒来已是酉正,正是晚膳时间。
见人醒来,翠羽忙让人将一直放在冰上的李记冷元子拿来。
宋司韫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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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由雀梅伺候着梳妆。
不待她吃完,前院便有丫鬟来传话,说大夫人喊她去用膳。
“顾...二公子呢?”宋司韫问。
“回二夫人,二公子传话今日事忙,晚膳不必等他。”丫鬟应着。宋司韫点点头,由丫鬟引着去古味厅。
古味厅内,俞南枝和顾砚声早来片刻。方坐定,就瞧见着明黄上襦搭石榴下裙的宋司韫遥遥走来。
裙边许是缀着流苏,步步摇曳。
“弟媳宋司韫,见过兄长、嫂嫂。”末了,又对着一旁的小豆丁招手:“望卿侄儿,快叫小婶婶,有蜜果子哦。”
才两岁半的顾望卿哪受得了这个诱惑,忙就要扑过去拿,嘴里有样学样地喊:“小婶婶,小婶婶!”
“阿韫,你莫逗他了。”
俞南枝一把抱起自己儿子,交给奶妈李嬷嬷,又拉着宋司韫落座。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今早便想说,我们砚舟何德何能,能娶到阿韫这样德行品貌样样顶尖的好妻子。”
“嫂嫂过誉了。”宋司韫低头笑应着坐下。
这一顿饭,真真是将一辈子的好话都听了去。是以,当被俞南枝怂恿着给顾砚舟送夜宵时,她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直到端着宵夜回了瑞雪阁才反应过来。
她回来时,书房灯正亮着。
想必顾砚舟也回来了。
宋司韫想着,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不曾想,推开门,里面却没有人。
书案上摆满文书书信,还有些不少卷宗。
是了,那日宫宴陛下封他为刑部侍郎,刑部任职,卷宗自是少不了。
干坐着也是无聊,她索性将宵夜放在一旁,绕到书案后瞧瞧近日城中有何大事儿。
刚绕过去,只是一瞥,便瞧见一封未收好的书信:
太子遇刺,贵妃膝下有子,宋太师乃清流之首,势大之下,野心难填。
如坠冰窖般浑身血液凝固下来,脊背更是止不住地凉。
吱呀——
随着门被推开,手中书信也飘飘落下。
落到一双黑色锦靴前。
黑色锦靴顿住。稍顷,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又将它捡起,于股掌折好,放回信封,压实。
宋司韫顺眼望去,难以置信:“你怀疑姐姐?”
男人抬眸,神色淡漠冷肃:“她嫌疑很大,不是吗?”
末了,又道:“太子若死,贵妃幼子便是唯一的皇嗣,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合情合理。但——
“不可能。”宋司韫冷声驳斥,“你有证据吗?”
“有。”
宋司韫猛然抬眸,死死锁住他刚从怀里取出的“证据”。
“这是在北疆时,我们截获的书信。”顾砚舟将书信放在桌面,按住,“与宋太师的字迹比对过,别无二致。”
“这又能说明什么?”宋司韫双手撑桌,逼近:“仿造笔迹,你最擅长了。不是吗?”
两人隔着条案对峙,视线紧锁。室内气氛凝滞,只余烛光焦躁跳跃。
半晌,室内忽然传出一声笑。
是宋司韫。
撑着桌面的手臂收回,人也悠然落到圈椅上,葱白指尖聊赖地拨弄着桌上书信。
渐渐地,唇角笑意更浓。
她收回视线,突然抬眼,失笑感慨:“顾小船啊顾小船,差点又被你骗了。”
话落见那人恍似不服地挑眉,宋司韫扯唇,视线落在最初那封信上,下巴微挑:“你故意的。”
“从何说起?”对面那人抬眸,好似真的在求她解惑。
宋司韫轻笑,又看向桌案侧边那一摞书信,“这么多书信,偏偏就那一封没封好,又偏偏让我瞧见了。顾小船,你说过的,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视线沿着桌边上移,在他眉宇鼻尖滑过,最后,落在那封被他摁死在桌面的信上。
“我赌这里面,”宋司韫抬眼,笑意不减,眉宇间满是志在必得,“没有信。”
顾砚舟垂眸,也看向那封书信。
半晌才道:“阿韫,你想看看吗?”
5. 第 5 章
宋司韫迟疑了。
嘴里软肉要被咬烂,许久才道:“看。”
此事无论真假,总得一观。
若真,便劝服爹爹辞官,无权,自无野心;若假……
宋司韫抬眸看向眼前男人那张随着烛光灰暗不断变幻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定告你个攀污之罪!
“你赢了。”顾砚舟抬手拿着信踱到蜡烛旁,眉眼缓和下来,“阿韫,我的确没有证据。但怀疑本身,就是一种证据。”
“即使本身无罪?”
“即使本身无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上位者的疑心,本就是世间最确凿的证据。
“我该怎么做?”宋司韫抬眼看向顾砚舟。
火光明灭中,他终于开了口:“宋太师书房密室中,还有一个上锁的房间。”
末了又道:“我进不去。”
宋司韫了然,“回门那日,我会想办法流苏,给你留出找钥匙的时间。”
话落只听见男人嗓音平静,“找过了。”
他转身看着她,补充:“除却宋太师身上,各处都找过了。”
“你敢私探?”宋司韫大惊,后又反应过来,“顾小船,你可知光是私探这一罪名就能让你先宋府倒下。”
“你舍得吗?”顾砚舟掀眸,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将她的挣扎犹豫尽收眼底。
没来由地,心底涌起一阵诡异的愉悦,可在她抬眼看来时,又迅速收敛。
“你说得对,我的确舍不得。”宋司韫坦然。
她怎么舍得用整个宋府去赌呢?
“我会助你。”眼睑微垂,缓缓出声:“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在密室查到的一切都必须向我坦诚,并于次日才能告知陛下与太子。”
“好。”
这般利索,反倒让宋司韫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秀眉微蹙,心中不禁起疑。
这一夜,两人揣着心事各自睡去。
次日无事,她索性睡久些。
起来时,屏风外的小榻已无人影,就连被褥也齐整叠在角落。
“起得还挺早。”她扫了眼,没在意。只唤雀梅梳妆,翠羽布膳。
话音方落,只见两人一溜儿进来,你推我攘,面露难色。
“怎么了?”宋司韫打着哈欠问。
“姑娘.....”翠羽嗫嚅半晌,终是开了口。
也是这时她才知晓,顾府早膳与宋府不同,不是一直在厨房灶上温着,随时起都可以用。
顾府父母双亡,无需晨起敬茶,她便贪睡了些。
谁知一觉睡醒,吩咐翠羽布膳时,那丫头赤红着一张脸说:“姑娘,姑爷说,早膳过时不候。”
“不让我吃饭?”宋司韫掀了被子,“走,我们找他去。”
不过片刻,主仆三人便气势汹汹地找到了在青竹院与兄长下棋的顾砚舟。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一向冷肃的眉眼都舒展开来,眼角眉梢都是少有的惬意。
可这惬意在看到她时,戛然而止,“你来做什么?”
心里憋着气,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宋司韫斜眼甩他,后又看向顾砚声,温声行礼:“弟媳宋司韫,恭请兄长福安。”
“不必多礼,”顾砚声抬手,笑得温和,“大家都是一家人,你随砚舟叫我大哥便好。”
“多谢大哥。”
顺着话头应下,盈盈起身时却脚底一软,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几人乱作一团,就连端坐的顾砚声都起了身,好在翠羽手快。
发生在眼前,他不由关心:“弟妹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事,”宋司韫倚着翠羽摆摆手,声音虚弱:“只是昨日劳累,今日晚起了些,没赶上早膳而已。”
末了,她又低着头,十分善解人意:“不碍事的,怪我昨日未了解府中规矩。只以为如家那般,无论何时起,灶上总是温着膳食。”
说罢,还捏着帕子抹眼角。
怎么瞧怎么委屈。
“此话从何说起?明明是砚舟......”顾砚声刚要解释,转瞬明白其中关窍。
悠悠敛眸看向对面胞弟,沉了脸有些无奈:“砚舟,你忒过分。”后又看向宋司韫:“此次是我与你嫂子考虑不周,日后早膳会单独辟出一份送到瑞雪苑小厨房温着。”
“如此甚好,多谢大哥嫂嫂。”目的达成,宋司韫忙不迭地应下,眼角眉梢都是雀跃。
好一副天真模样。
顾砚舟手中棋子捏地嘎嘣响,目光如刀般刺向故作解语花的宋司韫。
她倒是能屈能伸。
心中冷笑,后咬着牙向兄长认错:“大哥教训的是,我这就亲自下厨补偿夫人。”
“夫人”二字,咬得极重。
若非咬字清楚,怕只当是在抓什么犯人。
若是旁人定惧得连声儿都不敢出,可眼前人不仅盈盈应“好”,更是弯了眉眼仿佛听不出他言外之意似得,“夫君请。”
狭长的瑞凤眼眯起,他再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久别四年再度重逢的故人。
与四年无甚不同,杏眸仍弯,脸上依旧带着未褪的稚气,便是再骄纵也不生厌,一言一行总让人觉得分外真诚。
可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狡黠,他也没有错过。
这人心里,憋着坏呢。
“好。”顾砚舟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拂袖起身,走至她身前,抬手搀她。
恶心人是吧?
垂眸打量许久,没动。只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身前人。
长身玉立,一身素衫,端得倒是文雅,怎么尽做些恶心人的事?
似是察觉到她的心思,顾砚舟眉头微挑,唇角笑意更浓,似是在说:
你先起的头。
可当手心真摊上一抹温软时,他却忍不住愣神。
似是手心触感太过惊奇,他忍不住捏了捏。
宋司韫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猛地转头看他。
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顾砚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视线在那分外白皙的小手上停顿片刻,后又缓缓离开,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身后,顾砚声看着二人背影,不禁感慨,“砚舟少年老成,行事稳重,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
彼时俞南枝正从里屋出来,见状也忍不住搭腔,“是啊。自我入府,砚舟便总是一副事事有谋算的熟稔模样。今日倒奇了,竟还诓骗我们。说阿韫一向不食早膳,不必等她。”说着,不禁失笑。
“可不是嘛。”顾砚声抬眼看她,也跟着笑。
两人目光相衔,清楚看见彼此眼底暗藏的欣慰。
两人心思,当事人丝毫不知。
刚出院门,尚未拐到回廊,宋司韫便一把甩开那张黏腻又布满茧子的手,颇为嫌弃:“够了啊,出了院门就别演了,你快去给我做饭!”
“我要吃蟹肉小饺、闲笋蒸鹅、四喜丸子、澄粉水团、桂花糖糕,还有城东李记冷元子和城西的青梅酒。”她掰着手指细细数着,话落又眯着眼催促,“快去吧。”
一连串的菜名听得人太阳穴直突突。
半晌才磨着后槽牙出声:“桂花糖糕是不是还要淋双份蜜浆才行?”
像是听不出他言外之意,这人还厚着脸皮点头,末了还白日做梦:“要是能在冰盆里冰上一两个时辰就更好啦。”
“宋司韫!”
再也忍不住,顾砚舟微微阖眸,压下满腔怒气,缓步逼近,一字一顿警告道:“莫要得寸进尺。”
“你的意思是,不去?”
“不去。”
“大哥,顾砚舟说他——唔唔”
“去!我去。”顾砚舟咬牙,眼如凌迟利刃,盯着手下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要挟的小人。
偏偏小人不觉,只在他松手后甩着帕子扶头上绢花,笑得得意,“那我便回瑞雪阁等夫君的好消息啦。”
才走两步似想到什么,又倒着脚退到他眼前叮嘱:“记得双份桂花蜜和冰镇哦。”
话落再不停留,缀着流苏的桃红裙摆在空中划出雀跃弧度,一跳一跳地消失在视野。
她身后,顾砚舟死死盯着,半晌都不曾动作。
有时候,凌风真觉得主子会被夫人气死。
譬如此刻。
他犹豫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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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试探出声:“主子?”
见人侧目,又问:“要去买吗?夫人还等着呢。”
越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恍若蚊呐。
闻言,顾砚舟转身,盯着他打量许久,语气不明:“凌风,你最近很闲?”
不待他开口又道:“把东西送到瑞雪阁后,就去宋府换青枫回来吧。”
纵使千般不愿,也只得,“是。”
凌风苦着脸,真恨自己多嘴。是府里睡得不好吃得不香吗?非要多嘴!
这下好了,只能去睡宋府门口老树,吃那噎死人的干饼了。
凌风耷眉臊眼,如游魂般飘出府外。
这日过得,十分畅快。
小憩之后,便吃到心心念念的各种美食,午膳晚膳也是府中厨子问过她喜好后做的,每一样都极合胃口。
只晚间回院时,盯着院中右侧角落失落了好久。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见。
顾砚舟顿顿转头,不自觉搓了搓手,步伐也渐渐加快。
月朗星稀,明日当是个大晴天。
洗漱后,宋司韫倚着窗户坐了好久,直到翠羽提醒三更,才躺下安置。
次日回门,果然是个大晴天。
一大早,顾府门外的轿夫仪仗就已备好,归宁的回门礼也排了整整一条街。
纵使见过颇多世面,出来时还是不免被这满街红惊到。
讷讷转头看向身旁人,眼底神色变幻不定,最终敛于睫下。
见她垂头,俞南枝只以为她不喜,忙挽着她解释,“阿韫,此次回门礼是砚舟主备,我就知你定会嫌他心不细备得不全。来,瞧瞧这几副头面,还有这镯子的水头,可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最好的,极衬亲家夫人。”
“嫂嫂费心了。”宋司韫笑着点头,心中温热。
自古以来,回门礼便是女子在夫家的脸面。嫂嫂作为顾府主母这般上心,本就表明了夫家态度。可她尤嫌不够,甚至还细心考虑到了娘亲,这怎能不动容?
上马车时,深深回头,瞧见她还扬着笑招手,叮嘱她早些回来。心下一暖,叠声应下。
只在车帘放下后,又问晚她一步上来的顾砚舟:“你没告诉嫂嫂今夜我们不回了?”
顾砚舟撩袍坐在侧边,淡声道:“晚些让青枫来传,莫叫人看出端倪。”
“也是。”宋司韫点点头,两人一路再没说话。
仪仗到宋府时,已是巳正一刻。
宋府二老在门口徘徊许久,好不容易瞧见影儿。马车堪堪停稳便迎过去。
先露面的是顾砚舟。
他本想先下来,可帘子刚掀开,便被一道喊着“爹娘”的残影挤了回去。
是以,迟了半步。
再下车时,只见宋府一家人欢欢喜喜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看见他,宋府二老脸上的笑僵了片刻,还是宋司韫反应快,直接吩咐他盯着回门礼进府,自己却左一个右一个挽着进府。
顾砚舟愣在原地,半晌没想出如何反驳。
直到午间用膳,她又吩咐他夹菜时,他才反应过来,“你现在使唤我是越来越顺手了啊?”
“不乐意就算了。”宋司韫杵着筷子,斜眼觑他。说着就自己去够,够不到又将火撒到他身上,“顾小船,你真小气!”
话音刚落,碗里已多出那个心心念念的丸子。
面上一喜,刚要说话,就听见身旁人的调侃:“吃吧,宋小猪。”
猛地抬头,鼓着脸瞪他,眼角眉梢都燃着火。手下动作更是凶残,筷子狠狠插住丸子,下嘴也狠,好似嚼的是他。
这幅模样......
更像猪了。
不禁失笑,垂眸掩住憋不住的嘴角,只又给她夹了个丸子。
午膳就在宋司韫单方面的眉眼官司中过去。
午膳后,宋家二老便带着他们在院子转。
走到宋司韫曾经住的院子时,一踏进门,他就没来由地直直看向院中右侧。
那里与瑞雪阁,确有不同。
视线落在眼前天地,瞧着身侧人面上掩不住的欣喜。
顾砚舟沉默片刻,再抬眸时,俨然已有主意。
6. 第 6 章
午后暑气重,几人转了转,便各自回房。
宋府二老本给顾砚舟安排了客房,可刚一开口,便被他驳了回去。只说不必麻烦,他跟着夫人住秋水苑便是。
更奇怪的是,阿韫竟应允。?!
宋夫人反复确认数次,皆得应允后,心下更是震撼。
阿韫这是,倾心了?
二老揣着满肚疑惑,回了水榭居。
晚膳在福膳斋举行。
婢女来传时,宋司韫和顾砚舟对了个眼神才跟上。
路上,她故意落婢女几步,扯着身边人衣袖提醒:“待会按我们商量好的来。我借诉苦与爹爹喝酒,他醉后我拉着娘亲好让你单独送他回房,届时你抓紧时机搜钥匙。”
见他点头才放下心来。
不多久就到了福膳斋。
两人刚进门,只见宋司韫一个扭身,就是怨气十足的一瞪。不待他反应过来,她又憋着气坐到宋母旁边。
许是坐得急,椅子划的刺啦响。
顾砚舟一愣,刚想跟上,就见她抬手指着对面,怒气冲冲道:“不许过来!你不是说坐我身边还要布菜伺候我不乐意吗?那你去那边,离我远远地!”
边控诉边鼓着眸子瞪他。
宋府二老左看看右看看,对视一眼,没敢搭话,默契低头。
晚膳气氛,堪称恐怖。
桌上,宋司韫也不说话,只黑着脸闷头喝酒。宋夫人拦不住,索性一个劲地夹菜让她少喝些,宋太师看她实在苦闷,本不饮酒的他豁出去了,大手一挥,也摆上了酒杯。
不过出去派人传个话的功夫,再回来,桌上已倒了一个。
宋太师趴在桌面,任宋司韫怎么摇都不醒。
“爹爹酒量真——”
她醉醺醺抬眼,拉着宋夫人,话说到一半正好瞧见刚吩咐完事情进来的顾砚舟。
浑身酒气一凝,舒散的细眉也瞬间打结,拎着酒壶指着他对宋夫人撒娇:“出去!娘,让他出去!这是我家,顾小船这浑蛋怎么进来的?让他出去!我不想看见他!”
醉鬼比宫里的陛下娘娘还难伺候,讲不通道理只能顺着。
是以宋夫人只得搂着她好生哄着,又转头对着顾砚舟满脸歉意:“顾侍郎,阿韫说的醉话你别在意。你看我也脱不开身,不如就劳烦你帮忙把我家老头子送回水榭居?”
“丈母多虑,这都是我该做的。”
说着,已走到宋太师身旁蹲下,将他双手搭在肩上。
起身时忍不住看了一眼宋司韫,本想给她使眼色不成想又是一顿骂:“看什么看!你怎么还在这儿?天天来我家缠着姐姐,烦不烦啊!那是我姐姐又不是你姐姐,赶紧滚!”
得,有这演技您就该去梨园或者高门大院唱戏,我顾家后宅清净,还真是委屈您了。
心中不断腹诽,脚下动作却是没停。
水榭居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婢女引至院门口,他便让人退下。独自将人背入房内。
夏日炎热,又因太师清廉,入夜后,水榭居除却两个看门丫头,其他人皆放回去歇着。
这些,青枫早就打探清楚。
换句话说,也就是,此刻整个水榭居内,只他和太师二人。
将人放到榻上,几番试探确认并无假装后,才开始找钥匙。
钥匙藏在腰带暗格里,极隐蔽。
他搜了好几遍才找到。
拿到钥匙后便又按照青枫给的路线,前往书房密室。
书房密室是由壁柜上一个青瓷花瓶打开。大婚那日,青枫早来探过。
此时顾砚舟进来,自然顺通无阻。
很快,他看到了密室内那个上锁的门。
藏在一箱书画后,还伪装成窗户,极易被忽略。
右手拿着钥匙,左手悄悄握住腰间软剑,以防机关。
他做了万全准备,可在门开时,一切都是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顾砚舟才回过神来,将东西小心理好放回原位。
蹑手蹑脚地退出密室、归还钥匙。
直到出了水榭居,他都还没反应过来。
宋府,竟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可同时,他也清楚明白:
宋太师,绝不可能谋逆。
毕竟,大宛皇位更迭,只在他一念之间。
心里揣着事儿,自也不辨方向。
待回了秋水苑才意识到,宋司韫还在福膳斋拖时间呢。
啧——
懊悔自己想事太过入迷,下一瞬迈步赶往福膳斋。
福膳斋内,宋司韫尚未尽兴,摇着早趴在桌上的宋夫人,嚷着快起来。
可无人搭理。
无趣地砸吧嘴,又拎着酒壶往外走,似要找人喝酒。
翠羽雀梅拦不住,只得一左一右紧跟着,护她平安。
可在鹅肠拐角,还是没看住。
只听得一声“哎呦”,两人再看时,便是姑娘往后摔的身影。
“姑娘!”心下一慌,忙跑着去扶。
有人却是先她们一步将人拉住。
雪灰色的衣角,是男子的长袍样式。
“糟了。”雀梅是衣饰行家,不过一片衣角,便看出是男子。
下一瞬,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一旁翠玉闻言,也立即警惕,“此事定不能让旁人看见。”
说罢,便寻借口要将院中人遣开。
可在听到那人疑惑的“怎么喝这么多”时,又顿下脚步,转了笑脸回来将雀梅拉走。
雀梅也认出此人是谁,只扬声道:“姑爷,姑娘喝醉了,便由您送她回院,我二人先行回去备醒酒汤。”
暗影丛丛中,得一声轻“嗯”。
两人欢喜退下。
缠着紫藤花的亭下,蓝紫交衔中,顾砚舟盯着手里拎着酒壶傻笑的醉鬼。
真不知如何作好。
偏那醉鬼不知,还提着酒壶抵他下巴,笑盈盈问他:“你是何人?生得这般俊俏。”
说罢又自顾自晃晃脑袋,似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手轻点在他鼻尖,满是恍然:“啊,我知道了,你莫不是宣义候世子?既生得这般俊俏,嫁你又何妨?”
垂眸瞥着鼻尖不安分向下滑的细指,顾砚舟终是黑了脸,“宋司韫!”
手下略微用劲,将她拉近几分,逼迫她昂头,“你看着我,我是谁?”
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在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句“宣义候世子啊,我知道”时,竟诡异地气笑了。
“好。”顾砚舟点点头,再没了耐心,只蛮横地将她箍在怀里,俯身低语,眼角眉梢都是恶劣,“就这么想嫁宣义候世子?真是可惜了,你的夫君是我——顾府二公子,你最讨厌的顾砚舟。”
“顾砚舟”三字咬得极重,生怕她听不清似的。
果不其然,听到“顾砚舟”三个字,她脸色陡变,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不!我不嫁!我才不要嫁顾砚舟这个浑蛋!从小他就缠着姐姐,为了打发我,还模仿夫子笔迹骗我留堂罚抄,只为了和姐姐去看皮影戏,他就是个——”
说着说着身下陡然一轻,天旋地转过后,只觉自己高了许多,仿佛抬手就能碰到天。
她好奇地看了两眼,继续絮叨:“他就是个浑蛋!还有那份糖糕,那是姐姐买给我的!凭什么他也有份!更可恶地是,姐姐那么喜欢他,可他呢?在得知圣旨要招姐姐进宫时,竟然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宋司韫气愤地锤肩,丝毫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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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人死活自顾自道:“他就是个懦夫!胆小鬼!明明爹娘都默许他是姐夫了,可在姐姐危难之时,他却将姐姐抛在深宫,连个解释都没有跑去北疆了!”
说到这儿,手里又猛地一甩,恶狠狠道:“我当初就该一马鞭抽他脖子抽死他,抽胳膊上还是太轻了。”
“就该抽他脖子,抽.......”
渐渐地,声音没了。
顾砚舟垂眸看着脚前因她一挥掉落在地碎成几瓣的酒壶,久久不曾动作。
脑中不可自抑地想到四年前出征的场景。
那夜天很沉,很黑很黑。
北疆战士吃紧,太子代替陛下亲征以振军心。他作为太子伴读,自不可推卸。
那日大军刚出城门,就有小兵传话,说有人找他。
今日出征他连兄嫂那边都没来得及说,能是何人找他?
正思虑着只感觉一道劲风从耳边滑过落在左臂,火辣疼痛过后,便是少女蛮横的谩骂:“顾砚舟你浑蛋!你就是个懦夫胆小鬼负心汉!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来日京都再见,我一定打死你!”
说罢又离开。
来去只有数息。
他认得那匹马。
是他特地从马厩选了两匹一模一样的送给宋府两位小姐的。
前几日,他还在教她们骑马。
学的真快,都敢自己骑出来了。
顶着众将士疑惑的目光,他忽地生出这般不合时的感慨。
见她安全进了城门,他才对着全军拱手道歉:“对不住,因顾某私事耽搁行军。”
马车内,太子殿下率先出声替他解围,并勒令再不许提这事。纵使众将士满心疑窦,也只能在心里挠痒痒。
那件事,他从未解释过。
是以,连殿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一个女子冒着声名尽毁的风险也要追出来找他。
想到这儿,顾砚舟忽地垮了肩膀。
那件事,他的确有错,可他——
不悔。
纵使再来一次,他也不会以整个顾家为赌注。
这是十三年前爹娘相继去世、兄长也为寻他断了一条腿仕途再无可能时他起的誓。
终生不变。
月色泠泠,最是无情。
顾砚舟抬腿迈过地上的碎瓷片,朝秋水苑走去。
这一路,真的很长、很长。
翠羽雀梅的醒酒汤都放温了,才瞧见二人身影。
瞧他神色不对,两人也不敢多言,只伺候姑娘用过醒酒汤安置后,又引着姑爷去了客房便也歇下。
月上柳梢,迷迷沉沉时,守夜的翠羽突然感觉床上有动静。
揉着眼睛回头,还未起身就看见自家姑娘一双眸子生亮,绷着脸问:“顾砚舟呢?”
翠羽吓了一跳,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哆嗦着指了左边,“姑爷在客房歇着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宋司韫掀了被子,起身穿鞋,披着外衫临出门时又叮嘱:“去床上睡吧,地上不舒服。”
话落便气势汹汹出门。
翠羽关上门,还没回过神就听见“砰”一声巨响,心头又是一惊。
得,不用睡了。
已经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
那厢,宋司韫憋着火破门而入,瞧见在榻上睡得正香的顾砚舟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顾砚舟,你说话不算话!”
一把掀开他被子,见他看过来,又道:“说好的查完要告诉我消息,如今消息呢?”
默默松开腰间软剑,疲惫地揉着眉心解释:“你醉成一滩烂泥,我如何告诉一个酒鬼?”
“所以我来啦。”把他往里推了推,宋司韫坐在床边,追问:“如何?我宋府可是无辜?”
7. 第 7 章
“无辜。”顾砚舟点点头,应着便要继续睡。
得了准话儿,宋司韫弯了眼,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抖擞起来,“顾小船,如今既查出我宋府无辜,那你之前几番攀咬,可得算算账了。”
“算账?”眼前人坐正几分,好笑地看着她,“来,让我看看宋二小姐要如何算。”
瞧不起我?
宋司韫斜眼睨他,施施然往后仰倚着床围,懒懒开口:“伪造证据诬陷朝廷重臣,其罪一,当诛;私探太师府,窥太师书房机密,其罪二,当杖责流放。”
“顾砚舟,你认是不认?”
话落见他沉默许久,沉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只闻得一声轻笑。
“呵——”
顾砚舟抬眼,直直望着她,“宋二小姐说我诬陷,可有证据?若是空口白牙,顾某反要治宋二小姐一个攀诬之罪;至于私探一事——”
说到这儿不禁一顿,鸦羽般的睫毛低垂片刻,复又紧盯着她,缓缓道:“阿韫,你我是共犯。”
“杖责流放,你亦逃不过。”
刚睡醒的嗓音还带着些沙哑,伴着床头昏黄烛光,更显蛊惑。
宋司韫渐渐瞧出了神。
她知他皮相素来不错,自小也是个讨喜的白玉团子;再长大些抽条后,便更显儒雅,一举一动如玉公子,也曾是都城无数闺女的梦中郎君。
只是她们不知,长得这般俊俏,人却是个无赖!
早在他问“可有证据”时,她的心神便随着烛光“噼啪”轻炸回了脑中。
此刻更是越听越傻眼。
那封伪造信早被他烧成灰,拼都拼不起来,她去哪儿找证据?
“顾砚舟!你耍赖!”宋司韫鼓着眸子瞪他,怒骂。
眉头轻挑,自是不认,“与其骂我,宋二小姐不妨早些休息,或许下次还能机敏些。”
说着便展了胳膊伸懒腰打哈欠,直直往下躺。
可惜,天不遂人愿。
刚倒到一半,便被人拉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懒散抬眸,静静瞧着眼前执拗犟种。
淡然迎上他的目光,再不打盲语,直接道出自己真正来意:“告诉我,幕后之人是谁。”
见他不语,宋司韫又道:“顾砚舟,这对我很重要。那人既能误导你们将目光放在宋府,难免他自己不会对宋府动手。就算是看在往日我父母对你不错的情分上,告诉我。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间,是肉眼可见的焦急恳求。
但——
“抱歉。”顾砚舟垂眸避开那双莹亮的眸子,拂开她的手,道:“此事危险,你不参与,便是对宋府最好的保护。”
他说着,翻了个身,避开那灼人目光。
“当真半点不说?”
沉默。
“即使我这般求你?”
“唉——”
长叹之后,满是无奈:“阿韫,别问了。”
盯着他别过去的后脑勺看了很久,半晌豁然起身,一把抽走了底下的枕头。
随着一声“咚”响,传来的还有少女染怒的嗓音:“你不说,我就自己查。”
“顾砚舟,你可得藏好些,莫要露出马脚。”
顾砚舟捂着脑袋坐起来,疼得呲牙。
借着床头烛光,看出她身影渐远,许久又蓦地喃喃:“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咝——”
这一夜,他是枕着胳膊睡的。
翌日用早膳时,瞧他胳膊不利索,宋司韫瞥了眼,还骂“活该。”
一顿早膳,明眼人都能瞧出的不对付。
凡是顾砚舟想吃的,宋司韫都让侍女拿走,最后,只喝了一碗小粥。
一旁,宋夫人和宋太师小心觑着,对视一眼,没敢吱声。
只在送二人上马车时,宋夫人没忍住,拉着自己女儿苦口婆心道:“阿韫,夫妻间使些小性子未尝不可,但莫要太过。砚舟毕竟是你的夫君,你也该对他好点,出门在外给他留点面子。”
末了又小声叮嘱:“像昨夜那般点名道姓地骂,可是万万不许了。旁的不说,单是这名声就不好听。”
瞧她眼睛左右打转,便知压根没听进去。
宋夫人深吸口气,抬手替她理胸前衣领,用劲拽了拽,见她看过来才道:“我觉着砚舟对你还算上心,也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听下人说,昨夜醉酒是他背你回去的?你二人虽说是陛下赐婚,但夫妻情分本就不是一朝一暮的事。他既有意同你好好过,能忍你至此,你也该收敛点对他好些。日后莫——”
正说着,余光瞧见前方已在行礼道别。到嘴的啰嗦一顿,只化作一句:“总之你收着些,莫叫人寒心。但也切记,莫委屈了自己。”
话音刚落,只见宋司韫忽地“扑哧”笑出声来。拉着她的手,哭笑不得:“娘,那你究竟是让我收着性子憋屈还是让我撒出去别委屈自个儿啊?”
“这……”宋夫人哑口沉思,一时竟是自己也说不清了。
见状,她笑得更欢。
清晨阳光总是绚烂,只一抬眼,就再也移不开。
金光薄雾里,少女笑眯了眼,嘴巴大敞着,无半点规矩。可瞧着,让人也不自觉跟着笑。
她总是这样。高兴大笑时总让人也忍不住跟着弯唇;可不高兴时,又总能气得人牙根痒痒。
这点,顾砚舟深有体会。
思及此,唇角笑意稍敛。
一抬眸,正好对上宋太师揶揄的目光。
沉默一瞬,眼角瞥见宋夫人和宋司韫要过来了,忙岔开话头迎了过去。
临到二人上了马车,宋夫人都还没想明白那个问题,愁眉不展。
只以侧头便瞧见她满面愁容,宋太师不禁疑惑,“夫人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宋夫人抬头看他,叹着气将方才宋司韫所问说了出来。
“就这事?”宋太师不禁失笑,揽着她宽慰,“夫人你就别操心了,阿韫脾气虽大,可也是懂分寸知进退的。他们夫妻间打闹呢,无须担忧。”
说着抬指捻开她眉间褶皱,勒令她莫再忧虑。见她点头好似宽心,可一双眸子仍不舍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宋太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拉着她进府。
马车上,宋司韫坐在主位,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话本子,摸空了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常坐的马车。
是顾砚舟的马车。
昨夜本就没顺下去的气儿又燃起来,瞥着一旁闭目养神的顾砚舟,更是恼火。
一声重哼,两眼一闭,学他装碍眼。
只她不知,在她闭眼后,那人却是慢慢睁开了眸子。
视线落在她方才摸空的地方,沉思许久。
半晌,又悄然阖眸。
马车寂静,一路无话。
待回到顾府时,已是巳时三刻。
两人才下马车,尚未进府,便见兄嫂急匆匆跑过来,满脸严肃:“砚舟,太子殿下来了。”
“已等有半盏茶的时间。”顾砚声补充道。
见他神色一凝,匆匆就要往正厅赶,忙又叮嘱:“殿下说在书房等你。”
脚下一顿,默默拐向瑞雪阁的方向。
他身后,宋司韫鬼鬼祟祟就要跟上,临门一脚却被俞南枝拉住,“阿韫,今日炎热,你陪我去厨房做些冷饮子吧。”
宋司韫推脱不掉,只得应下。
一旁顾砚声见状,忙拄着拐抬步跟上,“我跟你们一起。”
顾府厨房内,俞南枝顾砚声二人忙着捻泡了一整夜、天未亮就上锅蒸的红豆时,她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捣冰。
眼睛也一个劲地往外瞥。
怎么瞧,都是心不在焉。
心思不在厨房,自然也没瞧见身后兄嫂揶揄的眼神。
俞南枝最先发现,戳了戳一旁闷头捣锤的顾砚声,示意他看:“瞧瞧,这才分开多久,就念起来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温润的眉眼稍弯,低头看着身侧笑靥如花的妻子,悄声道:“你我初成婚时,不也这般?我不过——”
见他还要再说,俞南枝一把捂住他的嘴,羞声骂:“老夫老妻了,说这些也不害臊。”
不待他应声又忙岔了话头喊一旁望眼欲穿的宋司韫:“阿韫,碎冰如何了?”
边说边往那边走。知她羞恼,顾砚声低头,无声抿笑,片刻又继续捣红豆。
不一会儿,便见她取了三碗碎冰过来,又用瓷勺舀了一旁捣好的红豆沙,淋过蜂蜜后放到托盘递给宋司韫,笑眯眯道:“去吧。”
说罢见她满头雾水,又抿着笑为她寻借口,“酷暑炎热,冷饮子做好也当送予殿下和砚舟尝尝。我这边脱不开身,阿韫可愿跑一趟?”
“愿意!”宋司韫脸上一喜,忙接过托盘,巴巴往瑞雪阁赶。
瑞雪阁距离不远,不一会就到了。
侍卫进去通传,她便站在门口等。
夏日炎热,得知她是来送蜜沙冷饮子时,慕景珩忙招手让人进来,还有闲心调侃好友:“你这新妇对你当真用心,本殿今日也是沾了你的光啦。”
闻言,顾砚舟扯扯唇,并未点明宋司韫的真实目的。
她进来,自不只是送个冷饮子那么简单。
果然,冷饮子放下许久,她都不提出去。
只自己端着一碗冷饮子挑了个离冰盆近的地方坐下,小口吃着。一双眸子也贴着地,半点不敢抬。
那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顾砚舟瞧的稀奇,便多看了两眼。
慕景珩也瞧的稀奇。毕竟四年前那一面,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
难不成她私下如贵妃宋司姝一般娴静?若真如此,未免太过规矩古板。
他细细瞧着,满是打量。
两人眼神实在是不遮掩。便是低着头,宋司韫也能感觉到明晃晃的打量。心中不由嘀咕二人怎么回事,就不能当她不存在继续说重点吗?
可她若想留下,便只能继续装模作样。
是以,只能装傻,继续吃。
红豆和蜂蜜的清甜在空中散开,又夹着沁人的凉气,慕景珩终于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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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子。
凝视许久,才起身拿了一碗细细品着。
而顾砚舟,却从始至终没动半步。
即使慕景珩说冷饮子不错催促他也尝尝,他仍是不动。
一双锐利凤眼只紧紧盯着装傻充愣难得乖觉的宋司韫。
见她一碗冰饮子见了底,才似笑非笑开口:“夫人可还有事?”
宋司韫头也不抬回道:“吃冰饮子。”
眉头几不可查一挑,努向托盘,又道:“夫人,这碗当是我的。”
宋司韫陡然抬眸,正对上男人逗弄的眼神,霎时了然。压着怒反问:“非要赶我走?”
“我与殿下商议机密,夫人不便留下。”
“若我偏要呢?”
“窃听机密,绞。”
话落见她脸色一白,顾砚舟垂眸掩下其中趣意,劈手夺过她手中空碗搁至桌面,笑的温和:“当然,阿韫是我夫人,我自会求殿下留你全尸体面。”
“顾砚舟!”
宋司韫狠狠咬牙,拿起桌上空碗往托盘重重一砸,后又转头看向一旁吃的正开心的慕景珩,“殿下吃着可好?”
后不待他开口便不由分说地拿走他手中冷饮子,笑吟吟行礼:“冷饮子贪多不好,殿下当是用够了。既如此,臣妇便不打搅了。”
说完不顾慕景珩挽留的手执着托盘气冲冲退下。
她不知,身后慕景珩默默缩手,悄声嘟囔:“我还没吃够呢。”
顾砚舟收回紧跟她的目光,幽幽看向身旁好友:“殿下,今日臣刚踏进门,你便炫耀东街的酥山有多好吃,还说您又一口气吃了三份。”
“那也没吃够。”几乎是话尾衔着话首,慕景珩别过脸,莫名心虚。
片刻,又端了神色,说正事:“砚舟,你方才所言可当真?”
琥珀般的眸子亮闪闪地盯着他,说是求证,不如说是望他否认。
可惜……
“臣所言,绝无半句虚言。”顾砚舟垂眸,绷着脸点头,提醒:“大宛向来立贤不立嫡,是以我们都忘了当年自请远赴利州现已安分多年的安王殿下。”
说到这儿,他顿了片刻才道,“也是这一次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们目光都放在贵妃身上,反倒忽略了比小皇子更有能力、更有威望的安王殿下。”
“殿下若出事,小皇子年幼不堪重托。届时,便只有陛下曾经的大皇兄,如今的——安王殿下。”顾砚舟眸子微眯,看向身旁怔愣的慕景珩,话语间渐渐泛出危险。
“可他甚至都不在京都,如何能……”慕景珩回神,试图反驳。
他小时,大皇叔对他还是很好的。
彼时父皇管得严,他又贪玩,每次犯错都是大皇叔替他说情。甚至还背着皇爷爷和父皇,偷偷带他出宫完,还给他买零嘴。
他第一次吃酥山,就是和大皇叔一起。
便是此时,仍能忆起两人围着街边摊贩小桌吃酥山的场景。
怎么会……
惯来谦和儒雅的眉宇高高隆起,眼中弥漫的,俱是难以置信。
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顾砚舟起身,拍了拍好友肩膀,无声的安抚。
此后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暮时,宛如石像枯坐许久的人才开了口:“砚舟,先查吧。待有了实证,我再转告父皇。”
迎着好友恳求又暗含希冀的目光,半晌,他才缓缓应“好”。
慕景珩笑了,起身告别。
彼时,俞南枝正好派人来问太子是否留下用膳。
两人撞在一起,向来温和有礼的太子第一次无视了身旁跪着请罪的人,如游魂般荡出顾府。
顾砚舟瞧着,也沉默下来。
凝了片刻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底下人,吩咐:“起来吧,告诉嫂嫂,不必,太子已然回宫。”
“是。”小厮应着就起身去回禀。
其实就算他不回禀,俞南枝也已知晓。
太子虽是微服出宫,未摆仪仗,但府内进出,都有人禀。
是以,她一边低斥顾砚舟不识礼数向太子请罪,一边又担忧二人可是闹了不愉快。
不然太子殿下怎会是这般落魄神情?
晚膳时,她便问了出来。
她一出声,坐在顾砚舟身旁的宋司韫就竖起了耳朵,试图捕捉些什么。
可惜入耳的,只有“无甚要事”四个字。
颇为无趣地撇嘴,安生用饭。
用完晚膳,便各自回房。
两人一道回瑞雪阁,在院门处,顾砚舟略顿了脚,停了许久。
直到瞧见身侧人狐疑瞪他多次,再不耐烦迈步进了正寝时,他才指着院中右侧角落吩咐:“明日请几个工匠,在那儿搭架秋千。样式装扮,我晚些画给你。”
青枫刚要应下,就听见主子又道:“早些去找,卯正便动工。”
一旁今日才随着回府的凌风早便知夫人每日需睡到巳正,闻言犹豫片刻,试探开口:“主子,夫人——”
刚起个头,便被扫过来的目光打断。随即转了话头,“是,明日我亲自盯着,定让他们卯正准时动工!”
8. 第 8 章
翌日一早,宋司韫便被一阵咯吱咯吱的嘈杂吵醒。
起初只以为是顾砚舟动身上朝,想着一会便好,索性翻个身用被子闷着继续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热醒还是闷醒,总之就是醒了。
猛地掀开被子,脸上是说不出的粘腻,头发里也潮的难受,耳边还充斥着片刻不停的咯吱嘈杂。
宋司韫再也忍不住,爆了脾气,“大清早的,谁在吵!翠羽,赶他们走!”
翠羽犹豫着,半晌才懦懦出声:“姑娘,赶不走……”
话落迟疑半晌又道:“姑爷的人盯着,早先去过了,赶不走。”
闻言宋司韫无奈闭眼,烦躁地掀了被子,“我去看看。”
她未梳妆,穿了外衫便往外走。
院内,凌风正坐在树荫下盯着工匠们干活,远远地就瞧见翠羽,头也不抬便道:“别赶了,主子交代的,我也做不了主.翠羽妹妹,你还是回去吧。”
“哦?那你们主子呢?我找他。”
不一样的声音?
凌风抬头,正对上宋司韫带着笑的杏眼,只那弧度怎么瞧着有点冷呢?
大热天的,凌风不自觉搓了搓胳膊,抬头看了看时辰讪讪道:“此时辰时一刻,主子应该下早朝回府,在古味厅用膳。”
得了自己想要的,宋司韫再不迟疑,扭头就往古味厅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来时,正好撞上身着黑领紫色朝服、腰配金鱼袋的顾砚舟。
与硬装儒雅的白色相比,其实宋司韫一直觉得他更适合黑紫这类深色。
他五官生得锋利,偏偏嘴角带柔,穿白色虽不难看,但总觉得莫名违和。如今瞧他着朝服,才知那违和来自何处。
“很适合你。”宋司韫上下打量许久,由衷赞道。
难得听她说好话,顾砚舟不由意外,刚要说话又听见她鼓着腮帮子质问:“你又在院中搞什么名堂?一大早叮里哐啷扰我美梦!就不能让他们巳正再搞吗?”
说着还叉腰,显而易见的恼火。
顾砚舟垂眸,瞧着气到眉头都叠起小山的某人,喉中没来由地溢出笑。
迎着她不解的目光,顾砚舟抬指将她戳远了些,迈步进厅时,悠然开口:“不能。”
!!!
宋司韫站在门口忍了又忍,才拾掇好表情,勉强挤着笑迎上俞南枝热络的笑脸。
早膳后,她实在不想再跟顾砚舟共处一室,索性带着翠羽雀梅去了云府。
一进门,就得了一声侃:“冬雪来报时,我还当她诓我。每年夏日离了冰盆便活不了的人,今儿怎舍得出门了?”
“别说了。”宋司韫摇着团扇在她身旁坐下,语气耷拉:“我实不想看见顾砚舟那个混账东西!你不知道,他如今为了不让我睡懒觉都开始拆院子了!”
抬手将团扇递给翠羽,宋司韫满声抱怨着,末了又瞧见好友拎着玉臼捣鼓个不停,桌上还摆了一溜儿的小碟。
一个扫眼便知晓她在做什么。
垂眸看了看自己指尖,还是大婚那日染的大红色。如今瞧着,心中无端犯恼。
“帮我也调一份。我这指甲看着就生气。”
云晚荞抬头,飞速看了眼她红彤彤的指甲,忍不住打趣:“别啊,红色好看,喜庆~”
话落就看见好友捏了拳头,作势锤她,“你也笑话我!”
眼瞧就要炸毛,云晚荞再不敢逗,忙按下她握拳的手,哄道:“给你调给你调,不过你这指甲上的色得先洗掉。”
“秋蝉,拿杏仁油来。”
不一会儿,身着杏色衣裙的秋蝉便端着铜盆进来,一旁雀梅见状忙挪了个矮凳放在宋司韫身前。秋蝉颔首朝她笑,后又在宋司韫面前蹲下,“姑娘,手。”
宋司韫抬手搭到她掌心,由她帮着洗蔻丹,眼睛却一直落在桌面上,嘴也没闲着,一会让这个多加一点,一会又让那个少放一点。
唠叨着唠叨着,动手的云晚荞不耐烦了。玉臼一撂,不干了,“来,你自己来,我索性是调不出你想要的颜色了。”
见她真恼了,宋司韫忙软着声撒娇,不再逗她,“别啊,好荞荞~我不说了,你调你调。只要是荞荞调的我都喜欢~”
“这还差不多。”说着又捡起玉臼。
“就知道荞荞最好啦!”宋司韫歪头冲她眨眼,得她一白眼才消停。
不一会儿,指甲便洗干净了。
两人躺在贵妃榻上由婢女伺候着染蔻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忽地就聊到七日后的皇家别院避暑。
云晚荞问她去不去。
只是她没听顾砚舟提过,便说顾家若跟随,她定是要去的。
染蔻丹需些时辰,先是将调好的汁液敷在指甲上,以布包裹四个时辰才能上色,若想深些,重复便是。
好在宋司韫喜欢浅色,不然今儿晚上都别想回去了。
她还想着问一下皇家别院避暑呢。
染完已是申时末,瞧着已经躺在贵妃榻上睡着的好友,宋司韫把她摇醒,道:“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啊。”
话落见她一脸懵,又贴着她额头将她摁了下去,“睡吧,就是跟你说一声。”
说完便离开,只留云晚荞一人眨着眼发懵。
她刚醒,脑子还没转过来,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出许久。
尽管如此,她仍想骂:“有病吧?”
身旁伺候染指甲的秋蝉抿着嘴偷笑,准备吃食的冬雪也不禁弯唇。
那边,宋司韫早上了马车。
掀开窗帘,借着夕阳,欣赏自己指甲的新颜色。是极浅的粉色,还带点橘,阳光下亮亮的。因她染的浅,指甲竟意外的清透。
怎么瞧,怎么满意。
好心情维持了一路。
回到瑞雪阁没看见顾砚舟时,心中更喜。
正要回房,身旁雀梅陡然拉住她,惊呼:“姑娘,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时,宋司韫也愣住了,“这是……”
她犹豫着往那边走,瞧着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物件,脸上喜意弥漫,坐了上去。
一旁翠羽也掩唇惊呼,十分意外:“这竟和姑娘院里的秋千一样!”
稍顿片刻便又了然,抿着笑和雀梅绕到身后边推边调侃:“姑爷真是有心了,只前儿看过一次竟就能做出来。”
“是啊!”雀梅也跟着附和,“姑爷对姑娘当真是用心。”
宋司韫默默听着,没说话,只让她们推高点。
顾砚舟一出书房门,便听见一串儿嬉笑。
循着声儿望去,正是宋司韫主仆三人。
宋司韫和翠羽坐在秋千上,雀梅在后面推,末了两人还嫌不够高,说她没劲儿。
许是实在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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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羽跳了下来,让雀梅上去,她来推。
她显然也是没劲的,不一会儿便得几人调笑。
嬉闹中,宋司韫跳了下来,让她俩上去,两人倒也不推脱。
只见秋千后,宋司韫憋足了劲,没推动。
她茫然抬头,瞧那两人都不在意时,又悄悄缩了脖子,挽起袖子,再来!
仍是一动不动。
秋千上的两个人好似也回过味来。
不知她俩说了什么,只瞧见她们偷笑这就要下来,又被那不服气的小人按了回去。
待两人坐好,她又气昂昂地绕到秋千后。
可真是个犟种。
瞧了许久,顾砚舟只得出这么个结论。
心中莫名涌起一阵轻松,随后抬步走了过去。
那边,宋司韫铆足了劲,非要向翠羽雀梅证明自己有的是力气。
深吸一口气,憋住,用劲一推!
动了!
秋千上翠羽和雀梅欣喜惊呼,待慢慢降下来,两个人齐声夸赞:“姑娘真厉害!比翠羽/雀梅还厉害!”
“那当然,本小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宋司韫环胸仰头,颇为自得。
可半晌没听见她们下一句,不由睁眼,只瞧见二人站得笔直、满脸骇然地盯着她身后,“姑爷。”
!
宋司韫大惊,讷讷转头。瞧见近在咫尺的顾砚舟,一愣,连连后退稳住身形。
眼神飘忽半晌才道:“谢谢。”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顾砚舟垂眸,藏着坏调侃:“现在不怪我扰你清梦了?”
“那是两码事。”宋司韫别过头嘴硬,半晌又撇着嘴嘀咕:“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她声音不大,奈何顾砚舟耳力极佳。
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后面秋千上,“阿韫,我若帮你推秋千,你可能宽宥一二?”
眼前人终于正眼瞧来。
两人相对片刻,又见她一声轻哼,扭身往秋千走去,坐好后又拉着翠羽雀梅上来。
待三人都坐稳,夜色下的少女才偏头,道:“看你表现。”
说着指尖还打了打侧边绳子。
意思不言而喻。
顾砚舟了然,迈步上前。
他力气极大。
纵使秋千上坐了三个人,也毫不费力。
觉出这些后,宋司韫索性玩开了。
只一个劲地催他再高点。
随着她一声声催促,秋千也越飞越高。最后一次竟绕着杆子转了过去。
宋司韫吓了一跳,急声喊停。
顾砚舟笑眯了眼,瞧她惊叫着从自己眼前飞回去。
乌黑发丝从面中划过,落在唇间,有些痒。耳边似有什么柔软物什略过,来不及捕捉便已没了踪影。
只在衣领处留下点点红痕。
这是什么?
还没琢磨明白,耳边便传出一声怒吼:“顾砚舟!”
讷讷抬眼,是宋司韫。
不对,是捂着唇间溃口的宋司韫。
“一身蛮劲没处使是不是?”
宋司韫摊手,指着唇间溃口,抵到他眼底,质问:“让你推个秋千,你就要杀了我!本姑娘要是破相毁容了怎么办?你娶我?!”
视线缓缓落在少女红艳的唇间……
半晌,才含着笑开口:“不是已经娶了吗?”
9. 第 9 章
宋司韫有时候真觉得,顾砚舟有病。
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觉得自己也有病。
总是控制不住地去琢磨他说的那些话。
隔着屏风,望着睡在外面的顾砚舟。
其实今夜天很黑,她也看不清人。只有星点烛光彰显着他的位置。
以前从未注意过,好像他睡觉时,床头总是亮着的。
新婚夜红烛长明,亮得她都蒙着被子睡,他却大咧咧地面朝天,半点不嫌;在宋府时也是……
好似只要他在,周围总是亮堂的,便是应当避火的书房,蜡烛也并不见少……
宋司韫默默想着,心中有个大胆猜想——
难不成,他怕黑?
黑夜中,她捂着嘴笑弯了眼,满脸狡黠活像林中山狐。
直到进入梦乡,她都不曾发觉屏风后,假寐的顾砚舟。
察觉到那道打量视线消失,顾砚舟才缓缓睁眼,看向屏风后那道倩影,陷入沉思。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而然说出那句话的,也不明白为什么说实话还要挨一巴掌,更不理解为何自己不生气。
明明男儿面子值千金……
顾砚舟心中思忖,始终不明白。
半晌,终于寻到个借口——
定是自小被她跋扈欺负惯了!定是!
虽是这般想,视线却不自觉探向侧脸。久久才移开视线。
一夜好眠。
翌日巳正时分,瑞雪阁正寝内,才再次有了动静。
整个瑞雪阁也渐渐活了过来。
小厨房内人影攒动,翠羽指挥丫鬟端盆温水,又取了温热的羊奶,试过水温后才领着她们往里走。
边走还边回身吩咐:“早膳可陆陆续续摆上,对了,那边冰着的酥酪可别忘了,夫人每日晨起都没什么胃口,用过冰镇酥酪才勉强能用下饭。”
“翠羽姑娘放心,牢牢急着呢。”小厨房内一老婆子急声应下,说着就将盛着酥酪的瓷碗从冰盆里拿起来擦净叠到一旁的白瓷碗托里,招手指了个丫鬟让她送进去。
翠羽进院时,雀梅正在给她梳头。
听到动静,宋司韫偏头看了眼,将手递了过去。
先用清水净过,再放到羊奶里泡一刻钟。这个时辰,翠羽替她洁面并布膳,雀梅替她梳妆。
一刻钟后,将手上残留的羊奶按摩吸收后再净手用膳。
待坐到桌前,已是仪容完整。
早膳时,翠羽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姑娘,早间姑爷出府时吩咐府里准备准备,六日后,随陛下前往别院避暑。”
宋司韫有些意外,“此事定了?”
“定了,”翠羽抿着笑又道:“姑爷说陛下恩典,特准府里一同去。大少夫人应当也——”
正说着,便有丫鬟来禀大少夫人来了。
忙放下瓷勺,捻着帕子擦嘴起身去请。方站起来,人已经到了面前。
见她还在用早膳,忙不好意思地捏着帕子道歉,得她温声无碍后,才道:“阿韫你吃你的,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带你去锦绣坊裁几件衣裳,以备六日后避暑。”
“裁衣裳?”宋司韫拧眉,想到母亲说的婚后要节俭,思及自己那一箱尚未拿出来的夏衫,只得捂着良心拒了,“嫂嫂,我衣裳多着呢,不必麻烦了。”
“怎会麻烦?”俞南枝挪过来挽她胳膊,冲她眨眨眼笑的温和又俏皮,“女人衣裳哪有多一说?无非是现在用得上和用不上的区别。听我的,再去裁几身,姑娘家就是要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才好。”
说罢只瞧见面前姑娘沉吟片刻,又眨着眼问:“这样会不会太浪费?”
俞南枝被逗笑了,大手一挥豪迈道:“自家店铺怕什么?况且府里也不缺这点银子。”说着又止不住怜惜,“太师竟是这般清廉…日后你尽可放纵些,咱们顾府最不缺的银子。”
也是这时,宋司韫才想到,她家嫂嫂可是大宛首富!
如今大宛大半产业可都姓俞!
活财神!
眼中陡然一亮,猛地看向俞南枝,挽住她胳膊,急声道:“嫂嫂,宜早不宜晚,我们现在就去吧!”
出门时还特地门房多备了两辆空马车,以备不时之需。
事实证明,的确该备着。
俞南枝本就喜欢打扮,自己又碍于掌顾府中馈不便张扬。想在孩子上费点心吧,偏偏又只得望卿这一个浑小子,空有一腔热肠没处使。
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个弟媳妇,前几日试探得知她也是个爱打扮的,正好给了自己大展拳脚的机会。
一路上,俞南枝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激动。她端坐在马车上,手中帕子紧紧绞着,唇角绷得发直。
瞧她这样,一旁暗暗打量她的宋司韫不由有些紧张。担心自己是否应得太快吓到嫂嫂了。其实她早便想好,今日花费都自己出,定不会让嫂嫂亏钱。
念头渐起,刚要出声,锦绣坊便到了。两人下车时,犹豫半晌只道:“嫂嫂莫忧,今日定不会让嫂嫂破费。”
俞南枝闻言回头,瞧她一脸正经,忙笑着解释:“阿韫这是说的什么话,今日你只管尽兴。”
宋司韫笑笑没接话,只当她是在客气。
可不一会儿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成衣还有五彩的布匹时她才知晓,合着客气的是自己?
“嫂嫂,这……”拧眉盯着眼前的小山看了半晌才择出一个不磨灭她热情的词,“我就一个人,太多了也穿不完呀。”
“怕什么?”眼前正挑上兴头的人回头抽空瞥她一眼,后又拿了匹布在她身上比来比去,“这颜色真衬你,这匹也要了。”
扭头让掌柜记下的空隙,才想起方才未尽的话,接着道:“你穿不完,砚舟也可以穿呀。”
顾砚舟还有这癖好?
宋司韫瞪大了眼,视线缓缓落在一旁小山般的成衣上,呆愣许久。
只一眼,便知她想歪了。
“想什么呢?”轻笑着点她回神,俞南枝眯着眼,促狭道:“砚舟可没那癖好,我说的是这些布。给你裁完衣服若是剩得多,便给砚舟也裁几身。若剩的不多只余些边角料,你便给他做个荷包。夫妻嘛,送荷包倒也使得。”
她自顾自说着,不曾发觉宋司韫抽搐的嘴角。
挑完布匹量好尺寸,定好衣服样式后,俞南枝又吩咐她们抓紧些四日后定要送到府中试衣。
锦绣坊的人一一应下,再三保证四日后必定送到顾府后,俞南枝才满意转头,拉着她神秘一笑,直奔玲珑阁,“买了衣裳不买配套的首饰怎行?今需得都置办齐了。”
“嫂嫂,我首饰多的妆匣都装不下了。”宋司韫无奈出生,试图劝阻。
可积攒这么多年的热肠岂是这般好消磨的?
俞南枝选择性无视,只说:“就快到了,先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虽是这般说,但踏进玲珑阁后,但凡她多看一眼、多摸两下的钗环步摇都被俞南枝大手一挥包了起来。
吓得宋司韫忙收好眼神,再不敢乱飞。
她不看,俞南枝却动起来了。不厌其烦地一一比着,不一会儿,又包了一箩筐,就连顾砚舟都沾了福气,得不少钗冠。
本以为这便够了,不想两人还没出玲珑阁,俞南枝又张罗着要去秋妆斜看看最近新出的胭脂,又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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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看看,就看看。正好阿韫帮忙提提意见,若有不足,也好改进。”
真是信了她的邪!
店铺伙计再一次抱着大小盒子出来时,瞧着满满当当的三辆马车,宋司韫仰天长叹,心中泪流满面。
往日京中只传顾府大夫人俞氏温婉能干,从不苛待下人,也没人说她在置办衣饰上这般热情啊?!
微微垂眸看向自己隐隐打颤的小腿肚,宋司韫心里苦啊。
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想到今天一天只早上用了点早膳后,更苦了。
再抬眸望着三辆满满当当的马车,简直天塌了。
如木偶般站在秋妆斜门前,看着仍热络地让车夫慢点,别颠坏东西的俞南枝,不由感慨:真好啊,怎么能这么有精力?
俞南枝一回头,正好对上她呆滞无神的眸子,瞬间想到方才送走的马车。
三辆都送走了…她们…难道要走回去?
这个念头刚起,便赶忙摇出去。一边挽着宋司韫的手不好意思地安慰,一边吩咐秋妆斜的人备车。
两人回府时,顾砚声正在指挥人卸马车。看见他们回来了,,还上前去扶人,笑道:“怎么买这么多?”
“一时没控制住。”俞南枝搭着他的手,颇有些不好意思。
知她素来爱打扮,但又碍于顾府门面压抑多年,怀望卿时还指望是个姑娘能让她打扮,不成想竟是个小子。满腔热情又只得压下,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个能打扮的人。
思及此,他又压低声儿问:“没吓到弟妹吧?”
闻言,俞南枝偏头看着满脸呆滞、双目无神的宋司韫,斟酌半晌,有些心虚:“应该…没吧。”
正说着忽地见那人眼睛一亮,顺着看过去,是顾砚舟。
应当是刚从宫中议事回来,尚还着朝服。
“顾砚舟!”
从没有那一刻如现在这般期待看到他。他方探出头,宋司韫便撑着最后一点劲跳了过去。不顾礼仪地拉住他的手,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压低声儿威胁:“你要敢把我甩开就死定了!”
本能紧着的手一顿,默默掩在袖里往外抽,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怀里龇牙逞凶的小人。眉头轻挑冲淡了冷意,反瞧出几分调侃来。
即使他没开口,宋司韫也能猜到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唱反调:甩开又如何呢?
想到这儿,另一只手盖上,牢牢把住,继续威胁:“陛下可一直盼着你我化干戈为玉帛,重修于好呢。你要当街把我甩开,寒了我的心事小,寒了陛下的心可是事大。”
话落见他仍无动于衷,一双眸子就那样淡淡地望着她,仿佛能看穿她所有技俩。
“好吧。”宋司韫咬了牙,垂着眉头软声认输,“今日跟嫂嫂置办衣服逛了一天,我腿疼得不行,站都站不稳了。你要不愿意帮我就甩开吧。”
说罢又鼓着眼瞪他,“还怕你别院避暑丢人给你买了好几身呢。”
迎着她倔鼓鼓的眼神,顾砚舟总觉得,她在骂他白眼狼。
垂眸瞧着眼前人,感受着掌背渐远的温热,他忽地找到了帮忙的借口
:“一切都是为陛下安心。”
“不然呢?”宋司韫反唇讥道,下一瞬只感觉身上疫情,整个人凌空倒了下去。
双手本能攀住最近的枝丫,喉间溢出惊呼。
“你干什么!”四下瞧见路人耳语揶揄,又对上大哥大嫂的眼神,她不禁羞的低头,整个人如煮熟般窝在他怀里,没脸见人,“我让你帮忙也不是这样帮忙,你只需借我撑着便好。”
瞧着她红透的面颊,忽地心情大好。
闻言只道:“哦。”
10. 第 10 章
许是累极的缘故,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
只鼓交三更时,腹部剧烈绞痛,宋司韫被生生疼醒。
想喊翠羽却疼的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抬起的手也无力地砸在床上,发出闷响。
动静不大,但对常年从戎之人来说,不算小。
昏黄之中,顾砚舟睁开了眼,探向屏风后:“怎么了?”
无人应答。只有闷沉的呼吸。
右手缓缓摸向榻边利剑,左手扬灯扔向屏风。
火光冲天而起。那一刻,他也看清床上并无刺客。只宋司韫一人拧着床幔,将自己团成一团,额头青筋爆起,渗着细密汗珠。
顾砚舟一惊,执剑挑开四处检查不见异样后,才蹲下来看她:“怎么了?没事吧?莫不是中毒了?”
细长的凤眼拉平,沉眸思索今日府中可有新面孔。
正想着,小臂忽地一润,抬眸看去,是宋司韫。
她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惨白的脸被头发糊得不成样,素来白皙纤瘦的手背此刻更是根骨分明,“翠羽!帮我叫翠羽!”
只是七个字仿佛就耗尽了她全部气力,此刻正张着嘴大口呼吸。
“你很疼?”顾砚舟看着她,问。
废话。
宋司韫瞪他一眼,似连翻白眼都没了力气。
屋内火光通明,室外守夜的翠羽自然看见了,只碍于主子没喊才不曾进来。此刻顾砚舟拉门喊她,本就焦灼不已的人,一个眨眼就到了塌前。
“姑娘?”担忧地跪在塌前,见她捂着肚子,心中算算日子,忙压低声儿问:“可是来葵水了?”
宋司韫抬眼,无力点头。
翠羽安抚好她后就去柜子里拿东西,出来看见顾砚舟还站在一旁盯着雀梅她们灭火,手下动作顿了顿,隐晦偏头和宋司韫对视了一眼。
觉出她意思,宋司韫也看向门口,喊到:“顾砚舟。”
几不可闻,但那人还是回头,眉头堆成山。
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本是极好笑的场景,可此刻她却笑不出来。只一句一呼道:“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顾砚舟上下扫她一眼。寝衣早已湿透,及腰的长发也汗湿在脸上。
是该换。
临出门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可需热水沐浴?”
宋司韫没力气开口,一旁翠羽见状,忙道:“姑爷若是用空,能否帮忙打一盆温水进来?”
始终僵在门前的影子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又端了盆温水叩门。
翠羽起身,接过铜盆又利索关门。只留他一人在门外哑口。
随着门关上,翠羽也动了起来。
先将屋里多于的人寻借口遣出去,后又蹲在脚凳上,柔软的布巾沾水,清洗处理妥当换上新的亵裤后才道:“姑娘先去那边榻上小坐,待这边收拾干净后再过来。”
那张小榻,是顾砚舟平日憩息的地方。
彼时雀梅端着刚煮好的沙糖姜水和汤婆子进来,闻言便放在了小榻边的矮几上。
又过来扶着她过去。
站在榻前犹豫许久,还是选择了坐在椅子上。
雀梅拗不过她,只得将沙糖姜水端过来,也坐在一旁椅子上,小口喂着。
生姜驱寒,沙糖活血。
一碗下肚,总算有了几分气力。
正好脏污的被褥也换掉了,只黄花梨造的床面上留了点痕迹,翠羽用帕子沾水拧到半干小心擦拭后,静待它自然风干便好。
只是最早,也得明日了。
今夜……
翠羽迟疑着,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小榻上。
桌上,宋司韫已困地眼皮打架,可腹部持续不断的隐痛却让她始终不得眠。
听到翠羽说今夜干不了时,她反应了片刻,捂紧肚子的汤婆子道:“无碍,索性今夜本就睡不着。”
屋外蝉鸣阵阵,夏日的夜晚不算冷,只这样枯坐着反倒平添几分凄凉。
想到明日寅正顾砚舟还要早起上朝,她默了默,穿好外衫,抱着汤婆子往院里走。
在门口遇见顾砚舟问她作甚,她只道:“赏月。”
后便靠坐在了秋千上。
这一夜,属实难捱。
院中,宋司韫早将翠羽雀梅遣回安睡,一人靠坐在秋千上,抬眼观星。
透过窗户缝隙,房内的顾砚舟也静静瞧着她。
对成婚是女子离家孤身一人有了实感。
她从未这样安静过。
年少时便是指尖磕一下,都要嚷嚷的众人皆知。这次疼成这样,她竟只是抱着汤婆子静静坐着?
印象中,她娇气又莽撞,蛮横又不讲道理。即使生着一张人人都喜欢的脸,他也仍不禁皱眉。
可现在,她好像变了。
褪去蛮横无礼,变得沉稳聪慧,甚至还长了心眼。
就像初知宋府事件时,不过一瞬她便冷静下来,甚至还戳穿他的诈局敢同他讲条件;还有在她追问时,竟能想到用律法要挟;还有追问无果时……
如今的她,好似比以前…更讨喜了。
也……更可怜了。
渐渐地,他睡熟了。
凌风来叩门时,他才醒。
此时正值寅正,太阳将出未出的时辰。
踏着夜色出门时,靠在秋千上的人早已睡熟。好似睡得极不安稳,秀气的眉头紧拧,叠起小峦。
顾砚舟伸手,摸了把她怀里紧抱的汤婆子——
已经凉透了。
眉毛不自觉隆起,还未思考,便已将人抱了起来。许是趋暖的本能,怀中人不住往里拱。寻到心口最暖处,才安心展眉。
抱着人进屋,单手担住,触了触小榻,已经没有温度了。
盯着怀里的人看了半晌,犹豫着褪去方才穿戴好的锦靴……
门外,凌风静静等着,许久不见人出来刚要叩门时,却被人拎着衣领拉开。
一回头,是青枫那张死人脸,“无主子令不得妄动。”
“可是上朝要迟到了!”凌风有些急。
“主子自有分寸。”青枫眼也不抬淡声道,话落正好看见顾砚声出来。两人刚要行礼,顾砚舟却率先关门,低声道:“走吧。”
早朝后,陛下太子留他在宣政殿商议别院避暑相关事宜。瞧见好友一直锁着眉头,慕景珩不由多看几眼。
一出殿门,便再也忍不住追问:“想什么呢砚舟?可是别院布防有何不妥?”
顾砚舟停步,转头看着身旁好友,几欲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看得慕景珩也跟着张嘴闭嘴,一口气上上下下堵了半天,心里跟有爪子挠似的,痒得不行。
“快说啊,究竟什么事让你都这么难以启齿?”
慕景珩好奇地看着他,调侃道:“你可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战场上意识到敌军有意包围都能果断以己为饵的人,怎的回了京都反倒变得婆婆妈妈?”
闻言,眼前男人沉默半晌才拧着眉头郑重道:“殿下,可否遣一名御医随我回府?”
“可是旧疾犯了?”慕景珩正了神色,压低声紧张地攥着他胳膊上下打量,边说边派侍卫去请擅治寒症的御医。
“不是寒症。”顾砚舟低声否认。
话落顿了顿,又别着头补充:“要擅妇人症,最好是治疗女子葵水疼痛的名手。”
……
一阵沉默。
慕景珩木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侍卫也讶异地忘了规矩抬眼直视。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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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两人震惊的眼神,顾砚舟回头,板着脸一本正经:“是大嫂。是大嫂心善,早上恳我请太子殿下帮忙请个御医的。”
“哦——————”
慕景珩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又转了话头吩咐侍卫去请擅妇人症的名手,特特强调诊治时一定要……
剩下的话,是他贴着侍卫耳根说的,顾砚舟没听见,只瞧见他心情大好地挥手,一再叮嘱莫忘了。
甚至还亲自送他出宫,又拍着御医肩膀提醒。
发须皆白的御医拱手行礼,虽疑惑却不敢多问。
马车汩汩回府时,窗帘扬起,漏出慕景珩促狭的笑眼。
顾砚舟瞥见了,顿时眉头皱得更紧。
视线缓缓落在御医上身上,试图探出一二。
可宫里御医的嘴比死刑犯都严。只一眼,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头疼阖眸,希望殿下不要乱来。
显然,他还是希望少了。
当御医把完脉开完方子,手离开笔的下一瞬,毫无征兆地转身对着俞南枝行礼:“太子殿下说顾大夫人果然如传言般贤良,竟还特意替砚舟夫人寻妇科良手。”
彼时,俞南枝拧着眉头,一脸莫名:“殿下当是说笑了,我不曾……”
御医闻言又忙拱着手一阵正经转述:“太子殿下说了,若是顾大夫人否认,那便是顾侍郎自己心疼夫人拿顾大夫人作挡——”
“方太医!”
陡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盯着兄嫂揶揄的目光,他抿着笑,强行送客:“方太医,时辰不早了,宫门想也快落锁了,您还是快回宫吧。”
末了,又磨着后槽牙道:“烦请转告太子殿下,明日臣定亲自上门道谢。”
“顾侍郎放心,您的话臣定送到。”说着,便提了药箱出门。
好不容易送走了方太医,还没喘口气,又听到俞南枝的调侃:“你还担心砚舟不会疼人,瞧瞧,这多会疼人?”
“是我多虑了。”顾砚声含笑附和,眼底满是揶揄。
顾砚舟身子一僵,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轻捻,面上却是不显,板着脸应下一道道调侃。
虽是这般,可顾砚声是看着他长大的,只一眼便瞧出少年羞怯。低头抿笑间拉着自家夫人悄然离去。
室内又静了下来。
宋司韫靠在床上,眉眼间少了往日活力,满是被疼痛侵染的疲惫。缓缓抬眼,轻声道:“多谢。”
顾砚舟亦看向她。
还是与昨日那般,面色惨白。活似琉璃娃娃,一碰,便碎了。
可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永远活泼,永远充满朝气。骂人时嗓门大的人耳朵也跟着震;生气时总有报复的力气;便是求人也总是扬着头。若是向别人道谢,更笑得像偷腥的小猫,永远灿烂。
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现在这样。
不知何时,眼睑悄然下垂遮住万般心绪。
四下环顾间,瞧见床榻脚凳旁仍放着两个冰盆。默了默,抬步过去端起来,欲挪远些时忽地手上一热。
是宋司韫。
“干什么?”她仰头看他,像是护食的猫,语调却又软的可怜,“那是我的冰盆!”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藏在锦被下搁着汤婆子的小腹,神色不变:“寒气侵体则血滞。”
腕间滚烫松了些,床上传来讷讷蚊吟:“可我热。”
顾砚舟想了想,“留一个。”
腕间桎梏瞬间松开。他垂眸,正对上一双狡黠的杏眸,“你说的,可不许骗人!”
又被骗了。
无奈失笑,转身时又道:“此后你每日,只得食一份冷饮子。”
身后传来一阵哀嚎,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不住的哎呦。
瑞雪阁又热闹起来。
11. 第 11 章
七日后,阳光正好。
在屋里闷了好几日的宋司韫终于又能利索出门。
可此时,她却不知道去哪儿。
好友和姐姐都去了别院避暑,便是父亲母亲也不在府中,放眼京都,竟是无一相熟之人。
正想着,院门被叩开,翠羽来禀大少夫人来了。
一回头,正对上俞南枝灿笑着挥扇,“阿韫可是嫌无聊啦?”
“没事儿。”揽过她的手,笑着宽慰:“避暑嘛,也没什么好玩的,总不是各自关在各自院里头数日子。哪有秋猎好玩?”
宋司韫想了想,倒也是。索性秋猎也就三个月了,这次错过便全当是为了秋猎养精蓄锐吧。
这次秋猎,她还是有很多想要的。
先需猎只小兔,送给望卿侄儿当周岁礼;还要猎条鹿,鹿皮可以给姐姐做个手炉套子,剩下的再给景竹外甥和望卿侄儿做双鹿皮靴,日后天气冷了,穿着又软又暖和。
可一想到自己射箭的准头……
刚扬起的头顿时又蔫了下来。
俞南枝静静坐在一旁,好笑地看着她一会喜一会忧,两条眉毛沮丧地耷拉着,只当她是因二弟留她一人在府自己去避暑伤心。
急忙解释:“阿韫,别伤心。砚舟去别院是为护陛下安康,职责所在推脱不开,若有选择,他定不会离你分毫。”
“啊?”
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宋司韫愣愣抬头,下一瞬眼前猛地一亮。难掩激动地反抓住她胳膊:“嫂嫂说得对!我怎么把他忘了!”
自己射箭虽差,可顾砚舟准头好啊。
若得他指点,什么兔子啊鹿啊,还不是手到擒来?
因抱着拜师的念头,是以当俞南枝提出为她采办骑装时她难得想到顾砚舟,主动提出也给他置办几件。
就是这一句,可给俞南枝乐坏了。
一路上合不拢嘴不说,便是夜间熄灯后,也喜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抓着顾砚声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韫今日主动提出给砚舟做骑装,她对我们砚舟,定也是钟意的。”
身旁人迷迷瞪瞪只回了个“是”,纵使如此,也难以扑灭她心中喜意。
她最担心的,就是顾砚舟自己一头扎进去,半点不得应。
这两兄弟前半生太苦,若连心上人都……
俞南枝默默想着,忙摇摇头将这丧气念头甩出去,“不会不会,如今阿韫心里也念着砚舟呢,莫再生这晦气念头。”
她不知,宋司韫此举只为讨好以拜师;宋司韫也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不知为何,今夜瞧不见屏风外的昏黄灯光,竟辗转许久难以入眠。
末了,还是服了安神汤才堪堪沉去。
暑气在七月末便散得差不多了,夏日热浪褪去,留下缕缕秋风。
八月初七,陛下避暑回京,随行众多官员也跟着回来,顾砚舟自然也在其列。
宋司韫在门口等了许久,才瞧见他的身影。
一身青釉锦袍,领口袖侧以朱缨细丝劈出暗纹,再撒上碎金。浮动间,熠熠生辉,煞是好看。锦袍通体生素,腰间仅用一条朱缨色腰带一丝不苟地系着,更显他身量优越,颀长风骨。
极闷极艳两色搭在一起,竟也这般好看?
“很好看。”宋司韫笑着点头,毫不吝啬地夸赞。末了,又道:“腰带最是抓眼,如点睛之笔。”
话出口只见眼前人掀眸,眼底神色沉沉有一瞬惊愕,转瞬又消失,快得似幻觉。
直到人渐渐走远,提着裙子欲迈步跟上时她才恍然惊觉,自己今日的裙子,好似也是红缨色……
陡然明白那丝错愕为何。
顾砚舟…莫不是觉得她方才是在调戏他?
疯了吧……
晚膳时,她甚是乖巧,全程不敢抬头。
此后数日,她都乖巧地不像话,只在提到秋猎时不断暗示自己技艺不精想找师傅。
顾砚舟低头,下一瞬,就对上了一双亮晶晶、充满期待恳求的杏眼。
手里动作微顿,后又装作没听懂般我行我素。
宋司韫咬牙,却奈他不得。
许是中秋宫宴将近,顾砚舟也渐渐忙碌起来。即使两人住在一个院,也很难打上照面。
宋司韫不信邪,好几次撑着等他,却总是还没见到人,自己先栽倒在桌面。
可醒来时,又总安安稳稳睡在床上,只是屏风外的小榻,仍不见人影。
虽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中秋那日,终于逮到了人。
马车上,她鼓着脸质问:“这几日为何总不见你人影?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没有。”顾砚舟睁眼看她,顿了顿又道:“近日事忙。你找我有事?”
“有!”宋司韫忙凑过来,一脸正经:“我想让你教我练箭,我准头不好,到时候秋猎丢的可是你的脸。”
“知道丢脸就别去。”
冷不丁的一句话,语气算不得好。
正掰着手指兴冲冲跟他分享自己秋猎计划的宋司韫恍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顿时哑火。
盯着他看了许久,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半晌才回过神骂他:“顾砚舟,你混蛋!”
“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以为你谁啊!你放心,届时我若丢人定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你顾砚舟顾侍郎的夫人,他们只会知道是我宋司韫一人!”
骂完仍是气不过,又转过身撂狠话:“顾砚舟,别以为这世上会使箭的就你一人,我父亲是太子太师,宫中禁卫能者众多,我才不稀罕你!”
撂完又别过身,再不理他。
她身后,顾砚舟沉默着,任她骂。
待她骂完,才出声:“秋猎,你不许去。”
“凭什么?!”
少女不可遏的怒气铺天盖来,可他只拧着眉重复:“秋猎你不许去,我会向陛下禀明你染了风寒需在家歇息。”
末了对上她气鼓鼓的眼神,顿了顿又道:“秋猎你若有想要的,可列个单子,我会为你寻来。”
“呵——”
一番话下来,她竟是气笑了。宋司韫双手环胸,眯着眼贴近瞧他。
瞧到那人问她在看什么时,她才扯唇嗤笑:“瞧你多大脸,竟还想关着我。又有几个脑袋,敢欺君。”
后撤回身,靠在车壁上,懒懒开口:“顾砚舟,秋猎我是去定了。你若有计划,可尽早告知我,我会避开;可若你只是嫌我丢人,那可真是想多了,毕竟我宋府的脸还在,还轮不到你。”
她看着他,讥诮轻笑。
此后两人再是无话。
直到宫宴开始,瞧见御座东侧首位的陌生男人,本能拉了拉身旁人,刚要开口便想到方才,懊悔地倒吸口气,缩了回来,装作无事发生。
顾砚舟抬头,眼睑微缩盯着高坐之人。半晌才道:“安王殿下。”
“没问你!”恶狠狠出声,一抬头却瞧见眼前正站着一人,与方才御座东侧首位之人一模一样。
心下一惊,忙低头行礼:“安王殿下。”
安王笑呵呵地唤她起来,像一个慈祥的长者。可宋司韫始终垂着眼,不敢逾矩。
推杯换盏间,她只瞧见安王右手有一道横贯掌心的刀疤,大拇指还戴了一个厚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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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指,不似玉石莹润反像乌黑精铁。
无趣的推盏。
宋司韫低着头,一双眸子却是乱飞。
飞到高台之上,瞧见宋司姝抿着笑,温婉端庄坐在皇后下首。
是了,姐姐前段时间荣升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
瞧着瞧着,心中逐渐变得宁静,那些烦心事好似也在慢慢散去。姐姐总是有种奇怪的魔力,好似看着她,心中便无忧无扰。
视线渐移,又落在不远处的宋家席位上。
爹爹推盏寒暄,应付着同僚;娘亲则与邻座熟交的夫人低声谈笑,瞧着心情不错。许是聊到了她,娘亲忽地回眸,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
似是没想到她也正往这儿看,对视讶异片刻后,又将那愁绪生生压下,硬挤出几分笑来。
挺难看的。
宋司韫心想,随后灿烂扬脸,挽着顾砚舟的胳膊冲她笑。
一旁,顾砚舟诧异偏头,见她笑得耀眼,嘴角也不自觉抿笑。
本还怕他不配合,如今瞧他这般上道,笑中也不自觉多了几分真。看到娘亲眼中担忧渐渐淡去,她才收起笑意,只手始终没松开。
做戏终得做全套。
宫宴散后,宋司姝将她们单独传到钟粹宫,一家人热热闹闹聊会家常,才慢慢散去。
出宫门路上,宋夫人嘴里啰嗦没完。若是往日,宋司韫定是不肯听的,可今日,她只是含着笑一一应下。
像极了长她四岁的宋司姝。
宫道不长,没一会儿便到了宫门。
瞧见不远处的顾府马车,宋夫人替她掖了耳边被风吹乱的碎发,眉眼温和却又满是心疼:“我们阿韫长大了,都能忍得了唠叨了。”
“哪有。”宋司韫抱住她,埋在她颈间,笑道:“娘亲才不唠叨呢,娘亲说的都是经验,够我受益许久了。”
女儿这般懂事,本藏着的眼泪再也瞒不住,鼻头一酸,又怕她看见,便忙赶她走。
不远处,顾砚舟静静看着这一幕,脑中闪过方才太子的话:“你怎把她也带来了?你可知今日──”
“知道。”抬眸瞧着不远处被钟粹宫宫女带走的人,将手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重复:“我知道。可她需要我等她,让她父母安心。”
“殿下不必担心,臣不会有事,她也不会。”
正想着,人已到了眼前。只是略过他,直接搭着翠羽的手上马车。
顾砚舟也掀袍,紧随其后。
马车内,她不搭理他,他却必须叮嘱:“车底有个暗格,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于话本后缓缓抬眼,宋司韫瞥他一眼,沉吟片刻才道:“好。”
默了默想到什么,又问:“翠羽雀梅怎么办?”
“我会让凌风青枫保护她们。”话落,又不放心地叮嘱:“切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好。”
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夺去,宋司韫躺在漆黑的幽格里,竟没来由地想,幸好进来的是她,要是顾砚舟,定是捱不住的。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下,头顶静默片刻后传来一阵嘈杂。她听不清,只感觉“轰”的一声,耳边迎来了久违的风,整个人好似被拎起来,脖间也有点冷。
铮——
脖间一厉,定睛之下才发现,是刀!
宋司韫一惊,猛地偏头看向持刀人。黑巾蒙面,看不清脸。但他在说话:“顾侍郎,若想让你夫人活命,就放下手里的剑。”
宋司韫抬眼。
今夜无星无月,可她分明看见不远处的顾砚舟,右手持剑,手起刀落间缓缓回头。
12. 第 12 章 我是谁?
“威胁我?”顾砚舟嗤笑,满是不屑:“想杀便杀,与我何干?”
话音方落,他已抬剑斩了身侧黑衣人。
干净又利索。
猩红灼热的鲜血落在他脸上,显得更加凉薄。
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抬剑指向黑衣人,语气嘲讽:“你很聪明,擒贼当擒王,想必你就是他们的王吧。”
说到这儿,话锋陡然一转,手腕翻转,玄袍翻飞间,直冲面门:“让我先擒了你!”
黑衣人一惊,拖着宋司韫连连后退,身前刀剑铮鸣,他偏眸看着刀下人质,冷笑道:“看来他真是一点不在意你啊,宋二小姐。”
见她不答又带着蛊惑开口:“既如此,宋二小姐不如与我们合作?”
“帮我们杀了顾砚舟,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
宋司韫终于扭头看他。
视线从脖间刀刃划过,点在黑衣人面上:“求人可不该是这种态度。”
隔着面巾仍感觉他笑了笑,黑巾鼓动间,黑衣人手里的刀又紧了紧。
已经能感觉到痛了。
宋司韫不禁皱眉,一双眸子仍静静看着他。
“宋二小姐,”黑衣人俯身,贴到她耳边,带着气声蛊惑:“我们演场苦肉计吧。”
似瞧出她眼中疑惑,那人又道:“古有英雄救美,美人倾心;今日便看看美救英雄的宋二小姐,能不能引冷心冷肠的顾侍郎误终身呢?”
正琢磨他话中深意,忽地身子不受控又被拖了出去。耳边阵阵脆响,偶还有湿热的东西浇在脸上。
手指轻蘸,细看才发现,是血!
而自己,则被当成了挡箭牌。
身前,是杀红了眼的顾砚舟,身后,是黑衣人玩味的轻笑。
“原来,顾侍郎也并非所言那般毫不在意。那可真是太好了。”他看着因宋司韫这人肉盾牌有些束手束脚的顾砚舟,缓缓开口。
有顾忌好,若是丝毫不顾,那才难办呢。
刀光剑影之中,顾砚舟也抬了眼,眉眼竟染了几分笑:“是又如何?你以为你今日还能活着出去?”
似是为了应和他的话,黑衣人一回头,只见身后乌泱泱涌过来一群人,个个手执利剑,领头的,便是一身明黄的太子殿下。
“你故意——啊!”
天旋地转间,宋司韫被顾砚舟护到了身后,而方才挟持她的黑衣人此刻正捂着殷红的手腕。
方才趁他分神左手抽出软剑一挑,当断了他手筋。
“抓活的。”顾砚舟双手挽了个剑花,护在宋司韫身前,对着来驰援的太子道。
慕景珩点点头,手一扬,身后人便追了出去。后又看看宋司韫,对着顾砚舟道:“后面就交给我吧,你先回去疗伤。”
隐晦地看了一眼宋司韫脖间,顾砚舟点点头没有拒绝。
宋司韫冷眼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打暗语,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顺着他们的视线抹了把脖间,血色鲜红,显得这场无妄之灾更加可笑。
两人一路沉默。
刚进院门,顾砚舟便忙着去拿金疮药,又指挥凌风去打热水洗伤口。
宋司韫依旧沉默,冷眼瞧他忙来忙去。
只在他要捏着白巾要为她洗伤口时偏头避开。动作不大,却扯得她眉头一蹙。
见状,本就着急的雀梅忍不住便要劝,刚张口,就被她冷着声屏退:“你们都先出去。”
“可是——”雀梅还要挣什么,话刚出口就挨了一眼瞪,默默缄口。一旁翠羽见她神色认真,悄悄扯了扯雀梅袖子,半拖半拽将她带了出去。
而另一边,顶着宋司韫淡漠视线局促站在原地的凌风青枫,神色试探地看着顾砚舟,得他应允后才拱手退下。
此刻,室内只剩他们二人。
随着“吱呀”关门声响起,宋司韫缓缓转头看着单膝跪在她腿前的顾砚舟。尚未说话,他却先开了口:“对不起。”
顾砚舟仰头看她,轻声道:“连累你了。”
宋司韫低头看他,淡声问:“我是谁?”
这话似是将他问住了,半晌,那人才试探开口:“宋太师幼女宋府二小姐?”
宋司韫摇摇头。
他又道:“皇贵妃幼妹?”
仍是摇头。
眼睑轻颤,垂眸片刻,他才迟疑着说出在他看来她从未承认的关系。
“吾妇,宋司韫。”
这次,她笑了。
眉眼轻弯,却看不出几分喜意。宋司韫颔首盯着他,正视道:“即知我是你夫人,此事为何不提前告知与我?”
“顾砚舟,我不是要你的道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我夫妻一体,无论内里如何,在外人看来,你我无异。”
“之前我问你真凶为何时,你只说此事危险让我莫要掺和。好,我没掺和,可结果呢?”她抬了抬下巴让他看得更清楚,顿了片刻又道:“自我与你成婚那日起,你的事我便躲不开。”
“这个道理,你明白吗?”宋司韫绷着脸,正色道。
顾砚舟视线未抬,仍愣愣地盯着她脖间猩红。
半晌,才轻声道:“明白了。”
声若蚊呐,她没听清,“什么?”
“我说,”顾砚舟抬眼看她,向来冷肃的眉眼舒展,如春风过境般;狭长幽深的凤眼亦含了笑:“疼吗?”
指尖轻抚上那道触目红痕,说不出的缱绻。
男人粗粝带着茧的指尖轻摸,有点痒。
宋司韫抬手,一把拍开,没好气道:“知道痛还摸,赶紧给我上药。”
说着扬起脖子任他折腾,自己则对着铜镜,愁眉苦脸地叹气。
她这模样,活像个小老太婆,看得人不禁失笑。
“怎么了?”在她第十二口气叹出后,正要为她上药的顾砚舟终于开了口,想听听究竟何事将她愁成这样。
“你说…我不会留疤吧?”宋司韫比着铜镜左看右看,嘴巴嫌弃地能挂油壶,“脖子留疤,也太丑了。”
没料到会是这个原因,一时间,顾砚舟也愣住了。
认真琢磨半晌才道:“太医院有最好的生肌去疤药,待会让他们开一份,我日日给你涂,定不会让它留疤。”
闻言,本苦着眉头的人眼睛陡然一亮,激动地握住他胳膊,追问:“当真?”
见他点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安心地将铜镜一扣,笑盈盈道:“既如此,便辛苦夫君啦。”
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她总是这般嘴甜。
好笑地摇摇头,边应边给她包扎。
烛光昏黄,将两人映在窗上,一高一低,融洽得不像话。
宋司韫偏头瞧着,视线渐渐落在他身上。
他包扎时极认真,眸子紧凝,手拉紧时也不敢使劲,恍似……
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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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细想着,半晌才找到个恰当的比喻:
恍似珍宝般,生怕碎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激灵,还没回过神,就听到顾砚舟的声音:“怎么了?”
一抬眸,正对上一双揉碎了星河的眸子。
怔愣半晌才磕巴开口:“没、没什么。”眨眨眼,躲闪间,随意拈了个话头:“就是在想秋猎的事儿。”
“秋猎……”顾砚舟敛眸沉吟许久,才道:“必须要去吗?”
她一向敏锐,当即嗅到什么,也正了神色:“我早便许诺要亲手猎条鹿给阿姐和荞荞做暖手炉,还答应望卿回来给他带只兔子的。”
说着,觑了觑他神色,小心道:“望卿当时可高兴了,当即就背了遍三字经。”
瞧他始终垂眸不语,宋司韫试探问:“秋猎可是有危险?你若有计划可告知我,我能帮你也说不定呢。”
闻言,顾砚舟抬头,沉着的眸子辨不出喜怒,只看着她问:“当真想去?”
“嗯!”见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沉着的眸子忽地一弯。他倒忘了,我们宋二小姐决定的事谁都劝不动。
想明白了,便不再劝,只将计划和盘托出,不指望她帮忙,只望她别被牵连再受伤。
末了,看着她小胳膊小腿,又想到前几日她有意无意提到的找教射艺师傅……
默了默,又道:“明日辰时一刻用完早膳,府内演武场等我。”
“干嘛?”宋司韫撇着嘴,有些不乐意,“那么早。”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知道?”收好药箱起身的顾砚舟弹了她额头,笑道:“教你练箭。”
宋司韫眼睛一亮,可下一瞬又见他笑吟吟转身补充:“过时不候。”
“啊──”仰天长叹,满是生无可恋。
可第二日,却打着哈欠,坐在了古味厅八仙食桌前。
彼时俞南枝还觉得稀奇,问她怎么这么早,宋司韫抿唇笑笑,后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顾砚舟。
那人也是脸厚,顶着她控诉的目光淡定地用完了早膳。
早膳后,两人一同换上骑装去了演武场。
顾砚舟是个好师傅,一眼就瞧出她准头不够是手臂力量不够,特寻了两个水碗让她端着,还说先端一个时辰。
宋司韫熬啊熬,好不容易熬完一个时辰,刚放下碗喊翠羽来揉手臂时,顾砚舟又来了。
手里还拿了两个沙包。
“这是根据你能承受的重量做的,日后你就带着这个练。”边说还边帮她系,连腿上都不例外。
宋司韫尝试着抬了抬手,一点抬不起来。她累地合不拢嘴,头都支不起来,愣愣地看着罪魁祸首,要他给说法。
他似也没想到,死压着嘴角宽慰:“多练练就好了。每日晨间带着扎马步一个时辰,休息半刻后再绕着演武场跑步,午后再摸弓。”
光是听,宋司韫就已经没劲儿了。心里退堂鼓砰砰响,却在看到他支了棚子烹茶时,湮了声儿。
只磨着后槽牙跟翠羽吐槽:“真真是个活阎王!”
翠羽掩唇偷笑,凑近道:“姑娘莫担心,晚上奴婢给你揉揉。”
“好翠羽,还是你心疼我。”宋司韫皱着脸扎马步,软着声假哭撒娇。
不远处,顾砚舟煮茶的动作一顿,似想到什么招了招手,青枫附耳过来。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不一会儿,身旁便没了人。
13. 第 13 章
日暮时分,随着一声“今儿就到这儿吧”,宋司韫腿一软,直接就要栽到地上。
好在顾砚舟眼疾手快及时捞住,将人安稳放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边替她解腕上的沙包边道:“明日继续。”
听到这句话,躺在椅子上装死的人眼一闭,真想直接睡过去得了。
最终,她是被顾砚舟抱回瑞雪阁的。
醒来时,整个人舒服的不像话,训练一天的酸痛不在,四肢八脉暖乎乎的,惬意地直叹气,可一低头,又顿时僵在原地。
这里是浴池?衣服呢?
宋司韫抱着胳膊缩成一团,眼睛不安地四处环顾。
她记得自己是累晕了,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怎么又会在这儿?
“姑娘。”正想着,忽地听到一声唤,满心惊恐不可自遏,大声喊叫:“啊!”
翠羽被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忙打了帷幔跑进来,瞧她无恙才松一口气。
见她满脸茫然,略笑了笑,边将手里的干净衣裳和发膏梳子放到一旁边解释:“姑娘莫慌,浴池的药汤虽是姑爷准备的,可您的衣裳是奴婢和雀梅褪的。”
说到这儿,又忽地凑近几分,促狭开口:“姑爷自觉得很,将您放到前室床上便退出去了呢,真是遗憾。”
“遗憾什么遗憾!”恨铁不成钢地给胳膊肘外拐的丫头一个爆栗,宋司韫转过身手叠在浴池边上,方便她梳洗。
翠羽一手拿着紫犀木梳,一手捞起她背部乌黑如瀑的长发,有些好奇:“姑娘,您为什么这么讨厌姑爷呀?姑爷对你那么好,您当真一点不为其所动吗?”
“他对我哪好了?”宋司韫舒服的眯眼,枕在手臂上听她胡吣。
“大婚时,姑爷心疼您,出门时特缓了步子;进门时又不顾礼仪抱着您进门,还有大婚当夜,为护您伤了腰也半声不吭;回门时顾及姑娘思家,特夜宿府内,更备了满京都都羡慕的丰厚回门礼;还有在院里给姑娘安秋千……”
身后声音不绝,声声唠叨中,宋司韫睁开了眼。
待她说完,才软着声一一驳下:“大婚时缓步且不论真假,进门那日他是一举两得,既全了他的儒雅名声亦保了赐婚体面,免遭慢怠之议;大婚当夜护我,我心下感激,却也知晓是为次日进宫谢恩免遭追责;回门礼丰厚,亦有大嫂一份功劳,如你所说,我当谢的是大嫂;至于回门留宿与秋千……”
宋司韫顿了顿,眼睑微敛片刻才缓缓开口:“此事复杂,总之你只需知道,留宿是为成他的事,秋千是给我的赔罪礼便罢。至于其他……莫再多想。”
“可是──”翠羽还想争什么,却见眼前人低了声,讷讷道:“他心中另有心悦之人,日后这话莫再说了,让人听见不好见面。”
看着前面眼前乌黑的发旋,虽看不清她的脸,可翠羽总觉得,姑娘是有些不高兴的。
她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默默闭上。
室内,沉默下来。
两人方才并未刻意敛声,若有耳聪之人站在门外,自会听得一清二楚。
正如此刻的顾砚舟。
他本是替俞南枝来叫她去用晚膳的,不曾想,竟听了这么一遭墙头。
不得不说,她真的很聪明。将他做的桩桩件件,都看得透彻。
可不知为何,心中就是不痛快。
这股火气来的太奇怪,直到用完晚膳他都没想明白。
晚膳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瑞雪阁的路上,顾砚舟落后半步,瞧着身前人乐呵呵地掰着手指头和身边丫鬟说晚膳哪道菜炒的太油,又说自己晚上用了三碗饭,担心自己会不会胖……
拧着眉头纠结半晌,后来当是说服了自己,又拍着肚子自我安慰:“无碍无碍,索性明日训练量大,明日少吃些便罢。”
顾砚舟静静瞧着,临进屋时,又见她陡然回头,抱着手恳求:“明日真的辰时一刻用完早膳就要去演武场吗?”
他没答。
“能不能晚点?”手举的更高,还晃个不停。
顾砚舟仍未出声,月光撒在侧边矮林,半边阴影落在他脸上,显得更加凉薄无情。
“好吧。”瞧出半分不容情,宋司韫哑了声,耷眉丧眼地垮着肩,由翠羽搀着进门时,还有些不死心:“晚一刻钟也行,我今日实在累的不行。”
这回,他倒是出声了:“还痛?”
本想认下明日可起晚些,可一想到那池药浴都是他准备的……
良心实在捱不过去,终只得实话实说:“其实泡完药浴就好多了,只是肩膀和小腿还有点酸胀。”
“正常。”顾砚舟点点头,迈步进屋为她解释:“你久不动弹,陡然一动,这都是正常的。只是没想到……”
上下扫她几眼,顶着她逐渐不满的眼神,到嘴的话咽了下去,换成另一种她勉强能接受的说法:“许是药池药力不够,待会我替你将酸胀的地方捏开,明日加大药池药力。”
“哦。”目的没达成,宋司韫瘪着嘴蔫巴巴应下。
一旁翠羽见状忙要说她可以,话没出口就被一道凉凉的眼神打断,只得噤声退下。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夜过后,外面竟传出瑞雪阁半夜杀人,将二少夫人吓疯了的传言。
因着训练的缘故,宋司韫每日两眼一睁就是站,两眼一闭就是睡,往日秋爽气高最爱出门的她,竟是大半个月都没出门。
期间云晚荞来了几次,远远地就看见她端着手站在大太阳下干晒。本也不信的她,渐渐觉得阿韫当是疯了。
是以,两人秋猎初见面,云晚荞就拉着她左看右看,惊喜得很:“你疯病好了?”
宋司韫还没过来,云晚荞已围着她转了两圈,凑到她耳边解释近日京都流言。
宋司韫:……
得知原委后,她仿佛懂了为何今日众人看她眼神的那么奇怪,就连一向守宫规的阿姐,在大庭广众之下都坏了规矩悄声问她近日可安好。
思及此,眼中不由地多了几分怨,悠悠飘向顾砚舟。
那处,正与太子交谈的顾砚舟忽觉背后一凉,一回头,正对上自家夫人幽怨的眼神。
余光瞟到云晚荞,只一瞬,就反应过来为何。
原是知道了。
狭长的凤眼染了笑,稍纵即逝,却惹得人心头跟着颤。
他脸上虽总是挂着笑,可这种达眼底的笑,甚是少见。
宋司韫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拉着云晚荞便去换骑装。
两人再回来时,已是骑着大马,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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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擂鼓而来。
鼓声入耳,旌旗烈烈中,一身明黄五爪龙骑装的昭明帝振臂高呼,一阵慷慨鼓舞,牛皮鼓敲得更响。天地共颤间,他瞧见了着大红骑装矮周围人半头的宋司韫。
不由地笑了,逗趣道:“阿韫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年年秋猎都有你。今年又想猎个什么玩玩?”
虽是单独被点出来,可宋司韫也敏锐察觉到今年的陛下比往日多了几分亲和。
略略细想,边顺着坡往上爬:“臣妇想猎只兔子带回府养着,还想要张鹿皮做手炉和靴子,若陛下猎到,可能赐于臣妇?”
这话说得忒大胆,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宋太师夫妇和宋司姝更是一同起身请罪,偏偏昭明帝无半点不悦,反倒笑得更畅快,指着她道:“砚舟你瞧瞧,你这夫人个头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末了,扬鞭策马,冲出时又道:“一张鹿皮而已,届时再赏你个鹿腿烤着吃。”
“多谢陛下。”远远地,宋司韫拱手行礼,随后一扬鞭也冲了出去。
云晚荞紧随其后,并驾齐驱时,调侃道:“阿韫,陛下赐你鹿腿,我便赠你小兔吧。”
话落右手取箭搭弓,眯着眼,瞄向矮灌木里一闪而过的白色。
“好啊。”随着她话音一同响起的还有“簌”的破空声。
志在必得的人勒了马,小跑着去捡,最终只拿个空箭回来。宋司韫抿着嘴,努力不笑出声,可她憋的实在辛苦,肩膀抖如筛糠。
看得人更恼火!
白皙的小脸一红,云晚荞翻身上马,水蓝掐红丝的骑装飞扬,与少女乌黑倔强的发丝缠绕,满是不服,“不准笑!我一定能抓到它!”
下一瞬,骏马飞驰,瞄着晃动的灌木丛一路紧追。
宋司韫看得好笑,夹了马腹跟上。
不知不觉,两人已追了许久。
数次失误,云晚荞下马时腿都有些打哆嗦。无他,马鞍太硬,磨的。
其实宋司韫也有点疼,但见好友抖着腿仍憋着一口气纵马追赶时,也只得认命跟上。
其实她觉得,凭云晚荞的准头,恐怕三日秋猎过去,她也抓不到这只兔子。
是以这次,她悄悄帮了忙。
“阿韫,我抓到了。”看着好友兴高采烈地掐着兔子腋下冲她招手时,宋司韫笑了笑,双手捧着脸,故作惊讶地捧场:“哇!荞荞真厉害!竟然真的猎到了!”
“可不是,”云晚荞也很高兴,手一直摸着怀里兔子的头,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是三年来,我猎到的第一个猎物。”
说着说着,声小了下来。还不时抬眼觑她。
宋司韫了然,这是舍不得了。吃吃低笑出声,末了大方挥手:“君子不夺人所好,你猎的还是自己养吧,毕竟送人的兔子还是自己猎的比较有意义。”
“正是正是呢。”云晚荞笑呵呵点头急声应和,又想到之前的豪言,拍着胸脯保证:“阿韫你放心,今日我定再帮你猎只兔子。”
说着又将怀里的兔子捧到她面前,夹着声儿道:“小兔小兔,快谢谢阿韫姐姐不争之恩。”
两人笑眯了眼看着这只白净兔子,下一瞬,变故突生,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把刀,擦着两人发丝,直直冲向云晚荞捧着的小兔。
14. 第 14 章
利刃贯穿双耳将小兔钉死在地上,猩红双目中泛着银光,口中嘶鸣不断。
云晚荞惊呼一声,忙不迭地跑过去拔剑,宋司韫则顺着刀来的方向看去——满目刀戈中,有四个面孔极熟。
正是太子殿下和顾砚舟,还有青枫凌风。
也是这时她才想起,那日顾砚舟说,秋猎定不太平,他们会在林中西角守株待兔。
是以,她特地挑了反方向,不成想,竟还是撞上!
正想着,又是一把飞剑。
叮——
一声脆响,飞剑与箭矢分落在身体两侧。猝然回神,一抬眼,正撞上一双凌厉凤眸,可下一瞬,那眸子又避开,抽出腰中软剑抵住身前刀刃。
知是提醒,瞧着不远处奔过来的数名黑衣人,宋司韫不再迟疑,一把拉起仍在拔剑的云晚荞,另一只手连同刀和兔子一起拔了出来塞在她怀里,极快道:“快走,进林子。”
“坐好了。”见她俯身抓好缰绳后,扬鞭一抽,随后抬手对着自己的马屁亦是重重一鞭。
两人跑出没多远,瞧着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宋司韫想了想,勒停缰绳,对着云晚荞道:“荞荞,下马。”
虽不理解,但云晚荞还是照做。
站定后便见她猛地一鞭抽下,枣红色的骏马吃痛嘶吼着向前冲去。
见状,她才低头安排:“荞荞,你去营帐禀告皇后和禁军首领,太子殿下在西林遇刺,速救。”
“好。”知干系重大,云晚荞也不拖延,知在她扬鞭欲走时,有些慌神:“你不和我一起吗?”
“不了。”
宋司韫摇摇头,余光瞥见黑影,眉心狠狠一皱。
再来不及解释,只一把将她推到足有人高的树丛中躲好,抽鞭时又叮嘱:“切记!”
随着她话音落下,人已经飞了出去。
不一会,便有无名黑衣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草草扫一眼地面的马蹄后,当头的蒙面人手臂一扬,狠厉开口:“追!”
不远处的矮木从中,云晚荞死死咬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喊出声,另一只手摁住怀里兔子的四肢,怕它乱动,坏了计划。
待眼前彻底没了动静,她才四肢瘫软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好一会没反应过来,还是怀中兔子弹了一下,她才陡然回神。
“阿韫、阿韫还在等我,太子、太子西林、速救。”
勉强从混沌的脑中捋出些关键词,云晚荞翻身,双膝跪地,双手扣进土里,想站起来。
可那双腿偏不争气,像是死了般,毫无知觉。
第无数次扑倒在地,心里的那根弦也跟着断开。眼泪泼天夺眶,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死了般的腿,像是在发泄:“什么死东西,不如剁了算了!”
她啐骂着,却不敢大声。压着压着,又变成了“云晚荞,你好没用,阿韫还在等你,她需要你,站起来…站起来好不好?”
许是上天垂怜,抹完泪再次起身时,简直顺遂的不像话。来不及欢喜,忙揣着兔子往营帐跑。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在快些!阿韫还在等我。
泥土混着鲜血凝在身上,瞧不出面容的人在林中狂奔寻求生的希望时,远处,却只剩死路。
漆黑不见前路,宋司韫紧急勒马,距离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只一步之遥。引着马回身,尽是杀意满天、手持利刃的黑衣人。
领头的健壮男人手腕一翻,缓缓逼近,狞笑道:“小娘子怎么不跑了?”探头望了望她身后,笑得更加猖狂:“小娘子莫怕,哥哥下手很利索的,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宋司韫翻身下马,摸着箭羽,头颅微垂,软声道:“大哥哥,小女与您无冤无仇,何必赶尽杀绝呢?”
说着,她又仰头,满是天真:“你们是要钱吗?我家很有钱的,放了我好不好?”
“哥哥倒是想,”领头的黑衣人嘿嘿一笑,语气陡变:“可谁让主子发话了,目击者,皆死。”
“哥哥倒是想饶你一命,可今日若你不死,死的可就是哥哥了。”健壮男人以刀作镜捋了本不存在的碎发,扭头夹着声向她抛媚眼:“哥哥的命,总比你重要不是?”
随着话音落下,一阵劲风打在脸上。痛呼过后,黑红的羽箭落地,银铁之处,赫然一个红白圆球。
宋司韫冷笑掀唇,看着健壮男人右眼血淋淋的大窟窿,颇为可惜:“哎呀,射偏了。这一箭,本是要你命的。”
说话间,手中弓箭已拉至满月,她单眯着眼,如点兵般在众人身上划过,语气森森:“谁敢动,本小姐便一箭送他上西天。”
闻言,对面那群人极默契地看向地上箭羽,手紧了紧,却不敢乱动。
宋司韫勾唇,手中警惕不散,脚下小心地往侧边移。她从不想死,此举,也只是寻条能跑的生路罢了。
毕竟他们迟早会意识到——
她一次只有一只箭,可他们却有五个人。
“怕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刚被摘了眼的健壮男人,他咬着牙,手中大刀阵阵,怨恨至极:“大哥顶在前面,兄弟们尽管上,否则回去…也是死。”
一句话,将渐好的局面打破,那群黑衣人也反应过来,群拥而上。
手中的箭射出去,还来不及拉弓,人便到了跟前。抬弓抵挡,步步后退。
忽地,身后一跌,巨大的落空感袭来,宋司韫只来得及看一眼,整个人便不受控的往后跌。
再没了方才冷静,手在空中乱抓,祈求天降神兵,赐一根救命稻草。
许是她命不该绝,又许是苍天有眼,总之,神兵天降了。
惊喜抬眸,竟是顾砚舟。
手下又紧了紧,急声道:“千万别放手啊顾砚舟,本小姐花容月貌年华正好,还不想死啊!”
“更何况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还没有猎到要送姐姐的鹿皮,还没有给爹娘养老送终,还没有见到景竹望卿长大、成家立业……”
“最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心爱之人,我死而有憾!”
“大憾!”宋司韫望着他,忽略被吓到要跳出来的心脏,定声重复。
“闭嘴。”上首沉默许久的人终于开了口,可下一瞬,就是一口血撒下来。
喷了她满脸。
宋司韫吓了一跳,苦着眉挣扎许久才道:“算了,你还是自己逃命去吧。一个人死在这无名之地已经够亏了,总不好再白搭你一个。”
她瘪着嘴,生无可恋地絮叨:“但顾砚舟,你回去时记得猎只兔子送给望卿,还要猎只鹿,做两个手炉套子,阿姐和荞荞……”
宋司韫想了想,换了一个他更熟悉的称呼:“也就是礼部尚书云家大小姐,她们一人一个;剩下的料子给望卿和景竹一人做一个鹿皮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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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年纪不大,脚小,料子应该够。还有我父母,你得为他们养老送终。”
鼓着眼瞪他,末了又呲着牙威胁:“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死后,你得为我守孝三年全我父母心意后才能续弦,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宋司韫,”顾砚舟唤她,强忍着喉间翻涌,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吵?还有……”
他顿了顿,换口气又道:“若有面镜子,你就当知晓,如今你这模样与厉鬼无异。”
“顾砚舟!”宋司韫大怒,刚要骂他,却见他顺着风就飘了下来,如秋扫落叶般,毫无征兆。
心中怒意一滞,竟涌上无数惶恐惊骇,她想拉住他,想救他,想攀附点什么。
可一只手将山壁扫遍,除却枝丫断裂皮肉翻飞,便是无尽的下坠。
忽地,手心一暖,是顾砚舟抓住了她。
他看着她,眉眼春风醉人。他说:“阿韫,阴曹地府里,记得为我守孝。”
他揽着她,两人一同下坠。
“才不要!”宋司韫哭红了眼,手依旧抓向身侧的山壁。她想着,万一呢?
“我们不会死!我们会一起活着!一起活着……”
她哭花了眼,只一直重复“一起活着”,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起活着,更不知道一起活着出去后,要做什么。
但此刻,她就是想一起活着。
耳边风声猎猎,如利刃刮在耳畔面颊怕;可这些,都不及指尖痛。那痛似是长了脚般,直往心底钻。
疼得她呼吸都不畅。
突然,风停了。
耳边传来一道沉沉闷哼,循声看去,是顾砚舟。
再往下,是一颗极粗的崖边木。
“活下来了!顾砚舟!我们活下来了!”宋司韫抱着他,一会哭一会笑。
过了好久,她才冷静下来。
此处离崖底不高,两人如丝带般叠着,一跳应该就能下去了。
她小心坐在崖边木上,边打量距离边与顾砚舟计划。
偏偏那人如死了般,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甚至事不关己般闭眼,淡声道:“先歇会吧,我累了。”
“等什么等!”宋司韫有些急,“崖下本就不见天日,再晚些更不见五指,还等什么!等死吗?”
话音方落,正对上顾砚舟幽深的眸子。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心虚舔唇,四处看看想找个什么岔开话题。
忽地瞥见身下有点点绿光,黑暗之中尤为显眼。顿时眼前一亮,忙道:“顾砚舟你看,那是萤火虫吗?或许我们可以抓几只来当灯。”
说着就要动作。
还不待起身,便觉腰间一紧,身侧贴来一股炙热。瘫倒许久的男人不知何时起身,一双眸子比剑还厉。
他绷着脸,浑身肌肉紧绷,眼睛一寸不寸地盯着下面,半晌又回过脸森着牙道:“宋司韫,你说得对,碰上我的确倒霉。”
说罢顶着她见鬼的眼神抽了她发间簪钗攥在手里:“下面的,是狼。”
“今夜,要么在这等死,要么被狼咬死。”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底下狼群好似看到了什么山珍海味般,更抗奋了,嗷呜个不停。
宋司韫垂眸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脚下这一片已被血浸成了红色。
视线缓缓上移,看到身侧人恍似油烹烂开的后背,不由怔住。
15. 第 15 章
“你……”宋司韫盯着他模糊的后背,犹豫半晌,才闷闷出声:“刚才…多谢。”
闻言,正全心提防狼群的顾砚舟飞速扭头看她一眼,见她视线落在后背上,顿了顿,低声解释:“这是在林中与此刻缠斗时伤的,与你无关。”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别自作多情。
心头点滴触动瞬间死掉,一动不动。宋司韫翻了个白眼,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两人沉默着,不一会儿,耳边突然传来“咔嚓”脆响。崖底空寂,听起来格外响,仿似骨头在耳边存存裂开,听着就牙酸。
宋司韫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受到熟悉的失重感。
下一瞬,似又被什么捞了起来,落地时,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
迟疑睁眼,入目的便是一片墨色,本已死绝的胸口又剧烈跳动起来,宋司韫归咎于群狼环伺。
自两人掉下来,周围狼群便蠢蠢欲动,慢步走了出来。
知身下人怕黑,她忙站起来,理了衣衫,捡起一旁早已断成两截的弓握将人护在身后,身子微弓盯着四周警惕道:“顾砚舟,今日若能活着出去,日后你该叫我一声恩人才是。”
“呵——”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她还未回头,便被人一把拉至身后,随即手里断弓被夺走,被塞进一个温热细长的物什。低头仔细一瞧,原是根玉钗。
顾砚舟挡在她身前,抬手擦了嘴角血渍,嗤笑出声:“这声恩人,还是宋二小姐叫的比较好听。”
“你这人!”宋司韫刚要骂,陡然瞧见他攥着断弓的手隐隐发颤,到嘴边的斥骂一顿,转了话头:“可是害怕?”
面前人不答。
崖底昏暗,不见天色。夜色茫茫中,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半晌,重叹口气儿,上前遮住他的眼,另一只把住他发颤的手,轻声道:“不看就不怕,此刻,我就是你的眼。”
“顾砚舟,我们一起杀出去吧。杀出去看大宛万千山河,四季春光。”
手底,似有羽毛在挠。有点痒。
她恍然意识到此举失格,正欲缩回时,又被一双带着茧的粗粝大手拽回,身前人也终于出了声。
他说:“好。”
闻言,宋司韫眉眼一扬,心底涌出一股莫名欢喜,她雀着声,指路:“左三步向前。”
“右四步有狼!”
“正前方。”
“斜后方。”
“小心,背后还有一只……”
两人配合默契,一人报方位,一人应声掷出断弓,手里握着另一半弓身,一抛一回间,野狼再无声息。
看得宋司韫直拍手叫好。
不知何时脱了手。待她回过神时,顾砚舟已挽着断弓瞄准下一匹猎物。她陡然意识到,他好像……并不需要她指方向。
或者说,北疆四年,他早已学会了听声辩位。
意识到自己继续留在这儿许会拖累时,她噤了声想躲远点切莫碍他手脚。
可还未退出一步,便又被一股蛮力拽了回去。
男人力气极大,钳住她冷声质问:“去哪儿?”
语气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很冲。
半晌没等到回答,他不顾身后野狼,只拉起她的手摸索着放到眼睛上,温着声儿道:“阿韫,我需要你。”
“你在,我才不怕。”
几乎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左小腿就被野狼咬住。剧烈的疼痛和手下少女的尖叫一同响起,被他钳住的那只手也挣扎着要往外跑。
手下又使几分劲,将她囚在身侧,轻笑着唤她:“阿韫,帮帮我。”
“你疯了!”宋司韫甩了甩,没甩开,反倒手腕被拽地生疼。她气恼地泄了力气,只鼓着眼与他较劲儿。
发现他当真不把腿上那只狼当回事时,终没捱住良心的谴责,一钗插在野狼脖间。
野兽腥红滚烫的血浇在两人身上,一人满意勾唇,一人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杀过任何物什,待反应过来时,被熏的捂着胸口呕个不停。
听出她的动静,顾砚舟默了默,再不停歇,手中断弓频出,周围传来阵阵闷响。
许是察觉二人并不好惹,一声嚎叫后,狼群渐渐散了。
直至再听不到声音,顾砚舟才收了断弓,朝宋司韫放心走去,“没事吧?”
今日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她呕了半天除却眼泪花花什么都没呕出来,此刻整个人正捂着胸口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见他过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怼他:“你呕下试试?”
“还有力气骂人,想来是没事。”顾砚舟笑了笑,也挤着她坐在地上。
小憩半晌忽地想到什么,又拐了拐她,问:“你何时知道我怕黑的?”
宋司韫扭头看他。
说来奇怪,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待久后竟也能隐约看清神色。
“那你是何时开始怕黑的?”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轻声反问。
意料之中的,保持沉默。
宋司韫也不恼,只自顾自道:“是因为那次吧。”
她偏头看着他,静静开口:“那次你惹怒京中纨绔,被他们绑着丢到郊外猎户诱捕野兽的坑里呆了一夜,次日阿姐礼佛路过听见呼喊,你才得救。”
“自那之后,便见不得黑了吧。”宋司韫笑了笑,笃定重复。
半晌,又轻笑出声,喃喃:“难怪……”
那时阿姐于他而言,当与救世主无异吧?
这句话,她没敢问。
毕竟此后数年,他都用行动证明,阿姐于他,就是救世主。
只是她实在想不通既如此在乎,又为何放任她进宫!
当时他恩泽正盛,若以顾伯父的恩情相抵,未尝没有机会!
可他……
却什么都没做。
思及此,顿觉恼火,踢着裙摆起身。
刚站起来,就见身旁人也跟着站动身,亦步亦趋地跟着。
宋司韫无奈:“你不是不怕吗?”
那人默着没吱声,只道:“你要去哪?”
一时间,她还真被问住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心中窝火不想看见他。
可此刻见他这副脏兮兮的可怜样儿,又软了心肠解释:“生火。崖底阴冷,驱驱寒也是好的。”
“嗯。”顾砚舟赞同地点头:“野兽多惧火,若真生起来,今夜也会安生许多。”
宋司韫白他一眼,心中嘀咕:风凉话谁不会说?你倒是说怎么生啊。
好在她话本看的多,知晓钻木取火的便宜法子,只需两块木头便可。
兴冲冲寻来两块木头,还没钻一会,手就酸得不行。当即就想撂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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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四周找了找,正好瞧见顾砚舟抱着一堆细木棍和枯叶子回来,忙扬手招呼:“夫君,快来快来,有事儿跟你说。”
待人端端正正蹲过来后,宋司韫豁然起身,将他的手猛地按在木头上,大义凛然道:“我想了想,你在北疆多年,生火定比我熟练。今夜,就全靠夫君啦。”
说罢还冲他眨眨眼,自个儿欢欢喜喜跑到一旁明着偷懒。
便是看不见光听动静,顾砚舟都能想到此刻她定然满脸窃喜。
只可惜……
无奈低笑,随即起身将木头扔掉,又从自己带回来的一抱东西里左翻右动。
不一会儿,就见他拿着两个黑不隆冬的东西随便擦几下,面前枯叶堆“轰”一声就燃起了窜天火苗。
空中一下子暖和起来,宋司韫拢拢衣裳,好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还挺好用的。”
顾砚舟抬眸掀她一眼,边添柴边道:“这个叫火石,野外用它生火最便宜不过。”
正说着,见她随手捡了两个石头递到他眼前,满脸真诚:“那我这个是火石吗?”
“不是。”抬手捡起身旁搁置的火石,又和她捡的放在一起,教她如何区别火石。
末了又似检查功课般问她:“懂了吗?”
宋司韫拧着眉将手里两块石头翻来覆去地看,闻言急忙点头。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着还把两块石头明白区分出来摆在他面前。
说罢,又睁着眼向他求证:“对吗?”
“对。”得了肯定,顿时笑弯了眼,昂着头自夸:“那时,我可是太师的女儿,自然聪慧!”
话音方落,却见对面人笑的抖个不停。
许是乐极生悲,扯到背后伤口,他又“嘶嘶”地抽冷气,一张脸笑也不是痛也不是,一时竟扭曲的不成样。
“哈哈哈!”这下,轮到宋司韫嘲笑他了。
半晌终于笑够了,又大发慈悲地绕到他身旁,“那边有河,你把上衣脱了,我给你洗洗伤口。”
就着河水把玉钗洗净擦干后,又等了许久,才见人过来。
像是没听见她方才所言般,仍舍不得那件后背如挂流苏的骑装。
宋司韫看着他,有些无语。
待他走近,不由分说便扒了他上半身。可之后,却久久说不出半个字。
他这后背,竟比她想象中伤的还重。
皮肉外翻又黏着泥土树叶这些杂物,本就动不得;偏偏她刚才还扒了他衣裳,连带着堪堪止住的伤口又血流不止。
殷红的血混着泥顺着脊骨流入腰间,宋司韫手忙脚乱地去拦,终只糊了一手红。
“对不起……”
眼眶泛红染着银光,她瘫着手看他,无措极了,“我…我没想到……”
“无碍。”顾砚舟抬手替她擦了眼角莹润,笑着宽慰:“洗洗就干净了。”
“好。”宋司韫从怀里取出手帕,浸水拧至半干,小心清洗,擦到翻滚皮肉时,怕他疼,便一边吹一边擦。
许久许久……待到近边河水都染了红,宋司韫又取出玉钗小心剔出嵌入皮肉的杂物。
一一剔尽后,又是好一番折腾。
崖底阴冷,宋司韫却出了一脑门汗。终于洗净时,她捏着帕子却是怔愣许久。
待听到身前人的问询时,才回过神。带着薄汗的指尖扶上存存翻滚,不自控地怜惜:“疼吗?”
16. 第 16 章
宋司韫等了片刻,没见人应声,正疑惑着,忽见眼前人直着身子就往前栽。
她吓了一跳,忙“诶诶”着伸手,想扶又碍于什么,眼见人就要砸到地上,心一横,卡着脖子就往上拽。
边拽边嘟囔:“顾砚舟,你真的该减肥了!”
将人扶正坐好,累的直喘气。
顿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只双手搭着肩,趴在他肩上咬牙抱怨:“本小姐现在严重怀疑那崖边木就是你压断的。”
许久不见人答,不禁推了推。
这么大的人,只轻轻一推便要往河里栽。宋司韫坐不住了,一个激灵站起来,去探鼻息。
指尖传来炙热时,心中真真是狠松了口气。
她又犹豫着探他额头,灼热滚烫。
竟是烧晕了!
只是不知是寒气入体还是……
宋司韫沉默着,缓缓看向皮肉翻滚的后背,眉头皱得发紧。
发热可大可小,若不及时救治也能要人命的。可现在荒郊野岭,该如何是好?
如不是还得扶着他,此刻她定要四处打转。
宋司韫不识医术,只少时跟着母亲去善堂,瞧见母亲帮着一大夫用冷水擦拭的法子治疗发热病人。
眼下,也只能咬咬牙死马当活马医了。
已有思绪,便不再犹豫。
一手扶着人,一手探向河水。将帕子浸湿拧至半干后,分别在两侧脖颈和腋窝处轻拍。
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起初帕子便是拍到身上也拍不出水,后来有点点水花飞溅,再后来便有水珠顺着脖颈往腋下钻。
到最后,竟是拧了与没拧无异,汩汩冷泉顺着指缝直往下流。宋司韫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攥着帕子的右掌心也不知何故又冷又热。
扶着顾砚舟的手也早没了力气,此刻全靠她左肩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水里沁红时,脖间喷洒的灼热气息慢慢凉了下来。心下顿时松了口气,下一瞬便觉浑身酸痛。
浸在水里的帕子似也放下心来,竟脱手顺流而去。
宋司韫遥遥“诶”了声,终是没抓住,无奈随它去了。
本以为退热后便无恙,可没过多久,身后人又贴了过来,双臂锢得她动弹不得。
若不是鼻尖那熟悉的味道,宋司韫险些一钗送他上西天。
待反应过来,又左右挣了挣,厉声警告:“顾砚舟!你别得寸进尺啊,赶紧松手!”
锢在腰间的手,又紧了紧。
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他胸前鼓起的肌肉,以及腹部块块条理。
宋司韫紧了紧手,她觉得自己可能也生病了。
不然怎会如此热?
抬手探探额头,却一如往常。心下疑惑,可这些都不抵此时胸中冲天怒火。
豁然展臂,想打个猝不及防。
无奈,两人力气实在悬殊太大。
身后更是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头还一个劲地往她脖子里钻。
男人毛茸的碎发蹭得人只想逃,可偏偏这混蛋力气又大的惊人。
宋司韫气到发抖,正想不管不顾把他丢到河里清醒清醒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低喃:“兄长,我怕。”
满腔怒火一滞。心中像是被堵住般,闷得很。
她又想到初见顾砚舟时,他穿着不足腕的长袍,浑身是泥,怀里还抱着一条腿在空中晃荡的顾砚声跟在阿姐身后,活像个乞丐。
分明长阿姐一岁,偏还比阿姐矮半个头,纵使如此,那双眸子却沉得惊人。
那时她不懂,只觉这眼神看得人脊背发凉,是以她骂了他,让他滚。
直到今日她才知晓,这哪是什么小乞丐,分明是狼。
一匹伺机而动的独狼。
那日之后,顾砚舟便入宫成为太子伴读,当时哄骗他的那几家或降职或外派出京。
再后来,他官路亨通,太子陛下都格外器重;再后来,便是北疆大胜,获封刑部侍郎,赐紫袍飞鱼特权。
彼时,他也才二十一岁。
他这一路走来太过顺遂,以至宋司韫都忘了,幼年丧父丧母的他,殴打挨饿犹如家常便饭。
那时,支撑着顾府的,只有年仅十三待殿试入仕的顾砚声一人。
可命运弄人,偏让他折了左腿落下终生残疾。
此生不得入仕。
那一日,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日未出,直叹天妒英才。
次日,端着官帽进宫,扬言要辞官。
晚间,又戴着官帽回来。再之后,顾砚舟入宫。顾府,门楣渐兴。
宋司韫不知父亲做了什么,只知此后,再见顾砚舟时,他总是沉着脸,脸上五颜六色的。
每次都似谁欺了他般,缩着头缀在后面。偶尔她回头,那人还要四处躲。
彼时只觉这人坏得很,知阿姐心善,便故作委屈。可现下细细想来,或许那时,他只是羞于让人看见满脸淤青罢了。
本以为是故作小意,如今才知,是他素来要强。
八岁便要支起门楣的少年,又怎会轻易示弱呢?
喉间,重重叹出浊气。宋司韫抬手,轻扶男人削瘦凌厉的面颊,温声安抚:“没事了。顾砚舟,别怕。”
“我在。”
轻拍着男人肩头,轻声重复“别怕”。渐渐地,耳边气息变得绵长悠沉。
宋司韫知道,这是睡着了。她笑了笑,抵着他的头,也眯了眼。
空中第一缕阳光打下时,顾砚舟便睁开了眼。
崖下密不见日,此刻见光,外面,便已是正午。
此时有亮,林中野兽安歇,正是探路的好时机。
稍已思索,便要起身。
方才起身,又被人一个软巴掌拍了下去。少女抽了抽嘴角,有些不耐烦:“别动,睡得正香呢。”
也是此时,他才意识到二人现下是怎么个姿势,更别说他上半身还未着寸缕!
条件反射般豁然起身,本靠着他安睡的人骤然一跌,猛然惊醒。
宋司韫揉着眼,压根没睡醒,刚要骂,瞧见他这般生龙,心中一喜,忙仰着脸问:“你好了?”
顾砚舟不解,拧眉反问:“我应该有事?”
“你不记得了?!”宋司韫一个咕噜翻坐起来,痛心疾首:“你果然是个混蛋,竟连自己救命恩人都不记得了。”
“你可知昨夜你突发高热,直接烧晕过去,多亏本小姐人美心善又聪慧,不计前嫌、费心费心地替你擦了半宿,才保下你这条小命啊!”
宋司韫边说边戳着他往前走。
末了,又把自己满是红肿破口的右手瘫在他眼底,“看!这可都是证据!休想赖账!”
“那……”顾砚舟步步后退,从她手掌后露出声儿,“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你认了?”宋司韫猛地凑近,自指缝看他,见他点头,又收回手,悠然环胸,笑眯着眼看他:“既如此,叫声恩人听听。”
等了许久不见人应声,她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催促时,忽然听见有人喊她:“阿韫!”
她回过头,是一身鹅黄骑装的宋司姝。
“阿姐!我在这儿!”她招招手,欣喜应着,下一瞬,已被来人拥入怀中。
“你无恙,真是太好了。”
宋司姝抱着她,心中一阵后怕。
天知晓昨日看见云家丫头不成人样的摔出来时,她险些吓晕过去。得知原委后忙央求皇后允她去寻,皇后做不得主,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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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陛下回来才得允。
跟着侍卫一路寻到崖边,瞧到那摊被血浸染成暗色的泥土时,得亏佩兰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有失仪。
可在瞧见那深不见底的黑崖时,她还是失了态,憋了一路的惶恐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哭了起来。
直到现在,她也是抱着生死见尸的想法才坚持下来。
如今瞧见她活生生站在眼前,脆声唤她阿姐时,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再次糊了双眼。
拉着她左右细转,见她当真安好,又抹着泪埋怨:“你这丫头,自小便莽撞,这次更……”
她顿了顿,将不吉利的话咽了下去,只戳着她眉心抱怨:“可知我与爹娘有多担心?娘更是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可请太医看过?”她连声追问。
见状,宋司姝嗔她一眼,道:“现在知道着急了?做事时怎么就不知道多为爹娘想想?你若真出什么事,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末了,实捱不住她那可怜眼神,软了声:“放心吧,娘那边没事,忧思过度,太医开了方子,爹照看着呢。倒是你──”
正说着,身后忽传来一道划破天的尖叫,惊飞满林鸟雀。
到嘴的话生生被打断,两姐妹应声望去,是一身水蓝常服的云晚荞。
此刻她正捂着脸,边跑边喊“哪来的登徒子!”
宋司韫与宋司姝对视一眼,后转头看向身后上身未着寸缕的顾砚舟。
显然他也有些尴尬,视线对上刹那,颇为无措地扯了个吓死人的笑。
她还未笑出声,便听见一道温和声音抿着笑调侃:“我说谁这么大胆,竟敢在我们顾夫人面前耍流氓,原是你啊,砚舟。”
说着解下披风给他搭上。
顾砚舟飞速拢紧,半点风光不露。后又看着他身后亦步亦趋的云晚荞,眼神询问。
慕景珩了然,忙笑着解释:“云大小姐方才被登徒子吓慌了神,恰好遇见本殿。”
几人点点头以示知晓,唯云晚荞满脸感激。
待出林子回了营帐,宋司韫趁机拉住她,蔫着坏追问:“方才太子所言可真?”
话落只见当事人垮了肩,瘫在车壁,无力道:“可别说了,我一头就把他撞飞到树上,好在殿下温和不怪罪。否则三日祠堂定是少不了。”
“谁让你平日拈锤倒灶练得一身好力气。”
宋司韫捂着嘴吃笑,一旁宋司姝也不禁弯唇,唯云晚荞一人攥拳作势揍她,“平日你没吃是吧!再说!今夜不给你烤鹿腿了!”
闻言,宋司韫忙握住她手腕,惊叹出声:“你猎到了?”
只见那人收了拳,一脸骄傲:“我没有,但是陛下猎到了。昨日特说留给你的。”
一听这话,宋司韫顿时扭头看向宋司姝,瘪着嘴满眼幽怨:“阿姐,你不是说陛下没有?”
“啊?啊──”被她注视的宋司姝讪笑着转了话头:“爹爹还等着我回话呢,我先走了。”
“阿姐──!”
她身后,宋司韫压着眉眼,嘴瘪的能挂灯笼。
不远处,刚要去上药的顾砚舟一偏头正好瞧见,不禁弯唇。
他身侧,慕景珩瞧见,轻“咦”了一声,也要跟着凑热闹,得他一眼瞪才老实。
四周来往之人不多,顾砚舟皱着眉,说起正事:“刺客可抓有活口?”
松散一收,慕景珩也紧了眉头,如实道:“本是有的,昨日着急便临时关在营帐。方才得知──”
他正说着,忽见身旁人抬手止住,眼神示意来人了。
慕景珩抬眼,看见来人时,瞳孔骤然紧缩,眼中神色复杂。
半晌,他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都死了。”
“一剑封喉。”
17. 第 17 章
日头渐渐沉下,红霞漫天时,宋司韫换了身翠绿乳白戏蝶的长裙常服,头上搭了嫩黄绒花,侧边还缠了只惟妙惟肖的蝴蝶展翅于飞,正后方盘发处又以翠绿丝带点缀,活像是微凉秋日里掺了朵春花。
宋司姝拢着袖子坐在高台,被这朵雀跃入席的春花逗弯了眼。
下一瞬,春花似是想起什么,顿了脚,亭亭立于正中,嘴一张就是要:“陛下可猎到鹿了?”
宋司姝一惊,真真为她捏了把汗,偏头小心觑着昭明帝脸色。
见他神色如常才暗自松了口气。刚要斥她入席,又听见她不要命的出声:“陛下先前允臣妇的鹿皮和鹿腿臣妇可还记着呢。”
台下人低着头,眉眼乖巧垂着,偏又悄悄抬眼看,好一副可怜样。似生怕他说话不作数般。
昭明帝被她这模样逗笑,指着装模作样的宋司韫,扭头控诉:“你瞧,你瞧这丫头,一天天就惦记我那点鹿皮鹿腿。都生死走一遭了,竟还没忘记?”
后似是嫌烦,对着身旁曹公公招手吩咐:“给她给她,免得她还要在心里嘀咕朕说话不算数。”
末了又笑着补充:“把另外一条后腿也给她,省得这丫头天天惦记。”
“如此便多谢陛下啦。”得了赏,宋司韫笑花了脸,后似怕他反悔,又敛着牙花子忙不迭应下。
这匆忙劲儿,又得昭明帝一顿指点,对着身旁的宋司姝抱怨:“瞧瞧,得了便宜还卖乖。一条鹿腿,朕还能少她不成?”
宋司姝抿着唇偷笑,“陛下说的是。她就是个促狭鬼。”
台下,宋司韫闻言颇神气地别过头,稍倾又转过来猝不及防做了个鬼脸。便是一向端庄的皇后,也不禁弯了唇,附和:“还是个讨喜的促狭鬼。”
高台之上,几人对视一眼,皆乐弯了唇。
台下众臣也哈哈笑应着,篝火宴席之上,一片和乐。
和乐之时,忽传来一道不合宜的感慨:“说起来,本王还得敬顾夫人一杯。”
笑声戛然而止,循声望去,原是安王。
一身暗蟒长袍,敦厚的国字脸上盛满了笑。执杯起身,拾步到她食案前,举杯施舍:“昨日多谢顾夫人引开部分刺客,景珩才得一二喘息。”
宋司韫偏头看了看顾砚舟,得他一个眼神,后又看向高台几人,眼睑微敛片刻,才抿笑起身:“安王殿下此言不对,太子殿下吉人天相,臣妇蠢笨,昨日帮个倒忙不说,还险些将自己小命也搭了进去。”
“哎呀,如今想来,我这心都还跳个不停呢。”说着,夸张地直拍胸脯,满脸后怕。
她本就只是个引子,又如此作态……
无谓扯唇,后转身扬杯对着昭明帝,放声道:“说得对,陛下乃是天子,景珩自有上苍庇佑。只是不知何方宵小这般大胆,竟敢刺杀太子!”
手中杯盏轻轻往前推,杯中琼浆汩汩,几欲出笼,又贴着杯壁拢好。
安王弯唇,抬头正视着他,笑着开口:
“皇弟,可查出来了?”
一声皇弟,满堂寂静。
大宛虽立贤不立长,可历来继位者仍以嫡长为先,少有嫡长尚存,幼子继位的。
若有,便只能说明——长子品行实在低劣,不堪托付。
如今……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半声不敢吭。
安王四处看了看,半晌不见人答,又自顾自道:“没查到没关系,皇兄查到了。”
话落一口闷尽杯中酒,重重掷在地上,厉声吩咐:“带上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着黑金窄袖束腰长袍、头束高冠的少年压着一个侍卫进来。
甫将人摁压在地,便一甩袍角,单膝跪地禀告:“启禀义父、陛下、皇后娘娘,真凶便是此人,前大监福安义子——福顺。”
高台之上,昭明帝冷着脸,视线从安王身上挪走看向福顺,沉声质问:“先帝仁善,待人极好,究竟何处令你不满要刺杀太子,动我大宛根基!”
“何处?”
福顺呵呵笑着抬头,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半晌才讥讽出声:“你也配提先帝?呵——景梧,午夜梦回时,睡得可还安稳?”
“先帝、顾指挥使,还有我义父,可有找你索命?”
福顺膝行上前,怒吼:“景梧你个弑父杀君、残害忠良的败类!凭什么还活着!”
“那日,我得义父令,不过出宫送个圣旨的功夫,你便将人杀了个干净!想不到吧,当时我就在殿内,亲眼看见你气死先帝,剑杀顾绍明,至于我义父,早凉透了死不瞑目!”
“一切都是因为你!”
福顺豁然起身,不知从哪里拔出把匕首,直冲昭明帝。
好在他速度不快,顾砚舟及时反应过来,一剑挑开。
与他一同出手的,还有安王义子景寂。只不知为何慢了一步,手中刀刃与匕首一样,都被人挑开。
匕首寒凉的光从众人眼底划过,无声落在地上。景寂收好长刀,扯笑道:“顾侍郎好功夫。”
顾砚舟冷冷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从他打着颤的右手腕划过,“彼此彼此。”
“顾砚舟?”
被挑飞瘫坐在地的福顺看清是谁时,眼底有过一瞬茫然,踉跄起身站稳后,指着昭明帝,对着顾砚舟怒吼:“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他杀了你父亲,你父亲啊!你不恨吗?”
“你有何证据?”
淡泊无波的一句话,却让福顺疯了般仰天长笑。
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不过片刻,他又起身,指着顾砚舟狂笑不止,“顾砚舟,你可怜啊。仇人近在咫尺,你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都说阉人是没根儿的下贱东西,可咱家瞧着你连我一个阉人都比不上!认贼作父苟且偷生,哈哈……”
“顾指挥使一生英勇,怎会生出你这孬种!”话锋陡然一转,福顺放声啐他。
末了,又仰天长啸:“义父!是顺子无能,无法为您报仇!九泉之下,顺子再给您老赔罪!”
话毕,口中涌出浓浓黑血,瞪着眼栽倒在地。
死不瞑目。
顾砚舟垂眸,硕大的眼白直瞪着他,似在诉说不甘。
沉着脚过去探了探,已无生息。
昭明帝长叹口气,挥挥手,跌坐在龙椅上:“好生葬了吧。”
“是。”有侍卫应着将人拖了下去。
一场好好的篝火宴,生生被搅了兴。
昭明帝颇为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语气低沉:“朕乏了,诸公尽兴。”说着便由曹公公扶着回营帐。
皇后也摇摇头,寻了借口离席。
宋司姝倒想再待会与爹娘小妹叙旧,可皇后都走了,只余她一人在次徘徊,恐遭人口舌。只得三步一留头地回了营帐。
几人走后,宴上窸窣渐起,时不时还落在执杯独饮的顾砚舟身上。
一次两次便罢,三次四次也能忍,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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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这样,便没意思了。
顾砚舟还没如何,他身旁的宋司韫却摔了杯子。
冷着脸怒呵:“诸位大人有话不妨明说,一个劲儿地盯着我夫君是什么意思?当年那事早已查明,是逆王谋反,顾指挥使为护陛下不幸身亡。”
“诸位如今私语连连,可是觉此案有异?如此,可要上禀陛下,将当年查办此案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压入天牢待审查?”
宋司韫扯唇,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两人:“姜大人、王大人,二人意下如何?”
两人相觑一眼,轻咳一声,皆笑着打哈哈:“顾夫人说笑了,此事当年便已查得一清二楚——顾指挥使乃逆王叛军所杀。”
“那便好。”
见她颔首轻笑着应下不再追究。两人暗自擦了把冷汗,讪笑着长舒口气。
后面再有同僚接耳时,两人均抿着笑婉拒,不再掺和。
开玩笑,再多说两句,第一个压入大牢的就是自己!
无他,只因当年查办此案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正是他们二人!
渐渐地,窃窃声小了。
宋司韫满意勾唇,落座时微一偏头,正好瞧见那人擒着酒杯,单臂倚在圈椅上,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怎、怎么了?”被他这般盯着,还有些不自在。不自觉摸了摸脸,疑惑开口:“我脸上有东西?”
倚着的男人轻摇了摇头,含笑启唇:“你好看。”
?
宋司韫愣了愣,随即探身上前蹙着鼻子到处嗅,“你喝醉了?”
独属于少女的馨香涌入鼻腔,清新沁人。不自觉阖了眸子,心中无声发出叹。直到手中一空,鼻尖气息渐淡,少女软糯的问询传入耳畔,他才睁眼,哑着声点头:
“嗯,醉了。”
视线仍一瞬不瞬地黏在她身上。
实在看得人发毛。
忍不住拢了拢外衫,她轻声道:“那出去走走?”
“好。”
顾砚舟无有不从,只起身时手熟稔地揽着她的肩。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住夜间冷风,也挡住了她身后安王及其义子的不怀好意。
离席时,他压着眉眼回头,无声警告。
景寂眉头微挑,单边唇角扯着遥遥举杯,后视线不移,盯着他缓缓饮尽。
眉眼之间,全是挑衅。
顾砚舟冷笑扯唇,再不多看,只揽着怀中人往外走。
刚走出不久,便遇见焦急打转的太子。
一见到人,慕景珩便要过来说话,可看见他怀里的宋司韫,欲言又止。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宋司韫。
见她当即识趣地要挣出去时,手下又用几分力。后看向慕景珩,“想说什么便说,她没什么听不得。”
一句话,惹得两人讶异目光。
顾砚舟垂眸看着她,温声道:“夫妻一体,本就不分你我。”
末了,又低着声嘟囔:“你教我的。”
话都让他说尽了,宋司韫实在无可反驳。只得转了视线看向慕景珩。
只见他犹豫半晌才出声:“砚舟,今日福顺所言全是诨话,顾伯父分明就是死于叛军弩箭,当时你我都见过尸体的不是吗?”
风,慢了下来。
虽是初秋,夜里也沁着凉。
寒风刺骨中,他开了口:“万一呢?”
顾砚舟看着他,狭长的凤眼暗淡无波:“若当真是陛下所杀,我该如何?”
18. 第 18 章
诡异地,宋司韫竟从中听出几分迷茫。
对面慕景珩哑了口,嘴唇张合半晌,终落荒而逃。
她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想到,若他问的是自己……
正想着耳边忽地传来男人沉闷的问询:“阿韫,若是你,你会如何?”
宋司韫愣愣抬眼,正对上那双浓黑入墨的眸子。她抿抿唇,诚恳道:“不知道。但以我的性子,大概会不顾一切只为报仇;可顾砚舟──”
“你和我不一样。你不会像我这么冲动莽撞,我相信你心中自有定论。”
她定定地看着他,笑的温和又明媚。
从她眼中,能看中浓浓的信任。
黑沉的眸子消融下来,他看着她,眉眼稍霁,搭在她肩上的手又往里拢了拢。
今夜月色极淡,几近于无,反衬的星辰格外闪烁。
漫天星辰交织成布,弯如银钩的下弦月嵌入其中,反成奇观。
两人默契抬头,静静瞧着。
可渐渐地,有人侧了眸。
顾砚舟垂眸,瞧着身侧一心观月的小人儿。
往日不曾细细瞧过,直到今日竟才发觉,她其实生得极为特别。
一张圆润的脸似京中早食铺刚出炉的包子,圆嘟嘟软绵绵。
幼年窘迫时,他曾趴在炉边看了许久。发誓总有一日,要吃遍京中所有包子。
是以,拿了伴读月俸的第一日,他便将京都所有包子都买来,和兄长吃了四五日才没有浪费。
自那以后,兄长几年都不再吃一口包子。
他亦是。
彼时,他以为自己已吃遍京中所有包子。
每每路过包子铺,小贩吆喝张罗时,他总会学着宋司韫扬起下巴,傲慢又自豪地说:“我已经吃腻了。”
毕竟那时,宋司韫是他见过最无礼、最任性、最傲慢,亦最矜贵的人。
直到今日他才发觉,自己好似话说早了些。
视线顺着少女白皙圆润的面颊往下滑,落在淡红唇间……
忽地,就想尝尝。
不过……
不急。
顾砚舟笑了笑,狭长的眸子紧盯着她,志在必得。
这是个有脾气的包子,还需谨慎图之。
正想着,猝不防眼前人回头。他一怔,恍似做了亏心事般,急急敛眸。
宋司韫不解地盯着他,凑上去追问:“你慌什么?可是背着我做了亏心事?”
“没有。”男人闷着声,讷讷道。
她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指尖戳着他胸口,揶揄抿笑:“可我听到了。”
“顾砚舟,你这里,跳的很快。”
似被踩了尾巴般,本板着脸的男人面色一僵,手指之下愈发颤动,暗自深吸口气,半晌才道:“你听错了。”
“哦——”
面前的人刻意拉长声音,满脸写着“不信”二字。
心虚的轻咳两声,急需什么转移话头。顾砚舟抬眼,视线越过她看向密林深处。
看向那只——
跟了许久的老鼠。
随着石子脱手,密林之中传出一声惨叫,紧随着又是女子慌张的急呼。
极突然的声音,宋司韫吓了一跳,本能缩在更安全的地方,颤着声:“谁啊?”
“是啊。谁!还不快出来。”下巴抵着怀中人毛茸的发旋轻蹭了蹭,左手顺势揽住腰,将人护紧些,随后才藏了唇角绷着脸厉声呵斥。
矮木簌簌,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人。
埋在顾砚舟怀里的宋司韫又害怕又好奇,悄悄抬了个眼缝儿觑着。
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她不认识,女的她却见过几次没什么好印象的面。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了腰间桎梏,蹭蹭两步上前,质问:“李玉阮?大半夜不睡觉躲这儿干嘛?吓人啊!”
本被发现还有些难为情的李玉阮见她这般不客气,心中也有了火气,不甘示弱:“你还说我!你不也不睡觉和男人在这卿卿我我。”
“我……”
宋司韫哑了口,这才意识到她身侧还有个男人,顿了顿又梗着脖子还治其身:“你莫倒打一耙,我与我夫君赏月雅趣,怎到了你嘴里就这般龌龊?更何况,他是我夫君,我就拉扯怎么了!倒是你……”
颇不成器地长叹口气,好心提醒:“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夜半私会,不要命了?”
这神态、这语气,活像她娘。
本就理亏的李玉阮没了气焰,只攥着身旁人胳膊,小声嘟囔:“他才不是什么外男。”
“什么?”她没听清,凑上前追问。
“你是不是耳朵有疾?”李玉阮涨着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虎着声重复:“他才不是什么外男,是我早有婚约的未婚夫婿。”
宋司韫这才恍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
李玉阮及笄那年便与其父的得意门生冯翊琛定亲,只恰逢冯翊琛父亲罹难不幸去世,按律要守孝三年。这才拖到了现在。
算算日子,是快到了。
算明白后,宋司韫颇不好意思地抿笑,屈身行礼:“对不住,一时眼拙,还望冯侍郎莫怪。”
冯翊琛缓缓转过视线,嘴唇上扬,眉眼却依旧,“顾夫人哪里的话,该是冯某致歉才是。”
说罢又转头看向顾砚舟,拱手道:“对不住,冯某实无意偷听,还望顾侍郎莫怪。”
末了,又道:“顾侍郎节哀。”
话落不见他答,冯翊琛抬眼,正对上一双黑沉眸子,静静地盯着他。
好似能剥开伪装直看透他心底不堪。
心中有一瞬慌乱,可片刻又不着痕迹地掩去,只抬手甩袖,故作潇洒:“冯某有一言,实不吐不快。顾侍郎,此事若是冯某,必手刃弑父仇敌,以平亡父冤魂。”
“你说呢?”
顾砚舟抬眼,神色不明,“有理。”
“当真?”冯翊琛大喜,忙要上前与他分说,可刚迈步就被横插一脚的宋司韫推开。
护在顾砚舟身前,不满地嚷嚷:“有什么理有什么理?冯大人既有此心,还是先将自家事查清吧。”
“你!”
她说的事几人都知晓,也是冯翊琛解不开的心病,亦是同僚私下议论的谈资。李玉阮顿时不满,跳脚要骂她。
刚蹦出一个字,就被身旁人拦住,“玉阮,算了。”
“可她这般羞辱于你!”李玉阮还是不服。
瞧她当真恼怒,冯翊琛心下也不禁动容,脸上的笑真切几分。
抬手替她掖了被风吹乱的碎发,又将她拉到身后,拱手向前人赔礼:“顾夫人说的是。”
看似是道歉,实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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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李玉阮心中又恨她几分。
没瞧见她气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宋司韫白他一眼,只觉这男人真真心思深沉,挥挥手一句话都不想说。
白讨个没趣儿,那人也不恼怒,自寻了借口离开。
两人转身时,宋司韫喊住了人。
本想提醒李玉阮一二,可见她诨不耐烦怒呵“不都道歉了,还要干嘛”时,彻底歇了念头。
闭着嘴点头,扯了个不失礼的笑:“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这还差不多。”李玉阮跺着脚嘟囔,牵着心上人的手走了。只余宋司韫一人在风中凌乱。
半晌,她才僵硬回头,满脸不可置信:“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许是真的吧。”顾砚舟笑着揉了揉她脑袋,又道:“夜渐凉了,我们也回去吧。”
身侧人点点头。
两人踏着夜色回营。
路上,宋司韫想到什么,又突地开口:“差点忘了,方才席上,你可觉得安王义子的声音耳熟?你说他是不是就是──”
“不是。”不待她说完,顾砚舟便冷着声打断,瞧着营帐人来人往,斩钉截铁道:“你听错了。”
“真的吗?可是我……”她皱着眉还想争论什么,却被过路的翠羽打断:“夫人?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了?”宋司韫不明所以。
“出大事了!”翠羽拉着她,低声道:“你可知老爷在席上晕倒了?”
“什么!”宋司韫大惊,再顾不得其他,忙拉着她往宋太师营帐走,边走边追问原由。
顾砚舟跟在二人身后,也听了个大概。
他们离席不久,宋太师不知怎的,忽然两眼一番栽倒在桌面,至今未醒。太医看了几波都瞧不出问题,只含糊说:“许是疲劳过度,引发旧疾。”
哪儿有什么旧疾?
他们不清楚,探过密室的顾砚舟却一清二楚。
无非是福顺出现的太突然,他担心藏在密室的东西外泄引起动荡,如今图清净想法子呢。
是以,营帐内,也只他一人不担心。
宋太师床畔,宋司姝寸步守着,待太医开好方子,忙让佩兰抓药。本还想守着侍奉,却被宋夫人一句不合规矩赶了回去。
她临出门时,还不舍地三步一回头,欲言又止。
见状,宋司韫忙小跑过去揽她胳膊宽慰:“阿姐放心,爹娘这边有我呢。”
“苦了你了,本该你我一同侍奉,可……”说着又红了眼眶,捶胸懊恼,“是我不孝。”
“哪里的话。”
宋司韫按住她的手,笑着宽慰:“若非要说不孝,也当是我。自小我惹爹娘生了多少气?指不定就是那时候留的病根儿。阿姐合该打我才是。”
被她的话逗笑,宋司姝掩着唇,低声叮嘱:“爹娘这边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让翠羽传话,我自有法子弄给你。”
“好~”宋司韫拉长声推着她往外走,“尽管放心,我可不是客气的主儿。我若出一份力,定找你讨二两金。”
“尽管讨,这些黄俗物,阿姐巴不得都给你讨去。”隔着门帐都能听出她声中的乐,宋司韫安下心来,走到床榻边坐下,侍奉汤药。
此后数日,皆寸步不离。
终于,在八月三十回京这日,宋太师醒了。
19. 第 19 章
“爹,你醒了?”
宋司韫惊喜地搀他起身,一个劲儿地追问:“此次来势汹汹,太医说是旧疾,什么旧疾啊,怎的从未听你说过?”
宋太师支吾着不知如何解释,求助般看了一眼宋夫人,得她敛眸避开后,只得硬着头皮重复:“旧疾就是旧疾,哪有什么原因。”
见她还要问,忙扶着头叫嚷:“哎呦,我这头还是有点晕,到府了再叫我啊,我再睡会。”
一番解释说了等于白说。
宋司韫眼巴巴地看向宋夫人,还未出声,就瞧见她也“哎呦”着捂头,靠在车壁上装睡。
眉头灵活地左右看了看,半晌她也憋着气闭目养神。
顾砚舟骑马走在前面,与太子并行。马儿摇曳贴近时,他凑了过来,半开玩笑似地抱怨:“砚舟啊砚舟,你可知父皇要为我选太子妃了?”
见人侧眸,他又肘着他调笑:“若是宋太师再有个女儿就好了,这样你我还能做连襟。”
闻言,顾砚舟抿了嘴,没说话,只夹了马腹与他拉开一截。
陛下向来属意宋家女,早在二人未及笄前便刻意让两人培养感情。只可惜那时的宋司韫太过无法无天,常欺的慕景珩掉眼泪。
渐渐地,陛下便有些气馁。
真正让他放下念头的,还是四年前宋司韫城门那句“负心汉”。
若非如此,她未必是他妻。
思及此,不自觉往后瞥了一眼。马车颠簸,车帘飘摇时掀起一角。只隐约瞧见是少女发髻別的绢花。
灿黄的重瓣海棠簇着绿叶,枝头花苞以莹白的小米东珠代替,顺着延长自红艳琉璃花心蜿蜒而下的合金花枝看去,又瞧见金色流苏随风拂起,隐约间似有暗香。
远远地,仿佛都能闻到。
顾砚舟暗嗅了口,眼睛却忽地被闪了下。
定睛细瞧,才发现随风轻摇长短不一的流苏末端,竟还悬着米粒东珠和碎琉璃!似将夜晚星辰揉碎了藏在发间,让人移不开眼。
直到车帘落下掩去少女芳华,他才颇不舍地移开眼。
这一路实在安稳。
猎场藏在京郊之外,路途较远,直到暮间,才各自回府。
瞧见宋府门匾,顾砚舟低“吁”着勒了马,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屈指轻叩,唤道:“阿韫,岳丈岳母,到了。”
最先探出头的是宋太师,踩着脚凳下来后,又回身扬手,扶宋夫人下车。
宋夫人一下车便看见站在一旁眼神不住往里探的顾砚舟。
偏眸与宋太师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稍倾又掩着唇道:“阿韫睡着了,若不嫌弃,就让车夫送你们回顾府吧。”
顾砚舟正要应,忽地听见车内传出一道娇嗔:“娘亲休要赶我回去!”
宋司韫打着车帘探出头来,眉头微蹙,瘪着嘴埋怨:“女儿一日未食,到了家门口不留我用膳便罢,还要赶我速回夫家。”
“唉——”
末了,又长叹口气,扶着顾砚舟的手下来,耷眉臊眼感慨:“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爹嫌娘不爱的。”
说着也不知学的谁,从怀里捻出帕子,捏住一小块盈盈往前抛,后又绕到眼底假泣。
看得宋太师和宋夫人一愣一愣的。
他们记得,女儿出嫁前,是正常的啊。除却懒了点,贪享乐了点。脑子是没问题的,怎会变成现在这般?
两人张着嘴,瞪着眼缓缓对视,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京中传言……
默了默,宋太师抿着嘴拍了拍顾砚舟肩膀,低声道:“明日我递折子请位太医过府吧。”
“岳丈多虑,阿韫她……”
垂眸瞧了瞧还在装模作样的某人,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半晌才憋着笑替她寻借口:“许是饥饿过度,馋虫吃到脑子了。”
随着话音落下,身旁低低续续的抽泣一顿。
一低头,正好对上一双气鼓鼓的杏眸。他抿抿嘴强压住唇角,抬眼示意还有人在。
果然,下一瞬抽泣又起。
一旁,宋太师苦着眉眼思忖良久,藏下心中忧虑,妥协了:“想吃便吃,爹娘还能少你一口饭不成?”
末了又道:“快进来吧,外面风凉。”
宋司韫当即止了声,欢天喜地地拎着裙摆往里跑,边跑边笑嘻嘻哄人:“爹真好。”
话落又扬声嚷嚷:“娘,今年院中的金桃可结果了?我想吃你做的金桃蜜罐了。”
“早着呢。”宋夫人笑她:“只拳头大小你就惦记上了?真真是个馋猫。”
身前人小跑回身挽着她胳膊撒娇,“我想吃嘛~娘,你给我做好不好?”
这副软糯嗔闹模样,宋夫人真是拿她没办法,只得连声应着:“好,待院里金桃再大些,便给你做。皆是全给你送去可好?”
“好呀!”
宋司韫眼睛一亮,忙不迭应声,后又回头对着身后的顾砚声道:“届时也给你尝尝,我娘做的金桃蜜罐与外面卖的不一样,可好吃了!保管你吃过一次便年年都馋。”
一番话,将宋夫人夸的嘴都合不拢,只拍着她的手打趣:“你这丫头,吃的蜜都抹嘴上啦?”
“实话嘛。”宋司韫瘪着嘴,颇委屈地歪头靠在她肩上。
两人热热闹闹地进了门,顾砚舟跟在身后。
他向来不喜甜食,只这次,竟有些期待。
期待她口中的……
金桃蜜罐。
宋府的桌上从无食不言的规矩,他们吃饭总是热闹得很,比晚间的灯街还热乎几分。
可今日,却分外沉默。
一顿饭,至少有两个人心不在焉。
宋司韫戳着碗里的饭,挤眉看着双目无神、眉头紧皱,明显心不在此的宋太师,又看了看几粒米吃来吃去的宋夫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心中有事。
“你们有秘密!”筷子狠狠一戳,斩钉截铁下定论。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两人一跳,面色僵了一瞬,复又打着哈哈忽悠。
宋司韫自然不信,只歪着嘴看他们编,末了犀利点评:“爹,娘,你们说谎的本事真的很差。下次你们反应小点,神情动作自然点或许我还能信。可这次……”
咂巴着摇摇头:“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啊。”
“说吧,遇到什么事了?说出来让女儿替你们参谋参谋!”她拍着胸口,一片成竹。
面前,宋太师沉默半晌,只憋出个云渠暴雨,匪患作乱的由头。
暴雨关于民生,匪患影响安定,父亲忧国忧民,倒也情理之中
可这事,她还真帮不上忙。
宋司韫垮了脸,干巴巴地宽慰:“此事我也听说了,云渠暴雨成灾,不少开往外邦的船舶被毁,圣上已派了工部侍郎去治理水患,你莫要担忧了。”
本只是寻个借口,可经她这么一说,宋太师是真有点担心了。
李温序虽任工部侍郎多年,纸上一绝,却从未实践过。
他看过他早年的文章,虽是寒门出身在工部做了多年小吏,可工部书库他早已吃透,能力是有的。
只是水患变故颇多,他又缺乏经验……
此次若非李温序主动请命,陛下也是万不敢赌的。
又是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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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叹。
只望事事顺利吧。抬眼望月,心中无声祈祷。
这顿晚膳,终有些食不下咽。
晚上,两人坐马车回府时,宋司韫仍在发愁。
兀自愁了半晌,终憋不住找人商量:“你说,云渠水患李侍郎能成吗?”
话落,又自问自答,似在安慰:“他应当可以吧。之前去李府赴宴,我见过他亲自画图督造的拱桥,不差的。想来是有些真本事。”
“此番治水,应当也绰绰有余吧?”她看着他,似是求证。
顾砚舟低“嗯”点头,公允道:“李侍郎出身寒门,为人温和上进,又在工部任职多年。治水虽经验匮乏,可工部书库里有的是前人经验。此事交给他,不用担心。”
一番话,宋司韫悬着得心放了下来,惬意地靠在车壁,低喃:“那便好。”
末了,又抿着笑扭头看他,意味深长。
顾砚舟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执起桌上杯盏品了口热茶,不解道:“怎么了?”
只见那人眯着眼,曲臂顺着桌面滑过来,大半个身子都趴在桌面,只下巴搭着问他:“顾砚舟,我发现你最近脾气很好。”
“什么?”拢在袖里的手紧了紧,嘴里津液忽地增多,喉间不受控地上下滑动。
面前笑靥如花的姑娘终于开了口,盯着他一瞬不瞬:“都会夸人了。”
“难得。”
宋司韫起身,拍了拍手,坐没坐相地懒在位上,为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啜饮:“往日可没听你夸过谁。便是优秀如本小姐,也没见你吐出半根象牙。”
前半句是实话,后半句,他真的很难认同。
小声为自己辩驳:“夸过的,是你自己没记住。”
声若蚊呐,宋司韫没听清,“什么?”
男人缓缓抬眼,眼底波澜不显,借着月光缓缓开口:“我说…宋二小姐,颅内有疾。”
“你才颅内有疾!我看您不止颅内有疾,眼睛也不好使!”
宋司韫恼火大怒,气得用杯子砸他:“人人都夸本小姐聪慧伶俐,偏就你瞎,看不出来!你个眼瞎心盲的混账!”
顾砚舟抬手稳稳接住,斟好茶水,待她骂够了,又递给她,似是讨饶:“歇会儿。”
姑娘劈手接过,仍气得直瞪眼:“一杯茶休想我原谅你!”
“那夫人如何才肯原谅为夫?”
宋司韫想了想,伸了三根手指:“写出本小姐三千个优点,本小姐便原谅你。”
“这…有点难啊。”
男人笑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偏偏姑娘看不出来,冷哼啐骂,别过头再不搭理。
月色盈盈,落在窗栏上,只隐隐瞧出姑娘斜眸偷觑。藏在天上的月亮偷弯了眼,又往后隐了隐,看向落后他们许久的宋府。
水榭居内,宋夫人守在房里捏着帕子不停打转。待听到门口有细微脚步传来,才顿步回头。
瞧见是宋太师,忙疾步迎上去拽着往身后看,没看见东西才压着声儿问:“藏好了?”
宋太师点点头,有点累,“睡吧。”
烛火熄了许久,身侧人翻来覆去,始终没睡着。半晌,她终于耐不住开了口:“你说福顺有没有——”
“夫人,”不待她话说完,宋太师便出声打断,拍着她低声道:“睡吧。”
一声长叹过后,身旁人气息绵长,再没动作。
可自己却毫无睡意。
夜色浓浓中,宋太师睁了眼。
浑黄老目里有愁,也有…惧。
若安王当真知晓……他该如何做,才能保下一家老小?
20. 第 20 章
府里的床就是踏实,一回瑞雪阁,便栽到床上再不愿起来。
之前在营帐还不觉,如今回府只叹那些日子睡得都是什么,咯得人浑身酸痛,都要散架了。
“这才□□嘛。”宋司韫抱着被子滚了几圈,舒服地感慨。
一旁翠羽听得只想笑,上前替她捏着腿脚,抿笑调侃:“姑娘年年这么说,可年年秋猎都不见您缺席。”
闻言,床上人猛地弹起,撑着上半身,笑嘻嘻喊:“秋猎好玩呀。”
话落又垮了下去,双手打开,大字型瘫倒,“可累也是真的累。”
翠羽探头望了一眼,见她眉眼间满是疲惫,抿着笑换了条腿揉,再没说话。
只起身为她指尖换药时,忍不住后怕:“只是今年也太凶险了些。”
捧着她红肿的指尖,翠羽边上药边小口吹着怕她疼,心疼极了:“姑娘爱美,手生的顶漂亮,纤长白皙,自小又用羊奶护着,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次竟伤成这样!就连养了许久的指甲都掀了去。”
翠羽抬眼,有些生气:“血糊糊一片,你也不嫌疼。”
“当时没想那么多。”
宋司韫半靠在床头,垂眸打量着红肿糜烂的指尖,语气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迷惘:“当时我只想活着,一起活着……”
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厌恶他到了极点,曾经一度想啖其肉的自己,为何会那么希望他活着。
明明他死了,姐姐的气便出了。
他死了,她就可以借着出家伴佛的名头会宋府过自己的快活日子。
可那一刻她却清醒地明白:
她不想他死。
宋司韫琢磨了半晌,待翠羽包好最后一根手指才得出结论:大概本小姐就是人间活菩萨,见不得有人死在自己眼前吧。
没错,就是这样!
恰好此时浴池的水雀梅也备好了,宋司韫抬手,由翠羽伺候着褪去外衫,只着轻薄亵衣迈入后堂。
瑞雪阁正寝极大,外间摆着贵妃榻和几套茶椅。平日云晚荞来,两人就歪在贵妃榻上喝茶吃点心聊天说地。
一扇门后的内间,便是两人平日安寝的地方。
屏风隔出平日用膳的地方,那里还有张小榻,便是顾砚舟每日的落榻处。屏风后,便是宋司韫常睡的黄花梨大床。
内间之后,便是后堂。
后堂是沐浴的地方,室内和浴池底部都铺有暖石。蓄好水后,人靠在里面,半个时辰水都不会凉。
宋司韫靠着池壁,手搭在边上,整个人惬意地眯眼。
氤氲水汽钻入四肢八骸,舒服得人直打瞌睡。
意识混沌间,忍不住感慨:“享受还是顾砚舟会享受,这点福气儿也是让我沾上了。”
身后为她捏肩洗发的翠羽雀梅抿唇轻笑,不置可否。
一门之外,顾砚舟止了步,转身吩咐:“先去书房。”
室内水声哗哗,最后那句感慨清晰入耳,凌风有些抱不平:“主子为何不告诉夫人那浴池是得知赐婚将后花园挖了特意建的?”
顾砚舟斜眸瞥他一眼,声色淡淡:“有何可说,难道我没用?”
只有蜜果子大小脑仁的凌风想了想,恍然“唔”了一声,后又小跑跟上,不怕死地追问:“既如此,主子为何不进去同夫人一起?”
空气静了下来。
就连一向死鱼眼的青枫都瞪大了眸子,如遭雷劈地看着他。
顾砚舟缓缓转头,眸中神色晦暗,许久没说话,好似很认真地在思考。
半晌才见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凌风,随后快步朝书房走去。
他身后,青枫特落后半步,好心提醒:“若不想去京郊大营当新兵陪练,日后就少说点话。”
“为何?”凌风不明白,“主子不是喜欢夫人吗?”
“可夫人不喜欢主子。”
话赶话般,就这样把实话说了出来。
话音方落,只感觉脖间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道阴恻恻的唤:“青枫。”
“京郊大营最近刚来一批新兵,明日你便找太子殿下报到,训练新兵吧。”
青枫拱手应“是”。
离开时没忍住剜了凌风一眼,“这次真被你害惨了。”
表面是训练新兵,实则是跟着新兵一同被训。
单是想想就觉得小腿打颤,心中哀呼,面上却不显,只黑着脸看向凌风。
瞧他那幸灾乐祸的傻样……
青枫沉默了。
觉得自己不该跟傻子计较。
翌日一早,他便认命地去找太子殿下报到。
与此同时,宋司韫也收拾妥当,带着翠羽雀梅出了门。
明日便是九月初一,今日要陪娘亲去街上采买明日礼佛所需用品。
“告诉大哥大嫂,晚上我便不回来了。”顾府门口,宋司韫挥挥手给门房留话。
门房拱手应着,直至马车不见踪影才起身。
“礼佛所需用品不多,最重要的还是心诚。”采买结束,两人乘着马车回府,进门时,宋夫人拍着她的手叮嘱。
宋司韫点点头,“我知道。”
末了又道:“所以娘这次又做了什么香?”
宋夫人手巧,平日总喜欢自己调香,捯饬捯饬后院那几颗果树。但凡后院结了果,第一茬定是献给佛祖,剩下的才轮得到自己人吃。
今年亦是。
宋夫人笑着拉她进门,步徐缓缓,颇有兴致地跟她说这次调的香。
最后,又犹豫着补了句:“我是很喜欢,就是不知佛祖喜不喜欢。”
“喜欢的,喜欢的。”
忽地被揽住,宋夫人偏头,只瞧见自家闺女仰着脸,肯定地连连点头。
不禁被逗笑,戳着她额头打趣:“小滑头,偏就你会哄我开心。”
她也不恼,嘿嘿笑着抱的更紧。
晚上,两人是在秋水院睡下的。
就寝时,宋太师没瞧见往日在屋内看书打发时间的妻子,一瞬便反应过来——自家夫人又被那滑头拐跑了。
无奈地摇摇头,独守空房。
同样独守空房的,还有顾砚舟。
晚膳时没看见人,一问才知,原是回宋府准备明日礼佛去了。
顾府无人信佛,她回家,倒也便(bian)宜。
虽是这般想,可回到瑞雪阁时,心中又无端空落。
独自站了半晌,直到被吹的头疼,才转身进屋。可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心中似有火气难填,绷着脸便去了书房。
书房灯火彻通明,窗户上落了一本书。剪影中,翻开后,许久未动。
半晌,书动了。被撂到桌旁,再不搭理。
坐在案前的男人沉默半晌,才咬着牙磨出今日回院后的第一句话:“早知便不给你带王记果脯了。”
从褡裢中取出个纸包,打开拈出尝了一个,酸得掉牙。
挫败地推到一边,许久又悻悻包好收起。
此刻,他心心念念、满腹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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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的人,贴着宋夫人睡得正香。
翌日起的格外早,天微亮两人便收拾妥当出门。准备动身时,忽地听见窗柩被叩响。
宋司韫打着哈欠掀帘,瞧见来人是谁不由疑惑蹙眉:“顾砚舟?你来做什么?”
男人自马上俯身,从褡裢里取出个纸包递给她,别着眼淡声解释:“昨日大嫂忘记你不在家,回来顺路买的。”
“这东西除了你没人爱吃,大嫂的心意又不好浪费,索性我今日顺路给你送来。”
顾砚舟目光不移,正视前方,末了又道:“晚间早些回来,大嫂还等你一起用晚膳。”
半晌没等到应声,侧眸一瞧,人正吃的高兴,没空理他。
瞧着眼前人这般欢喜,他也不禁弯眼,低声问:“甜吗?”
宋司韫抬眼,鼓着腮帮子点头,大方分享:“你要尝尝吗?”
说着就顺手递了过去。
直到瞧见手中果脯缺了一口时才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吃过的。
“对不住对不住,”宋司韫连声道歉,忙就要收回来给他拿块新的。
不料手却被一股温热攥住,男人微微俯身,就着她的手将整个叼走,细细品尝过后,抿着笑颔首:“的确很甜。”
今日阳光格外灼人,烧得人脸都发烫。忙缩回手,挥下车帘,急声催促:“天色不早了,你快去上朝吧,迟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多谢夫人关心。”
隔着车帘,都能听得出他在笑。
宋司韫不由有些恼火,逗弄我就这么好玩?
越想越气,掀开帘子正欲找回面子,却陡然撞进一双布满笑意的眸子。
一怔,腹稿许久的话突地就化为飞灰,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少见她这般呆愣模样,顾砚舟稀奇地多看了两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含着笑叮嘱:“晚间早些回来,等你用膳。”
见人久久不答,又执着马鞭戳了戳她包子似的脸,“听见了吗?”
面上冰凉的触感激得人一个激灵,宋司韫回神,不满地擦着脸,万分嫌弃:“脏死了。”
末了,见他脸色渐沉,又悄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上朝去吧。”
说罢便放下帘子,转身找帕子擦脸。
谁知一回头,正见自家娘亲神秘抿笑。手里动作一僵,张嘴便要解释。
宋夫人却不听,抬手止住,善解人意道:“放心,娘懂,娘都懂。娘是过来人,你都理解。”
话落不待她开口,便忙让车夫走。
马车汩汩行驶,宋司韫张张嘴,总觉怎么解释都多余。
都怪顾砚舟这个混账!
心下恨恨,手下自也不轻,一阵刺痛袭来,她才赶紧收手。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见只是泛红未破相时,才放下心来。
马车颠簸,起起伏伏晃得人只想睡。
往后坐了坐,靠在垫了软垫的车壁上,不一会儿,眼皮便沉得抬都抬不起,意识也渐渐散去……
忽地,马车一顿,睡得正香的宋司韫险些飞出去。好在宋夫人一直没睡,手快扶了一把,才避免了这场悲剧。
确认她没事后,才向外喊声:“阿大,怎么了?”
“夫人,前面倒了个人。”
阿大许是吓坏了,声音都打哆嗦,“他好像被咱们撞死了,浑身是血……”
“什么!”
宋夫人一惊,掀开帘子便往外走。
宋司韫此时也清醒过来,闻言亦是一骇。
21. 第 21 章
“有人走私贡茶!”
顾砚舟刚踏进书房就听见这个消息,脚步顿了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有人走私贡茶。”
宋司韫又重复了一遍,从条案后绕到他面前,解释:“今日我和娘亲出门礼佛,路上救了一个人。那人自称云渠县巡检,被人追杀至此。”
“云渠县巡检,为何会上京?”
顾砚舟不解拧眉,“便是发现有人走私,也是巡检司使递折子层层上报。”
“若是司使死了呢?”面前人沉着脸,声音极低。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笃定,一人眸色黑沉,看不出情绪。
半晌,有人开了口,“你如何得知?”
“顾砚舟,”宋司韫唤他,眉宇低垂,话语间尽是怜悯:“你若看见他,也会信的。”
抬眼紧盯着他,继续道:“全身大小伤无数,左胸被贯穿,若非此人心生右侧天生异于常人,此时怕早一命呜呼。”
“顾砚舟,没有人会拿命去骗人。更何况……”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极痛的事,略闭了闭眼,压下眸中翻涌,“你何时见过为取人信,生食其肉的人?”
“生食其肉…你是说……”
面前人终于变了脸色,眼中疑窦渐散。
宋司韫点点头,同他说起这桩走私案:“走私之人既敢在事情败露后谋杀一方司使,可见其胆大。又或者──”
说到这儿,她止了口,笑着看他。他亦看着她。
一转一回间,心中已有定数。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姑娘才笑盈盈攀几步,凑近紧盯着他,似是挑衅:“既觉明厉,此案,顾大人还敢接吗?”
顾砚舟垂眸,视线从她眉眼划过,落在姑娘讥诮的唇边。
抬指缓缓拂过拉平,将人戳远些,方扬笑启唇:“有何不敢?王土之上,岂容小人放肆?”
如墨的长袍衬得男人身形更加颀长,他就那样含笑扬着下巴,眉眼之间是独属于少年却许久不见的肆意傲气。
宋司韫看着,忽地想起父亲曾说过:“顾家两兄弟,大的如竹菊,高雅温润;小的如松柏,坚韧老成,骨子里藏着劲儿呢。”
彼时她只觉这评价过甚,如今却觉着,父亲慧眼当真如炬。
顾砚舟此人,平日瞧着老成稳重又多疑,可骨子里,仍藏着少年的傲。
二十有一的少年,正是眼里揉不得沙的时候。
十六岁的本小姐更是!
烛光昏黄,瞧着身前人眼中一露即逝的桀骜,宋司韫忽地就笑了。
缓步上前,搭着他肩膀,轻声道:“我帮你。”
顾砚舟转头,恍似坠入一条揉碎星光的银河,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陷入、沉溺……
迷迷糊糊地,应了:“好。”
“那这次就让我去吧。”
少女清淡的嗓音传入耳畔,似是平日闲聊般随便,有那么一瞬,他险些就应了。话到嘴边又死死咬住,一向无波的眸子陡然放大。
显而易见的震惊。
宋司韫被他逗笑,故作轻松地反问:“怎么了嘛?刚不还同意让我帮你?”
“那不一样。”面前男人哑了声,沉思片刻看着她手道:“你手受伤了需日日换药,你不能去。”
“我可以带着翠羽。”宋司韫反驳。
不一会儿又举着包成馒头的手到他面前,笑嘻嘻开口:“更何况这样我还能伪装成赌徒,一个十指被切、穷途末路、还欠了一身赌债的赌徒,铤而走险一次,谁会怀疑呢?”
她说的有理有据,可前路危险摆在面上,她怎能、又怎么可以去?
顾砚舟没了招,只哽着脖子重复:“你不许去。”
“顾砚舟,你这样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啊。”
宋司韫包子大的手指着他,试图狡辩,可刚一开口书房门便被推开,一人沉着脸进来,声如洪钟:“砚舟说得对,你不许去!”
两人愣愣回头:“爹?/岳丈?”
“哼!”宋太师扫他们一眼,撩了衣袍坐在圈椅上,一向疼爱幼女的人此时也虎了脸:“你呀你,怎么什么都敢掺和!事关贡茶,也是你能掺和的?瞎胡闹!”
“爹~”
宋司韫小步碎过去为他锤肩献殷勤,试图蒙混过关,“爹你先别生气,听我说。我知此事重大,可京都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你们一动,难保不会打草惊蛇。而我不同,我是后宅妇人,平日便嫌少见人,只需遮了帘子称病卧床,别说两三个月,便是数年不归,也无人能发现。”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说着说着还得意起来,瘫着手转到两人中间,左右轻嗯。
这番话实在让人无法反驳,便是饱读万卷的宋太师也哑了声。顾砚舟倒是有心想辩,剔了半天也没挑出理儿。
毕竟谋事最怕的,就是打草惊蛇。
坐在圈椅上的宋太师缓缓抬头,苍着眉眼看他。
两人都知,此事宋司韫是不二人选。
可出于私心,又……
“唉——”
思虑半晌,也没择出个人儿,只得妥了眉眼叮嘱:“到了那边万要保护好自己!记住,你此去只为调查贡茶走私案,抓到茶贩拿回账本就速速回京!切勿停留。”
“放心吧。”宋司韫笑着点头,急声保证:“孰轻孰重我还是懂的。更何况一切皆由贡茶走私起,我只需带了茶贩回京,顺藤摸瓜,定能擒住杀害司使的凶手。”
“嗯。”宋太师点点头,很欣慰她能有这般大局。
见她心意已决,顾砚舟想了想,只道:“我让青枫凌风跟着你。”
话刚出口,便被拒绝:“不,不用。”宋司韫抬着手,转身解释:“他们是你贴身近卫,跟着我太过惹眼。我此行,越无人在意越好。”
说罢,似想到什么,又忙着补充:“届时翠羽雀梅便留在府中,荞荞若来找我,还需她二人打掩护。”
“好。”顾砚舟点点头,末了又道:“还是让青枫跟着你吧。”
见人疑惑皱眉,他又轻咳两声解释道:“前几日青枫犯错,罚他去了军营,明日顺手寻个借口让他从京郊大营出发去找你便可。”
既是顺手而为,宋司韫自然接受这番好意。更何况她不擅武艺,此行危险,有高手同行,心中也有底儿。
商量妥当,那便翌日出发。
云渠距京都甚远,即便快马加鞭也需二十日。又事不宜迟,索性早去早回。
她桩桩件件都算的好,唯独没算到翠羽雀梅会抱着她哭个不停。生生折腾到半夜才堪堪歇下。
翌日天微亮,一匹棕色骏马甩着尾巴从后门悄声离去。
与此同时,京郊大营,新兵晨练结束,兵头点名时发现一个花名册上不存在的人,吩咐人将他丢出去。
不明所以的青枫两拳撂倒四个,最终被黑手打晕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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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林中……
宋司韫瞧见人时,盯着看了好久都不敢认。直到他称她“夫人”……
捂着嘴畅快笑了许久,才从包袱里取出祛淤膏递给他:“此药早晚各一次外敷,不出三日便可恢复。”
末了又忍不住好奇:“顾砚舟不是说你武艺甚高世上罕有敌手吗?这又是谁伤的?”
说着还戳了戳他痛处。
青枫冷着脸收下,跪地道谢时似还有气,“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醒来见到太子时就觉得脸疼,接过太子送来的包袱和马后寻了一圈也没寻到其他人。
他估摸着应该是扔他出来的人里面有坏坯子,为表忠心补的。
他心中所想宋司韫统统不知,她只觉自己被噎的不上不下,顿时也没了闲聊的兴致,只撇撇嘴催他上路。路上又叮嘱他,此行莫再叫她“夫人”。
可当青枫顶着满脸青肿,满眼天真问她那叫什么时。她一时没忍住,笑喷了,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忽地也散了。
陡然意识到,他或许只是不会说话,并无敌意。
半晌才憋住笑,认真想了个贱名,“小船,叫我朱小船。”
“好。”虽不解,但青枫还是点头服从。
赶路不知岁月,为避人耳目,两人嫌少住店,夜半多在野外凑合。不过七八日,两人已经仆仆如乞儿。
蹲在河边清理手中伤口,瞧见山间野菊时才陡然想起,重阳节好像快到了。只是今年宫宴,她是去不了了。
真可惜。
宋司韫撇撇嘴,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屁股盘坐在地上给自己上药。起身时看见水中倒影,被眼中的失落吓了一跳。
怔怔看了半晌,忽地踢了颗石子搅乱满池无趣。后又将河边野花统统摘光,插在包袱里一起上路。
甚至看见青枫愣愣眼馋时,还好心分了他一半。
接过菊花,青枫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脚尖在马上轻点,起跃之间已攀至树顶。等他再下来,手中空空。
牵着马缰掉头时,瞧见宋司韫惊掉的下巴,颇不好意思地抿了唇,不自在地解释:“今日重阳,登高敬老的日子。谢谢夫…朱小船的花,我娘看见了很高兴。”
“那你娘?”宋司韫凑过来,好奇地问。
“死了。”
宋司韫:……
九月登高,九九重阳。是君民同乐的日子。
宋司韫自马上回身,遥遥望向京都,狠狠咬牙:“日后再不出远门!”
她想着京都,殊不知京都的人也念着她。
重阳宫宴之上,李玉阮正向云晚荞打探:“为何今日不见宋司韫?”
若是不知也罢,可偏偏云晚荞前儿才去找过她,还答应翠羽雀梅保密来着。
此时猛然被问,她也不知该如何答,只躲闪着含糊:“自然是染了风寒不便前来,前日我还去找她调蔻丹呢。”
“调蔻丹?当真?”这回问话的是安王义子景寂。
他不同李玉阮那般好忽悠,说话阴恻恻的,像暗处伺机的毒蛇。
云晚荞凉得缩了缩脖子,略退半步,虚着声应是。
许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心虚,又上前半步挺直胸脯,大声道:“是!”
“如此,想来当是快好了,都能调蔻丹了。”
景寂笑了笑,挥袖转身时脸色陡然一遍,朝身边随从吩咐:“马上飞鸽云渠,近日打听贡茶者,杀无赦!”
22. 第 22 章
云渠距离甚远,飞鸽传书也需十日方可抵达。
以密文写好封存放飞后,景寂才跪地对着安王解释:“秋猎时宋司韫坠崖十指尽费,一月方能养出些皮肉。如今距离秋猎不过半月,她哪来的手调蔻丹?”
说到这儿,又轻蔑笑了笑:“由此可见,那云晚荞定是撒谎。她根本就没在顾府见过宋司韫!再者云渠昨日传话,私贩贡茶被巡检司察觉,虽及时补救仍逃了一个小巡检……”
景寂眯眼,摩挲着指尖,满眼狠厉:“义父,不赌一万只防万一。”
主座之上,安王垂眸转着拇指扳指,盯着掌心疤痕打量许久,才笑着出声:“还是寂儿心思缜密。”
说着又看向下方一直跪着的冯翊琛,似笑非笑道:“冯侍郎,日后你可得多像寂儿学习,仔细些。毕竟,户部侍郎之位可容不得半点粗心。”
“是是,臣下次定慎之又慎。”
冯翊琛忙不迭地磕头认错,瞧见安王面色稍霁,又想到什么忙跪行上来小声提醒:“王爷,宋司韫毕竟是顾砚舟夫人、太师幼女,更何况李温序也在那边,若他看见……”
“怕什么?”
安王微微睁眼,拨弄着扳指淡声反问:“不让他看见不就是了?”
跪在下面的冯翊琛只觉脖间一凉,心里发颤面上却赔笑应是。
李温序可是安王胞妹济宁公主的驸马!当初安王离京时,济宁公主若非早有婚约,也应一同离京。
有这层血缘在他都……
越想心下越凉,头也俯地更低。
安王府内筹谋诸多,桩桩件件都是要人命的算计。星月可见,人却不可见。此刻,被算计颇多的宋司韫正和手里的干饼较劲儿。
赶路的干饼,本只求果腹。凉便不说,又做的很厚,吃起来如嚼石子,一口下去后槽牙都跟着疼。
硌牙又没味。
恼火地盯着饼子看了半晌,本想扔出去撒火,可腹中辘辘又无甚可食。只得忍着气儿仓促对付两口,实在气饱了,索性毯子一裹,憋着闷气睡觉。
那厢,青枫见状,拿出炭笔用密文记下:九九重阳,夫人少食不下咽,许思家思夫所致。
利落收笔,卷好塞给信鸽,手一扬,便朝着京都飞去。
“主子。”
顾府内,凌风捧着一只鸽子进来,雪白的羽毛被血沁红。
顾砚舟垂眸,瞥了一眼信筒处,冷声问:“可破出来了?”话音方落,只见凌风掌心躺着一封译过来的密信。
抬手接过,稍倾又递给身旁灯烛。火舌猩红中,男人开了口:“传信青枫……”
寒夜漫长,往日不觉,近日竟陡然感觉秋夜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时间也不如往日快。平常他只觉时间太短不够用,每每处理完公事便已是深夜,休息不了多久又要起身上朝。
可如今纵使事务再多,顾砚舟也觉得慢。不到黄昏,便没了公务。
偌大的瑞雪阁,他瞧来瞧去,竟寻不出半点意思。
默了默,只得退回书房。
再一次收到青枫关于第十至十五日起居的来信时,已是九月二十。
细细看后,便同之前的一起累在桌下屉子收好。端坐桌前的男人抬眼,盯着窗外院中秋千看了许久,半晌才提笔落字。
可墨干许久,也不见他送出。
等在桌边的信鸽歪了歪头,想来也是不理解。
只见他缓缓拉开抽屉,将自己的字叠了进去……
二十日奔波,终于看见云渠县的影儿。
宋司韫蹲在溪边换药时,特将前两日的纱布留着,洗净换上新药后又用旧纱布裹上。后才拍了拍灰起身,“走吧。”
两人牵着马分别进城,各自按计划行事。
日暮时分,云渠县最大的赌场又丢出一个人。
此人十指都搀着纱布,想来是欠惯的赌徒。
被丢出来也不见恼,拍拍灰一骨碌爬起来,指着赌场门匾跳起来骂:“我呸!什么天下第一赌坊,我看是天下第一乌龟才对,小爷兴冲冲来,偏生你们狗眼看人低,嫌老子没钱。老子现在是没钱,但你让我赌一局不就有钱了?我看你们啊,就是输不起。”
“茅坑里爬出来的脏东西,满嘴喷粪!”
一虎背粗腰的汉子举着长棒回嘴:“你小子就是个出老千的惯犯,十根手指都被人剁了,还想赌?我们这可是正经赌坊,大家都公平公正地玩,容不得你这混球!”
末了,又扬着棍子威胁:“再进来,打断你的腿!”
本准备浑水摸鱼的瘦小子,被逮了正着。拎起来正对上大汉虎目。
那人嘿嘿一笑,扭身就跑。见没人追,又贱兮兮地跑回来放狠话:“凶什么凶,有朝一日老子有了钱,第一个就撵了你!”
好不害臊的大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偏这瘦猴气红了脸,泛黄的纱布怼到他们脸上,大言不惭:“都不信是吧?且等着,等老子做成这笔生意,你们一个两个都得求着老子赏饭吃!”
“行。”大汉笑弯了腰,讥笑反问:“那这位老板宅邸何处,可需小的送你回去?”
“不用了,小爷住的远,怕你迷路。”
“怕不是住在西边桥下无颜见人吧?哈哈哈”大汉半分颜面不留拆穿谎话,言语间满是讥讽,直到那瘦猴羞愧难当一溜烟跑不见才作罢。
小巷内,宋司韫扶着墙累的喘气,一双眼里全是狡黠,哪有半分羞愧?
侧耳听着巷外动静,唇角不禁溢出得意。
不出明日,一十指尽断、大言不惭的穷酸赌徒,定在云渠县传开。
届时,谁敢说她没身份?
宋司韫扬着笑,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贡茶园走。
到了茶园门口,更是用下巴看人:“把你们园主叫出来,老子有笔大生意跟他谈。”
“哪来的乞丐?去去去,滚一边儿去。”
值守门房嫌弃地赶人,却见那乞丐脸上陡然一变,指着他鼻子呵斥:“数千万的白银黄金,耽误了你赔得起!”
“说什么大话?就你这穷乞丐?”虽是这般说,他却犹豫着没再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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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另一个门房机灵,早进去传话了。不一会儿便有管事出来接待。
管事倒不以衣饰取人,客客气气问了几句话后,忽地变了脸色挥袖让她滚。
宋司韫惊呆了。
京中也没人变脸这么快的吧?
她气恼地踩着地板,去了福来茶馆……
“确有一衣着富贵之人与那赌鬼见面,小的隔着门只听见‘你当真能弄来鼎山茶?我最多再停留四日,你若弄不来,日后再有生意便轮不到你了。’后面她又去了赌坊,被撵回来后又偷溜进客栈后院睡觉。”跟踪一日后,管家如实禀告。
园主坐在主座,闻言缓缓抬眼,向前探身,狐疑开口:“这么说,那赌鬼真有门路?”
兀自打了半天茶漂,又喃喃出声:“赵平,你觉得此人…能信吗?”
赵平捋着山羊胡上前,俯耳低语:
“今年水患,货运出不去砸在手里不说,耽搁久了还会发霉!偏偏上头又催着用钱!那赌鬼小的打听过,十里八乡有名的赌徒,今儿早还被赌坊赶出来呢。”
“你的意思是…可信?”
瞧着身旁人有所动摇,赵平眯着眼继续劝:“即便是被人发现,咱们只推说是那赌鬼见钱眼开自己钻进园子偷茶倒卖,跟咱儿半点关系没有。更何况,那位大人不还在吗?巡检司他都能摆平,咱还怕什么?”
园主垂眸,神色不显。
茶盏里滚水起伏,翠绿的茶叶舒卷,上头的吩咐在脑中浮现……
半晌才深深抬眼,吩咐:“盯着她。”
“是。”赵平应声退下。
两人想的确实好,可没想到那赌徒是个没耐心的。这边行不通,便钻了偏路子去找茶贩子买假茶。
茶贩子整整被缠她了两日,实在没招了,说话也算不得好:“你这人倒是可笑,我都没喝过鼎山茶怎么能仿出它的味儿?疯子吧。”
“更何况,卖假茶要遭天打雷劈的,你不晓得?”嫌弃地扫视一番,如避瘟疫般挑着担避开。
宋司韫站在原地,挠着脸讪笑,心中却在暗骂背后那人怎的还不出来,她真扛不住了!
又自顾自演了半天独角戏,作势要去伪造鼎山茶时,赵平才跳了出来。
他只一人,并未带护卫,钳住她的手,放声呵斥:“你个混账东西,竟敢败坏贡茶名声,待我将你抓回去,看园主如何处置!”
宋司韫本就想去茶园,此刻便也配合他演戏,只“哎呦”着挣了两下,便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贡茶园。
由管家领着,七拐八拐进了院后,那人才松手,山羊胡因着笑也划开,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姑娘,请吧。园主在里面等待已久。”
故作没见识地惶恐探头,四处瞧了瞧,尽其无赖小人模样。末了才踮着脚迈入。
下一瞬,门吱呀被拉平。
脸上的笑猛地一收,宋司韫转身便去拉,却丝毫不动。
门,被锁死了。
缓缓转身,看向端坐在团桌的中年男人,微眯了眼。
23. 第 23 章
已经有二十日没再收到青枫的日报了。
顾砚舟枯坐书房等了一宿,早间还是凌风叩门唤他上朝才回过神来。
随手取了搁置在一旁的官帽出门,临出门时还特顿了顿,抬眼望天。
直到时辰来不及凌风催了又催,才翻身上马。
今日没什么光,天阴沉沉灰蒙蒙的,便是路边叫卖的小贩也没了活力。
顾砚舟瞧着,总觉得整个京都仿似都失了光彩。
往日小贩布幡飘扬五颜六色的,如今都是统一蒙着一层雾,看着就不想吃。
朝堂之上,往日你来我往争喋不休的大臣们今日也歇了火。一片肃穆中,大监拉长声宣布:“退朝——”
本欲随波转身,出殿门时却被人喊住:“顾侍郎。”
是安王。
他仍笑的敦厚温和,说出的话却令人四肢发寒:“顾侍郎可知,云渠匪患猖獗,前几日才抢了几个人,发现是穷鬼,一把火烧的连渣都不剩呢。”
呼吸之间便反应过来。瞳孔骤然紧缩,惊慌之下顾砚舟失了规矩。
眉眼狠狠一皱,逼近,居高临下地质问:“是你动的手?”
“她可是太师之女,是我夫人!你怎么敢!”
“顾侍郎说笑了。”
安王笑着拍开攥住衣领的手,慢悠悠道:“只是一个赌徒一个茶贩,还有一个剑客罢了,怎会是顾夫人呢?”
拾步下阶,末了,又偏头反问:“顾夫人不是好生在府中养病吗?”
顾砚舟收了手,有心反驳拿他治罪却无能为力。
毕竟满都除却他与岳丈太子,无人知晓阿韫只身去了云渠。
如今云渠司使命案未达天听,贡茶走私案也只是他们几人私下在查。一切都还未摆上台面。
便是有冤,又何处诉?
沉默着走向宫外,步步沉重。
他觉得,自己得去趟云渠。
安王最是狡诈,他说的话未必能信。更何况宋司韫一向惜命,在一早便知云渠匪患猖獗的情况下,她未必没有准备。
一切,都得自己亲眼看过才作数。
拿定注意,便不再耽搁,准备回家拟折子告假。
可今日马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往日翻身便可的马,今日生生空了两回。
末了,还是凌风看不下去扶了一把,两人才堪堪回府。
骏马飞驰,一路急奔驶向顾府。
他知京中不容纵马,可现在最缺的便是时间。
阿韫那边,等不得。
只是不曾想,告假折子还未拟好,纵马禁足的消息先传进府。
传旨的是太子。
将圣旨递交给好友时,慕景珩没忍住,拍了拍他肩膀,“节哀。”
彼时宋太师正好在门口,闻言两腿一软贴着门往下倒。
顾砚舟反应过来,及时将人扶住,定声道:“岳丈放心,阿韫不会有事,我定将她安安稳稳带回来。”
话落,又对着慕景珩定声重复:“她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话说到最后几分真几分假自己也不大分得清了。
只知夜幕时分,持太子令牌顺着小道出城时,瞥见空中一抹白。弯弓搭箭,取下信筒纸卷手中马鞭扬得更高了。
凌风紧随其后,只见主子忽然绕道京郊大营,循着夫人足迹前行。
凭着脑海里早已看过无数次的青枫日报,很轻松便找到了宋司韫他们前往云渠的路。
沿着他们走过的路、淌过她净手的河、捡起她用过的火石……
这一路,处处是她的痕迹。
和瑞雪阁一样。
顾砚舟陡然想起,瑞雪阁的秋千已经落灰了。便是日日派人擦灰抹油,也免不了干裂炸纹。
若你看见了,定会叉着腰理直气壮地骂我无用吧?
看着眼前忽上忽下的火苗,没来由地想着。
似被自己这荒诞想法逗笑,隐在火后的男人忽地弯唇,如火光乍现,一瞬而已。
顷刻间,眼前恍似大火成灾,猩红肆虐中,宋司韫淌成泪人,整个人怕的发抖。
她说:“顾砚舟,救我!顾砚舟——”
“阿韫!”
无边黑暗涌入眼底,眼前,只有一个火堆。
原来是梦。
恍惚间,竟还有些庆幸。
一旁,凌风担忧地看着他,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
从前他只知主子心悦夫人,却不知竟已用情至深。
一向碎嘴的人,此时默了眸子。只递了帕子给他擦汗。
秋叶寒凉,他却被吓出一身汗。简单擦过后,便收拾行囊起身,吩咐:“走吧。”
凌风有些怵这样的顾砚舟,不敢多说什么,只留了两根火把速速踩灭火堆跟上。
另一边,特将宋司韫身死消息散出引走顾砚舟意图搜宋府的安王得知顾砚舟被禁足后,又忽然改了主意,“寂儿,你说抗旨当如何?”
“满门抄斩,连诛九族。”慕寂想也不想便道。对上首座人眼神的瞬间便反应过来:他,改了主意。
他要让宋太师来求他,亲手将东西奉上,以救爱女。
宋太师桃李天下,乃清流名士之首,若得他躬身亲迎,反驳声也会少些。
想明白这茬,慕寂也不免勾唇,“还是义父聪慧。如此,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平天下非议。”
上首之人阖眸扯唇,显然对他的话很受用。可稍倾,便又开始扫兴:“义父,那日送往云渠格杀勿论的信始终未回,便是这次宋司韫死讯,也是信鸽传来。寂儿担心——”
“不必担心。”
安王抬眸睨他,颇不在意,“一群蚂蚱而已,翻不了天。云渠我们经营多年,不说贡茶园,便是船只码头也常年有我们的人镇守。量他们也翻不出天来。”
见他已然不悦,慕寂默了默,拱手认错:“是寂儿多虑了。”
“嗯。”那人缓缓应声,话落许久似想到什么,又疲懒开口:“寂儿,你心思缜密,只是义父不让你科举入仕,你可怪本王?”
“义父哪里的话?当年若不是义父心善收留寂儿,寂儿早饿死在利州。”
慕寂诚惶跪地,“义父没安排我走科举,定是心中另有成算。寂儿不必争什么,只等义父安排便可。”
安王高兴了,抬眼看他:“你倒聪明。”
末了又招招手将他唤到身旁,似闲聊般打发:“此事一了,刑部侍郎便会空出来,届时便由你去吧。”
“多谢义父恩典。”慕寂俯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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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首人摆摆手,他便悄声退下。
百般谋算,皆需宋司韫身死。
而此刻,众人千万般惦记的人,却在密林里穿梭。一双眸子便在夜里也亮得惊人。
她身侧,是一身黑衣手持长剑的青枫,两人旁边,还跟着一个人。
此人溜圆似球,衣着富贵,面上却脏污得很,绿豆似的眼里闪着过街老鼠般的惊惧害怕。
他边走边一个劲跟身边人确认:“你保证进京我还能活着?”
夜里赶路本就万分警惕,更何况前两日行踪暴露,身后还有追杀的人,更得极警万分。
这怂包被七日前的刺杀吓破了胆,当场交代个干净不说,如今更是步步确认自己小命。
七日下来,宋司韫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也没了耐心。
翻着白眼把他的头摁在矮林里,低声敷衍:“能能能,皇帝是我姐夫,我夫君与太子又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只要你从实招来,定保你无恙。”
这关系攀的,属实大胆了些。
青枫百忙之中,幽幽移了眼。
偏生那茶园主是个傻的,听到这话安心地拍着胸脯嘟囔那说了无数遍的话:“那就好那就好。”
这模样,属实傻的可以。
宋司韫不忍心地移开眼,仔细分辨方才那道窸窣来自何方,又是否是幻觉。
正聚精听着,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寒芒,她眼疾手快翻身躲开,利索地往树顶爬,并给青枫报位置:“青枫,我这边有两个!”
一道黑影划过带起道道劲风,长剑将紧追的刀刃挑开,脚下借力,旋飞过去。
宋司韫瞧着,和身旁同样爬树的茶园主对视一眼,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下一瞬,便见眼前人似被厉鬼勾住般倒飞出去。
宋司韫一惊,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反应,只拽得住他的脚,“撑住啊死胖子!要被抓走你就真死定了!”
茶园主扑腾着腿拼命往前够,宋司韫也铆足了劲儿往后拽。
可两人力道还是太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指尖纱布连着树皮一起掀飞,自己一道被拽着倒飞出去。
“青枫!”
凄厉的喊叫惊起满林鸟雀,青枫匆忙瞥了一眼,脚尖轻点便要去帮忙,可这两人似早有预料般,劈刀留人。
无奈,他只得反身去挡,压根脱不开身。
那边,宋司韫感觉自己好像掉入林中的风筝,被撞得稀烂。浑身骨头好似都碎了,屁股更是火辣辣的。
好几次她都想松手,可想到浑身是血凭着一口气也要来京中报官的小巡检时,又生生忍住了。
还劝茶园主:“千万别松手,再坚持一下,一会青枫就来救我们了。”
茶园主疼的眼泪都出来了,撕心裂肺地嚎。
宋司韫也是这时才发现,原来他肩上勾了两个琵琶锁。
也是这两个玩意把他从树上勾下来的。
看着扎进皮肉的两个铁钩,宋司韫狠狠咽了口口水。
突然觉得屁股好像也没这么疼了。
正想着,忽地一道银光劈头而下。与琵琶锁的铁链摩擦生出火花,拖行速度慢了下来。
宋司韫眼睛一亮,抬眼去看。看清来人时,简直不可置信:“是你?”
24. 第 24 章
“你怎么来了?”宋司韫十分意外。
此时此刻,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竟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怎能让人不讶?
正想着,手上忽地一热,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耳边,莫名安心:“先放手。”
鬼使神差地就撒了手。
同时,茶园主尖锐的哀嚎传入耳畔:“救、救我啊啊——”
陡然回神,宋司韫也知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候,咽下满心疑惑,推身旁人,急声道:“快救他,他手里有账本,不能死。”
似是此时顾砚舟才意识到茶园主的存在,吩咐青枫留在这里保护宋司韫后,豁然转头,直盯着那人走去。
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个起跃便到了琵琶锁处。
只见他单手将插入琵琶锁链空隙的长剑拔出,反手一挑,黑铁的长钩自锁骨下飞出,茶园主得了自在,捂着两边肩膀在地上疼的打滚儿。
终是于心不忍。宋司韫拍了拍凌风,“扶我过去。”
她伤在臀部,走动便会牵扯,每一步都似走踩在刀尖般,火辣辣地痛。
这段距离不长,她却走的很慢。
走到人旁,又从身前包袱取出金疮药蹲下为茶园主上药。
一起一蹲间,疼得人“嘶嘶”直抽冷气。
顾砚舟耳力极佳,听得自然清楚。
隐晦瞥了一眼,后又偏头看向身前两个黑衣人,眉眼低压,手腕翻转间,竟是半句话不说直接迎了上去。
腾腾杀气扑面而来,直叫人心慌腿抖。黑衣人对视一眼,紧紧咬牙:拼了!
双手用力挥动琵琶锁,似是想故技重施,将人锁住拖死。
两人意图并不隐晦,顾砚舟也发现了。他索性借琵琶锁的拉力将自己送到二人面上,旋身时腰间软剑骤然出手,绕着二人脖子转了一圈又稳稳回到腰中。
彼时,他也正好落地。
盈盈月光下,一身黑色劲袍的男人持剑而立,他身后,两人怔愣半晌缓缓倒下,砸起满地落叶。
秋风萧瑟,吹得满地琵琶脆响。杀人的琵琶锁成了催命的阎王刀。
两人恐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死于手中这对琵琶锁。
宋司韫缓缓抬眼,一时竟看愣了。
男人收剑逆着月光走来,高大不似凡间人。
她不懂自己胸腔中跳着的是什么,只知那人带着满身血腥蹲下向她伸手时,她应了。
秋夜寒凉,男人的手却莫名温热,一冷一热间,激起浑身疙瘩。
也是此时,宋司韫才回过神。陡然想起什么,忙急声追问:“可有活口?”
顾砚舟眨眨眼,无辜极了,“忘了。”
宋司韫颇为责备地看他一眼,后又长叹口气,“也罢,索性只要茶园主和账本回到京都,在加上那小巡检,幕后之人便是插翅也难逃。”
说罢见男人毫无悔色,满脸无谓,又忍不住谴责:“你若刀下能留活口,许能揪的更快些。”
“夫人批评的是,下次定记牢记在心。”
虽是这样说,可宋司韫也清楚,不过应付。
无奈撇嘴,不再与他掰扯,只转身催促:“找到青枫,早些回京吧。”
顾砚舟不置可否,阔步跟上。可瞧见她一瘸一拐极不自然的走路时,一伸手,便将人掂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动作将她吓了一跳,本能攀住他肩膀,嘴里一个劲地嘟囔:“疼疼疼疼疼!”
男人动作一滞,垂眸小心地看着她,不敢动了。
从未见过他这般傻样,宋司韫不由被逗笑,可下一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男人手上移了半寸,像担娃娃般,担着她大腿根,轻声问:“这样还疼吗?”
如做贼般,宋司韫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在意才羞怯地埋在他颈间,“快放我下来,太丢人了。”
“看来是不疼。”得了个风马不相及的答案,随后她就这样被男人抱着走在前面。
宋司韫真真是恼极了,头藏在他脖子里一点不敢抬,“顾砚舟,你太不要脸了!”
“纯粹就是个混蛋!”
这样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抱自家夫人,谁敢议论?”顾砚舟低头,毛茸茸的发间扫在他脸边,忍不住又往下蹭了蹭。
这般无赖的话,宋司韫属实没招了。
只得将自己藏好,不叫人看笑话。藏着藏着,竟睡着了。
再醒来时,只感觉胸口好似压了块石头,闷得慌,大腿根飕飕的,臀部又凉又热,不舒服得很。
朦胧之中不耐烦地往后瞥,只瞧见亵裤不知何时被褪去,湿漉漉的帕子由一只大手捏着,正细细擦拭着上面血迹。有时遇到陷入皮肉的树枝或石子,那人便会舍了帕子,徒手处理……
若被处理的人不是自己,宋司韫可能还会觉得贴心。
可惜这人是自己,此刻她只觉羞恼!
顺着紧束的手腕向上,先是结实的臂膀,再然后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
“顾砚舟!”
狠狠咬牙,刚要挣,便被人按了下去,低叱:“别动。”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词儿,总有些似曾相识。但这些都不重要,此刻她只想问:“本小姐不要脸面、不要清白吗?!”
“我将他们都支走了,放心。”
这是重点吗?
宋司韫无语望天,“那你呢?你不是人?”
那人顿了顿,不一会儿,只听见一道闷声传入耳畔:“我是你夫君。”
“阿韫,你我是拜过堂的。”
“可我又不喜欢你……”
宋司韫低头埋在他腿间,小声嘟囔。说罢只觉身旁人一僵,快的似是幻觉。
默了默,又小心抬眼,试探开口:“别告诉别人,好不好?”
顾砚舟偏眸瞥他一眼,神色淡淡:“你又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
从未想过他是这般无赖,宋司韫简直开了眼。气恼地磨牙,想寻个理由要挟,半晌也没捏出什么把柄。
许是气狠了,竟冲着眼前“啊呜”咬了下去。
边咬边弯着眼挑衅,得意威胁:“你若敢传出去,翌日我便让满京都都知晓,皇帝太子心腹、自诩君子的顾侍郎,实则眠花宿柳,大腿上还有女人牙印!”
“阿韫……”
她得意的很,浑然不觉男人神色古怪,就连那似妥协的轻唤都透着些不明。
直到洗净上好药,宋司韫才有了再开口的欲望,“你怎么来了?贸然前来不会打草惊蛇吗?”
“不会。”顾砚舟头也不抬,只垂眸盯着河面倒影,“当街纵马,我被禁足了。”
“什么!”本还淡然的人豁然起身,刚处理好的伤口又渗出红来。
顾砚舟瞥了一眼,拧眉看她:“你想浑身溃烂而亡?”
似是此时才反应过来,宋司韫急忙捂住伤口,轻手轻脚间,说话都压低了声:“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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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旨?找死啊!”
得他凉凉一瞥,又想明白什么,了然点头,“也对,有侦破贡茶走私的功劳相抵,定然无碍。”
“你来,是不信我能将账本带回去?”
宋司韫转头看他,半晌又自嘲扯唇,“你放心,我这人平日虽跋扈了点,说话还是算话的。既说了帮你便不会倒戈。”
“更何况,如今国泰民安,若安王上位帝位更迭,身为太师的父亲、陛下宠妃的姐姐,他们又安有命在?”
“顾砚舟,”她又转了头,抬眼望月,“请相信,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无忧。”
所以,不必疑我。
话落她便撑地起身,扶着腰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丝毫不听解释。
顾砚舟抬手欲留,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说喜欢?说不是这样的?
她会信吗?
不会。
顾砚舟深知,她不会。嘴唇张张合合,终无力紧抿。
这一夜,格外安静。
这一路,两人说话不再针锋相对,相处可称和谐,可顾砚舟总觉得还不及往日那般斗嘴近。
即使,她就在眼前。
日子飞快,转眼已回京数日。
才进门,就被翠羽雀梅抱着哭了好一通,后瞧见她受伤,又忙不迭去请大夫,却被顾砚舟拦住。
正不解时,他开了口:“大嫂家中有特供的女医,我去找大嫂。”
视线隐晦地在伤处扫了一圈,脑中不可自抑制地想起路上日日换药时的场景……
默了默,宋司韫没有反驳,只叮嘱:“记得速去宫中请罪。”
男人点点头,快步离去。
往后数日,鲜少见他归家。宋司韫也乐得自在,如今擦伤也好上许多,院里躺椅多铺几床软垫便无碍。
云晚荞来时,就瞧见她躺在摇椅上由人伺候着敷脸,嘴边还有洗净的瓜果,舒坦极了。
悬着的心,悄然落下,紧了几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笑着打趣:“亏我还为你操心,你这日子过的可比我舒坦。”
说着抢了她嘴边的瓜果塞到自己嘴里,撑着脸挑眉:“说吧,做什么去了?”
本没想瞒她,只没想到这么多天了她才来,将云渠遭遇合盘托出后,又拍着胸脯一阵后怕:“你不知,那几日鬼门关我都走腻了。”
末了,又瘪着嘴抱怨:“你都不关心我,怎么这么多天才来看我?”
“别提了。”
一说这个她就烦,“太子选妃知道吧?我去凑数了,今儿个才完。”
见她这般无精打采,宋司韫来了兴趣,忙停了摇椅坐起来,“没选上?”
“没选上倒好啦,就是选上了才愁。”
云晚荞耷眉臊眼,垮着脸抱怨:“宫里步步规矩,我才不想进宫。进宫哪有遍食美味,当厨子自在?”
她捧着脸,畅想:“我最想要的,就是一把菜刀一口大锅,走到哪儿便住在哪儿,住腻了收起锅就走。可如今…不行了”
“四方宫中,高墙瓦檐,谁逃的出去呢?”
“是啊,宫门似海,谁逃的出去呢?”她这模样,不由让宋司韫想到阿姐。
明明,明明阿姐可以不进宫,明明就差一步!
两人不知,一墙之隔的院外,太子和顾砚舟听了个干净。
似被什么刺了眼,一身黑袍的男人生生收回进院的脚,拐了道儿:“去听风楼。”
25. 第 25 章
日暮晚间,晚膳后绕着府内花园走了许久,不时眺眼,可始终不见人。
“现下还在议事吗?”宋司韫抬眼看了看时辰,不解轻喃。
翠羽耳尖,闻言忙扯着笑安慰:“姑娘莫急,许是和太子殿下议事耽搁了。”
“是啊是啊。”雀梅也扬声应和,手中团扇不停,围着园内花蝶团团转。
本还有些郁闷的宋司韫,瞧见她这般敷衍,不禁被逗笑。
似也被传染般,莲步缓缓移了过来,“让我瞧瞧,这只花蝶有何不同,能得你这般不舍。”
被点名的雀梅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下一瞬便拉着宋司韫一起逗弄。翠羽本还端着,瞧二人得趣儿,实在好奇,拎着裙摆便走了进去。
不知不觉,花蝶多了起来,拥着几人飞来飞去。
凌风扶着人回来时,便瞧见蝶舞花海中,三位姑娘笑花了脸。不知是谁缀了银铃,脆脆声响,直叫人移不开眼。
正想着,忽觉臂膀一痛,陡然回神,吆喝:“快、快煮醒酒汤来,主子喝醉了。”
三人同时回头,翠羽最先反应过来,忙敛了规矩应声:“我去煮。”
边说边往瑞雪阁走,行动间还扶了扶发髻,唯恐失礼。
此时,宋司韫也反应过来,顿时眉头一紧:“今日正当值,怎的去吃酒了?”
凌风刚要答,一旁向来死人脸的青枫率先出口:“主子是同太子殿下一起吃酒。”
宋司韫哑了声,只摆摆手吩咐:“赶紧将人送回瑞雪阁,莫叫大哥大嫂瞧见。”
府中酒窖常年空置,可见大哥大嫂定是不擅饮酒,亦不喜酒熏。若叫她二人瞧见顾砚舟醉成这样,定是好一番追问,索性小心避开,免去诸多麻烦。
心中思忖颇多,面上却不显,只虑着步子往瑞雪阁走。
她身后,凌风悄悄冲青枫比了个大拇指。不出意外,得了死人脸一个白眼。
凌风也不恼,只兀自凑过来感慨:“厉害啊,拿太子殿下作挡箭牌便可省下夫人追问。高还是你高。”
青枫瞥他一眼,又抬眼看了看身前少女纤细背影,默了片刻才冷着脸开口:“少说点话吧你,小心夫人听见。”
闻言,凌风忙捂紧嘴巴,不敢再出声。
身后种种,宋司韫皆不知晓。她只想着早些回瑞雪阁将这不知轻重的酒鬼藏起来了事。
本就多事之秋,贡茶走私案没个定论、司使被杀也捋不出头绪,他身为刑部侍郎,陛下亲指的两案主理人竟还有心情喝酒?
越想越气,进门时,更是半点耐心也无,双手环胸,冷眼吩咐青枫凌风二人将人撂在榻上。
似瞧出她心中恼火,两人手脚也格外利索,只他们退出不久,宋司韫转身时却觉裙摆被什么压住了。
转头去瞧,不是那不知轻重的酒鬼是谁!
心中火气更甚,耐着性子扯了好几下,没扯出来不说,翻到榻上人一个抬手,直直将她还带了下去。
倒在榻上时,只觉荒唐地可笑。
“呵呵”冷笑两声,看着身下浑然不知,眉眼含笑的某人,一瓢冷水将人泼醒的念头更重了……
似觉出她这想法,身下人扬了胳膊,将她锢在里侧动弹不得。
小榻本就窄小,躺一个人已是极限,两个人更是拥挤。
宋司韫感觉自己像被绑在刑架上,左右都寻不着出路。唯有身上那只铁臂挪开,恐有几分机会。
思及此,便伸手去抬身上那只胳膊,恶狠狠咬牙低声警告:“顾砚舟,别耍酒疯!”
酒鬼自然是不讲道理的,闻言更是往里蹭了蹭。
宋司韫无语望天。
她真的没办法面对自己被挤死这个死因!
折腾许久,实在没有力气,默了默,选择躺平。
反正一夜很快就会过去,明日再找他算账便是。
想着,忍不住狠剜了一眼身旁人。
但显然,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小榻实在又挤又硬,单是这一会儿,便觉自己腰也酸,肩也痛,脖子也僵……
总之,哪哪儿都不舒服。
所以,这么难受的小榻,你究竟是怎么忍了这么久的?
豁然睁眼,紧盯着身前人,心中不免疑惑。
“罢了,明日给你加床被子,睡起来也软和些。”
终是愧疚软了心肠,宋司韫抬手撑着自己的腰,低声呢喃。
若可以,她真想现在就加床被子!
她的腰啊!
宋司韫揉着仍觉酸痛,弓着身子尚能缓解一二。
她沉溺于自己渐缓的酸痛中,浑然不觉自己占了多大面积。
直到耳边传来“噗通”重响,她才回过神。
扒着边小心探头……
当真瞧见是顾砚舟被挤掉在地后,悬着的心总算死了。
仰面躺在榻上,心如死灰:“完了。以这混蛋的小心眼,非得整死我不可。”
她绝望想着,不过稍顷又反应过来,急急起身,寻了床被子来铺榻。
边铺边道:“顾砚舟,今日我虽无心踢你下榻,可也为你铺了床,功过相抵,你可要算清楚了啊。”
嘟囔间,小榻已变的松软。
宋司韫自己坐了坐,满意得拍了拍,随后又起身把人往榻上拽。
一下、两下、三下、……十八下……
一动不动。
“怎么这么重?”宋司韫挫败地坐在地上抹汗。
实在是没劲了,索性往后一躺倒他身上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是想明白了,霍地起身,兀自往自己床上走。
边走边道:“顾砚舟,你也别怪我,我也算仁至义尽了,给你铺了床,还照顾你。是你自己太重我拖不动,要是明日染了风寒,就怪你自己,莫怪我。”
“本小姐与你本就是假夫妻,能做到这步已经算是顶好的贤妻了。现在本小姐也累了,先睡了。”话落,已然除了外衣钻进被窝。
当是真真累狠了,方一沾到枕头,便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感觉榻上一沉,似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还不安分地一个劲儿往里拱。
“什么玩意儿?”睡梦之中泛着嘀咕,条件反射给了一脚。
不料脚被那登徒子攥住,顺势一拽,铁臂禁锢,附在她耳边嘟囔:“好困。阿黄,睡觉。”
黑暗之中,宋司韫陡然睁眼,缓缓转身看向身后人。
阿黄,是她年少时捡的一条狗。
她捡到它时,还只有巴掌大,少了只耳朵,一条腿也瘸了。因皮色还能看出点黄,取名阿黄。
她很想养,可又实在嫌脏,正犹豫着,一直默默跟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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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砚舟出了声。
他说:“我养。”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允许这人吃姐姐买的东西,给他几分好脸色。
全当是为了阿黄。
阿黄是只很活泼的小狗,虽然只有一只耳,还瘸了一条腿,可它依旧跳的很高,跑的很快。
它拽的风筝,永远飞的最高最稳,它捡回来的果子,又甜又脆。
它会陪着她留堂罚抄,也会偷偷拽她去买糖糕……
可是后来,它死了。
死在买糖糕的路上,被马撞死的。
当时她哭着要那人偿命,顾砚舟没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满地猩红。
冷静的可怕。
彼时只觉他冷血无情,就连亲手养了这么久的阿黄死了都无动于衷。
如今看来,当时他也极伤心的吧。
毕竟夜夜陪伴他,或许还是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活物没了……
想到这儿,她不禁反抱回去,拍了拍他,无声的安慰。
锢在身上的手又紧了紧,月光透过窗柩撒到床边,恍惚间,好似瞧见他眉头轻颤了下。
疑心自己看错了,忙探头凑近细看。
打量许久,仍不见半点异常。
宋司韫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试探着掐了一下。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锁着他眉眼,不放过任何细微动作。
可惜,什么都没有。
后又试探了几次,见他无半点反应才渐渐相信这人当真是醉死了。
方才应是错觉吧?
心中悄声嘀咕着,渐渐沉入梦乡。
一夜好眠。
翌日宋司韫醒来,抬手伸懒觉撞到人时从发现身旁人竟然还在!
“你怎么还没走?今日不上朝?”
“今日休沐。”
那人说罢,扬臂将她的手拢了下来,揽入怀中。
从头到尾,眼睛都不曾睁,一举一动坦然极了。
宋司韫想不明白,对于爬她床这件事,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坦然的?
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厚着脸皮继续睡的。
“砰——”
一声重响,床上只剩一人。
少女自床幔探头,看着跌坐在地的高大男人,笑吟吟弯眼:“既然休沐,就滚回你自己榻上睡,别赖在本小姐床上。”
这话说的不客气,顾砚舟也不恼,索性卸了气力,单腿支着坐在地上,剖开胸前层叠衣裳,瞧见一片青紫时才抬眼看向居高的人儿,眉眼懒散:
“你掐的?”
“不是。”她否认得倒快,只神色间隐有心虚,“昨夜你自己摔的。”
“摔胸口上?”
“摔胸口上。”
“当真?”
“自是当真,本小姐还能骗你不成!”
不知是何作祟,总之,床幔忽地跌落,竟摔出了破空声。
想来是被戳穿,恼极了。
顾砚舟好好笑地摇摇头,撩着袍角起身。曲指掸了掸不存在的灰,这才解了腰封,松散着袍子往外走,边走边低声抱怨:“下手真狠。”
宋司韫掀着被子盖的紧紧的,半点不吭声儿。
待听到外面动静渐小,才从被子里冒出头来。隔着床幔没瞧见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气,逐渐镇定下来又突然想到昨日要问的话。
26. 第26章(8.22二更)
“贡茶走私案如何了?”她直起身,扬声问着。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声响,听着有点远:“人证物证俱全,走私贡茶一事,冯翊琛供认不讳,现已收押,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归京。”
宋司韫点点头,又问:“那司使谋杀案呢?他可认?”
“抵死不认。”声音又远了些。
“不认也无妨,”宋司韫拧了眉,语气稍缓,不过少顷又压了眉眼,“最重要的是能扯出安王的狼子野心。”
“嗯。”
声音隔着床幔,有些模糊不清,只依稀听见他说有一事蹊跷。
具体如何蹊跷,蹊跷又在何处,确实半点没听清。
细长的柳眉微蹙,染着疑惑往外探了探,追问:“你说什么?”
他好似又说了一遍,依旧模糊不清。
宋司韫没了耐心,打了帘子趿着鞋依声寻人。
“据仵作所报,云渠巡检司使的死状,与三年前冯翊琛父亲冯微泽,死状一致。”
声音逐渐清晰,人也越走越里,待回过神时,人已到了浴池门口。
木门大敞,男人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眼下。
宋司韫眼睁睁地看着他褪去上身亵衣,脊背精壮,腰腹紧致,侧面还能看到腹部肌肉,紧贴着三对,一路蜿蜒。
一、二……
最后一对只露了一半,另一半若隐若现地藏在纯白亵裤之下。
宋司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瞧见男人骨节分明泛着青筋的指尖缓缓搭上亵裤,然后──
一抽绳,拉得更紧。
隔着数米,好似都能听见男人后槽牙的嘎吱响,“宋司韫,你不会害臊吗!”
“啊?”
宋司韫缓缓抬头,正好瞧见男人怒气冲冲地阔步走过来,双手撑着门,怒瞪她一眼,随后狠狠一甩,门噼啪着关严。
半点缝儿不露。
她站在门外,讪讪地摸了摸鼻头。
好像……是该害臊来的。
可是,不是他自己说我们拜过堂吗?
拜过堂的…也不能看吗?
宋司韫犹豫着,想问却又担心隔着门他听不清,索性咽了下去。
待他洗净出来,才鼓着腮帮子,小声问他。
顾砚舟简直惊呆了。
一双丹凤眼瞪如铜铃,僵硬转头,就连手上擦头的帕子都诧异地僵在掌心。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眼前的小姑娘恍似听不懂言下之意般,眨巴着眼定声重复:“拜过堂…也不能看吗?”
顾砚舟气笑了,索性随手将帕子撂在桌面,只着一身素白亵衣,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潮气。
男人眸子定定地盯着她,步步逼近,“夫妻自是能看,可你我……”
狭长的凤眼上下扫量,许久才附在她耳边嗤笑,“是夫妻吗?”
似自嘲,又似轻蔑。
也不知为何,心中火气突地一下就窜起来,噔噔两步绕出他的气息包围,讥诮反怼:“是,我知你心悦阿姐,你心中妻子只我阿姐一人,你我自不是夫妻。三年后,你大可以无所出之名踢我下堂,索性我也不想日日与你同处一室,惹人生厌。”
话落见他面色微僵,只当他是担心此婚乃陛下赐婚,又扯唇冷笑:“顾侍郎大可放心,大不孝之罪便是皇权也不可逾越,自不会影响你的前程锦绣!”
撂完便往室内走,只余身后人徒徒呢喃:“我不是这个意思……”
声音很轻,恍似蚊呐,随风飘散,除却自己,无人听见……
此后数日,两人再无片言。每每遇见,宋司韫只一个白眼,他便再不敢上前半步。
直到这日,他发现院中有许多生人进进出出,一看才知,她竟是要在房内砌一张墙!
他进来时,宋司韫正坐在圈椅上,摇着团扇指挥工匠们划地方。
她倒是聪明,墙正好砌在小榻尾,一点空余不给他留。
阔步走过去,呵停工匠。
待人都出去后,他才松开钳制的手,沉着脸逼问:“做什么?”
那人扬着脸,半分不惧:“这话该我问你吧?你做什么!”
顾砚舟沉默了。那人索性摊开了讲,“顾砚舟,你我既不是夫妻又不得不在同一屋檐下,既如此不如生一堵墙隔开以免生厌!”
“我何时说过厌你。”顾砚舟当真是无奈极了,揉着眉心疲惫出声。
话音方落便见面前人如冬日炮仗般跳了起来,语调古怪:“是,您的确没说厌,可字字句句、一举一动都是厌。”
“顾砚舟,我并不是非你不可,我宋司韫有家世、有样貌、还有父母宠爱,便是与你和离也能过的潇洒。既同一屋檐待不住,又碍于种种不得不如此,不若各退一步。”
宋司韫盈盈一笑,嘴角勾起弧度,冷漠又讥诮,“砌了墙,日后两不相见,三年后我会自请下堂,不会断了侍郎的仕途。”
话落再不理他,只作无视,招手吩咐人进来。可刚抬手就被人攥住。
抬眸看去,是顾砚舟。
男人龇着眼,牙根磨得嘎吱响,“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和离?”
“顾砚舟,”宋司韫神色古怪,眉眼含笑地反问:“你这般阻拦究竟为何?”
“我——”
顾砚舟刚蹦出一个字就被她冷笑打断,“千万别说你是心悦我。你的情义我可要不起,阿姐信了你的情义,爹娘也信了你的情义,我也是信了。可结果呢?”
宋司韫看着他,字字凄厉:“阿姐被囚深宫,爹娘永失长女,而我…非宫宴与长姐不得见。”
“顾砚舟,你的情义…当真可怕。”
再不顾他阻拦,扬手喊人进来。
工匠哆嗦站着,一个劲看对面人脸色。
宋司韫眸子都未偏,冷声吩咐:“给你们付工钱的是我,砌。”
最后一个字,她是看着顾砚舟说的。
顾砚舟沉着脸站在原地,始终未发一言。
他怔怔看着眼前人,始终难以置信。
他竟然从她眼中……看到了恨?
她恨他?
因为四年前那件事?
顾砚舟沉默良久,终是转身离开。
此后数日,他都未再踏足瑞雪阁正寝,留宿书房。
院中的秋千早已落了灰,婢女精心擦拭保养终逃不过腐朽。
秋风萧瑟,透过大敞的窗打在脸上,钻心的疼。
条案之后,顾砚舟方一抬眼,便瞧见破落的秋千。
不知怎的,脑中忽地忆起秋千建成那日她那掩不住的欢喜。还有春日杨柳时节,她蜷着腿拿着话本子窝在秋千上吃糖糕的模样。
小小一只蜷在秋千上,看到乐处自己拽着秋千笑到打转。还有……
顾砚舟想,她是喜欢这个秋千的。
只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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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烦心事多如落叶,话赶话宛似烈阳,这才让秋千落了灰,生了缝。
但——
她是喜欢这个秋千的!
顾砚舟坚信!
不然李府花神宴为何会出言相护?
秋猎崖底又为何舍命相救?她那般娇贵的人儿,平日嗑一下都要上药包扎的人,那夜掌心的血足足染了一池清水。
若非有意,云渠相见时,眼底为何又生出喜意?!
桩桩件件,皆是情义。
顾砚舟无比坚信,她是喜欢的!只是自己不曾静下来问自己的心,还不知晓罢了。
既如此,便多给她些时间又何妨?
思及此,顿在桌前许久的男人收了笔,再不犹豫,快步走向正寝。
其实有个秘密,他一直没有告诉宋司韫。
秋猎崖底,她说他的心跳的很快。
其实那夜,她的心,亦是。
瑞雪阁正寝内早已过了熄灯时辰,可宋司韫半点困意也无,屏退所有人,独身坐在窗前许久。
她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做了不是吗?
明明……
抬眼看向铜镜,看着镜中那个染上愁容的自己,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
渐渐地,视线偏了。
她瞧见了那堵新建的墙。
很厚,很高。
她不知道这堵墙什么时候完的工,也记不清这堵墙什么时候开的工。她只知道,有堵很厚很厚的墙横贯在她和顾砚舟之间。
推不倒,砸不掉。
抬手拿起桌上紫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胸前细发,双目仍静静盯着那堵墙。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让顾砚舟走,想与他和离;可他真走了,自己心里又很奇怪,好似丢了什么,空落落的。
但若真让她与他欢欢喜喜相处,心里又似压了重石般喘不过气儿。
真真是从未有过的心情。
可这种事儿,她又不方便说与其他人。
倒是跟云晚荞说过,彼时她握着她的手,满脸真诚:“请太医吧。”
宋司韫:……
真真不能想不明白。
唉——
一口长叹,烛火摇曳,晃花了眼,与此同时,她也瞧见一道人影匆匆往这边走。
看身量,当是男子。
心中还未得出定论,身体已经先一步熄灯。
正寝最后一抹灯亮熄灭,室内陷入黑暗。
黑暗之中,宋司韫双手紧握坐在妆奁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外,呼吸耶似有一瞬停滞。
借着月光,瞧见那黑影顿了一瞬,随后阔步走来。
“阿韫!”
门被推开,满室月光推着男人走了进来。
她看着他,刚要斥他缘由,便见那人又急急开口:“冯翊琛死了。”
“毒杀。”
顾砚舟定定出声,背着月光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势在必得。
他记得,她说过:请相信,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无忧。
既如此,在心意未明前,便只谈公事吧。
只谈不可拒绝的公事。所幸我还年轻,有等不尽的时间。
顾砚舟抬眼,看向她的眼神似比月光还温柔几分。
隔着层层黑暗,宋司韫都感觉被烫了一下。不自觉瑟缩肩膀,扣紧了椅子把手。
27. 第 27 章
“安王做的?”
宋司韫起身,取了火折子点灯。室内渐渐亮了起来,她才熄了火折子,转身看他,“可有抓到什么证据?”
顾砚舟摇摇头,“他们做的很隐蔽。”
话落顿了顿又道:“前几日冯翊琛已隐有松口,我许诺替他美言,保他只流放五百里。他答应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托盘相告,谁知我收到消息赶往天牢时,只看见他面色青紫地躺在蒲草上。”
“太医诊断是心力衰竭,药石无医。可我在北疆曾听一游医说过,域外有秘药,服之可造成心力衰竭的假象,唯有肉身糜烂,毒入骨髓时,方能探出中毒迹象。”
他上前几步,贴着室内高墙,半步未逾,满脸肃重:“奇怪的是,自他收监以来便无人探监。”
“既无人探监,毒又从何来?”宋司韫也实难理解,拧着眉反问。
对面人也同样眉宇高耸,闻言只沉着脸低喃:“我也奇怪这一点。”
半晌,又长叹口气,抬眼看她,颇感无奈:“此案,大抵是这般无疾而终了。我们若想查,只能另辟他路。”
“什么?”见她望过来,顾砚舟抿唇,弯了眉眼:“别忘了,司使谋杀案,可还没找到凶手。”
“明日我会上折子自请赴云渠探查此案,或许那里会有新的线索。”
他看着她,认真邀请:“阿韫,可要一同前往?”
男人眸光深邃,失了往日的冷淡。他越过高墙,遥遥地小心望了过来,烫的宋司韫心头一紧,眉眼不自觉紧蹙,狐疑地打量他许久,才缓缓应声:“好。”
末了又转身落榻,“做事要有始有终,既然此事第一发现人是我,那么追踪到底的,自然也有我。”
透过烛光,好似瞧见他笑了一下。烛光亮的晃眼,实在看不真切。微闭了闭眼,正欲细瞧时,男人已转身出门,离开时还贴心地把门带上。
宋司韫坐在床边,盯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没明白心中为何窝火。
一夜辗转,直至清晨听见瑞雪阁启闩声,才堪堪睡去。
再醒来时,只觉今日天实在不好,阴得很。
睁开眼才发现,原是床头坐了人。
早已褪下朝服换了墨蓝常服的男人坐在她床头,冷着脸一言不发。见她醒来,忙柔了神色,抢先开口:“我来是告诉你,陛下允我三日后前往云渠。此行恐得委屈你扮成婢女掩人耳目了。”
宋司韫刚醒,刚又被吓了一跳,此时脑袋还没转过弯来,自然是什么都说好。直到那人转了身,门关上许久她才反应过来。
披着外衫起身,瞪圆了眼和翠羽雀梅对视,指着门口,不可置信:“他刚说什么?”
“让我扮成随侍婢女?”
翠羽雀梅站在一旁,无奈点头:“最重要的是,姑娘您还应了。”
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宋司韫是真感觉天塌了。
随侍婢女的意思是,路上她不仅要顾好自己,还要伺候那混蛋的衣食起居?
更可怕的是,此事还是自己亲口应下的,此时再想反悔已是来不及了。
越想越气,可又无处发泄。
最后实是气不过,掀开被子两步跳到床边,一把推开,冲着书房怒喊:“顾砚舟,你混蛋!你趁人之危!”
书房外,值守的凌风像是听到什么大秘幸似的,后仰着深吸一口气,眼睛提溜圆。
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斜着身子凑到一旁始终板着死人脸的青枫身边,难掩兴奋:“青枫青枫,我没听错吧?主子竟然是这种人!”
青枫半点兴趣也无,抬眸撇了眼瑞雪阁正寝,后又垂眸淡声斥他闭嘴。
他惯是这样,凌风也不恼,只嫌他无趣地撇撇嘴,自顾自嘟囔:“主子下朝沐浴后便去了正寝,一待便是许多时辰,方才你看到没,他出来时脸上的笑呦”
凌风夸张地“啧啧”轻叹,选了个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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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儿:“堪称,满面春风。”
说罢又捧着下巴自顾自畅想,“想来主子搬回正寝也不远了。你我晚上终于能歇歇,不用像近日这般连轴转了。”
青枫没有搭话,只伸手将他拉正,声色冷厉:“做好自己的事,别的......”
垂眸微顿片刻,才敛着眉再度开口:“不要多想。”
知自己偷懒心思被发现,凌风做了个鬼脸,端正姿态站直,没再多言。
日月流转,很快,便到了三日后。
顾府门口,俞南枝指挥着人大包小包地往里抬,顾砚声拄着拐,对着顾砚舟温声叮嘱,宋司韫此时乖巧地站在一旁,扮做知心贤妻。
待顾砚舟上了车,大门落闩,一回到瑞雪阁,便由翠羽雀梅架着急忙换了发饰衣着,由青枫领着,从后门出去。
城门外,顾砚舟倚着车,等了许久,才听见马蹄声。
远远地,就瞧见梳着双丫髻的宋司韫,笑着打趣:“二丫来了?”
宋司韫爱美,丑名、丑人、丑花统统见不得,扮作婢女本就心中不悦,又被塞了这么个土名儿,顿时脸都黑了。
一把拍开他递过来的手,语气很冲:“谁是二丫?本姑娘名云松,公子莫要再记错了。”
最后那句话,是磨着后槽牙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怨气深重。
顾砚舟也不恼,只跟着她上车,轻笑着称赞:“云松,是个好名字,也很附和你此行身份。”
“我的身份?”身前人回头,十分不解,“我不就是个随侍婢女,还能有什么身份?”
闻言,顾砚舟抬眸瞥她一眼,并未说话。
待人都坐定,马车缓缓驶动时,才斟了盏茶递到她眼下,自下而上侵略:“阿韫,你可知什么人才会随身携带?”
末了不待她应声又兀自轻喃:“若非心上之人便是独得恩宠的暖床婢。”
“阿韫,你猜,你是哪一种?”
28. 第 28 章
宋司韫张红着脸,抄起手边堆叠整齐得话本就砸了过去:“顾砚舟,你太侮辱人了!”
男人指尖微动,默了默终是没动作,只坐着任她出去。
末了,又将散落的话本子捡起,在她身侧累好,软了声,好似恳求:“阿韫,我们和好吧,不吵架了,好不好?”
宋司韫别了个眼神看他。见他神色认真不似作伪,半晌才移开眼,拈指择了本话本子,没骨头似地往后歪,鼓着嘴嘟囔:“看你表现。”
说着,又扬声许愿:“我要吃蜜杏。”
几乎话音刚落,蜜杏特有的酸甜味便涌入鼻尖,不待她开口,男人便递了过来。
粗粝常年持剑的大手携着不过指尖大小的蜜杏抵在她唇边时,有一瞬,宋司韫的确没反应过来。
眼中调侃一收,顿时手脚都失了控,同时弹起,偏巧话本子又不听话,趁乱跑到地上,发出“啪”声巨响。
眼前,是男人晶亮的凤眸;嘴边,是他喂过来的蜜杏;脚下,又是他早便备好的话本子。
好似自己被他彻底包围,无处可逃。
心中忽地一慌,急忙忙寻借口想逃。方一动,男人手便又跟上几分,声音温和却又不容拒绝:“阿韫,先把杏脯吃了。”
鬼使神差地,她张了口。
任由他指尖杏脯叩开唇齿。
杏脯独有的酸味在嘴里炸开,津水正要溢出时,酸柠渐消,又开始泛甜。
丝丝缕缕的甜味划过咽喉,舒服的人直弯眼。
一块杏脯下肚,什么不痛快都没了踪影,满脑子只想着还要。
对上她亮晶晶的巴巴眼,顾砚舟好心情地勾唇,将捡起的话本递给它,取出帕子净手后才又拈着杏脯喂她。
宋司韫美滋滋地翻开话本,往前蹭了蹭躺在软垫上张嘴。
马车理应颠簸,可她半点不觉。只觉这一路极舒坦,有看不尽的话本,还有吃不完的果脯。
也不知顾砚舟何时备下那么多不重样的果脯,只知口味软硬都甚合她心意。
不知不觉,便吃了许多。
晚间马车停靠管道驿站,小二送来晚膳时,她捂着嘴撑得直打嗝。
一旁顾砚舟见状,不禁被逗笑,强抿下唇角,添了碗汤递到她面前,“果脯干噎,喝点汤润润。”
言下之意是在怪她贪嘴吗?!
宋司韫鼓了眼,但终究吃人嘴短,没吱声,只双手端碗,一口豪饮。
直至一滴不剩才将碗重重掷在桌面,随后起身离桌:“我吃饱了,诸位慢用。”
一旁到了城郊才拨来的随从将士看傻了眼,杵了杵看起来面善的凌风,小声蛐蛐:“侍郎府里的婢女胆子都这么大吗?”
正看的起兴的凌风百忙中抽眼,“你懂什么?那可是我们府里最得宠的暖床婢。”
“顾侍郎还有暖床婢?!”随从将士心中瞪大了眼,顿时兴趣更浓,忙拽着人让他详细说说。
秉着替夫人做身份的念头,凌风一拍板,嘴一张就是编。竟还说造出顾砚舟最喜牙尖女子咬齿留痕的谣言。
莫说那些将士听得瞠目结舌,便是一旁的青枫也停不下去,实在担心此人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黑着脸,扯着领子将人拉走,临走时还试图挽救主子名声:“他胡咧咧的,诸位全当听个乐。”
这番辩驳实在苍白,众将士碍于他贴身侍卫的威严表面点头,眼底可无半分信从。
青枫看的清楚,心中默默为凌风点了柱香。
一切的一切,顾砚舟全然不知。
早在宋司韫离席不久,他便也没了下咽的兴致,索性回房处理公务。
黑夜渐沉,看完卷宗收拢时,忽地听见屏风后传来“咿咿呀呀”的低哼。
“宋司韫?”
他叫了两声没人应,敛眸顿了片刻,终是抬步越了过去。
方跨过屏风便瞧见早已熄灯安寝的人此刻正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儿,嘴里哼唧个不停。
这模样,像极了月事。
顾砚舟微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细细算过日子后,才敢上前,将人扶着揽在怀里,“宋司韫,你怎么了?可是今日那汤有毒?”
说罢又否了这个念头,毕竟那汤他也喝了,无半点不适。
心中思绪纷飞,最终还是定在月事上。
嘴唇张合半晌,才问出口:“可是…可是这月月事提前了?”
闻言,宋司韫终于抬眼,顶着满头大汗,翻了胳膊白眼,“你才月事提前,能不能盼我点好?”
末了,又“哎呦”着打滚:“我就是、肚子疼的难受。”
“许是果脯吃多了……”
半晌,她才觑着声,心虚地嘟囔。
顾砚舟显然也没想到这茬,闻言也是哑了许久才堪堪出声:“我的错。”
说罢,便催动内力为她揉腹。
男人掌心温热,隔着薄薄的亵衣钻入肺腑,绞痛的小腹似也被暖化,渐渐地安分下来。
折腾她半宿的绞痛消散,宋司韫眼睛一亮,忙将他另一只手也拽过来搭在小腹上,蛮不讲理地指使:“既是你的错,那便暖腹赎罪吧。”
分明是为了缓解自己腹痛,偏偏字字句句都是为他好似,给他消散愧疚的机会。
她这傲娇性子,从小到大真是半分未变。
轻笑着摇摇头,认命地为她暖腹。
许是惬意过了头,不一会儿,便感觉怀中人软了身子,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头一点一点。
顾砚舟垂眸,正瞧见姑娘挺翘的鼻尖,红润的樱唇。
此刻她只着亵衣,月色盈盈撒下,好似为她镀了一层光,更显飘渺。
抓不住,也放不下。
真不知该如何才是好。
顾砚舟垂眸,视线贪婪地落在她身上,自发尖顺着向下,又由修长纤细的脖颈引向更下。
一抹白皙弧度印入眼帘时他才陡然惊觉自己看到了什么,急匆匆别过头,手心不自觉蜷缩。
也是此时,怀中人迷迷糊糊睁眼,语调里带着刚睡醒的软糯:“顾砚舟,你很热吗?”
她抬眼看他,眼中是未醒的茫然,还带着懵懵懂懂的关切。
“没有。”
顾砚舟回头,哑着声替她扯了扯松散的领口,随后盖住她眼睛,叹声道:“睡吧。”
怀中人没再多问,只“哦”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只是他…当是睡不着了。
就这样圈着过了一夜。
清晨宋司韫睁眼时,一抬头,就被什么东西扎的缩肩。
“什么东西?”小心探眼,才发现,原是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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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胡茬。
她从未见过顾砚舟长胡茬,这还是第一次。
甚至之前她还以为他与爹爹这些男子不同,天生小白脸,不长胡子呢。
眼下瞧来,他也一样的,只是往日他起的早,都拾掇了没有机会瞧见。
这还是难得一次自己起的比他早。
宋司韫自他怀里抖了抖,撑着胳膊坐起来,面朝着他,指尖在下巴那处青色胡茬上刮来刮去。
扎手但是不疼,还挺好玩。
她越玩越起兴,渐渐地,指尖又开始向上探索。顺着下颌弧度,弹过耳垂,抚过鬓角,在眼尾流连许久。
他睁着眼时,这双眸子总是审视、冷漠、探究、肃厉。不曾想睡着时,竟是这般温和,半点攻击也无。
其实宋司韫最喜欢的,就是他这双眼睛。狭长纤细,不怒自威,但是一瞥,就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不像她的这般圆润,怎么瞧都不堪重托。
生生少了诸多信任。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挫败地叹气。
“阿韫因何叹气?”
突如其来的男声,吓了她一跳,手下不稳哆嗦着拍在他脸上,整个人也打了个激灵,待回过神来急匆匆便要往后躲。
无故被打了一巴掌,顾砚舟也不恼,只交腿将人圈住,长臂一捞,揽着腰将人又带了回来,执拗追问:“阿韫,为何叹气?”
本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大事,宋司韫坦然讲了出来。
不成想那人听罢却吃吃笑出了声,看的人真真恼火。
“别笑了!”宋司韫鼓着脸,低声嘟囔:“有什么好笑的!”
“阿韫可是恼羞成怒了?”男人抬眼,弯着眼笑问。
瞧她气红了脸,才止了笑,郑重保证:“莫恼,不笑了,我再也不笑了。”
末了,又抬手描她的眼,指尖磨着眼尾,轻声道:“其实阿韫的眼睛才顶顶好。”
他看着她,娓娓出声:“这般眼睛最难设防自以为掌握一切,心如磐石,可不知不觉,便失城缺地,恨不得将一切都献上。”
语调缱绻,亲昵得很。
宋司韫不由失神,直盯着他。
盯着他眼底那个倒立的、小小的自己。
有那么一瞬,她真的以为这人是她。
可看清面庞才陡然想起,自己与阿姐生有七分像。
他应是在透过她……
看阿姐。
不然眼底的失落不可得之意从何而来?
猝然惊醒,一把将人推开,冷着脸划界限:“顾侍郎,请注意分寸。”
视线落在他环腰的手上。
顾砚舟也顺着她看了过去,眼底有一瞬失落,自嘲扯唇,稍顷又调整过来,调笑:“夫人当真无情,昨夜还拉着我上榻,今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瞧瞧这无赖模样!
宋司韫气的咬牙,反唇便骂:“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昨日喂我吃那些东西,何止腹痛难忍!”
床头处,男人笑着挑眉,语调懒散,模样无辜极了:“是你要吃的。”
“你!混账!”
实在说不过他,拽过手边枕头便砸了过去。男人轻巧侧身,枕头擦肩而过,砸开了窗户。
两人抬眼,正对上目瞪口呆还拽着衣角的随从将士……
29. 第 29 章
忙一侧身将那人视线挡住,脸上的笑一收,凛声呵斥:“闭眼。”
顾砚舟扬声,将窗户关的噼啪响。
窗外静了一瞬,不一会儿又传来小声低叩。
宽袖包住只着亵衣的宋司韫,有些不耐烦:“何事?”
“大人,枕头……”
那人小声说着,借着窗户露出的缝小心翼翼地将枕头放了进去,临走时还十分识趣儿地带严。
顾砚舟抬手拽过枕头,听着楼下风言,挑眉看着眼前人,“要不要听听,下面在说什么?”
“不要。”
不听都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宋司韫一把夺过枕头,抬脚踹人赶他下榻:“你赶紧出去,我要更衣了。”
时辰已是不早,实不可再拖延。顾砚舟索性就着她的力道起身,坐在屏风外等候。
只不曾想,驿站屏风品质竟如此不堪。
举盏饮茶时一个瞥眼,正好瞧见女子绰约。
屏风的剪影里,女子侧眸,手指攀向侧腰,指尖轻巧一抽,便散了口。
眼瞧着手搭上领口,顾砚舟及时回神,匆匆移眼。
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可衣物摩挲声不断传入耳畔,勾着他的魂儿挣脱不得。
便是眼睛看不着,也能从声音中听出她的一举一动。
她所用向来精细,虽扮作婢女,贴身衣物以及最里面的亵衣仍是她用惯的柔软料子。只套外衫时,会有些许窸窣。
渐渐地声音小了,约莫着穿完了。顾砚舟才缓缓睁眼,不成想,对上的却是满地衣物。
他愣了眼,不知缘由。
直到屏风人影晃动,那人红着脸唤他,咬唇纠结半晌才缓缓开口:“这衣服好复杂,我不会。顾砚舟,你来帮我!”
顾砚舟抬眼看她,瞧着她红似灯笼的腮帮子,半晌,才忍住笑起身,“好。”
她自小衣食住行有人伺候,身边也从未缺过婢女,处理不好倒也正常。
女子衣裳虽繁琐,本质上应当与男子衣裳无甚不同……吧?
他想的简单,真动手时,也忍不住犯难。
两人折腾一身汗,门外凌风青枫还叩门催问出发时辰。隔着一道屏风一道门,顾砚舟的声音听起来又闷又不稳:“再等半刻钟。”
青枫是见过世面的,往日监视时,难免会有人流连花楼。
流连戏弄的气息,皆不稳。
难道主子和她……
颇为震惊抬眼看了眼房内,后又垂眸呵停了欲再催的凌风,将人半拖半拽下了楼等候。
几人心思,宋司韫和顾砚舟是半点不知。
此刻两人都在与这衣衫较劲儿。
顾砚舟是个蛮的,她也没了耐性,一个用力,便听的“刺啦”声响。
一人抬眼,一人低眉,对视瞬间,时间仿佛静止。
片刻后,她拿着被扯烂的外衫砸他,撒脾气:“你个混蛋,扯碎了我该怎么穿?!”
“你说吧,现在该怎么办。”泄气般坐在床上,宋司韫是真有点想巧手的雀梅了。
若是她在,今日定不会落得这般狼狈,连衣衫都叫人撕了去。
顾砚舟一时也有些难堪,他没想到女子衣衫竟这般脆。
东西实实在在坏在他手里,此刻瞧着只着亵衣坐在床上生闷气的人,心虚建议:“不然,你先穿我的?”
宋司韫缓缓抬头……
两人下楼时,着实叫人惊掉下巴。
楼下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方才大说特说的随从将士。
那将士低着头,连眉毛都不敢露。
众人古怪宋司韫看在眼里,顿时恼火地掐了把身侧人泄愤,一双眸子红彤彤的,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转身替她挽了耷拉到膝盖的袖子,顾砚舟明目张胆地握住她作乱的手,面不改色地吩咐出发。
车帘方一落下,手便被人甩开,接着是细细碎碎的拳头砸了过来,无甚规律地落在胸前,不疼,甚至还有点软。
顾砚舟也没躲,只待她发泄够了没了气力,才握住她泛红的手,轻揉了揉,问:“痛吗?”
“有点。”
姑娘糯糯出声,后似想到什么,委屈得不行,眼眶通红地控诉:“都怪你,这下好啦,恐怕他们背地里都在议论我浪荡、不检点。”
“都怪你!”
她啐红着眼质问,“都是你的错,此事若传回京,你要我阿姐在宫中如何服众立足?要爹爹在朝堂如何抬得起头?娘亲日后又如何出门?!”
“不会的。”顾砚舟揽住她,抚着背心安慰:“他们不敢。”
“你怎知不敢?面上自是不说,可私下呢!”宋司韫反唇相讥,真真感觉天塌了。
顾砚舟知她担忧,书香门第,父亲是朝臣之首,长姐在宫中地位又超然,越是位高,越容不得半点脏污。
易被借题发挥。
难怪总觉她这几年变化颇大,原是给自己套上了层层枷锁。
她与他不同,他的顾忌、谨慎都是逼不得已。可她……
自相识起,她便是京都最自在、最随性的人,做起事来不管不顾。
是他很羡慕很羡慕的样子。
无论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总有家人为她兜底、撑腰。不像他,只会给亲近的人带来灾难。
可究竟何时起,她也成了这般?顾忌颇多,一举一动都要思虑周全。
顾砚舟想了想,觉得大抵还是四年前那个夜晚吧。
只是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该永远明媚、永远张扬,而非这般顾三忧四,放大自己的一言一行。
方才质问种种,她想到了所有人,独独没有想到自己。
好似宋司姝、宋太师、宋夫人的体面都远远大于她自己。
一时之间,心止不住地疼。
“宋司韫,看着我。”扶着她肩膀逼迫她抬头,可对上那双茫然泪眼时,又有一瞬不忍。
浓眉紧皱,半晌才忍住心中翻涌,稳下语气:“宋司韫,不必担心,这些都是小事。他们不会编排你,只会说我风流,耽于女色。”
“而且,皇贵妃有皇子傍身,在宫中地位已然稳固,再加上陛下积年累月的愧意,此生当无虞。宋太师是两朝元老,不仅是太子的太师,曾经更教导过陛下,你亦不必忧心他。至于宋夫人……”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似有些犹豫。转瞬又狠下心开口:“众夫人提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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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想到的是太师发妻,皇贵妃亲母,皇贵妃与岳丈安好,便无人敢到她面前说闲话。”
“所以宋司韫……”
“不要给自己加那么多本不属于自己的枷锁。我相信他们同我一样,都希望你与少时一般随心恣意,无忧无虑。”
他贴紧她,两人额头相抵,字字虔诚。
渐渐地,哭泣声小了,颤抖的幅度也止了下来。
腰,忽地被人抱住,额头相离时,肩膀陡然一沉,耳畔声音很闷,带着鼻音,“我知道,可是我做不到。”
两人无声相拥。
片刻,她又开了口,语调沉稳许多。
宋司韫松开手,挪了段距离,看着他笑:“谢谢你顾砚舟,你说的很对,但可能要辜负你一番好心了。”
拈着手帕擦干泪水,宋司韫抬手打了车窗帘子一角,神色悠长:“我知道阿姐爹爹和娘亲并不需要我为她们做什么,也不需要我为她们筹谋什么。可顾砚舟……”
她转身,看着他:“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本就该风雨共担,即使他们并不需要,即使本就影响不到他们,可我仍然会坚持律己,不给任何人钻空子的机会。”
天光正好,金灿阳光透过车帘缝隙打在少女脸上,将那本就明媚温婉的笑又扩大几分,叫人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一阵冷风打了进来,掀起那拖到小几的袍角拍在手背上,他才回神。
本能握住,顺着袍角往上看,这才陡然惊觉,着实太大、太不合体了些。
抽出靴边匕首,银光乍现,却将认真看风景的人吓了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
宋司韫被晃了眼,一回头便瞧见男人冷着一张脸,拿着匕首就要往她腿上扎。顿时一慌,忙缩着腿往后蹭,手更是胡乱拿东西挡。
可过了许久,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倒地上多出些碎布条。
疑惑地探头去瞧,只见那人小心修好袍边碎帛,头也不抬道:“衣服太长,当心摔着。帮你割掉多余部分,穿着也合体些。”
末了又冲她伸手:“来,袖子给我。”
宋司韫愣愣地把手递了过去。
本格外松垮的衣袍转瞬便被男人修裁合体,便是宽大的领子处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戏法,竟将其拢了起来。
宋司韫从一旁暗格里摸出个铜镜,左看看又瞧瞧,格外满意。
只视线挪到头顶发髻时,总觉不搭,不自觉瞥嘴。
正想着要是换成男子发髻就好了时,铜镜里忽地出现一双骨节大掌,男人噙着笑出现在了铜镜里。
他说:“我替云松公子挽发。”
宋司韫抬眼,两人在铜镜对视。
顾砚舟的手,着实是巧。
不消片刻,一个俊俏小公子便在铜镜里活了过来。
他扯了自己头上的玉冠为她束了个高发尾,配上松垮长袍,陡然一瞧,真真是粉面玉头,好一个白面小郎君。
宋司韫捧着铜镜看了许久,满意极了。
余光瞥见身旁披头散发的某人,眼珠骨碌一转,便起了逗弄的心思。
撑着桌面上前,单手挑起男人下巴,笑盈盈将话还了回去:“如今侍郎瞧我,是心上人还是暖床婢?”
30. 第 30 章
顾砚舟抬眼看她,轻笑着应声:“心上人。”
他答的畅快,眼神澄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这般赤诚,反倒让宋司韫自己生出几分不自在。
轻颤着垂眸,藏下心底翻涌,收回手坐正,别过脸讥诮:“顾侍郎当真风流,哄人的话张口就来,倒配得上这副粉头模样。”
说罢又摸索着捡起一旁铜镜,左瞧右瞄仔细打量着男子装扮的自己,转移话题:“本小姐男装果然俊俏,这一路我都要着男装!”
她未抬眼,自然不曾看到男人眼中一瞬黯淡,只听见他低声应“好。”
京都到云渠,真是又远又无聊。
前几日倒罢,许久未出京,图个新鲜,晚上还能停靠馆驿睡下床,倒也过的自在。可越靠近云渠就越偏远,别说馆驿了,便是路边农家的野摊贩都没几个。
一行人日日干饼裹腹,宋司韫着实有点遭不住,她感觉自己的嘴都被、、干饼磨出泡了。
白日瞧不着尚且能忍,晚上再看到干饼,只觉得嘴巴都隐隐作痛,嘶嘶抽冷气才能缓解。可大家吃的都一样,她又不好直说,得个娇贵名头,便掰了小块借口自己回马车吃。
马车帘子方一放下,心中酸意便再也忍不住,看着扎嘴的干饼,更觉委屈。
可不吃又饿……
宋司韫犹豫着,小口掰着往嘴里塞。越塞越难受,最后竟是干呕起来,饼渣混着血丝铺了一地。
顾砚舟不过慢了两步,一进来便瞧见她通红着脸跪在地上呕血,手里干饼攥得碎渣。
心中突地一跳,大腿一迈便跨到身前,替她顺气儿。
“顾砚舟,”
呕出血的姑娘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砸得他手背生疼,“这饼子咬人,我实在是吃不下。”
“吃不下就不吃了。”
轻轻将人搂在怀里,为她倒茶漱口,瞧她这般难受心中止不住自责:“怪我,这干饼我们吃惯的都觉划嗓子,你一姑娘家又怎能咽的下去?”
轻拍着胳膊无声安抚,任由她靠在怀里,见她状态好转,有了几分气力才温声提议:“今夜月色正好,想不想出去赏月?”
?
宋司韫不解抬眼,见那人弯了眼,透出几分少年顽性来:“我带你去猎兔子,像小时候逃课那样偷偷打牙祭好不好?”
说到这,宋司韫便来了兴趣,眼睛一亮蹭地坐直,急声道:“我还要喝热气腾腾的野参山鸡汤!”
“这个…有点难办……”
宋司韫当即垮了脸,眼神幽怨地盯着他……
见状,男人认真想了想,问:“野参没有,山鸡清汤可以吗?”
“也…行吧。”
宋司韫勉强点头,打了车帘迫不及待,“快走!只要不再啃这干饼子吃什么都好。”
她如此焦急,想来对干饼真真是深恶痛绝。
顾砚舟好笑地摇摇头,取了两把匕首跟上。
瞧见他未带弓箭便出来,宋司韫不由疑惑,本已踩了脚蹬又缓缓放下,凑到他耳边低问:“你不带弓箭如何狩猎?什么野鸡烤兔,莫不是诓我?”
“既是赏月,如何配弓?”
男人走到马边,轻抚马儿头,马儿欢快鸣叫中他开了口:“放心吧,便是无弓无箭,野鸡烤兔亦不在话下。”
真真狂妄。
宋司韫正欲说话,忽觉脚下一轻,整个人被掐着腰端上了马。
不待她反应过来,男人已单脚点地飞身上马,一手执缰,一手把住她的腰,说不出的少年意气。
末了,又试了试缰绳,朗声叮嘱:“坐好了。”
下一瞬,马儿四蹄纷飞,朝密林冲去。宋司韫坐在前面,猎猎晚风打在脸上刮的人生疼,可她心中却不见半分害怕,满满当当全是激动。
她虽不是什么正经大门不出的闺阁贵女,可也鲜少骑这般快马,纵如此恣风。
不知何时,捏着马鞍的手松开来,她在烈风中高举双手,“顾砚舟,再快些!”
身后人并未接话,只耳边疾风哗啦作响,呼在脸上好似将这段时日的不痛快都拍了出去。
宋司韫张开手,尽情享受。
数度欢呼过后,她似泄力般往后靠,此刻,心中格外平静,竟还有一丝诡异的心安。
马儿也适时慢了下来,哒哒踱步。
晚风徐徐抚在脸上,温柔的不像话。
天地袤然,漫游其中,心中瘀结许久的困扰,忽地就结开了。
一直以来她都在想,自己和顾砚舟之间隔的那堵墙究竟是什么。
时至今日才发现,原是自己那不可明说的妄念。
顾砚舟心悦阿姐这件事,她从小就知道。只是不知何时起,自己也对他动了心。
所以她努力恨他,竭尽所能地侮辱他、诋毁他,所图的不过是掩盖自己那阴暗中滋生的不堪情意。
其实他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宋司韫悄悄回眸。月光下,男人下颌微抬,冷峻的眉眼似被微风抚平,就连唇角也带着极淡的笑。
想来心情极好。
其实当年的事她也知道,他不能拿整个顾家去赌、去博、去要挟。但她就是要恨,要恨他恶劣,恨他不堪,恨他薄情寡义,不然他很快就会忘了她。
她要他永远记得,他还欠京都里一个姑娘一份恨,要他带着这份愧疚在战场上好好活着。
索性,他活着回来了。
其实一直以来,阴暗混账的是她,而非他。
是她起了妄念却又不敢面对,便将一切罪责推给他。
毕竟……
他是姐姐的爱人。
年少时那点心思,实在龌龊。
可当时胆怯,不愿面对这般不堪的自己,便索性将所有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对他处处诋毁,四处针对。
宋司韫觉得,自己欠他一个道歉。
“顾砚舟,对不起。”
此后山高,各自安好。她会控制好自己的卑劣,不再逾矩。
“怎么突然说这个?”
男人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歉意弄昏了头,不解追问。
“没什么。”宋司韫摇摇头,转头看向远方广袤,声音很轻,带着释然:“我饿了,去打猎吧。”
“好。”
男人翻身下马,凤眸凌厉不放过周围一丝风吹草动,忽地锐眸锁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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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指尖匕首飞出,矮木躁动片刻方止。
若是往日,此时她早已欢快地蹦跳过去拾了起来,可今日……
顾砚舟收回手,疑惑偏头,却瞧见宋司韫站在原地看着他出神。
眼神温和不似往日野蛮,她似融在了风里,人看着还在这儿,却飘渺如虚影,抓不住摸不着。
心中没来由地一慌,来不及细想,忙出声唤她:“阿韫?”
“嗯?”
那人回头,萦绕眉眼许久的苦闷不再,轻松之余,还有些难掩的落寞。
顾砚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她今夜实在不对劲。可她不愿说,他也不好逼问。
默了默只摇摇头,“没事。”
后又猎了只野鸡,以竹筒作锅,并排蒸煮。
从头到尾,身旁人都静得诡异。
每每对上她的眼神,顾砚舟都觉得她是在诀别。
仿佛这是她的最后一眼,今夜便是两人间最后的时光。仿佛今日过后,明日便是陌路,两人再无半分瓜葛。
可他清楚记得,月月请脉的大夫说她除却体寒再无其他恶疾。
那……
现下为何这般看他?
顾砚舟不理解,也不知从何开口,只垂眸翻烤手中兔肉,望它熟得快些、再快些,好将眼前人留住,将她的心神唤回。
“谢谢。”
宋司韫接过手侧烤肉鸡汤,小口抿着嚼着。
虽只是淡的不能再淡的汤,没放任何辅料的烤肉,可对于此刻啃了许久干饼的她来说,已是人间美味。
不知不觉,她一个人便吃了半只烤兔,大半竹筒鸡汤。
已经撑得都直不起腰,偏巧身旁人还一个劲儿往她手边递,生生又多喝了一碗汤,多吃了两块肉。
这下当真是坐都坐不住了,得躺着。
今夜的星辰当真是好看,星辉流转,经年不变。便是最偏最偏的碎星,也一样明亮却不夺目。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伴着银月,即使银月并不知晓她的存在,即使银月并不需要她存在……
宋司韫觉得,自己也该如此。
起码不该让那段见不得光的妄念,影响自己,耽搁他人。
其实赐婚时,她心中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可这段时日相处,她清醒地明白,自己在越陷越深。也更加知晓了阿姐对于顾砚舟的意义。
他书房悬在最里侧,隐于暗处不愿示人就连墨迹都尚未干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早已说明了一切……
他对阿姐,从未释怀。
既如此,她也没必要执着于这段婚姻,生生将自己砸进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宋司韫闭了闭眼,似在抛却那些多余烦杂的念头。再睁开时,盘踞眼底许久的落寞纠结不再,反多出几分坚定。
“顾砚舟,”她唤他。
“我们和离吧。”
她语气很淡,像是问今夜月色气候般随意,无半分跌宕却惊得顾砚舟摔了汤,跌了肉。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地追问,“你说什么?”
少女转头看他,神色与银月一般冷冽无情,“我们和离吧,就在三年后。”
31. 第 31 章
顾砚舟停了手,任由火舌、舔向烤兔的木棍,噼啪作响间,棍子断了,兔子黑焦的骨架砸在地上地上,激起一阵浓烟。
一旁整齐并排的竹筒鸡汤也斜了个而,歪七扭八地往下淌汁。
火堆星点渐熄渐暗,明灭之中,男人开了口:“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是。”少女淡到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传入耳畔,顾砚舟忽地就笑了。
笑声轻蔑不似自嘲,反多出几分讥讽。
黑暗之中男人回过头,幽深的眸子紧盯着她,缓声逼问:“阿韫,你当真了解自己的心吗?”
话落也不待她答,沉默着消了痕迹,回身喊她:“走吧,送你回去。”
宋司韫回神,指尖相触的一瞬,冷的她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踩着马蹬时似想起什么,又问:“你不怕黑了?”
顾砚舟沉着手托她上马,自己翻身坐定时才轻声应话:“早就不怕了。”
声音很轻,散在马儿纷飞四蹄里,只寥寥数语飘进耳畔。
他说:“阿韫,你何时能认真看看我?”
宋司韫不明白他的意思,可知晓那日回来后,两人便鲜少交流。
本以为不欢而散后,他不会再搭理自己,不曾想晨间他仍会来为她束发、改衣。亦会组织将士们打猎,为她炙肉煮汤。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宋司韫想。即使自己将话说的那般无情,那般伤他自尊,他仍在这段剩下的婚姻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他会以妻子待她,直到这段和离前夕。
垂眸瞧着手里腾腾热汤,忽地就明白对这样的人,人之常情。
君以妻待之,吾应还之以夫。
心中想明白了,自然也有了胃口,一碗汤下肚,看天都澄亮了些。
这三年,便潜心做好一个贤妻模样,让他长兄长嫂安心,也让自己爹娘放心。
宋司韫独身坐在火堆旁,冷风擦着四肢滑过,引起一阵战栗。不禁搓了搓胳膊,团膝抱紧。
忽地,背上一沉。
抬眼一看,原是顾砚舟。
许是赶路疲惫,男人眉眼相较往日沧桑许多,就连眸子都生了暗。
放下披风后,他也不走,就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宋司韫回过头,拢了拢披风继续赏月。她能感觉到身侧那道阴影的存在,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如芒视线。
浅色的眼睫毛轻颤,望过来时似搅碎漫天星辰。
“顾砚舟。”她唤他。
男人垂眸,只瞧见眼底姑娘眉眼含笑,格外温柔,“我想明白了。”
她看着他,娓娓出声:“在这三年间,你待我如妻,我自也会视你为夫君,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事。你我合力瞒过这三年,三年后以无后和离,谁也不落闲话。”
“如何?”
她考虑的很周全。方方面面,便是外面的风言风语都顾及到了,唯独忽略了他。
“宋司韫,在你眼里我是什么?”顾砚舟轻笑了笑,有点苦,“你名义上的夫君?博你爹娘安心的工具?还是说……”
“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声音很轻,却字字珠玑:“需要时便借来一用,不需要便一脚踢开?阿韫,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当知晓,我是人,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玩够了就随手丢掉的玩意儿,我也有心……”
他看着她,低声控诉,可瞧她失神又惶恐吓着她,略闭了闭眼藏下满心凄怆。
再抬眸时,他已收好情绪转身,只留下一句“你先看看自己”。
月色下,男人身影格外单薄,一身黑袍在暗夜漂泊,无根无依,无来无去……
宋司韫总觉得他生气了。
可又不知气从何来。往日那般欺辱他都没生气,今日愿意配合他做好夫妻反倒还遭了一通脾气?
男人可真是奇怪。
宋司韫摇摇头,真真是想不明白。
此后数日,两人虽在同一处,却也嫌少见面。
起初,她还只当顾砚舟想来少言,便也不当回事。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厮竟还憋着气!
若不是偶尔对视时的冷哼白眼,她其实也是察觉不到的。
秉持着做贤妻解语花的念头,她主动凑了过去,正要说话时,马车忽地停了。
车外传来工部侍郎李温序的声音:“钦差大人终于到了,臣已备好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竟已经到了云渠?
宋司韫有些意外,错开身掀了车帘一角。熟悉的景物落入眼畔,她才不得不相信,一时间还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那厢,顾砚舟早已打了帘子下车与之寒暄。
隔着车帘,听得出两人相谈甚欢,没有半点今日的阴阳之气。
宋司韫撇撇嘴,暗骂这人真会装,亏她还心虚。
虽是这般想,却在那人叩门唤她下车时,迈了碎步跟上。
她从未忘记自己此行,扮的并非侍郎夫人,而是颇有姿色却上不得台面的暖床婢。
前方,瞧见马车里还出来个小童,李温序不由多看了一眼,顿了话头:“这……”
顾砚舟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微微抿唇:“路上摘的解语花。”
末了又压低声儿叮嘱:“府内有条霸王,若知晓定要翻天,还往李大人万莫替顾某保密。”
“了解了解。”李温序点点头,含着笑调侃:“顾大人果真是惜花之人,李某自愧不如。”
“哪里哪里……”
后面的官话宋司韫不愿再听,她现在很生气,特别是看到前面那人面不改色说她“霸王”,怕她摧花时,心底更是藏不住的恼,虽低着头一双眸子却喷火似的盯着前方谈笑男人。
恍惚之间,顾砚舟觉得脊背一寒。
这种阴凉在接风宴上异域舞女抛来披帛,如丝媚眼频频相送时达到顶峰。
借飞舞披帛掩饰,悄悄回眸去寻源头,不曾想正好瞧见角落处垮嘴拉脸的宋司韫。
不由一乐,心中藏了多日的郁气也疏散出来。
悠悠回眸,执杯饮酒间唇角止不住上扬。
这抹笑,落在舞女眼里,便是暗许。
是以,宴散后,她提前退了下去。
几人初来云渠,由李温序安排在府衙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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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小厮在前引路,宋司韫在后面踩顾砚舟的影子,嘴里念念有词:“踩死你的负心汉、花肚肠,我踢我踢——”
顾砚舟侧面看了眼,瞧她落脚处格外刁钻,正好两腿之间。忙将人捞进怀里,低声咬耳朵:“云松真真心狠,竟是要让为夫断子绝孙。”
宋司韫白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好气:“大人,奴婢这是为众女子和夫人除害呢。”
她挣了挣,眨巴着眼看似可怜,实则皮笑肉不笑,眼底满是威胁:“大人出京将我掳来时便允我为妾,今日又与那舞女秋波暗送,可是要将我二人一同抬进门?”
原是在气这。
顾砚舟好笑地想着,还未开口,便听见眼前人软着声儿追问:
“若如此,我与她谁大谁小?可要同夫人一起侍奉大人?”
“!”
这般荒唐话她也是说的出口!
顾砚舟急急要捂她嘴,可还是晚了半步。
眼睁睁瞧见引路小厮错了步子,险些狗吃屎时还能抽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闭嘴。”顾砚舟有点捱不住了,磨着后槽牙斥她。
偏生怀里人天不怕地不怕,一口咬在他掌心,逼得他松手后又懒了笑。
指尖在他耳边拨来拨去,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在上面,盈月般的眸子盛满了笑,还含着些她惯有的狡黠示威,“大人耳朵真好看,红彤彤的。”
末了又顺着耳垂滑到腮边,指尖轻叩,眼睛由下而上钳住他的,宋司韫软着声,笑意不减:“大人可是害羞了?”
她总是这样,没轻没重。
刻意撩拨时从不顾人死活,待过了趣儿又张罗着将人踢开。顾砚舟实是拿她没辙,只叹了口气将腮边指尖攥进手心,有些无奈:“莫闹了。”
“大人说的是谁?”她含着笑看他,并不收敛,身子前倾贴近几分,踮了脚够到他耳边,带着气声问:“是解语云松还是霸王宋司韫?”
还没等到答案,脚下忽地一轻,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打横抱起。
莫说她被吓了一跳,便是引路小厮也被吓得贴了边。
只见男人如煞神般虎着脸,声音似从底下钻出般低沉,努着他正欲推开的门问:“这间?”
小厮贴着墙面点头,还没来得及提醒就见那煞神踹开了门,下一瞬室内便传来连声惊呼,紧接着便有一女子捂着脸跑了出来。
小厮眼见,一眼便瞧出那人是今日提前退席的舞女。
不一会儿,房内又传来吩咐:“关门,备水。”
凌风青枫对视一眼,拉门守住,小厮脚底生风接了备水的伙计。
房内,宋司韫好整以暇地斜躺在小榻上,撑着下巴点他:“大人好不识趣,美人出浴都不懂欣赏。”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那翩飞纱幔的浴池,顾砚舟冷了笑,撑着胳膊逼近,将人困在臂膀方寸。
视线玩味,自姑娘白面扫过,流连徘徊于脖颈之间,一只手贴着姑娘外袍点点挪至腰间松垮系带。男人紧盯着她,慢条斯理地钻入系带间隙,似笑非笑开口:“阿韫这般惋惜,想必是要一试。”
“可需为夫相助?”
32. 第 32 章
一把推开身前人围着的手,宋司韫从侧边下榻,笑着挑衅:“便是我敢,大人你敢看吗?”
许久不曾等到应声,她绕到屏风后,伸手试了试水温,随后扯了腰间松垮系带。
好似全然不知身后有人般,只顾着自己舒坦泡澡。
衣袍落在地上发出闷响,顾砚舟本能偏头,纱幔纷飞间,少女莹白肩头落入眼畔,白的刺眼,白的灼目。
只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私有狼狗在追般躲到了屏风后。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哗啦水声停滞,少女带怯地唤他:“顾砚舟。”
“嗯?”
确认他在,宋司韫扒着浴池边,小声要求:“你可以帮我洗头发吗?”
“头发太长,我洗不了……”
外间沉默许久,半晌才传出声,“阿韫,你在沐浴。”
“对啊。”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宋司韫不懂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远远地,好似听见一声叹,那人再开口,语气似妥协又似无奈:“我好歹是个青壮男人。”
刻意强调了“强壮男人”着四个字,几乎是瞬间她就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
默了默,缩着肩膀眼神飘忽,“我总不能喊青枫凌风吧……”
“我来!”话音刚落,男人声音就踩着她尾巴接上,陡然拔高的凌厉吓了她一跳。
宋司韫只当他是害羞,瘪着嘴嘟囔:“好啦好啦,你怕什么?我还是女子都不怕,放心好啦我会穿着亵衣,定不让你占半分便宜。”
她是说到做到的,说罢便扯了搭在一旁的亵衣批好。
亵衣料子极好,也不吸水,只随着水面左右摇曳。
不一会儿,身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由远及近,直到浴池边才停下来。
宋司韫转身,双臂交叠撑着脑袋,绕有兴趣地看着来人,轻声调侃:“顾大人这般,可是不信我?”
那人板着脸,双手摸索着靠近,眼睛覆了一条莹白的丝带。
宋司韫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白日她在门口买的发带,准备明日束发用的。
“借用一下。”短暂沉默已足够他猜出眼前人心思,敛眸触了触遮眼发带,温声解释。话落又蹲了下来,双手摸索着去探头发,“如此对你我都好。”
“是。”宋司韫冷了笑,颇觉无趣地牵着他四处寻匿的手搭在了自己头顶,“顾大人说的是,毕竟你我有名无实,自然还是避嫌的好。”
说罢再没了兴趣,只闭了眼由他伺候。
许是遮了眼看不清的缘故,男人的手总是寻不准位置,指腹薄茧刮的她背生疼。
便是背后没长眼,宋司韫也不知晓定然红了。
生生忍了好几次,再一次刮到时没忍住,回头想让他小心点,可瞧见男人因目不视物眉头堆成山的模样时又悄悄咽了下去。
他也不是故意的,看不见时难免误触,更何况他还洗得这么认真。
宋司韫默默转过身,为他寻借口。
她不知,浴池水雾厚重,纯白的发带早已被晕湿,如同她的亵衣般,聊胜于无。
顾砚舟也没想到会这样,此刻他藏在发带后,不知该如何是好。
君子当非礼勿视,可为她洗发难免抬眼,眼睫流转间,总能窥见那不外露的美好春色。
顾砚舟觉得,自己真真是个无赖登徒子,这种情况不提醒她反腆着脸故作无恙。
她实是不安分,好生趴着时,脊背还一抽一抽的,层层跌浮顺着脖颈向下,藏在浴池的朦胧腰肢内。若仅是如此便罢,偏生她还要扭过身。
十六七岁的姑娘,家里金樽玉贵好吃好喝地养着,生生养出一副婀娜绵软。她回身的力度不小,亵衣又被层层水汽沾染,紧紧贴合。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打颤,白的人直晃眼。
腰!腹!处没来由地涌起一股热气,逼得人眼角眉梢都跟着燥,手心似藏着火,方沾水便化了去,粘在掌心甩也甩不掉。
一切,都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顾砚舟觉得,自己可能是个下流坯子。
否则军中将士夜间讲的段子,怎会如此清晰地一一反映在他身上?
如剑的眉毛狠拧成结,男人微闭了眼,默念清心咒。
好在这番煎熬过的很快。
随着最后一掬滚水在手中落下,顾砚舟提着她头发捏了水,又用厚帕子包好后,长舒了口气,“好了。”
“好了?”眼前人欣喜应着便要回头,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摁在她肩上,止了她回身的趋势。
“快些出来,我亦要沐浴。”
说罢便打了纱幔率先转身出去,快步走到桌边,一口气连喝两杯凉茶,才压下胸腔热意,单手撑桌摘了覆眼发带。
他愣着眼,直直盯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懊悔瞥头,泄气般跌坐在椅子上,颇为头疼地揉太阳穴。
浴池内,宋司韫也是起身时才意识到自己虽穿了亵衣却与身无片缕无甚区别!
悄悄抬眼觑了眼圆桌前疲惫揉眉却神色如常的男人……
顾砚舟自诩君子,更何况覆了发带,应该……没看见吧?
宋司韫擦着身上水渍,小心猜测。只是心中实在没底儿,出来时还止不住打量怀疑,几乎是贴着屏风走到妆奁前落座。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换水。宋司韫坐在妆奁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头发,眼睛却始终盯着端坐桌前淡定饮茶的男人。
瞧他举手投足从容得紧,无半点心虚。
直到那人起身褪衣,宋司韫才收回眼神,放下心来,信了他没瞧见的猜测。
室内水声渐起,许是推己及人,她边擦头发边问:“可要我帮你洗发?”
那边静了许久,才缓缓响起一声“多谢。”
迟疑的那段时间当是在纠结吧。
宋司韫想。
毕竟他这般洁身自好的君子,定是会为心上人守身的。
默了默,她又好声宽慰:“你别担心,我亦会覆眼。”
末了起身时又问:“你方才覆眼的发带放哪了?”
“丢了!”这次应的又急又快,声音都微微拔高。宋司韫有些不解。不一会儿又听到里面的人说:“直接进来吧,我信你。”
“放心吧,本小姐自是可信的”宋司韫扬着下巴保证。
眼睫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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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始终只盯着地面,只在男人身后蹲下时才稍稍抬眼寻了位置,素手轻拢,另一只掬水润发。待湿透了再用一边的胰子洗发。
其实到这一步,她已经有点后悔了。
她从未伺候过人,一直都是被人伺候,自是不知洗发竟这般累,不过一会儿时间,只觉小腿酸痛,脚也跟着发麻。可此处狭窄,地面凝了水又打滑,一时不好妄动,只悄悄转转脚踝缓解。
许是不说话更显疲累,放下胰子搓发时,宋司韫缓缓递了个话头:“不是说此次云渠水患李侍郎协其夫人济宁公主一同前往吗?今日怎不见她人?”
“许是又病倒了吧。”顾砚舟闭着眼轻声解释:“济宁公主诞下李玉阮时身子便落了根,常年卧榻用药养着。此次难得好转,许是路途颠簸,到了云渠便又病倒不起了吧。”
“哦。”本就是随意寻个话头打发时间,他解释的这般详尽反让人犯了难。
两人之间能说的话实在太少,默了许久才又寻到一个:“你说冯翊琛走私贡茶,都是往外域送,值守云渠的市舶司就这般无能,一点没发现?”
水雾之中,男人睁了眼,似在考量该不该告诉她,半晌,才沉声开口:“你能想到的陛下自也想到了,所以才派我来亲自查看。”
“如此机密的事,你就这么轻飘飘告诉我了?”宋司韫惊呆了,扒着他肩膀往前探头,有些担心自己会被灭口。
眼前人抿了笑,垂眸盯着身旁人因过于诧异而惊掉的下巴,缓缓抬手替她捡了起来,温声吐气:“你我夫妻一体,自该没有秘密。”
“你说的,还记得吗?”
宋司韫哑了声,讪笑着往后缩,没应话。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自己的话堵得吐不出字。
心里吃了瘪,自然心不在焉。洗头便也敷衍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
手上更是摸到什么都往上凑,直到耳边传来闷哼才意识到,自己整个拿着搓背的糙巾子搓他头皮。
“对不起对不起。”
慌忙去拽,不成想那糙巾早与男人长发缠得你我不分,要想硬拽,恐得掀他一层头皮。
默了默,忙倾身凑近,小心解自己作的孽。
男人倒也是好脾气,竟就那样端正靠着任她折腾许久,一声不吭。
直至脖颈传来异样,才忍不住轻咳提醒。
尚未开口,便被头顶姑娘不耐烦地打断,斥他别动。
顾砚舟默了默,尽可能往前缩着避免。那人不依不饶,他才挪开半步,又被人按着肩扯了回来。
更近了。
姑娘心脯贴着她脖颈,随她抬手动作上!下!摩擦,偏她无知无觉,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够去择他靠近前额的头发。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一团火自中心起,蔓延四肢,身上的水汽似被蒸干,耳畔只余头顶姑娘的吐气声,本该很轻,落在他耳朵里却重的发沉,只叫人四肢百骸都跟着燥。身体各处都在不满叫嚣,它们催着他回身,推着他去找一切的源头,蛊着他求她负责。
狠狠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恶劣。顾砚舟缓缓偏眸,在姑娘看不见的角落偷偷!窥视……
33. 第 33 章
好不容易解了下来,宋司韫暗自松了口气,拿着糙布巾,刚要说话就被男人活似要吞人的眼神吓了一跳。
脸上的笑陡然一缩,说话都有些打磕巴:“做、做什么?”
“没什么。”那人幽幽垂眸敛下如狼神色,半晌又道:“多谢。”
“不用谢不用谢。”宋司韫摆摆手,看着他乱入杂草的头顶有点心虚…
末了终是没抗过良心的谴责,又折了回来,拢着他头发正色道:“我再给你洗一遍,不然明日不好束发。”
顾砚舟也没拒绝,只背过身点了点头。
这次,两人都没有说话。
身后人满门心思都在补救上,他的却在身后人身上。
此时,当是两人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温情。没有争吵,没有悲哀的争执,此刻两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事,心平气和。
虽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虽,却让他敞了心怀,卸下戒备。
不知是浴池的水太暖和作祟,还是气氛正好,总之他睡着了。
伴着哗哗水声,趴在浴池边,睡得很香……
宋司韫帮他洗完,一抬头便瞧见男人松了眉眼,阖眸乖觉趴着。
许是做了个美梦,一直紧皱的眉头也舒散开来,少了几分冷肃,平添些许书卷气。
往日不曾仔细观察过,如今才发觉,其实他,还真是哥小白脸。
睡着时整个人恍似无害的羔羊,眉眼锋利尽敛,瞧着倒如终生不曾出京的贵公子无异
只是谁敢想,就是这样的白脸公子,却是令北疆仇敌谈之就会色变的杀神。
其实她一直想问,一个怕黑的人,是怎么在日短夜长的北疆活下来的。
宋司韫偏头,瞧着他疤痕的后背,新旧交杂,有的伤口还泛着粉,有的早已落了灰,彰显着时间的尘。
或许现在也不用问了。
她略垂了眸,视线伴着指尖一一滑过,最终落在后颈处那道长贯。
极长的黑疤自后颈蜿蜒向下,像是要将人刨开般,斜着钻入水下,深不见底……
直到指尖染了凉她才意识到,竟然这么长……
“不疼吗?”
情不自禁地,话就哆嗦着冒了出来。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堵,还有些生气。
“还好。”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的人一颤,慌忙起身时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地往下栽。
宋司韫慌得手在空中乱抓,尖叫出声。
好在那人反应及时,一把捞住,扶着她的腰稳了下来。
紧抱着眼前人不松手,如抓救命稻草般,趴在他怀中心有余悸地喘气。
忽地,觉得面上一痛。
垂眸仔细一看,顿时愣住。
缓缓抬指,不可置信地轻触描绘。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顾砚舟……你当时……怎么活过来的?”
这话说的……
顾砚舟轻笑着摇了摇头,顺着她指尖看向心口那处贯穿伤,颇无所谓:“老天嫌我还未找到心上人,替我大憾,便一脚将我踹了回来不愿收。”
“说正经的!”怀中人不满地锤了一下,眼中潋滟,不满之下全是显而易见的疼惜。
顾砚舟一时哑然,张张嘴,终是没说什么,只将怀中人揽紧了些,下巴搭在她头顶,含笑道:“不重要。阿韫,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所以啊,怜惜怜惜现在的我吧。
剩下的半句话他没说出来,只抱了她很久很久……
直到怀里人拧着身子抗疫,他才松开来。
甫一松手,那人便逃似的往上爬,末了还回眼瞪他,颤着指头又羞又恼。许是多年教养实想不到什么骂忍的词儿,半晌只跺着脚憋出一句:“登徒子臭流氓!”
顾砚舟站在水里,颇无辜地眨了眨眼。待她走后才低头瞧着水里长棍,万般无奈。
他再出来时,其实已经过了好一阵了,只是姑娘仍红着脸不愿跟他说话。
自知理亏,顾砚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头,四下看了看寻话头:“今夜我睡哪儿?”
这话似是踩了她尾巴般,刚落地姑娘便如炸毛的猫,抱着枕头护在床边,红着脸警惕:“哪里都好,总之不许和我睡一处!”
她这模样,着实有趣。将人心中恶劣激了个十成十。
“怎的,拜过堂的也不能一起睡吗?”
顾砚舟撑了个懒腰,噙着笑迈步靠了过去,脚尖抵到脚蹬时,姑娘不知从何处借来的胆,豁然起身,掀了被子将人罩住,下一瞬便是毫无章法的乱砸乱踢。
她没什么劲儿,踢起来一点不疼,只是胡乱之下,总是无所顾忌。
眼瞧着那一脚就要落在根儿上,顾砚舟敛了笑,隔着被褥拽住她的脚。没用什么劲儿,只想拦住而已。
不成想那人却摇摇晃晃跌了过来。
只听的一阵哎哎,自己又当了肉垫。嘴上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到,磕破了皮。
一把掀开罩在脸上的被褥,眼前复得光明时,正对上的,是姑娘同样明亮的眸子。
视线缓缓向下,那磕颇他嘴皮的东西也有了苗头。
皓白小齿贴着他唇角,说不出来的利。
似是恼极了,身上人柳眉一拧,随后狠狠一口咬了下去。鲜血钻入视线,沾在姑娘唇边。
她颇神气地起身擦了擦嘴,扬着下巴赢家姿态:“下次再逾矩可不只是嘴巴破皮这么简单了!”
顾砚舟抬指,抹了唇边的血递到眼前,草、草一瞥,甫又看着姑娘唇边,笑道:“阿韫好生厉害,只是下次又当如何?”
他咧了嘴,敲了敲锃亮的牙,“下次可是要磕碎我的牙?”
“想的美!”宋司韫白他一眼,五指张开对着某处狠狠一拧,“下次我会绞了它!让你做一辈子太监!”
“阿韫好狠的心呀。”男人轻笑着起身,嘴里说的害怕,眼底却无半点惧意,甚至还铁了心步步逼近。
“你…你别过来啊,我真的会动手!” 宋司韫边往后推边颤着声威胁。
那人轻扯了唇,一言不发,步子也未停。逼得她步步后退,直退无可退跌倒在床,才堪堪停了下来。
宋司韫瞪着眼,眼睁睁瞧着他抬了胳膊 她身侧滑过,拿了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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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头。
末了,还要嘲讽:“拿个枕头而已,阿韫在期待什么?”
期待你大爷!
宋司韫心中大怒,只觉这人颇不要脸了些。可还未开口,那人已转了身,裹着被褥坦然躺在脚蹬旁。
一条堪比床长的人裹成条躺在翻身蠕动时,活似厨房里的鱼肉,瞧着还有几分滑稽。
宋司韫没忍住,笑了出来,心里的火也跟着散了去。
这段时日风餐露宿实在折腾,甫一沾床,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房内早没了人。
昨夜打地铺的被褥,此刻也方正地叠在她里侧。宋司韫眨了眨眼,在想自己怎的一点防备心也无,那人放被子越过她时竟都半点知觉也无。
明明是极陌生的环境,极陌生的床,可她竟半点防备也无,真真奇怪。
撑着胳膊琢磨半晌也没琢磨出名头,索性歇了心思不再思考。
反正是顾砚舟,他总不会害她不是?
这般想着,美滋滋起身穿衣束发。
她不会用发冠,只会将全部头发拢的高高的,以发带固定。
不一会儿,一个高马尾俊俏小生便推开门出了院子。
刚出来,就被神出鬼没的青枫吓了一跳。
得知顾砚舟出去查案,将他留下来保护她时,宋司韫摆摆手,只问:“厨房在哪里?”
与她同行过一月,青枫知她贪食,冷厉的眉眼又一瞬柔和,“夫人请跟我来。”
见状,便知他定然已经探过路。顿时,心下一安,背着手脑袋空空地跟着他。
游廊曲折,路过一处假山时,陡然听见一道刻意压低女声,像是在骂什么人。
“这点事你都办不好?养你多年,怎的还入不得男人的脸?红莲,已经两次了,再有下次,你该知晓结果。”
“主子,求您、求您再给红莲一次机会,这次红莲一定不会失手。”
那道恳求声音实在耳熟,宋司韫好奇心极重,忙扯了扯青枫示意他停步,自己则提着裙摆踮脚走了过去。
每一下都极轻,如做贼般。
跟在后面的青枫抿了笑,悄步跟上。
他轻功极好,轻身屏气时恍似空气般。
若不是货真价实瞧见个人,宋司韫是不敢相信他还活着的。
两人趴着假山,听乐许久,越听心下越震撼。
将方才偷听的信息捋了许久,宋司韫觉得,或许……可能……她们可以回京了?
她眨眨眼,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
总之,一切还得顾砚舟定夺。
她等呀等,等了好久才终于瞧见人影。
那人刚踏进门,她便急急起身,将人一把拽到桌边坐下,整个人前倾趴在桌面,低声道:“顾砚舟,我知道杀云渠巡检司使的凶手了,你想不想听?”
坐在对面的人隐晦地瞧了眼青枫,后又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实在不想坏她兴致,到嘴的话一变,改了口:“想。”
闻言,宋司韫勾唇后仰,神神在在地沏了盏茶,轻抿一口,隔着云雾抬眼看他,轻笑出声:“求我。”
34. 第 34 章
“如何求?”顾砚舟来了兴趣,身子前倾,轻挑了眉头。
对面人似没料到他会服软,讶异形于色,姑娘莹粉指尖戳着下巴思考许久,才扬着笑吱声:“说出本小姐三个优点,本小姐就告诉你。”
“就这?”
顾砚舟抿了笑,“未免太简单。”
被他脱口而出的“简单”二字狠狠取悦,宋司韫强压下止不住的嘴角,下巴微抬,脸上是藏不住的得瑟:“是本小姐不屑于与你为难。”
“好了,快说吧。”略坐正了些,胳膊交叠搭在桌面,眸子定定低盯着眼前人。
比少时私塾听夫子讲课都还要认真。
对面男人忽然低头,颤着肩膀许久踩抬起头,清了清嗓正视着她,“夫人灵敏聪慧又不失俏皮,满京独一份;夫人貌美如花,实乃人间仙天上月;夫人慈悲心肠,施善不求报,真真尘世活菩萨;夫人坚韧勇敢不失男儿,任何绝境都不轻言放弃,对生命充满敬畏;夫人——”
“停停停!”
前几句听着还凑合,后面怎么听怎么不像夸,反倒像是在骂她莽撞又贪生怕死。
狐疑地眯了眼,宋司韫上下扫他一眼,皱着脸追问:“你当真在夸我?”
“自然。还有很多,夫人还要听吗?”
他这般诚恳,宋司韫反倒看不透了,皱着脸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摆摆手作罢,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末了,又道出自己的猜测:“我觉得红莲主子,定是杀害云渠巡检司使的幕后真凶!怎么样,这是不是最关键最最重要的信息?”
她昂着头眯眼等夸,半晌没听见想听的话,一低头,瞧见眼前人悠哉品茶,似早有所觉,无半分讶异之色。
只一瞬便反应过来,当即咬牙看向一旁青枫:“不是说不让你告诉他吗!”
“夫人……”青枫拱手跪地认错,却并未解释。还是宋司韫自己想明白,“罢了,我为难你做甚,你本就是他的人,起来吧。”
话落又看向偷笑的顾砚舟,恶狠狠质问:“既然你早便知晓,为何还要把我当傻子耍?耍我很好玩吗!”
也不知这话有什么值得笑的,只见男人笑的手中茶盏都端不住,翠绿的茶水落在手背,随着他大笑颤动又溅在桌面。有一缕还喷了宋司韫脸上,活生生的打脸。
她更生气了,却又无可奈何,狠狠一跺脚,转身将自己埋在被窝里没脸见人。
好半晌,外面才收了笑。
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传来,极轻快,渐渐靠近,似就顿在旁边。
接着只觉床上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当真恼了?”男人暗藏着笑的温和嗓音袭来,她根本不想理,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
偏生那人没脸没皮,还上手扯她团着的遮羞布。
“我错了。”男人抱着她,一摇一摇似在哄襁褓小孩儿,“这不是看你兴致正好,不想扫了你的兴嘛。”
“这么说,怪我咯?”由里向外掀了个缝儿,寻到说话的人,透过小洞鼓着眼瞪他。
那人倒也能屈能伸,忙不迭地道歉,一口咬定错的是他,还保证下次定不会了。
宋司韫的毛,被捋顺了些。别过眼嘟囔:“本就是你的错。”
“你就是想看我出丑!二十有一,都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幼稚!能不能成熟点!”
“下次一定。”他仍是笑着,从那条小缝得寸进尺,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被剥了出来。剥落的锦被围在身边,团成一个圈,正好将她困在其中。
宋司韫眨了眨眼,缓缓抬眼看向身前人,“顾砚舟,你这人也忒不要脸,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本小姐还没消气呢。”
她扭过身,瘪着嘴抬眼望天,双手环胸傲气极了。
青枫早在顾砚舟起身时便退了下去,此刻房内只他二人。顾砚舟自也不收着,强耍无赖地拈着她头发玩,给好处:“此番回京,给阿韫请个诰命好不好?”
“真的?”宋司韫眼睛亮了亮。诰命夫人递乐帖子便可随意进宫,若她得了诰命,岂不是虽是想见阿姐都可以?
这个诱惑,简直送到她心坎儿上了。
一瞬间,形式反了过来。
抬脚踢开碍脚的锦被,巴巴地凑了过来扶着他膝盖,悄声确认:“回京后,当真能有诰命吗?”
“为夫何时骗过你?”
若不说这话,宋司韫还是信的。这话一出,真实度便大大存疑。当即撒开手,语气也凉了下来,“你骗我骗的还少吗?”
想到少时种种,顾砚舟心虚地咳了两声,向她保证:“你想要的,便能有。”
“那我要!”不待任何迟疑,小姑娘一个顺溜便铲过来,抱着他的腿急吼吼出声,似是怕他反悔,又强拽过他的手,勾着小指一甩一甩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骗人谁是小狗。”
“盖章!”
拇指相触的下一刻,她似是得了天大得喜事般,张着胳膊将他圈住,紧紧地抱着他,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放过。
她说:“谢谢你,顾砚舟。”
顾砚舟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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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缩身子,将自己全部塞给她,缓缓抬手反抱着不让人跑,埋首在她脖间,贪婪又小心地摄取她的气息。
渐渐地,掌心又热了起来,心中叫嚣着更多,可时候还未到……
男人眸子暗了暗,按耐住心中叫嚣,艰难松开了手,只一双眸子紧紧擒着不放。
她或许不知道,得了诰命,便再无法和离。
阿韫……
他看着她散了头发,拖鞋上床,然后……
万分嫌弃地看了过来,“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砚舟一噎。
该怎么说呢?总之,今夜有点不想睡地板。
是以他沉默着,挑了别的话头,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今日花园中你看看清那人长相了?”
“没看清。假山挡的太严实了……”
似有些不好意思,软了胳膊直往被窝里钻,不一会儿又陡然抬头,坚定找补:“不过你放心,那人声音我记得牢牢得,若下次再听见,我定能认得出来。”
顾砚舟点点头,悄悄褪下鞋袜。手刚搭上鞋跟,腰部猛地被人撞了撞,顿时浑身一僵,缓缓回头。
那人无知无觉,只看着床顶叹气,“顾砚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我想荞荞了。”
“快了。”顾砚舟没拆穿她,只抿着笑低声应着。
里侧人显然没有被安慰到,就连说话都没了生气儿,“你就天天唬我吧。如今一点实证没有,怎么回?怎么快?”
“如何没有证据?”顾砚舟褪了外衫扯着被角往里钻,“夫人今日发现的红莲不就是证据?”
“那如何算得!”好不容易钻了半边身子进去,身旁人都一个翻身又让他动作僵住。
她好似并未察觉他的人小心思,只苦着眉头开口:“从红莲嘴里吐出来得才是证据,可现在人在他们手里,我们总不能当人面将人抢过来吧?”
“如何不能?”
顾砚舟悄悄往下溜,眼睛却一寸不移低盯着她,“他们不是说,再给一次机会吗?”
随着话音落下,他已安然钻进被窝。心中松了口气,暗喜没被发现,可一回头,就对上宋司韫眉眼低压的凝视。
“所以说,顾大人是打算使美男计?”
见他不答,又兀自笑开:“呵!”
“顾大人还真是忠君卫国,为了查清真相竟连自己色相都能出卖。”
“既如此,可需为妻提前回京,为你操!持纳妾之事?”
宋司韫讥诮抬手,指尖自男人眉眼滑下,落到唇边,凉的惊人。
35. 第 35
“你吃醋了?”顾砚舟喜上了眉梢,反攥住她的手欺身过去,一瞬不移地盯着。
那眼神,活似要将她钻透。
瞧得人心里直打鼓。
“没有。”宋司韫甩开手背过身,怪声怪气地:“我只是感慨顾大人忠君之心罢了。”
“话能骗人,心却不能。阿韫,你当真这般想吗?”
话音轻飘飘落在耳边,身旁也跟着一轻。目光所及的里侧,堆叠整齐的被子被人抱走,男人无波的声音传入耳畔,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失落:“早些安置吧。”
他失落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失落?
明明、明明是你……
宋司韫皱紧了眉头,心中似有无数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她清楚地明白顾砚舟心中只有姐姐一人,可又忍不住代入夫人的身份。会因他的体贴而窃喜;会为别的女子吃醋;甚至他随口一句话,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被牵动,藏在心口反复碾磨……
宋司韫觉得自己当真是坏透了,无义无德,烂的透顶。
可黑暗中,她还是不受控地睁了眼,心中乱麻四起,半点睡意也无。
他说的没错,话能骗人,心却不能。此刻酸胀的眼眶和那没来由的火气便是她不可忽视的真心。
可是顾砚舟,这份真心你当真需要吗?还是说,你只是容不得自己三书六聘的夫人心中无你,自尊心作祟罢了?
她思索着,揣度着,乱麻越团越大,好似还生了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当夜,她做了个梦。
梦里的顾砚舟很可恶,逼着她掏出真心,又满脸嫌恶地将她踩入泥潭,碾碎……
翌日醒来时,屋内早已没了人。盯着里侧堆叠整齐的锦被出神许久才从噩梦中缓过身来,抬指抹了眼角凉意,揉着眉心起身。
如平常那般束发穿衣,如往日那般用膳逛花园,甚至为了让自己忙起来,她还特地去吃了云渠特供的海味,追着外域酒贩买下他肩上所有美酒,你一盏我一盏喝得直打嗝。
彼时时辰尚早,她转了转头,又瞧上了路边小摊上的蜜糖。
与大宛粘牙的麦芽糖不同,这糖咬起来竟有脆响,里面还藏着蜜酱,在口中炸开时似能将人心中所有烦恼都弹出去。
只一颗,便被彻底俘获。
宋司韫挽了袖子,将小摊所有糖果都包了起来,又去了喝茶的小摊桌面一包一包的尝,不好吃的便都丢给青枫,他自己留着或送给路人都行,好吃的便收入腰中小包带回府慢慢吃。
不知过了多久,桌面茶碗叠的足有人高,青枫怀里塞满时,终于挑出两包心头好。
美美起身,抻了抻腰,这才发现,竟已经天黑了。
今日过的还真是快!
拍了拍腰间小包,心情大好地喊结账。踩着夜色回家时,还颇有闲心地踩影子玩,肉眼可见的高兴。
“夫人您今日心情不错。”
干涩的话语传入耳畔,宋司韫回头,一时间没瞧见人,仔细看了半晌才由着浮动的衣摆发现是青枫。
视线缓缓上移,瞧着彻底埋在糖包里的那张死人脸,顿时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半晌笑够了她才转过身来,双手叠在脑后,眯了眼倒着走,“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话落回身时衣袍纷飞,高束的马尾飘散,如月下银瀑般耀眼。
青枫罕见地失了神,不过片刻又低了眉眼隐在堆叠如山的糖包后。
他此番,宋司韫全然不知。此刻她正暗喜一日都没有想起顾砚舟,想来当是放下了。
她扬着笑,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腰间蜜糖,单粒蜜糖高高扬起,她心中盘算着方向,早在下面接着。甜滋滋的蜜糖落入口中,喀吱作响间,心中更喜。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进门。
甫在门外瞧见屋内漆黑时,她就有点不悦了。暗骂这人忒不顾家!
推门入内,掌灯后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便是博古架的瓷瓶内都瞧了还不见人影时,宋司韫才真真黑了脸。
五指紧握坐在桌前,脑中反复回荡着昨日他不曾否认的“美男计”,静坐许久,盈白月光淡出门框时才沉着脸讥讽扯唇,对着青枫吩咐:“传水吧,这个时辰还未回来,想必今夜是不会回来了。不必再等。”
拂袖起身时,身侧人拱手退去。
不一会儿,浴池氤氲蓄满了水,宋司韫起身落了门闩,准备沐浴。
可方褪去外衫,就听见有人敲门。压着声儿有气无力:“开门,是我。”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柄长剑自外而入,挑了门闩。下一瞬一个黑影重重倒在地上。
噗通闷响中门飞速合上,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可鼻尖浓烈的血腥气却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有刺客!
条件反射般就要喊救命,不待出口,脚踝便攀上一抹冰凉,激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头皮发麻。但那太过熟悉的掌心又让她将脱口而出的惊叫咽了回去,只低声试探:“顾砚舟?”
得了首肯后顿时声音都不自觉拔高几分:“怎么伤成这样!”
顾不得其他,忙扯着他胳膊架在脖子上,半拖半拽地将人扶到床上躺着,又取了几盏油灯过来。
门口光线昏暗,此时执灯凑近足够明亮才瞧出,他面上竟半点血色也无!整个人活似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鬼,衣服也完全被浸透。
“怎么伤成这样?”
喉间毫无缘由地发胀,酸胀顺着鼻腔涌到眼眶,又被她生生压下,狠咽了两口才堪堪开口,只是那抹颤终是没藏住,延到手边,竟连油灯都拿不住了。
融化的烛油眼瞧着就要砸下去,成为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半分犹豫,本能便用手掌去接。
那人似也反应过来,忙翻身去护,可一动便扯得浑身都疼,顿时又无力垂落,垂死般泛抽。
随着他一动,宋司韫眼睁睁瞧着他背后衣衫颜色又深几分,显然伤口撕裂了。胸腔中顿时窜出一股火,稍出来颗豹子胆,当即一掌将他按在松软床上动弹不得,斥道:“再动就用绳子把你栓住!”
那人回眸虎着眼看她,宋司韫也瞪了眼,恶狠狠开口:“别以为我不敢,不信你就试试。”
许是被绑在床上的威胁太大,又许是其他原因,总之他老实地趴着,如死尸般一动不动。
他这般,宋司韫又有些不放心了。起身拿上药取水备纱布剪刀时还一个劲儿地跟他说话。
他倒是句句应了,可那半死不活的语气实在让人不安,直到将要用的东西都备好放在旁边,触到他身上浅淡热意时才安下心来。
微微抬手掀了掀衣裳,发现纹丝不动后,手下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酸涩更加汹涌。略抿了抿嘴,后又将放在床头的糖包丢给他,瓮声瓮气故作轻松:“这是我今日在街上买的糖果,可好吃了。你也尝尝。”
躺在床上的人费力地动了动手指,登时龇牙咧嘴,丑得人眼睛疼。
就当帮人帮到底吧。
这般想着,劈手扯开糖包,除了糖纸喂到他嘴边。
那人似是没想到,又似是被糖香迷了眼,眼底锃亮。
宋司韫眼睁睁瞧着他抿唇将糖衔了过去,男人唇间温热顺着指尖蹭一下窜上天灵盖,激得她一个激灵。偏偏那人无知无觉,只嘎嘣咬碎后,张着嘴又要。
宋司韫无奈,心中默念“他是伤患伤患”,手中灵活地又剥了颗。
眼见他张唇要衔,忙扬手堵了那张贪甜的嘴,绷着脸叮嘱:“这糖含着才有风韵。”
这话当然是骗他的,不过是为了空出手来替他处理伤口罢了。也不知是不是傻,他竟真的信了,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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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极了。
宋司韫狐疑地看他两眼,又多剥了好几颗怀中帕子垫着放在他面前,叮嘱他慢慢吃。随后才拿起剪刀,深吸一口气,闭眼平复心绪后才动手。
本以为有蜜糖钓着,他便不会注意到背后,不曾想才剪开一处粘连,便将伤口撕裂的血液抖到了她腿上。
素白亵衣上,一抹鲜红格外显眼。
宋司韫略瞠目顿了半晌,又忽地开口与他说话,试探借此转移话题。
此举当真有用!而她也渐渐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
“不是说要以身作饵吗?怎的突然变成了暗捕?”宋司韫眸子紧绷盯着背部,半点不敢松懈,嘴上仍随口捞着话头。
“本就打算作饵暗捕。只是夫人昨日翻了醋缸,半点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剪刀笨拙合拢,令人牙酸的撕拉声伴着男人含笑的调侃一同在屋内响起。
咯吱咯吱——
活似在割人!皮!肉。
宋司韫绷着脸艰难舔!嘴,压下眼眶酸热,半点神不敢分。记不清是多少次了,只感觉嘴唇都在发干。
她憋着一口气,终于将背部衣物全部剪开,刚想松口气,就瞧见肩头有道细锐裂口。自肩头起,越裂越大,钻入领口。
方才松懈的精神陡然绷紧,半晌,才怔怔出声:“你前面也受伤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颔首,半点不在意。
这混不吝的模样真真让人恼火,攒了一夜的火气轰地窜了出来,抬掌便想打,可找了半晌没找到落手的地儿,只得重重往床上拍,怒骂:“想死直说,也省的我白费力气!”
手并没有落到床边,反落入一片粗粝,被人紧攥着小心呵护,“我错了。”
宋司韫抬眼,那人早一骨碌坐了起来,正捧着她的手弯着眼认错:“我还未生子,还望宋二小姐大人有大量,施以援手。”
“有这贫嘴功夫还不如做事前多想想,完全准备后再动手,免得白赔了自己的命。”宋司韫叨咕着拿了剪刀,慎之又慎地刨开他身前粘连的衣裳。
越剪越心惊,随着最后一片衣衫落下,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从未想过,一个人便是心口被刨开,还能活着。
视线死死盯着左胸那道大裂口,指尖不自觉描了上去。
指尖白皙,衬得伤口更加狰狞,如恶兽咧嘴低俯,随时吞吃入腹。不知不觉,身子便被吸了过去。
待回过神来,那恶兽似贴着脸,吓的她猛地一缩,晃了晃脑袋醒神。转身浸帕子为他清洗伤口。
正忙碌着,忽地有人唤她,“阿韫。”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顾砚舟。
“干嘛?”不知为何,此番语气格外冲,堪称无礼。
偏生他今日脾气格外好,莫名接了火也不恼,只捧着方才放蜜糖的帕子冲她服软:“没有了。”
原是这事。
暗中舒一口气,擦干了水认命地为他剥好。也是这时才意识到,那么大两包蜜糖,如今竟没剩多少。
轻掂了掂,感觉也就小半包。
自买回来,她自己还没吃多少呢。
忍不住埋了他一眼,随即将帕子推到他面前,小声嘟囔:“少吃些,吃多了蛀牙。”
“哦——”
男人拉长了声应着,当着她的面一次性送了两颗进嘴,含笑地看着她。
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身体比脑子快,脚一踮,便从他嘴边夺了一颗回来,含在嘴里恶狠狠道:“我还没吃几颗呢!”
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直到男人抿了抿唇才反应过来。
诧异地捂着嘴,正好对上男人灼热含笑的眼神,心中一凌,登时上前半步,挺着胸!脯理不直气也壮:“看什么看?你我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别说是亲你一下,便是我要圆房,你也当配合!”
!
36. 第 36 章
这番话,着实大胆,也是他从未设想的角度。
顾砚舟端坐在榻,捏着蜜糖帕子的手紧了紧,半晌才掩下眸中亮光,低声应“是”。
末了,又忍不住确认:“只要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就可以…圆房吗?”
宋司韫刚拧完帕子,此刻正在他两|腿空隙蹲下,一手撑着他的大腿,一手捏着帕子为他擦拭伤口,闻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话是她说的,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应“是”。
本是极私密的话题,偏那人不依不饶追着不放,兴趣盎然,“便是对方厌极了他也可以吗?”
点谁呢?
宋司韫抬眼,心中说不清的恼,鼓着眼瞪他,恶狠狠道:“是!”
说罢心底咕噜一转,似有什么坏主意,缓了声:“自然是。”
“便是对方厌极了她,也可以。”
手下用力,猛地扬脖窜高咬在那张惹人厌的薄唇上,直到口中传来极淡的铁锈味,她才颔首退开几分,狠狠擦了擦嘴巴,恶趣味地讥讽:“顾砚舟,这是你为人夫君应尽的义务。”
也不知是那句话惹恼了他,只见男子眸子一沉,如墨翻涌。
下一瞬,腿部陡然一紧,男人腿交叠将她锁在身前,如铁的臂膀按她在胸膛无法动弹,另一只手捻着她红艳的樱唇,慢拢留恋,后似挟着冲天怨恨恼怒狠狠吻了下来。
这一次来的又急又猛,起初他也是毫无章法,磕磕碰碰与打架无异,不过片刻他便得了巧,碾磨逗弄间,生生引的她软了气力,滑落跌在他交叠腿间。
那人似不满足,又掂着她后腰贴着提起来放在大|腿上坐着,大掌按住她挣扎欲逃的后脑,极尽厮磨……
直到舌尖生痛,才将人放开,俯首低着她额头轻喘,“阿韫……”
刚开口,脸庞便感到一阵劲风,抬臂挡住,眸子自手腕直白滑到姑娘红肿的唇畔,笑的恶劣:“阿韫,是你说以妻待我,为人夫君的义务,为人妻自也一样。”
从未想过,这人竟这般无赖,拿她的话噎她。
宋司韫哑了声,有点后悔了。
坐在他身上略缓了缓,狠狠一擦嘴,放话:“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反正三年后你我仍会好聚好散!”
说罢气鼓鼓起身,捡起方才掉在他腿|根的帕子重新洗净拧干,为他擦拭身上血迹。
她起的痛快,自没看见身旁男人眼底闪过的悲痛。
此后许久,两人再是无话。室内除了哗哗水声,便是蜜糖咬碎的咔嚓声,还有些不知缘由的通通闷响。
渐渐地,声儿静了下来。
满室寂静中,宋司韫气的想骂人。自身前擦到身后,瞧见秋猎时的伤口好不容易好转,因这次又绽开皮肉后,更是气的闭眼。
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这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本已经有了线索,徐徐图之便罢,暗捕也好,就不能等禀了陛下万事齐备再行动?!
偏为掩人耳目孤身入局,如今倒好,只余一口气像狗似的爬回来……
他可知,他若死了……
匆忙摇头,将这般晦气念头甩了出去。
缓缓抬眼,看了看吃蜜糖吃的正欢的某人,宋司韫心中当真恼火,千百句谩骂在心中聚集,可在男人淡然垂眸,低眼看来时,又通通没了踪影。
满腔怒火此刻只余一句:“疼吗?”
“不疼。”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甚至面上还带了惯有的笑,只苍白的唇和拧到打结得眉头暗显他的不适。
不知怎的,心中忽地一抽。
她不知,这是心疼。
“撒谎。”本想嘲讽他,可扯了半天也没扯出半抹笑,索性绷直唇角,戳穿他:“既不是铁造的皮骨也不是天上的仙人,刀子挨在身上怎会不疼?”
视线从寸寸裂口上细细滑过,带着不自知的疼惜。
末了,又抬眼看他,正色道:“疼就说出来,累就休息。顾砚舟,你是个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喊疼疲累并不可耻。”
“你这样,公爹公娘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的。”
她看着他,满目怜惜。
顾砚舟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
少时见的,多是嫌弃嘲弄;后来再大些,才武渐显,见到的尽是艳羡,只偶尔休沐回府时,大哥会亲自下厨为他束发做糕点。再大些,便到了北疆。战场之上,只有惊恐敬佩。
从没人告诉他,疼了可以说,累了就休息,这些在他短暂的二十一年里,都是望而不得的奢侈。
自从深坑里爬起来,入宫伴读起他就知晓,一定要在这朝堂扎根,不然门楣不再,顾府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所以他刻苦进学,认真习武,一日最多睡两个时辰。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北疆一战,顾府再无后顾之忧。
敌首被擒,签下受降书那日,是他这几年难得的轻松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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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高兴的一夜未眠。
尽管如此,他仍不敢松懈。毕竟帝王身侧,永无常青。
时间的确可怕,不过才十几年,他都忘了什么是痛,什么是累。只知道受伤不死就行,头疼缓一缓就好。
今日却有人告诉他,这是痛,这是累。
你应该说出来。
缓缓垂眸看着眼下倔着脸非要他给个答复的姑娘,张张嘴,好半晌才晦涩地蹦出那几个十几年未见的字儿:“疼,很疼。”
他抱着她,定声重复:“阿韫,我好疼,真的好疼好疼。”
肉眼可见地,脸上的笑扩了开来,宋司韫反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肩上零星好肉,语气柔的不像话,“那我给你上药好不好?擦完药就不疼了。”
男人总算松开她,笑着应“好”。
半晌似又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儿,兀自吃吃笑了起来。
俯首为他上药的宋司韫听到动静,迷茫抬眼,复又小心吹了吹伤口,趁痛劲还没反应过来将药撒了上去。她忙得很,却耐不住好奇,百忙之中憋着气也要问:“笑什么?”
男人垂眸,眉眼似水,眼底却生出几分少年趣儿:“你方才说话语气,跟和望卿讲话时一样。阿韫,我可不是三岁小孩。”
“怎的不是?”宋司韫眉目一凌,斜眼扫他,指尖也顺着拨他鼻头,“那口是心非的样儿简直一模一样。”
鼻头微蹙,调侃笑开,后又为他包扎。
一切事了,看着自己的杰作,拍了拍手很是满意:“搞定。”
早已被她包成粽子动弹不得的顾砚舟四处看了看,十分怀疑她的眼光。
刚要说话,就看见她喜笑颜开地拿了胳膊小瓷瓶过来,满脸窃喜:“还好翠羽细心,收拾时交代了我什么东西放在哪,不然我还真找不到。”
说着就把瓷瓶塞给他,昂着下巴,骄声道:“这次上次我没用完的祛疤药,待你脱痂后便可用上。”
垂眸看着手中莹白瓷瓶,顾砚舟笑了笑,倾身凑近几分,似笑非笑开口:“阿韫这是…心疼我?”
“才不是!”身前人豁然起身,一把推开,“我只是觉得留疤不好,怕你日后夫人嫌弃丑,转而迁怒我照料不周,败坏本小姐在京中的名声。”
“是吗?”顾砚舟单臂撑着半躺在床上,另一手手转着手里瓷瓶,眼底笑意微敛。
半晌又抬头望着床畔倩影,低声问:“那阿韫嫌弃吗?”
37. 第 37 章(修)
室内静了许久,躺在床上的人兀自低笑打破,将那纹丝不动的冷心肠扯了过来,逼问:“为何不看我?”
不知为何,宋司韫竟从中听出几分胆怯来。
她没有回答,只垂着眸越过他,抱了枕被下床,语气淡淡:“既然受了伤床便让给你,早些休息吧。”
“宋司韫。”
手腕猛地被人攥住,生疼。眉头狠狠一皱,缓缓抬眸看向身前人,淡声问:“顾大人,还有事吗?”
那人愣了一下,半晌手下忽地卸了劲儿,别过脸,声音落寞:“没事。”
末了又夺她手里枕被,瓮声瓮气开口:“地板太硬,还是我睡吧。”
眉头轻拧,宋司韫并未松手只静静盯着他。
总觉得他方才想说的并不是这话,只是临时变了话头。
他不解释,她便也不多问。只别过身挡开他的手在地上甩开被子,“睡吧。”
声音很淡,似在对他说又似在劝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满室烛光才鳞次落下。满室黑暗中,早早便闭眸安寝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宋司韫侧着身,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床榻上,眉头拧的快要打死结,向来明亮的眸子此刻也似蒙了雾般,看不透,拨不开。
她不明白顾砚舟方才所言何意,只觉他像是话本子里的妖物,动动手指就能牵的她心如乱麻。
不明白他是无心插柳还是刻意为之……
他整个人像是藏在雾里,一举一动都让人猜不透缘由,可宋司韫清楚地知晓他既非风流纨绔,亦不是无礼浪子。
他是宫里出来的人,礼仪规矩自不用说,可这段时日以来,他所言所行着实称得上孟浪二字。若是寻常夫妻之间,自可说是情|趣。
可他是顾砚舟。
她亦非贤内助。
二人之间莫说情义,便连这夫妻之名都要散去。她二人可称水火,向来不容。自也不会有什么情趣。
若是如此,那他今日举动,便另有深意了……
宋司韫抿抿嘴,抬眼看向床榻安寝之人,眸中疑惑更深。
她想了许久,最终将一切归咎于男人那强烈的自尊和莫名其妙的征服欲。
因为自尊,所以他不能忍受自己的结发妻子不爱他。因为深觉发妻无意,所以起了挑逗征服的心思。
一切的一切,都无关情爱,只是可笑的自尊作祟罢了。
真是荒谬。
宋司韫扯了扯唇,心下冷笑,更坚定了和离的心思。
她无法接受自己如一匹马、一个玩物般被人驯服征讨。她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选择的人。
在不祸及家族的情况下,她,宋司韫,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做让自己开心的事。
她就是这般刁蛮不服管教,就是这样妄为,谁也别想为了维护他可笑的自尊心动坏心思,不然定折了他的腿,让他为自己的粗鄙付出代价!
黑暗之中,姑娘厉了眸子,眉眼之间满是锐利。
视线百转,又落到床榻之上,低压的眼睫微眯:
便是顾砚舟,也不例外。
如芒视线落在颈后,顾砚舟颤了颤眼,没敢动。
他不愿睁眼,不愿转身,不愿对上她冰冷淡漠的眼神,不愿听见她口日日挂在嘴边的和离,甚至就连她讥诮的唇角他都不愿看见。
宋司韫说的没错,他应该是个胆小鬼。
顾砚舟想。
直到身后呼吸变得绵长悠扬,他才悄悄转身,盯着将自己团成丸子还一个劲打颤的人儿。
已是深秋,地上寒气重,他一个男子睡着都觉冷,更何况本就体寒的她?
无奈叹气,蹑手蹑脚起身,悄悄将人人抱了起来。
应是当真冷极了,他甫一伸手,那人便似八爪鱼般缠了上来,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便是上了榻,也死死缠着不放。
顾砚舟拽了几次都没拽下来,索性由着她胡为。单手搂着身上人的腰,另一只手扯了被子盖紧掖好。
动作间仍小心观察着身上人,唯恐吵醒她。好在她睡得够死,甚至还在他怀里拱了拱,寻了个更暖和的位置。如襁褓婴孩般一蹭一蹭地钻他下巴窝。
像极了幼时的阿黄。
顾砚舟没忍住,抬手摸了摸怀中人毛茸的发顶,眉眼含笑。只是片刻,又凝了下来。
有些东西,总是不能忽略的。方才背后那道愤恨憎恶,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她厌恶他这件事,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不明白缘由。他想问,可话到嘴边又被糨糊粘住般,怎么都开不了口。后来他便想着对她好些,再好些,好到能彻底将她心中那些厌恶不逐出去,让她满心满腔只余他温柔体贴的一面。可是他好像……
搞砸了。
黑暗之中,男人折了脖颈,含着细碎月光一同看向怀中人,神色翼翼。
“阿韫,”他低了头,埋在怀中人头顶,独属于姑娘的馨香涌入胸腔肺腑,带起一阵苦涩,“我究竟该如何……”
“如何才能靠近你……”
“就像现在这样。”
他贴着她,手臂不自觉用力,似着魔般,发了狠,势要将姑娘碾碎揉进骨血。仿佛这样就能和她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永永远远地拥有她、靠近她、看着她……
“嗯──”
一声不满嘤咛,似飘零迷途风筝的线,生生将他脱轨湮灭的理智扯了回来。眼中猩红贪婪褪去,顾砚舟恍然回神,松了臂膀,好声哄着,如珍似宝地留下他求来的片刻温存。
或许他所求不多,这样,便够了。
盈盈月光透过窗柩洒下,落在男人眼角眉梢时也似染了些温度,此刻柔和地落在姑娘身上,轻盈地包裹着她…与身|下展了眉眼,谨小餍足的男人。
这一夜,睡的格外安稳。
金灿的阳光撒在脸上时,他迷糊着扯了一旁床幔,眼见怀中人散了眉头才揽着她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是被人掐醒时的。迷迷瞪瞪地擒了那只作乱的手压在身下,轻声嘟囔:“别闹,再睡会。”
“睡睡睡,睡你个大头鬼!”
又羞又恼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晨间出走的神志回笼,陡然清醒。一睁眼,正对上一双喷火的眸子。
姑娘满脸屈辱,自胸脯抬头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不停挣扎。
几乎是清醒的瞬间,他就松了手摊在脑袋两侧以示清白,却忍不住抿嘴狠咽了口口水,眼神飘忽着不敢看她。
宋司韫撑着床直起身,鼓着脸质问:“你占我便宜?”
男人抬了抬眼,没否认。
本只是随口一问,如今见他真认了,她反倒脸色一变,忙探手去摸腰间亵衣系带。
瞧见与睡前无恙,才安下心来,转头狐疑打量身前连眼都不敢抬的男人。
只是不知是心虚还是怯涩。
往日百般撩拨时,他可是最没脸没皮的那个,如今这番小意模样,当真是稀奇。
宋司韫俯下身,单臂撑在他耳边,视线自额间划过,瞧见他渗出细汗,更是止不住地乐。抬手以背覆下,轻扫而过,感受着男人汗珠的滚烫。不一会儿又落向眉间,沿着眉毛纹路擦向眼睫时,身下人闭了眼。
宋司韫瞧见了,只觉有趣,留恋许久,又抬眼逼着手背挪向面中高挺的鼻梁。微凉的指尖被他灼热鼻梁感染也得了暖,但它好似不满与此。丝毫不顾潮热闷重鼻吸的警告,覆上男人无情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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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喷洒又重了些,宋司韫抬眼,看着男人浓墨翻涌紧绷的眸子,恶劣一笑,手背便擦着唇瓣,越过短|硬的胡茬,落在男人分外高|挺的喉结处。
明明是深秋,极凉的天气,他偏生出了汗,脖间青筋似不堪受辱,一根根爆了出来。
作弄得趣的人缓缓抬眸,瞧见男人下颌已绷出棱角,便是嘴角也不堪地抿成了直线。宋司韫看了他一眼,扬唇浅笑,指尖绕着喉间打转,感慨:“原来顾大人,也受不了啊。”
话落话锋陡然一变,五指张开扼住男人咽喉,面上也冷了下来,眼角眉梢都是娇纵讥诮:“既如此,你又为何这般羞辱于我?”
腰部用力,整个人跨|坐在腰上,将他死死压|在床面,宋司韫冷了脸,两只手掐住他,恶狠狠质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顾大人没学过吗?”
两人一高一低,谁也不让步。宋司韫一狠,手下又用了几分力,冷眼瞧着身|下人以她的手为分界线,成了两种颜色。其上青筋四起,整个人像是要炸开,比她昨夜洗伤口的水还要红,而另一边有纱布包着,瞧不见颜色。
眼见男人浓墨的眼底攀了红,呼吸重得似喘不上气,她才松开手,终是软了心肠。
“顾砚舟,再没有下次。”
起身抽腿时,她如是开口。
不曾想那人陡然暴起,一阵天旋地转,她竟落了下乘。两只手被人抓住用发带束过头顶,整个人被迫反弓,如桌案鱼肉般,任人宰割。
这般屈辱的姿态,偏生身上男人还红着眼,俯耳轻叹:“阿韫,走不了了。”
“放开。”
宋司韫低声怒斥,挣了挣,没挣开。只瞪圆了眼半步不退地看着他。
她眼睛很漂亮,真的很漂亮。顾砚舟一直很喜欢,如果里面没有厌恶愤怒的,他会更喜欢。
他想。
“阿韫,”他叹了口气,抬手挡住那让人不悦的视线,“别这样看我,我不喜欢。”
他说着,压低了身,去蹭她的脸。灼热的唇自面中起,一寸一寸,一点一啄,落到下颌。又沿着下颌步步啃|咬,终于挪到了姑娘柔软的唇瓣。
他低着头,绕着周围磨了许久,终才慎之又慎地轻|舔|了上去。
很奇妙的感觉。
与昨夜不同,但都一样让人上|瘾。
细细舐过每一寸,将她的芬|香吞|吃|干净后,终于落入正中。昨日他是得了巧的,今日叩起门来便熟稔异常。
寸寸留痕,末了终于探向姑娘牙关之后。可她死咬着,始终不放。
起初,还耐心勾着,小声哄着,都不见效后,抬手担住她后颈,寻到那个穴位,食指与拇指轻巧一捻,便再无阻拦。
还来不及厮磨,陡觉手心一凉。身内嘶吼停了下来,叫嚣许久灼的人失了神智的那团邪火也偃旗息了鼓。
顾砚舟松开手,眼睫轻颤着往上抬。与方才厌恶愤怒不同,此刻更多的是屈辱和怨恨。
她红着眼,抽搭着控诉: “你太欺负人了。”
她看着他,眼泪奔涌,嘴下放声,似要将这些时日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顾砚舟你混蛋!太欺负人了。你把我当什么?春风楼里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姑娘?还是宴会里带走的胡姬?亦或是花船上买来的瘦马?告诉你顾砚舟,我都不是!”
“我是宋司韫,是宋太师最宠爱的幼女,是当今皇贵妃娘娘的胞妹,我不是你可以妄为的对象。你今日若当真……”
那个词实难启齿,略微顿了顿,下一瞬又憋足了气发狠:“便是拼着一口气我也会杀了你!”
“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她躺在床|上,梗着脖子咬牙看他,半寸不让。
38. 第 38 章
“我……”
从未想过,在她心里,竟是这般看他。顾砚舟哑了声,手忙脚乱地想将眼泪堵住。他手糙,擦了又擦,姑娘薄薄的眼尾都沁出血色,他一愣,略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掩,终不得章法。
宋司韫侧眸,冷眼看他做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讥诮。
“顾砚舟,你可怜呐。”
她看着他,低笑出声:“明明不喜欢我,厌我至极,却不得不娶我。前段时日又为了你那可悲的自尊心对我百般撩拨,可惜了,本小姐不吃这套。现在怎的,是一计不成,就恼羞成怒准备霸王|硬|上弓吗?”
“来啊!”她忽地厉了眸子,整个人反弓着弹起来,弯着眼看他,字字诛心:“来试试今日过后,你这侍郎乌纱还保不保得住。”
“顾砚舟,一时意气和锦绣前程,你会选哪个呢?”
她扬着笑,复又平静下来,安稳落在床|榻|之上。如瀑长发铺散,衬得她脸上的笑更加无邪娇媚。
宋司韫扬着眼看他,笑意不减:“好难猜啊。”
两人就这样,一高一低,一人眉头紧拧,一人眉眼含笑,肆意嘲弄。
身上人沉默许久,缓缓俯身,脸上看不出是怒是悲,只知他面色难看得很。
宋司韫脸上的笑也僵住了,眼睁睁瞧着他阖眸贴近,男人的脸在眼前放大,再放大,最后睫毛相交,又落入额间。颤动时,止不住的痒。
忽地,眼尾一凉,似有什么柔软物什落了上去。
那人就这样贴在她眼畔许久,才低哑出声:“对不起,我……”
他似是想说什么,刚出口却被哽着连不起来,末了,只觉眼尾一阵温热,又一抹冰凉砸在眼皮上。
她眨了眨眼,那滴冰凉晶莹便顺着颧骨滑到嘴边,是咸的。
“下次不经你允许,我不会了。”
他说。
随着身上一轻,床幔摇曳荡进光亮,宋司韫惊喜发现,手腕竟不知何时也得了松快。
面上一喜,急忙就要逃开这处,可一掀开床幔,最先瞧见的,便是男人落寞失魄的背影,默了默,眼睫低垂缩回了脚。
还是等他先出去再说吧。
宋司韫想。
床幔飘摇遮住眼帘里,檀木架的铜盆里,昨夜尚未倒掉的血水蛮横地闯入眼帘,生生定住了她的手。
昨日替他清洗伤口已然是仁至义尽,更何况他今日这般放肆,便是不管他也无可厚非。
宋司韫心中默念着,试图说服自己。
最终,眼前还是有光,床幔落了银钩,收拢悬起。
“你的伤……”甫一出声,便又哑了口。
男人紧蹙的眉头,平静无神的眸子,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凉得她直哆嗦。半晌,才垂了眸缓缓开口:“我帮你换药。”
说着便起身穿鞋。那厢,男人也寻了凳,乖乖巧巧地坐着等她。
待她收拾好,走出屏风时,后知后觉的尴尬才扑面而来,一时竟不敢靠近。还是那人先褪了亵衣,唤她,她才犹豫着慢慢靠近。
即便是已经处理过一遍的伤口,如今看来,仍是触目惊心。
宋司韫沉默着为他拆纱布,一圈又一圈,错综裂口印在眼前,新伤贯着旧伤,一道红一道黑,一道如蜘网般撕裂,一道又如卷刃般翻滚。
渐渐地,突然就有些内疚。
觉得自己今日话说的着实有些过分,可当时也是气狠了,如今冷静想来,他还是很好的,并没那么不堪。
悬崖边,他不顾自身危险救她,身中数刀一身不吭;跌落悬崖群狼环伺,纵使他怕极了黑,也会坚定不移地一直挡在她身前。还有马车里一叠叠不断更新迭代的话本子,成箱成箱的果脯,就连软垫靠枕,都是她用惯的。
甚至赶路时她吃不下干饼,即使那时两人还在吵架,他也会记着。借口所有人狩猎,解她口腹之欲,还有……
当时不觉,现下细细想来,其实他对她,一直都挺好的。
便是今晨,她第一次醒来时,不也默不作声地偷眯了眼吗?
她也是不愿打破,想让这梦长些,再长些。
后来种种与其说是在骂他,不如说是在骂自己无用。她用最恶毒的话骂他,用最狠厉的语气刺他,不过是为了告诫自己:
看吧宋司韫,就这么一个人也值得你记挂这么多年?
她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全然忘了他也是个人,也有喜怒哀乐。
恍惚间,嘴边又开始泛咸。
她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幼时初见他被困猎坑一整夜救上来时没哭;处处针对时他也没哭;便是四年前城门口当着那么多将士面抽他鞭子他也没哭。可今日──
床|笫之间,帷幔之内,他因她……
哭了。
当时他说对不起,事实上真正该道歉的,是自己才对。
宋司韫垂着眼,无意识绞紧手里卸下来的纱布,直到最后一块被扯下,她手戳进他伤口,男人痛“嘶”声传入耳畔她才回过神来。
眼瞧着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又开始冒血,她忙拿手里的纱布去堵,连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不碍事。”男人看着她,神色依旧柔和。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没关系,他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她卑劣,越显得她可笑,越显得心中那份情…万分值得。
“你不懂你不懂,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宋司韫冲着他,又发了脾气,“你该骂骂我的,那怕是瞪我两眼也好,怎么都不该是这样。”
“不该这样的,顾砚舟。”她攥着纱布,又哭了出来。眼泪划过眼尾钻心的疼,她一边哭一边斯哈着抽气。
现在一定很丑。
宋司韫想。但她不想管了,她现在只想让他看清楚她卑劣蛮横丑陋的真实模样,让他更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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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厌恶她。
只有这样,她才能原谅自己莫名奇妙的无礼和铺天盖地要将她淹没的愧疚。
但仅仅是这个恳求,顾砚舟都不愿意满足。
“唉──”
一声长叹,只觉自己被人抱住,男人环着她的腰,轻拍着她后背安慰:“我知道,我都懂。”
他抬眼,看着她,方才还不知悲怒,可现在宋司韫却看得清楚──那是与她如出一辙的、沉淀更深的悲伤和歉疚。
“阿韫,”他抱着他,温声道:“不必内疚,不是你的错。”
男人垂了眼:“是我的错。是我没让你感觉到我的心意。”
他这是……
宋司韫拧眉,瞳孔缓缓放大,可稍倾她便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垂眸盯着身下人,冷了声:“你在说什么?不要再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
视线里,那人展了笑,耀得像窗柩透进来的太阳。
他说:“阿韫,我从不讨厌你。我喜欢你,很喜欢。”
“什么?”
手里的纱布再也摁不住,丝丝缕缕叠落在地上,将她心中自缚的那团茧,也抽了个干净。
她紧盯着身旁人,唯恐自己听岔了:“你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男人站了起来,“顾砚舟喜欢宋司韫,很喜欢很喜欢。”
脚下陡然一轻,整个人腾空飞舞,条件反射地环住男人肩膀,短暂讶然过后,是难以自抑的欣喜。
双脚重新落地时,她扬着笑紧紧抱住眼前人,久久不能回神。
狂喜过后,心中又染了疑,眉眼渐渐归拢,唇角弧度也落了下来。宋司韫松了手,自他怀中退出来,不知该如何问。
“可你与阿姐……”
半晌,只吐出了这几个字。
与皇贵妃?
顾砚舟不解,刚要问却被叩门声打断。
两人回头,只听门外传话:“大人,老爷与夫人说今日云渠水栈建成,邀您午时一同观礼用膳。”
“知道了。”顾砚舟沉了脸:“烦请告诉李大人,顾某定准时赴宴。”
只听得一声“是”,门外脚步渐渐淡去,他一回头,正对上姑娘如临大敌般紧绷到无半点笑意的脸,“他怀疑你了?”
“嗯。”
顾砚舟点点头,捏了捏她的脸宽慰:“不必担心,昨日我带走了红莲他们不乱才怪。今日这场鸿门宴也正好说明红莲,的确有用。”
话落两人都沉默下来,这番道理宋司韫何尝不知,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其他……
“要不不去了吧。”她扯着他胳膊,软声撒娇:“你身上伤还没好呢,待好全了再去也不迟。”
“乖。”顾砚舟替她将散落到身前的墨发掖到耳后,笑着捏了捏她鼻头,“早些办完回京,早些为你请诰命。”
不待她开口,沉思片刻后又问:“阿韫,屋里可有棉花?”
39. 第 39 章
待收拾妥当,两人才出发。出门时,宋司韫仍觉不妥,忍不住确认,“这样能行吗?”
身侧男人捏了捏她的手,柔着眉眼安抚:“别怕,有我在。”
心底盘桓的焦躁不安就这样如遇春风般被拂开,宋司韫弯了眼,握紧他的手,眉头依旧皱的发紧:“我不是担心我,是担心你。我一介婢女有何可图谋的?可你不一样。”
仰头看着似有成竹的男人,定声道:“莫忘了,你可是圣上特批、凶手欲除之后快的钦差大人。”
“无碍。”男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只要你安然,我便无恙。”
“顾砚舟,我在说正经的。”
不悦皱眉,宋司韫有些不满,觉得他太轻看了这场鸿门宴。
可男人依旧笑的温和,末了又叮嘱青枫今日务必寸步不离地守着夫人。
青枫还未答话,她却急匆匆反驳:“凌风不在,青枫又指给了我,你怎么办?”
末了又道:“还是让青枫守着你吧,这样我放心些。”
她推辞着,眼底担忧显而易见,顾砚舟顿了脚步,牵起她的手捧在掌心,正了神色:“阿韫,你若出事,我也活不下去。听话些,让青枫跟着你。”
大庭广众的,他是真不害臊。
青枫识趣地挪了眼,宋司韫张张嘴,挣出来四下瞧了无人,方轻捶了他胸口,低着头讷讷嗯声。
说是云渠水栈观礼只有几人,到了才知晓,竟将赋闲之人都请了来。宋司韫张张嘴,心下总觉不妙。
毕竟人多,水就容易浑。
作为东道主的李温序尚未开口,与他并肩一面戴帷帽衣容华贵的女子率先出了声:“水栈是喜事,人多些总是热闹。”
她似是身体不适,一句话刚落,就咳的直不起腰。
一旁的李温序急忙伸手去扶她,心疼极了:“夫人小心些。今日风大,本就劝你顾惜着身子不要来,可你……唉。”
济宁公主笑着拍了拍他的手,“难得的喜气,总该沾沾的。更何况顾大人也来,上次接风宴未到场本就失礼,这次万不可再失礼,免得顾大人多心。”
“殿下说笑了。”顾砚舟拱手行礼,并未多说什么。
反倒宋司韫抬了眼,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低头敛眸。
随着红绸落地,炮仗连连炸开,云渠水栈也正式启彩。
这是一条横贯江面的栈道,近几个月,云渠修了不少这样的栈道。听说这样可是将县内的水有序地分流引入其他河道,这样日后云渠便是下再大的雨,也不会发水患。
小心抬眼,瞧着周围渐降的水位线痕迹,宋司韫心下点头,应当是真的有用。
她迈着小步缀在顾砚舟身后,由李温序和济宁公主引着,上栈道。
还没走两步,济宁公主便捂着胸口咳得走不动路,由婢女扶着走到一旁圈椅休息。剩下的路便由李温序一人引着。
想来这条水栈是他亲自督造的,言语之间是藏不住的满意,顾砚舟细细听着,不时还回应一二。宋司韫却有些心不在焉,满门心思都在水栈之外分外古怪的济宁公主身上。
顾砚舟说,济宁公主常年卧病在床,可方才瞧她手部并不白皙,反是格外健康的蜜色,上面还有些晒斑。
久病之人,肤色白皙孱弱,绝不可能像她这般生出晒斑。
现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不是真正的济宁公主;要么京中卧床的,才是假的。
只她若是假公主,与她共枕多年的李温序会分辨不出来?
方才言语之间的关心并不作伪。
宋司韫敛眉,心下百转,拿不定主意。
终打算先寻机会将这些疑点告知顾砚舟,与他商量着行事。
正想着,身子陡然一歪,脚下也跟着打飘。匆匆回头,只瞧见乌压压的粗布麻衣朝她涌来,几乎要将她挤出去。
水栈不算窄,三四人并行仍有富裕,是以未设护栏。
此刻乌压压一群人疯了般涌过来,宋司韫被挤得贴了边,半边身子都悬空,似连水栈洪流飞溅的潮气都能感受到,心头涌上一阵恐慌,尖声大喊:“救命!”
双脚脱离栈面时,她匆忙抬头看向栈道之外。
栈道之外,向来病弱的济宁公主斜倚在圈椅上,风吹起帷帽时,好似还瞧见她那凉薄挂起的唇角。
只一瞬,她便确定,此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但若仅靠人群拥挤,恐还奈何不得顾砚舟。
正想着,整个人忽地被拦腰捞起,瞧见来人是谁时,宋司韫忽地展了眸子,反抱住他的腰,仰头弯着眼看他:“就知道你会来救我。有你在,我一定不会有事。”
亲昵地蹭了蹭他胸脯,将生死都托付给他,由他带着往栈道之外赶去。
也是这时她才知道为何那些人会似疯了般往前跑……
乌泱人群之后,竟有无数野狗追赶!
只是不知为何,那群野狗只往前跑,半点不顾离它们更近的济宁公主。顾砚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将她在济宁公主身旁放下。
不一会儿,青枫也带着乌纱帽都被挤歪的李温序迟来一步。
甫一站定,他便扶正了乌纱,指挥人去救援。可今日为出行方便,他也就带了三两个侍卫,此刻护在他身前,半步不敢动。
想来是指望不上。
顾砚舟也看出来了,只吩咐青枫护好她,片刻不停留,转身便往水栈走。
宋司韫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碍于正主在场不好开口。只得咽了下去,冷着脸吩咐:“青枫,你也去。”
“姑娘……”青枫拱手,欲言又止。
知他想说什么,宋司韫抬手打断,不容置疑地开口:“我在济宁公主旁边自是无恙,反倒是大人那边更需要你。”
他仍是没动。
宋司韫厉了眸子,冷声呵斥:“青枫,如今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青枫为难地左右看了看,水栈上早已乱成一片。野狗的狂吠声,百姓惊慌的求救声,被咬住的人绝望的嘶吼声,以及隔这么远能闻得到的血臭位,更遑论水栈那隐隐作响不堪重负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水栈撑不了多久了。
狠狠一咬牙,想来听令的人第一次违背了主子的吩咐,“姑娘万要保护好自己。”
随着话音离开的,还有那板着脸的冷漠少年。
宋司韫却是松了口气,心中安定几分。
青枫武艺高强,有他在,总是多些保障。
她想着,眉眼稍霁,缓缓抬头看向前方。
这是自今日见面起,第一次看见她正脸。
一旁,本斜懒着的人,坐正了几分。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缓缓道:“云松姑娘瞧着有些面熟。这通身气度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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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隔着帷帽,都能感受到那锐利的、并不友善的打量。
心中“锃”的一声陡然绷紧,宋司韫敛了眉眼,转瞬又欣喜扬开,故作天真地凑上来:“当真?说来也是奇了,夫人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我竟也觉得眼熟。尤其那声音,好似在哪听过似的。”
“夫人说我眼熟,那您可还记得我们是何时见过的?”
她眨巴着眼,一个劲儿地往前凑,瞧着是个傻的。
济宁公主脸上的笑一滞,不着痕迹地收手将她拂开,说话也疏离冷漠许多:“许是我记错了。”
“好吧。”佯作失落地垂了眉眼,宋司韫后退两步站开了些。
说这话的若不是济宁公主是李温序她反而还会紧张几分,毕竟她与李温序是见过几次的,与济宁公主却是从未谋面。
更何况,此番出门她特地调了眉眼鼻唇,还在面中点了几颗小痣。
莫说是几面之缘的李温序,便是她亲爹娘在这儿也得愣一会才敢认。
毕竟这可是顾砚舟亲手作的假,用的也是他们军营里伪装特制的脂粉,必须用专门的药液才能洗掉。
是以,她并不担心自己露馅。
现在最担心的,是他们能不能安稳回来。
心思落在旁处,便忽略了身旁人的打量。
“云松姑娘就不担心吗?”
“什么?”
宋司韫回眸,不懂她话中意思。却见她扬扇掩了唇,颇为惊讶:“难道顾大人没和你说?”
片刻又啧啧了然:“倒也是,红莲那般善解人意的娇娇,自是要好好藏着的。若叫京中那位知道了,可不得了。”
她说着连连摇头,话落似是意识到什么,又甩了甩团扇,笑着打圆场:“瞧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姑娘莫见怪。”
宋司韫笑了笑,并未答话。
她如何不知她是故意的,故意说顾砚舟将真正的娇藏着,偏拿她作挡箭牌。这般离间,若是昨日,她恐还会中计,可今日不会了。
她深知,顾砚舟并非滥情之人。
只阿姐……
眼睫轻颤掩下眸中翻涌,暗骂自己未免太过多思。人生不过数十载,总得有块逃离现实放纵的净土。
譬如现下的云渠。
缓缓抬眼,面上阴霾轻扫,又扬了笑。只是这笑,瞧着颇有些勉强。
一直盯着她的济宁公主自是看在眼里,嗤笑弯唇,以扇遮了那不识相的日头。正不耐烦时,忽地听见轰隆巨响。
水栈,塌了。
本还懒散倚着的人忽地坐直,眼底蹦出几分趣儿。
眼瞧着身旁人要冲过去,她忙抬手拉住,似笑非笑开口:“云松姑娘可躲远些,那些畜生落了水可是会发疯吃人的,姑娘小心溅一身血。”
几乎是同时,视线之中,男人将最后一个人托举上岸,自己却被那水中的畜生呲着牙发狠咬住了腿,正卯足了劲要将他拖下去,分吃干净……
连番营救早已没了力气,他如今完全是靠一口气撑着,自敌不过数只猛犬。僵持许久,终被它们撕咬着拖进了身下洪流。
巨浪翻滚,恶犬相继扑咬,生生将他最后一丝衣摆都砸了进去。
青枫安置好最后一个人,一回头瞧见的就是这一幕。水栈之外,宋司韫挣红了眼,撕心裂肺:“顾砚舟!”
40. 第 40 章
瞧着水面渐静,无半点起伏,她才松了手。
接过身旁婢女递过来的热茶,惬意品着,视线却落在那疯了般跑过去不顾一切要跟着跳却被拦住的女人身上。
济宁公主笑倚着看她失魂无力瘫倒,又如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恳求:“青枫,你去,快去救他,他还活着,还有救。快、快去!”
似是为了附和她的话,幽黑的江面翻涌,搅出红来,丝丝缕缕,触目惊心,瞧着人心中如坠巨石,沉甸甸的不窥半天天光。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宋司韫木着眼,仿佛生气也跟着散了般。青枫咬咬牙,起身入水时特意叮嘱:“姑娘万要保重,无论生死,青枫都会将主子带回来。”
他说的话没人听,也没人信。因为那面容硬朗丑陋的姑娘忽地抬眸,如吃人的野狗般……
过来找死了。
济宁公主抿着笑,心情颇好地倚在圈椅上,看这蚍蜉如何撼树。
她本是朝她走的,只临近时忽地转了头,看向李温序,冷声命令:“快,快从府衙调兵来救人,快!”
“大胆。”
李温序尚未出声,济宁公主便执了扇拍她后额,“好没规矩的丫头,竟敢直呼工部侍郎名字。”
那人看了过来,眼眶通红,睚眦欲裂,与方才的野狗也无两样。
瞧她这般狼狈,满腔怒火忽地就散了。一个眼神,身侧婢女便压着她跪下。
济宁抬脚,以鞋尖踮起姑娘下巴,俯下身轻嗤:“人都死了,还救什么?”
“云松姑娘有空,不妨先想想自己今后的出路。毕竟顾大人京中那位,可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的主儿。”
她含着笑起身,末了又如施舍般开口:
“我与云松姑娘也算有缘,不如你就与栖巧一样留在我身边伺候。待几年后风头一过,再为你寻个得配良家子,如何?”
济宁公主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宋司韫抬眼,视线自帷帽而上直直钻进她凉薄玩味的眼底,似要将她看透。
什么有缘,不过是将她当做杀死顾砚舟后缴获的战利品,留在身边观摩欺辱罢了。
还真是恶心。
此时最重要的是救人。宋司韫忍了忍没再和她做无谓争辩,反而扭头看着一言不发的李温序,冷声厉色地敲打:
“李大人,水栈建造是你牵的头,今日观礼亦是你主动相邀。顾大人可是陛下特派的钦差,若被陛下得知是你亲手督造的水栈出了差错,导致数千百姓遇难,顾大人又为保百姓惨死于洪流之中,你觉得你这侍郎还能做得几时?”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我的人?”
头猛地被踢开,力道之大直逼的她整个人都往后倒,喉咙一时间连喘气都疼。宋司韫捂着脖颈抬眼,有些意外。
这还是今日第一次见高高在上万事玩弄掌心的公主殿下发火。
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她已经断定这位才是真的了。
毕竟京中流传,当年是济宁公主一眼瞧上尚为工部小吏的李温序,不顾他贫寒无依,生生求了赐婚的圣旨。并放言:“日后本宫便是他的依靠。”
而李温序也攀着尚公主的尊容,官运亨达,步步升至侍郎。只却一实绩,便可任尚书。
“云松,”视线缓缓上抬,瞧见高高在上的公主掀了帷帽,正低头抿茶。稍倾才抬眼看她,眉眼深邃,瞧不出喜怒:“现下你最大的靠山顾砚舟已死,这里没人能保你,你最好识趣些。”
“去,将李大人的鞋子舔干净,本宫便饶你大不敬之罪。”
高坐之人合了茶盏,盈盈递给婢女,甚至都没给她一个正眼。只淡睨着吩咐,轻蔑又倨傲,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冷漠。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宋司韫竟还从里面感受到与顾砚舟如出一辙、手上沾过血才留有的血气。
她自称本宫,便是以皇室身份命令,而非李夫人。
宋司韫垂了眼,五指不自觉攥紧,插|入松软的地面,胸口更是气的剧烈起伏。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般屈辱!
可最终还是闭眼忍了下来,缓缓看向李温序,压着声质问:“云渠是大宛国土,是陛下领地,李大人当真不怕陛下知道治你办事不力之大罪吗?”
“云松姑娘……”
沉默许久的李温序终于开了口,却是在推脱:“不是不救,实在是人手有限,县衙的捕快都去修建东侧水栈了,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呵──”
宋司韫垂了眼,半晌才冷笑着起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游魂般跌撞,放声大笑。视线在周围众人脸上寸寸划过,凄怆如鹂鸟。
笑到直不起腰才停下来,染了污泥的指尖划过众人,狰狞似疯魔,“恶心,当真恶心!”
她厉着眸子嘶吼,眼中似有血泪沁出:“亏我还当你们是什么好人,原来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拎着袍角,猛地转身往断栈洪流奔去,血眸如刀,似地狱恶鬼:“你们最好祈祷今日我能死在这儿,不然便是游我也要游回京都,在陛下面前告御状。”
话落,纵身一跃。
想象中的冰冷窒息并未袭涌,反倒听得一道极熟悉的含笑调侃:“为夫还没死,阿韫怎的就殉情了?”
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是顾砚舟。
虽面色惨白,墨发如水鬼般黏在面中、脖颈,但好歹活着。
“你没事?”
宋司韫不敢相信地把住他肩膀,复又哭着抱住了他,“你还活着,顾砚舟,你还活着。”
“真好。”
成串泪珠顺着衣襟滑落,落入江面,泛着红。
男人眼睑猛缩,捧着她的脸,将眼尾翻滚咽下,缓声应道:“我回来了,阿韫。”
冰冷河水中,两人交颈相拥,久久不曾分开。
而另一边,青枫早已从上岸。劲袍被水浸透,走动间,如柱水流。他阔步向前,手里拖着从水里打捞起的野狗死尸,步步生浆。
他就这样,带着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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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红走到济宁公主面前,将一团模糊的死尸丢在她脚下。
飞溅的血水染了济宁公主明黄高雅的裙摆,她却不见害怕,抬脚踢开。沉着声看向他的主子,那双好看的眸子眯了起来,危险又犀利:“顾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顾砚舟揽着湿透的宋司韫踱步过来,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凉意入骨:“野狗阳盛最是补身,久闻李夫人体虚,特擒来给夫人补补身子,还望夫人早日康复。”
“顾砚舟,你!”
淡定许久自认掌握全局的人有一瞬失态,不过顷刻便又攥紧扇柄调整了过来,视线浅浅落到他怀中冷到发抖的人身上:“顾大人的好意,本夫人自是收下。只是如今你既无恙,那我们便来看看你这胆大的奴婢。”
济宁伸出手,由人扶着踏过野狗尸体上前。一步一红,一步一溅,甚至还有些飞到了裙角上,她却混不在意,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宋司韫,抬指欲捻她下巴时,被人挡住。
偏眸瞧见是满脸黑沉的顾砚舟,又笑了笑,收回手。
“顾大人不知,你这婢女言语不敬能耐的很,气得本夫人头疼。以下犯上,按律当杖毙。”轻摇的团扇静了下来,济宁抬眼笑看着脸色俞发沉重的男人,抬指扶了鬓发,叹气道:
“可谁让本夫人心善,实拿不定主意。不若顾大人帮着参谋参谋?”
顾砚舟垂眸静静看着她,唇角扬着惯常的弧度,眼底却无半丝笑意。
半晌,他忽地偏眸看了眼一旁作默不作声的李温序,缓缓开口:“李夫人所言有理。不过水栈坍塌,云松护主心切,一时情急,也情有可原。夫人觉得呢?”
他看着她,唇角弧度不减。
掀起的帷帽随风飞扬,却半点声不敢出。忽地,一声轻笑打破了这片诡异。
“顾大人说的是。”济宁公主摇着团扇转身,终是各退一步,“今日我也乏了,先回去休息。此处,还望顾大人帮衬着些。”
“自然。”虚虚颔首,此事便算了了。
人方走远,怀里人便扯着他领口踮脚凑近压低声提醒:“济宁公主没病。”
顾砚舟垂眸,神色缓和几分。瞧见她冻得嘴都发紫还操心这些,顿时苦笑不得,催着她去马车更衣:“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换身干净衣服,以免着凉。”
“可是……”
宋司韫还想挣什么,却被他捏了捏手,抬眼一瞧便知他心中有数。
索性也不再纠结,只上马车时见他规矩站在马车外,身上的水淌到地上溅起泥坑时默了默,悄声道:“不然你也上来吧。”
似是怕他误会,又匆匆解释:“你别多想,我只是担心你染了风寒会耽误回京请封诰命。”
车下男人先是一愣,后又笑着为她放下遮帘,调侃道:“阿韫耐心些,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跟什么?
宋司韫当真觉得这人好赖不分,满脑子风花雪月,白费她一番好心。狠狠剜了他一眼,扬手打了帘子,“我要更衣了,不许看。”
41. 第 41 章
心下虽恼,手中动作却不慢,三两下便换好掀了帘子唤他上来,只是语气实在算不得好。
顾砚舟也不在意,只上来时瞧见她领口都歪得很,又抿了唇好笑地替她理正,“急什么?又没人催你。”
宋司韫没说话,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便将人按在椅子上宽衣。
为防今日伤口崩裂,血渗出衣衫露马脚,晨间特意在纱布和伤口之间缠了厚厚的棉花,如今又救人又落水又打狗,几番折腾伤口崩得不成样不说,本防备的棉花更成了累赘。血和棉花粘在一起根本分不开,牵一发就会动全身。
可棉花吸满了水,若不取一直贴在身上,会令伤口生溃不说,许还会惹得风寒入体。
左右都为难!
宋司韫急得眉头打结,心里团团转,偏生面前人还无所谓得很,轻飘飘说:“把棉花的水蘸干,重新换下纱布就好。”
“那怎么行!”本能反驳,火气窜上头,戳着他脑袋怒骂:“顾砚舟,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命,皆是全身溃烂,便是神仙也难救!”
说罢似是觉得自己语气太凶了些,瞥了几眼伤口,又软了语气叮嘱:“忍着些,可能会有点疼。”
末了又似是下定天大的决心,脸一横,道:“若实在疼的受不了,你…你就咬我吧。”
被她这视死如归的模样逗笑,男人垂眸捏了捏她递过来连二两肉都没的小细胳膊,眼里染了趣:“既如此,为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瞧她脸色唰得一白,唇边笑意再也忍不住,哗啦荡开时,男人俯了首,轻轻印上姑娘白皙的小臂,呢喃坦诚间尽是缱绻:“骗你的,我舍不得。”
说罢又瞥了眼泛红的纱布,道:“简单处理便好,太久了惹人生疑。”
“好吧。”
宋司韫终是妥了协。又被男人大胆举动撩拨的头都不敢抬,匆忙点头间手下动作飞快。
不一会就收拾妥当,正用火折子烧毁换下的旧纱布和吸水的纱布时,忽地听见他吩咐青枫送她走。许是压着声,她也没听清,只模糊听见“出城……青木断崖边……凌风”什么的。
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可要送她走、不信她是实打实的。
陡然掀了帘子,鼓着腮帮子出声:“我不走。”
“我要和你一起!”对上他不赞同的眼神,宋司韫蹲下来,贴了他额头。鼻尖相抵时,重之又重地开口:“顾砚舟,夫妻一体,我们是分不开的。”
“阿韫,听话。”
男人皱了眉,仍不同意。宋司韫瞥了他一眼,后抱紧了他,又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和你一起面对。”
起码此时此地,我愿意。
剩下的半句话她没说,也不敢说。
男人沉默半晌,终是回抱住她,不过片刻又催促道:“外面风大,快回去,当心着凉。”
“那我……”宋司韫看着他,不依不饶,非要得个准话儿。
“不走了。”男人抱得愈发紧了,长叹口气似是妥协:“再也不走了,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宋司韫满意地啄了啄他额头,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直到男人背影渐远,她才敛了笑,看向青枫,声音沉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青枫没说话,只跪地拱手,像极了锯嘴葫芦。
这般态度她也知晓了什么,索性摆了摆手,道:“他不让说,我便也不为难你。只问一句,今夜他是不是有危险?”
持剑的手伏地更低,仍半声不吭。
两人沉默着,谁也不曾开口。
半晌,还是宋司韫先打破这片沉默。
她看着他,轻声道:“青枫,你当知道,我不会害他。”
说罢便打了车帘。车帘即将放下时,马车外忽地传来一道沉声:“是。”
似是怕她没听清,那人又重复了一遍:“今夜的确有危险,但少夫人不必担心,只跟在主子身边就好。”
“多谢。”
车帘内,宋司韫点了点头,领下这份情,双手交叠端坐。眉头紧锁着,眸底染了些慌张。
青枫透露的消息不多,可她却得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这场刺杀他们早有预料,甚至还有可能就是他亲自安排;二是顾砚舟早已布好对策,她只需安静地待在他身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便好。
但怎么可能呢?
挫败地捂了脸,端正坐着的姑娘垮了脊梁,绷直的背也塌了下来。半晌才又重新坐起来,昏暗车厢内,宋司韫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千万要忍住,莫要节外生枝,莫要节外生枝……”
可从城内铺天盖地的箭雨中逃出,突破重重包围到达悬崖边,瞧见男人长剑被弯刀拉住,密林高处飞出冷箭时,她还是没忍住,扑了上去……
其实她也不想的,第一只冷箭飞出时,见他果断放弃被拉住的那柄剑,转而两手持剑,被逼的连退数步才堪堪卸去力道甩开时,她暗松了口气,掐着手心生生忍住了。
谁知第一只箭是明箭,只为掩护第二只真正瞄准他心口的暗箭。
呼吸一滞间,人已经扑了过去。
箭矢穿过皮|肉的声音听得人牙酸,一同响起的还是眼前人惊慌无措的呐喊:“阿韫!”
这是第一次见他失了惯常的分寸、冷静,真稀奇,但也真的不适合他。
脑中没来由地闪过这风马不相及的念头,宋司韫弯了弯眼,她想笑,想安慰他,想让他别担心,可一开口,字还没蹦出来便呕出一滩一滩的血。
只一瞬,他便失了满脸血色,肉眼可见的惨白。
忙捂住嘴想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可眼中却不自觉泛酸,人也被一股不可抗力带着往前曳。
直到箭尖逼近男人心口时她才恍然惊觉,原是这箭矢力道太大,穿过她仍未卸力,任直直往前奔。
陡然之间反应过来,咬着牙将全身力气汇于掌心,狠狠一推。他似是没想到,狭长的眸子都快飞出来。
男人坠落连影子都看不见时,宋司韫笑着往后倒,坦然接受自己将死于黑衣人手下的命运。
其实这样也挺好,这样,就不会对不起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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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顾砚舟,你也别恨我,青枫虽未说全,可我知,那崖下当有你留的生路。
我救你一命,助你死遁回京,愿你能一举封候,此生无虞。也望你能念着这份恩情一辈子,为我守一辈子鳏,护我宋家……百年昌荣……
临闭眼前,宋司韫还在算计。
她着实不算个贤妻。
她想。
世上哪有她这般的人?为了掩下自己的卑劣,情愿客死他乡,也不愿戳破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美梦。甚至还用这场死,亲手给自己的夫君造了一个茧。
让他此生此世都别想忘记她,摆脱她,甚至就连她的家族他也得尽心护着。
她真坏啊。
宋司韫想。不过没关系,她这么坏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人只要死了,就都是好人。都会荣誉加身。纵使有一日暴露,大家也只会念着她的好。
毕竟她已经死了。
大家对死人,总是宽容些。
她闭了眼。可想象中的坠地并未袭来,反而耳畔传来一道霍霍磨牙声。勉力睁开眼,瞧见一向规整的发冠散乱,那双之前还盛笑的眸子此刻却啐了血,“阿韫,便是死,你也得同我一起。”
男人徒手从悬崖爬了上来,拉着她,势要同生死。
死不掉了。
宋司韫安详地闭了眼,任由他拖着往下坠。
人还是要清白活着的。她想。
所以这场只余十五日的梦,她会尽情享受。
那么……
烈风之中,她睁了眼。灼灼看着身旁面色铁青的男人,唤他:“顾砚舟。”
见他梗着脖子附耳过来,她收紧胳膊将人往身旁带,然后……狠狠亲了上去。
便从此刻开始。
疾风霍霍扑在耳边,两人一上一下叠在空中,唇齿相依,吞吐、厮磨。似在发泄怒火,却又不像。
砰──
坠地声在耳边响起,似落在云上,不疼,甚至还弹了一下。
已有些溃|散的瞳孔微微回神,正好瞧见僵了笑非礼勿视的凌风。在他身旁还有个着红衣的姑娘,手中团扇羞怯地遮住下巴,眉眼之间是独属于外域的风情,“呦,原来你们京都的姑娘也与我们外域一样呀。”
“我们已成婚。”
不知何时,方才撕咬入骨的男人已起了身,站在外面,此刻听见调笑,紧着眉眼不悦出声。
那红莲似是怕极了他,瞬间便哑了声,双手规矩垂在身侧,便是团扇也不摇了。
这副鹌鹑模样看着她只想笑,她也确实笑了出来。只刚出声,便捂着肩膀疼的抽冷气儿。
还不待这口气抽完,身子便猛地腾空,剩下半口气便堵在嗓子里窝成了团,滚着变了嗝。
宋司韫是有些尴尬的,特别是还有三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当即捂了嘴,只留一双眼睛控诉。
见状,冷着脸的人难得抿了笑,好心情地踮了两下,抱着上马车时附耳恶劣调侃:“方才缠着我时都不见你难堪,怎的现下埋了脸不敢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