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心蜜意(美食)》 1、嫁妆单子 “卫小娘子,近来梅雨,你该小心些身子。” 雨丝淅淅沥沥,笼罩着高淳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倒映两旁低矮的黛瓦白墙。 白墙下有个支着油布棚子的小摊,蒸屉里正冒着热气。摊主是位干瘦的老妪,吆喝着,“茯苓糕,热乎的茯苓糕嘞!” 见不远处的来人,她探出身子张望关切。 “夏茭白长得好,妹妹们一早念叨着想吃。本不走这儿,陈姨做的茯苓糕味太香,硬生生将我这馋虫勾了来,赶巧也给我包几块。” 积攒的雨珠顺着倾斜的伞面滚落。 卫锦云在小摊前驻足。 她穿了件藕荷褙子,下身配青瓜色百迭裙,手中斜挎的竹篮中有几只挂着晨露的夏茭白。 她仰脸含笑,黛眉下生着一双杏眼,鼻梁小巧精致。唇色却并不红润,微微泛白,倒是与双螺髻间别着几朵茉莉来的相衬。 “你这小嘴可劲儿甜。”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她粗糙的手像是不怕烫,干练地拣了几块蒸屉里的茯苓糕,用油纸包好后塞进卫锦云手心,“拢共十二文,别说你自个儿馋,定是惦记那两个娃娃。雨天就适合吃茯苓糕,你病才好,也吃些。” 卫锦云触及油纸,察觉到油纸内的糕多了两块,接过后道谢。她想起家中的两个妹妹,唇畔浅笑,往家赶去。 “我说陈姐,这卫小娘子怎的突然大好,我前阵子还看见卫家门口挂了白绫,他家亲戚连棺材在哪家铺子里订,都谈妥帖了。” 一旁穿蓑衣,卖苋菜的小贩望着卫锦云的背影,不禁有些好奇。 “这种事情谁能知晓。” 老妪叹了一口气,有所感叹,“想来是那王秋兰日日拜佛烧香,将她孙女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回来。” “这么灵呐,赶明儿我也烧两柱去。眼瞅着连性子都变了,往日我见她,走两步便喘气儿,也很少和我们说话。” “这家子苦得很,外头都传她克家里头。这不她活了,卫峰夫妇说没就没,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可玄乎。” 又一人赶着凑热闹,小声道。 油纸伞挡不了倾斜的雨,细密的雨丝飘到卫锦云的胳膊上,让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她这具身体还是有些太弱,日后该试着进补调养。 卫锦云穿过来已经一月有余,与原主同名。 在现代,她是被祖父母收养的孤儿。祖父是个老中医,祖母开了个老式糕点铺子。二人在姑苏的小巷中用蒲扇给她赶蚊子,点泥炉替她煨芋头,就这么在藤椅上摇摇晃晃地将她带大。 二老恩爱,竟是一前一后跟着寿终正寝。她替二老筹办完葬礼,难过时面前一黑便晕了,睁眼时便来到这儿。 初夏的一场热风寒带走了常年缠绵病榻的原主,零碎的记忆勉强拼凑出这个家的轮廓。 原主祖父去得早,父母在两个月前出门做生意时又遭了海难,尸骨无存。如今卫家只剩下一个身子骨还算硬朗的祖母王氏,还有一对年仅七岁的双胞胎妹妹。 祖母心善,妹妹也乖巧伶俐。她既然占了原主的身子,也理应帮她照顾好她的家人。 眼下卫锦云身处的高淳镇,是大宋的江宁府管辖地带。 不过如今的大宋与她记忆中有些不同,腰杆子终于挺直了。 仁宗幡然醒悟,重文的同时并不抑武。范文正公变法得到了长久实施,且朝廷开始注重军队训练,不再疯狂扩大募兵。 她光凭听街头小儿口口相传的童谣中就已经听到好几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收服燕云十六州的故事。 其中不乏陈地谢氏、范阳卢氏、吴地陆氏...... 日后,再也没有靖康之难。 “茉莉花,珠兰花......”小巷深处传来小姑娘清亮的叫卖声,给沉闷的雨季添了一抹鲜活的亮色。 “云丫头且快去瞧瞧,你家亲戚又上门来了!” 小巷口趁着雨季出门钓鱼的邻家阿公,见到卫锦云的身影,赶忙与她打招呼。 卫锦云听闻眉头一蹙,加快了脚步。 卫家就在前面临河的那条小弄堂里。卫锦云走得急,远远一望,大门虚掩未关,一旁横斜两把油纸伞。 她还未推门,一阵争吵声清晰地灌入她的耳中。 “婶婶,你这就太不近人情了。” 一道尖利的声音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在沉闷的巷子中格外明显,“那铺子空在平江府里吃灰,也不租赁,一年到头连个租钱都没有,白放着生虫,有什么用?” “就是啊,婶婶。” 油滑的男声紧接着响起,裹着几分假意的诚恳,“大伯走得早,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眼下这里卫峰夫妇又突然去了。我们这些做兄弟妯娌的,哪能不操心?如今家中几个小子正是要紧的时候,老大家金哥儿要娶亲,我家那个要进学,这卫峰又留下三个孤女,处处都是用钱的地界!俗话说,这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那铺子说到底也是卫家的东西,这时候拿出来帮衬帮衬,也是正理嘛。” 他一边说,一边接二连三地嚎哭上几声,感叹老天不公,兄弟早亡。 这声音卫锦云再熟悉不过,是祖父兄弟的那几房。一位是堂伯母秦氏,还有位惯会装腔作势的三堂叔卫老三。 在她刚穿来身子虚弱的那日,他们就已经闹过一回,引来一批嚼舌根的邻居指指点点后才作罢。 如今不过短短二十多日,竟又厚着脸皮来惦记她祖母的嫁妆。 昏暗的堂屋里,祖母王秋兰背对着门口站着。她穿着一身褐色交领长裙,素色包髻一丝不苟包住她半白的头发。 秦氏叉着腰站在王秋兰对面,卫老三则搓着手,在一旁帮腔,眼神却滴溜溜地转,透着算计。 王秋兰被卫老三哭嚎得心烦,“那铺子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嫁妆,跟卫家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哎哟喂,话可不能这么说。” 秦氏的音调又拔高了几分,似是非要争个高低,“嫁妆嫁妆,嫁进了卫家门,可不就是卫家的东西?再说了,云丫头那病秧子,三天两头就要请大夫吃药,蕖姐儿菱姐儿两个才多大点......那将来都是泼出去的水。好好的铺子留给她们,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外姓人。婶婶你糊涂啊,眼下将它卖了,换一笔现钱,我们几家分了,大家日子都好过,我们也能多照应照应你们祖孙几个不是?” 她那语气,轻狂得仿佛在给卫家施舍什么天大的恩惠。 王秋兰转过身,堂屋昏暗看不清她的神情,却听冷笑一声,“你们所谓的照应,就是一次次上门来算计我最后一点傍身的东西?” 秦氏被这气势噎了一下,但随即恼羞成怒,脸涨成猪肝颜色。 卫老三也沉下脸,念念叨叨,“婶婶,您这就不讲理了。我们好心好意......” “吱嘎”一声,门被卫锦云推开。 堂屋内激烈的争吵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雨水顺着卫锦云的鬓角滑落。 她的唇色因奔跑而苍白,身体在湿冷的潮气中微微发颤,显得有些单薄。 她平静地将手中的竹篮放在门边一张旧桌上,动作不疾不徐。 “祖母,我回来了。” 卫锦云转向那两张脸,微微颔首,声音有些沙哑,“堂伯母,三堂叔好。” 几人短暂的愣神。 秦氏最先反应过来,瞥了一眼桌上几根夏茭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哟,回来得倒巧,就买这点塞牙缝的东西?啧,可见是家里真揭不开锅了,连点荤腥都没有。” 她的唾沫随着说话飞溅,几乎要喷到卫锦云的脸上。 卫老三假意咳嗽一声,三角眼尾笑得炸开花,“云丫头回来了,身子好些没?你看家里这光景也不容易。唉,我们也是替你祖母和你妹妹们着急啊......” 卫锦云没理会卫老三的惺惺作态,将祖母护到身后,目光直接落在秦氏身上。 “堂伯母可是说错了。” 她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宋律明文规定,‘诸应分田宅者,及财物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才,不在分限’。祖母的铺面房契地契俱全,是王家给她的嫁妆,与卫家祖产毫无干系。这是官府明档,一查便知。” 她顿了顿,而后继续道,“至于我家中境况,不劳堂伯母费心。祖母持家有道,自有主张......若是有人强行惦记这私人家产,未免吃相太过难看。” “你!” 秦氏被卫锦云“吃相难看”四个字刺得浑身颤抖,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哆嗦着指向她,尖叫道,“反了,反了天了!病了一场倒学会顶撞起长辈来了?” “住口!” 卫老三也彻底撕下了伪装,“云丫头,你这是跟谁学的规矩?竟敢如此放肆,枉我和你堂伯母一片好心......” 他们哪里见过平日里一年到头躺在床上的卫锦云敢对他们这般说话。 眼下大病一场后,脑子突然灵光了,竟敢顶嘴。 要用辈分来压她? 卫锦云只觉得二人聒噪又吵闹。与她争辩,那她法学专业的实力也不是开玩笑的。 那日她身子虚,如今恢复了不少,不缺吵架的力气。 她清清嗓子,继续嘲讽道,“三堂叔口中的好心,就是趁着祖母独力支撑,妹妹年幼,上门强索嫁妆妄图分食?祖母尚在,我们姐妹也未曾死绝。如何处置,自有祖母定夺,轮不到外人来替我们好心。” “外人”二字,卫锦云咬得格外清晰,也彻底与她们划清了界限。 “你......你竟敢说我们是外人?” 秦氏彻底气疯了,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卫老三也推搡着抬手。 二人心中所想被卫锦云一语道明,场面话再也不愿多说,竟要对她动起手来。 卫锦云一把抓住秦氏的手腕,眼神凛冽,离她的脸只有几寸远,没有留给他们继续开口的机会,“眼下,我还能唤您一声堂伯母,但若是再争争嚷嚷,惦记我们家的东西,那不如我们一块上衙门去请官老爷评评理。让乡里乡亲来衙门外头听审,瞧瞧卫家是如何对待连襟亲侄,强占民产,欺凌孤寡……嗯,堂兄不是要娶亲吗?” 她又瞥了一眼卫老三,脸上只是笑,“还是说书院收学子,不需要修身齐家与了解家族名声……您说是吧,三堂叔?” 吵架的关键还得是掏人的心窝子,选择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听了卫锦云的话,二人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 高淳镇说大也不大,若是真闹上官府,落个不好听的名声,谁还愿意把姑娘嫁过来,更别说进想那好书院了。 “好,好!你们祖孙俩合起伙来欺负人。云丫头一张巧嘴,也该寻个夫家管管了。” 本想今日拿捏住祖孙的秦氏没了办法,她狠狠跺了跺脚,一把推开挡在旁边的卫老三,踏出堂屋。 卫老三在二人脸上剜了两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等着瞧,赶明儿让你们连这屋都呆不了”,也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待二人出了门,里屋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两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绿萝裙,打扮相同的小女孩,从里头跑出来。她们小脸煞白,其中一人噙满眼泪,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卫锦云的腿,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祖母,姐姐......他们好凶。” 卫芙菱带着哭腔小声唤道。 “不准哭。” 卫芙蕖站在她身旁,冷脸训道。 卫锦云蹲下身,一改方才的冷漠,将卫芙菱揽进怀里,轻拍她的背,“菱姐儿别怕,姐姐在呢。” 她柔声安慰着,从竹篮里拿出两块茯苓糕,“姐姐买了茯苓糕,蕖姐儿也吃。” 卫芙蕖接过茯苓糕,不回她话,只是盯着卫锦云的眼神多了几分沉思。 茯苓糕绵软得像一团云,混着甜香气,在卫芙菱的舌尖化开,但她还是没了胃口,继续将脑袋缩在姐姐的怀里。 王秋兰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说话。良久后,她默默地走到堂屋处一个不起眼的旧木柜前。那柜子上了锁,锁头已经生锈。 她从贴身的小袄内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柜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件半旧的衣物。 王秋兰拨开衣物,从最底下摸出一个用粗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她一层层解开布包,动作缓慢。良久后,她摩挲着手中的纸,转过身。 她丈夫去得早,如今儿子儿媳也尸骨无存,卫家那么多亲戚,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们祖孙。即便今日将他们赶走,待气不过两日,一定又会想办法闹上门来。 老宅他们倒是撬不走,但将来她要是腿一蹬没了,她这三个孙女可怎么办。 她的儿子刚去,户籍迟早要牵到那边的卫家那头。锦云的病才好,受不得他们闹腾,两个娃娃还那么小...... 她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三姐妹,目光停留在她们身上许久。 她那铺子,本就是她王家的。 “锦云。” 王秋兰的声音沙哑,“这高淳镇是留不得了,且收拾收拾吧。祖母带你们回平江府,认祖归宗。” 2、南下平江 连日梅雨终于在今晨歇了口气,天不再雾蒙蒙的,舍得在高淳镇湿漉漉的码头上洒些微光。 半旧的乌篷客船,泊在一旁。 王秋兰背着包袱,里头装了一些换洗衣物。卫锦云左手提着的竹篮里装着王秋兰一早起来做的豆沙馒头。家里剩的油米面,晒得干货,全都装到背篓里,一点没留。 “菱姐儿,蕖姐儿,抓紧姐姐。” 卫锦云声音温和,伸出手。 卫芙菱抓住卫锦云的手,随即挽紧她的胳膊,乌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左顾右盼,盯着来往的行人。 往年她只随祖母坐过家门口小河里的船,捉捉小鱼,赶赶鸭子。如今头一回坐客船出远门,纵使生在水乡,她也有些胆怯起来。 卫芙蕖目光低垂,她稳稳地跳上船板,避开卫锦云扶她的胳膊,轻声道,“我自己可以。” 上船后她抬眼看到卫锦云背着的一大个背篓,眼睫微颤,“你将手里那篮子给我,我来拿。” 几人身旁,赤膊的脚夫挑担而上,老妪正叫卖新采的莲蓬和菱角,还有几位穿着体面却与船老大讨价还价的行商。 船老大是个沉默的黑瘦汉子,只是闷头解绑在老树桩子上的缆绳。 船婆则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一身浆洗发白的蓝布点子褙子,束根同色攀膊,身板挺得笔直,瞧着就干练。 她面色红润,嗓门洪亮,“王阿婆,带孙女们去平江府?快进来,舱尾还有个隔间,小是小了些,但清净!” 她所谓的隔间,不过是船尾用木板隔出的一小块地方,勉强能容四人坐下。 这里头低矮又闷热,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被河水泡烂的潮味。 卫锦云扶过祖母,又护着妹妹们坐好,自己则靠船壁坐下,她掀开乌篷帘子,望向外面逐渐开阔的河面。 船橹拨开河水,慢慢行驶。 “卖新采的菱角咯,头一茬,又嫩又甜!” “栀子花,茉莉花,香香的珠兰花,买回去泡茶喝了浑身上下都喷香!” “草鞋!蒲扇!” 码头旁自然有各式各样的叫卖声,或近或远地飘进船舱。 卫芙蕖凑到卫锦云身边,将脑袋探出帘子,弯腰一伸手,扯了朵莲花。 她这般出其不意,惊得卫锦云忙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回,“蕖姐儿,小心掉下去。” “我会凫水。” 卫芙蕖攥着扯下的那朵莲花,小声嘟囔。 “那又怎么样,蕖姐儿能追上船吗。” 卫芙菱坐在一旁反驳。她们俩为双生,卫芙蕖比她先一步出生,她却怎么也不愿意唤她声姐姐,成日“蕖姐儿,蕖姐儿”叫唤。 卫锦云知晓小孩子的心思,想来是要离开长大的江宁府,扯朵莲花做个念想。 待船行驶出高淳镇,周遭响起悠扬的乐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和水声,清晰地飘进船舱。 卫锦云循声望去,只见一艘比她们这艘乌篷船大上许多,装饰也考究些的商船正从侧后方驶近。这商船上有好些房间,每一间仔细隔开,干净又整洁。 她们自然是不坐这样贵价的船,坐上一回,够乌篷船来去好几趟。 祖母为了她们安生,一咬牙回了平江府,也不知那边的铺子到底如何。往后如何在那边安定,用铺子做些什么生意,每一笔花销都是要寻思的。 船头处,有一位身着素色罗裙,怀抱琵琶的女子正低眉信手,轻拢慢捻。 吴侬软语的小调随着琵琶的轮指流淌出来,缠绵悱恻。 王秋兰也听到了琵琶声。 她原本闭目养神,此刻眉头却蹙了几分,放在蓝布包上的手微微收紧。她睁开眼,似是怀念道,“与江宁府有些许不同,这是平江府的调子,该有好久没听了。” 船舱里,其他乘客的闲聊也传入耳中。 “听说今年平江府丝价又涨了,这趟货若能顺利脱手,那我便能娶上媳妇儿咯。” “山塘街‘徐记’的点心铺子,那才叫一个火爆,大清早队就排到街尾了,他家的枣泥麻饼我眼下想想都要淌口水。” “我是要去听琵琶的,子城西北角那儿,喝喝茶,听听曲,才适意。” 卫锦云听着乘客对于平江府生活的闲聊,捕捉有效信息,心中快速盘算。她也算是平江府的人,只是来自千年后。 祖父母捡到她时,已是高龄。筹备完他们的后事,她也不过才上大三。 本想跟着祖父一样学个医,他却总要与她争执这个中西医到底哪个好,也甭多学,跟着祖父多看多练就行。她日日与祖父斗嘴时,祖母便会泡壶茶,挑几块刚出来的糕点。 祖父吃糕点,祖母也念叨,“就你还老中医,不知道自己血糖高,血压还高,给囡囡吃!” 祖父一边迅速将绿豆糕塞嘴里,还不忘拣掉在胡须上的渣,一边顶嘴,“不高不高,我给自己把过脉的,我都吃一辈子你做的糕了,老来不让我吃,像什么样子哟!” 到头来卫锦云算学了个望闻问切,还学会了祖母一手糕点手艺。 大宋熙攘繁华,此去平江府,想来人也瞧不上且信不过她这个小姑娘的搭脉手法,那样好的位置,倒不如开间糕点铺子。 既符合当下平江府人的口味,她自己又拿手,是个挣钱的好路子。 至于卫锦云原本学的法学专业,这年头民间讼师可不好当,说了不中听的话,容易有被上门寻仇,流放的危险。 她还想带着祖母和妹妹们多活些日子,过好日子。 到了正午,船婆拎着个陶壶进来添水,顺口搭话,“王阿婆,今日去平江府是有亲戚投奔?听口音,您老像是平江府本地人?” 她眼睛顺道瞟了一眼祖母紧抱的蓝布包,那里头装着铺子的房地契与她们的路引。 祖母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显然不欲多谈。 船婆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转而看向卫锦云和姐妹,笑道,“哎哟,这两个小囡囡长得真灵,像年画娃娃似的。就是瞧着精神头不足,是不是晕船了?还是我这船上的饭食不合胃口?” 客船是包饭的,但也不会拿出什么好东西。 米饭蒸得干硬,有股淡淡酸味,似是隔夜,青菜寡淡无味,一小碟酱芥瓜齁咸,唯一的油腥是几滴凝固的猪油星子,将姐妹俩吃得蔫头巴脑。 高淳镇隶属江宁府,王秋兰养孙女虽养得不说多富贵,但餐餐也是荤素俱全。时常抱着孙女们去买饴糖果子,听听大戏,疼得跟金疙瘩似的。 如今姐妹俩不适应也属常态。 客船夜间禁行,从江宁府南下平江府要走好几日。初夏天气渐热,祖母做的豆沙馒头与姐妹俩爱吃的果子放不了两日。 眼瞧着妹妹们小脸煞白,这酸米饭万一吃了闹肚子,更是不好。卫锦云寻思着,这两日得自己做些饭菜。 “阿婆。” 卫锦云抬起头,温顺笑容,声音清脆,“能否借您的小泥炉和瓦罐用一下?我瞧妹妹们有些不舒服,想给她们弄点顺口的。” 船婆有些诧异,但看卫锦云眼神恳切,便爽快道,“用吧用吧,炉子下头火还温着。” 卫锦云道了谢,起身。 她取了泥炉瓦罐,回来洗净手,将摆着的凉水倒入瓦罐,拿起妹妹们甜甜嘴的饴糖,挑了两块,投入水中。 水很快温热,饴糖融化。她拿了几片薄荷叶,在掌心用力揉搓,挤出汁液,再一块扔进糖水中。 待糖水微沸,立刻离火。 “蕖姐儿菱姐儿,喝点水。” 卫锦云将薄荷糖水小心地倒进两个瓷碗中,晾了半晌后递给妹妹。 “姐姐,好喝。甜甜的!” 卫芙菱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卫芙蕖也小口啜饮着,原本蔫蔫的小脸舒展开来。 知晓要走个好几日,船上难免不适,卫锦云早就在院子里抓了几簇薄荷叶备着。 她前世没有兄弟姐妹,看着这两个青色糯米团子,心都要化了。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妹妹。 还有俩。 入夜时,船已经驶进运河。 雨又滴滴答答下起来,夜雨一点儿驱散不了热气,反而使舱内潮意更甚,闷热如同蒸笼。 卫芙菱躺在祖母膝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 蜷缩在角落的卫芙蕖,小脸在昏暗的船舱内泛起潮红,呼吸也灼热。她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紧抿着唇,强忍不适。 卫锦云察觉到这细微的声响,挪过去,伸手探向卫芙蕖的额头,有些烫。 想来是吹了河风,湿邪入体,寒热交加,又是热风寒。船上缺医少药,梅雨季的病症最是麻烦。 卫芙蕖烧得有些迷糊,但眼睛依旧努力睁着,裹着一丝倔强和防备,定定地看着卫锦云。她想推开卫锦云的手,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阿婆。” 卫锦云出了船舱询问,“船上可有生姜?那位卖莲蓬的阿婆眼下睡了吗?” 船婆躺在船头的藤椅上打盹,起身帮忙翻出几块干瘪的老姜和一小捧翠绿的莲蓬,“姜有,鲜莲子早上买的,还剩点。” 她不让旁人挣,那莲蓬一转一卖,自己多收了卫锦云两文钱。 “多谢。” 卫锦云付好了钱,将泥炉带出船舱,以免吵醒睡着的其他人。 她在船板上洗净老姜,用刀背拍散,挤出辛辣的姜汁备用,又极其耐心地剥下莲子,挑出莲心。 她将莲肉放入瓷碗,小心翼翼地反复捣压后拌了些米粉、糖块与姜汁。卫芙蕖不喜欢生姜味,倘若光煮个生姜水,她也喝不了几口。 船婆的小泥炉再次燃起。 卫锦云洗净瓦罐,倒入清水烧开。新鲜的莲叶仔细洗净,垫在那碗莲姜米糊的下方。而后将碗放入瓦罐中,盖上盖子,隔水蒸制。 小小的客船上,渐渐弥漫开一种温暖的香气。生姜原本刺鼻的辛烈被清甜包围。 “蕖姐儿。” 卫锦云伸手轻拍昏暗中低着头的卫芙蕖的肩膀,轻声哄道,“吃些东西。” 温热的米香钻进卫芙蕖的鼻尖,她的身子微微抽着,忍不住抹了一把眼角,语气中不知有多少分委屈,“......我不吃,你不是我的姐姐。” 3、哄哄妹妹 卫锦云握着瓷碗的手一愣,对上那双噙着眼泪的眸子。 “姐姐的手没有力气,姐姐......也不会做这些。” 卫芙蕖看着卫锦云手里的瓷碗,泪眼模糊,脸烧得通红却异常清醒,轻声质问,“什么律法,什么衙门,我的姐姐呢,我的姐姐她去哪里了。” 她怕祖母与妹妹伤心,平日里不敢多问。 卫氏姐妹俩一胞双生,却是不同的性子。虽都伶俐,但姐姐卫芙蕖心思比旁的同龄人缜密几分。 卫锦云这些日子早就看出了她对她的戒备。 面对这样小心的质问,卫锦云并不想再做欺瞒。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另外两人,将卫芙蕖带出船舱。 “是,我不是你姐姐。” 卫锦云轻拍卫芙蕖的背,想了会,还是说道,“蕖姐儿原来的姐姐,她走了,当神仙去了。” 她察觉到怀中的身影忽然一颤,低声抽泣得更厉害。 “但祖母在这里,菱姐儿也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我想护着你们的心是真的。就像眼下,我只想蕖姐儿好起来,只想你把这碗莲姜蒸糕吃了,发发汗,将烧退了。” 对卫芙蕖来说,她就像个不速之客。 她自己是个孤儿,祖父母又刚走,她清楚失去亲人的痛苦。 卫芙蕖并未说话。 雨敲打在二人头顶的油布上,让周遭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卫锦云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块温热的莲姜蒸糕,递到卫芙蕖面前,目色温柔,“蕖姐儿信我一次好吗?先养好身子。” 小孩子要哄。 她自个儿小时候祖母就是这样哄他吃祖父给她开的超级大苦药。 如今她手里这碗,可一点都不苦。 面前的莲姜蒸糕温润清香,与她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眼神中只有关切,没有丝毫躲闪。 姐姐的身体不好,吃了十几年苦药,一直缠绵病榻。前阵子那场风寒,她能感受到姐姐的痛苦和无力。 巨大的悲伤和委屈以及面前“姐姐”的温暖让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蜷缩在卫锦云的怀里,“我想我姐姐了……” 她是假的,可是关心祖母和妹妹是真的,赶走那些坏人也是真的。 她其实早就明白,姐姐不会再回来了。 卫芙蕖在心底里想着,希望当上神仙的姐姐,以后身上不会再疼了。 她在卫锦云的怀里哭了很久,才小心接过那碗莲姜蒸糕,一点一点往嘴里送。 待吃了半碗,才抬头,“甜的。” 卫芙蕖今日吃得少,连祖母的豆沙馒头也只吃了小半个。 碗里的蒸糕绵密软糯,细腻得用不着过多咀嚼,莲子清甜,有姜的味道,却一点也不辣。 她吸吸鼻子,通畅了许多。 “当然是甜的。” 卫锦云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赶明儿再给蕖姐儿做姜撞奶,也是甜的。” 卫芙蕖低头继续吃,原本因发烧而潮热的脸更加通红。 “谢谢你。” 卫锦云看她终于愿意吃东西,很是满意。 小孩子,多哄哄就好了。 她会做好她的姐姐的。 待吃完一整碗莲姜蒸糕,卫锦云用手巾给卫芙蕖敷额头,换了几次水。她的高热渐褪,沉沉睡去,手心却攥着她的衣袖。 船在运河上行了几日,终于缓缓驶进平江府地界。梅雨日子长,到了这儿依旧是蒙蒙细雨,与江宁府并未有所不同。 薄雾中一座城池轮廓在他们面前渐渐显现。 青灰色的城墙蜿蜒,望不到尽头。在众多的商船与客船中,卫锦云乘的这艘小小乌篷船,毫不起眼。 船行水浪声款款而来,夹杂着喧闹的吆喝声。 “平江府到了,进阊门咯!” 船婆扯着嗓子高喊。 卫芙菱趴在船沿,由王秋兰扶着,小嘴张得溜圆,卫芙蕖被也眼前之景震撼,好奇张望。 卫锦云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城池,心跳如鼓,这是她故乡千年前的模样。 船婆在一旁指点道,“这便是阊门,水路咽喉,为的啊就是接通阊阖之气,可热闹了!” 卫锦云放眼望去,阊门方向船只排成长龙,在兵士呼呵下验行。 还有在这儿就能瞧见的姑苏象征性地标,报恩寺塔。从前,祖母很喜欢去寺里参加佛诞节,偶尔她也会陪着祖母过去散步休憩。 她只恨手里没有相机。 一旁喧嚣,各种铺子依附而生,挤挤挨挨。 正在卸货的漕船旁有家草绳铺,大门敞开,小伙计正忙着将新到的成捆的草绳卖给急着修补船只的船家。专为过往行商提供骡马租赁,草料补给的脚店更是数不胜数。 卖活鱼的极多,木盆里鲜活的鱼虾跳跃翻滚。 “好大的鱼啊,比菱姐儿还大。” 卫芙菱盯着被两个小贩扛起,却还在扑腾的江鱼,忍不住感叹。 吴地人多食稻,米铺前堆着小山般的麻袋,伙计扛着米包进进出出。 再往里头行一阵,有许多供应脚夫与船工的小食铺子,生意火爆的不得了,连桌凳都摆到街边,大碗里盛着汤饼,吃着浊酒,喧哗声不绝于耳。 趁着梅雨季,摆个小摊卖草鞋、斗笠、蓑衣的小贩见缝插针,吆喝声此起彼伏。 “伸手。” 卫锦云在欣赏平江府繁华之际,卫芙蕖攥了攥她的衣袖小声念叨,“给你。” 几颗糖莲子被摆到她的手心。 “甜的。” 卫芙蕖自己吃了一颗,似是被呛到,轻咳一声,撇过脸去。 她这是,被认可了?在来了大宋一个多月后,她终于攻略了她的清冷妹妹。 卫锦云笑着一把将所有糖莲子塞进嘴里,满口咀嚼。 糖莲子没有莲心,裹了一层又一层糖粉。 妹妹给的,就是甜。 齁甜。 前面排了好长的队伍,卫锦云的眼都看花了,终于轮到她们这艘小船靠岸。 坐了那么多日的船,乘客们早已经坐得屁/股发酸,都从进阊门起,就跟她似的眼巴巴望着。 如今船一停,个个往前挤。 “让开,不长眼的东西!” 一个身形健壮的脚夫扛着沉重的麻袋横冲直撞。 “哎呀,我的包袱,别挤我,别挤我!” 后头的人被挤得踉跄尖叫。 卫锦云的注意力全然在保护两个妹妹与稳住祖母身上,被挤得喘都喘不过气。 她被前后推搡,一个趔趄,踩到了船板上湿滑的青苔,脚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一群人,偏偏她是那撮青苔的天选之子! 好在她并没落水,后背反而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精准果断地将她用力一送,推回船板上。 她下意识回头,但朦胧的雾气中只能捉到一抹挺拔修长,身着劲装的赤色背影,束着利落的高马尾。 那人动作毫不停滞,甚至没有回头确认她是否安全。他身影矫健,瞬间锁定不远处一个企图趁乱扒窃路人钱袋的猥琐身影。 “府衙拿人!站住!” 清越冰冷的喝声响起,带着几分的寒意,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耀眼的赤色所过之处,混乱的人群竟下意识地分开了一条缝隙。 卫锦云大概知晓托回她的是什么了。 大刀就拿在那个身影的手里。 她后背开始冷不住发凉,一身冷汗。好在这刀没抽出来,有刀鞘。 否则与断成两截相比,她选择入水。 “我的天菩萨,吓死我了!” 身旁一个差点被卫锦云撞到的妇人拍着胸口,脸色发白,“多亏陆大人,不然这小娘子可不摔进去成落汤鸡了。” 4、贼见贼哭 “可不是嘛,这小毛贼定是新来的,不是平江府人氏。敢在陆大人面前行窃,瞧着是身上皮痒了,想换身新的。” 码头旁草绳铺的小伙子干活麻利,手里一捆捆麻绳挑得仔细,还能对着那个赤色身影夸赞两句。 “瞧瞧我们陆大人,抓个小毛贼都是亲力亲为。” 未等他把话说完,扒人钱袋子的小贼已经被那人一脚踹翻在地,身旁两名守卫接连而上,眨眼就将此人给铐上带走。 一枚绣着牡丹的钱袋子划破雾气从远处抛来,精准落在失主的怀里。 “哎哟喂,这是我媳妇儿才给我绣的,丢了钱也不能丢了这荷包啊。” 那失主一把攥住钱袋子,望着已经离去的身影,摸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定定道,“我一个做皮货生意的,去的地方多,倒是很少见这样年轻的大人。” 他倒是瞥见了一眼样貌,虽瞧得不真切却看出,这竟然是位少年郎! “那可不。” 小伙计在这草绳铺干了五六年,日日都能瞧着陆大人的身影。见外乡人好奇,他忍不住解释,“我们陆大人今年才十八,家中排行第二。” 他忙囫囵喝一口茶,又继续道,“在我们平江府,人人都敬重他。陆大人是正七品巡检使,掌管平江府太湖沿岸及县内水陆巡检事务,手下带著上千号精壮兵丁呢,专司缉拿盗贼,护卫商道。要说前年秋上,太湖里的‘黑风帮’劫掠商船,陆大人亲率部众从吴江县水陆并进,不到十日就端了匪窝,连匪首都被生擒!” “......来了我们平江府,那就可劲玩吧,这治安,相当好!有陆大人在,老百姓夜里都能睡踏实觉!” 这话不知他已经向外乡人说过多少遍,不仅说的是妙语连珠,头头是道,说完还不带喘气的。 前年? 卫锦云稳了身子,正挤在一群人群中跟着瞧热闹,听小伙计高谈阔论。 人家十六岁就去剿匪了,她十六岁还在“噫吁嚱,危乎高哉”,“用什么理由今天不用出去跑操”,“从哪个门出去,跑多少秒,才能吃到今天食堂限量的炸鸡腿”...... “说了那么多,咱们也不知晓这位陆大人的尊姓大名啊。” 小伙计喝完碗里的茶,将大碗往桌上一放,“听好咯,我们贼见贼哭,盗逢盗怵的陆大人姓陆,单名一个‘岚’字。” 这话一说完,听者也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将这小伙计乐得头高昂。 “不想干了是吧,改行说书去。” 草绳铺掌柜听了小伙计说书似的吆喝,从铺子里出来,用手指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哎唷”一声,缩着脖子继续搬草绳去了。 乘客们瞧着这场景,各自嬉笑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小伙计方才的话起了作用,后头的乘客下船,倒是有秩序起来,不再人挤人。 卫锦云几人再验过路引,挤出阊门,慢慢踏入平江府城内。 梅雨一阵一阵,到了巳初时分就停了,暗沉的云中洒下过光亮。 “菱姐儿慢些走,小心滑倒。” 卫芙菱跑在几人最前头,脚踏在一块块青石路上。平江府城里水多,桥也多,这边通,那里也通。她从这座拱桥上蹿上去,又从另一弯桥上冲下来,玩的不亦乐乎。 不过她也非要向几人讨个包袱背,王秋兰拗不过她,重新铺了一块方布,装了两件姐妹二人的衣裳,系了个小包袱给她背上。 她沾沾自喜了一番,炫耀自己也能帮祖母和姐姐背行礼。 卫芙蕖倒没有妹妹那么多皮来皮去的精力,祖母做的豆沙馒头在这几日行船中已经被吃空,但她还是帮忙挎着那只空篮。 她偷偷从卫锦云的背篓里拿了半袋面粉装上,盖了块布,还像模像样地将那支快谢了的莲花放在上面作掩饰。 卫锦云看见了。 假装没看见。 妹妹疼她呢。 大概有四十多年没有回平江府,王秋兰的目光落在周围,抹了一把眼尾的泪。 路还是那条路,这座拱桥,她少时一直和姐姐一起踏过。她们数过这边的青石有一共有几块,又在桥下捞起一篮子河虾。 一切都没变,又好像都变了。 新开了很多铺子,纵使有三两间还存在,那店内吆喝的伙计,也完全是生面孔。 招幡晃眼,伙计们在檐下热情招揽,客流如织。 各式各样的香气裹着新鲜出炉的热气,从铺子里,小摊的蒸笼缝隙里逸散而出。 “刚出炉的蟹壳黄,趁热来一块!要鲜肉、蟹粉、虾仁,还是糖芯、豆沙、枣泥。咱这酥皮是祖传手艺,三个铜板儿就能尝鲜,买回去给老的小的当零嘴儿,保管人人夸您会挑!” 小麻糕在垒好的石炉里烤得酥皮鼓起,伙计麻溜用竹夹拣上几个,塞进油纸,芝麻掉了满桌。 “酸梅饮子荔枝膏,紫苏水小豆汤,两文一碗就管饱,来一碗咯!” “客官里边儿瞧!摸一摸咱这吴绫的手感,柔滑似春水,亮堂赛月光,穿在身上既体面又凉快,最是衬您这气派模样!您要做衣裳,甭管是襦裙袍衫,还是褙子半臂,咱这料子都能裁,价钱也公道!” 另一家铺子也不甘示弱,对门吆喝,“瞧瞧我们这绣了金线的水丝锦,逢年过节做身新衣,或是给娘子郎君添件衣裳,才叫个精致体面!咱这都是老主顾口口相传的好货,童叟无欺!要不您先挑块料?” 这一路的叫卖声给卫锦云听得一愣一愣,看来要在这偌大的平江府市井立足,光吆喝还不够,还得吆喝得劲。 人人都是一张利嘴。 吆喝声,车马声,隐约的琵琶丝竹声不绝于耳,行人多得数不胜数,衣饰光鲜的,轿子马车的...... “菱姐儿过来,吃碗汤饼。” 王秋兰在一家汤饼铺子的招幡处停下。这招幡上的“钱记汤饼铺子”几个字已经褪色,连幡面也泛起黄边。相对于方才的吆喝,这家铺子倒是没有伙计在外。 然桌椅从铺内摆到外头,坐满了行人脚夫。 几人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给腾出一张小桌。 卫锦云麻利地给姐妹二人添碗倒醋,让王秋兰玩笑几声是不是她梦里来过,怎的这么娴熟。 他们才坐了几日的船,一路摇摇晃晃,在运河里,雨季并不好走。纵使卫锦云变着法子做了些吃食,姐妹俩个也是在船上过得晕乎乎的,没吃多少东西。 “吃碗汤饼,能让肚子舒服些。” 卫锦云揉了揉卫芙菱东张西望的脑袋,“听祖母说那铺子几十年没动过,想来一进去不能立马开锅,要好好收拾收拾,我们先在外头吃了。” 王秋兰的铺子就在不远处,再拐个弯就倒了。这家汤饼铺子的面她从小吃到大,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它依旧在。 本想一鼓作气回铺子,到了这儿却依旧忍不住停下。 伙计掀开后厨的竹帘,端出几碗冒着热气的面。 隐隐还能瞧见灶台上锅中咕嘟作响,师傅甩将面团甩在案板上,细如银丝的面条在拉扯间被抖落进滚水里。 “眼下这什么都涨价,唯独你家这汤饼铺子几十年如一日,老钱,你不怕亏本啊。” 食客拌好自己的面,扯着嗓子笑道。 “亏倒是不亏,小挣也是挣嘛。” 里头揉面的那位师傅回应,“还得靠你们撑场面呢,大家伙挣钱都不容易。” 几位食客笑着攀谈,铺子里处处都是“呲溜”声。 平江府的面讲究浇头,碗里卧着雪白面条,浇头色泽鲜亮,装了好几个碟子。 鳝丝焖得透亮,焖肉肥瘦相间,煎蛋也要单独摆个盘,还有一碗剥了壳的虾仁。 几人点了三碗,卫锦云与王秋兰各一碗,姐妹二人单独用小碗分一碗。 “我也要吃一大碗。” 卫芙菱用调羹去挑碗里的虾仁,盯着卫锦云的大碗道。 “你总是眼大肚小。” 卫芙蕖把自己的煎蛋分给她一半,“这半碗和焖肉,你能吃完再说话。” “蕖姐儿可坏了。” 卫芙菱鼓了鼓腮帮子,将焖肉的肥肉剔除,瘦的舀进她碗里,“不给你吃肉。” 卫锦云被炒麦茶一口呛到,笑得无声。 卫芙菱喜欢吃煎蛋,卫芙蕖不喜欢吃肥肉。 汤虽清澈鲜亮,但是用鸡骨与筒骨炖的,鲜美无比。 面条火候掌握得极好,根根筋道弹牙,麦香混着焖肉的软烂,在舌尖化开。 再舀上一勺河虾仁混着吃,新鲜的河虾弹牙夹杂着汤底的咸鲜,连汤带面下肚,吃上几口浑身都暖烘烘的,这几日乘船的不适,很快烟消云散。 “好吃。” 卫锦云喝了一口汤,连眉毛都跟着一块跳,“怪不得祖母到了这儿后都走不动道了。” “好吃好吃。” 卫芙菱咬着煎蛋抬眼,“所以祖母都好吃哭了。” 卫芙蕖递了一块手巾。 王秋兰破涕而笑。 汤饼铺子的味道几十年如一日,让她有些感伤眷恋,她一点也不后悔带着孙女们回来。 钱记汤饼铺子实诚,来的打多钱都是脚夫,面量给得足。卫芙菱到最后也没有吃完她那半碗汤面,嚷嚷着下次一定吃完。 几人付了二十文,吃了个肚饱。 按着房契上的地址,祖孙四人终于站在了铺子门前。 位置是极好的。 地处在天庆观前主街,虽非最佳核心口,有些靠边,但景色极美,一旁的临顿河,碧凤坊河交织而过。 左邻是一家墨香浓郁的文房四宝店,进出客人穿着体面,右舍则是一家生意红火的熟食铺子,香味袭人。 卫锦云盯着铺子门面许久,发现它似乎与千年后祖母的老式糕点铺子隔得极近。 这就是观前街啊! 这样好的位置,竟一直荒废着,实在是有些可惜。 厚重的木门有些斑驳,布满蜘蛛网,再一看门楣上方,悬挂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竟生了许多不知名杂草和多肉。 窗户歪斜,糊窗的纸长满窟窿,屋檐上的瓦片也残缺不全,湿漉漉的青苔在瓦缝间招摇。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门上的锁应声而落,扬起一片细密的灰尘。 根本不需要用锁。 “哟嗬,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这鬼屋也有人敢上门了?” 5、入住洒扫 这话来自一旁的熟食铺子。 妇人梳着包髻,穿一身青色襦裙,袖口用攀膊挽起,露出圆润的小臂,肩处还搭着块帕子。她腰间系着围裙,其上溅了不少油点子。 临近正午,梅雨季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日头一蒸,再配上未干的地面,四下又潮又闷,引了她一身汗,手中蒲扇直摇。 “瞧着这位阿婆眼生得很,是这铺子的主家?这都空了多少年了,眼下又潮又破的,听说......” 她将蒲扇贴着脸,凑到王秋兰面前,小声道,“还闹鬼。” 声音不大,却还是让卫锦云身旁的俩姐妹一哆嗦,双双往她怀里钻。 鬼怪之说小孩子向来是最惧的,就连一向平静的卫芙蕖,这会子挎着竹篮的胳膊也微微发颤。 “不怕。” 卫锦云轻拍她们的背,“婶子在与你们说笑呢。瞧婶子红光满面的,生得富态又是个美人胚子,这周遭哪里像是会闹鬼的样子。” “说笑呢,说笑呢。” 赵香萍见这两个小娃娃怯得脸都黑了,又听得这姑娘满口子蜜言,登时有些不好意思,忙连忙满脸堆笑,“叫我赵婶就好了,这日后啊都要做邻居的......这鬼天气,热得很!” 她摇起蒲扇猛扇。 “老身姓王,日后我们祖孙就住这儿,费心了。” 王秋兰的面色显然并不好看,毕竟两个孙女还在怀里正发抖,她并未与赵香萍多说话,便领着三人进房去了。 祖孙四人未详细介绍,眼瞧着卫锦云一副瘦弱的模样,赵香萍已经脑补出无数场景。 这老太口音是平江府人氏,却像是从哪里奔波来的。 或是被家里头赶出来,或是闹了洪灾房子没了......不然谁会来住这间听闻闹鬼的霉屋子,得有四十年往上没修缮过。 瞧着几个都瘦干干的,不像是会做生意的料,倒不如将这铺子卖了换笔现钱。 “也挺不容易的。” 她自言自语感叹着,忽听得身后传来咂嘴声,扭头见七岁的胖儿子孟哥儿正扒着门框,油渍顺着手心往下淌。 他手里拿着一只被咬了一大半的爊鸭腿,脸蛋红扑扑。 “怎的我一个转身,你又开始吃上了。” 赵香萍佯怒瞪他,手里蒲扇却转了个圈,轻轻替他扇了扇风。 “阿娘,有客人来了。” 孟哥儿立刻咧嘴笑开,露出豁了的门牙,油汪汪的手指还不忘指着街口,学着赵香萍的口吻,“新出炉的爊鸭爊鹅嘞,肥而不腻,十里飘香!” 卫锦云本以为外头的门面已经够破烂,没想到内里更甚。 几十年未开门的屋子,她特意叮嘱几人进来时用手巾捂着屏些气,却还是被里头一股霉味熏得皱眉。 铺内空荡得令人心慌。 也不知房顶的瓦片是何时破的,又趁着梅雨季漏了一地的水。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可见地面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污水。墙角堆着些腐烂的草席和一些泡坏的家具。 蜘蛛网层层叠叠,挂满房梁。 再往后走,有个还算开阔的院子,连接着一间坍塌了小半的灶间。院子角落一口石井,井沿爬满了厚厚的青苔,井水幽深不见底。 顺着木楼梯上了二楼,虽没什么陈设,那也是霉臭味一片。 卫锦云检查完整间铺子的全貌,轻叹了口气。 当真是破破烂烂,就连耗子来了连夜都会回去写一篇《陋室铭》。 “姐姐,这里好黑。” 卫芙菱紧紧抓着卫锦云的衣角,尤其上踩在楼梯上“咚咚”的声音,与方才外头赵婶那句“这里闹鬼”,让她心里更加胆怯。 “有什么好怕的。” 卫芙蕖站在一旁环着双臂,清清嗓子强装镇定,“你要是怕,你让祖母给你坐船钱,你一人再回高淳镇去。” 卫芙菱想到那些亲戚伯姨们张牙舞爪的模样,又想起姐姐身子不好的那日,他们连挽郎孝女都早早喊来。那时,姐姐还拉着她的手与她说话,院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哭起来了。 害的邻里家里们以为姐姐真的没了。 姐姐这不还好好地在这儿吗! 她忍住恐惧,吸了吸鼻子,从卫锦云的怀中钻出来,叉起腰,“我才不怕,日后我要跟着祖母姐姐,我就住这儿了!” 四人才吃个肚饱,在船里整整想了好几日的铺子的模样,如今它出现在面前,即便是满目疮痍,心底里都隐隐透出几分干劲。 可毕竟是放了几十年的老屋子,收拾起来极为麻烦。 陈列倒塌的东西都是重物,地上又泥泞易滑倒,卫锦云可不能为了省几个子让祖母闪了腰。 她将带来的行李都放到后院里,叮嘱祖孙三人不要总呆在那霉屋里,她自己则出门绕到了街口。 天庆观前街口的几座拱桥下坐满了人,都是扎堆侯活的。这有些像是后世的劳务市场,搬家洒扫,扛货送货样样俱全。 卫锦云方才一路走来就已经注意到他们。 几个精瘦的男人蹲在石阶上,瞥见卫锦云问东问西比划价钱的身影,斜眼扫了扫,“听说是收拾旧屋的小活。” 一旁立刻有人嗤笑一声,“就那点灰头土脸的营生?不够磨鞋底的。” 另一个也跟着摆手,“不去不去,我等个搬货的大活,挣得多。” 有两位正嚼着黄豆的妇人,见卫锦云生得小家碧玉,也看着面生,想来她不懂这雇人的价钱,便上前与她攀谈。 “婶子们瞧瞧,我那破屋放了几十年,蛛网结得能当被子盖,本想自己拾掇,奈何实在扛不动那些桌椅板凳。可我这光景你也知晓,祖母年老,妹妹年幼,手里又实在紧巴。” 卫锦云掏出手巾,搭在手心里,像模像样地抬手指了指铺子的位置。 一个脸盘子圆圆的婶子顺着卫锦云的方向瞧了一眼,先接话,“小娘子你不会说的是李记熟食行旁的那家吧。” “正是正是。” 卫锦云忙跟着一脸附和。 “这是你家的铺子?” 她再次打量了卫锦云一眼,有些不可思议,“那都不知多少年没有动过了,清理出来得一整天,怎么也得一人四十文。” 卫锦云立刻蹙起两道细眉,拿手巾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四十文?我方才打听到前儿个东边张大户请人清院子,比我那铺子大两倍,也才一人三十五文。再说婶子瞧着就是手脚麻利的,半天准能弄完,我管晚上那顿饭,三十文,成不?” 另个瘦些的婶子撇了撇嘴,“三十文太少。你那屋子都放多久了。灰尘呛得人咳嗽,还得收拾那些发霉的旧柜子,累断腰呢!” 卫锦云赶紧往她们跟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些,“婶子们都是实在人,我也不瞒你们。这屋拾掇出来是想给祖母开个小铺子,往后你们来买东西,我多给半两称。我此番与祖母回平江府,就是遂了她回故乡的心愿。唉......就三十文,要是嫌少,我只能自己慢慢磨了,大不了多耗些日子,与妹妹们一起搬。” 她轻咳几声,再抹了抹泪,作势要起身。 圆脸婶子叹了口气,赶紧拉住她,“罢了罢了,看你也是个苦命人,三十文就三十文,可饭得管够。” 卫锦云立刻眉开眼笑,顺势应承,“管够,管够。保准让婶子们吃舒坦。” 汉子们见她们争得热闹,啐了口唾沫,“娘们家就爱抢这仨瓜俩枣的活计。” 这时也没人再搭他的话,他只继续眯着眼瞅着往来的行人,盼着能等来个像模像样的雇主。 婶子们却不管这些,带了自己的家伙,跟着卫锦云一道回铺子。 卫锦云顺道在街口买了笤帚簸箕、脸盆木桶,又添了泥炉瓦罐和一筐炭火,一路杀价,一路叫店中伙计帮忙送回。 婶子们听得目瞪口呆,本想着多挣些这小娘子的钱,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的,竟是个砍价好手。 二人不愧是专门做洒扫的,干起过来就是麻利。搬起柜子娴熟,又自带了草木灰水与皂角做的擦洗剂,一擦一抹,倒是能剐去不少霉斑,引得卫锦云直夸赞。 婶子们被她夸得心里也得意,“那是自然,没有些好的家伙,我和你周婶哪里能挣得一批老主顾。回头卫小娘子要是再想收拾,我们给你折扣。” 这么一来二去,大家也熟络了不少。卫锦云小鸡啄米般点头直回应。 妹妹们坐在院子里收拾出来垫了块小布的凳子上,探着脑袋张望,嚷嚷着也想动手。 自己当然争是争不过她们的,卫锦云用手巾往二人脑袋后一系,做了两只简易的口罩,“霉味闻多了要生病,我瞧几个椅子都露了钉子,可千万要小心搬,不能将手割了......开干!” “好嘞!” 二人似是使不完的劲,一股脑钻进了屋里。 “蕖姐儿开朗了不少。” 王秋兰用新买的笤帚扫完院里腐烂的叶子,坐在椅子上休息,“锦云你病才好,也该注意些身子。” “好。” 卫锦云笑着站在身旁,替她锤背。 今日天公作美,直至酉初时分也未下雨。 灶台半塌,显然做不了饭,好在卫锦云事先买了个新的泥炉。 待收拾完铺子,她明日还得去寻泥瓦匠修修屋顶与灶台,还得找木匠打些桌椅,这泡了几十年水的木头,实在是不能用了。 这么一来,钱实在是不经花。原主的父母本在外头做生意,每月都会寄钱回来,但看病吃药也花了不少。 如今父母走了,她更是想办法多挣些钱,毕竟修缮起来日子还久,铺子开张也不是一蹴而就。 妹妹们伶俐,日后可以送去上学;祖母回来平江府,总归要去王家看看;她自己的身体,得补补,确实不太好;再有日后的吃穿...... 哪哪都要钱。 没有灶台炒菜不便,晚上仍是吃面。 水乡人家河虾多。 卫锦云挑出方才顺道秤的虾,麻利地挑虾线,开背,再用下头熬个醇香的汤底。 “刺啦刺啦”,金黄的虾头慢慢被煸出虾油,整个屋子弥漫着虾的鲜香。 “饿死啦。” 卫芙菱率先蹦出来,一张小脸不知从哪里沾了灰尘,像是只钻了灶台的黑猫。 “姐姐,我今日一定能吃下一整碗!” 6、阊门采买 瓦罐在泥炉上烧得正烫,内里的虾头早被一点点煎得酥透,亮亮的虾油滋滋冒出来,混着蒜末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卫锦云手快,舀了一瓢方才烧好的热水“哗啦”倒进罐里,汤色泛起奶白,与才放进去的虾一块滚得咕嘟咕嘟。 她抓了一把面撒进去,用竹筷搅了两圈,磕了几个鸡蛋,黄澄澄的蛋卧在汤里,渐渐凝出嫩白的边。 待将虾焖熟,翻滚末了,又从竹篮里掐了一把择洗干净的蒌蒿,碧色的叶子一烫就软。 “好香呀。” 卫芙菱搬了椅子坐在泥炉旁,早已将碗拿在手里,眼睛盯着瓦罐里翻滚的面,仿佛要将自己嵌进这瓦罐里,“好了吗好了吗。” 卫芙蕖在一旁扯掉手巾,净手后连声感叹,说是她是新捡的灶猫,像是没吃过汤饼似的。 屋子内那两位洒扫的婶子才歇了手,就循着香味走进院子。 圆脸婶子直咂嘴,“这是做了什么好东西,闻着魂都要勾走了。” 另一个婶子笑着将手洗干净,“可不是嘛,光闻这味儿就知道鲜得很,难怪能将这灶猫给招来。” 卫锦云笑着回应,手里已经捞起面盛进瓷碗,卧着的鸡蛋颤巍巍的,递到妹妹们手里。 卫芙菱使劲吹了吹气,将晃悠悠的蛋用筷子戳开,再搅合搅合,往嘴里送。她一向喜欢让半熟的蛋流进面汤里,再一块混着吃。 卫芙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却在尝了后眉头挑了挑。 细滑的面条滑进嘴里,软韧带着点嚼劲,每根都吸足了汤味。 咬开卧在碗底的鸡蛋,内里的黄儿与汤混在一起,绵密的蛋香裹着虾的鲜味,暖乎乎地淌进喉咙。 蒌蒿烫得刚好,脆嫩里带着点清甘,嚼起来咯吱响。 “挺好吃的。” 她低着头,小声开口。 “蕖姐儿说话就是变扭。” 卫芙菱抬起吃得冒汗的脸,“你要想夸姐姐就好好夸嘛......姐姐做的汤饼,便是将那神仙佳肴给我,我都不换,就这样夸。” “就你会说。”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几个人都被这她们逗得直笑。 两位婶子做洒扫这么久,倒是鲜少有主家让她们一块吃饭的,都是单独添好,坐到一旁吃。 眼下她们与卫锦云几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再逗逗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大不同的小娃娃,今日这活做得也算是快活。 两个妹妹埋头吃面,热汤把小脸熏得红扑扑。 卫锦云趁着这聊天的空当,笑着打听,“恰巧我想问婶子们个事,我们这平江府里头,哪儿买些锅碗瓢盆、针线布帛之类的物件最划算?我们这才收拾出来,连个床都没有,也该添点物什了。” 圆脸婶子将面条吸溜得呼噜作响,闻言答,“要我说啊,别去天庆观前和山塘那些铺子里挨宰。你往城外草市去,保准便宜。就说那娄河市集,周边乡户都把自家用不了的物件挑来卖,竹篮、陶碗都是实打实的价,不像城里铺子,总要多给你算几文钱。” 另一人也凑过来搭话,“可不是嘛,阊门那里的草市更全乎,布帛、麻线、铁锅......连做针线活的顶针都有得挑。那些摆摊的多是小本生意,你多问两句,还个价,人家也就卖了。前儿我去那边的草市买了个新砂锅,比城里便宜两文钱呢,炖东西还特香,那都不带漏底糊锅的。” 卫锦云听了连连点头,又接着打听,“草市什么时辰去最合适?” “赶早去。” 两位婶子异口同声,“天不亮就开市,日头上来前最热闹,货也新鲜,去晚了好物件都被挑走啦!卫小娘子杀价厉害,保管能用最合适的钱,买到最好的货。” 圆脸婶子吃完面,连汤都喝了两碗。 用虾头吊的汤鲜得人舌尖直颤,被蒌蒿的清爽一衬,一点也不腻,只觉得鲜得透亮,一点都不输外头的汤饼铺子。 卫芙菱嚼着面条含糊不清,“那买了新碗,姐姐日日给我下汤饼吃。” 王秋兰见着肚皮圆圆,忙将她伸手添面条的手抓住,“再吃晚上该睡不着。” 这小妮子被卫芙蕖一激,今日要硬灌进去,不看着点她,怕是得积食。 吃了热汤饼,婶子们胃里暖和,手里干劲更足了,又将铺子里里外外都洒扫一边,连墙壁上的霉斑都几乎擦得一干二净。 这到底是比现代的一些清洁剂还有用,卫锦云想要打听她们盆里的配方,未果。 婶子与她说笑这是独家秘方,要是真想要,就单独给她配些。 二人又干了一个时辰,卫锦云给她们结了工钱,今日的洒扫才算完毕,就是望着这空荡荡的铺子,祖孙四人真是哭笑不得。 那些生了霉的柜子全然不能用了,勉强挑拣出的几条长凳,还吱呀作响,说不定哪日坐着坐着,就会摔个屁股蹲。 几人的行李不算多,翻的几条棉被也都带了来。四下无床,只好把长凳一块并拢并拢,再将被子铺在上面,勉强搭个床。 这个“拼接床”又硬又硌人,卫锦云一翻身,几条木凳子就会来回晃。王秋兰正用蒲扇帮姐妹俩赶蚊子,嘴里再哼几句歌谣。 小时候,祖父祖母也这样哄她。 也许江浙一带的大多孩童这样长大,亘古不变。 她的手里约还有十五贯钱,得一早先去草市里瞧瞧,再盘算着怎么用更合理。 夜里又开始飘起雨珠子,家里头的小轩窗都未关,给这长久未住人的屋子散散味。 屋里漏水的那处,她已经事先用木盆接了,雨水不会肆意再淌开来。 雨落进木盆里,“滴答滴答”,卫锦云在脑海里盘算着钱财,又因今日实在是疲累,想着想着,也就睡了。 来平江府的第一晚,就这样慢慢过去。 天才微微有点光亮,卫锦云便早早起身。妹妹与祖母还是睡着,她小心给她们掖了掖被角。 初来乍到肯定不适应,且她们哪里睡得惯这木凳条子,夜里她总听到左右翻身的声响。 今日得先买床,否则祖母年纪大了,腰背哪禁得住这样折腾。 卫锦云新买的木盆端到院里,用了些昨日还剩的清水将脸洗干净。 她叼着牙刷子刷牙,仔细看这口井,连日的雨让井水上涨到边缘,伸手就能触到。 虽上面一层水是清的,但因几十年未用,想来底下堆积了不少淤泥,还得请专门的人下井清除杂物,疏通井壁之间的缝隙,反复打水排尽浊水又才能使用。 她吐掉茯苓水,一拍脑袋,又要付一笔人力费。 待收拾完,卫锦云轻轻再轻轻地推开大门。 她们家的大门也得好好修缮,里头的门锁老化,她必须蹑手蹑脚出来,否则那门“哞”得一声叫唤,也不用在家里头养公鸡就可以叫两个妹妹起床了。 李记熟食行早就开了,铺子里砖泥砌的炉灶已经开始爊起了家禽肉类,喷香四溢。 卫锦云出门时,孟哥儿嫌家里头太热,搬着个小椅子坐在门口吃稀饭。 早上这顿他也吃得爽利,白粥里摆着腌嫩姜芽,盐小黄瓜条,还有油亮亮的爊鹅皮,一点不含糊。 他正嚼得香,见了卫锦云便咧嘴笑,打招呼,“姐姐早啊。” 左边文房四宝店的门帘被掀开,走出来一位正在理着衣襟的清秀少年。 他将发丝束得一丝不苟,穿一身月白直裰,领口袖缘绣着墨竹,腰间坠着枚小巧的碧色玉佩。 张仁白本是要去买书,抬眼恰巧见一旁一直闭着铺子开了,有个青衣打扮的姑娘正悄悄推门而出。 晨起的光落在她鬓边,她小心翼翼地佝偻着身子,背着个背篓,像是做了坏事般慢慢从门缝里挪出来。 行为举止倒真是有几分可爱。 张仁白看了一会,见她与李记熟食行的孟哥儿打完招呼后转身,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朝着颌首含笑。 他耳根先泛起一层薄红,顺着脸颊悄悄漫开,慌忙低下头路过。 “仁白哥哥这么热吗?” 孟哥儿吃了几口粥,见张仁白一张脸染上一层绯色,抬手将蒲扇递给他,“拿着给仁白哥哥扇扇风。” 卫锦云倒是没怎么注意此人,瞧着他的打扮像是读书人。等她今日去扫完货,将铺子里收拾好,再去处理这些周围邻里的人际关系。 阊门这儿的草市比她昨日来时还热闹。 一大早,朝食摊子最为喧嚣,屉笼里的蒸糕与烧麦冒着热气,铁锅上的生煎“刺啦”一声,被小贩撒上一把芝麻与葱花,卖豆浆的挑着担子桶吆喝着两文一碗。 卫锦云要了笼肉烧麦,又喝了碗甜豆浆,与大多人一起坐在河边吃。 这里的摊位紧得很,哪里还有空摆几张桌椅,都是食客们或蹲或坐,能寻到个位置就不错了。 刚出锅的肉烧麦面皮薄如蝉翼,其上被捏得收拢的花形,蒸透了的面皮透着晶莹透亮,能隐约瞧见内里肉馅,轻轻一提,饱满得微微晃动。 咬一口,肉汁的香味舌尖散开,裹着脆爽的笋丁,鲜而不腻。 卫锦云动作麻利,很快将一笼全吃光,再将甜甜的热豆浆一饮而尽。 舒坦,就是这个鲜味! 待她采购完,挑些朝食给祖母与妹妹们打包回去。 多走几步便是各式摊子上,卫锦云挽了挽袖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开始杀价。 “不成不成,我瞧你年纪轻轻,砍得也忒狠了点。我这口铁锅煎鱼不沾,炖肉不焦,卖你三百文,我都收少了!” “二百二十文,您卖,我就提着,不卖,我去别家瞧瞧。我方才瞧见那头的铁器铺,好像比您这热闹。” “二百八十文!” “二百四十文再送把锅铲。” “二百五十文!” “我先走了。” “罢罢罢!遇到懂行的了,亏本卖你!锅铲可不能挑把太大的!” 陆岚上值极早,很少在家里用饭,大多会来阊门草市这买些朝食用。 他才从岑婆那里买了几块海棠糕,就听一旁的小贩声嘶力竭地在那里“罢罢罢”...... 好几人围在那里,声音也听着凄厉,他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他还未上前,却听比小贩还洪亮的声响,呐喊道,“成交!” 那人影堆里的青色身影窈窕,怎的能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比他抓贼还响。 好像瞧着还有几分眼熟。 7、砖瓦木床 铁锅在卫锦云买的锅具中算是最贵。这么大一口锅堪比她半个身子,能搭在灶台上,平日里炖肉炒菜,也能适当做些油饼、酥饼。 陶土摊子上的器具便宜,她买了两摞陶盆碗碟,样式烧得也算好,每只还描了几笔花纹,加起来拢共不到三十文。 怪不得大家这么喜欢赶早市呢,昨日在天庆观前买的那几只碗与瓦罐,她说破天了,也得几文一只。 她才将这些装进背篓,又瞧见桥上有人在卖石磨磨盘,木臼石杵,价钱也实在是合适。做糕点少不了要磨米粉,打糯米,去米铺里买加工好的,左不过自己磨来得合适。 不过来买磨盘的,大多都是自己有驴车木车,买了推走就行,若是在店里雇个伙计送货上门,依到天庆观前这路程,还得收十多文。 卫锦云又转了一圈,往卖牲畜的铺子打听了一阵,买头健壮的驴,最便宜也要花好几贯。她不舍地摸了一把驴脑袋,咬牙想着日后带它回家。 平江府卖布料的极多,阊门这地儿又以丝绸贸易为主,卫锦云挑了花纹样式不错的苎麻、亚麻各一匹。 绢与罗的料子捏起来实在是好,轻薄透气,她盘算着日后多挣些钱,给祖母与妹妹们买来穿。 阊门市集再往里走,有专门的木石匠行,这儿的工匠都是行会里登记过的,有手艺和保障。 做木石生意的,都是砖瓦和瓦匠一块,木料与木匠一家,用不着挑选材料后再去寻上能工巧匠。 实则天庆观前的拱桥底与方才卫锦云买碗碟的角落里也有泥瓦匠,他们摆着砌刀、泥板等候活计,可以直接上前问价。 价钱是要比匠行里头的便宜,但她初来乍到,也没有那么幸运能选到个实诚人。 万一偷偷给她做个豆腐渣工程,钱也结了,人却往人堆里一钻没了影儿,届时又漏雨淌水,她往哪里找人说理去。 她也没向昨日那两个婶子打听,凭借她们干了这么多年的活计的经历,定是认识不少人,大多情况下会给她介绍“熟人”。 所谓熟人帮忙,是最拉不下脸面的,还不好多说。 卫锦云有个朋友,家里的贴瓷装修承包给了父亲的兄弟,验收时缝没对齐不说,等过了两年阳台的瓷地板都翘边了,踩上去“咯吱咯吱”,跟耗子叫似的。 不依旧得钱照给,饭照请,逢年过节,还得笑着叫上一句大伯好。 被杀熟这事儿,她可不会犯。 木石匠行里铺子不少,她左转右转,互比价钱,挑了家最里头的。 集市总是这样,越往里头,生意越清。 周记砖瓦铺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砖,青灰色的砖面沾着薄薄一层窑灰。 卫锦云蹲下身,随手抽出一块砖,掌心按在砖面摩挲了一阵,又伸出手指在砖角敲了敲。 “咚”的一声,砖头闷响里带着点清脆,是实打实的好砖。 旁边码着的蝴蝶瓦也入了她眼,瓦面光滑,弧度也正好。经过几十年的磨砺,家里的瓦有很多都碎了,昨日两个婶子洒扫时,有瓦片落下,险些砸倒头。 若是要换瓦,不如将上头的全换了,装修的材料上可不能省钱。 祖母和两个妹妹,哪个都不能因为这区区瓦片受伤。 周掌柜正躺在藤椅里吃西瓜,见有人看砖瓦,连擦了把手上前相迎,“这位娘子的眼光真好。我们家这瓦下雨不兜水,檐角也齐整,盖厢房正合适。” 说完他又仔细上下打量了卫锦云一眼,眼珠子微转,“若是盖房修缮,那这儿青砖三百块,蝴蝶瓦两百片,连带着瓦钉、脊瓦,正好能盖上一间,一共一贯二百文。” 卫锦云直起身,指尖点了点砖堆底层,“那几块砖角磕了,算在总数里抵损耗,瓦片最上头那摞沾了泥,但是我不挑,全要了。” 她垫脚看了一眼里头,见两个泥瓦匠正闲得互相分瓜吃,瓦片又摞沾了泥,想来很久未开张了。 木石匠行里铺子本来就多,他们这家又开在最里头,怎么得也比不上门口那几家生意好。 “一贯钱,我现结。你这铺子开在巷尾,我今日拉走这一整批,街坊瞧见了,知道你卖得实在,往后生意只会好。要是压着货,窑里新货一到,这些可就成了陈货,更不值钱了。我家铺子翻新,也缺泥瓦匠,这不如......” 卫锦云蹙了蹙眉,叹口气,似是一副雇不到人的模样。 周掌柜瞅着日头,又看了看铺子里头那两个闲得赶苍蝇的伙计,咳嗽了一声,“这位娘子瞧瞧我们家这泥瓦匠如何,小张,二牛!” 里头赶苍蝇的汉子闻声过来。 周掌柜拍着一位汉子的肩膀,冲着卫锦云笑道,“娘子瞧见没?这是我侄子小张,打小跟着匠人学手艺,盖房砌墙得有二十年了,你瞧瞧他这身板......” 说着,他往小张肌肉鼓鼓的胳膊上锤了一拳,“也不瞒您,住山塘家的王秀才的书房就是他造的。那墙角砌的,连缝都要眯着眼瞧才能瞧清,下雨绝不漏水,您要是请他啊,保准你这房住六十年,砖缝都不带松的!” 他又向另一个汉子挤了挤眉毛,“我们家二牛铺瓦更是一绝,去年那暴风大雨,整条街就他家修的那几户没漏雨。还有还有,他一顿吃三碗饭,干起活来从早到晚不歇气,今日动工,明日就好,后日就能住人了!” 周掌柜这一溜烟说完,都不带大喘气的,只是捏着胡须期待地注视着卫锦云。 两位汉子被周掌柜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对卫锦云憨厚地笑。 哪里有像掌柜的说得那样夸张。 卫锦云的内心也在笑。 但是,她忍。 日后她真要多来草市走走,学学他们做生意都是怎么磨炼嘴皮子。 这也太能说了。 两人本就是一拍即合,当下取来纸张,写了契书—— 青砖三百,含残次六块,蝴蝶瓦二百,带泥点的二十九片,瓦钉三十,脊瓦十五,共一贯钱,当日交货。 泥瓦匠两名,人工一人八十文,定金一百文,五日完工。 卫锦云与周掌柜按了指印,银货两清。 周掌柜今日开单,笑着数银钱,“娘子年纪轻轻,比我们盖房的匠人还懂行。我这就叫小张和二牛套上驴车,跟着你去卸,保准晌午前卸完,然后动工。” 卫锦云轻轻一咳,“且先等等,我还得给铺子里头打几件家具,方才我在外头买了些东西,瞧着你这驴车还有空地,可否腾地儿装装。” 周掌柜数完钱,继续吃起西瓜。如今这西瓜尝起来,脆甜如蜜,当真是跟浸了一层蜜水似的。 他继续笑道,“那是自然,小张快随着娘子一块去,给她帮忙搬上。” 小张随着卫锦云一起回了草市,见到了她的“些东西”。 铁锅一只,瓦罐三只,泥炉两只,石磨磨盘一个,木臼石杵三个,布匹两卷,大米两袋,面粉...... 小张谨记掌柜的遵嘱,帮卫锦云一阵搬运,又将脸憋的通红,总算把那个最大的石磨磨盘扛上了车。 趁着他搬货的间隙,卫锦云又利落地去了木匠行。她专门方才一路兜兜转转瞧了,这家王记木匠行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不仅做桌椅,还做竹编生意。 铺子的门口摆了几张条凳、一把高背椅,几个竹筐竹篮。 王掌柜正弓着腰推刨子,木屑沙沙飞扬,旁边坐着个手脚麻利的王娘子,正编织着一个精巧的竹篮。 王娘子最先瞧见卫锦云,她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是位娘子,快请进,快请进,是要看些家生还是竹器呀?我家老王手艺好,我编的竹器也扎实耐用。” 推刨子的王木匠闻声也抬起头,放下工具,用肩膀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手。 卫锦云声音清朗,淡淡一笑,“不瞒二位,我盘了间铺面,日后要做些吃食,今日来置办些开张用的桌椅家生,再买三张床。” 王娘子眼睛一亮,心中盘算着这可是位大主顾,她立刻站起身,“做吃食那这桌椅板凳可是门面!老王,快把那张新做的长桌抬出来给娘子瞧瞧。” 她转向卫锦云,“您放心,堂食用的桌椅,我们懂,料子厚实,保准不晃悠。” 王木匠和王娘子合力抬出一张长桌,王木匠拍了拍桌面,“您瞧瞧,桌面厚度合适,腿脚都是硬木,榫头敲死的。放在您铺子里,稳如泰山。” 卫锦云上前仔细检查了桌腿处,又试了试椅子的牢固程度,满意点头,“您家手艺确实好。我还要三张结实耐用的床,榉木或好杉木的都成。不过,更要紧的是长桌和椅子,再要大小蒸屉竹笼各三套。” 她看向王娘子,“蒸笼要编得密实不漏气,蒸包子点心用的。” 王娘子点头保证,“蒸笼包在我身上,咱们平江府的竹子闻起来清香,我篾片刮得溜光,绝不沾底漏气。这么一算,那娘子要做的东西可不少。” 卫锦云适时接过话头,“眼下正是处处要用钱,这笔开销着实不小。我瞧着娘子都是实在人,价钱上,还请多关照些。往后我的铺子里若还有添置,或是坏了要修补,自然都认准您家。” 王娘子脸上笑容不变,“娘子是爽快人。咱小本生意,价钱最是公道。您看啊,这榉木床用料足,工也细,一张少说也得这个数......” 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价格,接连将桌椅板凳和蒸屉竹笼一块说了。 卫锦云又与他们夫妻脸急头白脸争了一阵,耗费了不少口舌,最终砍到了心理价位。 床是现成的,木头好些,却也不做什么装饰,睡得踏实就成。王氏夫妇喊了自家儿子,也套了车,共同将床抬上去,一会与卫锦云一块回去。 三张床花了她六百文。 至于桌椅板凳,蒸屉竹笼,又签了契约—— 杉木长桌六只,长凳十二只,毛竹藤椅六只,蒸屉竹笼大小三套,工料共一贯八百文,先付定金三百文,半月后交货,按样验收,不合退定金。 王娘子手里拿着那张契约,盯了一阵,心里念叨着这娘子瞧着身量纤细又年轻,心里门槛精着,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卫锦云的契约一式两份,与方才那张泥瓦契约一块拿在手里,“不过,我还有一件活计想托付给王叔。若是能做,连同方才定的那些家什,咱们就一并定契了。” 王娘子和王木匠一听还有生意,而且听起来不寻常,都来了精神,“娘子还有何吩咐?只要是用木头竹子做的,我们家都能试试。” 王木匠手里攥着卫锦云给他的图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与草市里的一些推车很像,但倒是有些不同。 四个车轮组成了坚固底座,尺寸并不大。底座之上,是一个分为两层的木柜。下层是用木头半封闭,上层则是一个平整宽敞的操作台面,三面围有矮栏。 操作台面的有一块可以向上掀开的木板,下方露出一个预留的方形空洞,其大小和位置正好对应下层放置的泥炉上方。 一旁的木板也是相同,并不对着泥炉,底下不镂空,掀开后就是一个可以摆放食材,调料和收银钱匣的柜台。 图纸上方还简略地画着一个可拆卸的轻便顶棚框架,一旁写着可用油布或竹席。 “没见过这样的。” 王木匠抬头扫了一眼卫锦云,“我倒是可以试试,届时我先打个样,您再看看,不收您定金。” 他做惯了桌椅板凳,也有做过几次马车轿辇,这样巧思的小推车,他倒是很想试试。 这一趟草市下来,卫锦云可是唾沫都要说干了。本以为只需花上一个时辰顶天,待她出了木石匠行,抬眼一望,已邻近正午。 生煎与烧麦摊子的小贩已在洗碗收摊,过了朝食时辰。 卫锦云并不是太饿,去茶摊上喝了碗紫苏水,买了一袋油汆臭豆腐干,用竹签插着吃,又给妹妹们秤了两斤糖杏,给祖母带了罐核桃。 油汆臭豆腐干最好是要泡些辣椒汁才好,可惜眼下还没有辣椒。小贩们用芥菜剁碎,泡了蒜水,尝起来也是别有风味。 卫锦云咬了一口,表面有层薄薄的脆皮,内里蓬松暄软,外脆内酥,香臭香臭。 还有些辣。 陆岚喜欢吃蜜金橘,阊门码头这儿有家蜜煎铺子味道不错,他常来。 不过六月里正是吃杏的季节,铺子里头的沈娘子给他好一番介绍,他当即秤了五斤糖杏。 他拎着包好的糖杏,一转身,又瞥见那窈窕倩影。 她左右拿了个油纸包,右手则是挑着两根竹签,与他一样秤了蜜煎。 她抬脚豪横一跨,就翻上了一辆驴车。 他眯起眼望向远处那辆走动的驴车,见她倚在石磨旁,用竹签戳起一块臭豆腐干,辣得直哈气。 8、砌砖添瓦 今日并未下雨,热情的小张见驴车上还剩个空隙,让便让卫锦云坐上搭车,比走路快可可省些力气。 卫锦云自然应允,逛了一上午草市将她的脚都快累折了,她快步横跨坐上,随着她的砖瓦石磨一块回了铺子。 这一路上晃晃悠悠,满载而归,虽是花了她好些钱,但她觉得连空气里的泥草味都混上了一丝甜。 小院经过昨日她们一家和两位身子的一番大清扫,早已焕然一新。如今太阳那么一出,更是多了几分亮堂,可算是有点人气儿了。 她雇佣的两辆驴车拉得满满当当,引得天庆观前的好些铺子掌柜探出脑袋来瞧。 是位瞧着面生的娘子,看样子是往那间上午蹲着两个小娃娃的老铺子门口去。 张仁白正巧抱着一摞宣纸从店里出来。 他们家在这儿买卖文房四宝已经有二十余年,他年方弱冠,生得斯文白净,今早才见了卫锦云,却是话未出口脸先红三分。 眼下见她领着两个粗壮汉子回来,他显得有些局促,抱着宣纸的手指紧了几分。 “卫,卫小娘子回来了。” 张仁白的声音不大,带着些书生特有的腼腆,目光飞快地在卫锦云脸上瞥过,又迅速垂下,盯着怀里的宣纸。 他上午已经瞧见那铺子有人出来,李记熟食行的赵婶已经抓着一罐子黄豆,踏进里头与她们闲聊去了。 孟哥儿与他说一早瞧见的那位姑娘姓“卫”,与她一块是她的祖母和两个妹妹。孟哥儿嚼着黄豆,将自己阿娘与旁人闲聊的话,在张仁白面前又复述了一遍。 怎的一向与客人介绍纸笔口齿清晰的他,话忽然有些说不明白了。 卫锦云停下脚步,微笑还礼,“是啊,刚去王记定了些开张用的家什,这两位师傅是来帮我修补院墙和屋顶的。” 她指了指身后的小张和二牛。 张仁白这才抬眼看了看两位泥瓦匠,朝他们点点头,又看向卫锦云,“卫小娘子辛苦,若有什么笔墨纸砚上的需要,尽管来店里便是。” “自然自然。” 卫锦云抬眼看了看头顶的铺面上写着“张记文房四宝店”,自然回道,“日后妹妹们上学,还得去张公子铺子里挑几样呢。” 张仁白“嗯”了一声,步伐轻快地走回自家店里去了。 她竟然知道他姓张! 卫氏姐妹俩早已经站在门口望着街口的方向,眼巴巴地盼着卫锦云回来。这一上午,周围已经有好几家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前来找祖母闲聊了,她们听得晕头转向,无聊得很。 驴车上的石磨遮住了卫锦云的身影,二人好不容易见到姐姐从驴车上跳下来,又被一旁那个卖纸的生人抢去了先机。 怎么大家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了,人与人之间,真的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那人又不认识姐姐,话也没说明白。 卫芙菱捧着碗,快步从几节石阶上跑下来,奔到卫锦云的面前,“姐姐累不累,快喝些水。” 蒲扇捏在卫芙蕖的手里,“唰唰”得帮她扇风。 “不累不累。” 卫锦云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把秤好的糖杏往姐妹俩手中一塞,“姐姐尝过了,超甜!” 卫芙菱嘴里念叨着“姐姐真好”,拉着卫芙蕖跑进院里你一颗,我一颗地分糖杏去了。 待将砖瓦全都卸到小院里,小张和二牛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 他们手脚麻利地检查了院墙几处已经被雨水泡烂了的砖块,数了数重新砌灶台的砖块数量,又爬上屋顶查看瓦片。 灶台是要先砌好,毕竟日后做饭煎饼都靠这儿。待真正能用,在雨季里等黏土灰浆干燥,还得至少等上个七八日。 小张望着堆在小院里的这一大摞砖块,好奇问道,“卫小娘子这铺子只是修缮,虽上面那层砖块有些烂了,但底下还有些好的,买那么多岂不是浪费了。” 房顶上碎了好多瓦片,确实需要重新替换。这砖块却同,又不是打地基重新造房,也用不着那么多。 “要是还有些剩余,能否拜托小张哥在院里帮着垒个泥灶。” 卫锦云替他们煮好炒麦茶,放在一旁晾凉,“妹妹们还想要个隔间呢。” 有些酥饼,是要在泥灶中烘烤,才能做的酥脆又掉渣。在有烤箱的现代,祖母糕饼点的后院里依旧是有一只泥灶摆着。 她总说电烤出来,没有烘的香。 只不过祖母很少用那只泥灶,每次一起用,她与祖父便眼巴巴地等着吃。 “好说好说。” 小张牛饮了一碗炒麦茶,继续干活。 二楼那里本就有两间房,姐妹俩单独两个睡惯了,卫锦云拜托他们在大的那间又用砖块垒了一层,隔出个小间。 如此一来,卫锦云单独一间,王秋兰与姐妹俩各自一间。待她这两日量过尺寸,再去草市淘几件小柜子来摆在里头。今日她见过,那些七八成新的柜子还带雕花,几件一买便宜得很。 送床的王掌柜的儿子一人单独走一趟,就能抗一张床上去,小张想去帮忙,都被他阻止了。 此人膀子比小张还要粗上一圈,不愧是长期做力气活计的,待送完床喝了碗水,他便套上驴车赶往下一家,是一刻都不停歇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张床各自有了自己的位置。王秋兰将被褥铺到床上,有了新床的卫芙菱在上头使劲蹦了好几圈,将整个二层蹦的“咚咚”作响。 “终于不用睡木条凳子了,比菱姐儿从前的床还要好!” “你再蹦新床也被你蹦塌了,今晚还睡木条凳子。” “蕖姐儿讨厌。” 王秋兰来这还不足两日,就见自家孙女又是买床,又是砌房,不过睁眼的功夫,就将一间废弃的铺子焕然一新。 见着两个小孙女闹腾,待卫锦云暂时得空走进堂屋,王秋兰将她拉到一边,忍不住开口,“锦云啊,这,又是床,又是请人修修补补的......我们祖孙四人回平江府,是寻个落脚安生的地方,哪里用得着这么好些东西?” 在王秋兰朴素的想法里,安家落户,有片瓦遮身,一床一灶就足够了。卫锦云修缮墙面瓦片她理解,但听方才那搬床的小哥说,她还从他家铺子订了好些桌椅板凳。 家里哪需要这么多凳子坐人。 她甚至想着以后若是实在艰难,这铺面地段瞧着还行,将来还是能寻个买家盘出去,总能换些银钱留给这三个孙女。 总要留给她们的。 卫锦云知晓王秋兰的担忧。 她习惯了高淳镇的安稳度日,而原身本就常年卧床,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王秋兰看来恐怕是冒进,甚至对她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了。 “祖母,您放心。我们不只是落脚,是要在这里扎下根,好好过日子的。我盘算着,等拾掇好了,日后开个铺子正合适,添置桌椅也是为了开铺子用的。日后我们要在平江府真正站稳脚跟,让您老人家也能安享晚年。” 王秋兰听着“开铺子”三个字,眼睛里闪过惊讶于茫然,“开铺子做什么生意?” 这在她看来,风险有些太大了。 “做糕饼。” 卫锦云为了打消她的疑惑,再次道,“祖母忘了,娘在家时教我,我都记着呢......我都打听过了,在这儿开铺子满一年,我们就能自立户籍,我与妹妹们,不用再迁回卫家。” 原主的母亲娘家亲戚其中就有做糕饼的,不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她总是在家做些点心给姐妹三人吃。 原主身体不好,揉面都是力气活,她其实很少教原主做点心。但卫锦云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借口能掩饰她的手艺。 王秋兰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卫锦云的手背,“锦云是个有主意的孩子。祖母老了,不懂这些。只是这银钱要是不够了,祖母那里有几贯钱,还有些首饰。” “祖母的钱还是留着给蕖姐儿、菱姐儿买糖吧。我买了两匹布,祖母得了空,可以给她们俩做几身衣裳。马上七月里热得慌,穿那料子舒坦。” “好,她们的个头是一年比一边蹿得高啊。” 卫锦云将王秋兰扶到院里去坐下,又唤两姐妹从二楼下来,以免一个不留神让砖瓦砸了头。 木桶里打的水不够,她想着去外头打,被卫芙蕖拉住,“这儿水清,我们不能喝井水吗?” “井水不干净,一会我去寻个力夫来清理,等过两日就能喝了。” 一旁的小张听了一嘴,又开始自告奋勇,“要得着那力夫做什么,不就是挑些泥沙,晚些我给卫小娘子挑。” 他今日干活松快,他觉着卫小娘子冲他一笑,浑身就有力气。 卫锦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今日叫他们帮忙搬货,让她和她的石磨坐了趟免费驴车,已是叫人费心。一日人工费八十文,这怎的还抢活干? “我们家这口老井,已经有几十年没清过了,井水浑浊,还隐隐有些异味。” 小张探头看了看那深幽幽的井口,“卫小娘子放心,清淤淘井虽费些功夫,但我干得来。只是这井封了多年,下面怕是不干净,淘洗起来耗些时间.....,你说是不是,二牛?” 他又抬头,朝着头顶正在铺瓦的二牛一咧嘴又挑了挑眉。 二牛翻了个白眼,“是。” “那便谢谢小张哥了。” “诶,无妨无妨。” 这小张和二牛说干就干,隔开完二楼的房间,砌完灶台,就开始清井的活计,跟永动机似的。 浑浊发黑的井水被一桶桶提上来,倒在院墙根下特意挖出的泥沟里,空气中弥漫开淤泥腥气。 两人轮流下井,在狭窄的井底用铁锹和砌板艰难地清理着积攒了几十年的淤泥和碎石。 卫锦云瞧着这幅光景,觉得光是包饭还不够。趁着他们休息喝水的间隙,出去溜达了一阵,怀里抱回来一个表皮翠绿滚圆的大西瓜。 到了下午,日头正烈。 卫锦云将西瓜放在院中的椅子上切开,招呼着二人,“小张哥,二牛哥快来歇歇,来吃块西瓜解解暑。” 二人满是汗水和泥点子,随意洗了把手,围拢过来。 她专门去挑才用井水浸过的。 冰凉的西瓜入口,清甜多汁,很快便被消灭大半,小张与二牛吃了个酣畅淋漓。 卫锦云自然也给两姐妹一人递上一大块。卫芙蕖捧着瓜,小口小口地啃着。卫芙菱的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吃得小脸都埋进了瓜里。 “真的很甜吗?” 一旁的围墙上钻出一个脑袋,就扒着两家相连的矮墙头,眼巴巴地瞅着院里吃得正欢的众人。 卫锦云瞧见了,有些忍俊不禁地招手,“孟哥儿给你也切一块,你爬这么高,小心些。” 孟哥儿一听,麻溜地从矮墙上翻了下来,也不怕脏,几步就跑到卫锦云跟前。 块头挺大,却也一点都不影响他的动作。 他咬着西瓜,心思寻思这姐姐瞧着很好相处,还有两个妹妹...... 孟哥儿偏着头看向姐妹俩,虽然今日不理他,但他还是想和她们做朋友,一会给她们带爊鸡肉吃。 “你都将西瓜子吃身上了。” 卫芙菱瘪嘴看了他一眼。 孟哥儿连忙着急地将衣襟处的西瓜子掸去,连但吃西瓜的模样都多了几分优雅。 王秋兰吃了块瓜,仔细梳了梳头,收拾了一番,准备出门,“我想着今日天气还好,既已经来了平江府,想去看看你姨祖母。我与你姨祖母,已经四十多年没见了。” 她顿了顿,脸上带着一丝期待,“我出门去买些东西,明日我带你们一块去。” 王秋兰与她姐姐每隔着几个月,便会有书信来往。二人总念叨闲时来瞧瞧,闲时我肯定坐船去看你,却怎么也不得空。 姐姐腿脚不好,她自己还要照顾着三个孙女,锦云那时的身体是不能坐好几日的船的。 就这么拖着,一拖四十多年过去,竟还有再见的时候。王秋兰出门时抹了把泪,循着记忆去找找二人少时爱吃,爱玩的铺子,买些给她带去。 “好,祖母您慢点走,路上小心。” 卫锦云在院子里打了个盹的功夫,下午也就过去了。 日头渐渐西斜,她一睁眼,井已经清好。 妹妹们被隔壁的孟哥儿叫出去玩还没回来,院子里只剩下小张和二牛砌墙的声响。 灶台已经砌好,连同她的那口大铁锅,都一同放了上去,大小适宜,严丝合缝。 她眯着眼跑上跑下转了一圈,很是满意。 这种一点一点建设小家园的感觉,真是太开心了。 王秋兰已经回来,正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但她眉心微皱,脸色比出门时明显黯淡了许多,似是有些沮丧。 “祖母?” 卫锦云搬了个凳子坐会她身旁。 王秋兰听见孙女唤她,脸上立刻漾起笑容,一点儿落寞都没瞧见,“锦云醒了,祖母在你今日新买的甑中焖了饭,晚上吃蒸白鱼,面筋嵌肉,咸菜炒毛豆,好不好?” 祖母竟然连她方才起身转了一圈都没察觉,看来确实是有些心事。 “祖母怎么不开心了。” 卫锦云顺道拿起摆在面前椅子上的糖杏,递到她跟前,“快吃颗杏子甜一甜,把祖母的不开心都甜走。” “这都是你们小孩子吃的。” 王秋兰被她这话逗乐了,但还是吃了卫锦云递过来的糖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以前我和你姨祖母小时候总去的一家点心铺子关门了,成了卖草鞋的。” “我记得他们说山塘街那家‘徐记’的点心铺子有名,祖母去那家试试,也许能买到称心如意的。” “也买了,味道虽说差不多,也许是我太久没吃,给忘了......我记得那时,那家点心铺子的掌柜女儿也与我们玩,唤作长歌。名字多好听,我如今还记着呢。” 那长歌也不知晓去哪里了,是不是还爱唱歌。 “其实点心是一样的。” 卫锦云语气里添了几分笑意,似是哄道,“就是祖母想自己的姐姐,想慌了。明日我们一块去,等祖母见了姐姐,到那时候再哭鼻子吧。” “你这样说,祖母还怎么哭。” 王秋兰被自家孙女说了几句,眼下是一点伤心难过的劲头都没了,嘴里那块糖杏像是甜进了心里。她起身去杀方才拎回来,还在木桶里扑腾的鱼,给孙女做她们平日里爱吃的菜。 “卫小娘子,你过来瞧瞧这个!” 小张正在修补围墙上坍塌的几处,他忽然喊叫的声音带着一丝诧异和不确定。 卫锦云闻声走了过去。 小张指着墙角紧贴隔壁铺子墙壁根部的几块青砖,“卫小娘子,你看这几块砖,还有这墙基的走向......” 他用瓦刀比划着,“照理说,这院墙应该从这里笔直地砌过去。可你瞧,这几块砖明显是后来补砌的,歪歪扭扭,而且......” 他站起身,退后几步,眯着眼打量两家相连的墙面,“而且,仔细看这墙缝,我怎么觉着,我们这边的墙根,好像被隔壁的墙吃进来了一点?隔壁这墙,似乎有一些是砌在咱们这边地界上的。” 这面墙是与左边那家文房四宝店共用,是卫锦云今日见到的那位张公子家的铺子。 二牛闻言也凑了过来,盯了一阵道,“是啊,这块石头基脚,分明该在我们这边的,现在被隔壁的墙压住了一大半。这,这怕不是他们当年砌墙的时候,隔壁偷偷往我们这边挪了尺把宽的地?” 小张面色严肃地看向卫锦云,“卫小娘子,这事儿可大可小。这墙角,怕是有问题。你这院子,恐怕被隔壁占了些地界。” 9、这是仙乐 小张和二牛拿来步弓蹲在墙根,卫锦云则是将地契拿来,“这院子至少四十年没动过了,想来祖母也不知晓老墙原本的位置在哪,你们量时仔细些,我与你们一块核对。” 小张虽忙了一整日,但砌墙时也偏头瞧过卫锦云一眼。虽说这卫小娘子杀价极猛,在草市购了不少家什,但自阊门回来后,自己也一刻没停歇过。 走上走下又是替他们盯缝,又是递瓦的,好不容易打了个盹,醒来还出了这档子事。 小张见她一边打哈欠一边瞧地契,把步弓往石头上抵得更牢了些,“卫小娘子放心,连接着到底的石墩子,四十年风雨都没挪过窝,准是准的。” 他拽着竹尺往东走,二牛在后头盯着刻度,“一步、两步......到隔壁墙根,才二十四步半。” 卫锦云捏着地契,眉头蹙了几分,纸上“南北阔廿五步”的字迹写得一清二楚。 她按照小张的步数再走了一遍,确实发现不对,“果然是差了。这铺子四十多年没人打理,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改的......好在有地契在,不是凭空讹人。二位先记着这尺寸,等我寻个由头跟隔壁提一提,犯不上红着脸吵。” 小张直起身,“有地契在,任谁也说不出二话。我们先按老尺寸把墙基划出来,等卫小娘子说妥了再动手,保准错不了。” 卫锦云抬头看了一眼暮色,“辛苦小张哥与二牛哥了,今日就到这吧。祖母炒了几个菜,待用了饭,明日再忙。” 二人收拾好自己的吃饭家伙,又帮忙着去外头打了两桶清水,一块坐下来用饭。 卫锦云将地契仔细折叠好,重新塞回王秋兰的包袱里。今日李记熟食行的赵婶在与祖母闲聊时,也是提到了隔壁的张记文房四宝店。张记在这儿开了二十多年的铺子,卫锦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这家张记主人家的性子。 要是说得好,那皆大欢喜,但都把墙砌到她的地界上了,想必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届时闹起来有纠纷还得用银钱寻个讼棍,再不济闹到官府那里与,判是能判,但这样一来,估计日后和这张记每每见面大家都要苦大仇深了。 她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吵架的。 得想个合理又正当的理由打听一阵,再好好想办法。 黄昏渐近,将井边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临近七月,槐花谢了大半,但还是垂在树枝上一簇簇积压下来。 满院少了霉潮味,可算能有功夫欣赏这棵几十年老槐树的清香。 姐妹俩这时也手拉着手回来,就是怀里多了不少蜜煎果子,还有两只栩栩如生竹编的蟋蟀蜻蜓。 孟哥儿梳个鹁角儿,长得圆溜溜的,逢人就爱笑。虽家里开着熟食铺子,但赵香萍把他收拾得很干净,平日里邻里邻居见了都喜欢他。 眼下他又将姐妹俩带去绕着天庆观前走了一趟。卫氏姐妹俩长得活泼俏皮,跟观音座下的两个小娃娃似的,自然遭他们稀罕,塞了不少好东西。 这就造成了二人回来就是肚饱的,扒两口饭就没了肚皮,就连平时爱吃的蒸白鱼,王秋兰将鱼背上的肉给她们挑下来,兜兜转转又回到她的碗中。 “菱姐儿已经学会吐刺了。” 姐妹俩自己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就蹲在院子里玩竹编蟋蟀和蜻蜓。 二牛真不愧如周掌柜所说,一顿能吃三碗饭。 腌得恰到好处的咸菜炒青嫩的毛豆,配上外皮软乎内里肉馅紧实的面筋塞肉,再舀上一点汤汁浇在米饭里一块吃。 二牛“呼哧呼哧”吃了四碗。 “我都没吃饱,我跟你说。” 小张套上驴车,一边拿手指颤抖地指着二牛,一边转过身笑着跟卫锦云告别。 “你光顾着在那嘿嘿嘿笑,哪顾得上吃饭。” 二牛白了个眼,摸了摸一旁的驴脑袋。 这两兄弟干活实诚,只是这半日,就换了屋顶上大半的瓦片,还帮卫锦云将大门的锁给顺道修了。眼下推门顺畅,省得她晨起时蹑手蹑脚,忍受刺耳的叫。 屋里的隔间砌得差不多,小轩窗正大敞着通风。待过两日,卫锦云还要量量边距,换完这些破窗户。 今夜过得可比昨日舒服多了。 有了新床,玩累的卫芙菱前一嘴还在念叨着明日穿哪件衣裳去拜访姨祖母,后一嘴就抱着冬瓜睡着了。 六月的梅雨季,天又闷又热,王秋兰总是在两个孙女睡觉时拿蒲扇给她们扇风,待哄睡着后她才会去安睡。 眼下得了空,被卫锦云劝去睡了。 两个大冬瓜花了卫锦云七文钱,洗干净抱着睡既能清心安神,调节气血,还降温。 祖父在她小时候,一到夏日就买一个给她抱着,比吹风扇还舒服。 每间屋子她还特意用放了几块旧砖头,在上头点了蚊烟。这样一来,驱驱雨季的蛇虫鼠蚁,她们都能好睡些。 到了子初时分,卫锦云起身喝水,却见卫芙蕖蹲在院里,小小的身影正坐在水桶边,给她吓得一激灵。 那枝被她从高淳镇采来的莲花,被她放在一旁。她小心地用双手从水桶里捧出一点又一点水,浇灌在莲花上。 莲花经过好几日的水路,又在平江府呆了快两日,已经蔫蔫巴巴,不复从前娇艳。 “蕖姐儿还不睡?明日还要去姨祖母家呢。” 卫锦云捧着碗喝了几口水,站到她身旁。 “摘来的莲花谢了。” 卫芙蕖将莲花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低头念叨,“蕖姐儿还是挺喜欢高淳镇的。” 她这位妹妹的心思有些敏感,想来睡前见到角落里蔫了的莲花,又有些想家。 “蕖姐儿去睡吧。” 卫锦云伸手揉她脑袋,“说不定明天莲花又开了。” “怎么会?” 卫芙蕖惊讶抬头。 黑夜里,姐姐的眼睛亮亮的。 她不舍地将莲花递给卫锦云,但还是听话地回床上去了。 卫锦云捏着这枝莲花,在原地想了一会,去厨房取了些红豆泡上。 她忽然有了个主意,不仅能哄妹妹...... 今日卫锦云还是起了个大早,太阳一出,雨季似是要慢慢过去。 几只麻雀落在小院里,叽叽喳喳地低头将昨日晚食时落下的饭里吃干净,见她出来,又扑腾地飞到一旁的围墙上。 才砌好的灶台还不能用,卫锦云洗漱后索性点了泥炉,将铁锅挪到上面用。 另一只泥炉里已经生了火,其上的砂锅正冒着热气。卫锦云将锅盖一掀,满院红豆香。 她提前一个时辰将豆沙煮了,又去睡了个回笼觉,眼下砂锅里的红豆沙黏黏糊糊的,她用调羹一按,软糯化沙。她顺着一个方向搅了一会儿,盛到碗里,其外浸了一层清水放凉。 泥炉底下火还未灭,她顺道将粥给煮上了。 昨日卫锦云在草市里采买了两袋面粉,她舀了约四斤到木盆里。 面粉混了油与水,揉成既韧且软的水油皮,再拌了化开的猪油,不添半滴水,捏成油润润的油酥。 自然要加些红花粉染色的。 水油皮揪成小剂子裹上油酥,擀成长条后醒了两刻。待捏了剂子塞满凉好的豆沙,卫锦云就用刀子在其上划出六瓣。 油锅要注意火候,得是温油慢炸。 锅里嗡嗡地冒起小油泡,见了油的花瓣在油里渐渐舒展,如池中初绽娇艳欲滴的荷花。 卫锦云取了一大块油纸,将新鲜出炉的荷花酥放到上头沥干。 待所有荷花酥炸完,另一头泥炉里的粥也差不多好了。 “起得这么早啊蕖姐儿。” 卫锦云将粥盛出,一碗碗放在外头晾凉,见卫芙蕖打着哈欠走到院子里。 “院里好香,我长了鼻子。” 卫芙蕖熟练地用茯苓水漱口,叼着牙刷子,“也就菱姐儿天天要睡到日上三竿。” “谁说的!” 卫芙菱倚在二楼,瞥见卫芙蕖一大早上便在唠她,一阵“噔噔噔”,便跑下来楼,比耗子还快地蹿到二人面前。 她还未开口与卫芙蕖拌上嘴,便见到摆好的荷花酥,“姐姐做的什么,好香啊,好漂亮啊。” “姐姐,做给我吃的。” 卫芙蕖站在荷花酥的面前,定定地望着它们。 它们层层叠叠,就像夏日里她与祖母妹妹在高淳镇的小河里一起放的莲花灯一样漂亮。 莲花果然又开了,姐姐果然没有骗她。 “我想再听蕖姐儿叫一遍。” 卫锦云乐得直咧嘴,半弯着身子,凑到卫芙蕖身边去。 她终于开口叫她姐姐了。 这大概就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吧! “姐姐......” 卫芙蕖小声嘀咕了一句。 “乖。”卫锦云几乎朗声大笑。 “啾啾。” 卫芙菱扯着嘴,模仿着卫芙蕖的语气,“叫就叫嘛,比围墙上叫的小麻雀还难听,应该叫......姐姐姐姐姐姐!” “闭嘴,比小麻雀还要吵。” 有了这么漂亮的点心,晾凉的粥就显得暗淡无色。姐妹俩一人吃了一块,又吃了半碗粥配酱炒鸡蛋,就被卫锦云吩咐送荷花酥去了。 “孟哥儿,吃荷花酥吗?甜甜的。” 卫芙菱将油纸包捧到孟哥儿面前,“姐姐说这边周围的街坊邻居,每家铺子各一包。” 孟哥儿将碗一放,说了十多声谢谢,嘴里喊着“阿娘”,抱着油纸包跑进店里找赵香萍。 “给你荷花酥。” 卫芙蕖将油纸包递到张仁白面前,“我姐姐做的。” 张仁白手颤抖地掀开油纸,见里头的糕点精致诱人,比画卷上的花还好看。 他小心地用手托起一块,低头再次反复确认,“你你你,你姐姐给我的?” “嗯。” 卫芙蕖肯定地点了点头。 10、出门探亲 待妹妹们绕了一圈回来,卫芙菱嚷着要卫锦云给她们梳头。 毕竟是从未见过的姨祖母,两人一早起来就挑出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 卫芙菱穿了件鹅黄的襦裙,绣了几只衔花枝的小雀,卫芙蕖则是挑了件浅碧色的,衣领处为一幅蝴蝶追花。 姐妹俩着急忙慌地替姐姐送完了荷花酥,发髻都跑乱了。 乌黑的头发软乎乎的,卫锦云给两人各自绑了双丫髻,梳得极规整,髻上各缠了与衣裳相配的丝绦,簪了两朵小花。 卫芙菱踮着脚转了个圈,卫芙蕖替她理了理袖口。两人并排站着,模样虽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却一静一动,相处一会就能看出她们的区别。 昨日用晚食时,卫锦云已经提前跟小张与二牛说了今日不上门。她把祖母的房地契小心存放,将剩余的钱上了道锁,又给大门仔细锁好,才与她们一块出了门。 姨祖母嫁到了平江府管辖的吴江县,走水路得至少得两个时辰。祖孙四人雇了艘小船,付上十二文钱便出发。 这次坐船的心性与前两日倒是大不相同。姐妹俩在船上盯着两岸的店铺与小摊,说说笑笑,这两个时辰对她们来说一晃而过。 待到了吴江县,四人打听了一阵,走过弯弯绕绕的桥,到了一条小巷,才找到姨祖母家。 王秋兰在高淳镇有回平江府的念头时,就已经给姐姐写过信,说到了后会去拜访她。 早就得了妹妹要来瞧她的消息,孙王氏便日日拄着拐杖在巷口盼着,今日总算是被给她盼到了。 王秋兰的姐姐唤作王春兰,姐妹两人差三岁,一春一秋出生。他丈夫前两年去了,自己也腿脚不好,很少出门。 她生了一儿一女,眼下和儿子与儿媳李氏一起住。 四十多年未见,姐姐出嫁时云鬓高耸,当下已经华发满髻。二人相顾无言,一时也说不出几句体己话,只是哭。 孙家收拾得很干净,前院里种了不少菜,后头的烟囱已炊烟袅袅。 “都好,都好。” 孙王氏拍着牵妹妹的手背,手巾拿在手里,不过一会就湿了半块。 她又抹着泪瞧了姐妹三人,“哎哟,这是......” 孙王氏一把将两姐妹搂进怀里,手轻轻摸着她们的头,眼泪又下来了,“一直见你的信里说这对双生子。今日总是瞧这模样,跟剥了壳的菱角,两人长得多像啊,真好,真好。” “穿黄裙的是芙菱,碧色的是芙蕖。” 王秋兰抹了眼泪和她介绍。 “姨祖母和祖母长得也像。” 卫芙蕖在孙王氏的臂弯里抬头说道。 “给姨祖母擦擦眼泪。” 卫芙菱拿了自己的手巾,轻轻地在孙王氏眼下抹了抹。 “都是乖囡囡。” 孙王氏点了点头,又转向卫锦云,拉过她的手细细看。 卫锦云穿着件半新的碧色褙子,袖口磨得有些薄,头发也只简单挽了个双螺,却衬得皮肤白生生,眉眼清清亮亮的。 “这是云丫头吧?” 孙王氏叹道,“好,也是个好姑娘,瞧着就心细......都坐下来。你们这一路上定是饿了,婉蓉炖了藕汤和笋烧肉,姨祖母给你们去盛。 堂屋不大,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却擦得干干净净。 “这拐杖也就出门时使使,炒菜哪里还用得上脚。” 由不得四人和李氏阻止,孙王氏心里头高兴,在灶台旁多炒了几个菜。 李氏只好在一旁帮衬,两刻下来,桌上添了茭白肉丝、炒河虾、清蒸鲥鱼再配上笋烧肉与藕块排骨汤。 “王达与成儿活计忙,都在外头吃,你们多吃些。尤其是云丫头,病才好,这么瘦多补补。” 孙王氏又是盛汤,又是夹肉,将祖孙四人的面前的饭碗堆成了几座小山。 “娘,您让我来,您歇着。” 李氏给她盛好汤,见孙王氏累得气喘,忙站起来给她拍背。 “娘不累,娘今日心里头高兴。” 几人在饭桌上说笑,为了哄孙王氏开心,一顿饭下来,卫锦云姐妹三人愣是将自己吃得极撑,那饭菜都要堆到喉咙口了。 孙王氏本想让祖孙四人留下来住一晚,卫锦云心中明白装修这事不能多耽搁,好说歹说,也是用了晚食再走。 用完饭,李氏泡了一壶茉莉花,开了个甜瓜,与几人好好闲聊。 “母亲留给你的那家铺子,我记着很旧了。” 孙王氏喝了一口茶,“卫家那几个真不是东西,好在卫强待你好,真是苦了你们几个了。” 王秋兰的丈夫卫强是他来平江府做买卖时,与她相识。他在卫家排老二,上有大哥顶着,父母又疼爱弟弟,他成了个空气人,似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就养了个老实性子。 当年卫家能同意这门亲事,也是看在卫强老实。卫氏的几个兄弟都不是好相与的,又因是远嫁,父母才将家中铺子给王秋兰傍身。 “锦云本事大,那铺子眼下正好好修缮,姐姐不必多忧。” 王秋兰打开带来的匣子,语气含笑,“姐姐和婉蓉尝尝她的手艺,一点不比我们从前吃的点心差。” 内里摆着王秋兰去点心铺子订的糕点,还有一包卫锦云一早做的荷花酥。 既是王秋兰夸赞了,二人自然是先去尝荷花酥。 荷花酥还带着一点余温,咬一口酥皮掉渣,浸润着油香。内里的红豆沙微甜,并不腻人,含着嘴里一抿便化了,咽下去好一会儿,还唇齿留香。 “这点心做得很漂亮,味道也好。” 李氏喝了一口茶润口,惊艳道,“云丫头竟还有这本事,若是你早些来平江府该多好,我便不用让喜娘去订喜糕,直接请云丫头做了......可惜我已经付好银钱,签了契了。” “成儿要娶亲了吗?” 王秋兰在一旁接道。 “是啊。” 说到这里,李氏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就定了巷口周裁缝家的姑娘,二人从小一块长大,算个青梅竹马呢。这不,成儿高兴得连同选喜糕,都与喜娘走了好几个铺子,这才敲定......日子就定在明年开春三月,姑母到时候带着云丫头姐妹们一块来吃酒。” 卫芙菱躺在一旁的藤椅里午睡,见了姨祖母兴奋,她也睡不着,抬头道,“那还有大半年呢,菱姐儿已经很久不吃喜宴了,好想吃啊。” 上一回吃席面,还是卫芙菱五岁时。喜宴上菜多得她数不过来,她真想每一个都尝一口,可惜完全吃不下。 如今她七岁了,应能吃下了吧。 “是啊。” 李氏继续道,“先不说这黄道吉日要好好选,得等这嫁衣绣好,祭过祖先。还有我方才与你们说的喜糕,这家是吴江县生意最好的铺子,我们还排着队呢。” “眼下成亲这般讲究。” 王秋兰在一旁笑道,“从前我们成亲,喜糕都是在普通点心铺子里订,或是家里人做的。” “那不一样,秋兰。” 孙王氏哄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卫芙蕖,“如今大家日子越过越好,这成亲谁不想样样都好。那喜糕味道我都尝过,差不多,价钱却贵。可那铺子名气大,就像山塘街的徐记,日日有人排队。云丫头这点心味道好,说不定日后也有人排队呢。” “对呀,对呀。” 卫芙菱已经睡了,却还是在梦中嗫嚅着,“姐姐的排队。” 看来古人的思维也现代人也没什么不同。 卫锦云在一旁将话都记在心里。 受众不同,定价不同。 她昨日去草市转悠过,卖点心的大有在,味道尝起来也是不错。可同样的海棠糕,草市卖三文一块,在徐记能卖到五文。 平江府人爱吃点心,走哪都能买到。但打出名气的,光徐记就垄断了一半。 在做到好吃的同时,她还要创新。 至于喜糕,定胜糕与云片糕诸如此类,她也会做。 一趟探亲下来,卫锦云的心里又开始琢磨。 祖孙四人本是带着点心,拎着些礼品去,回来却被塞了大包小包。 到了傍晚,孙王氏的儿子与孙子也回来了,几人用过晚食后,不仅替四人叫了船,还扛了一箩筐咸鸡咸鸭,腌蹄膀与一篮藕。 分离时,王秋兰姐妹俩又是抱着哭。 卫芙菱与卫芙蕖倒是哄两位祖母,“反正就两个时辰的水路,日后闲时,我们与祖母一块来瞧姨祖母不就行了。” 回去坐船时,她们可就没今早这般兴奋了,连忙让船家慢点摇,肚子吃得鼓鼓,再晃下去保不齐要吐在船上。 虽是一直坐船,但来回近乎花了五个时辰,祖孙四人回到铺子里,是一沾枕头就睡。 第二日一早,还是艳阳日。 院里的井水经过沉淀,完全能用,不用卫锦云外出打水。 小张与二牛用完朝食后便早早地在门口等候,卫锦云与他们攀谈几句,想着再去草市淘些小家什。 文房四宝店的张仁白也早早开了门。 “卫小娘子,昨日的荷花酥味道很好。” 张仁白耳尖发红,低着头,“真不知晓如何感谢你。” 11、他真感动 今日张仁白换了件青色的衣衫,料子仍是寻常布,领口袖口都理得周正,似是专门熨过的。腰间除了玉环,又添了个小巧的香囊,散出丝丝兰草香。 他站在阶前与卫锦云说话,阳光落在发顶,能看见他绾起的发髻光溜溜的,抹了些头油。 “不过一包糕点,日后都是街坊邻里,口味合适便好。” 卫锦云与他打过招呼,走到几步,又再次回头。 她本就要抽空找张家说围墙的事,眼下张仁白主动与她搭话,岂不是来得正好。 听隔壁赵婶闲聊时提起张家的文房四宝店本是张仁白父母经营,眼下恰逢张父随张母回娘家探亲半年,正好交给他代为看管。 朝廷对于商人参加科举的限制逐渐放宽,其中若有才能出众者,也能参加解试。这张仁白念过几年书,得了个童生,如今正一边备考,一边经营铺子。 “我都吃完了。” 见卫锦云走几步又回到他跟前,张仁白有些压不住嘴角的弯,他再次夸赞道,“酥香可口,再配上一壶珠兰花,味道是极好的。” “不必如此客气,若是您爱吃,日后我再让我两个妹妹给您多送些。” 卫锦云话锋一转,顺势道,“张公子也瞧见了,近日我家在拾掇收拾铺子,说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的眉宇间随即染上一丝真诚的忧虑。 张仁白见她神色凝重,不由得也有些紧张起来,“自然是能讲得,卫小娘子请讲。” 卫锦云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担忧,“铺子这几日请了两位泥瓦匠修缮后院,预备开糕点铺子。那两位师傅在修缮你我铺子相连的墙头时,发现......唉,发现那一段相连的墙体,年岁怕是太久,砖头之间裂开了好几道缝隙,宽的地方竟能塞进指头!” 她一边观察张仁白的面色,一边继续道,“若只是有缝隙,那补上也还好。可师傅们经验老道,说我家这墙根底下,似有倾斜松动的迹象,绝非小事。要是赶上一场大风大雨,那墙恐有坍塌之险,万一崩塌到您家院里,又或是伤着人,可如何是好。” “竟有此事?” 张文白闻言吃惊不已。他从前都在家里与书院苦读,很少来父母的铺子,便是来转悠几步,也不会去扒着那墙缝看,更别说隔壁铺子空了几十年。 父母年事已高,又见昨日来给他送荷花酥的女娃娃乖巧伶俐,万一哪日真塌了,他们又恰逢在墙根,岂不是......人这辈子可不能总是靠着“走运”过活。 张仁白一个读书人,不明白泥瓦之道。想到这儿,他不禁也顺着卫锦云的话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卫锦云见他忧心忡忡,关心墙体的模样,又在她说到这件事时没有表现出丝毫窘迫与不安,似乎根本不知晓自家墙根占了她家地界。 那就好办了! “张公子莫急!” 卫锦云将鬓角落下的发丝撩到耳后,声音放大了几分,语气里全是关切,“我想着,这墙既是你我两家相连,隐患自然也关乎两家的安危。我家那两位泥瓦师傅小张哥与二牛哥,手艺是极扎实可靠的,人也实在......眼下他们正在我家干活,家伙什,新砖瓦都是现成的。若是张公子信得过,可否允许他们顺带手过去仔细检查你家那头一番?若你家那头缝隙不大,趁着他们人在料也在,当场便能加固补修了,省时省力,您看着如何?”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张仁白有些激动。 “你我既是邻家,那便没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卫锦云恭敬笑道,“日后我这铺子开张起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得多劳烦左邻右舍。” 张仁白听完这席话,只觉眼前的卫小娘子心里灵巧,只身操持铺子装修不说,这本是他们两家铺子共同的围墙,她竟早已想好后招了。 如今这般询问,想必是来征求他的意见。 当真是位好小娘子。 “那边有劳卫小娘子和两位师傅了。” 张仁白忙不迭地地应承,话语中全是感激,“我这就带师傅们过去瞧瞧!” 不多时,卫锦云与张仁白就已经立于他家铺子的后院墙根底下。 趁着张仁白弯腰检查墙体,卫锦云眨巴着眼皮,不断对着小张和二牛使眼色。 张仁白仔细瞧了一会,自家那斑驳的墙面上,果然如卫小娘子所说,有几道缝隙较大的狰狞裂痕。靠近地面的砖颜色似乎有深有浅,深的那些像是被雨泡透了,有些蜿蜒,并不规整。 看来,确实是面摇摇欲坠的危墙! “张公子,您这边请。” 小张一脸严肃,瞧着经验极为丰富,他引着张仁白靠近他这边的墙体。 他用瓦刀柄“咚咚”地敲着不同位置的砖块,传出来的声音一会沉闷,一会空鼓,大不相同。 “您仔细听这声,有些里头怕是空了。” 他又蹲下身子,指着墙根处一道明显的,向外倾斜的缝隙,“啧啧啧,您瞧这缝儿,上窄下宽,这是墙根不稳,往外鼓肚子了,这是大忌啊,可危险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了把铲子,顺着墙根小心地向下挖去,露出里头更深的泥土。 “竟这般危险,果然这声音听起来不同。” 张仁白神色更加吃惊,他又眯了一只眼观察了一会,大呼,“这墙体果然有些弯!” 卫锦云在旁边端着张仁白客气给他泡的珠兰花茶,品得有滋有味。 重新占了她家地界,老砖混新砖,声音听起来能一样吗。 又贪心地想多占些,垒好的墙,能不弯弯扭扭吗。 六月底的珠兰花茶,果然香。 卫锦云猛咂了一口。 “哎呀!” 小张忽然惊呼一声,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引得张仁白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小张哥?” 张仁白顺着小张的铲子望去,指尖那挖开的地方,露出些发黑腐朽的木头渣子和一些砖头碎片。 “张公子,您看!这墙根底下的地栿都烂透了,就靠这点虚土撑着,能不歪吗?这可不是光补补裂缝就能了事的。”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凝重,连连摇头。 “噢哟!” 二牛顺势凑过来,用脚踩了踩墙根附近的泥土,登时眉头紧锁,“张哥说得对,这下面的土层送了,全是积水泡软的烂泥。眼下墙基不稳,根子坏了,光修上面那完全是不能够啊。若是碰到暴风急雨,准塌!” 张仁白哪里懂这些门道,只觉得小张和二牛两位师傅说得句句占理,证据确凿。他听着这些话,盯着眼前这墙体,只觉得它越来越歪,仿佛它马上就要瞬间崩塌。 他看了一眼一旁喝茶的卫锦云,又向二人问道,“那依两位师傅之见,该当如何。” 小张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用手比划着,意味深长道,“张公子,这墙要长久保平安,非得把歪斜不稳的那一小段彻底拆了,连同底下的烂根子一块挖干净。然后,必须按照最扎实的地基线重新砌过。” 二牛指着连着两家墙体的石头处,“张公子您看这老地基,多正,多稳,要是顺着它砌,重新打底,砌砖,那保证再过上几十年都不出岔子。” 那块石头本应是衡量卫锦云家铺子与张家铺子的,原本应整块都在她家铺子里头,如今却让张家占了一大半,她家只露出一小块边界。 既是占地界,想来不会去外头叫泥瓦匠,自己砌的墙不规整,清理不当,底下自然也会有腐木和砖头碎片。 张仁白盯着面前的危墙摇摇欲坠,他一介书生,对营造之事一窍不通,觉得两位师傅说得极为有道理。 墙要修,就要修的牢固,没有危险,得按照最稳当的规矩来。 “师傅说的极是!” 张仁白想了一会,连连点头,“就按照师傅说的办,有老师傅费心将墙砌得牢靠些,这工料方面若有需要,我......” “怎么能让张公子费心呢。” 卫锦云放下茶杯,微微笑道,“这本就是我家在修墙。” “张公子放心。” 小张拍着胸膛,声音极为响亮,又十分豪爽,“您家墙这问题,说到底也关顾卫小娘子这头的安全。卫小娘子一早与我们说了,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与二牛手快,砖块又是现成,顺手就给您拾掇利索了,保管给您砌得牢固,您瞧好吧!” 张仁白听了这番话,几乎要“泣涕零如雨”,感动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只觉卫小娘子玲珑心思,面前她的身影,在他心中更加高大起来。 “如此,仁白代家父家母谢过卫小娘子,谢过二位师傅辛劳了。日后卫小娘子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仁白一定尽力而为。” 他忙将整壶珠兰花端起来,给几位倒茶,“喝茶,喝茶。” 卫锦云连饮了两碗,喝了个水饱,“我还有事,便不在张公子您的铺子多留了。” “卫小娘子又去买家什?” “嗯,心里头高兴。” 卫锦云并未转身,笑声爽朗,“顺道给两位师傅切两斤五花,打半斤汾酒!” 张仁白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根本收不住。 “仁白哥哥,今日还是这样热吗?” 孟哥儿端着碗路过。 “咳。” 张仁白被茶水呛了一口,脸愈发红了。 12、梅菜扣肉 从天庆观前到阊门要走六七里,但卫锦云心里头乐悠悠,一路步调也轻松,比前日到得快多了。 既是她出了人力与物力替张家“新修”了围墙,日后真正知晓她家地界被侵占的人见了,也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道说会凭空闹一回吗。 岂不是贼喊捉贼,届时闹大了拿出地契让大家一瞧,原来是物归原主罢了,那他家更加说不清。 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往日见了她还得感谢她一番,多亏她帮忙修好了围墙。 到了草市,她不急淘物什,切五花,先去王记木匠行溜达了一圈。 一进里头,就闻到了木料的清香。王木匠半弯着腰蹲在地上,专心地对着她初具规模的小推车敲敲打打。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她的小推车已经初具雏形,木屑刨花堆了满地。 “王掌柜生意兴隆。” 卫锦云欣喜喊道,“您不愧是在木石匠行的声名赫赫的,这才多久,便做得这样快!” 王木匠闻声抬头,听了这夸赞心里头舒坦,乐得连脸上的皱纹都在跟着他笑,“卫娘子来了,快来瞧瞧我做得对不对。说起来有些怪不好意思,我见您那图纸新奇,便先做这车了,不过您放心,您定的那些桌椅蒸屉,保管会在交付前做好。” 他说完就打了两个哈欠,眼里有不少血丝。 像他这样干木匠活的,成日里接的生意都差不了多少。眼下得了个新奇的图纸,他便一门心思钻研上了,饭都没顾得上吃几口。 卫锦云围着小推车转了一圈,仔细检查了它的框架位置,尤其是底下放泥炉的空间尺寸,又试了试推手的高度与握感,都非常满意。 “王掌柜的手艺真是没话说,这推车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她忍不住夸赞道。做木活,还得是专门的老匠人。 “卫娘子放心,我用料也扎实,推起来保准稳当。我还在上面补了个三寸高的木挡,即便在咱们这草市里有人不小心撞到了,那台面上的东西也不会掉下来。” 王木匠颇有些自豪地拍了拍厚实的台面。 “我可不在草市里做生意。” 卫锦云盯着这木档,满意点头,“劳烦王掌柜在我这台面之前瞧得到的地方,稍微雕点简单的花样。” 王木匠来了兴趣,“卫娘子想雕什么花?” “也不用太复杂,就雕些简练的纹样。譬如竹叶兰花,秋菊腊梅,线条流畅能一眼认出来就好......主要是让这推车看起来更精神些。” 她要做糕点,不进草市,主打薄利多销,不走徐记的“来平江府旅游,带包特色糕点回家尝尝”的景区效应。 她身子没有那么多力气,铺子里还有祖母与妹妹们要照顾,每日起早贪黑来回草市根本吃不消,也完全比不过“徐记”的百年传承。 眼下并不是春日,虽赶不上平江府的赏花季,但天一热,佛寺道观、园林府学等地古木葱葱,环境清幽,文人茶会一个接一个办。 既是日后要开在天庆观前的,那糕点要精致,要面向文人,打开知名度。 她已经想到了受众的好位置…… “使得使得,别说是这些玩意儿,便是您教我雕牡丹,那我也给您雕上。” 桌椅板凳做多了,他就喜欢挑战些难度。 三个大蒸屉已经完全编好,堆叠在一起,摆在王记木匠行门口的柜台上。 卫锦云伸手摸了一圈,果然没发现半点毛刺。 “王掌柜,我先带走一个蒸屉。” 卫锦云想了一会,单独付了一百文,“王娘子当真是一双巧手,若是方便,也请让她先帮我编六个小巧精致的竹食盒,四个竹编篮子,二十个巴掌大小的花边竹编碗......这钱另算,眼下王娘子人不在,若是不够两日后我来取时再补。” 大多买背篓竹编的,都买成品,多不了几文钱。王娘子一双巧手虽将篾片磨得好,竹编得一丝不苟,但生意比她丈夫惨淡多了。 不过两日就编完大蒸屉,还剩三个小的也是一下午的事,眼下闲得出门买菜转悠去了。 王木匠一听是给自家娘子找伙计,更是高兴,满口答应,“您这推车两日后来取也成!她篾片都是现成,编这个最拿手,保管给你编得又精巧又耐用!” 他仔细替娘子收了钱,千恩万谢地寻钓雕刀凿锤去了。 踏出木石匠行,卫锦云去桥头淘几张二手小柜子,陶土摊子上挑了些精致些的花碟子,又要些免费的碎瓷片。 小贩完全不懂,送了她好些。这年头还有要碎瓷片的,拿回去是做什么? 下桥时,她又瞧见有人吆喝卖包。 招文袋,褡裢,游山器......双肩,挎包应有尽有,买三送一。 生意还是古人会做。其上花纹绣得精巧,甚至还有搭扣,更有装饰着藤草编织的穗子。 她一咬牙,一百八十文当场说没就没。 最后她切了五花,打了汾酒,买些调料,再收了卖茉莉花的两筐茉莉。 挑担子的男人欣喜若狂,当场将卫锦云的小柜子装在担架上一块挑去了。 等回了铺子,两位妹妹又坐在门口等她。 卫芙菱坐在凳子上无聊地看蚂蚁搬家,裙摆有一半耷拉在地上。卫芙蕖手中玩着竹编的蜻蜓,时不时往路口张望几眼。 见卫锦云到了,二人提着裙摆飞快跑下门口的石阶。 她们给她晾好茶,一人一把小蒲扇,围着卫锦云扇,胳膊用力,风儿簌簌。 跟人造电风扇似的。 二人帮衬着卫锦云将身上背篓里的货卸下来。 还是卫芙菱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两个款式相同,颜色不一的布包,背带细细软软的,刚好能绕到她肩上。 “一人一个,姐姐买给你们俩的。” “是挎包!” 她的手伸进包里摸了摸,又掏出颗刚捡的圆石子塞进去,颠了颠,“姐姐,这里面能装好多小玩意儿。我把李爷爷送的蜻蜓蟋蟀,我自己的娃娃都放进去,以后和孟哥儿出门挎着它肯定方便。” 她仰着脸笑,拽着卫锦云的袖子左晃右晃,“姐姐真好。” 卫芙蕖伸手接过,轻轻往肩上一搭,长度刚好垂在腰侧。她把包拿到眼前看了看,拉上布扣。 “很漂亮。” 她低声说,抬眼时,目光在卫锦云脸上停了停,很快低头,手却下意识地攥攥背带,轻声念叨,“谢谢姐姐。” “让祖母在上头绣个麻雀蝴蝶,就更好看了。” 卫锦云揉了揉两个钻进她怀里妹妹毛茸茸的脑袋。 这钱花得真值当! 小张与二牛今日是先砌的是张卫两家的围墙,这活计自然是越快做完越好,指不定张仁白的父母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杀回。 眼下围墙已经砌了大半,比原先的高多了。卫锦云将碎瓷片倒在院子里,劳烦他们砌完墙后,将锋利的瓷片们混着浆泥一块铺在围墙之上。 “也确实要铺。” 小张一边砌砖一边瞥了一眼那些瓷片,“毕竟卫小娘子家里头都是娃娃和女子,这样好些。” 卫锦云家原本的围墙,就连孟哥儿都能一溜烟蹿上来。眼下她们四个搬进来后,她要多注意防贼防盗。 即便初来时她听那小伙计吹平江府多么安定,有陆大人在,就放心夜不闭户吧。 那陆大人也不是蜘蛛,长个八条腿,能管得到她们这小门小户吗,每日巡视几个城门还来不及呢。 王秋兰正坐在凳子上,笑着卫芙蕖帮她穿针引线,卫芙菱站在一旁替她敲核桃。 孙女们听话乖巧,别说是麻雀蝴蝶,便是她双面绣,她也都给孙女们全都绣上。 卫锦云将两筐茉莉放到阴凉处,转身去处理买好的五花。 梅菜是姨祖母送的,出门前就提前泡上了。她捞出来沥干水,用刀切成碎末,放在竹篮里沥着。 五花要与葱姜用冷水焯,才不会有猪腥味。 待水滚了,她把血沫子和葱姜捞得干干净净,重新起锅熬了点糖色。此刻再将肉顺着糖水煎一遍,添一碗黄酒与豆浆,拍了葱姜,加水让它慢慢炖着。 炖肉的功夫,她炒了个茄子豆角与苋菜,又拌了醋溜黄瓜。 砂锅大火下的肉熟得很快,卫锦云用筷子戳了戳,将两条五花捞出来切片。刀刃在案板上“咚咚”响,五花被切成半只厚片,皮朝下与拌了盐的梅菜叠在一块。 待甑里的米饭输了,其上架着的肉也好了。肉的汁水在蒸饭时渗进米饭里,将饭里浸得油汪汪一片。 两姐妹帮着端菜,卫锦云取了盘将碗倒扣其上,手腕一翻,便是码得极为规整的梅菜扣肉。 “今日我得吃饱。” 小张比二牛先一步动筷,“你给我忍住!” 切成薄片的五花晶莹剔透,肉皮皱皱的,用筷子一夹便晃悠。 一入口几乎要在舌尖化开,软糯得哪里还需要嚼。虽是看着油亮亮一片,油脂却早已被蒸透了,只有肥而不腻,绵密的香。 梅菜当真是比肉还要还吃,吸足了汤汁与米饭拌在一起,甜咸口恰到好处,油润极了。 茄子豆角鲜嫩,苋菜紫色汁水渗透出来,给米饭又染了色,酸汪汪的黄瓜嘎嘣脆。 “忍不了一点,太香了,这是神仙肉。” 小张咂了一口汾酒的功夫,睁开眼二牛已经暴风吃入一大碗。 “什么二牛,你这是蛮牛!牛要多吃草。” 卫芙菱在一旁咯咯直笑,连不爱吃肥肉的卫芙蕖也多吃了两块。 肉与汾酒一下肚,吃完后干活自然更加卖力。 “姐姐买了好多茉莉花。” 姐妹俩打了个盹后,坐在卫锦云一旁乖巧地替她打理茉莉,“那么多泡茶,岂不是喝完要香一整个夏日。” “那可不止。” 卫锦云将茉莉扔到扁箩里,“姐姐要拿着它们去挣钱,给蕖姐儿和菱姐儿买糖吃。” 茉莉,一种好看又好吃的花。 13、茉莉花糕 两日渐过,院里的围墙如今已经全然砌好,屋顶的蝴蝶瓦也被铺得规整。待等个雨天,卫锦云检查过铺子有无再渗水漏水的情况下,就去周记砖瓦铺把剩余的人工费给结了。 周掌柜听了只是笑,往日修缮院子动工完便结账,这卫娘子的心思实在是够活络。 见铺子里这俩兄弟在卫娘子那里似是干得相当快活,甚至张口闭口都是“卫小娘子如何如何”,他时常骂上两句,但他同意了卫锦云的想法。 没有了周遭的砌墙声,祖孙四人一早就将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剩余的砖瓦整齐地堆叠在墙角,地上的泥浆也都扫了个透彻。 到了午后,整个院里不再有粉尘飞舞,槐花攒满枝头。 院里一张王掌柜送推车时顺带送来的长桌被擦得锃光瓦亮,一家人围在桌旁,替卫锦云挑茉莉花。 她从小摊贩那里买来的两筐茉莉眼下只剩一筐,另一筐全被卫锦云糕点试做时用光。 这两日除了两个妹妹,右舍时常来她家铺子里溜达的孟哥儿以及左邻的张仁白,吃了不知多少卫锦云的试验品。 三个小娃娃吃得肚子溜圆,都快吃不下去了还要赞扬每一种都好吃。 张仁白是一点不浪费的,只不过从孟哥儿试吃时听了一句“比卫姐姐前两日送给大家吃的荷花酥还要好吃”时,苦皱着眉毛,皱了一个下午。 不过到了夜里,他又想通了。 怎的茉莉花糕让他试吃呢,怎的不是卖编织品的李大叔,怎的不是开瓠羹店的吴小哥,怎的不是瓷器铺子的王大哥...... 卫锦云低头正摆弄着她新自己新雕的茉莉花模具,张仁白又与孟哥儿一块踏进来了。 他家文房四宝店,就一个伙计看着,介绍得过来吗? “姐姐的这个花花模子真好看,像真的一样。” 卫芙菱吹了吹上头的木屑,将半闭一只眼睛仔细瞧,又用手触了触里头的花纹。 “确实确实,卫小娘子竟有这手艺。” 张仁白也拿过一个,夸赞道,“雅,实在是大雅!” 这是卫锦云从王木匠那里要了几块木头自己刻的。小推车上的花纹成片,她没有那么些力气,但她糕点模具的手艺传承她祖父祖母。 祖母的糕点,模具都是祖父亲手所刻,祖母画的花样,她小时候跟在一旁就学了个七七八八。 一旁的扁箩里堆着小山似的茉莉花,花萼已经被几人处理干净,茉莉花香四下围绕。 卫锦云将剥好的新鲜茉莉花瓣细细捣成花泥,又用垫布滤去粗渣,与糯、粘两种米粉混合,在锅中炒熟后揉成了一个浅碧色糕团。 另一只大瓷碗里,盛着泡好的绿豆,她试过枣泥与红豆,都不如绿豆与茉莉的味道来得相配。 王秋兰将蒸屉下头的水烧开,并在上头铺好半湿的细白笼布。 蒸屉在滚水上氤氲出白雾,摆在屉布上的绿豆香弥漫在整个小院之内。卫锦云掐着时间,约莫两刻的功夫后,熄了火,又耐心等蒸汽慢慢消散,才掀开蒸盖。 绿豆沙蒸得软烂过筛,混了一些黄糖与猪油,醇香可口。 清甜和淡淡的香气融合,但毫无甜腻之感,卫锦云将它小心摆在一旁,慢慢放凉。 圆球似的绿豆馅被裹入糕团中,按入清洗干净,铺了层熟米粉的模具中,一按一脱模,便是朵漂亮的茉莉花。 香气裹着更加浓郁的茉莉清香铺面而来,碧色的茉莉花糕悄然绽放,用筷子轻轻一按,就知其软糯。 原先几人的试吃是在未用模具的情况下,如今捧起这朵姿态甚美的“花”,倒是有些舍不得下嘴了。 “我先放放。” 卫芙菱捧着碟子,直咧嘴,“我要看一会。” “那我也放放。” 张仁白盯了半晌,“雅,实在是大雅!” “张公子若是喜欢,拿几块放在铺子里摆着当点心。” 卫锦云抬眸浅笑。 “果真?” 张仁白心中一乐,“我招待客人时,用的是徐记的点心,他们总说吃来吃去都是这几种,有时候就只喝口茶,不用点心了。” “自然。” 卫锦云笑得更高兴,“届时若我新做点心,张公子尽管拿去摆着,也不必给我钱了。” 他铺子里的文人墨客,可不少。 张仁白的眼里直冒心心。 卫芙蕖与孟哥儿到没这么多动作。孟哥儿捧了碟子出门寻他阿娘去了,卫芙蕖轻轻咬了一口,朝卫锦云竖了个大拇指。 “卫小娘子要将这花糕拿去卖,要多少定价?” 张仁白进门时就注意到了摆在院里的推车,不说他从未未见过这样款式的,那车上竟然还刻着梅兰竹菊。 雅,实在是大雅。 “六文一块。” 张仁白手一抖,险将碟子摔了。 便是他偶尔买徐记名气大的海棠糕,也才五文,卫小娘子第一次做生意,就定价这般高吗。 虽这花糕味道是极好的,却是名不见经传,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就六文。” 卫锦云只是笑笑,“若张公子得空,劳烦给我的招幡与木笺提个字。” “得空得空!” 张仁白读书多年,又得了童生,写出来的字落笔有力,洋洋洒洒,颇有几分颜柳的味道。 卫锦云万分谢过,从井水里取出两只浸了一半的陶壶,将布打湿,在陶壶上包了两层,与花糕一块装在推车上,出门了。 “就走了吗。” 张仁白拿着手中的笔,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他没发挥一半实力,还想多写几个呢。 他转身看过两位盯着他瞧的妹妹,“来来来,仁白哥哥教你们写字。” 卫锦云告别祖母和妹妹,推着小车,穿过喧嚣的街巷,往平江府学而去。 平江府学是范文正公所创立。范文正公为平江府吴县人,还曾在未改名的平江府这儿当过知府。 他因母丧忧思期间,目睹教学存在“生徒必出簪缨”的旧制,平民之子不能获得良好的教学的不易,在南院之地创立了府学,是大宋较早的一批官学。 府学巍峨,朱门紧闭。门前是一条宽阔的路,两旁种了不少香樟。 卫锦云在草市淘宝时打听过,像她买的茉莉花这样挑担的小摊贩,属于细碎交易,可免税,不用考虑交税的问题。 但若是固定的摊位经营,需收百三的税收。 只要她老老实实在街道司划定的区域内正常摆摊经营,不引起争吵,不乱丢垃圾,不扰学,到了特定时间,自有税务人员负责收税。 在府学附近摆摊,有卖普通的纸笔砚台的,也有卖茶水饮子与油炸小食和煎饼的,但是寥寥无几。 毕竟府学周围,禁止大声吆喝扰学。 相比在这儿,对于小贩来说,岂不是阊门和娄河那儿的市集人更多,生意更好。 但对于卫锦云来说,这可是放学门口。 在现代,去放学门口摆摊,卖火腿肠,辣炒火鸡面和寿司,那都是要先占位置的。 眼下平江府的读书人不一样,大多都喜欢文雅的东西,爱吃油炸是一回事,对她的东西感不感兴趣,是另一回事。 这是她的目标客户们。 卫锦云将推车停在了府学大门斜对面的一株大香樟下,默默收拾她的摊位。 两只包了湿布的陶壶先放在最底下,其上的水沫蒸发吸热制冷,不会让陶壶里她一早煮好,浸在井里的薄荷水晒热。 “嚯,好别致的推车。” 一旁卖煎饼的钱娘子特地围着卫锦云的摊位转了一圈,“瞧你年纪轻轻,怎么将摊子府学门口来了......这儿的生意可不好做。” “想卖些自家点心,补贴家用。” 卫锦云打开上头遮盖的一层布,“娘子要来块尝尝不。” 钱娘子盯着台面上摆着样式极好的糕点,有些吃惊,“这样好看,相比茶楼里的都毫不逊色,这些都是娘子自己做的?” “正是。” “若有这手艺,去些有名的茶楼里应聘个点心师傅,每月得好几贯钱呢,人也轻松,何苦来摆摊受累。” 钱娘子熟练地调制手中的面糊,“我就不吃了,我这人不爱吃甜的。娘子不必客气,唤我钱娘子就好。” 正巧下午得空,还未到放学时间,二人闲谈了一会。 原是这钱娘子是个寡妇,她的儿子就在府学里读书,每日在这儿摆摊的同时,还能顺道瞧瞧他。 平江府学招平民和招商户子,收纳贫寒子弟,只要他足够优秀。学校将学田租给农民,将田租作为学费,非常人性化。 到了申时初,府学内传来悠扬浑厚的钟声,紧闭的大门慢慢打开。安静的街道被涌出的学子填满,笑语喧哗。 “娘,我午时说下学要的十二个鸡蛋饼,做完了吗?” 吴生呼朋引伴,挤到钱娘子摊位前,将在府学里就收好的银钱一股脑儿全灌进钱娘子的钱罐,“拢共三十六文,我都数好了。” “那是自然,我都给你装好了。” 钱娘子笑眯眯地将灌着鸡蛋饼的油纸递给吴生,“晚食要吃些什么?” “娘做的我都爱吃。” 吴生一个一个按照人头纷发给同窗,一抬眼,见到了一旁的卫锦云。 她穿一身月白襦裙,套了件青褙子。双螺髻旁簪着支木钗,鬓边别朵盛开的茉莉,周遭混着糕饼甜气,在风里轻轻荡开。 推车上刻着梅兰竹菊,摆着的花瓶里插了几簇茉莉,一旁招幡上潇洒着写着“云来香”。 这儿什么时候多出个造型独特雅致的摊位,还有位茉莉娘子? “哟,茉莉花糕呢,我瞧瞧,还唤作‘玲珑雪’,名字取得真好听。” 吴生身后一位扇着折扇的同窗瞧了桌案和卫锦云一眼,浅笑一声,“吴兄,我们买块尝尝?这位娘子,多少钱一块?” 浅碧色的花糕被摆在素白的屉布上,精致如玉,清香袭人。 “六文一块,配一碗茶。” “六文就能吃糕喝茶了?” 那同窗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利落收好,“来一块。” 14、赚到钱了 卫锦云用竹夹夹了一块放置在巧手王娘子做的竹编碗中,又取了陶罐砌一杯薄荷茶,夹了一朵茉莉放在其上。 “不过是个街边小摊。” 那学子端过竹编碗,细看一番,“你准备得这样妥帖,倒有几分正经茶楼的味道了。” 竹碗配花糕,瓷杯浸清茶。 茉莉花香的味道萦绕在他周遭,让他忍不住立刻拿起来尝。 不似卫锦云与妹妹们试吃时囫囵吞枣,他只是轻轻呡了一小口,优雅得体。 入口糕体绵软,而后是绿豆沙的细腻回甘,轻轻在舌尖一点点化开,微甜却并不腻口,温润生香。 “它竟然不甜?” 学子愣了愣,将剩余的一整块扔进嘴里。 他原本以为路边的糕点将姿态做得精美,已经着实不易,尝起来滋味定是稍加逊色的。没想到这唤作“玲珑雪”的花糕,味道并没有被外形喧宾夺主。 一块糕点下肚,他旋即端起薄荷清茶,大饮一口。 冰凉的井水混着薄荷与茉莉香掠过唇舌,他满足地舒了一口气,整个听了老师“嗡嗡”讲学一日的身子都松快了。 卫锦云知晓他极为满意。 毕竟“不甜”二字,又将它整块吃了,是对点心的最高评价。 “妙!” 学子将整杯清茶饮尽,目色灼灼,“娘子好手艺,在这路边摆摊,真是屈才......劳烦再给我拿三块,我带给家妹尝尝。” 随即他阔绰地付了另三块的银钱。 卫锦云又夹了三块,用油纸包好递给他,笑道,“公子要不要留个言?” 她慢条斯理地从挎包内取出一叠方条纸与毛笔,将行囊砚打开。 “何为留言?” 学子来了兴趣,“你这食摊上竟还有行囊砚呢,不得了。” 这是张仁白与她做的第一单生意。行囊砚就像个天然的墨囊,需要写字时可以直接蘸取墨汁,连磨墨都省了。 张仁白本想直接送她,争执间她还是付了银钱。毕竟这东西价格稍贵价,单独送她,若是被谁见了乱说一通,与平日里她街坊四邻送糕点可是完全不同的。 不过她始终是拗不过张仁白,得了些免费的纸,由祖母与妹妹们小心仔细地裁成长条。 “便是请尝过糕点的食客们在纸中流言,写完后我挂于推车上,或是糕点味道如何,或是今日心情如何,或是日后想做什么......都能写。” 卫锦云备好一块大木板,挂在了侧边。 这是她的最佳留言板,活招牌。 “很是有趣啊。” 吴生在一旁笑道,“祝兄文采斐然,要不给这位小娘子的糕点题两句?” “是啊是啊。” 吴生总是带同窗们来他娘的煎饼摊旁,如今大家吃着鸡蛋饼,都挤在一起瞧热闹起哄。 “那我可就写了。” 学子当即就题了一句诗,在身后的一片夸赞声中,被卫锦用米糊沾在木板上。 “要不怎么是祝兄呢,诗写这么好。” 身后另一位学子啧啧称赞,“瞧得我都手痒了,这位小娘子也给我来一块。” 这位唤作“祝兄”的,在一片片夸赞声中,左手鸡蛋饼右手玲珑雪回家去了。 “很好吃啊,吴兄你也来一块?” 一位学子一口吃下,称赞道,“很清爽,茶水味道也好,还不用钱。” “我不吃了。” 吴生摆摆手,“都可以买我娘两个鸡蛋饼了。” “我请你吃不就得了。” 那人伸手挎住吴生的肩膀,转向一旁的钱娘子,乐呵道,“钱婶,回头给我那份多加个鸡子啊。” 钱婶应允,笑得合不拢嘴。 吴生得了一块糕,先嗅了嗅,才慢慢咬下。他眉头跳了跳,绵软的糕体与清幽的花香登时征服了他。 他平日里很少吃点心,卫锦云拿着笔递到他跟前时,他不好意思地写下——今日吃到一块很好吃的茉莉糕,乐了一旁的同窗嘴都歪了。 “给我来一块!” “两块带回家吃,我这清茶能现喝吗?” “来碗茶,我配鸡蛋饼吃。” “买糕先买糕,你这人就爱占便宜,有辱斯文!” “......” 府学门口自然不止有学子,也有路过见这热闹,好奇买回家去尝的。 卫锦云做得并不多,最后的十块糕被一位穿红衣的娘子包圆了。 “我二哥爱吃甜的,对不住各位。” 她朝着身后排队的剩下学子歉意一笑,一双凤目眯成了缝。 “嗐,散了。” 一位学子走两步后又踱回来,“小娘子明日还来吗?” “自然。” 卫锦云应允,收拾完最后几只茶杯,缓缓推动她的车。 卫锦云今日摆上车的糕一共六十块,她并不多做。 好东西贵在求精,念念不忘。 她来府学门口摆摊,一为补贴眼下的家用。今日这趟除去成本,能赚个两百多文。眼下她的挎包背着身上沉甸甸的,有一种腰缠万贯的感觉。 二为最重要,是打出名气。最好日后路过这儿的人都认识她,喜欢她的糕点,知晓“云来香”。 这可是她铺子的名儿。 卫锦云哼着调子离开府学,暮色渐渐下沉,忽有有雨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夏日总要多雨,很快滴滴答答落下。 她打开推车上的雨布,把今日的留言板小心放在车底下收好,又将推车的速度放慢了些。 路过一座桥时,桥边的小摊贩们正迅速地收起自己的家伙什,挑起担子狂奔回家。 起风了,卫锦云见到卖小玩意的货郎背着箱笼奔跑而过,身后的小风车簌簌转动。 她来了兴趣,伸手拦住他,要了两个。 货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哭笑不得地挣上今日的最后一笔。 卫锦云把风车插在推车上,风吹过她,两个竹片所做的小风车吱呀呀地转。 卫锦云盯着两只小风车笑。妹妹们一定会喜欢的,不知晓她们在家做什么。 希望不要又跟孟哥儿在外头跑,淋成落汤鸡了。 她慢慢推到桥的半中央,忽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缓慢而来。她抬眼一瞧,几匹马上之人皆身着统一的劲装赤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佩着长刀。 为首那人身形挺拔,他端坐在马上,面容在雨幕雾气中暗色一片。 卫锦云的小推车虽然精巧,但在狭窄的桥面上也显得有些占地方,她下意识地将推车往旁边让一让,恭敬道,“大人先行。” 陆岚的目光落在小推车的招幡上停留了一瞬,一旁两只小风车正“唰唰”转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随即他轻轻一磕马腹,从卫锦云让出的道路里从容走过。他身后的巡骑也顺势跟上,很快消失在桥的另一端,融入雨幕。 卫锦云走到铺子不远处时,雨渐渐停了。 “姐姐回来了!” 两个妹妹们见到她的推车,飞奔而来,比她买的风车还快,溅了自己裙角一身泥点子。 15、八宝蒸鸭 雨珠从积攒在新铺的蝴蝶瓦上,慢慢往下滴。卫锦云才回到铺子,就忙着去检查屋顶和院墙,有没有漏雨渗水。 “姐姐怎么不知累呢。” 卫芙菱跑上二楼拉住卫锦云的手,将她带回院子,又搬来椅子给她坐,“方才我们和祖母一起看过了,一点都没漏,姐姐还是坐下来休息。” 已是黄昏,才下过雨的院子混着些许青草的味道,还能听见几声蝼蛄与蟋蟀的叫声。 泥炉上架着瓦罐,水在里头滚着,但散发的热气让卫芙蕖坐得离它极远。 “祖母叮嘱,一人一碗。” 卫芙菱用湿抹布裹着手,掀开盖子,小心地用大调羹往碗里舀姜汤。她瞧了一眼卫芙蕖的方向,“但是呢,蕖姐儿这碗,可以用这个。” 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茶杯。 夏日吃姜能祛湿,又何况才下了一场雨,还能驱驱寒意, 卫锦云与卫芙菱待姜茶稍微晾凉了一会,捧着碗一饮而尽,唯有卫芙蕖眉头都皱在一起,端着比她们俩的碗小一半的茶杯,小口小口呡着。 “明日做姜撞奶吃。” 卫锦云的话音才落,卫芙蕖当场一股脑儿干了。 她吃过姐姐做的莲姜蒸糕,甜甜的,几乎没有一点辣姜味。那时客船上买不到牛羊乳,姐姐答应她日后做给她吃。 那姜撞奶它到底是个什么味道......明日怎么还不到。 三人坐在桌前闲聊,眼瞧着王秋兰的菜端了一个,又端一个。 荤有酱炒白虾、油焖茭白、花刀白鱼,素是凉拌莼菜、蒸雪藕与豆腐汤......但王秋兰一开冒着热气的蒸屉,还有一阵浓郁的肉香。 最后上桌的,是一道糯米八宝鸭。 “本是庆祝第一日摆摊才灌的八宝鸭。” 卫锦云给王秋兰盛好米饭,“祖母怎么还买了这么多菜。” 她今早见小贩来给李记熟食行送鸭,那鸭子肥美新鲜,身上被处理得一点杂毛都没有,当即要了一只。 她将鸭子的内脏去了,用黄酒与葱姜腌了一个时辰,又塞入蒸熟的糯米、莲子、虾仁、笋丁、香蕈与白果调味。 这八宝本是要再加些干贝、火腿与鸡胗,奈何食材并不允许,且算它个五宝。 腌到这个时辰,想来都已经入味了。 几个菜将八宝鸭围在了一起,桌上摆得跟吃席一样热闹。 “多吃多补。” 王秋兰笑着道,“最近锦云实在操劳,我们几个瞧着心疼。” “虾是我买的,活蹦乱跳。”卫芙菱说话的功夫已经剥了好几个虾,纷纷丢进几人的碗里。 “白鱼我挑的,游得飞快。”卫芙蕖低着念叨。 “原是妹妹自己的碎钱。” 卫锦云往嘴里猛塞了一只虾,炒过比白灼的更多了一抹酱香味,“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祖孙三人趁着卫锦云出门摆摊的间隙,提着竹篮一块买菜去了。 两姐妹想着既是铺子修缮结束,又是姐姐第一次摆摊的日子,往姐姐给自己买的挎包里塞了好些这几年攒的碎钱。 卫锦云给卫芙菱夹了一只鸭腿,只是筷子轻轻一戳,其上的肉就与腿骨一块分离,只夹到一个骨头架子。 卫芙菱吹了吹气,尝了一块掉下的肉,咽下去后直夸赞。 被蒸了一个时辰的糯米八宝鸭,已经酥烂脱骨,外皮的油也一块蒸了,变得油润不腻口,整块鸭肉软嫩无比。 “糯米相比鸭子的味道更好,菱姐儿尝尝。” 卫芙蕖用调羹擓了一勺,放进卫芙菱的碗里。 鸭子内里的糯米混着所有五宝的味道,又吸满了鸭汤与油脂,粒粒晶莹剔透,软糯绵密,油亮亮的,是整道菜中最好吃的那味。 “怎么还要吃一碗,晚上积食。” 整只鸭子的糯米,大部分都进了两姐妹的肚子。 “没关系,一会我们和孟哥儿溜达去。” 卫芙蕖吃完了,慢条斯理地给卫锦云剥虾。 “顺道给他瞧瞧姐姐给我们新买的风车。” 两只风车在卫锦云的推车上被风吹得吱呀呀地响,谁会注意不到呢? * 陆岚才踏进家中,就见妹妹倚在前堂的太师椅上斜着眼瞧他。 “二哥好忙啊。” 陆翎香托着下巴呡了一口茶,“总是赶不上母亲亲自做的晚食,不如在阊门那租个房算了。” “最近有个冒充讼棍骗取钱财却闹失踪的案子,便忙了些。对了,我得了一把好弓。” 陆岚脱掉身上的斗笠,露出用革带束着的劲瘦腰身。他随意擦了一把脸上的雨丝,看了一眼躺得四仰八叉的妹妹,“罢了......我拿回去吧。” 陆翎香从椅子上一蹦而起。太师椅吱呀一声,忍受了摧残。 “哎呀哎呀我的好二哥,世上最好的二哥!” 她赶忙晃悠到陆岚身旁,给他捏肩垂腿,“二哥为了平江府百姓真是太辛苦了,妹妹心里也时刻挂念你。” “一边去。” 陆岚灌了一杯茶。 “真的!” 陆翎香指了指一旁的油纸包,“给二哥买了好点心,味道极好,不信你尝。” 他拎起来瞧了一眼,那油纸包上系着的细绳还未打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扑面而来。 “弓在马上。” 陆岚有些满意。 “好二哥。” 陆翎香将背敲得更欢了,“过两日棠棠的茶会请了不少人,二哥去吗?” “不去。” 陆岚抬眸看了她一眼,“有点吵。” “得令,陆大人!” 陆翎香提起裙摆,一溜烟找马去了。 陆岚并不饿,时常忙起来忘记用饭,饿过头了便也没什么感觉了。 但点心不一样,他很爱吃。 他解开细绳,映入眼帘的是几块漂亮的茉莉花糕。玲珑精致,姿态与真花相比,毫不逊色,不知是哪家茶楼新上的点心。 他拿起尝了一块。 细腻软糯,清香不腻口。 再吃一块,味道确实还不错。 那再吃一块。 还吃一块,也不是不行...... “哎唷我的儿。” 孙氏从后厅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她早就听见自家女儿的叽叽喳喳,想来是陆岚回来了,便催促着厨娘热饭。 她才到前堂,就见陆岚连吃七八块糕点,惊呼,“这这这,娘已经给你热饭了,娘亲自做的炖排骨!” 陆岚将油纸揉在手心,“没关系的母亲,我还吃得下。” 待祖孙四人用完饭,卫锦云坐在铺子门口看两个妹妹玩小风车。 二人在一旁的拱桥上冲来冲去,两个小风车在她们手里簌簌转悠,混着她们的笑声。 那场雨将门前河流中的鱼都引了出来,伸出脑袋浮在水面上透气,或跃出水发出漾水波的声响。 “卫小娘子吃了吗?” 张仁白一刻前就在铺子门口想与卫锦云搭话,思来想去,想来思去,蹦出这么一句。 卫锦云轻轻“嗯”了一声。 “今日客人们来我铺子里买东西,用了茉莉花糕。” 张仁白慢慢道,“他们的评价极好,有几位都包了带回去。那个,这个......” 客人吃得开心,宣纸都多买了两叠。他也真不能白拿卫小娘子的点心,那岂不是成了吃白食的了? “我还能要些吗,我出钱,每日订三十块。” 卫锦云转过身来,脸上笑意浅浅。 她的手猛掐了一把大腿,不让自己控制不住大笑出声。 “完全没有问题,张掌柜。” 16、薄荷夹糕 平江府多水,吴侬软调和乌篷细雨造就了一堆文人才子,没事就爱念几句诗,作两笔画,这就导致张家文房四宝这家开了二十多年的老铺子生意极好。 笔墨纸砚这东西贵价,张家每月挣得多,放几块点心在铺子里,只是为了怡情,与客人们多交流攀谈。 与现代去买些名贵物件时,进了店上的蛋糕比外头做得精致好吃并没什么不同。 喝茶与吃点心,本就是平江府人的日常,桩桩生意都是在这样的光景下谈成的。 卫锦云应了张仁白这单生意—— 签契一月,每日三十块,定金两贯,以送货起第三十日清算结余。 卫锦云一开始就打算与张仁白长期合作,借他的铺子宣扬糕点的味道与名气,前期免费提供也是应该。 只不过客人们尝了喜欢,她与张仁白的生意合作一次就成,乐得她当晚子时才睡着。 睡得晚,醒得却早。 除了昨日那场雨,最近都是艳阳天。她一早起了先去检查厨房修补的灶台,其上的混土几乎干透了。那她们日后煮饭做菜,蒸制糕点就可以用大灶,柴火便宜,菜还更有锅气。 那只按照她要求砌好的圆形泥灶,因是新砌,还要再等上个三两日。 卫锦云不做点心前,整个院子里都是槐花的清香,闻得她心情都畅快。如今马上步入七月,槐花再不吃就老了。 她“呲溜”一上树,掐了几簇还算嫩的槐花扔进底下摆着的竹篮之中。 张仁白正在自家院子里叼着牙刷子擦脸,转身时就瞧见新砌好的围墙处,那棵隔壁院子的老槐树上有一敏捷的人影。 许是昨夜与卫小娘子做了生意,自觉得他与她的桥梁更进一步,兴奋得睡得太晚,一大早真是见了鬼了。 他揉了揉眼睛。 牙刷子掉了。 是卫小娘子没错吧...... 猴一般的卫小娘子! “姐姐,你在锻炼吗?” 卫芙蕖日常醒得比卫芙菱早,她站在老槐树下喝水,抬眼瞧着灵活迅捷的卫锦云。 最后一簇槐花被摘下,卫锦云“嗖”的一声跃到卫芙蕖的面前,弯腰道,“姐姐这爬树技术如何。” 小时候她和伙伴们的日常就是比赛爬树捞鱼,练了个爬树的好本领,“方圆百里”的树没有一棵能逃出她们的手掌心。 卫芙蕖垫脚替她扫了扫鬓间的槐花瓣,轻笑一声,“厉害,但要小心,下过雨的树会长青苔,会滑。” “好好好。” 卫锦云连连点头真诚地答应,顺道在卫芙蕖的左脸颊亲了一口。 卫芙蕖“噔噔噔”跑上楼了。 逗完妹妹,卫锦云去阊门将周记砖瓦铺的剩余人工费给结了,挑茉莉,买薄荷。 王秋兰用甑蒸了一锅卫锦云摘的槐花饭,祖孙四人配着腌嫩姜与炒茄瓜吃了两碗。 待午睡了半个时辰,卫锦云喝了半壶薄荷茶去去困意,又开始做糕。 她的糕点虽小巧,但用料却扎实。每日除去米面糖油、炭火人工的成本费,毛利在于三文左右。 眼下才起步,她要慢慢将前期投入的费用挣回来,待手上有些余钱,多些回头客,才能有这个底气去开铺子。 除了茉莉花糕外,她又取了两只小屉,切些核桃碎。 翠绿的薄荷叶被放在石臼中慢慢捣磨成汁液,混以黄糖,糯、粳米粉,核桃碎,放入小屉中蒸上一刻。 另外一只小屉中,蒸未加薄荷与核桃碎的一笼。 竹蒸屉在泥炉上腾起白雾,混着薄荷的清冽与米香漫开来。不多时,卫锦云掀开笼盖将这些蒸软的米粉放在洗净的砧板上,反复压碾折叠。 与茉莉花糕沙沙的口感不同,要将米粉揉成软糯的糕团,就像打年糕一般,需耗费极大的力气。 卫锦云眼下的身子并不算太好,她揉一会歇一会,两个妹妹也帮着揉,花了近两刻才将它们揉得扁平。 她寻思着日后铺子里一定要雇两个大力师傅才行。 要做夹糕,得先铺一层白色,用薄荷桃仁那层做夹心,再盖上一层白色,混成一整块按压。 她做得并不多,这类的糕点需要用笼布盖了,维持那一点热气,温而不烫,品尝时才能足够柔软。 卫锦云将张仁白的茉莉花糕装了,又取了薄荷夹糕切成半拇指大的小块,放在花碟子中插上竹签,一块给他送去。 “姐姐今日也带我们去,好不好?” 卫芙菱扒着卫锦云的推车不放,眼巴巴地望着她,“在家里玩小风车会想姐姐,吃孟哥儿给我们带的熝鸭也会想姐姐......” 卫芙蕖的目光看着别处,“我们不会乱跑。” “嗯......” 卫锦云看似思考了一番,有些深沉。 “回家就练两帖字。” “背一页书。” 她满意地揉了揉她们俩的脑袋,推起她的小车,“走咯!” 未时向来是一日当中最热的,姐妹三人将车推到府学门口时,香樟树荫里的蝉早就叫得令人心烦。 “这是?” 钱娘子看着卫锦云身旁两位粉雕玉琢的娃娃睁大眼睛,“竟是双子!” “我的两位妹妹。” 卫锦云停好她的推车,“在家待着无趣,便一块跟来了。” 不止是钱娘子,谁见了一对双子都是要忍不住瞧上两眼的,卖笔墨纸砚的,卖香饮子的纷纷凑过来。 “长得好水哟。” “真的一模一样,瞧不出一点别的不同。” “来来来,婆婆这有蜜煎糖。” 二人也不闹腾,乖巧地站在卫锦云身边,嘴像吃了蜜一般称呼完众人后,就帮着她挂牌子,放茶杯。 有了昨日的摆摊,还未等到下学,便有人来卫锦云的推车前买糕。 下午天热,他们大多并不愿在香樟底下吃,只是买了几块糕,连茶都未喝,就带回家去了。 姐妹俩跟都跟来了,总想找些事情做,便帮忙着替卫锦云收钱,再收拾收拾用过的碟子。 “今日还是要十块。” 卫锦云抬眼,又见昨日那人。 她一身鹅黄罗裙,从马上翻身而下,细长的凤眼上挑,对着卫锦云笑道,“你这糕是什么好东西做的,我二哥没注意吃光了,又尝了母亲两碗饭,大半夜都在院里溜达练武消食......饶是这样,他还要托我再买一份。” “点心一次多吃会积食。” 卫锦云用主夹拣了十块替她包好,“我这糕放在阴凉处,这个时候能放两日,可分两次吃。” “他才不会听呢。” 陆翎香喝了一口清茶,“今日我给他买去了,那它们就活不到明日。” 二哥会抓完贼吃,想案子时吃,训练兵士后还吃...... “姐姐的二哥怎么跟我一样。” 卫芙菱站在一旁数钱,听了后念叨了一句。 “那可不。” 陆翎香笑得合不拢嘴,“这人表里不一的,怪死了。” 卫锦云小时候也总爱吃祖母的点心,不过积食也是真的,多吃几副祖父开的苦药后,她就消停了。 她听着面前之人一停不停地提到她的二哥,想来家里关系也好,一边听一边将薄荷夹糕捧到她前面,“这是我尝试的新糕点,娘子要试试吗?不收钱。” 切成小块的薄荷夹糕被装在精致的竹碟中,一层白,一层绿,似是碧玉般通透。 陆翎香拿起竹签尝了一块。 “好软。” 她又塞了两块,含糊不清道,“有......些像年糕,嚼着很韧,却比年糕香。” 一股糯劲先缠上陆翎香的舌尖,软乎乎的,又裹着清甜。中间的薄荷核桃馅慢慢品出来,明明是温热的,却似有丝丝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溜,压下这天的燥热。 嚼到最后,唇齿间还散着核桃的回甘。 “这个多少钱,我再给二哥买些。” 一会儿的功夫,陆翎香嚼了三块,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试吃,今日不卖。” 卫锦云顺道替她包了几块试吃,“我得先瞧瞧今日的评价如何,再考虑上不上新。” 陆翎香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位娘子很会做生意,二哥尝了,我怕是日后要常来......娘子怎么称呼?” 她在等糕的功夫,顺道在留言板上留了个言。 “姐姐姓卫。” 卫芙菱将薄荷夹糕系得紧紧的,“我们都姓卫。” “卫小娘子?” 陆翎香翻身上马,朝着姐妹三人笑道,“等着瞧吧,明日我定是要被二哥再催来。” 卫芙蕖慢条斯理地在纸条上刷着米糊,“嗒”的一声,将它贴在留言板上。 她盯着那纸条看了一眼——陆大人觉得此糕滋味甚美,好吃得半夜上蹿下跳。 她偏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将留言板挂在车旁展示去了。 很快到了下学的时辰,学子们挤过钱娘子的煎饼摊子,便往卫锦云这头买点心。 “我说你们几个在讲学时不好好听课,传纸张,写了什么......‘今日下学吃什么’、‘自然是那茉莉糕,我都想好写什么诗了’、‘何诗’、‘玉粉揉云......’,写啊,怎么不继续写了?” 一位留着半白胡须的老爷子挤开人群。 老爷子身形有些清瘦,头戴一顶软脚幞头,穿着湖蓝色襕衫,虽有些磨旧,但熨得笔挺。 学子们听见这声,身子不受控制般替他开道。全场忽然一片寂静,连钱娘子锅上油“滋滋”冒泡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点心就这么好吃?难道比为师讲得‘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还要吸引人?” 老爷子拿起卫锦云递过来的薄荷夹糕尝了一口,良久后眉头紧皱。 “夫子,夫子您怎么了夫子!” 吴白看着老爷子默默不语,只是张大了嘴巴,连忙上前。 老爷子惊呼,“为,为师的牙粘......” 17、又卖空了 这一喊将所有学子都喊了过来,众人登时将卫锦云的摊前围得密不透风,齐刷刷地又响亮地喊着“先生”、“夫子”。 老爷子唤作吕鸿才,曾在汴梁为官,眼下致仕回乡,受聘于平江府学,认识他的都尊称他一句“吕夫子”。 吕夫子捂着腮帮子直抽气,薄荷夹糕的粘劲还在与他的牙较劲,连狂饮一杯清茶都无济于事。 他本想借此训诫学生两句,却听见众人的背后忽传来一句脆生生的“阿翁”。 他眼睛瞪得更圆了,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学子们这下开的这条道,比方才那条还要宽敞。 “阿翁在这做什么呢?” 吕兰棠顺着这道走到吕夫子跟前,瞥了一眼摊子上的茉莉花糕,慢条斯理道,“噢......原阿翁是在这儿吃......点心啊。” 她穿着青色直领对襟窄袖长衫与湖蓝百迭裙,偏髻簪兰花珍珠簪,眉眼生得极淡,透着一股书卷气。 “棠棠,阿翁只吃了一小口。” 吕夫子哪里还有训诫学生的半点气势,只是轻咳了一声,“且,这不还没咽下去嘛。” 不过尝了一口,牙险被粘掉了,还正巧被孙女给撞见,他心中那叫一个悔。 安静,此刻的氛围比吕夫子的课堂还安静。 “罢了。” 吕兰棠轻声笑了笑,“大夫与我说阿翁您没患消渴症,这两月荤腥沾得少,点心一块没碰,我瞧着您长吁短叹的。今日我允阿翁吃了,不过,不可多吃。” 她往卫芙菱手中塞了钱,试了一口茉莉花糕。甜而不腻,若是配碧螺,肯定滋味更甚。 她又盯了盯精致的摆盘,瞧着都是用了巧思。 “果真?” 吕夫子试探地问问。 吕兰棠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回应。 “还是棠棠对我好。” 吕夫子飞速变脸,转身朝着卫锦云朗声笑道,“那给我来十块!” 四周安静极了。 他看了一眼吕兰棠的面容,忐忑道,“那,什么八块也成......五块吧要不......四块不能再少了。” 众学子围在二人身后,眼瞧着平日里懂不懂就要掏戒尺的吕夫子,在孙女面前蔫得像只小鸡仔。 “我说这两日先生怎的火气这么足呢,原是点心吃少了。” “希望先生今日吃完甜,明日少打我两板子。” 学子开始私底下窃窃私语,也有忍不住偷笑出声的。 “那便买两份。” 吕兰棠喝着茶润口,“给阿翁包四块,给我再包十块,我给几位姐妹尝尝。” 卫锦云麻利地替二人装了,又放了些试吃进去。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的推车台面上只剩二十余块茉莉花糕。 待吕夫子走后,身后的学子们才敢放声开口。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嘛,能不能每堂课都请吕小娘子过来旁听。” “注意瞧,卫小娘子身边有两个孩子?” “什么?难道说,唉我的春心......” “瞧瞧,书读少了就是你唐兄这副模样的,癫狂至极。再怎么说,卫小娘子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孩子。” “你们叨叨什么呢,赶紧试试能叫先生牙粘了的点心是什么滋味。” 读书人说起话来,那时一刻也不停歇。 或是早就在课上想好了留言板内容攥着笔不放,或是半弯着腰,仔细在卫芙菱卫芙蕖姐妹俩脸上找不同,或是和卫锦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两句。 糕卖得到快,只不过人还留着摊前。卫锦云只备的两壶茶水完全不够喝,一刻的功夫便已经分喝完毕,连带不远处的香饮子摊,生意都好了不少。 “离别的日子总是来得这样快。” 一位学子长吁短叹,“不像在茶楼里,吃吃点心听会戏,还能坐上一下午......卫小娘子,您还能再呆会吗?” 卫锦云这儿并没有桌椅,只有两三张小凳也是给妹妹休息用的。糕一卖完,她自然没有停留在这里的必要。 姐妹二人帮卫锦云拢好碟子装到推车下的箩筐里,又花了自己的碎钱去给她买了碗紫苏水。 “不能。” 吴生替卫锦云开了口。 “妹妹们辛苦疲累,我要带她们回去休息。” 卫锦云和剩下的几位学子打了几声招呼,便推着推车与姐妹踏上回铺子的路。 今日的糕点又卖空了。 薄荷夹糕试吃广受好评,那明日也可以加进她的点心单子里头。 “哎唷。” 学子手中绕着自己的折扇,望着卫锦云远去的背影,打了打吴生发呆的脑袋,“吴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呐......你说我们平江府有没有别的陆大人?” 那种会上蹿下跳的。 “啊?” 吴生咬了一口鸡蛋饼。 妹妹们很喜欢将她买的小风车插在推车上,风将它们吹得转悠,两个人在车前跑着,跳着,今天陪卫锦云摆摊,她们一点都没有任何疲累的模样。 “我们倒是出来了,但是祖母一个人在家里也会无趣的。” 卫芙菱跑完了,回到卫锦云的跟前,“以前在高淳镇的时候,祖母还会每日陪着姐姐。” “那祖母最喜欢什么?” “我知晓。” 卫芙蕖若有所思。 葑门的蚕市藏在巷子里,六月里已没了三月春蚕时的热闹,只两三个老妪守着摊子。 竹匾里铺着嫩黄的桑叶,叶上爬着些白胖的蚕,或是昂着头晃,或是趴在叶梗上啃,传来阵阵沙沙声。 卫锦云蹲下身,指尖悬在蚕匾上方,教妹妹们识蚕,“要挑身子发亮、爬得快的,这样的蚕肯吃食......我们买些给祖母养养。” 卖蚕种的李阿婆瞧她年纪轻轻却门道清,摇着蒲扇直乐道,“你祖母要养晚蚕?这天气得勤换桑叶呢。” “我们知晓,祖母以前就喜欢在家里养蚕,我还知晓,吃桑叶不能沾了露水。” 卫芙菱的目光落在卫锦云指的那几条蚕上,学得有板有眼。 “你这小娃娃也懂。” 李阿婆笑了几声,说着用细竹篾挑了二十来条壮蚕,装进铺着桑叶的纸包,“算你便宜些,三十文。再送你两把新采的桑叶,够吃到明日了。” 养蚕赶的是时节,本应从春分起就可选种。眼下六月,从卵开始养来不及,直接买半大的蚕,省去了伺候幼蚕的精细功夫,图的就是方便。 且几人本就是怕祖母在家待着无趣。 卫锦云杀了个价,二十文拿下,又要了三斤颗颗饱满,红得发紫的桑葚。 回到家,王秋兰正坐在院子里给新做好的衣裳刺绣,见她们回来,旋即起身,“可算盼回来了,我炖了些绿豆汤,眼下去给你们盛了,解解暑。” “不急的祖母。” 卫芙蕖搬出一只扁箩,桑叶底下的蚕还在轻轻动,“给祖母带的,以后我们与姐姐出门,蚕宝宝陪祖母。” 老槐树的蝉鸣聒噪,扁箩里的沙沙声却温柔。 王秋兰看着三个孙女围着蚕匾,笑道,“这二十多条蚕能做什么,祖母想想......到时候给你们冬日做的暖耳里头塞上。” 姐妹两日忙着帮祖母替蚕宝宝换新家,卫锦云喝了碗绿豆汤,取了个罐子,走几步去天庆观前拱桥下挑担子的农户那秤半斤牛乳。 她可是答应了今日给蕖姐儿做姜撞奶的。 只不过半刻的功夫,却见自己铺子旁围了一群人,她急忙抱着罐子往前跑,只听到一声粗嘎的吆喝。 “赵香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男人跑了,这债难道要烂在地里不成?” 她抱着罐子挤开人群,李记熟食行的门被两个壮汉用力抵着,吱呀乱叫,似要要散架。 铺子里还有食客,赵香萍正护着吓得缩成一团的孟哥儿,手里攥着刚擦桌子的抹布。 她脸煞白,声音却强撑着稳,“能不能再宽限几日......等我把这几日的鸭钱凑凑,一定还......” “宽限?从清明宽到夏至,你那死鬼男人怕不是早跑到汴梁去了!” 领头的男人唾沫横飞,一脚踹翻了铺子门口的鸭笼,孟哥儿吓得“哇”得哭出来,赵香萍赶紧把他往身后藏去。 卫锦云旁边又挤进来几个看热闹的,有人啧啧叹气,有人交头接耳,“老李以前多实诚,怎么就欠了赌债跑了呢?真是太不像话了。” “可怜了这娘俩,守着个熟食铺子,起早贪黑的,做的熝鸭熝鹅油光锃亮,街坊谁没尝过,唉。” 可瞧热闹归瞧热闹,没人敢上前搭话。那伙人腰间都别着短棍,脸上满是横肉,一瞧就不好惹。 男人们见李婶不松口,开始往里屋闯。 “搜,看有没有值钱东西。” 领头的掀翻了灶台边的矮凳,剩余的人扯下墙上挂着的腌鸭,油绳“啪嗒”掉在地上,沾了层灰。赵香萍急得去拦,被一个男人推得踉跄着撞到鸭炉上,额头磕在铁边,渗出血珠来。 孟哥儿哭得更凶了,拽着那男人的裤腿喊,“不许欺负我娘!” 18、债务风波 领头的男人将孟哥儿踹到一边,与另外几个人翻了半天,只找到个装铜钱的小陶罐,掂了掂没多少声响,掏完后狠狠摔在地上。 “真是穷到家了。” 领头的啐了口,指着赵香萍道,“我只等着到这月三十。再凑不齐钱来还,这铺子就归我们了!” 经过这么一闹,李记熟食行的食客们立刻放下银钱,纷纷散了。围观的街坊邻居啧了几声,留下的不过三两人。 钱记汤饼铺子家的娘子金氏帮赵香萍归置着桌椅,卖草编的李大叔将被踢散的鸭笼扛进去,张仁白慢溜溜地踏出铺子,朝抹眼泪的孟哥儿招招手...... “清明都来闹过一回了。” 金氏熟练地拿出笤帚扫去地上的骨头渣子,“阿萍啊,李大胆这缩头乌龟自元日就蹿没影了,留下你这孤儿寡母守着这铺子受气。这么没担当的汉子,你还等他做什么,那债又不是你借的!” 这些日子赵香萍挣的钱,全用去还债,却仍像个无底洞般,补不上空缺。 卫锦云放下罐子,与王秋兰一块是帮忙着拾掇规整。毕竟是用着一个墙头的邻里,赵香萍平日里也没少给妹妹们好东西吃。 卫芙蕖与卫芙菱站在张仁白身旁,用几颗糖哄孟哥儿开心。她们寻常见孟哥儿都是咧着一张嘴,乐呵呵地跟在她俩后面。 眼下这一哭停不下来,可将她俩急坏了。初来乍到,都是孟哥儿带她们去认识旁人,怎的能受他人欺负。 “他说他这次改了......拿些钱去外头做生意,几个月就回来。” 赵香萍叹了口气,抹了抹淌下来的泪,“我记着,记着清明时也没那么多债......” 金氏听了这话,更加气愤,“几个月?这都半年了!他元日的时候没卷着铺子里的钱?想来偷偷跑了后又去借。这等没良心的,当初娶你时,我也是瞧着看着,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如今在外头赌输了,就知晓跟耗儿似的躲!” 金氏比王秋兰小不了几岁,赵香萍是她瞧着长大的,个把月里头有二十日都在她家吃汤饼。这李大胆原是个扛货的脚夫,也不知学了多少瓦子里头的话,花言巧语哄了赵香萍,去她家做了个上门女婿。 赵香萍爹娘出钱给二人开了个熟食铺子,头两年李大胆还算是有人样,铺子里的生意红火,孟哥儿也出生了,这本应是奔着好日子去的。 可没想到这厮有了些闲钱,竟染上了赌瘾,这一来二去,几年下去输了不少钱财。本应该他打理的熟食铺子换成赵香萍一人在操劳,靠着味道好,生意不错,还能给他填些空缺。 可补了,又去赌。 赌输了,赵香萍不给他还钱便下跪,扇自己嘴巴子,拿头撞门,又用孟哥儿说事,还说要带着他点了炭一块去寻死...... 世上竟有这般不要脸的男人。 李大叔正帮着钉被踹松的门板,他想了一会,榔头往钉子上一敲,似是那钉子就是李大胆般。 “阿萍啊,这东西就不是个人......上月有个走南闯北的货郎来歇脚,说在汴梁见过个像他的,正搂着个粉头在瓦子里喝花酒。我当时还骂货郎胡吣,如今想来,八成是真的。这杀才,自家婆娘在这儿累死累活撑着铺子,他倒在外头逍遥快活!” 他原本是不想说的,可再不说,这娘俩日后要被他害死。今日那些人只是打砸,那下次指不定要做什么。 卫锦云站在一旁,替赵香萍挽好松散的发髻。 她将手巾往打来的水里浸了浸,递给她擦额角的血,“赵婶,这等男人我们不要也罢。既是半年杳无音信,那跟死了没两样。你不如去官府递个状子,就说他弃家逃跑,断了这念想,日后自个儿守着这熟食铺子,未必过不好。” 卫锦云读书时老师讲过很多这类例子,都是关于夫妻债务的。没想到眼下活生生的案子出现在她面前,她一时嘴快,也忍不住多说两句。 “可以递状子?” 赵香萍抬眸,茫然地盯着她。 她是知晓卫小娘子是个有本事的人,带着祖母和妹妹,就这么些日子,便将街坊邻居戏称的“鬼屋”焕然一新,还能做味道极好的糕点去挣钱。 如今,她竟还懂些别的门道。 “自是可以。” 卫锦云继续道,“这男人偷了铺子里的钱财跑了,还留着一堆烂债,便是‘绐取妻财而亡’。你记着,若是真的上了衙门,就这么说:他卷了你的私财跑路,害得你吃不上饭,按照‘妻不能自给者,即许改适’的说法,这和离官府必定准的......赵婶可有帮他担保?” “没有。” 赵香萍摇摇头,“都是他背着我借的。” 张仁白在一旁两只眼睛瞪着溜圆,诸如律法此类,他读书时也不是没有接触过,但也是瞧一眼便忘记的东西,谁会平白无故记这些,科举又不考。 卫小娘子怎的这么精通? 她说这些话的模样,怎的如此高大? 武能上树,文能说法,还能做出甜甜的糕点。 像一块面团。 “既未担保,那你便更不用怕。他在外头借的钱,若是没花在你们过日子上,你只需要与官老爷说清楚,拿出街坊四邻做证,证明确实不是为了家里油盐酱醋借的,这些债就落不到你头上。” 赵香萍平日里的花销都是自己挣的钱,那男人借的,没有一点用在她身上,那便不属于夫妻共同债务。 她既没有花,又未当“连坐人”,实则上了衙门,非常好判。 “果真?” “嗯,若赵婶不知该如何说,也好办,我们可以请一位讼师。” 卫锦云眼下自己当然是当不了讼师,但大宋的讼师极为常见,她穿来时也打听过,别说口才之好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就这般好打的官司,给了银钱,不知有多少人抢了要接。 “赵婶婶。” 卫芙蕖盯着她,忽然开口,“从前我阿爹说,赌鬼是改不了的。” “是啊是啊,原先我们家巷子里就有个,好像被人腿都打折了,还要去赌。” 卫芙菱嘴里的糖还没咽下去,顺着姐姐的话点头。 “阿萍,你瞧瞧孟哥儿,他原本是个聪明伶俐的,三岁还会背两句诗给我们听,都是叫那人点炭给害了!” 金氏看着这对双子,说起往事,一时眼泪也要掉下来。 赵香萍听了这话,浑身发颤起来。 是啊,她的孟哥儿,原先也是与卫家双生子这般聪慧的。 “......我要与他和离。” 赵香萍将指尖握得泛白,深吸一口气,看向在张仁白的怀里已经被哄好的孟哥儿。 若那时不是艳阳高照,她想将屋里的被褥拿出来晒晒,许是真见不到孟哥儿了。 那时的孟哥儿才四岁,男人尚能爬起来跪着向她要钱,孟哥儿却已经嘴唇发紫。 卫锦云站在一旁,也跟着吃惊。 怪不得她觉得孟哥儿想东西要比寻常的孩子慢些,明明个头比姐妹俩高些,说话却总是好些有些转不过弯来。 原是小时候一氧化碳吸多了。 世上竟还有如此狗男人! 卫锦云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赵婶你尽管放宽心,我们大宋的规矩明明白白,哪能让你受这等冤屈?等官老爷判了和离,再把那些债主叫到衙门对质,让他们去找那跑了的讨债去。他欠的债,又凭什么要你来扛着。” 其余人本对卫锦云清晰又合理的说辞惊叹,但一听“和离”,也就来了气势。 金氏擦了眼泪,立刻站出来,“就是这话!前儿我去阊门淘物什,见个寡妇娘儿俩开着个朝食摊子,生意红火着呢。你这熝鸭手艺好,街坊都认,没他拖累,指不定更顺当。他要是还有几分良心早该回来了,如今这般,便是个没情义的,不值得你惦记。离了离了,缺他不成!” 李大叔见赵香萍眼圈依旧红着,放缓了语气,“阿萍也别哭,为了这杀才哭坏了身子不值当。这请讼师的钱财,我出一份!” “那我也出,这狗东西!”金氏愈想愈气,伸手就往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掏钱。 张仁白沉浸在卫锦云“高大的身形”中,被“狗东西”三字拉回了思绪,“那什么,我也出!” 众人本事来安慰赵香萍母子,却被卫锦云一趟说辞下来,个个跟饮了鸡血般愤恨。即便赵香萍推脱不要,待一起帮着收拾了铺子,还是趁着她转身的功夫,放了些钱跑了。 “姐姐。” 卫芙蕖扯了扯卫锦云正在用调羹搅拌热牛乳的衣袖,“下次别再这般出头说律法了......” “我不是说了缘由吗。” 卫锦云笑了笑,在里头加了勺黄糖,坐在泥炉旁慢慢煨。 眼瞧着上头泛起细白的泡沫,她指尖悬在瓦罐旁试了试,温温的不烫人,约莫是刚够烫出一颗熟蛋的热度,便赶紧离了火。 她转身端起磨细用笼布筛好的姜汁碗,抬手将那锅煮好的牛乳高高扬起,将它倾泻而下,撞到姜汁里,用碟子盖在上头,候上个半柱香的功夫。 “噢,就是用生病在家时,多看些书,所以才懂了这么多当说辞吗。” 卫芙蕖等着姜撞奶,看了看远处还在安慰孟哥儿的卫芙菱,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好说辞呢。” “哎唷我家蕖姐儿怎么这么会为我着想呢。” “谁替你着想了。” 卫芙蕖看向别处。 “张嘴。” 卫锦云舀了一勺凝好的姜撞奶到卫芙蕖嘴里,“甜不甜呀,好妹妹。” “甜,甜甜!” 卫芙蕖脸红成了林檎般咽了下去,却还是支支吾吾道,“反正明日你摆摊我还要跟着你......” “监督你有没有乱说话!” 19、素醒酒冰 天愈发热,即便是点了蚊烟,卫锦云晨起时身上还是有好几个小红点。她用手轻轻捻了捻院里垒炉灶的泥浆,内里也已经干透。 如此一来她的铺子基本修缮完毕,还差几扇破损的窗户。再不修修补补,到了七八月里,他们祖孙四人还不得被蚊子大军吃了。 阊门集市如今是卫锦云每日必溜达场所,跟逛菜市场一样顺手。 她出门时,李记熟食行的孟哥儿依旧坐在他寻常的小凳子上吃粥,见她仍是笑着打招呼,仿佛昨日的事根本不曾发生。 “卫姐姐。” 孟哥儿将手中的碗放到一边,捧起地上的一个罐子,“你家丢钱了吗?” “没有啊。” 卫锦云接过罐子,往里头看了一眼。普通的陶土罐子里约莫装了得有百余文钱。她瞧了一眼四周,“哪里来的?” “我今早一打开门,就放在我家门口的。” 他挠了挠头,“也不知晓谁和孟哥儿一样总是落东西,既不是卫姐姐丢的,那我坐这儿等丢钱那人来。” 孟哥儿和妹妹们同龄,却已经比她们高出大半个脑袋。每日赵香萍在铺子里头给熝鸭熝鹅抹酱,他就帮着开门,扫扫没收拾完的骨头。 陶土罐子里的铜板有新有旧,也有沾了油渍与泥巴菜味的。 卫锦云将罐子还回去,揉了揉他的脑袋,“去问问你阿娘,说不定是寒山寺里头的弥勒佛掉的。” 孟哥儿“嗯”了一声,捧着罐子奔进里头找赵香萍去了。 阊门依旧热闹,这个时辰比翻了锅的粥还要滚。 一到夏日,摊子上多出不少卖酱菜的阿婆。虽然王秋兰也腌了不少,但才泡上两日。卫锦云拿着竹夹左挑又尝,这个味儿好,那个也不错,愣是要了三罐。 待吃完两个豆沙油墩子,她就往木石匠行里头钻。她来多了这地方,闻着这木香都好闻。 “王掌柜,最近生意不错嘛。” 卫锦云走过地上堆着像座小山似的刨花,“我来取我那拉杆车。” 王木匠从里头探出脑袋,发髻松散,还沾着几缕刨花,“卫娘子来啦,我一早就给你擦得锃亮。” 说罢他从墙角拖出个小半个人高的木推车,四四方方的箱子底下安装了小轮,其上钉了根木杆。他一边拖一边似是炫耀,“你说这杆儿要是能伸缩便更好了......那我可不研究出来了嘛!我在里头加了两个暗扣,杆儿一收便能塞进角落里放着,快瞧瞧!” “你赶紧把朝食用了吧。” 王娘子在一旁扯过他发髻上松散的发带,“乐不死你,大半宿不睡刨花,想成仙家。” “哎唷,我吃我吃。” 王木匠就着辣芥瓜,端板凳去一旁低头吃粥去了。 卫锦云伸手一提木杆,四个轮子在地上碾成轻微的声响,稳当得很。 她呡嘴笑了笑,“比我想得还要巧,怪不到我一路走来,就属您家的刨花堆堆得最高......钱我带来了,您看看。” 古人智慧无穷,她只给了个普通的图纸,也并不理解里头复杂的结构,王木匠硬是给她做出来了。有了这个拉杆箱,日后无论她还是祖母,出门买东西就不用手提费力又费腰。 王娘子摆摆手,“急啥,与那雕花窗户一块付就成。卫娘子你要的两扇,两日就能做完,到时候我叫大郎给你送铺子里头一并装了,反正量也是他量的。” “那就多谢王娘子了。改日铺子开起来,剩余的雕花窗户,还从你这儿订。” “成!” 卫锦云拉着她的拉杆箱,将三罐酱菜放进去,又去买了些琼枝蔬果。 平江府多船只,从娄门可入长江,进而出海。水路便利,一些常见的海货相对于汴梁来说,则会便宜些。故平江府人嘴馋时,也会买些海货尝鲜。 琼枝,也算是平江府人的平价海货了。 待回铺子时,卫锦云眼瞧右边的李记熟食行大门紧闭,并未开张。 妹妹们将她买的东西一一拿下车,卫芙蕖把西瓜放到井边的桶中,再吊入井里,卫芙菱打了一盆水,帮她泡琼枝。 一半的琼枝清洗几遍,泡在淘米水里,另一半则用来做凉拌。天热,也是个吃凉拌菜的好时候。 待泥炉的水滚了,卫锦云把琼枝倒进去煮。趁着这功夫,她取了根买的嫩黄瓜,用菜刀细细切了丝。 她顺手切了两块,塞在一旁两个妹妹手里。二人嚼着脆生生的黄瓜,帮她看火。 琼枝只需烫一遍即可。等捞出来过了水,卫锦云再攥干切成寸长的段,和黄瓜丝一起放进碗里。 她往碗里舀了两勺醋,添一勺豆酱,搅开了淋在菜上。可惜实在没有辣椒和花生作陪,少了那一点的风味,只能掐几根芫荽切碎了一块拌进去。 “今日的饭是用铁锅煨的,尝尝看。” 王秋兰替姐妹三人盛了饭,取了筷子。 从姐姐那儿拿来的咸鸡咸鸭实在是太多,眼下每隔两日王秋兰就要切一些与饭一块炖了。 今日炖的是腊肉豌豆饭。 腊肉将每一粒米都浸得油汪汪的,又混着青色的豌豆,色香俱全。王秋兰自然不忘给姐妹三人的碗中都添了锅巴。 腊肉切得极薄,半肥半瘦,那一点儿油都被炖得融进了饭里,香儿不腻,吃时定是要三种混在一块才行。 饱满的米粒裹着豌豆与腊肉,米粒的软,豌豆的粉糯,腊肉的咸香,锅巴的香脆......缠在一块,滋味无穷。 自然也是少不了那一口凉拌琼枝。 拌好的琼枝与黄花一样脆,嚼起来咯吱有声。过了凉水又混着醋的酸劲,一口下去冰凉鲜脆,比热菜多了几分爽利。 头顶的槐花树还剩没几簇槐花,但绿叶多,遮天蔽日的。一顿午食下去,吹来的风带着槐花味,还有令人发困的懒意。 张仁白是掐着时辰去隔壁铺子的。 三天两头地往旁边溜达,他已经完全掌握卫锦云的作息。 用完午食,必是要与祖母妹妹打半个时辰的盹,而后起来忙点心的活计。他进去时,卫锦云正在用笼布往大碗里挤熬煮过的琼枝液。 琼枝浸过淘米水后,用石臼捣磨,再混些醋去腥,熬煮半个时辰就能出浆。卫锦云昨日收摊要了三斤桑葚,六月底的最后一片桑葚在树上被曝晒着,已经熟得发紫,甜味袭人。 自然,也要捣碎混进去一块同煮。 紫色的琼枝液倒入卫锦云每日收摊晚间新刻的模具,隔水被浸在刚打上来的井水中放凉。 “我走进这个院儿,都不知往哪里站,哪哪都雅。” 张仁白不知用什么话语率先开口,想了一阵,蹦出这么一句,引来卫锦云姐妹一片笑声。 他有些尴尬,自顾自继续说道,“今日这里少了孟哥儿,怪不习惯的,赵婶带着他聘讼师去了。” “张公子铺子里忙,怎的还有空过来,点心我昨晚会替你送去。” 卫锦云揉薄荷夹糕,两个妹妹就帮着她将茉莉花糕按进模具。这样和谐的光景,看得张仁白想当场作诗一首。 “你那薄荷夹糕味道也好,我想着买两块放铺子里头。” 相对于茉莉花糕,张仁白更喜欢吃薄荷夹糕,嚼起来软糯,还能拉长。昨日的那点试吃,大部分进了他的肚。 “价钱是相同的。” 卫锦云拿刀切了一块刚出屉的递给他,“就照着契约来。二十块茉莉花糕,十块薄荷夹糕,如何?” “好啊好啊。” 张仁白嚼着热乎乎的糯叽叽,“美滴很美滴很......今日又在做什么好东西?方才倒出的汁液,温润如玛瑙。” “张公子带两块回去试吃,不就知晓了。” “好啊好啊!” 感谢爹娘将文房四宝店开在这里。 相对于每日六十块的茉莉花糕,卫锦云只做了一半的薄荷夹糕。新品这东西,要慢慢上架,精而不多,才能让人念念回响。 她与两位妹妹吃了两块西瓜,便推着车继续去府学的门口。 不等她将车停下,就已经有人上前买糕。 “卫小娘子选得地真好,往常这午后,买我鸡蛋饼的人可没那么多。” 待卫锦云卖出去十多块喝水的间隙,钱娘子便在打趣。她给姐妹二人摊了个鸡蛋饼分着吃,摆手死活不要钱。 为了报答这鸡蛋饼一恩,卫芙菱替她吆喝了几句,引来了好几个生意。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卫芙蕖眼尖,远远就瞧见了昨日那位几句话将夫子说得不敢多言的姐姐。 “昨日我将点心给姐妹分了。” 吕兰棠熟练地付了银钱,拣起一块糕品尝,犹豫一会开口,“她们很喜欢......你,还有其他拿手的点心吗......我,我有一个茶会。” “还会些。” 卫锦云将琼枝新品端到她眼前,“吕小娘子试试这个?” 瓷碟中的点心质地晶莹,透着微光,又有桑葚茉莉点缀,就像露珠凝结。 “好漂亮。” 吕兰棠拿起调羹一碰,它轻轻晃动,“是素醒酒冰?” 20、茶会单子 面前点心晶莹的样式倒是与素醒酒冰相似,但味道却是大相径庭。吕兰棠向来少饮酒,更不会醉酒。寻常的素醒酒冰会加些橙丝与姜末,姿态虽美,但她平日里喜欢不起来。 “好小的调羹。” 她将竹子削成的小勺捏在指尖,“为了这道特意制的?” 她轻笑了一声,“你很用心。” 素醒酒冰上浇了桑葚汁,若是像头两日的糕点直接用手捏,定是会粘手。就算是备了一些竹签子,多数人也是直接上手。 毕竟拿着两三块糕点,点壶茶喝上一下午,是平江府人的日常。 没有了呛人的姜味,混了桑葚与茉莉的素醒酒冰,入口是饱满的浓甜在舌尖慢慢化开,混了些微酸,比橙丝清爽。 它不似酒肆里的讲究,倒是像将刚摘的桑葚就着凉水嚼,凉丝丝的滑进喉咙,实在是消暑。 “有些给我吃开胃了。” 吕兰棠又要了茉莉花糕和薄荷夹糕各一块,满意道,“这道适合当筵席前的凉菜,或是肚饱后溜缝。” “姐姐喜欢就好。” 卫芙菱坐在一旁,观察作为今日素醒酒冰的第一位试吃顾客,她的每一样神态都被她瞧在眼里,直至夸赞后才松了一口气,“我和蕖姐儿也喜欢吃。” 比糕点相比,素醒酒冰更像是零嘴,没嚼几下就滑下喉咙,吃了与没吃似的,却还想要再来一个。卫锦云灌好模具剩余的那些,全叫姐妹俩混了些牛乳与桑葚下了肚。 天渐热,吕兰棠本可以进府学里乘凉,却一直倚在卫锦云身后的那棵香樟下。 素醒酒冰做的并不多,卖出去的那几份,大多都是路过的食客买给自己的孩子吃。卫锦云卖了一会糕点,瞥见吕兰棠依旧在香樟下慢条斯理地喝茶,目光落在她身上。 一刻过去了。 她在看她。 半个时辰过去了。 她还在看她。 她老看她做什么! 卫锦云除了自己去买东西杀价时话多,但大多的情况下并不太自来熟。她与吕兰棠搭话,不如和钱娘子唠嗑来得自在。 不过她两个妹妹倒是不怕生,卫芙蕖更是连平日里看书遇到的问题也请教上了。 “卫小娘子的两个妹妹上过蒙学?” 吕兰棠坐在卫芙蕖特意让给她的小凳子上开口道。 “没有......从前是父亲与母亲无事时随意教了些。” 卫锦云给她添了些茶,“待我日后攒了钱,想着打听打听平江府的私学好,送她们去上蒙学。” “没有上过蒙学就这样聪慧,很有天赋。” 吕兰棠轻咳一声,若有所思道,“我倒是知晓一所不错的私学,卫小娘子有兴趣......” “有兴趣,有兴趣!” 卫锦云“嗖”的一声,滑到吕兰棠跟前,笑比牡丹,“你瞧瞧这事闹的......还未请教是哪家私学?” 吕兰棠笑得有些肚子疼。 “眼下私学分斋的少。那私学的山长本是主家请来给自家孩子的讲学的夫子,但主家孩子几人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两相望觉得无趣,便对外也招些学子。” “不会是,溯玉轩吧......” 卫锦云犹豫了一会儿,“那儿我打听过,很难进。” 她一早便打听了,据说是平江府周家办的学,这周家祖上出过文官武将,收的学生都是清流子弟,极难进。 “芙菱芙蕖这么聪明,还怕进不去?” 吕兰棠还是笑着,“再说了,我两日后有个茶会,请了她家孙女......” 她抬眼瞧了卫锦云一眼,果然看见了她目色中期待的眼神。 “卫小娘子的点心好吃。” “嗯!” “茶会需要点心。” “嗯嗯!” “如果我的茶会比周竹清办得还好,她就会生气,她一生气我就开心了。” “嗯嗯嗯?” 吕兰棠托着下巴盯卫锦云,“你帮我做点心,我替芙菱和芙蕖二人引荐,至于能不能进去,还是得靠她们二人自己。” “她生气......还能引荐吗。” “没关系,哄哄就好了。” 吕兰棠捏了捏卫芙菱的脸,“先生气了再说。” 毕竟她与周竹清二人从小比衣裳首饰,比读书学问,甚至比谁的力气大,比来比去比到长大。 但依旧是好朋友。 “吕小娘子这样信任我?” 忽然妹妹上学的问题有了改善,卫锦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只吃过我三样点心。” “我从小在平江府长大,点心好不好吃,我心里门清着。” 吕兰棠执笔写字,“好吃是一回事,想法是另一回事......我想卫小娘子是一位有想法的人,我很期待日后的‘云来香’。至于聘请卫小娘子的钱,六贯够不够?” 汴梁请厨娘上府承包筵席,大多出的也都是这个价钱。她不会让她少赚。 吕兰棠的字也是泼墨潇洒,下笔有力,只不过内容为——六月目标,将周竹清气晕。 她眯着眼睛亲自贴到了一张纸旁边,偏头仔细瞧了瞧。 能让陆岚上蹿下跳的点心。 想来对周竹清也有用。 挺好。 卫锦云算是听出来了,点心自然是要好吃,但吕兰棠也看上了她的创新。她要一个让她有面子的茶会,气晕好闺蜜。 她看了看叽叽喳喳的妹妹们。 “够!” 待府学里头的钟声只响了两声,便有学子率先赛跑似的溜了出来。 “吴兄你属兔子吗。” 学子气喘吁吁地打开折扇,使劲给自己扇了扇风,“没瞧出来,什么时候成了练家子了?” “饿了,想吃我娘的鸡蛋饼。” 吴生到了摊前,却慢条斯理起来,捋了捋张扬的发丝。 “呵。” 学子啧了一口清茶,“我险些就信了。” 虽跑得快,但他们个个都是极有素质的,并未人挤人。剩余的素醒酒冰直叫头几位排队的买走了,以至于后面排的,反复询问,“什么味什么味什么味”。 卫芙菱站在一旁,非常贴心地帮着回答,“酸甜味酸甜味酸甜味”。 待卫锦云收摊推车时,挎包里除了今日的糕点钱,还得了吕兰棠的一块碎银子。 “棠棠,那到底是个什么味?” 吕夫子被吕兰棠一路拖着,一路不忘回头张望卫锦云的推车。 待姐妹三人回了家,见李记熟食行的大门已经开了。 章大嘴正拿着碗茶,伸脖子四处张望,又回头与赵香萍道,“嫂子放宽心,就你这情况,男人赌跑了,写封和离书递上去,保准成!前儿个山塘街陈家媳妇,就是我帮的忙,三五日就批了。这有了二两银子打点,还怕离不成?” 卫锦云手抓车把,慢慢将车翘进铺子,她慢悠悠抬头,“陈家媳妇,是卖豆腐那个陈大家的不?” 章大嘴一捋袖子,“正是!” “哦......” 卫锦云拖长了调子,想了一会,继续开口,“那我怎的听旁人说她男人是被官爷抓去蹲大牢了,因着欠了赌坊的钱还动了手,官府直接判的离,压根没让她递文书呢。” 章大嘴的脸忽一僵,手往怀里揣了揣,“那,那便是我记错了,是李,李家的媳妇儿。” “李,李家?” 张仁白在一旁瞧热闹,被茶呛了一口,“她男人不是上个月死了吗。” 周围几个纳凉的行人也凑过来搭腔,“是啊,李家我上月才去他家吃的豆腐斋,棺材就停在前堂里头。” 章大嘴额角冒了汗,嗓门却更响,“许是我又记错了,你,你们懂啥,官府的门道多着呢!” “门道是多。” 卫锦云盯着他,顺道将车全然推了进去,“和离书要写清男女双方三代名讳,还得有两个保人画押,你连赵婶男人的名字都没问全乎,写的哪门子和离文书?你方才与赵婶算的,除了文书钱,还有递上去的二两银子。那你倒说说,是给户房哪个吏员的?咱们平江府的知州大人,嗯......我记着,清廉那是出了名的。” 章大嘴嘴里不断嘟囔着“我记着的”,汗却滴滴答答往下淌。 怎的一个瞧着十七八的娘子,律法讲起来门道比他还清? 卫锦云忽然揪住了章大嘴的衣袖,大喊道,“张公子,看住他!这人拿了赵婶的钱,办的却是糊弄事,是个骗子!” “我不是我没有!” 这么一喊,章大嘴登时手忙脚乱,张仁白已到了他的跟前,他用力甩开卫锦云的手往后一转身,却见拱桥处几抹赤色的身影正往他这处来。 “大人,那孙子好像在那!好小子,真会藏!” 陆岚的目光顺着手下指的地方望去。 这帮假冒的讼棍是团伙作案,专骗一些不懂门道的妇孺钱财。眼下他们抓住了大半,只剩下一个狡猾的章大嘴。 没曾想他只藏了两日,又出来骗钱。 章大嘴进退两难,实在是没了办法。他咬咬牙,将心一横,“咚”的一声,跳进身旁的河里。 张仁白只觉猴一般的卫小娘子又出现了。 陆岚到时,见一抹熟悉的窈窕倩影,跟着一跃而下。 21、水上高手 “娘嘞,你真是疯了!” 章大嘴见卫锦云下水,双手一个劲地往前扑腾。没想到卫锦云凫水像条光滑的鱼,很快就攥住了他的后衣襟。 “你要吃人啊!” 章大嘴一边扑水一边嚎,想着这小娘子瞧起来纤瘦,怎么手劲这样大。他也不是平江府本地人,本就不擅凫水,“放,放开......” “把银子拿出来!” 卫锦云一手揪住他的衣襟,一手按住他的脑袋,跟按萝卜似的往下摁,“拿出来,快点拿出来!” “咕噜”一声,章大嘴的口鼻瞬间灌满了水花,猛地挣扎起来,才喘口气,“小贱......” 卫锦云手一翻,按着他的脑袋又是一下,人又沉下去了。 咕噜咕噜,“你,你这小......” 临顿河里船只不少,但大多都是小的乌篷船。眼下正值夏日黄昏,手中都没了活计有这热闹劲,一个个都扒在船头瞧值了眼,连游船中琵琶声也戛然而止。 “大人,要下去帮忙吗?” 陆岚身旁的手下展文星挠了挠额头,一时没了主意,“但,属下怕一下去,她也给我摁进去了。” 这娘子也忒见义勇为了。 陆岚沉默地注视着那抹身影,连头都盯得偏向了右边。 “还嚎不嚎?” 卫锦云的声音混着水声,“把钱拿出来。” 章大嘴此刻只恨自己为什么长了张大嘴,这几下愣是将临顿河的河水喝了个肚饱。他才冒头咳得个撕心裂肺,吐出两口水,还未说出一个字,就又被摁下去了。 天庆观前临近的这儿铺子里头的人纷纷出来张望。 张仁白端着茶杯静静地“矗立”在河边,嘴就没闭上过,“亲娘嘞,不,不愧是揉面团的手劲。” “仁白哥哥也觉得姐姐好厉害吗。” 卫芙菱站在他身旁替卫锦云呐喊加力。 卫芙蕖则一拍脑袋,心中开始替卫锦云寻思日后该想些什么说辞来解释常年卧床的姐姐凫水比她还迅捷。 不听话的姐姐。 来回折腾了十多回,章大嘴总算是没了力气叫唤,耷拉着脑袋晕乎乎的,嘴里时不时念叨出一句,“还,我还钱......” 卫锦云一手揪着他的衣襟,一手凫水,拖着他往岸边拽。 展文星看准机会,与另一个手下将章大嘴给拎了上去。 卫锦云在原地缓了片刻,刚想扒上岸边,见一只手伸到她的跟前。 有借力的家伙,自然是比自己使劲好,她毫不客气地往前将手往前一搭。 却见那手又缩了回去。 嗯? 溜人呢! 卫锦云擦了擦眼睫的水珠,很快又见另一东西递了过来。 它通身乌黑,质地坚硬,其上祥云纹精美盘绕,镶了不少铜片。 好眼熟。 陆岚按住刀口,将刀鞘递了过去。 临顿河岸莲花正盛,几株娇艳的莲花被卫锦云两人撞得东倒西歪。粉白的莲花落了好几瓣,在她的身旁悠悠打转。 她拉住了刀鞘,陆岚稍稍使劲将她一带,顺势将她拉上了岸。 她的脸颊处垂下几缕湿发。 晚霞本正浓,却忽然淅淅沥沥下起细雨,落在临顿河里,泛起涟漪。 卫锦云微微甩了甩鬓发,还没擦干净脸,就被王秋兰往头上盖了一整条毯子,从脑袋遮到了半身。 “姐姐,我真要生气了。” 卫芙蕖嘟囔着,将她往铺子里带。 “姐姐,你教我凫水吧,好高超的技艺,姐姐最厉害。” 卫芙菱在身后推卫锦云的同时,转过身余光瞧了陆岚一眼。 “钱钱钱......” “拿到了拿到了。” 孟哥儿在一旁直应着,“卫姐姐不担心,都在孟哥儿手里。” 张仁白依旧静静“矗立”着。 穿着一身赤色劲装官袍的陆岚站到他跟前。 他自然是认识陆岚的,很快反应过来向他行礼。 展文星与其他的手下钳制着章大嘴,去李记熟食行的铺子下躲雨,顺道与赵香萍问话。 “她叫什么名字?” 陆岚站在张仁白对面淡淡开口。 “她吗?” 张仁白愣了一会,很快恭敬道,“回陆大人,她叫‘卫锦云’。” 陆岚似乎看出了张仁白眼中的疑惑。 他微微轻咳,“协助破案,登记嘉奖。” 张仁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雨渐渐大了,瞧热闹的人很快散去,细密的雨丝不断落进河面。陆岚立在岸边,一伸手,摘了朵莲花。 “大人,话问完了。” 展文星的视线落在陆岚手中的莲花上,与一旁钳着章大嘴的另一人挤眉弄眼。 “大人这莲花挺好看哈。” 另一人心领神会,尬笑念叨,“方才那卫小娘子,真是位水上高手哈。” “嗯,带回去给小妹。” 陆岚扯住了章大嘴的枷锁,将莲花插在他面前的枷锁孔洞中,唇边漾起丝丝笑意,“看好了,不准让它掉。” 章大嘴疯狂点头。 雨幕中几人戴上蓑衣和斗笠往府衙的方向去。章大嘴跟在马后面,紧紧盯着面前那支被雨水滋润着的莲花。 “坐好。” 卫芙蕖坐在卫锦云跟前,舀了一勺姜撞奶,喂进卫锦云的嘴里,“甜不甜呀,好姐姐?” “甜,甜甜!” 卫锦云用干净的手巾揉着发丝,龇牙咧嘴,“有点烫,蕖姐儿给姐姐吹吹。” “菱姐儿给姐姐吹。” 卫芙菱走到卫芙蕖身旁,对着那碗还未凝好的姜撞奶使劲吹了吹。 一旁的桌上摆着李记熟食行切好的熝鸭与熝鹅,还有整整一壶姜茶。吃完姜撞奶,卫锦云又被王秋兰抓着喂姜茶。 饭倒是没喝几口,喝茶却喝了个肚饱。 到了亥初时分,卫锦云坐在院子里热熝鸭吃,卫芙蕖坐在她身旁,给她添饭。 “好吃吗,姐姐。” 卫锦云发现了。 卫芙蕖最近怎么喊姐姐的次数比卫芙菱还频繁。 她坐在凳子上,咬了一口熝鸭腿,慢条斯理道,“好吃。” “从前的姐姐会凫水,但病重后,再也没有下过水。” 卫芙蕖自顾自念叨,“眼下,我并不知晓你会不会......” 她站在她身后,轻轻抱住她,声音有些哽咽,“但我们和祖母,不想失去第二个姐姐了。” 雨水落下蝴蝶瓦,滴滴答答。 “好了好了。” 卫锦云一滞,敲了敲卫芙蕖的手背,“蕖姐儿大人,小人知错了。” “你明日转身准忘。” 卫芙蕖又变出一碗姜汤,似是闻不出那辣人的姜味,眼睛在烛火下亮亮的。 “其实这样的姐姐也很好......但是姐姐摆摊,我要十二个时辰都盯着你。” 22、茶会前日 卫芙蕖说到做到,这两日跟尾巴似的在卫锦云身旁打转,是一刻都不停歇的。 “蕖姐儿,前日掉进水里的其实是你吧。” 卫芙菱伸手摸了摸卫芙蕖的脑袋,若有所思道,“这一点都不像你,你长姐姐身上了。” 天晴的午后,姐妹两人在卫锦云身旁跟着摆摊。卫芙菱倒是偶尔去别的摊子那里闲聊几句,但她聊着瞧着有些不对劲。 怎的蕖姐儿能石像似的坐在姐姐身旁,除了看书,就是看姐姐。 “不想理你。” 卫芙蕖瞥了她一眼,翻了一页书后打了个哈欠,“今日带碎钱了没有?” “带了带了。” 卫芙菱立刻嬉笑起来,“带的够够的,孟哥儿说山塘街有家药膳铺子味道很好,待会回家时,我们去给姐姐买百合桂圆羹吃,吃多了,姐姐的嘴唇是不是能红些。” 她知晓自从姐姐病好起来后,面容依旧没什么气色,瞧着有些病恹恹。每日照常摆摊,连休息都不得空。 她和卫芙蕖一寻思,那休息不得空,吃些总得空吧。 吃什么补什么,祖母从小就是这样和她说的。 就像祖母总会将鱼眼睛,核桃仁给她们吃一样。 “嗯,每隔两日给姐姐买一碗,金婆婆说这样补气血。” 卫芙蕖抬头瞧了一眼正在忙活的卫锦云,“按照姐姐这样的性子,是一定要吃的......她前日敢下水,明日就敢上树,后日还不知晓要做什么呢。” “是这样,那菱姐儿也跟蕖姐儿一样,也盯着姐姐吧。” 鸣蝉曳热风,香樟树荫里,姐妹两人达成了共识。 卫芙菱将凳子往卫芙蕖身旁一搬,目不转睛。 卫锦云收完银钱一转身,就察觉到两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她。她一拍脑袋,不知晓方才叽里咕噜在商量什么呢。 怎的忽然变成两人共同监督了? 待府学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人从大门蹿出来了。 第一位仍是吴生。 “哎唷我的天爷。” 学子跟在他身后去喘吁吁,一把折扇扇得咋咋呼呼,“吴兄你真是愈发快了,赶明儿考个武状元得了,还学什么诗赋和经义。” “想吃鸡蛋饼。” “每日都用这个借口,你无不无聊?” 这两日的素醒酒冰混了第一批新摘的蜜桃,甜润多汁,果香十足,仍是只叫排在前头的买走。 至于糕点,待府学下学,也剩的不多。有了前阵子顾客的积累,一早被人多包了几块,买回家去了。 还有那位红衣的娘子,唤作陆翎香的,每日都要来买上几块。卫锦云一来二去,也跟她熟悉了不少。她今日又来买糕,依旧是买给她的二哥。 她念叨着她二哥带了朵莲花回来养,许是糕点吃多了,吃饱了撑的。 自然也是又留上了言,卫锦云忙碌未注意,叫卫芙蕖看了去,还是一句歇后语—— 陆大人养花——吃饱了撑的。 “你说山长的能不能早些给我们放下学。” 今日未买到的学子,倚在香樟下叹了口气。 与他从前去买点心不同。往常的点心都是新鲜出炉,想吃只需多排些时辰就能买到。 卫小娘子这里怎么还搞限购呢。 “你要是手不想写字了,就尽管去与山长讲。” 吴生虽不买,但仍是站在推车旁,接着他的话道,“也许山长一高兴,能将糕点塞你脑瓜子里头。” “那卫小娘子明日多做些嘛......” 学子白了吴生一眼。 “明日我不得空,要到后日。” 卫锦云收拾好碗碟,给自己泡了一杯清茶,稍作休息。 “如何不来了?” 倒是没吃糕点的吴生,比方才那位显得更加着急,手上的鸡蛋饼此刻像是没了味道般。 “因为被我抢去咯。” 吕兰棠大步走来,接过卫锦云给她装好的糕点,啧啧得意地带着身后的吕夫子。 “等会等会,这怎么还有一包?夫子您如何还有一包?” 吕夫子拿着用油纸包好的糕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笑几声“为师,这不是一早订了嘛。” “您这是作弊行为!” “莫生气嘛。” 吕夫子捋了捋胡须,“明日巳时的考学前十名,来夫子家参与棠棠的茶会好了。” “我请的卫小娘子当点心师傅。” 吕兰棠转过脑袋,接了一句。 一片沉寂后。 “什么时候考学,夫子,能眼下就考吗?这不,我笔都在这了。” “夫子,我有些诗兴大发了,想立刻给您作诗一首!” “......” 卫锦云的小推车和吕夫子被七嘴八舌的学子们团团围住。 想来明日的茶会,定是会很热闹了。 待众人说完,吴生才清了清嗓子,走到吕夫子身旁。他恭敬地一弯腰,声音洪亮。 “夫子,您今日瞧着怎么与十八岁无一般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