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春心(重生)》 1、第 1 章 浓云如盖,遮天蔽日。 往日的江面舳舻千里,现下却只剩孤零零的画舫,仿若无根浮萍随波逐流。 画舫上,崔馨月端坐着,垂眸看向跪在脚边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暮蝉,把东西给她吧。” 闻言,女子抬起头,接过暮蝉递来的油纸包。 女子明眸皓齿,五官轮廓较旁人深些,这样明艳殊丽的女子,即便是桃李年华,依旧让人倾倒。 崔馨月回神,淡淡开口,“油纸包里有你的身契和给于妈妈的信,此番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谢小姐。”女子将油纸包贴身放好,随即双手抵额,结结实实给崔馨月磕了个头。 或许是听到出阁前的称呼,崔馨月冷凝的唇角终于有了丝松动。可在看清女子眼中的决然后,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江面浑浊,偶有游鱼浮出水面吐出气泡,风雨欲来。 隔着衣物,女子将手压在贴身放好的油纸包上,闭眼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 噗通一声,水面荡开层层涟漪。 等涟漪平息,水面再看不见女子的踪迹,暮蝉才在崔馨月的授意下惊慌喊道:“快救人,锦水落水了!” 十三岁前,盛锦水有个不错的家世,父亲是功名在身的秀才,母亲则是商贾之女,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过得有滋有味。 可这一切都在她十三岁那年变了,先是父亲意外离世,紧接着母亲病逝,她和弟弟被送到舅舅家,从此寄人篱下。 她本想着熬到弟弟能独当一面,便能脱离苦海。 不想自己及笄没多久,舅舅就在外欠下赌债,而舅母竟想拿她抵债。 与其被卖到烟花之地,不如卖身为奴,成为高门大院里的丫鬟。 就这样,盛锦水进了崔府,一路从伙房丫头做到崔家嫡女崔馨月的陪嫁丫鬟。本以为再熬几年便能给自己赎身,不想又被贵人看上。 多年主仆情分,崔馨月不忍却又无法拒绝,便有了今日这一场戏。 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失踪,一石三鸟。 崔馨月交了差,贵人不会为一场意外迁怒,而她则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唯一的变数,就是她能否泅水渡江。 盛锦水的家乡云息镇是个江南小镇,她有记忆时就已会泅水。就算多年未曾用过,但本能还在。 被轻柔的水波推着,隔着重重水雾,盛锦水的眼中只有对岸长势喜人的芦苇。 啪嗒—— 她在水中的感觉迟缓了许多,等意识到的时候,骤雨如珠,倾盆而下。 疾风暴雨中,渴望的终点变得遥不可及,她的双手犹如注铅,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 盛锦水憋着一股劲,奋力挥动着手臂,向对岸游去。 前一刻还轻柔的水波,在这一瞬凶相毕露,旋涡卷动身体,像要将她撕裂成几瓣。 她呛了口水,心尖处火烧般的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旋涡转动,最终被扯进深沉的水底。 她挣扎着,做着最后的抵抗。可惜人力终究不能胜天,精疲力尽的盛锦水吐出气泡,眼睁睁看着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最后一瞬,她看到的是阳光照耀下,水面泛金的麟纹。 不知何时云销雨霁,而她却要永远留在江底。 * 啪嗒,豆大的雨点落在青石板上,开出一朵婀娜的墨花。 恰逢雨季,江南小镇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烟雨朦胧中,檐下躲雨的少女伸出手,雨滴落在掌心,砸出一道飞溅的水痕。 等掌心水痕消散,盛锦水方才如梦初醒。 脚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萦绕在鼻尖的水汽混杂着泥土潮湿的腥味,每一处细节无不提醒着她,这里不是中州。 “我在做梦?”盛锦水喃喃自语,似乎不明白上一刻还在泅水渡河只求一线生机的自己,怎么下一刻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水乡。 恍惚间,身后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锦姐姐,到了怎么不敲门?” 盛锦水转过身,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歪头看着自己,晶亮的双眸满是疑惑。 “念念?”在回想起对方身份之前,本能已经替她回答。 秦念念到底年纪小,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像往常一样露出灿烂的笑容,“姐姐快进来,要下大雨了。” 盛锦水一脑门官司,思绪乱得像被揉成一团的丝线,如游魂般跟她进了大门。 跟秦念念穿过前院,进了正厅,盛锦水才清醒了些,开口问道:“家中只有你一人?张老板呢?” “嗯,阿娘在绣坊,”秦念念是个极为乖巧的孩子,“她吩咐过我了,‘你盛姐姐如果来了,就让她等我回来’。” 张老板,也就是秦念念的生母张惠,虽是个寡妇,手底下却有个绣坊。 看她嘟嘴模仿张老板的模样,盛锦水忍俊不禁,心中的烦躁也消减了些。 也就在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空手来的。 盛锦水学过几年女红,母亲还在世时便同她一道绣些小玩意补贴家用。等家中出了变故,这便成了唯一的收入。 将抱在怀里的布包打开,洗得发白的旧布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绣好的香囊和手帕。 如今再看,盛锦水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伸手,正要细看纹样,却在看清手指上的伤痕时一顿。 这绝不是一个绣娘该拥有的手,手指粗糙,指腹脱皮,指节布满大小不一的伤痕。 多年高门求生,让她变得善于隐藏情绪,片刻的凝滞后便自然地收回手,不再触碰成品。 等了没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微胖的身影风风火火闯进正厅,见到盛锦水后,妇人脸上一喜,“阿锦。” 已经回忆起对方身份的盛锦水起身,“张老板。” “快坐下。”从张惠喜欢旁人称自己为张老板而不是惠娘子便不难看出,她是个极为爽利的女子。两人寒暄后,她便拿起盛锦水绣好的香囊细看,赞赏道:“你的绣工愈发好了。” 看完香囊和手帕,她伸手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工钱塞到盛锦水手里。 双手捧着钱,盛锦水一愣,这数目看着明显不对。 “张老板,您给多了。” 话音刚落,盛锦水怀里又被塞了一个小盒。 “这是?”盛锦水低头,张惠正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给她推拉的机会。 “工钱是你该得的,”张惠解释,“你上次绣的那个扇面被位小姐买走,小姐喜爱的紧,临走多给了些赏钱。至于盒子里装着的是润肤的乳膏,你这双手可金贵着呢,要好好保养。” “我不能收下!”盛锦水想抽回手,却发现纹丝不动。 像是早就猜到她会拒绝,张惠叹气,直击她的弱点,“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安洄想想。他要读书,今后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总不能指望你们那抠门的舅舅吧。” 听她提起舅舅,盛锦水推拒的力道小了下来。 “好孩子,走的时候将门边的伞带走,外边正下着雨呢。”一年来张惠见她日渐消瘦,早就猜到她的处境,不禁心疼。 “谢谢张老板。”盛锦水眼里噙着泪,郑重道谢。 她不便久留,等雨小了些便起身告辞。 盛锦水撑起油纸伞,伞面上画着盛放的荷花,雨珠砸在伞面连成水雾,花下嬉戏的锦鲤仿佛活了过来。 小雨如酥,巷弄里的行人来去匆匆。 盛锦水撑着伞,提起裙摆,垂下眼眸专心瞧着脚下,恰巧一位年轻公子迎面走来。 雨珠纷纷投入浅小的水坑里,映在对方衣角的模样像是剔透的琉璃珠在上下跃动,盛锦水一愣,莫名想起了一桩旧事。 随崔馨月嫁入忠勇侯府的头一个月,侯府夫人便丢了一块帕子。为了找那块帕子,府里就差翻了个底朝天,管事的将他们这些入府不久的下人盘查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才知道,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将帕子收好后忘了,夫人知道后命人将大丫鬟狠狠打了一顿,发卖出去。 那也是盛锦水第一次知道高门的可怕,平日里养得比小姐还娇贵的大丫鬟被打得皮开肉绽,像牲口一样被人牙子检查牙齿后拖走。 之后再听胆大的下人说起,那块锦帕是用鲛纱绣成的。鲛纱珍贵,数年才得一匹,侯府夫人的那块还是先帝时赏赐的。 盛锦水曾有幸见过那块鲛纱,扬起时波光粼粼,光泽耀人。 而今日,她再一次见到了鲛纱。 只是比起侯府夫人的一方锦帕,这人竟财大气粗地将鲛纱制成了衣物,还任由污水飞溅。 盛锦水压低伞檐,视线落在脚边,与那人擦肩而过。 刚走出半步,她又被对方身上似有若无的冷香吸引,微顿后没抵过自己的好奇心,迟疑着回头。 看背影,那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不过身体似乎不太好,走得极慢,且不时要停下低咳。 盛锦水知道自己不该再看,可视线不觉被鲛纱吸引,脑中无端冒出了大丫鬟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低沉的咳嗽声让她从血腥的记忆里回神,脚下步子不觉迈大了些。 背后探究的视线早已被察觉,只不过男子对偶遇的小姑娘并不感兴趣。 没多久,他站定,敲响了木门。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秦念念仰头,透过缝隙看清男人的面容,好奇问道:“哥哥,你找谁?” “张惠。”男子声音清澈,犹如昆山玉碎。 张惠循声现身,见是个陌生男人满脸戒备,抵门问道:“我是张惠,公子何事?” “大娘可认识张元娘?”男子解释,“她曾是我一位故人的奶娘,有些旧事我要问她。” 张惠一愣,问道:“公子可是从中州来的?” 男子点头。 听他是从中州来的,张惠眼中戒备散去,叹气道:“公子来晚了,姑母几年前便过世了。” 他听到消息似乎并不可惜,平静道:“可否告她知葬在何处,好让我替故人祭奠一番。” “盛家村,距离云息镇半日路程。” 听到答案的男子垂眸,道了声谢后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对云息镇的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极为寻常的一天,除了刚进家门的盛锦水。 姚氏听到动静,倚着房门指桑骂槐,“个个的都是贱骨头,还以为自己是少爷小姐呢,等着老娘伺候!” 盛锦水思绪纷乱,无暇听她的污言秽语,闷头回到了自己房里。 “不要脸的臭丫头,要不是老娘发慈悲,你和药罐子都得出门要饭!”姚氏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将手里的瓜子壳尽数丢在盛锦水堪堪合上的房门上。 2、第 2 章 薄薄一层门板隔不开姚氏的谩骂,盛锦水没有心思理会,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掏出藏在怀里的工钱和乳膏摆好。 多年高门生活,让她即使心中慌乱,面上还是表现得一派镇定。 她想不通,明明上一刻自己已经溺水,怎么下一刻就出现在云息镇上。若是做梦,或是死前的幻觉,手上伤痕扯动时的痛觉又那么真实,不似作伪。 天真无邪的秦念念,仗义豪爽的张老板,尖酸刻薄的姚氏……熟悉又陌生的三人在她脑中反复闪过,好似有根线连着又像是毫无关联。 盛锦水发了会呆,蓦然想起在崔府时曾听小丫鬟们讲起时下流行的话本子。 其中有一个情节,说是一老翁年少时挥霍无度,醉酒后常对结发妻子拳打脚踢,老了后便糟了报应,被儿子赶出家门。某日他路过庙宇,哭着向上天祈愿,求上天让自己回到过去,重来一次。 而自己此时遇到的不就和那老翁所求的一样吗? 回到过去,重来一次! 盛锦水猛地起身,这分明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而她也绝不能再任人宰割! 想通之后,翻涌的心绪逐渐平静,盛锦水看着新到手的工钱陷入沉思。 重新来过,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赚钱。 上一世,为了自己和弟弟有个容身之处,她努力讨好舅舅舅母,非但揽下洗衣做饭的活计,一有空便做绣活补贴家用,只盼着舅舅能信守承诺,让安洄继续读书。 哪成想舅舅转头就将安洄送去医馆做学徒,自己年幼又寄人篱下,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想来,舅舅侵吞的家产和母亲的嫁妆养十个他们都够了,哪还需要自己补贴家用。 无论如何,她必须尽快搬出去。 将工钱拢到一边,盛锦水掀起床头薄被,在枕边找到一块木板凹凸处后用力下压,见木板一侧翘起,眉梢出现一丝喜意,她伸手在木板下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出一个积灰的小陶罐。 这一年来,她赚来的工钱大多交给了舅母,只是身边没钱傍身始终不安,所以每次交钱时总会私藏几文,积少成多,如今也有了点积蓄。 盛锦水将陶罐里的铜钱全倒了出来,一枚枚仔细数了两遍,终于确定自己的全副身家只有两百文。 咬牙数出八十文,她便将剩下的钱放回陶罐,重新藏好。 盛锦水有自知之明,自己现在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丫头,而安洄更加年幼。想一走了之,从舅舅家搬走是不可能的,先不提舅舅舅母,便是其他长辈也不会同意。 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远在盛家村,许久未曾见面的大伯了。 想到大伯,盛锦水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当年她被迫卖身崔府,是大伯和三位姑姑凑了十八两银子想替她赎身。 十八两银子对当时的她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对寻常农家却是大半身家,数年的花用。 长辈间的龃龉,她幼时不懂,在崔家那几年却是渐渐想明白了。 舅舅舅母看不起父亲出身农家,在他和母亲去世后便添油加醋地将大伯他们说成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觊觎胞弟家产的中山狼。 大伯没有这个心思,更不想平白惹人厌恶,心想身为富商的金家应是看不上幼弟留下的那点家产。在得到金家族中长辈保证后,除了逢年过节送些新鲜蔬果便再没上门。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舅舅舅母看上的正是父亲留下的那点家产。 盛锦水刚将数出来的八十文包好放在枕下,就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 表姐金桑尖利的嗓音穿透门板,不耐烦道:“赶紧出来做饭,别想偷懒!” 这样的催促每天都能听到,自从盛锦水来之后,姚氏和金桑便将家中所有活计丢给了她。除了每日烧火做饭,还要浆洗衣物,打扫房间,刺绣补贴家用……只有日落后才得片刻喘息。 盛锦水静静看了眼被拍得砰砰作响的门板,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半天不见回应,金桑怒气冲冲地收回手,恐吓道:“给我等着,这就让阿娘来教训你。” 金桑离开后,外边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盛锦水本以为姚氏会亲自过来,不想直到饭点才听到对方刻意抬高的声音。 “不开窍的傻丫头,叫她做什么。”姚氏站在门外,对金桑得意道,“你阿爹今日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咱们晚上吃红烧肉,少个人不少张嘴,你也能多吃块肉。” 这刻意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是姚氏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盛锦水冷笑一声,就算自己乖乖出去将所有活都干了,姚氏也不会舍得分出一口肉汤。 她翻身上床,侧躺着用被子盖住半边脸,闭上双眼筹谋着明日。 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还没亮,盛锦水便揣着八十文离开了金家。 许久未见大伯,她想着不能空手上门,狠心用六十文买了一斤饴糖才坐上城门处的牛车。 牛车从云息镇到盛家村要一个半时辰,来回便需半日。 赶牛车的老翁恰巧就是盛家村人,他们这些住在镇外的村户天未亮就会捎带着货物和同村人出门,过了午时再将人带回去。 盛锦水等不到午时,数出十文让老翁捎带自己一程。 也是她运气好,那老翁竟认得她,“我刚就觉得你面熟,你是不是盛竹家的丫头?” 盛竹是她父亲的名讳,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盛锦水感慨万千,眼中不觉含着泪,声音沙哑道:“我是。” 中途回村一趟,再在午时前再回到云息镇,老翁原本不舍盛锦水出的十文钱,又心疼自家耕地的老牛,正在纠结,一听竟是熟人,当即钱也不收了,给同来的村户留了口信,保证一定会将她顺利送到盛家村。 盛锦水满怀感激地坐上牛车,抱着糖罐前往盛家村。 牛车沿着镇外水道晃晃悠悠地行了一个半时辰,终于停在盛家村外。 父母出事前,每年盛锦水都会随他们前往盛家村探望。如今物是人非,两辈子算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来,竟连村口的景色都觉得陌生异常。 穿过成片的水田便能看到村人的屋舍,盛锦水不觉抱紧糖罐,心中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复杂思绪。 “这就是盛家了。”老翁挥着鞭子让老牛停下。 盛锦水跳下车,郑重道了谢,硬是将数出的铜钱塞进老翁手里,转身迈向盛家大门。 临近午时,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盛锦水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金家,到了门口才想起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人已经到了,想了想还是迈进了院门。 盛大伯家大门敞开,院子里除了啄米的母鸡,就只有个连走路都不稳当的孩子。 看年纪,多半是盛大伯的孙子盛禾。 盛禾刚满三岁,从未见过她。 盛锦水忐忑,柔声问道:“你家大人在吗?” 盛禾歪头,小大人似的应道:“在的。” 不等盛锦水再开口,他就跌跌撞撞地往屋内跑去,还不忘大声喊道:“阿娘,阿娘,有姐姐!” “什么姐姐?”在灶台忙活的徐思将刚炒好的菜盛进碗里,顺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 她随儿子来到院中,第一眼便被突然造访的少女吸引了目光。 来人冰肌雪肤,朱唇粉面,一双杏眼灵动有神,含羞带怯仿佛凝着露珠的花骨朵。 徐思长相不差,少女时也长得灵秀出众,可与眼前人一比便相形见绌了。 “你是?”她嫁进盛家时,盛锦水的父亲已经过世,为避嫌两家人少了许多来往。 盛锦水在成亲那日见过她,徐思却是来不及见她一面。 “嫂子,我是锦水。”盛锦水自报家门,担心对方还是不知道,正想细说,便见徐思喜上眉梢,拉着自己往屋内去。 “晓得!五叔家的锦水,快进来坐。”徐思言笑晏晏,“爹娘,也就是你大伯父大伯母他们都下地去了,你先喝口水,我马上去地里叫人。” 安顿好盛锦水,徐思从厨房端了碗水出来,塞进她手里。 盛锦水来不及阻止,只能看她风风火火地出了院门。 眨眼功夫,家里就只剩自己和话还没说利索的小侄子,盛锦水叹气,捧起碗喝了口水。 带着淡淡甜味的水流进嘴里,她不禁晃神,没想到徐思竟给自己端来了糖水。 “姐姐,”盛禾是个自来熟,见阿娘离开也不怕生,好奇地指着放在桌上的糖罐,“这是什么啊?” “是饴糖。”戳了戳小侄子胖嘟嘟的脸颊,盛锦水也想起自己带来的糖罐了。她打开糖罐,从里拿出一小块饴糖,“给小禾甜甜嘴。” “不可以,娘说不能收、别人的东西。”盛禾背着手,害羞地缩着下巴,不肯接递到眼前的饴糖。 “小禾,我不是姐姐也不是别人,”盛锦水眼神宠溺,别看盛禾年纪小,已经被教养得十分懂事,“我是你爹的妹妹,你要叫我声姑姑。” “姑姑?” 盛禾愣住,还没理清两人间的关系,嘴里就被塞了小块饴糖。到底还是孩子,当即忘了其他,只顾着到嘴的糖块。 盛锦水正小口喝着糖水,盛大伯的大嗓门猝不及防地在门外响起,“锦丫头!” 3、第 3 章 这声呼唤没有记忆中的无奈与沧桑,反倒中气十足。 盛锦水猛地起身,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湿润。她转身,看跨过院门的中年汉子大步向自己迈来,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盛大伯却是没能感知到她复杂的情绪,上下将她打量一番,感慨道:“长高了。” “大伯。”压下心中的辛酸,盛锦水平复好自己的情绪,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别光顾着说话,”到底还是女子细心,和盛大伯一起回来的大伯母看自家汉子没心没肺的样子无奈,转头对盛锦水温和道,“这时候锦丫头一定还没用饭呢,我和阿思去添几个菜,等吃完大家再慢慢聊。” 盛大伯这才回神,忙不迭道:“杀只鸡,再炒个肉……” “大伯,大伯母,我用过饭了。”盛锦水汗颜,忙拽住盛大伯。 大伯母心思细腻,心知这个时辰盛锦水不可能用过饭,挽着她的手笑道:“你大伯今天高兴,我给他加几个菜,你就当陪陪他。” 盛情难却,盛锦水推辞不掉,陪着盛大伯坐下。 盛禾吃了块糖,重新回到院子里。 盛大伯是个粗人,见盛锦水突然到访也没察觉到异样,只以为她是来探望自己的,絮絮叨叨说起了家里的事,“你大堂哥去了临县,要等下月才回来。倒是安安那丫头,跟同村几个好姐妹去采莲蓬,应该快回来了。你们姐妹俩好久没见,正好叙旧。” 在村里,盛家人丁不算兴旺,盛大伯只得一子一女。大儿子盛安云娶妻徐思,生了盛禾,如今刚满三岁。 小女儿也已定亲,只等年底出嫁。 盛安云是个货郎,平日走南闯北,盛锦水上辈子与他也只见过几面,并不熟识。反倒是盛安安,同为女儿家,父母在时就经常来往,关系密切。 可惜阴差阳错,盛安安出嫁后她便卖身为奴,再没见过。 “好,”盛锦水应了,片刻犹豫后咬唇道,“大伯,我这次其实是来求您帮忙的。” 见盛大伯一愣,她不再迟疑,“我想自立门户,离开舅舅家。” 盛大伯叹了口气,没有立刻反驳,好似对盛锦水的决定并不意外,“可是金大力那厮又对你说了什么?” “又?”盛锦水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大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大伯犹豫了下,“你先说说,为什么想自立门户。” 对盛大伯,盛锦水十分信任,何况她如今能依靠的也只有盛家了。 “您知道的,舅舅将我和安洄接回金家时承诺过,他会送安洄继续读书。可不过半月,他就将安洄送去医馆当了学徒。” 这事盛大伯其实早已知道,他甚至因此找过盛安洄,只不过被对方劝了回来。本以为这些时日过去,姐弟俩没再提起是已经接受了此事。 盛锦水一边说一边想起前世种种,竟有些哽咽,“我还记得舅舅那时是怎么对我说的,他说‘妹妹妹夫因治病赊欠了许多银钱,安洄也是个药罐子,我愿意收留你们已是大恩,旁的就别奢望了’。一开始,我也以为舅舅说的是实话,家中旧宅和母亲的嫁妆都被拿去抵了债,他愿意收留我们已经难得,我不该再奢望什么。 可就在前两日,我无意听到舅舅舅母交谈才知道,阿娘早已在离世前还清旧账,将宅子和嫁妆留给了我们。甚至她的陪嫁中,还有金氏布庄每年的三成利润。” 这些都是盛锦水上辈子从安洄寄来的信中看到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金大力将妹妹妹夫的遗产变卖后仍还不清赌债,最后竟将金氏布庄也抵了出去。 金家长辈自然不肯,闹翻之后盛安洄才知道金大力为了拉拢金家长辈,早将布庄也就是外祖给阿娘留下的三成利贿赂给了金家长辈。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金家受尽磋磨却无人声张的缘由。 “怎么会这样。”五弟离世后,盛大伯便与弟妹少了联系,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惊得说不出话来。 难过之后,盛锦水压下颤抖的声音,“银钱我可以不要,可是大伯,舅舅他好赌,我怕他哪日变卖了阿爹阿娘留下的东西仍嫌不够,将我也拿去抵债。” 盛大伯心头一跳,从前村头就住着个烂赌鬼,非但败光了祖产,甚至还将妻女卖到烟花之地。 他不敢对赌鬼心存侥幸,保证道:“你放心,大伯一定会帮你!” 盛锦水松了口气,只要盛大伯肯帮忙,后面的事就简单了,“大伯,这事我们第一个要说服的就是金家长辈……” 盛大伯闻言不住点头,将盛锦水说的记在心里。 等徐思来叫两人用饭时,盛锦水和盛大伯已经商议完毕。 盛大伯板着脸,心中憋着对金家的气。 “我和锦丫头再说两句,立刻过来。” 徐思见他脸色难看,心想两人说的事大概十分要紧,抱起朝自己走来的小禾去了院子。 “哎,现在说起这事听着像是借口,”盛大伯放低声音,像是怕被人听到,“但那时,大伯不希望你离开金家,也不希望你自立门户。” 盛锦水抬眸,心中猜测到了一些,只听他继续道:“你和唐秀才已经定亲,过了乡试他就是举人老爷。盛家只是村户,你要是从盛家出嫁或是自立门户,我怕旁人会看轻你。金家好歹是云息镇的富户,从金家出门总归体面些。” “大伯放心,这影响不了我的婚事。”盛锦水唇角噙着笑,安抚好盛大伯后垂眸,眼中尽是嘲意。 这确实影响不到她的婚事,上辈子唐家在放榜后没多久就退了与自己的亲事,另娶高门。不然,她要是有身为举人的未婚夫婿,何至于卖身崔家。 不过这些盛大伯却是不知道的,只以为她和唐睿情比金坚,从何处出嫁影响不了唐家对她的看法。 最关切的事有了着落,盛大伯紧皱的眉头总算松了些,心里对金家的意见却越发大了。 两人刚起身,就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盛锦水循声向院门看去,一个年岁比她稍大些的女子提着竹篮走进院子。 “堂姐。”刹那的怔愣后,盛锦水笑逐颜开。 “锦水!”盛安安内向,情绪鲜少如此外露。如今见到许久未见的堂妹,面上自然欢喜,顺手将手中竹篮塞进一旁的盛大伯手里,激动地牵起她的手。 盛大伯提着竹篮,见两人热络的样子,也不禁会心一笑。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盛锦水谎称自己用过了饭,但抵不过盛家人热情,足足用了两碗饭才放下碗筷,也吃了到金家后的第一顿饱饭。 饭后,盛大伯怎么都不肯收盛锦水买的饴糖,但在听到她说放在房里会被金家搜刮去之后还是收下了。 礼物送出去后,盛锦水又坐下和盛安安、徐思闲聊了一会儿。 盛安安即将出嫁,嫁的也是个货郎,且与盛安云有几分交情,就住在云息镇上。 众人知道她女红出色,聊了一会儿就说起盛安安正在绣的嫁衣。 盛家在村里还算不错,否则也不会给盛安安相看镇上的人家。 寻常村户嫁女,扯块红布做件嫁衣已是让人艳羡。哪像盛家,非但提前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还让盛安安亲手绣嫁衣盖头,也就只有镇上的人家嫁女才会有这么多讲究。 说到婚事,盛安安也是害羞,但在徐思的揶揄下,还是拿出了自己亲手绣的盖头。 “我的手艺不好,从没绣过这么大件的东西。”盛安安拿起绣绷,开口时既羞又愁,“只能先用旧衣练练手。” 盛锦水凑近,端详起盖头上绣了一半的鸳鸯。盛安安的话并不是自谦,农家少有用到刺绣的时候,平日里打个补丁缝件新衣,不用太精细。 盛锦水自小跟着阿娘学习刺绣,上辈子又在崔馨月身边历练过,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盖头上的鸳鸯针脚细密,可见是花了心思的,可惜针法不够娴熟,变换时留下了瑕疵。 盛锦水手巧,拿起针线补了几针,不一会儿鸳鸯便变了模样,连身形都灵秀了许多。 “你的手可真巧。”盛安安赞叹。 “姐姐的针脚细密,并不差我多少,只不过针法过渡时有点生疏罢了,多练练就好了。”盛锦水笑了笑,声落后心中突然起了念头,“刺绣除了绣工,绣样也十分重要。我在镇上的绣坊做过事,时下出了不少新鲜绣样,下次我带些给姐姐。” 盛安安闻言一喜,连声道谢。 过了没多久,大伯母便来到房中催促。 再怎么说盛锦水如今还住在镇上,在离开金家前不好旁生枝节,让金家知晓他们的意图。 况且自立门户这事,如今还是盛大伯与她之间的秘密。 “这天还真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徐思抱着盛禾倚在门边,望天道。 盛安安拿了伞交到盛锦水手里,另一边的大伯母帮盛大伯穿上蓑衣,交待道:“回来的时候要是雨大,你就在镇上住一晚,明早再回来。” 盛家村到云息镇做牛车都要一个半时辰,盛大伯说什么都不肯让盛锦水独自出门,跑去里长家借了牛车,要亲自将她送回云息镇。 眼看就要下雨,盛锦水也不再矫情推辞,点头应了。 盛大伯穿着蓑衣,架着牛车,和盛锦水晃晃悠悠地出了村。 雨说下就下,牛车刚出村口,还没上官道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两人没想到这雨下得又急又大,盛大伯穿着蓑衣还好,盛锦水手里的油纸伞却是抵不过风雨,不一会就让她湿了裙摆。 黄豆大的雨滴落下,伴着疾风,将油纸伞吹得东倒西歪。 雨幕阻碍了视线,盛大伯看着望不到尽头的官道,抬高音量道:“这样不行,雨太大了!锦丫头坐好,咱们走小道,快些到镇上。” 除了哗啦啦的雨声,盛锦水再听不清其他。不等她细问,盛大伯便架着牛车转向一旁小道。 小道难走,雨后更甚。走到半道,牛车猝然停了下来,是车轮陷入了泥泞中。 “糟了。”盛大伯跳下车,围着板车转了一圈,急得满头大汗。 好在这时雨势减小,只有细雨淅淅沥沥地飘着。 盛大伯转了一圈后回到原位,一手拽绳,一手扶着横木想将牛车拉出泥泞。 盛锦水此时才知道他的意图,撑着伞跳下了牛车。 “锦丫头,你怎么下来了?”听到动静的盛大伯转头问道。 “大伯,我来帮你。”见雨小了,盛锦水索性收了伞,双手推动板车。 盛大伯心疼,劝道:“不用,你撑着伞站远些,小心被泥水溅着。” “大伯,我没事。”盛锦水不想再与他争辩,催促道,“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用力。” 见劝她不动,盛大伯也不再多说,只想着赶紧将陷入泥泞的车轮拉出来。 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盛锦水全身发冷,脑袋也昏沉沉的,只能遵循本能发力。 就这么试了半刻钟的功夫,车轮终于从泥泞中挣脱。 脚下一个踉跄,盛锦水险些踩进泥水坑里。等她站稳,来不及松口气,余光便见小道旁的树丛里蜿蜒流出掺了丝鲜红的雨水。 她心头一跳,犹豫片刻后上前拨开了树丛。 4、第 4 章 等看清树丛后的景象,盛锦水倒吸了口凉气。 身着月白锦衣的男子侧躺在草丛里,被雨水打湿的鸦色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白到泛青的下巴。 他的身下,血迹被雨水冲淡,几乎要与泥水融为一体。 “锦丫头,快上车。”站在车头的盛大伯见盛锦水迟迟没有反应,连声催促道。 饶是活了两辈子,盛锦水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顾不上其他,颤声道:“大伯,这里有人。” 盛大伯不明所以,等走近看清躺在草丛中生死不明的男子后,才被吓得后退了半步。 “怎么有个人,不会是死了吧。”想着侄女就在身边,盛大伯壮着胆子又看了一眼,“要真是死人,咱们是不是该去官府报案?” 盛大伯没遇过这样的状况,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报案了。 说话间,盛锦水好似看见那人的手指抽动了下,迟疑道:“他好像没死。” 不等盛大伯回答,盛锦水便上前将男子翻了过来,手指凑到鼻下探了探。 “还有气!”听她这么说,盛大伯也不再想其他,上前将年轻男子背到了牛车上。 到底是心善,两人只想着救人要紧,一时忘了若是被救的男子是歹人该怎么办。不过看他如今虚弱的模样,就是想为非作歹也怕是有心无力。 将人救上牛车后,盛大伯不再耽搁,驾车往镇上赶去。 好在此时云销雨霁,下了半路的雨终于停了。 盛锦水坐在颠簸的牛车上,开始打量起被自己和大伯救上牛车的男人。 男人看着很年轻,不满二十岁样子,容貌十分出众,只眉间轻皱似有淡淡愁容。她曾见过世家倾尽全力教养出来的公子,这人通身的气派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 可惜此时面色苍白,如玉的肌肤透着淡淡的青,一副病入膏肓,时日不多的模样。 晃神间,牛车已到了镇口。 盛大伯只想着救人要紧,等到了镇口反倒纠结,“也不知道他住哪,该把人往哪送。” “先送去医馆。”盛锦水提议。 这人穿的衣服料子极好,想来出身不差。送佛送到西,盛锦水想着等把人送到医馆应该就没他们的事了。 看他昏迷不醒的模样,也确实只能往医馆送了。 盛大伯不再多言,驱赶牛车往医馆去。 镇上有几家医馆,其中最大的一家叫作回春堂。 盛大伯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家医馆,因为盛锦水的弟弟,盛安洄就是这家医馆的学徒。 牛车在回春堂门口停了下来,盛大伯跳下车,背着男人跑进医馆。 医馆里的掌柜瞧见这阵仗,慌忙将人引进内室。 大概是盛大伯的动静大了些,在后院处理药材的几个学徒跑了出来,其中就有盛安洄。 “姐姐、大伯,你们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盛安洄还以为是她出了事,急得脸都白了。 盛大伯的牛车还停在回春堂的大门口,来不及与盛安洄寒暄,又马不停蹄地去将牛车牵到空地。 盛锦水的衣服还是湿的,见弟弟着急开口安抚道:“我和大伯都没事,这人是我们路上遇到的,见他受伤就送到了医馆。” 盛安洄闻言稍稍放心,但见她还穿着湿衣又急了,“姐姐你快回去换身衣服吧,再喝碗姜……” 话还没说完,他就自己停下了,姐姐如今住在舅舅家,怕是连碗姜汤都喝不上。他想了想,悄声道:“姐姐先回去换身衣服,待会再过来,我去给你和大伯煮姜汤。” 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确实难受,好在金家离回春堂不远,盛锦水点头,“我去换身衣服,姜汤就算了。” 盛安洄只是医馆里的小学徒,要是一碗姜汤引得东家不快,就得不偿失了。 果然,她还没走出医馆,就被另一名学徒拦住了去路。 转过头,坐堂的林大夫抬眸,脸上表情倨傲,“先把诊费留下。” 盛锦水不想在小事上得罪他,客气回道:“林大夫,我去去就回,不会赊欠您的诊金。” 林大夫撇嘴,“别是把病人丢在回春堂后一走了之吧。” 掌柜的也是个好脾气,劝道:“林大夫,治病要紧,再说安洄还在呢,盛姑娘怎么可能欠你的诊金。” “您倒是慷慨,”林大夫斜了掌柜一眼,“您要是愿意赊药您去赊,我的诊金一分不能少。” 林大夫是锱铢必较的个性,可谁都拿他没办法,谁叫现下的回春堂里就他一个坐诊的大夫呢。 盛锦水咬唇,掏出仅剩的十文前放在柜台上,“现下我身上就这么多。” “啧,果然穷酸。”林大夫看着柜台上的十文钱嗤笑,“三十文,一文都不能少。” 回春堂里只有几个来取药的病人,听到争执也不出声,只隐晦地打量盛锦水。 见他咄咄逼人,盛安洄气得脸通红,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师父学徒的,就想和他理论,却被盛锦水拉了回来。 “林大夫,不提医者父母心,”盛锦水深吸一口气,“那位公子的外衫衣料名贵,做工考究,拿去当了都不止十两。就算您不放心我和安洄,那位公子绝对出得起自己的诊金和药钱。” 林大夫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解释,冷笑道:“呵,说两句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吧!果然是没钱,区区三十文都没有,来看什么病!” 盛锦水咬唇,不知道这位年过半百的林大夫为何对自己敌意如此之深。 好在这时盛大伯系好牛车匆匆赶来,当即掏出二十文钱补上,心疼道:“锦丫头先回去换身衣服。” 盛锦水握紧双拳,指甲压得掌心生疼,再次体会到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万一生病的是自己的家人,万一她连诊金都拿不出来…… 盛锦水边想边离开回春堂,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 唯一幸运的大概是,她回到金家时,家里没人。 舅舅金大力平日不是在布庄就是在赌场,至于表弟金榆多半是在县里的书院,他们二人不在家倒也正常。可舅母姚氏、表姐金桑,还有才八岁的金丝不该都不见踪影。 疑惑一闪而过,想起还在回春堂的大伯和弟弟,盛锦水不再深究,回到自己房间。 打开房门,只一眼,怒火便填满了胸膛。 她全身颤抖,脑中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房间。 不对,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火气,转身一言不发地关上房门。 确定没人能闯进来后,她立刻爬上凌乱的床铺,翻出自己存钱的陶罐。 万幸床下的空间隐秘,想来他们弄乱自己的房间只是为了示威,并不是真的要找什么。 只要钱在,旁的都不要紧。 盛锦水松了口气,先给自己换上干爽的衣物,再从箱底找了身父亲的旧衣,想了想又带了一身。 等做好这一切,才将陶罐里剩下的铜钱都倒了出来,贴身放好。 藏钱的陶罐虽没被找到,盛锦水还是不安,索性也不藏了,随手将陶罐放在角落,拿起装着换洗衣物的小包袱匆匆出门。 她小跑着回到医馆,正想将干净的衣物拿去给大伯,却见他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朝自己摆摆手。 盛安洄看她鼻尖冒出的汗珠,心疼道:“姐姐别急,姜汤马上就好。” “姜汤?”盛锦水一时没明白状况,只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呵,一家子的马屁精。”一旁的林大夫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不善。 “姐姐前脚刚走,那位公子的家人就找来了。”盛安洄没有理会林大夫的阴阳怪气,只专心给盛锦水解释,“他们知道是你和大伯救的人,当即给大伯买了身新衣,掏钱让医馆里的人煮姜汤给你们驱寒。” 回想起刚才那幕,盛安洄道:“他们自己带来的大夫正在里面诊治。” 盛锦水皱眉,抓住了重点,低声道:“林大夫呢,没有出诊?” “没有,”盛安洄老实回答,“那公子的家人压根不信林大夫的医术,碰都不让碰,所以才朝我们撒气呢。” 盛锦水点头,心想自己猜的果然不错,那位公子确实出身不错。 既然他的家人已经来了,盛锦水也不再多说,径直走到林大夫跟前,朝他伸手,“既然没有看诊,林大夫可否将诊金还来。” 本还满脸奚落的林大夫一顿,“你说什么?” “林大夫看诊时说要三十文诊金,一文都不能少,”盛锦水冷声道,“现下病不用瞧了,却要昧下区区三十文,怎么?难道林大夫也是穷酸吗?” 林大夫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盛锦水这是拿自己说的话堵他呢。 “嘿,你这臭丫头!”林大夫气得拍桌子。 盛大伯还在呢,哪能让他欺负自家侄女,当即站到盛锦水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盛大伯是庄稼汉,光站着就让身形瘦小的林大夫倍感压力。他低咒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将还没焐热的三十文拍在桌上。 盛锦水收回了钱也不再和他纠缠,数出二十文还给盛大伯,喜滋滋地将剩下的钱揣进怀里。 年轻公子被搀扶着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脸喜气地攥着十文钱,仿佛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 “就是她救了我?”他轻咳了一声,偏头问正扶着自己的成江。 “对,就是她!”成江肯定。 年轻公子将目光落在盛锦水脸上,神色复杂,谁能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个小财迷。 5、第 5 章 “还站在这做什么,赶紧带你家公子回去休息啊!” 盛锦水刚放好铜钱,身后就传来一道低喝,中气十足。 她偏过头去,第一眼便看到了被自己和大伯救回来的年轻男人。 此时他已换了身干爽衣物,被身边小厮搀扶着。可看脸色,依旧是那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样子,好似随时都会晕倒。 连在中州都难见气质如此温雅的公子,盛锦水不觉多看了两眼,等看够了才将视线落在出声低喝的人身上。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此时正单手提着药箱,乍看之下仙风道骨,此时却板着张脸,催促挡路的众人。 “这就回去!”成江被他瞪了一眼,赶紧扶着自家公子往大门走去。 等到了盛锦水跟前,年轻公子却是停住了。 成江跟着停下,在他的授意下开口,“我代……我家公子向两位道谢。” “在下林琢玉,两位若是有事,可来清水巷寻我。” 他的声音低沉,大概是还病着的缘故,透着点沙哑。 听到清水巷,盛锦水不禁愣了下,盛家旧宅就在清水巷。 “林公子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本就是一时善心,盛锦水和盛大伯救人时压根没想过要对方报答,闻言只当他是客气。 一行人告辞,上了不知何时停在回春堂门口的马车。 年轻公子坐在车厢里,神色淡淡,“动手的有两拨人,让怀人去查查,出手救我的是谁。” “是!” “等等。” 成江正准备离开,听他开口又停了下来,静候吩咐。 “既已顶替了林琢玉的身份,别叫错了。”想查的事断了线索,萧南山,也就是化名为林琢玉的年轻公子,面上不见丝毫慌乱,神色反倒越发平静,“你将盛家人安全送回去。” 萧家那些叔伯兄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杀他不成怕是会找盛家的麻烦。 随后上车的老大夫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念叨:“你该知道自己的性命有多重要,怎么能以身犯险。这次是运气好,提前服用了保命的丹药,不然现在怕是连尸、体都凉透了。” “张大夫,我晓得了。”萧南山对这位从小就给自己看病的大夫实在没有办法,揉了揉眉心制止他继续念下去,“今后不会再以身犯险了。” 得到他的保证,张大夫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成江领命回到回春堂,刚进门就听到林大夫拔高的嗓音。 “你说什么?!你要带盛安洄走?” 这念头盛锦水早就有了,只不过她手头没钱,本想着等攒些钱再带盛安洄离开。但经过今天这遭,她只想尽快带人回去。 不提自己将林大夫得罪了个彻底,单说对方如此人品,她都不能让盛安洄继续留下来,甚至拜他为师。 不等盛锦水再开口,林大夫已经厉声拒绝,“不行!” “林大夫,你说的可不算,”盛锦水清了清嗓子,“安洄名义上虽是回春堂的学徒,但只要还没行拜师礼,他随时能走。”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盛锦水之前不满林大夫对盛安洄的偏见,现下却只觉得庆幸。幸亏林大夫一直拖着不肯让盛安洄正式拜师,现下才少了许多麻烦。 “就算没有正式拜师,他也是回春堂的学徒,”林大夫狡辩,“你要是现在带他走,那他之前学的就是偷师,我可以报官让人抓他。” 盛锦水恼火,“林大夫,安洄还未正式拜师,你更是什么都没传授给他。他至多在这认识了几味药材,算什么偷师。” 林大夫也不多言,“那你尽管带他离开,等我报官后看官府怎么定夺!” 林大夫死猪不怕开水烫,盛锦水不再和他争辩。没有正式拜师,他就管不到盛安洄,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回春堂的东家。 盛锦水在回春堂扫了一圈,总算看到从内堂出来的掌柜。 他此时脸上堆着笑,身后还跟着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成江。 掌柜和事佬似的上前,笑着对林大夫道:“林大夫啊,盛姑娘说得对。” “掌柜的,”林大夫是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向来都是旁人对他好言好语,哪像今天被驳了数次面子,“你平时到处说和当个搅屎棍也就算了,今日怎么还站在这克死了爹娘的野丫头那边。” 这话刻薄,盛锦水上辈子听多了姚氏的咒骂,只冷着脸没有开口。 盛大伯却是怒火攻心,锦丫头还只是个小丫头,林大夫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正想出手教训,没想到最先沉不住气的竟是盛安洄。 盛安洄还只有十二岁,因为先天不足长得并不高,听林大夫口不择言地污蔑亲姐,眼眶一红,就要冲上前去与他撕打。 “消消气,消消气。”成江看着眼前闹剧,不觉头疼,拽着盛安洄的衣领将他拎了回来。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掌柜开口,“安洄这孩子还没拜师呢,至多算是回春堂的伙计。伙计要走,东家不会强留。林大夫只是回春堂的坐堂大夫,管得也太宽了吧。” 掌柜这话已经十分不客气,也是林大夫口不择言,竟将他比作了搅屎棍。 林大夫这才察觉自己寡不敌众,视线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冷哼一声进了内堂。 盛锦水不傻,知道掌柜刚才愿意帮自己说话是因为成江,低声向他道了谢。 成江摆手,只说是举手之劳,让他们不用放在心上。 离了回春堂,盛安洄就没了去处。 盛锦水早就想好了,他不能跟自己回金家,金大力和姚氏能把他送到医馆一次,就能送第二次。 至于盛家旧宅无人居住,她也不放心。 “大伯,”盛锦水开口,“我想来想去,能不能让安洄在你那住一段时日。” 盛大伯自然没有异议,“当然能,安洄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你……” 盛锦水笑了笑,“别担心,我在金家也不会待太久的。” 想起两人早前说的,盛大伯稍稍安心,摸摸她的脑袋,只当她还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嘱咐道:“照顾好自己。” 等将两人送上牛车,盛锦水就将带来的铜钱一股脑都塞到了盛安洄手里,“在大伯家要听话。” 盛安洄含着泪不肯收。 “你收着,”盛锦水拍了怕他的手,“放在金家迟早要被搜走,放在你这反倒安全。” 没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理由,盛安洄不再推辞,将一兜子钱贴身放好。 另一边,盛大伯也正和成江说话,听成家说要送他们回家后连连摆手,“锦丫头就住在镇上,我先把她送回去,至于我和安洄,我俩回盛家村,这一来一回要半天功夫。你要是送了我们再回来,怕是天都要黑了。” 听他拒绝,成江仍是一脸笑意,“这是我家公子吩咐的,您就行行好让我走这一趟吧,否则回去要挨板子的。” 盛大伯挠头,只觉得这些公子少爷的规矩忒多。 成江见他不再拒绝,自来熟地上了牛车。 回春堂距离金家不远,没一会儿盛锦水就下了车,奇怪的是家中还是空无一人。 盛大伯赶着回村还牛车,见金家无人反倒松了口气,嘱咐了盛锦水几句就离开了。 盛锦水回到房中,放下装着旧衣的包袱,收拾起凌乱的房间。 当年母亲走得突然,她和弟弟还没从伤痛中回过神来就被舅舅带回了金家。在那之前,她也是被父母娇养着长大的,突逢变故,只来得及从盛家旧宅带出一些旧物。 其中就有父亲的旧衣,母亲亲手缝制的布偶……并不值钱,却承载着一家人的回忆。 在金家安顿下来后,她也想过去取用惯了的旧物。但在自己穿了没几次的新衣和弟弟的旧书被金家姐弟挑拣着拿走后,就歇了去取的想法。 等到后来,她还没来得及生出反抗的心思,盛家旧宅就被舅舅拿去抵债了。 前世在崔家历练了一遭,盛锦水并不觉得自己变得有多聪慧,但好歹有了点胆色,起码不会再天真地将自己与弟弟的未来交托给外人。 将房间重新收拾好后,已经到了饭点,金家人却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盛锦水上一世仰人鼻息,在金家多喝口汤都要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如今全然没了顾忌,饿了就跑到厨房,四处翻找能吃的东西。 姚氏是个抠门的,盛锦水将厨房翻了个底朝天也只翻出半袋子面粉和几个鸡蛋。 好在面是上等的精面,洁白如雪。 半袋面粉她肯定是吃不完的,但吃不完也不想给金家留下。 盛锦水把鸡蛋打进面粉里,揉成光滑的面团。 等面醒好,将厨房里剩下的小半罐白糖全包进了面里,做成一个个糖饼。 盛家忙碌一年,能有些余钱已是老天爷赏饭吃,金氏布庄一年进账不止百两,金大力和姚氏却仍嫌不足。 有金氏布庄这只金母鸡在,金家在云息镇的日子并不差。 就算多了盛锦水和盛安洄这两张嘴也能顿顿吃肉,只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金家非但连口饭都不肯给,还要抢别人救命的饭。 用的是金家的厨房,盛锦水很是舍得。 她挖了一大勺猪油化在锅里,等油温差不多了将一个个扁圆的糖饼下锅。 不一会儿,饼香就飘了出来。 锅里热气蒸腾,听着猪油滋啦声,盛锦水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唯一觉得遗憾的,大概就是没让大伯和弟弟留下用饭。 6、第 6 章 饼中包裹的白糖已经化成了糖水,盛锦水咬开饼皮,一股甜香在舌尖绽开。 刚出锅的糖饼冒着热气,她尝了一口就不再急切,夹起糖饼吹气。 等吃完一个糖饼,缓解了饥饿后,她将剩下的糖饼都带回了房里。 回房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了说话声。 盛锦水夹起第二个糖饼,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金桑的声音尖利,今天不知在外遇到了什么,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满院子都是她的声音。 “阿娘,你瞧见崔小姐身边丫鬟的衣服料子没有,怕是和布庄最贵的料子相比也不差。”盛锦水凝神细听,金桑的声音逐渐传进耳里,“崔小姐手上戴的珠串,用的是不是羊脂白玉和东珠?” 其实金桑也不懂这些,只是听说羊脂白玉和东珠名贵,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崔小姐的珠串用的是这些材料。 盛锦水咀嚼的动作一顿,敏锐地捕捉到“崔小姐”这个称呼。 “好了阿姐,你已经说了一路了。”金榆制止了还想说下去的金桑,言语中已经带了几分不耐烦,“阿爹阿娘,我累了,先回房了。” 盛锦水还没从“崔小姐”这声称呼里回过神,又听到金榆的声音,心中不禁惊讶。 金榆只比盛安洄大一岁,颇有些才气。姚氏对他寄予厚望,不等考上童生就花重金将他送到县里的书院,算算日子还没到放旬假的时候,怎么突然回来了? 金桑娇蛮,最看不惯金榆自以为是的模样,不服气地剁脚,朝姚氏抱怨道:“阿娘,你看他!心眼比针尖还小,他就是嫉妒我能见到崔小姐,他却连崔公子的面都见不着。” “阿娘,我饿了。”八岁的金丝自顾自喊饿,几道声音叠在一起,院子里霎时乱糟糟的。 “饿什么饿!”听到小儿子喊饿,姚氏也没了好心情,“晚上那么多肉,你怎么不多吃些,现在跑来和老娘喊饿,给我忍着。” “行了,别再念叨了。”金大力被吵得头疼,“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学学金榆,稳重点。” 金大力一开口,金桑也不敢再抱怨了。嘴上停了,心里却还是委屈,闷不吭声地跑回了自己房里。 随着她离开,院子里响起一串脚步声,没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此时天色渐暗,盛锦水填饱了肚子,琢磨起刚才金桑说的。 上一世,她终日忙碌,并不知道金家竟还有这样的机遇。 之后进了崔家,倒是听说过些,只是没想到与金家有联系。 崔家世代清贵,崔家嫡女崔馨月早早便与忠勇侯之子李静尘定亲。 可惜她身子娇弱,崔家听说江南水土养人便让她随嫡亲兄长崔梦鱼到真鹿书院休养。 说是到真鹿书院休养,其实大多时候是住在清泉县的大宅子里。 盛锦水刚到县里的崔宅时,就听里面的婆子炫耀似的说过崔家的事迹。 崔梦鱼才学过人,因与山长有些交情,加之真鹿书院颇有名气,才屈尊降贵到真鹿书院教书。 初到清泉县时,黄县令便请了县里有头脸的几家作陪,请崔家兄妹吃了顿便饭。 盛锦水听婆子讲过黄县令是如何对他家公子以礼相待,不想金家此次也在受邀之列。但转念一想,姚氏与黄县令的爱妾是姐妹,黄县令家中没有适龄的小姐作陪,让姚氏带着金桑上门勉强说得过去。 至于崔公子那边,有黄县令亲自陪着,想来是看不上金大力的。 想起旧事,盛锦水一阵恍惚。 倒是金家人刚从县里回来,回房后就再没出来。 盛锦水累了一天,本也想早早休息,但听院子里没了动静又觉得可惜。 姚氏和金桑恨不得时时盯着她,今日难得有机会,她想回旧宅一趟。 念头一旦升起,就再难压下。 要是今天不能回旧宅一趟,盛锦水怕是时时会想着这件事。 为免遗憾,她索性收拾了些爹娘的旧物,和剩下的糖饼整齐放在小包袱里。 夏日昼长,盛锦水出门时,天边只有朦胧的微光,恰是昼夜交替的时刻。 一路小跑,赶在天彻底黑下来前,盛锦水到了清水巷。 盛家旧宅就位于巷尾,盛锦水停在门前,盯着新挂上的铜锁皱眉, 她上前扯动锁链,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大门却是纹丝不动。 来都来了,盛锦水不想空手而归。 她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后,用尽全力将手里的包袱一甩,扔进了高墙。 包袱落地的声音给了她些信心,盛锦水爬了两辈子以来的第一次墙。 她身量不高,光靠爬是进不了家门的。 盛锦水记得自家旧宅的邻居原是一对老夫妻,被儿子接去临县生活后便将宅子挂卖。因价要得高,宅子就一直没卖出去,等盛家旧宅转手抵了金大力的赌债,那宅子还在。 她偏过头,一眼就相中了邻居家门前的石狮子。 低声告了罪,盛锦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石狮子。 等在石狮子上站稳,她稍一垫脚就能比墙沿高出大半个脑袋。 此时盛锦水还不知道,自己折腾出的动静早就引起了注意。 公子受伤,成江担忧的同时又比往常警觉,一点风吹草动就到了萧南山房里。 房中,萧南山正将冒着热气的苦药一饮而尽。 等喝完药,坐在床边的张大夫立即伸手给他把脉。 等唇齿间的苦味淡了些,萧南山才问道:“什么事?” “来了个小贼,”成江解释,“不过身手不行。” 萧南山点头,没将突然造访的小贼放在心上,“不用理会。” 今日空手而归,成江本以为萧南山的心情不会太好,但看他现今冷淡的样子,又有些捉摸不透了。 萧南山的心情确实不好,病痛的折磨倒是其次,一无所获才是他最恼的。 本以为找到张元娘便能知道有关生母的消息,没想到张元娘早已病逝,如今坟头草都比人高了。 “你找人回家送个口信,就说我病了,要在云息镇休养一段时日。”萧南山面上越是平静如水,在他身边伺候的人越是忐忑。 就算成江是萧南山的心腹,还是常常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话倒是不假,”张大夫收回手,凉凉开口,“你这毛病,没三五个月养不好,要是勉强上路,只怕要死在半路上。” 张大夫向来刀子嘴豆腐心,萧南山也不与他争辩,难得乖顺地道了声“是”。 房中烛火摇曳,向来少眠的萧南山难得有了困意,正想摆手让两人出去,就听门外一阵巨响,似是什么重物落地。 “这小贼也太没用了。”成江见萧南山猝然清醒的双眼,恨得牙痒痒。 萧南山:“出去看看。” 这么大动静,再不出去看看,这小贼只怕真以为家中没人了。 成江气势汹汹地出了门,就见院中枣树下趴着团黑乎乎的东西。 盛锦水刚才好不容易上了墙,在只有半掌宽的墙沿走得摇摇晃晃,眼看就快到家了,却一不小心从墙上摔了下来,疼得蜷缩成一团,动弹不得。 她运气不好,但也不算太差,摔下来时伸手勾到了树枝,靠着树枝缓冲才没直接摔到地上。骨头应是没事,只是掌心和膝盖多了几道擦痕,疼得她忍不住落泪。 成江靠近时,盛锦水已经强忍着泪水站起身来。 “盛姑娘?”成江皱眉,没想到会再见到盛锦水,还是在这样的时辰和地点。 随即想到什么,松了眉心,按照打探来的消息,盛锦水出现在这似乎是情有可原? 盛锦水光顾着疼了,没想到身后竟站着人。 她吓得面色发白,转过身去就见成江正皱眉看着自己。 发白的脸转瞬红成一片,心想上辈子的记忆怎么出了差错,这宅子分明住着人。 眼下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她低声讷讷道歉:“对不起,我、我这就走。” 想起盛锦水的身世,成江难得有了恻隐之心,不过同情归同情,她到底闯了公子的住处,如何发落还要听公子的。 成江面上带笑,看起来十分和善,“盛姑娘怎么在这?” 事情到了这地步,盛锦水只能如实交待,看了眼高耸的院墙,小声道:“我想翻墙回家的,只是不小心掉了下来。” 成江正想着如何留下她,忽听身后传来公子的询问:“盛姑娘可是受伤了?” 月光下,萧南山长发未束,仿若上好的绸缎蒙着一层柔和的银光。 他披着长袍,脸上尚带着病容,双眸深沉如墨,让人看不透其中情绪。 没想到连萧南山都来了,盛锦水揪着衣裙上的布料,心下慌张。 前世在崔小姐身边待了几年,她也学了点看人的皮毛。 萧南山这样冷清的人是最难捉摸的,她虽然救了对方,却并不敢以救命恩人自居。 盛锦水只恼自己不够小心,怎么就摔下了墙。 现在怎么解释,都像极了敷衍人的借口。 萧南山审视了盛锦水许久,才缓缓开口,“让张大夫看看。” 盛锦水感觉不出来,成江却是听出了些端倪。 萧南山话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意,赶在盛锦水拒绝前,成江含笑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伤口要紧,姑娘切莫大意。” 盛情难却,到底是盛锦水做错了事,心里没有底气,揪着裙子跟在成江身后。 萧南山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疑惑,这小姑娘当真是一点戒心都没有。 7、第 7 章 眼下是逃不掉了,盛锦水并不觉得拒绝或是逃跑更有利于自己,只能一瘸一拐地跟在成江身后,到了正厅。 “姑娘稍坐,我去叫张大夫。”成江说了一声就不见了。 盛锦水认命地坐下,一抬眼就见萧南山坐在了自己对面。 她一时没有准备,撞进了对方眼里。 萧南山的眼睛像是浓稠不见边界的夜色,她紧张地揪紧衣裙,全然忘了掌心的伤口。 直到张大夫提着药箱现身才感觉到痛般松了手。 将药箱放在一边,张大夫也不问其他,“伤口在哪?” 盛锦水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怯怯地伸出手。 小姑娘肤白如玉,双手却不怎么娇嫩,指腹处甚至生了薄茧。掌心的伤口倒是不严重,几道划伤,偶有血珠渗出,只不过伤口沾染了尘土,留下些砂砾,看着脏兮兮的。 张大夫皱眉,见长江刚将茶盘放下,不客气地吩咐道:“去拿酒来。” 成江应了声,转头就去取了酒来。 张大夫一手抓着盛锦水的指尖,不让她合拢手掌,一手倾倒酒液,让酒水冲洗伤口。 “嘶!”盛锦水没有防备,伤口猛地接触酒液,疼得低呼一声,眼眶立马红了一圈。 张大夫看着上了年纪,力气却不小,牢牢抓着手掌,让她摊开掌心。 目睹一切的萧南山施施然地接过成江递来的热茶,好似没有看见她的惨状。 本以为小姑娘红了眼眶,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却见她只是吸了吸鼻子,咬着唇不肯再发出一丝声响。 萧南山眼中终于出现了丝意外。 盛锦水不常在人前显露情绪,起初是因为无人在意,到了后来就是习惯了。 即便治伤比受伤还要疼,她也只是痛呼一声,之后便一直咬紧唇瓣,等口中有了铁锈味也不肯再发出一点声响,倔强得让人心疼。 酒液冲刷了脏污,张大夫用棉布小心擦拭后上了厚厚一层药膏。 “疼就喊出来,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张大夫处理好手上的伤口,抬眸就瞧见她唇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说吧,还有哪受伤?我一并处理了。” “膝盖。”盛锦水额上冒出细密的汗。 膝盖上的伤要掀起裙摆查看,张大夫倒没什么关系。他是大夫,年纪也不小了,不必太过在意这些。 萧南山却是不好再待在这。 他没有多言,放下茶盏和成江离开了正厅。 夜凉如洗,成江见萧南山没有回房的意思,不禁劝道:“夜深了,公子先回房休息吧,盛姑娘这我守着。” “今晚她为什么出现在这?”萧南山置若罔闻。 不怪他有此一问,白日受伤被盛锦水救了,夜里又遇到她爬墙,怎么想都太过巧合。 成江已经查清前因后果,心知只是单纯的巧合,不过公子问了还是要细细解释。 他斟酌了词句,长话短说,“隔壁应是盛家旧宅,盛姑娘父母过世后被寄养在舅舅金大力家,弟弟盛安洄则被送到了医馆学医。金大力眼红盛家产业,对盛家姐弟诸多苛待。我看旧宅门上落了铜锁,她该是有家回不得,只能爬墙了。” 有家回不得,萧南山垂眸,倒是和自己一样。 “还有呢?” 知晓自家公子不爱管闲事,所以成江只是简述盛锦水爬墙的缘由。听他多问了一句,这才原原本本地将盛家姐弟的生平细细说了一遍。 等话音落下,盛锦水的伤也处理好了。 盛锦水的膝上抹了药,行走间伤口与布料摩擦,疼得她变了几次脸色。 她已经养成了打碎牙往肚子里吞的习惯,并不想向只有两面之缘的几人诉苦。 可就算不说,萧南山还是从她慢腾腾的走姿中发现端倪。 “搬张梯子。”萧南山吩咐。 成江忙不迭地去搬梯子,将梯子架在墙上时,心下还觉得稀奇,想着自家公子难道是被盛姑娘的身世打动,竟动了恻隐之心。 可惜萧南山铁石心肠惯了,成江刚升起点公子竟会怜香惜玉的念头就被自己压了下去。与其相信公子会动恻隐之心,会对盛姑娘怜香惜玉,倒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成江在萧南山的示意下坐上了墙头,转头对爬到一半的盛锦水伸出手,“盛姑娘抓紧,我拉您过去。” 盛锦水道了谢,总算在成江的帮助下落了地。 “我在另一侧也架了梯子,姑娘要是办完事可以直接下来。”成江客客气气地开口,“只是不知姑娘何时离开,我好守着给您开门,省得姑娘再爬出去。” “我等天亮再走。”想起今天爬墙被主人家抓个现行,盛锦水不禁脸红。 “好嘞。”得了准信,成江不再多问,轻松翻过了墙头。 等他翻回去,院中已经没了萧南山的身影,便连他房中的灯都熄了。 成江来来回回忙活了一夜,不禁捶了捶僵硬的肩膀,心里想着要赶紧将口信传回中州,让家里多送几个伺候的人来。 盛锦水站在旧宅院中,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墙摆设,过往的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强忍着的泪意在这一刻决堤,鼻尖一阵酸涩,等回过神来,眼泪已如断线的珍珠般不受控制地滚落。 心口疼得窒息,她难过地蹲下身抱紧膝盖,身体颤抖着,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等起伏的心绪平稳,她才慢腾腾地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渍,向父亲书房走去。 不知金大力是自信于盛家旧宅已是囊中之物,还是害怕自己侵吞盛家家产的计划被提前识破,他并没有动宅院里的东西。 盛锦水捂着口鼻进了书房,房中飞舞的灰尘让她呛咳了几声。 等开了窗户,气味才散了些。 云息镇是水乡,四季潮湿。 父母在时,会在日头好的时候晾晒旧书。 如今才过了多久,不少书页已经变得皱皱巴巴。 盛锦水来不及怀念和心疼,简单掸去书上的浮尘,打水擦干净桌椅。 见时辰不早,连忙动手磨起墨来。 再来一次,她如今最缺的就是钱,最紧要的则是赚钱。 虽然离开崔家时万分狼狈,但此刻的盛锦水还是感激那段时光的。若是前世的她,就算有勇气离开金家,也没有赚钱的手艺,最后大概只能坐吃山空,或是随便找个人家嫁了。 可在崔家多年,她学到的委实不少。 入府时,她只是个烧火丫头,在大厨房给厨娘打下手。 她长得讨喜,干活老实从不偷懒,最后得了一位厨娘的喜欢,学了几道精致的点心。等到了崔小姐身边,学得就更多了。 刺绣、调香、梳头、上妆……虽都是伺候人的本事,但也是实打实的手艺,当年崔小姐倚重她也有这双巧手的原因。 这两天一有空,她就翻来覆去地思考自己的本事。 做点心要本钱,她暂时做不了。至于刺绣、调香也是同理,不是耗费时间就是投入巨大,也就是那日和堂姐盛安安说起绣样时,想到了赚钱的门路。 父亲曾是秀才,她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几年书画。 作为崔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这些年风靡过中州,贵女钟爱的花样她最清楚。 中州的绣样样式新奇,各家贵女时常攀比。她当年为了让崔小姐脱颖而出费劲了心思,绞尽脑汁想出了不少新奇花样,如今将它们画出来,转手卖出去不就是一笔钱吗? 至于价格和卖家,还要向张老板请教。 磨好墨,铺好宣纸,盛锦水用笔蘸饱了墨汁,就着微弱的烛火仔细描画起来。 一旦投入,她便不再注意周遭。 夜风吹过,吹得烛火左右摇摆,她的身影映在纸上,暗了一片。 担心自己出错,盛锦水眯起双眸凑近宣纸,每一笔都是细细思量后的结果。 不知不觉间,天边泛起鱼肚白。 画了一夜,盛锦水也不觉得困,只是看天际泛白,才恍然记起自己该走了。 她起身,将昨晚画好的几张稿纸收好。 昨晚带来的包袱里除了剩下的糖饼就是一些旧物,盛锦水此行匆忙,拿出包袱里的糖饼后将旧物放进书房柜子里锁好。 随后又打了井水洗漱,清洗笔墨,从厨房找来竹篮将要带走的笔墨画稿,连同糖饼全塞进了篮子里,再盖上从旧衣上剪下的蓝布才算大功告成。 等出了房门,盛锦水挎着篮子再次爬上了院墙。 8、第 8 章 萧南山向来少眠,即便昨夜有不速之客,他还是在天未亮时便起了身。 醒来之后,他便来到院中,沾染了一身晨露。 只是没多久,隔壁人家就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夜的不速之客。 偏过头,便能见那身影已经爬上院墙,不过一夜,她的伤口好似已经痊愈,侧坐在墙头并不受影响。 本以为很快就会下来,却见她似乎犯了难,伸脚想够竹梯,可惜最终以失败告终,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架势。 大概是坐着的缘故,她的裙摆比平时短了一截,露出小姑娘没有任何花样的绣鞋。 盛锦水专注于解决眼前的困境,并没有发现枣树后负手而立的身影。她晃着脚尖想踩在梯上,可惜还是以失败告终,大概是觉得裙摆碍事,她将裙摆提了些上来,露出绣鞋里穿着的白袜。 若只是绣鞋也就罢了,如今竟连袜子都瞧见了。 小姑娘还未及笄,萧南山对她并无绮丽的念头。 只不过想起男女大防,怕再生出事端,偏过头轻咳了一声。 盛锦水没想到树后有人,着急忙慌地放下裙摆,以手抚平裙上的褶皱。 等见到萧南山现身,小小松了口气。 萧南山气势太盛,总让她想起世家大族里高洁出尘,不问世事的公子。这样的人与她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天然不会让她在男女之事上产生想法。 既然出了声,就不好再装作没看见了。 萧南山从树下现身,仰起头道:“盛姑娘小心,可需要帮忙?” 他的本意是叫成江过来,却不知盛锦水是如何想的,竟将手中篮子递了过去,笑道:“多谢林公子。” 提个篮子,算不上大事。 萧南山伸手接过篮子,在盛锦水挥手之后又退远了些。 没了篮子,盛锦水的动作霎时轻快了许多。 双手按在墙头,背对着萧南山下了竹梯。 盛锦水拍了拍手上的灰,从萧南山手里拿回竹篮,想起篮子里已经凉了的糖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林公子,能借你家灶台热个饭吗?” “请便。”萧南山无所谓道。 灶上的火没有熄,一个灶上正烧着热水。 桌上的红泥小炉上则煨着鸡汤。 只有县里的富户才舍得昼夜不停地烧柴,这位突然出现在云息镇的林公子果然家世不差,不过这与她也无甚关系。 盛锦水的好奇心一闪而逝,见还有一个灶台空着,将糖饼放了进去。 “盛姑娘,需要帮忙吗?”成江大概是从萧南山那里听到了她过来的消息,出现在厨房门口。 见成江出现,盛锦水强忍打哈欠的冲动,“不用了,我热个糖饼就好,用不了多久。” 成江闻言不再多说,只在门口盯着。 盛锦水一夜未睡,现下有了丝困意,脑袋都快转不动了,并不觉得成江盯着自己的举动有什么奇怪。 热好糖饼后,她拿走了三个,剩下的则夹放在盘里,递给成江。 “盛姑娘,这是何意?”成江因她的举动一愣。 “这糖饼是我亲手做的,用了好材料。”盛锦水也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其他,昨晚他们帮了自己大忙,她却只能用糖饼报答,“昨夜麻烦你们了,我身上没有钱,付不起张大夫的诊金和药费。不过你放心,等我赚了钱,一定会还的!” 小姑娘信誓旦旦的,倒是把成江说得一愣一愣的。 “盛姑娘言重了,”成江严肃了表情,“昨夜不过举手之劳,怎能向您要诊金呢?” 公子贵不可言,成江跟在他身边见多了费尽心机想要攀附的人,见盛锦水的举动一时猜不透她只是单纯想要报恩,还是另有所图。 盛锦水不知他装了一肚子黑芝麻馅,从里到外都黑透。 只觉得将糖饼给出去后心里舒服了不少,拿着自己仅剩的三个糖饼告辞离开。 等送盛锦水离开,成江回到厨房,对着还冒热气的糖饼发愁。 正巧这时,张大夫饿了来寻饭食。 张大夫看他傻乎乎盯着碟糖饼发呆的样子有趣,问道:“干什么呢?” “盛姑娘离开前留了糖饼,说是要感谢我们。”成江挠头,“我正发愁要不要给公子送去呢?” 张大夫不解,“既是谢礼,吃不吃是你家公子的事,你只管送去就行,有什么好愁的?” “哎呀,您不懂,”成江解释,“外人做的东西我怎么好拿去给公子,万一下了毒……” 他还没说完,张大夫已拿了双筷子,夹着巴掌大的糖饼咬了一口,瞬间双眼一亮。 第一口外壳焦脆,等再细嚼就品出了黏糯的滋味,再混着浓郁的甜香,好吃得张大夫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您怎么就吃了!”成江目瞪口呆。 “我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小心了些,这样会少许多乐趣的。那小姑娘的身世都已经被查清楚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张大夫又咬了口糖饼,“你不知道该不该送去,那就我去送,若是他不吃正好,全都是我的。” 成江阻止不及,眼看着张大夫端着糖饼进了正厅。 叹了口气,成江无奈去取还煨着的鸡汤,只是盛了汤后突然想起,刚才盛锦水单独在厨房待了一会儿,万一她往鸡汤里添了东西可怎么办。 成江端着鸡汤哭笑不得,只在心里想伺候公子的人快来吧,他一个人快撑不住了! 另一边,张大夫端着糖饼进了正厅。 “姓盛的小姑娘做的,吃吗?”他见萧南山端坐着,将手中的糖饼一递,“成江疑神疑鬼,总觉得她会给你下毒,在厨房想了半天要不要给你送来。” “我不饿。”萧南山拒绝并不是因为担心盛锦水下毒,而是他真的不饿。 他胃口不好是常事,张大夫也不勉强,独自吃起糖饼,见成江过来,不由分说地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烫得他直龇牙。 这边互相谦让着“糖饼”,盛锦水却是在经过巷子时,听到巷口传来姚氏哭天抢地的骂声。 “要命了,烂肠子烂肺烂心肝的东西,好心当了驴肝肺,把贼招进家了!”一听有贼,街坊四邻都吓了一跳,可回头一想家里又好似没丢什么东西。 住在斜对面的小媳妇闻言好奇,“嫂子,你家被贼偷了什么?” 姚氏抠门又小心眼,与街坊四邻相处得并不怎么好,如今看她因家里遭贼像个泼妇似的咒骂不免幸灾乐祸。也就是开口问的小媳妇刚嫁过来,不知道她的为人才会多嘴问上一句。 “整半袋的精面粉哟,我的心肝呐,”丢了半袋精面,姚氏心疼得仿佛滴血,“盛锦水这个忘恩负义的臭丫头,贪心不足的玩意,我好吃好喝把她当菩萨供着,没想到竟是个白眼狼。” 听到盛锦水的大名,大家都明白是什么事了。姚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盛锦水过的什么日子,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有性子直爽的与姚氏不对付,睨了她一眼掐着嗓子嘲讽,“金家媳妇,我说你大清早的号丧还当是丢了什么值钱玩意呢,半袋面粉也值得这样。” “就是,”看她不惯的人多,立即有人附和,“可怜盛家丫头给一大家子洗衣做饭,如今大户人家请个长工都不止这个价,半袋面粉才值几个钱,值当偷这个?” “没证据可不兴乱说,是不是让你自己吃了,哪个当贼的不偷金银,只偷半袋面粉,说出来怕是要笑掉大牙。” 姚氏丢了东西正心痛难忍,本以为街坊四邻会帮忙,没想到受嘲笑的反倒是自己。 小媳妇的婆婆怕自家媳妇被姚氏蒙骗,阴阳怪气地解释道:“锦丫头可是金大力的亲外甥女,家里留下的嫁妆房产都在金大力手里攥着呢。平日当牛做马的伺候一大家子,连口汤都不敢多喝,就算吃了金家的米面,也是她应得的。” 院中的金大力听不下去了,拽着姚氏进了家门,口中还不停咒骂,“疯婆娘,还不嫌丢人!” 用了面粉白糖,盛锦水就不再指望和金家和平相处。她猜到姚氏会找自己讨要说法,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听了一场好戏的盛锦水不禁捏紧手里的篮子,前世她兢兢业业当牛做马,总以为金家是无法翻阅的鸿沟,即便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也不敢升起丝毫反抗的心思。 可如今回过头来再看,金大力和姚氏的名声早被他们自己糟蹋完了。 盛锦水拍了下额头,只觉得上辈子的自己傻透了。 刚进金家时,周围偶尔会有人拐弯抹角地劝她。但那时她却怕得只顾感恩戴德,指望舅舅舅母会因自己与弟弟孤苦而施以援手,却不想推自己进深渊的恰恰是他们。 好在她多了一次机会。 想着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路,盛锦水眼中多了希冀,连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等到绣坊,心绪才逐渐平静。 她看了眼盖在竹篮上的蓝布,心里多了几分忐忑,片刻后笑意盈盈地走进绣坊。 9、第 9 章 绣坊里,张惠正在盘账,柔白的指尖拨打着算珠,满屋子都是噼里啪啦的脆响。 盛锦水歆羡,视线不觉在算盘上停留了一阵。 “阿锦,你怎么来了?” 张惠合上账簿,刚揉捏了两下酸痛的右肩,便见盛锦水走进门来,视线却直愣愣看向手边的算盘。 盛锦水在女红上颇有天赋,金娘子又刻意调教过,虽与州府里的绣娘无法相比,但在小小的云息镇已是难得。 张惠欣赏她的手艺,与金娘子又有交情,怜惜她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不觉多照顾几分。 “张老板,我有笔生意想与您谈。”盛锦水回神,脸上重新带了笑,可说话时余光频频落在算盘上。 张惠以为她口中的生意就是绣品,并不放在心上,反倒逗趣,“想学打算盘吗?我教你。” 扪心自问,盛锦水是想学的。 算珠撞击时会让她想起自己将赚来的铜钱扔进陶罐时发出的声音,虽嘈杂却让人莫名安心。 盛锦水就是个俗人,肚子饿得抽痛时她理解不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风骨。即便后来跟在崔馨月身边,见识了高门的富贵奢靡,依旧觉得满头珠翠不及一口能填饱肚子的窝头。 唯一算得上骨气的也只有那股誓不为妾的倔强。 学打算盘对现下的她来说就是满头珠翠,并不要紧。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接下来要谈的生意。 盛锦水掀开蓝布,拿出卷好的花样。 “这是?” 张惠见状不再在学打算盘这事上纠缠,反倒好奇她的举动。 盛锦水不多解释,用手抚平卷起的宣纸。 张惠也不多说,只默默翻看她带来的绣样,几张宣纸上画着繁复的龙凤样式,赫然是绣在嫁衣上的花样。 “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绣样,”能独自撑起一家绣坊,张惠自然有些眼光,“绣样繁复却又端庄典雅,怕是县令嫁女,嫁衣上的绣样也不过如此。” 这是她花心思在常见的龙凤绣样上改的,别说县里,就算是州府也极少见,盛锦水对此很有信心。 “这是哪来的?”张惠仔细端详,手掌珍惜地拂过宣纸,像是寻到了无价的宝物。 盛锦水并不藏拙,“我画的,虽是市面上常见的嫁衣绣样,但我做了些改动。” 张惠晓得盛锦水在刺绣上颇有天赋,但没想到她更大的天赋竟在绘制绣样上。 不用多做解释,张惠就瞧出了其中的门道。市面上常见的绣样就那么些,再精巧别致些的就要专程去州府找画师求购。 盛锦水拿出来的几幅绣样巧妙地在传统龙凤纹样中添加了些花鸟鱼虫等吉祥喜庆的元素,看画工也是不俗,若是再找几个手巧的绣娘将之绣在嫁衣上,定会风靡。 张惠当即意动,也不欺负盛锦水年纪小,直接道:“能否将绣样卖给我?我定会给个高价!” 盛锦水本就打算卖掉绣样攒些本钱,来找张惠也是因为她比自己门路多,却不想她反倒心动了。 “好。”卖给陌生人不如卖给自己信任,又对她有恩的张惠,想起对方平日的照顾,盛锦水不免多说一句,“张老板也不必照顾我,照市价就好。” “市面上的嫁衣绣样繁复,若是印刷的,细节不如手绘,价格几文到十几文不等,十分实惠。”张惠知道她不懂行情,开诚布公道,“你的绣样是手绘的,又画得精细,肯定不止这个价。只不过,阿锦你是想被买断还是要分红?” 盛锦水也不托大,虚心请教,“有什么区别吗?” “买断就是将绣样都卖给我,今后便不能再卖给旁人,这样的话价格高些,一张算作三百文。分红就是出钱将绣样刻印,一张大概能卖十五文。” 张惠讲得诚恳,盛锦水也明白过来,两个办法各有优劣。如果买断,她立刻就能拿到钱,如果拿分红,刨除刻印等成本,至少要卖出八十张才能和买断的价格相当。 从张惠的笃定中不难看出绣样的潜力,偏偏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买断!”盛锦水下了决定。 张惠并不坑她,“阿锦,你可想好了。若是选择分红,你能拿到的远不止这些。” “我想好了,”知道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盛锦水也说了自己的想法,“云息镇太小,一年到头有七八场喜事已经算多了,再说也不是家家都有本钱做只穿一次的嫁衣。想做长久生意,必定是要将绣样卖到清泉县,乃至州府,这或许是笔大买卖,能提供源源不断的银子,可我等不了了。” 张惠沉默,于盛锦水来说,拿到手的钱才是最实惠的。 见对方下定决心,张惠也不再多劝,收下摊放在桌上的四张绣样,给她拿了一贯钱,又数出两百文。 盛锦水没立刻接过,“张老板,我还想买些布和绣线。” 绣线有现成的,但绣坊却不卖布。 整个云息镇统共就三家布庄,其中金氏布庄最大,若是盛锦水去布庄买布,金家马上就会知晓。 两人心照不宣,张惠只道:“绣线马上就有,布的话要迟些,你想要怎样的?” 盛锦水在心里稍稍计算后道:“六尺棉布,要红色的。” 等盛锦水把绣线也挑完了,张惠才拿出算盘慢慢算道:“一匹纯色棉布四钱银子,共四丈,你要买六尺也就是60文。红色料子少见,卖得也贵,我先多收你十文,到时多退少补。至于挑的绣线,因都是蚕丝的,价格贵些,共一百三十四文。你买得多,加上布钱,抹掉零头,算作两百文。” 知道张老板有心教导自己,盛锦水承情,听得格外认真。 只是刚到手的钱一下少了两百文,让她有些肉疼。 红色鲜亮,这样的颜色平常不会用到,张惠心中关切,到底没忍住,开口劝道:“阿锦,时下大多喜爱清新淡雅的颜色,要是做衣物,红色并不适合。” 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主张,盛锦水其实也没底,听张惠问了,便如实道:“我想做生意。” 蒙着蓝布的篮子里除了画着嫁衣绣样的宣纸,其实还有几张。 盛锦水将压在最底下的宣纸拿出铺平,上边画着的是一株兰花。 兰叶阔而韧,叶尖垂落,用墨勾勒的花瓣点缀其间。 画中墨兰灵气逼人,恍惚间好似真的闻到了幽兰香风,绵延不绝。 兰生于幽谷,四季常青,被文人墨客誉为高雅之花,更是与梅、竹、菊并称为四君子。 崔馨月未出阁时便偏爱兰花,成婚后更甚,作为她的陪嫁丫鬟,盛锦水跟着赏过不少,其中以墨兰最为珍贵,也最为崔馨月所喜。 张惠迟疑,“这也是绣样?” 盛锦水点头。 云息镇虽小,但张惠也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她描绘的兰花精美,着实让人眼前一亮,作为绣样是绝对出众的,可这兰花和生意又有什么关系? 盛锦水想好措辞,解释道,“我想用这株兰花借真鹿书院的名气,做生意。” 若是问读书人是否知道云息镇,十个人里怕是有九个会摇头。可若问起云萝山上的真鹿书院,那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起初,真鹿书院只是前朝几位大儒置田聚徒讲学的场所,随着书院声名远播,前来求学听课的学子越来越多,一度胜过国子监。 不过真鹿书院的几任山长都是大儒,规矩繁多,也不看重金银。若是真有才华的,即便一贫如洗也会收进山门,甚至倒贴银子培养,不过才华出众到让书院破例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拿着荐函入学的世家子弟。 怕学子们被外物所扰,书院里的日子称得上清贫。无论出身如何,穿的都是书院发的学子服,吃的则是大锅饭。 长此以往,别说书院里读书的学子们受不了,便连请来讲学的夫子都有些吃不消,更别提他们的家眷了。 盛锦水想做这笔生意不奇怪,事实上她也不是第一个想到的。云息镇上的商户哪个不惦记着书院的生意,可生意哪是好做的,书院里有钱的眼高于顶看不上,没钱的一心读书不舍得。 众多商户铩羽而归,渐渐就歇了心思。 不过也有例外,云萝山下有座云萝寺,每三月会办一场庙会,且每次都会赶上书院旬假,热闹非常。 张惠以为自己猜到了她的心思,摇头道:“书院里的都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讲究人,看不上我们的手艺。” “要的就是这份讲究,”在中州那几年,盛锦水看惯了高门大院的排场,“世家出身的人最讲究排场,可又怕坏了规矩,所以格外讲究细节。云萝寺里最常见,即便添些小花样也不会坏规矩的,您猜是什么?” 被反问后,张惠还真仔细想了想。 可惜她没想到,盛锦水见状继续道:“是祈愿带。” 10、第 10 章 “云萝寺里的祈愿带都是两指宽的红布带,看着无甚区别,”盛锦水解释,“可求神拜佛的香客所求各有不同,我画了梅兰竹菊四种花样,分别用来求学业、求姻缘、求前程、求平安。” 张惠没想到平日里小姑娘闷不吭声的,竟还真让她琢磨出了一条门路,可做生意哪有这么简单。 在她的殷切注视下,张惠说不出反驳的话,也不想过多打击。 沉吟片刻,张惠道:“云萝寺的祈愿带受过佛前香火,你要想做成这笔生意,还需住持同意。” 盛锦水一愣,确实是她想当然了,就算自己做的祈愿带多了许多花样,但没受过佛前香火,会有几人愿用? “这样,你先去问过住持,他若是答应了你再来买绣线和布料。”张惠给她出了主意,也没收那两百文。 盛锦水想了想,没把钱收回来,“还是先买,若是做不了祈愿带,我还有其他用处。” 大概是手头有了钱,她也想得开,若是做不了祈愿带,她就用红布绣些小物件,算作堂姐的出阁礼。 离开绣坊时,刚到晌午。 盛锦水忙了一天,只觉得饥肠辘辘,难得出来一趟,手头又有了钱,她决定大方一回。 取出百文随身带着,又将剩下的铜钱压在篮子底层,盖上绣样画稿和蓝布,她才放心往南市走去。 云息镇只是个江南小镇,比不了中州的繁华。 好在它水路发达,距离云萝山又只半个时辰的功夫,在诸多城镇中已算得上热闹,有时甚至会有连北地州府都难见到的新奇玩意。 码头热闹,卖得东西也便宜,不过盛锦水身上带着钱,并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挑了消费高但清净的南市。 她连吃了两天糖饼,现下并不想吃甜的,见街边有卖馄饨的摊子,便坐下要了一碗。 码头的馄饨五文一碗,到南市就涨到了七文,不过汤底是用猪骨熬的,倒也难得。 将篮子放在桌上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盛锦水拿着勺子舀碗里云朵似的馄饨。 刚到崔家时她被分到厨房烧火,这活又脏又累,她却甘之如饴。只因这是厨房的活计,只要用心,大厨便会大方地多给一块半块的点心。 她那时在金家被饿狠了,难得吃一顿饱饭,便什么都不顾,一有吃的就往嘴里塞,生怕被人抢去。 不巧有次,她直接咽下整块点心时被后院管事的于妈妈瞧见了,狠狠挨了顿骂。说她吃相是饿死鬼投胎,若是旁人瞧见了,怕是以为主家苛待下人。 因这,她受了到崔府后的第一顿罚,连着三天只有一碗不见米粒的米粥。 不过自那之后,她吃饭再也不敢急了。 一碗十朵馄饨,点缀几片时令蔬菜,又切了献葱肉末,让人食欲大开。馄饨里包着点调过味的肉馅,和猪骨汤一起滑进嘴里,咸香适口。 汤底虽是用猪骨熬的,但不知加了几次水,不见一点油腥。 对食物,盛锦水向来珍惜。 她一朵接一朵地将馄饨塞进嘴里,手上动作不停不见一点狼狈,反倒透着股从容。 “公子,这家馄饨看着不错,要不来一碗尝尝?” 刚吃了小半碗馄饨,盛锦水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询问。 她心存戒备,余光瞥见竹篮安然无恙才稍稍放心。 “好。” 随着声音坐下的,是一位年轻公子。 毕竟是坐到自己对面,盛锦水下意识抬眸,没成想竟是熟人。 “林公子?” 萧南山已经看到她了,闻言颔首,轻声道:“盛姑娘。” 算上那场救命之恩,两人不过两面之缘,见他为人冷淡,盛锦水没仗着恩情热络,打了招呼后专心吃起馄饨。 没多久,询问萧南山要不要吃馄饨的男子端着碗馄饨回来了,毕恭毕敬道:“公子请用。” 盛锦水循声再次抬眸。 萧南山与她四目相对,以为她好奇,介绍道:“这是我身边另一个小厮,怀人。” 盛锦水尴尬,她担心自己的竹篮,一有风吹草动就忍不住抬眸,看来是被对方误会了。 叫作怀人的小厮大概已经知道盛锦水的身份,朝她一拱手,“盛姑娘。” 怀人和成江差不多年岁,拱手时脸上没有表情,只将礼仪做到了十成十,看着是沉闷的性子。 盛锦水没见过怀人,见他客气反倒坐立难安,应声后不觉加快手上动作。 等将汤都喝干净了,她才倏然想起自己忘掉的要紧事,伸手将洗得发白的钱袋放在桌上,“林公子,这是给张大夫的诊金。” 钱袋虽旧,但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少说装了七八十文。 盛锦水心里忐忑,回春堂的林大夫虽然刻薄,但医术在小小的云息镇已算拔尖,收的诊金更是高价。 这样萧南山尚且看不上,不难猜测张大夫的厉害,她只怕自己的诊金给少了。 “不必了。”萧南山看了眼钱袋,好似没看出她复杂的心思,只淡淡回绝。 “这是给张大夫的诊金。”没想到盛锦水出乎意料的坚持,“用了张大夫的药,今日伤口就不疼了,烦您替我谢谢他。” 赶在对方再次拒绝前,她匆匆起身,提着竹篮离开了。 等人走远,萧南山才顺势将落在钱袋上的目光收回。 他刚才见盛锦水吃得仔细,以为摊上馄饨是难得的珍馐美味,不禁多看了两眼,可真等尝过,便只觉寡淡。 怀人却是不知道这些,只忧心忡忡地看着没了胃口的萧南山。 刚才经过馄饨摊时,他见公子步子慢了下来,以为公子终于想吃东西了,便壮着胆子劝他尝一尝,可半天下来公子还只是咽下口汤水,看来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盛锦水回到金家时,已过了晌午。 姚氏早些时候闹了一场,平日敞开的大门紧锁,院子里悄无声息,盛锦水推门进了院子。 她刚跨过门槛,听到动静的姚氏就跑了出来。 “你这死丫头还敢回来!”姚氏挥起扫帚就要往盛锦水身上招呼。 可惜盛锦水已经看透她纸老虎的本质,早有准备,不等她靠近转身就往门外跑去,带着哭腔念道:“舅母,我又做错了什么!您昨日打的伤口还没消呢,要是添了新伤就洗不了衣服了。” 说是哭腔,可咬字又十分清晰,盛锦水早豁出去了面子,引得街坊四邻纷纷探头。 “昨日我没打你!”姚氏黑沉着脸,气急败坏地追在盛锦水身后。 是啊,昨日没有,可前日,前前日都有。 从前盛锦水总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现下却不愿再忍了。 长眼的都知道姚氏苛待她,听到动静的街坊交头接耳,全都震惊于姚氏的大胆。平日还知道收敛一二,关上院门打孩子,如今却是一点不遮掩了,竟拿着扫帚追了出来。 这一扫帚要真打在盛锦水身上,可就不是红肿一片的事了。 姚氏动过手,现下如何辩解都不会有人信她。 姚氏无话可说,金桑却不管这些,“你胡说,我阿娘才没打过你。” “姐姐说得对,”盛锦水也不反驳,只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舅母没打过我。”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金桑冲动,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花。 看清盛锦水脸上的表情后也不觉得她可怜,反倒觉得对方在挑衅,恨不得上前撕烂她的嘴。 “锦水啊,舅母和你开玩笑呢,既然我没打你,你就回来吧。”姚氏原本还在气头上,眼见大女儿越过自己才如梦初醒,赶忙拽住金桑的衣服,硬是在刻薄的脸上挤出和善的笑。 自己名声差点也就算了,金桑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万一传出些什么可就不好找婆家了。 盛锦水垂眸,等姚氏说完才又重新抬起头来,唇瓣被她咬得出血,眼中蓄着泪,似是满腹委屈。 她缓缓向姚氏走近,等两人即将错身而过时,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舅母,三思而后行。” 姚氏没想到胆小如鼠,安分了许久的盛锦水竟会反抗。看着窃窃私语的街坊,她只能将心中不满暂且忍下。 等关上院门,她立刻数落起金桑,“名声要不要了,天天喊打喊杀,传出去还有谁会上门提亲。至于盛锦水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暂且等等,只要还在金家,有的是办法收拾她。” 金桑沉默,心中也是一阵后怕。 她十六了,早到了议亲的年纪,可上门提亲的都是些歪瓜裂枣,连金大力都看不上眼,更别提她了。 院中母女终于因婚事偃旗息鼓。 昨晚一夜未睡,盛锦水刚松口气就想起明日要去见云萝寺住持,她不敢歇息太久,撑着疲惫的身体找出针线,趁日光正好绣起了祈愿带。 11、第 11 章 世人多爱清新淡雅的颜色,制作祈愿带却要用红色的布料。 盛锦水翻遍房间只找出一条红色发带,她从小就不爱素色,偏爱鲜妍浓烈的颜色。可惜浓艳的色彩不是时下主流,她渐渐的也就不用了。 这条发带还是父母尚在时自己用绣品同张老板换的,如今是留不住了。 拿起剪刀,盛锦水狠心将发带一分为四,抚平后挑出绣线开始绣花。 花样是昨晚就画好的,无需再改,绣线的选择上却要费些心思。 怕用单一颜色的绣线太过寡淡,光绣兰叶的绿色她就挑出了好几样,模仿晨光微熹中叶片的变化。 她将挑中的绣线一一记下,等做完这些才开始动手。 这两日用了张惠给的乳膏,手指虽还没恢复到之前的滑嫩,但也有了成效,只要她小心些,就不怕刮花绣好的纹样。 盛锦水埋首,身体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变,手中针线翻飞,临近戌时才堪堪绣好。 将针线放下,她不觉捏了捏隐隐作痛的手腕,随即舒展僵硬的身体。 忙碌过后,才想起自己晌午只用了碗馄饨,如今已是饥肠辘辘。 姚氏欺善怕恶,今天这么一闹,此刻竟没来催促她干活,不过也没给留饭就是了。 盛锦水将祈愿带贴身放好,她如今的希望都在这几根祈愿带上,不能有失。 夜色深沉,她推开房门,等确认院中无人才放心离开房间。 金大力照常晚归,姚氏抠门,早就熄了烛火。 循着记忆,盛锦水再次摸到厨房。 今早姚氏吃了哑巴亏,将厨房里的吃食都藏了起来,如今灶台上空荡荡一片,前所未有的干净。 不过盛锦水在金家多年,早就摸清了金家人的习惯。 初时金家人对她处处防备,过了两年,见她老实便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如果问姚氏的私房钱藏在哪里,金大力都未必有她清楚。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盛锦水找到了被锁在橱柜里的剩菜,看样子是用饭前单独盛出来的,应是给金大力留的。 看了眼橱柜的铜锁,她在墙角的柴堆里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到了钥匙。 顺利打开橱柜,盛锦水取出剩下的饭菜,见橱柜角落里有两个水煮蛋,也不客气地拿走了。 饭菜装了两个海碗,一个碗里是冒尖的白饭,另一个碗里则装着两荤一素,几片蒜泥白肉,韭菜鸡蛋和水煮白菜。 看分量是比照成年男子的食量留的,不想半夜被姚氏拍门,盛锦水这次只挖了拳头大的米饭,不过把蒜泥白肉和鸡蛋等荤菜都挑了出来。 月光微弱,盛锦水其实看得并不清楚,端着潦草凑出的饭菜站在窗边。 饭菜已经凉了,她小口吃着,只当自己是在享受珍馐美味。 不过她也没光顾着吃饭,边吃边想着祈愿带的生意。 云萝寺里的祈福带卖的便宜,一条不过八文,可本钱也少,两指宽的红布而已,一匹布少说能做六百条。且寺里用的不是棉布,而是更为便宜的麻布。 之所以能卖的起价,还是因为在佛前供过,受过香火。 这么一想,也不怪张老板让她先说服云萝寺的方丈。 估算了自己的速度,赶在下次庙会前,她能绣出八十条祈愿带。一条祈愿带要是卖二十文,刨除两百买绣线和布料的费用,她能净赚一千四百文。 这数目已经不少了,毕竟之前她攒了许久才攒下两百文,可要让安洄继续读书,这点钱连买笔墨都不够,更别提束脩了。 跟在崔馨月身边多年,盛锦水以为自己已经算是见多了世面。可今天这么一合计,才发现的自己的见识始终逃不过后院内宅。 就算她绣的花样新奇,但要论起真功夫,却是比不过大户人家里专精针线的绣娘。 等饭都吃完了,盛锦水还是没琢磨出什么来。 草草收拾好碗筷,将橱柜重新锁好,钥匙放回柴堆,她才回到房间。 夜已经深了,明日还要早起,盛锦水索性也不想了,洗漱完睡下。 大概是前一天累狠了,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要不是邻家的鸡鸣,差点错过出门的时辰。 怕遇上金家人,她迅速将自己收拾干净,吃了昨晚剩下的水煮蛋,挎着篮子出了门。经过城门时,还托上次将自己载回盛家村的老翁带了口信,说自己晚些时候会去盛家村一趟。 云萝寺距离云息镇不远,步行半个时辰就到了。 盛锦水运气不错,她出来得早,不用顶着烈日赶路,半途还遇上了赶着骡车上香的邻居,蹭了一段路。 骡车上的婆媳盛锦水有些印象,他们一家做的豆腐生意,姓王。媳妇刚从临镇嫁过来,婆婆则是昨天帮自己说话的那个。 等到了云萝寺,盛锦水跳下车向两人道谢:“王家婆婆,王家嫂子,多谢你们捎我一程。” “顺路呢,锦丫头别客气。”王家婆婆是个爽快性子,挥手示意她不用客气。 王家婆媳还要栓骡车,盛锦水道谢后就进了云萝寺。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寺门,王家媳妇不禁好奇道:“阿娘,她就是锦丫头?” “是啊,天可怜见的。”王家婆婆唏嘘。 此时众人眼中的小可怜盛锦水已经进了云萝寺。 云萝寺最热闹的就是初一十五,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只有零星几个香客。 盛锦水进了大殿,询问殿里的小沙弥,“小师父,住持可在?” “在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躬身后道,“施主寻他何事?” 佛门清净地,盛锦水的心情不觉松快了下来,“我有求于住持。” 来寺里的信徒哪个不是有求于神佛,想起今早住持嘱咐,小沙弥以为她就是住持交待要等的人,不再多问,“施主请随我来。” 盛锦水来过云萝寺几次,卖身为奴前是和阿娘来的,之后则是陪着崔馨月来的,不过都没见过住持就是了。 她随小沙弥穿行在林荫小道上,一炷香的功夫便觉眼前豁然开朗。 小道尽头修了一座凉亭,身着僧衣的僧人正坐在亭内,眼前石桌上摆着一副棋盘,不远处的泥炉上正煮着茶,周遭零散站着清扫落叶的小沙弥。 带路的小沙弥上前,“师父,您等的人来了。” 云萝寺住持法号释尘,传言他精通佛理,佛法高深。盛锦水一直以为他是位耄耋老人,没想到这么年轻,看相貌至多不过三十岁。 “大师。”盛锦水跟在小沙弥身后,恭敬道。 释尘抬眸,片刻后无奈出声,“我吩咐你的时候又在打瞌睡?今日等的是一位男客。” 盛锦水心一紧,赶紧道:“大师,只需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施主请坐吧。”释尘端详她片刻,随即伸手倒了杯茶,“山野粗茶,施主莫要嫌弃。” “不敢。”盛锦水没有放下手里的篮子,反倒捏紧,神情忐忑。 释尘看她没有喝茶的意思也不劝说,只静静看着,像是在等她开口。 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到佛门清净地谈生意委实奇怪,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我想在贵寺寄卖些东西。”起了头之后,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 盛锦水正准备掀开盖着的蓝布,就听释尘突然道:“我观施主面相,有些奇怪。” 难道大师看出我是重生之人? 盛锦水抬眸,眼中澄澈,听了释尘的话后她并不感到害怕,反倒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即使被对方知道自己是重生之人又如何? 扪心自问,她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恶事,就算重生,也不是因为恶鬼夺舍,而是神佛怜悯。 “如何奇怪?”既然是神佛怜悯,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似是早夭之相。” 盛锦水抿唇,难道自己要重蹈覆辙? “不,不对,”不等盛锦水说什么,释尘又兀自推翻结论,“拨云见日,否极泰来。” “那我还会死吗?”盛锦水问。 寻常人听他这么说,怕是又惊又俱,眼前女子却只是抿唇反问,对死亡并不惧怕,神情淡然,令人稀奇。 “自然不会。”释尘摇头,轻笑一声,“施主豁达。” 盛锦水不明所以,也不懂佛偈暗语,索性直说来意。她将篮子放在棋盘上,取出自己绣好的祈愿带,“大师,我想将祈愿带放在贵寺售卖。” 一般的出家人怕是在盛锦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命人将她打出去了,可释尘却不是一般出家人,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反倒拿起祈愿带端详。 “布带似是旧物,绣工过得去,绣样倒是不错,看得出巧思。”像是在看一件商品般,释尘细细品评。 见他并不抵触,盛锦水放下一半的心。 “绣的为何是梅兰竹菊?” 看样子是有兴趣了,盛锦水将另一半心也放下了,“信徒所求之物不同,我就想着用梅、兰、竹、菊分别代表求学业、求姻缘、求前程、求平安。” “不对。”释尘摇头。 12、第 12 章 本以为看到希望的盛锦水见释尘这么说,不禁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怔怔听他道:“求姻缘不是该绣桃花吗,你怎么想着……” 话还没说完,释尘就自己停下了,不绣桃花,反倒绣梅兰竹菊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云萝山上的真鹿书院。 读书人风雅,盛锦水耳濡目染,想着求学业求前程太直白,便想着用被称为四君子的梅兰竹菊替代,更含蓄些。 “梅兰竹菊,投其所好。”释尘摸着下巴,“倒是笔不错的买卖。” 没想到释尘这个出家人将生意买卖说得如此自然,反倒把盛锦水听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条祈愿带卖多少?”听这话,还真是做生意的架势。 盛锦水定了定神,照着昨晚想的回答:“二十文。” 释尘摇头,“二十文太少,真鹿书院的名声,怎么说都该值个两钱银子。” “两钱?!”盛锦水被惊着了,她售价二十文还能净赚一千四百文呢,一钱银子就是一百文,只需卖出一条自己就不怕亏本了。 释尘一点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反问道:“嫌少?” “不,是觉得太多了,”盛锦水咬唇,“两钱银子的祈愿带,怕是不会有人愿意掏钱。” 释尘笑眯眯,并不觉得自己的报价有多惊人,“既然放在云萝寺售卖,作为住持我自然有办法,施主不必担心。只不过……云萝寺毕竟是佛门清净地,祈愿带的五成利就充作香油钱吧。” 原来在这等着,不过两钱银子的祈愿带,只要卖出一条就回本了。 盛锦水点头,对她来说,这反倒是好事。 “施主打算寄卖多少?”释尘又问道。 “八十条。” “好,”释尘点头,“八十条售完之后,本寺便不会再售了。” 卖二十文,是因为盛锦水想将这当成长久的生意来做。 可若是卖两钱银子,刨除成本和香油钱,她还有近八两的进账,不少了。 释尘说的没错,云萝寺毕竟是佛门,不可贪心。 “多谢大师。”盛锦水道了谢,正准备起身离开。 释尘突然开口道:“烦请施主在庙会前七日将祈愿带送到本寺,祈愿带要在佛前开光。” “好。”盛锦水应下后才起身离开。 离开时没有小沙弥带路,她便照着来时的小道往大殿走去。 走到中途,被垂下的柳枝遮挡了视线,她伸手拂去眼前垂柳,逆光见小沙弥带着个人迎面走来,看衣着身姿,应是位年轻公子。 等到了近前,她才看清来客相貌,竟是林琢玉。 既然见到了,自然要打招呼,盛锦水颔首,“林公子。” 萧南山回以颔首,礼数周全,却还是能让人感觉到拒人以千里的冷漠。 盛锦水对此并不在意,在她看来,自己虽救过对方性命,但和点头之交也没差多少。 两人擦肩而过,等盛锦水的背影消失在小道尽头,萧南山也看到了凉亭。 释尘让小沙弥们离开,言笑晏晏道:“南山,你总算来了。” “现在,我是林琢玉。”萧南山掩唇,止住喉间痒意。 就算周遭无人,他也不想让好友说漏自己身份。 “好,林公子。”释尘从善如流。 释尘俗家姓苏,茂州苏家与萧南山所在的中州萧家交情匪浅,两人更是自幼相识。不过释尘与佛有缘,未到弱冠便剃发出家了。 只是在他心里,萧南山还是自己疼爱的世弟。 “喝茶。”释尘将茶杯推到萧南山手边,贴心提醒,“刚煮好的,小心烫。” 萧南山习惯了他的处处照顾,视线略过推到手边的茶杯,反倒看向另一侧已经凉掉的茶水,“你有客人?” “一个小姑娘。”释尘喝了口茶,似乎觉得有意思,把自己收起的祈愿带摆在棋盘上,“你猜她来找我做什么?” 萧南山没兴趣猜谜,沉默着举杯,吹散杯中升腾的热气。 释尘也没指望他回答自己,主动道:“她想与我做生意,在寺内售卖自己绣的祈愿带。你看祈愿带上的绣样,梅兰竹菊分别用来求学业、求姻缘、求前程、求平安。” 看他收下祈愿带,不用想也知道是答应了。 释尘还在苏家时便特立独行,与同辈格格不入,对于他在佛门做生意的决定,倒也不令人意外。 释尘觉得有意思,继续道:“我问她‘售价几何’,她说‘二十文’。我说‘二十文太少,要两钱’。八十条祈愿带,总共十六两,云萝寺收一半。” 萧南山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开口时却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所以你和一个小姑娘合作,在云萝寺售卖祈愿带,还定了两钱银子的高价?” “没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释尘觉得他总结得很好,悠然喝了口热茶。 想起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盛锦水,萧南山了然。 “待会派人去我那取钱,”萧南山放下茶杯,“佛门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释尘觉得新奇,细细观察他的神色,“为什么?你向来不爱管闲事,可别说是突然信了神佛。” “你口中的小姑娘若是我来时碰到的那个,那么便不算多管闲事。”萧南山难得多说几句,“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该报答。” “既然如此,就帮忙开个张吧。”释尘挑出绣着墨兰的祈福带交给萧南山,“你初到茂州时,我就发现你的红鸾星动了,一年之内必定成婚。” “我不信这些,”萧南山没接,“你是云萝寺德高望重的释尘大师,不是街边三文钱算一卦的江湖骗子。” 释尘浑不在意,“既然你不信神佛,又何必在意在佛门做生意呢?” “随你。”萧南山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释尘却没放下手上的祈愿带,催促道:“快收下,两钱银子我替你出了。” 萧南山还记得绣着墨兰的祈愿带求的是姻缘,只冷冷瞥了带子一眼,并不接过。 释尘可惜地啧了一声,“你要是不挂,我替你挂,顺道帮你在祈愿带上多添几笔:中州萧氏南山求娇妻美妾,子孙满堂。” 萧南山听不得这些,伸手夺过祈愿带。 “可定要记得,”说完仍觉不够,释尘补充,“还是我看着你挂,待会就挂上。” 萧南山已经没了交谈的兴致,随手将祈愿带放进袖中,起身离开。 “我送你一程。”赶在他身影没入小道前,释尘收起余下的祈愿带追上。 边走还边想,本是早夭之相,偏偏现下都变了。 人生际遇,果然玄妙。 本是来拜访旧友,如今却是装了满肚子无奈。 萧南山快步离开小道,转向正殿。 大雄宝殿前是一块平整的空地,一侧种着菩提树,树高五丈,枝叶茂密,状若盖伞,灰褐色的枝丫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祈愿带,正迎着微风招展。 释尘不忘初心,经过树下时猛地拽住他的衣角,萧南山脚下一顿,回视释尘。 两人立在树下,都没有让步的打算。 僵持间,成江小跑上前,“公子,家主来信。” 见释尘人不愿松手,萧南山落败,犹豫过后从袖中取出祈愿带。 这时他才有功夫细细打量,盛锦水绣的祈愿带非但比树上挂着的短,颜色也不够鲜亮,像是用过的旧物,唯一称得上特别的也就是边角绣着的墨兰。 但和府中绣娘相比,绣工并不算出众,甚至有些粗糙,可再细看墨兰叶片花瓣的层次变化,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萧南山仰望菩提树伸出的枝丫,正思考怎么将它挂到树上,便觉一阵疾风吹过。 风卷着沙尘落叶,他阻挡不及,让沙尘进了眼睛,也就这片刻的空档,祈愿带脱手而出,顺着风被吹到了菩提树的高处,又是一阵大风,祈愿带非但没有被吹落,反倒与枝叶越缠越紧。 萧南山仰头,心想自己今日是不是不该来见释尘,没说什么正事,反倒挂了条不知所谓的祈愿带。 “果然是天意。”释尘双手合十。 13、第 13 章 萧南山刚随怀人离开云萝寺时,盛锦水正从佛像前起身。 重生一次,她并不贪心,所求的也不过是一家安康,自己能顺利离开金家。 拜完神佛,又添了些香油钱,盛锦水起身离开大殿。 此时日光正好,落在飘满祈福带的菩提树上,金灿灿一片。 她偏头望着菩提树出神,只愿自己能得偿所愿。 盛家村路远,盛锦水不再耽搁,沿着官道加快了步子。 越到后头,日头越是毒辣。 官道黄土夯实,她专挑着两侧的树荫走,走一阵歇一阵,饶是如此还是出了一脑门的汗。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淋了雨,这段日子又太过操劳。 没走多久便觉眼前晕眩,盛锦水只能停下,挑了块树荫坐下。 用袖子擦去额头汗珠,又吹了一会儿风,总算是舒服了些。 正准备起身继续赶路,便见官道尽头一片烟尘扬起。 一辆牛车由远及近,定睛一看,赶车人竟是盛大伯。 盛锦水连忙起身,远处的盛大伯大概也瞧见她了,赶着车停在她跟前。 “锦丫头!” 盛大伯的嗓门不小,车还未停下,盛锦水便听到他中气十足的声音。 “大伯。”盛锦水也是惊奇,没想到竟在半道遇上了他。 不等盛锦水开口询问,盛大伯已经开口,“快上车,我一听到你的口信就去借了牛车,本想去云萝寺,没想到这么巧,半道就遇上了。” 盛锦水坐在牛车上,心中感动。 牛在村里珍贵,寻常不会外借,盛大伯特意借了牛车赶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等两人到盛家村时,已过午时。 牛车一到村里,早守在那的盛安洄便急忙上前,扶住下车的盛锦水。 “安洄。”才多久没见,盛锦水就觉察出了他的不同。 盛安洄自小体弱,几乎是在药罐里泡大的。后来虽然好些,但与同龄人相比,还是太过孱弱,到了金家后就更别提了。 如今吃得饱穿得暖,气色都好了许多。 姐弟许久未见,上次匆匆一别,盛锦水就回到了金家。 在盛安洄眼里,金家就是龙潭虎穴,只要姐姐留在那一日,他便多担心一日。 “姐姐,你终于来了。” 瞧盛安洄过得好,盛锦水也少了担心牵挂。 “你们回家再叙,我先去将牛车还了。”见两人神情,盛大伯心中感慨,低声交待后便牵着牛车离开了。 等再到盛大伯家,盛锦水心里已经没了前路未卜的绝望,只剩下对未来的希冀与憧憬。 大概是知道她要来,盛安安没有下地帮忙,反倒留在家中。 “堂姐,我们回来了!” 一听到门外动静,盛安安就跑了出去,身后则跟着条小尾巴盛禾。 盛禾已经认得盛锦水了,见是她后没有害羞腼腆,大声叫人,“姑姑。” 盛锦水揉揉他的脑袋,抱起他进了院子。 “阿锦,你还没用过饭吧,灶上热着饭菜,我给你端来。”这次盛锦水没再推辞,点头道了谢。 盛安安拿了饭菜,没多久便去而复返。 村里不比镇上,一年多吃几顿肉已算得上富足。盛大伯家在村里还算不错,有良田十几亩,唯一不足的就是家里人口不多,儿子还是需天南地北到处跑的货郎,真正能下地干活的青壮只有他一个。 可每次盛锦水来,他们都会准备好菜招待。 端来的饭菜在灶上热着,还有余温。 碗里装着村里难得吃一次的白米饭,除米饭外就是一整盘的芹菜炒腊肉和红烧冬瓜,看着像特意给她做的。 盛锦水拿起筷子用饭,盛安安和盛安洄也没走,坐在一旁陪着。 她用饭时自有一股赏心悦目的美感,盛安安偏头看她,一时竟入了迷。 她一直知道堂妹长得美貌,自小便是个美人坯子。 可从前只觉得盛锦水容貌出众,不想今日却瞧出了些不同来,比起她灿若桃李的外貌,更令人心折的反倒是周身气韵。 便连夹菜的动作都透着娴静优雅,一举一动像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 “阿锦,我觉得你越发好看了。”盛安安单手托腮,诚心实意道。 盛锦水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不禁呛了下,颇有些哭笑不得。 倒是盛安洄,见她呛到后,忙去倒了杯水。 一顿饭吃完,盛锦水放下碗筷。 盛安安见她似乎有话说,起身收拾碗筷,将地方留给了两姐弟。 “在大伯家过得可好?”她知道盛大伯不会亏待安洄,只是如闲聊般多问了一句。 “很好,我在这一切都好,大伯大伯母他们待我也很好,”到底只是十岁的孩子,见到姐姐就像是见到了主心骨,虽然盛大伯一家都待他极好,但盛安洄日日担心着盛锦水,直到今日见到人才放下心中担忧,絮絮叨叨说着近况,“到这后我就一直待在家里,除了照看小禾就干些喂鸡,给菜地浇水的轻便活计。” 父母离开之后,不仅是盛锦水,盛安洄也经历了许多。 “阿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看盛安洄小心翼翼问自己的模样,盛锦水眸色微沉,笑道:“就快了。” 就算盛大伯家再好,盛安洄还是想和自家阿姐在一起。 “上次给你的银钱还有吗?”盛锦水问道。 “有的,”盛安洄对她一直深信不疑,以为金家会将银钱搜走,自己只是替着保管,“我现在就去拿!” 不等起身,盛锦水就出声喊住了他,“不用,这几日我赚了些银钱,一并留给你。大伯虽对我们照顾有加,但切勿将之当作理所当然。” 升米仇斗米恩,盛大伯越是待他们姐弟尽心,盛锦水越不想因些小事生了嫌隙。 盛安洄点头,“我懂的。” “乖。”盛锦水摸摸他的脑袋。 被当作小孩,盛安洄虽脸红却没有躲开。 “锦丫头,可用过饭了?”盛大伯是爽利的庄稼人,来去如风,刚进院子大嗓门便引得众人侧目。 “用过了,大伯。”见盛大伯回来,盛锦水回道。 盛大伯急着说事,也没细看,“你交待给我的事有眉目了。” 看他眉梢带着喜意,看来事情进展顺利。 “叔祖那怎么说?”看盛大伯神态,想来没遇到什么刁难,可回想起上一世金家人的做派,盛锦水心中不安,不禁多问了一句。 “我同金老爷子详细说了,正巧安洄也在……” 盛大伯一顿,金老爷子是盛锦水外祖的弟弟,也是现今金家辈分最高的长辈,只有他出面才镇得住金大力。 不过这事是他和盛锦水私下商量的,盛安洄虽只有十岁,却是五弟家唯一的男丁,金氏布庄每年的三成利润不是小数,如今再瞒着,他怕姐弟俩今后会生出嫌隙。 见盛锦水没有异议,看来也是赞同自己的想法,盛大伯直言道:“我也不会绕弯子,直接同金老爷子提了,三成利你们姐弟俩不会要回来,算作自愿捐给族学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你俩自立门户,离开金大力家。老爷子听到金大力的种种作为也很是惊讶,没犹豫就应了下来,还叫来了大儿子,到时让他陪你一同去见金大力,讨要个说法。” 盛安洄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无措地看着两人。 “安洄,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记得,”盛锦水定定看着盛安洄,她相信弟弟不是短视的人,只要解释清楚了会明白其中的道理,“外祖将金氏布庄的三成利给了母亲,舅舅为侵吞家产,以这三成利为饵让金家对我们的遭遇视而不见。金家获利名不正言不顺,可若是我们点头,便算是过了明路,我想以此为条件换得叔祖支持,你觉得如何?” 盛安洄虽年幼但不傻,当即点头,“我听姐姐的!钱可以再赚,可若是继续待在舅舅家……” 下面的话不用再说,大家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弟弟理解是最好的,可听着盛大伯的话,盛锦水心中却生出了不安,“叔祖只说了让表舅陪我?” “对,”盛大伯点头,并未多想,“我瞧着金老爷子年事已高,出行要拄着拐杖,让儿子替自己跑这一趟也合情合理。” 确实是这个道理,盛锦水沉吟,还是觉得该谨慎些,“大伯,你同叔祖说,咱们将上门的日子往后推一推。” “啊?”盛大伯不解。 盛锦水也不多说,“我总觉得不安,还需做些准备。” 盛大伯好奇,“什么准备?” “就是……”她压低声音,盛大伯和盛安洄不禁附耳去听,随即恍然。 “就照你说的办!”盛大伯拍板。 将日子往后推之后,盛锦水心中多了些把握,但原先的计划却是打乱了。 她不再纠结于金家的事,开口问道:“大伯,还有另一件事要麻烦您,我要做些模子,您可有相熟的木匠?” 14、第 14 章 “要什么样的模子?村里倒是有木匠,不过平日只做大件。”盛大伯立刻想起了村里的老木匠。 盛锦水拿手比了比,“糕饼模子,长宽各一尺,至于底下雕的样式,我已经画好图样了。” 释尘大师愿意出面,她只要绣好祈愿带便不用再担心其他。可祈愿带毕竟只是一锤子买卖,八两听着多,但花起来也就是盛安洄一年的束脩和笔墨钱。 离开云萝寺后,盛锦水就开始“另谋出路”,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做点心的手艺。 有祈愿带造势在前,若是能乘上这东风,将之做成长久的生意就好了。 “先看看图纸,太过精细的样式,村里木匠怕是做不了。”盛大伯比她想得仔细,担心也不无道理。 等盛锦水拿出绘制着梅兰竹菊绣样的画稿,他就是一皱眉,“不成,这太细致了,要找县里的木匠做。” 没想到出师未捷,别说做糕饼,光模子就让盛锦水犯了难。 没能帮上忙,盛大伯看着比她还着急,“模子什么时候要?” “倒是不急,九月底拿到就成。”盛锦水在心里盘算着,下次庙会在就在十月初,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时间倒是充裕,可距离她离开金家还有段时日,期间不可能抽身去趟清水县。 “九月底。”盛大伯默默掐算了时间,“那还宽裕,正巧安云月底就能回来,我让人给他带个信。他走街串巷的对县里更熟悉,让他去县里找个木匠,等做好了再让人捎带回来。” 盛安云本就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有他帮忙确实能省下不少功夫。 “多谢大伯。”盛锦水道了谢。 自从有了盛家帮忙,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 盛锦水想了想,将被自己压在竹篮底的铜钱和绣样一股脑都拿了出来。 饶是盛大伯都被惊了一下,这才多久,竟又攒了这么多。 “做个木头模子而已,要不了这么多钱,你快收起来。” “我也不知道模子要花多少钱,这些都先给您,要有多的就让安洄收着。”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下,盛锦水一样样交待,“这些是我卖了绣样赚的钱,至于这几张是模子纹样,另一张是之前答应过要给堂姐的,绝对是时下最好的嫁衣绣样。” 盛大伯虽是个粗人,但也分得清好坏,看清绣样后彻底呆住了。 他只盛安安一个女儿,家中不似五弟家富裕,但也是千娇百宠地长大。从说亲到定亲,每一样都是他亲自把关,自然也明白一份体面的嫁妆能让女儿在婆家的日子好过上许多。 但在村里,有一身新做的嫁衣已很是体面,若是绣上纸上的花样,怕是县里的富户都能赶上。 “这瞧着可真好,我看县里的富户嫁女也不过如此。”盛大伯将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拂过纸张。 因着眼界,他觉得绣样精美,却说不出个一二来,只能拿县里富户作比。 看着精致的绣样也不过是想着要不要给女儿买些更好的衣料,再做一身配得上绣样的新衣。 若是换了张惠,一眼便能看出盛锦水在这张绣样上所花的心思远超过卖给自己的。 洗好碗筷回来的盛安安刚进门,看到的就是自家阿爹愣神的样子。 等她走近,看清他手中的绣样后喜不自禁,“阿锦,这就是你给我带的绣样?!” “嗯,我瞧镇上卖的绣样不够特别,自己画了一张。”盛锦水见她高兴,不禁笑道。 短暂的喜悦之后,盛安安的笑容里多了丝忐忑,“但以我的手艺怕是绣不出来,白白浪费了阿锦的心意。” 盛安安脸颊泛红,她一直期待着堂妹给自己准备的绣样,可等收到才发觉是自己异想天开了,就算有绣样,没有拿得出手的女红又有什么用。 见女儿失落,盛大伯才觉察出不对来,他光顾着高兴,却忘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盛安安虽不似镇上娇养着的闺秀,却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屋里屋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唯有女红实在一般。 “堂姐安心,”盛锦水的声音轻软,带着江南女子糯糯的尾音,一开口就缓解了盛安安心中的焦虑,“你的女红不差,只不过缺少练习,于衔接处生涩些罢了。若是之后遇到难处尽管提,我会帮你的。” 想了想,她继续道:“正巧,我与云萝寺的释尘大师谈成了一笔生意。现下有件事不仅能赚到银钱还能锻炼女红,堂姐能帮帮我吗?” 被盛锦水轻声细语地这么一哄,盛安安立马将心中的酸涩扔到了一边,迫不及待地想帮上她的忙,“阿锦你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她说得大义凛然,盛锦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给寺里的祈愿带绣上花样,八十条祈愿带要费许多功夫,我在金家诸多不便,堂姐要是有空正好帮帮我的忙,工钱等迟些一并算给你。” “自家姐妹,说什么工钱。”盛安安早忘了伤怀,与她打趣道。 不待盛锦水回应,一直默不作声的盛大伯听出了些其他意味。 锦丫头说自己谈成了一笔生意,和谁来着?云萝寺的释尘大师! “等等锦丫头,你怎么和释尘大师做上生意了?”盛大伯瞠目结舌。 想着不管是已经谈成的祈愿带,还是正在筹谋中的祈福糕,都需要盛大伯帮忙,盛锦水也没隐瞒的想法,一五一十说了。 盛大伯看着盛锦水,不知心中是震惊还是欣慰的情绪更大。 自己一直以为盛锦水和盛安洄的性子像早逝的五弟,内敛沉稳却又有些文人傲气,却没想到锦丫头屡屡让他意外。 平日看着斯斯文文的,性子却是柔中带韧,像极了长在山林的竹子,就算只剩一点活力,但只要春风一吹,蛰伏在泥里的残根断枝便会孕育出代表新生的春笋,随着春风雨露的滋养破土而出,剥去层层硬壳,重新长成竹林。 盛锦水并不知道盛大伯复杂的思绪,指着纸上生机勃勃的墨兰对盛安安道:“堂姐别看它只是一朵小小的墨兰,为了展现出叶片色彩变化,我选了十几种丝线用了好几种针法才做出和图上一模一样的兰花。” 说到这,盛锦水后悔,她将绣成的祈福带都交给了释尘大师,竟忘了给自己留下一条。如今只能干巴巴地指着绣样给盛安安解释,好在她昨晚将针法绣线事无巨细地记了下来,才不致盛安安听得云里雾里。 盛竹未娶妻时,家中唯一的小辈就是盛安云。有一个身为秀才的小叔,盛安云也跟着学了几年字,可惜他在读书一事上没什么天分也没耐心,只简单认了些字就没再继续学下去。 等盛安安七八岁时,盛安云便以树枝沙子充当纸笔,教了她一些。 盛锦水之所以记下针法绣线是想将祈愿带做成长久生意,以后寻其他绣娘帮忙,没想到第一个用上的竟是盛安安。 “绣线我买了许多,堂姐练习时不用俭省,”瞧着日头差不多了,盛锦水长话短说,“至于布料,我托张氏绣坊的张老板买了些,还要烦请大伯去取来。接下来这段时日我要待在金家,大伯千万别忘了我们定好的日子。” 盛大伯认真了神色,“锦丫头放心,我绝不会忘记!” 得了保证,盛锦水心中的不安才稍稍压下,她起身告辞,这回没再让盛大伯来回地借牛车折腾。 盛大伯实在不放心,本想亲自送一程,赶巧村里有户人家要去镇上走亲戚,盛大伯便将盛锦水托付给了他们。 临走前,大伯母准备了精面做的包子,软乎乎的白皮里包着满满的肉馅,被油纸包着递到盛锦水手里时还冒着热气。 盛家村中村民大多姓盛,同宗同源。 不过今日到镇上走亲戚的这户却是外来的,姓钱,搬到盛家村已经三代。 同盛锦水一起上路的是一对中年夫妻。 临行前她听大伯说过,钱山是村里唯一的猎户,家境殷实,女儿嫁到了镇上,这次他们就是去看女儿的,晚上还会在那住一晚。 “你就是盛五家的丫头,长得可真水灵。”村民淳朴,便是夸奖也是直接了当。 盛锦水点头,神色淡淡。 只有对着盛大伯一家和弟弟时,她才会表现得亲近些。 钱山长得严肃,一路沉默地跟着钱周氏,钱周氏倒是健谈,但盛锦水并不怎么喜欢她,总觉得对方时不时打量自己的眼神没表现出来的友善。 随口回了几句,钱周氏见她并不热络,没多久便也觉得无趣,歇了与她攀谈的心思。 三人一路无话,赶在酉时前进了云息镇。 在镇口时,盛锦水便想与他们道别,没成想钱周氏说着顺路,一直跟着她到了巷口。 她寄人篱下,住在金家并不是什么秘密,盛锦水中途停了几次,但钱家夫妇不为所动,一直跟着她到了金家大门才停下。 盛锦水皱眉,语气硬了几分,“钱家大娘,我到了。” “哦,原来你就住这啊。”钱周氏笑得殷勤。 见对方仍旧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盛锦水径直进了院子,心想着等自己再见盛大伯时,一定要弄清钱家夫妇的怪异之处。 她心里正想着事,没等反应过来兜头一盆井水泼下,周身泛起一股凉意。 金家大门留了条缝,门外还未离开的钱家夫妇目睹了这一幕。 钱山拽着还想凑热闹的钱周氏,低声道:“这热闹有什么好瞧的,平白惹了一身腥。” “兜头一盆水下来,可真够惨的。”抵不住心里好奇,钱周氏低声道。 “晦气,赶紧走!”拉拉扯扯的声音渐行渐远。 等盛锦水回过神来时,只听到身后传来的落锁声。 正值八月,暑气未消。 尽管已经酉时,圆盘似的太阳还是明晃晃地挂在天边。 盛锦水赶了半天的路,正觉得燥热,猛地被一盆凉水兜头淋下,不觉打了个寒颤。 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冰冷的身体在暖融的日光下一点点回暖,心中的冷意却像是霜冻般,拖着她回到泅水渡江的那天。 碎发贴在颊边,水珠从发尾滚落,滴答滴答地连成一串。 金桑见她牡丹般艳丽的脸上只剩下苍白,只觉得心中畅快。 从小,她就看不惯盛锦水。 见她狼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15、第 15 章 同辈之中,金桑最讨厌的便是盛锦水,两人年岁相当,事事都会被拿来比较。 幼时因着对方父亲是秀才,而她父亲只是镇上富户,外公便偏爱对方。等再大些,盛锦水不论是容貌还是性情都更胜一筹,样样出挑,她便更比不过了。 后来外公离世,姑父病重,旁人说起金家时,念的最多的还是姓盛的盛锦水,而不是她这个真正的金家人。 这些嫉妒愤恨原本已经随着姑父姑母的离世逐渐淡去,只有一样,她至今无法释怀。 盛锦水的未婚夫婿可是唐睿。 唐睿父亲本是姑父同窗,在赶考途中失踪,下落不明。姑父念着唐家孤儿寡母多有照看,唐睿更是拜他为师。等唐睿考上童生,盛、唐两家顺势定下了婚约。 唐睿也是争气,不过十八便考上秀才,这次若是高中,他便是年纪轻轻的举人老爷,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好婚事,怎么不让人嫉妒。 若是盛锦水知晓她的想法,只怕要嗤笑一声,唐睿这样的白眼狼谁爱要谁拿去。 本就是在唐母请求下定下的婚约,父亲为了唐睿可谓是殚精竭虑。唐家不过普通人家,当年若不是父亲从中帮衬,他哪来的余钱读书科举。 至于她和唐睿,不过见过几面,彼此并无情意。唐睿想要退婚,即便是当初的情境,她也只觉得是人之常情,并不会责怪。 可对方像是怕她痴缠般,不顾她的处境,一纸书信便了断了两家的情义,对父亲多年花在他身上的心血更是只字不提。 这样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男人要来有什么用,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迎着金桑带着快意的眼神,盛锦水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让自己从透骨的冷意中挣脱。 眼前一片阴影落下,姚氏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冷眼睨她,“臭丫头从哪回来?” 也就说话的功夫,金丝已在金桑授意下关上院门,同样饶有兴致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盛锦水。 难怪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金大力自私姚氏刻薄,他们教出来的子女也是如此。 身上冷意逐渐褪去,盛锦水双手握拳,指尖陷入掌心,疼痛让她从混沌中清醒,不卑不亢地看向幸灾乐祸的姚氏,“舅母这是什么意思?” 她太冷静了,这样的冷静将一直寻思着报复的姚氏和金桑衬得仿佛跳梁小丑。 姚氏的视线飘忽,等回想起挑事的理由,便像是拿了免死金牌般,重新恢复了底气。 “哼,你外出不见踪影,我身为长辈管教一二怎么了,”姚氏像是抓住了把柄般有恃无恐,“可别是在外做了什么不体面的营生,连累金家名声。” 金桑看她脸上血色褪尽,发髻前襟湿透,在姚氏逼问下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在心里发笑。 本想跟着奚落几句,却见盛锦水再在开口时,身体虽然发颤,轻柔的嗓音却不见退让,反倒藏着股凛然。 “看来舅母是没将我的提醒放在心上。”一双如水的桃花眼灼灼望着两人,此时最狼狈的是她,最泰然自若的也是她,“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盛锦水定定看着两人,眼中丝毫没有怯懦闪躲。 她已经不是只有十四岁,只能任人宰割的孤女盛锦水,而是跟在崔馨月身边数年,世子夫人跟前的大丫鬟。 高门大户里教出的丫鬟,在贵人眼中或许算不上什么,可姚氏和金桑只是云息镇上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民妇。她们猜不透盛锦水的变化,只能在自己有限的认知里设定出无数种可能。 她为什么会有恃无恐? 金桑想起了半年前的盛锦水,那时她已经在金家住了半年,没了曾经的温婉柔顺,像是失去庇佑的菟丝花,在烈日曝晒下垂落柔嫩的枝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力逐渐流逝。 某个冷风刺骨的午后,金桑曾透过窗子看见自己拍马不及的少女坐在井边的马扎上,冻得通红的双手浸在刺骨的雪水里,缓慢又麻木地搓洗着自己的旧衣。 被随手编成辫子的长发如同枯草般随风舞动,摇摇欲坠眼见衰败。 那天金桑的心情格外好,可她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那消磨意志的钝刀便倏然成了刻刀,雕琢着盛锦水,让她变成众人全然陌生的模样,甚至比从前还要耀眼。 是什么给了她与母亲叫板的底气? 金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唐睿。 她能想到的姚氏自然也能想到,本还想仗着长辈管教的名头磋磨盛锦水,让这丫头乖顺些。可没想到她这么有恃无恐,难道是因为唐睿? 不对,应该不止是唐睿。 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说盛锦水还未过门,就算过了门,只要顶着长辈名头,唐睿成了举人也要对她客客气气的。 难道是因为盛家?姚氏又想到了魁梧能干的盛大伯。 思绪拉扯间,紧闭的院门被推开了。 久未早归的金大力站在院门处,看到院里的狼藉后当即怒道:“这是怎么了!” 见自家男人的回来,姚氏也有了主心骨,还想开口抱怨几句,就见金大力已经怒气冲冲地上前,一个巴掌甩到了姚氏脸上。 姚氏脸上霎时红了一块,她捂着巴掌落下的地方久久没有回神,显然是被打懵了。 “阿爹,你为什么要打……”金桑话还没说完,就被金大力瞪大的双眸吓得说不出话来。 金大力虽然脾气暴躁,但极少动手,现下动手打了姚氏,除了盛锦水外的三人均被吓得不敢说话。 “你先回房去。”金大力对盛锦水开口,语气算不得和善,但已让姚氏震惊不已。 金大力越是帮自己,盛锦水越是不安。 只是看他的架势,即使自己留下也找不出对方反常的缘由。 将额头湿发拨到耳后,盛锦水不想再与他们纠缠,径自回了房里。 等关上房门,门外隐隐传来金丝的哭声和姚氏声嘶力竭的质问。 盛锦水凝神细听,金大力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开口就是响雷般的责怪,轰隆隆地砸向姚氏,“鼠目寸光的妇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姚氏不服,同他理论,“平日磋磨也没见你吭一声,今日反倒将脏水都泼到我身上,要不是你脏心烂肺……” “你胡说什么!”眼见她要抖落出什么,金大力大声打断哭诉。 院外七嘴八舌的乱成一团,金丝更是哭得声嘶力竭,哪还有关门时的得意模样。 盛锦水听了一会便觉察出端倪,心道自己的谨慎果然没错。 16、第 16 章 盛锦水坐着牛车到村口时,萧南山也正从马车上下来。 家书虽急,驾车的成江却不敢赶得太快。 可饶是再小心,萧南山下车时还是面白如纸。 萧南山如今的身份只是小有资产的秀才林琢玉,坐的马车自然也要符合他的身份。 车厢里铺了塞着棉花的软垫,比不得中州的马车舒适奢华。 成江见他受苦,忍不住叹气,“公子在家时金尊玉贵,到这后反倒吃尽苦头。” 锦靴落地,萧南山没有出声斥责他的多言,只伸手搭着怀人下了马车。 见公子没理会自己,成江也知说错了话,闭嘴跟在身后。 家书只有一封,来的却有四人。 一名年近四十,面无表情的妇人,两名颜色出众的丫鬟,以及护送了她们一路的侍卫。 “公子,这是家主的信。”开口的侍卫话不多,送上信后便退至一旁。 信是萧家家主,也就是萧南山的父亲写的。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随即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 身为萧家家主,萧南山的父亲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慈父,他不苟言笑,与子女不会有温馨融洽的画面,最关切的言语也不过是让萧南山在云息镇好好养病,不用担心家里。 除此之外,萧家主只在信中提到了一件事。 除了侍卫,此行的另外三人都是萧南山嫡母的人。 年长的妇人姓田,萧南山见过,另两个丫鬟却是面生。 在萧家时,萧南山便深居简出,院子里下人不多,只成江和怀人两个心腹小厮,此外就是些在外院做洒扫的粗使丫鬟。 嫡母也曾想为他寻几个能在内院伺候的,不过在这些小事上,父亲向来随他,嫡母也只能作罢。 这次他要在云息镇久留,父亲担心他起居,竟默许嫡母主张,让新买的两个丫鬟随田嬷嬷一道前来。 萧南山不记事时生母就已病逝,后来父亲娶了继室,弟妹相继出生,他虽还是萧家的大公子,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譬如他的嫡母开始为亲子筹谋,譬如同辈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自小体弱,对萧家又无想法,无意卷入他们的争端,不想事与愿违,还是被盯上了。 与其在萧家与人尔虞我诈,不如在外躲个清静,正巧他无意中听到一则旧闻,这才决心离开中州来到云息镇。 不过现在看来,有人并不想让他清净。 如今唯一令人疑惑的,就是父亲怎么会同意嫡母安插人手在自己身边,还安插得如此明显。 但想起父亲往日行事作风,田嬷嬷怕是已被敲打过了。 萧南山接过成江递来的茶盏,垂眸道:“田嬷嬷一路辛苦,先带她们下去安置。” 田嬷嬷是家生子,闻言道了声“是”,当即带着两个丫鬟离开。 那两个丫鬟是半道买来的,没有学过规矩,行事作风也颇为大胆。尤其是年纪大些的那个,壮着胆子瞄了萧南山一眼,却不想被抓个正着,与他视线交错,慌忙避开后耳根顿时红了一片。 她以为自己的小动作没有被发现,不想早已落入众人眼中。 等成江怀人领着田嬷嬷等人走远,上交家书后就不发一言的侍卫将火折子递给萧南山,随即背对着他退远了些。 萧南山会意,点燃火折子,将几张信纸熏过后,看到了父亲真正要传给他的消息。 墨字间只有六个字。 “上病重,七子出。” 今上病重,七皇子监国,萧南山皱眉,怕是父亲早有消息,这才同意他离开中州。 看来中州确实要乱了,至于想要他性命的人,只怕也要忙上一阵了,顾及不到这里。 将还燃着的火折子凑近,信纸一角瞬时被火舌吞没,烧成灰烬的宣纸犹如振翅的蝴蝶,打着旋落下。 田嬷嬷出了房门后,脚下的步子便越迈越大。 “你们就住这吧。”成江领着人去了离萧南山住处最远的厢房,他前几日还盼着家中来人,可真等人来了,反倒一肚子的不满。 萧家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精,见两个丫鬟的做派,哪还有不懂的,“田嬷嬷是大夫人院里的老人,想必规矩都明白。公子喜静,你们平日说话做事都小心些,别扰了公子清净。” 怀人站在一旁并不开口,眼中暗藏戒备。 敲打到这份上了,田嬷嬷哪还有不明白的,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她资历虽比成江深,却比不过对方在府里的地位,谁让他是家主嫡长子跟前的红人呢。 田嬷嬷心里发苦,却不敢说将她们送来的夫人下了招臭棋。往继子房里塞人,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难怪公子跟前的小厮不给自己好脸色。 被买来的丫鬟却不知她心中所想,成江和怀人前脚刚走便开口娇嗔道,似有些不满,“田嬷嬷,公子还没给我们改名呢。” 世家里的下人多是家生子,极少会买已然及笄,颜色还如此出众的女子。 可以想象,原先养着她们的人牙子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而这些丫鬟也早已知晓自己未来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成为贵人们的外室或者通房,运气好些的说不得还能当上妾室。 原本两人要见未来主家还有些忐忑,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对未来要伺候的贵人仍有些不切实际的遐想,心想只要对方年纪小些,长得端正些就是莫大的福气,谁能想到她们见到的竟是位出尘高洁的年轻公子。 田嬷嬷面容一肃,她听命于大夫人又摸不准公子的想法,所以一路上对两个丫鬟还算和善,并不怎么刁难,如今既已知晓公子态度,有些规矩还是要立起来的。 “放肆,”田嬷嬷声音一沉,“云叠跪下!” 云叠便是年纪大些的丫鬟,她闻言身子一颤,田嬷嬷严厉却不凶恶,只不过是沉了声音,却比人牙子的鞭子还叫她害怕。 心里一害怕,膝盖便不觉软了些,云叠原本的高兴劲彻底褪去,顶着烈日跪在了院子里。 府里人一多,就容易藏污纳垢。 田嬷嬷早看透她的心思,丝毫不留情面地点出,“收起你的腌臜心思,生了丫鬟的的命却异想天开地想当主子。妄想爬床的丫头在林家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乱棍打死!” 出门前家主曾亲自叮嘱过田嬷嬷,她知晓萧南山此次顶着的是林琢玉的名头,来云息镇则是为了读书养病。 知情的几人不说,半道买来的丫鬟就更不知道萧南山的身份了。 云叠和寸心只以为林家富裕,她们是被公子母亲买来红袖添香的。 “既然公子没说,你们就不用改名。”田嬷嬷见两人被镇住了才继续道,“林家规矩多,我先说几条最要紧的,一是言听计从,主子吩咐的事要尽心尽力地去办,但没有传唤时不准打扰;二是守口如瓶,对主家的事不准多嘴,更不准向外人泄露;三是守好本分,不得做损害主家名声的丑事……违者家法伺候。” 顶着烈日,云叠跪地听完田嬷嬷说的规矩,只觉眼前一阵阵发晕,喉咙似火烧针扎一般难受。 本以为终于结束了,又听到她云淡风轻地继续道:“念你今日初犯,便罚得轻些,再跪一个时辰,寸心就在边上守着。若被发现偷奸耍滑,我会立刻禀告公子,将你们通通发卖了。” 田嬷嬷这一番连打带摔下来,两人哪还敢多言。 成江在远处瞧见田嬷嬷罚了云叠,心下满意。 “田嬷嬷还算识相。”成江双手环胸,点头道。 怀人瞥他,“你既然知道公子的脾气,在门口为什么还要说蠢话。” 成江和怀人是家生子,十岁时便跟在萧南山身边伺候。 成江性子跳脱,怀人则要沉稳许多,两人一动一静合作无间,是萧南山的心腹。 可初到萧南山身边时,两人是存在竞争的,萧南山吩咐的差事也好照顾起居也好,他们事事都要争个输赢。 只不过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总归有了些交情,说话做事才不再事事计较。 “不用你管。”成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说话做事都是为了公子,可不像你心眼多得要命。” 怀人见他生气也不恼,只提醒道:“公子才是主子,你别擅作主张。” 被直白提醒,成江虽也察觉到自己的问题,但还是嘴硬,“我才不会。” 见他像是听进去了,怀人也不再劝说,只默默看着他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 * 那日争吵过后,盛锦水在金家的日子看着是舒服了,虽每次见到她时还是眼神愤愤,但姚氏和金桑再没找过麻烦。 盛锦水猜不透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是绝不会错的,金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 她越是乖顺,他们越是顺杆子往上爬,如今她硬气了,反倒是不敢来招惹了。 虽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竟神奇地相安无事了几天。 唯一不顺的也就是那日淋了井水后,盛锦水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 金家虽不招惹她,但恨不得她饿死,见她生病更不会去请大夫抓药。 盛锦水无法,拖着病躯到绣坊寻盛大伯。 她的运气不错,第一次就碰上了。 盛大伯见她高烧,又是心急又是自责,不等盛锦水开口,便强硬地将她交给了张惠,自己则火急火燎地去医馆抓药。 张惠见她双颊烧得通红,忙用井水浸过的帕子给她降温。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盛大伯才姗姗来迟。 他提着抓好的药,见到虚弱的盛锦水后便是连声的抱怨,“这林大夫不知什么毛病,好说歹说都不肯卖药,要不是掌柜的来了,怕是还要等上半个时辰。” 盛锦水被烧得昏沉沉,听着盛大伯抱怨,好似抓住了什么,却没有余力思考。 张惠收了帕子,用手背抵在她额上,见热度未退,将帕子往水里压了压叹气道:“你啊,纯粹就是无妄之灾。” “这在镇上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张惠拧干帕子,隐晦地提点道,“林大夫有个比你大几岁的女儿。” 盛大伯和盛锦水立刻就懂了,只不过两人的想法却是天差地别。 盛大伯只以为林家女儿爱慕唐睿,想与之接亲,可惜唐睿早已与侄女定亲,林大夫这才恨上了他们,处处为难。 盛锦水则想的更深些,曾经她不想将人性想得如此险恶,如今却是不得不这么做。 她与唐睿相差七岁,或许一开始,这场婚事就是权衡利弊后的骗局。 17、第 17 章 喝完苦药,盛锦水便泛起了困意,病恹恹地靠着椅背,没什么精神。 见她这副样子,盛大伯说什么都不让她再回金家,扶着盛锦水就要将她背在背上,“走,咱们回盛家村。” 再让她独自留在金家,怕是命都要没了。 盛锦水没有力气拒绝,自重生以来,她便四处奔走,在金家时更是战战兢兢,为了赚钱殚精竭虑。 如今是真的累了,靠着大伯宽厚的肩膀,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幼时。 那时她年纪小,父亲总会在生病时将她驮在背上,满院子乱跑逗她开心。 至于母亲,则是叉着腰唠叨父亲,可只要一看自己祈求的目光,就会心软下来。 睡意来袭,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过往记忆,身心疲累到极致后闭上了双眼。 等再醒来,耳边传来几道细碎的响动,很轻,像有人在刻意压低声音交谈。 灌了一碗苦药,盛锦水嘴里还残留着苦味,眼前模糊的景象随着意识逐渐清晰。 “盛大,锦丫头醒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耳边嗡嗡的说话声倏然清晰了起来。 “可算是醒了,我看盛大担心了一路。” “就是,盛大急得脸都白了。” “可怜见的,你看丫头脸都烧红了。” “我家要是有这么水灵的丫头,我也紧张。” …… 盛锦水凝神,只见自己正坐在摇晃的牛车上,车上则坐满了从镇上回来的盛家村村民。 “锦丫头,你还有哪不舒服?”盛大伯紧张道。 盛锦水摇头,“没有。” 大概还在发烧的缘故,她开口时带着浓重的鼻音,让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拖上了绵长的尾音,听着像是在撒娇。 盛大伯瞧她看起来比之前烧糊涂的模样好了许多,稍稍放心。 等到了村口也不让她下牛车,先从车上跳下去蹲着,作势要将她背回去。 盛锦水摆手拒绝,盛大伯也很坚决,还是赶车的老翁见他们僵持,主动开口道:“就两步路的功夫,我绕绕,给你们捎回家去。” 村里和镇上往返的牛车大多是停在村口,也就是包了车的才有这待遇。 “多谢您了。”盛大伯赶紧开口道谢。 老翁摆手,“乡里乡亲的,客气什么。” 牛车在盛家门外停下,屋里的盛安洄循声跑了出来,怀里还抱着敦实的盛禾。 盛大伯见状皱眉,“不用抱着阿禾,让他自己走。” 倒也不是盛禾娇气,只是盛安洄在家无事可做,又对盛大伯一家心存感激,对待盛禾便格外尽心。 盛禾是在村里疯跑着长大的,也不习惯盛安洄对自己过分上心的看顾,被放下后一溜烟跑回了屋里。 “阿姐!”这才过了几天,盛安洄没想到自己又能见着盛锦水,喜不自禁地开口。 可不等高兴多久,他就察觉到了不对,阿姐怎么一脸病容。 盛大伯急着让她休息,长话短说,“锦丫头正发着高烧,你先带她去安安房里休息,这药也交给你了。” “好!”盛安洄在医馆当了段时日的学徒,煎药这些琐事做得熟练,当下便应了。 盛锦水晕了一路,到盛家村后反倒清醒了。 她靠坐在盛安安的床上,偏头便见床头摆着长条的浅口木片筐,筐里则放着针线和绣好的祈愿带。 盛锦水顺手将筐子放在膝上,拿起祈愿带端详。 祈愿带上针脚细密,虽绣工普通了些,但每条都悉心收了边,并不粗制滥造。 当初她夸赞盛安安的那番话并不是单纯的安抚。 盛安安心思细密,刺绣时也愿花心思琢磨,只是没机会学到更为高深的绣法,又缺少练习,才会觉得自己的女红上不得台面。 看她现下的成品,绣法衔接处已改善了许多,只要多加练习,绣嫁衣也不成问题。 拿起筐里的针线,盛锦水没有动盛安安快完成的绣品,重新拿起一条裁好的红布,绣起了墨兰。 针线在手中翻飞,因是亲手画的绣样,对此早就了然于心,不过片刻就绣好了一条祈愿带。 在金家时,她一直小心谨慎,防着姚氏等人刁难,便是在自己房中也不敢松懈。 如今到了盛家,倒是放开了手脚,全心扑在祈愿带上,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绣好了一条。 精神好些之后,手上动作越来越快,不觉便入了神,再不管其他。 “你怎么就是闲不住呢?” 刚剪断丝线,盛锦水就听到了盛安安不赞同的声音,“我听阿爹说你发了高烧,本以为在休息,怎么还在这绣上了。” 将绣好的祈愿带叠好放进筐里,盛锦水笑了笑,“烧已经退了,我闲着无事就练练手。” 盛安安皱眉瞧着筐里那条绣工与自己不同的祈愿带,上前坐在床边,伸手拿起她放在膝上的筐子,放回床头。 “你这是信不过我?”盛安安点了点她的额头。 听着像是抱怨,但语气更像是女儿家的娇嗔。 “怎么会,”盛锦水抱着她的胳膊,“我瞧着阿姐绣的祈愿带好极了,锁边的针脚是我见过最细密的。” 见她夸奖自己的女红,盛安安只觉得这几日的辛苦没有白费,登时心软了下来,“就你嘴甜,这次先饶了你,不过可记着,好好养病不准动手。你要是瞧着我哪里绣不好,就直说,不用顾及我的面子。” 盛锦水低低应了声,缠着盛安安的胳膊不愿撒手。 盛锦水先前便落过一次水,这次像是把以往埋在身体里的病根彻底勾了出来,反反复复地烧了几天。 盛大伯不放心留盛安洄在家照顾,便让盛安安留了下来。 少了个人下地,田里的活计便做得更慢了。 盛锦水下不了地,盛安洄瞧着自己在家无事,便提出一起下地。 起初盛大伯是不答应的,都说盛安洄以后是要读书的,不用学地里的活计。 盛锦水却很支持,就算科考也要个好身体,否则风一吹便倒,还怎么在初春寒风里熬过去。 盛大伯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便也不拒绝了。 盛安洄跟着下了地,初时只是帮着做些便宜的活计,到后面倒是越做越顺手了。 等盛锦水的病养好的时候,他非但晒黑了,人还壮实了些。 想来他幼时体弱,父母忧心便一直将他拘在家中,这才失了锻炼的机会,如今不过下地几天,倒是越发康健了。 盛锦水这一病就病到了九月中旬,其间金家从未来人问过,盛大伯在家骂了数次金家凉薄,直到盛锦水康复才渐渐不提。 今日一早,盛锦水换上了从金家穿来的衣物。 盛大伯见她面容透粉,好似夏日坠了晨露的荷花般娇嫩,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身体终于是养回来了。” “还要多谢大伯。”盛锦水笑回,眼中却又有丝担忧。 本想着在金家忍气吞声到那日,没想到自己这一病就彻底打乱了计划,好在她留了后手,否则这次怕是不能如愿了。 盛大伯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想到要与金家对峙,所以才有些伤怀。 “别想太多,也别怕,大伯在呢。”盛大伯宽慰道。 闻言,盛锦水赶忙收起眼中愁容,没想到向来粗枝大叶的盛大伯竟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 “我晓得,大伯我们走吧。”盛锦水定了定神,坚定开口。 到镇上时,时辰尚早,盛大伯带着盛锦水两姐弟在路边小摊用了早饭,“咱们吃得饱些,待会儿才有力气应付金大力。” 金大力对两姐弟诸多苛待,盛大伯提起他时便也不再顾及两家的面子。 三人时辰掐得正准,在门外遇到了金老爷子的大儿子金春。 金春长了张欢喜脸,唇角上扬,看着极好相处。 “安洄和锦水来啦,”金春开口时带着笑,语气和善,“不错不错,两人都长高了不少,锦水真是越来越像阿娘了。” 听她提起弟媳,盛大伯在心里叹气,弟媳这么软和的性子怎么就摊上了金大力这样糟心的哥哥。 “表舅。”盛锦水和盛安洄齐声喊人。 人人都说金家金春最为和善,心肠最软,他们却不敢心存侥幸,开口时格外小心,宁愿少说话也好过说错被抓住把柄。 “咱们进去吧,我爹吩咐过,你舅舅现下就在家里等着。”盛锦水一听觉得不对,与盛安洄隐晦地对视了一眼,跟在他身后进了金家。 果然,盛大伯领头进了金家,还未站稳便见金大力迎面过来,时机正好。 金大力出现后也不看旁人,几步站定在盛锦水面前,满脸关切地抓着她的手,“锦丫头这几天去哪了,可叫我担心死了。” 平日刻薄多言的姚氏倒是安静,虽紧紧跟在金大力身后却没有出声,至于金桑几个小的则是连影都没有。 手腕被抓得生疼,盛锦水心知这是场鸿门宴,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金大力一脸尴尬,只是不等他开口,盛大伯便气道:“你还有脸问,要是真关心锦丫头,怎么会连她发高烧都不知道。她一个未及笄的孩子离家都几日了,怎么也没见你这个当舅舅的来问一声!” 他本就长得高大,此时叉着腰,一双眼瞪得浑圆,怒视着金大力和紧随他之后的姚氏,活像是要将两人吃了般可怖。 金大力见他发怒,先是害怕地瑟缩了下,等余光瞥见沉默不语的金春后才大着胆子回道:“你怎知我没找过!” 顶回一句后,金大力心里的那点心虚便彻底消失了,贼喊捉贼道:“我倒是要问问你们盛家是什么意思,非但没告知一声就带走了在医馆当学徒的盛安洄,还得罪了林大夫。林大夫可是镇上医术最为高超的大夫,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和银子才将安洄送过去。现下更是过分,连锦丫头的行踪都不肯告知,还敢上门来兴师问罪,你盛大才是安的什么心?” 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让盛大伯叹为观止! 盛大伯不过是老实种地的庄稼汉子,自然没有身为商人的金大力能说会道,几句话就将对自己的指责摘了个干净,甚至将错处安在了盛大伯身上。 “大伯,我来与舅舅解释。”盛锦水一声轻唤压下了盛大伯的怒火,也让金大力和作壁上观的金春将视线转向自己。 金大力只怕膀大腰圆,轻松就能将自己打倒的盛大伯,却丝毫不怕要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的盛锦水和盛安洄。 “锦丫头,你可别怪舅舅多嘴,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安洄离开医馆,”金大力一副长辈口吻,“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阿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只是个秀才,安洄跟在你阿爹身边也没读出什么名堂,与其浪费银钱还不如让他去学门吃饭的手艺。” 要是抛开其他,这话听着倒也诚恳,盛锦水不是油盐不进的性子,若是盛安洄真不是读书的料也不喜欢读书,若是金大力是真心为他们着想,她自然会听进去。 不过现在,她是不信金大力会这么为他们两姐弟着想的。 “舅舅知道自己多嘴不还是说了。”盛锦水的语调没有过多的起伏,轻柔得像水一般,可说出口的话却是一点不客气。 没想到以往瑟缩懦弱的小丫头竟敢这么和自己说话,金大力隐晦地瞥了盛大伯和金春一眼,难道是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了? 盛锦水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更清楚金家人才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盛大伯又在盛家村,远水救不了近火,若是以后自己和弟弟在镇上出了什么事,他未必赶得及。 唯有自己立起来才能让金家忌惮,亲手将父母产业奉还。 她不喜打口舌官司,但也不愿吃亏,“我没记错的话,金榆也在读书吧,夫子还是县里的举人,安洄像金榆这么大时已考上童生,是镇上出了名的神童。且他的老师还是舅舅看不上,只是个秀才的阿爹,再怎么说安洄的资质总比金榆强些。金榆还在读书,安洄怎么就要谋生找出路了?” 盛安洄没有读书资质,那金榆就更没有,说到底还是心疼银钱。 笔墨纸砚,哪样都不便宜,若金大力只是心疼自己的钱,不肯给隔了一层的外甥花用,盛锦水无话可说。 可金大力这么做不过是想侵吞盛家家产,便连送盛安洄到医馆当学徒,也只是因为姚氏抱怨了一句林大夫的诊金不菲。 “至于阿爹的秀才功名,”盛锦水冷哼一声,反正要自立门户,她也不再憋着,直接撕下了对方脸上的遮羞布,“舅舅莫不是忘了,金家商户人家,有多少田地是挂在阿爹名下才免去赋税,怎么到舅舅口中就成了‘只是个秀才’!” 她说的这些金大力心知肚明,要说当初金家和盛家结亲,也是看中了盛竹的才学,否则疼爱女儿的外祖也不会将阿娘嫁给阿爹,若不是因病拖累,说不得还真能考上举人。 “总归往后是我出钱供安洄读书,出多少读多久都是我心甘情愿,不劳舅舅费心!”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却又都是事实,让人反驳不得。 金大力无话可说,此时也终于明白,姚氏昨晚对自己说盛锦水好似和从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意思。 刚到金家时,盛锦水性子内敛脸皮又薄,遇事只会一个人默默地哭,连告状都不会。 在金家待了半年后就更不好了,平日里沉默寡言,有时旁人说话声大些都会吓得她缩成一团,吩咐什么做什么,一句怨言都没有。 就这样姚氏还瞧不上,时时在耳边嘲她小家子气。 而如今呢?开口时虽还是轻声细语,却没了畏缩扭捏的姿态,说话行事竟比县里的官家小姐还有派头。 就像蒙尘的宝珠终于洗净铅华,封藏的利剑终于拔出剑鞘,扒开懦弱表象的盛锦水如珠如剑,让人侧目。 金大力脸上笑容僵硬,“锦丫头这说的像是舅舅存心刻薄你们似的。” 有没有刻薄,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大力啊,我瞧着还是进去说吧。”最后还是金春开口缓了金大力的尴尬。 18、第 18 章 几人在金家正屋落座。 盛大伯来者是客,和被请来的金春坐在上位,金大力夫妇则在金春下首,对面就是盛锦水姐弟。 刚被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金大力垂头丧气地坐着,偏头避开盛锦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在金家时是绝对的权威,便是如姚氏这般混不吝的也只敢嘴上说道几句,行事时却不敢有丝毫忤逆。 可现下,这个主心骨正垂首避开自己的视线,满脸写着心虚和忐忑,盛锦水突然觉得可笑,从前的自己是多没见识才会将金大力这个只敢在自家作威作福的人视作无法逾越的权威。 金春见他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也很是不满,要不是为了那三成利,他才不愿趟这浑水。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无人开口,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盛大伯今日就是来给盛锦水撑腰的,他虽着急却还记得侄女出门前的交待,几次欲言欲止。 刚输了一筹,金大力不敢贸然开口,他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刻,竟被一个小辈逼得无话可说。他急切地想着对策,时不时地抬起袖子擦去额上冷汗,飘忽不定的视线突然落在含笑看着自己的金春身上,金大力倏然一惊。 对啊!再怎么说他还有金家。 金老爷子可是收了自己每年三十两的孝敬,为了银子也好,为了金家名声也罢,金老爷子无论如何都会保下自己,否则也不会让金春提前给自己通风报信了。 想通之后,金大力一扫之前畏缩无用的模样,直起腰杆面对盛锦水,只是在与她视线交汇时免不了一阵心虚。 与他们相比,盛锦水倒是最沉得住气的,她只静静看着金大力,并不出声催促,直到对方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才收回视线,心道果然。 见来硬的不行,金大力及时改变策略,压低声音悲痛道:“锦丫头对我误解颇深,但这不怪她,都是我这个当舅舅的不好。我一个男子,整日忙着生意场上的事,有许多顾及不到,才会让他们在家受尽委屈,舅舅在这向你们告罪。” 话音刚落,金大力便在众人注视下起身,结结实实地朝盛家姐弟的方向弯腰行礼,很是能屈能伸。 一个长辈已退让到这地步,金大力心想这总行了吧,没想到盛锦水一动不动,甚至一把按住了想要避开的盛安洄。 回想前世,金大力是他们一切悲惨遭遇的始作俑者,今生这一切虽还未发生,但只要照着前世发展,对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再将他们卖一次。 只是一个礼而已,他们受得起。 见盛锦水非但受了礼,且平静无波的眸中不见丝毫动容,金大力心下慌张,忽的转身拉起还在因他言行震惊的姚氏,“你这毒妇!” 姚氏没有防备,被拽了个踉跄,险些跪在盛锦水面前。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姚氏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顺金大力的话接下去,脸便被一道强劲的力道挥向一侧。 蒲扇似的巴掌落在脸颊上,麻麻的犹如蚂蚁啃噬,姚氏只觉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单手捂着脸,指缝间漏出的肌肤已经红肿一片,她想尖叫,想要质问金大力为什么要打自己,可一触及对方凶恶的眼神,心中恐惧便占据了上风,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家门不幸,竟娶了你这心肠歹毒的妇人,趁我离家时苛责妹妹的血脉!”金大力唱作俱佳,竟然比戏园子里的丑角还要入戏,“害得我们甥舅离心,今天我就打死你!” 姚氏是被拽着衣领离座的,此时她衣衫凌乱,梳得一丝不苟的云鬓因粗鲁的拖拽散落,一侧脸颊高高肿起,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眼中只剩惊惧。 为了演好这场戏,金大力没有留手,余光见盛锦水毫不动容,狠心将手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落下,终于有人开口了。 “够了。”盛锦水皱眉,再看不下这场闹剧。 盛大伯见她出声,心里松了口气,金春抬眸,终于舍得开口,“大力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他墙头草的功力已经炉火纯青,在金大力听来这是劝自己别再被抓住把柄,而传到盛大伯耳里,又成了别再苛待盛家姐弟。 “表兄说的是。”金大力佝偻着,笑得一脸谄媚,“阿锦放心,往后舅舅再也不让你们受委屈了。” 阿锦是亲近之人才会叫的称呼,盛锦水听着这声阿锦,只觉得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 恶人自有恶人磨,看够了两人相互折磨的戏码,她不想再恶心自己了,“舅舅既不想让我们再受委屈,那便请把爹娘留下的家产奉还,让我们自立门户吧。” “这可不行!”金大力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盛锦水轻嘲,“舅舅莫不是要说我爹娘留下的家产已全拿去抵债了?或是说我和安洄年纪小,保不住这些东西,亦或是想将盛家家产占为己有,这才找诸多借口,概不奉还?”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将金大力的那点卑鄙心思看了个透彻,字字句句直戳他的软肋。 要是一般人早就觉得羞臊难忍,丢人地抬不起头来。 可金大力不是一般人,他见盛锦水刚刚开口叫停自己,还以为是苦肉计奏效,当即一脸悲痛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想舅舅,当初你母亲病重,可是我去请来大夫,日夜不停地照顾。如今倒是让你们误会了我的一片苦心,竟说起我的不是来。” “何必如此惺惺作态。”盛锦水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请来大夫?日夜不停照顾?舅舅竟还有脸说这些,真当我那时年纪小,阿娘什么都没同我说吗?” “舅舅可敢对天发誓,说自己不曾昧到州府请大夫的银钱,不曾以次充好,将充当药引的十年野山参换成三年的?”盛锦水起身,仰头直视金大力,“不曾在外祖去后欺瞒阿娘,不曾动过侵吞盛家家产的心思,不曾想将我卖了抵债?” 她说的每一句都是上一世自己心中的疑惑,她想问金大力为何如此狠心,视亲情于无物,可真当能问出口后又觉得可笑。 金大力机关算尽,除了自私自利还能是为什么呢? 在她连声质问下,金大力后退数步,直听到最后一问才有了反驳的底气,“我当然……” “金大力,你这个混蛋!”盛大伯以为金大力想侵吞弟弟留下的家产已是全部恶行,没想到他竟还动过将盛锦水卖了抵债的心思。 就算来之前锦丫头千叮咛万嘱咐,他也再难压抑心中怒火,起身向金大力挥拳。 大概是时刻关注着盛大伯,早在对方起身的时候,金大力就向后鼠窜了两步,险险躲过拳头。 眼见盛大伯动手,金春不好再作壁上观,起身劝阻。 至于姚氏,却是早就缩到一边,只盼无人注意到自己。 盛大伯挥拳后脾气压下了些,虽不再动手,但还是虎视眈眈地盯着金大力。 “到了现在舅舅还不肯说实话?”盛锦水继续道,“家中旧债早在阿娘离世前还清,何况祖父还将布庄三成利给了她,每年至少三十两的利润,经年累月已有数百两,舅舅侵吞这些仍觉不够,便连仅剩下的也要拿走吗?” 听她提起布庄利润,本因质问而心虚的金大力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话里的漏洞,视线瞥向一旁盛大伯,意有所指道:“阿锦,我知晓你是听信了旁人的离间才会这般,哪有什么三成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阿娘早已出嫁,金家怎么可能把布庄利润给一个外人。” 外人?盛锦水觉得荒谬,这时候倒是分什么内人外人了。 每年三成利的真正受益者是金老爷子,金春见终于说到正题,轻叹了声替金大力开脱,“阿锦啊,你舅舅确有错处,但说什么布庄三成利还真是无稽之谈。” 见他开口,盛锦水也不恼,本以为自己愿意舍下小利金家长辈便会为自己出面,但看今日情状,是她过于天真了。 这步棋走错了,她不该让盛大伯去寻金老爷子,更不该承诺将利润捐献给族学。 只怕这钱早进了金老爷子的腰包,一家分这三成利和族学分这三成利,如何取舍显而易见。 好在她也是有备而来,盛锦水轻笑一声,“舅舅大概不知道吧,我回了盛家旧宅一趟。” 金大力皱眉,隐约记起姚氏曾在门口咒骂家中进贼,也就是那日之后,盛锦水变得越来越让人陌生,难道真是父亲或者妹妹留下了什么东西被她找到了? 回想起妹妹的个性,金大力也没有把握。 她虽是温柔如水的性子,但要真论起心眼,自己未必赢得过她。 见金大力脸色越来越难看,盛锦水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在旧宅我找到了祖父留给阿娘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舅舅不善经营,怕他败光祖产,所以将布庄三成利润和管事权交给阿娘。” 金春震惊,这还真是闻所未闻,但细细想来竟真有几分可能。 若不是老爷子膝下只有金大力一个儿子,这金氏布庄最后归谁犹未可知。 见盛锦水柔韧有余地坐下,金春暗道一声糟糕,他和阿爹都小看了盛锦水,以为一个未及笄又没什么见识的丫头带着年幼的弟弟兴不起什么风浪,也就是盛家要小心一二,免得被对方抓住把柄。 没想到真正难缠的竟是他们看不上的盛锦水,手上有证据竟也不声张,直到今日将他们聚到一起才肯亮出自己的杀手锏。 金春心思活络,细思片刻后灵光一闪,好似明白盛锦水为何选了今日摊牌。 他叹了口气,这丫头真是聪明又厉害,金大力怕是斗不过她。 19、第 19 章 可惜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丫头,以为所有事都会如她预料的那般顺利。 金春暗暗摇头,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或许这信是真的才对自己更加有利,想到这里他安然坐下,心安理得地继续看甥舅俩对峙。 “口说无凭!”金大力额上直冒冷汗,咬牙沉声道,“你母亲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怎么可能……” 他倏然住口,如果父亲未雨绸缪,早就将亲笔信交给了妹妹呢? “既然舅舅觉得我口说无凭,那您便亲自来看看这信,”盛锦水轻笑,将手深入袖中,“有表舅在场见证,希望舅舅看完信后别再赖账。” 金大力一愣,求助地看向金春。 金春却只是垂眸,并未看他。 没有得到回应,金大力心中忐忑,像看洪水猛兽般紧盯盛锦水。 这一刻,他的思绪转得飞快,如果信是假的,那么现在这一切都不会有变化,金氏布庄和盛家家产迟早都会到他手里。 可若是这样,盛锦水又为何信誓旦旦,说这一点就破的谎言。 金大力将双手交握于身前,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动作。 衣袖之下,他用一手掐起另一只手背上的皮肉,短暂的痛觉让他冷静下来,头脑也清晰了许多。 不对!不管这信是真是假,都不能让盛锦水拿出来! 金大力在最后的时刻终于想通了其中关窍,眼前豁然开朗,难怪金春不发一言,真是好深的算计。 如果金春这个见证人一口咬定信是真的,那金氏布庄的管事权就要再议,从盛锦水和盛安洄两个乳臭未干的小辈身上夺权可比在他手里简单多了。 盛锦水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本就是被利益绑到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什么情义可言。 信若是真的,金大力就会失去布庄管事之权,金老爷子虽没了孝敬的银子,但却多了拿捏金氏布庄的机会。 盛锦水做的,不过是帮他们将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要他们知道自己的盟友并没有想象中可靠。 同时,她也是在告诉金大力,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拿回金氏布庄的三成利和管事权,她要的只是属于盛家的家产和自由。 “不用看了!”金大力几乎是尖叫着阻止她的动作,“我相信。” 说完这句,他颓丧地瘫坐下来,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等等。”金春笑吟吟地出声打断,连金大力都应了下来,到他这反倒出了变数,“锦丫头,还是将你外祖的信拿出来吧,若他真将管事权交给你母亲,我身为长辈自然要替你们做主。” 果然,只要牵扯到利益,平日里看着还算和善的人都会暴露本性,变作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 “金春,你这是什么意思?”金大力本已经认命,准备吐出到嘴的肥肉,没想到竟被盟友背刺。 “大力,我也只是照章办事。”金春弯起唇角,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金大力只觉遍体生寒,须臾后听他继续道:“金家是你父亲留下的产业,不管是作为金家的晚辈还是锦丫头和安洄的长辈,我都要弄清原委。若信是假的,那金氏布庄还是你的,若信是真的,我想我爹也想遵从兄长遗愿,为小辈们讨回公道。” 说得再正义凛然也遮掩不住他的野心,盛锦水没想到自己有天竟被迫与金大力站在同一条船上,“我先谢过表舅,您是聪明人,我就不白费力气绕弯子了。阿娘已经过世,现下布庄是舅舅在打理,管事之权不是一两日能分辨清楚的,何况其中还有许多旧账,若是换了管事人,这些旧账都要清算清楚,先不提旁的,外祖给我娘的三成利,您说该怎么算?” 人心不古,欲壑难填,盛锦水没想到每年三成利依旧填不满他的欲、望。 银子已经到手,金春自然不想吐出来,可让他直白地说让金大力出钱填补,又怕对方狗急跳墙。 金春沉吟片刻,随即笑道:“这只是小钱,金氏布庄是云息镇上最大的布庄,一年净利便有百两,管事人不能马虎。” 要真是个没见识的,听他说百两银时就该眼热了。 便连盛大伯听到了都想劝盛锦水两句,只要有了金氏布庄,今后他们姐弟便不用再为银子发愁了。 金氏布庄是外祖一手扶持起来的产业,一想到它将来会被金大力变卖,盛锦水也是心痛愤慨。 但她有自知之明,拥有金氏布庄的自己犹如幼童怀抱珍宝走在闹市之上,身边群狼环伺,她孤身一人如何护得住珍宝。 “表舅不必再说了,”盛锦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利诱,“该是我们的毫厘不能少,不是我们的便是百两也不要。” “锦丫头,你到底是个女儿家,姓盛已然与金家隔了一层,将来出嫁又要隔一层。”见她强硬,金春将心思打到了盛安洄身上,“安洄,今后你才是盛家家主,你来说,这布庄的管事权该不该给你舅舅。” 怕盛安洄年幼不知轻重,他又继续道:“你姐姐刚也说了,她会供你读书识字,可笔墨纸砚哪样不费钱,若是有了金氏布庄,你们也过得轻松些。” 这话摆明了是劝盛安洄同金大力争权。 金大力本就不满,只是先前心中顾忌本家,如今听他这么拾掇盛安洄,当即就坐不住了,“金春,你别太过分,这些年我少说给你爹孝敬了百两银子,你们一家得了好处现下却要将我卖了。什么做主,你还有脸说,我爹答应给妹妹的三成利都已经进了你们一家的腰包,要做主你就先把银子吐出来!” 这些事盛锦水他们虽然早就知道,但见他们如今像疯狗般互咬,不禁觉得讽刺。 盛安洄承认,金春利诱自己之时他差点就答应了。 他年纪虽小,但在医馆的那段时日也见过了世情冷暖,幼时他读书识字是为了父亲,如今想走上科考之路则是为了姐姐。 他再早熟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没有活了两世的盛锦水想得深远,只是觉得有了银子,姐姐也少辛苦些。 可现在再看金大力和金春为了银钱瞬间变得丑恶的嘴脸,他好像懂了,天上不会掉馅饼,金春主动开口帮忙,不过是想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我听阿姐的。”在盛锦水的眼神鼓励下,盛安洄开口道。 金春的欢喜脸终于有了崩塌的迹象,他冷哼一声,“眼界如此,不该高估你们。” “你眼界高,倒是把吞进去的钱都吐出来!”盛大伯已经忍了许久,本觉得金春虽偏向金大力,但大体还算公正,甚至在布庄这事上开口替盛锦水撑腰,可接下来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金大力为何主动给金老爷子送钱,是觉得自己钱多烧的慌吗? 当然不是,他就是想用钱堵住金家长辈的嘴,让锦丫头孤立无援。 如今一封书信就让金春改了口风,要说是良心发现,盛大伯是绝不信的。金家要是有良心早就出手了,哪用等到今日,只可能是其中能做的文章太多,他更有利可图。 被盛大伯这么一骂,金春陡然回神,自己表现得太急切了。 可现下,他当真是骑虎难下,盛锦水拒绝交出书信,金大力没了继续给他们送钱的由头,往后那孝敬只怕不会再有了。 既然如此,只能搏一搏了,金春脸上虽是带笑,却再没了之前温和的态度,一拍桌子道:“现下这事不是你们关起门来说了算的,我自会禀告父亲,再告知族中长辈,由他们定夺。” 金大力和他拼了的心都有了,什么定夺,这是让全族人一起来分猪肉啊! 看他们又吵了起来,盛锦水示意盛大伯和盛安洄稍安勿躁,偏过头看了眼外边的天色,老神在在地看他们继续争吵。 “阿姐,这……”盛安洄不明所以,见两人撸袖子准备动手了才压低声音问道,“我们要劝架吗?” “不用,估摸着劝架的人快来了。”盛锦水轻笑一声。 盛家人看了场好戏,眼见已到了午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 安静的街巷霎时热闹起来,街坊四邻的议论声几乎要穿透院墙,传进金家院子来。 可惜正屋的人还在专注争吵,并未发现其中的变化。 “哐!”门外响起规律的铜锣声,一声声传进院里,终于引起了金大力和金春的注意。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停下手上动作。 金大力不明所以,金春却是心头一跳,难道真让自己猜中了? 铜锣声后,热闹渐消,金家院外又响起了急切的拍门声。 “大哥!快开门,我是金夏!”金老爷子共有四个儿子,分别以春夏秋冬四季命名。 此时拍门的正是金夏,也就是金春的二弟。 眼前状况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金大力还是让姚氏开了门。 金夏与金春长得有七八分像,只是天生眼尾下垂,看着没有金春喜庆。 他一进门就疾步向正屋而来,满脸带着喜意,好似没察觉到屋内尴尬,喜气洋洋地朝盛锦水道:“锦丫头,我是来给你道喜的!” “唐家那小子真是了不得,初次下场竟就中了举人,如今已是半个官身!”金夏笑道,“阿爹刚收到消息就让我来报喜,没想到和到唐家报喜的官爷就是前后脚,你往后要是成了官夫人,可别忘了族中照顾你的长辈。” 说是来报喜,只怕是来通风报信的。 估计是金老爷子听闻唐睿中举,生怕金春没得到消息,赶紧让金夏跑这一趟,毕竟唐睿现下还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 盛锦水看着身边真心实意为自己高兴的大伯和弟弟,心里没有一丝喜意。 虽是她自己的算计,可最后还是要借唐睿的名头才能如愿,让她怎么高兴得起来。 可转念一想,唐睿与自己定亲时就存了利用的心思,自己如今利用回去,也算是各取所需,互不相欠了。 没有回应金夏的恭喜,盛锦水深吸一口气,用不了多久唐家便会上门退亲,现下最要紧的还是离开金家,与安洄自立门户。 “表舅,现在能照我说的做了吗?” 金春唇角上扬的弧度终于是落了下来,可他还要装作高兴的样子道:“你们既然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一切当然都会如你所愿。” “多谢表舅,只不过布庄的三成利您觉得该怎么算?” 一想到金大力孝敬的银子,金春便觉心脏抽痛,脸色白了几分。 他就不该心存侥幸,觉得唐睿年轻,此次定不会中举。 若是刚刚顺着她的话说,哪还有现在这么多事。 见对方沉默,盛锦水没再逼迫,银子倒是其次,能拿回来自然好,万一真收不回来她会另想办法。 再说他们现下退让全都是因着唐睿中举,万一退亲的事传扬开来,只怕还会闹上门来,倒不如用暂时的退让换些清净。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盛家旧宅和户籍的事,“现下时辰还早,我们不如先去衙门把事办了。” “锦丫头,你与唐睿有婚约,合该先去唐家道喜,”金夏不赞同道,“旁的都是小事,有老爷子帮忙盯着呢,定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 金春闻言瞥了弟弟一眼,他不知刚才屋内情景,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今日定然有许多人上门道喜,”盛锦水敷衍地找了借口,“伯母对我十分疼爱,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说不得还会夸我体贴,体贴她今日招待客人疲累,让她早些休息。” 盛锦水字字嘲讽,在场众人竟是一个都没听出来。 20、第 20 章 午时已过,怀人提着食盒出了书房,难得一脸愁容。 “公子还是没有用膳?”成江看他神色便已猜到,但还是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嗯。”怀人皱眉,“昨日公子还用了几口鲜蔬,今日却只喝了小半碗汤。” “都已经九月了,公子怎的还在苦夏。”成江抿唇,瞄了眼紧闭的房门小声道,“要不咱们劝公子回中州吧,起码府里的吃食尚能入口。” 这才过了几日,怀人没想到他又起了歪心思,瞥了一眼冷道:“瞧你对中州念念不忘,不如我替你同公子求个恩典,让你回去。” 成江只是一时嘴快,真让他回去又怂了,嘟囔道:“我就是担心公子身体,哪有什么私心。” 怀人沉着脸,成江嘴上虽不把门,但有些话说得不无道理。 不过半月功夫,公子又瘦了许多,眼底乌青更甚,若不是张大夫时刻照料,只怕早就倒下了。 再这么下去,还不如劝说他回中州。 怀人心里想着事,直到进了厨房才见田嬷嬷她们也在。 新买的宅子里只有一个厨房,平素都是做完了给萧南山的饭食才给旁人用。 没有正经厨娘,田嬷嬷便让两个丫鬟轮流做饭,也是想瞧瞧她们的手艺。 可惜两人的手是用来红袖添香的,除了做个点心炖个甜汤外无甚用处,也就这几日在田嬷嬷的督促下才会了几道简单菜式,不过在田嬷嬷看来,这些菜色实在粗陋,连让公子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公子又没用饭?”瞧着怀人将完好如初的吃食一样样拿出,田嬷嬷忍不住问道。 见她来此之后安分守己,怀人并不为难,“公子苦夏,这些吃食不合口味。” 萧家儿郎个个金尊玉贵,田嬷嬷对他的挑食并不意外,只是担忧道:“可身体要紧,若公子胃口一直不佳也不是办法,要不去州府请个擅做中州吃食的大厨?或是让家里送个过来?” 还在烧火的云叠不禁竖起耳朵。 “我和成江早与公子提了,公子说不必麻烦。”怀人沉声道。 田嬷嬷也是为难,两人正一筹莫展,云叠放下手上柴火,起身道:“嬷嬷,我学过几样中州的糕点,让我试试吧。” 对云叠和寸心这两个半路买来的丫鬟,田嬷嬷打心底的瞧不上,但此时听她自告奋勇,不免起了心思。 田嬷嬷对怀人道:“让她试试?” 怀人沉吟片刻,若是公子看上她的手艺,愿意用上两口也是她的造化,万一不喜也没什么损失。 “好,你试试吧。” 得了首肯,云叠满脸喜意地去洗净双手。 怀人递了个眼神给田嬷嬷,对方会意,拢着手瞧云叠下厨。 怀人刚走出厨房,便听一墙之隔的宅院发出重物落地的巨响,随即是吵杂的说话声。 动静有些大,引来了在书房外候着的成江。 他面色不善道:“出了什么事,连公子都被惊动了。” “似是隔壁传来的。” 怀人说完,与成江对视一眼。 住进清水巷后,他们早就将四邻街坊打听得清清楚楚,说到隔壁立刻就想到了盛锦水。 “盛家?”成江神色复杂,他对半夜爬墙的盛家姑娘印象颇深。 想起公子此前交待,他叹了声,“我去看看。” 怀人点头,替他去书房外守着。 成江与盛家人见过几面,与怀人相比,已经算是老熟人。 他站在大门处,朝里望去。 只见盛家院子里零星站着些人,打水的打水,扫尘的扫尘,好不忙碌。 据前几日探听到的消息,盛家如今只剩下盛锦水和盛安洄,家产又被握在舅舅手里,断不可能在此时搬回来,难不成是这宅子被金家卖出去了? 成江不禁皱眉,当初买下清水巷的宅子就是看中了它的清净,这要是搬进来的人家如此会折腾,岂不违背初衷。 就在他兀自头疼时,在房里收拾的盛锦水抱着一床被褥到了院子里。 金大力交出房契后,盛锦水就在衙门过了户,从今往后她和安洄便有了倚仗。 至于金春,不知他回去后和金老爷子说了什么,金老爷子当即拄着拐带着人亲自到了盛家旧宅。 这也正是金老爷子聪明的地方,他不亲自出面,只让长子前来交涉,不管最终结果如何,看在他的面子上,无论是盛锦水还是金大力都不可能真正与之交恶。 就如同现在的状况一样,金老爷子不过唉声叹气地骂金春几句不成器,便能将之前的龃龉化解干净。 盛锦水本想拒绝,但细思之后还是应承了下来。 她在镇上孤立无援,金大力和姚氏的名声本就不好,不用费太多心思应对,唐家却不一样。 与金老爷子虚与委蛇了一番,对方带来的人被留了下来。 盛锦水虽退了一步,却不想他们进爹娘的房间,只说怕自己睹物思人,让他们帮着整理外院。 被褥还未浆洗,一年未用已经沾满尘土。 盛锦水抱着走了几步便被呛得咳嗽连连,好在近日天气还未彻底转凉,裹着旧衣也能凑活一晚。 堆叠起的褥子阻碍了视线,等她走到井边放下才看到站在门边的成江。 成江见是她,心下惊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笑道:“盛姑娘这是搬回来了?” “没错,我与弟弟今日起便搬回来住了。”眼见与对方成了邻居,盛锦水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到门边与他说话,也算是提前打声招呼。 “那可真是太好了,往后便是邻居了。”听她说家中只住自己和弟弟两人后,成江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怎么说盛家也算知根知底,加之盛安洄是个读书人,有这样的人家当邻居总比些外来的要好。 “若是需要帮忙,尽管来隔壁寻人。”成江说了声,便离开了。 盛锦水只当对方客气,并不放在心上。 倒是盛大伯见状,凑近问了一声,“这不是成小哥吗?他怎么在这。” “林公子买了隔壁的宅子。”盛锦水回道。 盛大伯闻言稍稍放心,这宅子往后便只有盛锦水和盛安洄住着,他对林琢玉印象不错,且对方还受过锦丫头恩惠,想来会帮衬一二。 忙了几个时辰,总算是把屋子收拾了出来。 见天色已晚,送走金家找来的人后,盛锦水便邀盛大伯留下过夜。 毕竟是第一晚,盛大伯也不放心,应了下来。 灶台已被擦洗干净,只是长久未用,家中没有米粮,如今一眼望去空空如也。 “镇上米价菜价都不便宜,先对付一晚,明早我就回村给你们送些过来。”以往盛大伯都是将自家种的米粮果蔬送到金家,如今见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便想着除了米粮果蔬外再去割些肉来。 金大力还回来的,除了盛家旧宅外,还有母亲的嫁妆。 如今钱财都已经收回来了,哪还有让盛大伯再破费的道理。 盛锦水没和他争辩,只道:“大家今日都累了,我去买些吃食来,咱们先对付过今晚再说其他。” 整日的忙碌下来,想着明早还要赶回村里,盛大伯没有拒绝,点头应了。 盛锦水揣着些散碎银子刚出大门,便见成江带着个面生的丫鬟去而复返。 他的手里托着两床崭新的被褥,丫鬟手里则提着个食盒。 在成江的眼神示意下,他身后的丫鬟赶忙矮身行礼。 盛锦水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盛姑娘于我家公子有大恩,想着姑娘今日刚搬回旧宅,便命我送些东西来应急。”成江解释,神情比之前越发恭敬,“她叫寸心,是府中粗使丫鬟,公子怕姑娘忙不过来,便让她来帮把手。” 残阳下,盛锦水凝眸细看,被称为寸心的丫鬟面容姣好,双手柔弱无骨,就算是中州的大户也不会让她只当个粗使丫鬟。 回想起林琢玉,盛锦水心中难得升起了一丝好奇,林琢玉到底是何出身,怎么比侯府的公子还要娇惯。 见对方没有回应,成江再次出声提醒,“盛姑娘?” 盛锦水这才回神,心想自己还真是多事,林琢玉如何娇惯,林家用怎样的粗使丫鬟与她何干? “多谢,”盛锦水先是道了谢,却没收下的打算,“家中已经收拾妥当,这些就不用了。” “丫鬟不用,被褥吃食总是要的。”被拒绝后成江也不走,笑道:“现已入秋,白日虽还燥热,可入夜后风就大了。” “吃食不能过夜,再说现在天色已晚,姑娘何必辛苦再跑一趟。”成江见她被自己说动,继续劝道,“姑娘也可怜可怜我吧,若是公子见我无功而返,必定要责罚的。” 盛锦水见他说得可怜,接下食盒,又唤来盛安洄抱走了被褥。 成江完成任务,领着寸心回去。 寸心年岁不大,平日虽守规矩,但到底不是萧府教养出来的,见成江待盛锦水和善,心下好奇,“那位盛姑娘是什么来头,您怎么待她如此客气。” 成江回眸,“盛姑娘救过公子性命,若是遇见客气些。” 原是救命恩人,寸心慌忙点头记下。 等回了屋里,便见云叠还没休息,正揉着酸疼的手腕等自己回来。 田嬷嬷平日防她们跟防贼似的,云叠虽做了点心,却不让她亲自送去。 如今见寸心回来,她忙不迭地起身问道:“公子可用了我做的点心,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说要见我?” “食盒是怀人递进去的,我没见着公子。”毕竟是同个地方出来的,寸心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思。 她说的不是假话,但也不是全部。 云叠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自然花了十二分心思,将那糕点做得花团锦簇。 等糕点做好送去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恰巧那时成江正在书房。 寸心被守在门外的怀人拦下,怀人禀告过后便让她在外候着。直到半个时辰后,成江从书房里出来,这盒花费了许多心思的糕点依旧在寸心手里提着。 糕点已经凉透,自不可能再送到公子面前。 成江让她放下食盒,出去买了崭新的褥子和刚出锅的吃食送到了盛家。 盛家饭桌上,一盏微弱的烛火照着杯盘狼藉。 “这读过书的人家就是不一样,”盛大伯放下碗筷,忍不住感慨,“瞧瞧林公子身边的成小哥,非但待我们这些大老粗客气有礼,行事也妥帖极了,你们有这样的邻居,我也放心许多。” 盛锦水收好碗筷,并不应声。 等大伯见识了唐家的嘴脸,往后再见读书人,怕是不会如此笃定了。 “安洄像你们阿爹,是块读书的料,往后好好读书,让咱盛家再出个秀才。”今日高兴,盛大伯的话不觉多了些,“若是银钱上有什么难处,只管同我提,大伯一定倾尽全力。” 盛安洄坐在他身边,听这一番话也激起了满腔的斗志。 三人坐在桌边闲话家常,直到月上柳梢才各自回房睡去。 等回了房,盛锦水却是没有一点困意,望着房顶在心中谋算着往后的日子。 21、第 21 章 今日人多眼杂,盛锦水只粗粗看了眼,未来得及清算家中产业。 前些年阿爹阿娘相继重病,花用了不少银两,真要细算起来,留下的现银其实不多。 原本是有五十两的,但金大力拿捏着阿娘的身后事,便只能拿出三十两让他操办。 那时她涉世未深,对银钱也没个数,金大力说缺她就拿,就这么明着暗着被哄去了不少。 好在阿娘离世前已把旧债还清,没给他们留下烂摊子。 盛竹是盛家供养出来的读书人,虽在考中秀才后娶了镇上富户之女,但却从未忘根。 分家之后他将祖宅留给了盛大伯,田地虽是挂在他名下,但也是为了免去赋税,病逝前便已全数奉还。 也是因着兄弟俩不分你我,相互扶持才有了今日的情分,盛锦水对此格外珍视,并不想让父辈情分断在自己这一辈。 盛家无需她烦恼,麻烦的还是金家。 虽说金大力已经将盛家产业返还,但其中还有些烂账没有清算清楚。 她说自己手上有外祖留下的亲笔书信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哄骗金家人的。 金氏布庄三成利是上辈子就有的事,做不得假,可惜阿娘并未留下什么切实的证据,她只能兵行险着,先唬住金大力再说。 她早已做了取舍,三成利暂时是拿不回来了,好在除了这些,家里还有一间早年置办下的铺面。 铺面不大,位子却是极好,就在南市。 这铺面还是安洄出生前,家中掏空积蓄买下的,那时阿爹就曾笑说这是留给她当嫁妆的。 后来租了出去,一年也有三四十两的进账,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与盛大伯说阿爹阿娘留下的产业足够养几个她和安洄了。 盛锦水之前去南市前瞧了一眼,金大力之前为了侵吞铺面,早已想尽办法将原来的租客赶走,只等时机成熟便占为己有。 如今铺面空着大半年,没有进项不说,还要重新整修。 若只是供盛安洄读书,将这铺面租出去倒也不错。 但盛锦水心里还想着金氏布庄,她不想外祖的心血被金大力拿去抵偿赌债,就要尽可能多的赚钱。 一年三四十两银子或许不少,但对现在的她来说还是不够。 只是开铺子这事要慎重,她还需好好筹谋,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将眼前的生意做好。 说到眼前的生意,自然就是云萝寺的祈愿带了。 盛锦水将接下来要做的事全在心里想了一遍后,困意才翻涌上来。 她打了个哈欠,翻身攥紧薄被后沉沉睡去。 大概是昨夜乏了,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盛大伯天微亮便起了身,至于盛安洄也是勤奋,见阿姐醒了,忙端上热在灶上的早饭。 早饭除了冒着热气的馒头,还有一碗南瓜粥。 见阿姐疑惑,他解释道:“阿姐之前不是给我留了钱吗,大伯一醒我就去买来了,没让他破费。” “做得好。”盛锦水拍拍他的脑袋,夸他做得不错。 馒头是用精面做的,圆滚滚的一个,比盛锦水的拳头还大上一圈。 盛锦水撕开馒头,慢条斯理地嚼着,没几口便尝出了甜味。 看她吃东西是件赏心悦目的事,盛安洄不觉被吸引,瞧她葱白的指尖比白瓷还要细腻,连拿起勺子的动作都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在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家阿姐该是被娇养着的大家闺秀,每日只需品尝珍馐美味,让成群的下人簇拥伺候着,而不是为了家中生计奔波不停,与金家人费尽心力地周旋。 “阿姐,我还是不读书了吧。”恍惚间,盛安洄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盛锦水放下勺子,勺柄撞上碗沿,发出一声轻响。 盛安洄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了什么,见盛锦水面无表情,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就是瞧着阿姐辛苦,想替你分忧。” 这一年以来,家中突逢巨变,盛锦水尚且自顾不暇,更别说年幼的盛安洄了。 她也不恼,只点了下弟弟的额头,“你以为读书就能像金榆一般,家中万事不管,两手一摊当个大爷?” 这话说得糙,盛安洄摸了摸额头,一脸的傻气。 “放心吧,今后有你替我分忧的时候。” 不知为何,听她这么说之后,盛安洄反倒安心下来。 姐弟俩用完早饭,盛锦水便领着盛安洄到了书房。 昨日只来得及扫尘,今日盛锦水便想将家中书册拿出来翻晒。 家中藏书都是阿爹留下的,上面还有他的批注,盛安洄也很是珍惜,两人一个搬书一个晒书倒也配合默契。 手上忙碌不停,盛锦水见四下无人,便与他说起了家事。 她并没有因为盛安洄年幼而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有所隐瞒,而是开诚布公地说了今后的打算。 听阿姐说要收回铺子做生意,盛安洄也只是挠了挠头,回道:“我什么也不懂,阿姐想做便去做,有要我去做的吩咐一声便成。” 盛锦水手上动作一顿,“什么都听我的,那你岂不是真成了五谷不分,万事不知的书呆子了。” “安洄,你不要觉得我让你读书,你便觉得自己只用读书就好,那都是给旁人的说辞,我让你去读书只不过是想让你多一样选择罢了。”盛锦水边说边继续翻开书册,看着纸上工整的字句继续道,“就像舅舅送你去医馆当学徒,若不论那些小心思,在谁看来这都是件颇有前途的差事,往后出了师你便是大夫,既能治病救人受人敬仰,又不愁吃穿衣食无忧,怎么都是好的。 可这以后,你就只能是大夫了,即便你没有治病救人的才能,即便你害怕面对生老病死,你也只能当个大夫,因为你没有退路,可读了书就不一样了,你能走的路立刻就多了起来。你若想为官造福一方,那便去科举,若是想教化育人,那便去著书立传,若只想当个游山玩水的旅人,也要读书识字才能写下游记。退一步说,你就算只想当个船夫、木匠,也只有读书之后才知道怎么撑船更省力,哪里能寻到更珍贵的木料。 读书,就是让你可以选择当大夫、夫子、旅人还是船夫木匠。” 盛安洄似懂非懂,只能抱着书册保证道:“阿姐,不管我今后做什么,都会好好读书的。” “阿姐只是希望你多学多看,往后若是我不在了,你也能独当一面。”想起前世,盛锦水不觉多说了些。 盛安洄只当她说的“不在”是出嫁之后的事,郑重地点了点头。 “与终日在地里刨食却无法温饱的佃户,街边无家可归的乞丐相比,我们已经十分幸运了。”盛锦水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与弟弟说起这些,大概是因为前世的自己无路可走吧,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温软的女声随风飘过了院墙,立在枣树下的萧南山垂眸,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竟听到这样一番话。 陪他罚站的张大夫瞥了一眼,意有所指道:“路边野草尚知向阳而生,被精心照料的娇花却只会作死。” 张大夫嘴毒,萧南山知道他说的是自己,闻言只是背手站着,不发一言。 盛锦水和盛安洄晒了一日的书,直到天色渐暗才响起敲门声。 “是大伯来了,”盛安洄开了门,朝盛锦水道,“还有堂姐。” 这几日来来回回的,盛大伯脸上已见疲态,但精神头却足,牵着牛车停下,对盛安洄道:“先把车上东西搬下来。” 盛大伯带来的东西不少,除了米粮外还有些自家种的瓜果,几人来回了两趟才把东西搬完。 “回村前买了牛车,这才晚了。”他牵着牛进了院子,原本还算宽敞的小院立刻就拥挤了起来,“现下回去是来不及了,委屈你们让这牛在院子里待一晚。” “怎么突然想起买牛了?”盛锦水倒了水递给盛大伯和盛安安。 “早前就想买了,只是一直没见着合适的,今早本只是想随便瞧瞧,没想到就买着合心意的了。”盛大伯笑笑,“家里田地多,能干活的人却少,有了牛我省些力气,今后往来镇上也方便,一举多得。” 说完牛车,盛大伯又指了指盛安安,“还有这丫头,吵着闹着非要跟着来镇上,耽搁到现在。” 盛安安闻言脸羞得通红,盛锦水见状赶忙道:“正巧,我也有些女儿家的事想同堂姐说。” “瞧我这脑子,差点给忘了。”盛大伯突然一拍脑袋,指着自己刚放在桌上的包袱道,“这是安云托人带回来的模子。” 本来说盛安云上月底就能回来,不想一直拖到了现在。 盛锦水仔细想了一会儿仍是记不起上一世盛安云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堂哥怎么还没回来?” “别提了,”盛大伯摆摆手,“前段时日州府来了艘货船,说是从中州运来了些新奇玩意,他在县里没待几日就去州府了。” 货郎走街串巷赚的是辛苦钱,听盛大伯这么说,盛锦水便也不再问了,领着盛安安回了房里。 盛安安这次过来也带了个大包袱,盛锦水见她神神秘秘又一脸娇羞的模样原还有些奇怪,等她把包袱打开后便恍然大悟。 随身包袱里放的正是件大红的嫁衣。 “绣完祈愿带后我就开始动手绣嫁衣了,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就想着让你帮我瞧瞧。” 有盛锦水指点后,她的女红虽已突飞猛进,但绣起嫁衣这样的大件时仍显吃力。 盛锦水闻言将油灯拉近,靠着盛安安看她手上的嫁衣。 两人头挨着头,嘀嘀咕咕地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后才抵不住困意,双双歇下。 22、第 22 章 模子已经到手,第二日醒来后盛锦水便想着庙会要卖什么点心。 她左思右想,觉得这祈愿糕是借了祈愿带的名头,所以用的原料不用多珍贵,但样式一定要做得精美,让人知道它的好寓意。 盛安安不常来镇上,听盛锦水要去早市,便主动请缨,陪她一同去。 家中米面瓜果都是盛大伯刚送来的,不用再买。 路上盛锦水已经想好了,直奔肉铺买了猪板油和两斤上好的五花肉,又挑了些平日会用到的作料及甜酒,糖更是买了满满一罐。 挑完这些,她又四处逛了逛,瞧见街边有挑着担卖红枣的又买了一斤,买完后也不着急回家,而是折返回早市买了些豆油。 盛安安瞧着新奇,不解道:“阿锦,你怎么买了猪板油又买了豆油?” “猪板油拿来熬油,豆油有其他用处。”盛锦水卖了个关子,“等我把东西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没多久,两人手上便满是买来的食材。 见再拿不下其他东西,自己要买的东西也都齐了,盛锦水终于收了手。 只是刚出早市,便见一名年岁不大的少女正提着竹篮在街边卖桂花。 丹桂飘香,棕色的细枝上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一簇簇仿佛还沾着晨露,浓郁的香气引得街边行色匆匆的路人不觉慢了下来。 “竟已到桂花开的时节了。”盛安安也跟着慢了下来,喃喃道。 盛锦水想了想,上前选了两枝桂花。 盛安安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其中一枝已被少女插在了自己的竹篮上。 等两人走远了,她出声道:“山上都是无主的桂花树,你若想要我下次来时捎带一些。” 盛锦水点头,瞧着竹篮上开得正盛的桂花,心情不觉雀跃了几分。 两人起得早,回来得也早。 早饭没再另做,而是买了现成的,吃了两个还热乎的肉包子,盛安洄便揉着肚子不想再动了。 盛锦水见他犯懒,取出今早买来的猪板油,让他去厨房切了。 盛安安见状要去帮忙,结果刚起身就被拦了下来。 “堂姐现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盛锦水意有所指,盛安安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嫁衣,羞红着脸回了房里。 平日她要忙家里的活计,来镇上的机会不多,确实要趁着这机会将不明白的一股脑问了。 盛大伯闲不住,吃了饭便说要去消食,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众人都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盛锦水也去厨房忙碌了起来。 厨房里,盛安洄正拿着刀细细切着猪板油。 见他切得差不多了,盛锦水招招手,将买来的桂花交给他,“把桂花摘了,用盐搓洗干净。” 盛安洄点头,取了干净的海碗,摘下桂花后在碗里倒水,又加了一小撮盐。 挑去腐叶残枝后,洗净的桂花被摊放在簸箩里,放置在日光下晒去水汽。 做完这些,盛安洄又照盛锦水说的洗净买来的红枣,倒入清水放在灶上烧煮。 就在他清洗红枣的时候,灶台下的火也旺了起来。 盛锦水往冷锅里倒入切好的猪板油和半碗清水。 熬油没什么难度,却是个细致活,等大火将清水煮干,板油开始出油时。她抽出一根柴火,见灶上火小了手上动作却不停,不时用锅铲翻锅。 慢慢的,白色的板油变成了金黄酥脆的油渣,油渣浮在熬出的猪油上,香味勾得在另一个灶上煮红枣的盛安洄咽下口水。 见油熬得差不多了,盛锦水捞起油渣,又将炼好的猪油一勺一勺舀进闲置的陶罐里。 剩下的油渣不少,她夹了一块朝盛安洄道:“张嘴。” 盛安洄正捞着红枣煮出浮沫,并不知道阿姐叫自己张嘴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一块热气腾腾的油渣就被塞进了嘴里,他龇牙咧嘴地等热气散了些才细细咀嚼起来。 刚出锅的油渣没有加任何调味,是最纯粹的肉香。 质地疏松,口感酥脆,隐约还有一股焦香。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便再没尝过肉味,也就是前段时日去了大伯家小住,才重新回忆起肉滋味。 盛大伯家不比金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顿肉,这次还是因着他小住才顿顿有荤腥。他虽馋肉但也知道分寸,并不敢敞开肚皮吃,每次都是尝个味道就放下筷子。 如今自家炼了猪油,有了一大碗油渣,可算是解了他的馋虫。 见他尝到点甜头便心满意足的模样,盛锦水不禁低笑,“红枣煮得差不多了,捞起后加水泡着,泡好红枣后再去把外边晒着的桂花收回来。” 盛安洄点头,麻利地将红枣捞出后加水泡着,又一溜烟地取回了晒着桂花的簸箩。 外边日头正好,桂花上残留的水渍已被晒得不见踪影。 盛锦水洗净双手,晾干后拿出一个洗净的小陶罐,一层糖一层桂花地铺了起来。等用糖将最后一点桂花盖严实,又舀了一勺酒液顺着壁沿撒了一圈。 “等半个月后再看,里面的糖桂花就成了。”见盛安洄凑上前来,满眼写着好奇,盛锦水出声解释道。 糖桂花已经封罐,红枣则还在泡着。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想着好好做顿吃食犒劳大家这段时日的辛劳。 肉是必不可少的。 盛锦水也舍得,将今日刚买来的两斤五花全部洗净后切成了块。 盛安洄馋肉,见状不免要问一句,“阿姐,你要做什么?” “我今日做干锅蒸肉。”盛锦水开口,见盛安洄还在盯着肉看,索性继续道,“五花切块加甜酒、秋油后文火干蒸,两炷香的功夫就能吃了。” 干锅蒸肉的用料简单,甜酒是现成的,秋油其实就是酱油,是夏日经过暴晒,秋日取出的第一批,滋味甘醇。 甜酒和秋油都能买到,不用另做。 材料越是简单,考验的就是厨子的功夫了。 用料多少?火候如何? 这些都是经年累月的经验,不能一蹴而就。 盛锦水在厨艺上颇有天赋,和花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沉浸此道的大厨自不能相比,但在这小小的云息镇已足够用了。 备好料后,她在锅中放置大碗,又在大碗上放置小碗,小碗里放上调好味的五花肉,扣上中碗,又拿清水沿着中碗淋下。 等做好这些,再等两炷香功夫,干锅蒸肉便能出锅了。 叮嘱盛安洄看着时辰后,她也没闲着,快手快脚地将一把油渣切碎,从盛大伯带来时蔬中挑出茼蒿娴熟地洗净切段,又拍了几瓣蒜。 自家炼了猪油,她也就没心疼那点油腥,在热锅了放入猪油,倒入油渣和蒜翻炒。 香味逐渐散开后,将备好的茼蒿尽数倒了进去,没多久,清炒茼蒿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嘶!” 盛锦水刚将菜炒好,偏头便见盛安洄正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自己的耳朵,看样子是被烫着了。 “小心些。”盛锦水摇头,叮嘱之后用布垫着,取出已经熟了的干锅蒸肉。 五花变成了赤色,规整地摆放在碗里。 盛锦水用筷子夹出小半碗,又倒了些汤汁后递给盛安洄,“住在隔壁的林家昨日送来了被褥和吃食,你将这碗肉送去,再提一句被褥明日洗净后归还。” 盛安洄双眼盯着碗里的肉,咽下口水后点头。 瞧他馋肉的模样,盛锦水低笑了声,“家里还有肉呢,不用眼馋。回来的时候瞧瞧大伯回来没,若是回了我们就开饭。” 盛安洄点头,端着肉急不可待地跑出了厨房。 干锅蒸肉和清炒茼蒿上了桌,菜量是够了,只是瞧着有些单调,盛锦水想着又倒了一碗油渣出来,拌上盐。 一顿两个肉菜,便是富裕如金家也鲜少这么吃,更别说量还不少。 一直在房里埋头刺绣的盛安安也循着香味走了出来,见桌上堆得小山似的饭菜惊讶,“阿锦,你这厨艺也太好了,我刚在屋里就闻到香味了。” “这是什么肉?我怎么从没见过这做法?”盛安安坐下,在她眼前的干锅蒸肉汤汁浓稠,带皮的那面油汪汪的,隐约还能闻到些甜酒香。 “这是干锅蒸肉,”盛锦水在她身侧坐下,将在厨房同盛安洄说的又同她说了一遍,“五花切块加甜酒、秋油后文火干蒸,两炷香的功夫就能吃了。” 食谱写的往往只有一两句话,说起来确实简单,但做起来就难了。 一般人家舍不得用肉尝试,更愿意用些家常的做法。 两人等了没多久,盛安洄便和盛大伯一起回来了。 盛大伯知道自己面相严肃,所以面对盛锦水时总是会柔和几分,便是说话声都会尽力压下些,生怕吓着她。 可现下,他进来后就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下,乍看之下和平日没什么区别,但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这是正在生闷气呢。 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候,盛锦水也不点破,“今日的菜色都是我做的,也让大伯和堂姐尝尝我的手艺。” 听了这话,盛大伯心里就算是有再多不快也要压下去,对盛锦水和善道:“那我就尝尝你的手艺。” “大伯先尝尝这肉,这是干锅蒸肉,我也是第一次做,不知滋味如何。” 话音刚落,盛大伯便伸筷子夹了块肉塞进嘴里。 盛大伯吃肉前已经隐约闻到酒味,入口后却发现这肉只有酒香,并没有属于酒的刺激。 肉香浓郁,酱味甘醇,回味悠长。 那汤汁更是浓缩了精华,让无味的米饭都变得勾人起来。 盛大伯砸吧砸吧嘴,忍不住又夹起一块。 23、第 23 章 成江今日守着书房,来应门的是怀人。 盛安洄没见过他,正犹豫该怎么介绍自己,怀人已经开口,“盛小公子。” 手里端着干锅蒸肉,听对方称呼自己为“小公子”,盛安洄有些不好意思,结巴道:“你、你好,这是自家做的干锅蒸肉,阿姐让我送来的,谢谢你们送来的被褥和吃食。” “公子客气。”怀人虽还是一脸板正,却不会让人觉得疏离冷漠。 这让紧张的盛安洄松了口气,“被褥洗净后我马上送来,今日怕是来不及了。” 怀人接过干锅蒸肉,客气有礼道:“这是小事,不必着急。” 听对方这么说,盛安洄也安了心,像是完成一件大事,一身轻松地回了家,在门口遇见从外回来的盛大伯,两人相携走进院子。 怀人虽谨慎,却不会擅作主张。手中吃食还冒着热气,他脚下一顿,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里,田嬷嬷不在,寸心正在烧火。 怀人拿来干净的碗碟,又吩咐她将换下的清洗干净,稍后送回盛家。 云叠刚被支使着打扫院子,知晓萧南山挑剔后非但不气馁,反倒格外上心,回来见怀人正折腾吃食,凑近问道:“这是什么?” 云叠出师不利,田嬷嬷本就不喜她的做派,本想着只要能做出让公子下嘴的吃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还是无功而返,公子连看一眼她做的糕点都不曾。 用干净的筷子夹了一块肉进嘴里,确定无毒后怀人才冷道:“田嬷嬷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 云叠撇嘴,却不敢再说了。 这宅子里拢共就那么几个人,人虽不多但上下分明。 公子自然是站得最高的,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而在公子之下的就是怀人和成江了,再下是田嬷嬷,最后才是她和寸心。 本以为离开牙行便能翻身,没想到来这之后竟比在牙行还不如,整日做的都是些粗使丫鬟的活计。 云叠心下不满,眼珠滴溜溜转着,想为自己再寻条出路。 怀人看出她的不安分,却已懒得敲打,左右是不会让她再近公子的身了。 “这是公子的饭食。”田嬷嬷提着食盒进了厨房,见怀人也在,顺手将食盒递给他,“镇上酒楼买的,都是些清淡的菜式。” 怀人打开食盒,确定没有公子不喜的菜式后将干锅蒸肉放了进去,又盛了碗已经熬出米油的热粥,这才将食盒送去书房。 书房里,萧南山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张大夫正在为他把脉。 “你若是再不愿吃东西,也不用诊脉了,左右活不过几天。”张大夫凉凉开口,对这个不听话的病人很是不满。 萧南山收回手,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对此不置可否。 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张大夫气馁,赌气似的将头扭到一边,不愿再开口。 书房内落针可闻,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萧南山才淡淡开口,“进来。” “公子,这是今日的饭食。”怀人恭敬上前。 萧南山近段时日的胃口越发差了,有时连闻到饭菜的味道都觉得恶心反胃。 他不想看到饭食,怀人他们却不敢任由他继续下去,非但每日准时准点地送东西过来,还要变换着花样。 “今日又送什么过来?怎么闻着比平时要香。” 张大夫老神在在地喝了口热茶,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东西进不了萧南山的嘴。 怀人见萧南山面无表情,心下失望,但还是将食盒里的菜式一样样摆出来。 “都是些清粥小菜,滋味寡淡。”张大夫瞧了眼便没了兴趣,每日都吃些清汤寡水,也难怪萧南山吃不下饭。 几道菜式都是清淡的口味,至多加了些盐调味,连酱都用得少。 怀人也知道这些菜式寡淡,但只有这样的菜式公子才会用几口,味道稍重些的他连看都不看就会让人撤下去。 萧南山不动声色,怀人只能寄希望于盛锦水送来的吃食。 与清淡的菜色不同,干锅蒸肉散发着浓郁的肉味和甜酒香气。 切成块的赤色五花肉被工整地码在小碟里,浓稠的酱汁像深色的琥珀凝在油汪发亮的肉皮上。 “这肉看着不错,哪来的?”萧南山没有开口,倒是喜爱美食的张大夫先坐不住了。 怀人见目的没有达成,心下叹气,但还是恭敬回道:“这是干锅蒸肉,住在隔壁的盛姑娘为答谢公子送来的。” “她倒是有心,”张大夫夸了一句,随即便想起盛锦水之前做的糖饼,伸手朝怀人要筷子,“反正你家公子不吃,不如让我尝尝。” 怀人在厨房已经尝过,知道盛锦水的厨艺不差,见公子依旧不动声色,正准备将筷子递到张大夫跟前,就听他突然道:“怀人。” 跟在公子身边这么久,怀人哪还有不明白的,脸上沉稳尽数褪去,只剩意外之喜。 他拿起碗筷递到萧南山面前,又把干锅蒸肉往前推了推,只盼公子能尝上一口。 萧南山接过米粥,又夹了蒸肉咬下一口。 淡淡的酒味窜进鼻腔,比起稍显刺激的气味,蒸肉的滋味没有他想象中的浓墨重彩,反倒十分柔和。 汤汁滴落在熬得软烂的米粥里,他用勺子舀起浅尝了一口,融合了汤汁的米粥不再是记忆中黏腻的味道,而带着淡淡的咸香味。 萧南山慢慢咀嚼着,不知不觉间竟用了一碗米粥。 生怕打扰到他进食,怀人连呼吸声都清浅了许多,直到小碗彻底空了才克制心中激动,问道:“公子可要再来一碗?” 心中不知为何闪过盛锦水劝人读书时说的那番话,萧南山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怀人捧着碗离开,张大夫则是新奇地盯着他,似在思考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心意。 说什么改变,不过是被人一语点透罢了。 没有倚仗的孤女尚且在荆棘丛中挣扎求生,他一个有无数选择的男子却在那伤春悲秋,说来可笑。 张大夫兀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摇头低笑,“我的金字招牌差点被你砸了,还好还好。” 萧南山一直知道自己得的是心病,可知道又如何,心病难医,不过是过一日熬一日罢了。 他本以为不用多久,自己便熬到头了,不想熬到现在他竟不想继续了。 旁人不知萧南山心中所想,只以为盛锦水的厨艺合了他的口味。 尤其是怀人和成江,见他终于肯吃东西,恨不得对饮庆祝。 只是冷静过后,他们没忘了身为功臣的盛锦水。 感激自不必说,如何让她长长久久地为公子下厨才是现下最要紧的。 此时的盛锦水还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饭后就打发盛安洄去厨房给红枣去皮去核。 盛安安闻言要去帮忙,盛锦水也没拦着,让她一起去了。 等正厅只剩下自己和盛大伯,盛锦水终于开口问出了心中疑惑,“大伯在外可是遇见了什么,怎么回来之后心事重重的?” 回想起自己在街上听到的传闻,盛大伯本想瞒着盛锦水,听她主动开口问后反倒迟疑起来,片刻后道:“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不甚重要。” “不甚重要怎么会惹得大伯忧心。”盛锦水淡淡开口,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云息镇上与她有关的拢共就两户人家,一户是金家,另一户便是唐家了。 如果和金家有关,盛大伯早就大大方方地说了,只怕牵扯到唐家,他才有那么多顾忌。 “哎,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经过金家的事,盛大伯已将她视作一家之主,若是旁的事早就同她说了,可再怎么能干她毕竟还是个女儿家,牵扯到婚姻之事便不能如此直白了。 “今早我去周遭转了一圈,听到些有关唐家的传闻,”盛大伯抿唇,这种事本该让家中长辈做主的,“唐睿考中举人后,不少富户见他少年英才前途无量,便想着招他为婿,我听说其中甚至有县里和州府的人家。” 若是盛锦水父母还在,早该上门商议儿女婚事,而不是等风声都传出来了,他们才从旁人口中得到消息。 “原是这事。”对此盛锦水一点都不意外。 盛大伯见她并不急切,还以为她是相信唐睿,“锦丫头,唐睿那小子大伯见过几次,不管是容貌还是才学都十分出挑,确实是良配。” 说到这盛大伯一顿,似乎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有离间之嫌,但想着她如今能依靠的长辈只剩自己,盛大伯一咬牙继续道:“就是唐家那位夫人,实在不是好相与的。” “稍早我听你说唐夫人对你极为宠爱,要不我备些重礼上门一趟,总不能让你继续蹉跎下去。” 盛锦水尚未及笄,婚事最快也要等到明年。 若是唐睿没有中举,盛大伯也是不急的,反正她年岁不大,再留几年也成。 可现下她父母双亡,金家没有能为她撑腰的长辈,自己又只是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有了能出钱出力的富户作比较,他怕唐家心里会有微词。 至于唐家退婚,盛大伯却是从未想过,毕竟受了自家恩惠,唐家绝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否则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们。 盛锦水见他因唐睿忧心也很是无奈,但有些事现在说了也未必有人会信。 “放心吧大伯,唐睿还没回来,唐夫人就算心动也不敢做主。”盛锦水只能挑着好话劝,“至于重礼,县里富户家境殷实,咱们如何比得过,与其计较这些,不如先过好自己的日子,毕竟唐家做主的还是唐睿。” 而唐睿,不用多久便会前来退亲。 等退了亲,令盛大伯烦恼的根源自然就不在了。 盛大伯见她说得笃定,也放下心来,并不晓得让他更加忧心的还在后面。 24、第 24 章 说服了盛大伯后,盛锦水便起身去了厨房。 泡好的红枣此时已被去皮去核,烂泥似的躺在碗里。 忙完手上的活,盛安安捏了捏酸痛的手腕,“这可真是个费劲的活。” 盛锦水见状轻笑一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帮着揉捏。 将养了这段时日,盛锦水的双手已比之前滑嫩了许多,只指腹处有些薄茧。 盛安安被她揉捏地舒服,反手握住她的手,惊道:“阿锦,你的手怎么滑得像块嫩豆腐?” 盛安洄童言无忌,“堂姐,你现在这模样和登徒子一模一样。” “哪有你这样说堂姐的!”盛安安生气,抬手敲在他脑袋上。 盛安洄捂着脑袋,不满地嘟囔道:“别打啦,打笨了可怎么办。” 见两人还要继续闹下去,盛锦水赶忙出声制止,“枣泥有了,我给你们做糕点。” 听到又有吃的,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只等盛锦水一声令下。 “安洄先去生火,火不用大。” “好!”盛安洄应了一声后,乖乖烧火去了。 火光映得他脸颊通红,见火候差不多了,盛锦水将剔出的枣泥都下了锅。 简单处理过的枣泥还不够细腻,带着原本粗糙的纹理,她一边翻炒,一边不断碾压枣泥。 等炒的差不多了,倒上准备好的豆油继续翻炒。 混入豆油后,原本粗糙干燥的枣泥立刻变得油润了些。 “枣泥本就有甜味,不用另加糖了。” 慢工出细活,盛锦水也不着急,不停翻动着枣泥,直到肩膀微酸才算是好了。 最麻烦的枣泥有了,接下来便容易了。 盛锦水先是将枣泥放到一旁备用,取出糯米粉炒熟,起锅后分出一些拌入糖和清水,搅匀后的材料稠若米浆,再添入剩下的糯米粉中。 衣袖用襻膊挽起,盛安安帮她将垂落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专注看着盛锦水揉搓粉末。 在她指尖的糯米粉好似飞雪,簌簌落下。 揉搓过后,还要过筛,这样处理后的糯米粉会比额外磨过的盐还细腻。 等做完这一切,盛锦水将盛安云带回的模子取出,先是铺上一层混合好的糯米后,随即在凹陷的格子里填上枣泥馅,最后再撒上一层粉压实,上锅蒸制。 两刻钟不到的功夫,糕点便能出锅了。 盛安洄闻着清甜的糕点香,忍下伸手的冲动。 模具一次只能蒸制八块,脱模后盛锦水在糕点上洒上熟粉,拿刀沿着模具边缘的分界线将之切成八份。 脱模后的糕点完整印下了她亲手绘制的图样,纯白如被踩实的雪面,枝叶舒展的兰花开于其上,玲珑洁雅,让人见之欢喜。 “似乎单调了些。”盛锦水沉吟。 “已经很好了。”盛安安不懂她的精益求精,只知晓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点心,甚至舍不得下口。 盛锦水没听见她的安慰,双眼倏然一亮,“研磨些粗茶,将茶粉洒落到叶片上,多些颜色也更讨喜。” “阿爹有茶叶留着,我去拿!”盛安洄主动跑腿。 盛锦水急于看成果,也没拦着,让他去了。 茶叶被保存的很好,不仅包了两层油纸,还存放在有盖的罐子里,没有一点受潮的迹象。 一打来盖子,便能闻到清幽的茶香穿透包裹的油纸窜入鼻腔里。 茶粉味苦,稍加一些中和糕点的甜味就成,并不用太多。 她当即磨了些洒在已经蒸好的糕点上,确实比先前增色不少。 凉后的糕点正好入口,盛锦水拈起一块递到盛安安嘴边,“尝尝。” 盛安安咬下一口,最先散溢开来的是糯米的甜香,稍后才是醇厚的枣泥味,本来偏甜的滋味被清冽的茶粉冲散,只剩下绵长清爽的气息。 “好吃!”糯米和枣泥的搭配永远不会出错,可真正让她意外的是茶粉的味道。 盛安洄见她不吝夸赞,也拈起一块塞进嘴里,等囫囵吞下后又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新的。 盛安安见状也瞧出了些趣味,挽起袖子道:“我也来。” 盛锦水后退一步,让她动手,自己则出去了一趟,取来油纸和细麻绳。 糕点上锅蒸制的那段时间,盛安安凑近,就见她在先前出锅的糕点里挑出花色不同的四块,包在油纸里。 盛安安见她折腾原还有些不解,等糕点包好后就明白了。 乍看之下,她手里的油纸与寻常的无甚区别,但等包好便能发现其中的巧思。 盛锦水手指灵巧地用细麻绳将油纸绑牢,等她收回手,盛安安便发现油纸四角各画着梅兰竹菊,正是祈愿带上的绣样。 “这样美味又费心思的糕点,便是贵些我也要咬牙买上一份。” 江南富庶,云息镇又毗邻真鹿书院,周遭极少有贫苦到揭不开锅的人家。 不愁饥寒后,自然更愿意把心思精力花在其他上。 若是在苦寒的边州,盛锦水自然不会想着卖这锦上添花的糕点,可在云息镇,却是有不少人舍得的。 “我打算在庙会上卖它,一份二十文。”盛锦水说道。 二十文可不是小数目,盛安安原觉得这价是不是定得太高了。 可转念一想,从枣泥到糯米粉,每一样都是盛锦水亲手调的,且用的还是好材料,再算上茶粉油纸等消耗,二十文已十分实惠。 糕点一蒸就是半个时辰,等最后一份出锅,盛锦水拍去衣物上的糯米粉。 “把糕点拿到正厅里,我再去泡一壶茶。”盛锦水指着糕点对盛安洄道。 盛安洄应了声,刚走出厨房就回头喊了一声,“阿姐,林家来人了!” 林家? 盛锦水疑惑,边走边放下衣袖。 “盛姑娘。”怀人手里提着食盒,对她行礼。 盛锦水忙回了一礼,问道:“这是?” 怀人赶紧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感谢姑娘送来的吃食,我家公子很是喜欢,特命我送来回礼。” 真要论起来,该是盛锦水感谢他们才是。 本以为将干锅蒸肉送去一份就好了,没想到林家如此多礼,竟又送了回礼。 “不用了,送吃食本就是为了感谢林公子帮忙,回礼就免了。”盛锦水摆手,她说得隐晦,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怀人比成江懂分寸,知进退,往常要是听到这番话必不会再继续纠缠,可想起公子午时用的两碗粥,他厚着脸皮道:“投桃报李,林、盛两家如今成了邻居,该常来往才是。” 再推辞下去,不仅生分还有些小题大做。 盛锦水心里叹了口气,接过食盒道:“既来了,便请一道喝杯热茶吧。” 怀人低声应了,视线不觉飘向盛安洄捧着的糕点上。 让盛安洄领着他去了前厅,盛锦水和盛安安才去取了茶水。 盛安安举着托盘,偏头问提着水壶的盛锦水,“常听闻住在清水巷的都是读书人,最是客气有礼,现下一瞧果然如此。” 邻里互帮互助本是常事,前头林家送来了被褥吃食,今朝盛家将之奉还,已算是有来有往,没想到林家又来人了。 “越是底蕴深厚的人家,越是讲究。”盛锦水原本只觉得林琢玉出身富贵,可昨日见了林家丫鬟,便觉得林家与一般人家不同。 盛安安不懂这些,闻言一撇嘴,心中庆幸自己的未来夫婿不是读书人,否则迎来送来的人情关系就能烦死她。 两人进了正厅,怀人正与盛大伯闲聊。 面相看着严肃板正的怀人不知说了什么,竟让盛大伯哈哈大笑。 盛锦水给几人倒了茶,与盛安安坐到一边。 一般人家不会让女子出面待客,不过盛家情况特殊,当家做主的是盛锦水,便没有这些讲究。 客随主便,怀人有事相求,自然不会多嘴。 “阿爹怎么笑得如此开心?” 盛安安在村里长大,平日有客登门也不回避,如今见自家阿爹笑得开心,率直问道。 “怀人刚夸锦丫头的厨艺呢,我也觉得干锅蒸肉做得好,让人回味无穷。” 话音刚落,在场的几人接连出声应和,将盛锦水的厨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即便脸皮再厚,此时盛锦水也只觉得脸颊烧红,指着糕点转移话题,“刚出锅的祈愿糕,你们尝尝,顺带帮我试试味道。” 盛大伯点头,随手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边吃边闭眼回味。 怀人心念一动,咬下半块软糯的糕点,又喝了口热茶后对盛锦水道:“盛姑娘,这次我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盛锦水抬眸,示意他继续。 在心里想好措辞,怀人开口道:“姑娘厨艺出众,我想请您掌勺。” “你想聘我做厨娘?”盛锦水问道。 “不敢!”怀人赶紧摆手,在言明自家公子挑食还是照顾他的面子之中选择了后者,含糊道,“我家小公子近日食欲不佳,但尝了您的手艺后很是喜欢,旁人不用姑娘操劳,只需下厨时给他多做一份吃食就成。食材我会让人送来,若是有旁的需要也请尽管提,我会负责采买,不会让姑娘破费。至于辛苦费,您觉得多少合适,我们都没有异议。” 小公子? 盛锦水歪头,心道他口中的这位小公子应当十分挑嘴,家中又娇惯,否则也不会求到自己面前来。 “姑娘觉得如何?”怀人紧张,“若是有旁的要求尽管提,我们都能商量!” 看怀人急切的模样,盛锦水没再为难,沉吟后道:“这不是难事,左右不过下厨的时候多做些罢了。只是我不知你家小公子的口味,那干锅蒸肉只是歪打正着,下次做的他未必会喜欢。” “无碍无碍,”怀人见她松动,赶忙道,“您只管做就是了。” 见他满眼写着请求,权衡之后盛锦水应了下来,但没有收下工钱。 怀人见她答应,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见他起身告辞,盛锦水让盛安洄去厨房拿了包好的糕点,又还了清洗干净的食盒和碗碟。 25、第 25 章 既然答应了怀人,盛锦水不想敷衍了事,心道该做些什么吃食送去。 不想怀人刚走了一刻钟功夫竟又折返回来,且手里拿着的东西比之前更多。 “公子命我来谢姑娘的糕点,罐子里装的是茶叶。”这次怀人没有进屋,站在门口将东西递给盛锦水,“至于其他的是今晚的食材。” 盛锦水正愁食材,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后也没细看,只让他酉时二刻再来。 怀人送来的东西很多,量也足。 已经斩成块的排骨,两条青鱼,还有一只处理过的肥鸡和半袋板栗。 “阿姐,这茶好香。”盛安洄好奇罐子里装的是什么,结果打开后便闻到一股扑鼻的茶香。 盛锦水被他吸引,拿过罐子倒出了点茶叶。 躺在她掌心的茶叶茶香浓郁,叶底完好,乍看之下每片大小一致,定睛细看甚至能看清叶底细嫩的毫尖。 她并不会品茶,但茶叶好坏还是能分出来的。 就像从阿爹书房拿来的那些茶叶,品质不差,保存的也好,但和怀人送来的还是差距明显。 “把茶叶拿去放好,然后去书房将昨日晒过的书再理一遍。”盛锦水吩咐,这次她没让盛安洄帮忙,而让他去整理旧书。 盛安洄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盛大伯吃完糕点便赶着牛车回了村里,盛安安倒是留下了。 临近婚期,她的嫁衣才刚动工,家中刚买了牛,没那么活计,盛大伯索性让她留下来,反正她日后是要嫁到镇上的,早些熟悉也好。 “阿锦,这些都该怎么做?” 眼前有鱼有肉有鸡,食材丰富得让盛安安瞠目结舌,一时想不到做法。 想着不能辜负好食材,盛锦水摸着下巴沉思,“家里有大葱,可以做一道炙排骨。” “鱼就做成酸甜口的醋搂鱼。”想到林家有一位挑食的小公子,她便定了孩童会喜欢的口味,“鸡的话,一半做栗子炒鸡,还有一半煮了明早做鸡粥。” 盛锦水手脚麻利,决定了菜单后很快便动起手来。 醋搂鱼和栗子炒鸡都不难做。 前一道将青鱼切大块,油灼后加酱、醋和酒,只是火候要仔细盯着,熟后立即起锅,鱼肉才会鲜嫩。 栗子炒鸡也没什么特别的,鸡肉切块,菜油煎炒后倒入酒、秋油和清水,煨至七分熟后将早前蒸熟的栗子放入鸡肉中,彻底熟后起锅,再加一小撮糖。 怀人送来的是肋条排骨,肥瘦各半比例完美。 “这道炙排骨也不难,就是考验刀工。”盛锦水拿起排骨指点盛安安,“做炙排骨要抽去当中直骨,以葱代之,炙时反复用醋酱刷之,免得太干。” 短短几句却要花费大量功夫,盛安安第一次知道吃食还有这么多讲究,光到取出直骨这步她就想放弃了。 在她身侧,盛锦水却是越做越顺手,她手指灵巧又爱琢磨,很快就找到了其中关窍,将排骨上的直骨都取了出来。 盛安安将切段的大葱塞进肉里,摇头叹气道:“我今天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做法这么复杂的吃食,若不是阿锦你,我下辈子怕是都吃不到这道炙排骨。” “都是书中有的做法。”盛锦水笑笑,将自己的厨艺推到了书上。 盛安安不懂这些,听她这么说忍不住道,“难怪我小时候常听大哥念叨‘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书里确实什么都有。” 两个人边聊边干活,酉时一刻便做出了一桌菜肴。 这次来取食盒的是成江,接过后连连道谢,本就是互惠互利的事,他这样客气,倒叫盛锦水不好意思起来。 拿到食盒后,成江没有停留,转身小跑回了林宅。 正清扫落叶的云叠不禁好奇,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拿着衣物要去浆洗的寸心见她发呆,低唤了一声。 云叠这才回神,继续清扫落叶。 寸心知道她心比天高,并不甘心只当一个粗使丫鬟,可在林家越久,自己就看得越清楚。 如今这家是公子说了算,公子若是有心,田嬷嬷便不会防贼似的防着自己和云叠了,况且田嬷嬷也就看着严厉,除了那日罚跪便再没责罚过她们。 她没什么野心,只想平平稳稳地将日子过下去。 可云叠却是心比天高,只要与公子有关的事便会分心打听,成江和怀人这几日忙里忙外的模样就让她上了心。 大概是看出了她想老实过日子的想法,相比对云叠的防备,田嬷嬷对她还算放心,有些事也没瞒着,所以她知道了公子今日的饭食都是住在隔壁的盛家姑娘做的。 毕竟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寸心有心提点,可见云叠着了魔似的模样又不知该如何劝说。 丫鬟各有心思,成江却只想将饭食送到。 他直接将食盒送到了膳厅,没像之前那样换了碗碟。 萧南山并不是独自用膳,他身侧还坐着张大夫。 “让我看看那小丫头做了什么好吃的。”自从尝过盛锦水的手艺,一到饭点张大夫便会准时坐在膳厅等候。 冒着热气的菜相继上了桌,萧南山午时难得用了两碗米粥,迟些又尝了块糕点,本并不觉得饿。 可等成江将一道道吃食摆在桌上后,终于有了丝饥饿感。 不过他长久没有正常饮食,张大夫不许他一次吃太多,用干净的筷子夹了些到空盘里,剩下的则贪心地摆在自己面前。 见萧南山没有反对,成江欲言又止。 萧南山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用起了饭。 张大夫爱吃鱼,却不爱吃酸甜口的鱼,吞下肚后不禁嘀咕了一句,“青鱼怎么做成这个味道,该和白鱼做成鱼圆,或是做成鱼片才美味。” 萧南山闻言不置可否,只用筷子夹了鱼肉,沾满酱汁送进嘴里,无声反对。 饭毕,张大夫边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消食,边对成江招手,“拿你家公子的茶叶给我泡壶茶,要放在书房里的那罐。” 想起那罐茶叶的去处,成江抬眸看向公子,不知是否该如实告知。 “那罐茶叶没了,成江去泡一壶碧螺春来,”萧南山放下筷子,接过成江手里的湿帕子擦净双手后淡淡开口,“铁观音秋茶也已经在送来的路上,这几日便能到。” 早前尝了盛锦水做的糕点,软糯香甜十分美味,唯一的瑕疵便是洒在糕点上的茶粉差了些。想起自己还有罐从中州带来的好茶,萧南山便让怀人与食材一同送去了,也算是为那祈愿糕添点滋味。 他用的都是好东西,想起碧螺春和铁观音秋茶的滋味,张大夫很是期待,便没再追问。 * 有了盛锦水,成江和怀人不必再忧愁每日饭食,总算是松了口气,对她也越发恭敬。 而盛锦水日日变换着花样料理吃食,手艺也是突飞猛进。 除了负责一日三餐,她也没闲着,其间又去了南市几次,可惜至今还没想到做什么生意。 盛安安倒是提议过做吃食,但盛锦水觉得自己会的都是些做工复杂,模样精致的菜式,并不足以撑起一家食肆。且开了食肆后,便要时时待在后厨,耗费精力不说,赚的还未必有租金多。 南市不比码头,来往的都是喜静喜洁的人家,除了下厨,其实她更擅长的是给人上妆梳头。 一想到做什么营生,盛锦水便觉得头疼,再加上安洄要继续读书,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只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盛安安见她如此烦恼,便让她暂且将这事放在一边,先过了庙会再说,到时去庙会逛一圈,说不定就能想出来了。 多想无益,盛锦水也觉得先要将眼前的事办好,便将铺子抛到脑后,一心准备庙会。 祈愿带早就绣好了,趁着盛大伯送来桂花和红枣时,搭着牛车将祈愿带送到了云萝寺。 回来后她又做了些糖桂花,原先的也到了时候,不过做的量少,盛锦水便只做了几块桂花糕给自家人和隔壁林家尝鲜。 白日准备一日三餐和做祈愿带,等从厨房出来,她也没急着休息,而是就着烛火处理多出来的丝线。 盛安安见她每晚都要将丝线劈开梳顺,早就奇怪了,“阿锦,早前我就想问你了,怎的买了这么多丝线,还多是同色的。” 不过盛锦水并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卖了个关子,“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26、第 26 章 忙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庙会这日。 不知今日何时能回来,早两日盛锦水便同怀人说了一声,提前一晚做了些八宝肉圆,蒸熟后便能食用。 与之前丰富的菜式相比,只一道肉圆略显朴素,但怀人只是点头应下,不论菜式多寡,只要公子愿意动筷就够了。 天未亮,盛大伯便驾着牛车到了镇上。 等他到时,家中三人已经等在门口,手里皆挎着个竹篮。 与日常用的竹篮相比,盛锦水手里的足足大了三倍,蓝底椭圆状。再看竹篮里,被木板简单隔成了两块。 一边大些,放置着已经包好的祈愿糕,另一边则留下刚好能放下空碟的位子,碟子里摆着被切成块的祈愿糕和一些竹签。 “快上来!”盛大伯下车,拿过盛锦水的竹篮,催促三人上车。 等在牛车上坐好,盛锦水便在袖中摸索一阵,拿出一枝簪子。 盛安安还没反应过来,便觉手上一重,她垂眸,乍见掌心躺着一枝桂花。 两三朵金色桂花团成一簇,点缀在墨绿叶片之间,恍惚间好似还能闻到浓郁绵长的芬芳。 可再细看,她便察觉出不对来。 这分明不是真的桂花,而是用特殊法子做的假花! “这是?” “这是绒花,用丝线做的,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何买那么多丝线吗,便是拿来做簪子的。”盛锦水笑着拿起簪子别在她发间,解释道。 “我这还有支墨兰的,不过桂花更衬堂姐肤色。” 爱不释手地扶了扶簪在鬓间的簪子,盛安安再次为她的巧思折服,“阿锦,你都是如何想到的,这簪子连香气都和桂花一模一样,你刚拿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呢。” 盛安洄闻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阿姐把簪子放在桂花里熏了好几日呢,可不就有桂花香气了。” “我同你住在一处,竟什么都不知道。”盛安安蹙眉,为自己的迟钝懊恼。 盛锦水伸手拂去她鬓间碎发,鲜妍的颜色藏匿在她如瀑的发间,非但丝毫不显突兀,反倒相得益彰,更衬得人比花娇。 盛家人说说笑笑地去往庙会。 林家膳厅里,萧南山却是和张大夫大眼瞪小眼。 张大夫垂眸,又看向萧南山,确认自己的早饭比对方少了肉圆后不满地对怀人开口,“怎的我和你家公子的饭食还不一样。” 盛姑娘今日只准备了八宝肉圆,给公子用尚且不够,何况还有个张大夫。 怀人一脸窘迫,回道:“盛姑娘今日要去庙会,只来得及准备这些。” “庙会?” 张大夫双一亮,来了兴致。 怀人见公子没有阻止,这才继续道:“云萝寺每季都有庙会,恰巧赶上真鹿书院旬假,十分热闹。” “庙会听着甚好,”张大夫虽也喜静,但整日待在宅子里,面对的都是熟面孔,见好不容易有热闹可看,也不计较怀人的偏心了,提议道,“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听到他提议,怀人偏头看向萧南山,眼中隐隐有些期待。 萧南山不知在想什么,在两人热切的眼神下不为所动,顾自尝了一口八宝肉圆后才施施然开口道:“可。” 怀人心中一喜,听了吩咐立即去准备马车。 盛家人可以坐着牛车就走,成江怀人却不会让自家公子如同盛家一般随遇。 沉寂的院子因着唯一的主人出行而热闹了起来,田嬷嬷吩咐云叠寸心准备要用的物件,直折腾到午时众人才启程。 载着萧南山的马车还在路上时,盛锦水早到了云萝寺。 未到寺庙时,官道上便满是拖家带口前往寺庙的香客,当然也有如盛锦水这般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的人。 庙前人潮涌动,盛锦水几人相继跳下牛车,朝云萝寺走去。 一季一次的庙会在云息镇堪称盛会,山门两侧支起摊子,已零星站着些人,看穿着应是真鹿书院的学子。 瞧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两位姐姐,盛安洄鼓起勇气,他是男子,总要先迈出一步。 恰巧此时有学子从旁经过,他鼓足勇气,红着脸道:“两位公子,可要买些糕点?” 大概是看他年纪小,两人竟真的停了下来。 来的路上盛安洄在心里反复推演了几遍,若是有人问他糕点味道如何,自己该如何回答,问价格多少又该如何回答。 可真当有人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生性腼腆的他只张了张嘴,便词穷了。 见他久久没有回应,两人对视一眼正准备离开。 只是还没转身,便听一道清悦的女声响起,“糕点都是自家做的,用了好材料,两位公子可先试试味道。” 不知何时,拦住他们的少年身后多了名女子,她乌发如云,编成长辫垂于胸前,发间除了一条墨绿发带,便只戴了朵墨兰。 眉如秋水,冰肌雪肤,并不是温润如水的相貌,反倒增娇盈媚,我见犹怜。 等再细看,少女脸上虽笑意盈盈,眉宇间却无丝毫旖、旎之态,反倒仪静体闲,气质如她发间墨兰般秀丽清雅,让人不敢唐突。 美人开口,年轻些的学子当即羞红了脸,可等盛锦水揭开盖在竹篮上的布巾又被精巧雅致的糕点吸引了目光。 一块糕点被切成四份,但摆在一起还能看出原本的样子。 糕点上是竹枝的形状,柔韧的枝干上缀着竹叶,看叶片的姿态纹理,似是被强风吹动,枝干弯折却坚韧如旧,倒是应了竹的特性。 糕点精致,倒让他们不舍得下手了。 盛锦水以为是读书人讲究,拿起竹签挑起一块递给他们。 糕点递到眼前,学子们不再推辞,连声道谢后接下。 糕点软糯,带着浓郁的枣香,等再细品,还能尝出他们最为熟悉的茶香。 其中一个学子将糕点囫囵吞下,拿着签子想再要一块,可惜并没有如愿,同他一道的同窗赶紧将之拦下,红着脸道:“我们要两份。” 被他拦下的学子这才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盛锦水也不为难他们,笑道:“糕点一份二十文,共有四块,分别是梅兰竹菊的样式。” 二十文是中等偏上的价格,两人听了却只觉得实惠,又要了两份。 对方爽快地付了钱,盛锦水篮子里的糕点一下少了四包。 盛安安和盛安洄见她这么容易就卖出了四包,立刻有了信心,提着篮子开始四处兜售。 学子接过糕点时没有细看,还是走远后那个嘴馋些的发现了油纸包上的巧思。 “哎!王兄,你瞧。”王杰顺着谷仲德手指的方向看去。 乍看下,无甚特别的油纸包上用娟秀的笔迹写着“祈愿糕”三个字,等再细看便发现纸包四角还绘着梅兰竹菊的图样。 王杰心急,立刻拆开一包,只见梅兰竹菊的图样正与糕点上的一一对应。 “这,这……”糕点味美,可看出这些心思后他更舍不得吃了。 能到真鹿书院求学的学子多是世家出身,自小在锦绣堆里养着,并不缺衣少食。 到书院后,只能吃大锅饭穿学子服,难免有些不习惯,乍看到精心制作的糕点便不觉想到了家中光景。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们要的就是这份细致。 “不行,我要回去找那位姑娘!” 王杰一拍脑袋就跑了出去,王仲德望着他来去匆匆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零星卖出些糕点后,香客便越聚越多。 等盛锦水回神,三人已被人流冲散,好在他们稍早之前便约定,无论糕点是否卖完,午时都在菩提树下齐聚。 沿着人潮向云萝寺走去,盛锦水边走边兜售糕点,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便又卖出了好些。 等进了云萝寺,便发现寺内香客中多是女子,且还是出身不错的年轻女子。 进了寺门,便是有求于神佛的,此时此刻并不适合兜售糕点。 盛锦水想了想,正想退出去,却在看清菩提树下站着的身影后一顿。 那是个已经及笄的女子,此时她手中握着红色的祈愿带,祈愿带上一角绣着盛开的墨兰。 女子双手合十,面容肃静,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是在祈求什么。 看着熟悉却稚嫩的容颜,盛锦水不觉出神,隔着人海呆呆望着。 祈求过后,女子睁开紧闭的双眸,将祈愿带交给身侧丫鬟。 女子身边跟着两个丫鬟,盛锦水并不认识收下祈愿带,并拿去交给寺中僧人的丫鬟,反倒对始终陪在女子身侧的那个再熟悉不过,那是曾与自己共事多年的暮蝉。 再见故人,让她回忆起了那日寒凉的江水,掌心陡然被冷汗浸透,心下只余慌乱。 她想要逃走,慌乱间视线意外与暮蝉交汇。 暮蝉敏锐,早发现有人盯着自家小姐,发觉是名女子后便没再细究。 如今两人视线交汇,见她匆忙躲闪的模样,不禁上心了几分。 “怎么了?”崔馨月也察觉出了异样,偏头问她。 暮蝉皱眉,压低声音道:“小姐,有人一直瞧着咱们。” 闻言,崔馨月双眉紧蹙,以为是哪家不知规矩的纨绔。 可顺着暮蝉所指的方向一瞧,竟是个容貌出众的少女,看年纪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垂眸深吸一口气,自己本就想制造机会再见小姐一面的,现下只是提前些罢了。 想到这,盛锦水压下心头想起上一世时的不适,直直向崔馨月走去。 27、第 27 章 出门在外,即便面对的是手无寸铁的女子,暮蝉依旧心存戒备。 早在盛锦水走近的瞬间,她便上前一步,挡在崔馨月身前。 深知她的脾性,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盛锦水站定,“香软甜糯的祈愿糕,小姐可要来一块?” 暮蝉身后的崔馨月转身抬眸,看向开口的少女。 少女姿容出色,即便荆钗布裙仍难掩其分毫,只不过比起容貌,更让人在意的是她戴在乌发间的墨兰。 “祈愿糕?怎么从没听说过。”崔馨月的视线从墨兰上抽离,落在盛锦水的脸上。 再见故人,心中感慨万千,盛锦水捏紧竹篮,像往常一样开口,“自家做的糕点,借了寺中祈愿带的好寓意,希望吃下糕点的人都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这次暮蝉没再阻拦,盛锦水上前,当着两人的面掀开盖在竹篮上的棉布。 用来试吃的糕点所剩不多,剩下那块上印的恰巧是墨兰。 崔馨月本没什么兴趣,但看墨兰熟悉,终是停了下来。 暮蝉有她首肯,接过递来的糕点。 “难怪叫祈愿糕,竟与祈愿带上的图样分毫不差。”崔馨月轻笑了声,却没品尝的意思,“你还剩多少,我都买了。” 盛锦水拿不了太多,篮子里拢共就四十包祈愿糕,刚才一路过来,零零散散地卖出了不少,现下只剩几包。 余下的都在盛大伯的牛车上,是她打算下午再卖的。 她数了数,回道:“还剩四包,共八十文。” 崔馨月点头,暮蝉当即数出八十文递了过去。 买了糕点,崔馨月也没多看一眼,反倒瞧着她发间墨兰道:“你头上绒花我瞧着不错,可愿割爱?” 盛锦水一顿,她心里本就打着用墨兰吸引崔馨月的主意,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她压下心中狂喜,为难道:“这是我用过的旧物。” 暮蝉心思通透,知晓自家小姐喜爱兰花,替她开口,“那你这墨兰是从何处来的?” “我自己做的。”盛锦水用指腹轻触了下墨兰花瓣,“小姐若是喜欢,我可为小姐做一朵新的。” “你多做些,有其他品种的兰花更好。” 提出要求之后,崔馨月让暮蝉给了银子,算作定金。 接过递来的银子,盛锦水也没细看,只觉得掌心沉甸甸的。 “敢问小姐住处,做好兰花后我该送去哪里?” “清泉县,崔宅。”暮蝉代为回答,“你同门房说是来给崔小姐送东西的就成。” “好,我记下了。”盛锦水笑着应下。 崔馨月并未久留,待另一个贴身丫鬟去而复返,便离开了。 盛安洄和盛安安都还没回来,糕点也已经卖完,现下已到午时,盛锦水索性也不到处跑了,站在菩提树下等他们过来。 寺外人声鼎沸,寺里香客如织。 秋风凉爽,吹动挂在树梢的祈愿带,树下站着前来祈愿的香客,盛锦水站在其中倒也不显突兀。 香客祈愿后会将祈愿带交到寺里,再由僧人统一挂到树上。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她便见到许多手持祈愿带的男女,看这架势,她准备的八十条祈愿带怕是不够。 不过盛锦水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并不贪心。 又在树下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盛家人,反倒等来了先前买她糕点的学子。 来人一身学子服,在还算凉爽的秋日跑得满头大汗。 他用袖口擦了把汗,喜出望外道:“总算是让我找着了!” 盛锦水后退一步,面露疑惑。 以为自己唐突了佳人,年轻学子赶忙摆手,结巴道:“姑、姑娘不要误会,我是来买祈愿糕的。” “现下没有了,”掀开棉布,盛锦水让他看空空如也的竹篮,“公子若想要,我再让家人送些过来。” 听到糕点已经卖完,他脸上出现失望神色,等再听到后半句,双眸一亮,笑逐颜开,“好好,我全要了。” 闻言,盛锦水没有一口气卖出糕点的喜意,反倒劝道:“糕点不可久放,我那还有许多,公子按需买些便成。” 回想起祈愿糕,无论是色香味都十分合他的口味,本以为自己豪气地包下糕点,眼前的姑娘该高兴才是,竟没想到还来劝说自己。 “多谢姑娘,我是真鹿书院的学子,叫作王杰。”他顿了顿,自报家门后又道,“先前听你说祈愿糕是自家做的,是你做的吗?” 毕竟活了两辈子,尽管相貌只有十四五岁,但盛锦水的心境已有二十余岁。见眼前自称王杰的学子双眸清澈,性情憨直,像是在看多年后的盛安洄,难得多了丝耐心。 “是我做的。”她答道。 王杰脸上笑意越发明显,“除了祈愿糕,你还会做什么糕点?” 盛锦水心念一动,搜肠刮肚地报道:“栗子糕、鸡豆糕、雪花糕、三层玉带糕、十景点心……酥点也会一些。” “就是你了!”王杰惊喜地拍手,见她一脸疑惑才解释道,“过几日书院要开一场诗会,刚好缺个擅做点心的厨娘。”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不提真鹿书院出手大方,单说书院的名声,若是与之攀上交情必定受益无穷。 盛锦水不奢望书院收下盛安洄,但以王杰的人脉见识,定然知晓县里各家私塾的长短,若他愿意帮忙,也免得自己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打听。 心中虽惊喜,可她不敢托大,“就算书院里没有擅长白案的师傅,云息镇或是清泉县上也该有,公子为何请我。” 她是女子,防备心重些理所当然,王杰知道她的担心,叹气道:“都找过了,其中确实有厨艺不错的,但这次书院诗会请了贵客,光手艺不错是不够的。” 看她似懂非懂,王杰多说了些,“这点心光做得好吃可不行,还要花心思,你做的祈愿糕就很好。” 盛锦水算是听明白了,对这次诗会而言,点心口味是其次的,重要的是排面。 看她表情像是被自己说动,王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先试做一批点心,让老师们满意了才成。” 竟还要试做,心算了下要花费的功夫和材料,盛锦水犹豫了。 “试做的原料由书院负责,不管结果如何,工钱都会给的。”怕她拒绝,王杰赶忙保证道。 “好,我相信公子,会先试做一批点心。”盛锦水点头,“至于口味,可有什么忌口或者偏好?” 王杰被问住了,挠了挠头道:“这倒没有。” 他说没有,反倒难做,不知晓夫子们的喜好,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摸索。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定下了上山的日期。 王杰身上没有其他信物,只能将代表真鹿书院学子身份的竹牌暂时交给盛锦水。 盛锦水见状犹豫,学子竹牌一人仅有一枚,两人说的虽是正事,但若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下竹牌这样的私人物件,只怕有心人误解。 正在她踌躇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盛锦水转身,萧南山幽深的黑眸平静无波,只沉静地望着自己,在他身后则是往来如织的人潮。 他似在人潮中,又似游离在外,人为地在周身筑起一道屏障,偶尔会让盛锦水以为他已不在人世。 说话间,成江已在萧南山授意下上前一步,将王杰隔开。 萧南山深居简出,连中州都没多少人见过他,更别提早早来到真鹿书院求学的王杰了。 他也许听过萧家嫡子萧南山的名字,但绝不会将眼前的林琢玉与大名鼎鼎的萧南山联系在一起。 比起王杰,盛锦水对萧南山更加信任,大概是因为他身上总是有股无欲无求的气息,让她觉得对方对自己毫无所求。 既无所求,自然就值得信任了。 盛锦水见他开口,也没隐瞒,将王杰的请求提了。 萧南山没有回答,上前拿过王杰的竹牌,看着上面刻着的名字皱眉,“轻浮。” 听着倒像是长辈教训晚辈,被教训的“晚辈”王杰脖子一缩,竟也不敢反驳。 见他如此,萧南山反手收下竹牌,递给身侧怀人。 怀人收下竹牌,对盛锦水道:“盛姑娘若需要跑腿,尽管吩咐就是。” 萧南山看着冷淡,做事却很是妥帖,盛锦水低声道了谢。 一旁王杰见状坐立难安,垂头丧气地同几人告辞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菩提树下。 寺中人多眼杂,大概是见她独自一人,萧南山没有离开,反倒背手站在不远处,身形如松一动不动。 萧南山一看就是不爱说话的性子,盛锦水话也不多,只是两人站在树下实在尴尬,尤其是除他们之外还有木头桩子似的成江和怀人。 片刻后,还是盛锦水率先打破沉默,“林公子,不知府中小公子可还用得惯我做的饭菜?” 往日送到林家的吃食,她做什么对方就收什么,从不多言。是以掌了这么久的勺,她还是没摸清林家小公子的口味。 小公子? 萧南山眸色一暗,他如此聪明,立刻就猜到了是怀人和成江搞的鬼。 没有揭穿心虚的两人,他沉声回道:“盛姑娘厨艺出众,做的饭菜很是美味,只是他不爱甜食,可少做些甜口的菜肴。” “我以为孩子都会喜欢甜食,”盛锦水喃喃,“那往后我少做些点心。” “点心他能用一些。”萧南山抿唇,如是回道。 意外地看了萧南山一眼,盛锦水没想到他竟会事无巨细地回应自己,看来这位林公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冷漠,反倒对家人十分上心。 “恕我冒昧,”盛锦水好奇,“今日小公子可在?” 萧南山将她口中的小公子替换成自己后还能糊弄一二,如今她直接问起,便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从两人说起小公子开始,怀人便紧张地直冒冷汗,顶着自家公子的视线硬着头皮插嘴道:“小公子今日不在。” 盛锦水没看出异状,还想追问,就见怀人脸色一变,指着远处高兴道:“盛姑娘,盛小公子正找你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盛锦水看到紧紧拽着盛安安,正努力挤出人潮的盛安洄。 她回过神,朝两人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明媚而又不掺虚伪客套的笑容。 28、第 28 章 一阵风过,枝丫上绣着墨兰的祈愿带随风而动。 树下,素衣女子笑靥如花,不似世家闺秀笑时不能露齿的内敛娴静,反倒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萧南山垂眸,心中竟升起了丝歆羡。 羡慕她面对亲人时的真诚坦率,不像他,看似拥有一切,却什么都抓不住。 见她已经等到要等的人,萧南山出声告辞。 盛锦水本还沉浸在寻到盛家人的欢欣中,闻言偏头,心中不解他突然而至的落寞。 不过他们只是交情不深的邻居,对方看着不像是喜欢被窥探之人,劝慰的话没到嘴边便被她压了下去。 盛锦水点头,收敛起脸上笑容,再严肃正经不过地目送对方离开。 “阿姐,林公子怎么走了?” 盛安洄没有心眼,见萧南山未打招呼便离开,好奇问道。 身为女子的盛安安却是拍了下他的脑袋,“小孩子少管闲事。” 说完,还隐晦地给盛锦水递了个眼神,示意回去再说。 猜到她在心里不着边际地想了许多,盛锦水摇头,笑着道:“恰巧碰见的,他见我孤身一人,以为是和你们走散了,担心我的安危就陪着站了一会儿。” 再正经不过的解释,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盛安安挠头,心知是自己想多了,但这也不能怪她,自从唐睿中举,家中长辈就时常念叨。 今时不同往日,盛锦水出嫁后便是举人娘子,自然要处处小心。 “不说这些,”盛锦水急着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收获,不想在无谓的事上多做纠缠,“刚才遇见了真鹿学院的学子,他邀我去给书院诗会做点心……” 这才是正事,盛安洄和盛安安对视一眼,满是惊喜。 三人站在树下低声交谈,殊不知早就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唐兄在瞧什么呢,如此出神?” 侧身挡住同窗的视线,唐睿眸中带笑,“没什么,只是想着许久没有回来,云萝寺的庙会竟一年比一年热闹。” 唐睿如今已是举人,旧时同窗却还是童生或者秀才,闻言暗捧,“也就是我等俗人才会惦念庙会的热闹,唐兄前途无量,一心只读圣贤书,自是与我们不同。” “杨兄说的是,我们该向唐兄多学才是。” “是啊是啊,从前夫子便盛赞唐兄天赋出众。” “程兄这就错了,唐兄非但天赋出众,还十分勤勉,实在叫我等望尘莫及。” …… 听了满耳朵同窗的恭维话,唐睿有些飘飘然,面上却要装作谦逊的模样,“都是夫子抬爱,我受之有愧。” “哪里哪里,唐兄当之无愧。” 你来我往地又说了许多客套话,众人才停下。 论家中底蕴,唐睿远不如这些同窗,昔年他还只是个秀才时,这些人并不怎么瞧得上他。 如今他成了举人,反倒都来讨好了。 可即便再厌烦,他也要应酬,毕竟读书人的名声最重要。 不过这次他肯应邀,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见云萝寺的住持,释尘大师一面。 余光睨了走在前边的同窗一眼,若不是在州府参宴时偶然听醉酒的知府同通判多说了两句,他还不知道释尘竟是茂州苏家人。 若能得释尘举荐,入真鹿书院求学,那才是真的前途无量。 旁人只知他中举后无限风光,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有名师指点又没有能作为官场人脉的同窗,单靠学问,只怕此生都难在仕途上有所进益。 可只让他在云息镇上当一个小小的举人,他又不甘。 “唐兄,快跟上!” 同窗出声催促时,唐睿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他脸上笑容和煦,背手上前。 今日庙会,寺中忙碌,萧南山来见释尘是临时起意,只能在旁等候。 寺中小沙弥已认得他,将他引到客舍,奉上热茶。 一到寺里,萧南山便打发走了田嬷嬷和丫鬟,如今在客舍不需要人陪着,挥手给成江和怀人放了假,让他们也去逛逛庙会。 成江不太情愿,没来及开口再劝,就被怀人拉了出去。 “怎能留公子一人在客舍。”出了房门,成江甩开怀人的手,出言责怪道。 “你要忤逆公子?”怀人面不改色。 成江抿唇,知道他说得对,可放萧南山独处,他又实在放心不下。 怀人叹气,“我们远远盯着不就成了。” “你阳奉阴违。”成江伸手指他。 怀人别开他的手指,“公子吩咐我们去逛庙会,我听令而行,只是逛庙会时不禁多看了几眼。” 见他说完便转身离开,成江赶紧跟上,口中念念有词,“你可真阴险!” 今日云萝寺人声鼎沸,闻着比往日浓郁许多的香火气,萧南山只觉胸闷气短,心头泛起阵阵恶心。 抿了口小沙弥奉上的茶水,久违的不适感反倒愈演愈烈。 若不是突发奇想,驱车来这庙会,他都快忘了,每年天气一转凉,便是他最难熬的时候。 可现在早已入秋,他连咳嗽都少了,难道真是江南的水土养人? 不,与其说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倒不如说是盛锦水做的吃食养人。 在猜测到自己身世的那日,他便了无生趣,对这世间一切,甚至是对自己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可到了云息镇,搬到清水巷,与盛家成了邻居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他好歹有疼爱自己的父亲,过了十多年优渥的生活,而尚未及笄的少女却要独自撑起一个家,带着尚且年幼的弟弟挣扎求生。 除她之外,过得比自己辛苦的人何止千倍万倍,而每日陷于身世的自己不是矫情又是什么? 萧南山叹气,起身推开客舍大门。 凉爽的秋风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许多,正想迈出房门,便听细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 其中一道正是释尘,他想了想,掩上房门。 “凡事皆有定数,唐施主莫要再强求。” 释尘念了声佛,在客舍外停下,对身前男子道。 唐睿没想到此行如此不顺,本以为释尘大师愿意相见是因为自己才名在外,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没想到自己刚提出想要悬挂祈愿带,对方便回了这么一句。 “住持的意思是来年春闱我会落榜?” 唐睿极力保持冷静,藏在袖下的五指攥紧,看似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 “事在人为,”释尘笑得意味深长,“祈愿带挂与不挂,对公子都无甚区别。” 什么苏家人,简直是个疯和尚。 一会儿说凡事皆有定数,一会儿又说事在人为,这是把他当猴耍呢。 “我不过是想求一条祈愿带,住持为何频频推拒?”唐睿心中憋着气,只以为释尘在敷衍,心想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相信知府的醉酒之言。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释尘真的姓苏,想来也是不受宠的旁支,否则怎么会任由他出家。 释尘摊手,一点看不出得道高僧的高深,“八十条祈愿带就是定数,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施主就算强求也是没有。” 祈愿带又不是旁的物件,再裁再绣便是了,怎么可能会没有,分明是不想给自己! 他特意前来,却要无功而返,唐睿心中烦闷,一时脑热,开口问道:“住持俗家可是姓苏?” 问出口后,他便一直紧盯释尘,见他惊讶却无动容,心下确定是自己的消息有误,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死心地想等一个答案。 “大师。” 释尘笑笑,正要开口,却被人打断。 客舍大门被推开,萧南山低低唤道。 听到动静的唐睿转身,视线撞上对方幽深的双眸,心底竟无端升起股被看透的窘迫。 一个心术不正,另有目的的读书人。 这样的人萧南山在中州见多了,聪明人不会在外显露野心,这人显然不怎么聪明。 看清萧南山的一瞬,唐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来人容貌太盛,尽管唇色发白,似在病中,但通身的气派和贵气仍叫人望尘莫及,看着竟比自己见过的世家子弟还要矜贵。 未中举之前,唐睿一直是自卑的,他曾暗妒同窗不用为生计奔波,每日只消读书背诗,饮宴游玩。 等去了州府,见识了真正的繁华,他才明白自己有多狭隘,竟会羡慕清泉县里的井底之蛙。 州府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香车宝马,一掷千金。 而如今,跃升的捷径就在眼前,只要进入真鹿书院,与世家子弟成为同窗,他的未来便是一片坦途。 而与自己的未来相比,因萧南山而生的那点迟疑算得了什么。 短暂的窘迫过后,唐睿心中只剩恼怒,“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大师,可否借一步说话。”萧南山并不看他,确切地说,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自然。”这是萧南山在给自己解围,释尘心里门清,偏头面色不改,对唐睿笑道,“唐施主,失陪。” 等两人走远,周遭再无旁人身影,萧南山率先开口,“你的脾气变好了许多。” “你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释尘笑着摇头。 萧南山的造访让释尘有了偷懒的借口。 再者他之前并没有诓骗唐睿,祈愿带确实没有了,没了祈愿带,他也就懒得应付像唐睿这般心怀鬼胎的香客,索性和萧南山缓行到后山,躲个清静。 可他忘了,惦记自己的除了香客,还有一个盛锦水。 先前释尘交待过,小沙弥知晓寺里的祈愿带是她做的,没多问便带着三人去往客舍。 “分明见人往这来的,怎么不在?”小沙弥摸着圆滚滚的脑袋,不好意思地开口,“施主稍等,我去寻住持。” “我们不急。”盛锦水开口。 小沙弥应了声,让他们在客舍稍等,又去倒了茶才离开去寻释尘。 宝殿前人多眼杂,盛锦水只说了受邀做点心的事,如今见客舍里只有自家人,索性算起了账。 “不算拿来试吃的,咱们这次一共做了两百包祈愿糕,今早我和堂姐各拿了四十包,安洄力气小些拿了三十包,已经全卖完了,一包卖二十文,”盛锦水一顿,“也就说,咱们一早便赚了二两二钱银子。” 见盛安安和盛安洄激动,盛锦水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是没算成本的。” “占大头的是红枣和糯米粉,这都是从村里收来的,花不了多少钱。”盛安安开口,“唯一麻烦的是枣泥,都是咱们亲力亲为,现在光是想到给红枣去皮我就觉得手酸。不过枣泥香甜,不用另外加糖,做糕点不用糖,这里又省下了好大一笔银子。” “做的时候我还担心呢,万一卖不出可怎么办,没想到一早就卖出了这么多。”盛安安如今看盛锦水的眼里只有崇拜,为了这两百份糕点,他们提前了好几日开始准备,昨日更是一直守着灶台。 花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万一卖不出去可怎么办?她根本不敢想。 盛安洄与她想的不同,他看着被倒在一处的铜钱,喃喃道:“等迟些把余下的糕点卖了,光一天就有四两的进账,一个月就是一百多两,那一年岂不是……” 他“嘶”了一声,不敢再继续想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要不是今日庙会人多,又有祈愿带的噱头在,糕点没那么容易卖出去。”盛锦水打断了他的异想天开,“况且庙会三月才有一次,下次便是过年的时候了。” 这么一想,确是这个道理。 盛安洄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暴富的美梦彻底碎了。 见他丧气,盛锦水没有出声开解。 总要经历些波折打击才能戒骄戒躁,这样日后再遇到什么大事才不会一蹶不振。 29、第 29 章 冷水泼得及时,盛锦水见盛安洄垂头丧气的模样摇头,心道旁人只看到钱来得容易,却不知每个选择都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以她现下的处境,但凡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盛锦水喝了茶,任盛安洄继续消沉。 小沙弥找了两刻钟,终于在后山找到自家住持。 听到盛锦水来了,释尘没再耽搁,与萧南山一同回到客舍。 客舍里,盛锦水专心品茗,盛安洄低头不语,盛安安则小心瞧着盛锦水的脸色。 木门推动的声响惊动了客舍里的人,见是释尘来了,几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他。 被直愣愣地盯着,释尘难得局促,轻咳了声道:“盛施主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寻你。” 盛锦水起身回礼,听他继续道:“祈愿带已全部售完。” 说着,他在袖中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打着补丁的钱袋。 萧南山见他随性的模样实在不成样子,赶在盛锦水之前拿过钱袋,示意她摊开手掌。 盛锦水后知后觉地在他指示下摊开掌心,一块沉甸甸的银子顺势落了下来。 如今存下的每一文钱都是她的底气,想当初自己的赎身银子是十八两。这才重生两三个月,算上卖糕所得和崔馨月给的定金,今日她手头已经有了十一两二钱。 只要有进账,未来就有奔头。 盛锦水紧紧攥着银子,向释尘道谢。 释尘摆摆手,让她不要客气。 收下银子,盛锦水没再久留,告辞后带着盛安洄和盛安安起身离开。 盛大伯守着牛车没有走远,见他们提着空竹篮回来不禁一愣,心想锦丫头不愧有金家的血脉,做生意的天赋该是天生带来的,这才多久便找到了这么多赚钱的法子。 “晌午这顿咱们先随意对付,待会逛庙会时再多吃些。”盛锦水拍了拍盛安安的肩膀,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眼看就要钻牛角尖了。 到底是少年心性,听到能逛庙会,盛安洄终于精神了些,照旧拿了三十份祈愿糕,双手提起竹篮便开始叫卖。 “安洄没事吧。”盛安安小声问道。 盛锦水摇头,“能有什么事,让他四处逛逛,多见识些就想明白了。” 这段时日以来,盛安安亲眼看到她的蜕变,盛竹去世前盛锦水也只是个被娇宠着长大的闺阁少女,如今却是能独当一面了。 经过一早上的酝酿,祈愿糕已经在庙会上打响了名声,不过半个时辰,九十份祈愿糕便售罄了。 其中甚至有回头客,边掏钱边埋怨祈愿糕做得太少,想要再定一些。 盛锦水听着心动,有心接下,但转念一想,她要试做真鹿书院的点心,又要给崔小姐做绒花,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咬牙推了。 不过她也没彻底断了自己后路,若半个月后还有人想预定点心,便到南市的铺子来。 等卖完点心,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逛庙会了。 盛大伯年纪大了,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便留下照看牛车,让他们尽管去玩。 拿了盛锦水给的二十文,盛安洄泥鳅似的钻进了人潮。 见周围没人注意到自己,盛锦水才又拿了早就准备好的钱袋交到盛安安手里,“堂姐,这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盛安安拿着钱袋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看清钱袋里装的银子后倒抽一口凉气,烫手山芋似的塞回给对方,“我不能要。” 盛锦水警惕,隐约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反手压下钱袋,她四下看了眼,恍惚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侧脸,似是曾见过一面的钱周氏。 “堂姐,人多眼杂,别再推了。”盛锦水沉声提醒道。 庙会上有香客有小贩,自然也有偷儿。 钱袋里装了三两银子,盛锦水没等回去再给的意思很明显,这是单给她的,不是给盛家一大家子的。 这要是回去再算估计要掰扯到半夜,盛锦水没这功夫,索性趁现在给了盛安安,让她不得不收下。 这招果然有用,本还想推拒的手一顿,片刻迟疑后盛安安终是收下了钱袋,小心放好。 “这是堂姐应得的,”盛锦水挽着她的手,很是亲昵道,“若不是堂姐帮忙,我一个人怕是来不及绣好祈愿带,更别提糕点了。” “你啊,从小就是个实心眼,但凡谁对你好点,就要十倍百倍地报答,”说起小时候的事,盛安安脸上有了笑意,“记得有次你回盛家村,我不过带着摘了几朵野花,隔日你便拿来了新买的发带,非说要给我。” 不知是不是经过两世,心境已到那个年纪,听她提起旧事,盛锦水除了怀念外,心中又多了丝怅然。 她挽着盛安安的手臂,对方的体温驱散了凉意,让盛锦水不觉贪恋。 她偏过头,将脑袋轻轻搁在盛安安的肩膀上。 被挽着的盛安安见她不动,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也停下了步子,“这是怎么了?” 闭上双眸,盛锦水没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湿润,只用微微沙哑的声音道:“眼睛里进了沙子。” “进沙子怎么不早说!”盛安安推开挽着自己的手,凑近朝她脸颊吹气。 温热的风吹动鬓边碎发,在温柔的询问下,盛锦水用手擦干眼下残留的水痕,像平常那样回道:“好了。” 庙会热闹,有卖茶水吃食的,也有卖布料药材的,盛锦水甚至还瞧见了卖胭脂水粉的摊子。 此时摊子前正站着两名年轻女子,其中一人还有些面熟,是她见过的林家丫鬟寸心。 寸心身边的女子年纪看着稍大,此时正拿着两盒胭脂比较。 她不过扫了一眼,在盛安安拉她离开前便收回了目光,并没放在心上。 在中州多年,盛锦水虽只是府里的丫鬟,但眼界已经养成,加之现下没什么短缺,最后空手而归,反倒是盛安安和盛安洄买了些小玩意。 天气渐凉,现下是昼短夜长,申时刚过半,摊贩们就开始整理收拾,几人见状也不再留,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盛大伯赶着牛车回到清水巷,盛锦水忙了一天,在板车上时就已昏昏欲睡,可想着还要为林小公子准备吃食,硬是忍着困意撑到了现在。 不想牛车刚停下,隔壁听到动静的成江便笑眯眯地来了。 “我们回来得早,家中已经备下饭食,”他手上提着食盒,俨然是平日常用的那个,“这是镇上酒楼的手艺,虽比不上盛姑娘,但也勉强能入口,公子让我送来,好叫诸位一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 盛大伯惊讶,“是住在隔壁的林公子?” 成江笑着应是。 等人走后,盛大伯还在啧啧称奇,心道盛锦水和盛安洄真是好运气,遇上了林家这样和善的邻居。 盛家忙了许久,除盛大伯要赶回盛家村外,其他人用过饭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他们一夜安睡,有人却是辗转难眠。 夜风凉爽,用过饭的唐睿没有急着回去温书,反倒坐在厅堂里,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睿儿?”直到忙完厨房活计的唐母叫了他一声,才堪堪回神。 唐母在他身侧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不是说和同窗去庙会了吗?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忙碌了一日,却是无功而返。 唐睿本不欲多说,但见唐母疑惑,猛地想起今日见过的盛锦水,随口道:“我今日在庙会见着盛锦水了。” 厅堂内安静了会儿,几息后唐母才幽幽道:“原是见着锦丫头了。” 房内只点着盏昏暗的油灯,灯火如豆,唐睿又在想心思,并没有发现唐母的异状。 “说来我也许久未见她了,”唐母定了定神,试探着开口,“她同你说话了?” 盛家的事,唐母早有所耳闻。 若盛锦水父母尚在,若唐睿没有中举,盛家这门亲事尚算不错。 可偏偏,这世上最多的就是变数。 盛竹和金氏相继病逝,盛家唯一的男丁盛安洄又还年幼,这样的人家就算唐睿还未中举,她也决计不会再让对方进门。 何况盛锦水此前的作为在她看来实在算不上好。 身为女子,明明有舅舅一家愿意抚养,让她继续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却偏要闹着分家,真是丢尽脸面。 金氏离世后,唐母便想着退婚,只是那时唐睿即将下场,她怕此举连累他的名声才隐忍不发,如今听说盛锦水分家后带着盛安洄回到了盛家旧宅,这退婚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只是…… 想到这,唐母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唐睿一眼。 哪个男人不爱俏,旁的不说,单论容貌,盛锦水确实有让男子神魂颠倒的本钱。 唐家孤儿寡母,唐母一人拉扯唐睿吃了不少苦头,唐睿也深知唯有科考才能出人头地,因此在男女之事上极为克制。 可越是这样的男人越容易在漂亮女人身上栽跟头。 想到这,唐母又用余光瞥了一眼。 唐睿毫无所觉,回道:“那倒是没有,就是我远远瞧见她了。” 说到这,唐母刚想松口气就听他继续道:“不过我记得她明年就该及笄了。” 女子及笄,便代表可以商议婚嫁之事了。 “盛家可遣人来过?”唐睿问道。 “没有。”唐母回道,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无缘无故提起盛锦水,回到家后又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唐母隐约觉得自己猜对了。 可儿子是她这辈子的希望,万不能让他在这时候出纰漏。 “提这做什么?” 唐母淡淡问道。 唐睿却是没有察觉出她心中所想,不解道:“我与她有婚约,眼看她要及笄,盛家竟没人来问过?” 若非必要,哪有女方遣人到男方家过问婚事的,何况盛锦水已没了双亲。 她那舅舅舅母自不必说,都是一毛不拔的个性,至于盛大,对盛家姐弟倒是上心,可他一个庄稼汉能顶什么用? 看儿子天真的模样,唐母想了想,开口道:“可还记得当初与盛家结亲时,我同你说的话?” “自然记得,当时娘亲说,我若是成了盛家女婿,先生定会全力助我。”定亲时,盛锦水尚且年幼,唐睿却是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 只不过他那时只是个童生,盛家于他而言已是高攀。 闻言唐母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当年她费尽心思与盛家结亲,想要的可不仅仅是盛竹的提携相助。 在唐母心里,唐睿未来绝不会只是个童生,她自信儿子将来会考中秀才,甚至是举人,自然要为他未来筹谋。 而与盛家结亲,好处甚多。 盛竹是秀才,娶了商户出身的金氏,家底不薄,有能资助唐睿继续科考的实力。且盛锦水年岁还小,盛家宠爱女儿,并不急着让她出嫁。盛家不急,自然不会催促成婚,若在这期间唐睿中举,大可退了婚事另娶高门,晾盛家也不敢说什么。 万一唐睿多年不中,盛家也能成为他的退路。 怎么看,这都是对唐睿最有利的婚事。 当然,这些都是唐母的小心思,她从未同唐睿提过。 如今要劝他,也不能直说,“儿啊,你真是糊涂!” 这话叫唐睿惊讶,他抿唇道:“我怎么就糊涂了。” 见他不服,唐母也不急,娓娓道来,“盛家那丫头我也见过几次,确实长得貌美,你心动也不奇怪。” 被看透心思的唐睿垂眸,不再言语。 见他不说话了,唐母才苦口婆心道:“可睿儿,你现下已是举人,若日后中了进士,就是名副其实的官老爷!可盛锦水那丫头呢,不过是秀才之女,小门小户出身,除了容貌出挑些便再没能拿得出手的优点,这样的女子当个妾室也就罢了,万万不能娶来当正头娘子。 那时你中举的消息刚传回来,就有好几户人家来探听你的消息,其中甚至有州府来的,他们哪个不比盛家强。” 唐睿抿唇,虽未开口,却是听进去了,可他仍有疑虑,“可我刚中举便退亲,万一被旁人知晓……怕是对名声有碍。” “傻孩子!往后你要是做了官,若妻子只是个秀才之女才会被耻笑,”唐母恨铁不成钢,“再说盛锦水那秀才爹早就没了,他活着的时候也只是个秀才,能帮上你什么?举人是你考上的,家里如今的日子也是你挣来的,有盛竹什么事,咱家不欠盛家什么。” 30、第 30 章 柔暖的日光透过窗沿落下,看窗边洒落的整块光斑,盛锦水没再待在黑黢黢的房里,索性将桌椅搬到了院中。 她坐在椅上,垂眸梳理着余下的丝线,盛安安则坐在她身侧,凝神绣着嫁衣,偶尔揉揉眼角,抬眸瞧一眼隔壁院里的枣树。 盛安洄坐得离她们稍远,他久不读书,此时正拿着盛竹满是标注的旧书看得抓耳挠腮。 唐睿就是在这时候上门的。 昨晚一番劝说,唐母以为他已经明了自己的苦心,没成想他依旧心念盛锦水。 第二日便阳奉阴违,借口与同窗有约,径直到了清水巷。 真论起来,唐睿确实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想通了。 昨夜交谈,唐母有句话着实说到了他心坎上。 唐睿自负才华,可惜没有家世,未来想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势必要依靠背景雄厚的岳家,所以将来定要娶一位世家出身的贵女。 可在他看来,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除正妻料理后宅,主持中馈外,能再纳几位美妾就更好了。 盛锦水这样的女子确实做不了当家主母,可做只需柔情蜜意,红袖添香的妾室却再适合不过。 菩提树下惊鸿一瞥,让唐睿将她记在了心里,还未及笄便如此娇艳殊丽,长开后只怕更加勾人。 想到这,他自然急着上门。 院中盛安洄听到敲门声,立即放下手中书册,“我去开门!” 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他早就头昏脑涨,盛锦水看出他的小心思也没点破,任他去了。 临近午时,本以为是隔壁林家来送食材,却不想出现的是个眼生的书生。 想着自己现下是家中唯一的男子,盛安洄以身抵门,戒备问道:“你是谁?来找谁?” 盛、唐两家自盛竹病重后已少有往来,连盛锦水都不一定能认出唐睿,更别提更加年幼的盛安洄了。 “你就是盛安洄吧。”唐睿语气算不得和善,盛家的事他昨夜已从唐母口中得知,晓得盛安洄曾被金家送去医馆,可不知怎么的竟又回来了。 于盛家而言,依附金家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盛家姐弟眼界有限,不知科考艰辛,竟想靠着微薄的家底再供养出一个读书人。 在他看来,盛锦水是自己未过门的妾室,而盛安洄则是跟在盛锦水身边,不知好歹的拖油瓶,自然没有好脸色。 见对方神情倨傲,盛安洄本不想理会,反手正想将门关上,就听他再次开口,“我是唐睿,来找你阿姐的。” 竟是与阿姐有婚约的唐举人,闻言盛安洄一愣,犹豫间,盛锦水已经站在他身后,开口问道:“是谁来了?” 想着阿姐还未成亲,盛安洄压低声音回道:“是唐举人。” 见盛锦水现身,唐睿整了整衣冠,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阿锦,是我。” 看他觍着脸笑的模样,盛锦水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前世两人统共没见过几面,盛锦水对他没有爱意,所以明白他另娶高门的想法,并没有因此怨恨。 可他着实凉薄,丝毫不顾盛家往日恩情,眼睁睁看着恩师遗孤蒙难,非但没有施以援手,甚至用一封书信彻底断了她的退路。 如果那时身为举人的唐睿肯出面说几句好话,哪怕只是提点一下金大力,盛锦水都不会被卖了抵债。 前世让金大力下定决心的,正是他寄来的退亲书信! 面对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盛锦水能有什么好脸色,没将他打出去已经是万分克制的结果了。 可即便心中再气,她也知晓此时的自己还没有率先与对方决裂的资格,只能尽力压下怒火,淡淡开口,“原是唐举人来了。” 她的淡漠丝毫不掩,深知她脾气的盛安洄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同。 唐睿却是毫无所觉,见她冷若冰霜,反倒心念一动,眼中流露出些许痴迷。 更让人恶心了。 盛锦水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冷道:“唐举人何事上门?” “阿锦,你先让我进去。”唐睿这才回神,清了清嗓子,背手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家中没有长辈,唐举人有什么事还是在这说就好。” 吃了闭门羹,向来心高气傲的唐睿哪受得了,他本想甩袖就走,可视线一落在盛锦水那张脸上,登时又软了下来。 他隐约感到盛锦水的疏离,可转念一想,猜测对方此番言行该是埋怨自己久不登门。 女儿家总是心思细腻些,想必哄两句就不会再闹脾气了。 想罢,唐睿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关窍,哄道:“阿锦妹妹可是怨我?此前我一直忙于乡试,这才没来瞧你。这不一得空便急急上门,阿锦你就别再生我的气了。” 这话若是旁人说的,盛锦水或许还没这么大反应,可偏偏是唐睿说的,她压下心底的恶心,垂眸道:“唐举人言重了。” 盛锦水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怕会抛下所有礼仪教养,拿起扫帚将他扫地出门。 可惜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继续虚与委蛇。 闻言,唐睿却是一喜,“既然阿锦不生气了,那便让我进去吧。” 想着隔壁就是林家,此时又不能直接与他撕破脸。 盛锦水递给盛安洄一个眼神,两人退开,将大门敞开,让唐睿进了前院。 为了避嫌,几人只在院中交谈,且大门敞开,叫外人一眼就能看清院中情形。 见有外男,盛安安起身,隐晦地瞧了盛锦水一眼。 盛锦水见状没有多言,快步走到她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提醒,“唐举人。” 竟是唐举人,盛安安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未来堂妹夫,局促不安地揪着衣角,抬头不敢看他,只讷讷喊了声,“唐举人。” “这是?”看她怯懦瑟缩的样子,唐睿很是瞧不上,皱眉问道。 盛锦水上前一步,挡在盛安安身前,冷声道:“这是我堂姐。” 话音刚落,唐睿便毫不掩饰地轻哼了声,果然盛家骨子里还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上不得台面。 盛锦水不欲与他多言,出声又问了一遍,“家中还有杂事料理,唐举人若有事请告知,若无事便请回吧。” 听着一口一个唐举人,唐睿也不见外,挑了院中一张椅子坐下,“你我怎的如此生分,许久未见,还以为阿锦会有许多话同我说呢。” 他这副样子,便是盛安安和盛安洄也察觉出了不对,这哪是饱读诗书的举人老爷,反倒更像无礼的登徒子。 见盛锦水没有因为自己的心意流露出丝毫的动容,唐睿也觉得没趣,嘴角一挂正想开口,余光便见大门外站着个陌生男子,正好奇地往里张望。 对方一手举着猪蹄,一手提着竹笼,笼里则装着肥美的秋蟹。 见是成江来送食材,盛家人如释重负,表现得比往常还要热情。 成江早已打听清楚有关盛家的一切,立刻认出院中的书生正是盛锦水的未婚夫婿,唐睿。 不过想着盛家姐弟前段时日的遭遇,他对这位所谓的唐举人并没有多少好感。 再看三人围着自己的模样,他立刻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道:“盛姑娘可需要帮忙?” “暂时不用了,多谢。”盛锦水感激道,并不想拖他下水。 将手里东西都交了出去,成江再次压低声音,“好,等到午时我再来,若你们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喊人,我们就在隔壁,马上能来。” 盛锦水点头应了,提着食材进了厨房。 早在成江现身时,唐睿便觉得他眼熟,见盛锦水他们没有理会自己,反倒径自将食材拿到厨房时也顾不得生气,只紧紧盯着成江离去的背影。 唐睿眉心紧蹙,猛地想起,那日菩提树下,这人也在。 等盛锦水从厨房出来,他的眼里已经多了丝审视。 唐睿抿唇,不笑时的他面相刻薄,一出声就是质问,“刚才那人是谁?” 盛锦水还没开口,盛安安却是急了。 女子清誉重要,何况唐睿是阿锦的未来夫婿,可不好叫唐举人误会。 她压下心底怯懦,壮着胆子为自家堂妹辩解,“唐举人,您别误会,成小哥就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他是来……” 不等她说完,唐睿就已经不耐烦地出声打断,“就算是邻居,那也是外男,先前阿锦抛头露面,在云萝寺兜售糕的事我可以不提,可现下怎么还和外男有牵扯。” 盛安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第一次见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仅凭自己臆想便随意污蔑女子清白。 唐睿忙着质问,丝毫不在意盛锦水的声誉。 动静大得连刚踏进院门的成江都听了个全,他正犹豫要不要禀告公子一声时,张大夫和萧南山已经打开了各自房间的大门。 “什么人在吵闹?声音都传到这来了。”张大夫不满。 成江也不犹豫了,开口如实道:“隔壁来了位唐举人,听着应是盛姑娘的未婚夫婿。我刚去的时候还没怎么的,不知为何就吵起来了。” 现下张大夫已被盛锦水的手艺彻底征服,闻言不肯,“吵起来了?那怎么行,我要瞧瞧去,可不能让锦丫头吃亏。” 见他挽起袖子就要冲到隔壁,萧南山赶忙伸手拽住,张大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不能去给盛锦水出头,他便将怒火发到了萧南身上,“你拦我做什么。” “这是盛家家事,”萧南山开口,随即转头吩咐怀人,“上去看看,别让人吃亏。” 怀人应了声,身姿灵巧地上了枣树。 有了枝叶遮掩,他又站在高处,盛家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盛安安和盛安洄气得浑身发抖,可顾忌着唐睿身份,敢怒不敢言。 唐睿是举人,又是半个官身,他们犹豫是人之常情,盛锦水并不怪他们。 可面对无理取闹的唐睿,她就没那么“体贴”了。 脸上不见丝毫畏惧,盛锦水没有被他的质问吓到,反倒上前一步,挡在二人身前,冷道:“唐举人不妨喊得再大声些,好叫所有人都来瞧瞧热闹。” 这话恰巧戳中了唐睿的软肋,想着即将到来的春闱,终于清醒过来。 此次中举他已经惹得不少人眼红,现下和盛锦水的婚事未退,若真闹出什么事来,只怕有心人拿这大做文章,最终受牵连的还是自己。 唐睿不蠢,拿来敲打盛锦水的话不过是盛怒之下的随口攀扯,并不是真的认为她不安于室。 盛锦水坦荡,澄澈的双眼直直看向唐睿,反倒将他看得心虚,偏头避开对视。 31、第 31 章 若盛锦水还是上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孤女,怕是真会被他唬住,心中惶惶不安。 受情势所迫,她试过忍着恶心与之周旋。可真等见到人,听他说出这番话,终究按捺不住心中愤慨,不觉表露出了些。 昨夜,唐睿曾在心中设想过两人再见时的场景,她该是欣喜若狂,感激涕零,进而对自己死心塌地,甘心为妾的。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中举以来,唐睿一直被捧着。 如今见盛锦水不吝辞色,短暂的心虚过后,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板着脸,沉声道:“也是夫子去得早,没来得及教你这些规矩,我不怪你。” 听到这话,盛锦水差点忍不住嘲笑出声。 可唐睿却以为自己寻到了缘由,自以为体贴地继续道:“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往后可不能再这样,尤其是糕点不能再卖了,若是让旁人知晓,该笑唐家没规矩了。” 养活一家的营生,在他嘴里竟成了轻飘飘的没规矩。 盛锦水止住笑,在心底忍了又忍才勉强压下怒气,想着自己的忍耐快到极限了,若对方再继续说下去,不如撕破脸算了。 “还有金家的事,”面对盛锦水,唐睿自觉高人一等,短暂的心虚早在他连番贬低说教中消失无踪,“金大力毕竟是你舅舅,他们愿意收留是好意,身为晚辈怎可忤逆,你该好好感恩才是。” 他以为盛竹温和,金氏柔顺,他们的女儿也该是这样的性情,却不想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 见他终于有了停下的迹象,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道:“唐举人可说完了?” 唐睿还有些意犹未尽,却听她已经面无表情地开口,“唐举人说的甚是,我还未出阁,确实该守些规矩。” “我虽与唐举人有婚约,但到底还没嫁到唐家,唐举人如今也是外男,未婚男女见面实在不合规矩,若是让旁人瞧见,怕是有碍您的名声。” 见她识趣,唐睿正想点头赞同,却不想后边越听越不是滋味。 只是不等他开口,盛锦水已经下了逐客令,“安洄,你赶紧请唐举人离开,万一让人瞧见他出现在盛家,怕是会说唐家没有规矩。” “不、不是。”唐睿终于反应过来,急得开口。 只是不等他解释,盛锦水已经厉声喝道:“安洄!没听到我说的吗,唐举人如今可不是一般人,若是让人知晓他不懂规矩,身为外男擅自闯进盛家宅院,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阴阳怪气,互打机锋是高门大宅里的必备技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当了这么多年大丫鬟,总算学会了些。 盛锦水已经下了逐客令,唐睿这么要面子的人,即便再不服气也只能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出了盛家大门。 只不过出宅子的时候,他还是心虚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瞧见自己一个外男登门。 见他离开,盛锦水心中终于畅快了些。 比起混不吝的金大力,唐家反倒好对付。 她虽没见唐睿几面,但也知道他最看重什么。 家境贫寒,年少中举,此时的唐睿既自卑又自负,还没彻底学会藏匿野心。 而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也是最好拿捏的,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仕途,其次便是名声了。 等把唐睿请走,盛家三人只觉身心俱疲。 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前世她便知唐睿为人,倒没觉得什么,只是因着不能与之撕破脸,所以给自己憋了一肚子气。 好在她能屈能伸,等重新将心思放在绒花上后,气便渐渐消了,还有闲心想为这种人生气真是不值。 盛安洄却是做不到和她一样平静。 “阿姐……”盛安洄站在一侧,欲言又止。 排绒不能一心二用,盛锦水没有马上停下。 盛安安见状抿唇,递给盛安洄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让他继续读书,自己则坐在盛锦水身侧,等她忙完。 盛安洄哪有心思看书,虽然听话地拿起了书,但余光却时不时地扫向两人。 将最后一根铜丝拧紧,盛锦水揉了揉发麻的指尖,偏头看盛安安。 满脑子都是唐睿离开前说的那些话,盛安安眉心紧蹙,见对方终于忙完看向自己,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见他们忧心,盛锦水却像是没事人似的笑了笑,宽慰道:“什么话堂姐想说就说,不用顾忌。” “你可是在生唐举人的气?” 扪心自问,见到唐睿之前,盛安安一直觉得他是盛锦水最好的归宿,也觉得只有那样出色的才俊配得上自家这个出众的姐妹。 可刚才那一照面,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在她心里,读书人都该是五叔那样的,内敛谦逊,对待小辈温柔和善。 哪像唐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视。 她问得小心,盛锦水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 盛安安虽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基本的眼色还是会看的。 她心里对唐睿今日的言行感到不适,但顾忌着他的身份和与盛锦水的关系,并不敢直说自己的看法,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稍有不慎就离间了两人。 “那你们呢?听了他今日说的话可会生气?”盛锦水不答反问。 自然是生气的,盛安安心里划过无数个念头。 或许是读书累了,唐睿才口不择言,也或许是嫉妒担心,他才信口胡说……两人将来是要成亲的,哪能因此心生隔阂。 盛安安攥紧手指,脑海中闪过无数说和的理由,可每个都单薄无力,连她自己都难以说服。 劝和的话到了嘴边,她咬唇,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举人身份太过唬人,盛安安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 想着自己终是要与唐家退亲的,还不如早些让她知道唐睿人品,也好早日与大伯通气,免得日后掰扯。 “堂姐担心我,心里定然是气的,”盛锦水笑笑,“既然生气,是不是也认为他说的不对。” 盛安安见她不像生气的模样,迟疑地点头,“五叔五婶去后,你和安洄受了许多苦。金家……苛待你们,他身为你未来夫婿,不心疼便罢了,怎还能这样说!” 说到这,她也激动了起来,“这样不行,我马上叫阿爹上门一趟,同唐家解释清楚,不能让他们继续误会。金家待你们一点都不好,你想离开没错,去兜售糕点也是为了补贴家用,怎么能说是抛头露面呢。” 越说盛安安心里越是绝望,唐家对阿锦的误会太深了,若是日后成婚,今日的事会成为一根刺扎在两家心头,还是要早日说清楚为好。 “堂姐!”盛锦水忙拉住要起身的盛安安,见她还是急切,沉声道,“唐家迟早会来退婚的。” 这话的威力远胜其他,盛安安愣愣坐下,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怎么会。” 盛锦水早就猜到唐睿与自己定亲的内幕,在对方眼里,盛家不过是他向上爬时的梯子罢了。 不过这些现下都还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多说无益。 可退亲另娶却不是空穴来风,前世遭遇历历在目,盛锦水手上筹码有限,现下不是和唐家硬碰硬的时候,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揭开唐家人的丑恶嘴脸,让自家人防备一二。 “这不难猜,”盛锦水见盛安安慌乱,反倒冷静下来,如今她是家里的主心骨,无论如何都不能乱,“若唐睿真想娶我,不会拖到现在才来。” “我和安洄在金家过的什么日子,街坊邻居都有所耳闻,只要有心,随便找个人就能打听得到,”说起往事,盛锦水始终平静,“唐睿还能说是忙于科考,无暇他顾,可他母亲却是一直住在镇上的。” 两家定亲不是秘密,就算唐母深居简出也总会听到些传闻,可直到唐睿高中,唐家都没过问一句。 “至于唐睿,你们方才也听到了,他是上门来兴师问罪的。若不是在云萝寺见到我‘抛头露面’地兜售糕点,他怕是早忘自己还有个姓盛的未婚妻。”见盛安安若有所思,不远处的盛安洄也竖着耳朵仔细听,盛锦水索性说得更加直白了些,“阿爹阿娘还在时,盛家对唐家来说是高攀,而如今呢,对功成名就的唐睿来说,我现在已经变成了累赘。” “再看今日唐睿言行,堂姐觉得他对我有几分真情?” 其实不用盛安安回答,在场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若是关心爱护一个人,绝不会是唐睿今日的表现。 “早在阿爹去世时,盛、唐两家便已分道扬镳,”盛锦水神色淡淡,对婚约没有丝毫的留恋或是遗憾,“唐睿迟早会另娶高门,只不过他今日来得蹊跷,我暂时没想到缘由。等再见到大伯,我也会同他说一声,唐家如今已改换门庭,咱们还是避着些好。” 明明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可盛安安心里始终觉得不是滋味,之前还觉得只有唐睿这样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阿锦,如今却觉得他也不过如此。 心疼地伸手环抱盛锦水,盛安安柔声安慰,“唐睿才配不上你,阿锦值得更好的。” 盛锦水笑笑,自己如今忙着赚钱,哪有闲心想这些。 盛安安和盛安洄没再说什么,反倒觉得退亲也好。两人一个年幼一个天真,加之信任盛锦水,认定唐睿迟早会另娶高门,此时想到的只有所嫁非人的痛苦,却没想到女子退亲后的难处。 见两人与自己一条心,盛锦水脸上虽带着笑,心里却是没底。 金家也好,盛大伯也好,怕是都不会轻易同意自己退亲。 因在自家院子,三人交谈时没有刻意回避。 一番对话毫不意外地传进了一墙之隔的几人耳里。 怀人轻巧地从树上跃下,带动枝叶轻晃,发出簌簌的响动。 张大夫抿着唇,等隔壁院子没了声响才沉沉叹气道:“锦丫头倒是豁达,可还是太天真了,若真的退了亲,届时流言四起,众口铄金,吃亏的还是她这个女儿家。” 都说吃人嘴短,张大夫吃了这么久盛锦水做的饭菜,对她也上了心,摸着下巴提议道:“不如,我收她为义女吧。” 这倒是让人意外,萧南山偏头,听他继续道:“唐家想退亲,归根结底不就是欺负盛家无人吗,我若是认了锦丫头做义女,她便有了娘家倚仗,也不用看人脸色。” 萧南山不知他是真心实意为盛锦水谋划,还是一时同情。 但无论如何,在他看来,这主意都委实荒唐。 “不妥,”萧南山开口,“据她所言,该是宁肯被退亲也不愿嫁进唐家的。” 张大夫没想到他会管这闲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萧南山好似没有发现他的惊讶,顾自道:“唐睿不是良配,及时抽身才是明智之举。” 话音刚落,萧南山便朝吩咐怀人道:“去寻一幅唐睿的画像来。” “你要他的画像做什么?”张大夫不解。 想起庙会那日纠缠释尘的人,萧南山随口道:“没什么。” 他不愿说的事,没人能勉强,张大夫索性闭了嘴,不再过问。 32、第 32 章 唐睿对盛锦水而言,不过是因为一纸婚约强行被牵扯到一处的陌生人,心里不在乎,所以气过之后便将之抛到了脑后。 唐睿来得突然,盛锦水因他浪费了许多时间,今日要准备的绒排虽已剪下,却没闲暇细修。 看盛安洄也没心思念书,她将绒排小心收好,让他和自己进了厨房。 盛安安本想跟去帮忙,不过人手已经够了,盛锦水便没让她过来。 此时正是吃蟹的时候,成江送来的秋蟹青壳白肚,肉厚膏腻,个头在四五两之间。 秋蟹鲜美,怎么做都是美味。 不过蟹肉寒凉,不可多食。 用襻膊挽起袖子,盛锦水洗净双手,将竹笼里的秋蟹都倒了出来。 秋蟹用草绳捆好,安分地吐着泡泡。 先用刷子刷洗,再过两次水,等将蟹身清洗干净,盛锦水才将它们白肚朝上在锅中摆好。 “阿姐,这么多蟹全蒸了吗?”盛安洄边添柴边开口问道。 盛锦水点头,“蟹肉寒凉,不可多吃也不能久放。蒸熟之后,先挑几只肥美的蘸蟹醋,剩下的全拿来做秃黄油和蟹粉。” 崔馨月也爱吃蟹,为了存蟹,她会让人将蟹做成秃黄油和蟹粉,等过了吃蟹的时候便拿来解馋。 也是熟能生巧,每到吃蟹的季节,盛锦水便要忙着蒸蟹拆蟹,手艺竟比府里的大厨还要好。 待蟹上锅,她便开始处理猪蹄。 猪蹄的做法有很多,家里还有些虾米,盛锦水便用它煎汤代水,放入猪蹄后加酒和秋油煨煮。 忙完这些,盛锦水垂眸,见盛安洄的脸蛋被灶火烧得发红,吩咐道:“你去林家一趟,问问有没有蟹八件。” “蟹八件是什么?”盛安洄歪头,面露不解。 盛锦水幼时,家中还算宽裕,倒是吃过几次秋蟹。 不过那时候没这么多讲究,只听阿爹提过,大户人家吃蟹会用蟹八件,且每一样都有特别的说法。 “拿来拆蟹的,若是林家没有就算了。”盛锦水回道。 盛安洄还小,倒是从没听说过这些,闻言一溜烟跑出了厨房。 望着他瘦小的背影,盛锦水失神,心底不可避免地升起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疑惑。 林家到底什么来头,送来的食材一次比一次珍贵难寻。 这次也是一口气送来二十多只秋蟹,看个头斤两少说要五钱银子,一日的吃食花销便要这么多,寻常人家哪吃得消。 想到这,盛锦水拍了拍脑袋,暗道自己迟钝,现下才注意到这些。 没等她懊恼太久,院子里便传来了盛安洄的声音。 循声走出厨房,院子里除了他还有两个面熟的女子,没记错的话该是隔壁林家的丫鬟,早前在庙会还见过。 “盛姑娘。”寸心端着匣子,对盛锦水行礼。 盛锦水忙伸手扶了下,寸心是林府的丫鬟,与她却不是主仆,这礼她不该受也不想受。 “寸心姐姐怎么来了?” 寸心对这位只打过几次照面的盛姑娘颇有好感,公子对吃食的要求近乎严苛,连县里的大酒楼都做不出让他满意的吃食。 这位盛姑娘年纪不大却十分有本事,她做的吃食,公子可从没挑剔过。 不过盛锦水和气,寸心去不敢忘了自己身份。 再开口时虽还是客气有礼,不过言语亲昵,比之前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田嬷嬷让我把蟹八件给姑娘送来,盛小公子说你要做秃黄油和蟹粉,我不懂这些,但嬷嬷说这东西做起来麻烦,便让我和云叠姐姐过来帮忙。” 听到自己名字的云叠回神,敷衍地应了一声,一双美目暗暗打量盛锦水。 与寸心不同,云叠不甘心只在林家当个丫鬟。 可家里的人个个严防死守,让她连见公子一面都难。 这次更是被指派来给盛锦水打下手,她心里嘲笑寸心懦弱,等见到面容姣好的盛锦水,瞬间的呆滞后便是满心防备。 云叠不善伪装,盛锦水又十分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敌意,心里觉得可笑,不过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我这里人手确实不够,不过不用太多,留下一位就行。” 话音刚落,云叠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口,“那寸心留下就够了,公子那还有许多事呢,我就先回去了。” 寸心欲言又止,回头见盛锦水笑着点头,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若是只拆一两只蟹,盛锦水一个人就够了,不过现在是要拆十几只蟹,确实需要人手。 盛锦水本想让盛安洄帮忙,现下有寸心这个熟手在,倒是省了她教人的功夫。 技多不压身,不管将来用不用得上,这些文人雅士间的乐趣,盛锦水还是希望弟弟会一些的。 蟹八件分别是锤、镦、钳、铲、匙、叉、刮、针,每一样都有自己的用处。 在心里默算了人数,盛锦水留下十只整蟹,余下的则都要将蟹肉、蟹黄拆分出来。 蒸熟后的秋蟹蟹壳金黄油亮,盛锦水取了一只放在小方桌上,用剪刀剪下大鳌和蟹脚,又拿起锤子绕着蟹壳敲了一圈…… 柔白的指尖细细拆分着秋蟹,她的动作不快,却是井井有条,双手更是灵巧得像是在弹奏乐器。 为了能卖出个好价钱,寸心在人牙子手里学过不少东西,那时十几个女子学着用蟹八件,她在其中已算是厉害,可与盛锦水比起来,总让人觉得差了些什么。 再细想,大概是目的不同吧。 她们学这些是为了红袖添香,专注的不是手里的蟹,而是吃蟹的人。 盛锦水则是心无旁骛,每一个动作都利落干脆,赏心悦目却又没有丝毫轻浮孟浪之感。 看着她舞动的十指,寸心也不觉慢了下来,凝神将全副心思放在了拆蟹上,不再胡思乱想。 十五只蟹看着多,但去除蟹壳后,便没剩下多少能吃的了。 蟹黄只有一碗,还要分出一半做蟹粉,秃黄油这样精贵的东西盛锦水一点没留,只拿了两只蒸熟的秋蟹和一碗蟹粉,随即又快手快脚地炒了两个时蔬,余下的连同刚出锅的猪蹄,都让寸心带了回去。 寸心回到林家后,就将带回的食盒转交给了田嬷嬷。 这次田嬷嬷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食盒,反倒开口吩咐,“你跟我来。” 握着食盒的手指不觉攥紧,寸心不是云叠,从没对萧南山起过妄念,所以在听到吩咐后,心底最先升起的不是惊喜而是疑虑,“嬷嬷,是要我伺候公子用饭吗?” 因着她安分,田嬷嬷待她还算和善,偶尔还会指点一二。 这次却是没有回答,只施施然开口道:“去就是了,旁的不用多想。若公子问你什么,你如实作答就是了。” 这既是提点也是提醒,寸心压下心底紧张,点头应了。 饭厅里除了萧南山和张大夫,成江和怀人也在。 寸心定了定神,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取出。 等摆好吃食,便同田嬷嬷一道退到角落。 眼下正是吃蟹的时候,张大夫早就馋了,可等瞧见端上桌的秋蟹又不甚满意,“秋蟹两三只一斤为佳,这一只就四五两的样子,小了点。” 在中州时,府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公子的院子,到了云息镇,一切便只能从简了。 成江也是无奈,小声道:“这已经是让人连夜从县里送来的了。” 张大夫噤声,是他吹毛求疵了。 “委屈张大夫。”萧南山开口。 以张大夫的医术,在哪都能成为座上宾,如今却要陪自己这个病秧子留在云息镇,在这点上,萧南山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 “我委屈什么,要不是到这我还尝不到锦丫头的手艺呢。”听他这么说,张大夫反倒不是滋味,索性闭口不言,专心用饭。 秃黄油还没彻底凝固,萧南山也不多用,添了两勺在热饭上。 油脂被米饭热化,奇妙的香味瞬间激发,满室飘香。 用过饭,萧南山又饮了半盏紫苏汤,随即用紫苏叶泡的温水洗净双手,接过怀人递来的帕子细细擦去水渍。 除了今日,寸心只有到林家的第一日近距离地见过萧南山,她垂手立在一旁,掌心不觉冒出了细汗。 四下无人时,云叠曾试探过她的想法。 云叠自负美貌,由衷觉得自己不能近身伺候公子是因为田嬷嬷的阻拦。 若是给她机会,定能让公子迷上自己。 听到这样的说辞,寸心只觉得她天真。 不过短短时日,她便觉察出来了,林公子与自己见过的男人都不同。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不同,只是本能地对他心存畏惧,不敢生出丝毫高攀之心。 而公子,好似也没有要将她们收进房里的意思。 若今日有机会见到公子的是云叠,怕是早就兴奋地四处炫耀了,而她只有满心忐忑,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今日是你去了盛家?” 寸心还在走神,萧南山已经放下帕子,沉声问道。 田嬷嬷皱眉,隐晦地瞪了她一眼。 寸心紧张,忙回道:“是。” 见她垂眸闭嘴,怀人出声提醒,“将今日在盛家的所见所闻复述一遍。” 寸心猜不透公子的心思,索性如怀人所说的,事无巨细地都说了一遍,便连盛锦水称呼自己为姐姐,不用行礼这些旁枝末节都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不敢有丁点遗漏。 饭厅里有很多人,可却静得只有寸心的声音。 她努力平复心情,压制颤抖的声线,搜肠刮肚地说完所有细节后,饭厅彻底静了下来。 见萧南山没有开口,寸心绞着手指,心中畏惧更甚。 “下去吧。”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吩咐。 和田嬷嬷离开后,寸心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是听到动静,田嬷嬷回头,赞赏地看她一眼,“做得不错。” 得了夸奖,寸心也高兴起来,只是对方的下一句却让她愣住了。 “你见过隔壁住着的盛姑娘几次,可发现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田嬷嬷这么问,是随口一提还是刻意为之? 寸心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田嬷嬷抿唇,心想这丫鬟倒是机灵,将自己的嘱咐牢牢记在心里。 她转过身,没让对方发现自己的意图,淡淡道:“若是旁人问起,你也要像刚才那样,什么都别说。” 原来是试探。 寸心松了口气,垂眸应是。 望着她消失在房里的身影,田嬷嬷不禁皱眉,除了家主,大公子何时对旁人上过心。 就算是救命恩人,也太过了些,不过她虽然疑惑,却没往深处想。 只觉得自家大公子冷心冷情,心思玲珑,此举该是有什么深意。 主子的筹谋,不是她这等仆妇该知晓的,她还是老实听家主吩咐,尽力看顾好大公子。 想罢,田嬷嬷转身回房。 另一边的寸心刚合上房门,便见云叠也在屋内。 “你和田嬷嬷去做什么了?”云叠把玩着茶盏,见她回来忙不迭地开口询问。 寸心不能同她多说,随口敷衍道:“院子里有些落叶,刚回来田嬷嬷就吩咐我去打扫干净。” 云叠闻言觉得没趣,不禁开口抱怨,“咱们都来这几个月了,姓田的老虔婆防我们跟防贼似的,非但不让人到公子身边伺候,还将我们当成粗使丫鬟,整日干些杂活,今日更是过分,还被送到隔壁做牛做马,我手都变粗了。 怀人成江这两个也是势利眼,平日对我们不吝辞色,对隔壁那个倒是客气,一有好东西就眼巴巴地送去,你说他们该不会是看上那丫头了吧。不过我看姓盛的丫头年纪不大,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但比起我们还差得远……” 这话听着刺耳,饶是好脾气的寸心也有些烦了,没再像往常那样沉默以对,反倒沉声喝道:“我们本就是被买来的丫鬟,自然是主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况盛小姐是秀才之女,为人和善,又是公子的恩人,你对她也该尊敬些,别再一口一个姓盛的!” 寸心一直是绵软的性子,这还是云叠第一次见她发脾气。 云叠表情讪讪,掐着嗓子回道:“你想当一辈子的粗使丫鬟你去当,等我发达了,可别来求我。” 寸心不想与她争辩,坐在床沿不再开口。 云叠觉得无趣,起身离开房间。 只不过她出门后也没走远,站在枣树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心想用过饭的萧南山这时候该去书房了。 想到这,她脚下换了方向,转身朝书房走去。 今日赶巧,往常门神似的成江和怀人竟都在书房,没人守门。 迟疑片刻后,她猫着腰小心靠近,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惊动书房里的人。 书房里,确认过唐睿相貌的萧南山合上画像,随即点了点桌面,“有人长了不该长的耳朵,记得收拾干净。” 成江与怀人也发现了门外拙劣的偷听,两人对视一眼,听懂了他的暗示。 成江接过唐睿的画像,拿着出了房门。 他离开时特意弄出了些响动,等推开门时,云叠果然不在门外。 不过刚走了几步,她便装作不经意地现身,笑着问好,“成小哥。” 若是往常,成江不会理会她,今日不知领了什么差事,满脸愁容,一时不察竟回了话。 “去给唐举人……”成江险些说漏嘴,好在及时停住了,他冲云叠摆摆手,“没什么,你去忙吧。” 唐举人?云叠双眼一亮。 若她没记错,公子如今还只是个秀才。 “成小哥可是有什么难处?不若讲给我听听,好叫我也能帮上公子的忙。” 大概真是件棘手事,成江竟难得的迟疑了,“你?” 云叠点头,一脸期待。 “我也是没法子了,”成江心里憋着笑,面上却是愁苦,“云萝寺庙会时,公子遇到了一位唐举人,见他年轻有为便起了结交知心。可惜对方是位举人,瞧不上林家,我送了几次拜帖都没回应,你若是有法子与唐举人结识,公子必定重重有赏。” 云叠心念一动,再听不进其他,忙不迭地点头,“成小哥,我有法子!” “哦?”成江似是不信。 “真的,这事我定能给公子办成!”见他不信,云叠急忙表忠心。 成江这才勉为其难地开口,“那就信你一次,若是成了,公子说不得会高看你一眼。” 这话里暗示意味十足,可惜此时的云叠满心满眼都是唐举人。 比起只是秀才的公子,唐举人才是更高的高枝。 “不过有件事要提前交待你,”成江轻咳了声,似有些难以启齿,“我上门了几次,唐举人都没有出面,若是让他知晓你是林家人,怕是连面都没见到就要被请出去的。” 云叠眼珠子一转,这正中她下怀,“谢成小哥提点,定然不会叫唐举人知晓我与林家的关系。” 怀人满意,顺势展开手中画像,“你瞧瞧,这位就是唐睿,唐举人了。” 33-40 第33章 第33章铺子 近日事多,盛锦水安排得井井有条。 每日晨起,先将早饭做好,等林家派人来取后便专心梳理蚕丝,制作绒花。若是觉得累了,就仰头望着隔壁院里的枣树出会儿神,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吃食。 她将时间安排妥当,享受着忙碌。 可关切她的人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 这日,盛锦水正坐在院子里修剪绒条,盛安安几次经过,见她始终专注,半个时辰下来一动不动,不免心忧。 细数起来,她变得如此忙碌,还是唐睿上门之后的事。 盛安安心里责怪唐睿,认定是他言行不当才惹得盛锦水如此心烦,只能靠忙碌消减郁气。 唐睿在盛锦水心里没那么重要,为他生气,还连气好几天自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盛安安猜对了一半,偶尔出神时,盛锦水确实在想唐睿的事。 毕竟在她前世的记忆里,除了那封退亲书信,二人自乡试后便不再有牵扯。 可今生,唐睿却亲自登门了。 关系到自己的以后,即便再不将他放在心上,盛锦水也要逼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对唐睿的了解全都来自于上辈子,对方寒门出身却没什么气节,一心只想功成名就。与她退亲另娶高门并不稀奇,但特地来寻她就稀奇了。 盛锦水边想着,边放下手里剪刀,仰望蒙着层日光的枣树,金色的光束从枝叶缝隙间落下,映在黑灰的砖瓦上。 不是盛锦水妄自菲薄,可她想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是值得让唐睿这种利欲熏心的人舍得放下前程的。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是一直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下步她也不知该如何应战。 虽说自己重生以来,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可退亲这事她可是一点不希望改变。 盛安安不知她心里所想,只是看着她的举动暗道一声糟糕。 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转移盛锦水的注意力,就听她已经主动开口问道:“堂姐,你觉得我有什么长处?” 这话问得盛安安胆战心惊,还没回答先在心里咒骂了数遍唐睿。 等再开口时,神色已经变得小心翼翼,“你的长处可太多了,我能说上一整日!” 这倒不是盛安安信口胡说,在她心里,盛锦水确实样样出众。 “远的不说,你厨艺出众,总能做出我从未听闻过的吃食,且样样美味。否则林家小公子也不会如此喜欢你的手艺,”盛安安掰着指头一样样数过来,“你还识字,有时我瞧你读书,翻得比安洄还快。手艺也是顶好的,会画绣样会做绒花,女红出色,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盛锦水听得脸红,盛安安将她从头到脚夸奖了一遍,还夸得格外认真。 不过她说的这些只有自家人知晓,何况唐睿连自己出门兜售糕点都要多嘴几句,这些应该都不是他会改变主想法的理由。 盛安安细细数了一遍,偏头看盛锦水泛红的双颊,一拍脑袋笑道:“我怎么忘了最要紧的,我家阿锦不仅聪明能赚钱,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相貌?盛锦水垂眸,因相貌而被高看一眼,听着肤浅,却像是只知逐利的唐睿会做出的事。 不过前世唐睿早早退了亲,参加春闱时被一家高门看上,招为赘婿。 当时他退亲在前,加之云息镇距中州千里之遥,此事算不上污点,对他仕途也无甚影响。 就怕今生变化颇多,若是唐睿没有像前世那样主动退亲,她还要另想法子。 “堂姐最好了。”找到了最有可能的缘由,盛锦水伸手环抱住盛安安,边想着要不要找人试试唐睿。 不过这种事不好宣扬,还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才行。 盛安安却不知道她心里想的,见她笑逐颜开,还以为是自己的夸奖起了效果。 见她一直待在家里,顺势道:“你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天气好,不如出去走走?” 她隐藏得再好,眼中的担忧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 盛锦水这几日只顾着自己的事,倒是忽略了身边人,见她眼含忧虑,心登时就软了下来,点头应道:“好!” 说是散心,两人便没带上盛安洄。 正巧南市的铺子还空着,盛锦水和盛安安一商量,便想着先去那看看。 盛家在南市的铺面不大,地段却极好。 先前金大力想私吞盛家家产,早就将租用的商户赶了出去,如今铺子空了许久,已积了厚厚一层尘土。 或许是看铺子空置许久,盛锦水拿钥匙开门时左右的商户还来瞧了个热闹。 铺子左边的是家茶铺,有自家茶园,只卖茶叶,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出来瞧了眼便转身回了自家铺子。 右边则是家古玩店,临街的博古架上摆满造型奇特的石头,看着倒是新奇。 而原先租用盛家店铺的商家是专卖南北杂货的,东西多样式杂,如今已经搬到别处。 古玩店里的小二看着和盛安洄一般大,见有人打开许久未开的铺门,好奇地凑到跟前打听,“姑娘是新来的租户吗?” 往后便是邻居,盛锦水有心交好,客气回道:“我不是租户,这铺子原是自家的,如今想收回来做些小生意。” “那可好,往后就是邻居了,”小二虽然年纪小,但机灵嘴甜,见盛锦水和盛安安两个姑娘家也没有轻视的意思,套了近乎之后打听起更要紧的消息,“这铺子地段好,您打算做什么生意?” 不怪他这么问,若盛锦水也开了家古玩店,那可就有利益冲突了。 店里的小二每日迎来送往,个个都是人精,盛锦水知晓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打算隐瞒,坦荡回道:“还没想好,大抵卖些吃食或女儿家用的首饰物件。” “哦哦,原来如此,”小二闻言连连点头,“咱这趟街上正巧缺个卖首饰的铺子 ,若是开了我可要叫阿娘和姐姐们来长长见识。” 不会出现抢生意的情况,小二稍稍安心,两人之间也算是有了点交情。 盛家的铺子共有两层,看起来空荡荡的,不知是本就没什么东西,还是都被金大力搬走了。 大概是无人打扫,除了尘土外,屋里还有股难闻的霉味。 挥去飘到眼前的灰尘,盛锦水难受地掩住口鼻,上前推开许久未开的窗户。 等窗户都被打开,屋内弥漫的霉味才勉强散去一些。 盛安安呛咳了几声,蹙眉道:“这味道太大了,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散不干净。” 刚打开窗户,盛锦水手里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尘土,她拿出随身的手帕拍了拍尘土,叹道:“本以为两三天就能收拾出来,庙会时还同要预定糕点的客人说可在半月后来此寻我,现在看来还是太赶了。” 盛锦水早已打定主意,这铺子不会拿来做吃食,不过她缺钱,倒是可以接些糕点预定的零碎生意。 但现在看来,若是有人想预定糕点,来到这看到的这乱糟糟的铺面,就算糕点再精致美味,怕是也不会买了。 在楼下略看了眼,两人又上了二楼。 二楼也是差不多的景象,盛锦水推开窗,街上的喧闹声立刻传了进来,总算让铺子多了丝烟火气。 再看另一侧的窗户,就显得幽静多了。 探头望去,只见波光粼粼的水面犹如一条蜿蜒的水带,偶有小船从水带上划过,组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身处南市,一边毗邻云息镇最繁华的街市,另一侧则是水道,难怪这铺面能租出高价,惹得金大力眼馋。 “阿锦,你真打算在这卖首饰吗?”盛安安不懂这些,瞧了一圈回头问站在窗边的盛锦水。 “对,不过不止卖首饰。”如果之前只是计划,现下盛锦水已经打定主意。 她曾是侯府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最厉害的就是梳妆调香的本事,若真打算走这条路,她有天然的优势。 现下唯一让她头疼的是该如何拉拢客源,开店的本钱不能少,若是想让崔馨月那样出身名门的闺秀侧目,她手头的银子怕是都要先砸进去了。 两人看了铺子,离开时盛锦水还想着要找人先将铺子收拾出来,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不知该去哪里找人。 正想着心事,盛锦水一抬头便见刚才与自己搭话的小二还站在街上招揽来往的行人,心念一动,上前问道:“小二哥,我初来乍到,对南市不太熟悉,有件事想向你打听。” 见准备开铺子的是两个姑娘,做的又是与自家没有冲突的生意,小二爽快道:“姑娘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也不是大事,就是我们想找几个人先将铺子收拾出来,”盛锦水解释,“只是一时半会不知该去哪里找人。” “姑娘铺子里可有需要搬运的大件东西?收拾是怎么个收拾法?”对方没有急着揽下差事,反倒细细问道。 “铺子已经搬空了,没什么大件的东西。”盛锦水解释。 小二点头,“我明白了,你们是想找人扫尘。这事简单,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替你找两个婆子来,五十文的工钱,两日便能收拾出来。” 铺子共有两层,若是自己来,没个三两日怕是收拾不出来,五十文听着多,但还算公道。 想着往后都是邻居,小二不会为了区区五十文诓骗自己,盛锦水爽快地给了钱,“一直忙着说事,还没问小二哥叫什么呢?” “我叫六福,您喊我名字就成。”六福稚气未脱,接过钱后才发现不对,“姑娘,您给多了。” 盛锦水没先解释钱的事,“我姓盛,该是比你大上一些,往后便是邻居,不用叫得如此生分,若是愿意,你可以喊我一声姐姐。至于多出来的钱,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六福也干脆,笑道:“盛姐姐,您说。” “过几日会有人来预定糕点,若是你遇上了,麻烦记下来人要定的数量和送去的时辰地址。” 六福耳濡目染,对生意上的门道一清二楚,当即应承了下来。 盛锦水完成了件大事,这才和盛安安相携离开。 盛安安看她眉梢带着喜意,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看完铺子,见时辰尚早,两人没急着回去,反倒在南市逛了起来。 南市热闹,两人边走边看,盛锦水想着盛安洄这些时日读书还算刻苦,便买了些果脯回去,还请盛安安在街边吃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馄饨。 此时盛安安已经吃完馄饨,正要喝下最后一口鸡汤,便见邻桌坐下了两位年轻公子。 看装扮像是读书人,盛锦水本没有在意,只是他们一坐下便提起了祈愿糕,让她不得不分神细听。 “这就是陈兄念念不忘的祈愿糕?我瞧着和寻常糕点没什么区别啊。” 盛锦水偏头,见穿着靛青外袍的年轻公子提着油纸包好的糕点面露不解。 他的同伴闻言挠头,“看着确实不一样,我记得之前油纸上绘着花样的,怎么没了。” 说话间,摊主家的小儿子给两人送上馄饨,“公子,你们八成是被骗了。” 童声脆响,一下便引来了食客侧目。 第34章 第34章崔宅 见儿子迟迟没有回来,忙碌之余,摊主出声催促道:“赶紧回来!” 被亲爹教训,小童扁嘴,正准备离开,却被穿靛青外袍的公子叫住。 他拿出两文钱,塞进小童手里,开口问道:“先别走,说说我们怎么被骗了?” 小童偷觑自家阿爹一眼,见他正忙着捞馄饨出锅,无暇顾及自己,这才继续道:“隔壁的二丫头从庙会回来后一直说祈愿糕好吃,我就求阿爹给我也买一份,两块就要八文钱,干巴巴的一点都不好吃。” 价钱都是比出来的,盛锦水将糕点做得精致,卖价也高,是因为她一开始就目的明确。 比起拮据的普通人,手有余钱的读书人更愿意为所谓的“风雅”买单。 “不对啊,明明软糯香甜,十分美味。”庙会那日买了祈愿糕的公子皱眉,显然不信。 小童生气,叉腰道:“真的!可难吃了,干巴巴的只有米粉,还一点不甜。我阿娘说了,祈愿糕就是骗钱的东西,说好吃的都是胡说的,八成是哪个奸商花钱让人到处乱传。” 要不是那公子在云萝寺尝过糕点,怕是真要信了。 他不信邪地打开油纸包,里边果然只有两块干巴巴的白色米糕,他凑近一闻,别提枣香了,连基本的米香都闻不到。 “这!”买了糕点的公子气极,“她说卖得便宜才没在纸包上绘制花样,原来是骗人的!” “不行,我得找她说理去。” 馄饨摊主忙完,见这桌传来的动静,哭笑不得道:“公子还是别浪费这个力气了没用的,那妇人是个混不吝的,撒泼耍赖非说是我碰瓷。信誓旦旦地说祈愿糕本就是这样的,云萝寺里卖的才是假货。我也没尝过寺里的祈愿糕,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就八文钱的事,咱还真能将她扭送到官府不成。再说她一日换一个地方,跟滑不留手的泥鳅似的,就算现在去找,怕是也找不到了。” 八文钱确实不多,这个亏许多人捏着鼻子也就忍了。 可祈愿糕的名声却是越来越差。 盛锦水抿唇,起身走向邻桌,“叨扰公子,敢问您的祈愿糕是在哪买的?” 庙会人多眼杂,但盛锦水的容貌实在出众,买过祈愿糕的公子立刻认出了她,恍然道:“啊,你就是那日在云萝寺兜售祈愿糕的姑娘!” “公子好记性。” 恭维过后,那公子方才如梦初醒,赶忙道:“原来真是我买到了假货,这糕点是我在码头买的,卖的是个年轻妇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不过依这位摊主说的,那人怕是早跑了。” 盛锦水笑笑,向他道谢后将馄饨钱放在了桌上,与盛安安往码头走去。 码头鱼龙混杂,比南市还要热闹,一到这便能闻到挥散不去的腥臭味。 临街的摊贩卖力吆喝,行人摩肩擦踵。 见状,盛安安紧紧挽着盛锦水的手臂,生怕走散。 两人转了几圈,又问了些人,花了半个时辰都没找到兜售祈愿糕的妇人。 “她是不是已经换地方了?”盛安安正泄气,便觉身侧的盛锦水暗暗扯 了扯自己的衣袖。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个灰扑扑的妇人正提着篮子同行人攀谈。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妇人脸上带着谄媚的笑,从篮子里取出油纸包。油纸上没有绘制“梅兰竹菊”,看样式倒是与在馄饨摊上瞧见的别无二致。 只是看着像,盛锦水不敢轻易下定论。 两人对视一眼,逆着人潮往那妇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刚走两步,便见那妇人喜滋滋地收下银钱,再抬头时,视线恰巧与盛锦水的在半空交汇。 那妇人看着年纪不大,眼尾下垂,唇角耸拉着,面相稍显刻薄。 盛锦水只想上前询问一二,她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慌张地撇开视线。 她的反常太过明显,盛锦水蹙眉,三分怀疑变成了七分。 随着她们靠近,妇人垂下眼眸,本能地四处张望,不敢再与人对视。 盛锦水走得急,一个没留意,被同样匆忙的行人撞了下肩膀。 脚下一个踉跄,她在盛安安的搀扶下站稳,可等抬头再看,那妇人却已失去了踪迹。 “人去哪儿了?”盛安安四处张望,却是一无所获。 对方举止可疑,且明显是认得自己的。 盛锦水沉着脸,任谁被断了财路都不会高兴得起来。 脚腕处隐隐作痛,盛锦水拦住还想再去寻人的盛安安,对她摇头道:“那人该是认出了我才跑的。” “真是丧天良的,”盛安安不禁骂了一句,“这才距离庙会几日,竟就学着卖祈愿糕了。” 盛锦水也是心烦意乱,祈愿糕好不容易在庙会上打出名气,若再任由这人卖下去,自己往后的生意怕是不用做了。 “阿锦,我们现在怎么办?” 听出了盛安安言语中的茫然,盛锦水定了定神,笑道:“我们先回去,几包糕点而已,影响不了什么。” 虽是宽慰的话,但对十分信任她的盛安安来说,这就是定海神针。 因中途去了趟码头,两人回来得比预计的时辰稍晚。 盛安洄不放心,但也不敢出去寻人,免得错过,他索性搬了张矮凳坐在大门口,一边看书,一边等盛锦水她们回来。 成江瞧见了,还与他攀谈了几句。 不过一会儿,就将他已是童生,阿姐正在为他寻找夫子等琐事套了个七七八八。 若不是盛锦水回来,他怕是连家里有几副碗筷都要尽数告知。 盛锦水是被盛安安扶着回来的,盛安洄见状吓了一跳,便连成江都关切地上前。 晚些时候,听到消息的张大夫提着药箱出诊。 好在盛锦水的伤不重,没有伤到筋骨,用药油揉两日就好了。 张大夫的药油药效显著,第二日她的脚踝就好了许多。 大概是知道人还伤着,之后的几日林家没再送食材过来,反倒直接送了几顿自家做的吃食,只说等盛锦水康复后再恢复如常。 有这样一位好邻居,盛锦水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不用料理一日三餐后,她将所有精力放在了绒花的制作上,三日后终于做完了崔馨月预定的绒花。 小心把绒花放进铺着软垫的木匣,连日来的辛苦即将获得回报,因琐事心烦意乱的盛锦水松了紧绷的心弦,只觉得浑身舒畅。 只是她刚把装着绒花的匣子收进柜子里,盛安安便走进房里。 她坐在床沿,垂眸叹气,眼神不安。 “这是怎么了?”盛锦水问道。 “阿锦,阿爹上次来时说哥哥回来了。”盛大伯两三日便会过来一趟,多是送些新鲜时蔬。 盛锦水疑惑,这是好事啊,怎么盛安安还一脸愁容。 尽管这一世盛锦水与盛大伯一家亲近了许多,但到底时日不长,并不十分了解他的性子。 “我哥要是回来了,他肯定急着带人过来看你。”盛安安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可她越琢磨越担心,“如果因为其他事耽搁了,他肯定会知会一声,不管怎样,都不会错过来镇上的时间。” 盛大伯最长三日来一趟云息镇,距离上次过来,今日正好是第三日。 “我担心家里出事了。”听盛安安这么说,盛锦水的心也提了起来。 盛大伯虽是庄稼汉,却十分讲信用。 他说什么时候来就会什么时候过来,只要应下的事都会竭尽全力完成。 “堂姐别急,”见她惊慌,盛锦水表现得越发冷静,拍拍她的手道,“明日我让安洄陪你回趟盛家村,我送完绒花就过来。” 崔馨月的事拖不得,盛锦水只能尽力做到两全其美。 盛安安想了想,“也好,崔家在清泉县上,你明日回来怕是天都要黑了,我反正是回家,要是没事当天就能回来,若真有事我就暂且待在家里。” 盛锦水本就事多,盛安安不想她太过操劳,只盼着是自己想多了。 这样安排更为妥当,想着上一世盛家没出过什么大事,盛锦水点头应了。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各自出门。 从云息镇到清泉县,盛锦水坐的依然是牛车。 比去盛家村多了一倍路程,饶是她起得再早,到县里时也已过午时。 崔宅不在清泉县最繁华的地段,反倒在幽深的莲池巷,小巷里只住了三四户人家。 斑驳的墙上蜿蜒攀附着地锦干枯的枝干,每到盛夏,墨绿色的叶子便会爬满石墙,可惜现下盛夏已过。 柔暖的日光落下,映在石墙之上,缠绕的地锦枯枝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只余一片暮色沉沉。 盛锦水曾在县里生活过一段时日,不过那时她还只是个被买进崔宅的烧火丫头,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今故地重游,也没生出多少怅惘之情。 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她的发丝凌乱,裙摆处沾染了尘土,看着有些狼狈。 她在离角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伸手拂去鬓角碎发,又拍了拍身上衣袍,确认不会失礼后上前敲门。 角门被从里打开,开门的小厮见她荆钗布裙,漫不经心地问道:“找谁的?” 小厮瞧着眼生,上一世该是没有见过的。 都说小鬼难缠,盛锦水不欲与他多言,“我姓盛,是来给崔姑娘送首饰的。” 顶着对方打量的视线,她站直身体,不卑不亢地回道,倒是把小厮给唬住了。 再开口,他的语气已软和了几分,“姑娘稍等,我先通禀一声。” 盛锦水没等多久,暮蝉便领着小厮回来了。 崔梦鱼现下住在真鹿书院,如今崔宅里最大的主子就是崔馨月。 暮蝉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也是府中下人讨好恭维的对象。 “还真是巧了,小姐刚提一嘴,你这就来了。”暮蝉对她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喜恶,“跟我来吧。” 深吸一口气,盛锦水随暮蝉进了崔宅。 因是给崔馨月暂居的宅邸,崔宅布置得雅致清幽,一院一景,变化多端。 若是寻常人,早就被景色迷了眼,只觉得眼花缭乱。 盛锦水看得多了,对这样的景致提不起兴趣,只默默跟在暮蝉身后,并不好奇地左右张望。 看她安分,暮蝉在心里点头,心想她倒是个老实稳重的。 盛锦水还不知道暮蝉对自己的评价,只觉得对方的步子似乎慢了些。 两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穿过连廊、石林,最终停到一处六角亭外。 第35章 第35章兰花绒簪 刚停下步子,便觉一阵香气袭来。 盛锦水顺着暮婵的视线望去,抬眸便见坐在六角亭内的崔馨月,以及亭外泛着金光的水面。 她并不怕水,也知道崔宅内挖了一方池塘。 可当身处两人之间,又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时,前世有关溺亡的记忆再次浮现,盛锦水打了个寒颤,只觉遍体身寒。 恍惚间,她的呼吸短促了些。 见盛锦水迟迟没有跟上,暮婵回头,皱眉催促,“发什么呆呢,快跟上。” 盛锦水不觉抱紧手中木匣,尖锐的边角嵌入她的掌心,留下深刻的红痕。 疼痛让她从窒息的回忆中抽离,等清醒时,已经快步跟上暮婵。 转瞬即逝的 慌乱没有让她发现亭内除了崔馨月外,还坐着几人。 妆容精致的贵女们围坐在石桌边,掩唇谈笑,声若银铃。 跟在崔馨月身边多年,盛锦水知晓她虽极重规矩,但对下人还算和善,就是不知今日在场的其他贵女是何性情。 生怕犯了忌讳,她目不斜视,垂首跟在暮蝉身后。 听几家小姐说着内宅趣事,崔馨月举杯抿了口香茗,掩下眼底无趣。 偏头见身边的大丫鬟回来,想着那日见过的墨兰绒花,总算提起了些兴趣。 暮蝉领着盛锦水踏上六角亭。 盛锦水不敢乱看,只能将视线牢牢固定在石桌上。 桌上除了香茗、糕点,还摆着蓝色琉璃香薰。 薰炉是明丽的蓝绿色,炉鼎烟气四溢,云雾缭绕。 其香幽深清远,馥郁如兰。 崔馨月喜爱兰花,为此收集了数十张能合出兰花香气的香方。 在亭外时,盛锦水便觉得香味熟悉,如今细嗅,立刻辨出这是名为“肖兰香”的合香。 “小姐,您定的东西送来了。” 暮蝉侧身,示意盛锦水送上绒花。 她双手呈上木匣,可不等放下,便听其中一名贵女脆声问道:“崔姐姐,这是什么,怎么用这么寒酸的匣子装着?” 闻言,盛锦水一顿。 知道来见崔馨月,她特意换上了最得体的衣裙,与贵女们身上的自不能相比,但也算干净整洁,并不失礼。 手中木匣也是如此,用的虽不是什么名贵木料,但盒盖上刻的纹样是她亲自选的兰花,正合崔馨月的喜好。 没让人看出自己的失态,盛锦水将木匣放在桌上,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好在崔馨月什么都没说,伸手打开木盒。 出声的贵女见无人应和,自觉没趣地闭了嘴,余光却不自觉地向左侧偏移了一瞬。 匣中躺着四套兰花簪,配色由浅至深,正应了四时之景。 送给崔馨月的自不能与自己佩戴的相比,盛锦水戴的绒花不过是在叶片间点缀一两朵花苞,送给崔馨月的却是枝繁叶茂,姿态万千。 崔馨月一一扫过,视线最终停留在代表了冬的墨兰上。 她年纪尚轻,戴配色太过深沉的绒花会显老气,可眼前墨兰毛绒绒的花形很是讨喜,圆融了清雅与俏皮,让她爱不释手。 有眼睛的都看出了她的喜欢,偏有人不合时宜地煞风景。 “馨月何时喜欢上这些小玩意了?”出声的贵女似是想从匣中取出发簪细看,可到半途又像是嫌弃般收回了手,“妹妹该不会是想在真鹿书院的赏花宴上佩戴吧,那样的场合只簪绒花,怕是要被说小家子气呢。” 话落,女子掩唇轻笑。 乍听之下,这话像是为她着想,实际却是将人逼到了两难的境地。 若崔馨月在赏花宴上簪花,那便是小家子气,若是不簪,那便是怕被人说小家子气。 “梁姐姐说的是,”不等崔馨月开口,适才嫌弃木匣寒酸的贵女已经出声应和,“我也听闻只有戴不起金银的平民女子才会簪花,赏花宴上崔姐姐可千万不能戴。” 她说完,亭内无人再出声。 崔馨月的脸色沉了下来,无奈世家的矜持与教养让她即便心中再气也不能显露出分毫。 被冷落的盛锦水在心里暗道一声糟糕,她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初进崔宅时,她虽只是个烧火丫头,但也隐约听说过,崔馨月有一个姓梁的“死敌”,名唤梁苒华。 两人无论家世年岁,还是学识容貌皆是相当,是以处处被拿来比较。 唯有一点,崔馨月胜过梁苒华许多。 崔馨月是崔氏主支嫡女,父兄皆名声在外,又许配给了忠勇侯世子。 而梁苒华的父亲虽也是主支嫡出,但能力平平,至今要仰仗在朝为官的兄长,也就是梁苒华的大伯。 至于婚配,更是坎坷不顺,前世似乎嫁得匆忙,随丈夫到北地后便再没回中州。 想到这,盛锦水不禁后悔,前世她就该和院里活泼的小丫头一样,多听听各家八卦,也不至于现下两眼一抹黑。 不过自己如今的金主是崔馨月,加之前世的知遇之恩,怎么都该站在她这边。 “姑娘说得不对。”盛锦水取出墨兰发簪,凑近薰炉,另一只手轻扇云烟,带着香气的云雾立时缠上发簪。 被她反驳,自觉失了颜面的梁苒华怒极反笑,终于愿意用正眼瞧人,“哦?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 这一步盛锦水走得极险,她本不该掺和到两人的争斗中,可若任由梁苒华嘲讽下去,今日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想到南市的铺面,她定了定神,将染上兰香的簪子双手递给崔馨月,“花有时令,并不是四季常开,金玉虽名贵,却拟不出它的色彩鲜艳,千姿百态。” 接过墨兰的崔馨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是没想到她闻出了今日燃的是兰花香。 “小姐们金尊玉贵,故而对一些细枝末节并不在意,”盛锦水笑着对梁苒华开口,看神态谦卑恭敬,说出的话却让她哑然,“小女眼拙,但也能看出各位小姐尊贵,所穿华服皆是用丝绸裁就,而丝绸则是蚕丝织成的,绒花恰巧也是蚕丝做的。” “是这个理。” “除了技法不同,都是用蚕丝做的,哪分得出高低贵贱。” “戴腻了金玉的,这绒花瞧着也不错。” …… 一时之间,方才沉默的贵女纷纷出声。 梁苒华一噎,绒花与华服用的是一样东西,若她再嘲讽崔馨月佩戴绒花寒酸,也就是说身着丝绸的自己寒酸。 “当年的才女萧静姝便偏爱绒花,赞它可靡丽可秀雅,变化万千……” 亭内的应和声逐渐消散,提到萧家的贵女赶紧闭嘴,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萧静姝可是萧公的嫡亲妹妹,萧大公子的亲姑姑,自己怎么一时忘形,提到她了呢。 梁苒华恼怒,绞着帕子咬牙道:“妹妹府上可真是人才辈出,连个小丫头都这般伶牙俐齿。” 相斗了这么多年,崔馨月早知她脾气大,心眼小。 只是论起出身,两人并不差多少,所以对方也只能说些难听话,在一些小事上膈应自己。 想起梁苒华从中州躲到云息镇的缘由,崔馨月在心里嗤笑一声。 中州萧家累世公卿,梁苒华的父亲也是异想天开,竟想让她嫁给萧公嫡子。 出身世家却深居简出,让人探听不到半点消息,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梁家见正途走不通,妄图用流言裹挟,逼萧大公子娶她过门。 没成想萧家并不入套,萧公更是当众婉拒,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躲到江南小镇,避开中州的闲言碎语。 梁苒华不能拿萧家怎么样,但眼前少女只是个普通人,若是被记恨上,自是有千百种法子对付她。 “梁姐姐说错了,”看她吃瘪,崔馨月心底高兴,面上却一派气定神闲,笑道,“这位姑娘不是崔府下人,而是我的客人。” 梁苒华哼了一声,真正让她看不顺眼的是崔馨月,见绒花不能让崔馨月丢脸,反倒牵扯出萧家,她终于偃旗息鼓,不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 见状,盛锦水悄悄吐出一口气。 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了她这尾无辜的池鱼。 “暮蝉,将东西收好,”吩咐完暮蝉,崔馨月又道,“带姑娘下去喝茶。” 盛锦水心头一跳,崔馨月没让自己马上离开,反倒留下喝茶,怕是有事要谈,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盛锦水给崔馨月挣了脸面,暮蝉对她明显和善了不少,领着她去了崔馨月的院子,留她在待客的花厅里。 暮蝉是崔馨月身边的大丫鬟,不能久留,她交待了院里的小丫鬟几句,便 先行离开了。 不一会儿,便有人送来了茶水。 盛锦水安分地坐在椅上,无意识地吹着滚烫的茶水。 六角亭内除了梁苒华和以她马首是瞻的那名贵女,余下的都没有主动搭腔,直到自己出声反驳,才相继应和。 这么看,她们或许不是怕得罪梁苒华,而是看崔馨月的脸色行事。 看来这次没有赌错,再一次确认后,盛锦水才稍稍放心。 随即想到自己连一件小事都要反复思量,无声叹了口气,自己怕是不到三十就要满头华发了。 盛锦水喝了口温茶,压下身上的凉意。 本以为要等上许久,没想到两刻钟的功夫,崔馨月便来了。 盛锦水连忙起身,等崔馨月在上首坐好,才在她的示意下落座。 比起上次见面,崔馨月显然少了些傲慢,她偏过头,眼中更多的是赞赏。 “你叫什么名字?” 盛锦水没想到她一开口,先问的就是自己姓名,如实道:“我姓盛,叫锦水。” 崔馨月不置可否,也不知有没有记在心上。 第36章 第36章不速之客 盛锦水摸不准崔馨月将自己留下的缘由,见她沉默,只能喝茶掩饰自己的不安。 片刻后,她再次开口,“盛姑娘可会调香?” 盛锦水:“家父对此有所涉猎,我耳濡目染,就跟着学了些。” “原是家学渊源。”无怪乎崔馨月问得仔细,越是身处高位,防备心就越重。 何况今日到场的贵女连兰花香气都闻不出来,她却一语中的。 “不敢,”盛锦水坦然一笑,“我是女儿家,平日就爱鼓捣些香料脂粉,因此看书自学了些皮毛。” “竟是自学,”崔馨月惊讶,眼中多了丝兴趣,“那你倒是颇有天分。” “小姐谬赞,雕虫小技而已,难登大雅之堂。”盛锦水点到即止,她说的都是实话,顶多隐瞒了些细节,就算崔馨月有心去查,也查不出什么。 崔馨月点头,她身后的暮婵见状上前,递上荷包。 盛锦水双手接过,荷包轻飘飘的,不像装了银子。 崔馨月开口,“打开看看。” 盛锦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打开荷包,从中抽出一张银票。 看面额,竟有五十两之多! “这!”盛锦水惊讶,看向崔馨月。 崔馨月抿了口香茗,这才施施然开口,“这里除了兰花绒簪的尾款外,还有定金。” 如此财大气粗,倒叫盛锦水谨慎起来,“绒花做起来耗神费力,我只有一人,怕能力有限,做不出小姐想要的东西。” “岁日将至,我要办一场冬宴,邀好友嬉冰玩乐。”五十两对崔馨月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只是小钱,但见盛锦水迟疑,还是解释道,“定金是想请你做些梅花绒花,同帖子一道送去。” “小姐需要多少?”盛锦水问道。 “此次共发二十张请帖。” 二十张请帖便是二十束梅花绒花,给崔馨月的东西她不想敷衍了事,在心中默算了日子,倒是能赶上。 “好。”盛锦水应下,“不过二十朵绒花用不了这么多银子,小姐问我是否会调香,可是要让绒花沾上梅花香?” 没想到她一点就透,崔馨月脸上的满意越发明显,“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怎么说都跟在她身边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沉吟片刻后,盛锦水再次开口,“能合出梅花香的香方倒是有许多,闻寿阳公主梅花香如身处雪后梅林,酸甜交织,清雅幽凉。您觉得如何?” 没想到她能立刻选出适宜的香方,崔馨月点头,满意道:“甚好。” 微风和熙,日光柔暖。 走出崔府时,金灿灿的光落在盛锦水身上,照得她眯起眼眸。 等指尖触到藏在袖中的荷包,才生出点真实感。 镇上没有卖香料的铺子,难得来县里一趟,她问了些人,又跑了数家药材铺和香料铺,除了香方中一味独特的香引,总算是把制香的原料买齐了。 最后找了一家专卖果脯的老字号,称了一斤霜梅,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见时辰不早,她抱着刚买来的香料,快步向城门走去。 清泉县与云息镇格局相似,到处是青石铺成的小路和蜿蜒的水道。 沿着水道走了一刻钟,盛锦水终于离开小巷,到了繁华的大街。 正要离开,余光中竟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许久未见,金大力似乎消瘦了些。 盛锦水皱眉,顺着他所在的方向找寻了一会儿,果然瞧见一家赌坊。 赌坊大门处站着两个魁梧大汉,正眼神不善地四下逡巡。 思量片刻,她在赌坊斜对着的茶棚坐下,花五文钱要了碗粗茶。 茶汤色泽浅淡,碗底还沉着茶叶梗。 这段时日她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差点忘了金家的事,直到今日见到金大力,才觉得自己放心得太早了些。 前世有盛家家产兜底,直到来年自己及笄之后,才有人上金家要债。 如今没了盛家的旧宅铺面,不知金大力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 若是熬不过,迟早还是会将主意打到她身上。 粗茶又苦又涩,盛锦水抿了口便没再碰。 又坐了一刻钟的功夫,见金大力迟迟没有回来,她正想起身离开,就见对方揣着袖子进了赌坊。 也就在这时,盛锦水才看清他的面容。 此时的金大力衣衫凌乱,发髻松散,下巴一圈胡茬,眼底一层深色阴影,眼中满是血丝。 俨然一副赌徒模样,哪有半点金老板的体面。 他似与守门的大汉起了争执,嘴唇一张一合,脸涨得通红。 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逐渐有路人驻足围观。 邻桌的客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对此见怪不怪,啧了一声嘲道:“又是个赌红眼的。” 装作凑热闹的路人,盛锦水偏头问他,“大叔,我见那位穿着甚是体面,赌坊怎么不让人进去,是不想做生意了吗?” 出声嘲讽的中年男人回头,见与自己搭话的是个小姑娘,一双琉璃般剔透的双眸满是好奇,耐心道:“这人也就是看着体面,赌坊是什么地方,只要进去的哪个不会被扒下一层皮。不让进,要么是因为赌坊觉得他榨不出油水了,要么是想榨更多出来。” “你看他赌红眼的样子,肯定是后者。”男人得意一笑,“且等着,用不了多久这人就会凑够银子再来!” “原来如此,还是大叔见多识广。”盛锦水了然地点头,又适时吹捧了几句。 告别男人,放下茶钱,她心事重重地走到城门处,坐上返程的牛车。 狗急跳墙,金大力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盛锦水蹙眉,平滑的眉间显出几道褶皱。 一路上,她都想着这件事,直到走到家门口,也没想到两全之策。 夕阳西落,只余一点橙红的霞光。 “盛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逆着光,盛锦水没看清守在门外的身影,直到那人出声,才发现是成江。 盛锦水回神,歪头看他。 “姑娘家中无人,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成江放心,随即道,“真鹿书院来了消息,邀您三日后上山。” 盛锦水抿唇,心中担忧渐起,“堂姐和安洄都还没回来?” “未曾见过他们,”成江点头,“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是否需帮忙?” “多谢,家中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盛锦水定了定神。 两家近日交往渐多,可有些事并不适合让外人知晓。 心知她有所隐瞒,成江识趣地没再追问,告辞后回了林家。 盛锦水满腹心事地回了房,始终放心不下还未归家的盛安安和盛安洄。她收好新买的香料,早早洗漱入睡。 烛火被吹灭,盛家彻底安静了下来,隔壁的林家却还十分热闹。 待客的厅堂内,萧南山揣着手炉坐在上首。 手炉里燃着香饼,清冽的药香若隐若现,提神醒脑。 成江进了厅堂,除了上首的萧南山和站在他身后的怀人,堂内还 有两名年岁不大的少年。 两人背手垂眸,一声不吭。 萧南山没有理会罚站的少年,反倒对迟来的成江道:“如何?” “盛姑娘回来了,但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并不愿同我多说。”成江如实回道。 润白的指尖婆娑着手炉上的纹饰,萧南山问道:“只她一人回来?” 成江回道:“只有盛姑娘一人,其他两位今早回了盛家村,至今未归。” “照看着些。”萧南山吩咐。 等成江应下,他才将视线移向面前乖巧的少年。 两人年纪不大,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在萧南山面前犹如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出。 “说吧,何时来的。” 话音刚落,年岁稍大些的少年灿然一笑,“夫子恕罪,我们到这已有五日了,此前一直住在真鹿书院。” 萧南山抬眸,此前真鹿书院便传有贵人到访,若来的是他,书院紧张也无可厚非。 出声的少年姓沈,名行喻,其父瑞王是今上幼弟。 数年前,他曾随父拜访萧家,瑞王性子跳脱,与萧南山一见如故,定要独子拜他为师。 碍于情面,萧南山应了下来。 不过沈行喻并未正式拜师,两人算不上正经师徒。 自己落脚云息镇的消息除了云萝寺的释尘大师,便只有家中长辈。 萧南山垂眸,年岁将至,中州又是多事之秋,此时将人送来云息镇,目的实在耐人寻味。 “这位呢?”萧南山隐隐猜到缘由,只差确认。 “这是我侄子,”沈行喻拍了拍身侧少年的肩膀,“沈维楠。” 景行维贤,克念作圣。 沈是皇家姓氏,维是字辈,又是一位皇室中人。 看沈行喻没心没肺的样子,萧南山只觉得头疼,轻咳一声问道:“书院里还有谁知晓二位身份?” 世家大族中,除了已然出家的释尘,无人再知自己身份,萧南山可不想因为他们功亏一篑。 “书院里只有山长和崔夫子知晓,”沈行喻看着大大咧咧,倒不是真傻,“临行前父亲特意吩咐过,要将维楠全须全尾地送到真鹿书院。他与我不同,连山长和崔夫子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我母族那边的亲戚,姓林。” 比起他,沈维楠腼腆得多,朝萧南山一拱手,“请萧夫子放心,此次隐姓埋名是为了能在真鹿书院求学,在外我会自称林楠,绝不让人察觉身份。” 或许真是冥冥中早已注定,萧南山疲惫地闭上双眸,坦然受下他的礼,等再睁开时已恢复如常,“书院若是休沐,可来府中暂歇。” 沈行喻和沈维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齐齐向萧南山道谢。 第37章 第37章瓢香 晨起时,天还未亮。 寒凉的井水扑到脸上,让盛锦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混沌的大脑霎时清明无比。 如今白昼渐短,她出门时天还是灰蒙蒙的。 行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不断有凉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盛锦水搓了搓手,呵出的白气化为烟雾融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沉里。 等走到镇口,她便犯了难。 不知是天气渐冷,还是今日时辰尚早,此时镇外官道寂静一片,丝毫不见往日车马进出的热闹。 镇口两侧的早餐铺子倒是已经张罗开来,盛锦水要了碗热豆浆,站在街边小口喝着。 等身子暖和起来,她垂眸问正在扇风的中年妇人,“大娘,今日可瞧见从盛家村来的牛车了?” 妇人每日守在这里,熟识赶车的驭手,抬头见问自己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高声回道:“盛家村?你想问的是盛老头吧,他有老寒腿,天气一冷就犯病。我看你也别等在这了,待会怕是下雨,今日肯定等不到了。” 盛锦水暗叹一声,道谢后将喝净的陶碗还了回去,看来只能靠自己的一双腿了。 刚出镇口,身后便传来车马经过时的车轱辘声。 盛锦水侧身避过,却觉马车经过自己时停了下来。 “盛姑娘,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盛锦水抬眸,驾车的竟是成江。 见她衣衫单薄地站在冷风里,成江再次开口,“正巧我家公子出行,可捎带姑娘一程。” 来不及回应,就见一只苍白的手伸出车厢,如玉的指节撩起车幔。 车厢约莫是被炭火熏过,暖风从车幔缝隙间泄露。 被寒风吹得麻木的脸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盛锦水的视线落在他苍白的手上,面露迟疑。 萧南山的脸隐匿在阴影之下,开口时带着难以抑制的喑哑,“上车。” 做了这么久邻居,两家多少生出了点情分。 盛锦水行事坦荡,只要问心无愧,她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可她不能只顾自己,先后有金家、唐家虎视眈眈,即便她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此时也要谨慎些,莫让旁人因为自己受累。 “谢林公子好意,”盛锦水摇头,侧身让出路来,“您先行吧。” 望着那双剔透的双眼,萧南山微顿,心中没由来的气闷。 好意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要是换做从前,他早就甩袖离开。 今日却固执地撩着车幔,任由冷风灌入。 “此处无人,姑娘不必顾虑太多。” 同往常一样冷淡的声音,偏偏透着股嘲讽之意。 盛锦水尴尬。 “您在同哪家姑娘说话呢?”少年灵动的嗓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萧南山阻止不及,沈行喻探出半个脑袋,朗星般明亮的双眸搜寻了一圈,最终准确无误地落在盛锦水脸上。 昨夜他就好奇成江口中的盛姑娘,如今有机会见到真人,自然不肯错过。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萧南山。 他收回手,沈行喻却是没看出自家夫子的不自在,出声邀请道:“姑娘快上车吧,夫子脾气犟,你要是不上来咱们谁也走不了。” 话音未落,萧南山便曲起食指,毫不留情地敲在他的脑袋上。 盛锦水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知是为了少年的顽皮还是为了萧南山难得外露的情绪。 成江也适时地劝道:“姑娘没有带伞,万一淋着雨怕是要着凉。” 这一番劝说下来,盛锦水反倒觉得自己的顾虑成了矫情。 等道谢后上了马车,才发现车厢里除了萧南山和出声的少年外,还有一个少年在。 两个少年好似一般大,都穿着锦衣,看着倒是金尊玉贵。 本想安然无事地抵达目的地,可自她上车,两个少年的目光便再没移开过。 一个脾气直,打量的视线直愣愣地落在她身上,丝毫不懂掩饰。另一个含蓄些,但时不时会偷看两眼,让人坐立难安。 与其这样不尴不尬地坐着,倒不如闲聊几句。 沈行喻是个沉不住气的,率先问道:“听说你姓盛,与夫子是邻居?” 小公子大概出身优渥,开口时会不自觉地带着上位者的骄矜。 这样的性子,盛锦水上辈子见多了,倒不能说是坏,只是生来便高人一等,不用学着看人脸色,行事也就洒脱自我些。 “我姓盛,与林公子确实是邻居。” 盛锦水笑着回道,全然将他当成了孩子。 大概是察觉出了她哄孩子似的态度,沈行喻不满。 只是不等他再开口,萧南山已经干脆地教训道:“平日你就是这么学习礼仪的吗?” 沈行喻被训得一缩脖子,先是委屈地看了萧南山一眼,见他不为所动,这才望向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盛锦水。 “盛姑娘,我姓沈,你叫我阿行就好了。” 盛锦水歪头,心想他倒是尊师重道。 “不敢,沈公子。”盛锦水笑笑,只当他让自己称呼他为 阿行的话只是客气。 知晓沈行喻的姓名后,盛锦水的视线便落到了另一个少年身上。 从她上车起,对方就没开过口。 少年坐在盛锦水对面,一抬头,两人的视线便在半空交汇。 盛锦水疑惑,总觉得他有几分面熟。等余光瞥见萧南山,才惊觉自己为何觉得他眼熟了。 乍看两人五官,并没有相似之处。可若细究,便能看出少年的轮廓有一两分萧南山的影子。 盛锦水心中恍然,难道这位就是怀人口中娇惯又挑嘴的林小公子。 沈行喻被教训后老实了不少,只是他憋不住心事,见盛锦水一直打量沈维楠,皱眉道:“你看他做什么?” 被他抓个正着的盛锦水也不紧张,心道你们刚才也一直盯着我瞧呢。 当了许久的邻居,本以为萧南山已经足够沉默寡言了,没想到林家小公子也不遑多让。 “沈小公子是林公子的学生,那这位小公子呢?” 这一问,让车上的人都变了脸色。 坐在晃动的马车里,萧南山随手提起嵌在暗格里的茶壶,为盛锦水斟了一杯热茶,“你觉得呢?” “可是林小公子?”双手捧着茶杯暖手,盛锦水歪头,不明白他打的什么哑谜。 知晓沈维楠真实身份的沈行喻竟在冷天出了一脑门汗,他正想开口驳斥,就觉得身侧的沈维楠暗暗扯了自己一下。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萧南山将茶壶放了回去,“为何这么猜?” 盛锦水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道:“看他年纪尚小,与你又有两分相似才这么猜的。说起来,我未曾见过林小公子,若是猜错了便先在这向两位致歉。” “你没猜错。”沈维楠突然开口,将林小公子的身份应了下来。 萧南山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猜测时,盛锦水对心中答案已经十拿九稳,本想细问他的口味喜好,可惜现下气氛怪异,却是不好再开口了。 成江收到命令,驾车到云萝山时未曾停下,反倒先将人送到了盛家村。 盛锦水下了车,向几人道谢后离开。 马车行得快,一路上未曾下雨。 可天还是阴沉沉的,盛锦水刚走过田埂便沾染了一身潮湿。 等走到盛大伯家时,便见大门紧闭。 心中隐忧再次升起,没再多想,她上前敲开了院门。 来开门的是盛安洄,他眼底发青,肉眼可见的疲累。 见敲门的是自家阿姐,他脸上颓丧即刻褪去,担心道:“阿姐快进来,手怎么这么凉?” 盛安洄仰头看了眼天色,此时时辰尚早,就算是坐牛车她也不该这时候到。 “不用担心,我搭了林家的马车,也就走了村口到这的一段路。”盛锦水迈进盛家大门,宽慰完弟弟后立刻问道,“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你和堂姐昨日怎么都没回来?” “害,一言难尽。”盛安洄小心朝屋里瞧了眼,“昨日走不开,我本想今早回去的,但大伯没同意。” 盛大伯是个很好的长辈,他阻止盛安洄回镇上的缘由也很简单,不过是不想让盛锦水卷入其中罢了。 正因为她心中有数,才更要问清楚。 “他们人呢?” 盛安洄压低声音,“都在屋里坐着呢,一宿没睡。” 闻言,盛锦水停下步子,示意他细说。 “我就听了一耳朵,不是很明白,好似是表哥花重金买的稀罕货出了问题,亏了许多银钱。”到底年纪小,盛安洄也是一知半解。 盛锦水皱眉,前世她自顾不暇,再见盛家人时已身在崔府,就算那时家中出事,想来大伯也不会让她知晓。 好在昨日收了崔府的定金,若只是亏了些银钱,倒是好解决。 想着,盛锦水推开房门。 房中情形确如盛安洄所说,个个脸上愁云惨淡,竟比外边的天色还要阴沉。 见是她,盛大伯抬手抹了把脸,压下眼底疲惫,“锦丫头你怎么来了?” 盛锦水这才发现他眼中布满血丝。 转身关上房门,将刺骨的冷风彻底隔绝在外。 “堂姐和安洄一直没回来,我来看看。” 怕被看出端倪,大伯母转过身去,擦干脸上泪痕,待起身时已经恢复如常。 “是我的疏漏,早该让安洄先回去,累你再跑一趟。”她拉着盛锦水坐下,将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心里藏着事,却极力避开自己和安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盛锦水见状越发心疼。 她正犹豫怎么开口,盛大伯已经发话,“不管发生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 屋内乌云压顶,谁也不想久留。 盛安安起身随大伯母去了厨房,徐思则要去照看年纪尚小的盛禾。 眨眼间,屋内便只剩四人。 盛锦水抬眸,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的年轻男子身上。 算上前世,她与盛安云这位表哥见的次数不多,算不上熟识。 只知道她出生前,对方曾跟着阿爹读过些书,后来自觉没有天分,索性做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倒是赚了些银钱。 此时盛安云垂着脑袋,哪还有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家人之间,太多的试探反倒显得生分,盛锦水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家中可是遇到了难处?” “没有,家中能有什么难处。”盛大伯脱口而出。 可一对上盛锦水黝黑的双瞳,否认的话顿时少了几分底气,他终是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一旁的盛安云见状,心里越发不好受,抿唇道:“阿爹不用给我留面子,还是我来同堂妹说吧。” 盛锦水对他或许印象不深,盛安云对这个堂妹却十分关爱。 幼时五叔待他极好,非但将他带在身边,还亲自教导读书写字。 可惜他天赋有限,加之家中并不富裕,没多久便放弃了。 如今五叔去世,只留下一双儿女,他更想关照一二。 可惜与经营布庄的金家相比,盛家不过农户,实在争抢不过。 他便想着尽自己所能多赚些银钱,若是此事顺利,也能给出嫁后的盛安安和盛锦水多些底气。 谁成想事与愿违,如今别说赚钱了,反倒是亏得血本无归。 “我在县里待了段时日,听说有从海外归来的大船途径清泉县,就想拣些稀奇玩意转手卖掉,结果被骗了。”盛安云自嘲一笑,见气氛沉闷又安抚道,“好在只是亏了些银钱,虽肉疼但不至于伤本,往后再卖力些赚回来就是了。” 他说得轻巧,盛锦水却知道,于盛家这样的人家而言,一毫一厘都得之不易。 但他有句话说的不错,好在只是亏了些银钱。 盛锦水沉吟片刻,总觉得不对。 自己这位堂哥虽不善读书,却有些急智,况且他识字又有经验,不该轻易被骗。 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堂哥可否说得详细些?” 这要求没什么道理,但盛安云还是点头,将放在手边的匣子递给她。 “我买的就是这些。” 刚接过木匣,盛锦水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 打开木匣,便见匣中装的竟是几个巴掌大小的葫芦。 盛锦水拿起葫芦晃了晃,果然没有水声。 她了然,笃定道:“葫芦里装的原是蔷薇水吧。” 没想她竟能猜出葫芦里装的东西,盛安云心中惊讶。 只是不待他细问,盛锦水已经开口解释,“我曾在古籍中读到过,有三佛齐国以瓠瓢盛蔷薇水至中州兜售。” 盛安云闻言叹气,“早知我该先问过你的,起初验看的葫芦里确实装满了蔷薇水,也是我大意了,拿回客栈才发现被换了货,葫芦里空空如也,连一滴蔷薇水都没有!” 说到此处,他气得捶了下大腿。 听到这里,盛锦水却是一笑,原本的紧张变成了松快,“堂哥别急,葫芦我有妙用,不会让你吃亏。” 第38章 第38章合伙生意 从三佛齐国到中州,路远迢迢。 装在瓠瓢里的蔷薇水早 已蒸干,中州毕竟是一国之都,商队不敢行骗,便将主意打到了沿途的散户身上。 盛安云见商队浩浩荡荡,想着他们不会因一些小利骗人,这才一时不察,让人钻了空子。 二十两于商队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对盛家来说却是数年的积蓄。 这才多久不见,盛大伯憔悴了许多,紧锁着眉心长叹一声道:“锦丫头,大伯没什么见识,你实话同我说,是真想到了法子,还是为了帮家里才这么说的?” 不怪他迟疑,今日发生的事已经远超他的认知。 什么蔷薇水,什么三佛齐国,全都闻所未闻,可就是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轻易掏空了他的家底。 问了买入的价格,盛锦水将随身带着的银票交给盛安云。 看清银票上的字,盛安云指尖一颤,惊疑不定地看向盛锦水。 一旁的盛大伯不识字,但也知道银票的面额不会小,皱眉道:“锦丫头,这是什么意思?” “昨日我去县里谈成了一笔生意,正想与大伯细说。” 见她如此大手笔,盛大伯稍稍定神,听她继续。 盛锦水斟酌片刻,决定长话短说,“之前从金家收回的家产中有南市的铺面,若是租出去每年也就三十两的进项。正巧我在云萝寺遇见了一位小姐,她看上我做的绒花,我思前想后,打算留下铺面自己做生意。” 盛大伯见识过她做生意的本事,也知晓她已将铺子收回,对此并不惊讶。 “原先我只想卖些绒花、脂粉这类女儿家用的东西,”盛锦水笑道,“如今却是可以再加上一样了。” 盛大伯似懂非懂,盛安云却若有所思地看向装在匣中的葫芦。 做香最要紧的就两样东西,一是香方,二是香材。 而这两样又算得上稀罕,尤其是香方,是寻常人家接触不到的。 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云息镇地处江南,还算富庶。 总会有手头宽裕的女儿家舍得花钱装点自己,她不指望日日能接到崔小姐这般的大单子,但只要有人爱香,她便能将合好的香分而卖之。 “一般人家不会花大价钱去买香材,再制成熏香或线香,但若有几十文就能买到的合香,该是会舍得的。” 盛安云深以为然。 他是货郎,平日也卖些脂粉绢花之类的杂货,但凡做得精致些,或是少见的总是格外抢手。 “只是我就一人,既要做绒花又要合香,铺子也还未整修,实在分身乏术,”终于说到正题,盛锦水看向盛安云,“所以这段时日,我想请堂哥帮我盯着铺子。” 听她这么说,盛大伯总算回过味来。 盛锦水如今还未出嫁,盛安洄又是个半大小子,尚不顶事,整修铺面这种事交给盛安云确实再适合不过。 “你是想让安云帮着照看铺子?这是小事,要我说二十两都给多了。”在盛大伯眼里,一家人互帮互助是常事,不该如此生分,“虽然说可以做成香,可到底只是几个葫芦,要不是你愿意帮忙,我们怕是要血本无归,怎么还能再收你的银子。” 他每说一句,盛安云的头便垂下一分。 盛锦水对此了然于胸,盛安云识文断字,若非家中无钱,又怎会甘愿只当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这次用重金求购蔷薇水便是最好的证明。 无奈他识人不清,又急于求成,才会被人用如此拙劣的办法骗走银钱。 如今两家以诚相待,风雨同舟,皆因上辈子的情义。 可人心易变,在高门大院这么些年,盛锦水见过太多姐妹反目、兄弟阋墙的戏码。 再说现下就有金家这个现成的例子在,金大力苛待他们姐弟不也是为了钱财。 “大伯别急,我还没说完,”盛锦水看向盛安云,“堂哥,我方才说的只是今后要在南市做的生意,接下来说的才是我要同你做的生意。” 盛安云坐直身体,眼神认真,“愿闻其详。” 盛大伯一知半解,只能默默听她继续道,“若我用二十两买下堂哥手里的葫芦,那你这趟就是不赚不赔,但若是以这二十两作为本钱入股呢?” 以葫芦入股?这还真是闻所未闻。 盛安云双目圆瞪,眼中不解更甚。 “葫芦是香材,我用它来制香,售后所得的利润四六分,你四我六。”盛锦水不再卖关子,直言道,“咱们在商言商。香材虽稀罕,但更值钱的还是手艺,所以我定了这样的价。还有一点堂哥要想好,若是把葫芦当作香材卖了,二十两能马上到手,但若是制成香再卖,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本了。” 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早在盛锦水提出以葫芦入股时,盛安云就已经下定决心。他会为商船在县里盘桓数日,为几瓶蔷薇水花费重金,自然也会为瓢香赌一把。 他不是个怕事的人,反倒十分野心,只是经此一事,又多了丝谨慎。 吃一堑长一智,机会都已经到跟前了,哪有放手的道理。 再说他原就是货郎,制出的香若是在镇上卖不出去,他就带到周边的镇上,甚至县里、州府。 好货不愁卖,只要他勤快些,总能等到赚钱的时候。 “好!”这次盛安云没有问盛大伯,而是立刻拍板,“就照阿锦你说的做,我入股。” 盛大伯听得云里雾里,只知晓盛锦水和盛安云谈成了生意。 既然谈成了生意,他抽回盛安云手里的银票交还给盛锦水,“旁的我也不懂,但既然谈成了生意,这银票就不该收了。” 盛锦水没有收下,反而道:“不管是做绒花还是合香都是耗神费力的活,接下来这段时日我会闭门不出,在家赶工。但南市的铺面拖不得,要尽快整修。这些银子堂哥先拿着,整修的图纸和要求我迟些给你。” 盛安云闻言迟疑,他知道自家阿爹的脾性,觉得拿了阿锦的钱是自家在占她的便宜。 如今两家做生意,于情于理都该先将私情撇开,否则生意没做成,倒容易将情分消磨殆尽。 “说来惭愧,我是兄长,本该是我看顾你和安洄,现下倒是让你为我操心。”盛安云沉吟片刻后道,“有些话阿锦为了我的面子不说,我却不能当不知道。要不是你有法子,这二十两便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如今有机会能赚钱已经是天大的机缘,我不能占你的便宜。不如这样,我们写下契书,将如何入股、利润如何分配都白纸黑字地写下来。还有你给我的五十两是做南市铺面修整之用,每项花销我会仔细记下,再与你对账。” 都说真心换真心,今日遭难的若是金家,盛锦水绝不会施以援手。 可面对前世对自己有恩的盛家,她却十分舍得。 签订契书是为利,由自家人见证则是全了情。 两人一拍即合,在盛大伯和盛安洄的见证下写下契书。 签下各自姓名后,压在盛家人心头的乌云总算是散开了。 今日盛锦水和盛安洄都在,大伯母咬牙杀了只鸡。 等鸡汤出锅时,她才听闻这个消息,一时怔怔,不停用衣角擦手,片刻后才回神,重新在灶台忙活起来。 不管瓢香能不能卖出去,希望总是有了。 年岁最小的盛禾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盛锦水这个姑姑来了之后,长辈们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家里甚至炖了只鸡。 他吃得满嘴都是油花,见盛锦水只顾着用饭似乎还不太高兴,奶声奶气地让她吃鸡腿。 鸡汤刚端上桌,鸡腿就进了她碗里,盛锦水无奈,摸摸盛禾的脑袋,夸了他一句“乖”。 用完饭,几人又修整片刻,这才坐上了牛车。 这次盛安安没跟着去,留 在家中待嫁。近日她的女红有所精进,即便没有盛锦水手把手教导,也能独自绣好嫁衣。 而盛安云要帮着整修铺子,这次便一同去了。 牛车刚到村口,身后就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 “盛大!盛大!” 盛大伯停下牛车,循着声音望去,这才看清叫住自己的是同村的钱周氏,在她身后则是沉默寡言的钱山。 盛锦水微微皱眉,想起自己与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她被姚氏奚落责打时,钱周氏正在门外不管不顾地看热闹。 本就是陌生人,盛锦水没有立场怪他们见死不救,可现下却像没事人似的叫住盛大伯,实在叫人膈应。 看盛大伯停下,钱周氏舔着脸上前,“盛大,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盛大伯与钱家相交不深,不过他性子直爽,两家又同村,闻言并未多想,回道:“送我侄子侄女回镇上呢。” 侄女? 钱周氏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心虚,随即笑道:“那正好,我们也要去镇上看女儿,载我们一程吧。” 这可真是信口胡说了,此时已过申时,又是这样的天气,若是徒步,就算是走到天黑都到不了镇上,怕是听说盛大伯赶了牛车出门,这才匆匆追过来的。 “好啊,上车吧。”盛大伯心思简单,想着自己反正都要去镇上,捎带他们一程也没什么。 盛锦水起身坐到盛安洄身侧,让出位子后,她恰巧面对着钱周氏。 此前就觉得这家人古怪,本想细问,却因琐事耽搁到现在,如今再碰面她才想起。 盛锦水并不避讳,幽深的目光落到钱周氏脸上,反倒将她看得不自在。 遥想上次,她还是个话多健谈的妇人,现下却是一声不吭。 思量间,钱周氏竟开了口,“盛大,你们家锦丫头可真是能干,听说她之前在云萝寺卖祈愿糕赚了不少银钱,现下还在卖吗?” “生意上的事我也不大清楚。” 这事在村里不算秘密,明里暗里打听的人不少,不过都被盛大伯四两拨千斤地打发掉了。 闻言,钱周氏表情讪讪,不安地用指尖抠着衣角。 钱山似乎也觉得她越界了,暗地里扯了下她的袖子。 “生意上的事大伯确实不清楚,婶子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直接问我。”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开口时盛锦水眼里带笑,看着再好说话不过。 可就是面对这样的盛锦水,钱周氏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勉强扯动嘴角回道:“我就随口问问,没什么想知道的。” 见她不说话了,盛锦水反客为主,主动问道:“那婶子你呢?这是要去镇上探望女儿?” 钱山看着倒没什么不同,钱周氏却是个藏不住心事的,闻言眼神游移,最后索性垂眸避开与盛锦水对视。 “是啊,好久没去了,去看看她。” 钱山是个锯嘴葫芦,钱周氏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只是她吞吞吐吐的模样,越发让人起疑。 盛锦水偏头望着天色,“那今日怕是回不来了,是要在镇上住一晚吗?” 钱周氏别开眼,含糊道:“对,住一晚。” 她的反常太过明显,除了专心赶车的盛大伯,其他人都注意到了。 盛锦水正琢磨,一直没出声的钱山突然开口,“也没什么事,住一晚我们明早就能回来。” 这简直是欲盖弥彰,盛锦水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 看大伯和堂哥对待他们的态度,两家该是没有什么嫌隙。 钱周氏心虚也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可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若是因为见死不救更没有可能了,那时钱周氏在门外看得好生仔细,要不是金榆把门关上了,她怕是要继续看下去。 而在自己发问后,她和钱山的回答就更耐人寻味了,好似是在隐瞒什么。 盛锦水一路苦思,终于在看清官道尽头的云息镇时有了头绪。 钱氏夫妇的女儿嫁到了镇上,难道是他们的女儿与自己有旧? 第39章 第39章窥见 刚到镇口,钱氏夫妇逃也似的跳下牛车,连道谢都来不及,便隐入夜色之中。 盛安云早已看出了他们的反常,反倒是盛大伯,见此后知后觉地皱眉,“他们怎么了这是?跟做贼似的。” 盛锦水抿唇,心想还真有可能做贼了。 “大伯堂哥,你可见过他们的女儿?”盛锦水开口问道。 “见过几次。”盛安云隐约有些印象,“好像叫作霜娘。” “堂哥同我说说她的外貌长相。” 闻言,盛安云尴尬,村里虽没这么讲究,但他毕竟是年轻男子,哪会细看女子容貌。 再说钱山是猎户,住得偏远,钱霜又出嫁得早,盛安云好歹还见过这个人,盛安安怕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就别为难你堂哥了,”盛大伯看出他的窘迫,朗笑一声,一边驱赶牛车边同盛锦水道,“霜娘长得和她娘有三成像,那双眼睛更是一模一样,只是高瘦些。” 高瘦些的钱周氏,盛锦水略一沉吟,脑中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眼尾下垂,唇角耸拉,面相稍显刻薄。 不就是在码头卖祈愿糕的妇人吗! 难怪!盛锦水心中嗤笑,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解释。 心中疑惑有了答案,可眼前难题依旧没有解决。 钱霜用祈愿糕敛财,两块糕点便要八文。若让她继续卖下去,祈愿糕怕是早就臭名昭著了。 盛锦水越想越气,可现下又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 眼见她变了脸色,盛安云心思细腻,不禁问道:“阿锦问这做什么?” “镇上有妇人四处兜售祈愿糕,我与堂姐碰上时,那人转身就跑,该是认得我们的。方才细问钱霜相貌,便是因为兜售糕点的妇人与钱周氏有几分相似。” 都是乡里乡亲,只凭猜测,盛锦水不能断定在码头兜售糕点的就是钱霜。 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心中既有了猜测更该给盛大伯提个醒。 盛家和钱家不过同村,并无多少交情。 盛大伯无法断定钱山和钱周氏的人品,闻言沉声道:“回头我就去打听,要真是钱霜做的,我非得上门讨要个说法!” 这一折腾,坐了一路的几人也不再犯困,等牛车停稳,纷纷下了车。 大概是闹出的动静大了些,惊动了隔壁林家。 没多久,木门便被推开,从中探出一个脑袋。 盛安洄循声望去,看着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歪头瞧他。 沈行喻和他爹瑞王一样,是跳脱的性子,让他乖乖待在家里是不可能的,这不一听到动静,便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出。 在他身后,是紧随而来的沈维楠。 落后一步的成江无奈越过两位小祖宗,对盛锦水道:“姑娘可用过饭了?灶上还热着吃食,公子让我送些过来。” 说到用饭,倒让盛锦水不好意思起来。 她先是扭伤了脚,伤势好转后又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没有下厨。现下虽还是忙碌,但总算不用往外跑,也可以恢复如常了。 来之前大伯母准备了些咸菜肉饼,只是忙了一日,到家时已没有余力再起锅热饭了。 两家相处了这些时日,已逐渐默契。盛锦水也不扭捏,收下食盒后偏头问沈维楠,“林小公子,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沈维楠不明所以,正想开口,却被成江抢答,“姑娘做什么,公子便吃什么。” 闻言,沈维楠没有戳破,与沈行喻对视一眼,默默应下。 之前怀人提过自家小公子挑剔,但细论起来,她做好送到林家的吃食从未被退回过。这么看来,怀人所说的也并不 准确,这位林小公子除了对甜食有所偏好,并不怎么挑剔。 盛锦水笑着点头,道别后回了自家宅院。 等大门合上,成江立刻向沈维楠告罪,“小公子见谅,现下正与盛家比邻而居,还需隐瞒一二。” 沈维楠点头,并没怪罪于他。 沈行喻却是个混不吝的,压低声音问身侧的沈维楠,“你说夫子为何格外关照这位盛姑娘?难不成是对她有意?” 他年纪不大,可却同他的父亲一般,满脑子都是各家的爱恨纠葛。 也是因着瑞王这般性子才能安然活到现在,当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 可萧南山毕竟不同,沈维楠轻咳了声,提醒道:“慎言。” “我就随口一说。”心知自己的猜测无礼,沈行喻嘟囔了两句后便没再说下去。 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送别盛大伯后,盛锦水先是去买了丝线,随即和盛安云来到南市。 铺面如何修整,她早有腹稿,只是细节处还需完善。 两人一到铺子,正在掸灰尘的六福就朝她招了招手。 想起之前交待过他的事,盛锦水上前。 “盛姐姐,你可算是来了。”不等她走近,六福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盛锦水一怔,问他,“近日事忙,现下才有闲暇过来,怎么了这是?” “铺子已经找人打扫过了,只是你交待给我的糕点,却是无人来问。”六福替她着急,“是不是同客人定错了时日?还是对方有事耽搁了?或是我错过了?” “大概是不会来了,没什么大碍。”见他越说越自责的模样,盛锦水笑着安抚,心中却是有些苦闷,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客人不来了,那这银子。”六福迟疑道。 “既是给你的辛苦费,哪有收回的道理,拿去吃茶吧。”盛锦水笑笑,起码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六福喜出望外,谢了许久。 铺子收拾过后,果然敞亮了许多。 只是空置久了,霉味仍未散尽。 盛锦水和盛安云都识得一些字,各自拿了纸笔,详谈铺子整修的细节。 两人每定下一样便记下一样,很快就上了二楼。 木梯还算稳当,盛锦水在二楼站定,此时的天色蓦然暗沉下来。 “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话音刚落,如豆的雨珠纷纷越过窗框,砸进屋内。 望着窗外的盛锦水一怔,没想到这雨来得及如此之快。 她上前,刚想将窗合上,余光便扫见水道另一侧的暗巷里出现了两道身影。 那两人没有撑伞,一前一后跑进巷子,躲在檐下避雨。 雨滴下坠,串成珠帘。 盛锦水垂眸,认出其中一道是自己见过没不久的唐睿。 另一道倒是没看仔细,但看身形穿着,该是位女子。 隔着雨幕,二人间的暧昧纠缠像罩着层朦胧的水雾。 几息过后,盛锦水敛下眸中嘲讽,将视线从拥抱的两人身上收回,不动声色地关上窗户。 开合声惊动了正对着墙壁比照尺寸的盛安云,他转过身,拿着稿纸细问。 盛锦水收敛心神,一一同他细说了自己的打算,对方这才了然地点头。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一刻钟的功夫便渐渐停了。 云销雨霁,脚下的青石板泛着潮意,看好铺子的两人先后跨过门槛。 泥点飞溅,落在裙角。 盛锦水不禁皱眉,心想自己今日还真是倒霉。 盛安云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低声问了一句。若是实话实话,盛大伯必然要上门讨要个说法,她索性用家中事多,想早些回去搪塞了过去。 到家时,成江已经来过,除了食材,还留下了寸心。 自从林家来了两位小公子,家中伺候的人就**多了起来。只是各个沉默寡言,令行禁止,好似没有情绪的木偶。 府中日渐压抑,寸心连在院中多走几步都会被盯着,云叠又不知何事被打发了出去,现下成江将她遣到盛家,她反倒自在了些。 盛锦水没有过多的好奇心,见寸心是心甘情愿留下的,便将备菜的活计交给了她。 寸心见状也在心里松了口气,庆幸对方没有追问自己林家近况。 成江今日送来的食材比往日更加丰盛,海鲜便有鱼翅和淡菜,肉类也有两种,鸡肉和羊肉。 见时辰不早,盛锦水让寸心将羊肉洗净后挑出一块切成细丝,再将鸡脯肉斩成薄片。 寸心不善厨艺,但刀工还过得去。 见她将羊肉切成自己要求的粗细,盛锦水满意点头,随即挽起袖子,用淡菜煨肉加汤。 鱼翅难烂,她打算用鸡汤煨煮,看时辰,午时定然是吃不上了。 见寸心已将鸡脯肉分离出来,她取出砂锅,将余下鸡肉一股脑放进去,先炖鸡汤。 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则盘算着今日吃食,午膳有炒鸡片、炒羊肉丝、淡菜汤,到时再炒两个素菜,便已十分丰盛。 晚膳就用剩下的食材,做烧羊肉,鸡汤鱼翅两道荤菜,再现炒两个素菜。 心中定下菜谱,盛锦水手上的动作不觉快了几分。 她与寸心配合默契,不到一个时辰便将午膳都做了出来,鸡汤也在灶上炖着。 有寸心在,她也省得再跑一趟,将食盒交给对方便净手前去用饭。 往常寸心还能将食盒送到书房外,现下只是刚进院门,便已有人守在那里,从自己手上接过食盒。 她小心瞧着眼前男人,对方是随沈小公子来的,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平日里不苟言笑,就连从自己手里接过食盒也懒得多说一个字。 将食盒交给对方,寸心表情讪讪,不觉怀念起盛锦水轻声细语的模样。 被她惦记着的盛锦水也没闲着,用完后净手后抹上厚厚的乳膏,坐在院中梳理买来的蚕丝。崔馨月给的时限不长,她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要将绒花做出来。 至于厨房里堆着的碗筷,已有盛安洄乖巧地去清理了。 第40章 第40章告状 骤雨过后,阳光明媚。 少女的双手本该是初生的嫩芽,柔弱无骨,可惜因这段时日的操劳,盛锦水的指尖生了层薄茧。 为免勾丝,每次梳理蚕丝前,她都要涂上厚厚一层脂膏。 这样坚持了几月,薄茧虽还是难消,但肌肤总算柔嫩了些。 潮润的湿气被暖阳晒得无影无踪,盛锦水专心梳理着手上蚕丝。 盛安云心里装着事,用完饭便去寻镇上木匠,商讨如何修整铺面。 不大的院子里,现下只剩埋头排绒的盛锦水和持卷苦读的盛安洄。 朗朗的读书声穿过院墙,传进相邻的林家。 沈行喻站在枣树下,一边听隔壁飘来的读书声,一边唉声叹气地同沈维楠抱怨,“不知我们要在这云息镇待多久,在书院时要读书,躲到夫子这还要听别人读书,真是烦死了。” 他本就是受不了书院清苦才躲到镇上,没想到这比之书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南山性子冷淡,不喜吵闹。沈行喻对他尊敬有加,自然不敢造次。 可他天性喜爱热闹,心知自己出不了云息镇,回不到中州,便只能在其他事上撒气。 沈维楠比他稳重许多,可想起中州局势难免心忧,如今听他抱怨也无闲心劝慰。 “隔壁念的什么书,怎么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沈行喻实在听不下去了,轻巧一跃便上了墙头。 沈维楠见此心下着急,他虽也习武,但只会几招花架子,强身健体还行,这时就显得无用了,决计做不到像沈行喻那般轻巧地翻上院墙。 跃上院墙的少年居高临下,一览院中景色。 盛家小院里,盛锦水侧坐着,模糊的光晕落在她脸上,映出娟秀的弧度。 盛安洄则背对着院墙,摇头晃脑地正背书,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翻过墙来的沈行喻。 沈行喻看了一会儿,觉得盛安洄这模样有趣,顺势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倒出一把瓜子,随手拈起一颗砸在对方肩上。 瓜子砸在身上的力道犹如隔靴搔痒,盛安洄穿得多,初时几颗并没有察觉到,直到一颗瓜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他后脑勺上,这才回神,哎呦叫了一声。 罪魁祸首的沈 行喻坐在院墙上看得乐不可支,被笑声吸引的盛锦水蹙眉,小心放下手上剪了一半的绒线,看向坐在墙上摇摇欲坠的沈行喻。 沈行喻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见此不忘拍手叫好,可不知怎的,一对上盛锦水似蹙非蹙的双眸便觉心虚,一个走神竟从墙上摔了下来。 不巧,摔进的还是盛家的院子。 乐极生悲说的就是他,疼倒是不疼,就是丢人。 “你干嘛砸我?”盛安洄并不是强硬的性子,这次开口却带了丝恼意,被人用瓜子砸脑袋,羞辱的意味远大于身体上的疼痛。 当惯了霸王的沈行喻可不管这些,见盛安洄竟想与自己叫板,起身拍了拍沾染的灰尘,不服道:“读书声吵得我心烦,叫你安静些不行吗?” 半大少年,正是猫嫌狗憎的年纪,又自小养在锦绣堆里,便以为自己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说什么旁人就该听什么。 偏生他这番姿态更让人生气,盛安洄嘴拙,心里又觉得委屈,张了张嘴想与他争论,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盛锦水抿唇,莫名想起自己在中州时见过的勋贵子弟,生来便活得比旁人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同那样出身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他们生来便与旁人不同,不知疾苦自然体会不到寻常人的艰辛。 “沈小公子言之有理。”盛锦水微微笑着,“我会向林公子说明,将这院墙再加高些。” 见她这样,沈行喻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好生无趣。 就在这空当,沈维楠领着怀人过来了。 怀人是萧南山的心腹,自然知晓他们二人身份,不敢责备这两位祖宗,只能一弯腰,行礼后代为致歉,“盛姑娘见谅。” 盛锦水点头后,他才转向沈行喻,“小公子可有大碍?” “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见他不来关切自己,反倒向旁人道歉,沈行喻气呼呼道。 真是混世魔王,怀人心中腹诽,面上却是敛眉弯腰,一副任君责骂的模样。 简直是小孩子脾气,盛锦水心下摇头,出声打断他们,“你家公子可在家中?” “在的。”怀人回道,“姑娘可是有事?” “嗯,有要事。”听她这么说,怀人不再细问,忙侧身让开。 还在闹脾气的沈行喻倒也知道轻重,他可以戏弄盛安洄,可以对盛锦水发脾气,但决计不能在萧南山面前使性子。 这是盛锦水第二次进林家大门,上次来时还是爬墙,倒与沈行喻今日作为异曲同工。 “阿姐。”盛安洄小心跟在她身后,轻声问道,“我们来这干嘛?” 比起旁人,盛安洄是了解自家阿姐的。 他看了眼全然不在意的沈行喻和一派气定神闲的沈维楠,不想将事情闹大。 只是被几颗瓜子砸到罢了,初时觉得羞辱,再细想,倒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能看出盛锦水的心思,盛锦水自然也能看出他的迟疑。 寄人篱下的时日不算长,但足以磨平他的脾气,让他变得谨小慎微,事事犹豫。 若沈行喻今日不敬的是盛锦水,他定会上前维护,而不是这般瞻前顾后,似乎不平的事到了自己身上,只要忍一忍就能平息。 可盛锦水不愿他活得如此小心。 今日若任由沈行喻砸他取乐,往后再遇到不平事,盛安洄只怕会一退再退,逐渐消磨锐气。 “是。”盛锦水并不隐瞒,“咱们偶尔,也要学会借势。” 借势?盛安洄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阿姐是带他来告状的。 穿过院子,迎面走来几个生面孔,各个敛眉垂首,训练有素。 比起云叠寸心,他们的容貌并不出众,但行走间带着多年教养出来的从容气度,倒更令人侧目。 盛锦水敛眉,将疑惑压在心底,迈步朝怀人指引的方向走去。 厅堂内空无一人,坐下便有下人殷勤送上茶水。 清茶氤氲的热气还未散去,萧南山已经走进厅堂。 以为盛锦水与萧南山有要事相商,沈行喻和沈维楠早就跑得没影。 如今厅堂里坐着的,除了萧南山便只有盛家姐弟。 “盛姑娘寻我何事?”萧南山来得匆忙,眉间依稀带着倦意。 看他一脸疲色,专程来告状的盛锦水心底生出了丝歉意。 不过想着今后的安宁,还是直接道:“冒昧叨扰,是想问林公子,可否让我将两家间的院墙增高一些?” 院墙?萧南山的眼中多了丝兴味。 两家间的院墙她也是爬过的,看出对方眼中多出的那抹兴味,盛锦水抿唇,难免羞恼。 想起此行目的,她定了定神,强笑道:“林公子觉得如何?” 无缘无故突然要增高院墙,萧南山很快品出了言外之意。 “这话该是我问盛姑娘才是,可是家中小辈做了什么?”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盛锦水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与他商议加高院墙的事,只可能是因为突然造访的沈行喻和沈维楠。 既然说到重点了,盛锦水也不藏着掖着,三两句道明了前因后果。 萧南山面沉如水,沈行喻虽肆意跳脱,但在大节上从未出错,却原来还是没逃过中州养出的臭毛病。 “我已知晓。”萧南山垂眸,敛起眼中嘲讽和冷意,温声道,“明日就让他们亲自登门请罪。” “请罪就不必了。”盛锦水笑笑,决定了让沈行喻头疼的未来,“既然沈小公子觉得读书声吵闹,想来是不爱读书的,林公子是他夫子,更该上心才是。” 简而言之,沈行喻就是闲得慌,你身为他的夫子,赶紧督促他去读书! 比起登门致歉,萧南山的管教确实更有效。 等盛锦水和盛安洄离开,萧南山放下手中茶盏。 茶托落在桌上,动静比平日大了些。 “让他们过来。”萧南山淡淡开口,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 在外玩耍的沈行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怀人请来时嘴角仍挂着笑,“夫子。” 萧南山抬眸,冷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犹如十二月的寒冰,冻得沈行喻僵立原地。 再开口时,他已变得小心翼翼,“夫子,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中州之时,各家勋贵子弟之间偶有摩擦,总会有几个心疼自家晚辈的长辈上门告状。 沈行喻作为纨绔里的翘楚,对此经验丰富。 可在中州,上门告状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发生一次,告状那家人的子弟便会被排挤出圈子,被耻笑一辈子。 萧南山虽不怎么接触中州权贵,但也听说过这些传闻,勋贵世家们暗中较劲,时有龃龉。 譬如瑞王,若是有人因沈行喻上门告状,非但不会责怪,还会觉得他做得好,为瑞王府挣得脸面。 可现下,他们不是在中州,而是在清泉县的云息镇。 在他手下,此事就没轻轻揭过的道理。 “镇上无趣,明日你们便收拾行囊回书院去。”萧南山淡淡吐出自己的决定。 沈行喻和沈维楠皆是一惊,抬眸无措地看他。 沈行喻隐约猜到缘由,可仍觉得难以置信,便默默没有出声。 倒是沈维楠读出了他心中惶恐,迟疑道:“这是为何?” “这里不是瑞王府,更不是宫中。”萧南山的语调没有起伏,平缓的像是亲友闲话,可字字句句直戳人痛处,“戏弄邻人取乐?二位殿下不如多学几日礼义廉耻,洗洗骨子里的傲慢无知。” 到底是好面子的年纪,被敬重的夫子斥责无礼,沈行喻的脸涨得通红,再开口时便有些不管不顾,“可若是往常,他们见我该下跪行礼,今日不过砸了几颗瓜子,我不明白夫子为何动怒,因这点小事就将我赶去书院!” “世子殿下说的极是,”萧南山不怒反笑, 只是其中嘲讽意味更甚,他起身站定,“照规矩,我无功名也无官职,一介草民,见殿下时也该跪下行礼,不如今日我就将此前缺的礼都补齐?” 在他注视下,沈行喻瑟缩了下,强撑的不逊刹那土崩瓦解,只余悔意。 沈行喻倏然跪了下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眼中竟带了泪意,“夫子,是我错了!” “殿下称我一声夫子,可认我是你的老师?”见他跪下,萧南山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依旧是淡淡的。 沈行喻垂首,眼见已经失了所有傲气,讷讷道“您是我的夫子,自然也是我的老师。” “殿下您呢?”萧南山偏过头,看向沈维楠,“殿下自称林楠,是林家小公子,那么在云息镇的这段时日,殿下可认我林家兄长的身份?” 置身事外的沈维楠揪紧衣角,压下心中狂喜,忙不迭地点头,“认的。” “既然你们都认,那么在云息镇的这段时日,便由我来管教。”这大概也是中州将两人送到云息镇,送到真鹿书院的初衷。 萧南山让怀人取来戒尺,真像个书院夫子那般,对还未起身的沈行喻道:“伸出手来。” 沈行喻哪敢造次,忙伸出手来。 “今日你轻慢无礼,言行无状,便打十戒尺,望你引以为戒。” 沈行喻抽了抽鼻子,乖乖挨了十下。 打完沈行喻,萧南山站在沈维楠面前,淡淡道:“伸手。” 自觉沈维楠与自己身份不同,且他今日并未犯错,沈行喻小声道:“夫子,错的是我,阿楠今日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就是最大的错。”萧南山看他,“眼见同伴误入歧途,听之任之而不责罚规劝,这就是你的错处。” 迎着他的视线,沈维楠只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被彻底看透。 他虽贵为皇孙,可皇子皇孙何其多,况且他与父亲母族皆不显赫。 直到陛下病重,中州形势巨变,他的身份水涨船高,这才被父亲送来了这里,也终于知晓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伸出双手,“我愿受罚。” 40-50 第41章 第41章受罚 晚些时候,萧南山亲自领着闯祸的两人登门。 大概是受了罚,沈行喻和沈维楠像是斗败的公鸡,一脸菜色地跟在萧南山身后。 前来应门的盛安洄见他们神色蔫蔫,脸上没有出现得意的神情,反倒有些疑惑。 被夫子拎着上门实在丢人,沈行喻心中暗恼,无奈有萧南山坐镇,不敢造次。 盛锦水从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幕。 小院中,手握戒尺的萧南山站如松柏,眉眼依旧清冷,可总算有了点生气。 做了几个月邻居,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盛家大门。 盛锦水疑惑,不解问道:“林公子,这是?” 虽说是她告的状,可本意不过是让萧南山给自家晚辈找点事做,别闲着没事就扒人墙头。 萧南山一脸冷肃,乍看与平日并无区别。 他对盛锦水点了点头,随即偏头沉声道:“道歉。” 话音刚落,沈行喻便出声道:“盛姑娘,对不起。” 他垂着脑袋,手指绞着衣角,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这样的道歉实在没什么诚意。 萧南山没有出声教训,淡淡扫了沈维楠一眼。 沈维楠立刻跟上,“抱歉。” 不等盛锦水出声,萧南山已经再次开口,一如既往的语调,堪称柔和,“错了。” 沈行喻咬唇,强撑着的自尊在此刻土崩瓦解。 某一瞬间,他甚至想夺门而出。 犹豫间,在他身侧的沈维楠没有丝毫挣扎地朝盛安洄一拱手,“对不起,是我们错了,不该戏弄于你。” 这样一板一眼,反倒让盛安洄不安起来,他连忙摆手。 萧南山却是一手拿着戒尺,轻轻拍在自己的掌心上。 耳边听着规律的敲打声,满腹委屈终究被压了下去,沈行喻眼里含着泪光,瓮声瓮气地同盛安洄道:“对不起。” 见他们认错,萧南山似乎还是觉得不够,慢条斯理地开口,“小辈顽劣,我未曾严加管教,也有错。” 如此表态,已经超过了寻常邻里间的摩擦。 盛锦水猜不透的他的心思,只能按兵不动。 “几句愧疚之言不足以代表歉意。”萧南山却是坦然,继续道,“接下来七日便让他们留在这,任你差遣。” 盛锦水挑眉,原来在这等着呢。 比起她,沈行喻和沈维楠更为惊讶。 两人面面相觑,想开口拒绝,可刚对上萧南山的视线,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果然是娇养出来的小少爷,盛锦水隐约猜到萧南山的意图,可她没有义务,也不想帮这个忙。 “不必了。”盛锦水果断拒绝,快得出乎所有人意料。 “盛姑娘可是怕他们懈怠偷懒?”萧南山挑眉,“若真是这样,饿几顿,打几下便是了。” 话音刚落,沈行喻和沈维楠便遍体生寒,心中七分不甘消弭无形,只盼盛锦水赶快答应下来。 留两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少爷下来做什么? 盛锦水蹙眉,只觉得麻烦。 眼见她没有应下的意思,沈行喻反倒急了,“今日是我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姑娘就答应夫子,留我下来干活吧。” 两人神情实在可怜,余光见盛安洄似想替他们求情。 他们与盛安洄年纪相仿,却是全然两种性子,沈行喻烂漫洒脱,沈维楠稳重知进退,让盛安洄与他们亲近,免得日日困在家中,养成狭隘阴郁的性子。 盛锦水想了想,权衡之后点头道:“好吧。” 两人中,萧南山更为熟悉沈行喻,知晓对方此时的乖觉多半是因着自己。 他将手上戒尺递给盛锦水,给他们套上无形的枷锁,“有劳盛姑娘了。” 盛锦水接过,犹如尚方宝剑般挥舞了两下,让心中刚升起些反叛苗头的沈行喻默默低头。 交待了一番,萧南山便告辞离开了。 沈行喻和沈维楠却留了下来。 “跟我来吧。”盛锦水抬眸。 她将萧南山的话记在心里,只当两人真如他方才所说,是来帮忙的。 明早要去真鹿书院,点心单和要准备的食材虽已提前告知,但这毕竟关系到自己未来的生意,盛锦水不敢有丝毫懈怠,急着再确认一遍,查看有无疏漏。 萧南山的到来虽打乱了计划,不过有件要紧事她正腾不出手来,而他们勉强能用。 “你们一个是林公子的幼弟,一个是他的学生,都随他学了什么?” 盛锦水推开紧闭的书房大门,随口问两人。 她不过随口一问,不成想却难倒了他们。 真论起来,到云息镇后萧南山只管过他们吃喝,称得上管教的也只有今日这顿板子。 见他们不答,盛锦水也不在意,继续问道:“诗文?弹琴?还是书画下棋?” 两人依旧沉默,不同寻常的静默惹得盛锦水脚下一顿,不解回头。 等看清神色,才意识到他们不是不愿回答,而是不知如何作答。 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本想着两位小少爷耳濡目染,君子六艺总会一些,却原来如此不学无术。 什么都不会,看来调香也不能指望了。 盛锦水推开门,并不言语,伸手指向书案上的纸笔。 大概是她脸上失望太过明显,两人竟被激起了好胜心。 沈行喻动作快些,率先在架子上挑了支还算顺眼的笔。 墨是盛安洄用剩下的,他的字是盛竹教的,没学过几年,只能说是端正,尚未练出风骨。 盛锦水倒是写了一手赏心悦目的簪花小楷,这是她前世为了得到崔馨月青睐,日以继夜练成的。 “想让我们写什么?”沈行喻问道,看着跃跃欲试。 盛锦水在不远处坐下,淡淡道:“香方。” “你还会背香方?”沈行喻只是下意识地一问,或许没什么恶意,但骨子里的傲慢可见一斑。 在他们认知里,调香合该是文人雅士闲暇时的游戏,她不过秀才之女,不该懂这些。 盛锦水垂眸,也不反驳,顾自念道 :“甘松……白梅一百枚。除丁皮外……。” 甫一开口,沈行喻哪还来得及想其他,忙提笔将香方记下。 等盛锦水念完香方,又等了几息,两人才放下笔。 沈行喻搁下笔,拿起宣纸吹干纸上墨迹,神色颇为得意,心中甚至隐隐期待。沈维楠不像他情绪外露,但看样子,对自己的字也是满意的。 不过出乎意料的,盛锦水没有如家中请来的名师那般,审视细究他们字中的风骨。 而是施施然地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几个油纸包。 “你不看我们的字吗?”饶是沈维楠也面露不解。 “我何时说要看你们的字了。”盛锦水一边回答,一边将书案上的纸笔收好。 沈行喻正要发作,却在瞧见她随手搁置在书案上的戒尺时一顿。 就在他迟疑的片刻功夫,书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盛安洄,他怀里抱着东西,愣是在这样的冷天忙出了一身汗。 “你们今日要做的就是将这些香材制成香粉,调成香丸,香方便是方才抄录的寿阳公主梅花香。”盛锦水随手一指,对他们来说却是晴天霹雳。 听到萧南山让他们留下时,沈行喻甚至想过出卖力气,干些烧水劈柴的粗活,好在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糟糕,眼前女子只是问了几句便让他们听写香方。 写几个字而已,尚能应付。 可不等松口气,又让他们亲手调制梅花香。 香丸熏香这些倒是常用,可从未亲手调过,如今见着包好的香材,只觉无措。 “安洄,你领着他们做,我在旁看着。”盛锦水一锤定音,让他们再没拒绝的机会。 萧南山临走前递交的戒尺就在她手里握着,沈行喻和沈维楠再为难也只能捏着鼻子继续。 许多香材都可入药,炮制手法与药材相似。 盛安洄在医馆当了这么久的学徒,每日就是与药材打交道,对此得心应手。 他指着自己刚搬来的工具告诉两人如何将香材磨成细粉,“先用杵臼捣碎,再用药碾子磨成细粉就成。” 说来简单,但要将所有香材磨成细粉却是个耗时费力的活。 盛安洄忘性大,气消之后便对与自己一般大的两人多了亲近之意。 瞧他们对着满桌香材无从下手,便取了一些,一边细讲杵臼和药碾子的用法一边演示。 等两人上手后,听盛锦水吩咐将盐白梅泡入水中。 一旦上手,沈行喻竟从中找到了些乐趣,他推着药碾子,不解道:“白梅吃的就是这个滋味,怎么能用水泡呢?” 盛锦水正端详点心单,闻言暗叹,眼中颇有些无奈,心想是不是这孩子太傻,萧南山才当个甩手掌柜,将他们扔到自己这。 这个问题盛安洄早前也问过,余光见阿姐无暇顾及他们,压低声音道:“这白梅不是拿来吃的,是用来做梅花香的。” 沈行喻听得一头雾水,另一边的沈维楠却已恍然大悟,“原来香方上的白梅不是梅花,而是这盐白梅。” 任谁听说这是梅花香的香方,又看到白梅的字样都会以为香方中的白梅是梅花,而不是可以入口的盐白梅。 “没想到你读书就会那几句,这些乌七八糟的倒是懂挺多。”这听着实在不像夸人的话,但对向来眼高于顶的沈行喻来说,已是难得。 盛安洄扁嘴,一时不知他是真心实意地夸奖自己,还是嘲讽自己。 三个年岁相当的少年聊了几句后,总算是静了下来。 一时之间,满室只余捣药声。 对完点心单,盛锦水分神看了他们一眼。 盛安洄向来认真,不用她费心,沈维楠已经面露不耐,但有萧南山压着,倒也安分。 唯有沈行喻,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左右张望,仿佛坐在钉子上,就没停下的时候。 她合上书,淡淡道:“今日做完才能用晚膳。” 盛安洄一怔,希冀地看向她,可惜盛锦水心硬如铁,“你也一样。” “别处我管不了许多,可只要在盛家,你们便是一体,有功一起奖有错一起罚,”余光见沈行喻眼露狡黠,盛锦水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念想,“别想将所有事都推给安洄,你们三个若是同心协力,入夜前便能研磨好香材,合成香粉。若是交给他一个人,就算不吃不喝,也要到明日午时才能全部磨好。” 大概是觉得晚膳的分量不够,她又将萧南山搬了出来,“若不是甘愿受罚,不如早些回去,林公子想来会体谅你们的。” 怎么可能! 沈行喻嘴角僵硬,硬是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果然人不可貌相,这盛姑娘看着人畜无害,却是个蔫坏的。 第42章 第42章鸡汤鱼翅 灯火如豆,推了两个时辰的药碾子,饶是精力充沛的沈行喻都觉得腰酸背痛,只觉得这活计看着轻松,实际却是比习武还累人。 微光中,他抬眸偷觑,沈维楠甚至还不如他。 初时还感到枯燥,心有不耐,现下却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盛安洄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忙了一日,竟还能耐心碾磨香粉,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最令人惊奇的还要数盛锦水。 他从未见过如此忙碌的人,除将食盒交给寸心外就没停歇的时候。 对完点心单,盛锦水便将早前搓好的绒条取出,拿剪刀细细修成想要的形状,再做成梅花花瓣。 上百片的绒花,不比碾磨香材轻松多少。 本还有怨言的沈行喻也不再腹诽,早前以为盛锦水让他们碾磨香材是故意刁难。 可两个时辰下来,她一视同仁,非但他们,连自己都一直忙活到现在,饭也没吃上,便觉得心中的怨气消减了不少。 此时的盛锦水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只顾着整理手中绒花。 梅花一朵五瓣,为求出彩,她花了不少心思,每束绒花的大小配色都各不相同。 上百瓣绒花,看着虽多,却只堪堪做出二十朵绒花,等挑出不能用的,能用来缠在梅枝上的成品就更少了。 这还是她夜以继日,挤出所有空闲才有的成果。 将最后一朵梅花缠好,盛锦水捏了捏酸痛的肩膀,看三人没有偷懒,心下满意。 碾磨香材费劲却没不用什么技巧,即便是沈行喻和沈维楠,只要稍花点心思也能做好。 等上手后,沈行喻的心思逐渐活络,或许是觉得无聊,又同盛安洄攀谈了起来。 盛安洄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有问必答,没多久便将盛家境况告知的七七八八。 缠好手上绒花后,盛锦水分神听了一耳朵。 家中人口简单,自家又是农户出身,并没什么背景,他们问的也都不是要紧事,没有不能说的。 就是沈行喻和沈维楠谨慎,与自己相关的竟一点都肯不透露。盛安洄也老实,被忽悠的晕头转向还没察觉出不对。 她心如明镜,即使猜到萧南山不像他自己所说的只是个秀才,也没什么余力深究,只如往常那般,将他们当作普通邻人。 见他们聊得投缘,盛锦水也没打扰,起身收好绒花,又取出绣棚。 虽说是来受罚的,但毕竟帮了忙,合该礼尚往来。 借着摇曳的烛火,她微眯双眸,素手穿针引线,手上正做着的物件很快有了雏形。 也就在这时候,沈行喻长长呼出一口气,言语间带着兴奋,“可算是好了!” 闻言,盛锦水放下手上绣棚,查看他们碾磨好的香料。 粉质没有在崔家时见过的香粉的细腻,但也算不错了。 瞧她细看香粉,三人视线热切地随着手指游走,等确认香粉可用后,才彻底将积压在心里的大石头放下,满身只余力竭后的疲惫。 “去用饭吧。” 一声令下,沈行喻方才觉得饥肠辘辘,率先跑出书房。 等在院子里站定才傻了眼,他如今身在盛家,可不是熟悉的林宅。 盛安洄和沈维楠稍慢一步,看他犹如饿虎扑食般飞奔出书房,现下却只能站在院中受冷风洗礼,不禁笑出声来。 他们这一笑,沈行喻也觉得自己怪傻的,挠了挠头后竟也跟着笑了出来。 大概是见过彼此狼狈时的模样,本有隔阂的三人此刻竟亲近了不少。 晚膳是盛锦水早前就准备好的,鸡汤鱼翅一直在灶上煨着,她给每人盛了一碗,再加上烧羊肉和现炒的时蔬,已是十分丰盛的一餐。 三人又累又饿,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用起来饭。 盛锦水暗暗看了一眼,盛安洄大概是饿了,用饭时全然忘了礼仪教养,吃得又急又快,险些将自己噎着。相比起来,沈行喻和沈维楠就从容多了。 若是成江怀人在此,见状怕是要惊掉下巴。 两位吃惯山珍海味的小少爷初到云息镇时,可是比萧南山还难伺候。 现下非但不挑剔,还吃得如此放肆,简直是奇迹。 热了饭菜的盛锦水没有同他们一起用饭,而是折回了书房。 眼见她离开,沈行喻咽下口中饭菜,好奇问盛安洄,“你阿姐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用饭?” 本在埋头用饭的盛安洄抬眸,像是想起什么去厨房看了眼。 灶上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般空空如也,盛锦水竟是什么都没给自己留。 他一言不发地用干净碗筷拨了些饭菜出来热在灶上,做完这些后才坐下继续用饭。 沈行喻喝完自己那碗鸡汤鱼翅,正回味鲜美的滋味,就见去而复返的盛安洄将自己那碗一口未动的汤收了起来,不解道:“要是不喜欢就把这汤给我吧,你阿姐的鸡汤鱼翅做得鲜美,我爱喝这个!” 盛安洄却是端着汤碗侧身避开他伸出的手,回道:“阿姐没给自己留汤,这碗是给她的。” “一碗汤而已,明日多做些就是了,再留滋味就不好了。” 沈行喻扁嘴,鸡汤鱼翅鲜美味浓,就算再煨个把时辰也不损美味,只是他馋嘴,想再喝一碗,便这么说了。 盛安洄抿唇,还是不肯。 “小气!” 沈行喻一着急便口不择言,想着一碗汤而已,盛安洄何必斤斤计较。 他心里憋着气,撂下筷子便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沈维楠面露尴尬,他心中想的与沈行喻半斤八两,此时见他发脾气,自己却不好再发作,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他向来如此,等明日我让他向你道歉。” “我不是小气。”盛安洄心中委屈,开口时便有些磕绊,“我只是……只是想让阿姐尝尝汤的滋味。” 沈维楠一怔,没想到是这个缘由。 自己都没尝过呢,就想着留给阿姐,想起面冷心更冷的萧南山,他不禁艳羡。 “我晓得,本就是他不对,你不必放在心上。”沈维楠宽慰了几句才离开厨房。 离去时,他经过院子,偏头见书房里竟还亮着灯。 幽微的烛火映在窗子上,照出盛锦水的侧影。 他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 沈维楠带着满腹心事回了林家,见沈行喻站在枣树下,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石子。 沈行喻也是少年心性,一边觉得自己怪罪盛安洄是小题大做,一边又因他的拒绝而气闷。 “你不该这样回来。” 沈维楠一开口就是责怪,沈行喻不能对他生气,只觉满腹委屈,“你怎么也替他说话,到底谁和你才是一家人!一碗鸡汤鱼翅而已,再做就是了,明明就是他小气。这和我用石砸人可不一样,就算告到夫子跟前,我也是没错。” 一时没有控制,两人的争论声大了些,引得本守在萧南山身边的怀人来过问了一句。 见是怀人,两人也知惊动了萧南山,可又都觉得自己没错,便如实告知了怀人,让他评理。 知晓了来龙去脉,怀人颇有些无奈,也终于明白了自家公子的用意。 宗室子弟自小被供养,一碗鱼翅于他们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想吃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怎会知晓这世上还有人连饱腹都难。 也就是盛姑娘见多识广,又是在还算富庶的云息镇上,否则连酒楼大厨都不知晓该如何烹饪鱼翅这等名贵食材。 “两位小公子就别争了,要是让公子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责罚。”怀人摇头叹气,“盛小公子体贴家姐,情有可原,两位公子可知鱼翅价值几何?” 沈行喻和沈维楠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 但对他们而言,此事不知晓也正常。 怀人见他们不解,开口解释,“鱼翅价昂,今日送到盛家的那一点便要价十两。农户之家,就算辛苦劳作一年也攒不下十两。” “大多百姓,怕是一辈子都没听说过鱼翅燕窝这等珍馐,更别说见过尝过了。”说到盛家私事,怀人欲言又止,“盛家姐弟十分不易,两位小公子就多体谅些罢。” 两人本性不坏,闻言皆是一默。 沈行喻更是抓心肝地难受,后悔今日自己幼稚的行径。 而在一墙之隔的盛家,盛锦水并不觉得自己如他们所以为的那般可怜。 恢复了自由身,又找到活计,赚了些银钱,比之前世已好上许多,她可没功夫自怨自艾。 等她收拾妥当回到厨房时,盛安洄正借着火光读书。 看他双颊被灶火熏得发红,盛锦水开口问道:“他们都回去了?” 盛安洄随手将书册放到一边,起身打开锅盖,“都回去了,阿姐还没吃饭把,我给你留了些吃食。” 看着满当当一碗鸡汤鱼翅,盛锦水还有什么猜不到的,想来是他不舍得喝,便都留给了自己。 盛锦水眼中带笑,连日的疲倦因他的贴心消减了些。 她累得实在没什么胃口,本想着忙完就不用饭了,没成想弟弟一直惦记着。 分了半碗递给他,姐弟俩坐在灶台边,借着柔暖的烛火分食了热汤。 等用完饭,盛锦水从袖中取出几个荷包,“明早我要去真鹿书院,大约酉时回来。堂兄说这段时日他要留宿铺子,专心盯着整修的进度。近日天冷,你明日抽空去趟铺子,给他再带床被子。” 盛安洄点头,只是不解她把荷包交给自己的用意。 盛锦水笑了笑,解释道:“今日有林家两位小公子帮忙,省了我碾磨香粉的功夫,这三个荷包是我刚绣的,里面放着香粉,你明日当作谢礼给林家送去。我还做了香丸,只是还需窖藏半月,等好了也送些过去。” 盛安洄点头,一一记下。 荷包是盛锦水在他们碾磨香粉时绣的,再寻常不过的样式,没有绣花修饰,只简单锁了边,就算被旁人瞧见也不会生出事端,让盛安洄送去也算合适,不会落下私相授受的名声。 喝了热汤,又交待完琐事,两人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天未亮,盛锦水便迎着寒风出了门。 大门刚被推开,便见成江搓着手站在门外,见她现身后立刻笑道:“昨日辛苦姑娘,我家公子特地吩咐,让我将姑娘送到书院,再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第43 章 第43章 偏见 真鹿书院就在云萝山上,来时盛锦水靠坐在车厢内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已精神奕奕。 马车停在山脚下,来接她的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书院学子王杰。 踩着车凳下了马车,盛锦水朝他露出善意的笑,她记得便是眼前这位学子邀自己为诗会准备点心。 美人不论年纪,总是赏心悦目的。 王杰没有冒犯之心,只是看她盈盈一笑,心中颇有些羞怯无措,红着脸避开了视线。 成江也是老熟人了,停好马车后没有离开,径自跟在盛锦水身后进了书院。 盛锦水感受到他的善意,低声道了谢。 三人拾级而上,又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看到山门,石门上书“真鹿书院”。 为书院题字的是前朝大儒,字迹洒脱飘逸,隐士风流。 可惜盛锦水不是来求学的学子,对此兴致缺缺,无暇欣赏。 王杰是个书呆子,接到人后也没多问,领着两人进了山门。 “现下是上早课的时辰,这次负责诗会的闫山长抽不开身,要迟些才能过来。”书院建在山林之间,随着名气渐大扩建过几次。 夏日时倒是凉爽,冬日却显得幽冷。 真鹿书院有一位山长,五位副山长。 院内据君子六艺分礼、乐、射、御、书、数等六科,除山长统管书院外,六科分别由五位副山长负责。 闫山长管的恰是射科与御科。 若是平日,招待中州贵客是人人争抢的好事,万不会轮到闫山长。可现下中州波诡云谲,谁都想独善其身,不肯接这烫手山芋。 就这么一番推诿,这差事最终还是落在了闫山长头上。 可心中再多顾虑,还是要做到尽善尽美,让贵人满意而归,挑不出错处。 “书院里有两个厨房,平日里我们吃的是大厨房做出来的吃食,只偶尔才会用到小厨房。”王杰边走边交待,“给姑娘用的就是小厨房,离院舍稍远,但能避开书院里的学生夫子。之前你交待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只是书院大厨不擅做点心,闫山长又特意寻了位县里的白案师傅。” 盛锦水一顿,心下立刻明白过来。 “闫山长可是更属意县里的那位师傅?” 王杰挠头,想不通自己是哪里说漏了嘴,竟让对方立刻猜中了闫山长的心思。 “毕竟是从中州来的贵人,县里的师傅经验丰富,行事稳妥,闫山长此举情有可原,”盛锦水对此决定并不意外,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若是自己能得到更多人认可,未来的路才会更好走。 三人默默走在山道上,一路行来果然没碰上什么人。 一炷香的功夫后,王杰领着他们进了独立的小院,“这就是小厨房了。” 说是小厨房,其实并不小,进门便是一块空地,正中搭着竹棚,棚下一口水井。 院子里的落叶已被扫净堆在角落,只余些微浮土。 “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姑娘而已,借着云萝寺的名声敛财,傻的才信她能做出能让中州贵人满意的点心来!”屋里传来中年男子的呵斥声,听着中气十足,一开口便将盛锦水和将她请来的王杰贬得一文不值。 能在真鹿书院求学,王杰出身必然不差,听到这样的闲言碎语后,脸倏地沉了下来。 他虽然生气,但对方毕竟是闫山长请来的,加之没有指名道姓,若此时上前理论反倒失了风度。 文人脸皮薄,身侧还站着自己执意请来的盛锦水,王杰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盛锦水倒是冷静,不过被人看轻说几句贬低的话而已,与她以往所经历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偏过头,声音轻柔悦耳,不骄不躁地询问道,“这便是闫山长请来的白案师傅?” “嗯,”见她言行如常,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奚落不满气愤,王杰不觉高看她一眼,心中烦躁也被压了下来,“县里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当属陈记,这位陈师傅便来自陈记。” 既是陈记的人,又恰好姓陈,想来他在陈记的身份不低。 手艺人里总有些恃才傲物的,尤其是像陈师傅这样被捧了大半辈子的,临了被个自己瞧不上的小姑娘抢了风头,心中不快是肯定的。 可不是所有人都会惯着他的脾气。 成江冷哼一声,他自小跟在萧南山身边,极少有忍气吞声的时候。 现下两家相熟,盛锦水又管着自家公子的吃食,他理所当然地将对方划进自己人的范畴,听陈师傅冷嘲热讽,当即高声道:“真本事可不能光用嘴吹,吃食也不是年纪越大做得越好吃。” 话音落下,屋里再没动静。 片刻后才又传来走动声,只见一个高瘦少年从屋里小跑出来,满脸堆着殷勤的笑:“王公子,您来啦。” 伸手不打笑脸人,现下不是教训他们出言不逊的时候,王杰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指着盛锦水道:“这位便是盛姑娘。” 小学徒和盛锦水一般大,见到她真容后不觉一怔。 先前他只听师傅说过对方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可没想到容貌如此出众,让人见之难忘。 不过厨艺可不是用容貌来分上下的,听自家师傅念叨了许久,他便想着给对方个下马威,在师傅面前讨个好。 “盛姑娘好,”小学徒笑着问好,说出口的话却夹枪带棒,“可算是把你等来了,一早我们就开始准备您要的东西,现下已经备好,就等您大显身手了。” 陈师傅和学徒是昨日来的,盛锦水是女子,不好在书院过夜,是以天没亮就出了门。 小学徒说的这话听着热情,可稍加修饰,从他嘴里说出来后便成了她自恃身份,让人久等。 饶是盛锦水好脾气,不爱计较这些也觉得烦了。 她没有理会还想再说什么的小学徒,径直进了厨房。 一进门,便见陈师傅正坐在灶边看火,他带来的几个小徒弟也没闲着,忙得热火朝天。 按理说,背后说人闲话又被抓个正着,陈师傅怎么都不该是这副清闲惬意的模样。 可他不过抬眸看了盛锦水一眼,继续剥着手上的花生,仿佛刚才多嘴的不是他。 盛锦水也不废话,走到他面前问道:“陈师傅尝过我做的点心吗?” 见厨房里的人都在瞧着自己,本不想理会的陈师傅掀起眼皮,拍了拍手上碎屑,撇嘴道:“没有。” “那您待会多吃些。”话音落下,盛锦水不再开口,顾自到了案板前。 陈师傅一愣,偏头看她挺直的背脊。 见她之前,陈师傅是满心看不上对方的,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能有什么真本事。 再说什劳子祈愿糕,他虽没尝过,但也听闻过一些传言。 在云萝寺兜售时,用料做工还算实诚,可出了云萝寺,就彻底染上了铜臭味,两小块用陈米磨成米粉做成的糕点便要八文,当真让人咋舌。 不过此时的盛锦水对他的想法没有兴趣,只一心扑在接下来要做的点心上。 今日该做什么点心,早前她便有设想,如今见到陈师傅更是验证了她心中想法。 不提陈师傅对她的偏见,陈记的点心在清泉县确实算得上顶尖。 可就是这样拔尖的陈记却没有马上入选,反倒让王杰来寻自己,其中缘由值得细究。 拟定今日要做的点心时,她便一直在想陈记的点心与自己做的有何区别。 最后思来想去,猜测其中缘由有二。 第一自然是味道。陈记的白案师傅都是从学徒做起,历练多年才能独当一面,基本功自然无话可说,可配方却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或许有改良,但底味终究不会有太大变化。 若是面对普通百姓,重油重糖做出的点心十分讨喜,可这次的客人是从中州来的贵人,参与挑选品评的又是出身不俗的书院学生和夫子。 他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百姓舍得掏钱买点心是因着平日极少尝到甜滋味。可王杰他们呢,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太过甜腻的点心反倒适得其反。 她做祈愿糕时用的枣泥做馅,没另加糖,虽也是甜的,却不发腻,加之清苦的茶粉,自然合了他们的口味。 除了味道,第二个至关重要的便是花样。 陈记铺子大,每日做的点心不计其数, 哪有闲心一一雕琢,偏偏越是讲究的人家越是看重这些。 遥想她当年为了讨崔馨月欢心,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将每样点心都做得精致可口,引得崔小姐多尝一口都是莫大的幸事。 让书院帮着准备时盛锦水便想过了,她只有一人,纵使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如今有陈师傅和他带来的学徒,人手肯定是够了。 回想自己的点心单,她准备做几样花酥,再做道酥油鲍螺,最后配上咸口的虾饼和裙带面,该是足够了。 陈记师徒的基本功果然不错,他们虽对自己心存偏见,但干起活来却一点不含糊,早已照她的要求提前开酥。 开酥后,做花酥便简单了许多,盛锦水对此驾轻就熟,三两下便能捏出玉兰花酥和荷花酥。 虾饼和裙带面也不难做,她调味后盯着几个学徒就是了。 真正麻烦的是酥油鲍螺,早在捏花酥前,盛锦水就让学徒将牛乳倒进竹筒使劲摇晃。 陈师傅见此还曾不满地瞥了她一眼,打心眼里以为她是在公报私仇。 盛锦水顾不上解释,等她用半个时辰捏好了花酥,装在竹筒里的牛乳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44章 第44章打架(小修,可不看)…… 捞出竹筒上层浮起的奶渣,捣成细腻滑顺的酥油,再掺入适量蜂蜜蔗糖,等凝结后挤入盘中。 盛锦水的手极稳,转动盘碟时还能挤出一枚枚点心。 点心上尖下圆,周身勾出圈圈细腻的螺纹,像螺蛳儿一般。 她随崔馨月到中州时,酥油鲍螺已经风靡,成了各家女眷交际时必备的小点。 酥油鲍螺出自西域,能在中州蔚然成风,自有它的缘由。 盛锦水随崔馨月初到中州时有幸尝过,入口即化,口感柔顺滋味清甜,难怪会对贵人们的胃口。 后来为了讨崔馨月欢心,她下了苦功练习,这才熟能生巧。 此时的中州或许已有酥油鲍螺的做法,可在小小的云息镇却还十分稀罕。 陈师傅本有些不屑,见她让自己的学徒干这费力的活计不禁翻了个白眼。 可当她捏好花酥,又变戏法似的做出酥油鲍螺时,眼中轻视渐消,反倒多了几分认真。 做了这么多年点心,手上有没有真功夫,陈师傅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背手站在离盛锦水几步远的地方,瞧她柔嫩的指尖灵巧地塑形,除了惊叹外,更多的还是疑惑。 厨房里几人干得热火朝天,忙到午时才得闲吃上几口热食。 成江帮不上忙,便守在门外,间或瞧一眼屋内忙碌的盛锦水,见她手上动作不停,还要顾及几个小学徒,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出神间,一个中年男子步入院中,看着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黝黑,眉间几道深刻的褶皱,见到成江后一顿。 成江却已十分有眼力见地喊人,“闫山长。” 说话声惊动了屋内几人,其中却没有盛锦水,她仔细将热油浇在花酥上,盯着花瓣似的酥皮层层绽开。 闫山长不明所以,朝他点头后进了屋里。 乍然见到盛锦水,又是一愣,眉心褶皱更甚,眼中甚至有浓浓的疑惑,等看清起锅的花酥后才好转了些。 “你就是王杰请来的师傅?”闫山长问道。 盛锦水这才注意到他,不过手上还在忙着,便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用筷子小心夹起花酥摆在盘上。 时间紧迫,她只来得及做两种花酥。 一种玉兰花酥,嫩绿花蒂,莹白的花瓣层层叠叠,绽放在花枝上。 乍看下仿佛刚从枝上折下的一般,可这分明不是玉兰花开的季节。 “这是……玉兰花?”闫山长凑近,看盘中悄然盛放的玉兰花,难以置信道。 “是做成玉兰花的酥点。”盛锦水解释。 闫山长教的虽是射、御两科,但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对做成玉兰花状的酥点很是满意,点头道:“不错,精巧胜过天然,高妙绝伦。” 听到这声夸赞,盛锦水放下一半的心。 夸完花酥,闫山长便点了几个小学徒,将点心送到院舍。 到底是拿来招待贵人的东西,不能有丝毫闪失。他虽是主事人,但最终还是要让作为正山长的张山长拍板。 小学徒们端着点心鱼贯而出,热火朝天的厨房一时只剩盛锦水和陈师傅,以及沉默的仿佛不存在的成江。 见案上还剩些材料,盛锦水又挤出几个酥油鲍螺,先是送到成江那,等他尝过之后才递到陈师傅跟前。 大概是见识了她的本事,陈师傅看她已不像初时那么不顺眼,只是碍于面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盛锦水不想树敌,如今处理完更要紧的事,便想知道陈师傅为何会对自己心存偏见,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年岁尚小,办事不牢? 这么想着,她将手中点心双手奉上,“陈师傅可要尝尝?” 尝自然是想尝的,陈师傅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酥油鲍螺,挣扎片刻后还是用勺子挖了点边送进嘴里。 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十分新奇的味道,做了近三十年的点心,一时之间却找不出什么点心与之相似。 酥油鲍螺入口即化,蜂蜜和蔗糖的甜融进嘴里,最终只余牛乳的余韵。 盛锦水见他砸吧砸吧嘴,似在回味,玩笑道:“陈师傅觉得我做的点心如何?” 想到之前自己对她的冷嘲热讽,陈师傅的脸烧得通红,到底说不出违心的话,点了点头。 他如此坦率,反倒让盛锦水愣住了。 观对方言行,该是十分瞧不上自己的才是,怎么会承认得如此爽快? 心中疑惑得不到解答,盛锦水索性直接问出口,“先前陈师傅可是觉得我年纪太小,经验不足,做不出让书院满意的点心?” 陈师傅自觉有几分看人的本事,今日却是看走了眼。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没那么狭隘。”他摆摆手。 盛锦水蹙眉,歪头看他,“既然如此,您为何对我偏见如此之深?” 陈师傅挠头,说出了自己不满的真正缘由,“现在想来,大概是误会了,也怪我,听王公子说那什劳子祈愿糕是你做的,便存了偏见。” “祈愿糕确实是我做的。”盛锦水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陈师傅难以置信,“怎么会,你有这手艺做什么祈愿糕骗人!拿霉味的点心出来卖,真是丧了良心!” 听她承认,陈师傅原本缓和下来的脸色又是一变,就差指着盛锦水的鼻子咒骂了。 盛锦水的脸也沉了下来,但并不是因为陈师傅。 等对方冷静了些,她点了点碟中的酥油鲍螺问道:“若我现下告诉您,这不是酥油鲍螺,而是祈愿糕,您信吗?” “自然……不”说到一半,他便停了下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对啊,他觉得这点心叫酥油鲍螺是因为先入为主地听盛锦水念过它的名字,若是别人一开始告诉他这不是酥油鲍螺,而是祈愿糕呢? 他虽觉得这东西长得和糕没一点关系,但架不住人家就爱叫这个名,自然不会往深处想。 “我只在庙会上卖过祈愿糕。”盛锦水见他想通了,继续道。 这么一说,饶是陈师傅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这是有人眼红你,借着祈愿糕的名头骗人呢!” 县里想取代陈氏的铺子不少,总会有一两个小人喜欢用些腌臜手段,陈师傅一点就通,为自己轻信旁人愧疚的同时,不觉对盛锦水多了丝担忧。 “这,祈愿糕的名声越来越大,都传到县里来了,”陈师傅说的正是她一直以来真正担忧的,“万一有人吃出了事,这祈愿糕的名声可就臭了,说不得你也要受牵连。” 盛锦水疲惫地闭上双眸,几息后再次睁开,“我已想到法子,不会再让他们招摇撞骗下去。” 说话间,王杰匆匆跑来。 可怜他一个文弱书生,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还是盛锦水看不过眼,给他倒了碗水。 王杰喘匀了气,刚能开口说话就朝她竖起大拇指,“张山长对你的厨艺赞不绝口,已经定下诗会由你掌勺。” 这结果不让人意外,盛锦水笑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倒让在场其他人高看了眼。 等情绪逐渐平息,盛锦水便道明了自己的难处,“王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我只有一人,诗会那日只怕忙不过来,还需您给我找几个帮手。” “帮手?”王杰愣住,满脑子圣人之言的学子并不通晓庶务,自然没将这些细枝末节考虑进去。 “最好是熟手,”盛锦水看了陈师傅一眼,提议道,“陈记出来的师傅手艺扎实,我们今日配合也算默契,脸。我看就不用另找人了,可否由书院出面,请陈师傅手下的几个小徒弟来帮忙?” 陈师傅意外地看她一眼,这可是个大人情,若是陈记能在诗会上出力,不知内情的看客不会费力细究,只会知道诗会的点心是陈记的。 方才两人之间还有隔阂,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样,怎么这会儿功夫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王杰一时跟不上盛锦水的步调,视线在她和陈师傅之间逡巡,见两人都没意见才点了点头,“我会请示山长,应是没什么问题。” 见他应承下来,盛锦水也松了口气。 陈师傅却是没想到她会以德报怨,眼中的偏见不满早已散去,只余欣赏。 盛锦水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离开的比自己预想的早了许多。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她的心口噗噗跳着,反复确认临走前王杰递给自己的银钱。 这样的兴奋一直持续到她从马车上下来。 盛锦水心里高兴,步子便轻快了许多。 等回到家中,才发觉盛安洄还没回来。 想起自己昨晚交待的事,只以为他是去了铺子,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天色渐黑,盛安洄依旧没有回来,这才觉得不对。 盛安洄不是贪玩的性子,若是有事耽搁,绝对告知一声。 这么想着,盛锦水起身就要往铺子里去。 可人刚到门口,就被怀人拦了下来。 她心里着急,蹙眉对怀人道:“我正要出门,若是有事可否等我回来再说?” “姑娘可是去找盛小公子的?”见她急切,怀人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 闻言,盛锦水心中的慌乱平息了些,“你知道安洄在哪?” “与我家两位小公子在一块,”怀人侧身,在前引路,“姑娘随我来。” 若是在林家,回来就是了,怀人何必大张旗鼓地来请自己。 难得的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短短几步路,盛锦水却想得太阳穴隐隐作疼。 等进了厅堂,见到盛安洄的模样,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盛安洄双手搭在腿上,乖巧地坐着。 在他身侧的茶几上放着半开的药箱,张大夫正在帮他处理伤口。 等走近,盛锦水便清晰看到了他脸上青紫的痕迹。 大概是瞧见她来了,盛安洄表情别扭,想低头避开审视的视线,不想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让你乖乖别动,我正处理伤口呢!”张大夫依旧是那个脾气,抬手轻拍了下后脑勺,让他老实些。 吃了教训的盛安洄不敢动了,只能继续顶着盛锦水的视线,坐立不安。 看他不像是有事的模样,盛锦水定了定神,松开攥紧衣角的手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一炷香的功夫后,盛安洄的伤口总算是处理好了。 盛锦水也已经冷静下来,恢复平常的口吻,沉声问道:“怎么受的伤?” “不小心……磕到的。”盛安洄连说谎都不会,垂眸不敢直视她的视线,磕磕绊绊道。 “盛安洄!”若不是在林家,盛锦水已经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了,“我看着像个傻子吗?” 盛安洄却是抿唇,一副打死不说的模样。 看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盛锦水不觉来气。 她坐回凳上,沉默不语。 盛安洄见状更加不敢出声,却不知自家阿姐已在细思他受伤缘由。 这样明显的伤口,盛安洄又支支吾吾的,除了打架,盛锦水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可盛安洄性情温和,极少与人起争执,他能和谁打架呢? 最先被排除的就是林家两位小公子,若是和他们打架,以萧南山的脾性早就言明了,绝不会不动声色地邀自己前来。 盛锦水眸光一沉,盛家在云息镇的名声向来不错,也不曾与人结仇,有牵扯的除了金家,便只有唐家了。 临近春闱,唐睿不久就要启程,应当没那个闲工夫四处乱跑。何况他再不济也是个举人老爷,没道理同盛安洄置气还将人打成这样。 这样想来,就只剩下金家了。 “你遇见金家人了?”不过随口试探,他就慌得变了脸色。 盛锦水缓缓吐出一口气,还真是好猜。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瞒我有什么用,”发现真是金家人后,她反倒镇定了些,“说吧,到底怎么了?” 盛安洄抿唇,依旧不言。 见他这样,盛锦水只能缓和语气,“你今日不说,难道要等舅舅亲自登门同我说吗?” 听到这,盛安洄才像是下定决心般抬眸,小声道:“我从铺子回来的时候碰上金榆了。” 金榆只比盛安洄大一岁,却被养得很是壮实。若是真打起来,盛安洄确实打不过他,可盛安洄也不是傻子,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怎么还会被打成这样? 盛锦水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 “我们就吵了起来,然后就打架了。”盛安洄干巴巴地解释道。 最终还是沈行喻听不下去了,和沈维楠不知从哪个角落现身,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是挺会告状的吗,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我没有。”盛安洄无力地反驳。 盛锦水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沈行喻,“沈小公子也在?能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看她言笑晏晏,沈行喻不觉心底一寒,老实道:“今早阿洄给我们送了香粉后说要去铺子一趟,我和阿楠闲着无事,就想着和他一起去。不成想半道上遇到叫金榆的小子,那小子嘴巴臭得很,先是骂他,见阿洄不理就骂你,惹得阿洄跟他打了起来。” “我和阿楠也不能光看着,就想去帮忙,结果这小子不肯,”大概是从没见过如盛安洄这般倔脾气的人,他双手一摊,很是无奈,“非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看他也没吃亏就在旁看着,结果金榆滑不溜手的,知道自己打不过就跑了。这傻子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竟也跟了过去。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正被金榆和他的同窗围殴呢。” 要照沈行喻的说辞,盛安洄缄默也情有可原,确实是丢人了些。 “原来如此,多谢沈小公子。”盛锦水淡淡道。 沈行喻却是被激起了好奇心,凑近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给阿洄报仇,我可以帮忙的!” 盛锦水没应,反倒奇怪地看他一眼,疑惑道:“你们何时这般要好了?” “害,这叫不打不相识,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盛锦水这么一打岔,本就跳脱的沈行喻哪还记得其他,拍了拍胸脯回道。 沈维楠见状摇头,心想他自己就是个傻子,竟还有脸觉得盛安洄傻。 见他不再叫着为兄弟两肋插刀,盛锦水也松了口气,领着盛安洄回家。 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见状盛安洄更不敢开口。 直到两人进了院子 ,盛安洄才敢暴露自己的满腹委屈,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阿姐”。 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见他如此,盛锦水摇头,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阿姐,我错了。” 听出了他歉疚中压抑的情绪,盛锦水反问,“你错在哪了?” “我不该追打金榆的,万一舅舅上门……” 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盛锦水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这是想岔了。 即使现下逃离了金家,在金家的那段时日依旧像笼罩在万里晴空上的乌云,时不时的在他心里掀起一场风暴。 “怕什么。”盛锦水安抚道,“我们已经自立门户了。” 盛安洄却还是不安,小声道:“今日我看到舅舅在铺子外站了许久,本想等他离开了再去,没想到转头就遇上了金榆。” “你真在铺子外看到舅舅了?”盛锦水沉声问道。 盛安洄确定,“我绝不会看错的。” 想起金大力曾在赌坊外游荡,盛锦水皱眉,要想安稳度过这段时日,她必须再去金家一趟了。 第45章 第45章合作 让盛锦水孤身去见金家人,别说盛安洄,便是盛安云都不能答应。 虽说已经离开金家,但毕竟是两世阴影,盛锦水面上镇定,见着金大力还是有些犯怵,更无意以身犯险。 她思前想后,终是在金氏布庄里见到了对方。 与她相比,金大力更显憔悴。一双牛眼下青黑一片,眼中血丝遍布,该是许久没睡个好觉了。 赌坊催债,他这几日本就焦头烂额,昨日金榆更是哭闹了一夜,嚷着要他为自己讨回公道。 他心力交瘁,但毕竟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儿子,难免心疼。 细问之下才知是与盛安洄起了冲突,身上的伤也是对方打的。 盛安洄瘦弱,他一边觉得金榆没用,一边又忌惮与盛家结亲的唐睿。 辗转一夜也没想出对策,只能忍着困意来到布庄,看账上能不能支出些银两。 金氏布庄被接手多年,早成了他的一言堂。 金大力翻过账册,账上能取的银钱已被取尽,若再动往后的生意也不必做了。 他正焦头烂额,猛地想起盛家来,心底贪婪再次发芽。 可一想到唐睿又瑟缩了下,让自己冷静下来。 盛锦水就是在这时出现在金氏布庄的。 距离上次见面,还是她带着盛大上门,要自立门户那日。 那时金大力便觉得她陌生,现下更是险些认不出来。 比上次见面时,她长开了许多,原还有些许稚嫩的少女脸庞已初见女子的娇妍,冷毅坚韧的眸中也多了丝柔软。 乍见此时的金大力,盛锦水心下一怔。 他看着比自己上次在清泉县赌坊外见到的还要憔悴狼狈,已经十足十的赌徒模样。 她定了定神,金氏布庄所在的街巷繁华,门外人来人往,再说还有盛安洄和盛安云在不远处守着,不必过分担忧。 想起自己的意图,盛锦水忍着心底恶心,对金大力柔顺一笑,“舅舅,好久不见。” 笑如初春冰雪消融,金大力依稀从她脸上看出了些熟悉的模样,脸色稍稍和缓。 但到底没过自己心里那关,开口时仍稍显冷硬,“你怎么来了。” 听着满是防备的语气,盛锦水笑容不变,用柔弱的姿态证明自己的无害。 “我有事想请舅舅帮忙。”盛锦水适时放出诱饵,“与金老爷子有关。” 刚听了前半句的金大力正要开口拒绝,却在听到后半句时改变了主意。 布庄不是谈话的地方,盛锦水也不想待在那,他们索性挑了不远处的路边茶棚坐下。 寒风一吹,棚内无人闲坐,正好谈事。 先喝了口装在粗陶碗里的苦茶润嗓,盛锦水这才开口,“舅舅可能不知,我打算在南市做些小买卖。” 云息镇就这么大,金大力肯定早已知晓,否则昨日盛安洄也不会瞧见他在铺子外偷看。 只是她要示弱,便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金大力当然知晓,甚至还在心里可惜,这么一个旺铺在她手里真是浪费了,自己迟早要想法子抢回来。 “怎么,还要我给你道喜不成?”金大力撇嘴,拿起茶碗复又放下,他可喝不惯这粗劣苦茶。 “家中境况您也知道,我就不绕弯子了,”盛锦水速战速决道,“为整修铺面我花了许多银钱,还同大伯借了一些,今日来我是想向您借银子的。” “向我借钱?”金大力难以置信,惊呼出声,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你说的有事求我,该不会就是借钱吧,那金老爷子又是怎么回事?” 好在金大力知道盛锦水不是真傻,惊讶之余想着她又是要借钱又是提到金老爷子,必有深意。 果然,盛锦水继续道:“说是向舅舅借钱也不对,这本就是我们自家的银钱。”她这一句将两人划分到了自家的范畴。 金大力急需用钱,闻言也专注起来。 盛锦水直接给他指了条明路,“金氏布庄是外祖的心血,外祖去后,舅舅与阿娘生了龃龉,这才导致家产旁落。这些年,族中收了家中这么多好处,可办成了什么事?我本想将自己的那份献给族学,可到头来肥的却是他人荷包。这么一想,越发心痛可惜。” 闻言,金大力心念一动,她这番话可谓意味深长。 先是将两人归为一家,言明金氏布庄与族中无关。 再说金大力当初侵吞金氏布庄,苛待妹妹留下的一双儿女,为了过族中这关,才给金老爷子送了多年孝敬。 可现下形势彻底变了,盛锦水已经自立门户,又愿与他冰释前嫌。 想起这些年送给金老爷子的银钱,金大力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之前他忍痛割舍盛家产业,不过是因着盛锦水手上那封难辨真假的书信和虎视眈眈的金老爷子。 如今盛锦水向自己示好,她背后又有唐举人,金老爷子怎么说都是理亏。 想通之后,再看向盛锦水时,金大力眼中戒备尽消,笑容堪称慈和,“阿锦啊,你说得对,都怪舅舅错信小人,又受那姚氏挑拨,才对你和阿洄诸多苛待。可你要相信,舅舅的初衷都是为了你们,绝没有半点私心。” “我自然是相信舅舅的。”盛锦水忍着恶心虚与委蛇。 他对以前种种心知肚明,却还要这般做戏,实在令人不齿。 盛锦水低叹了声,可再不齿又如何,为了短暂的安宁,她还是要陪着将这出戏唱到底。 “我是女子,安洄又年幼,怕是帮不上什么忙,此事还要辛苦舅舅从中周旋。” “自然自然。”这话正中他下怀,金大力巴不得对方别插手。 盛锦水垂眸喝了口凉掉的茶水,“不过舅舅,有些事咱们也要先说好了,免得再生龃龉。” 一说到钱,金大力的脸即刻冷了下来,如此大喜大悲之后,他的面容看着越发扭曲。 回想那日雨中暗巷,与陌生女子交颈缠绵的男人,盛锦水没有一丝愧疚地拿唐睿作筏子。 “不提整修的铺面,就说唐举人即将前往中州备考,我与他有婚约在身,怎么都该有所表示。说来惭愧,此前他在父亲跟前读书,我们二人勉强算得上门当户对,现下父母离世,还不知唐伯母对这桩婚事是作何想的。” 是啊,盛锦水终究只是父母双亡的孤女,唐睿已是举人,此次若是再中举,那便是一步登天。 这千好万好的亲家可千万不能丢了,一想到可能给出去的银钱,金大力便觉肉疼,但还是云淡风轻道:“唐睿赴考,确实该有所表示,阿锦觉得三十两如何?” 经年累月下来,孝敬给金老爷子的银钱少说百两,三十两他还真说的出口。 “舅舅不知,唐举人刚回来那阵,门槛都差点被县里的富商踏平了,只三十两,我实在拿不出手。”盛锦水蹙眉,看似瞧不上三十两银子,随即咬牙道,“五十两,不能再少了。” 五十两?!金大力一惊。 盛锦水咬牙,“舅舅别觉得五十两多,就这我还怕唐家瞧不上呢,回头还要再添置些笔墨新衣一道送去,方才不让旁人看轻了咱家。” “五 十两……确实不多。”金大力开口的时候,牙齿都在打哆嗦,“可现下年关将至,我手头也没有余钱。” 五十两是盛锦水估摸着,金大力能给出的底限。 她不能将人逼急了,但也不能太好说话。 “可唐举人马上要启程了,这如何来得及。”盛锦水也急得团团转,“怪我,早知就不整修铺面了。” 盛锦水心焦的模样,反倒让金大力多信了几分,“五十两虽不是小数目,我凑凑还是有的,只是到族中要钱时,我总不能空手上门。” “只要日后我与唐睿成亲,舅舅何必担心,”盛锦水冷哼一声,“老爷子和几位表舅的性子您还不清楚吗,只要能与唐家交好,想来他们会甘愿给钱的。更何况,这银子本就是从您手里出去的,他们合该完璧归赵。” 金大力本就是个缺银子的赌徒,此时盛锦水给他指了一条光明大道,他怎么都会赌一把。 若是赌赢了,他不用再受金家掣肘,还有了唐家这门好亲戚。 若是输了,金大力面露凶光,隐晦地瞧了盛锦水一眼,大不了再把盛家产业抢回来。 “是这个理,还是阿锦你想得长远。”金大力笑着点头。 盛锦水垂眸,避开他的视线,佯装镇定地将最后一点茶水喝进肚子里。 无论如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可以安心经营铺子了。 既然答应了出钱,也不用盛锦水催促,金大力爽快地给了五十两银子。 只是千叮万嘱,让盛锦水务必在唐睿面前提他的功劳。 盛锦水满口应下,却从没想过将银子送到唐家。 她算准了唐母对自家的态度,也不怕金大力去打听什么,转头便将五十两笑纳。 之后金大力与金老爷子之间的事,她也没再过问。 只依稀听说金大力去族中闹了一场,与金老爷子撕破脸皮,也讨了些银子回来。 不过这些已是后话,眼下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回到家中的盛锦水只稍坐了一会儿,复又取出绒花继续修剪。 盛安洄踟蹰片刻,小心翼翼道:“阿姐,舅舅那如何了?” “这段时日是不会来找我们了,”盛锦水双手微颤,她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若是遇上金家人,尽量避开些。” 盛安洄乖乖点头,见她专心制作绒花,遂将视线落在翻开的书册上。 在他身侧,百无聊赖的沈行喻和沈维楠也在读书。 家中杂事不多,略费体力的也就担水劈柴,他们做完后盛锦水一时想不起还能让他们做什么,索性同盛安洄一样,打发去读书了。 直到天色渐暗,怀人来请,两人这才随他离开。 每日从盛家回来,萧南山便会将他们召到书房,或是问几句课业,或是闲话几句盛家日常。 也就这时候,他才像个称职的夫子和或兄长。 刚进书房,沈维楠便闻到一股淡香,如漫步雪中梅林,暗香浮动,影影绰绰。 萧南山捧着手炉靠坐着,隐约的香气便是从中散出。 他双眸低垂,目光似是落在眼前书页上,听到门开的动静才微微抬眸,淡声问道:“今日做了什么?” 沈行喻抬抬胳臂,诉苦道:“挑了水,还劈了柴,可累死我了。” 可惜萧南山今日的心情似乎不怎么样,闻言点头,随即吩咐道:“既然累了,早些歇息。” 两人对视一眼,见他蔫蔫的没什么精神,行礼告辞。 只是临去前,沈维楠一顿,回首问道:“我们见着阿洄前,他将昨日做好的梅花香交给了怀人,兄长可曾见到?” “嗯,见到了。”萧南山应了一声,示意他们看向手炉,“他送了三份过来,梅花香安神,我很是喜欢便都留下了。” 沈行喻面上一喜,没想到自己亲手所制的梅花香能得他一句喜欢。 沈维楠本能觉得不对,但看萧南山神色如常,心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他真的只是喜欢。 两人离开没多久,怀人关上房门,开口道:“公子,云叠那边已安排妥当,但被唐母察觉出了些端倪,此次我会让她陪同唐睿一同动身,前往中州。” “知道了。”话音刚落,萧南山便疲惫地闭上双眸。 第46章 第46章请求(小修,可不看)…… 那日过后,云息镇越发冷了。 连日的阴雨和着散不尽的粘腻潮意,随风潜进四肢百骸。 光是站在院子里,鼻尖就会被冻得失去知觉,开口或喘息时,还会有阵阵白雾冒出。 盛锦水站在屋檐下搓了搓手,等手指没那么僵硬后才合上房门。 在她的记忆里,云息镇从未这么冷过,不过前世她早就麻木,对外界的变化并不敏感。一双手更是在雪水里浸了又泡,长满冻疮,即便日后再精心保养,都不复之前的娇嫩。 也正是这样一双手,让她在崔府时饱受争议。 好在她有手艺傍身,又不怕吃苦,加之崔馨月力保,这才升任一等丫鬟,随之陪嫁进侯府。 对崔馨月,盛锦水心里是感激的,所以对她交托给自己的事也格外上心。 好在绒花已完成大半,只余最后一项,将之缠在花枝上。 绒花主体的选材有许多,之前的兰花因她囊中羞涩,只选了一支绑在木质簪棍上,其他则是选了软簪。 软簪实际就是绒花完成时的模样,没有另加主体。 可不管是软簪的,还是木簪的,都可拆卸,只需找个手巧的丫鬟,便能将绒花重新固定在金质或玉质的主体上,十分便利。 崔馨月要的绒花是随请柬一同送去的,她还未出阁,邀请的多半也是闺阁女子。对绒花能否获得小姐们的喜欢,盛锦水很有信心。 可若是用平常的做法,她又觉得不够特别。 一边活动僵硬的手指,她一边垂眸思量,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惊喜起身。 可惜刚到房门,又被寒风冷雨逼了回去。 好在第二日雨便停了,天也放晴了。 盛锦水吩咐一声,几个少年便爬上林家院子里的枣树,将精挑细选后的细枝折下。 枣枝解了盛锦水的燃眉之急,之后几日她便将梅花绒花赶制了出来,细心地用旧布包好。 尽管急着想将绒花送到崔府,不过在此之前,真鹿书院的诗会到了。 诗会定在午后日光最盛的时候,盛锦水是掌勺,需提前准备。 当天要做的糕点是她早与陈师傅拟好,陈记食材齐全,需提前准备的便直接交给他们。 盛锦水要管着厨房,为免疏漏,提前一日到了书院。 书院里也是有女眷的,只是不多,且住得离院舍稍远。 前一晚,书院便收拾出了屋子,让盛锦水暂住。 不过途径云萝寺时,她特意拜见了释尘大师,与之交谈了近半个时辰,方才告辞离开。 今日送她的依旧是成江,但他没有留下。 对方毕竟是萧南山的人,肯送自己一程,盛锦水已十分感激,万没有再让他留下的道理。 不过她并不是孤身上山,而是带着盛安洄,之所带他,盛锦水是有私心的。 以盛安洄的才学家世,多半是进不了真鹿书院,盛锦水也不敢奢求。但这毕竟是天下闻名的书院,若是能在这待上一时半刻,沾染些文采风流也是好的。 再说她还想托王杰为盛安洄介绍一位适合的夫子,总要亲自见过才显诚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只要办好诗会,让贵人们宾至如归,才能更好开口请托。 这么想着,盛锦水对诗会越发尽心。 诗会那日是个大晴天,天色如洗,一片湛蓝,暖阳落在枝头,驱走了些微寒意。 负责制作糕点的众人寅时便起了,顶着刺骨的寒风在小厨房里忙活。 承办这样一场诗会,光小厨房这么点大地方肯定是不够的,如今院子里也摆满了长桌,又另起了两个灶台,袅袅的炊烟随着糕饼香气四散,桌上则放着即将送去前山的糕点。 盛锦水忙得团团转,她要看顾的事情太多,除了灶上的各式点心,还有陈记派来的十几个学徒。 寅时起,她就再没坐下喝过一口水,如今嗓子都快冒烟了。 寒风冷冽,想吃上热乎的糕点不是易事,书院也是财大气粗,准备了十几个燃着核桃碳的铜炉,让书院里的杂役来回的送。 举办诗会的地点在前山,盛锦水没去过,只能叮嘱杂役路上小心些,莫损了糕点品相。 就这么忙了一早上,直到午时,东西才全部准备好。 在这方寸之地,盛锦水来回走了一早上,只走得双脚胀痛,但也因祸得福,起码这早上她就没觉得冷过。 好不容易停下来,她才得空洗净双手,擦去额角汗珠。 “盛姐姐,喝口热汤吧。” 刚喘匀气,一碗热汤便送到了她面前。 这热汤她再熟悉不过,是做汤面剩下的浇头,汤里打了蛋花,还有切成片的香菇和调过味的肉沫。来不及道谢,盛锦水先喝了一大口,等嗓子没再那么难受了才笑着同给自己递汤的少女道谢。 “多谢,阿酥有心了。” 少女比她小上一两岁,是此次陈记学徒中唯一的女子,也是陈师傅的幼女,叫作陈酥。 连日阴雨,陈师傅的痛风犯了,这才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自己最得力的学徒和女儿。 陈酥长着一张圆脸,笑眯眯的模样十分讨喜,她年岁不大,却是陈师傅属意的接班人。 若说盛锦水在厨艺上颇有天赋,但算不上出类拔萃,那么她就是个实打实的天才。 陈酥的味觉天生敏锐,只要是尝过的菜肴点心,便能说出所用的食材,不敢说十成十,七八成总是有的。 两人满打满算也就相处了一日,却已觉得十分投缘,加之今日见过释尘大师后她便彻底放弃了用糕点赚钱的想法,所以对陈酥并不藏私。 陈酥投桃报李,对她也格外敬重,俨然将她视为自己的半个师父。 得了道谢,陈酥小脸微红,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盛锦水对这样可爱腼腆的小姑娘没有抵抗力,找遍全身,终于从荷包里找到了朵不知何时塞进去的绒花。 只一朵五瓣红梅,大概是细绒不够齐整,她挑出来后随手塞进了荷宝,正好借花献佛。 “我今日只带了这个,下次给你做更好的。” 盛锦水眼中的瑕疵品实际上也是百里挑一出来的,小姑娘爱美,双手捧着绒花别提多喜欢了。 现下无事,她索性拉着陈酥一同坐下。正巧她心里装着事,想向对方打听一二。 “阿酥在县里可曾听说过祈愿糕?”盛锦水偏头问道。 陈酥一边欣赏手上绒花,一边欣赏盛锦水的容貌,直到美人开口才微仰起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回道:“不知听哪个师兄提过,好像是出了事的。” 没有帮到忙,她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歪着脑袋搜刮记忆,将与祈愿糕有关的消息全抖落了出来,“阿爹好似也说过,他听说后很生气,还骂卖糕点的人是骗子。” “有人出了事?”盛锦水一惊,“可知出了什么事?” 她本想着钱家敛财,最不济也就是偷工减料,用些便宜的陈米,没想到如此大胆。 “大约是闹肚子吧。”陈酥挠头,陈记也是做吃食的,对这种事比较敏感,消息也灵通些。她朝三三两两站在檐下喝汤吃面的学徒们喊道,“师兄,你们谁听说过祈愿糕的事吗?” 她一开口,学徒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盛锦水听了半天,终于拼凑出前因后果。 他们知道的并不特别详细,许多都是道听途说,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 县里卖的祈愿糕确实出了事,事不大,就是让食客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两天,最后那食客没法子,去医馆开了药喝了好几天才好。 事后食客也想讨个说法,只是他找不到卖祈愿糕的女子,就算找着了,也没法证明自己吃坏肚子与祈愿糕有关。 盛锦水蹙眉,早前她就对钱家仿制祈愿糕一事有了计较,但她的法子只能叫旁人不再被钱霜迷惑,却不能让她受到惩处。 如今,却是要想法子让她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赚钱也要凭本事良心。 “陈记人脉广,能否帮我打听打听,那倒霉的食客是谁?”盛锦水开口请求。 这对陈酥不算难事,点头应下。 说完这事,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等众人修整得差不多了,王杰也来了。 他是参加诗会的学子之一,也是闫山长和盛锦水之间的中间人,自然要亲自跑一趟。 为了今日诗会,盛锦水和陈记共准备了二十余种点心,光是酥皮的便有五六种,除此之外,还有她拿手的酥油鲍螺、千层糕、桂花糕和杏酪。 甜点以外,又备了几种咸味小食,再加上陈记出名的蝴蝶酥和玫瑰花饼,饶是中州来的贵人也挑不出疏漏来。 不过看王杰神色,诗会该是进行得十分顺利,想必贵人对点心也是满意的。 这么想着,王杰果然喜气洋洋地开口道:“辛苦各位师傅了,这是你们的酬劳,其中一份是贵人给的赏钱,贵人对今日的吃食可是赞不绝口。” 虽说已从他脸上看出端倪,但亲耳听见又是不同的体验。 大家脸上不觉挂上了笑,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窃窃私语起来。 见他们如此,王杰也不苛责,笑道:“贵人还说了,今日天寒,让你们早些回去。” 盛锦水和陈师傅派来主事的学徒对视一眼,都从中看出了犹豫。 他们的活计当然不是准备点心这么简单,一场诗会下来,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他们要是都走了,万一中途出了岔子可不好补救。 “放心去吧,这是贵人体恤你们辛劳,亲自吩咐的。”王杰看出了他们的迟疑,安抚道。 众人这才放心,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 事情办成了,王杰也没久留,正准备离去时却被盛锦水叫住了。 “公子留步,我有事想请您帮忙,”事关盛安洄,即便为难,盛锦水还是开了这个口,“家弟如今已是童生,我想为他寻一位适合的夫子。您见多识广,可知镇上或是县里有哪位学子正在招收弟子的?” 盛锦水说得委婉,她知晓自家的境况,举人进士是不敢想了,只想找一位秀才。 这倒让王杰犯了难,不过不是他不愿帮忙,而是进入书院后他就极少下山,更别提认识山下的学子了。 不过盛锦水帮了他大忙,让自己在贵人面前露了脸,他自然愿意这小忙,帮着打听一二的,“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来,你给我几日,我去打听打听,若是有合适的就同那位成小哥说一声。” “好,那我便先行谢过公子了。”盛锦水道了谢,目送王杰离开。 王杰走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小厨房才彻底打扫干净。 与陈记的人道了别,盛锦水带着充当杂役回来的盛安洄下了山。 本以为他们结束得早,未必能遇上成江,没成想刚到山脚便瞧见了林家的马车。 两人刚在马车前站定,车帘便被掀起一角,沈行喻从中露出半个脑袋,轻声抱怨道:“你们可算来了,怎么这么慢!” 第47章 第47章梅香 “你们怎么来了?”盛安洄歪头,后知后觉地解释,“本以为要等到酉时,没成想贵人让我们先回去了。” 刚解释完,他又觉得不对,“之前 我们同成小哥说过的,最快也要酉时,怎么现在就来了?是不是等了很久?” 盛安洄老实,只以为是沈行喻任性,催着成江过来,一点没往别处想。 沈行喻却是愣住了,一时没有开口回答,还是沈维楠反应快,“我们刚从云萝寺出来,想着顺路就过来瞧瞧,先前还遇到了下山的陈记众人,正奇怪你们怎么还没下山呢就遇上了,真是巧了。” 难得他说了这么多话,盛安洄还来不及惊奇,沈行喻已经缓过神来,适时转移话题,“天冷,先上车,待会再细聊。” 盛安洄被糊弄了过去,扶着自家阿姐上了马车。 两人虽在盛家干了七日的活,但更多时候盛锦水充当的都是长辈角色,对三人颇为严厉。也就是这样的距离感,使得她对两人的了解泛泛,并没有从沈维楠的回答中嗅出一丝不同来。 三个半大少年倒是在她的高压下逐渐了解,惺惺相惜,在那之后经常一起玩耍。 盛安洄此时满心都是在真鹿书院的见闻,对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放在心上。 现下反倒更想与他们分享今日见闻。 等在车厢里坐下,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你们知道我今日在真鹿书院瞧见什么了吗?” 沈行喻和沈维楠对视一眼,神情颇为尴尬。 “我同书院里的杂役一同,将刚出炉的点心送到前山,我听他们说,山长怕糕点在半道凉了,特意备了十几个铜炉,铜炉里燃着的都是核桃碳,比果木烧成的碳还要名贵。”盛安洄说得兴起,丝毫没注意到小伙伴眼神中的异样,“举办诗会的院舍临水,院舍里烧着地龙,一进屋就暖呼呼的。另一侧的大门敞开着,只隔了绘着花鸟的屏风,屏风外就是一方池塘。放下点心后我偷偷瞧了眼,水是活水,还养着几尾游鱼……” 盛安洄绘声绘色地说着方才看到的景色,越是质朴的描述越是能看出他的惊奇。 “羡慕他们吗?”盛锦水并不拦他,甚至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都说真鹿书院清苦,可世家子弟眼中的清苦与普通人认知里的清苦还是不同的。他们所说的清苦不过是寒夜无人点灯,夏日无人打扇,外出时没有成群的奴仆,用膳时没有精致的佳肴。 盛安洄停下,仔细思量后才老实回答盛锦水的问题,“羡慕是羡慕的,不过只羡慕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 “除此之外呢?”这回答让沈行喻颇为不解,“不用自己挑水劈柴,过穿衣沐浴都有人伺候的日子不好吗?” “啊?”盛安洄从未出过云息镇,眼界有限,今日的诗会已经超乎他的想象。至于沈行喻所说的场景,他实在想不出来,只觉得匪夷所思,“连穿衣都要人帮忙吗?这未免有些……太没用了吧。” 话音刚落,赶车的成江便轻咳了一声。 盛锦水撩起车帘,关切道:“可是着凉了。” 成江连忙摆手,总不能说是听到盛安洄方才的无心之言将车内的两位小祖宗一同骂了进去,他想笑又不能笑,憋得实在辛苦,连表情都有些扭曲。 最后只能尴尬地挥挥手,“谢盛姑娘关心,我没事,就是不小心被风呛着了,咳两声就好。” 被成江这么一打岔,几人没再提刚才的话题。 又与小伙伴闲聊了几句,盛安洄想起今日盛锦水拜托王杰为自己找寻夫子的事,不觉惆怅。等他拜了师,怕是要开始潜心读书了。 若留在镇上还好,旬假时还能见上一面,若是在县里,怕是有几月不能见了。 沈行喻一听,也觉得不舍。 他在中州虽有玩伴,可到底隔了一层。 那些凑到身边的人不是因为身份敬着捧着他,就是有所图谋,哪像盛安洄,纯粹是因着这段时日的真诚相待。 “要不,”沈行喻灵光一闪,大着胆子建议,“我去求求夫子,让你拜在他名下。” “阿喻。”沈维楠蹙眉,沉声提醒。 他不似沈行喻那般意气用事,凡事都会深思熟虑,就算这段时日与盛安洄相处甚欢,也不会忘了彼此身份。 林家小公子林楠自然可以盛安洄平辈相交,皇孙沈维楠却不行。 沈行喻如梦初醒,眼神游移不定,知道是自己僭越了。 他们只是暂时在云息镇落脚,若是真让盛安洄拜在萧南山门下,那才是麻烦。 “多谢你们的好意,”他们正为难时,盛锦水笑着拒绝,“一事不烦二主,既已请托王公子,便不打扰林公子了。” 这理由听着敷衍,不过盛锦水也有自己的考量。 不是她不信萧南山的才学,只是看他家中的两位小公子,实在不像是勤于读书的模样。 都说教书育人,除了品行外,他在功课上似乎并无多少要求。 盛安洄与他们不同,读书就是为了科考,加之家中境况瞬息万变,已无时间让他蹉跎。 何况院试除需五人结成互保,还要再找一位廪生保结。 若不拜师,盛安洄没有同窗夫子作保,只怕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沈维楠还以为是自己劝阻的意味太过明显,惹得盛锦水不快,试着打圆场道:“不过这都是开春后的事了,这段时日阿洄还是好好享享清闲吧。” 在盛家做了几日粗活,他就看了盛锦水几日脸色,对她不喜不怒的模样有几分本能的畏惧,打过圆场后见她没有异议,才悄悄吐出一口气,暗叹自己窝囊。 饶是诗会比预想中的早了几个时辰结束,等到镇上时也已天黑。 几人没再叙旧,道别后回到各自家中。 沈行喻和沈维楠刚一进门,就被请去了书房。 房里烧着银丝碳,萧南山长发未束,披着鹤氅坐在书案前。 大概是开门时带了丝冷风进来,他掩唇发出低低的咳嗽声,最后进门的成江吓了一跳,忙转身关上房门。 又低咳了几声,他才像是缓过了劲来,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 “诗会如何?”等喉间痒意被压下,他才随口问道。 沈行喻坐下,单手撑着下巴,“赏景作诗,附庸风雅,要多无趣就有多无趣。” 沈维楠没有表明身份,沈行喻便成了这场诗会的主客,他不喜诗文,忍着困意待了一个多时辰,算是给足了面子。 倒是沈维楠听得认真,默默记下了几个名字。 萧南山对此不作评价,只淡淡道:“中州来信。” 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两个半大少年自然高兴。 沈行喻面上一喜,率先打开书信,沈维楠却要矜持些,取过后不忘道谢。 萧南山也不留他们,挥挥手便让两人离开了。 林家这边,沈行喻觉得诗会无趣,盛安洄却是心心念念了许久,想着自己以后若是能考上秀才,是不是也能参加这样的诗会。 盛锦水也不拘着他做白日梦,甚至觉得让白日梦成为他读书的动力也好。 翌日一早,盛安洄是在阵阵冷香中醒来的。 他才刚醒,精神还有些恍惚,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等再睁开双眼,便觉周遭梅花香气若隐若现,不禁自语,“这都到梅花开的时节了吗?” 想也知道现下还不到时候,盛安洄慢腾腾地穿上冬衣,见天已蒙蒙亮,快步上前推开房门。 一走到院中,那股梅花香气便浓郁了几分。 盛安洄仔细分辨后,确定香味是从书房里传来的。 他上前推开房门,一股浓香扑鼻而来,纯白细烟在半空摇曳,被风吹得婀娜多姿,来不及细赏便消散半空。 他还没彻底清醒,视线愣愣地落在烟雾上,直到盛锦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将门关上。” 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他连忙转身 ,将房门关上。 随即转身,看清房中情景。 清空的书案上摆着父亲用过的香炉,炉里正燃着香粉,香味冷冽清幽,该是他方才闻到的梅花香。 香炉上倒置着竹筐。 指若葱白,拈起长短不一的枣枝,盛锦水仔细将绒花放置在竹筐之上,沾染上梅花香气。 一早酸胀糊涂的脑子因这清冷的芬芳清醒不少,盛安洄搓了搓手,想要上前帮忙。 只是他刚上前几步,盛锦水便递了个眼神过来,盛安洄摸摸鼻子,乖巧地拿起一卷书册背诵。 为让绒花浸透梅香,接连两日,盛锦水都在书房燃香。 等她将绒花送到县里的那日,香气久久未散,偶尔翻开书册时,还能闻到淡淡的梅香。 上回走了一遭,再到清泉县时,盛锦水心里已没有了诸多感怀。 崔府开门的小厮还是上次那个,没多问就让她进了府里。 又稍稍等了一会儿,一个脸生的小丫鬟将她带至待客的花厅,奉上热茶。 一刻钟后,崔馨月才姗姗来迟。 “家兄归家,便来得晚了些。”她解释了一句。 盛锦水自然不会怪罪,笑着说没事。 等两人都落了座,盛锦水才将盖在竹篮上的布巾掀开。 刚进花厅时,崔馨月便已闻到一股冷香,如今她将布巾掀开,香味越发浓郁。 心下略微一猜,便知这就是她早前提过的寿阳公主梅花香。 没有丝毫烟气,芬芳清雅如雪后落梅,沁人心脾。 崔馨月满意点头,“这梅香倒是不错。” 香味已让她十分满意,对出自盛锦水之手的绒花自然也多了几分期待。 可当一朵朵绒花被取出时,她不禁皱起双眉。 倒也不是不好看,只是盛锦水手中的绒花与她想象中的相差甚远。 第48章 第48章谈成(捉虫,可不看)…… 回想之前送来的兰花,与此次红梅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兰花更像是被花匠们精心照料着的,被安置在暖房之中,每日用晨露浇灌,便连舒展的花瓣枝叶都会被精心擦拭,娇贵得犹如九天仙子,让人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眼前的梅花则全然不同,虽依旧精致,却少了几分匠气,绒花被缠在折下的细枝上,质朴可爱,宛若天然。 单论技巧,盛锦水所做的绒花深得她心,无人可比。 可红梅是要随请柬一同送去的,花枝如此粗糙,甚至长短不一,反显得她这个宴会主人敷衍似的。 “小姐府中花瓶可否借我一用?”她眼中的迟疑犹豫,盛锦水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在对方道出自己心中疑惑前,率先开口。 见她如此自信,崔馨月倒是有了些兴趣,想看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朝随侍在侧的暮婵点头,恰巧花厅一角摆着尊甜白釉玉壶春瓶,暮婵上前取出原插在瓶里的木芙蓉,随即将花瓶递给盛锦水。 甜白釉的玉壶春瓶釉色温润,与手中红梅倒十分相称。 盛锦水想着,将花瓶置于案几之上,随即拣起一支梅花插入瓶中。 枣枝长短不一,插在瓶中的绒花也因此参差错落。 瓶中红梅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舒展不拘。 蹙起的眉心随着瓶中插花缓缓展开,崔馨月不觉起身,走近观赏。 “原还觉得不够精致,竟没料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巧思,”她满意地笑笑,“这梅花也是,若不细看,几可乱真。” “雕虫小技,献丑了。”盛锦水自谦,“等宴会那日,小姐可请来客一同插瓶,也增添些乐趣。” 这建议正提到崔馨月的心坎上,她重新坐下,目光却是不舍移开。 这会不用吩咐,暮蝉便已拿出早已备好的荷包,递交过去。 见她喜欢,盛锦水便知自己成功了一半,她接过荷包却没离开,而是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早前调制的梅花香粉还剩下一些,特意捏成香丸,小姐若是不弃,可随身佩戴,也可置于衣箱之中。” “哦?”没想到她还有惊喜,崔馨月吩咐暮蝉,“快拿来我瞧瞧。” 香丸不多,只四五颗,被放置在盛锦水绣的荷包里,其上还贴心地绣上了雪中红梅的花样。 崔馨月来不及细看,迫不及待地打开荷包,便觉周遭清冷的梅花香气浓郁了几分。 眼底眉梢都是对这香味的喜欢,崔馨月用手指摩挲荷包上的绣样,默默数了两遍香丸的数量,“好是好,就是少了些。” 成了! “万分荣幸能得小姐喜欢,”盛锦水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敛眉掩下嘴角笑意,“家中开了家售卖熏香胭脂的小铺,您若是喜欢,我送些来供您挑选。” 盛锦水从未刻意遮掩过自己的小心思,所以崔馨月见她殷勤也不讨厌,反倒觉得她坦荡。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崔馨月愿意给她这份脸面,主因还是喜欢她的巧思和手艺,否则说破天去也不会答应。 “铺子在哪?”崔馨月把弄着荷包,漫不经心道。 “云息镇的南市里。”盛锦水从容应对,“只是铺面还在修整,年后就能开业。” “开业那日请了什么人?”崔馨月继续问。 “小本经营,还没想好请什么人。”盛锦水一喜,心头升起些许期待,若是能在开业那日请到崔馨月,她就再也不用愁铺子的生意了。 崔馨月点头,也没承诺什么,只是吩咐道:“到时也送张请柬过来吧。” “好!”盛锦水喜滋滋地应下,即便对方到时无法亲自到场,能得只言片语赞赏也足够她在清泉县的贵女间打响名声。 盛锦水满载而归,顾不得休息,随意在路边小摊囫囵吃了碗热面,又往陈记赶去。 陈记在清泉县有三家铺面,最大的那家就在县衙边上。 盛锦水不请自来,正犹豫间,正巧有小学徒端着刚出炉的点心从后厨出来,余光扫见,赶紧将手上点心放下,热情地迎上前来,口称“盛师傅”。 细看之后,盛锦水才发觉来人有些面熟,该是在真鹿书院见过的。 在她手底下干了半日的活,见识了她的本事和陈酥对她的敬重,几个小学徒已经自觉改口。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脸颊微红,“盛师傅怎么来了?” “今日陈师傅可在?”盛锦水问道。 小学徒点头,老实回答,“在的。” “可否通传一声,就说我有笔生意想与他谈,劳烦到茶楼一叙。” 盛锦水不做点心生意,也曾与陈师傅打过交道,知晓他为人虽有些古板,但品行端正,所以并不怕他偷师。 不过陈记与她不同,是县里的老字号,后厨是顶顶要紧的地方,她便也自觉地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不远处的茶楼。 “好嘞,我这就去叫人。”小学徒说完,转身跑进了后厨。 开在闹市的茶楼人声鼎沸,若是平日,她是不舍得进来的,不过今日与陈师傅商谈的事关系重大,不好随意找个路边茶棚。 茶楼呈回字形,盛锦水要了个二楼包间,窗外隐隐有人声传来,开窗便能瞧见说书先生端坐其上,引经据典,赢得看客阵阵掌声。 听着隐约传来的说书声,盛锦水又点了壶茶水,她和陈师傅都会做糕点,对此要求也高,所以并没点茶楼里的点心,反倒选了些瓜子果脯类的小食。 等东西上齐,陈师傅也到了。 在他身后,还有陈酥这个小尾巴。 “盛姐姐。”陈酥嘴甜,人还没坐下便先开口叫人。 陈师傅皱眉,板着脸斥道:“叫什么姐姐,你该叫盛师傅。” 在他眼里,师傅是尊称,诗会那日盛锦水掌勺,也算传了陈酥等小学徒些本事,尊称师傅并不为过。 虽被训斥,陈酥却一点不怕,朝盛锦水吐了吐舌头,不肯改口。 陈师傅被她气得没办法,好在盛锦水及时 开口,“天气冷,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陈酥捧着杯子饮了口热茶后便被窗外的说书先生吸引,随手放下杯盏,抓了把瓜子站在窗边往下望。 见她自找了乐趣,盛锦水也不再客套,说起正事。 “陈师傅,这次请你来是想谈笔生意。”她开门见山道。 先前的小学徒只传了一半的话,陈师傅知晓她有事相商,却不知道是与自己谈生意。做了一辈子点心,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和自己做生意,他为难地挠了挠头,“阿这……我只会做点心,可不会做生意。” “就是点心的生意。” 既然想与陈记合作,盛锦水也是仔细打听过的。 陈记是县里的老字号,少说有五六十年的历史。 如今管理着几个铺面的家主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更为重要的后厨却是由陈师傅管着。 她想做的是点心生意,而这点心有没有价值还是要陈师傅这个专管白案的师傅说了算。 话音刚落,盛锦水便拿出预备好的方子。 眼看她将方子推到自己面前,陈师傅赶忙偏头,连连摆手道:“这都是,我可不能看。” “陈师傅,您的人品我信得过,”盛锦水强调,“若对象不是您,我也不敢拿着这么多秘方孤身前来。” 陈师傅欲言又止,赶在他开口前,盛锦水解释道:“您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说到这个,陈师傅就臊得慌,他那时偏听偏信,误会盛锦水是个沽名钓誉,只知敛财的市侩之徒,直到见了她的真本事,又听了解释才明白前因后果。 “祈愿糕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独家点心,但也是我的心血,有人用它敛财也就罢了,竟还用些劣质食材,”说到此处,她是真动了气,脸色也沉了下去,“吃食之事,重则关乎性命,他们这样轻忽怠慢,实在气人。可我只有一人,能力有限,思前想后便决定同您来谈这桩生意。” 在这点上,陈师傅与她想法一致。 做吃食的,赚钱是一回事,害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本来对方所说的生意与他无关,可因着他能明白盛锦水的难处,决定当一回中间人。若是她的法子可行,也愿意引荐一回。 “好,你说来我听听。”陈师傅松了口,这笔生意便算谈成了一半。 “我同您说实话,决定见您之前,我打听过陈记的点心。陈记用料扎实,滋味甚好,无论是在县里大户还是普通百姓中都有口皆碑,否则诗会闫山长也不会请您掌勺。” 说到这,陈师傅自嘲一笑,早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可瞧了盛锦水的手艺,方知自己和陈记的短处。 清泉县不止陈记一家点心铺子,可食客就这么多,这些年陈记一直想要突破,也曾试着将铺子开到州府去,可惜每次都铩羽而归。 口味也好,卖相也罢,陈记都只是过得去,算不上顶尖。 多年经营,而今陈记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过得去上,什么都只是过得去,没有能支撑起门庭的招牌,那么它与满大街的点心铺子有何区别,迟早会被替代。 “那日的酥油鲍螺,您觉得如何?”看对方下意识地点头,盛锦水心中的把握又多了两分,“眼下陈记缺的恰是我有的,而我缺的也是陈记有的。方才说过了,我只有一人,家中另有小铺需要照看,无暇他顾。 我缺人,而陈记正缺一次大刀阔斧的改变,两相合作不是正好。” 字字句句都说到了陈师傅心坎上,他承认自己心动了,可事关重大,不能马上做决定,“你容我想想。” 盛锦水也不催促,只见他连喝了三四杯热茶,终于下定决心。 陈师傅没有应承下来,反倒喊来陈酥,让她立刻回铺子去将家主请来。 陈酥正听得入迷,闻言转身,左右张望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溜烟跑了出去。 等包间里只剩两人,陈师傅爽快一笑,“我也不怕你笑话,如今陈记家主陈子吴是我侄子,我们这一脉只管案板上的事,就算今日我答应同你合作也做不得数,最后还是要他点头,待会能不能说服他就看你的本事了。” 对此盛锦水不算意外,或者说早在意料之中。 铺子离得不远,陈酥脚程快,回来时手里还拽着个年轻人。 陈子吴看着很年轻,三十不到的模样,与其说他是生意人,反倒更像个儒生。若不是陈师傅言明,谁能想到闻名清泉县的陈记家主会是这般模样。 刚站定,陈子吴便扶着膝盖连喘了几口粗气,体力看着连陈酥都不如。 “哥,这就是我说的盛姐姐。”陈酥被家中娇惯,倒也不怕陈子吴这个家主,没来得及松开他的衣角就迫不及待地介绍。 “陈老板。”盛锦水抬手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这杯香茗对此时的陈子吴来说犹如甘霖,他甚至来不及道谢,接过一饮而尽,等火烧似的喉咙舒服了些,才直起身道:“盛师傅。” 自诗会之后,陈酥便时常提起盛锦水,因此他们虽未见过,陈子吴却知道她是位厉害的白案师傅,索性随那些学徒,直接称呼她为师傅。 等叫完了人,陈子吴才放下擦汗的手,有余力看一眼盛锦水。 只这一眼,便让他晃了神。 他知道盛锦水是个姑娘家,也知道她年岁不大。可如今见了一面,才知晓什么叫耳闻不如目见。 回过神来的陈子吴慌忙垂眸,耳尖微红,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众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盛锦水更是公事公办地一指对面的位子,开口道:“陈老板请坐。” 同陈师傅说的和同他说的并没什么区别,盛锦水抿了口茶水润嗓,片刻后才开口道:“匆忙之间请您过来,实在抱歉。” “我有一笔生意想与您详谈。”话音刚落,陈子吴便偏头看了陈师傅一眼,只见对方朝自己轻轻点了点头,看来这笔生意有谈的价值。 见状,盛锦水才继续道:“不知陈老板是否听说过祈愿糕?” 陈子吴点头。 听过就好办了,“祈愿糕正是出自我手……” 将同陈师傅说的那番话又同他说了一遍后,盛锦水再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余光却在打量他的神色。 与陈师傅不同,相比未曾见过的秘方,他更在意实际的利益,“祈愿糕确实有些名气,若是早前我怕是会立刻应下。可现下,这名声好坏掺半,陈记的招牌已足够响亮,无需冒这个风险。” 果然只是看着像儒生而已,骨子里他仍是十足十的商人。 “陈老板言之有理,可我有信心能为祈愿糕正名。”在商言商,盛锦水笑笑,她手上捏着两张至关重要的底牌,就不信对方不会心动,“再过不久就是云萝寺年前的最后一场庙会,我已获得释尘大师首肯,租得摊位继续兜售祈愿糕。陈老板若是答应合作,这个摊位将会是陈记的。” “那又如何?”陈子吴反问,并不觉得一个摊位值得陈记出力。 “陈老板就没想过祈愿糕为什么叫祈愿糕吗?” 这倒是将陈子吴问住了,取名的法子就那几种,祈愿糕一听就是为了有个好彩头。 “云萝寺中有祈愿带,而我又在庙会兜售祈愿糕,长此以往,香客们自然会将两者串连在一起。” 陈子吴掌管陈记,闻言一点就通,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暗道盛锦水聪明。 祈愿带,祈愿糕,无形之中,她将自己和云萝寺这艘大船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要我请释尘大师背书,言明真正的祈愿糕只在陈记售卖,陈老板担心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盛锦水缓缓道来,“我人微言轻,想同陈记合作也有这一层缘故在,若是再有假借祈愿糕之名,四处兜售劣质点心的人,尽可扭送官府赔偿陈记损失。” “当然,释尘大师出面只是其一,”几乎他能想到的难处,盛锦水这都有解决的法子,“更重要的是,与我合作才能做真鹿书院的生意。” 不是盛锦水自负,那场诗会她的功劳远高于陈记,在真鹿书院读书的学子大多出身不俗,也只有中州贵人都满意夸赞的点心才入得了他们的眼。 而这恰巧是陈记最缺的,只要做成了真鹿书院的生意,哪怕只有一成,也会让他们获益匪浅。 盛锦水说完便闭口不言,只等陈子吴决断。 对方不是傻子,自己已将利弊说得十分清楚,与往后源源不断的利益相比,只是承担一点名声受损的风险,这场交易对陈记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更何况,她连解决名声受损的法子都想到了。 “好!这笔生意我应了。”这样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再不答应他就是傻子。 第49章 第49章顺路(捉虫,可不看)…… 谈成合作后,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无非是谁该分几成利而已。 盛锦水以方子入股,至于旁的则都由陈记承担,因着陈记出钱出人,还承担着买卖失败的风险,所以他们占了大头,刨除本钱后分七成利,剩下的三成才是盛锦水的。 祈愿糕是她做的,这事瞒不了,但顾忌着金家,双方达成共识,只说是她将秘方卖给了陈记的,做的是一锤子买卖。 除此之外,就是铺子的事。 陈记做了这么多年买卖,在周遭已打出名声,陈子吴就想着去繁就简,将秘方作为新品,一季做上几种,直接在已有的铺面上新,既能选出销量最好的,也能保持新鲜感。 盛锦水对此却有不同的想法。 比起高门富户,陈记更得普通百姓青睐。 她手上的秘方,譬如酥油鲍螺这一样,用的是新鲜牛乳,且耗时费力,即便熟练如她,一日也做不出多少来。 若想回本,定价必不能低。 普通人买点心,最注重的就是实惠,重油重糖才是上上之选。 比起价高但卖相上佳的花酥,他们或许更喜欢看似普通但用料扎实的酥饼。 所以照盛锦水的意思,是另开一家铺子,作为陈记分支,只卖秘方上写的点心。 至于一季做上几种点心的主意也不错,但还要继续完善。 可以挑选一些日常都做的,再选栗子糕、桂花糕等需要时令食材才能做的为新品,这样几月甚至一月一换,才更吸引人。 陈子吴听得认真,也觉得她的想法不错。 只不过新开一家铺子的成本远高于在原有的铺子里增添几样新品的成本,他不能立刻决定。 虽说不破不立,但出本钱的到底还是陈记,盛锦水也不催促,只给他时间慢慢想。 谢枝末节可以再商量,现下双方合作已定,契书还是先签为好。 陈子吴果断,人脉又广,立刻找人写了契书。 盛锦水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在契书上签下自己的姓名。 等此事定下,盛锦水才又告诉他们一个大消息,“陈老板可知崔府?” 陈子吴一怔,说到崔府,他最先想到便是茂州崔家。 崔家公子颇有才名,他到清泉县后,黄县令亲自上门邀约,对方才勉强应邀,过府一叙。 便是如此,都让黄县令得意了许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 料想他也是知道的,盛锦水不敢托大,只道:“我为崔小姐做过两次绒花,颇得她喜欢,年后家中小铺开张,她便让我送张请柬到崔府。我不敢夸下海口,说崔小姐定会亲自前来,但不管来不来,若是能用点心讨她欢心,得一两句夸奖,往后陈记在清泉县的生意就更好做了。” 这无疑让陈子吴心中那杆秤偏向了开新店,他知晓陈记的斤两,心知像崔府这样的高门是决计看不上的。 既然如此,那不如开家新店,只做高门的生意。 即便心里有了成算,陈子吴还是没立刻应下,只道回去细想。 但双方都心知肚明,若想开新店,回去立即召集人手,开始选址都未必来得及,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今日一趟,盛锦水收获颇丰,该做的她都做了,再之后就要看陈记的决定了。 与陈家人道别后,她没有急着回家,而是顺道去了南市。 这段时日盛安云一直守着铺子,可以说是劳心劳力。盛锦水虽让盛安洄探望过,自己却因为事忙,一直没机会前来。 现下时辰尚早,她正好来瞧瞧铺子修整的进度。 在铺子外停下,就见只开了一扇门,门外挂着布帘,门内偶有动静,依稀能分辨出其中的说话声。 盛锦水撩起布帘,刚跨进门槛便见脚边堆放着木料。 一楼稍显凌乱,但已有她早前与盛安云商议出的修整雏形。 而盛安云正与木匠正站在墙边,商量着柜子的做法。 “堂哥。”盛锦水一声轻唤,总算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木匠抬眸看了她一眼,便没放在心上,只与盛安云继续交谈。 盛安云却是朝她招手,“阿锦快过来,我正和汪师傅商量柜子的做法呢。我还是觉得做成博物架好,宽敞明亮。汪师傅说做成药斗子,香材和药材有共通之处,做成药斗子好存放。” “还是照堂哥的意思做成博物架吧,木条贴着墙壁,敞亮也不占地方。”盛锦水立刻拍板。 盛安云点头,对汪木匠道:“就这么做吧!” 汪木匠却是不满地皱眉,用余光瞥了盛锦水一眼,言语颇为不屑,“小丫头懂什么,药斗子才好,放什么都方便。” 闻言,盛锦水简直要气笑了,她知道确实存在着一类人,仗着自己手艺出众便倚老卖老。可药斗子再好也不是她要的,往后若是觉得博物架不便,她自会承担后果,进行更换。 可若是药斗子不好,他愿意负这个责任吗? 不等盛锦水开口,盛安云已经帮着反驳,“说什么呢,这铺子是阿锦的,自然她想如何就如何,你要做不了我再去找个能做的木匠就是了。” 被他教训了几句,汪木匠颇有些不爽快地抿唇,收起图纸默不作声地做活去了,只是手上边干,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既不是你的铺子,这么较真做什么。” 抱怨声虽小,盛锦水还是听到了些,她状若寻常地偏过头,余光划过盛安云的脸。 他双手抱胸,脸色如常,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放在心上,只专心盯着汪木匠干活。 “堂哥带我去二楼看看吧。”盛锦水瞧着不对,出声道。 她开口,盛安云哪有不应的道理,领着人上了二楼。 二楼倒是都收拾出来了,与二人之前商议的分毫不差,想着方才汪木匠的态度,他这段时日必定不会轻松。 盛锦水想了想,试探着开口,“那汪木匠瞧着油盐不进的模样,堂哥怎么不将他换了。” “他说话不好听,但手艺是真的不错,”盛安云不作他想,问什么就答什么,“年关将至,手艺好又实惠的木匠不好找,同他多说几遍就成。” 短短几句话就让盛锦水知晓了他的心思,既想省下银钱又想有好手艺,便只能继续忍受汪木匠了。 盛锦水给的银钱不少,看他记下的账该是有结余的,实在没必要省这个钱,说来说去,堂哥宁愿自己受气也不换人还是为了她。 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今生她最在意的便是盛家人,所以事事小心如履薄冰,生怕与他们如自己前世在高门所见的那般,因利聚因利散。 “堂哥,你想错了。”有些话盛锦水不便直说,便只能拐着弯劝,“汪木匠虽实惠,但你想若事事做之前都要与他争辩一番,劳心劳力不说,还费时间,有这功夫,若是找个价高但手艺佳好说话的,不就能快上许多了吗?” 这点倒是盛安云从未想过的,他总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却没想过争辩更浪费功夫。 “阿锦说得对!”他豁然开朗,“与其与他虚耗,不如换个活络的,有这扯皮的功夫怕是早做好了。” 说服盛安云后,盛锦水留下了些点心,这还是她回镇上前陈酥硬塞给她的。 都是陈记平日里卖的最好的,当然也是陈酥尝过觉得好吃的。 盛安云也是饿了, 没洗手就用指尖拈起块点心扔进嘴里,将盛锦水送出门后,回头就找汪木匠去了。 这么一折腾,盛锦水到家时,天竟又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盛锦水无奈,刚进家门又转身到了隔壁,敲响林家大门。 来开门的甚至不是林家人,而是盛安洄,他正算着时辰呢,想着该是自家阿姐回来了,便自告奋勇地去开门。 盛锦水没有进门,板着脸点了点他的额头,“到这来偷懒了。” “没偷懒,我在这也有读书的!”盛安洄傻呵呵地笑着向她解释。 “读书?同谁?” 盛锦水心知肚明,林家除了那位林公子还能有谁,但还是免不了一问,心想那位清冷的林公子竟会多管闲事。 “林公子借了书房,让我们在那看书。” 果真是他,闻言盛锦水也不再多问,只让盛安洄告知一声后归家,至于她自己则先回了家。 一夜好眠,等第二日醒来时,又是个晴天。 “阿姐,你说天这么冷,会下雪吗?”盛安洄缩着脖子开口问道。 盛锦水却是抬头,“我长这么大,拢共就见云息镇下过两三场雪,不过今年似乎格外的冷,说不定会下。” 下雪对他们来说既喜又忧,冷是毫无疑问的,不过瑞雪一下,来年说不得会有个好收成。 何况一生只见过几场的雪,也足够新奇。 在中州多年,盛锦水经历过更冷的天,见过更大的雪,她对雪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能想起的也只有无尽的冷意。 雪天对贵人而言是设宴赏景的好时节,对他们这些下人来说却是最煎熬的时候,毕竟要从早忙到晚,即便冻得瑟瑟发抖也只能咬牙硬熬着。 “只盼别再冷下去了。”盛锦水呵气成雾,呐呐自语道。 第50章 第50章古董羹 将绒花送到崔府后,盛锦水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不过她也不敢歇得太久,比往常迟半个时辰起床已是极限。 懒觉过后,她照旧来到书房,此时盛安洄已经站在窗边背书。 江南的冬日与中州不同,风刀里带着刺骨的寒。 未免瞌睡,盛安洄会在冷风里背一会儿书,等彻底清醒后再入内烤火。 睡了个懒觉后,盛锦水已经没了困意。 她没理会还在背书的盛安洄,径自占据书案一角,提笔列下清单。 年关将至,现下最要紧的就三件事。 一是云萝寺庙会,二是盛安安出嫁,三么自然就是年货了。 这是摆脱金家后的第一个年,于她而言亦是新的开始。 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自然要早做准备 好在现下不用再孤军奋战了,盛锦水想着,执笔将庙会这项划掉。 契书已签,最要紧的点心秘方也已交给陈子吴,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唯一不省心的就是钱家,不过等祈愿糕只在陈记售卖的消息宣扬出去后,钱家便不能再招摇撞骗了。 接下来便是盛安安出嫁,铺子的整修进度比预想的快上许多,再过几日盛安云就能结束归家。 盛锦水提起笔,不过这次她没有划掉“出嫁”,而是在其后写上了“添妆”二字。 盛安安帮她甚多,比起庙会,盛锦水反倒在添妆这事上更加上心。 先前虽给了些银钱,但那时她囊中羞涩,给的并不算多。 尝过没钱的苦,添妆一事上她没多做考虑,选了最实惠的,一支金钗并些银钱,该是够了。 至于最后的年货,相比前两项倒不是最急的,只是要准备的东西太多,提前记下就好。 列完要紧事,又默背了几张香方,盛锦水才搁下笔,只不过笔才搁下,就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 推开书房,便能听到铜锁击打在木板上的闷响。 盛锦水上前开门,这次来送食材的不是成江,而是几日未见的寸心。 她的双眼红肿,开口时还带着颤动的尾音,好似哭过。 虽与她不熟,盛锦水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寸心垂首,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轻声道:“谢姑娘关心,相熟的姐妹出了事,我一时没忍住,不是什么大事。” 听她这么说,盛锦水也不好再追问,只能低声宽慰了几句。 寸心抹了眼角的泪,再抬眸时已冷静下来,开口道:“沈小公子说今日天冷,想吃古董羹,公子便遣我送些吃食过来,好让姑娘知晓。” “多谢。”盛锦水一怔,道谢后回道,“若是今后再有这样的事,派人来同我说一声就好,不用特意将食材送来。” 寸心听了,却不敢应下。 “罢了,下次我亲自同林公子说吧。”盛锦水见状不再为难,伸手将食盒收下,随即回房取了两个纸包交给她,“礼尚往来,这两个纸包里装着的分别是瓢香和梅花香丸,劳你给林公子送去,算作我的谢礼。” 寸心点头,这才收下纸包,道了声“好”。 目送她离开后,盛锦水合上木门。 家里没有铜炉,盛锦水便取了红泥炉,架上砂锅。 林家送来的食材都已清理干净,羊肉和鹿肉均被切成薄片,除此之外还有片好的鱼肉,和冬笋等时令鲜蔬。 食盒看着不大,取出后的吃食却林林总总摆满了桌面。 盛安洄从未吃过古董羹,稀奇得很,余光总忍不住往泥炉上飘。 看来是没心思读书了,盛锦水索性让他去请盛安云,自己则忙着调锅底和蘸料。 冬日围炉确是种享受,红焰吞噬着锅底,加入葱蒜的清汤咕咚咕咚冒着热气。 等盛安洄和盛安云回来时,正好可以开饭。 拿起筷子,挑起鲜嫩精细,纸薄均匀的肉片浸入汤中,只需几息便可夹起。 熟透的肉片褪去血色,香气浓郁,满室充盈。 这次盛锦水调的是二八酱,八分芝麻酱并二分花生酱,浓稠的酱料细腻不见颗粒,肉片蘸过后送进嘴里,只觉唇齿留香。 二八酱虽醇厚味美,但多用会稍显腻味。 未免腻味,盛锦水将煮熟的时蔬捞出,倒入由香醋和辣椒调配的酱汁,再品尝时就变得清爽了许多。 这顿古董羹,三人吃得酣畅淋漓,等结束时已出了一身热汗。 放下碗筷,盛安云砸吧砸吧嘴,“今日我可算是饱了口服,平日在家哪能顿顿吃肉,现下却是吃肉吃了个饱度。” 托了林家和自家阿姐手艺的福,离开金家后盛安洄几乎顿顿有肉,原本干瘦的双颊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圈。 听到感慨,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在金家时别说什么羊肉鹿肉了,便是喝口热汤都是奢侈。 换做从前,他简直不敢想这神仙般的日子,现下却成了寻常,有时甚至在心中挑剔起吃食的做法,还真是罪过。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到了饭桌上他依旧是风卷残云,连锅底的碎肉残渣也不放过,就差将清汤也一饮而尽了。 盛家围坐桌边其乐融融时,林家的餐桌旁却少了萧南山。 他没什么胃口,便只喝了一碗米粥。 成江心里着急,几次想要起身去请盛锦水下厨,都在萧南山了然的目光下僵硬原地。 直到怀人现身,呈上寸心带回的东西。 书案上放着两个平平无奇的油纸包,萧南山不假他人,伸手解开。 纸包打开,泛着光泽的香丸滚动,不时有阵阵幽香散出。 萧南山拈起一颗香丸凑到鼻尖,清冽的梅花香沁入心脾,让他混沌的大脑有刹那的清明。 把玩香丸之后,他才动手拆开另一个纸包,里面装的不是香丸,而是浸透蔷薇水,又被碾磨成粉的瓢。 花香清甜,隐约又有木香。 家中虽有中州最全的香方,萧南山却是怔然,搜肠刮肚也没想起相似的味道来。 好在盛锦水甚是贴心,在油纸一角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上“瓢香”二字。 “哪来的?” 对此萧南山心知肚明,但还是多问了一句。 余光极快地从他脸上掠过,怀人摸不清他的好恶,便如实道:“盛姑娘托寸心送来的,说是古董羹的谢礼。” 在中州,萧家是百年世家,累世公卿,想与之扯上关系的人不知凡几。 身为萧家家主的嫡长子,萧南山自小便是旁人争相巴结的对象,偏偏他最厌烦这些,极少出现在人前。 讨好巴结的人想投其所好,变着法的送古董字画,金玉珍 宝。 最出格的一次是一名外地富商,竟想将亲生女儿送予他为妾,当时连家主都惊动了,那富商踢到铁板,理所当然地被赶回了老家。 “谢礼?”萧南山放下滚圆的香丸,喃喃自语。 几碟净菜而已,竟又立刻回了谢礼。 萧南山抿唇,脸上不见喜怒。 她似乎一直这样,只要受了恩惠,不管大小,不管是否是她先有恩于人,总会将之算得格外清楚,生怕自己占人便宜。 要是往常,萧南山会觉得这样的人才知情识趣,懂得进退,可今日却只觉得对方在急于撇清与自己的关系。 “收起来吧。”萧南山不再细想,沉声交待怀人。 怀人心中疑惑,方才公子神色还不辨好坏,现下却是肉眼可见的糟糕。 50-60 第51章 第51章庙会 盛锦水列出的三件事中,最先到的便是庙会。 年前的最后一次庙会非比寻常,与以往的意义也大不相同,除了真鹿书院爱凑热闹的学子外,更多的还是周遭百姓。 早几日陈记便开始忙活,将此次庙会看得无比重要。 天未亮,盛锦水便守在镇口,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瞧见了陈记众人。 五六个学徒坐了两架牛车,车上还装载着厨具吃食,看着好不隆重。 牛车还未停稳,跟着来涨见识的陈酥便跳了下来,挽着盛锦水的手臂唤人,“盛姐姐。” 少女热情而充满生命力,盛锦水打心底的喜欢,想着上次送去的绒花稍显随意,回去后她又做了株俏皮可爱的迎春花,瞧她梳着双丫髻,顺手便簪了上去。 果然,还是迎春花这般颜色鲜亮的花卉更适合她。 跟她一起来的除了几个年轻学徒还有陈记的糕点师傅,听闻是陈师傅的师弟,手艺也很出众。 除此之外,陈子吴也来了。 陈子吴见她后讷讷行礼,举止不似市侩的生意人,反倒有几分士子的儒雅内敛。 一行人都已见过,盛锦水也不再拘礼,任由陈酥拉自己上了车。 等到寺外时,已有三三两两的摊贩支起架子。 陈记是县里的老字号,一声令下,几个学徒便训练有素地将食材搬下牛车。 没有需要帮忙的,盛锦水索性在一旁和陈酥说话。 闲谈几句后,两人顺势聊到了糕点上,背手站在陈酥身侧的陈子吴听了一耳朵,掩唇轻咳吸引两人注意。 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才毫无预兆地放出一个大消息,“陈记打算另开家铺子,已定在全坊巷。” 不等陈子吴解释那是什么地方,盛锦水已经惊讶反问,“全坊巷?” 这不仅出人意料,还让盛锦水看到了陈记的决心。 全坊巷毗邻莲池巷,莲池巷又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崔府所在。 全坊巷虽不是县里最热闹的,但周遭住的可都是数一数二的豪绅富户,光租金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陈子吴点头,“回去后我便请示了长辈,家中对此寄予厚望,商议后立刻定了下了。只不过现下铺面倒是小事,真正要紧的是培养些手艺出众的白案师傅。” 陈师傅的手艺自不必说,可他年岁已大,在陈记多年早已失了冲劲,让他再负责新铺面并不合适。 盛锦水偏头看他,似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 果然,陈子吴一挠头,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若能得盛师傅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若说出售秘方只是一门生意,那帮着调教徒弟便不同了,其中门道太多,盛锦水没有立刻应下。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能教的她都已经写在方子里,剩下的便要看个人的悟性。 当然,若是有她从旁指引,兴许会更快些。 陈记既然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她这个率先提出合作的人若再畏畏缩缩,实在不应该。 想罢,盛锦水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陈酥身上。 “这个忙我可以帮,你挑几个学徒,由陈酥领着,我亲自教导她们。” 陈子吴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应下。 就这说话的功夫,陈记的棚子也搭起来了。 今日来就是为了给祈愿糕扬名的,棚子旁非但挂了陈记的招幌,另一侧还挂了写着“祈愿糕”的。 现做的祈愿糕米香浓郁,瓢香十里。 刚出锅,陈酥便要了一碟子,殷勤送到盛锦水面前。 用油纸包着的糕饼散着热气,风一吹便如远山云烟,飘渺散于风中。 吃食这东西,除了食材,味道好坏就全靠师傅的经验手艺了。 细论起来,祈愿糕并不有多难,盛锦水做事细致,早将配比记录详尽。 她咬下一口,尝过后满意点头,味道与自己做的别无二致。 得她首肯,几个小学徒霎时有了信心,卖力地继续干活。 周遭铺子陆续支起,人潮渐多,见陈记众人井然有序,陈酥瞧了会儿便觉得无趣,拉着盛锦水要去逛庙会。 想着年关将至,自己也要先置办些年货,便与陈酥一道走了。 因着这是年前最后一次庙会,此次比先前还要热闹。 天才亮,周遭便挤满了上香的香客,未进寺门就能闻到浓郁的香火气息。 盛锦水和陈酥上了香,今日人多,她便没去寻释尘大师,添些香油钱后就离开了。 人多拥挤,盛锦水和陈酥只看了几个摊子,等挤出人潮时竟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两人在冷冽的冬日里硬是挤出了一身汗,回到陈记的摊位又费了一番功夫。 远远瞧见陈记被围得水泄不通,盛锦水心底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这步是走对了。 “生意如何?”好不容易挤进人潮的盛锦水牵着陈酥一溜烟跑进了棚子里,见陈子吴神色放松,眼中带笑,不禁低声问道。 “好得很。”陈子吴笑着回答,“幸亏听了你的,没直接卖铺子里做好的点心,而是到这现做。虽耗费了些功夫,但都是大家瞧得见的东西,买得也放心。” 盛锦水点头,想来经过这次,总能挽回些祈愿糕的名声。 过了午时,来买祈愿糕的食客少了许多,见不用这么多人守着,陈子吴只留下两人,其他人则带着包好的糕点到庙会上兜售。 前脚刚将小学徒们送走,后脚王杰就进了铺子。 今日庙会他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不过少了赶考和回乡过年的同窗,书院霎时冷清了许多,他闲来无事,便想着下山逛逛。 没成想刚到山脚就听说了有卖祈愿糕的摊子。 除了盛锦水,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卖祈愿糕,当即就过来了,果然碰见了盛锦水。 “原想去镇上一趟的,既然盛姑娘在,也省得我多跑一趟了。”王杰也不绕弯子,开口就是先前盛锦水求他办的事,“我托人打听过了,县里有一位蔡举人,因年岁已大,三年前落榜后便歇了科考的心思,现下专心教书,倒是教出了几个秀才。” 盛锦水心中一喜,忙不迭地开口道谢,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 “小事一桩,”王杰摆摆手,“蔡举人也已知晓此事,开春后就能上门拜师了。” 这着实解决了盛锦水挂在心头的一件大事,来不及准备谢礼,便自己掏钱包了些糕点让他带回去。 王杰也不推拒,于他而言这只是小事,若是不收点心,盛锦水还要想其 他法子还这人情,既然如此倒不如大方收下,也算互不相欠了。 毕竟是真鹿书院的学子,如此平易近人已是难得,盛锦水也不会异想天开地同他攀交情。 王杰离开后,陈子吴见摊子无事,自掏腰包给了陈酥些零花,让她去买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陈酥也不客气,收下钱就拽着盛锦水离开了。 云萝山周遭没几个村子,过了午时,远道而来的香客们便各自动身回家。 不用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陈酥逛得越发开心,没一会儿便花光了身上的银钱。 终于逛尽兴了,两人正准备回去,却听不远处传来喧哗声,似是起了争执。 “这害人的东西竟还敢卖!”喊声过后便是哐当一声,像是重物落地。 随之而来的是人声,“哎呦。” 盛锦水刚觉得耳熟,脚边便滚落了一个油纸包。 纸包上的图样她再熟悉不过,来不及细想,她拨开人群,向热闹的中心挤去。 果然,刚才见过的小学徒此时正跌倒在地,捂着手臂哎呦叫着。 盛锦水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怎么样?可有伤着哪里?” 小学徒起身,满眼的委屈,“没,就摔了一跤。” 盛锦水见他没什么大碍,这才看向这场“热闹”的另一个中心。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简朴,衣物上虽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整洁。 陈酥鼓着脸,双手叉腰怒视对方,“你这人怎么无缘无故动手啊!” 见出面的是个小丫头,那人皱眉,“叫你家大人出来!我不和你这小丫头一般见识。” 来人气势汹汹,盛锦水怕陈酥吃亏,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镇定问道:“有什么事同我说就是了。” 盛锦水看着没比陈酥大几岁,但或许是她表现得太过镇定,让人不觉信服。 那人没再继续叫嚣,反倒真同她说了起来,“我看你们年纪也不大,怎么能做这些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 面对盛锦水,他眼中的冲动气恼逐渐褪去,痛心疾首的神色好像盛锦水才是那个恶人。 “伤天害理的事?”盛锦水嘲讽一笑,视线落在泪痕犹在的小学徒身上,像是在问他,究竟是谁伤天害理? 在这事上,那人自认理亏,撇嘴道:“这不能怪我,谁叫他卖些害人的玩意,我不让他继续卖还不肯。” “才不是!”小学徒大声反驳,“盛师傅,分明是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就动手抢糕点,我不肯他就推人。” 盛锦水拿起一包滚落的油纸包打开,递到那人面前,沉声道:“看好了,这不是其他东西,而是祈愿糕。你倒说说看,一包糕点要如何伤天害理,丧尽天良。” 纸包一打开,混着甜味的米香登时扩散开来。 大概是被摔过,纸包里的糕点已不成型,鲜绿的茶粉洒得到处都是,看着实在卖相不佳。 可就是这样卖相的糕点,惹得那人惊奇的“咦”了一声。 事情到这,盛锦水已经猜到前因后果。 周遭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正是解释的好机会,她可不能轻易放过。 既已猜到,她的神情缓和了些,循循诱道:“你是不是错认了什么,或是以为自己见过庙会上的祈愿糕?” “倒不是庙会,我在云息镇的码头买过祈愿糕的。”那人蹙眉,显然也觉出了不对。 盛锦水并不催促,只让他自己回想。 “听说庙会上的祈愿糕很是美味,正巧我在码头上瞧见有人在卖,就花钱给珍娘买了一包。”那人一顿,说到珍娘时眼神柔和了几分,想来这位珍娘就是他妻子,“那糕点打开一股霉味,我不让珍娘吃,可她心疼银子,背着我偷吃了一块。 结果吃下才一刻钟,她就开始肚痛难忍,抓了药又躺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回头我再去码头就没找到那人了,想起祈愿糕最早是在庙会上卖的,就想来碰碰运气,接着就瞧见了他在卖祈愿糕。”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盛锦水他们看到的了。 “难怪要动手,听着情有可原。” “祈愿糕我也吃过,没吃出什么问题啊。” “不会吧,祈愿糕可不能吃,我隔壁那家姑娘也是吃完肚子疼。” “我也听说了,县里有户人家也吃出了问题,喝了许久的药呢。” “是不是有好有坏啊?” “我刚闻着香,还买了好几包,不知给不给退。” “这是陈记的买卖吧,本以为老字号信得过,没想到啊。” …… 议论声越来越多,没买过祈愿糕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买过祈愿糕的人也是惴惴不安。 连陈记都被卷了进去,陈酥不知所措,只能希冀地看向盛锦水。 盛锦水抿唇,高声道:“实不相瞒,在庙会上卖祈愿糕的只此一家。” “你承认了!”那人一顿,重新染上怒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盛锦水摇头,看样子却是一点不急,“祈愿糕非但是我卖的,还是我亲手做的,就连陈记的秘方也是我给的。可不管是我还是陈记,都只在庙会上卖过祈愿糕,从不曾去过码头。再说祈愿糕只是个名字,枣泥米糕可以是祈愿糕,桂花糕也可以是祈愿糕,取名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谁都可以。” 闻言,那人才后知后觉道:“我这是买到假货了?” 盛锦水点头,陈酥见状适时开腔,“现下陈记已买下祈愿糕的秘方,陈记是几十年的老字号,在吃食上从没出过事。往后再想吃祈愿糕,可要认准陈记。” 第52章 第52章喜事(加了2k+) 本是来讨公道的,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那人手足无措,不安地四下张望后,又茫然地看向盛锦水。 盛锦水心念一动,温声道:“这事上你我都是受害者,小哥可愿告知详情?” 闻言,那人悬着的心像是终于踏在了实地上,忙不迭地点头。 见事情平息,周遭看热闹的路人逐渐散去,有些离开时还在津津有味地念叨着。 唯有身处中心的三人充耳不闻,径直向陈记所在的摊位走去。 褪去的人潮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向云萝寺的方向疾奔而去。 寺中客舍,释尘抬眸看着眼前安逸喝茶的男人,无奈道:“不是不爱热闹吗,平日不见人影,庙会倒是次次不落。” 放下茶盏,萧南山也没多解释,只淡声道:“大师若忙尽管去,不用管我。” 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释尘哪能真的起身离开,顺势提起茶壶,为他将手边已经空了的茶盏斟满。 热气升腾间,方才隐匿在人群中的身影推开舍门。 来人释尘没有见过,惹得他多看了两眼。 “沈行喻身边的人。” 萧南山说完,释尘了然地笑笑,原来是瑞王的人。 来人先向上座的萧南山行了一礼,得他首肯后才继续道:“盛姑娘与人因祈愿糕起了争执,现下已经平息。” “嗯。”萧南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虽是瑞王的人,但来人对萧南山很是敬重,见没有其他吩咐,自行退出了客舍。 等客舍中只剩两人,释尘摸着杯沿揣度萧南山的心思。 可不等他揣度出什么,对方已经开口,“祈愿糕之事,大师决定如何处置?” 释尘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祈愿糕是祈愿糕,与云萝寺可没有干系,我何必处置。” 客舍昏暗,只一点微光透窗而来。 释尘偏头凝视他的侧颜,像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些别样的情绪。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萧南山敛眉,神情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 “祈愿糕,祈愿带。”片刻后萧南山才淡定开口,“云萝寺不可能置身事外。” 释尘摇头轻笑,自己只想着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却不知他此时的关切早已暴露一切。 难道开过光的祈愿带真有奇效? 不再想着打探什么,释尘坦诚相告,“放心吧,盛姑娘已经寻过我了。” 说到这,他不免叹了口气,“虽是个小姑娘,倒也思虑周全,早些时候就来过寺里,还请我为祈愿糕背书。” “你答应了?”萧南山问道。 “自然,先威逼再利诱,小姑娘好手段啊,”释尘虽有善心,却也不会由人拿捏,他摇头感叹,“一来就说祈愿糕与祈愿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上云萝寺无法 置身事外。再说祈愿糕能声名远播,惹得旁人效仿全是借了云萝寺的光,承诺每年捐赠糕点米面作布施之用。今后云萝寺是彻底和祈愿糕绑在一起了,往后定是无人再敢借机敛财了。” 拿起手边茶盏,萧南山吹散袅娜的雾气。 谁能想到只能随风飘散的浮萍也有落地生根,独面风雨的一日。 另一边,盛锦水领着人回到了陈记的摊位。 陈子吴不明所以,直到陈酥附在他耳边私语几句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巧的是,那人也姓陈,叫作陈明,就住在云息镇上。 陈氏夫妻感情甚笃,这才在见到小学徒兜售糕点后失了理智。 冷静下来后,陈明就知晓自己冤枉了好人,再面对盛锦水时便有些愧疚。 盛锦水自不会再怪他,偏头问陈子吴是否有糕点剩下。 祈愿糕倒是还剩下些,本是要留给大伙尝鲜的,既然盛锦水开口,他立即让人装了一碟送来。 至于摔碎的那些,索性让大家拿去分了,至于那可怜的小学徒则额外给了些赏钱。 陈明坐下,看着推到自己跟前的精致糕点没敢动手。 现下他少了底气,面对盛锦水时不觉气弱了几分,先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歉,“方才的事真是对不住,都是我的错。” 微顿之后,一咬牙道:“摔碎的糕点和看伤的钱都由我来出。” 受伤的是陈记学徒,糕点也是陈记的,盛锦水不好越俎代庖,看向陈子吴。 陈子吴见他心诚,也不多加苛责,摆手道:“万幸没摔出什么毛病,就当下疼了些,你要想赔罪就给摔跤的小邱买串糖葫芦,让他甜甜嘴。至于糕点,摔碎了确实就不好卖了,不过能吃就行,不算大事。” 等陈子吴说完,盛锦水才开口道:“特意请你过来,是想谈谈祈愿糕的事。” 陈明哭丧着一张脸,“还是怪我,没问清楚就动手。”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盛锦水摇头,“你可还记得是从谁手里买的祈愿糕?” “是个大婶,四五十岁的模样,”他挠了挠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咬牙切齿道,“就是她把祈愿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才哄得大家掏钱去买的。” 盛锦水没顺着他的话一同抱怨,只问道:“如果再遇见,还能认出她来吗?” “当然!”陈明皱眉,“要不是我贪便宜,珍娘也不用受这苦。” “真要怪也该怪你,而是那卖你糕点的人。”盛锦水摇头,“今日你也听到了,不止云息镇,便连县里都有人受骗。银钱倒是小事,但据我所知,已有好几人因此不适,到底是吃食,不能让她继续下去。” 陈明虽然冲动,但不算太傻,眼珠子一转就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姑娘是想揪出那人。 “行骗之人我已有眉目,只是要将他们告上官府,还要请你出面指认。”盛锦水解释。 陈明犹豫,于他们这些小民而言,若非必要是不愿进衙门的,更别提见官了。 见此盛锦水也不催促,只道,“先尝尝点心吧。” 眼前的祈愿糕米香扑鼻,精致的花纹上洒着茶粉,清丽典雅,叫人舍不得动手。 这样的点心搁在平日他是绝不舍得买的,愿意掏钱除了那妇人巧舌如簧外,就是因为珍娘。 若是他多个心眼,多问一句,也不会有这之后的许多事。 看着眼前糕点,陈明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下定决心,“好!我去认人。只是,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不觉落在手边的祈愿糕上。 不等盛锦水开口,陈子吴已经笑着答应,“我这没什么其他东西,就是糕点多,待会包些给你。” 今日闯了祸,陈明自知理亏,不敢有太多要求,红着脸道,“碎的那些就行,我可以出钱买的。” 陈子吴也没应下,只让人包了点心,亲手交到陈明手里。 陈明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人走后,陈子吴才担心道:“真要告上官府?” “嗯。”盛锦水明白他的顾虑,可在此事上她半步不想退让,“此事由我出面,陈老板不用担心。” “我不是……”陈子吴刚想否认,可话到一半还是憋了回去。 他不能只顾自己,还要考虑陈记,“那就拜托盛老板了。” “是我该做的。” 来时牛车载满食材,回去时已空空如也。 见此场景,别说盛锦水和陈子吴了,便连学徒们都兴奋异常,几乎忘记了今日骚动,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陈记有自己的规矩,盛锦水不便插手,索性就帮忙递个东西,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能为祈愿糕正名固然可喜,可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她只觉紧迫。 盛锦水请人写了状子,只是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将此事暂且压下。 堂姐即将出嫁,若是此时将同村之人告上衙门,怎么想都不太稳妥。 想罢,她收起状纸,将之压在书册之下。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转眼便到了盛安安出嫁的日子。 前一日,盛锦水与盛安洄到盛家村。 夜深人静,浅眠的盛锦水被翻身的动静惊醒。 如同每个新嫁娘那般,今夜对盛安安来说注定难眠。 见盛锦水被自己惊醒,她揪着被角,开口便是歉疚与不安,“对不起阿锦,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盛锦水翻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她脸上的忐忑。 明日就要出嫁,夜不能寐也是寻常,伸手帮她掖好被子,盛锦水温声道:“没,阿姐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一想到明日就要出嫁离家,盛安安辗转难眠,心里既装着对未来的期待,又不免忐忑。 少女心思总是敏感又细腻,盛安安羞于启齿,好在此时身侧躺着的是盛锦水,微顿之后,她终是道出了心中顾虑,“我就想着婚后,他会不会待我好,家中长辈是否和善,会不会喜欢我。” 比起纯粹的盲婚哑嫁,盛安安要幸运得多。她的未来夫婿与盛安云熟识,不说什么钱财权势,起码人品是绝对没问题的。 不过她这些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回想上世她出嫁的时候,盛锦水已进崔府,但从大伯的只言片语中还是能知晓她过得不错。 可即便前世听闻她过得不错,盛锦水也不敢保证今生还是如此。 她就像一只振翅的蝴蝶,每扇动一次翅膀就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偶尔也会改变身边人的。 不过有一点,无论命运如何变换,总是不会出错的,“从前父母相继离世时,我觉得世事无常身不由己,后来在金家,我和安洄寄人篱下时,想的最多的依旧是世事无常身不由己。” 听她平静地诉说混着血泪的过往,盛安安心下难过,双眼湿润地回望。 “我说这些可不为了让你哭的。”盛锦水轻笑,“总说女子嫁人,犹如第二次新生。嫁的好便是一生顺遂安康,嫁的不好就如同风筝断线,浮萍无根,无依无靠,万般无奈。” 盛锦水有自知之明,她不敢像古今圣贤那般大喊着人定胜天。 只是前世今生走一遭,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不服便要抗争,“可是阿姐,生老病死或许是天注定的,但日子如何却是自己过出来的。有时我也会想起在金家的光景,想着若是我没有离开,现下会在哪,过着怎样的日子。” “偶尔细想,大概就是没日没夜地烧水做饭,浆洗衣物,再伺候一大家子……”等到彻底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会被转手卖掉。 接下来的话盛锦水没再说下去,她怕吓着盛安安,“可是现下,我已自立门户,开春便会拥有一家脂粉铺子,安洄也会继续读书,一切都在变好。” 盛安安恍惚点头,一脸似懂非懂。 看她这般神情,盛锦水失笑,心道自己说这一堆似是而非的话有什么用,最浅显的道理就一个,“万事开头难,阿姐柔善能干,只要将心比心,诚以待人,吴家万没有为难你的道理。退一万步讲,即便婚后夫妻不睦,长辈不慈,阿姐也不用 担心,盛家有大伯堂哥,再不济还有我和安洄,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这一句保证,比什么都让盛安安感到熨帖。 她歪头靠着盛锦水,心中的忐忑不安逐渐平息,直至无影无踪。 她本还想问盛锦水与唐睿的婚约,可如今却是不想问了。 就是觉得,这样好的阿锦,便是举人好似也配不上了。 或许是彻底安心了,这一觉两人睡到了翌日清晨,直到鸡鸣三声才幽幽醒来。 院子因亲朋邻里的到来而逐渐热闹,一身嫁衣的盛安安坐在房中,脸上满是新嫁娘的娇羞。 村里的人盛锦水并不都认识,好在徐思心思细腻,在她耳边小声提点。 辰时过半,徐思见自家婆婆忙得腾不开手,将盛禾交到盛锦水手里,起身去前院帮忙。 也就这间隙,房中的女眷越聚越多。 她们进屋后先是喜气洋洋地朝盛安安道喜,随即抓一两把瓜子,找相熟的坐到一处,三三两两闲话家常。 来送嫁的除了自家亲戚,便都是村里人。 近些年,盛家村唯一考取过功名的就是盛锦水的父亲盛竹。 盛竹离世后,她与母亲便极少回来,村里人只见过她幼时的模样,如今看她亭亭玉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聚到一处闲聊时,余光更是忍不住往她所在的方向飘。 盛锦水抱着盛禾,隐约晓得有人在打量自己,不过都很隐晦,其中的好奇也远多于恶意。 她没有理会,任由大家看着。 见盛安安正与闺中密友交谈,盛锦水并不打扰,抓了把瓜子剥出果仁喂给盛禾。 盛禾在她怀里倒也乖巧,就在她将手里瓜子剥完,准备再抓一把时,有人来了。 几人相携进屋,走在最前边的是两个看着四十出头的妇人,眉宇间有几分相似,瞧着多半是姐妹。 盛锦水一愣,抱着盛禾起身。 两人进屋见到她时也是一顿,眼中复杂一闪而过,再细看时已隐隐有泪光闪过。 “二姑三姑,你们怎么才来,四姑呢?”盛安安也瞧见人了,挽着盛锦水的手上前。 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两人立刻收敛表情。 盛二姑笑容爽朗,先是回了盛安安,“早来了,刚在后边忙着呢。你四姑去请十全老人了,一会儿就来,我们俩抽空先来看你。瞧瞧咱家安安,今天可真水灵。” “只今天水灵吗?”都是自家小辈,盛安安没那么多顾忌,笑着同盛二姑撒娇。 许久未见,盛锦水与她们不如盛安安熟稔,短暂的局促后落落大方地上前叫人。 “这是阿锦吧,都长这么大了。”盛二姑盛三姑笑眯眯地应了,心中不免称奇。 盛安安清秀可人,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不成想五弟的女儿更加出众。 盛三姑性格内敛,不如姐姐能说会道,见状感慨,“是啊,一晃眼这么多年了,阿锦也长得越发出挑了。” 盛二姑盛三姑人缘极好,两人起头后,原还在闲聊的亲朋邻里纷纷附和。 住在隔壁的盛家婶子放下手上瓜子,“要我说还是你家风水最好,你们三姐妹年轻时就长得好,家里兄弟也很是能干。到了小一辈,也是各个出众。” “可不是,我刚才瞧见安安的时候可愣了好大一会儿呢,不仅长得好,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这手巧的,真是便宜了吴家小子。” 今日有喜,盛家在村里的口碑向来不错,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来此的宾客都愿意给这个脸面,说些好听话。 “婶子这话说的,咱们可是一个祖宗,你家巧慧孝顺能干,在小辈里也是拔尖的,该是咱们盛家的小辈啊都好!”盛二姑长袖善舞,好话绝不白听。 这么有来有往地夸了几句,气氛越发热络。 偏偏有人不会看脸色,对眼前的热闹视若无睹,开口时直冒酸气,“盛家二姑真是客气,现下可不敢和你家相提并论了。安娘这身衣服花了不少钱吧,怕是里长嫁女都没这排场呢!” 不等旁人反应,盛锦水的目光已经落在门边的钱周氏身上。 对方手里拈着颗瓜子,呸的一声将嘴里的瓜子壳吐到地上,一脸的无赖模样。 第53章 第53章上妆 真论起来,钱周氏说的没错,盛家在嫁女一事上十分舍得。 同村嫁女,扯些红布做身新衣已算十分体面,也就如盛大这般有些家底,又十分疼爱女儿的才会准备这身称得上奢侈的嫁衣。 有眼力劲儿的早看出了嫁衣的不一般,甚至暗暗将之与县里的富户比较。 可比较归比较,最多也就在心里感慨一句盛家舍得,哪会如钱周氏这般酸溜溜地明褒暗贬,挑拨离间。 “就一个女儿,还是嫁到镇上,准备得齐全些也是寻常。”大喜的日子,没人想触霉头。 盛家婶子开口,打了个圆场,心里却对钱周氏渐生不满。 不想对方并不承情,反手把瓜子壳都抛到地上,拍干净碎屑后故作惊讶道:“哎呀,婶子可别误会,我就是好奇。家里只一个女儿的不止一家,可谁有这排场啊,盛家是在哪发了财,怎的也不告诉一二,好帮衬帮衬乡亲。” 盛锦水恍然大悟,她这是冲自己来的。 真是好没道理,明明钱周氏才是做错事的那个,自己还没去找她算账呢,她反倒先找上门来了。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今日是阿姐大喜的日子,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钱周氏是个混不吝的,因是外来户,村民与她多是面上交情,猛地听到这番话,一时都愣住了。 盛二姑不知缘由,微皱着眉,心道这人什么毛病,怎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嫁到别村清楚,同村里却有消息灵通的,早听到过些风言风语,猜是盛家挡了钱周氏的财路,才叫她在大喜的日子不依不饶。 对峙间,门外再次响起喧闹声,原是盛四姑带着十全老人回来了。 不就是挑拨离间,上辈子盛锦水耳濡目染,听多了绵里藏针的话,哪会被钱周氏的小手段唬住。 “阿姐该上妆了。”顾自说完后,盛锦水也不理她。脸上换上了一幅笑模样,递给盛二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没事人般上前,将盛四姑和十全老人迎进屋里。 钱周氏哪里甘心,可惜没等张嘴呢,盛二姑就已挡在她身前,不容拒绝道:“安安要梳妆了,钱家嫂子若是有事要忙,便先请吧。” 即便两家有再多龃龉,也不该在这样的场合闹将起来,见四周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已隐含不满,她微微一顿,暂时偃旗息鼓。 被迎进屋的十全老人是从隔壁村请来的,与盛家有着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 论辈分,盛锦水这些小辈该尊称一声姑奶奶。 虽已年近七十,但这位盛姑奶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稳稳站在盛安安身后,拿起梳子为她梳妆。 趁众人都围着盛安安,盛二姑将盛锦水拉到角落,低声问她关于钱周氏的事。 对自家人,盛锦水没什么好隐瞒的。 只是今日是堂姐大喜的日子,却闹这么一出,她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这事怪我。”盛锦水并不推责,心道还是自己不够谨慎,高估了一些人的品行。 她长话短说,将祈愿糕的事同盛二姑解释了一遍。 这事怎么看都是钱家理亏,盛二姑听后神色也不大好看,沉声道:“这怎么能怪你,明明是他们偷人东西,污人名声,竟还有脸来说酸话。” 虽压着嗓子,但从盛二姑咬牙切齿的表情里不难看出她的愤怒。 要不是时机不对,她怕是要撸起袖子冲上前去同钱周氏理论了。 盛锦水 赶忙将人拦住,安抚道:“今日先不说这些,二姑放心,我已经想到法子。只是委屈你们,今日暂且忍一忍。” “我们有什么好委屈的,”盛二姑叹气,眼中满是怜爱,“最委屈的是你才对。” 盛锦水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余光见十全老人已在帮盛安安挽髻,适时转移话题,“二姑,该请大家为阿姐添妆了。” 盛二姑一拍额头,心道这才是正事。 盛锦水轻笑一声,跟着她到盛安安身侧站定。 方才的闹剧盛安安都看在眼里,也猜到了钱周氏的用意,那日钱霜在码头兜售祈愿糕时她也在场,自然知晓钱家的可恶。 “阿锦。”盛安安抵唤一声,伸手牵起了盛锦水。 带着暖意的手掌让盛锦水回神,她安抚似的拍拍对方,抬眸看十全老人同盛三姑盛四姑合力给她挽了个堕马髻。 十全老人指的是上有老下有小,品格德行都无瑕疵的人。 而请十全老人为新嫁娘梳妆,也是想让十全老人将自己的这份幸福顺遂传递给她。 来添妆的都是自家亲戚,其中当然也夹杂着几个作壁上观的。 但对钱周氏刚才的无礼,大家默契地没有再提,只笑吟吟地为盛安安添妆。 经过几代积累,又有盛竹帮衬,盛大伯攒了些家底,与同村相比还算不错。 一家人在婚事上花了心思,也舍得银钱。旁的不说,光嫁妆里的首饰除银簪外,还有只足有二两重的银镯子就已说明一切。 这样的嫁妆在一众亲朋邻里间很是体面,盛二姑与有荣焉,在十全老人的授意下取出银簪,伸手正准备斜插在盛安安发间。 “二姑等等,能否让我为阿姐上妆?” 话音刚落,屋内便是一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 盛锦水面上沉静,心下却是茫然,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怪盛锦水茫然,两辈子都没成过亲,她对一些规矩忌讳不懂才是寻常。 特意请邻村的十全老人来为新嫁娘梳妆可不是因为什么手艺。 盛二姑闻言面露尴尬,手上动作一顿,正要开口解释时,已经有人抢着出声了。 “还是秀才家的丫头呢,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妇人尖利刻薄的声音实在耳熟,不用回头,盛锦水就猜出了声音的主人是钱周氏。 果然,钱周氏偏头,视线落在盛安安与盛锦水交握的手上,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继续道:“盛秀才家出了什么事大家都清楚,大喜的日子你还是离新娘子远些吧,免得将霉运传过去,晦气得很。” 父母皆亡,现下就剩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 要不是有盛安洄,钱周氏怕是要将天煞孤星这个名头强按到盛锦水身上了。 见在场众人表情不对,钱周氏略带着得意道:“这可不能怪我说话难听,我也是实话实说。” 这般小人得志的嘴脸,让人恨得牙痒痒。 盛锦水克制着情绪,轻轻松开盛安安的手,等将双手藏于袖下才暗暗攥紧双拳。 原本红润的双唇早已褪尽血色尽失,她疲惫地闭上双眸复又睁开,终是没有开口为自己辩驳。 她准备了那么多,却还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盛安安见不得她这样,握住她藏在袖下的右手,气道:“我家阿锦好得很,她做的祈愿糕连县里的白案师傅都赞不绝口,真鹿书院还特地请她去给中州来的贵人下厨做点心呢。就连我这身嫁衣也是她亲手画的绣样,指点的针线,有这样心灵手巧的妹妹为我梳妆,我求之不得,傻子才会嫌弃!”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众人就被盛安安镇住了,没想到往日内敛的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盛锦水更是惊讶,原来阿姐什么都知道。 盛家三位姑姑互看一眼,像是下定了决心。 “安安说的是,论起福气,我们家锦丫头可一点不差,”盛二姑嗓门不小,余光瞥了眼人群外围的钱周氏才继续道,“不说她阿爹曾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外祖家是镇上的富户。光是厨艺绣活就已经让人拍马都赶不上了,你们也别笑我夸自家侄女,可不是谁家都有福气养出这样一个女儿的。” 说完,意味声长地看了钱周氏一眼。 众人一愣,被盛二姑说服了大半。 “对啊,我记得锦丫头已经定亲了,听说未婚夫婿还是位举人老爷呢。”盛家婶子一拍脑袋,懊恼自己怎么忘了最要紧的。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定亲的时候还只是个童生吧,现在都是举人了。” “可惜了我家没个读书的小子,待嫁的丫头,否则也要请锦丫头来添添福气。” “我家有啊,三丫头年后就要出嫁,到时锦丫头一定要来!” …… 村民纯朴,被这么一打岔,便只惦记起好事,旁的哪还顾得上啊。 至于盛锦水为盛安安上妆这事,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感动之余,盛锦水难免唏嘘,自己辛勤数月,可没想到最好用的竟还是唐睿的举人身份。 微叹口气后,她立即回神,专心替盛安安上妆。 敷粉、匀红、描眉、注唇……这些事都是前世的盛锦水早做惯了的,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但今日,她做得无比认真。 七分颜色在她手下变成了十分,前来添妆的宾客聚到一处,探头看盛锦水上妆。 或点或涂,柔嫩葱白的指尖像是翩跹的蝴蝶,每一次律动都会留下让人难忘的身影。 柳叶眉、樱桃唇,看着铜镜里宛若新生的自己,盛安安呆住了。 “这还是我吗?”她抬起手,刚想用指尖描摹唇上的口脂,就在即将触碰的瞬间顿住,她怕把精致的妆容刮花。 “自然是,阿姐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新娘子。” 为盛安安插上银簪,盛锦水退后一步,取出为她准备的添妆。 盛锦水带来的是一支金簪,早前她千挑细选,依旧没寻到合适的。 几番思量过后,最终选了支素金簪。但若只有簪子,就无法体现她的用心了。 财不露白的道理盛锦水还是懂的,素簪被缠上丝线,做成了绒花,样式则是中州常见的福寿三多。 小三多由佛手、桃子和石榴组成,分别代表多福、多寿、多子。 不过盛锦水做的是大三多,除佛手、桃子、石榴外,还多了只绶带鸟。 因是添妆,她选了较为浓艳的配色。 福寿三多簪于云鬓之间,与稍显素雅的银簪相得益彰,竟意外和谐。 添妆五花八门,并不都值钱,但其中的情义已足够盛安安回味。 添妆过后,盛锦水适时开口,“二姑三姑四姑,我来时带了些陈记的糕点,想必大家都累了,您先带人去前院用些点心茶水吧。”糕点本是打算摆在席面上的,好在她多准备了些,正好借此引开众人。 听到有陈记的糕点,大家眉梢一喜,再说起盛锦水时只剩好话。 钱周氏正犹豫要不要走呢,等她回过神来时,房中已没了外人。 盛锦水这才看向钱周氏。 刚对上她的视线,钱周氏心头就是一跳。 再之后就是在对方宛若凝着霜雪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以及脸上蓦然升起的悔意。 与盛家撕破脸并不是她的本意,只是被断了财路,又瞧了盛家嫁女的排场,一时嫉妒才口不择言,不计后果地当众嘲讽。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她到底还是退却了,刹那思量后露出伪善的笑来,“既然大家都走了,那我也……” “留步,我还有事想要讨教。” 到底是在崔府这样的高门做了多年的大丫鬟,有些东西已经深入骨髓,她不过稍稍收敛笑容,便叫钱周氏心有余悸。 钱周氏本就心虚,不等盛锦水再开口,转身就要溜走,不巧的是她还没迈开步子呢,迎面撞上了去而复返的盛二姑。 盛二姑怕盛锦水和盛安安两个小姑娘吃亏,打发两个妹妹跟去,自己则原路返回,刚巧把钱周氏堵在了房里。 害怕心虚只是刹那的情绪,钱周氏这样的无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见跑不掉了,她索性暴露撒泼耍赖的本性,视线在盛锦水和盛二姑之间逡巡片刻,最终朝年幼的盛锦水怒道:“怎么了这是,想以多欺少啊?!” 妇人声音尖利,双手叉腰时凶相毕露。 她以为自己曾在云息镇见过对方最狼狈时的模样,即便距今已经数月,钱周氏还是将她当作金家门外那个柔弱可欺的孤女。 盛锦水嗤笑一声,绵软的声调里带着无限嘲意,“多虑了,只是有些话想私下提醒一声,小富靠勤,中富靠德。我敢说自己的银钱都是堂堂正正赚来的,你敢吗?” 钱周氏没 那么好的定力,猛地听到这话,猜想自己私下做的那些已被对方知晓,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却还是要强撑着。 盛锦水也不点透,“偷偷摸摸赚的银子见不得光,也不知转了几手,谁敢保证自己手上的就是全部呢?” 每一句都意有所指,盛二姑和盛安安听不明白,可钱周氏心虚,立刻就联想到了自己身上。 面对盛锦水澄澈通透的双眸,钱周氏眼神躲闪,她并不是怕被揪住狐狸尾巴,而是对方方才所言像是细小的种子,只需一点猜忌便会生根发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等钱周氏继续追问,门外就响起了鞭炮声,是迎亲的人来了。 第54章 第54章公堂 盛家嫁女委实让村里热闹了一阵。 不说体面的嫁衣嫁妆,单是席面上陈记的点心就足以让人津津乐道。 在喜事面前,与钱家之间的龃龉仿佛只是湖海深处偶然泛起涟漪,被眼下的热闹压得没了踪影。 即便村民里有私下议论的,也多是瞧不上钱家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做派。 大家看了热闹,钱家断了财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的时候,盛锦水一纸诉状将钱家告到了衙门。 不过在此之前,先到的是盛安安的回门之日。 从盛家村到云息镇,盛安安算不上远嫁,虽有初为人妻的彷徨,但心底却没多少离愁别绪。 与之相比,盛锦水更惊讶的是他们竟在回门前先来探望自己。 “阿姐怎么来了。”盛锦水疑惑问道,随即看到陪伴在她身侧的男子。 盛锦水与对方有一面之缘,立刻认出他是那日来迎亲的吴辉,也就是盛安安的新婚丈夫。 开口让盛安洄去泡壶热茶,她的余光则隐晦地落在盛安安身上。 只见对方长发挽起,露出光洁如玉的颈项,双颊透粉,眸间流转着淡淡的羞涩及笑意。 “正巧顺路,就想着先来你这看看。”盛安安笑着,该是婚后过得不错。 见她如此,盛锦水也放下心来,这才对吴辉有了笑意,出声叫人,“姐夫。” 同为货郎,吴辉远不如盛安云能言善道,无措地挠了挠头,对盛安安道:“我先把这些拿去厨房,你们姐妹慢慢叙旧。” 盛锦水闻言满意,心想他看着木讷,倒是个体贴心细的。 看阿姐们像是有话要说,盛安安主动带路,“姐夫,我带你过去。” 等房中只剩自己和盛安安,盛锦水也不再矜持,打趣道:“看阿姐这样子,姐夫该是和体恤妻子的,我也就放心了。” 想起出嫁前那晚的忐忑不安,盛安安脸上娇羞更甚,“你惯会欺负我。” 姐妹叙旧,两人逐渐放松。 闲话几句,盛安安说到了正事,她取出藏在怀里的布包,盛锦水正不解,就见她掀开包裹在外的层层旧布,看清被小心珍藏的竟是婚礼那日自己送的添妆。 “你啊,真是吓死我了,”盛安安开口,听着像是抱怨,但更多的还是被珍视的感动,“昨日我仔细瞧了才发现你送我的什么,丝线下缠的竟是金簪,分量还不轻!” 都说财不露白,盛锦水添妆,不管送的是什么,盛安安自会珍藏。 可金子又有些不同,“铺子还未开张,安洄读书又是用钱的时候,你还拿这么贵重的金簪添妆,叫我怎么能安心收下!” 说到底,她还是心疼妹妹,就如同盛锦水心疼她那般。 女子嫁人,乃是新生。 其他的盛锦水帮不上忙,能想到的也就是多给她些体己钱。 原来是这回事,盛锦水笑笑,“簪子阿姐只管放心收下,我也不是傻子,做不来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再说这是添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说的盛安安都懂,只是手里拿着簪子,心底总有些占了便宜的惶恐。 她轻咬唇瓣,下定决心道:“好,这簪子我先收下。” 开春后便是盛锦水的生辰,待她及笄与唐睿成亲,有的是回报的时候。 盛安安没说自己的打算,只是想到她与唐睿的婚约,不免多问了一句,“听说快春闱了,唐举人今年该是在中州过年吧?” 听她提起唐睿,盛锦水垂眸,状若平常地喝了口热茶,随口应了声“是”。 盛安安没觉察出她的不对劲,转念一想,沉声问道:“唐夫人可曾上门?” 不怪她有此一问,自从盛锦水父母相继离世,唐家便再未提起婚约。 可眼见盛锦水要及笄了,除唐睿中途上门那次,唐家再无半点消息,饶是心大如盛大伯都不禁犯起了嘀咕。 虽是亲大伯,但到底是男子,盛大伯左思右想,还是让盛安安先来探探口风,再决定是否亲自上门与唐夫人商谈婚事。 “不曾。”盛锦水喝下热茶,没事人似的替唐家说话,“唐举人如今还在中州,家中只有唐夫人,临近年关还是先别上门叨扰了。” 盛安安抿唇,用余光瞄了她一眼。 唐睿已是举人,若是此次再高中,真会甘愿娶阿锦为妻吗? 在她心里,阿锦自是千般万般的好,可旁人未必这么想。 盛安安已不是天真不知忧愁的少女,她曾听阿爹阿娘私下谈论过阿锦的婚事。 此前唐睿一心读书,盛锦水年岁又小,这才耽搁了许久。 后来他们想着婚事是唐家求来的,决计不会悔婚才是。 可自从唐睿中举,盛大伯便有了隐忧。 他既欣慰唐睿读书有成,又担心他开了眼界,或是被高门大户看中,不愿再娶盛锦水。 盛锦水却是不想将难得的时光浪费在唐睿身上,见时辰不早果断起身催促。 将夫妻俩送到门外,她心里便只剩与钱家的事,提前知会了一声。 盛大伯一家还住在村里,官司若是真打起来,到时免不了会生出些事端,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送别之后,盛锦水没再停歇,找出夹在书页中的状纸,送交到了衙门。 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想到盛五家的姑娘这么硬气。 在堂姐成亲那日生吃下的暗亏,转头就向钱家讨了回来。 等到审理那日,不说盛大伯和盛安云,便连盛家村都来了好些看热闹的村民,谁叫临近新年,田里无事大家闲得慌呢。 村民们聚到衙门口,算上陈记,竟也有二十来号人。 不知底细的经过时见到这阵仗,还以为是出了人命官司,不免驻足询问。 这么一来二去,连黄县令都惊动了,还以为是来了什么大案子。 正思量自己能从中捞多少油水呢,就听师爷说了案情,立刻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黄县令这人贪财好色,是个趋利避害的糊涂官。 盛家虽有个秀才,但那也是从前,钱家更是无权无势,对他而言,这案子没什么油水可捞,自然也没什么意思。 “这点小事也值得告到衙门上来?”心里虽这么念着,最终黄县令还是升了堂。 盛锦水作为原告,早早跪在堂上,背脊挺得笔直。 在她身侧,是战战兢兢的钱氏夫妇。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黄 县令甚至懒得看堂下一眼,只想将人尽快打发了去。 “民女盛锦水,云息镇盛家村人,状告同村钱山、周桃红夫妇。”少女声量不大,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晰,透着股坚定和沉稳,“他们夫妇二人仿制兜售云萝寺祈愿糕,以次充好累及云萝寺及民女名声。” 既然敢上衙门,盛锦水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有陈记插手,云萝寺祈愿糕的名气不再局限于庙会和周边村镇。 她一开口,底下便传来压不住的交谈声,显然在场不少人对此有所耳闻。 她的嗓音虽还带着少女的绵软,却又有一股沉静。 本还兴致缺缺的黄县令这才抬眸,将目光落在不卑不亢的少女身上。 这一眼便叫他出了神。 跪在堂上的女子年纪不大,容貌尚带着丝稚嫩,神色却是内敛,身上有股超然于年纪的沉稳气质。 当然,这些对黄县令来说并不重要。 真正叫他愣神的还是女子的容貌,不同于温软柔媚的江南女子,她的美明艳而深刻,叫人见之难忘。 钱山早被吓得两股战战,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倒是钱周氏勉强说得出话来。 “不是的大人!”钱周氏当即俯跪在地,诚惶诚恐道,“这都是小丫头片子胡说的,我没犯事!” 妇人的尖锐总算唤回了神游的黄县令,他轻咳了声,眼珠子一转,心里已有了计较。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黄县令坐直身体,隐隐偏向钱周氏。 钱周氏是个机灵的,当即道:“大人,我可太冤枉了,又没偷她的秘方,只是取了个一样的名字,就和枣泥糕桂花糕似的,怎的就成我仿制糕点了,还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人告上衙门。” 黄县令沉吟,心道这钱周氏倒有几分急智,他收敛起龌龊的心思,一派公正道:“钱桃花说的有理,祈愿糕就一个名字而已,或许只是巧合,怎能确定是她学了你?” 盛锦水抿唇,沉声道:“民女之所以将糕点命名为祈愿糕是有原因的。此前庙会,云萝寺新制了一批绣有纹样的祈愿带,上有梅、兰、竹、菊四君子,分别代表求学业、求姻缘、求前程、求平安。民女所做的祈愿糕上也有四君子,与祈愿带如出一辙,而这也是我将之称为祈愿糕的缘由。” “这批祈愿带之前,从未有人做过名为祈愿糕的糕点,为何等民女的祈愿糕小有名气后,钱家也以此命名。若真是巧合,敢问一句周桃花,你又为何将糕点命名为祈愿糕?” 祈愿糕是盛锦水亲手做的,没人比她更珍惜自己的心血。 方才那番话有理有据,她的指控更不是空穴来风,只要不存偏见,就能猜到钱家这么做的缘故。 “若是寻常糕点哪能卖得起二十文钱一份的高价,”陈记的祈愿糕声名鹊起,盛锦水也不怕泄露。再说祈愿糕的特别在于独一无二的巧思寓意,而不是随处可见的茶粉枣泥,并不需要刻意隐瞒,“钱家之所以仿制,无非是冲着祈愿糕的高价和好口碑。” 看她不卑不亢,侃侃而谈的模样,饶是黄县令都不得不在心里暗道一声好,寻常女子可没有这般胆量,今日算是捡到宝了。 周桃花闻言却是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她方才该抵死不认才对! “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钱山依旧讷讷不敢开口,钱周氏用余光剐了自家没用的男人一眼,无奈之下搬出了平日里最常用的招数。 她腰肢一软,瘫跪在地,努力憋出两滴眼泪,“冤枉啊大人,我可太冤了,盛家的小贱蹄子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什劳子祈愿带祈愿糕,都是她瞎说的,我见都没见过!” 好在钱周氏还记得自己在堂上,没有哭得太过放肆,但无赖撒泼似的模样也已足够让人头疼。 不过她这么一闹,原本偏向盛锦水的看客们也不再坚定。 云萝寺里的祈愿带都听说过,可那和其他寺庙一般无二,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布条,可没绣着四君子。 只八十条祈愿带,又是释尘大师亲自出面谈的好价钱,普通香客自然闻所未闻。 第55章 第55章审案 “有些道理,只是方才所说不过你的一家之言,”黄县令正正神色,顺着钱周氏的话接了下去,“周桃花说自己从未听说过祈愿糕,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字,兴许只是巧合。” 黄县令说完,无理取闹的反倒成了盛锦水。 若是觉得依据不足,尚且还能服众,一句“兴许”却叫人彻底寒了心。 盛锦水垂眸,隐约觉得不对。 可此时她已经跪在公堂之上,除了将官司打下去,再没其他办法。 “糊涂官!”堂下旁听的沈行喻却是不满,沉声斥道。 这一声把盛安洄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捂嘴,让他慎言。 告官之事,盛锦水只在盛安洄面前提了一嘴,本意是不想他掺和其中。 便连今日,盛安洄都是瞒着盛锦水来的。 比起沈行喻和沈维楠,他自然更加气愤,只是身份不同,注定无法像他们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 官和民,尊与卑,其中的区别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 好在盛锦水还没天真到以为光凭自己一张嘴就能说服黄县令。 “大人,我有人证。”眼前局势虽难,但她早已预料,面上并不慌张,“一位是云萝寺的小沙弥,还有一位便是买了钱家点心的村民陈明。” 照黄县令所想,一个小案子而已,何必大动干戈,还需人证上堂,可看堂下有人窃窃私语,他眉心一皱,终是松了口。 因是出家人,小沙弥并未跪下。 陈明则低垂着头,落在身侧的双手绞紧衣摆,紧张得额角生汗,刚走到盛锦水身侧便“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这般神态才像是初次见官,见他抖若筛糠,黄县令啧了一声,竟有丝得意。 随即视线一转,看向小沙弥,问道:“谁先说?” 小沙弥念了声佛后道:“大人,贫僧先说。” 到底是云萝寺出来的,便连黄县令都不觉高看一眼,对他堪称客气。 “受云萝寺住持释尘大师所托,贫僧今日来为盛施主作证,”小沙弥见官不怵,反倒侃侃而谈,难怪释尘放心让年岁不大的他独自前来,“想来在场施主中有认得贫僧的。” 先是坦诚自己身份,好叫人不再质疑他的来历和接下来的证词。 等众人确认后他才继续道:“祈愿糕确与本寺有些渊源,早前释尘大师曾亲手将祈愿带奉于佛前祈福,受过香火的祈愿带上绣有梅兰竹菊,分别代表学业、姻缘、前程和平安。” “十月庙会时,因盛施主所做糕点上的花纹与祈愿带上的绣样相似,释尘大师觉得寓意甚好,便默许盛施主借‘祈愿’之名在庙会上售卖糕点。” 这番话虽未言明,但不少人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 祈愿糕能有今日的名气,天时地利缺一不可。 一样的点心,因有与祈愿带相似的寓意,又在云萝寺的庙会上售卖才有今日的名声和高价。 而这一切都要经过云萝寺首肯。 祈愿糕这名字确实谁都能用,但云萝寺只认盛锦水和陈记的,也就是说能出现在庙会上的只此一家。 这行径看似霸道,却也是在保护云萝寺和因祈愿之名购买糕点的食客。 万一祈愿糕出了事,云萝寺和食客立马就能找到源头。 若是人人都做祈愿糕,真出了事,不仅是食客,便连云萝寺都求告无门。 小沙弥说的句句属实,只是略去了有关祈愿带的隐情。 旁人只看利益,未必想知晓其中纠葛,此时再提徒惹争议,还是隐去为好。 “祈愿糕第一次出现是在十月的庙会上,之后我便将秘方卖给了陈记,”小沙弥的证言证明了祈愿糕与云萝寺的渊源,也让众人知晓真正的祈愿糕出自盛锦水之手,“而陈明便是第二位人证,证明钱家售卖祈愿糕时用的是云萝寺庙会的名头。” “小、小人作证!”陈明颤巍巍地开口,好在他早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即便结巴也能将自己的遭遇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月余前,小人曾在码头搬货,听别人说起云萝寺庙会上的祈愿糕就想凑个热闹,本打算下次庙会时买上一些,”陈明说得不快,条理还算 := 清晰,“没成想刚巧遇上了一个提着篮子卖点心的年轻妇人,她说自己做的点心叫祈愿糕,和云萝寺庙会上卖的一模一样,价钱却要便宜几文。” 说到这,陈明心里只剩懊悔,“都怪我贪便宜,当时就买了一包想给珍娘尝尝鲜,没成想她刚吃完就上吐下泻,病了好几天。” 这指控不是空穴来风,若只是借用名字,至多也就罚些银钱,可有人吃出毛病就不一样了。 大势将去,周桃花肉眼可见地慌了手脚,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再不顾场合,她“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一边拍打身侧木讷的钱山一边哭叫道:“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个杀千刀的就任由我被人欺负。” 一时之间,大堂竟比闹市还不如。 饶是黄县令也看不下去了,一拍惊堂木,怒道:“闭嘴!再吵闹就拉下去打板子。” 钱周氏像是被突然掐住脖子的鸭子,刺耳的哭声戛然而止。 等堂上彻底静下来,黄县令颇为不耐地看了直愣愣跪在原地的钱氏夫妇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让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山突然开口。 钱山并不是个多聪明的男人,他的本职是猎户,不仅住得偏僻且极少与村民打交道。 他本就不擅交际,此时在堂上开口,更是磕磕巴巴,“大、大人,他说的是年轻妇人,不关我们的事。” 好不容易发现证词中的漏洞,此时他什么也顾不上,只将此奉为圭臬,盼着自己能摆脱眼前困境。 周桃花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可惜已经晚了。 黄县令双眼一亮,板着脸问陈明道:“你方才说的确是年轻妇人,堂上不可胡言,你再仔细瞧瞧,是否是从钱氏夫妇那买的糕点。” “不、不是,可糕点不一样。”陈明哪见过这场面,语无伦次道。 他的本意是卖给自己点心的不是堂上的钱氏夫妇,可自己买的祈愿糕与陈记所做的也不同。 “既然如此,本官择日再……” 眼见情势不对,盛锦水顾不上其他,赶忙道:“大人明察,钱氏夫妇有一女钱霜嫁到云息镇,她才是将糕点卖给陈明的人。” 听她提起女儿,钱山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父母被告,又是因为祈愿糕,钱霜自然要来。 这也是盛锦水请盛大伯和盛安云到场的缘由。 果然,见势不妙的钱霜正想偷溜,就听人群里响起了洪亮的一声,“钱山的女儿女婿在这!” 下一刻,钱霜和丈夫就被推出了人群。 陈明一看清她的脸就迫不及待地指认,“就是她,是她说自己卖的祈愿糕和庙会上的一样,大家才出钱买的。” 这是盛锦水第二次见到钱霜,上次还是在码头,那时匆匆一面,她为了追上对方还扭伤了脚。 钱霜与钱周氏长得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叫人立刻能认出两人的亲缘关系。 连女儿都被自己牵扯,周桃花面如死灰,恨不得一口咬死钱山。 被牵连的钱霜则是满脸惶恐,她卖了几日祈愿糕,自然知晓钱周氏为了省钱,食材用的是霉米。 自家都不愿吃的东西,转手就能卖出高价,简直一本万利。 既然得了好处,那坏处也要一同承担。 她一现身,沉寂片刻的人群再次沸腾。 钱霜垂首,生怕被看到真容。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甫一现身便有人认出她来,“是她,我就是从她那买的点心,难怪气味闻着发酸,原来卖的是假货!” “还是你聪明,我听说县里有人被骗,吃完后拉了好几天肚子。” “之前我也瞧见她了,好似在东岸巷卖过一阵。” “大人,我也被骗了,难怪吃了她卖的点心后又拉又吐!” …… 本以为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没想到竟有这么多受害者。先不说其他,光是县里吃了闷亏的食客就有十来个。 见实在躲不过,钱霜索性将心一横,不管不顾道:“冤枉啊大人,我卖的点心绝没问题,肯定是她。” 钱霜一指盛锦水,语气笃定,“对!就是她,一定是她眼红才花钱找人冤枉我们!” 周桃花眼珠子一转,立刻补充道:“对对对,盛家和我家本就不对付,前几日才吵了一架,她就是蓄意报复。” 钱家母女以为自己找0个绝佳的借口,却不想此番言行已经惹了众怒,尤其是陈明这些买了点心的人。 “行了,公堂不是你们喧哗的地方。”黄县令摆摆手,没耐心再审下去, 盛锦水跪得双腿发麻,深吸一口气道:“钱家人若是觉得我因积怨冤枉了他们,招来大夫一问便知。” 其实她早已打听清楚有谁吃坏肚子后请了大夫,只是怕被误会串供,这才没有明说大夫姓名。 受害的不止一家,只要黄县令有心,别说周围村镇,县里就能找到好几个苦主,其中自然有找过大夫的,只要收集他们和大夫的证言,便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案子审到这,案情早已明晰。 钱家人承认自己卖的是祈愿糕,开始售卖的时间恰巧在十月的庙会之后,打的还是云萝寺庙会的旗号。 仿制祈愿糕已是满上钉钉的事,至于点心让人吃坏肚子,大家心中都有杆秤,堂上堂下有好几位人证,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谁才是说谎的那个。 这时只要黄县令招来苦主和大夫,细问过后便能轻易戳穿钱家的谎言。 “今日退堂,暂且将钱家人收监,本官择日再判。”拍下惊堂木,没有理会堂下窃窃私语,黄县令开口道。 听说要收监,周桃花当即晕了过去,隐形人似的钱山和钱家女婿也是一脸悔意。 尤其是钱家女婿,不停地大喊着冤枉,可此时谁也不会再听他说的。 虽没宣判,人却已经被收监。 饶是盛锦水都不禁疑惑,这官司她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旁人却不管这么多,知道钱家被收监后便各自散去。 趁盛锦水还没发现,盛安洄拉着沈行喻和沈维楠混入散去的人群中。 腿还在发麻,盛锦水起身后适应了一会儿,冷眼看着钱家人被衙役拖了下去。 正准备离开时,师爷竟去而复返,将她招进内衙。 就算是衙门,盛大伯也不可能放心让她独自去,可他和盛安云刚上前两步就被衙役拦住了去路。 与盛大伯被隔开后,盛锦水越发觉得不对。 只是她一停下,师爷便会连声催促。 略一迟疑,她还是咬牙跟了上去,只是临去前隐晦地看了眼盛安云。 盛大伯见此早已方寸大乱,好在盛安云尚算镇定,安抚道:“阿爹你在这等着,千万别冲动。我方才瞧见陈记的人了,我去找他们帮忙,陈记人脉广,法子肯定比我们多。” “好,你赶紧去。” 就在盛家父子束手无策找救兵的时候,盛锦水已经随着师爷进了内衙。 好在对方有些分寸,没领着她直接进屋子,而是停在院子里。 刚一停下,师爷便露出为难的神色,“今日堂上的情形,姑娘也瞧见了,不是大人不判,而是这案子实在难判。” 第56章 第56章唐母 这哪是难判,分明是来敲打她的。 盛锦水抿唇,心中觉得憋屈,片刻后才沉静道:“请您指条明路。” 谁也没想到,她辛苦隐忍许久,最后竟栽在了衙门口。 师爷满意她的识趣,提点道:“听说姑娘父母已经离世,家中只剩幼弟,既然如此何不为自己找个倚仗?” 在明白对方话中深意的那刻,盛锦水心头泛起阵阵恶心。 师爷见她沉默,只以为是脸皮薄,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你一个姑娘家何必如此辛苦,咱们大人最是怜香惜玉。只要你点头,往后身份就不同了,至于钱家那些刁民,何必放在心上。” 断案如何先不提,师爷这拉皮条的功力倒是炉火纯青。 盛锦水垂眸,难以抑制眼底寒意 ,等再开口时已带上颤音,“多谢提点,还望宽限些时日,让我好好想想。” “自然。”做惯了这样的事,对方的犹豫纠结他并不是意外,只是也没放在心上罢了,“只不过大人事忙,姑娘还是要早作决断。” “这是自然。” 盛锦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内衙的,抬头时只觉天也阴沉的可怕。 此刻她就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雀鸟,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努力,便能飞越巍峨的高山。 偏偏现实给予沉重一击,将她的希冀撕得七零八落。 前世如此,怎么重来一次,还是如此。 “锦丫头,你没事吧?”最先看到她的还是盛大伯, 望着对方关切的眼神,盛锦水勉强挤出笑意,“没事。” “方才师爷说了什么?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或许没见过多少世面,但盛大伯好歹看得懂脸色。 盛锦水眼中含泪,原本璀璨的眸里只剩一片空茫。 只来得及追问一句,陈子吴便阻止他继续说下。 盛大伯赶紧闭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还在衙门里。 等出了衙门,盛锦水也已收拾好心情。 陈记开在县里,陈子吴算是几人中和衙门打交道最多的,斟酌片刻后问道:“盛老板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钱的事,我或许可以帮忙。” 在衙门这种地方,花钱消灾几乎是大家的共识,无怪乎陈子吴有此一问。 “只是第一次进衙门,我有些胆怯罢了,缓缓就好。”既已决定独自状告钱家,她就没想过将陈家也牵扯其中,况且这并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事。 回想起盛锦水方才在堂上据理力争的模样,她又怎么可能胆怯? 心知这是她随口编造的借口,陈子吴沉吟片刻,体贴的没有点破,“好,若是盛姑娘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向陈子吴道了谢,目送他离开后,盛锦水才恢复如常。 自怨自艾改变不了现状,她不能再将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凛冽的风犹如冰刀,一刀刀刮在脸上。 盛大伯扬鞭,催促缓行的老牛。 不过片刻功夫,厚重的云便遮住了暖阳,眼前犹如隔着一层迷蒙的雾气。 还未到时辰,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牛车一路行来,路上行人神色匆匆。 刚进云息镇,盛锦水便觉脸上一凉,等回过神来,手背已经凝起细小的水珠。 “下雨了?”盛安云缩了缩脖子,仰头自语道。 “不,是下雪了。” 盛锦水顺势抬头,她曾在中州住过数年,立刻分辨出半空落下的不是雨珠,而是刚凝起的雪花。 云息镇在南方,数年不曾下过一场雪。 眼前风雪来势汹汹,似撒盐似飘絮,从落地即化的雪沙到漫天飞舞的鹅毛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暴露在寒风中,几人双手冻得发痒,再细看时已通红一片。 好在此时牛车已经停在自家门口,守在家中的盛安洄听到动静,小跑着上前开门。 “这雪估计还要下段时辰,大伯你们今晚就别回去了。” 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加之雪天难行,盛大伯沉着脸点头,神情肃穆。 “阿姐,”开门的盛安洄面露迟疑,等他们说完话才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家里来了客人,她说自己是唐举人的母亲。” “是唐夫人来了?”盛大伯双眼一亮,眉间压着的愁绪烟消云散,再瞧时脸上只余惊喜,“还真是不巧,怎么偏偏今日来呢。” 盛锦水没他那么乐观,只怕唐夫人的突然出现打乱自己的计划,劝阻道:“大伯,唐夫人是女眷,还是我来招待吧。” “可你是晚辈,万一她是来谈……”婚事的呢? 盛锦水明白他的迟疑,立刻道:“若是牵扯到长辈之间的事,我再来寻您。” 盛大伯还是不应,盛锦水无法,只能危言耸听,“唐家最重规矩,大伯还是先避嫌吧。” 盛大伯对此一知半解,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担心自己一时冲动影响自家侄女在未来夫家的名声,他暂且和盛安云、盛安洄躲进了房里。 厅堂里门窗紧闭,刚推开门,盛锦水便觉热浪袭来。 余光一扫便见房间里燃着两三个炭盆,来客手边的茶壶里甚至还冒着热气。 转身将房门合上,她才施施然转身,向坐在首位的唐母行礼,“伯母。” 唐母年届四十,眉宇间与唐睿有几分相似,只是多年操劳,脸上已爬满风霜,看着要比同龄的妇人苍老许多。 盛锦水年幼时见过她几次,每次见面对方脸上都会挂上盈盈笑意,像位再慈和明理不过的长辈。 可今日的她与自己记忆中的相去甚远。 唐睿考上举人不过半年,唐母就已彻底换了做派。 这次她并不是独自前来,在她身后还立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看着与盛锦水年岁相当,此时敛眉垂眸,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 见到盛锦水,唐母脸上并没露出多少喜意。 反倒眉心一皱,开口就是责问,“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样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若这话是盛大伯说的,合该是担忧大过责怪,见她无碍便不再计较。 唐母却不是,她眸光锐利,苛责的眼神像打量货品般将她从头看到尾,片刻后才不满地一撇嘴,眼神嫌弃。 一来就是下马威,这也是盛锦水为何支开盛大伯的缘由。 既然唐母无礼,盛锦水也懒得与她虚与委蛇,径直坐下为自己倒了杯热茶。 “你的礼仪教养呢?”被无视的唐母怒斥,眼中不喜更甚。 盛锦水今日憋了一肚子气,若是平日或许还会应付几句,现下却只觉得聒噪。 等热茶的余温稍稍缓和掌心的寒意,她咯噔一下将茶盏放回桌上,神色冰冷,“唐夫人是以什么身份来教训我的?” 不等她辩驳,盛锦水便堵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若是未来婆婆,我还未嫁进唐家,轮不到您来管。若是长辈,盛家长辈都还没说什么呢,您一个外人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派头可以现学,气度却不是几日就能学会的。 自唐睿中举后,唐母便以官家夫人自居,处处瞧不上曾帮衬自己的亲朋四邻。 到了盛锦水这更是如此。 “夜深了,若唐夫人想说的就是这些,便请回吧。”懒得看她做戏,盛锦水径自下了逐客令。 平日作威作福惯了的唐母被轻而易举地被压了一头,惹得身后伺候的丫鬟频频抬眸偷觑。 不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唐母深吸一口气,好歹将心里的怒火压下,只当方才险些失了风度的不是自己。 “我来自然是有事,听说你今日将同村人告上了衙门?”唐母认命,不再与盛锦水掰扯其他,而是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我儿如今已是举人,你既与他定下婚约就该知道轻重,怎能做出这样的事连累他的名声!” 连累唐睿的名声? 唐母还真是越说越有趣了,本想速战速决的盛锦水突然不想这么快结束与她的交谈了。 轻抿了口热茶,她露出戏谑的笑,状若惊讶地直戳唐母痛处,“伯母莫不是年纪大了,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忘了我方才说的。这还没嫁进唐家呢,您管不到我头上来!” “你!”唐母拍案而起,望向盛锦水的双眸像淬了毒般狠厉,心道她这张狐媚子似的脸已经惹得唐睿魂牵梦绕。 若是再嫁进来,家里就真没自己说话的份了。 “就凭你对长辈出言不逊,我绝不会同意睿儿娶你。” 等的就是这句! 盛锦水压下心底狂笑,挑衅道:“呵,唐夫人是想退婚吗?” “对!退婚!” 来时唐母只想压压盛锦水的气焰,叫她别再抛头露面,牵连唐家名声。可被这么一激,她早就忘了初衷,也忘了她对唐家 还有用处。 退婚二字脱口而出,吓坏了同行的丫鬟。 此刻丫鬟也顾不得尊卑,忙出声打断,“老夫人!” 听到这声低喝,唐母方才冷静下来。 再看盛锦水,她神色平静,显然没被退婚影响心情。 见她如此,唐母不觉复杂了神色,心道她是料定自己不会退婚,还是觉得退婚一事无关紧要。 无论是因为哪个,她都十分的不痛快。 “总之你给我老实些,否则等睿儿高中回来,有你好看的!”唐母厉声警告,可在旁人眼里,她这副狐假虎威的模样十足可笑。 “好走不送。” 盛锦水啧了一声,心想唐母现下还需要自己这个挡箭牌,有她在才能顺理成章地拖延唐睿的婚事。 她的野心太大,怕是觉得只有中州的贵女才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儿子。 可也不想想,高门大户的亲家岂是那么好当的。 唐母走后,雪越下越大。 盛锦水累了一日,又被不速之客耗尽心力,无力再想其他,囫囵吃了些温在灶上的面饼后便回房睡去。 她刚回到房里,用盛安洄备好的热水洗了脸,对方便端着炭盆敲响房门。 一开门,瘦小的身影便如一阵烟钻进房里,可饶是如此,盛安洄进来时还是带进了几片雪花。 炭火烧融雪花,遗落下点点水渍,又在片刻后化为水雾消散无踪。 盛锦水搓着手问道:“大伯和堂哥睡下了?” “睡下了,”盛安洄将炭盆放在床尾,“再加床被子吧,我瞧外边的雪越下越大了。” 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盛锦水上前推开窗,风夹着雪花从留下的细缝中溜进房中。 “晚上记得留条缝,别把窗户关死。”盛锦水回头吩咐。 盛安洄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下。 云息镇的冬日远没有中州寒冷,只是无时无刻不带着丝湿润,卷着寒气的风和潮意无孔不入,黏腻得让人难受。 在这炭火不是必需品,自然也鲜少听闻有人因怕冷将自己闷在不留一丝缝隙的房里,以致憋死的传闻。 夜深人静,窗外只剩寒风席卷时发出的怒吼。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顷刻间地上便积了一层薄雪。 再睁眼时,盛锦水是被冻醒的。 第57章 第57章雪夜(捉虫,可不看)…… 炭火不知何时熄的,不剩一点余温。 呼啸的风从睡前留下的窗缝里钻入,带着丝丝沁入骨髓的寒。 另加的一床被子吸饱了潮润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等盛锦水醒来时,手脚冰凉,唯有躯干尚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蜷缩起身体,待四肢的麻木稍稍褪去,她才鼓起勇气起身。 寒夜里,指尖冻得僵硬,要花费了比以往更多的功夫才能笨拙地穿好衣物。 等做好一切,她俯身端起炭盆。 雪已经停了,灰扑扑的青瓦上铺着绒似的厚重雪毯,望去白茫茫一片。 冷冽的风贴着肌肤钻入衣袖,盛锦水缩了缩脖子,脚下步子不觉快了些。 夜深人静,只一人步履匆匆地穿过院子,朝后厨走去。 不知是踩到雪化后融成的积水,还是水又凝成的坚冰,她一个不稳向前倒去。 就那刹那功夫,炭盆脱手,在半空划出陡峭的弧度,随即“哐当”一声落地,震得人晃神。 炭盆里的黑灰扬起,同烧尽的木炭滚落,留下斑斑点点的污渍。 直到膝盖抽痛,盛锦水才回过神来,从地上挣扎爬起,木愣愣看着满地狼藉。 也就在这瞬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从颊边滚落。 她本想抹去不断落下的泪水,却在看清双手脏污的那刻停在原地。 重来一次,她每日都过得小心翼翼,犹如踩在刀尖之上。 遇到难处也从不伤春悲秋,因为她深知感叹命运不公只是虚耗光阴,让自己陷入怀疑绝望的深渊。 可此刻,她不过在雪夜摔了一跤,眼泪便不再受控制地落下。 心中的委屈愤懑达到顶峰,以往被自己或是压抑,或是刻意忽略的负面情绪再次冒头。 难道她生来就该不幸吗? 即便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怎么依旧逃不开着可悲的命运。 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她呜咽着蜷成一团,孤独地舔舐着伤口。 深夜寂寥,四下无人,唯有一轮明月高悬。 盛锦水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被风吹的生疼。 短暂的崩溃过后,她咬紧下唇,竭力压抑着哭声,像小猫儿似的细细若若,听不真切。 可就是这几不可闻的哭声还是叫人听见了。 雪夜寒凉,饶是屋里烧得暖烘烘的,萧南山还是没有一点困意。 他本就少眠,今夜更是如此。 孤身站在院中,抬眼便见月光洒在枣树光秃的枝丫间。 成江提着灯站在他身后,怀人则取来斗篷为他披上。 恍惚间,萧南山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他捧着手炉,侧耳细听,片刻后问道:“可听到什么动静?” “像是猫叫声。”成江不太确定地回道。 怀人凝神细听,依稀辨认出声音的方位,“应是隔壁院里传来的。” 若真是猫儿,这样的雪夜怕是凶多吉少。 生在世家,萧南山信奉的却是万物皆有命数,生死自有天定。 或许生来就站在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终点,功名利禄,乃至于生死,于他而言都没什么意义,更无需放在心上。 今日却有些不同,望着不高的院墙,他沉吟片刻,在细微响动即将消散前吩咐道:“去看看。” 怀人敏捷地翻上墙头,循着动静望去,一眼便看到了背对着自己,蜷缩在檐下的盛锦水。 没有擅作主张,跃下墙头后他如实回道:“公子,是盛姑娘。” 还真是出乎意料。 在萧南山的认知里,盛锦水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她有着超乎年纪的冷静和睿智,仿佛生来被裹在厚重的壳里,唯有面对亲人时才舍得露出柔软的内里。 不止一次,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奇异。 盛锦水为人处世事事妥帖,待人温良,几乎挑不出错处,可又好像从未与人交心。 而这样的她,竟独自在雪夜隐忍又克制地哭泣。 救命之恩似是绝佳的借口,萧南山蹙眉,“请她过来。” 怀人正要领命,却听他又道:“让女眷去。” 寸心就是这时被叫醒的,她揉了揉眼睛,在田嬷嬷的催促中起身。 “去请盛姑娘?” 初听到这消失时,她先是抬头看了眼天色,这才难以置信地反问。 “公子吩咐的,别问那么多。”田嬷嬷心里比她还要好奇,只是面上仍要维持着稳重。 见她斥责,寸心不敢再问,跟着怀人翻上院墙。 等怀人离开,寸心靠着墙头喊她,“姑娘,盛姑娘。” 少女的嗓音柔软,是冬日最好的慰藉。 盛锦水没想到自己难得的放肆竟被人抓个正着,她无措地起身,回头看向寸心。 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眼下是刺眼的泪痕。 寸心不觉心疼,温声道:“府里烧了碳,姑娘过来暖暖身子吧。” 这时候盛锦水该拒绝的,可她还是在片刻的迟疑后点了点头,起身打开院门。 人有时就是这样,逐渐习惯藏起心事后最怕的就是被人瞧见,可真当被人瞧见了,反倒会如释重负。 怀人大概事先吩咐过,即便有人深夜前来,也没惊动隐藏在暗处的护卫。 若是往常,盛锦水决计不会应邀前来。 可偏偏此时,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 “姑娘,你的手好凉!” 原本葱白的指节被冻得通红,隐隐有些发胀,也难怪寸心会惊呼出声。 盛锦水躲闪不及,只能低声道:“脏。” 到这时,寸心记得的就不止是怀人的吩咐了,“姑娘快随我来。” 沉默着被对方拉进厅 堂,等看清坐在首位的萧南山时,她的麻木瞬间变成了拘谨。 厅堂里门窗紧闭,摆在角落的几个炭盆烧得正旺,让盛锦水几乎忘了冬日的寒冷。 茶几上放着铜盆,盆里的清水正冒着热气。 盛锦水会意,将双手浸入水中。 刚浸入热水中时,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暖意。 直到一阵蚁咬似的细密刺痛袭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萧南山没有催促,只冷冷看了寸心一眼。 寸心一怔,挣扎过后还是退出了房间。 此时的盛锦水不仅感官麻木,连反应了都慢了半拍。 直到房门彻底合上才意识到自己正和外男独处一室。 “擦干。”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疑惑,萧南山沉声道。 盛锦水一顿,看着已经干净的双手,拿起手边布巾擦拭水痕。 等做完这一切,萧南山起身,将自己的手炉递了过去。 “这里只有我们,不必拘谨。”换一人来说这话,盛锦水都不会坦然受之。 现下看着对方冷淡到甚至于冷漠的眉眼,她竟放下了戒心。 接过手炉后,他们各自坐下。 萧南山没有开口追问她深夜落泪的缘由,她也没有马上开口。 两人就这样安静坐着,相对无言。 直到一刻钟后,或许是暖融的环境给了她安全感,又或是心里再装不下过多的心事。 盛锦水突然开口问道:“于女子而言,是不是只有嫁人一条出路?” 问这一句,并不是求一个答案,反倒更像是喃喃自语。 真论起来,她和萧南山并没有太过深刻的交往,至多不过邻里之间,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可就是这样的关系,才叫她问出了不能在亲朋面前提起的疑问。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不太熟悉的两人竟有了难得的默契。 萧南山没有开口,是知道此时她只需要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从前我也以为是的。”那是遥远的上一世了,在金家受尽磋磨的时日里,她最盼望的就是唐睿能信守承诺,娶她过门。 可惜她没有等到,最终选择自救,“后来我觉得不是。” 卖身为奴也好,泅水渡河也好,她一直逃离任人摆布的命运。 可她的人生就像陷入了某个怪圈,即便重生一次,到头来还是相似的轨迹。 她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尽管听得一知半解,萧南山也没有打断。 盛锦水的双眸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她从低落的情绪中抽离,萧南山才低声道:“于旁人而言我不知晓,但于你而言,不是的。” 一场少见的大雪,让两个注定无法相交的人有了灵魂的共鸣。 这一句肯定,比任何言语都要触动人心。 “多谢。”盛锦水轻笑。 短暂的意志消沉而已,若没有萧南山的安慰,今日过后她还是会咬紧牙关撑下去。只是多了这一句,藏在深处的不甘怨愤似乎成了鸿毛,一阵清风便能吹走。 在这之后,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盛锦水抱着手炉,在困意泛上心头前,她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出路。 不再停留,她起身将手炉放下,对萧南山道:“今夜多谢公子收留,我该回去了。” 萧南山点头,起身将她送到门外,“日后盛姑娘若有难处请尽管开口,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合该报恩。” 收拢情绪的盛锦水已没了来时的丧气,并未将他要报恩的话放在心上,回眸摇头道:“原是有的,不过现下我已想到法子。往后若真有需要林公子帮忙的地方,我不会客气的。” 盛锦水离开后,萧南山没急着关门,而是垂眸倾听房门外传来的踩雪声,一下一下,已没了来时的沉重。 回到家中,盛锦水重新燃起炭盆,睡了个好觉。 大概是昨日累得狠了,这一觉她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盛大伯见状不敢打扰,一早见雪停后便架着牛车赶回村里。 盛安洄也十分乖巧,见阿姐没醒便顾自静心读书。 直至午后,家中竟来了位不速之客。 第58章 第58章劝说 不速之客登门时,盛锦水正在书房。 年后便要拜见夫子,怕自己不能通过蔡举人的考校,盛安洄这几日十分乖巧,不再和林家两位小公子疯玩,反倒将自己关进书房埋头读书。 见他刻苦,盛锦水很是欣慰,抽空谋划起了以后。 开春后,铺子便要开张,她也到了最忙的时候。 眼下家中只有她一人,许多事已经分身乏术。 这第一件,便是早前与萧南山的约定。 彼时她尚算清闲,下厨时多做些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可近来手上的事越来越多,她已逐渐力不从心。 何况在没有下厨的时日,林宅仍雷打不动地将食材送来,实在让她汗颜。 这事本该早些提上日程,只是盛锦水始终没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这才耽搁到现在。 也是方才收拾香方时,她突然想到,既然自己能将香方记下,自然也能将食谱记下。 有了食谱,便是林宅的厨子也能做出合乎林家小公子口味的吃食,她也就此卸下重任了。 是以今日,她将万事都抛到脑后,安心在书房当起鹌鹑,默背食谱。 盛锦水执笔,清秀灵动的簪花小楷落在纸上。 书写的同时,燥意逐渐褪去,她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也就是在她几乎要遗忘光阴的流转时,金大力登门了。 距离上次相见已过去一段时日,可对方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 双眼仍是猩红,像是许久没睡个安稳觉,可言行之间又极度亢奋,双颊更是泛着诡异的红晕。 盛锦水挑眉,自己还未去寻他,他反倒先找上门来了。 不必细思,在看清对方眼中洋溢着的兴奋时就已猜到对方来意。 果然,不等她站定,对方就是连声的道喜,“阿锦,你可真是好本事。” 虽猜到了他的来意,盛锦水却只当不知,故作惊诧道:“舅舅怎么来了?难道是金老爷子那又有什么好消息?” 盛锦水用金老爷子拖住金大力的同时,金大力也在其中左右逢迎,谋求好处。 当初应承下给唐睿进京赶考的五十两银子,他怎么可能不从金老爷子那讨要回来。 赌红了眼的人就是豺狼虎豹,这段时日没来找自己麻烦,怕是他在金老爷子那要到的赌资远不止百两,否则也不会忍耐到今日。 想起黄县令与金家的关系,盛锦水心中冷笑,垂眸敛去寒意。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金老爷子,金大力神色一僵,讪讪笑道:“金老爷子那能有什么好消息,我要说的是你的婚事。” 许是太过急切,金大力甚至没注意还在院中,大喇喇道。 “舅舅,这些话我们还是入内说吧。”盛锦水引路,让金大力进了厅堂。 以金大力以往的作为,盛安洄才不会给他奉茶。 盛锦水也不想让这些糟心事惹得他心烦,摆摆手让他回书房去。 盛安洄不敢忤逆阿姐,却又对金大力心怀戒备,皱眉警告他后对盛锦水道:“阿姐,我不走远,若是有事就喊人。” 闻言,金大力面露尴尬,在心里低咒一句。 不过想到今日来意,他还是决定先不和盛安洄这小崽子再计较。 盛安洄虽走了,大门却还敞开着。 心知着急的是对方,盛锦水只定定坐在首位,不发一言。 金大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暗骂盛锦水吝啬,连茶都不舍得奉上一杯。 在心里骂过后,他缓了缓眼底的僵硬,扯动嘴角逼出一抹笑来,“阿锦,你可是遇到大机缘了!” 盛锦水只当自己听不懂,“唐举人尚在中州,春闱还未开考,我能什么大机缘?” 金大力微微偏头,避开她澄澈无垢的双眸。 他只是蠢钝,又不是真傻子,自然没忘记盛锦水早有婚约在身。 可今日一早,黄县令派来的人就提点了他几句。 先不提唐睿能否高中,现下他正在中州参加春闱,天高皇帝远的哪管得到这里。 就算日后真的侥幸中了,嫁人的是盛锦水,娶了她的是黄县令,与他何干。 “咳。”大概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金大力轻咳了声后才继续道,“舅舅要与你说的不是与唐举人的婚事,而是同黄大人的。” 盛锦水抬眸,眼底满是诧异。 这倒不是她装的,而是情绪的自然流露。 虽心中早有猜测,可真当对方说出口的时候,还是觉得可笑荒唐至极。 原来世上真有如他这般不知廉耻的人! “一女不嫁二夫,舅舅莫不是忘了,我与唐举人早有婚约。”盛锦水的声音冷了下来。 冷冽的深冬,面对眼前眉宇凝霜的少女时,金大力竟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般,身上不断有细密的汗冒出。 他抹了把汗,想到黄县令许给自己的种种好处,赔笑道:“可千万别误会我的一片苦心,舅舅也是为了你好。” “举人也就看着风光,若是没有背景,猴年马月才能补上空缺,得个八、九品的芝麻小官。”盛锦水不语,只听他舌灿莲花,继续道,“黄大人就不一样了,他已是县令,不用苦熬。你只要嫁过去,那便是鲤鱼跃龙门,直接成了官家夫人。” 盛锦水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嘲讽道道:“舅舅莫要忘了,黄大人可是娶了婶婶的姐妹做妾,且年岁比你还要大些。现下你却要劝我别去做好人家的正头娘子,去给比我爹的年纪还要大的男子做妾室?” 大概是在算计时金老爷子的时候示过弱,金大力便以为她还是如先前那般好拿捏。 此刻被直白地戳穿,不禁怒上心头,可看着她眼底的傲气,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忍得一时之气,完成黄大人交待给他的任务才最要紧。 “你怎么能这么想舅舅。”状似难过地摇了摇头,金大力看着像被误解伤透了心,随即话锋一转,“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昨日你不是将钱家人告上衙门。黄大人说了,这案子难判,就几个人证的证词做不得数。但你若是愿意嫁过去,他绝不亏待自家人,定会给你讨回公道。” 好啊好,盛锦水不觉冷笑,他这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 先是威逼再是利诱,若她还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孤女,怕早就被他们吓破胆了。 此时应承黄县令,左右为难的是金大力,盛锦水并不怕他。 真正叫她心存忌惮的反倒是黄县令,都说民不与官斗,她躲得过金大力,未必躲得过黄县令。 想起昨日灵光一现的计划,赶在对方继续说出“我都是为了你好”之前,盛锦水啧啧两声继续道:“看来舅舅定是要我嫁给黄大人了。可怜爹娘已逝,家中只剩我与阿洄,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舅舅希望我嫁,我除了嫁还能有什么法子?” 听她隐隐松动,金大力大喜过望,“阿锦你如此聪慧,能想通就好。” “我有什么想不通的,舅舅才是舍弃良多,竟为我牺牲至此,”盛锦水轻叹了口气,“方才说的我仔细想过了。阿洄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光我一人确实难以为继。若是嫁给黄大人,倒也算是个好法子。” “只是大人与舅舅原是连襟,若是我嫁进去,岂不是乱了辈分。”盛锦水眸色深沉,似笑非笑地开口,“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想来舅舅不会在意。我正年少,也算生得貌美,黄大人家中虽有娇妻美妾。但与她们相比起来,我应当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那是自然。”金大力兀自沉浸在说动她的喜悦中,全然没听出话里的深意。 “舅舅说的对极了,黄大人深明大义,必然事事会为我做主。”用指尖轻点着木桌,盛锦水慢悠悠地开口。 听着规律的敲击声,金大力只觉得心如擂鼓,太阳穴的位置突突跳着,脑海里已满是黄县令得偿所愿后对他的奖赏。 “稍早时候我就时刻担忧,若阿洄日后读书不成可怎么办?现下舅舅真是给我指了条好出路。金氏布庄本就有我们姐弟的三成利,若以后读书不成,就让他经营布庄,做个富家翁倒也不错。” 金大力嘴角的笑意还未收起,就被这话震得呆愣原地。 一旦关系到自己的利益,他就再难保持冷静,不服道:“说什么浑话,阿洄只会读书,哪会经营布庄!” “怎么不会?”盛锦水故作惊讶道,“若是我嫁给黄大人,日后他就有了个厉害的姐夫。布庄而已,想来大人为了关照自家人,必回扶持一二。说到这,舅舅可提醒我了,怎么说我也是嫁给县令,往后就是官夫人了,手上没个银钱可不成。不如我与大人商量商量,直接将布庄转到我名下,充作嫁妆也好。” 盛锦水说完,金大力就再也坐不住了。 借着裙带关系,他同黄县令打过几次交道,这位大人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只要盛锦水敢提,说不得明日他就会将布庄过给她,再转到自己名下。 看他惊慌失措的脸,盛锦水心里总算是痛快了些。 心想金大力怎么能蠢到这地步,他也不想想,自己若真嫁给了黄县令,定然会将自己以往受的委屈加倍从他身上讨回来。 竟还异想天开地相与自己联手讨好黄县令? 这一刻吗,盛锦水脸上终于绽出了真心实意的笑,“骂你蠢钝如猪都是侮辱了猪。” 第59章 第59章赌 金大力这样的赌徒总是会心存侥幸,只顾眼前利益。 若是之前被盛锦水这个自己打心底瞧不上的小丫头嘲讽挑衅,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可现下,却再无余力计较。 连日少眠让他精神萎靡,被黄县令许诺的好处挑起的亢奋只维持了不到半个时辰。 这时候他若还有骨气,就该甩袖离去,可盛锦水方才的话却像根刺扎在心里,时刻触动着他的心弦。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金大力的心境就发生了变化。 如若之前还畅想着盛锦水嫁给黄县令后自己得到的好处,现下便只有惶恐了。 他知晓对方贪财好色的本性,姚氏幼妹就是凭借着出众的美貌才成为黄县令的妾室。 万一这事真成了,以对方昏庸的性子,怕是盛锦水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想罢,金大力勉强抖擞起精神。 黄县令那他是讨不到好了,说不得还可能得罪小姨子。 到底心里还想着金氏布庄和前往中州赶考的唐睿,他并不敢与盛锦水闹得太僵,“舅舅就是一时心急,只想着给你找个好归宿,没往深里想。” “还是阿锦你想的周到,要真许给黄大人,咱们这辈分不就乱了吗。”金大力定了定神,为难道,“只是黄大人已经开了口,我这也不好回绝啊。” 盛锦水瞄他一眼,现下倒是知道急了。 “舅舅回绝不了是舅舅的事,我又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要我亲自同大人解释?”见他无措,盛锦水老神在在。 万万不能让她与黄县令碰面! 金大力急得满头汗,恨不得回到一个时辰前刮自己个耳刮子。 等看够了戏,盛锦水终是给他指了条明路,“我是没法子了,不过舅舅与黄大人是连襟。与其在我这虚耗,不若找个能说得上话的出面周旋。” 能说得上话的? 金大力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事自己是瞒着姚氏办的,自然没往她那想。 但盛锦水说的没错,现下最不愿看到黄县令纳妾,又说的上话的可不就只剩姚氏的幼妹了吗? 想通这点,金大力起身,火急火燎的就要往外赶。 “等等,”盛锦水及时叫住了他,不忘再添把火,“舅舅记得动作快些,慢了我可就要后悔了。” 这回金大力不傻了,心知自己是被算计了,几乎立刻明白了她真正的意 图。 盛锦水愿意与他掰扯这么久,看重的就是这点。 她不仅要金大力帮忙,且还是主动帮忙。 “案子快些判下来,你我才能早日安心。” 金大力站定,神色复杂,自己现下是彻底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无论如何都要这个忙。 都怪他太贪心,一心只想在黄县令面前表现,否则也不会像现下这般骑虎难下。 目送金大力离开后,盛锦水终是彻底放松了下来,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于她而言,这是步险棋,好在结果不错,是她赢了。 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盛锦水享受着片刻的清闲。 昨夜乍听到林琢玉的承诺时,她甚至想着,若此计失败,自己就只能携恩求报,求林琢玉娶了自己。 想到这,她不禁垂眸失笑,好在计划成了。 金大力似是怕极了她反悔,一溜烟就回了家中。 姚家几个兄弟姐妹,身为县令妾室的姚姨娘排行最小,是家中老幺。 姚氏的年岁与幼妹年相差极大,在对方出嫁前,就数她嫁得最好,是以没少帮衬家里。 但这也成了金大力诟病她的原因之一,直到幼妹成了县令妾室,她在金家的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 这会儿猛听到金大力的打算,姚氏如遭雷劈,心里恨不得同他拼命。 只是最初的情绪过后,她到底冷静了下来,马不停蹄地往清泉县赶去。 能成为黄县令最受宠的妾室,姚姨娘还是有些手段的。 不过两日,钱家的案子就判了下来。 自然,判的是钱家盗用祈愿糕名头,售假的事。 至于另外一项罪名,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牵扯出了几十名受害者。 年关将至,县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已不是黄县令所能处理的了。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上头很快就派了人下来,而本想在其中收受些好处的黄县令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结果才老实了半日,钱家就把他捅了出去。 事情的起因就在黄县令雁过拔毛的性子上,姚姨娘不知吹了什么枕边风,让盛锦水得以逃脱。 可钱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没从盛锦水这捞到好处,他便将主意打到被关在牢里的钱家人身上。 承诺只要出银百两,自己便轻拿轻放,饶过他们这回。 不消说,以钱家那样的家底,百两定然是拿不出来的。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钱家女婿竟让家里人掏钱将自己赎了出去。 钱家女婿虽住在镇上,家底比钱家厚些,但也不能一口气拿出百两。 他家里托了人,想着这次被关进去的有四个,那一个不就只用二十五两了吗? 或许是看清了钱家的寒酸,黄县令竟也不嫌蚊子肉少,收下银钱后转头就把人放了出来。 也就这时候,钱家才知道自家女婿是个心机深沉的,在钱霜和岳家之间周旋,阳奉阴违地糊弄走不少钱家。 眼看逃出无望,又见识了女婿的真面目。 钱家索性撕破脸,在牢里将黄县令贪污受贿的事抖落了出来。 至于刚被放出来的钱家女婿,自然被重新抓了回来。 现下一家人又齐齐整整地关在牢房,每日互相指责好不热闹。 也是重新审过后,众人才知晓被钱家坑害的远不止盛锦水和陈记寻到的那些。 听说其中最严重的是个七旬老者,祈愿糕本是儿孙买来孝敬长辈的,没成想老人家的味觉嗅觉迟钝,没能发现糕点早就放坏了。 结果吃下没多久,他就开始上吐下泻,第二日甚至发起了高烧,险些没救回来。 本还不知缘由,现下听说钱家的事后就明白了过来,这是买了假货才让家中长辈糟了大罪。 这些消息是盛锦水让盛安洄去送菜谱时,他从沈行喻那听来的。 对此盛锦水心存疑惑,也就是她认得陈明这个受害者,才隐约听闻州府派了人重审此案。 怎么沈行喻足不出户就知道如此多细节,甚至连牢里有关钱家人的细节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盛安洄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听了自家阿姐的疑惑,转头又去问了沈行喻。 自知说漏嘴的沈行喻在瞬间的慌乱后,就故作镇定地将锅推到了云萝寺释尘大师身上。 萧南山与释尘大师交情甚笃她是知道的,想来是云萝寺地位超然又牵扯其中,州府来的大人才会透露一二。 比起结果,沈行喻所透露的细节只是旁枝末节,并不惹人在意。盛锦水听了他的解释,也就消除了心中的疑惑。 赶在年前,总算是了了一件心头大事。 又过了几日,除夕便到了。 一大早,陈酥便领着几个学徒,带着年货上门。 自从盛锦水答应帮陈记教导白案师傅,陈子吴便让人在镇上租了小院,又让陈师傅亲自挑选了几个踏实肯干,天分出众的学徒送来。 而陈酥作为陈师傅的女儿,又是新一代中最为出众的,自然也在其中。 年前,除了为官司奔忙,只要一得空,盛锦水就会到陈家的小院里给他们授课。 见识过盛锦水的奇思妙想,在这些学徒心里,她的地位只在陈师傅之下。 而身为女子的陈酥,更是对精致可口的点心欲罢不能,手艺也是一日千里,突飞猛进。 他们心里已经将盛锦水看作师傅,拜年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年后就要回陈记,往后怕是不能常见了。 留他们吃了点心又喝了茶,等离去时,下批客人也到了。 “怕年后忙得腾不开手,今日我就先过来了。”这是盛安安出嫁后的第一个年,她能抽空前来已让盛锦水很是惊喜,自然不会对这安排置喙。 只是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盛锦水见她面色红润还未彻底放心,就发现她比上次见面清减了些,眼底则有抹化不开的倦意。 “家中本就事多,我是新妇,要操心的就更多了。”面对关心,盛安安捂唇轻笑,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过了年就好了。” 见她除了疲惫外再没什么异状,盛锦水点了点头。 大概是真的很忙,盛安安只稍坐了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送完两批客人,转眼就到了午时。 用过饭后,盛锦水正琢磨着年夜饭该做些什么。 盛安洄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神态扭捏,隐隐带了点讨好,“阿姐,今日我们能去林家用饭吗?” “今日?”今日可是除夕,哪有去邻居家用饭的道理。 盛锦水不赞同地看向他。 盛安洄也知道自己唐突了,但想着沈行喻的邀约,还是硬着头皮道:“阿喻他们过完年就要启程回中州了,所以才开口邀我和他们一同守岁。” 想起沈行喻平日不羁的做派,倒像是会开这个口的。 盛锦水扶额,或许是雪夜与萧南山有过交心之言,她对林家的防备心比之前弱了许多,“可问过林公子了?” “问过了!林公子让我们随意。”见她松口,盛安洄赶忙道,“阿喻还说林公子近日没什么胃口,已经很久没有一道用饭了。” 这倒让盛锦水意外,“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阿姐不去吗?”盛安洄目光炯炯地看她。 盛锦水沉吟片刻,决定道:“我也去,只是晚些。” 得了阿姐首肯,盛安洄立刻像没了束缚的鸟儿,风似的跑出了院子。 今日是除夕,盛锦水没再苛责,看着他的背影摇头。 第60章 第60章除夕 目送盛安洄离开后,盛锦水转身进了后厨。 方才听他说萧南山食欲不佳,盛锦水就想着自己早前与陈记学徒一同钻研糕点时,曾做过一道八仙糕。 八仙糕也叫八珍糕,有养胃健脾之效。 在侯府时,崔馨月只要脾胃不适,便会吩咐厨房做上一碟。 盛锦水不知八仙糕 是否对症,横竖有孙大夫在,让他帮着把关就是了。 制作八仙糕,她用的是《仙拈集》上写的方子,需用到白术、白茯苓等八样。 早前做过,东西还剩下些,除芡实和糯米需要炒制,旁的都是现成的。 芡实是蒸熟晒干了的,只需微炒。 糯米炒过还要铺开冷透,碾磨筛细。 早知道该叫安洄留下打下手才是。 盛锦水思量片刻,转身先取了糯米炒制。 炒糯米要在腊月极冻之日,眼下时候正好。 生好火,她将糯米放入锅中翻炒。 炒过的糯米有股粮食独特的清香,明明已经用过午膳,盛锦水还是被勾起了馋虫。 她揉揉鼻子,努力忽略。 糯米出锅后,便要铺陈晾凉,再与其他食材一同磨成细粉。细粉混合后,辅以糖水冲调,再上锅蒸制。 慢工出细活,好在距离晚膳还有两个时辰,来得及。 若是有盛安洄这个吃苦耐劳的小工在,她或许还能多做些,可现下只有她一人,便就只做了萧南山的。 等将八样材料全碾磨成细粉,天也已经黑了。 盛锦水马不停蹄地将冲调好的糖水倒入粉中,揉分成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粉团。 家中食材齐备,却没有模具,只能就地取材,用筷子稍稍修整,挤成四方的形状。 比起自己以往制作的精美点心,这道八仙糕看着实在朴实无华。 盛锦水苦恼地看着笼屉上冒出的白烟,只盼着它能在滋味和效用上争争气。 八仙糕出炉时,盛安洄和沈行喻正趴在墙头,往盛家院子里张望。 盛锦水刚提着食盒从后厨出来,一眼便瞧见了高出墙面的两个脑袋。 “阿姐。”好在盛安洄还知道分寸,没有太过放肆,看到自家阿姐后压着嗓子问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闻着香味了。” 盛锦水蹙眉,朝他们抬了抬下巴,盛安洄会意,拽着沈行喻下来。 沈维楠是内敛的性子,见两人像土包子似的,看什么都新奇的样子不禁摇头,心下感慨沈行喻究竟何时才能庄重稳重些。 盛锦水有身为长姐天然的优势,见到皮猴子似的盛安洄也不多说,只微微皱眉,对方就安静了下来。 他都老实了,沈行喻独木难支,自然也就老实了。 “方才怎么都不肯下来,你一来他们倒都老实了。”沈维楠摇头,言语中满是无奈。 盛锦水觉得有趣,不说前世,今生他都比自己小上几岁,说话竟已如此老气横秋,难怪老父亲似的整日跟在沈行喻后边收拾残局。 不过两人一动一静,一个跳脱一个稳重,倒是互补。 盛锦水来的正是时候,等几人进了屋,桌上已摆好冷盘,孙大夫也已坐下。 不过更让她震惊的是,沈行喻口中胃口不佳的萧南山竟也在此。 “人总算是齐了,快上菜吧!”孙大夫可不管这么多,连忙招呼几人坐下。 明面上,林宅里除了成江怀人,下人就只有云叠寸心和统管的田嬷嬷。 这样的场合,云叠已经不在,除非主子吩咐,田嬷嬷是绝对要现身的。 她平素最守规矩,从不置喙主人的决定。 尽管先前是跟在萧南山继母,也就是萧家大夫人身边,但并不是纯然愚忠的傻子。 盛安洄与沈行喻、沈维楠时有来往,他今日在这守岁,田嬷嬷勉强能说服自己。 据她所知,萧南山孤高冷清,不喜旁人近身,除成江、怀人两个心腹完,极少重用他人。 男子尚且如此,女子就更是了,私下里甚至有人戏称他的内院就是个“和尚庙”,除了小厮不见一个丫鬟。 此时盛锦水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出现在这,自然惹她怀疑。 无人在意的暗处,她看似恪守本分,余光却总往几人身上飘。 真要说出格,两人是君子之交,浅淡如水,所言所行皆是循规蹈矩,并没有失礼的地方。若无端上报家主,似是有些小题大做,可萧南山的性子特别,一时之间田嬷嬷陷入纠结。 直到萧南山掩唇轻咳,她才回过神来,藏起眸中情绪。 屋内众人此刻各怀心事,盛锦水纠结的则是送出八仙糕的时机。 几块糕点,礼尚往来,坦荡地送出去反倒不会引起无端的猜想。可八仙糕做得不多,只够给萧南山的,若是旁人没有,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寸心便已去而复返。 林家不知从哪请来的厨子,手艺十分了得,做的菜式更是色香味俱全。 菜上齐后,萧南山挥退屋内下人:“今日除夕,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你们下去用饭吧,今日不用伺候。” 成江和怀人在他身边久了,没多想了就应了下来。 田嬷嬷倒是犹豫,不过她不敢忤逆,最终还是听话地下去了。 少了盯着自己吃饭的下人,盛家姐弟反倒更放得开了。 可惜几个小的心思不在美味佳肴上,刚动几下筷子,便被外边的爆竹声吸引。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饶是沈维楠都生出了几分兴趣,频频望向门外。 清水巷里住的人家不多,盛、林两家又在巷尾,一年下来遇不到几次邻居。 此时再听屋外的爆竹声,这大概是这条巷子一年来最热闹的时候了。 萧南山早看出他们坐不住了,一年就一次的除夕,实在没必要再拘着,索性顺水推舟道:“去吧。” 他一发话,几个小的立刻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桌上一下少了三人,看着竟有些冷清。 见时候正好,盛锦水顺势取出食盒。 孙大夫眼毒,早盯上了她带来的食盒,“今日可有口福了,锦丫头这是准备了什么?” “听沈小公子说林公子近日脾胃虚弱,食欲不振,”盛锦水解释道,“正巧家中还剩些材料,我就做了碟八仙糕,孙大夫您瞧瞧,林公子能否食用?” 相比盛锦水之前做的精美糕点,这碟八仙糕瞧着有些过分朴素了。 不过萧南山并不嫌弃,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孙大夫甚至来不及出声,他就已咬下一块。 “林公子!”盛锦水吓了一跳。 孙大夫觉得好笑,摆摆手道:“没事,不用担心。食补温和,八仙糕对症,正适合他吃。” “那就好。”盛锦水这才放下心来。 有孙大夫这个长辈,即使另两人一言不发,也不显尴尬。 只是他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只稍坐了会儿就不得不起身回房。 眨眼间,厅堂里便只剩下两人。 盛锦水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那个雪夜,她垂眸,方才还觉得清净,现下却只觉得尴尬了。 “阿姐!快出来看,下雪了!”盛安洄今日总算是做了件对的事,替自家阿姐解了围。 盛锦水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出声邀请道:“林公子可要去看看。” 萧南山摇头,“不了,若是我去,他们就要不自在了。” 盛锦水失笑,心道林公子对自己在几个晚辈心中的地位倒是知晓的一清二楚。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 果然,萧南山一出现,沈行喻和沈维楠就像是拔了毛的乌鸦,笑声戛然而止,锯嘴葫芦似的站在一边。 期间还不忘挺直腰板,整理仪容,看着分外老实。 萧南山一言不发,只看了眼便留下几人自行离开了。 今日的雪来得突然,看着也不大,轻飘飘的像是被吹散的鹅绒。 早就准备好的爆竹被立在院子的中心点上,沈行喻边捂着耳朵,边拿火折子小心试探,却每次都在即将成功时收手。 试了几次后,一直屏息等待的沈维楠和盛安洄不干了,一同出声“讨伐”。 若是在院子里点火,势必会惊扰到萧南山。 沈行喻眼露无辜,“我只要一准备点火,脑子里就全是夫子离开前看我的眼神,这哪还敢点火啊。” 牵扯到萧南山,三人都诡异的安静下来,纠结地看着彼此。 盛锦水摇头轻笑,上前拿过火折子,“放心吧,林公子说了 ,今日不管你们。” 趁他们没反应过来,盛锦水难得起了玩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燃引线。 只听“砰”的一声,装有硝石、硫磺和木炭的竹筒立时炸得四分五裂。 这就像是某个信号,下一刻,震耳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像是要将一年的霉运都驱赶殆尽。 爆竹声中一岁除,最难熬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总算是到了。 60-70 第61章 第61章新年 满室皆静,不过隔了一扇门,就像隔了千里万里,门外的热闹似是与屋内之人毫无干系。 萧南山点燃蜡烛,微弱的烛火荡出光圈,在这昏暗的房里聊胜于无。 “县衙师爷曾与盛姑娘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名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开口,他的容貌普通,穿着气质就是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可说出来的话却处处彰显身份特殊,“许诺只要成为黄县令的妾室,钱家的案子就判她赢。” “荒唐。”萧南山沉声道。 依旧是平淡到没有起伏的声线,可此时中年男子却从中听到了盛怒,他赶紧垂下眸子,不敢多言。 “州府已决定将人调离清泉县。”似是怕他不满,中年男人解释道,“朝中局势已明,可私下争斗不休。殿下在这,袁大人不敢轻举妄动,让人探查到行踪。此次只能先找个借口将人调离清泉县,稍后必会严办。” 探子直觉敏锐,萧南山不愿再在他面前提起盛家,旁人看来,他会在插手此事,还是因着沈行喻和沈维楠。 升堂那日他们两个也在衙门里,听糊涂官审了案子,愤慨之下这才请他出面。 “半月后殿下就会启程回中州,”萧南山淡淡道,“让袁大人不用担心了。” 明面上,知州袁毓寒门出身,在朝中不属于任何一股势力。 实际上,他早已同萧家家主站队,否则中州那也不会放心将人送到这来。 中年男人是则往来传信的探子,平日里装成行脚商人。 自沈维楠下榻自己地界后,袁毓便昼夜难眠,现下能将这尊大佛送走,怕是要高兴的放鞭炮了。 这么想着,门外竟就应景地响起了爆竹声,萧南山偏过头,“子时了。” 中年男子耳力极好,依稀听出混杂在爆竹声里的脚步声,他一拱手,翻窗离开了林宅。 爆竹声里,连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南山端坐桌边,抬眸便见映在窗纸上的几个身影,以及细碎的交谈声。 “大哥房里还亮着,该是没睡呢。” “外头都是鞭炮声,吵得睡不着才是正常。阿楠,你快去敲门!” “你怎么不去。” “你是夫子弟弟,他不会怪罪的。” …… 门外两人还在互相推托,萧南山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打开房门。 弯腰说话的两人一愣,尴尬起身后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新年好啊。” 在两人身后不远处,是围观了吵架全程的盛家姐弟。 看着几乎要凝成霜雪的气氛,盛锦水轻咳了声,暗示道,“过了子时就是新年,林公子既然没睡,身为长辈还是要有所表示。” 表示? 萧南山歪头,是真的没明白她的暗示。 “就是这个。”盛锦水明示。 原是想等萧南山这正经长辈给了再给自己的,没成想对方根本没有准备。 她取出红封,一人给了一个。不过更让她惊讶的是对方竟连过年要准备红封都不知道。 红封里包着压岁钱,一人五钱银子,对他们来说不多,也只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萧南山这才明白过来,年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今晚的年夜饭也是偶然为之。 在萧府,他的院子四季冷清。 多数事上,父亲对他鲜少干涉,见他喜欢清静,即便中秋除夕这般该一家团聚的日子也从不勉强他出席。 红封听过,却从未收到过也未送出去过。 “去厅堂稍等。”他一发话,几个小的就知道有戏,欢天喜地地跑去厅堂。 再回到用饭的厅堂时,满桌的杯盘已被撤下,空荡荡的看着没趣,趁着空隙盛锦水去厨房搜刮一番,终于找出了个泥炉来。 萧南山来时,厅堂的桌椅已被撤下,几人正坐在矮凳上,围着泥炉烤火。 泥炉上还架着铁网,网上放着茶壶,以及花生红枣。 几人不知说了什么,言笑晏晏,倒和今日喜庆的日子相得益彰。 “林公子来了!”盛锦水眼尖,对他笑道。 那笑发自内心,没了平日的客气疏离。 过了子时,爆竹声渐歇。 经过了极致的热闹,此时再静下来便更显寂寥。 可此时的厅堂像是另一个世界,热闹延续着,比外界震耳的鞭炮声还要让人慰籍。 萧南山踏入厅堂,越过了无形的界限,今夜的热闹终于也有了他的一份。 见他出现,众人都停了下来,目光灼灼。 像是肩负着某种使命,萧南山犹豫片刻后在唯一空着的矮凳上坐下。 盛锦水会心一笑,双眼灿若星辰。 算上前世,她已许久没过过这样的除夕夜了,片刻的怀恋让本性里活泼稚气的一面暴露无遗,像是又回到了父母健在时的时光。 既然放人过节,萧南山便没打算将人再叫回来。 他找不到红封,就在书房里找了几张红纸,又挑了几样小玩意,粗糙地包上红纸。 不等他把手里的东西分出去,沈行喻第一个朝他行礼,“夫子新年好,弟子愿您常保笑颜,福寿无边。” 拜完年,他就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摊开双手。 萧南山一顿,挑出手里给他准备的年礼。 沈行喻收到的是一枚刻着花鸟纹的玉佩,他喜滋滋地收下,迫不及待地挂在腰间。 在他之后就是沈维楠,比起沈行喻的自然,他难得红了耳朵,“兄长新年好,我祝您万事顺心。” 他犹豫片刻,到底没将“早日团圆”说出口。 萧南山垂眸,像是没瞧见他眼中的孺慕之情,挑出年礼,“好。” 沈维楠双手接过,在看清手上年礼时一愣。 对方给他的也是玉,却不是玉佩而是一方玉印。 “这是我随身带着的私印。”萧南山解释。 这回沈维楠不止是耳朵红了,连鼻尖眼眶都红了些,若不是这里人多,他怕是会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迟迟不见下一个,萧南山偏过头,目光落在了盛安洄脸上。 此时的盛安洄正在剥烫手的板栗,龇牙咧嘴的好不难看。 见在大家都在看自己,他赶紧松手。 倒不是不想拜年说吉祥话,只是说了像是在要求对方给自己送年礼似的,忒不要脸。 除盛家姐弟,几人并没想这么多,只疑惑他怎么没有跟上。 盛锦水送了红封出去,只想图个热闹,从未想过回报。 再说看方才对方送的东西,即使光线不足,也能看出玉佩和玉印的玉质极好,这样的好东西是万万不能收的。 可现下这状况,不去拜年又说不过去,若真是值钱的东西,她再偷偷送回来就好了。 心里有了主意,盛锦水朝盛安洄点头。 得了首肯,盛安洄这才上前,“新年好,我祝林公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萧南山坐在泥炉边,半边脸颊被照得暖烘烘的,余光扫到炉里跃动的火苗,只觉得生机勃勃。 这句祝福是他今日听到最满意的。 “多谢。”他将放在膝上的年礼递给他,“这是《论语》,上面有我的批注,希望对你有用。” 盛安洄喜出望外,忙不迭的连声道谢,如获至宝般把书抱在怀里。 《论语》不是什么珍贵古籍,读书人几乎人手一本,但若是要买,也要费不少银子。 何况这本书上还有萧南山的批注。 偏头看盛安洄翻阅着刚到手的书,盛锦水眸中满是意外。 这样一份年礼不算贵重,能让收礼的人收得毫无负担,又兼具实用和心意。 没想到林公子看着冷淡不通世事,行事却十分妥帖和周全。 想罢,盛锦水抬眸,正与萧南山的目光在半空撞个正着。 盛锦水似笑非笑地看他,方才还觉得对方妥帖周全,怎么这会儿反倒迷糊了。 “两位小公子是林公子家中晚辈,您送年礼天经地义,阿洄与两位小公子年纪相仿,又是玩伴,您送年礼也说的过去。”盛锦水一顿,一字一顿道,“我与公子 平、辈、相、交,互道新年好是礼仪,林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说到最后,盛锦水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真不知道他这想当人长辈的毛病是从哪学来的。 言罢,沈维楠和沈行喻瞪大双眼看她,像是在看一位勇士。 碰了一鼻子灰,萧南山默默放下正准备深入袖中的手,干巴巴道:“新年好。” 看他这样,好似她才是欺负人的那个,盛锦水没了脾气,无奈道:“林公子新年好。” 这一夜,直到酉时末,众人才各自散去。 初一睡了懒觉,养足精神。 盛锦水同金大力只维持着面上客气,没必要在喜庆的日子找自己晦气。 年初二,她和盛安洄带着年货去往盛大伯家拜访。 他们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回村的盛安安。 不过盛安安还要去舅舅家拜年,只寒暄了两句,夫妻俩就赶着去娘舅家了。 又忙碌了几日,终于等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过完新年,盛锦水便为铺子开张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不过再忙也没忘了盛安洄读书的事。 这日天气正好,一早她就带着盛安洄和准备好的礼物前往清泉县,拜访蔡夫子。 第62章 第62章求学 从云息镇到清泉县,就算乘坐马车,一来一回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盛锦水想着来去匆忙,索性让盛安洄收拾了行囊,今日就在县里过夜。 刚过完年,街上行人如织,比寻常还要热闹。 此次盛锦水目标明确,她没多耽搁,先去了陈记新开的铺面。 越到全坊巷,街上行人就越少。崔府建在莲池巷里,而全坊巷又毗邻莲池巷,此时再遇到的行人不是穿金戴银的富户就是府中受命外出办事的小厮丫鬟。 虽穿了新衣,盛家姐弟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盛锦水倒觉得没什么,她常年伺候在贵人身前,早已习惯。只是有些担心盛安洄罢了,怕他心里生出忐忑,越发畏缩沉默。 但当自己偏头看向他时,盛安洄倒是让人出乎意料。 他背脊挺直,目不斜视,身上没有一点自卑带来的慌乱与局促,发现盛锦水在看自己时,还朝她自信一笑。 这神态,实在熟悉。 只迷糊了半晌,盛锦水便恍然大悟,她真该去谢谢林家两位小少爷。 盛安洄那闲庭信步的模样分明是学了沈行喻,而处变不惊的双眸里又有林楠的影子。 看来前几日的红封还是给少了,这么想着,两人便停在一家糕点铺前。 铺子大门敞开,刚走到近处就能闻到饼香阵阵。 不过比起柜上摆放的十多样糕点,挑选的食客只有零星几个。 “酥月斋?”盛安洄抬眼看向招牌,很是不解,“这名字真怪。” 恰巧此时,伙计将身着锦衣的食客送出门,闻言解释道:“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之所以叫酥月斋,除了这句诗外,还因为铺子里的招牌叫酥油鲍螺。点心刚出炉,二位要不要进来瞧瞧?” 伙计口齿伶俐能言善道,开口时嘴角始终挂着笑,见两人衣着朴素也没有轻视的意思。 盛锦水满意点头,却并不进铺子,转而开口问道:“不知阿酥可在店里?” 伙计一愣,“您找陈小师傅是要?” 没想到短短几日,陈酥已经被称为陈小师傅了。 盛锦水心里替她高兴,温声道:“我姓盛,你同她说一声,她就知晓了。” 伙计眨了眨眼,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回了酥月斋。 没一会儿,他就去而复返,只是这次更加客气恭敬,“两位请跟我来。” 两人还带着东西,所以没从正门进,而是跟着伙计拐进了不远处的巷弄,从后门进了铺子。 刚进门,便是一个不小的院子,此时院子里热气蒸腾,各式糕饼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惹得盛安洄咽了下口水。 陈酥早就等在这,开口便是爽利干脆的一声,“师父。” “阿酥。”盛锦水眉间一松,朝她漾开笑容。 微风吹皱一池春水,陈酥双颊微红,心里想着这才过了几日,师父怎么又好看了些。 穿过院子,陈酥带他们站在厨房门边。 盛锦水扫了眼,后厨里有十多个灶台,可现下只有两个正蒸着点心。 这几日的生意虽不如过年那段时日,但也不该这般惨淡。 “这样已经几日了?”盛锦水也瞧出了其中端倪,出声询问。 “酥月开张时没提陈记的名号,自然也没有陈记的熟客捧场,来的都是些尝鲜的客人,”陈酥叹气,“这几日已经算好的了,起码有不少回头客,师父您是没瞧见开张那日的光景,凄凄惨惨的连只路过的蚂蚁都没有。” 酒香不怕巷子深,或许过段时日酥月斋的口碑起来了,生意也就好起来了。 可谁知道过段时日是多久时日?可能是一两月,也可能是五六月,更甚者要一两年,到那时候黄花菜都该凉了。 好在盛锦水今日就是帮酥月斋的。 “阿酥,现下有个绝佳的机会给酥月斋扬名,”见她神情逐渐认真,盛锦水道,“明日申时我要去拜访崔小姐,送上请柬,酥月斋可做三十份点心,我一同送去。” “三十份?”陈酥犹豫,这可不是小数目 盛锦水明白她的顾虑,“这事别自己拿主意,先去问过陈老板。” 陈酥点头。 “今夜我就不回去了,”盛锦水笑道,“我和阿洄人生地不熟的,可知哪有客栈能住一晚?” 陈酥刚想让他们去自己那,复又住了口,陈家人多口杂,并不适合他们去,“我也不晓得,不过店里伙计们总有知道的,我去问问。” 有了陈酥帮忙打听,客栈很快就定了下来,价格虽贵些,但胜在离酥月斋和崔府都不远。 刚在客栈安顿好,盛锦水推开房门,就见盛安洄已经等在门外。 “紧张吗?”看他鼻尖沁出的汗,盛锦水笑问。 盛安洄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接过拜礼,认真回道:“一点点。” 紧张是必然的,不过他底子在,虽偶有偷懒,但大多时候还是十分刻苦的。 蔡举人的私塾稍远,两人走了近三刻钟的功夫才到,加上满手拜礼,盛安洄这下不是紧张地冒汗了,而是热得出汗。 等到了地方,看着沿街紧闭的大门,两人又犯了难,好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五六岁的小童正在抛蹴鞠玩。 盛锦水正要开口问路,小童已经歪头道:“你们找谁?” “知道蔡举人家在哪吗?”盛锦水温声问道。 “知道,”小童抱着蹴鞠,目光不觉落在两人手中的拜礼上,“你有糖吗?给我就告诉你们。” 手里都是送给蔡举人的拜礼,自然没有准备其他。 好在从酥月斋离开前,陈酥给她包了几块点心。 盛锦水取出一块荷花酥,“给你。” 小童伸手夺过荷花酥,却不信守承诺,反倒毫不客气道:“我要两块!” 盛锦水无法,又给他拿了一块。 也顾不得脏,小童随手将蹴鞠扔到脚边,一手拿着一块糕点,转身喊道:“阿爹,有人找你!” 闻言,盛锦水和盛安洄面面相觑,竟是蔡举人家的孩子。 等进了门,他们见到的不是蔡举人,而是个五六十岁,面容苍老的女人。 没先招呼客人,那女人皱眉上前,一把抓住小童的后领,“又跑哪去了,点心又是从哪来的?” 小童挣扎,点心的碎屑掉了一地。 “你个讨债鬼!”女人的眉心好似从未松过,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 “你敢打我!我要跟阿爹说去!”小童的哭喊声越来越大。 盛锦水见状不对,赶紧劝道:“这点心是……” 没成想女人根本不听,又是一巴掌狠狠落在小童屁股上,手劲看着不小,“呵,你和你阿爹一模一样,没用的东西。” 扪心自问,盛锦水觉得小童讨要点心时的言行确实 不妥,可再不妥,她也不能看对方再打下去了。 “冒昧叨扰,我们是从云息镇来的。”盛锦水刚起了个头,方才还叫嚣着要告状的小童终于被打怕了,抽噎着认错。 “娘,阿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要东西了!”小童哭喊着求饶,说出来的话却让盛锦水震惊。 眼前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个五六岁儿子的样子。 女人嗤笑,低声咒骂了一句后放人离开。 等小童溜走,她才拿正眼瞧了盛锦水他们一眼。 她似是余怒未消,斜眼瞥了两人一眼,不客气道:“找谁。” 终于有机会说话了,盛锦水也顾不上对方态度恶劣,立即道:“我们是来求学的!这是我弟弟盛安洄,他已是童生,往后想要继续科举。听闻蔡举人在此传课授业,特来拜访。” “哦。”女人懒懒回了声,“跟我来吧。” 盛锦水蹙眉,觉得这女人的态度实在奇怪,正迟疑间,迎面便撞上了怒气冲冲的蔡举人。 蔡举人已经不年轻了,看他鬓角霜白,眼尾褶皱深刻,瞧着比女人还要年长些。 只是不待蔡举人开口,女人已经嫌弃道:“喏,他就是了。” 见有外人在,蔡举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深吸一口气,“有客人在,你更要谨言慎行!” 指责的话一出,女人便柳眉倒竖,可余光在盛锦水脸上扫过时,终是忍了又忍,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经过这么一闹,盛安洄脸上的沉稳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只能无措地看向自家阿姐。 “内子脾气古怪,还请见谅。”相比他夫人的刻薄言行,蔡举人虽然一脸严肃,但还算客气。 见状,盛安洄稍稍安心,反正自己是跟着蔡举人读书,而不是蔡夫人。 想罢,两人随蔡举人进了书房。 书房紧邻课室,时有朗朗书声传来。 见两人手中拜礼,蔡举人的脸色又和缓了些,“可考取过功名?读过什么书?之前都是跟谁学的?” 盛安洄定了定神,认真回道:“回夫子的话,学生盛锦水,已考过童生试,从前跟在父亲身边读书,后来就是自己读,都读过……” “等等,”蔡举人突然出声打断,没继续听盛安洄的回答,反倒望向盛锦水,“你说自己姓盛?” “是。”盛安洄不解,但还是回道。 “那就是你将钱家告上衙门的?”蔡举人问盛锦水。 “是我,”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盛锦水不明白,“不知钱家之事阿洄求学有何干系?” “没什么,我随口一问。”蔡举人收回目光,看向盛安洄的眼神冷硬了几分,“接下来要考校功课,无关人等在外等着吧。” 盛锦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变态度,但对方已是自己能找到的学问最高的夫子了。 只是对自己态度差些,不是大事。 压下心底疑问,盛锦水转身替两人将房门合上。 她百无聊赖,边听着隔壁的读书声边仰头望天。 第63章 第63章见钱眼开 私塾建在巷子深处,除周遭居民少有人至,比起主街的繁华,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闲来无事,盛锦水四下张望了一圈,私塾不大,前院除两间课室外,就只一间书房。 也不知平日能否让学生留宿,若是不能,还要在县里租个住处,这么一算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在心里盘算着,一抬眼便看到了方才见过的蔡夫人。 对方也正在瞧她,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她似乎有话要说,但当盛锦水看过去时,又假作不知地偏过头去。 这举动实在奇怪,盛锦水皱眉,正要开口追问,身后就传来了开门声。 她转过身,瞧见盛安洄朝自己灿烂一笑,看来答得不错。 盛锦水放心,没再细问,同他一起进了书房。 蔡举人仍端坐首位,见两人进来也只是微微抬眸,看着并不热切。 “私塾里共有十二名学生,”蔡举人摸着花白的胡子,淡声道,“无一不是秀才功名,他只是童生,跟不上进度。” 这是要拒绝的意思? 盛锦水不解,偏头看向盛安洄,他显然和自己一样,对蔡举人的说辞很是意外。 盛安洄抿唇,失落地垂下脑袋。 方才问的,自己分明都答上了,怎么又不收了呢? 盛安洄垂头丧气,只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好,但想起盛锦水为自己求学所花费的心血,连忙道:“我会刻苦读书的夫子!绝对不偷懒……也会认真完成课业!” 少年人只有一腔赤诚,他慌乱地给自己添加筹码,看着委实有些幼稚。 蔡举人沉默,但也没让两人离开。 盛锦水心念一动,问道:“您要如何才肯收下阿洄?” “你一个小女子,能做的了主?”蔡举人问道。 盛锦水蹙眉,随即点头。 见她承诺,蔡举人摸了把胡子,表情为难。 片刻后,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见你们心诚,破次例也无妨。” 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以为无望的盛安洄双目圆瞪,满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你的课业落后,教旁人一个时辰的功夫,教你需要两个时辰,”蔡举人抬眸,见两人皆认真听着,直接点明道,“一年三十两束脩,也算公道。” “三十两!”不待盛锦水开口,盛安洄已经脱口而出。 他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三十两是村里一家数年的花用,镇上旺铺一年的租金。他家阿姐要绣多少手帕香囊,做多少绒花,卖多少糕点,调制多少熏香才能赚到三十两! 盛安洄心一沉,拉着盛锦水转身就要走,却不想她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将自己拉了回来。 “敢问举人,私塾里的学子真的都是秀才?”盛锦水神色如常,倒叫蔡举人有些意外。 “自然!”被对方质疑,蔡举人被气得够呛。 童生需过院试才有秀才功名,蔡举人说的自然只是托词,县里有县学。真鹿书院就在云息镇,学子心向往之,夫子慕名而来,这才让清泉县县学在诸多县学中拔得头筹。 既然能进县学,秀才们何必舍近求远,拜入蔡举人门下。 盛锦水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反而偏头问盛安洄,“方才考校课业,你可都答上了?蔡举人是否指出了你的错处?” 盛安洄自信但不自负,比如对方让自己背的那段《圣谕广训》,他敢肯定自己一字不错。 “都答上了,没指出我的错处。”盛安洄如实道。 得到答复的盛锦水这才看向蔡举人,“阿洄若没有通过考校,蔡举人可否为他解惑,是哪道题答的不好,或是出了错?” 蔡举人答不出来,事实上,盛安洄虽只是小小童生,但基础打的不错,学得也扎实。一问一答间不敢说滴水不漏,却也已经胜过私塾里的大部分学生。 “我堂堂举人,还能诓骗你这小女子不成,”蔡举人轻视地看她一眼,“他答的文不对题,连最简单的《圣谕广训》都背得不对。” 也是觉得盛锦水只是个女子,不该懂得这些。 没有见识的乡野之人,只要稍加威吓便不敢再质疑举人老爷。 他平日做惯了这样的事,只觉得这次对方也会屈服。 却不想盛锦水根本不理他,“既然如此,那您稍等。” 蔡举人还没明白过来,对方已经上前,精准地从书架上取下《圣谕广训》。 方才盛锦水 就觉得不对,只是想着小童年幼,有些任性也是寻常。可如今见蔡举人这副嘴脸,却明白过来,原是家教使然。 “阿洄,将你方才背的再背一遍。”盛锦水翻开书页。 盛安洄小声提醒,“背的是隆学校以端士习那篇。” 既然记得篇目,背书自然也不在话下。 六百三十四个字,盛安洄背的一字不差,甚至没有出现磕绊。 合上书页,盛锦水嗤笑一声。这样德行有亏的夫子,就算他学问再出众,自己也不敢把盛安洄交给他,“蔡举人以为我是女子便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们阿父就是秀才,课室里的学子年纪参差,方才读书时,其中几位就在默背《圣谕广训》。既然已过院试,有了秀才功名,为何还要熟背院试覆试才需默背全文的文章?” 可以说,但凡过了院试前三试的学子都不会在败在覆试上。 可私塾里的学子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无怪乎她会质疑对方。 “再说阿洄,你不肯说他哪里答的不好,可方才默背《圣谕广训》,他已胜过私塾学子许多。” 要是对方说出个一二三来,盛锦水也就认了。 夫子考校求学的学子本就理所当然,可对方说不出缘由,反倒言语贬低,只为多收一些束脩,实在可恨! “若大大方方地说要三十两的束脩,就算再心疼我也会掏钱,何必这样连敲带打,仿佛不入流的骗子。”盛锦水丝毫不惧。 “你!”蔡举人拍案,深吸了几口气后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真不愧是商贾之女,牙尖嘴利满身铜臭。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说动真鹿书院的学子请托,收你这样的学生我还怕堕了名声,污浊了私塾的气息!” “说来也是,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为赚银钱无所不用其极。就算真拿得出三十两,我也不敢收,谁知道你是从哪赚来的肮脏钱!” 见他如此侮辱阿姐,盛安洄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他脸色一沉,眼看就要冲上去。 盛锦水好似早有所觉,牢牢拽住他的手臂。 怕伤了阿姐,他只能停下,但双眼仍死死盯着对方。 蔡举人被他双眼赤红的模样吓了一跳,盛锦水却是想通了其中关节,一点不客气地扯下对方的遮羞布,“原来你早就打探清楚了,竟还知晓我是商贾之女。先羞辱我满身铜臭,随后又轻视我女子身份,污我清白,这样的人怎配为师。趁人之危,品行低劣,读再多书也与禽兽无异。” 看碟下菜真是被他玩的炉火纯青,盛锦水眼神不屑。怕是自己状告钱家之事也添了一把火,叫蔡举人以为自己家中只有小辈,可以任他拿捏。 被戳中心里的谋算,蔡举人拍案而起,脸色十分不好。 趁他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盛锦水已经收回目光,“阿洄,拿上东西,我们走。” 盛安洄早就待不住了,拿起送来的拜礼,朝蔡举人哼了声,跟在盛锦水身后走出书房。 “你们!你们!就你这样的学生,我看清泉县哪个夫子肯收你!”蔡举人恼恨,不顾身份地咒骂,“微末商贾,一辈子只配奉承讨好,点头哈腰!” 大概是气急了,蔡举人的嗓音不低,连课室里埋头读书的学生们都有所耳闻,借着书本遮掩,悄悄偷瞄。 盛锦水对此不为所动,只留给他们挺直的背脊。 等出了大门,她不禁拍了下脑袋,“沉不住气。” 同是清泉县的读书人,这些秀才举人们多少都会有交集。 今日之事,他们得罪了蔡举人,就看他小肚鸡肠的模样,接下来怕是无人要收盛安洄了,难道要在云息镇寻一位夫子吗? 正愁着呢,身后就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喂!别走了,叫你呢!” 声音有些熟悉,两人回头,就见蔡夫人快步走来。 大概是年纪大了,等走到近前时她还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盛安洄见识过她教训小童的模样,上前一步挡在自家阿姐面前。 蔡夫人喘匀了气,见状不怒反笑,“拦我做什么,还怕我会吃了你们?” 盛安洄嘴笨,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但还是死死挡在她身前,没有挪动的意思。 “蔡夫人有何指教?”盛锦水开口问道,态度很是寻常。 “方才看你数落的那老匹夫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会儿倒挺讲道理。”蔡夫人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不是想找夫子吗?我知道一个,就住在隔壁巷子。” “为什么帮我们?”比起其他,盛锦水最好奇的还是对方为什么要主动帮忙。 “你骂的好,”蔡夫人十分爽快,“我在看那老匹夫早就不顺眼了,看他被骂我就高兴。” 盛安洄和盛锦水面面相觑,这位蔡夫人还真是奇怪。蔡举人在她眼里仿佛不是丈夫,而是仇人。 “你们先说去不去吧。”蔡夫人也不客套,直来直往的很是干脆,“去的话我带路,旁的路上再说。” 初见时,只觉得她凶悍,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现下看来,却是个极为干脆爽利的女人。 “好!”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反倒让人舒心。 听她答应了,蔡夫人越过他们带路,还不忘说起另一家私塾的情况,“教书的夫子是个秀才,三十来岁,家里已经没人了,孤家寡人一个。他收的学生不多,但看着应是有真材实料的,再怎么说都比姓蔡的老匹夫厉害。” 打探别人家事有些冒犯,盛锦水忍又忍,还是没忍住,沉声问道:“夫人帮我只因为我骂了蔡举人?” “嗯,我和他有仇。在这不算新鲜事,只要住在这片的都知道,”蔡夫人无所谓的笑笑,反正丢脸的是那个姓蔡的老匹夫,“你们刚才也瞧见那小童了,那是他发迹后纳妾室所生的孩子。” “当年他求娶我时也只是个童生,若不是娘家长年累月的资助,哪轮得到他发迹。我为他操持家业,生养女儿,事事以他为先。年近五十,终于考上了举人,没成想竟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一考上就翻脸,借口我生不出儿子,去纳了两房妾室,”她没想给蔡举人留情面,恨恨道,“纳妾也就算了,竟找个只比外孙大几岁的小姑娘。祸害人家小姑娘,骂他都是轻的,老匹夫,不要脸!” 盛锦水听她骂了一路,不得不说这位蔡夫人还真是性情中人。 话音刚落,三人刚好走至巷尾。 分明是相邻的两条巷子,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盛锦水刚经过一户人家,路边的一扇木门就被毫无征兆地打开,身着布衣的妇人随手泼出一盆水,污水溅起的水珠险些污了她的裙角。 第64章 第64章拜师 “小心点!” 蔡夫人回头,她的声音尖利,眉尾轻挑,看着就不好相处。 泼水的妇人似是被吓了一跳,砰的一下关上大门。 紧闭的大门隔开了院子里的喧闹,又经过两户人家,终于到了蔡夫人所说的私塾。 她上前两步,将大门拍得咚咚作响。 几息后,门内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男人的高喊,“来了!” 下一瞬,木门由内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书生探出脑袋。 见是蔡夫人,他面上一喜,再看她身边站着的盛锦水姐弟,立即热情道:“几位快请进!” 蔡夫人皱眉,语带嫌弃,“为人师表,你就不能好好梳梳头吗?” “刚在读书,没注意。” 侧身让出路来,年轻书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本就凌乱的发丝因他的动作又翘出几根来。 盛锦水和盛安洄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怀疑。 蔡举人的私塾尚有两间课室一间书房,这里却只有一间课室。 课室很小,只勉强摆下五张书案,有一张还是私塾夫子,也就是年轻书生的。 “我这是小了些,但五脏俱全!”似是怕被嫌弃,他急急开口。 盛锦水抿唇,拥 挤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怎么连个学生都没有。 蔡夫人看出她的迟疑,“刘秀才这确实简陋,不过他授课比那老匹夫尽心多了。老匹夫考了五十余年才考中举人,还是最末的名次,他就指着从学生那捞油水呢,教得很是随意。刘秀才不一样,他是案首,你别看这空着,其实还有三四个学生,只是学生们家境不怎么好,读书之余还要帮家里干活。” 刘秀才对两人真诚笑道,想让蔡夫人的话更有可信度。 “可他要是真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收几个学生?”关乎到自己的未来,盛安洄谨慎问道。 刘秀才轻笑,没有因他的直白生气,“我虽是案首,但也只是个秀才。一般人家哪有闲钱供后辈读书,供得起又瞧不上我这秀才功名。” 蔡夫人白他一眼,心想他还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就不怕把未来的“衣食父母”给吓跑了。 “我也不和你们绕弯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刘秀才都已经说了,她也就不给对方留面子了,直接道,“愿意把孩子送来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他们省吃俭用咬牙送孩子过来也不是真的想读书科举,而是想着认几个字,往后好找份体面的活计。只是后来见里面有用功的,他心生不忍就想继续教下去,但十几岁的男孩已经可以帮家里干活了,家里人不肯他就减免束脩,倒贴笔墨纸砚,这才留下几个,而他也成这样了。” 说完看他一眼,眼神颇为嫌弃 “惭愧惭愧。”刘秀才也不生气,叹气道,“他们中有的十分勤勉,有的天分不错,我只是觉得乐西。” 盛锦水垂眸,对方不知道她心中正酝酿着怎样的波澜。 清泉县人,姓刘,且是案首。 蔡夫人为何如此帮他,盛锦水已经不在意了。 因为她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她曾在中州听闻过的人。 “秀才姓刘,叫什么?” 女儿家直白地问年轻男子姓名实在不合规矩,只是现下顾不得这么多了。 刘秀才倒没那么迂腐,只以为对方不信自己曾是案首。 不过也是,哪有案首如他这般落魄的,要不是为家人治病花去家中所有积蓄,又将剩下的钱补贴在私塾里。他也不会囊中羞涩,至今还没攒齐赶考的路费。 “在下刘玉青。” 果然!盛锦水心下震惊,面上却要表现的一派平静。 五年后,有一位来自清泉县的状元。因是同乡,她顺势记下了对方姓名,就是刘玉青。 且这位状元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曾连中三元,清泉县说大不大,不可能再出第二个满足所有条件的刘玉青。 在确定对方身份的瞬间,盛锦水不再迟疑,点头道:“好,我就将阿洄交给刘秀才了。” 原还想再添油加醋的蔡夫人一愣,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 像是怕她后悔似的,蔡夫人立刻道:“既然如此,拜师礼直接办了吧。” 蔡夫人非但热心肠,还是个十足十的急性子。 她一发话,刘玉青立刻点头道:“好好好!” 拜师礼是临时起意,几人一合计,决定一切从简。 正衣冠,行盥洗礼,洗净双手,去杂存精后拜孔圣人像。 盛安洄双膝跪地,对着孔圣人像九叩首。 之后再拜刘玉青,三叩首后起身。 没有准备肉干等六礼没关系,刘玉青也不讲究,将他们先前拜见蔡举人时准备的拜礼权当六礼收下。 还真是不拘小节。 不过见识了蔡举人的迂腐,对女子的偏见,刘玉青的不拘小节反倒令人舒心。 喝了盛安洄敬的茶,刘玉青正式成为了他的夫子。 “夫子。”盛安洄乖乖叫人。 刘玉青点头,双方都十分满意。 “咳,师也拜了,是不是该谈谈束脩了。”蔡夫人出声打断。 对方是刘玉青,盛锦水才会同意先拜师再谈束脩。 看他们准备的拜礼,刘玉青甚至觉得不给钱也行。可偏头再看一旁虎视眈眈的蔡夫人,他还是艰难地伸出手掌。 说五两会不会有些少,看他晃了晃手掌,难道是翻倍的意思? 盛锦水心里这么想着,迟疑道:“十两?” 刘玉青吓得差点呛着自己,连忙摆手,“五两就够了!至于笔墨纸砚,私塾里常备着一些,不用另行准备。” 要不是有前世的记忆,盛锦水真要以为他们是骗子了,且还是不怎么贪心的那种。 “好。”盛锦水点头,立即从荷包里数出五两。 刘玉青道了谢,转头又把其中一两交给蔡夫人。 两人做这事时没避开人,盛安洄瞪大双眼,很是不解。 蔡夫人看到他的疑惑,爽快一笑,解释道:“光靠老匹夫施舍可不够,我也要为自己赚些傍身的银两。” 盛锦水一怔,先前只觉得蔡夫人直爽干练,现下是真心觉得对方是位妙人。 “老匹夫看碟下菜,来拜师的若是家里富裕就狮子大开口。若是没钱的,就用高价吓退他们。”蔡夫人指了指刘玉青,继续道,“遇上交不起束脩的,我就把他们带到这来,不过多数人在看到他后就拒绝了。” “你还是我成的第一笔。”蔡夫人委实是个实诚人,什么都往外说,“但是你放心,我女婿和他读过几年书,说他是真的有本事,也是真的案首。” 盛锦水摇头,这大概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没想成竟找到了未来的状元。 不过她更该感谢的还是眼前这位蔡夫人,也是第一次,盛锦水不想再用蔡夫人称呼对方,“称您蔡夫人实在生疏,不知您叫什么。” 蔡夫人一愣,平日里她被叫惯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姓什么。 “我娘家姓木,你要是愿意,就叫我木大娘吧。”说完,木大娘的眼神不觉柔和下来。 “好,木大娘刘夫子。”盛锦水开口问道,“我想为阿洄找个住处,好让他安心读书,附近可有合适的?” “附近倒是有几户人家将屋子租出去的,不过闹腾得紧。”刘玉青想了想,提议道,“我有个学生的住处离这不远,步行一刻钟的功夫。他家前几日刚腾了间空房出来,我可以带你们过去,价格也实惠。” 有刘玉青从中牵线,一切都十分顺利。 住处很快定了下来,求租的那户人家姓王,家境尚可,大儿子正跟着刘玉青读书。 不过这几日到外祖家去了,并不在家中。 至于用饭,刘秀才并不下厨,而是花钱托邻居为自己多备一份。 盛锦水算是见识了他的落魄,私下给了盛安洄傍身的银子,让他同夫子一同用饭,若是加餐别忘了孝敬。 为盛安洄找到了位好夫子,她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不过这趟过来,最要紧的除了今日办的两件事,还有一件。 翌日一早,她没急着拜访崔小姐,反倒去了人牙子那。 说来荒谬,前世她为了摆脱金家,怀着毅然决然的心情踏进这里。 重来一世,境遇已全然不同,目的自然也不同,这次她是来买人的。 刚到人牙子住处,她便看到了已经守在门口的木大娘。 比前世早了几个月,怀着以防万一的想法多问了一句,没想到木大娘觉得她一幅幅傻乎乎很好骗的样子,主动提出跑这一趟。 毕竟两世踏足,身边有人盛锦水也安心些,便点头应了。 踏过门槛,深入幽静的小院。 如今太平盛世,清泉县地处南边还算富庶,本地极少有人会到卖身为奴这步。 前世她孤身前来时,人牙子见她还很是惊 讶。 好在她半生坎坷,最后终于交了一次好运。 正巧崔家来买下人,她顺势进了崔家。 见有客至,人牙子快步从后院现身,“贵客到,快里边请。” 人牙子姓钱,年岁不小,盛锦水依稀记得旁人称她为钱婆。 来人一老一少,钱婆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时不知是谁做主。 木大娘当了几年举人夫人,性情虽泼辣直爽,但也学会了些派头。 她并不看钱婆,只矜傲地站在盛锦水身侧,像是为她撑腰。 “我要买人,十多岁的姑娘最好,要心思细腻手巧些的。”盛锦水开口。 钱婆当了这么多年人牙子,和不少人打过交道,眼神十分毒辣。 初见时她便觉得眼前年岁小些的姑娘容貌气度样样不凡,比县里富户家的闺秀也差不了多少。只是身上的衣料、饰品却很是普通,远不如年长的那位夫人,这才让她看走了走,一时不知做主的是谁。 她并不敢低看盛锦水,如实道:“十多岁的姑娘我这倒是有,不过价钱也不便宜。” 第65章 第65章买人 前世入崔府时,盛锦水刚及笄没几个月。 那时她被金家磋磨得消瘦,仿佛妍丽的花儿失去了水,没多少活气。 钱婆估摸着买下她会是笔赔本买卖,犹豫间崔府的人就来了。 院子里的姑娘不够,盛锦水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来买人的于妈妈挑剔地看了她许久,终究以十五两的价格买下了她。 将思绪从前事中抽离,盛锦水摸着腰间荷包总算有了些底气,抬眸淡淡扫她一眼,“只管带我们去就是。” 钱婆被她看得心惊,陪着笑道:“贵客稍等,请随我来。” 半道上,木大娘稀奇地同她耳语,“原是怕你被骗了,没想到像模像样的。” 盛锦水笑笑,总不能说自己来这是一回生二回熟吧。 没多久两人便随钱婆进了后院,她推开一处厢房,宽敞的房间里站着七、八名女子,看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 她们的旧衣上打着补丁,但看着还算齐整干净,显然没受什么苛待。 钱婆随手点出其中三人,“这三个都是干活的好手,人也勤快踏实。” 人生际遇就是如此奇妙,盛锦水看着眼前三人愣神片刻,竟都是熟人。 这三人中,只有一人同她一般被崔馨月带回了中州,余下两人则是留在了清泉县的崔府。 似是感知到她的打量,眉目清冷的女子抬眸,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对方慌忙垂眸避开,平静的眼眸里终是出现了一丝裂痕。 盛锦水眼中挣扎一闪而逝,眼前三人今后都是要去崔府的。 与崔府相比,留在她身边实在不是什么好出路。 自己的命运轨迹已变,每一步都走得千难万难,她们若是跟自己走了,是不是也会成为其中一环? 犹豫片刻,她决定将选择交回到她们自己手里。 “我来这不是为了找伺候自己的下人,而是给铺子添个伙计。”她才起了个头,三人眼中便都出现了惊讶。 让女子当伙计,真是闻所未闻,不知如何是好的她们本能地向身边人求助,余光皆隐晦地落在中间的清冷女子身上。 清冷女子却是不动声色,听盛锦水继续道:“铺子里的活计不轻松,不仅要学调制胭脂和熏香,还要知晓如何待人接物,往后更是要读书识字。” 前两项也就算了,最后一项刚说出口,不仅是被挑选的三名女子,便连钱婆和木大娘都愣住了。 “姑娘可有什么要求?” 片刻后,清冷女子开口问道。 熟悉的声音让她有瞬间的恍惚,盛锦水并没有提什么特别的要求,“吃得了苦就行。” 本想好好介绍三人本事的钱婆欲言又止,只觉得稀奇。 终归是前世见过的人,交情甚至还算不错。 若是让盛锦水选,自然要选最合自己心意的,只是看着三人熟悉的面容,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要她们自己愿意才好。 万一今后知晓了崔府选人之事,说不定还会怨恨自己。 清冷女子矮身行礼道:“奴婢春绿,原籍颖州,家中世代行医,曾随祖辈学过些浅末医术,也认得几个字。” 春绿的出身来历,盛锦水几乎倒背如流。 她幼时家中薄有资产,可惜家乡遭灾,只能随长辈外出逃难,成为流民。等到了南边,家里就只剩下她和阿爷,祖孙两人实在难以为继,半道上卖身为奴。 好在钱婆厚道,又提前听说崔府收人的消息,她才得以留下,没流落到什么腌臜之地。 之后去了崔家,因长得貌美又识字,于妈妈便让她在小姐院子里扫洒,直到离开清泉县。 再之后的事,便有几分唏嘘了。 回中州后,春绿没再在崔馨月院里伺候。等盛锦水听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府里公子收做通房。 这一开口,另两名女子也争相介绍起自己。 盛锦水一顿,继续道:“据我所知,再过几月从中州来的高门崔家便会来挑选府中下人。你们三人各有所长,选上的机会极大,若是跟我走至多只能在铺子里当个伙计。若是在崔府,则有可能跟在贵人身边,往后若是能成为大丫鬟,随贵人回到中州也算不错的出路。我不强求,你们自己选跟我走还是等崔府的人。” “姑娘连这都知道?”早已知晓此事的钱婆脱口而出,看她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先前若还只是探究欣赏,眼下却是半点不敢小瞧。 崔府的消息可不是这么容易得到的,尤其是府里住进从中州来的主子后,连知县上门都要先客客气气地递交拜帖,再看崔府主人的心情是否接见。 她能得到消息还是因为人牙子的身份,眼前这位姑娘竟已知晓崔府的打算,想必来历并不简单。 盛锦水还不知道自己在钱婆心里的地位又上升了些,只静静等她们回答。 只是等待时,她心里难免纠结,若是三人都不愿意跟自己走,那她要再去哪找人?还是让钱婆帮忙留意一二? 正想着,春绿已经开口,“姑娘,我愿意。” 另两人难以置信地看她,一开始她们也有些心动,只是在听到盛锦水所说的崔家后就迟疑了。 反正到哪都是做丫鬟,自然要选个好去处。 盛锦水还没点头,她又猛地跪了下来,“只一件事,求姑娘成全。” 想起前世之事,盛锦水隐约有了猜测,似是鼓励道:“你说。” “请姑娘带我阿爷一起走,他学过医,也认字。”春绿咬唇,额头贴着沾灰的地面,声音闷闷传来,“若是姑娘答应,春绿今生必定当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姑娘恩情。” 于盛锦水而言,春绿愿意跟她走再好不过。 眼前闪过前世对方提起阿爷时的动容,她还是有了恻隐之心。 钱婆犹豫片刻,春绿阿爷年事已高,就算会点医术也难以脱手,可看盛锦水这模样,她又不敢隐瞒,“姑娘您可想好了,春绿阿爷年岁大了,干不了重活,身子也不大好,买回去后说不得还要花钱养着。” 钱婆开口时,春绿的脑袋越垂越低,对方句句属实,她无法辩驳。 “我知道。”盛锦水无所谓的笑笑。 她一生中有诸多遗憾,即便重来一世也难以圆满。既然有机会,让曾与自己交好的春绿少些遗憾倒也不错。 只是春绿年轻貌美,又认得几个字,比一般的丫鬟要贵上不少,加上她拖油瓶的阿爷,今日刚在蔡举人那省下的束脩转眼又花了出去。 整整二十五两银子,还是木大娘帮着杀了价后的价钱。 盛锦水爽快地掏了钱,没多久就拿到了春绿和她阿爷的身契。 出了院子,盛锦水同木大娘道别,这才带着刚买来的两人回到客栈。 她让两人洗漱干净,又让盛安洄跑腿去买了两身新衣。 等两人换好出来,盛锦水和盛安洄正坐在桌边喝水。 春绿阿爷上了年纪,一路的奔波让 他双鬓发白,苍老的皱纹爬满整脸,只那双眼还算清明。 虽是时运不济,但到底学过医读过书,认得几个字。即便如今年迈体衰,也依稀能从中辨出点儒雅气度来。 春绿扯了扯衣袖,新衣是用棉布做的,柔软又暖和。春绿阿爷却是拘谨地拉过她,齐齐跪在两人身前,开口叫道:“小姐,少爷。” 这猝不及防的一跪让盛家姐弟吓了一跳,盛安洄刚知晓自家阿姐花大价钱买了两个人回来,没成想一见面他们就行了大礼。 他无措地看向盛锦水,盛锦水在心里无奈叹气,抬手让他们起来。 “往后跪就免了,我们只是普通人家,跪来跪去的也是麻烦。”前世的渊源让盛锦水选择了春绿,只是在高门混迹多年,即便知晓对方品性,她还是不敢拿人心豪赌。 除非有一日春绿拥有了自由身,否则他们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姐妹,只能做主仆。 “春绿,你姓什么?”盛锦水开口。 “回姑娘,姓赵。”春绿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便连声调都清清淡淡,但含藏其中的恭敬真诚却是让人清晰感知到了。 不待盛锦水开口再问,春绿阿爷已经开口,“回姑娘,我叫赵忠明。” 就在两人以为她要为自己改姓时,盛锦水只是道:“我叫盛锦水,安洄是我弟弟。往后你们称我为姑娘,称他公子就好。至于你们的名字我也不改了,春绿依旧叫春绿,至于春绿阿爷,我们便称忠伯。” 两人早做好改姓的准备,没成想姑娘竟让他们留下了自己姓名。 这回盛锦水真叫他们去当牛做马,怕也不会有丝毫怨言了。 救下忠伯是临时起意,但看他模样,盛锦水心里反倒升起一计,她没让对方跟着自己回清泉县,反倒将他安顿在这,暂且照顾盛安洄。 让盛安洄和忠伯在客栈里休息,盛锦水带着春绿去了酥月斋。 离开前,盛锦水将装着请柬的木盒交给春绿。 木盒足有女子小臂长,凑近时还能闻到淡淡馨香。 春绿接过便觉胳膊一沉,不过这是姑娘交给她的第一件差事,双手抱着盒子,她只当里面装着的都是金银财宝,分外小心。 午时刚过,酥月斋里只两三个挑选糕点的食客。 刚进门时春绿还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等余光扫到糕点旁标着售价的签子后,慌忙垂下眼,生怕磕碰到柜上的点心。 昨日来过一趟,酥月斋的伙计已经认得盛锦水,见她出现慌忙来迎。 盛锦水跟着他进了包间。 包间里,陈酥和陈子吴都在,两人手边的桌上已整齐摆放着二十个木盒。 木盒做成五瓣桃花的形状,边缘圆滑,盒盖上描绘着不同样式的花鸟,四边则是绘了一圈吉祥纹饰。 “师父!”陈酥上前挽着她的手,好奇的视线落在春绿脸上。 盛锦水摸摸她的脑袋,向他们介绍春绿身份,“乖,这是我的丫鬟春绿。” “春绿,这是酥月斋的陈师傅和陈老板。” “春绿见过陈师傅,陈老板。“春绿闻言见礼,听盛锦水称陈酥为陈师傅时,她心里的惊讶和好奇并不比对方小。 几人没有寒暄太久,就说起了正事。 春绿知晓盛锦水买下自己的初衷是为了找帮手,此时带人到酥月斋肯定不止是为了将人介绍给陈家人。 果然,两句简单的问候后,他们便说起了正事。 “此次拜访不用太多人,陈老板和阿酥暂且不用去。”盛锦水拜访崔馨月的意图很明显,只是过犹不及,太过殷勤反倒会讨人嫌。 陈子吴对此没有异议,一一介绍了桃花盒里的糕点。 春绿在一旁听着,用心记下。 酥油鲍螺是掐着点现做的,被盛放在最中心的格子里,五个围成一圈,小巧可爱。 四周五片花瓣形状的格子里则依次放着海棠花酥、松子百合酥、桃酥、鲜花饼和祈愿糕。 先不提滋味如何,单说卖相就叫春绿大开眼界。 看完桃花盒,陈酥将早前做好预留的点心呈到盛锦水面前。 她每样尝了一小口,滋味都很不错,看来确实花了心思。 “味道很好,劳烦陈老板再派几个伙计跟我走一趟。”二十份点心,光靠盛锦水和春绿可送不到崔府。 五个伙计,每人手里捧着桃花盒小心跟在盛锦水身后。 好在崔府就在临巷,几人没多久就停在了门外。 依旧是后门,不过这次门房已认得盛锦水。 “原是盛姑娘来了。”门房知晓她在自家小姐那有几分脸面,对她很是客气。 盛锦水道了声好,将一包点心递给对方。 门房搓了搓手,收下点心后连声道谢,一溜烟跑进府里去寻暮婵。 暮婵还记得请柬的事,禀明崔馨月后快步到了后门。 “这是?”暮婵看她身后托着桃花盒的伙计问道。 “这是酥月斋的点心,其中一样鲍油酥螺很是新奇,特意送来给崔小姐尝尝鲜。”尝鲜哪会准备这么多。 暮婵跟在崔馨月身边多年,哪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不过自家小姐对她颇为喜爱,她也算识相,没急着表现,只说准备点心让小姐尝鲜。 “跟我来吧,至于点心有府里下人来取,不用担心。”至于能不能呈送到崔小姐面前,就看造化了。 “多谢暮婵姐姐。”盛锦水温声道谢。 等进了崔府,春绿捧着盒子不敢说话,间或偷看一眼镇定自若的盛锦水,走得愈发小心翼翼。 崔馨月此时已在花厅喝茶,见她来此眉间带笑,言语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快坐吧,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来呢。” 这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盛锦水高兴却不敢放肆,应道:“我也想着崔小姐,一决定铺子开张的日子便把请柬给您送来了。” “拿来我瞧瞧。”崔馨月发话,刚坐下的盛锦水复又起身,打开春绿手里的盒子。 第66章 第66章离别(修小bug) 崔馨月随之起身,上前看被打开的盒子里究竟装了什么。 盛锦水取出一张请柬,双手呈上。 未见请柬,便先闻到一缕花香,似迎春似茉莉,又似百花盛开,朝气蓬勃。 等接过请柬,清新之气扑鼻而来,困乏刹那消散,心境明澈。 “东阁藏春。”崔馨月闻出请柬上飘出的香气,还未展开便先多了几分喜爱。 “崔小姐说的是,这就是东阁藏春香。”春五行属木,是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的时节,正适合用蕴含了百花之气的香方。 闻出熏香后,崔馨月才将视线落在请柬上。 乍一看并没什么特别的,只请柬一角,一株桃枝舒展开来,占据半边,桃枝间点缀着或半开或盛开的桃花。 满目桃花,倒与代表春日的东阁藏春香相得益彰。 展开请柬,内里书写用的是桃花笺。 桃花笺用胭脂染色制成,上书簪花小楷,字迹秀美,笔下仿佛藏着无尽春色。 “二月十二,这是定在花朝节那日开张?”崔馨月看着全是细节和心意的请柬,满意点头,“日子倒也适合。” “除了请柬,你还带了什么来?” 只几张请柬就放这么大的盒子,怎么想都不应该,盛锦水自然还带了其他东西。 盛锦水不好意思地笑笑,“请柬熏了东阁藏春,我又另准备了些香丸,没成想小姐厉害,还未言明您就闻了出来。” 崔馨月爱香,身边还设了专为自己调香的大丫鬟。 可谁能想到萍水相逢的盛锦水在调香上甚得她的喜欢,连身边的大丫鬟都比了下去。 “你有心了。”崔馨月也没客气,尽数收下她的请柬和香丸。 没机会提起酥月斋,盛锦水在心里暗道可惜。 本想着起身告辞,崔馨月却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盛锦水端起茶盏装作喝茶,只等对方开口。 “年前县里出了件大事,连兄长都过问了几句,我细打听后才知与你有关。”崔馨月慢悠悠地开口,倒叫盛锦水摸不准她的心思。 “祈愿糕我曾尝过,没想到其中还有段渊源。”就在盛锦水犹豫着该如何接话时,崔馨月却像是闲话家常般开口。 看她唏嘘感叹的模样,盛锦水逐渐回过味来。 崔馨月不远万里从中州而来,为调养身体,她几乎一直待在府中,极少出门。 偶然从兄长口中得知这桩旧事,苦主又曾与自己结下善缘, 自然想知晓一二。 此时的她还没成为世子夫人,犹存了些活泼与稚气。 反正无事,盛锦水跳过了那些腌臜事,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 “竟然糊涂到在吃食上动手脚,”崔馨月听得津津有味,罢了摇头,“钱家真是罪有应得。” “我尝过你做的祈愿糕,滋味不错。听说那日真鹿书院的诗会茶点也是你张罗的,今后还会再做吗?” 盛锦水回道:“不做了,既开了铺子,我就想着专心经营。” “也是,你调的香也很好,只是不做糕点可惜了。” 看她脸上遗憾不似作假,盛锦水暗觉时机到了,开口道:“小姐不必觉得可惜,我已将方子卖给酥月斋,您若是想尝尝味道,正巧今日带了些酥月斋的点心。来之前我在酥月斋尝过,味道与我做的相差无几。且除了祈愿糕,还有旁的几样点心,都是在诗会上做过的,颇受好评。” 机会都到眼前了,她也顾不得谦虚,夸了几句酥月斋的点心。 崔馨月果然被挑起了兴趣,命暮婵送些过来。 没多久,暮婵去而复返,手里捧着的正是桃花盒。 在州府尚算得上精巧的东西,到了崔馨月眼里却成了尔尔。 不过盛锦水也没想在装饰用的木盒上打动对方,上前揭开盒盖。 等见到做得精妙绝伦的点心,崔馨月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丝欣赏。 “看着不错。”这一句点评已足够酥月斋的师傅们高兴几日。 盛锦水取过筷子,代替暮婵夹了一块酥油鲍螺放在巴掌大的瓷碟上。 她做得顺手,引来在场几人惊讶中隐含打量的目光。 盛锦水一愣,知道自己逾矩了,放下筷子镇定道:“这便是酥油鲍螺,是连中州都不曾有的美味,那日诗会也是这道点心最受贵人喜爱。” 她并不知道贵人是谁,只晓得来自中州,崔馨月却是有所耳闻,知晓来的是瑞王世子沈行喻。 她听兄长提过世子对点心十分满意,连皇家都赞誉有加的东西,她自然想尝尝。 酥油鲍螺颜色纯白,一圈圈的纹理形似鲍螺。单说卖相,不如花酥精巧夺目,不过能得赞誉,该是味道不错。 这么想着,崔馨月浅尝了一口。 凑近时她便闻到了纯粹勾人的奶香,等入了口,点心立时化在嘴里,只余甜味与奶味交织的余韵。 崔馨月果然喜欢酥油鲍螺,尝过一块后又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 等盛锦水起身告辞时,桃花盒里的酥油鲍螺都已进了她的肚子。 等人走后,崔馨月接过暮婵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问道:“她只带了一盒点心?” “不止,”暮婵摇头,收起用过的帕子,“收进府里时数过,拢共二十盒。” “她倒是有心。”崔馨月笑笑,即便知道对方的小心思也并不觉得讨厌,“说来稀奇,盛锦水做事件件对我胃口。便连送礼也知轻重,并不急着邀功。” 暮婵敛眉,顺着她的话道:“盛老板确实体贴。” “也是苦命人,”闻言,崔馨月叹了口气,“聪慧守礼知进退,还有几分骨气,与这样的人交好倒也不是坏事。” 暮婵微讶,没想到自家小姐对盛锦水的评价如此之高。 随即,她又听对方道:“将请柬和点心送到年前来参加宴会的小姐处,至于去不去,不用言明,随她们自己决定。” “是。”暮婵接了差事,正准备离开花厅,就听崔馨月开口道:“这道酥油鲍螺我很喜欢,你差人再去买些来。” 从崔府离开后,途径酥月斋时,盛锦水入内交待陈酥几句,随后回到客栈。 除忠伯要留下再住一晚,三人简单收拾后没有久留,直接回了云息镇。 只不过临去前,盛锦水特意交待了忠伯一件事。 忠伯心里惊讶,但还是点头应下,每日雷打不动地在全坊巷走上一圈,只是离赌坊远远的。 回来收拾好东西,盛安洄只睡了一夜,又被送去了清泉县。 沈行喻不舍玩伴,闹着要成江驾车送他们去县里,看看到底是哪位高才能做盛安洄的夫子。 大概是有了一起守岁的情谊,盛、林两家原本渭泾分明的界限终于变得模糊不清。 盛锦水对此没有多说什么,将盛安洄送走后,她将春绿带去了铺子。 开张的日子已经定好,就在花朝节。 不过在此之前,沈行喻他们离开的日子先到了。 来时没有香车宝马,去时更要低调行事。 相处了近半年,别说与他们常常一起玩耍的盛安洄,便是盛锦水心里都有几分不舍。 成江握着缰绳,待会他要先将人送到县里,再由瑞王府的人护送他们返回中州。 初春的清晨依旧寒凉,几人站在风里,平日皮得没边的沈行喻不觉红了眼眶。 “夫子,我们要走了。”离别在即,向来聒噪的沈行喻心里满是不舍,只默默重复着这一句。 “一路小心。”萧南山神色淡淡,比起两个小辈,他眼里反倒没什么离愁别绪。 沈维楠咬唇,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兄长何时回来?” 萧南山垂眸,没有明确答复,但还是给了他希望,“不是现在。” 沈行喻抽噎着与一脸沉重的沈维楠拜别萧南山。 等三人叙完话,盛锦水才上前道:“中州路远,我备了些小食和点心,若是饿了填填肚子。” 沈行喻接过包袱抱在怀里,吸了吸鼻子道:“多谢。” 可能是不舍玩伴,他犹豫后道:“让阿洄好好读书,要是到了中州别忘了来找我。” 盛锦水笑着应了。 萧南山倒是意外地看他一眼,本是萍水相逢,两人又身份悬殊,还以为他只将盛安洄当作一时的玩伴,现下却多了几分真心。 “万一有人刁难你们,”想起金家欺负过盛安洄的金榆,他偷觑萧南山一眼,小声道,“你们就去找夫子帮忙,他面冷心热,肯定会帮你们的。” 盛锦水习惯了自己拿主意,不过面对关心,她还是点头道了声好。 沈行喻开口时,沈维楠一直静静听着,他向来稳重,在沈行喻让盛锦水遇到难处去找萧南山时,他本该出声阻止。 可不怎的,最终选择了沉默。 交待好琐事,沈行喻和沈维楠上了马车,盛锦水和萧南山则静静站在一处,目送马车离开。 今日过后,盛锦水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铺子上,除期间去了一趟县里,再没去过其他地方。 转眼就到了花朝节这日。 云息镇的花朝节远不如中州热闹,各家各户虽也会踏青赏红,祭祀花神,但和中州游街的习惯比起来,只能算小打小闹。 不过这日,女儿家们终于不再被拘在家里,纷纷上街游玩。 平日不算热闹的南市人来人往,挂着红绸布的牌匾高悬,惹得路人流连驻足。 “这怎么又新开了家铺子,东家是谁?卖的都是什么东西?”有路人好奇,见隔壁古玩店的小二站在门外,开口问道。 六福也不嫌烦,同好奇的路人介绍,“听说卖些香丸胭脂,还有熏香,都是女儿家用的东西,我隔着铺子都能闻到香味呢。” 他与盛锦水相处不错,自然乐得给她说好话。 香丸绒花在小小的云息镇都是稀奇东西,男客们听了,想着待会儿给家中女眷们挑上一两样,女客们更是跃跃欲试。 吉时未到,门口就停下一辆马车。 看客们正奇怪,便见一身华服的小姐在丫鬟搀扶下走进铺子。 她身边的丫鬟将请柬递给春绿。 春绿接过看了一眼,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将人迎进二楼。 盛锦水这段时日对春绿颇为严苛,不仅要将所有熏香的来历、气味、做法、香方都背下来,连笑时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有讲究。 没日没夜地学了许多,她也终于明白对方当初挑人时 ,为何特意提一句“吃得了苦”了。 不过辛苦归辛苦,收获也是巨大的。 原本还有些畏畏缩缩的春绿,在面对眼前的大场面时已经一点也不怵了。 其实也不是不怵,将贵客迎进门时她的心依旧会砰砰跳,甚至紧张得手脚发凉。 但要说的话和笑容勾起的弧度,在这几日已经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成为本能的一部分。 即使紧张,她依旧表现完美。 盛锦水远远看她一眼,见她还算从容,心下满意。 短短时日便要脱胎换骨,春绿没有辜负她的期待,虽然依旧生涩,但和初见时只会用冷淡遮掩自己的胆怯相比,已经好上许多。 收回目光,盛锦水再次迎来另一位手握请柬的客人。 铺子里只两个人,开张之日怕她忙不过来,寸心主和怀人动请缨。 不过两人没接触过熏香,对此并不熟悉,所以迎接贵客的重担还是压在春绿和盛锦水身上。 送出二十份请柬,转眼已经收回十五份。 盛锦水心里感激崔馨月,却对她亲临这事没抱太大希望。 眼看吉时要到了,一辆马车又缓缓停下。 成江跳下马,“盛姑娘。” 盛锦水惊讶,抬眸看从马车下来的萧南山。 他今日穿了件深色锦衣,即便在日渐回暖的春日里依旧捧着手炉。 萧南山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都会成为焦点。 精致到夺目的眉眼,加之与生俱来的贵气,他仿佛闪耀的星辰,耀眼得让人难以生起亲近之意。 他会来是盛锦水万万没想到的。 “林公子,里面请。”她侧身让开。 不过进了一扇门,外间的喧嚣便像是蒙了一层厚重的布,缥缈的好似只是幻觉。 “楼上不便,我在这等着。”萧南山的贴心让盛锦水松了口气。 朝对方抱歉地笑笑,刚迈出铺子她就迎来了今日最后一位客人。 马车停下,看着率先下车的暮婵,盛锦水藏不住眼里的喜意,快步上前道:“暮婵姐姐。” 暮婵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随即侧身让开。 盛锦水抬眸,下车的并不是她以为的崔馨月,而是比她年长的一位公子。 盛锦水一怔,几乎脱口而出,“大公子。” 好在周遭喧闹,无人听清她的低喃,等回过神来时,崔馨月也已经下车。 “崔小姐。”盛锦水上前问好,方才的低喃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盛老板。”自那日后,崔馨月待她就多了丝亲近,“今日人多,兄长特意陪我跑这一趟。” 等进了铺子,身边再没其他人,她小声与盛锦水耳语道:“其实他就是喜欢你调的香,上回的东阁藏春,还有上上回的寿阳公主梅花香,他都很喜欢。听说铺子里还有其他熏香,这才肯陪我走这一趟。” 说起自家兄长,崔馨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盛锦水静静听着,前世她就羡慕崔家兄妹之间互相扶持的感情。 今生阿洄就在她身边,无需羡慕了。 两人边走边聊,倒把崔梦鱼给落下了。 崔梦鱼也不在意,径直跟在她们身后,只是余光一扫,便愣在了原地。 谁能想到,他竟会在云息镇一家小小的铺子里见到萧大公子。 第67章 第67章开张(修小bug))…… 萧南山似有所感,抬眸向门边望去。 两人目光交汇,一个平静无波,一个却已掀起万丈狂澜。 “中州崔家,崔梦鱼。”成江耳语道。 崔梦鱼蹙眉,一时不知该不该点破对方身份。 两人之间的暗流惊动了本要去二楼的两人,崔馨月回头,正要开口,便听与自家兄长对视的陌生公子冷声道:“二楼都是女眷,公子还是留在这为好。” 崔梦鱼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收回目光,对崔馨月和煦道:“我在这等你。” 盛锦水领着崔馨月上了二楼,木梯尽头是一层桃粉纱帘,帘上绣着桃花瓣,帘底坠着流苏。 隔着纱帘,帘内或站或坐的身影如梦似幻,看不真切。 盛锦水上前,随手拿起挂在门边的木勾,勾起纱帘。 香风阵阵,女子黄莺般悦耳动听的交谈声在帘内响起。 “崔姐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笑声渐消,两三个与她交好的闺秀上前攀谈。 盛锦水识趣地后退一步,将空间让给她们。 崔馨月分心听好友说起近日发生的稀奇事,余光则打量起不大的二楼。 临窗一张矮榻,榻上放着几个软垫,依旧是桃粉色,上绣桃花花瓣。 有几位小姐扭身坐在榻上,将窗打开,摇着团扇,迎着春风看河上风景。 一叶扁舟划过,荡开的涟漪停在两岸垂落下来的柳叶上。 香风阵阵,风景宜人。 崔馨月被簇拥着在另一侧坐下,手边一张长桌,桌上摆着各式点心,其中就有她近日尤为喜爱的酥油鲍螺。 只是来不及品尝一口,她面前便有个眉目清冷的女子向自己行礼。 春绿向坐在身前的小姐们行礼后坐下,随即洗净双手,焚香煮茶。 香是熟悉的东阁藏春,青烟飘飘,似有若无的清苦味沁人心脾,随之细嗅,数种熟悉的花香交织,仿若百花盛开。 “这香不错,叫什么名?”坐在崔馨月身侧的林妙言问道。 “回小姐,此香唤作东阁藏春。”为人答疑解惑时春绿也没闲着,取出茶具。 温壶、投茶、浸泡、刮沫、搓茶、摇香、出海。 春绿十指纤细,指尖虽有往日操劳留下的薄茧,却并不粗糙。 十指翻飞,犹如振翅的蝴蝶,在青烟茶香中翩翩起舞。 “请喝茶。”犹冒着热气的清茶被双手奉上。 崔馨月品了一口,蓦地愣住,这茶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喝到的。 她想追问,可看着周遭谈笑的小姐们终是压下了心底疑惑。 茶叶还是萧南山送来的那些,盛锦水虽不十分懂,但好茶叶就是如此,即便什么都不懂,也能从香味、滋味上分辨一二。 赏香品茶,与其说盛锦水是在开门做生意,倒不如说是办了一场让小姐们尽情叙旧的雅集。 在崔馨月眼里,或许不能与中州相比,但对被拘在清泉县里的闺秀而言,已是十足的新奇有趣。 吉时已到,盛锦水回到一楼。 隔壁六福举着火折子,只等她一声令下,鞭炮阵阵,惹得路人捂紧耳朵。 方才进铺子的小姐公子他们都瞧见了,个个光彩照人,出身不凡。 本只有七分的好奇变成了十分,也不舍得走了,就等着吉时到揭招牌。 鞭炮声里,盛锦水一手扯下红布,只见宽大的招牌上赫然写着佩芷轩。 芷是香草,佩香草于身,倒也合适。 成江捂着耳朵,小心偷瞄面色苍白的萧南山。 平日公子可是最讨厌这般喧闹的场合,今日竟然愿意前来,还表现得耐心十足,真是稀奇。 心里虽好奇,他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在点燃鞭炮时往前边站了一些,好挡住乱飞的纸屑。 同样觉得稀奇的还有崔梦鱼,只是对方没有和自己相认的意思,他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被所有人好奇着的萧南山却只是冷着脸,淡淡扫了眼招牌上的字迹。 佩芷轩三字遒劲有力,柔美不足,而稍显刚毅,显然出自男子之手。 成江见他一直盯着招牌,小声问怀人,“公子怎么一直看着招牌,这字写得还算不错,可比公子的差远了,远不到让人侧目的地步吧。” 怀人无力看他,“别揣度公子的心思。” 想起之前的教训,成江缩回脑袋,乖乖闭嘴。 鞭炮声停,还在观望的路人立时涌了进来。 只稍站了一会儿,萧南山就将成江留下,让怀人同自己回到了马车上。 崔梦鱼心中惊奇,视线不断在他与盛锦水之间逡巡。 盛锦水铺子里卖的东西不多,一楼卖的是款式简单的绒花和调制好的香丸、胭脂。 寻常客人不似二楼的小姐们出手大方 ,未必舍得花大价钱买用各种珍贵香料调制的熏香。 计算成本后,盛锦水找了几种没那么名贵的香料制香。 其中就有用甘蔗、荔枝、香橙、梨制成的四弃香。 香粉调和做成香丸,比起熏香,气味清淡却更为持久,适合随身佩戴。 今日开张,盛锦水只做了两种香丸,讲究的买家会再买只香囊,没那么讲究的就直接用油纸包着香丸。 因是开张,一颗香丸二十文,定价比平日低些。 有看热闹的询问了价钱却不舍得买,只能遗憾地瞧上一眼,心生羡慕地将目光落在窗边木梯上。 不过二十文对大多数住在镇上的人家来说不算高价,虽只有一颗香丸,但佩戴在身上就能闻到清幽香气,叫许多女子即使心疼也要咬牙买上一颗。 高价劝退了些凑热闹的人,留下的都是真心想买的。 有囊中羞涩的买上一两颗,就有手头宽裕的买上十多颗。 盛锦水准备了足足五百颗香丸,眨眼便卖了个干净。 除香丸外,她还准备了二十余支绒花簪,都是清丽可爱的样式。 小姐们楼上叙旧,陪着来的丫鬟们得了恩典,也能在铺子里瞧瞧热闹。 见绒花香丸不错,都给自己买了些,便连向来内敛的暮婵也凑了个热闹,选了两样。 不过香丸绒花只是小头,真正的大主顾还是二楼的小姐们。 留下成江和寸心,盛锦水起身去了二楼,一见她回来,崔馨月便抛下身边殷勤的小姐们,将她招到身前。 “这茶甚好,我想带些给兄长尝尝,是在哪买的?” 盛锦水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如实道:“回小姐,这茶是友人所赠。” 崔馨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歇了追问的心思,笑道:“你今日请了这么多人过来,却只让我们品香赏景,还没说卖的是什么呢?” 等的就是这句,在旁伺候的春绿极有眼色。 不等盛锦水吩咐,就捧着几本小册子上前。 崔馨月接过册子翻开,册子用的是洒金纸,上边的字迹她认得,赏心悦目的簪花小楷,应和请柬出自同一人之手。 再细看内容,她翻开的这页写的正是东阁藏春香。 除香名外,同页上还注明了香的用料,以及香气的简单描述。 “你还真是大方,连香方都写上了。”崔馨月感叹。 “有香方但没写用料多少,若是有人能学去也是他的本事。”对此盛锦水倒是不怎么在意。 崔馨月抬眸看她一眼,心想她果然如自己所认为的大气。 “佩芷轩按四时变化准备了多种熏香,小姐们若有需要可提前遣人来定。”盛锦水解释,“若有要求也可尽管提,小店定会为各位小姐配出独属于您的,独一无二的熏香。” 香料名贵,小本经营不卖现货,反倒现配,还可根据需求定制。 这对佩芷轩来说既能节省成本也能招揽生意,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崔馨月觉得新奇,更是被独一无二说的心动。 她也不质疑,只道:“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不论是梅花香还是藏春香都调的很好。” 崔馨月沉吟,点了其中一页,“春日桃花盛开,南朝遗梦这香应景,我要上一些。” 有了崔馨月起头,其他几位小姐纷纷开口。 她们未必真的喜欢熏香,只不过看在崔馨月的面上都会选上一款。 盛锦水应下后不忘拿出纸笔细细记下要求,叫她们又多期待了几分。 品茗赏景,直到崔梦鱼催促,崔馨月才不舍离开。 崔馨月一走,其他几位小姐也没马上离开,反倒向盛锦水打听起了糕点。 崔馨月的桃花盒她们都随请柬收到过,可惜还不知道是哪家老字号的。 “是家新开的铺子,叫作酥月斋,就在全坊巷。” 盛锦水回完,她们又津津乐道了许久,才相继离开。 毕竟是花朝节,小姐们不可能将时间都耗在她这家小店,不过这里要是能成为她们偶尔会想起的地方,那盛锦水的生意就好做了。 两个时辰后,铺子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盛锦水关上门开始算起今日的账。 五百颗香丸,一颗二十文,就是十两银子。 香囊是从张老板那拿的现货,一只香囊赚一文钱,卖出了九十个,也就是九十文。 绒花也都卖完,赚了十两。 还有胭脂等物,所有东西刨除利润就赚了近二十两,还不包括各家小姐的定金。 春绿看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香,一会儿功夫就算出了总账。 一天二十两的纯利放在哪家铺子都足够东家高兴许久。 盛锦水自然也是。 不过等算出小姐们付的定金后,二十两反倒成了蝇头小利,不足挂齿了。 “姑娘,这银子都是今天赚的?” 面对激动的春绿,盛锦水倒是宠辱不惊,“看着多,但香料价高,尤其是名贵的香料,不仅价高还无市。况且今日开张,生意自然好些。” 清泉县到底还是太小了,她若要赚更多的钱,迟早要去州府一趟。 铺子里正算着账,刚游玩尽兴的崔馨月也同自家兄长提起了今日买的熏香。 等她眼里的兴奋褪去,崔梦鱼问道:“今日在铺子里,你可觉得有什么特别?” 特别? 崔馨月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有!铺子里的茶真是不错,我觉得比父亲爱喝的还好些。” 崔梦鱼手一抖,比父亲的茶叶还好,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御赐之物。 在这小小的云息镇,手里有御赐茶叶的,恐怕也只有萧大公子了。 虽不知道两人关系,但崔梦鱼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慎重交待,“往后与那姓盛的老板多来往,若能交好最好。” “为何?”崔馨月虽然也挺喜欢盛锦水的,但被兄长这么郑重其事地叮嘱,难免多问一句。 崔梦鱼思量片刻,还是隐瞒了萧南山的身份,只道:“日后你就明白了。” 第68章 第68章香丸 花朝节后,佩芷轩的名声算是彻底传开了。 除清泉县周边的几个镇外,甚至有临县的商人特意赶来。 不过他们大多是来买香丸的,甚少有像崔馨月那般直接定制熏香。 其中也有瞧上绒花,想订一批的,不过盛锦水实在忙不过来,只能婉拒。 把生意往外推实在可惜,这几日她没少想该如何添置人手。 刚送走两位从临县远道而来的客人,便又有两名年轻男子进门。 为首的那人直接开口问道:“阿锦在吗?” 春绿疑惑,“您是?” “我是阿锦的堂兄,她若在劳烦姑娘告诉一声。” 盛锦水接了笔大生意,还在头疼人手,就见春绿撩起帘子入内,“姑娘,楼下有位公子自称是您的堂兄。” “堂兄来了?”盛锦水起身,随春绿走出小房间。 早前她特意在二楼隔了个小房间出来,里边只放得下一套桌椅,客人少时她就会在小房间里研磨香料,调配熏香,省得家里铺子两头跑。 “阿锦。”盛安云朝她笑道。 盛锦水这才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名年轻男子也是熟人,是盛安安的夫婿吴辉。 盛大伯一家因住在村里,铺子开张时她只让人知会了一声,并没有特意请人过来。 反倒是盛安安那,她提前留了口信,请堂姐登门。 可开张那日盛安安并没有来,她也因着连日的忙碌忽略了过去,如今见到吴辉总算是想起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盛锦水问道,“堂姐呢?铺子开张怎么没来?” 她只是随口一问,盛安云却是惊讶,偏头问吴辉,“铺子开张那日安安没来吗?” “花朝节那日家里事多,没来得及过来。”吴辉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怪我,她还交待过我来着,我给忘了。” 盛锦水点头,她还特意给对方留了香丸,本想让吴辉带回,但转念一想,还是先留了下来,“堂兄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盛安云 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今日是想来同你谈笔生意的。” 正巧二楼没人,既是谈生意,盛锦水便请两人上了楼。 春绿奉茶后便离开了。 似是有些紧张,盛安云喝茶润了润嗓子后才道:“这才几日,我就听别人夸你做的香丸是县里一绝,连从中州来的贵人女眷们都很喜欢。” 盛锦水笑笑,听他继续道:“这次我来也是想向你买些香丸绒花,再带到周边镇、县去卖。不过阿锦,咱们虽是亲戚,但也要公事公办,你不用特意给我实惠,我呢也会不遗余力地还价。” 吴辉欲言又止,眼中似有触动。 “既然堂兄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如他所想,盛锦水也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现下铺子里能出货的只有香丸。这是定价,五十颗以下每颗二十文,百颗以下十九文,五百颗以下十八文,千颗以下十七文。铺子里人手不足,每人每次至多供货千颗,堂兄若想拿货还需等上五日。” 扫了眼价格,盛安云和吴辉对视一眼,没多犹豫就选了一千颗。 十七两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半幅身家,但在签订契书交付定金时并没多犹豫。 想着近日卖出的香丸,盛锦水问道:“堂兄和姐夫准备将香丸卖去哪里?” “云息镇周边几个镇上,那些地方我们常去,肯定能卖得起价。”盛安云没多想,如实回道。 若是旁人,盛锦水不会过问,反正香丸已经售出,银货两讫。 但自家亲戚就不一样了,生意上公事公办,但自己若是知晓其他消息,定是要提点一二的。 “这几日,分别有芳亭镇、倚华镇、望陵县等四五处富商来我这购入香丸。”她说的每一个地名都离云息镇不远,也是盛安云他们熟悉的,“香丸不多,你们去这几处也是能卖出去的,就怕卖不出高价。” 都说物以稀为贵,离云息镇越近,香丸越是卖不起价格。 不等盛锦水细说,盛安云就已了然,“确实,我们先前去的几处离云息镇太近,且也不是人人手头宽裕,愿意花大价钱买下香丸。” 况且一千颗香丸不是小数目,他们要卖到猴年马月才能全部卖完? 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他本想问问盛锦水的想法,但犹豫过后还是忍了下来。 问再多都不如亲自走一趟,心里既然已经决定,盛安云也不扭捏,和吴辉一起回去商量。 只是离开前,吴辉叫住了盛锦水,“安安总在家里念叨你,要是有空就常来坐坐,别生疏了。” “好,我也正想去探望堂姐。”盛锦水笑着应了。 等人走后,她却是忍不住蹙眉。 “姑娘?”春绿见她愣神,出声提醒道,“今日您约了张老板,看看时辰,该出发了。” “好。”盛锦水拍了拍额头,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她和张惠约在申时初,地点就在临河的茶馆,距离佩芷轩不远。 盛锦水来时,张惠正偏头看河上风景,清风徐来,颇有几分悠哉。 “阿锦来啦!”见她现身,张惠笑着招手,随即打趣道,“不该叫你阿锦了,该叫盛老板才是。” “张老板。”盛锦水落落大方地回了一句,两人相视一笑。 等人坐下,张惠递去一杯热茶,“今日特意约我出来,是想谈什么生意?” 盛锦水接过茶水却不急着喝,“是和绒花有关的生意。” “绒花?”张惠一愣,她还以为今日要谈的是香囊生意。 盛锦水点头,取出一支自己做好的绒花簪。 不同于她为崔馨月做的,这支绒花没有渐变的巧思,也没有繁复的设计,简简单单一支,却是生气勃勃。 “这是迎春花?”把玩着手里嫩黄的迎春花簪,张惠注意到的不止是它的样式,“这用的是丝线?” 联想到对方稍早从自己这买的丝线,张惠立刻反应过来,“用的虽是娇贵的丝线,但几可乱真,样式也新奇,该是不愁卖的。” “嗯,来问的人不少,可惜只我一人,做不出这么多绒花来。”盛锦水笑道,“您有人手,我有技艺,正好能合作。” 张惠沉吟,指尖拂过柔顺的丝线。 她常年与绣娘们打交道,人脉自不必说。而绒花用的丝线娇贵,确实只有手巧的绣娘合适。 但做生意哪有这么简单,张惠提出的问题也很实际,“就算有绣娘愿意学做绒花,还是困难重重。丝线价高,绒花若是简单易做,那不遍地都是了,况且练习需要大量的丝线和时间,投入巨大却未必有收获,绣娘们心里都有一杆秤,必然不会愿意。” “张老板不必担心,这些我都想过了。”盛锦水也是穷苦出身,自不会异想天开,毫无准备地过来,“头三月,每位绣娘每月可领三种丝线,这些丝线她们只需支付三成价格,余下的七成由我来付。 当然,领取丝线不是没有条件的。一是这些丝线必须用于制作绒花,且成品不可转卖,只能交给您的绣坊。头三月,不管绒花做得好坏,我照单全收。二么就是奖惩了,我将绒花分为五档,头两档可以直接售卖的定下高价,余下三档有瑕疵的则便宜些。您照这价格回收,前两档我会在您回收的价格上再补两成。至于惩,若是有人将丝线挪做他用,或是浪费过多,我都不会再另外补贴。至于想多多练习的,只能自己另买丝线了。” 张惠听得啧啧感叹,心道她不仅周全且还十分聪明。 自己不仅要替她招揽绣娘,还要对绣娘的手艺,成品绒花把关。 这可不是个轻松的活,但张惠却是一点拒绝的念头都没有。 盛锦水足够大方,光是出售丝线所赚的利润就足够让她心动,何况还有回收绒花时多给的两成。 “你做得如此周全,叫我如何不心动。”张惠轻笑,没多讨价还价就签下了契书。 盛锦水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五十两交给对方,“这是第一批丝线的价钱,每十日我会在家中授课半日,教授绣娘们如何制作绒花,若想学的尽管过来。” 收下钱的张惠疑惑,“你就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万一她们学会后将绒花转卖他人,或是被其他绣坊偷学了去,你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不是有三个月的期限吗,再说我相信您选人的眼光。”盛锦水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怎么在乎,“要真发生方才所说的事也没什么不好,于秀娘而言总归能多赚些钱,多一门手艺傍身。我若是不会做绒花调熏香,只怕现下还是笼中鸟,哪来的底气同您做生意。” 都是女子,自然明白对方的艰辛。 张惠心念一动,眸中除了心疼还有钦佩,“万幸一切都在变好。” 又了却了一桩大事,盛锦水没有回铺子,而是转身回了家中。 此时的盛家旧宅比先前热闹了许多,甫一进门便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碾药声。 “姑娘回来啦。”一个爽利的婆子开口,手上动作却没停下。 盛锦水笑着应了,看已被她碾磨成细粉的香材,“差不多了,可以取出来了。” 现下除了各家小姐定制的熏香,旁的她都不再亲自动手。 早前替自己打扫铺子的婆子们干活利索,为人也很爽快,她索性托六福招了几人,为自己碾磨香材。 做成随身香丸的香方是盛锦水精心挑选过的,其中并没有十分名贵的香材,且比例掌握在她自己手里,招揽的工人只需帮她碾磨香材,等她调和好香泥后再用搓丸板搓成大小一致的香丸。 就算碾磨香材费劲了些,但和在严寒里浆洗衣物,烈日下打扫屋子相比,已经算是十分轻便的活了。 何况盛锦水出手大方,除了工钱还包一日三餐,遇上这样的东家她们干活都卖力了许多。 听着隔壁规律的碾药声,田嬷嬷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怎么日日如此吵闹,扰了公子清闲可如何是好。” 寸心站在她身侧不敢言语,心里却是有几分向往。 公子身 边有人照顾,并不用她。说是丫鬟却不用做丫鬟该做的事,妾室那就更不是了,若不是因为她身为女子便于和盛家来往,怕是与公子见一面都难。 田嬷嬷实在坐不住了,吩咐道:“你去瞧瞧盛家究竟怎么回事,一个女子怎么如此折腾。” 这倒是正中寸心下怀,她心下一喜,面上却是不敢表露出分毫,等转身后欢天喜地地往盛家去了。 只是刚打开大门,迎面便撞上一双熟悉的眼。她一愣,满含震惊的目光从来人苍白的脸下落到腹上,讷讷道:“云叠。” 第69章 第69章非良配(小修) 一声惊雷,云息镇迎来了新年第一场春雨。 厅堂里的烛火随着雷声一暗,复又颤巍巍地燃燃。 久未现身的云叠站在厅堂中,强撑着接受众人打量的目光。 田嬷嬷的脸色早已黑如锅底,见她直愣愣站着不跪时,眼中的愤怒更甚。 她虽是萧南山继母的心腹,但也是萧家下人,怎能容忍云叠这般叛主之人的存在。 “贱婢跪下!”田嬷嬷厉声呵斥道。 云叠面色苍白,被田她呵斥后更显脆弱。 她抿紧双唇,在刹那的脆弱后强硬道:“我不跪,现下我肚子里怀的可是举人的孩子。” 随着她的动作,寸心的目光下落至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只是劝告的话还没说出口,田嬷嬷已经阴着脸道:“别说还不知道你怀的究竟是不是举人的孽种,就算是又如何?小小举人也敢在公子面前叫嚣,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这番底气十足的责骂叫云叠愣住了,她扶着肚子面色难看,眼中犹豫一闪而过。 或许她并不聪慧,但审时度势的眼力劲还是有一些的。 眨眨眼睛,一双勾人的眼眸霎时变得通红,眼泪似不要钱的珍珠纷纷滚落,“我是得了公子吩咐才与唐举人私下相见,田嬷嬷怎么反倒怪罪起我来了。” 怀人虽没像田嬷嬷那般怒气冲冲,但看样子也不大好。 他垂眸瞥了对方一眼,淡声道:“当日情境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在此惺惺作态。只要卖身契还在林府,你就是府中下人,规矩不能忘。” 云叠咬唇,挣扎片刻后终是跪了下来。 等人跪下后,萧南山才看向她。 古井无波的眸中没有太多情绪,偏偏叫云叠心里多了丝被看穿的惶恐。 主动请缨时她就起了这样的心思。 本以为攀附唐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可看他们云淡风轻,一点没将唐举人身份看在眼里的样子,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了。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 云叠咬唇,紧揪着衣角不发一言。 寸心见状别过头,不忍再看。 “公子,云叠叛主有孕,与外男私通,切不可轻拿轻放。” 萧南山不理俗务,田嬷嬷自觉是萧夫人身边的人,便想着帮他料理一二。 “此事我会处理。”萧南山说一不二,并没有让她插手。 反倒让寸心去找盛锦水后,又将对方请了出去。 田嬷嬷自然不肯,还想再劝,成江却是耳语道:“田嬷嬷糊涂,别忘了云叠是由谁带进府里的,此事公子自有定夺,您还是先行离去吧。” 回过味来的田嬷嬷汗如雨下,她怎么就忘了,云叠寸心可是她带来的! 如今云叠做下叛主之事,回想起家主对大公子的偏宠,以及夫人八面玲珑的性子,她手脚冰凉,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死期。 田嬷嬷惴惴不安地出了厅堂,回头与盛锦水碰了个正着,两人的目光没有交汇,浑浑噩噩的田嬷嬷却是出神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 寸心收伞,豆大的雨珠顺着伞面滚落。 盛锦水顺势看向脚下,瞥见被雨水打湿的裙角。 “怎么了盛姑娘?”寸心回头问她。 盛锦水摇头,“只是衣裙脏了。” 话音刚落,门便被由内打开。 成江拦住了寸心,只请盛锦水入内。 寸心咬唇,透过门缝瞧见还跪着的云叠,终是狠心地扭过头去,不管不看。 “这是?”看见跪在厅堂中的云叠,盛锦水不解。 见她来了,云叠强撑的从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难堪地别过头去。 盛锦水和唐睿的关系,她心知肚明,也就是知道,在见到对方时,才会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盛锦水的存在无时无刻提醒着她,自己的身份和言行有多么的不堪。 可她想为自己,为肚子里的孩子挣一个前程又有什么错? 与其做一个伺候人的丫鬟,不如奋力一搏,只要赢了,她就会是举人的家眷,往后甚至可能成为官夫人。 到那时,眼前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 虽然跪着,但当盛锦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云叠已将心中万般念头压下,楚楚可怜地回望盛锦水,没有丝毫退缩。 不提公子身份,盛锦水她是知道的,父母皆亡,弟弟年幼,除容貌外身无长物,还不得唐举人这个未来夫婿的喜欢,不足为虑。 “坐吧。”见她来了,萧南山眼中的寒冰总算融化了些。 盛锦水顺势坐下,或许来得太过匆忙,她的衣物被雨点打湿,留下深深浅浅的斑驳印记。 怀人上前低声为她解惑,“云叠有孕在身。” 盛锦水更加不解,怀人轻咳一声,似是难以启齿,“是唐举人的。” 倒也不是那么意外。 再看向云叠时,盛锦水面色平静,似乎一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饶是萧南山都有些惊讶,指尖轻敲着桌面,眸色深沉,“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如何?这倒把盛锦水问住了。 私心告诉她,这时候该大张旗鼓地把云叠送去唐家,祝他们百年好合的同时欢天喜地地退婚。 可看着一脸倔强,沉浸在美梦中的云叠,她终是提醒了一句,“唐睿不是良配。” 云叠表情有刹那的扭曲,她费劲心思攀附祈求的,在旁人口中竟只有一句不是良配。 “盛姑娘与我出身不同,自然觉得唐公子不是良配,于我这样的人而言,夫君年轻有为,疼我宠我就够了。” 她说得婉转,实际句句带刺。 盛锦水看她眼眶鼻尖泛红,脸上还残留着斑斑泪痕,好不可怜。 到了这时,她还有什么不懂的,人人所求不同,自己善意的提醒在对方眼里只是无声的炫耀。 “总归路是自己选的,往后不要后悔便好。”盛锦水收回目光,不再看她,“林公子,云叠是你的人,她与唐睿之间的纠葛我不便多言。只一件事,唐睿既然已经与旁人有了私情,我和他之间只有退婚一个结果。” 听到退婚二字时,云叠心头一跳。若不是尽力克制,心中的喜悦怕是要藏不住了。 与唐睿相处时,她未曾言明身份,此次比唐睿早归就是为了除去这个隐患。 本想着唐睿的举人身份能为自己保驾护航,顺利拿到身契,但看样子显然失败了。 不过盛锦水方才的那番话对她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 拿捏男人的本事她学过不少,自信唐睿对自己的痴迷。 可再痴迷,进门后她也做不了正室,若是盛锦水主动退婚,那么她的机会就来了。 可惜她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欢喜并不比她少。 努力维持着脸上平静,盛锦水心里不受控制地多了一丝喜意,便连语调都轻快了不少,“不知林公子想如何处置云叠。” 被刻意压制的情绪并不明 显,但还是被萧南山察觉了出来。 他挥挥手,成江和怀人领命,扶起地上的云叠退出了厅堂。 几人从房里退出时,寸心还站在檐下,看到走得小心翼翼的云叠,短暂沉默后犹豫道:“云叠,你……” 话未道尽,云叠就已明白她的意思,“我们一起受过苦,你该明白我的心思。我不想再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捏死的蚂蚁,我只是想过得更好。” “可你所说的更好就是抢夺盛姑娘的未婚夫婿吗!”寸心抿唇,往日的情分在她开口自辩的刹那消散无踪。 云叠想要争辩,可余光瞥见身侧像看守犯人般看着自己的成江和怀人,弱声道:“我与唐举人两情相悦,这才私定终身。至于正妻之位,我并不敢肖想,往后定会奉盛姑娘为主,殷勤伺候。” 盛锦水早已下了退亲的决心,何必由她来表忠心? 这样的小伎俩,怀人成江不屑。 “恶心!”寸心看她这模样更觉恶心,还不如先前那般盛气凌人。 云叠不再与她争辩,垂首嘤嘤抹泪。 大门合上,门外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掩盖了二人的说话声。 萧南山听出她话中深意,问道:“你想借云叠之事与唐睿退亲?” 厅堂里只剩他们二人,萧南山又是沉闷的性子,盛锦水并不担心他会泄露自己真正的心思,干脆承认,“是。” “云叠毕竟是林府的人,府中管教不严,才叫她做出这样的事来。”萧南山缓缓开口,“不管你本意为何,林府都欠你一个交待,退婚之事我会帮忙。” “多谢林公子。”盛锦水的想法很简单,“我想赎回云叠的身契,让唐睿与我退亲。” 还未成亲便与他人苟且,甚至让人还有身孕。这样的退亲理由足够充分了。 萧南山沉声道:“世人对女子总是苛责些,此事你还是置身事外。我是云叠主人,由我出面正合适。” 盛锦水知道他说的没错,此事怎么看都是唐家理亏。可在寻常人眼里,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 更何况她与唐睿身份并不对等,或许会有人觉得她可怜无辜,但一提到退亲,只怕更多的还是指责她善妒,不够大度。 而等林府出面,自己再顺势提出退亲成全两人,不就变成了深明大义。 “好,此事就拜托你了。” 两人很快商议出了结果,此事既然决定交给对方,盛锦水就给了足够的信任,不再过问。 等离开时,雨已经停了。 本就在隔壁,婉拒了寸心后,她独自一人走在潮润的青石路上。 “姑娘?”春绿在门外迎她。 盛锦水抬头,唇角勾起,带着淡淡笑意,“怎么了?” “您看着心情不错。” 手指拂过湿润的发尾,盛锦水笑道:“雨过天晴,自然不错。” 翌日,果然是个晴天。 盛锦水独自守着佩芷轩,只留春绿看家。 开张那日出了风头后,佩芷轩的生意一直不错,除香丸外,还卖些胭脂绒花。 只是绒花货少,可遇不可求,客人中至少有一半是来碰运气的。 这些客人来了也不会空手而归,多少都会买些东西,半月下来,赚的竟也不少。 刚送走几位客人,门外又进来一名妇人。 盛锦水的笑在看清对方的一瞬僵住,心道还真是巧。 唐夫人下巴微抬,眼风随意一扫,“铺子倒是不错,可惜你是一点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盛锦水站在门边,并不开口,反倒在心里斟酌她的来意。 这次陪在她身边的依旧是那日的丫鬟,对方敛眉垂首,一副安分不敢多言的样子。 盛锦水拿不准对方上门的意图,他不知道唐夫人今日上门还真只是个巧合。 南市的佩芷轩不仅在云息镇,便连清泉县都颇有名气。 她自觉唐睿中举后,自己会成为官家老夫人,自然事事学习官家做派。 佩芷轩风雅,女眷闲坐时的话题总绕不过它,甚至以能拥有定制的熏香为荣。 今日正巧经过南市,她便想着来见识一二。 可谁能想到,一进门就见到了盛锦水。 心里的偏见不是一时能消除的,还未想明白盛锦水和佩芷轩的关系,她已经下意识地诋毁。 “唐夫人要说的如果已经说完,就请吧。”盛锦水冷声道,送客的意图显而易见。 唐夫人轻哼一声,正要甩袖离开,却见门外一辆马车停下。 林妙言在丫鬟搀扶下下车,见有客来,盛锦水立刻换了副笑模样,上前道:“林小姐。” 第70章 第70章吴家 “阿锦,你怎的如此客气。”林妙言松开丫鬟的手,顺势握住盛锦水的。 她比盛锦水还大上两月,不过被家中教养得天真,言行间多了几分稚气。 这样的小姑娘最叫人喜欢,盛锦水心里虽记得身份,但与她说话时还是不觉温柔了些。 “上次调的薰衣香可还喜欢?”盛锦水并不作答,只将话头引到香上。 “自然喜欢,我日日拿它熏衣呢。阿锦定是闻到了香味才来问的。”林妙言顺着她的话答道,也不再纠结称呼。 被两人晾在一边的唐夫人木讷地看着眼前这幕。 林妙言她是知道的,林家幼女,十分受宠。她的父兄皆在朝为官,祖父则是当世大儒,亦是真鹿书院特聘的夫子。 在为唐睿的婚事筹谋时,她没少打听真鹿书院里随家人暂住清泉县的高门贵女,自然知晓林妙言此次是随祖父来的。 这样的家世就算她再自负也不敢肖想,而这样的贵女竟与盛锦水相谈甚欢,怎叫她不惊讶。 唐夫人站在一旁,数次欲言又止。 盛锦水在台阶上回头,居高临下地看她,开口便是送客,“唐夫人,小店今日已打烊,您请回吧。” 就算用了“您”字,唐夫人也不觉得盛锦水多恭敬,不过今日她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没有余力再计较这些。 唐夫人狼狈而逃,一路上后悔不迭。 可即便如此,她仍认为盛锦水配不上往后会平步青云,官运亨通的唐睿。 现下后悔的,也只是没与对方继续虚与委蛇,好借她多认识几位贵女。 回去之后,唐夫人想了又想,心里盘算着怎么与盛锦水修复关系。 就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县里发生了件大事。 盛锦水住在镇上,消息并不灵通,这事还是陈子吴来送分红时告诉她的。 陈记本就是清泉县的老字号,近日酥月斋更是声名鹊起。 两相这么一加,陈家自然入了某些人的眼。 “有好处从未想到过陈家,现下倒是急不可耐地上门来。”陈子吴摇头,颇有些哭笑不得。 今日无客,盛锦水自然请他上了二楼,闻言并不催促,只亲手将茶盏斟满。 陈子吴举着茶盏重重叹了口气,“此次黄县令设宴,共给商会发了十二张请柬。以往陈记费尽心思都抢不到一张,这次商会会长却是亲自送上门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商家们想在清泉县的地界上做生意,必然会与黄县令产生交集。 若是能与父母官牵上线搭上桥,其中的便利就更多了。 “是出了什么变故?”盛锦水蹙眉。 “商会牢牢把控着与县令接触的权利,怎会甘愿拱手让人,”陈子吴摇头,“我依稀听到些风声,说是钱家糕点案闹得沸沸扬扬,引得州府派专人来查,黄县令玩忽职守,这次怕是会被调离清泉县。” 连他都能打听到的消息,商会那帮老狐狸肯定早知道了。 再一细想,现下说是调任,但人还没走呢,谁也不敢打包票。 权衡之下,自然想到这所谓的两全之法,索性将祸水东引,既不得罪黄县令,万一人真的调任了,也好少出些血。 此事盛锦水爱莫能助,陈子吴也没真想她能帮到自己,毕竟事关官员调任,岂是他们两个小小商户能知晓的。 前世黄县令倒是没走,不过今生许多事情都变了,前世的经验做不得数。 “你做好决定了?”盛锦水也看出他不是来向自己求主意的,开口问道。 “家中商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去看看。”陈子吴叹气,“借口不去怕是会得罪黄县令和商会,拿钱消灾是免不了的。” 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不用猜也知晓拿出来的定是笔不小的数目。 盛锦水抿唇,“或许你可以试探一二。” “试探?”陈子吴不解。 “我的舅母姚氏与县令爱妾是亲姐妹,她那或许有消息。不过我们两家不睦,这事上我帮不上忙。”盛锦水沉吟,“或者可以让金家做中间人,让你见一面姚姨娘,她是县令的枕边人,消息总该灵通些。” “好,我这就去安排!”不管有用没用,多探听些消息总没错。 陈子吴当即离开,派人去向金大力打探消息。 前脚送走陈子吴,云息镇就又下了 场春雨。 行人或是在檐下躲雨,或是在雨中疾行,眨眼功夫街上就空空荡荡的了。 今日看来是没什么生意了,见时辰尚早,盛锦水索性喊上春绿,收拾了铺子里的胭脂香丸,又去隔壁茶庄买了些茶叶,前去吴家探望。 盛安安出嫁后,两人只在初一那日匆匆见了一面。 这几日盛锦水偶尔会想起吴辉订货那日的言行,总觉得不安。 看日子,吴辉也该和堂兄离开云息镇了,不知堂姐在吴家是否一切安好。 这么想着,她和春绿两人就到了吴家门前。 吴家虽住在镇上,但家底并不算丰厚。 吴家三个儿子都已成家,可一家人并未分家,十几口人反倒满满当当地挤在一处偏僻院落。 来之前,盛锦水早在心里做好准备,可真等看到又是不同的心情。 来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板着脸没个笑模样,看着不怎么好相处。 妇人见到盛锦水也是一惊,见她通身气派,身后又跟着眉目清秀的春绿,还以为是哪家小姐走错了门。 拘谨地瞄了一眼盛锦水,她正想开口,就听院里传来一阵数落,尖刻得连嘈杂的落雨声都掩盖不住。 “老三家的,这么大的雨你没瞧见啊!”妇人尖锐的嗓音冲破雨幕,被盛锦水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还以为村里来的会勤快点,没想到还是个蠢笨的懒骨头,下雨天也不知道先去把衣服收了!” 原本带笑的眼垂下,在吴家被称为老三的除了吴辉还有谁? 而老三家的,不就是她的堂姐盛安安。 “阿娘,我刚在厨房忙活,就是一时没顾上,您别生气。” 隐约带着哭腔的辩驳声,盛锦水再熟悉不过。 她定了定神,收起之前和煦的态度,没有直接表明身份,反倒淡声道:“我找盛安安,她嫁给了吴家老三。” 跟在崔馨月身边伺候多年,高门气度她拿捏的分毫不差,一出声就把人唬住了。 妇人也不敢追问她身份,小跑着回屋叫人。 没多久,便有个面容消瘦的年长妇人冒雨前来。 “你是?”来人一开口,盛锦水就认出了对方,方才就是她在责骂盛安安。 她不动声色,矜傲道:“盛安安可在?” 盛锦水的举止迷惑了妇人,她紧张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姑娘说的盛安安是我家老三的媳妇,您与她相熟?” 盛锦水偏过头,凌厉的眸光落在对方脸上,冷硬道:“我姓盛,是她堂妹。” 堂妹? 身为亲家,盛家的境况她还是知晓一些的,自然也知道盛大伯有一门在镇上的亲戚。 她不敢直视盛锦水,只忐忑地偷看她一眼,原是秀才之女,难怪被教养的如此不一般。 若是寻常人,她早就端起长辈的姿态,可面对盛锦水,愣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我堂姐不在?”见她迟迟没有动作,盛锦水不耐问道。 妇人这才回神,讨好道:“在的在的,你跟我来。” 两人跟在妇人身后,春绿一手提着礼一手撑着伞,压低声音不屑道:“欺软怕硬。” “怕才好。”盛锦水没有多言。 吴家的院子本就不大,还住着十几口人,一进屋就憋屈的很。 盛锦水已经做出眼高于顶的做派,自然要贯彻到底,她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圈,直看得老妇人双颊泛红,臊得垂下头去。 吴老夫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吩咐之前来给盛锦水开门的妇人,“老大媳妇,你去把老三媳妇叫……请过来。” 盛锦水不过轻飘飘地看她一眼,她就赶紧改口,却不知在场几人早听得一清二楚。 吴老大的媳妇姓李,李氏生得细眼薄唇,只有面对吴老夫人时才舍得挤出一点笑容。 她走后,吴老夫人几次想要开口,但看着盛锦水冷淡的眉眼,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精心准备的拜礼被放在一边,包裹着木盒的布帛被打湿了一片。 吴老夫人无话可说,滴溜溜转动的视线自然落到了拜礼上。 好在她还知道分寸,没有直接开口讨要。 胡思乱想间,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阿锦!”盛安安出现在门外,眼角眉梢皆是喜意。 盛锦水来不及高兴,一道更为爽脆的女声便盖过了她,“老三媳妇娘家来人了?” 循声望去,是个比盛安安年长些的女子,微胖,生得白嫩,笑起来时眼眸会眯成一条缝,“老三媳妇,你怎么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水灵,可婚配了?” 一来就问人家姑娘是否婚配,别说盛安安,饶是吴老夫人面露尴尬。 “二嫂!”在吴家,盛安安一直是和软的性子,现下听她如此无礼,心里也来了气。 吴老二的媳妇孙氏能言善道,最得吴老夫人喜欢,可今日听着略显尖利的嗓音,她只觉得聒噪。 生平第一次,吴老夫人知道了什么叫尴尬窘迫。 吴家上下皆一脸好奇地盯着盛锦水瞧,而对方呢,只是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全然没将他们土包子似的举止放在心上。 仗着嫂子的身份,孙氏平日里早已习惯欺压盛安安。 见她生气也只觉得大题小做,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有多么不妥,“娘啊,盛家的姑娘就是不一样,怎的如此客气,还带了好些东西。” 吴老夫人也盯着拜礼呢,只是她看得隐晦,如今听孙氏说得直白又觉得没脸。 “行了,少说两句。”瞥了孙氏一眼,吴老夫人沉声道,好歹让她住了嘴。 见到盛安安,盛锦水自然也很高兴,只是被几人盯着瞧,又被孙氏这么一打岔,心里再高兴脸上也扯不出笑来。 她偏头看向屋里屋外探头探脑的几人,蹙眉道:“我有话要与堂姐私下说。” 吴老夫人不自在地咳了声,自觉两个儿媳的做派实在太过小家子气,让她丢尽了脸面。 可面对盛锦水,她又不捉摸不透对方深浅,只能留恋地看一眼拜礼,不舍地和众人退出房间。 等人都走了,盛锦水才放下防备,握住盛安安的手,不觉间眼眶湿润。 这才多久,她的手就比出嫁时粗糙了许多,此时更是凉得像深冬里的一捧雪。 “阿姐。”盛锦水欲言又止,不可避免地想起出嫁前夜两人的交心之言,更没想到会一语成谶。 难怪吴辉离开前叮嘱自己探望堂姐,她只恨自己没有早些过来。 看她自责难过的模样,盛安安哪里忍心,“别急,这段时日就是累了些,没受太多苦。” “这吴家是怎么回事!”想起进门前吴老夫人对盛安安的责骂她就难受,“吴老夫人这样待你,吴辉就没说什么吗?” 她甚至气得连姐夫都不肯叫了,直呼吴辉姓名。 见她愠怒,盛安安反倒心中一暖。 “在家时他自然会帮我,可人一走,婆婆待我只会变本加厉。”倒也不是盛安安帮吴辉说话,两人本就是新婚夫妻,感情正浓,吴辉自然处处护着她。 在家时帮着说话,也会揽下所有活计,可人就是这样,见幼子处处护着新妇,吴老夫人反倒越发看盛安安不顺眼。 等吴辉离家后,对她更是苛责。 他们当然也想过请盛家人来为盛安安撑腰,可真到要开口的时候,还是忍了下来。 为少洗几件衣裳,几个碗碟就惹得两家不睦,自家爹娘担心,盛安安实在做不出来。 难怪盛安云对此一无所知,而吴辉又隐晦地邀自己上门。 盛锦水叹了 口气,心疼地拨动她耳后碎发,“我该早些过来的。” “现在也不迟,”想到方才吴老夫人看盛锦水的眼神,她摇头轻笑,“我还没见过婆婆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呢,还是阿锦厉害,没几句话就把她唬住了。” “可我一走,不还是会和之前一样,”盛锦水沉吟片刻,忽而开口道,“不如你来帮我吧!” “帮你?” “嗯!现下我和春绿两头跑,总有顾不上的时候。”盛锦水开口邀请,“且我刚与绣坊的张老板签了契书,往后还要教授绣娘们制作绒花,怕是忙不过来,若是你来,我也轻松些。” 与其留在家中受婆婆和妯娌磋磨,还不如给自家姐妹干活。 几乎不用考虑,盛安安就应了下来。 但一提到吴老夫人,她脸上便出现了犹豫的神色,“就怕阿娘不会答应。” 思量再三,盛锦水沉声问道:“你和姐夫可想过……分家?” 分家?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如今吴家长辈皆在,他们当然没有想过分家,何况吴家的家底实在算不上多丰厚,分了又能如何? 盛安安摇了摇头,“倒是个好主意,可是太难了。” 她的顾虑不无道理,盛锦水毕竟与吴家接触不多,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难以感同身受。 “既然难,我们就一步步慢慢来。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境,我与吴家人不熟,但看方才他们对我的态度,是有些势利的。” 盛安安点头,神色复杂。 说吴老夫人真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恶婆婆倒也不至于。 只是对每个新进门的媳妇,她固执地认为只有立了规矩,媳妇们才会惧她敬她,不敢冒犯她的权威,才能保证她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地位。 就像李氏和孙氏,磨合之后,现在和吴老夫人相处起来倒是相安无事。 只是习惯了,并不代表就是对的。 她之所以会对盛安安变本加厉,越发为难,不就是因为吴辉不似自家两个兄长那般无动于衷。 “待会我强硬些要你来佩芷轩帮忙,她不会拒绝。”盛锦水开口道,“姐夫不在,你就留在我那,等铺子打烊了再回来,见不到人自然不会再使唤你。” 两人商量好对策后,盛安安就去开了门。 不出所料,吴老夫人正在门外竖着耳朵偷听。 “吴老夫人,我这次来有事要说,”一开口就是不容置喙的语气,吴老夫人说不上话,只能听她继续,“我的佩芷轩正缺人手,要堂姐来帮衬我几日。” “什么?”吴老夫人一惊,连忙摆手,“老三媳妇可不能走,她走了家里的活谁干?” 将藏在衣袖下的双手捏成拳,盛锦水深吸了几口气才将怒火压下,“铺子里人手不够,要是你不愿就算了,横竖就是姐夫要的那批货再推迟段时日出货罢了。” 看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原本一脸坚定的吴老夫人反倒犹豫了。 正这时,孙氏扯了扯她的衣袖,耳语道:“阿娘,佩芷轩就是南市新开的那家铺子,听说那的香丸一颗就要二十文。” 吴辉做生意的钱向家中支取了些,吴老夫人自然也清楚,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她就算有心留下盛安安,可一想到盛锦水方才提到的那批货,心里就又犹豫了。 孙氏却是个聪明的,清了清嗓子道:“盛家姑娘,三弟媳妇忙着呢,真是出不去。反正都是自家亲戚,正巧我娘家有个妹妹刚过及笄,手巧的很,你要是不嫌弃,我让她去给你帮忙可好?” 饶是想到要人不会这么容易,盛锦水还是被孙氏的厚脸皮给惊到了。 吴老夫人和李氏也是皱眉,心里可惜这么好的机会叫孙氏给抢了。 “不好。”盛锦水嗤笑一声,脸上是不带掩饰的轻视,一双灿若星辰的明眸将她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这话说的,”孙氏脸上的笑差点要维持不住了,“不就是迎来送往的活计么,谁做不是做。” 盛锦水神色淡淡,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恼怒,“既然听说过佩芷轩,你就该知道来我铺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中州来的贵女,真鹿书院夫子的家眷……各个都是识文断字的大家闺秀,”她一顿,直直看向孙氏,“就算是迎来送往的活计,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若不是堂姐读过书,认得些字,我也不会来寻她。” 孙氏原还有些不满,听完这番话就就只能与吴老夫人面面相觑了。 换人是不可能了,在这种事上吴老夫人也算得上头脑灵活,立刻道:“那月钱?” “吴二嫂方才说得好,都是自家亲戚,自然不会亏待,”盛锦水慢悠悠道,“月钱这事不用急,再说堂姐来我这其实也是在给自家夫婿帮忙,帮夫婿干活,哪有拿月钱的道理。” 彻头彻尾的歪理让她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竟也变得有几分道理。 见她们都不说话了,盛锦水趁热打铁,“既然你们没意见,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堂姐明日别忘了过来。” 面对盛安安时,她言语间也不再客气。可恰恰就是这样的态度,反倒叫吴家人不敢再随意开口了。 威逼到位了,盛锦水也没将事情做绝,离开前不忘给块甜枣。 只是甜枣怎么到吴家人手里就全看盛安安的心情了,“阿姐,这些拜礼你收着,免得叫人说我吝啬。” 刚在心里骂她一毛不拔的孙氏愣住,心想盛家这姑娘真是神了,连自己的心里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等人走后,孙氏啧啧两声,半是感慨半是嘲讽道:“你这堂妹还真是厉害。” 盛安安懒得理她,收起拜礼拿回房间,剩下几人顾不上其他,只羡慕的牙痒痒。 70-80 第71章 第71章宴请前夕 佩芷轩里自从多了盛安安后,果然清闲了许多。 不过多数时候她都是留在家中,不是帮着碾磨香材,就是铺子里的各种香丸,学着制作绒花。 虽也忙碌,但比起在吴家做的那些杂事,已经十分不错了,毕竟学到的都是属于自己的。 偶尔盛锦水也会给她开小灶,不过都是在绒花上,但凡涉及到香丸调和的,盛安安都会自觉避开。 信任本就是相互的,盛锦水没想过特意瞒着她有关熏香香丸的调和制作,只不过对方自觉这是她的秘方,绝不肯多看一眼。 又过了几日,见她已熟背佩芷轩里的各式香丸,盛锦水松了口,让她偶尔到铺子里帮忙。 这日正巧是盛安安第一次留在铺子里,看她生涩但认真地向来客介绍各式香丸,盛锦水也彻底放下心来,正准备回到无人的二楼,就见陈子吴步履匆忙地踏进佩芷轩。 “盛老板!”陈子吴急切出声,见到盛锦水后才收拾好心情,谨慎地四下看了看。 距离上次见面只过了几日,他不可能是来送分红的,盛锦水垂眸,心里有了计较。 “陈老板,生意的事楼上谈吧。”盛锦水侧身让开,邀他去了二楼。 二楼无人,只有满室馨香。 陈子吴接过茶盏,一口气将热茶饮尽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消息我都打听到了,可就是不知道该听谁的!” 盛锦水蹙眉,似是不解。 别说她,现下连陈子吴都还迷糊着,“金大力也拿到了请帖,只是他看起来对黄县令即将调任这事一点不知情。姚姨娘拿了好处,倒是透露了些风声,说黄县令确实要走了。” “你说我该信谁?”陈子吴叹气,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 到又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金大力和黄县令算是连襟,没道理黄县令要走他一点不知情,可姚姨娘又是黄县令的枕边人。你说他们俩也是有趣,一家人怎么都不通个气!” “可是你找的人被察觉出了身份?”盛锦水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绝对不会!那人与陈记合作多年,且平日都在外县,应是不会被发现。”陈子吴用食指轻点桌面,“他透露的身份半真半假,就算有心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他假意说自己是从外县来做生意的,想去拜会黄县令。金大力不疑有他,立刻帮忙牵线搭桥,言语间还炫耀了黄县令与自家的关系,甚至拿出了请帖。” “姚姨娘那怎么说?”盛锦水问道。 “姚姨娘倒是没明说,只说过几日要远行。”陈子吴犹豫,“我是不是会错意了?” 盛锦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记忆里搜刮所有与姚姨娘有关的线索。 能稳坐县令爱妾的位子,只有年轻貌美是不够的。 当初姚姨娘能说动县令,让他放弃纳妾的打算,说明她除了美貌外还有几分聪明。 “我倒是更信姚姨娘说的,”盛锦水说出自己的看法,“调任之事隐秘,就算有风声传出,但只要人没走,一切都未有定数。我舅舅这人刚愎自用,委实算不上聪明。金家想和黄县令攀上交情能倚仗的只有姚姨娘,可他总想越过对方,以为能凭自己本是得到黄县令青睐。” “你的意思是,姚姨娘或许知道些消息,但她并没有告诉你舅舅?”陈子吴摸摸下巴,如果金大力真如盛锦水所说的那般,姚姨娘不告诉他也情有可原。 “退一步讲,黄县令在调离前敛财,姚姨娘身为他的妾室,也是其中的受益者,于情于理都不会主动告知。”盛锦水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而此次她会透露的原因或许没那么复杂,毕竟你为打探消息花去的银两没有经过黄县令,而是她是实打实收到的。” “也是,虽是一样的银钱,但在黄县令手里和在她自己手里,是完全不同的。”陈子吴也明白了过来。 “若是此次黄县令调任,陈记不参加宴请也没什么,只是商会那边,怕是不好收场。”盛锦水不无担忧。 “害,比起黄县令,商会那倒是小事,”陈子吴笑着挥挥手,“赶在宴请前我客客气气地回绝了,再备上一份厚礼送去就是了。何况就算陈记不去,他们还能找到‘王记’‘刘记’,总归是有法子的。” “或许可以派人提醒一二?”盛锦水提议。 陈子吴摸着下巴,思考此举的可能性。 商会里的商家不止十二家,其中盘根错节,未必都是一条心。 他不如将探听到的消息告知一二,也好为自己拉拢些盟友。 想罢,陈子吴起身与盛锦水告辞,又马不停蹄地忙去了。 看他来去匆匆的背影,盛锦水不觉揉了揉眉心,商场上的门道实在太多,还好现下她只用守着一家佩芷轩,不用烦恼这些。 陈子吴走得太急,离开前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当众摔跤。 唐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看陈子吴扶着门框起身的样子直皱眉,“佩芷轩里卖的不都是女子用的东西吗,怎么总有年轻男子上门?” 丫鬟小心扶着她,细声道:“或许是来谈生意的。” “谈生意?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整日抛头露面,与外男见面。”唐夫人凉凉开口,全是对盛锦水的不满,“我看做生意是假,与人私会才是真。” 佩芷轩早就在云息镇扬名,要真如她所说,那些贵女们哪会常来。 不过唐夫人心里已经认定,旁人解释再多她也听不进去。 “老夫人就算心里有气,现下也要忍忍。”丫鬟出声提醒。 “放心吧,这点气我还沉得住。”唐夫人抚平胸口衣物上的褶皱,收起眼底对盛锦水的轻视,沉声道,“等我儿高中,什么黄县令盛锦水,都只有讨好我的份。” “老夫人说的是。”丫鬟笑着应和。 门外主仆商量好了对策,斗志昂扬地进了佩芷轩。 “老夫人可是来买香丸,本店新调配了一批香丸,都是……”盛安安笑脸相迎,只是不等她说完,对方就已开口。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找你们东家的。” 盛安安并不认得对方,但看她从容的样子,只以为也是来找盛锦水谈生意的。 “您稍等,我去告诉东家一声。” 想着待会儿要干的大事,唐夫人难得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在一边静候。 她这样老实无害的模样倒叫盛锦水吃了一惊。 “就是她找我?”她不确定地压低声音问了一遍。 盛安安点头,也觉察出了不对。 见两人看向自己,唐夫人下意识露出笑容。 盛锦水则越发难以置信,对方这是吃什么脏东西了? 唐夫人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调道:“阿锦来啦,我正好寻你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越是这样,盛锦水越是防备,“唐夫人寻我何事?” “自然是要紧事。”她不肯言明,目光却不禁往二楼飘。 就算二楼无人,盛锦水也没有要请她上去的意思。 见对方没有反应,唐夫人心里不快,可想着待会要说的事,还是忍了下来,用旁人听不清的音量道:“今日我是为你和睿儿的婚约来的,在这说怕是不合适吧。” “随我来吧。” 和盛安安简单交待了铺子里的事,盛锦水径直走出铺子。 唐夫人本还想去二楼瞧瞧,见状只能跟上。 两人最终坐在了茶楼的包间里,房门一关便无人打扰,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唐夫人耐心有限,清了清嗓子道:“前几日县里传来消息,说是黄县令要宴请商贾。” 盛锦水顾自饮了口茶水,对她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见对方不像自己预想的那般急切,唐夫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能收到县令的请帖,对商家来说是极有面子的一件事。这次派发的请帖不多,你在清泉县的地界开铺子做生意,若是能去,也能在县令那过个明路。” 闻言,盛锦水差点笑出声。 她堂堂正正做生意,不偷不抢的何需在县令跟前过明路? 只是想到唐睿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好戏也即将上演,她难得有了与对方周旋的心情,随意道:“唐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参加此次宴请?” 听她主动提起,唐夫人语气轻快了些,“我也是运气好,正巧与商会里的人熟识这才求得了机会。” 看她一无所知的模样,盛锦水垂眸,这是被当成冤大头还帮人数钱呢。 她正走神时,唐夫人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能得县令宴请,那是天大的福气。何况睿儿往后是要做官的,趁此机会与往后的同侪交好也是件美事。只是现下他人在中州,宴请定是赶不上了。” “唐夫人是想让我去?”想也知道不可能,不过盛锦水还是逗猫似的问了一句。 “不是!”这声拒绝堪称尖利。 在盛锦水疑惑的凝视下,唐夫人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你是女子,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露面。我都帮你打听清楚了,受到邀请的商贾们都准备好了给黄县令的孝敬。虽然人去不了,但只要把东西递到跟前,他总会记得你的好。” “唐夫人想让我出多少?”盛锦水不动声色。 见她上道,唐夫人心里高兴,面上也不觉带出了些,凑近悄声道:“五百两。” 还真是敢开口,盛锦水一言难尽地看她。 五百两确实不是小数目,唐夫人见她不发一言,也知道自己要得多了。 可一想到五百两能给唐睿谋求的种种好处,她还是咬牙要了。 “五百两?”片刻沉默后,盛锦水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看我像傻子吗?” 看对方一脸茫然,她继续道:“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就想让我出钱,唐夫人未免太过天真。” “天真?”唐夫人没想到自己委曲求全换来的是对方的奚落。 她正想发火,转眼想到是自己有求于人,只能和缓了语气,“阿锦,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苦心,我全是为了你着想啊!现下多少商贾盯着这个在黄县令跟前露脸的机会,要不是你和睿儿有婚约,这样的还是哪会轮到你?” “那还真是多谢了,”盛锦水施施然道,“不过不必了,我不需要露脸的机会,更不会出这五百两。” “你这人,怎么一点听不懂好赖话!” 伪装 出来的和善终有消失的时候,唐夫人本性如此,即便她再认真模仿官家家眷的言行举止,到底还是差了许多。 被盛锦水不留情面地拒绝后,她勃然大怒,“我告诉你盛锦水,这五百两你不想出也得出。我睿儿现下可是举人,往后还会是进士,愿意与你定亲是瞧得上你,若是你不肯出钱,那就给我退亲!” “唐夫人最好说到做到。”盛锦水抬眸看她,看样子一点没被她唬住。 唐夫人一噎,她就是气极了才将心里话脱口而出,骑驴找马这么久,她可不想功亏一篑。 “你给我等着!”权衡之下,她到底没将话说死,一拍桌子便挥袖离去了。 望着她气冲冲离开的背影,盛锦水揉了揉眉心,大概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唐睿回来。 只有唐睿回来了,她才能尽快从这场婚事中抽身。 第72章 第72章州府商机 今日又是陈子吴又是唐夫人的,饶是盛锦水也有些力不从心,她烦躁地揉揉了眉心,面上难得露出一丝不耐。 盛安安上前扶住她,担忧道:“今日阿锦就先回去吧,铺子里有我和春绿,能应付的过来。” 看这天色,应当不会再有贵客到访。 盛锦水确实累了,点头应下。 等回到家中,她站在大门外,听了会从里传来的碾药声,鼻尖闻着似有若无的药香,起伏的心绪总算平静了下来。 推开大门走进院里,毫不意外地发现寸心也在。 她手拿药杵,露出一段洁白皓腕,姣好的面容与周遭嘈杂格格不入。 “盛姑娘。”寸心放下药杵起身,双手无措地捏着自己衣角。 近日面对盛锦水时,她总是格外拘谨恭敬。 这并不是寸心第一次来帮忙,盛锦水倒不是怕她偷师,只是对方到底是林家下人,总这么在自家干活也不是事。 况且她频繁来此的意图也并不难猜。 “若是得空,陪我聊聊吧。”看到寸心,就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即便知晓她目的不纯,盛锦水也拿不出严厉的面孔,待她依旧和煦如春风。 可她越是这样,寸心反倒越是不安,心里的愧疚宛若阴暗沼泽里滋生的藤蔓,将她自己勒得喘不过气来。 寸心讷讷跟上,连步子都迈得小心翼翼。 自盛安洄到县里安心读书后,书房便逐渐被各式香料占据。 她走到书案前,随手挑拣了支青麟髓燃上。 墨香清冽,提神醒脑。 寸心在她授意下落座,享受片刻墨香的洗礼。 等盛锦水开口,又立刻重归现实。 盛锦水给她倒了杯水,“盛、林两家虽是近邻,但寸心姑娘近日时常逗留,到底不合规矩。” 早在她提起水壶时,寸心便急得想要接过,却她被拦住了。 捧着茶盏,寸心垂眸道:“我虽是林府下人,但田嬷嬷并不让我近身伺候公子,至于我的行踪府里都一清二楚,只是不阻拦也不过问。” 真论起来,盛家确实有几分古怪。 盛锦水神色稍缓,问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寸心抿唇,欲言又止。 见她如此,盛锦水也不再绕弯子,“你是为云叠来的?” 话说到这份上,她以为对方该说明来意了,却不想寸心放下杯盏,扑通一下跪在自己跟前。 “姑娘误会了,我和云叠相识多年确有情谊,但也知晓是非对错。” 从入林府起,她和云叠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 那日她在门外并没有听到盛锦水和萧南山的打算,只知道云叠抢走了盛锦水的未婚夫婿,让她颜面尽是。 于盛锦水,她比云叠与之接触更多,也打心底喜爱钦佩她。 而云叠犯下错事,尽管她有所察觉却并未深究,那时甚至还起过云叠为自己博一个前程也好的念头。 直到听说云叠攀上的高枝是唐睿时,她心里的愧疚不安才化为实质,时时刻刻拷问着她的良心。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姑娘。”寸心眼里噙着泪,说的话可谓毫无保留,“初到林府时,田嬷嬷便已言明,我和云叠是公子的通房,若是得了喜爱,说不得会被纳为妾室。” 乍听到这样的隐秘,盛锦水不可避免地呛咳了一声,心里后悔不该此时喝水,更无法将林琢玉清清冷冷的模样和通房丫鬟关联在一起。 主家的私事,寸心本不该透露,见盛锦水如此反应,一顿后继续道:“只是公子并不怎么待见我们,更不许我们近身。云叠心气高,但凡有一丝机会都会不顾一切地抓住。我深知她的脾性,也察觉到了她行踪的怪异之处,却始终没放在心上,更没早日禀告主家,才酿成今日苦果。” 盛锦水轻叹了口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即便劝了,她也未必会听你的,更何况这样的事从不是一个人的错。” 寸心一怔,没想到盛锦水并不责怪云叠,除了言语间的唏嘘,再没有任何与轻视或愤怒有关的情绪。 “起身吧,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跪下。”盛锦水扶她起身,“我以为你是来替云叠求情的,但看来并不是。” 寸心或许没有云叠的心眼,但在某些事上却难得通透。 她借力起身,无奈地笑笑,“同姑娘推心置腹地说一句,或许云叠对唐举人利用更多,不过唐举人对她也没几分真情就是了。不说其他,若一个男子真心待一个女子,怎会不顾她的清誉,让她未婚有孕,且在有孕后不上门求娶,反倒让人孤身上路,从中州回到云息镇。可惜云叠被富贵迷了眼,也或许是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但并不在乎。” 不想看她惆怅,盛锦水转而道:“看你时常过来,以为是来替云叠求情的,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寸心双颊微红,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姑娘厉害,身为女子不仅自立门户,还能靠一身本事养活自己和家人。若我有姑娘一分的本事,今日或许就是完全不同的境况。” 听她说完这番话说,说盛锦水心里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看着此时此刻的寸心就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怎叫她不动恻隐之心。 明知她不是自由身,盛锦水还是道:“每十日,我会在家中授课,教绣娘们制作绒花。你若是得空,随时可以过来,平日遇到难处,也可来找我。” 再多的盛锦水也不敢保证,毕竟名义上,寸心还是林家的丫鬟。 “多谢姑娘!”可这点微末的恩惠已让她感恩戴德,不敢再奢求其他。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三月。 盛锦水起身推开木窗,和暖的风拂过水面,拨动岸边垂落的柳枝。 她偏过头,问正在整理香丸的盛安安,“堂姐,堂哥和姐夫可回来了?” “还没呢。”盛安安皱眉,在心里掐算了日子,叹气道,“家里倒是收到他们托人带回的口信了,不过只说了比原定的日子迟几日回来,旁的倒没细说。” 想起自家婆婆和妯娌的旁敲侧击,她只能沉沉叹了口气。 正心烦意乱间,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便进了铺子。 走在前边的盛安云脚步一顿,见妹妹正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拍拍皱巴巴的前襟。 在州府的这段时日,他和吴辉忙得脚不沾地,回到镇上也来不及收拾。 他心里记挂着生意,便想先来佩芷轩。 倒是吴辉甚是想念妻子,回家后发现盛安安不在,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跟盛安云先过来了。 盛安安心下惊喜,暗道阿锦的嘴开了光不成,前一刻刚提起他们,下一刻人就回来了。 不过在看清他们邋遢的样子后,盛安安却是挥了挥手,皱眉道:“怎么不换身衣裳再过来,脏兮兮的成什么样子。” 见她嫌弃,吴辉尴尬地挠头,“刚回去了,听家里说你在铺子里,我和大哥一合计,就先过来了。” “不行不行,这时辰指不定有贵客到。”盛安安嫌弃,当机立断道,“你 们就先到前头茶楼里等会儿,等铺子打烊了我们就过去。” 不过一段时日不见,她行事就爽利干脆了许多,盛安云觉得稀奇,笑着帮吴辉说话,“妹夫也是着急见你,你就别嫌弃我们了。” 替吴辉说完好话,他又看向盛锦水,笑道:“那我们在茶楼里等着,这次州府之行收获颇丰,我也有要事想同阿锦商量。” 盛锦水点头,看他神色,这趟州府确实去得值得。 “不用,我和阿姐一起过去,铺子里有春绿盯着,要有急事她会让六福来茶楼告诉一声。” 等四人在茶楼坐下,来不及叙旧,盛安云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阿锦,我要订货,这次可是笔大生意!” 看她疑惑,盛安云连忙解释,“我没忘了规矩,一次只能订一千枚。从今日起到明年二月,每月都要一千枚。” “这样算下来是一万两千枚香丸。”盛锦水皱眉,要是旁人来买,签了契书就是,可面对盛安云,她总归要上心些。 别人如何做生意的盛安云不知道,自从被胡商坑害过之后,他就小心谨慎了许多。 尤其是牵扯到自家人的,他更是万分小心。 见盛锦水犹豫,他也不恼,解释道:“阿锦放心,这次我都打听清楚了,合作的是州府数一数二的大商行。我们刚去州府时,零散着卖了些香丸,正巧其中一位买主是商行少东家,他对香丸很是喜欢,名下有家专卖些稀奇古怪小物件的铺子,所以要了这么些香丸。契书也签好了,已经过了官府。契书约定每次交货时,对方要先给一半的定金和上批货的尾款。” 盛锦水笑着在心里摇头,该说不说堂兄的胆子也挺大的,就算州府的商行信守承诺,万一她这里出不了货又该怎么办? 不过做生意就是这样,机会可遇不可求,若一直瞻头顾尾,只会错失良机。 这么想着,盛锦水点头道:“好,你我的契书即刻就能签下,取货的日子就定在每月十五?” “可以。”盛安云忙不迭地点头。 生意谈好了,就该说其他事了。 “这次去州府,我们找遍了大小十几家香料铺子,找出了三家口碑不错的。不过香材这东西我和吴辉都是一知半解,东西到底如何还要你亲自把关。” 这是盛锦水额外请求的,她想着自己去一趟州府不易,本想趁这次机会请堂哥帮忙打听一二,没想到对方如此上心,不仅精心选中三家,还细列了其他几家落选的缘由,以及入选三家各自的优势劣势。 盛锦水翻看着记得密密麻麻的小册子,心下感动。 盛安云识字却没读过太多书,措辞朴实简练,在收集消息上倒颇有天分。 不过他也没有居功,指了指身侧的吴辉道:“也要多谢妹夫,帮了我不少忙。” 光看册子的厚度,就能看出他们的用心程度。 “多亏堂兄姐夫帮忙,省下了我许多功夫。”合上册子,她立刻想到了“报答”的法子。 若只给银钱,不仅对方不会收,且会显得失礼,倒不如趁此机会再谈一笔生意。 “除了香丸,我还有笔生意想与堂兄姐夫合作。” 一听还有生意,盛安云和吴辉对视一眼,都起了兴趣。 等四人谈完时,天色已暗,吴辉和盛安安先回了吴家,盛安云则在盛家留宿一晚。 在外忙碌了一日,行人们步履匆忙,归心似箭。 盛锦水和盛安云缓行在青石板路上,片刻后见周遭无人,盛安云不禁感慨,“去了州府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地之大,幸亏当日阿锦提点我去州府,否则也谈不成这笔生意。” “堂兄才是让我意外,本以为只是千颗香丸的生意,没成想才过几日就翻了数倍。”盛锦水并未将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 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真正懂酒的客人太少,若不是盛安云有心更进一步,也不会因她一两句话就到州府,更不会谈成一笔大生意。 “阿锦真是长大了,也越发能干了。”盛安云抿唇,想起早逝的五叔五婶,颇多感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再过两日,你的生辰该到了。” “生辰?”盛锦水一怔。 看她神情疑惑,盛安云震惊道:“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盛锦水沉默,她确实忘了。 不说前世她已多年未过生辰,现下却是日日繁忙,哪有闲心想什么生辰。 “我们盛家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及笄礼还是要有的。都怪我,临行前阿娘就提点过了,本想着从州府回来再问你也来得及,没想到这么一耽搁,就只剩两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见他突然急得团团转,原本没将自己的及笄礼放在心上的盛锦水也不好意思起来。 “还有两日,来得及准备。”盛锦水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 “也是!明日一早我就先回盛家村,请爹娘一起来帮忙的!” 不等盛锦水再说什么,盛安云兀自加快了步伐,看背影竟比从州府回来时还要匆忙。 第73章 第73章及笄 三月三,上巳节。 一早,盛锦水就被春绿催促着起身,用兰草煮的兰汤泡澡。 平日就算寅时起来干活,她也能精神奕奕,可今日佩芷轩歇业,她便多了几分懒散。 靠着浴桶,盛锦水不甚优雅地打了个哈欠。 春绿见状摇头轻笑,用水瓢将温热的兰汤浇在她雪般细腻洁白的脊背上。 “姑娘的生辰正赶上上巳节,可真巧。”春绿见她困倦,随意起了话题。 “嗯。“泡在温热的兰汤里,盛锦水轻轻应了声,升腾的热气熏得她睡眼惺忪,心想要是一直这么惬意就好了。 可惜惬意的时光只有片刻,等从兰汤里起身,她又恢复了此前的模样。 春绿捧着衣裳让她穿上,指尖拂过丝滑的面料,盛锦水歪头不解,“这身新衣是从哪来的?” “昨日夫人交给我的。”春绿口中的夫人是盛锦水的大伯母,“听说是她特意去县里挑的好料子,衣物也是亲手缝制的。” 缝制新衣可不是朝夕之间便能做完的,想来大伯母早已开始准备。 盛家或许不如金家富裕,但家人之间的情谊却是金家拍马也赶不上的。 盛锦水垂眸,掩去眸底水光,“大伯母有心了” 母亲逝世之后,就再没人帮她张罗过这些琐事。 大伯就算待她犹如亲女,可到底是男子,心思远不如大伯母细腻。 新衣是藕粉鹅黄的配色,正适合盛锦水的年纪。 不过经历了两世,就算再喜欢鲜亮浓艳的色彩,平日里她还是会选稳重些的颜色,已极少穿得这般鲜妍靓丽。 等穿好新衣,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阵沉默。 无论心境如何,此时的盛锦水才刚及笄,出落的像春日初生的嫩芽,青涩的容貌里是内敛沉稳的本性。 复杂的特质杂糅在一起,越发显得她独特起来。 水滴随柳枝抖落在脸上,盛锦水一愣,只感到面颊一点凉意。 闯祸的盛安洄将柳枝藏在身后,他光想着柳枝兰汤除恶去灾,却不想自己的举动会弄花阿姐的妆容。 盛锦水看他歉疚的脑袋都快埋进地里了,无奈一笑,伸手夺过柳枝。 柳叶浸入兰汤,带着淡淡兰香的水滴随着轻微的抖动落在盛安洄的脸上。 盛安洄摸了摸脸,举止傻气。 “阿锦姑姑。”还是盛禾最先反应过来,小跑上前抱住她的大腿,仰头时葡萄似水亮的双瞳撞进盛锦水的眸里,“姑姑我也要!” 童言稚语提醒了众人,引来阵阵笑声。 盛锦水拿起柳枝拂过他的头顶,随即将他抱起,点了点鼻尖道:“柳枝兰汤,除恶去灾,愿我们阿禾喜乐安康。” 盛禾双手环着她的脖子,脸蛋靠着肩膀,十足的害羞模样。 “好啦,快过来吧,小心姑姑的新衣。”盛大伯母看不过去 ,把他从盛锦水怀里抱走。 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及笄,仪式盛大,盛家虽比不上,但能做的都做了。 盛锦水父母已逝,笄者主人便由大伯和大伯母担任。正宾则是受邀来观礼的张惠张老板,她与盛锦水的母亲交好,又助她良多,当这个正宾正合适。 春绿手托木盘站在一侧,至于赞者,姊妹中盛安安与盛锦水最为亲近,便由她来。 除了盛安安成亲那次,今日大概是盛家人到的最齐的一次。 满院的人气冲散了旧宅的冷清,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热闹与平日只有规律捣药声的热闹全然不同。 一家人聚在一起,说的最多的就是些日常琐事,听着耳边传来的笑闹声,盛锦水非但不觉得无趣,反倒听得津津有味。 最先发现盛家不同的自然是紧邻的林家,田嬷嬷皱眉,却只敢在心里嫌弃地念几句盛家喧闹。 她还记得自己的错处,并不敢在萧南山面前露脸,这段日子更是尽忠职守地看着云叠,一心想着将功折罪。 而寸心就是此时来送餐食的,田嬷嬷忍了忍,到底没压住心里的好奇,问道:“隔壁怎么一早就这么热闹?” 将食盒里的餐食一一摆出,寸心轻道:“今日盛姑娘及笄。” 话音落下,田嬷嬷不免斜眼瞥了云叠一眼。 在场的都是女子,自然知道其中的意义。 及笄之年,正是女子成年可以出嫁成亲的年纪。 盛锦水的未婚夫婿是唐睿,而唐睿却与云叠有了私情,甚至未婚有孕。 云叠好似没听到般,抬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神色淡淡。 不用猜也知道她心中对盛锦水没有丝毫愧疚,寸心冷笑一声,兀自取走食盒离开。 经历过寒冬,终于迎来春日,院子里光秃秃的枣树发出了几枝嫩芽。 萧南山站在树下,视线落在两家筑起的院墙上。 寸心不敢打扰,行礼后垂首从他身后经过,却听他突然开口,“今日盛姑娘及笄?” 没想到他竟会询问自己,惊讶之余寸心越发恭谨,“是的,公子。” 回完话后,她又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再出声正要行礼离开,却听他又道:“你同怀人去盛家,代我送一份礼。” “是,公子。”寸心微讶,一个猜测陡然占据了心神。 可当余光瞥见对方冷若冰霜的眉眼时,又轻笑着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 她实在无法想象沉寂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公子会对盛姑娘有意。 定是她想多了,寸心摇头,心道公子多半和自己一样,是因云叠之事对盛姑娘感到愧疚。 说服自己之后,寸心将食盒拿回了厨房。 厨房里,成江正忙碌地准备公子的吃食。 她插不上手,干完自己的活后就回到了房里。 云叠出事后,她便独自住在这里。 思索片刻,寸心取出被妥善安放在床头的布包。 打开最外层包裹着的手帕,里头放着一个桃粉色的香囊。 其中一面绣着灼灼灿烂的桃花,另一侧则是一个“锦”字。 绒花难做,以她的手艺就算做出来也送不出手。 思来想去,现下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女红,遂绣了香囊,正愁怎么送出去呢,没想到机会就来了。 思索间,怀人敲响了寸心房门。 比起她的香囊,怀人准备的不止有萧南山的随礼,还有沈行喻和沈维楠派人送来的土仪。 两人刚回中州没几日,派人送来的自然不是中州的东西,而是沿途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堆满半间库房。 其中一些是给盛安洄的,怀人挑了些不显眼的出来,趁机送到盛家去。 两人到访时,仪式已经开始。 他们没有上前打扰,而是随来观礼的盛家亲友静立一旁。 盛锦水跪坐在厅堂的蒲团上,张惠拿起木梳,一下下梳理着她柔顺的黑发。 十五绾发,以笄贯之。 这不是盛锦水第一次绾发戴簪,乡野人家没有太多讲究,早在庙会时她就为了引起崔馨月注意而戴过兰花簪。 只是那时与现下又是不同的,亲友注目下,盛大伯母为她整理好发髻与衣物。 等盛锦水起身,向来严肃板正的盛大伯不觉红了眼眶,只是面上仍努力维持着长辈的威严,偏头避开旁人视线。 等情绪平复,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往后你和阿洄都要好好的,否则我可没脸去见你爹。” “大伯放心,”盛锦水看着他动容的模样宽慰,“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今后我和阿洄只会越来越好。” 及笄礼结束,前来观礼的亲友被请到院中吃席。 盛大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恍惚记起去岁她独自坐着牛车从镇上来见自己时的模样。 如今才过多少光景,她长开了许多,出落的越发娇妍瑰丽。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升起另一股隐忧,要真如阿锦所说,唐家与之缔结婚约只为骑驴找马。 那等婚约解除后,她一个女子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盛大自然知道盛锦水的本事,可作为长辈,望着她清水芙蓉似的好相貌,心里不免忧虑,唯恐珍宝被歹人觊觎。 看他满面愁容,最先看不过去的是盛大伯母,趁众人前往院子无人注意时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沉声提醒,“大好的日子别愁眉苦脸的,让人瞧见该怎么想。” 盛大伯无人可诉,叹了口气后只能收敛心中纠结,不敢让旁人看出自己情绪。 观礼的亲友入席,院里摆了两桌席面,看着还算宽敞。 盛家三位姑姑嫁得远,三人结伴而来,不似盛大伯一家,到得整整齐齐。 她们合送了一对银耳坠,和去岁送给盛安安的只有样式稍稍不同。 盛锦水道谢后立即戴上,与她一身新衣倒也相衬。 等众人落座,怀人寸心这才上前,送上萧南山的贺礼。 “姑娘及笄,公子命我和寸心来送贺礼。”怀人双手奉上锦盒。 盛锦水见状犹豫,亲友的贺礼收就收了,他的却是不好收下。 怀人看出她的迟疑,开口道:“两家为邻,平日里多有来往,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并不贵重,请姑娘收下吧。”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他从锦盒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到盛锦水眼前。 看清书名后盛锦水一愣,萧南山送的竟是一本香谱。 见她出神,怀人的视线也不觉落在香谱上,恍惚回想起自己取书时的情景。 彼时公子站在书案前,正垂眸看着放置在书案上的禁步和香谱,眼中是少有的犹豫之色。 听到自己进屋的动静后他才从容收起禁步,示意自己拿走香谱。 香谱原是古籍孤本,是公子收到盛姑娘送来的寿阳公主梅花香后特意命人从中州取来的。 而眼前盛姑娘手里拿着的又与从中州取来的香谱不是同一本。 她手里的无论纸张还是墨迹都是新的,而上面的字迹怀人再熟悉不过。 就算再难以置信,现下也只有一个解释。 公子亲手誊抄了香谱,并将之送给盛姑娘。 用香谱作为及笄的贺礼勉强说得过去,真正让人在意的还是那块被收起的禁步。 怀人指尖微颤,除夕过后他曾听沈行喻提起,萧南山因为没有提前准备红封而送了几人其他物件,其中唯有给盛锦水的没有送出去。 如今想来,多半是那块禁步了。 禁步不同香谱,是贴身之物,再说萧南山此次独自前来,根本没有准备女子的饰物。 怀人越想越是心惊,难道公子曾想过将自己贴身的禁步送给盛姑娘,难道…… 想到那个可能,他吓得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回神后笑道:“除此之外,我将两位小公子准备的土仪也一并带来了。” 都是沿途买来的特产和小物件,心意远大于于价值,盛锦水看过没再推拒,坦然收下。 倒是盛安洄喜出望外,没想到沈行喻和沈维楠回去也没忘了自己,心 下感动。 送完礼,盛家人也没让他们回去,吆喝着拉两人入席。 寸心倒是想留下,但做主的却是怀人。 两家相处半年,时常来此的盛大伯与怀人还算熟悉,说什么都不肯放人离开。 怀人和寸心,一个稳重一个秀丽。 到了盛二姑这年纪,想着家中未出嫁的晚辈,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年轻男女。 观两人容貌气度,即便心知没有机会,还是热情地将他们留下,心道赏心悦目也是好的。 怀人推辞时,终于让寸心找到了机会,将亲手缝制的香囊交给盛锦水,“姑娘,生辰快乐!” 盛锦水喜出望外,指尖拂过她一针一线绣出的“锦”字,道谢后珍而重之地将香囊收好。 只是她刚将香囊放进怀里,院子里的笑闹声便诡异地一静。 怀人脸上笑容一僵,拘谨地对突然现身的萧南山行礼,“公子。” 第74章 第74章山雨欲来 谁也没想到向来喜静的萧南山会在此时出现, 本就苍白的肤色在春日暖阳下越发白得刺眼。 他的周遭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像是池中绽放的青莲,殿里供奉的佛像,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气息,好似下一刻便会羽化登仙。 不认得他的盛家人面面相觑,方才觉得怀人寸心的模样气度不似一般人家教养出来的,如今听来人被称为“公子”才恍然大悟。 他们未曾见过萧南山,并不晓得对方冷漠疏离下的本性,只觉得这位突然到来的林公子通身贵气,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几人面面相觑,便连向来镇定的怀人都僵在原地,因自家公子的突然到访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 热闹散去,连被春风吹起的落叶都多了几分萧瑟。 还是盛锦水看不过去,随手拣起方才搁置在席上的柳枝,蘸过兰汤后向萧南山拂去。 落在手背上的水珠尚带凉意,没一会儿便消散无痕。 萧南山垂眸,似是不解,片刻后听对方道:“三月上巳,兰汤柳枝除恶去灾。林公子既然来了,不如入乡随俗,同我们一道用顿便饭吧。” 就算曾与萧南山见过几面,对他赞不绝口,但再见时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拘谨几分。 盛大听盛锦水相邀,他想着以萧南山的脾性该是会拒绝的,没想到对方只是轻点了头,主动走出自己筑起的屏障。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现身,只是在听到盛家人的挽留时,鬼使神差地想来瞧上一瞧。 就像鱼渴望水,鸟渴望自由那样,这次他决定遵循本能。 每年上巳,萧府也会游春踏青,曲水流觞,可他从未想过参与其中,即便见到丫鬟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幼弟踏春赏景也只觉得吵闹。 盛锦水侧身让开,请他上座,“稍挤了些,希望林公子别介意。” “不会。”萧南山刚坐下,怀人和寸心便尽职尽责地为他摆好碗筷,伸手布菜。 本就不怎么自在的盛家人哪见过这阵仗,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越发拘谨地偷瞧三人异于旁人的举动,不敢动筷。 要再这样下去,这顿饭也不用吃了。 盛锦水轻咳了声,提醒道:“来者是客,怀人和寸心不如坐下一起吧。” 大概是旁人的不自在太过明显,不等怀人推辞,萧南山已经发话,“坐下吧。” 怀人和寸心听命坐下,只是看神情,并不怎么自在。 既然请他留下,盛锦水自觉不能让气氛继续僵持下去。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偏头对萧南山道:“林公子,为邻数月,我和阿洄受益良多,这杯薄酒敬你。” 酒是果酒,并不怎么醉人,盛锦水酒量不好,但还是一饮而尽。 只是轮到萧南山时,她没有倒酒,反倒斟了热茶,“林公子喝茶便好。” 看他唇色几近透明,谁能忍心劝酒。 在众人注目下,萧南山没有推辞,将茶水一饮而尽。 盛大本有些踟蹰,见他干脆接下盛锦水的茶水,莫名多了几分感慨,上前道:“阿锦和安洄独自住在镇上,我们这些亲戚离得远。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也敬您一杯,多谢林家这段时间的关照。” 看着被斟满的茶盏,萧南山没有迟疑地接过,仍是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盛大小松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没有引起对方反感,这让原本如死水般冷凝的气氛重又活泛起来。 看周遭蠢蠢欲动的亲友,盛锦水同怀人耳语了两句。 等再有盛家人举着杯盏靠近时,怀人立刻上前一步笑道:“我家公子不能饮酒,我却是能的。只一人喝有什么意思,我来作陪。” 说罢,就豪爽地连饮三杯,引得阵阵称赞,须臾便和盛家人称兄道弟。 看着眼前热闹,盛锦水笑着摇头。萧南山看着她带笑的侧颜出神,待盛锦水偏过头,疑惑地看向自己时,不禁脱口而出,“可否借一步说话?” 等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唐突。 盛锦水却不觉得有什么,回神道:“去书房?” 两人起身,没有惊扰喝得兴起的众人。 只有盛大仰头时无意一瞥,余光中两个并肩离开的背影,好似一对璧人。 醉意让他迟钝了许多,想再细看时,怀人不知何时已经挡在身前与他碰杯。 盛大打了个酒嗝,循着碰杯后饮酒的本能将酒液喝尽,再想不起方才那幕。 书房里,浅淡的墨香冲散了果酒的甜腻,盛锦水请萧南山坐下后,自己也坐在了书案后。 “林公子有什么话要同我私下说?” 看清她眼中疑惑,萧南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他也不分不清自己方才的话里有几分私心。 “现已三月,今年与以往不同,明令举子们不可久留中州。待一发榜,落榜的举子们便会启程回乡” 一开口,盛锦水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不过落榜举子不能久留中州这条倒是闻所未闻,据她所知,前世唐睿落榜后并没急着回来,反倒留在中州,攀上了门不错的亲事。 而唐睿回到云息镇,该是中州之事尘埃落定,他怕被未来岳家查到自己有婚约在身,又听闻盛家姐弟寄人篱下,一纸书信退亲之后。 “我读过唐睿写的文章,”萧南山也不说自己是在哪读的,只继续道,“以他才学,不可能会中,此次必定无功而返。” 没余力追究他是从哪读到的唐睿文章,盛锦水凝眉细思,究竟是自己的记忆混乱还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事情原本的轨迹。 看她出神,萧南山心中莫名升起股不安来,迟疑片刻道:“唐睿那般嫌贫爱富,见异思迁的男子实在不是良配,盛姑娘无需为他神伤。” 听着笨拙的安慰,盛锦水总算将思绪抽离,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林公子过虑了,谁会为鞋面上沾染的尘土,裙角溅到的脏污神伤呢?我只是在想,中州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不让刚得知结果的考生久留,还有阿喻阿楠也在中州,现下不知如何了。” 想到那日她冒雨前来时的神色,想来这话不是拿来宽慰自己的,而是心中真实所想,到这萧南山刚出头的那点不安又被压了回去。 只是见她竟还惦记着沈行喻和沈维楠,不禁在心里摇头,原还觉得他们不忘盛安洄算是重情重义,如今却只觉得凉薄,亏盛锦水还担忧他们在中州的处境,他们却是连只言片语都没寄回。 “于他们而言不会是什么大事,放心吧。”再多的就不能说了,萧南山靠着椅背,温声安慰。 见他如此,盛锦水也放下心来,只是心中越发疑惑,“林公子要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 本就是随意找的借口,她这么一问反倒让萧南山词穷了,正想着该如何应对时,余光正瞥见门外探头探脑的盛安洄。 为避嫌,两人并未紧闭房门。 瞧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盛安洄不好意思地笑笑,“方 才我没忍住,去瞧了阿喻阿楠带回的土仪,就想着来问问他们到中州了吗?过得可还好?” 一连串的问下来,叫方才的话题没能再继续下去。 萧南山也不嫌麻烦,招手让他上前,说起中州的风土人情。 看自家弟弟听得认真,盛锦水没再继续追问,想着林琢玉想说的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事,否则以他的性子不会同自己绕弯子。 难得一家团聚,直到未时过半,酒宴才算散去。 盛锦水酒量不佳尚能喝上几杯果酒,而对盛大他们而言,一壶下肚也只是微醺。 不过最叫人惊讶的还是怀人,被盛家人连着敬了不少酒,结束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只面色比往常红润了些。 盛家女眷做惯了活,个个手脚麻利,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帮着把院子厨房收拾妥当。想着就这样散去可惜,又逢上巳,便相约去云萝寺踏青上香。 听说他们要去云萝寺,萧南山便让成江赶了马车过来,送他们一程。 开席时还觉得萧南山难以接近的盛家人此时早已变了想法,只道自己往后不该再以貌取人。 盛锦水没凑这个热闹,站在巷口目送他们离开。 这一日,整个清泉县都沉浸在上巳日踏春赏青的欢愉中,丝毫不知山雨欲来。 翌日是个阴天,金乌缩回雨云,整日不见露头。 怕中途下雨,盛锦水带着油纸伞出了门,不过直到午时过了,都未曾落下雨来。 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今日没多少客人上门,卖出的香丸竟只有平日的一半。 吴辉回来后,盛锦水就给盛安安放了几日假,现下铺子里只剩她和春绿。 见春绿一脸愁容,她出声宽慰道:“做生意时起时落再寻常不过,哪可能日日宾客盈门。”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看着被雷云压得暗沉沉的天色和冷清的铺子,春绿蹙起的眉心始终无法舒展。 盛锦水没提的是,她心里也有些不安,而这股不安不止是因为突然的变天。 一道惊雷突兀响起,几息过后,暴雨如瀑。 豆大的雨珠成串落下,像是隔绝窥探的珠帘。 盛锦水皱眉,眯着眼眸盯着踉跄靠近的人影,她突然开口问身侧的春绿,“你说,一个与你只是面上客气的人,会在这样的雨天来找你吗?” 春绿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要紧事?”盛锦水低喃,能让对方冒雨前来的除了那件事她再想不到其他,“有客来,今日不做生意了。再准备壶水,不用热的。” 第75章 第75章借钱 微胖的身躯冲破雨幕疾奔而来,金大力大概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如此急切地想要见盛锦水。 原还算养尊处优,意气风发的男人已被昼夜豪赌掏空大半精气神。难以偿还的赌债和黄县令离任的消息让他身心俱疲,脸上满是丧家之犬落魄绝望。 盛锦水不躲不避,静静看他游魂般靠近。 等人进了屋子,春绿先是在门外挂上今日歇业的牌子,随即退到盛锦水身侧,静候一旁。 金大力眼底发黑,眼圈通红,侧脸脖子上还有几道泛红的抓痕,水滴沿着他的衣袖落下,湿答答的铺了满地。 看样子,该是一宿没睡。 对他,盛锦水没有多余的善心,故作惊讶道:“舅舅怎么来了?” “你有多少现银!都给我!”金大力也不废话,开口就是要钱。 盛、金两家的恩怨,春绿隐约听说过,可她没想到金大力这个贪得无厌,犹如水蛭般只会吸妹妹妹夫家血的男人会如此不要脸。 昨日姑娘及笄,他连问一句都不曾,竟还好意思上门要钱。 怒从心中起,春绿脑袋一热就想搭腔回讽,可余光瞥见盛锦水气定神闲,毫不意外的神情后终是忍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为两人奉上茶水。 只是她也有报复的小心思,给盛锦水准备的是刚沏好的热茶,给金大力的则是随手接的雨水。 不过此时的金大力哪有喝茶的心思,不等盛锦水回答,面目狰狞地威逼道:“快把钱都给我!” 看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和土匪没有丝毫差别。 盛锦水捧着茶盏暖了暖掌心,在他第三次开口前起身轻缓道:“舅舅稍等。” 她施施然地走在柜台后,取出落锁的钱匣。 眼看好不容易赚来的银钱要被拿走,春绿担忧地偏头看她。 盛锦水自然明白春绿的不舍,只是现下要取得金大力的信任,这半日的盈利只能先给出去。 匣子里装的银钱在旁人看来不算少,三四两的碎银和几贯铜钱,要是放在普通农家,就是大半年的花销。 可金大力却是嫌弃地撇嘴,怒道:“怎么就这么点。” “舅舅,我这是小本买卖,不比金氏布庄,一年便有百两盈利。”盛锦水见状也不恼,慢悠悠地喝了口热茶。 反正现下着急的不是她,而是对方。 果然,没一会儿金大力就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碎银砸回钱匣,不信道:“这铺子开张的时候阵仗不是大得很嘛,生意都做到高门去了,怎么可能只赚这么点。” “看来这段时日舅舅对我很是关心,”盛锦水小小讽刺,随即道,“既然如此,您该知道来我佩芷轩的有中州的贵人,能被他们看上的香材怎么可能是普通货色。我也不瞒你,我的银钱都托人拿去州府采买香材了,这匣子里的就是我全副身家。” 这话说得真假掺半,金大力毕竟是个商人,也算有些见识,自然知晓上等香材的价格,就算普通些的也不是几两银子就能买到的。 可匣子里的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又怎么填补上千两的窟窿。 看他将信将疑,盛锦水垂眸,状似无知道:“与其在我这拿三瓜两枣,舅舅不如去族里看看。金家同气连枝,想来不会拒绝你的。” 就算她不提,金大力也早就想到了,甚至他刚得知黄县令离任时就去了族里。 可他的名声早臭了,何况族里也有消息灵通的,之前任他作威作福也不过是看在黄县令的面子上。如今黄县令走了,他便连族里的大门都没能敲开。 盛锦水自觉不是什么圣人,看他吃瘪只觉得痛快,可偏偏要压着心里的痛快不能笑出声来,还要装作一副体贴的模样,“舅舅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如说出来,让做晚辈的替您想想办法。” 或许是真的走投无路,现下见她开口,金大力竟忘了自己先前是怎么对待盛家姐弟的,以为她会真心帮自己,“黄县令昨日离任了。” 话刚说出口,金大力的脸就黑了下来。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盛锦水还是要装作惊讶的模样,“怎么会!前阵子黄大人不还宴请了县里诸多商家,怎么悄无声息的就走了呢?” 不过选在上巳日离开倒也聪明,只要装作出游踏青,分几辆马车先后出城,就算阵仗再大也不会引起怀疑。 她好似没看到金大力越发阴沉的脸色,继续在他心口捅刀,“再说你与黄大人是连襟,舅舅怎么连他离任的消息都不知道。”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金大力就像点燃的爆竹,拍案咬牙道,“都怪姓姚的贱人!” 盛锦水懒得追问他口中“姓姚的贱人”究竟是自己的发妻还是妻妹。 反正不管是谁,经过此事金大力和姚氏都已彻底翻脸,只怕往后的日子不会安生。 想罢,盛锦水只静静等他将自己的脾气压下。 等对方冷静了些,才开口道:“钱的事我帮不上忙。” 盛家姐弟已是金大力最后的退路,有关他在外欠下巨额赌债的事早有风声传出,也就自家人还被蒙在鼓里。 赌债还没着落,他为了傍上黄县令又向钱庄借了不少钱。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因他时常在外显摆自家与黄县令的亲近,得以被赌坊主人高看一眼,充当中间人替对方送了几次孝敬,这样算下来又是几百两。 开赌坊的有几个是好相与的,黄县令一跑,没得到任何好处的赌坊主人定然不肯吃亏,迟早会找他要说法。 一想到欠下的银两,金大力就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冷汗从额前滑落,与雨水交融,他如今只剩下盛锦水这根救命稻草,绝不可能再放手。 “怎么会帮不上!”早 就走投无路的金大力突然双眼一亮,赤红的眼底满是找到出路的疯狂,“你这宅子和铺子值钱,抵出去也能有个二、三百两。” 自以为想到办法的男人哪会顾及旁人的死活,他紧紧抓住盛锦水的手腕,急切道:“你帮帮舅舅,等度过难关我定会把钱还你。” 赌徒的话怎么能信,盛锦水的手腕被抓得生疼,一时却又抽不出来。 她一直知道金大力无耻,但没想到他会无耻到这地步,放着自己名下的宅子铺子不动,反倒让外甥女给自己筹钱,亏他开得了这个口。 别说春绿听不下去,饶是心中早有成算的盛锦水都不禁怒从中来。 这时候还好声好气地哄着反倒会让对方起疑,盛锦水沉着脸,用另一只手提起茶壶,毫不留情地将热水浇在金大力攥着自己手腕的手背上。 “嘶!”金大力被烫得松手。 不等他发火,盛锦水先发制人,“舅舅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留着自家的宅子和金氏布庄不动,竟要我帮你还债。可惜你晚了一步,不管宅子还是铺子我都已经抵出去了。” 听到这话,还想发作的金大力一顿,惊诧之后就是不信,“抵出去了?你什么时候抵出去的!” “准备开佩芷轩的时候就抵出去了,除了从金家拿回的五十两,我手上只有卖糕点赚来的钱。”盛锦水一点不怕被他戳穿,“这么些银子连买点好些的沉香都不够,我无处筹钱自然只能将仅有的宅子铺子抵出去。” 这时候金大力也不管手背火辣辣的疼了,指着盛锦水的鼻子就开始咒骂,“你这败家的东西,当初就不该让你自立门户,竟将老子的东西都败光了!” “金大力!”盛锦水方才也被波及到一些,滚烫的水珠溅在柔嫩的肌肤上,留下显眼的红痕。 此时她也顾不上疼了,拍案而起气势汹汹道:“宅子和铺子都是阿娘阿爹留给我的,与你与金家没有一点关系!” 在崔家历练多年,发怒的时候自有几分逼人的威仪。 金大力被她吓住,气势陡然一弱,等回过神来再想开口已经迟了。 “你!你给老子等着,要是被我发现说谎,有你好果子吃!”一分钱没要到,反倒吃了挂落,金大力徒劳地说着威吓的话,却只能暂且撤退。 望着他冲进雨幕的背影,春绿啐了一口,宝贝似的抱起钱匣,藏回柜台后。 等做完这一切,心里又不免担心,抿唇问道:“姑娘,他还会再来吗?” “会。”盛锦水垂眸,总觉得事情已经偏离自己的掌控。 前世金大力虽也输得倾家荡产,不得不变卖名下产业,最后甚至拿自己抵债。可再走投无路,他也不曾像方才那样,满眼的疯魔与恨意,像是想和自己同归于尽。 也是,前世的黄县令可没有被调离清泉县,而金大力欠下的也只有赌债,没有宴席上的孝敬。 连唐夫人都准备了五百两,他的怕是只多不少,难怪一副被逼到绝路的模样。 本来,盛锦水是想让忠伯扮作外来商贾,以合伙做生意的名义让金大力将布庄抵给自己,现下她却是不敢让忠伯去冒这个险了。 可金氏布庄是外祖的心血,不论是被拿去抵债还是贱卖,她都心有不甘。 坐着想了又想,原先的计划依旧可行,只是不能让忠伯去做,而是要找真的外乡人,免得被抓住把柄,再闹出什么事来。 但她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管是盛家的亲友还是合作的陈记等人,金大力都是认得的,并不适合在此时出面。 望着街上还在下的倾盆大雨,盛锦水眼前突然闪过一双清冷的眸子,她沉吟片刻终是下定决心,对身侧春绿道:“今日不做生意了,我们回家。” 第76章 第76章求助(捉虫,可不看)…… 说是回家,到最后盛锦水却是站在林家门外。 想起林琢玉清冷却真挚的双眸,生平第一次,她向除盛家之外的人起了求助的心思。 春绿撑着伞,偏头看清她眼中的迟疑。 跟在姑娘身边的时日不算长,但也摸清了些她的脾气。 在春绿看来,盛锦水是个顶顶奇怪的姑娘,虽也是在家人爱护下长大,但在与人相处时总会不觉划下一道清晰的界限。 被她划在自己圈内的只有盛安洄,之后就是盛大一家,至于自己和爷爷则因身契的缘故只比盛大稍远一些,而林家和陈记就更远了。 她事必躬亲,但凡有人帮了本分之外的忙,她定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报,生怕自己做得不够欠了旁人。 这样的性子不能说不好,只是对真正将她搁在心里的人来说,事事回馈事事感恩反倒显得客气有余而亲近不足,让人觉得生疏。 春绿想的这些,盛锦水未必没有察觉,可多年养成的性子哪是这么好改的。 望着林家大门,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道,自己曾救过林琢玉,向对方求助也算有来有回,并不亏欠什么。 想罢,她上前敲响林家大门。 来应门的是怀人,见外边还下着大雨,他只迟疑了一瞬便侧身让开,“盛姑娘是来找我家公子的?” “嗯。”盛锦水点头低低道,“我是来求他帮忙的。” 这倒是稀奇,前头带路的怀人闻言微讶,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 不过这是她与公子之间的事,他虽惊讶倒也没多说什么。 此时的萧南山正在书房,书案上随意摆着几本游记,香插上燃着的线香带着浅淡的梨花香。 他靠着椅背,紧闭双眸,似是假寐。 盛锦水站在檐下稍候,看怀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房门半阖,门缝里隐约露出颀长的身形,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直到怀人走到近前才睁开双眸。 盛锦水听不清屋内主仆二人的对话,只是没过多久怀人便走到跟前,对她温声道:“盛姑娘,请进吧。” 林家的书房比盛家的大了近一倍,书架上虽摆满书册却井然有序。 不似盛家,因姐弟俩共用一个书房而稍显凌乱。 “盛姑娘何事要我帮忙?”等盛锦水坐下,萧南山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见他如此干脆,盛锦水小松一口气,不过她从金大力手中夺回金氏布庄的手段算不上磊落,开口时不免有些迟疑。 不过既然是来求助的,自然要将来龙去脉说个分明,她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外祖去世时曾留下一家布庄,言明由舅舅金大力经营,我阿娘分利三成。如今我想将布庄从金大力手里夺回来,就差个能出面的中间人。原本想着让春绿阿爷忠伯扮作外来富商充当中间人,不过金大力这人颇有些混不吝,忠伯年事已高,让他去我不放心。至于其他人,我能想到的金大力十有八九都认得,所以前来求助林公子,想问你可认识什么外乡人,最好会些武或住得离云息镇远些的,免得日后被他发现报复。” 就算夺回布庄是无奈之举,她也没有为自己找借口。 不管缘由如何,她的计划都算不上光彩,与其蒙骗欺瞒,不如直接说明白,就算对方顾忌不愿相助她也不会觉得委屈。 此事对盛锦水来说十分棘手,但对萧南山却是举手之劳,“我这正好有合适的人选,不过你的计划是什么?” 他这 么说就是愿意帮忙了,盛锦水点头,缓缓道出自己的打算。 等她起身离开林家时,雨势渐小,就像她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能平稳一阵了。 怀人目送两人离开,转而回书房继续听自家公子吩咐。 如玉的指节一下一下点在书案上,规律的敲击让怀人的心不觉提了起来。 他恭谨地站着,眸光却悄悄落在自家公子脸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眼底的阴影似乎散去了些。 “盛家出事了?”听着像是问句,但语气再笃定不过。 相识的时日虽然短暂,但盛锦水的性子并不难懂。 她坚韧而倔强,若不是无计可施绝不会主动求助。 盛家、金家和离任的黄县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没有特意去查,在暗中盯着黄县令等人的怀人还是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牵扯。 “黄县令想在离任前再捞一笔,特意宴请了商户。昨日他想趁上巳日出城,袁知州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黄家的马车刚出城门就被抓了。” 萧南山何其聪明,怀人不过如实陈述了遍黄县令的遭遇,他就猜到了始末。 宴请商户怎么看都只是个敛财的由头,以金大力和黄县令的关系,这场宴会他必定也去了。 一个快死的人自以为找到了救命稻草,就在他欢欣狂喜时这根脆弱的稻草又断了。难怪盛锦水会心生防备,担忧没有退路的金大力会卖掉外祖心血。 不过,还是太仁慈了。 按盛锦水原本的打算,忠伯会扮成外来富商与布庄谈一笔让人无法拒绝的大生意,而早已身无分文的金大力若想吃下这笔买卖,就必须将布庄抵押。 一旦签下契书,忠伯就会销声匿迹,届时布庄无力周转,货物堆积,金大力只能将布庄出手。而此时的布庄早已负债累累,除了盛锦水怕是无人会接手。 若是可以,盛锦水自然一分钱都不想给金大力,只是以她现下的人脉手段,想要夺回布庄只能付出些代价。 此事风险极大,若由忠伯出面,迟早会被认出来。到时狗急跳墙,难保金大力不会玉石俱焚。 盛锦水之所以来林家借人,就是想虚构一个外来富商,即便事后金大力猜到有人设局,也无法找到罪魁祸首。 此事不难,萧南山应了下来,却不打算照她说的去做。 “让袁毓的人来见我。” 既然是袁毓手下人闹出的风波,自然也该由他们收拾残局。 盛锦水顾虑太多,只能用温和手段,他却更喜欢杀人诛心。 本以为还需一段时日才能找到适合的人,没想到才过两日,盛锦水就收到消息再次来到了林家。 萧南山找来的人五十出头,相貌普通,若不是穿金戴银一身富贵,怕是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他姓郑,做过几年布料生意,不会露馅。” 盛锦水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若不是知晓这位郑老板是林公子请来的,就要以为真是经营布庄的富商了。” 静立一旁的怀人叹气,心想盛姑娘的眼光倒是毒辣,这位郑老板可不就是替萧家在州府经营布庄生意的管事。 为了请他过来,成江日夜兼程,如今还在房中补眠呢。 金大力常以貌取人,现下看郑管事的气度,要瞒过他不难。 不过盛锦水谨慎惯了,心知只是看着像远远不够。 外祖家做的布庄生意,她女红出众又在崔家历练多年,见状随口便问了几个与布料相关的问题,郑管事都对答如流,让人瞧不出破绽。 看样子确如萧南山所说,做过几年布庄生意,对此知之甚多。 盛锦水刚放下心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重生那日的事来,随口问道:“郑老板可见过鲛纱?” 鲛纱虽是贡品,但萧家不同其他,他虽只是个小小管事,却是见过的。 只是刚要开口又是一滞,他现下可不是萧家的管事,只是个寻常布商。 他笑着摇头,“听说过,可惜不曾见过。” 盛锦水只是随口一问,见状也没放在心上,倒是一旁的怀人以为露馅了,吓得呼吸都慢了一拍。 至于萧南山,他向来对外物不怎么在意,只怕连鲛纱是什么都不知晓。 过了盛锦水这关,郑管事就回了清泉县。 萧南山与盛锦水不同,他不止要让金大力脱层皮,还要割下血肉来。 郑管事到清泉县的第一日就摆足了排场,不仅县里,连周边几个镇都知晓从州府来了位富商。 金大力不知从谁那听来了消息,即便心知机会渺茫,还是日日往县里去,就盼着得到富商青睐,谈成一笔生意以解燃眉之急。 因郑管事常留清泉县,盛锦水只能偶然从怀人或是成江嘴里听到些消息。 不过目前看来还算错,金大力不曾起疑,此时正牟足了劲讨好郑管事。 日日能听到好消息,盛锦水这几日过得还算舒心。 期间陈子吴又来了一趟,为答谢她的指点,不仅带来了近段时日的分红,还寻了些不错的香材送来。 这些香材制成的熏香或许入不了崔馨月这般高门大户的眼,却很受县里闺秀们的追捧,着实让她又赚了一笔。 这样又过了几日,郑管事终于派人传来消息,金大力上钩了。 或许是眼前的困境让他失了往日的谨慎,也或许是郑管事做事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总而言之,金大力没多犹豫就签下了契书,承诺半月后出货。 郑管事十分会来事,契书刚签好就让人送到了林家。 盛锦水拿到落款是金氏布庄的契书后,还怔忡了好一会儿,这虽是她出的主意,但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怀人奉命来送契书,“盛姑娘放心,郑老板那一切顺利,金氏布庄定会顺利过到您的名下。” “多谢你和郑老板。”捧着手里薄薄一张契书,她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也要谢谢林公子。” 怀人笑笑,没有替自家公子应下,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更合适。 距离契书上定的交货日还有半月,在此之前盛锦水有件更要紧的事要做。 一季一次的云萝寺庙会又要来了。 第77章 第77章庙会 恰逢春闱放榜,现下中州又不允考生久留。 这时节,除上榜的考生要准备殿试,其他的不是已经回乡就是在回乡的路上。 书院里的学子,无论是去中州赶考的还是回去过年的,如今大半已经回来。 少了繁重的课业,终于能轻松几日,今次庙会的规模自然更胜以往。 酥月斋名气渐大,早已不是当初无人问津,还要上赶着送礼的时候,现下多的是为一口酥油鲍螺特地从州府赶来的食客。 好在陈子吴记着承诺,此次庙会虽挂着酥月斋的招牌,摊子上却不卖旁的,只做祈愿糕。 佩芷轩不比酥月斋,庙会上走的是小而精的路子。 除已被熟知的香丸,还有新出的一批绒花。 不是绣娘们的练手之作,而是盛锦水仔细挑过,达到售卖要求的。 一朵朵精巧的绒花被小心放在木盒里,底下垫着素色棉布。日光一照,再寡淡的颜色都能品出几分华美来。 毕竟是丝线做的精贵东西,她也不指望能卖出多少,只要有人多问几句都算是成了。 只是她不愁绒花的销路,春绿和盛安安却免不了替她担心。 绒花未曾盈利,每月光垫进去的丝线就不是笔小数目。 今日摊上倒有不少人问价,可舍得掏钱的却寥寥无几,难怪她们会着急。 又一对姐妹在问价后不舍地离开,见此情景盛安安终抵不过心中忧虑,凑到盛锦水耳边小声道:“咱们这绒花的价是不是定得太高了?” “不会,”盛锦水摇头,“现下和铺子里卖的价格差不了许多,本钱在这,价格不能降。” 尚未接触过铺子经营的盛安安不会深究,只以为卖不出货多半是价格太高的缘故。 盛锦水想的却不止这些,既然将来绒花能风靡中州,自然有其不俗之处,她不愿降价也不是因为眼前薄利。 绒花比刺绣更易上手,只是要出成品就必须大量练习。 中州是国都,世家高门遍地,只要他们想,金子也能丢着玩。而云息镇偏安一隅,资源自不能与中州相比,若想让绒花在此扎根,枝繁叶茂,讲究的只有一个“快”字。 可现下能做绒花的人太少,若为了卖出去一味降价,刚入行的绣娘们看不到其中利益定然不会继续下去。 没有人手,这门手艺便注定无法发扬,最后只能成为贵人眼中偶尔瞧见的新鲜物件。 到那时候,一样两样的卖出高价又有什么意义? 最初与张老板合作,盛锦水心中已隐约有了打算,只是远不如现下明晰。 她的愿景太大,就算说出来,旁人也只会觉得异想天开,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暂时低调,缓慢布局。 春绿跟着她的时日长些,虽不完全明白她的意图,但已捉摸出些门道。 铺子里的绒花不是姑娘亲手做的,就是她盯着绣娘改出来的,加上佩芷轩的客人大多出手大方,而绒花可遇不可求,就算价格再高,只要真心喜欢都会愿意掏钱买下。 这些客人有的是底气,自不会觉得绒花的价格多高,可来庙会的香客未必舍得。 “姑娘,这花怎么卖?” 说话间,一个身形佝偻的婆子牵着孙女的手,站在摊位前小声问道。 她指的是一株迎春,绒花尚未固定在簪上,几朵嫩黄的小花点缀在墨绿叶片间。 要是眼神不好,怕会以为这是刚从枝上采下的鲜花。 看两人装扮,定是买不起的。 不过春绿跟在盛锦水身边,知晓她的性子,再说自己也是苦过的人,心知对方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有丝毫鄙夷,刚想笑着回话,就被婆子身边的小姑娘打断。 “阿奶,这不是真的花,瞧着像是丝线做的。”嗓音听着软软糯糯,还带着点青涩。 盛锦水原没注意到两人,直到听到尚带稚气的回答才被吸引目光。 出声的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面若银盘,双眼像琉璃剔透晶亮。 “原是丝线做的,做得可真好,婆子我都没瞧出来,怕是值不少银两吧。”面对春绿的笑脸,婆子拘谨地回以笑容,“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姑娘了。” 方才她远远瞧着,还以为是新摘的鲜花,想着买一朵给自家孙女簪着定然不错,没多想便来问价,没成想竟是丝线做的。 不过这丝线做的话花竟跟真花似的,瞧着就精美。 这样的事春绿今日遇上好几回了,并不放在心上。 盛锦水却是上前,笑着问开口的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是丝线做的?” 相貌虽带着凌厉的美艳,但盛锦水气质温和,本想跟着自家阿奶离开的小姑娘不自觉接话,“我就是知道。” 婆子瞧她气度不似常人,管着偌大摊子,卖着自己闻所未闻的绒花,赶紧客气回道:“姑娘见笑,孩子她娘平日做些缝补的活计,她看多了也就知道了。” “才不是缝补的活计,”小姑娘鼓起嘴反驳,“阿娘是绣娘,手艺可好了,她绣的花和你卖的花一样,看着就像是真的。” 小姑娘不懂大人间的谦辞,婆子闻言只能尴尬笑笑。 看她气急败坏维护自家阿娘,盛锦水倒觉得有几分可爱。 她朝对方伸出手来,问道:“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小姑娘犹豫,等盛锦水在自己跟前蹲下,闻着隐约传来的浅淡香气,心中全是对她的好感。 握着小姑娘伸来的手,只觉掌心滑嫩柔软。 看两人穿着,该是家中不富裕的,可小姑娘的手却又不像是做过什么重活的。 “随你阿娘学过女红?”盛锦水问道。 大概是问的问题都十分寻常,婆子并没有阻止。 小姑娘觉得她亲近,认真回道:“学过些,不过阿娘不想让我继续学了,她说会熬坏眼睛。” 这倒是实话,同她阿娘想的一样。 盛锦水摸了摸她的脑袋后起身,对婆子道:“我是佩芷轩的东家,如你所见,这绒花便是铺子里的买卖。绒花不比刺绣,入门简单且没有诸多流派传承,近日有不少绣娘在我那学做绒花。我看小姑娘灵巧聪慧,颇有些天赋,若你们有意,可送她来学。” 想到她们最担心的,盛锦水又解释道:“绒花虽也精细,却远没有刺绣费眼睛,只要适时休息,不会熬坏眼睛。” 看着精巧的绒花,婆子脸上闪过一丝纠结。 听到能学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说不动心肯定是骗人的,可这事她一人做不了主。 再说做学徒哪有不吃苦的,如今家里就一个宝贝孙女,就算再穷困,她还是舍不得。 看她犹豫,盛锦水也不多劝,只道:“这事不急,你们可以回去慢慢想。若是有意,便到云息镇来找我,佩芷轩在镇上有些名气,随意找个人打听就是。” 闻言,婆子垂眸瞧了眼天真的孙女,点头应下。 等祖孙走后,盛安安欲言又止,她守着本分,对盛锦水的决定从不多问。 现下虽不解却也忍着,心道阿锦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盛锦水却是希望她多学多问,而不是万事不知,只等旁人给她拿主意,“阿姐是不是心中疑惑,为何突然让小姑娘学做绒花?” “嗯,”见她肯为自己解惑,盛安安也不忍着了,一股脑道出心中疑惑,“绣娘们平日里和绣线绣针打交道,让她们半路转行学做绒花我能明白。可这姑娘年纪尚小,等出师还不知要过多久,且她家中未必舍得出买丝线的银钱。” “阿姐说的在理。”盛锦水并不反驳。 闻言,盛安安更不明白了,“既然在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此时没有客人,盛锦水索性细细道来,“张老板的绣庄阿姐是知道的,云息镇说小不小,又毗邻真鹿书院,为何只她一家生意兴隆。” 盛安安不常来云息镇,对此并不了解,听她继续道:“张老板的绣庄价格公道,从不压榨绣娘。也正因此,但凡绣娘有绣品出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和她的绣庄。可云息镇之外的那些绣庄,只要有些财力都会尽力培养自家绣娘。” 盛安安一愣,没想到她已经想得如此深远。 盛锦水点了下她的额头,“眼下绣娘们半路出家,只能做些简单款式。真要做到独当一面,除天赋外就是勤学苦练,如今碰上好苗子,我自然要想尽办法收下。” 三言两语里,盛安安隐约窥见了她的野心。 只是不等她细想,便被一道熟悉的女声打断。 “还真是巧了,没成想你也在这。”身着华服,头戴帷帽的妙龄女子亲昵出声。 盛锦水回过神来,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崔馨月。 前世在她身边伺候多年,对她情绪的感知,盛锦水敢说自己比现下的暮蝉还要敏锐。 何况不知何时起,崔馨月待她越来越亲昵,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该是我喜出望外才是。”盛锦水不知道这种变化从何而起,自然不敢得意忘形。 比起往昔,言行更是小心,不敢因此越界被抓到错漏。 崔馨月微微皱眉,其实她也更喜欢之前两人的相处,不远不近,各取所需。 只是想起兄长那日叮嘱,无论如何她都要做那个先行表露善意的人。 “今日庙会可准备了什么稀罕玩意?正好拿来让我瞧瞧。” “往常铺子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几位姑娘送去,这次准备的和往常无异,都是平日常见的。”盛锦水开口解释。 隔着帷帽,崔馨月瞧了眼铺子里摆着的东西,确实和平常无异,心里霎时没了兴趣,“要是以后有什么新奇玩意可别忘了我。” “那 是自然。” 盛锦水答完,两人又说了会儿话。 崔馨月不想误了上香的时辰,没多久便带着暮蝉离开。 望着两人背影渐远,盛锦水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倒是松了口气,春绿的眉心却始终紧蹙。 就算知道自家姑娘的打算,也知道她没想在庙会上卖出多少货品,可开张至今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问价的不少,舍得掏钱的却只有零星几个,怎么叫她不急。 正烦恼间,一个穿着学生袍的学子逆着人流跑来,没等喘匀气就问道:“你这可是佩芷轩?” 春绿被他急切的模样吓了一跳,下意识回道:“是的,公子。” “听说你家有提神醒脑的香丸,我都要了。” 第78章 第78章无心插柳 佩芷轩的香丸并不愁卖,来人不问价,一开口就包圆了摊上的香丸,春绿不得不起疑心,提醒道:“一颗香丸留香至少三月,公子全买下囤着也是无用。” 来人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将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 “李兄,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姓李的学子来不及解释,人群中又跑出几个他的同窗。 方才出声的那个,停下后一手搭着他的肩膀,弯腰喘着粗气。 向来端庄持重的书院学子们跑得衣衫凌乱,春绿瞧姓李的学子一脸尴尬,悄悄竖起耳朵,想要厘清这场骚乱。 “原是寻到佩芷轩了,李集你也太不厚道了,怎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被戳穿的李集直起腰来,开口时神色已多了几分坦荡,“生意不等人,若我不先将香丸都买下,之后怎么高价卖给你们。” 听到这番论调,别说春绿了,连盛锦水都不禁稀奇地多看了他几眼,心道被唤作李集的书生若真是真鹿书院的学子,那书院可比自己想象中的开明许多。 搭着他肩膀喘气的学子终于缓了过来,起身叮嘱道:“你同我们说这话也就罢了,可别让山长知晓,否则回去又要挨罚。” 李集撇嘴,他自幼长在商贾之家,耳濡目染,比起经史子集还是对经营之道更感兴趣,若不是家中耗费巨资将他送到真鹿书院,早找机会跑了。 “我晓得,在山长面前自是另一番说辞,”他挥挥手,看这随意的神态显然与追来的同窗交情甚好,“不过佩芷轩的香丸真有奇效?” 奇效? 他们说话时也没避着人,听了全程的盛锦水和春绿面面相觑,闻言并不欣喜反倒多了几分忧虑。 “买回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左右不过几文钱的事。” 一人回完话,余下的学子纷纷看向春绿。 被几人盯着,春绿脸上笑容逐渐勉强,垂眸静候盛锦水发话。 “敢问公子,佩芷轩的香丸有何奇效?若说选用的香材,确实比市面上常见的处理仔细,配比也反复斟酌过。”盛锦水不解,“可再如何也只是香丸,若是用后公子们发现没有所谓的奇效,岂不是要砸我招牌?” 最先过来的李集被看得面颊微红,猛地想起自己争购香丸的缘由委实难以启齿。 不过看她眸光纯净,还是定了定神,解释道:“说来惭愧,近日赶考的同窗们陆续回来,闲聊时说起上榜的几位,都道平日读书时随身佩戴着师长所赠香丸,即便昼夜苦读也能神清气爽,脑清目明。听闻香丸有此奇效,能助同窗上榜,我们自然心动,这才……” 书院学子们不苦读诗书,反倒迷信偏方,难怪被问起时会面露尴尬。 这还真是让人意外,盛锦水挑眉,怎么也没想到自家的香丸竟会因此入了真鹿书院众学子的眼。 乍然听到这样的传闻,盛锦水当下的第一念头便是荒唐。 可转念一想,这对佩芷轩何尝不是个机会。 “考生若想榜上有名,需经县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的层层选拔。科考之难,即便未曾亲身经历,也该听闻过一二,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岂是一枚小小香丸能够左右的。”自谦过后,她话锋一转,“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香丸虽没有公子们所说的奇效,但如一支趁手的毛笔,一盏醒神的浓茶,总有它的用处。” 开口时语调温和轻缓,如春风化雨轻易吹散了方才的尴尬。 李集挠挠头,心道还真是这么回事,香丸再好也不过外物。此次上榜的同窗们在书院时便废寝忘食一心求学,个个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否则也不会得师长馈赠。 “盛老板说的极是。”李集商贾出身,方才听盛锦水介绍自己是佩芷轩的东家,自然转变态度。 商场上女子甚少,只要他听说过的,个个都手段不凡,令人钦佩。 他并不迂腐,没有轻视盛锦水身为女子却露面经商,反倒因她落落大方的姿态高看一眼。 打消了低价入高价出的念头,李集和同窗们各自挑选了自己中意的香丸和线香。 青麟髓只有线香,且数量不多,光他们几个就不够分,又再预定了些。 能在真鹿书院求学,他们大多不差钱,焚香又是极其风雅之事,因此在这点上毫不吝啬。 除青麟髓外,又额外定了几样熏香。 光定金就几十两,饶是这段时日跟着盛锦水见多了世面,春绿收下银子时双手还是微微发颤。 几人刚收好香丸和线香,不远处又有身着学子服的年轻学子穿过人流停在摊位前。 他们见到李集后俱是一愣,暗恼自己慢了一步。 好在春绿经过方才那遭已然恢复镇定,笑着问道:“几位公子可是来买香丸的?今日带来的货少,香丸还剩下这么些,如若有旁的想要的可以预定。” 见他们面露迟疑,春绿乘胜追击,用火折子点燃试闻的青麟髓,“这是青麟髓,燃起时会有浅淡墨香,各位公子可喜欢?” 带着墨香的青烟被素白的手挥到鼻尖,几人看着大方毫不扭捏的春绿不觉意动,随即被绕在鼻尖的香气唤回心神。 自觉唐突的学子们不敢再看,强迫自己将心思放在闻香上。 熙攘嘈杂的庙会上,一缕飘散的青烟辟出了一片澄澈的净土。 心中的浮躁急切在此刻平息,混沌的意识也在瞬间明澈。 几人惊喜地瞧着青麟髓,不等春绿开口就摸出银子下定,生怕慢人一步。 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学子,即便急切依旧有序。见春绿游刃有余地收钱记下,盛锦水索性退到角落,同盛安安一起打包现有的香丸。 等到午时,绒花只卖出零星几朵,反倒是带来的香丸一售而空,而来下定的学子依旧络绎不绝。 估摸了交货的时间,约定十日后让人将预定的香丸和青麟髓送到山脚下,学子们才逐渐散去。 春绿翻看已经记满的书册,双颊因兴奋泛起红晕,现下再看真鹿书院的学子,个个都像是笼着层金光的摇钱树。 余光隐晦地扫了一圈,见近处无人后她凑到盛锦水耳边小声道:“姑娘,今日光是各式香丸的定金就已超过百两!这还没算单独定制的熏香和线香。” 小小佩芷轩能到今日这般生意兴隆是谁也没料到的。 看着装满匣子的银钱,盛锦水现下担心的不是销路,反倒是产量了。 如今看来,自家小打小闹似的作坊已然供应不上,还需另找块地方,再添置些人手。 “这么多银钱带着不便,去找陈老板,托他将匣子和东西先行带回镇上。”合上匣子,盛锦水吩咐。 抱着沉甸甸的木匣,春绿慎重点头。 云萝寺香火旺盛,盛安安未出嫁时就常陪阿娘前来上香,眼下见摊位收拾得差不多了,提议道:“正巧忙完了,不如我们也去上柱香?” 望着山道尽头的云萝寺,盛锦水应好后偏头对春绿道:“送完东西,今日便放半日假。随你想留下逛逛或是跟着陈记的车队先回镇上。” 春绿惊喜道谢后离开,等她走后,盛锦水和盛安安起身前往云萝寺。 二人还在云萝寺的山道上缓 行时,有人已在寺中等了许久。 见完香客的释尘步履匆忙地行在林荫小道上,引得寺内小沙弥纷纷侧目。 等见到安然坐在亭内的萧南山,他忍不住开口抱怨,“早不来晚不来,次次挑最忙的时候来。” 听了满耳抱怨的萧南山也不反驳,顾自吹散茶盏上飘出的热气,姿态悠闲。 抱怨过后,释尘与他对面而坐,抬手为自己斟茶。 只是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我做甚?”他的视线不加掩饰,萧南山再迟钝也该发现了。 “几日不见,看你气色好了许多。”释尘感慨,随即打探道:“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还是被我算准了,你的红鸾星动了?” 想起半年前对方信誓旦旦的模样,萧南山冷哼一声,“许久过去,大师怎么还是不改本性,看来是修行不够。” 冷嘲热讽,一身锋芒的萧南山是释尘最为熟悉的。 想起从前,他的眼神软了下来,开口挽留,“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来了就留下用顿斋饭吧,近段时日你的胃口如何?可还是食不下咽?” 胃口?萧南山敛眉,眼前毫不意外地闪过盛锦水的脸和她亲手做的,卖相不算上佳的八仙糕。 见他不答,释尘以为是不怎么好,也顾不上其它,问道:“寺里的斋饭怕是不合你胃口,不如叫怀人或是成江过去,他知道你的喜好……” 说曹操曹操到,他还没念叨完,怀人就从小道尽头现身,急急一礼后走到萧南山身侧耳语了几句。 “今日有事,我就不留了。”萧南山也不客气,说罢起身离开。 “唉!”释尘不明所以,愣愣看他离开的背影。 等上完香,又交了香油钱,盛锦水和盛安安才挽手离开云萝寺。 两人刚迈出寺门,迎面就碰上了怀人。 “真是巧了,盛姑娘也是来上香的?”怀人惊讶,似是没想到会在这与她们遇上。 现下两家已算相熟,盛锦水没了初时的戒心,点头道:“上完香,正要回去。” “那一道走吧,马车快,路上少些颠簸。”怀人开口相邀,怕她迟疑又道,“我家公子今日来见释尘大师,现下也正准备回去。” 盛锦水偏头看盛安安,见她没有反对,接受了怀人的好意,“那就麻烦你了。” “姑娘客气。”怀人在前带路,引着两人到了马车前。 刚走近,一只苍白的手便从内探出,掀起车帘,“盛姑娘。” 低低响起的男声恍若苍山覆雪,听之难忘。 等两人在车上坐稳,车外怀人牵马走到了官道上。 马车缓行,盛安安拘谨地坐着不敢言语。 盛锦水倒是悠闲,闻着车厢里的淡香,分辨用的是哪些香材。 三人一路无话,直到将盛安安送到巷口。 等车内只剩两人,萧南山才抬眸看向盛锦水,“唐睿回来了,昨日刚到清泉县。” 第79章 第79章闹事 真鹿书院在读书人中的威望很快显露了出来。 原只是在闺秀间口耳相传的佩芷轩在庙会后名声大噪,除各家私塾先后遣人来订货,便连县学也凑了个热闹。 适合的作坊不好找,期间盛锦水看过几处,但都不尽如人意。她实在无法,之后只能临时添置人手,再让短工每日多留半个时辰。 饶是如此,订单还是排到了五月,只是人手的事好解决,香材却是用一点少一点。 盛锦水一直盘算着去趟州府,只是前几日萧南山的话打乱了她的计划。 其实也算不上打乱,毕竟她早料到唐睿会在这几日回来。 真正出乎她意料的是唐睿回来后并没有立刻归家,反倒在县里逗留。 如今想来,多半还是黄县令那事惹的。 她拒绝唐夫人后,对方仍凑足了银两。 唐家一穷二白,也就唐睿成为举人后才好转。如今猛地拿出五百两,说是没有猫腻怕是无人会信。 就是不知其中猫腻会不会影响到自己与唐睿解除婚约。 “阿锦在想什么呢?”崔馨月正和林妙言说着家中杂事,余光瞥见盛锦水走神,好奇问道。 盛锦水时常作陪,但都只是安安静静听着,见她问起自己,笑着解释,“近日事忙,一时晃了神,小姐莫怪。” 听她说起这个,崔馨月适时开口,不动声色地捧道:“如今佩芷轩在真鹿书院真真是炙手可热,人人说起阿锦调制的香丸都是赞不绝口。” “小姐谬赞。”盛锦水笑笑,谦逊的姿态让崔馨月很是满意。 三人在二楼闲聊时,楼下也好不热闹。 铺子外传来一阵喧闹,几位年轻公子相携而来。 自庙会后,学子们争相竞购香丸,但大多不会亲自登门,像他们这般声势浩大的倒是头一次见。 好在春绿如今已颇有掌柜风范,上前道:“几位公子想采买些什么?” 为首男子微胖,相貌还算端正。 他摇着纸扇,目光轻浮地落在春绿脸上,见她姿容出色,故作大方道:“把铺子里的香丸都包起来,由你亲自送到县上朱府。” 话落,还想用合起的纸扇挑起春绿下巴。 好在春绿机敏,偏头躲了过去。 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即便心里有气,她还是压着怒火道:“香丸留香三月,买再多也是无用。朱公子不如算算需要多少,现下就能给您包起来。” 如今香丸不愁卖,铺子里只零星留了些给客人试闻用的,不过为了将这群轻浮纨绔送走,春绿也顾不上其它。 要知自家姑娘和崔、林两家的小姐就 在二楼,若是不慎冒犯了她们,那才是大事。 “行吧。”被拒绝后,朱公子的脸也沉了下来。 好在只是看着不情愿,并没有当场发作。 春绿定了定神,转身去取香丸,只是刚收回手,身侧又伸出一只肥润的手来,碰到时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一惊。 等回过头,便见方才跟在朱公子身侧,没有出声的几人正用淫邪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再冷静镇定,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何时见过这种阵仗,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越羞愤,戏弄她的几人就越是兴奋,放肆笑出声来。 楼下闹得太过,盛锦水怕扰到二位小姐,起身告罪,前去查探情况。 暮婵在崔馨月授意下也跟了出来。 方才伸手的朱公子回味似的搓了搓手,正要上前便被喝止。 “住手!”盛锦水厉声喝道,随即提着裙摆从二楼木梯跑下,挡在春绿身前。 若说春绿的美是出尘不染,惹人怜爱的清冷,盛锦水的美就如利刃出鞘,尤其是她愠怒时绽在眉间的冷凝,浓艳夺目。 原还盯着春绿的朱公子回神,痴迷的目光落在盛锦水脸上,心中仿若千万只蚂蚁爬过,只剩下一个难以启齿的念头。 他轻笑着打开纸扇,“姑娘莫气,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盛锦水护着春绿,春绿却是心慌,敏锐发觉他的目光不善,似要将姑娘吞吃入腹。 “姑娘,你快回去。”她压着声音劝阻,已隐隐带着哭腔。 早在开张之初,盛锦水就料到会有这样一日。 家中只有在外求学的幼弟,自己又开门做生意,迟早会遇上见她孤苦无依,想要欺辱的恶人。 也是她这一路走来实在太过顺当,遇上的多 是好人,这才失了防备。 “玩笑要被开玩笑的那人觉得好笑才是玩笑,若是不好笑,就是冒犯了。”盛锦水依旧牢牢挡在春绿身前,不卑不亢地回道,“佩芷轩和气生财,若是善客自然欢迎,可若来的是闹事的恶客,我也绝不姑息。” “姑息?”朱公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前一步反问道,“我倒是好奇,小美人要怎么绝不姑息?” 偏头避开对方伸来的手,盛锦水后退一步,并不掩饰心中厌恶,冷笑道:“公子姓朱,若我猜的没错,公子出身昭州朱氏旁支,家中只一位大伯在朝为官,且是从五品鸿胪寺少卿。” 少女嗓音柔嫩,却又温和有力。 她不疾不徐地道来,让在场众人惊在原地,不敢造次。 同盛锦水一道来的暮婵听了个真切,匆忙转身回禀。 林妙言率直天真,喜怒形于色,听了暮婵说的怒道:“原是昭州朱氏,这朱桧刚到清泉县便来府上拜会,祖父当时还夸他谦逊有礼,没成想竟是个没脸没皮的纨绔子弟!不行,我要去帮阿锦。” “等等!”崔馨月赶忙伸出手拦她。 比起林妙言的不悦,她更在意的是盛锦水。 连她都不甚清楚朱家之事,对方又是从哪得知的? 想起兄长对自己的嘱咐,她心中疑虑更甚。 再说朱桧虽只是昭州朱氏旁支,可到底是官宦之后,她们贸然出头只怕会惹来非议。 崔馨月还在权衡利弊,林妙言却再也忍不了了,当即拍案道:“崔姐姐,我还是不等了!” 看她怒气冲冲的模样,崔馨月无奈,只能拿起帷帽追上。 就在她们犹豫之时,一楼的对峙仍在继续。 “你怎知道的如此清楚?”近日朱桧才到清泉县,因在昭州惹出祸事,家中便想着送他来此避祸,顺道想法子让他进真鹿书院读书静心。 可惜他天生喜欢热闹,只在县里安稳了几日就待不住了,招呼了一群狐朋狗友,以踏青为由躲开长辈派来盯梢的下人,跑到不算远的云息镇上,又恰巧听闻佩芷轩的香丸颇有名气,便乘兴而来。 才来几日,也就身边这群想要攀附的狐朋狗友对他的底细略知一二,盛锦水不过一个微末商户,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见他迟疑,盛锦水并不解释,只继续道:“家中长辈送朱公子来时难道未曾叮嘱过您?清泉县上任县令闹出风波后匆忙离任,如今新官上任,正值多事之秋,您在此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说这番话时,盛锦水在赌。 前世她曾在后厨听嬷嬷和厨娘聊起过朱桧,知晓他顽劣不堪,到清泉县后依旧声色犬马,不知悔改,甚至因此得罪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嬷嬷所说的大人物她不知道是谁,但从她们的三言两语中隐约猜测朱桧被朱家放逐至此的缘由,所以才赌上一赌。 她面上看着镇定,藏在袖下的手却早已捏握成拳,掌心全是冷汗,凉得像在井水里泡过似的。 不动声色地紧盯对方,只要朱桧没有离开,她就不能松懈。 “看来不需要帮忙了。”崔馨月居高临下,她虽不想惹麻烦,但此时也欣赏盛锦水的胆识。 只是不等她松口气,林妙言已经现身,奚落道:“我该叫祖父来瞧瞧你方才的嘴脸,真是给朱氏蒙羞!” 朱桧的心神本已被盛锦水扰乱,他一边顾忌着家中嘱托,一边又觉得这么走了实在丢脸,正犹豫间就听到林妙言对他冷嘲热讽,心中怒意更甚,循声抬眸,怒道:“又是哪个不长脸的……” 只是话刚吐出一半就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朱家有意与林家结亲,来时家中给他看过林妙言的画像。 既然出声的是林妙言,那她口中的祖父定然就是林老夫子了。 朱桧噤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来找个乐子打发时间,怎么就踢到铁板了。 “原是林家小姐。”他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拱手道,“今日在下有事便先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完,就带着一群人灰溜溜地跑了。 “登门?要是再让你进门我就跟你姓朱。”林妙言哼了一声,显然还没消气。 一群人来得潇洒,走时却十分狼狈。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盛锦水始终站得笔直。 直到最后退出铺子的那人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不知是觉得羞愧还是丢脸,被发现后对方慌忙收回视线,小跑跟上已经离开的朱桧。 唐睿这人还真是死性不改。 盛锦水眸中凝着霜雪,不带一丝暖意,方才她在二楼时就已瞧见混在人群中的唐睿。 他大概不知远近闻名的佩芷轩是自己名下产业,这才在她现身后如此惊愕,从朱桧身侧的位子一路退到队尾。 到头来还是她高看唐睿了,本以为他久留清泉县是有什么图谋,如今看来不过是为了溜须拍马。 “姑娘!”春绿突然惊叫出声。 兀自沉浸在思绪中的盛锦水方才回神,不觉自嘲一笑,看来她也该练练胆量了,自以为游刃有余,等人走后才发觉手脚早已发软,还需春绿撑着。 咬牙站定后,盛锦水稳了稳,安慰慌神的春绿,“我没事,你去二楼小房间,将我放在桌上的木盒取来。” 听到吩咐,春绿只犹豫了一瞬就起身上楼。 见崔、林二位小姐走到跟前,盛锦水深深行了一礼,告罪道:“全是我的不是,让二位小姐受惊了。” 林妙言伸手扶她,愤愤道:“不怪你,怪那姓朱的纨绔。” 方才她仗义执言,现下又为自己打抱不平,望着怒气未消的林妙言,盛锦水连眼神都不觉温柔了几分。 等春绿拿着盒子下来,她又是一礼,“上月我刚得了本香谱,木盒里是照着谱上香方调制的熏香,有静心安神的效用,赠给二位小姐,聊表歉意。” “阿锦何必如此客气。”林妙言正要拒绝,却被身侧崔馨月轻扯了下衣摆,“收下吧,这样阿锦也安心些。” 林妙言思量片刻,还是让贴身丫鬟接过了春绿手里的木盒。 “不过阿锦,今日是你第一次见朱家公子吧,怎的对朱家之事如此清楚。”崔馨月的手拂过木盒,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 “对啊阿锦,你是怎么知晓朱家之事的?”崔馨月没听出弦外之音,附和道,“连我祖父都险些被他骗了。” 方才刚与朱桧对峙过,即便咬牙硬撑,盛锦水的手脚还是软的,身体更是轻飘飘的仿若浮在云上。 盛锦水低垂着脑袋,看似难以启齿,其实是在思量着如何回答才能让人信服。 片刻后她抬眸,叹道:“其实我已定亲,方才未婚夫婿就在朱公子身侧。” 她的未婚夫婿与朱桧相交,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何清楚朱家之事。 “既然认识,为何他不帮你解围?”崔馨月并不怎么相信,追问道。 盛锦水也不言语,只是做作地取出帕子按了按并没有眼泪存在的眼角,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本以为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门道,没想到竟听到这样的消息。 崔馨月一滞,她的未婚夫婿能入朱桧的眼,想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想通这点,再看向盛锦水时,她的眼里便多了丝同情,连带着后悔起自己方才的言行。 林妙言更是目瞪口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现下再多的安慰都是多余,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她们二人不好再留,收下木盒后便告辞离开。 将人送走后,盛锦水就被心疼坏了的春绿扶着坐下。 “今日真是委屈姑娘了,”春绿自己还没缓过神来,却轻拍着盛锦水的背,犹豫后咬牙道,“若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姑娘就别现身了,不值当的。” “开门做生意总会遇上这样的事,这次躲过去总不能次次躲过去。”盛锦水摇头,知晓她心中害怕,笑道,“别怕,你方才也听见我说的话了,那朱公子外强内弱,加上崔、林二位小姐出面,他不会再闹了。” 对她来说,现下真正棘手的,该是唐睿。 第80章 第80章内讧 盛锦水预料的没错。 这几日鞍前马后跟着朱桧的唐睿没跟着回清泉县,反倒顺势留在了镇上。 先前瞧不上盛锦水抛头露面兜售糕点,可就在刚刚,他彻底改变了想法。 曾经,唐睿打心底认为盛锦水是开在路边的野花,随手就能采撷。 可现下,他开始怀疑了。 不是怀疑对方已然登上自己攀折不到的高枝,而是她是否再会甘愿为妾。 从佩芷轩离开后,唐睿就回到了唐家。 看平日孝顺听话的儿子此时板着脸坐在首位,唐夫人回忆起他离家时自己做的错事,心中忐忑,强压着不安赔笑道:“我儿怎么回来了?朱公子那不用陪着?” 多年相依为命,正如唐夫人只需一眼便知晓他在气头上,唐睿也看出了唐夫人的心虚。 自觉去了趟中州,见识了帝都繁 华,他对母亲小家子气的做派越发不满,也不回话,只道:“今日我去了佩芷轩。” 佩芷轩? 熟悉的名字触动了唐夫人紧绷的心弦,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可突然尖利的嗓音早已出卖她的在意,“你去那做什么?!” 激动过后自觉失态,她又和缓了语调,“之前不都说好了的吗,盛家那丫头配不上你,母亲定会再为你寻一户高门。暂住清泉县的林家小姐你可知晓,听说他祖父在真鹿书院任教,桃李遍布天下。若是你与林小姐结亲,往后林老夫子门下的弟子都会成为你在官场的助力。” 她不是不知道自家与林家的差距,此前也早已放弃,只是现下为了哄唐睿才又将林家搬了出来。 可惜唐睿已与之前不同,不再任她哄骗。 连朱桧那样的出身家世都未必能求娶到林小姐,何况是他? 他凌厉的眼风一扫,唐夫人被看得越发不安,嗫嚅着没敢再出声。 “母亲怎么还有脸说这些?”唐睿压下心头无名火,数落起唐夫人的不是,“要不是你听信花言巧语,将家中存银全送到了县衙,我何至于为了这么点钱鞍前马后地伺候朱桧!” 听他直呼朱桧姓名就该知道他对朱桧有多不满了。 在唐睿看来,盛锦水是他的私有物,就算自己厌了烦了狠心丢弃了,旁人也不该觊觎。 面对他的数落,唐夫人也觉得自己委屈,期期艾艾道:“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黄县令设宴,若能得他青睐,说不得往后仕途能顺当些。就算此次不中,有他帮忙也好早些谋个一官半职。” 唐夫人嗓门不小,语速又急又快,心中本就不快的唐睿再难压下怒火,挥袖将茶盏扫落在地,暴怒道:“什么为我着想?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此次不中!他是举人我也是举人,不过运气比我好些,正好轮到空缺,凭什么让我伏低做小!” 茶盏碎得四分五裂,其中一块落到唐夫人脚边,她被唐睿青筋暴起,凶相毕露的模样吓了一跳,木愣愣呆了好一会儿。 直到身侧丫鬟小声提醒,她才恍然回神,小心翼翼安抚,“那黄县令自然……自然比不上你,往后你是要做大官的,为娘只是不想让这些小事扰了你读书。你放心,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今后只管专心读书,阿娘会安排好一切,再不让你烦心。” 这样的话唐夫人说过无数次,每次唐睿听后都异常感动,读书也越发刻苦。 可这次却有些不同,他冷笑一声,反嘲道:“这些年苦了母亲才是,往后您还是安心享福,我的事少管为好。” 说罢,甩袖离去。 他走后,唐夫人发颤的手久久才平稳下来。 厅堂内只剩下她和随侍的丫鬟,还有门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树叶。 在儿子面前只能忍气吞声,人走后她终于能够发作。 “又是盛锦水那臭丫头,我就说她是个祸患!”唐夫人恨得差点把牙咬碎,“要是她当初乖乖把银钱交出来,我何至于动用家底。现下还来迷惑我儿,让他与我离心,真是阴魂不散!” 她不舍得怪罪唐睿,更不肯自己背下错处,自然将所有怒气都发到了盛锦水身上。 身侧丫鬟见她气得连脸上横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忙端起茶盏双手奉上,“老夫人莫气,先喝口茶水。” “现下我还有什么心思喝茶。”平日最合心意的丫鬟非但没让她顺心,反而让她心中不忿更甚,“当初拿钱时你怎么也不劝着点!” 丫鬟心里嘲她一意孤行,自己劝也没用。面上却只装出委屈样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还维持着方才姿势,高高举起茶盏,“都是奴婢不是,老夫人打我骂我就是,可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看她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的模样,唐夫人脸色方才好了些,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问她,“眼下睿儿已与我离心,若是让盛锦水进门还得了。” 其实佩芷轩声名渐响后,她就考虑过两家婚约之事。 虽还是觉得盛锦水出身太低,但看她短短时日便赚得盆满钵满,心底已然松动,甚至想过不如遂了唐睿的愿,纳她进门。 可现下发生了这些事,唐夫人心里的主意又变了。 她与盛锦水短暂交锋过几次,次次没从对方手里讨到好处。 万一她进门,往后家里就没自己说话的份了。 “不行,我要尽快给睿儿寻一门好亲事。”唐夫人终于下定决心,此时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就算功亏一篑,也绝不能让盛锦水进门。 丫鬟垂眸掩去情绪,像往常一样温声道:“可这时候去哪找适合的人家呢?” 这才是最要紧的,唐夫人沉默,她为唐睿殚精竭虑,未来儿媳的人选自然打听了不少。 其中最属意的除了林家小姐,就是朱家小姐。 可惜唐睿此次没中,两家都攀附不上,而剩下的她又瞧不太上。 “此事我要再想想。”唐夫人伸手揉了揉眉心,很是疲惫。 见状,丫鬟起身后顺势走到她身后,轻轻揉捏起肩膀,“不管娶谁,能解老夫人的燃眉之急才是最要紧的。” 听着她轻轻柔柔的一句,唐夫人像是开窍般双眼一亮。 对啊,现下最要紧的就是解自家的燃眉之急。 “我记得睿儿中了举人之后,有位州府的梁老板送了银两过来。”想到办法的唐夫人笑吟吟开口。 就在她以为自己找到出路的时候,正有一场更大的风波在等着他们。 翌日,佩芷轩歇业,难得睡了个懒觉的盛锦水被请上了马车。 日上三竿,马车缓行在街市上,两侧小贩的吆喝声透过车帘,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 春绿安分坐在一角,余光偷觑正襟危坐的盛锦水和萧南山。 两人对面而坐,虽未言语,但偶尔目光相撞,就像是在交流些什么。 没多久,马车便在一家茶楼后门停下,几人被店小二领着上了楼上包厢。 怀人上前打开临街的窗户,侧身请盛锦水和萧南山坐下。 茶楼和佩芷轩隔了两条街,一边是热闹的街市,另一侧则是镇上最繁华的住处。 唐家发迹后就迫不及待地舍了旧宅,搬到这里。 盛锦水坐在窗边,略一侧身便能瞧见斜对角的唐家。 店小二很快上了茶点果盘,她从果盘里挑出个明黄色的枇杷,握在掌心把玩。 她不是圣人,想起前世那封将自己彻底打入万丈深渊的书信,平静无波的表象下隐约透露丝期待。 片刻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唐家走来。 为首的是一脸愠色的田嬷嬷,在她身后,两个粗使婆子一左一右将云叠夹在中间。 在外人看来,两人像是在护着云叠,实际上却是架着她不由分说地往前走。 云叠早猜到此事林家不会善罢甘休,但为名声,他们至多就是带着自己找个人少的时候悄然上门讨要说法,而不是这般大张旗鼓招摇过市,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晓。 她垂下脑袋,脸上满是难堪。 若她名义上是萧家家奴,田嬷嬷确实会谨慎处置,按照规矩,管你肚子里是谁的孽种,叛主私通者一律打死。 可现下,公子化名林琢玉,又打算敲打唐睿一番,她作为将云叠寸心领进府的人,自然急着将功赎过,此事必要照公子心意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除走在前头的四人,在她们身后还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 这样一群人招摇过市,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大多人都是爱看热闹的,一行人经过时周遭总会响起低低的交谈声,甚至有闲人跟了一路,就想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他们在唐家门外停下,好事者心里的疑问更是到达了顶峰。 田嬷嬷站 定,不用开口吩咐,身后两个小厮便已训练有素地上前敲门。 说是敲门,但那力道和砸也差不了多少。 来应门的是个年岁不大的丫鬟,田嬷嬷没兴趣为难她,拿出在萧家管教下人时的做派,面无表情道:“请你家公子出来,老身这有一门官司要与他说道说道。” 话音未落,一直老实跟着的云叠突然发难,挣脱架着自己的两个婆子就要往唐家跑去。 这事闹得越大她越被动,只有在进了唐家大门后将门一关,才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这么想着,云叠就行动了。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不过迈出半步,身侧婆子就警觉地拽紧她的胳膊。 云叠闷哼出声,两臂像被折了般钻心的疼。 田嬷嬷睨她一眼,警告道:“别忘了自己的身契在谁手上,给我老实些。” 说话间,睡眼惺忪的唐夫人终于现身。 “你们是谁,堵在我家门外做什么?”刚睡醒就发现一群人堵在自家门口,任谁都不会有好脸,唐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80-90 第81章 第81章好戏 见主事人来了,田嬷嬷依旧没什么好脸色,“来得正好,唐举人私德有亏,竟与我府中丫鬟私通,致她有孕,唐夫人说该如何处置?” 田嬷嬷声音高昂,让围观之人听得一清二楚,她本就不打算遮掩,自然不会顾及唐家脸面。 唐夫人却是被惊得脑袋嗡嗡作响,半天没缓过神来,“你、你休要胡说!我儿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别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是不是脏水,请唐举人出来对峙不就清楚了!”田嬷嬷冷眼一瞥,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这时候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让唐睿现身,与她掰扯清楚。 若是之前唐夫人定然会这么做,可才经历了昨日龃龉,她自己都不怎么信唐睿是清白的。 她定了定神,回嘴道:“我儿是正儿八百的举人,岂是你们这些贱婢想见就能见的。都给我散了,否则有你们好看的。” 背靠萧家,便连中州的小官见了她都要客客气气,口称一声“田嬷嬷”。 眼下不过一个举人母亲,竟敢指着她的鼻子骂贱婢? 田嬷嬷不是什么和善性子,也不与她废话,三两步上前,趁唐夫人不备,一巴掌甩到她脸上。 清脆的耳光镇住了唐夫人,怔愣之后她正想还手,田嬷嬷身后跟着的乌泱泱一群年轻力壮的小厮立刻上前,逼得她后退两步,差点一屁股摔坐在门槛上。 比起田嬷嬷,唐夫人的那点小心机实在不够看。 盛锦水居高临下,将这场闹剧看得分明。 看唐夫人吃瘪她没多欣喜,眸光晦暗地落到匆匆赶来的唐睿身上,轻蔑一哼。 唐睿年纪轻轻便是举人,不说在云息镇,便是清泉县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他一现身,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围观者齐齐噤声。 他们一边不肯错过这场好戏,一边又顾忌着唐睿身份,聊胜于无地往暗处躲了躲,只希望对方没发现自己。 见此光景,盛锦水不置可否。 一旁的萧南山却敏锐察觉出了她的情绪变化。 “怎么了?” 此地没有外人,她一时受情绪裹挟,没多思量便直言道:“只是觉得这世道对女子不公。” 话音刚落,屋内几人皆看向她。 自觉失言,盛锦水噤声,没再继续抱怨。 萧南山却是柔和了语调,“愿闻其详。” “唐睿未出现时,众人对唐夫人和云叠指指点点,等他现身便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盛锦水开口,“不管唐睿和云叠之间是情之所钟还是虚情假意,往后再有人说起唐睿时只会不痛不痒地叹一句风流不羁,可到云叠身上,多半就成了不知检点。明明是两个人的错处,为何只对女子苛刻,对男子却是轻拿轻放?” 盛锦水站在高处,围观者的议论她听得其实并不真切。 但看唐睿现身后他们的神态以及言行举止,并不难猜测众人心中所想。 随心感慨一句,她也没指望同为男子的萧南山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却不想对方片刻后幽幽道:“说的没错,男女之事就算有错也该是两人的错,只因一方身为男子又身份高贵,便将所有错处怪罪到女子身上,实在可笑。” 盛锦水听出他意有所指,下意识想开口追问,只是话刚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两家交情渐深是没错,但远还没到将私密之事尽数告知的地步。 两人说话间,唐家门口也好不热闹。 “公子。”云叠期期艾艾地开口。 她惯会审时度势,在唐夫人面前不发一言,恨不得自己只是路边不起眼的蚂蚁。 可唐睿一出现,她便装出一副柔弱模样,像是被春雨打落的娇花,长睫上挂着泪珠,水润的双眸痴迷而深情地凝视对方。 被梨花带雨的美人这样瞧着,便连路边来凑热闹的闲人都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何况与她有露水姻缘的唐睿。 他怒而上前,想将云叠带离婆子身边,只是刚靠近就被小厮们围在中间,断了退路。 看他方才行径,几乎是默认了与云叠的关系。 田嬷嬷也不废话,“公子怜香惜玉真是感人,但在此之前是否该给主家一个说法?” 理智回笼,唐睿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云叠的卖身契在这,好叫唐举人知晓她是有主的东西。”田嬷嬷从袖中掏出卖身契抖了抖,“不问自取即是偷,唐举人觊觎他人财物,与贼何异?” “你是丫鬟?”唐睿失态,随即反应过来,收敛情绪。 他面沉如水,在心中反复权衡,以致错过了与云叠划清界限的最佳时机。 初见云叠时,唐睿以为她是哪家闺秀,被养在深闺,未曾见过什么世面,纯真而懵懂。知自己晓举人身份后,她对自己更是崇拜仰慕,甚至死心塌地跟随去了中州。 有这样一个柔情蜜意又容貌娇媚的女子随侍身侧,说不动心肯定是假的。 只是当时唐睿以为对方小门小户出身,言行间又透露出自己不求名分甘愿为妾,便一时情动要了她的清白。 再之后,便是十分荒唐的一段时日。 自己送上门来的,总会让人轻贱几分,何况唐睿委实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中州落榜后他心灰意冷了几日,甚至隐隐责怪云叠扰了自己读书,以致此次不中。 云叠也不是蠢的,察觉对方待自己不似以往温柔耐心,便想到了欲擒故纵这招。 之所以孤身回到云息镇,一是想借唐睿身份摆脱自己丫鬟身份,二是为了避开对方,除了让他念起自己的好就是错过打胎时机,等胎相稳固。 她算计得清楚,唯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唐睿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喜欢,或许是有的。 可最多就那么一 点,否则也不会任由她销声匿迹却不寻人打听。 “公子。”云叠哭得泪如雨下,看着好不可怜,“奴家仰慕您的才华为人,这才隐瞒了出身接近。我自觉配不上公子,不敢妄想什么名分,只是公子定要相信,我对您是真心实意的!” 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心掏肺地诉说对自己的仰慕,唐睿心中隐秘的角落得到了满足。 两人深情款款的戏码看得人实在腻味,不说安坐茶楼的盛锦水和萧南山,便连田嬷嬷都看不下去,只觉得恶心的慌,毫不犹豫扯下唐睿的遮羞布。 “这骨头轻贱的丫头没见过世面,不要脸就不要脸了。可您不同,好歹是举人老爷,总要顾着自己的脸面。”云叠想要讨好唐睿,揽下所有错处,田嬷嬷定然不允,阴阳怪气地继续道。 到这地步,唐睿也没觉得是什么大问题,大不了花些银钱将云叠买下也就是了。 他被美色迷得晕头转向,唐夫人却还清醒着,赶在他开口前一把捏住他的手腕,“睿儿!你可想仔细了,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孽种,可别贸然认下!” 养尊处优了些时日,唐夫人学着高门夫人们蓄起了指甲,此时她攥紧唐睿手腕,尖利的指甲刺破皮肤,留下醒目的红痕,也让人恢复了些许理智。 “听到了吗?”田嬷嬷轻视的目光落在云叠脸上,嘲笑她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心仪的这位唐举人敢做不敢当,不肯认你肚子里的孽种呢。” 云叠被看得心慌,思绪飞快转动。 她怎么也没想到,现下最大的阻碍竟是唐夫人。 至于唐夫人,她也是被逼急了,暂且不去想母子间的龃龉,压低声音提醒,“若这个云叠真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也就算了,可她是个丫鬟!要是让她进门,唐家绝对会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何况她还怀着身孕,就算孩子真是你的,万一她进门后生下个儿子,那就是你的长子。有庶长子在,还怎么娶大户人家的女儿!” 就算唐夫人已经认命,不敢再觊觎林小姐朱小姐,可还能与出身商贾,家底丰厚的人家议亲。 今日之事闹得太过,要真让云叠进门,家中多个庶长子出来,恐怕连她心中的下下之选都不会再将自家女儿嫁进来。 就算听不真切,他们二人私下商量什么,田嬷嬷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敢做不敢当,急着摆脱纠缠。 她也不开口,只递给云叠一个眼神。 比起她来,怎么看都是云叠比较着急。 本以为自己有了身孕,唐家再怎么不情愿也该让自己进门,没想到唐夫人这老虔婆如此不留情面。 云叠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哭喊着挣脱钳制。 田嬷嬷看得累了,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站着。 一左一右架着云叠的婆子见状,微微松了力道。 挣脱开来的云叠反倒吃了一惊,只是现下没有功夫细究,她用袖子抹去眼角泪珠,带着哭腔道:“让公子为我烦忧,我的心比刀割还难受。是我福薄,承不起公子恩情,还让您因我毁了清誉,今日我便以死谢罪,望公子不再受我所累。” 这一番唱作俱佳,连不知实情的围观者都动了恻隐之心。 唐夫人隐隐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至于唐睿,他优柔寡断,在心里左右互搏地权衡了半天依旧权衡不出什么结果来。 眼见最该阻止自己的两人都没有动作,云叠一狠心,埋头向唐家大门撞去。 第82章 第82章散场 云叠不是傻子,更没真想撞死自己。 刚迈上唐家门前的石阶,她的冲劲就缓了些,只是没人拦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要真让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在自家门口撞破头,不管结果如何,唐家都百口莫辩,怕是这辈子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了。 唐夫人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失声尖叫道:“拦住她!” 云叠正思量着该用怎样的力道撞门,就感觉肩膀被推了下,她往后踉跄了几步,因怀着身孕站立不稳,一下跌坐在地,肚子隐隐作痛。 她抬眸看了眼守在大门处的丫鬟,电光火石间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 “杏春!做得……”唐夫人来不及露出笑容,称赞贴身丫鬟几句,就因周遭的指点噤了声。 一开始云叠只是做戏,可惜没得意太久,肚腹处便针扎般的疼了起来。 她抱着肚子侧躺在地,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冒出细密的汗来。 这时候不是装疼,而是真的疼了。 “公子。”她攥着衣摆的指尖发白,被汗水浸透的发丝贴在面颊上,一只手虚弱地向唐睿伸出。 这一番闹剧下来,唐家进退维谷,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 唐睿看着向自己求救的云叠,到底于心不忍,身体微微前倾。 可唐夫人根本不给他机会,六神无主地攥紧衣袖提议,“睿儿,我们走吧。” 唐睿方才回神,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步子,他也想逃,只是街坊四邻的窃窃私语恍惚间传进耳里,似在唾弃他见死不救,冷血无情。 “唐举人,再不济也是两条性命。”田嬷嬷瞥他,“你要找人救她我绝不拦你。”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再不情愿也要有所表示。 “杏春,你去请大夫来。”无法,他只能指了指方才出手的丫鬟,示意她去请大夫。 趁着去请大夫的功夫,田嬷嬷施施然道:“人要救,事情也要解决。唐举人,眼下您说如何是好?” 唐睿已然松动,只剩唐夫人不肯,一口咬定云叠怀着的不是唐家的种。 见她还要再闹,田嬷嬷不耐,凑上前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量道:“这孩子是不是唐家的,唐举人最清楚。云叠已然显怀,说明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止三月。唐夫人再不松口,我们就只能去公堂辨个分明,三月前唐举人该是在中州吧,春闱时拐带别家丫鬟取乐,新上任的县令若是听闻此事,你觉得会如何?” 还能如何?连她都觉得难以启齿的事,学子们怕是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唐睿 听到这些,唐夫人只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谁能想到平日最让她放心的儿子竟会捅出这样的篓子,捅出来也就算了,还被抓住把柄,眼看就要闹上公堂。 “唐夫人可要快些拿主意,等大夫诊完脉,一切就都晚了。” 话音刚落,杏春便领着回春堂的林大夫过来了。 “好,我让她进门,”唐夫人一时情急,忙不迭地答应,“但你们绝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世家内宅里出来的有几个善茬,田嬷嬷了然一笑,不知为了打消对方顾虑还是报复云叠,随意指点道:“人进了唐家门,那就是唐家的人,出了什么事自然是唐家说了算。” 本还愁眉不展的唐夫人双眼一亮,目光不善地落在云叠汗湿的侧脸,心里闪过一个歹毒的念头。 此时云叠已被扶起身来,娇弱地倚靠着杏春。她希冀的眸光落在唐睿脸上,却见对方心虚地偏头避开。 深吸一口气,唐夫人开口道:“杏春,把人扶进去。” 在场几人面露惊讶,便连云叠都不禁怔愣了下,没想到她会松口让自己进门。 杏春没有多言,扶着云叠进了唐家。 反倒是唐睿慢了一步,想上前询问唐夫人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只是现下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刚走到唐夫人身侧,就见田嬷嬷将身契递到自己面前,“人既然带走了,身契是不是也该赎回去。” 人都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唐家的门,他们自不会再在这些小事上掰扯。 “云叠的容貌才情想必唐举人最清楚不过,这丫头是我千挑细选来的,既然心不在府里我也不强留,五十两便能银货两讫。” “五十两?!” 就算现下唐睿中了举人,这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怪唐夫人失态。 看她叉起腰似要与田嬷嬷理论一番,唐睿只觉得丢人,忙拉住她道:“去取钱来。” 看着周遭丝毫没有散去迹象的人群,唐夫人终是憋住了心里的火气,折回家中取钱。 一手交钱一交货,颠了颠沉甸甸的钱袋,田嬷嬷将云叠的身契交给了对方。 唐夫人拿着薄薄一张身契,只恨得差点将牙咬碎。 唐家人拿了身契后便宅门紧闭,将一干想探听消息的好事者全关在了门外。 演这出戏的角儿们都退场了,捧场的再没留下的必要。 围观 人群逐渐散去,只是看他们脸上神色,想必用不了多久,此事便会传遍云息镇。 田嬷嬷带人离开时,余光隐晦地往上一扫。 与她对上视线的怀人点了点头,顺势关上窗户。 外界的喧嚣被一扇小小的窗户隔绝。 萧南山抬眸,黑沉的眸光落在盛锦水云淡风轻的脸上,微顿后开口问道:“盛姑娘打算何时退亲?” 此事太过私密,本不该问,只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了。 “越快越好,唐家迟迟不与我退亲不过是想骑驴找马,今日这么一闹,唐家声名扫地,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不会再将女儿嫁给唐睿。”盛锦水不疑有他,“唐睿自负,唐夫人虚荣,现下我去退亲,他们只会欢喜。若时日一长,等他们明白无人再愿与唐家定亲时,只怕会将主意打到我身上,那时亲事就不好退了。” 萧南山帮了自己大忙,盛锦水也不隐瞒,将打算和盘托出,“近日我要去州府一趟,我一走大伯便会上门退亲。” “此事你不宜出面,如此也好。”萧南山点头,说起另一件事,“去州府要经过清泉县,若是得空,盛姑娘不妨与郑老板见一面,契书上约定的日子快到了。” 盛锦水点头,现下压在她心上的大事除了与唐睿的婚约,便只有外祖留下的金氏布庄。 眼下接二连三的有好消息传来,她自然不能错过。 自己离开这段时日,佩芷轩的生意要继续,好在春绿和盛安安已经上手,有她们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安排好琐事,她便去请了盛大伯。 与唐睿定亲时,唐家困窘,当时便只交换了信物和庚帖。 毕竟是与举人退亲,盛大伯本还觉得可惜,但当接过盛锦水手里的东西时,心头就只剩下一腔怒火。 “定亲时唐家困难,只交换庚帖和信物勉强说得过去,后来唐睿成了举人老爷,连住处都换了怎么还如此敷衍,不肯补救。”盛大义愤填膺,到嘴的脏话在瞧见盛锦水时憋了回去,只能恨恨道,“真是太不要脸了。” “大伯不必与他们置气,现下我只庆幸早些知晓唐家的真面目,好过进门后再任人磋磨,”见盛大为自己不平,盛锦水宽慰道,“现下唐家闹出这样的事,唐夫人无暇他顾,我主动退亲她高兴还来不及,定然不会阻拦。唐睿那我倒是琢磨不透他的想法,未免节外生枝,您要选个他不在的日子上门。” 想起唐夫人刻薄的嘴脸,她又叮嘱道:“唐夫人不好相与,此次怕是要委屈大伯了。若她说了什么刻薄话,您暂且忍忍,无论如何要先将亲事退了。” “放心,我知道轻重。”盛大伯憨厚一笑,“就算她骂得再难听我都不会回嘴。” “若她骂我,大伯也不用理会。”盛锦水提醒。 知晓来意后,唐夫人多半不会为难盛大伯,只是会言语贬低自己几句。 盛大伯向来护着自己,盛锦水怕的是他沉不住气。 盛大伯叹气,无奈之余又心疼侄女遇人不淑。 郑管事是萧南山引荐的,他正好要去清泉县,盛锦水索性一道走。 等料理好金大力,她会在县里再等一日,与前去州府的盛安云汇合。 若不是盛安云正巧去送香丸,盛大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独自上路。 马车比牛车又快又稳,半日便到了县里。 现下郑管事住在清泉县的客栈里,怕被金大力发现端倪,盛锦水不便现身,便由怀人递话,几人约在了外边。 打着探望陈酥的名头,盛锦水和萧南山进了酥月斋。 如今酥月斋在清泉县很是出名,陈子吴趁热打铁,买下隔壁的院子,打理出几间专供贵客等候歇脚的包间,这次他们就约在那里。 上次庙会陈酥没去,她与盛锦水许久未见,这次揽下送茶点的活计。送上茶点后抱着她亲亲热热地喊了好几声师父才在自家学徒的催促下回到后厨。 “初见时还是天真稚气的小姑娘,这才过了多久,已经越来越有大家风范了。”盛锦水因她孩子气的一面哭笑不得,但并不抵触她的亲近。 一刻钟后,郑管事装作来买点心的食客被请进了包厢。 见萧南山也在,他忙开口道,“真是该死,让两位久等了。” 此举太过,引得盛锦水不解。 “没等太久,坐吧。”听萧南山开口,郑管事忙擦了擦了额上冷汗,恢复往日镇定。 只是坐下后还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身体僵硬。 知晓两人来此的目的,他缓了缓神,立马说起正事,“盛姑娘来得正是时候,我与金大力约定的交货时辰就在申时末。 第83章 第83章气晕 既然来了,盛锦水自然要亲眼看到金大力是如何将金氏布庄拱手让给自己的。 申时已过,清泉县最大的酒楼里,郑管事看着满桌菜肴静候金大力到来。 而在隔壁包间里,盛锦水神色自在,正平心静气地享用珍馐。 看她品尝美食后刹那亮了几分的双眸,本没什么胃口的萧南山也不觉拿起了手边的筷子。 待他们酒足饭饱,金大力才姗姗来迟。 他刚一在长街尽处现身,怀人便来禀告。 盛锦水放下碗筷,同萧南山起身,一同到了郑管事所在的包间。 包间里竖着道屏风,隔出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可供人藏身。 三人刚躲到屏风后,包间外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是“砰”的一下,木门撞击发出巨大声响,引得郑管事皱眉。 不等匆忙赶来的金大力开口,他已先发制人,“为何来迟?” 此时恰逢昼夜交界,余晖透过窗棂,将半边包间照得亮堂。 屏风后的盛锦水和萧南山排排坐在矮凳上,他们看不到金大力的神色,但从重而急的脚步声中不难辨出他的急切。 郑管事天生长了双笑眼睛,当他微眯起眼眸时,让人分辨不出是喜是怒。 此时他脸上没了面对萧南山时的恭敬,眼中隐约透露出的属于上位者的倨傲让本就方寸大乱的金大力惧意更甚。 “路、路上耽搁了。”他战战兢兢地开口,双手不安地来回搓动。 生意是郑管事搅黄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金大力为何来迟。 看对方惊惶不安的模样,他没有拆穿这个拙劣的谎言,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开口道:“先坐。” 想起这几日遇到的挫折难处,金大力六神无主地坐下,眸光四处乱转就是不敢落在郑管事身上。 对于他和盛锦水之间的仇怨,郑管事并不关心,只不过这差事让久在中州的主子想起了自己,他定是要全力办好,不敢有丝毫松懈。 能在萧家成为管事的,定然不是庸碌之辈。 只是见过几面,郑管事就摸透了金大力的性情。 无能谄媚,刚愎自用,怎么看都是个小人。 对付这样的小人何必用君子手段。 看对方紧张不安的模样,郑管事低笑一声,看起来再和善不过,“金老板的货可备好了?” 金大力冷汗涔涔,终是在他开口后抬眸偷觑一眼,心存侥幸道:“您、您放心,自然是备好了。” 看他仍不肯说实话,郑管事又添一剂猛药,“既然齐了,待会就清点妥当让人送到码头去。明日我要回州府,正好和这批货一起上路。” “这么急?”金大力一时失态,惊呼道。 “急?”郑管事皱眉,似是不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金老板难道不想早些收回本钱?” 想,他当想,可他手里根本没货可交! 虚虚擦了擦额上冷汗,金大力打起精神,“眼下已经酉时了,交货确实来不及。郑老板要是急着回去不如先行,等我清点好货物就立刻给您送去。” “金老板这是什么意思?”看他接连推辞,郑管事就知道时机到了,当即板起脸来,眼神不 善道,“此次我为东家采买布料,并不打算在清泉县久留,是你苦苦哀求,我才给你这个机会,临了怎么还推三阻四的。”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金大力嘴角发苦。 不知怎的,近日他处处不顺,眼下布庄就指望着这桩买卖起死回生,他就算再混账也不敢怠慢。 可往日相熟的布商不是手头没货就是出门在外,加之黄县令出事,金氏布庄的名声急转直下,他找遍了周遭县里的布商,竟没几家愿意将货卖给他。 就算愿意的,也是狮子大开口,要是一月前这钱出就出了,可现下他除了祖宅和布庄,手头再没其他值钱的东西。 应承下这桩买卖后,金大力想了一夜布庄账面上的欠款和自己的赌债,总算是下定决心,咬牙典当了祖宅,凑足银两。 那时他以为只要这笔生意成了,自己就能入郑管事的眼,往后有他牵线搭桥,何愁赚不到银子赎回祖宅。 这之后他委实过了几日快活日子,甚至用手里仅剩的碎银去赌坊赌了两把。 就算最后还是输了个干净,也没觉得心疼。 而变故就是在他以为一切都在好转时发生的,眼看交货的日子到了,谁成想布商竟派人来说仓库着火,准备的货都被烧光了! 今日他迟来就是因为这事,布商愿意按契书约定赔付双倍定金,可双倍的定金也不过二百两,于他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金大力不知道的是,不管是拒绝卖货,还是答应卖货却又反悔的布商,全是郑管事安排的人。 郑管事掌管萧家产业,只要随口吩咐几句,布商们就绝不会再给金氏布庄供货。 何况金大力本就不善经营,连累金氏布庄信誉堪忧,就算没有他插手,听到过风声的布商也不敢卖货给他。 二百两能做什么,也就勉强赎回祖宅。 想到这些,金大力止不住的头晕目眩,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久未听到答复的郑管事却不管他心中所想,啪一下将他签字画押的契书拍在桌上。 “我没空掰扯这些。”郑管事定定看他,警告道,“现下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立刻将货送到码头,要么照契书所写,将金氏布庄抵给我!” 货肯定是交不出来了,金大力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漏洞般,神色一松,“这契书不能算数!我又没收定金,自然不用供货,这笔生意自始至终就没谈成!” 就算是自己设的局,心中早有预料,郑管事还是被他的厚脸皮气笑了,“金大力,现下你是在同我玩笑吗?白纸黑字,是你亲手所书,亲自找到的见证人,如今却说不算数,同我逗闷子呢!” 郑管事拍案而起,巨大的动静吓了盛锦水一跳,起身凑上前去,想透过屏风雕花的缝隙看个真切。 见她起身,萧南山站在她身侧,轻轻摆手,示意不用担心。 而包间里的另两人正隔着一桌珍馐对峙。 见郑管事怒视自己,金大力心底的软弱在瞬间占据上风,他瑟缩了下,片刻后突然伸手去抢契书。 电光火石间,木凳摔落发出一声巨响,碗碟清脆的碎裂声接二连三响起。 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包间里已是杯盘狼藉。 早在木凳摔落时,盛锦水就想现身了,只是刚动了下就被萧南山扣住手腕。 隔着衣料,两人的触碰没有任何逾矩,萧南山更是在她停下后就松开了手。 局促的角落里,两人始终隔着一点距离,半个手掌的宽度看似泾渭分明,却又藏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温热的鼻息打在侧颈,盛锦水偏过头,想要躲开却又无处可躲。 正左右为难时,包间里再次响起说话声。 指腹擦过泛红的耳后,她缓缓吸了一口气,逼自己抛却杂念。 “老子走南闯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郑管事恶狠狠地开口,无端多了些匪气,“跟你爹来这招。” 透过缝隙,藏在暗处的盛锦水看到珍馐落了满地,食物香气因此混杂,反倒变得难闻。 金大力以为自己突然发难就能抢到契书,却不想郑管事竟是个练家子。 现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契书仍好端端地在对方手里,他却双手反剪,动弹不得。 金大力的脸贴着沾满汤汁的桌面,感觉对方另一只手正扣在后颈处,好似稍一用力就能送他归西。 “郑老板!郑老板!”金大力被吓得涕泪横流,连声求饶,“是我不知好歹,我向您认错,求您饶我一命。” 郑管事满眼嫌弃,却也没再为难,手一松将人放了。 拍了拍袖口处的褶皱,郑管事看了眼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金大力,“咱们这些生意人最看重的就是诚信二字,既然做不到当初就不该大放厥词。现下后悔,已经晚了!” 闻言金大力一怔,方才如梦初醒,颤巍巍地伸出食指指向郑管事,“是、是你设局,设局骗我。” 看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郑管事啧啧两声,“金老板这话说的好没道理,献殷勤的是你,要签契书的也是你,毁约的还是你,我可什么都没做。” “你、你……”金大力还想开口,却觉得胸口处突然疼得厉害,眼前郑管事的脸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直至变成黑白。 本能地伸出手,他想要抓住什么,可晕眩感侵蚀着仅剩的意识,下一瞬他就颓然倒地。 “一时气极晕过去了,死不了。” 这是彻底失去意识前,金大力听到的声音。 第84章 第84章和离 都说久病成医,跟在萧南山身边多年,怀人和成江都学了些粗浅医理,只是平日有孙大夫在,一直没找到用的机会。 现下倒是让金大力捡了漏。 号完脉的怀人起身,“一时气极晕过去了,死不了。” 听到他只是气晕过去,盛锦水稍稍松了口气。 虽恨极了对方,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在自己面前消逝。 确认金大力无事,怀人便找了几个人将他从酒楼后门抬到了医馆。 此时城门已关,看时辰定然是回不去了,萧南山索性也留了下来,明日再走。 刚在酒楼闹了一出,几人都没有闲聊的心思,互道一声后便各自回房去了。 翌日,盛锦水收拾妥当从客栈二楼下来时,萧南山已经坐在大堂里。 他的面前摆着一碗熬出米油的小米粥,手边则是各式小菜,粗略一数,足有七八种。 盛锦水刚现身,和郑管事另坐一桌的怀人就殷勤起身,“盛姑娘想用些什么?方才我去后厨瞧了眼,看着虽然简陋,但常见的几样朝食都有。或者姑娘有其他想用的,现下去买也来得及。” “不用了。”盛锦水赶忙推辞,“粥还有吗,我和林公子用一样的就行。” 怀人应了声,没多久小二便送来了小米粥。 米粒粘稠,粥香浓郁。 喝了口温热的小米粥,连肚子都暖了几分。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萧南山对眼前的小米粥没再那么抗拒,慢条斯理地用了起来。 一直偷觑两人的怀人松了心弦,心道昨日果然不是错觉,与盛姑娘同桌用饭后,公子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他瞧了眼便坐下继续用饭,身侧的郑管事却像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余光频频瞥向另一侧。 怀人皱眉,轻咳一声警告道:“郑管事是府中老人,该晓得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多谢怀人小哥提醒,是我僭越了。” 之所以让郑管事出面办事,除了是萧家人外,就是因着他知进退,懂分寸。 方才一时惊讶才做出失态之举,有了怀人提点, 他立刻将本就不怎么多的好奇心压了下去,埋头吃自己的饭。 盛锦水和萧南山都是容貌极盛之人,若说其中一个是玉石盆中开出的娇艳牡丹,另一个就是高悬于顶的皎皎明月。 即便不发一言,光是坐在那都叫人心驰神往。 萧南山并不喜欢周遭或是光明正大欣赏,或是打量窥探的目光,只是因着盛锦水才生生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见她用完饭后,赶紧跟着放下了筷子。 “盛姑娘打算何时出发?”萧南山细问她的打算。 面对询问,盛锦水已少了许多防备,“等兄长和姐夫赶到县里,怎么说也该过午时了,我正好趁着这空当去探望阿洄。等兄长他们到了,再一道出城前往州府。” 萧南山听着她的计划皱眉,“若是午时出发,夜里定然到不了投宿的地方。” 盛锦水前世从未去过州府,对沿途经过的几个镇、县并不熟悉,听他这么说也思量起来。 “那就再留一晚,后日一早出发。” 她沉吟后点头,计划改得十分干脆。 可萧南山仍觉不妥,“陆路难走,坐马车一两日倒还勉强,再长些就太颠簸了。” 盛锦水笑道,“前次兄长和姐夫去州府,也没坐多久马车,大半路程都是靠一双腿走过去的。我不用步行,只是路上颠簸些,已经很好了。” 萧南山的目光不觉在她的笑上流连,最终驻足在粉白的侧脸。 在中州,如她这般年纪的贵女,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便是在府中赏花都要有丫鬟婆子前呼后拥,断不用受这样的苦楚。 见萧南山没再开口,一旁看似不在意,实际却竖着耳朵仔细听的怀人忍不住开口道:“咳,盛姑娘,郑老板也要回州府了,他走的是水路,不如你们一道?” 清泉县偏南,多山也多水。 若是行船,不用在山林里绕道,确实能省下些功夫。 被点到名字的郑管事赶紧将嘴里吃食咽下,开口相邀,“说得没错,坐船去州府确实便利许多。况且近日顺风顺水,路上也不颠簸,只要姑娘不晕船,绝对比陆路舒服。” 见她心动,郑老板继续道:“我在州府多年,对那地界熟的很,姑娘有什么想知晓的,路上尽管问我。” 闻言,盛锦水粗略在心里算了笔账,既然走水路比陆路便利,她也不再纠结,开口道谢。 定下行程后,盛锦水便出了门。 郑管事想着难得来一趟,听说酥月斋的糕点是清泉县一绝,便想买一些带回去。 再没有人比盛锦水更熟悉酥月斋的糕点,心想反正顺路,她便一道去帮着挑了些老少咸宜的。 本以为郑管事只是买一些作为土仪送给家人,没成想尝过味道后赞不绝口,差点没把酥月斋搬空。 “让您见笑了。”看盛锦水面露惊奇,他也觉得不好意思,“我在县里待了这么久,竟不知晓竟有如此美味的点心。看金大力每日殷勤,孝敬不断,看来也没几分真心。” 盛锦水接过自己选的几样糕点,不知如何向他解释,金大力之所以避着酥月斋都是因着自己的缘故。 不过郑管事也只是随口一提,转头让店里伙计将包好的糕点搬到马车上。 这次买的量委实不少,引得铺子内外的食客驻足。 “阿锦,你何时到县里的,怎么也不来找我玩?” 想着看望盛安洄不能空手,盛锦水便也带了些糕点。 此时她正提着包好的糕点候在一边,听到熟悉的女声后回头,一眼便瞧见了穿着草白色衣裙,雀鸟般向自己快步走来的林妙言。 几日不见,她依旧活泼烂漫。 经历过朱桧那事,盛锦水同她亲近了些,虽还没到直呼姓名的地步,但开口时已多了几分亲昵,“好巧啊,林姑娘。” “这话该我说才是。”林妙言笑起来时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瞧着格外讨喜,“还好我没去镇上找你,不然可就错过了。” 闺秀们难得出门,去佩芷轩就那么几日,每月大差不差。 “找我?”盛锦水不解。 看她疑惑,多半是还不知道消息。 林妙言见状谨慎地四下瞧了瞧,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后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是朱桧,不知他得罪了什么人,连夜收拾行囊,灰溜溜地去了中州。瞧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逃命的呢。” 朱桧果然和前世一样,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眼见自己赌赢了,盛锦水悄悄松了口气,那日对方虽被她镇住了,可到底是个隐患。 如今确定他不会再来找麻烦,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似是察觉到盛锦水变化的情绪,林妙言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朱家也真是的,自家子弟不好好管教,反倒听之任之,纵人到偏远之地作威作福。他要是到了中州还不知收敛,迟早会出大事。” 感慨之后,她还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瞧着老气横秋。 盛锦水失笑,“这话是林老夫子说的吧。” “阿锦真聪明,我是不是学得很像。”林妙言歪头问道。 “虽未见过林老夫子,但想来是十分像的。” 说着说着两人就将朱桧抛到了脑后,远远瞧着两人背影,像极了私语的闺中密友。 见时辰不早了,盛锦水开口向林妙言道别。 买来的糕点早已放置妥当,只是看她和林妙言聊得投机,郑管事便没出声打扰。 怀人陪萧南山留在客栈,郑管事架着马车本想送盛锦水一程。 不过他还要将东西送到码头,这一来一回要费不少功夫,盛锦水谢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提着糕点自行去找盛安洄。 私塾所在的巷子一如既往地嘈杂。 盛锦水提着裙子,露出一点绣花的鞋面,小心避开被两侧人家随手泼在青石板上的污水。 “这巷子又不止住了你一家!怎么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扔!” “怎么,我自家的门口想怎么扔就怎么扔,你又不住这,多管闲事!” …… 隔着老远盛锦水就听到了争执声,妇人嗓音尖利,又带着浓重的乡音,她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才听出争执的缘由。 等走到近处,果然不出她所料,争执的两名妇人中,有一人单手叉腰,正指着巷子中间一堆秽物骂得难听。 许久未见,没想到她还是这般中气十足,盛锦水无奈摇头,上前打断二人,“木大娘。” 木大娘偏过头,见是盛锦水,当即把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收,“来看阿洄的?他正在里面读书呢,自己进去吧。” 交待好之后,她再次单手叉腰,看架势似要和对方理论到底。 盛锦水无法,上前将自己手里的糕点塞给她,温温柔柔地对与木大娘争执的那人道:“大娘,院子里住的除了刘秀才外都是些半大孩子,您将秽物扔在这确实不妥。”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人面对一点就炸的木大娘时没什么好脸色,看盛锦水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倒是做不出凶相来。 一撇嘴不再开口,但看神色该是不服气的。 那人看着年纪比木大娘小上一些,盛锦水笑容和煦,继续道:“我家幼弟就在私塾里念书,时常会听他提起刘夫子。听说刘夫子乐善好施,见学生家中困难总会帮扶一二,免去束脩。只要得空还会帮近邻书写家书,年节时甚至将亲手所写的春联送到各家,帮着省下不少银钱。” “只不过刘夫子也曾担忧,巷子里住了太多人家,喧嚣嘈杂会惊扰学生读书,用饭时又常闻到恶臭。为学生着想,他也打算过搬走,只是想到远亲不如近邻,就又犹豫不决了。” 盛锦水说得还算委婉,但该提点的都提点了。 那人听明白了七七八八,当即臊得脸都红了,嘟囔道:“我也没说不收拾,就是院子里放不下,暂且 放在门口罢了。” 说完也不管两人信不信,回身进院子拿了扫把,将青石板上的秽物清扫干净,而后又用清水冲刷了两遍。 看她利落干活的模样,木大娘满眼惊奇,自己同那人不知吵了多少回都没解决的事,没成想盛锦水三言两语就摆平了。 等两人回了院子,听着耳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木大娘压低声音道:“还是你厉害,这段时日我日日要同她吵上两回,有次甚至气得把东西重新扔回她家院子,可还是没用。你一来,倒是将她说服了。” 看她好奇,盛锦水解释道:“我也是借了刘秀才的名头。他识文断字,性情又和善,平日里只要有人开口就会帮忙,住在这的人家大多受过他的恩惠,自然要给几分薄面。何况刘夫子要真因她扔的脏污搬走,那才叫得不偿失。她家有个快到启蒙年纪的孩子,日后说不得要进私塾读书,自然不能得罪刘夫子。” “啧,还是你看得明白。”木大娘一脸佩服地看她,“不过你也没来几次,是怎么晓得她家有个快到年纪的小子的?” “我猜的,那人看起来年纪比您小些,方才争执时又瞧见院子角落里放着木刀木剑,这才那么说的。” 听她这么一解释,木大娘叹道:“你还真是长了颗玲珑心。” 盛锦水笑笑,并不接话。 没有谁天生就有一颗玲珑心,这都是她多年谨言慎行,察言观色练成的本事。 这次盛锦水来的不是时候,看盛安洄还在上课,也就没多打扰,同木大娘一起将糕点放到了后厨。 她正寻思碗碟在哪时,木大娘已经熟稔地取了出来。 盛锦水不解,“木大娘,近日您常留在私塾?” 方才见识了她说话的本事,木大娘一边放好糕点一边摇头,“你啊有话就直接说,不要和我绕弯子。” “好,那就直说了。”盛锦水偏头看她,“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遇到了难处?” 木大娘就不是个能憋住话的人,她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道:“老匹夫不知羞耻你是晓得的。” 想起之前不算愉快的经历,盛锦水点头。 “那日小兔崽子闯了祸,竟将我放在屋里的铜板摸走了。小小年纪不知跟谁学的,我实在看不过去教训了他一顿,结果他那亲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差点把家给掀了。至于我,自然比不过老匹夫的心肝宝贝,加上那段时日他为巴结前任县令下了血本,心情本就不怎么好。因此大骂了我一顿,我也不算好脾气,自然不肯,立刻骂了回去,然后就被赶出了家门。” 说起这些事时她神色平静,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离开那里之后我就暂住在女儿家,但到底是外嫁的女儿,我不好总待着吧。想着反正无事,就到这来帮忙,给学生们做些吃食,也好让刘秀才省些银钱。” 盛锦水是个绝佳的倾诉对象,一直静静听着,并没有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催促对方。 说完这些,木大娘也不觉吐露出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实话,一开始离开蔡家我并不后悔,可在女儿家住了两日后就有些后悔了。旁的我都不怕,只怕她因我遭受旁人闲言碎语。可让我回去又不甘愿,再说要是又吵起来,我怕是真的会一刀剁了那老匹夫。” 看着木大娘手里捏碎的点心,盛锦水真切感受到了她的决心。 片刻后,盛锦水问道:“木大娘可愿和离?” 有些念头,未被提起时总是会被忽略,可一旦提起,那便如春种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和离?想,我当然想,但那之后呢?”向来爽利干脆的木大娘迟疑了,其实更早之前她就有过念头。可每每想到嫁为人妇的女儿便退缩了,“我能受旁人指点,可我的女儿外孙有什么错,为何要承受这些?” 盛锦水无法替她女儿回答,只能劝道:“既然如此,大娘不如问问她。若是您下定决心和离,担心之后无处可去,可以来云息镇帮我,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 “我那正缺人手,香丸又是佩芷轩的命脉,旁人我信不过,若是您愿意来帮忙,那再好不过。” 这话算是给她留了条退路,木大娘是个受了委屈宁肯同人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愿落泪的性子,可此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垂眸想了片刻,她突然抬袖擦去眼尾水痕,豁达笑道:“那就一言为定,若是我无处可去就去找你,到时你可不能赖账。” “那是自然。”看她远离了阴霾,盛锦水也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盛锦水要前往州府几日,这段时日正好留给木大娘好好打算未来。 临近午时,盛安洄还没下课,盛锦水来不及与他道别,只站在屋外匆匆看了眼便动身前往码头。 码头上,除了萧南山等人,还有赶到客栈却没找到人的盛安云和吴辉。 “可算是来了。”见她现身,盛安云松了口气,“幸好在客栈遇上林公子,否则就要错过了。” 被提到的萧南山不发一言,只抬眸淡淡看了眼郑管事。 小心翼翼了这么久,临行前却犯了大错。 郑管事心慌的厉害,顶着萧南山冷凝的目光,对待盛家人越发殷切。 自己同郑管事一道合谋坑害过金大力,盛锦水不想将盛家人搅和进来,只说他与萧南山相熟,此次也要去州府,便顺道一起了。 郑管事领路,盛安云和吴辉先上了船,盛锦水特意慢了一步,留下对萧南山道:“林公子,我这一趟来回要十多日的功夫。金大力损失不小,我怕他会将主意打到佩芷轩,我不在这段时日,还望您能照拂一二。” 面对金大力,盛锦水是不怕的。 只是她不在,铺子里就只剩盛安安和春绿,还有家中干活的老弱,若是金大力存心要闹,只怕她们应付不来。 萧南山应下,“好,定不负所托。” 盛锦水知晓他一诺千金,并不怀疑。 道别后,她正要转身上船,身后萧南山却又突然开口,“多谢盛姑娘信我。” 闻言,盛锦水回头看他。 此时微风拂面,两岸杨柳依依,日光落在水面,照出粼粼的波光。 回想初见时的生疏,现下竟已能托付身家。 春光下,盛锦水不觉露出明媚的笑来。 第85章 第85章州府 落日余晖,河面一片灿金。 船在河上行了半日,果然同郑管事先前说的那般,一路平顺,没遇上什么波折。 一路行来,最惬意的莫过于盛安云和吴辉,不用背着货物翻山越岭,到饭点就能享用刚捞上船的河鲜,还能同来自天南地北的旅人闲聊各地风光。 要不是听见盛锦水向郑管事打听州府消息,他们都要以为自己这趟是来游玩的了。 对盛锦水而言,此行最要紧的还是采买香材。 现下佩芷轩里售卖的香丸,都是她权衡之后从香方里挑拣出来的。 优点是用到的香材常见,价格还算实惠。但随着香丸生意越做越大,弊端也逐渐显现。 千人千面,有念旧的客人次次都选同一种香丸,那么自然也会有喜新的客人想尝试不同,而佩芷轩如今可供选 择的香丸太少,完全无法让后一种客人满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缘由,是她近日才察觉到的。 各家小姐时常在佩芷轩逗留,定制独一无二的熏香。 可与她们同来的贴身丫鬟,除开张那日挑选了些后就再没用过。 起初盛锦水以为她们是不喜欢香丸的气味,譬如在学子间大受欢迎的青麟髓,闻着会有淡雅墨香,但并不适合出现在贴身丫鬟的身上。 直到某日,她多嘴问了暮婵一句,才知晓她们并不是不喜欢。 贴身丫鬟多是贵女们的心腹,她们手有余钱,二十文一颗的香丸随手就能买上几颗。可人手一样的东西就显不出特别来了。至于定制的熏香,那是贵女们才用得起的东西,光是名贵的香材就能让人望而却步。 听到这番话后,盛锦水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错过了多大的商机。 佩芷轩开张时人手不够,她便宜行事,相比定制的熏香,没花太多心思在香丸上。 现下香丸已成规模,再一刀切显然不合适,所以临行前又挑了十多张香方,就等凑齐香材回去调制。 如今佩芷轩的生意越做越大,香材之事不能再马虎凑合。 此前盛锦水仔细看过盛安云和吴辉整理出来的册子,也有属意的商铺。 只是谨慎起见,还是多问了郑管事几句。 郑管事在州府经营的是布料生意,对香材并不熟悉。 不过他人脉广,对商场上的门道规矩知之甚详。有他在,盛锦水心里也有了章程,不至于到了中州还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船又行了两日,终于在午后靠岸。 奕州水运发达,常有商船行经。 坐了这么久的船,刚下地时盛锦水的腿都是软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等站定后望去,只见眼前行人摩肩擦踵,力大的脚夫们被货物压弯了腰,就算站在高处,也只能看到麻袋一角在人流中穿梭不停。 “盛姑娘,你们打算在何处落脚?” 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盛锦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听到郑管事询问方才回神,看向兄长。 奕州她是第一次来,听别人说得再多也不及亲眼见过的盛安云和吴辉。 “前几次来就住在西城门的悦来客栈,我和吴辉都是男人,几十文一晚的大通铺就能对付过去。”盛安云挠头,他们可以对付,但此行多了盛锦水,显然不能继续对付下去。 “既然如此,几位不如同我一道吧。”郑管事开口邀请,“我有相熟的客栈,价格公道,位置也不错。” 郑管事愿意帮忙,盛锦水也不同他客套,点头应下。 几人行李不多,也就郑管事买的半车糕点不便携带,他找了两个脚夫先行送回住处,又去租了马车,准备好之后带三人上了马车。 “若是步行,从码头到客栈至少要半个时辰,还是坐马车便利。”马车缓行,郑管事掀起车帘,给盛锦水细说沿途风景,“姑娘册子上记下的香材铺子,其中三家就在这条街上。” 话音刚落,盛锦水便瞧见了其中一家。 三间相连的铺面,牌匾上刻着梁家香铺,两侧挂店招,一边写着上色沉檀拣香,另一边则是诚制各种花露。 “梁家香铺是奕州老字号,可惜近来生意已大不如。”郑管事隐约听到过些风声,“五年前香铺的老东家病逝,他的独子接下生意,可惜这位新上任的东家不懂经营。听说鼎盛时,梁家曾占据奕州一半的香料生意,余下的才由其他几家平分。如今再看,却是连三成都快守不住了。” “害,这位梁老爷哪是不擅经营。”车夫是土生土长的奕州人,又常年赶车,消息最为灵通。听几人提起梁家,一时没憋住,插嘴道:“他只是把全部心思放在了生儿子上而已。” 话音刚落,郑管事便咳了一声,不悦道:“赶你的车,不要多话。” 车夫这时才想起马车上还有位姑娘呢,当即轻拍下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方才胡说八道呢,客人千万别同我计较。” 盛锦水对这位梁老爷的私事不感兴趣,只是突然想起车夫也算是州府的地头蛇,想必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 “小哥,除梁家外,奕州还有什么香料铺子?”盛锦水一顿,继续道,“不忌铺子大小,只要口碑不错,价格公道的就行。” 郑管事不曾与香铺打过交道,听说过的多是州府的大铺子。 如果想知晓其他,问常在州府穿梭的车夫最为合适。 车夫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听盛锦水客客气气地称呼自己小哥,不觉红了脸,搜肠刮肚地去想曾经听说过的香铺。 片刻后,还真让他想起了一家,“上月我送的两位客人曾提起过东市有家赵记香铺,它家的安息香的品质比奕州几家大铺子的都要好。就是其中一位东家是个胡人,一些人不喜欢和胡人打交道,因此香铺的生意不怎么好。” “胡商不可信,赵记就不要去了。”说起胡人,盛安云当即黑了脸。 当初他就是受胡商蒙骗,重金买下所剩无几的蔷薇水,差点赔得血本无归。若不是盛锦水做出瓢香,他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盛锦水知道他心有芥蒂,也不开口反驳,只在心里记下东市的赵记香铺。 过了梁家香铺,郑管事又说起沿途几家食肆,邀几人明日一道来吃鱼。 可惜他们只在州府停留几日,怕是没有闲暇享用美食。 郑管事无法,只说离开前一定要为几人送行,以尽地主之谊。 说话间,马车在一家客栈外停下。 店小二殷勤,立即搬来下轿凳。 下了马车,盛锦水抬眸,却没看到本该悬于高处的招牌。 她刚想开口询问,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便迎了出来,瞧见郑管事后恭维道:“一早我就听到喜鹊叫了,还在想今日会有什么好事,没想到是您来了。” “王掌柜别来无恙啊。”郑管事客套回他。 王掌柜嘿嘿笑了两声,招呼道:“几位快请进。” 张管事边往里走边吩咐道:“准备三间上房。” “不用三间。”一旁的盛安云连连摆手,开口打断,“我和吴辉可以合住一间普通客房,让阿锦住上房就行。” 闻言,王掌柜一愣,心中惊讶。不过让他惊讶的并不是盛安云说的话,而是他竟然开口打断了郑管事。 “三间上房。”盛锦水开口劝道,“一路舟车劳顿,既然到了州府,该花的银子还是要花。” 他们是陪盛锦水来的,来之前她就没想过让两人破费。 盛锦水发话,盛安云和吴辉对视一眼,没再拒绝。 望着三人离开的背影,郑管事倚着柜台低声吩咐,“这三位是我的贵客,干活的时候上心些,但也不必太殷勤。” 看他面露好奇,郑管事用指节敲了敲台面,警告道:“之所以带贵客来这,就是因为我相信王掌柜的为人和客栈的口碑,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郑管事放心,我都明白,不该说的不该问的绝不多嘴。至于客栈里其他人,我也会吩咐下去,好好管束。”商场沉浮多年,王掌柜不是什么都要刨根问底的愣头青。 看对方郑重其事地反复交待,立刻猜到三人身份不同,要伺候的更加用心些。 见三人都安顿好了,郑管事也没久留,起身告辞。 盛锦水没什么胃口,便没用饭。盛安云和吴辉则吃了碗阳春面,垫了垫肚子。 收拾好东西,盛锦水坐在床边,捏揉着酸软的大腿。 恍惚间,她好似闻到了一股淡香,不是往日的合香,而是更加质朴天然的香气。 心中繁杂压下,盛锦水闭上双眸,在众多往日的记忆里搜寻,终于找到了这股淡香的来源。 安息香温柔平和,久闻回甘,有助眠之效。 在客栈里燃安息香再寻常不过,不寻常的是房里的安息香品质上佳,比她前世在崔馨月那见过的还要好些。 这不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上好香材! 本还有些疲累的盛锦水顿时不觉得累了,精神抖擞地打开房门,当即下楼询问王掌柜。 “安息香?”王掌柜摸着唇边两撇小胡子,他牢记郑管事的叮嘱,对三人的吃住十分上心,但又不会过于殷勤,“确实买过,我记得是在东市的赵记香铺。” 盛锦水好奇,“方才来时也听赶车的小哥提过赵记香铺,他家的安息香果然不是凡品,掌柜可用过赵记其他香料,品质如何?” 王掌柜解释,“除安息香外,我未曾用过赵记的香。不过这安息香是一位老客提起的,他倒是精于此道,想来不会太差。” 看他为难的样子,盛锦水也晓得是自己太心急了。 反正还要在州府停留几日,与其问掌柜的还不如自己亲自去瞧瞧。 打定主意后,盛锦水又问了从客栈到东市的路,这才回房休息。 累了一日,房中又燃着助眠的安息香,这一觉盛锦水睡得格外安稳,全然没有出门在外的不适。 翌日起身时,天色尚早。 今日她要先同盛安云他们去送香丸。 杂货又可称星货,今早要去的这家星货铺取名十分简单直接,就叫南北星货。 乍听到这名字,盛锦水以为该是家平常又热闹的铺子,等到了才发现,这与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 铺面不大,看着却十分雅致,二层的小楼,往来宾客各个穿得素净典雅,但细看衣裙和佩戴的首饰,就能发现用的都是精品。 “要不是李公子主动提及,这样的铺子我这辈子都不敢主动踏进门去。”回想与铺子东家见面的那日,盛安云颇为感慨。 时运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到该来的时候也就来了。 三人在客栈养精蓄锐了一晚,今早出门时特地换了身新衣,饶是如此,还是有些格格不入。 盛安云和吴辉每月都要来一趟,驾轻就熟地进了铺子,言行间倒没有自己与其他宾客不同的窘迫。 刚进门,盛安云便指着一位背对自己的年轻公子,压低声音道:“这位就是南北星货的东家,李公子。平日里来送货的商家都是从后门进的,不过李公子喜欢香丸,这才让我们直接从前门进来。” 盛锦水闻言点头,看来是位颇为任性的公子。 第86章 第86章南北星货(新添内容,需……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背对几人的李公子转过身来。 盛锦水惊讶,没想到盛安云口中的李公子如此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还有些熟悉。 他把玩着手中折扇,不同于朱桧给人的油滑猥琐,他的神态举止倜傥潇洒,并不让人生厌。 李公子挑眉,唇边挂着和煦的笑,“我正发愁呢,二位来得正是时候。” 盛安云不敢耽搁,双手奉上装着香丸的木盒。 李公子一摆手,身后小厮便殷勤接了过去。 两人动作并没避开铺子里的客人,小厮刚收下香丸,便立即有人上前问询。 若是往常,李公子倒是很愿意与他们多说几句,现下却只打发了铺子管事前去周旋。 按习惯,交货后盛安云就能收到尾款和下批香丸的定金。 他以为这次也是一样,正打算跟小厮去账房支取现银,就听李公子突然开口,“留步,我想与你们再谈笔买卖。” 盛安云为难,“若李公子想要谈的还是香丸的买卖,怕是……” 盛锦水不动声色地抬手按在他手臂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动作并不明显,但还是被李公子捕捉到了。 他惊讶挑眉,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旋即伸手做出邀请姿态,“买卖做不做,谈过后再定夺不迟。” 再开口时,他看的是盛锦水。 三人随李公子去了后院,很快便有人送上茶水糕点,燃上线香。 浅淡的墨香在房中溢散,盛锦水抬眸,分辨出此时燃着的正是自己亲手调制的青麟髓。 不论是真鹿书院的学子还是夫子,都对青麟髓十分推崇,连带着周遭书院、私塾有样学样,读书时必定要点此香。 只是这风潮传到州府是她始料未及的。 坐下后,李公子没有立即开口,余光在盛锦水脸上掠过,随即道:“我记得几位是从云息镇来的吧?” 对方言语中的试探太过明显,盛锦水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对方熟悉了。 她反客为主,笑问:“想来李公子在知晓我们其中有人姓盛,又从云息镇来时就存了试探的心思,所以才特意点燃青麟髓。明人不说暗话,公子姓李,敢问与真鹿书院的李集是何关系?” 李公子爽朗一笑,随即自嘲摇头,“在下李沐,李集正是舍弟,听他提起青麟髓竟也出自云息镇时,我便起了疑心。现下想来,他口中的盛老板便是姑娘你了。” “既是如此,也不用舍近求远。”知晓三人中真正做主的是盛锦水后,李沐直接道,“我想与盛老板谈一笔生意。” 盛锦水却是摇头,温声道:“还是那句话,若李老板要谈的是有关香丸的生意,那就不必说了。将香丸带到中州,打通销路的是兄长,我不能越俎代庖。” 在旁并未开口的盛安云和吴辉对视一眼,眼中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感动。 盛锦水完全可以越过他们将香丸卖给李沐,但她并没有那么做。 李沐心道可惜,他对盛锦水调香的本事很是欣赏,可惜对方无意于此,拒绝的干脆。 “不过,我有另一笔生意要与李老板谈。”既是合作,盛锦水不再称呼对方公子,而是将自己与李沐摆在了平等的位置上,将他当作寻常商人。 本有些失望的李沐摆弄着折扇,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庙会上,绒花卖得远不如香丸,许多人询价后就没了后续。 盛锦水对绒花寄予厚望,对这样的结果自然不甘心,所以趁着这次采买香材的机会到奕州寻找商机。 初到南北星货,她就粗粗扫了一圈,心想这或许就是自己要找的商机。 不等李沐追问,盛锦水已将随身携带的锦盒推到李沐面前。 李沐不解,但还是在她授意下打开了锦盒。 以四君子为题的绒花被仔细放于盒中,乍看之下栩栩如生,让不知情的李沐一时摸不着头脑。 等凑近细看,便发现了其中玄妙。 他取出一枝仔细打量,片刻后好奇道:“这是用什么做的?” “丝线。”盛锦水为他解惑。 在他的认知里,丝线该是柔韧顺滑的,怎么看都与眼前的绒花相去甚远。 “这是云息镇的绣娘做的。”盛锦水继续道,“眼下与我定契,大量采买香丸的商户不少,可做绒花生意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在经营一道上,李家人的嗅觉向来敏锐,当初李集和李沐两兄弟更是一眼就看出了小小香丸里蕴含的商机。 所以当盛锦水取出锦盒,让他看清装在锦盒里的绒花时,他就知道,这笔买卖可以谈。 “这确实是笔不错的买卖,若是运作得当,并不会比香丸差。”若初时他并没将盛锦水与她口中所说的买卖放在眼里的话,那么现下,他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在商言商,旁的都可以再谈,可只有两点我要事先问清楚。” 盛锦水点头,“请说。” “一是你要否保证所有绒花的品质都同锦盒里的一样,二是与我合作后,你不能再将绒花卖给旁人。” 闻言,盛锦水不觉皱眉,第一点倒是合情合理,可第二点听着就不太对了。 “只要是从我这交出去的绒花,绝对经过拣选,不会比锦盒里的差。不过我也说句实话,绒花娇贵,若是路上运输保存不当,多少会受些影响,李老板最好找一位信得过的管事验货。”第一点好解决,第二点却是不能答应,“至于第二点,恐怕不行。” 李沐也知道自己过于贪心了,可做生意就是这样,敌退我进,要千方百计地为自己争取利益,只是他没想到对方拒绝的如此干脆。 “不过我有个折中的法子,”这是盛锦水早就预料到的,“往后在奕州地界,我只向你供货,若南北星货能将绒花生意做到大江南北,那也是老板的本事,我绝不干涉。” 听她四两拨千斤的一番话,既不会让南北星货一家独大,还给自己留下了念想。 李沐垂眸轻笑,再看向盛锦水时,眼中已然多了丝欣赏。 做生意就是要趁热打铁,既然双方有意,那下一步便是敲定契书上的细节。 绒花不比香丸,单价高出货少,还十分娇贵,运送路上不能磕着碰着。 李沐也有诚意,没让手底下的管事与盛锦水详谈,而是亲自出面,商议细节。 在商言商,盛安云和吴辉看着两人唇枪舌战毫不退让,连一分一厘都要掰扯清楚,不觉听得认真。 就这样,他们从白昼谈到了黄昏,终于在晚霞浮现时,在契书上签下各自的名字。 契书已签,李沐收下了一盒绒花,而盛锦水则拿到了三成定金。 算上 她为采买香材带来的银钱,此时身上共有千两。 一千两,是金氏布庄近十年的盈利,就算盛锦水前世跟在崔馨月身边见多了世面,如今想起随身带着的银钱还是不觉担心,心道还是要尽快换成实实在在的香材才好。 绒花滞销之事算是解决了一半,接下来就看南北星货能不能打开销路,让绒花在州府扬名了。 本以为只是出门送货,没成想又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去香铺是来不及了,三人只能先回客栈,明日再去。 离开南北杂货时,盛锦水向李沐打听了香铺的事,他这铺子里的东西卖得杂,什么都知道一些,除梁家外,当即又指了几处口碑不错的大铺子,其中倒是没有赵记。 盛锦水道了谢,赶在日落前回到客栈。 客栈里早已备好吃食和热水,用餐后盛锦水回房洗去一身疲累。 她披着外衣,犹带湿意的长发未束,被随意地拢到一侧。 书案上灯火摇曳,将伏案的纤细身影映在墙上。 能在州府停留的时日不长,现下已经过了一天,她必须尽快定下香材。 好在提前问询了许多,她将已知的几家香铺尽数记下,又分列了长处与短处。 从一开始,盛锦水就不打算只在一家采买香材,她要的不仅量大,且种类繁多,不说一家能不能供应得上,就算供上了,品质也是参差不齐。 再说佩芷轩的香方多数经她改良,是不外传的秘方。只在一家采买香材,时日久了迟早会被有心人探查,既然如此不如提早防备,没必要将所有身家赌在一家铺子里。 纸上密密麻麻地记着十几家香料铺子,盛锦水一手托腮,一手提笔,先是干脆地圈出四家,犹豫再三后又圈出一家。 打定主意后,她起身收拾书案上的笔墨,吹灭油灯。 昨夜灯火微弱,今早起来时盛锦水便觉得双眼酸胀难受。 揉了揉眼睛,起身拧干泡在热水里的帕子敷在双眼上,直到酸胀褪去才撤下。 这么一耽搁,再下楼便有些迟了。 草草用过朝食,盛安云开口问道:“阿锦,今日我们去哪?” “昨夜我理出了个章程,先去梁家香铺,那条街上香铺扎堆,有几家口碑还算不错。”盛锦水回道,“不过兄长陪我去就好,有件事我要请姐夫帮忙。” 看自己能帮得上忙,吴辉自然高兴,开口道:“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我想买人,不过我对州府的牙行并不熟悉,烦请姐夫先替我跑一趟。”说完,她将一张已经写满的宣纸递到吴辉面前,“这次先买十人,两个伶俐的丫头,年岁可以小些。还有六名女子,不忌年纪,擅长针线活或是懂些香材药理的最好。再有就是两名男子,同样不忌年纪,就是平日里做些杂活,没其他讲究。” 此次前往州府,让盛锦水感到诸多不便。 自己和春绿,再算上常来帮忙的盛安安,既要顾着铺子里的生意,又管着家中调制香丸的十几号人,实在分身乏术。 若想将生意做大,往后定要时常出门,这次离开十日已是极限,再多几日就应付不过来了。 所以除了香材,此行还有件十分要紧的事,那就是买人。 清泉县也有牙行,不过上次能买下春绿是捡了崔府的漏,这次要的人多,未必有这个运气。 吴辉不识字,就算盛锦水已提前将要求写在纸上,他还是听得仔细,努力记下细节,“家中都是女子,再买男子只怕不便,我问问有没有夫妻一起的,能省些麻烦。” “多谢姐夫提醒,这么要紧的事我竟是忘了。”盛锦水开口道谢,昨夜她困得直点头,难免疏漏,不过吴辉这么一提醒,她倒想起来了另一件事,“若姐夫得空再去趟镖局,我想聘请一位会武的女镖师。” 现下想起朱桧闹事那日她仍心有余悸,佩芷轩常有女客,也幸好那日人不多,事情没有宣扬出去,否则怕是不少女客都不敢再来了。 吴辉认真记下,一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打听清楚了。” 想起盛安安也常在铺子里帮忙,聘请女镖师之事他自然要上心些。 交待好之后,三人便分头行动。 盛锦水坐上小二牵来的马车,盛安云则充当车夫。 没多久,马车便在梁家香铺外停下。 第87章 第87章梁家香铺 “阿锦,前日来时那赶车的小哥说梁家香铺已大不如前,我们还要去吗?”盛安云仰头望着高悬的牌匾,不解问道。 “即便大不如前,也占了州府近三成的生意。”梁家香铺是她反复思量后,在纸上圈出的最后一家,“眼见为实,先不提传闻真假,梁家多年独大,总归有些底蕴在,先去瞧一眼,心里也好有个底。” 生意场上的事,盛安云自知远不如盛锦水,见她已有打算便不再劝说。 开在寸土寸金的州府闹市,还是三间相连的大铺面,看来确如郑老板所说,鼎盛时的梁家一家独大,占了奕州香材近半数的生意。 饶是现下不如从前了,也能靠吃老本再撑几年。 铺子里除了十多个正整理香材的伙计,还有三四个年纪大些的,看着像香铺管事。 尽管盛锦水衣着简朴,踏进门后还是立刻有管事迎了上来,“两位里面请,本店除了各式香材花露,还有线香、盘香、香粉等。” 管事开口介绍时,盛锦水也没闲着,分心扫了铺子里的香材一眼。 只一眼当然瞧不出香材的品质,不过看铺子里香材的数量,至少该有百种。 单独存放时倒没什么,可此时上百种香材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盛锦水时常合香还算适应,盛安云就受不了了,揉着鼻子连打了几个喷嚏 盛锦水无奈,“兄长,你在外边等我吧。” “我……”盛安云刚想拒绝,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是一个喷嚏,现下也不逞强了,无奈道,“那我在外面等你。” 等他走后,盛锦水偏头,问身边管事,“梁家香铺最好的是什么香?” 那管事已有六十多岁,须发皆白,闻言笑道:“香铺里最好的是沉香、檀香和乳香。” “劳烦管事,可能让我瞧瞧?”盛锦水问道。 那管事笑着点头,正招手让身侧一个伙计去取,便听门外响起一道不满的声音,“陶管事,你真是年纪大了,怎么什么人都往铺子里带。” 出声的是名男子,听到这话的盛锦水眉心微蹙,若没会错意,他口中的“什么人”大概就是指自己了。 陶管事,也就是方才为盛锦水介绍香材的管事闻言也变了脸色,先是抿唇,随即开口道:“来者是客,姑爷万莫与客人这般说话。” 盛锦水离得近,隐约瞧见陶管事无奈中含着几分气愤的神色。 “叫你声管事,还真蹬鼻子上脸了,”聒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盛锦水按捺住心中不快,可对方没有丝毫罢休的打算,继续道,“一群懒骨头,买卖之所以越来越冷清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整天扒着三瓜两枣不松手,却对大主顾视而不见,活该成现下这样。” “六姑爷!”陶管事气红了脸,却还是耐着性子道,“这毕竟是在铺子里,别惊扰了客人,若是让老爷知晓,怕是会怪罪。” 隐含威胁的一番话似是起了效果 ,男人重重哼了一声,终是闭上了嘴。 可惜他只是闭上了嘴,并没有离开香铺。 见状,陶管事总算松了口气,让伙计去取香材。 香材取来后,盛锦水暂且将方才出言不逊的男人抛到脑后,仔细端详起眼前香材。 能在州府立足,梁家香铺确实有独到之处。 单说伙计取来的三种香材,足装了九个盒子,上品抵得上她在崔馨月那见到的,稍次些的也算不错,正好能拿来为暮婵她们合香,至于更次些的她就瞧不上了。 “这些怎么卖?”寻常人家采买家用都要货比三家,何况是价值不菲的香材。 盛锦水没有立刻决定,而是先问了价。 见她能从三种品质的香材中精准挑出上品,陶管事就猜到她是行家。 晃了晃手边的算盘,枯瘦的指尖快速拨弄算珠,噼里啪啦一阵响之后,他开口道:“抹去三十文的零头,一共七十两。” 七十两,还算公道。 就算盛锦水能炮制出二十文一枚的香丸,也不得不承认,香是富贵人家的消遣,普通人家可消受不起。 盛锦水没有立即应下,就在她思量的片刻,梁家那位本已偃旗息鼓的六姑爷再次出声奚落,“陶管事,我就说你眼力劲不行,看她那穷酸样,定是被七十两吓住了,正想什么借口不买呢。所以说啊,早听我的,你也不用费这么多功夫了。” 六姑爷就是想看陶管事出丑,声量大得恨不得所有人都能听见。结果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般,肆无忌惮的嘲讽引得香铺内众人纷纷侧目。 陶管事年事已高,此时被他气得双手发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梁老太爷兢兢业业经营多年,方才攒下如今家业,结果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梁家六姑爷,三言两语就将铺子里的客人得罪了精光。 盛锦水是新客,这话咋乍听之下是在暗讽她打肿脸充胖子。可再细细一想,反倒更像指桑骂槐。 买卖成不成都是常事,难道梁家香铺开出远高于市面的高价,旁人也要照单全收吗? 回过味来的客人瞬间冷了脸色,更有甚者转身就走,只觉得梁家店大欺客。 铺子里的动静闹得大了,惊动了在外守着的盛安云。 “怎么了阿锦?”盛安云不傻,刚进铺子就感觉到了不对,一边站到她身前小心护着,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荆钗布裙难掩眉间冷厉。无端受了奚落,盛锦水脸色也不好看。她没有马上回应兄长,反倒偏过头去,冷眼看向梁家的六姑爷。 梁家的六姑爷是个身材削瘦,面容刻薄的男子,来时他瞧不上盛锦水一身素衣,从未拿正眼瞧她。 现下才看清她的容貌,不觉退了一步,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不过是梁家行六的姑爷而已,既不姓梁也不是香铺管事,既然做不了梁家的主,我何必与你浪费口舌。”如他这般的人盛锦水见多了,自然知晓他的痛处。 谁家正经女婿会跑到岳父家的铺子作威作福,一开口就为难管事,奚落客人。 要么是真没脑子,要么就是想夺权。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梁家香铺如今没落了,那也是州府最大的香铺,不用猜也知道这位梁六姑爷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只能借此彰显自己身为梁家婿的存在。 “你!”被戳到痛处的六姑爷脸色不善,他确实对香铺势在必得,可有陶管事坐镇,他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 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搅黄陶管事的生意,让岳父觉得他平庸无用。 也就在这时候,陶管事总算是缓了过来,连忙作揖道歉,“姑娘莫气,六姑爷他不懂经营,信口胡说,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因此误会梁家香铺做生意的诚意。” 盛锦水看他快低到泥里的姿态,心里也不是滋味。明明是梁家六姑爷蛮横无理,却要他一个年过半百的管事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陶管事,此事你没有错,不必向我赔礼。”盛锦水不会迁怒,面对陶管事依旧温和,“在商言商,方才看过的香材品质出众,开价也算公道。不过我初来乍到,还要多看几家再做决定。” 看她不卑不亢,没有因六姑爷的话而动怒,陶管事心下佩服她的从容,回道:“这是自然。” 盛锦水点头回礼,正准备离开,一直暗中打量盛安云的客人突然开口挽留,“我看这位公子有些眼熟,你可认识李沐李公子?昨日是不是你将香丸送去南北星货的?” 这人大概是南北星货的常客,竟认出了去送过几次香丸的盛安云。 这事不是什么隐秘,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盛安云爽快点头。 “现下南北星货的香丸很是抢手,我连抢了月余都没抢到。你这还有货吗,我愿花两倍银钱买下,你看二两一颗如何?” 他肯出价二两,也就是说一颗香丸能在南北星货卖出一两的高价,且还有许多人抢着要。 盛锦水面上镇定,藏在袖下的手却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 李沐李老板,果然是奸商中的奸商。 二十文的香丸送到州府,转手就卖出一两的高价,难怪谈起绒花生意时如此爽快。 盛安云摆手道:“这月还是一千颗,全都已经交给李老板,我身上连一半颗都没了。” “那真是可惜了。”那人唉声叹气,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提议道,“你们今日是来采买调制香丸的香材的?不如这样,方才的七十两由我来付,等你们做成香丸,抵我七十枚香丸就好。” 七十两都能定制熏香香粉了,盛锦水虽是个生意人,却做不了奸商。 “我们不缺采买香材的银钱,只是做买卖的,习惯货比三家。”盛锦水笑着摇头,“不过还是多谢公子好意,现下我们人在州府,做不了香丸。公子若实在爱香,不如定制香粉。” “定制香粉?” 盛锦水解释道:“我在云息镇也有一家香铺,可以定制各式合香,公子若是有意,可详细告知自己的要求和住处,炮制好后会与下批香丸一道送来州府。” “竟还能这样。”那人双眼一亮,拉着盛安云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的要求。 盛锦水回得云淡风轻,可一旁的陶管事却是后悔不迭,第一次责怪自己脾气太过温和,早在六姑爷开口的时候就应该让他闭嘴。 现下南北星货的香丸谁人不知,就连梁老爷都曾动过心思,派人打听香丸究竟从何而来。 可惜李沐此人油盐不进,背后又有李家撑腰,就算再心动,他们也无计可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赚得盆满钵满。 想到这,陶管事彻底寒了脸色,若是这笔买卖成了,梁家不但会拥有一个稳定大主顾,还能做成人人眼红的香丸生意。 可现下,这一切都被六姑爷给毁了! 目送两人离开后,陶管事拼命压着怒火,转身对六姑爷道:“请您往后不要再来香铺了!” 就算称呼依旧尊敬,但眼底的愠色不是那么好藏的。 陶管事本是梁老太爷手下的人,已经在梁家香铺做了几十年的管事,就连如今的梁老爷都对他十分倚仗。 有这样一个能力出众,又忠心耿耿的管事守着香铺,哪有他们这些晚辈插手的份。 六姑爷当即变了脸色,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可是梁家的六姑爷,你一个小小管事也敢对我不敬。” 都说女 婿如半子,梁老爷没有儿子,膝下只有十二个女儿,如今已经嫁出去九个。 九个半子,个个眼红梁家香铺,往日他们明争暗斗不少,面对陶管事时却是同仇敌忾,恨不得他立刻失去梁老爷的信任,退位让贤。 陶管事不傻,只是一边要顾着铺子经营,一边还要堤防梁家的明枪暗箭,实在分身乏术。 可今日这事,他不打算瞒着了,必须立刻告知老爷。 “与其计较我这小小管事对你的不敬,六姑爷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与老爷交待吧。”说罢,甩袖离开。 今日不是被无视就是被嘲讽,六姑爷脾气本就不好,见陶管事走了竟还不服气,指着他的背影骂骂咧咧,“一笔几十两的小生意而已,你不过是个管事,竟也敢朝我甩脸子。等我禀告岳父,请他老人家立即辞退你这个倚老卖老,无用至极的管事。” 听着六姑爷喋喋不休的咒骂,香铺里的管事伙计不觉寒了心。 守了铺子几十年,兢兢业业从未出错的陶管事尚且被这样对待,何况他们呢? 梁家的纷争,已经离开的盛锦水和盛安云却是不知道的,两人离开梁家香铺后没有迟疑,径直向下一家走去。 同一趟街上,被盛锦水圈出的香铺就有三家,走了没多久,两人远远便瞧见了要找的香铺店招。 瞥了眼还隔着十几家铺子的店招,盛安云忍不住问道:“梁家六姑爷那张嘴实在让人生厌,要是我,肯定气得揍他一顿,顺势再买下所有香材,笑他狗眼看人低。” “意气用事最是不值,我要是因为一时气愤买下香材,转头在另一家瞧见价格更便宜,品质更好的,那才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盛锦水仰头看了眼牌匾,走进第二家香铺,“我才不干损己利人的事。” 第88章 第88章梁十(捉虫,可不看)…… 街上共有三家香铺,尽数被盛锦水圈了出来。 除梁家外,另有两家不论香材品质还是数量都略逊一筹。 不过能在州府立足,自有有它的独到之处。 一家卖价低廉,以量取胜,另一家则走小而精的路线,能预定市面上少见的香材。 两家香铺,盛锦水各挑了些,又留下客栈地址,让伙计直接送到那去。 忙完这些,已临近申时。 她全心放在香材上,方才感到饥肠辘辘,盛安云见她废寝忘食,有心提醒她看顾身体,又不忍打扰,让她分神。 这么一折腾,也就错过了饭点。 出门在外,两人对吃食没什么讲究,见街边面摊热气腾腾,便坐下应付了一顿。 日光恰好,微风拂面,坐在街边看着灶上升起烟雾,听街边小贩闲聊日常,难得悠闲。 盛锦水喝了口热汤,抚慰好因未进食而隐隐作痛的肚子。 等舒服了些,就听身后小贩正在闲话梁家之事。 “前几日梁家的七夫人又生了个女儿,听说梁老爷气得把花瓶都砸了。”一人挑起话题,唏嘘道,“要我说,女儿就女儿吧,也不是养不起,大不了招个赘婿就是了。” “能不急吗,梁老爷都快六十了,再看看他那几个女婿。”另一人出声回他,“啧啧,各个恨不得他赶紧没了,好接手梁家产业。” “真的?”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九个男人也差不多。”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笑声。 盛锦水心不在焉地吃着面,梁家那位六姑爷虽让人厌烦,可看香铺里的管事和伙计,若是好好经营,梁家未必会倒。 “不是说梁家十小姐曾跟在梁老太爷身边学习经营之道,”笑过之后,又一人疑惑问道,“出嫁前让她看顾段时日,或是让她招个赘婿不正好。” “怕是不成。”有消息灵通的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梁家已为十小姐定了亲事,未来姑爷年轻有为,早早已是举人,往后说不定还能做官。” “要真这么说,十小姐确实不合适。” 这些人闲着无聊,念完梁家又说起其他。他们聊得津津有味,盛锦水也配着这些闲谈琐事吃完了一碗面。 “现下还要去另两家香铺吗?”盛安云放下筷子,开口问道。 盛锦水摇头,“今日来不及了,明日再去。我们先回客栈验货。” 盛安云自然听从她的安排,两人放下面钱,坐上马车回到客栈。 他们回来时,吴辉已在大堂等候片刻。 这时辰人多口杂,来往的不是住店的客人就是忙碌的小二,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三人索性去了盛安云房里,详谈今日收获。 香材之事由盛锦水全权做主,她也就没提,只问吴辉牙行之事。 去了牙行,吴辉才体会到大字不识的苦。 往日只需挑着货走街串巷,会吆喝就行,再之后与李沐定契,有盛安云在旁盯着,他不用出力,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今日,他拿着盛锦水交给自己的细则,为免牙行怠慢,只能靠自己一条条记下,生怕出了纰漏。 “牙行领来的人我都见过了,有几个不错的已经让他们帮着留下。”挑的毕竟是盛家下人,吴辉清楚自己身份,也晓得盛锦水列出细则只是让自己跑个腿,所以并不敢越俎代庖。 不过他已经应承下来,也不好真就跑个腿,所以将今日在牙行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牙行里拖家带口一起发卖的不多,有男子的就更少了,总共只有三家。其中是一家四口,夫妻二人领着一双女儿,听牙行说他们本是州府富户的家生子,因女儿被家中小姐厌弃,做父亲的又不慎得罪管家,这才被发卖干净。两个女儿才刚及笄,手倒是巧的,父亲看着也能干,就是母亲身子不大好。 还有一家只有两人,是一对夫妻,听说从北地逃难来的。”说到这,吴辉一顿,犹豫道,“最后一家是爷爷带着孙子,也是从北地来的。不过大的太大,小的太小,不怎么合适。至于其他,能挑的人多,可以等这些人定下后再做决定。” “多谢姐夫。”盛锦水向他道谢,没想到对方打听的如此仔细。 “女镖师实在难找,我找遍了州府的镖局,也只找到一个愿意去云息镇的。”镖师不少,但盛锦水要的是女镖师,且还要暂住在距离州府数日路程的云息镇上,任谁听了都要思量许久。 “一个就够了。”指尖轻点桌面,盛锦水沉吟片刻,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总会有法子的。 “但那镖师……”吴辉被敲门声打断。 房门并未完全合上,三人目光落在门外,就见客栈小二正站在那,见三人看向自己,连忙道:“打扰贵客,有自称梁家香铺的管事来寻一位采买香材的姑娘。掌柜打发我来知会一声,盛姑娘可要见他们?” “梁家香铺?”盛锦水一顿,“可知是哪位管事?” “说是姓陶,除他之外还有一位姑娘。”小二如实回道。 听是陶管事,盛锦水就想着见一面,得知还有位姑娘,略一沉吟,便猜到了对方身份,“请他们稍等片刻,我这就过来。” “掌柜的说了,姑娘若是有事要谈,可去后院,那里正好有地方,不会有人打扰。”小二说完便转身离开。 盛锦水收好方才记下的东西,晚了他一步下楼。 后院是客栈掌柜小二及其女眷的住处,盛锦水来时,陶管事背对房门坐着,在他身侧,则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那女子也看到了她,起身行礼,笑道:“盛老板。” 盛锦水回礼,试探道:“您是……梁十姑娘?” “看来盛老板听说过我。”梁十姑娘比盛锦水年长两岁,身材瘦弱娇小,可偏又生了张圆脸盘,近看杏眼桃腮,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略有耳闻。”看她爽利干脆的模样,盛锦水开口回道,对这位梁姑娘倒是印象不错。 “我叫梁青絮,家中行十,盛老板可喊我梁十,或者青絮。” 市井传闻中,因梁老爷不擅经营,梁十小姐又自小聪慧,便被老太爷看中带在身边教导。 可惜梁老太爷五年前去世,当时她年纪太小,无法接下家中产业,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家香铺一日不如一日。 盛锦水和梁青絮都是聪明人,盛锦水知晓她是带着目的来的,她也毫不掩饰这一点,直接道:“今日梁家香铺,我那六姐夫蛮横无理,冲撞了姑娘,万望姑娘切勿放在心上。” 说完起身,又是一礼。 其实盛锦水并不在乎梁家六姑爷的无礼,只不过她被梁家内讧牵连,受了无妄之灾。 梁十作为梁家人,亲自前来无可厚非。 “今日十姑娘来此,只是为了道歉?”盛锦水没有马上松口,受了两人的礼后开口问道。 “并不全是,不过歉意是真的。”她刚说完,一旁陶管事便双手奉上锦盒。 面对盛锦水疑惑的目光,她解释道:“锦盒中的是龙涎香,也是梁家的诚意。” 龙涎香可遇不可求,确实算得上重礼。 见她迟迟没有表态,梁青絮沉吟片刻,道明自己来意,“家父杂事缠身,是以由我替他来此。除道歉之外,梁家还想与盛老板谈一笔生意。” 盛锦水点头,示意她继续。 “不是我自夸,州府里有名有姓的香铺就有数十家,而无论是香材的数量还是品质,梁家都是其中翘楚。盛老板特地从云息镇来采买香材,想来所需不少,不如与梁家合作,由我们专供佩芷轩的香材。” 这才半日,连她经营佩芷轩都知道了,果然是有备而来。 “多谢十姑娘好意,不过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于我而言,与梁家做的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梁青絮不解,问道:“为何?” “能否请陶管事回避?” 心中虽不解,但她还是让陶管事在门外等候。 “我不习惯压宝,多几家合作的香铺,算是我给自己留的退路。”盛锦水解释,“当然,这只是其次。之所以不愿与梁家合作,还有个更要紧的原因,梁家太不稳当了。” 梁青絮心头一跳,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祖父已经过世,父亲不擅经营,家中九个姐夫虎视眈眈,如今梁家香铺还没倒只是因为铺子里有祖父留下的老人在苦苦支撑。 若再不思变,梁家香铺迟早要毁于永不休止的争斗中。 想到这,梁青絮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既然长久生意谈不成,不如只谈眼下这笔?有我和陶管事盯着,这笔生意还是会同祖父在时那样,盛老板尽管放心。” “好。”看着眼前这位瘦弱的梁十姑娘,盛锦水动了恻隐之心,何况她本就打算采买一些,“十姑娘,我也说句实话。我本就在打算在梁家采买些香材,若我那日见到的是十姑娘,只怕不会有任何犹豫,当即定下。” 梁青絮似乎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言。 毕竟是市井传闻,盛锦水开口时也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实今日我听到了些传闻,说十姑娘已然定亲,且对方是位举人。举人身负功名,十姑娘出嫁后怕是再难插手香铺之事。今日我答应,全是因为与我谈的是你和陶管事,若是换了梁家其他人,这笔生意也就到此为止了。” 本以为只合作这一次,但听她意思,似乎只要有自己和陶管事在,盛锦水还打算与梁家继续合作下去。 梁青絮绞紧手里帕子,抿唇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想到自己的婚事,她心中越发难受,但还是开口道:“好叫盛老板知道,梁家确实有姑娘与举人定亲了,但不是我,而是十一妹妹。” 两人初见,本不该说这些,只是关系到生意,她不得不开这个口。 盛锦水自知失礼,所以才将陶管事请了出去,没成想还是冒犯了,“抱歉,十姑娘。” 梁青絮摇头,“我也说句实话,婚事没了我反倒高兴。家中情形复杂,此时留在家中我也放心些。” 再多的打算,就是她的私事了,眼下没必要告诉盛锦水。 “不过盛老板方才说的那些可是认真的?” “什么话?”盛锦水眨了眨眼。 梁青絮道:“若对象是我和陶管事,你就愿意长久合作?” “自然。”盛锦水笑了笑,这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盛老板可千万要记住今日说的话。”梁青絮听到自己想听的,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来。 同样是身为女子,同样是做香料生意,又同样身处困境,两人难得起了相惜之情。 将所需香材记下交给梁青絮后,盛锦水又与她约定明日验货。 做完这些,她起身将人送出客栈,这才回到房里。 翌日,天色阴沉。 没多久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盛安云和吴辉穿着蓑衣赶车,只留盛锦水一人坐在车厢里,听着外边忽缓忽疾的雨声。 外边下着雨,剩下的两家香铺又离得远,马车走了近两刻钟的功夫才到。 盛锦水从盛安云手里接过油纸伞,在雨中进了家并不起眼的赵记香铺。 第89章 第89章买人(捉虫,可不看)…… 香铺的门虽开着,铺子里却空无一人。 盛锦水收了伞,雨珠便顺着伞面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盛安云和吴辉则褪下蓑衣,随手放在门外。 赵记香铺并不大,里边又堆满香材,三人进屋后就将铺面挤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有人吗?”盛安云皱眉喊道。 过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刚想再高声问一遍,就听内室传来一阵响动,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声用奇怪的腔调回道:“来啦来啦,小十说的没错,他们果然来了。” 十?盛锦水挑眉,突然记起梁青絮昨日离开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果然,内室里出来的,除了方才应声的女子,还有昨日才见过的梁青絮。 盛锦水心情复杂,心里想的全是梁青絮昨日反复问的那些话。 原来都在这等着呢,她也不肯吃亏,抬眸问道:“十姑娘真是神机妙算,是早料到我会来吗?” “王掌柜曾来买过安息香,他出手大方,又与中州萧家有些关系,我就记住了。昨日在客栈里见了盛老板,想着你是调香的高手,又对香材十分了解。若是闻了客栈里的安息香,说不定会找上赵记香铺,没想到真被我猜对了。”看她有些恼怒,梁青絮赶忙解释,“在客栈中没有直言,一是因为这家铺子在中州并不起眼,我也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所以就没主动提。” 盛锦水没说什么,只听她继续道:“还有个原因,就是陶管事。陶管事对梁家香铺忠心耿耿,他一直希望我能接手祖父产业,可家中情形复杂,我不想趟这趟浑水,更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这才一直瞒着赵记香铺的事。” “陶管事当时在门外,听不到这些。”盛锦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梁青絮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最后叹气道:“好吧,其实还有个最最要紧的缘由。我阿娘是父亲妾室,本姓赵,赵记香铺是我自己的产业。若那日我是独自去见你,必然会促成你与赵记合作,可我是和陶管事一同去的,他满心都是梁家香铺,我不想让他失望。” “这才说的过去。”盛锦水总算放过了她。 梁青絮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这位盛老板实在厉害,往后可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些小心思。 既然是熟人,盛锦水也就单刀直入,让梁青絮取了安息香来。 方才同她一道现身的是个胡人女子,虽穿了与她们一样的衣裙,却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 看她多瞧了那胡人女子几眼,梁青絮解释道,“她叫伏库罗,原是随胡人商船一道来的,她懂香材,我便留下了她。” 盛锦水点头,心道梁青絮聪明,寻一个胡人女子看顾香铺,难怪能避开梁家的耳目。 赵记香铺里的香材多是从胡人手里收来的,选的是品质最好的那批。不过香材长途跋涉而来,价格自然也不便宜,盛锦水挑了些香材和花露,竟比昨日花用的银两还多些。 算上在梁家香铺采买的那些,一千两竟只剩下二百两。 虽然肉痛,但毕竟是为了长远的生意,她爽快地付了钱,直接带走了装着香材的锦盒。 手上只有二百两,想着还要买人,盛锦水索性舍了最后一家香铺,径直去了牙行。 吴辉昨日来过,招呼他的牙人还记得,当即上前招呼。 一次要十个人,虽不都是青壮或是年纪正好的姑娘,但也是一笔不小的买卖。 进了牙行,牙人也不多话,带人去了待客的包间。 因已来过一回,等他们坐下后,牙人就先带来了吴辉曾提过的三家人。 先过来的是一家四口,夫妻二人都是老实敦厚的面相,男子尚算冷静,女子就有些战战兢兢的了。 而他们的一双女儿,相仿的年纪,瞧着却是天差地别。 一个相貌平平,双眼却十分明亮,进来时还用余光偷觑几人。 另一个倒是生得花容月貌,不过性子如她阿娘那般,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 还在他们原就是 大户人家的家生子,该学的规矩都学过,站定后齐齐叫人:“见过两位公子,小姐。” 听他们开口,盛安云和吴辉对视一眼,去年这时候两人还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需叫旁人公子小姐,如今被人这么叫着,心里滋味顿时有些复杂。 盛锦水没管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径直问一旁牙人,“他们为什么被发卖?” 这话吴辉已经问过,盛锦水之所以再问一次还有其他缘由。 牙人闻言赶忙解释道:“他们一家原是州府韩家的家生子,妹妹惹了府中小姐生气,家里男人又是个脾气倔的,不肯给管事低头这才被一起发卖出去。” 边听牙人解释,盛锦水边看一家人的反应。 他口中的妹妹是那个性子外向些的,本还有好奇的她听到牙人的话后立刻露出不忿的神情,下意识往姐姐那挪了两步。 那姐姐看似软弱,但也懂得护着妹妹,往前迈了一小步,似要将妹妹护在身后。 盛锦水点头,指了指妹妹,问道:“这事真是这样吗?” “不是的!”那妹妹是个直性子,早因发卖之事憋了一肚子气,见有机会开口,立即道,“是大小姐,她看姐姐生得比自己好,就一直看不惯姐姐。平日里轻则辱骂,重则动手,最过分的一次还将姐姐推进荷塘。那次幸亏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瞧见了,及时将人救了上来,否则姐姐就要没命了。姐姐被救上来后,烧了快半月才缓过劲来,我实在气不过,偷偷剪了大小姐院子里的梅花。” 说到后面,辩解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毕竟是家生子,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是韩府下人,她或许会因一时气愤剪了主子的梅花,但尊卑早已刻在骨子里。即便事出有因,忤逆主家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韩府大小姐不会在意溺死的下人,而下人却要因剪了她一枝梅花而惴惴不安。 牙人无奈看她一眼,并未出声劝阻,大概心里也是可怜他们的。 “那得罪管家又是怎么回事?”这次她看的是一家之主。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只讷讷道:“都是我的错。” 模样果然如牙人所说,倔的很。 “姑娘见谅,阿爹之所以不肯说,全是为了我的清誉。”一道粗粝的女声突然响起,循声望去,竟是方才未曾开口的姐姐。 大概是感知到了三人的惊诧,她解释道:“发了半个月的烧后,我的嗓子就成了这样。” 解释过后,她还想再开口,一直战战兢兢的中年妇人却是突然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姐姐回头对她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却坚定,“阿娘,我们一家如今在这全是因为我,再说都到牙行了,要那些清誉做什么。若是错过这次,我们可能就再没机会了。” 他们也是运气好,刚发卖了两天就遇上盛锦水这般要买一家人的主家。 若是往常,多半要分开发卖,到时天南地北,可能再无相见之日。 想到这,他们终是没再阻止姐姐继续说下去,“我得罪了小姐,不能再留在内院伺候,便被管家指派去了外院。当晚,管家便潜进房中欲行不轨。那几日我睡得不好,一听到动静就醒了,以为进了贼就大声呼救,几个被呼救声引来的人瞧见是管家不敢得罪,就让他离开了。后来管家向阿爹求亲,说要娶我做妾,阿爹说什么都不肯答应。听说他要去求家主后,拿了刀要与他拼命。家主见阿爹如此,怕再闹出什么事来,就将我们一家都发卖了。” 盛锦水抬眸,即便此时狼狈,依旧难掩眼前女子出众的容貌。 扶风弱柳,我见犹怜,若只论相貌,她像极了需要静心养护的菟丝花,只能依附旁人而生。可论性情,内敛坚韧,柔中带刚,自己便能活得很好。 “我知道了,我会将你们全都买下。”看着他们惊喜的神色,盛锦水笑道,“只是我那不比韩府,买下你们也不是为了伺候人,而是要干活的。”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无论干什么都成。”方才木讷的男人赶紧跪下,连连磕头道谢。 盛锦水实在招架不住,让牙人先将人带了下去。 再回来时,牙人带来了从北地逃荒而来的夫妻。 等人进来,盛锦水喝了口茶,问道:“多大了?” 闻言,夫妻二人立刻露出谄媚的笑,丈夫开口回道:“我今年三十了,她比我小两岁。” “不错,正值壮年。”看着茶汤里沉浮的茶叶,盛锦水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们是从北地来的?” 那妻子连连点头,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北地大雪,庄稼都被雪埋了。我们实在没法子,就和乡亲们一起逃难来了。走到奕州,这里比我们那可好太多了,又暖和又繁华,我们俩一合计就留下了。” “嗯。”盛锦水没再继续听下去,让牙人将人带了下去。 那两人年轻力壮,心想既然方才那一大家子都被买下了,自己肯定也能留下,跟着牙人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最后跟着牙人来的是一对爷孙,不等他们开口,盛锦水就先道:“那对夫妻就不用了。” 不等牙人应声,盛安云不解道:“他们二人年轻力壮,还是夫妻,该是不错的,为何不要?” “年轻力壮才是大问题。”盛锦水也不解释,看向面前这对爷孙。 其实这对爷孙中的爷爷并没有盛锦水以为的年迈,他还不到五十,只是佝偻着背,眯着双眸,双鬓花白,看起来像状如枯骨的老人而已。 他干枯皲裂的手牵着不过五岁的孙子。 和方才那对夫妻相比,他们太瘦也太可怜。 “从北地而来,既然都到奕州了,为何还要卖身?”盛锦水问道。 大概是一路的艰辛耗光了他的精神气,这对爷孙中爷爷的反应慢了许多,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们离开北地时是一家七口,等到这时就剩下我和阿满了。我年纪大了,照顾不了阿满,就算卖身得了银两,他这么小也没法一个人活下去。既然如此,我一狠心,就带着他一道卖身为奴了,好歹还能活下去。” 第90章 第90章三娘子 望着他无神浑浊的双眸,盛锦水沉默片刻,思绪复杂。 恻隐之心对现下的她来说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眼前这对爷孙确实可怜,可天下可怜人何其之多,便连她也是堪堪找到生路。 今日盛锦水自然可以买下他们,可往后呢,她不能次次都依着内心一点热血行事。 沉默后她抬眸,最终决定给对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我见老人家谈吐得宜,条理明晰,可曾读过书?识字吗?” “识字的,只是不曾读书考取过功名,就是在酒楼做了二十多年的账房先生。”他说得极慢,仿佛字字都在心里仔细斟酌过。 就算是在安稳富饶的奕州,如他这般经验丰富的账房都该是各家抢着要的,断不会到卖身为奴的境地。 似是察觉到了她心中的疑惑,老人伸手指了指,“眼睛不行,看不清了。” 就算眼睛看不清也够了,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盛锦水笑道:“今日我的运气不错,他们我也买下了。” 已定下六 人,盛锦水算了算手里的银子,又买了五个年纪各异的女子。 其中除一个厨艺不错外,另有两个手巧的丫头,和两个沉稳的中年女人。 总共十一人,除那对爷孙半买半送外,共花去一百二十两。 盛锦水将银钱交给牙人,收下卖身契时,盛安云数次欲言又止。 盛锦水猜到他的顾虑,收下卖身契后让牙人重新唤来那对爷孙,“老人家可认识一道从北地来的那对夫妻?” “不敢不敢,姑娘喊我老范就是。您既已是我们爷孙的主家,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盛锦水还未给他们改名,他便以旧姓自称。 老范一顿,片刻犹豫后才缓缓道,“我和他们半道上见过,那时老妻已经病逝,我们一家只剩六口,他们也带着一双儿女。同行几日后,他们身边的孩子便换了样貌,那时儿子儿媳染病,阿满六岁的姐姐和不满一岁的弟弟每日饿得号啕大哭,我守着他们已是心力交瘁,要不是后来出了些事,也未必记得如此清楚。” 他开口时,牙人并未离开,毕竟是自己买下的人,自然要弄清楚二人底细。 老范说得隐晦,但话里已隐约透露出了些内情。 盛锦水抿唇,眼中只剩一片冷意,再看牙人脸色,更是沉的可怕。 “某日午时,那对夫妻突然来寻我,说看我家孙女伶俐可爱,想拿自己女儿与她交换。”说到已逝的家人,老范不觉眼中含泪,“一路上我也听到些传闻,晓得一些人将幼儿唤作两脚羊,拿他们充当货物买卖或是交换。可那时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莫说儿子儿媳,便是我和老妻,宁愿自己饿死也绝不会去动孩子。那日过后,我们不敢久留,当即带着孩子上路。没成想路遇大雪,我运气好逃过一劫,儿子儿媳拼命护着孩子,但最终只保下阿满。” 连冬日极少下雪的云息镇都连下了几日大雪,更何况本就滴水成冰的北地。 众人闻言唏嘘,不知是为他们一家的遭遇还是那对没有人性的夫妻。 两人正值壮年,若不主动提及,怕是谁也不会发现他们曾是从北地逃难来的灾民。 再看老范和阿满,饿得瘦骨嶙峋,即便之后穿的暖吃得饱,那段艰辛的日子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老范和阿满卖身为奴是迫不得已,那他们呢,有手有脚正值壮年,还没有拖累,只要愿意吃苦,随便找个活计就能养活自己,可偏偏要卖身为奴,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身谄媚的本事。 这本是盛锦水不愿留下两人的缘故,只是没想到,他们看似寻常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深的恶意。 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别说她不敢留,便连买下他们的牙人都后悔不迭。 不过这对夫妻之后如何,与盛锦水已无干系。但看牙人神情,往后不会过得多舒坦就是了。 现下盛锦水住在客栈,不好安顿下人。 她又另给了牙人五两,让这些人再留一日,明日直接带去码头。 照计划,盛锦水只在州府停留四日,算上来时的那日,明日便要离开了。 这四日安排的满满当当,好在遇上梁青絮,提前采买好香材,多了半日空闲。 反正已经出来了,看时辰尚早,盛锦水便想着再去趟镖局。 开在州府的镖局就那么几家,几人没有停留,径直去了吴辉打听好的那家。 昨日梁青絮到访,打断了他的话。现下才有机会继续,吴辉回头,对坐在车厢里的盛锦水道:“昨日没来得及细说,那女镖师原是总镖头的妹妹,因天生力大无穷,离家拜了名师,也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声。可惜好景不长,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不慎毁了容貌,现下只能留在镖局教导些年岁小些的弟子。” “为何毁容?”毕竟要看顾一家子女眷,若毁容的缘由是争强斗狠,那么镖局也不用去了。 “女镖师不肯说,不过总镖头倒是提了两句,似是为了救人才不慎被山匪划了脸。”吴辉也用心,“我向街坊四邻打听过,说那女镖师自小便古道热肠,被救的一家还曾来家中道谢。” 若真如他打听的那样,这位女镖师倒是令人敬佩。 就在她思量的间隙,马车停在了镖局门口。 吴辉下车后,立即有镖师迎了上来,应是昨日见过的,不过如此殷勤倒让盛锦水感到意外。 镖局里都是男子,但还算知晓分寸,见有女客纷纷避让。 三人在厅堂落座,领路的镖师告了声罪,转身去请总镖头。 不过片刻,身形魁梧的总镖头便匆忙赶来,对于自家妹妹的这份差事,他显然十分上心,明明是习武的粗人,平日不太讲究,今日却牢记礼仪,还未看清来人便先抱拳行礼,“让贵客久等了。” 他不甚熟练地说着客套话,等做完这些才发现为首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只能露出一个自以为温和的笑容,生怕把人吓跑了。 好在盛锦水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也不在意对方言行,开口就是正事,“家中女眷甚多,我想聘请一位镖师,姐夫先前该是同总镖头谈过的,可否请那位女镖师前来?” 平日见的不是贩夫走卒,就是草莽山匪,便连自家妹妹都异常彪悍,哪见过如盛锦水这般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当即压低声音,“三娘在校场,请跟我来。” 临近校场,还未看清眼前情形便先听到一道爽脆的女声,“别弯腰,收肚子。叫你扎马步,没叫你学地里的葱,直愣愣站着傻不傻,韧性在哪呢?” 等走到近前,盛锦水才看清总镖头口中的三娘子。 一身便于施展的劲装,手持戒尺,边盯着扎马步的弟子边校正他们的动作。 总镖头刚想叫人,三娘子手里的戒尺便“啪”的一下砸在其中一名弟子肩上,被砸的弟子抖了抖,忍痛站稳。 “咳,三娘子!” 听到熟悉的声音,三娘子转过身来。 不同于盛锦水的白皙肤色,因常年在外行走,她的是更深些的麦色。 第一眼,让人最先注意到的是她英气却冷肃的眉眼,随即才是从眉尾到腮边的伤痕。 指长的疤痕,无论放在谁的脸上都是醒目而不和谐的,可在这位三娘子脸上,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丑陋。 “就是他们想聘请女镖师?”三娘子的目光落在盛锦水脸上,开口问总镖头。 总镖头轻咳了一声,示意她客气些。 “三娘子。”盛锦水叫人,“昨日姐夫来得匆忙,今日我来与你细谈。” 三娘子双手抱胸,“那是他找护卫还是你找?” “是我。”盛锦水回道。 自小在一群莽汉中长大,说话行事也习惯了直来直往,三娘子点头道:“行,除了要随你们去云息镇外还有什么要求?” 听她这么说,是有意随自己离开了。 盛锦水稍定了定,回道:“我在云息镇开了家香铺,来往的多是女客,未免有人扰了清净,这才想请一位会武的女护卫。我包吃住,月银三两,白日里三娘子只用守着香铺,夜里则与我们同住,为期一年。” 不等她说完,三娘子就点头,“听着不错,我应下了。” 盛锦水哭笑不得,心道这位三娘子还真是个急性子,“等等,我还没说完呢。从云息镇到州府,往返一趟至少要六七日,所以接下来的一年,三娘子都要住在镇上,除非我这有其他事吩咐。不过放心,香铺每月都有三日的假,除守卫外也无甚杂事需要你做。” 在云息镇,三两月银已是天价。可在州府,寸土寸金的地界,未必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想到这,盛锦水希冀地看向三娘子。 本以为知晓这些条件后,她会再思量片刻,没成想三娘子想都没想就点头道:“可以。” “三娘子这就应下了?”她应得干脆,反倒让盛锦水产生了些不真实感。 “知道女镖师为什么这么少吗?”见她不解,三娘子顺手将右手攥着的戒尺递给总镖头,随之 搭着腰间软鞭问道,“先不提女子天生力气不如男子这些乱七八糟的,最要紧的还是不需要。寻常人家用不上,养在深闺的小姐出门前呼后拥的,就更用不上了。眼下有个好机会摆在眼前,既能赚钱又能发挥所常,我干嘛不答应。” 三娘子说话还真是直接,盛锦水点头,越发欣赏她的果决,“既然如此,明日我们就要回云息镇,三娘子是要一道走还是需要些时日交待清楚?” “我这也没什么事,明日就能跟你们一道走。” 聘请女镖师这事比盛锦水想象中的顺利许多,只用一刻钟便定了下来。 与三娘子约好在码头碰面后,三人便告辞离开了。 眼看着要回云息镇,盛锦水要提前整理香材,免得明日手忙脚乱丢下些什么。倒是盛安云和吴辉无事,下了马车后转头就去市集挑选要带回去的土仪。 “枇杷,新鲜的枇杷!” 刚下马车,盛锦水便被叫卖声吸引了去。 偏头望去,一个中年妇人手提竹篮,正沿街叫卖自家种的枇杷。 枇杷?似是想到了什么,本打算回客栈的盛锦水 停了下来,朝卖枇杷的妇人走去。 90-100 第91章 第91章枇杷膏 自家种的枇杷,个头看着不大,金灿灿地铺在篮底。 卖枇杷的中年妇人见状,从中拣起一颗递到盛锦水跟前,“姑娘尝尝,别看它个头小,可甜了。” 她尝了一口,确如对方所说,除浓郁的枇杷香气外还十分清甜。 片刻后,等她进客栈时,手里已经多了一篮枇杷。 小二殷勤,见她回来后立刻上前接过篮子。 盛锦水顺势问道,“能否借用客栈后厨?” 小二被提前交待过,自不会在这点小事上拒绝,忙不迭道:“可以的。” “那再劳烦小二哥帮忙跑一趟,买些川贝和冰糖。”盛锦水犹豫再三,终是没提枇杷老叶。 “冰糖后厨就有,我给姑娘去买些川贝来。”小二收了钱,同王掌柜说了声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翌日清晨,盛锦水起了个大早。 昨日下了一日的雨,现下终是雨过天晴,接下来几日该是晴朗的好天气。 郑管事特意差人来请,午时要在码头酒楼为三人送行。 此次采买的香材甚多,如龙涎香、安息香和沉檀等上等品质的被妥善放置在一个大木箱里。旁的就没那么讲究了,分别装在几十个麻袋里,一早便让脚夫送到了船上。 船依旧是来时的那艘,不过比起来时的热闹,回去时除了盛锦水三人,便只有他们在州府买好的下人和半船舱的香材。 用过午膳,几人陆续上了船。 香材怕潮,走的又是水路,就算回程再快,多少也会受些影响。 好在船家早有准备,在船舱里洒上了草木灰。 回程比来时久些,在水上多行了半日。 船靠岸时,微光正刺穿厚重的云层,微风吹散清凉的晨雾。 金乌初升,将行船时荡出的波纹照得金光粼粼,片刻后涟漪散去,水面再次变得平滑如镜。 这时辰,除他们外另有好几艘船靠岸,接人接货的车队将平日不算十分热闹的码头挤得满满当当。 昨夜盛锦水睡的并不怎么好,买人时她没多犹豫,现下回到清泉县,正头疼该如何安置他们。 自家肯定是住不下的,看来在她租下合心意的宅子前只能暂住在客栈了。 就算到了清泉县,她的眉心始终不得舒展,反倒越皱越紧,便连旁人高声呼喊都未回神。 跟在她身后的盛安云无奈,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往岸上看去。 只一眼,便瞧见了许久未见的盛安洄。 他似乎长高了些,也瘦了些,挤在人群中又蹦又跳,格外显眼。 “阿姐阿姐!”见盛锦水看向自己,盛安洄忙向码头跑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怀人吓了一跳,追上前去帮着挡下人潮,忠伯年事已高,只能急得在原地跺脚。 看到熟悉的亲人,连日积攒的疲惫和倦意一扫而空,盛锦水顾不上其他,快步走到盛安洄跟前。 “你怎么来了?”盛锦水掏出手帕,帮他擦去额上细汗,温声问道。 盛安洄不好意思地笑笑,“木大娘说阿姐去州府前找过我,可惜那日没瞧见,错过了。昨日又碰巧遇上怀人,听说你要回来了,就约了今日来码头瞧瞧,没想到真遇上了。” 说完,他回头看向怀人。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盛锦水的注意力都被木大娘吸引了去,没注意到两人私下的小举动,开口问道:“那木大娘呢?” “木大娘?”盛安洄歪头,“昨日她还来过私塾,不过今日就没瞧见了。” 盛锦水顿感失望,不过对木大娘而言,怎么做都需要极大的决心和勇气,即便她最终选择安于现状,那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不该被旁人指摘。 没让失望的情绪留存太久,盛锦水很快就将心思放到了香材上。 眼下时辰尚早,若是立刻启程,该是能在天黑前回到云息镇。 “我不能在县里久留,要先将人和香材送回镇上。”拍拍他的肩膀,眼下盛锦水实在没有闲暇叙旧。 好在盛安洄懂事,点头道:“好,阿姐尽管去忙,等到辰时我再走。” 看他懂事的模样,盛锦水心中欣慰,转头处理起更要紧的事来。 也是盛锦水没什么经验,这次离开的匆忙,没提前安排好一切。 好在怀人早有准备,来时就租好了运送香材的牛车,现下只需脚夫将香材搬运到牛车上。 怀人不能说是郑管事会错了意,将她在州府的行踪经历尽数记下,提前交到了公子手上。 既然不是公子本意,按理他也不该出现在这,若是让不知内情的人知晓,怕要以为自家公子是打听窥探姑娘行踪的登徒子了。 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怀人定了定神,只将盛锦水看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盼着她早日回去。 面对盛锦水的疑惑,他眼中不见一丝慌乱,只道:“姑娘来去匆忙,该是记挂家中之事,我受公子之命前来办事,便想着来碰碰运气。既然遇上了,咱们也可一道回去。” 听他提起家里,盛锦水立刻就想到了金大力。 离开前她曾请怀人看顾一二,自然关心,“我不在的几日,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布庄那……” 怕她担忧,怀人忙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有心细说,可眼下人还在码头,周遭嘈杂,连说句话都要用比往常高好几倍的声量,身后又是搬运香材的船工和脚夫,实在不适合继续交谈。 好在他找来的人训练有素,很快就将东西都搬到了牛车上。 又让买来的下人和忠伯坐上牛车,送走前来接风的盛安洄后,盛锦水几人也坐上了怀人赶来的马车。 一路上,盛安云和吴辉归心似箭。 三娘子倒是听过真鹿书院的大名,不过清泉县和云息镇都是头一次来,路上无聊时她就掀起车帘一角,欣赏沿途风景,看着还算惬意。 只有盛锦水记挂着回到云息镇后的诸多琐事,即便离家越来越近,眉心也始终不得舒展。 等马车出了清泉县,一 直沉默赶车的怀人突然开口,“方才不便与姑娘细说,去州府的这几日,金大力曾来佩芷轩和盛家寻过你。” 布庄的事盛锦水有意瞒着盛家人,怀人也就隐去不提,只说了金大力的近况。 盛锦水庆幸,心道幸好请来了三娘子,否则金大力狗急跳墙,她未必抵挡得住。 提到金大力,盛安云和吴辉也凑近听了起来。盛安云是担心盛家人,吴辉则是担心在佩芷轩帮忙的盛安安。 “只是来寻我的?可闹出了什么事?”以金大力的近况,不怪盛锦水会多想。 如今他靠山已倒,布庄易主,和金家人本就是面子情,因布庄之事闹翻后,怕是连这点面子情都已经没了。 盛家就更别提了,盛锦水之前还能与他虚与委蛇,如今避而不见,便连退亲之事都未曾告知,金大力就算再傻也该知道她早与自己离了心。 “就是头次来时有些蛮横,不过姑娘放心,成江那时在铺子里,没让他进门。”他没说的是,成江性子不好相与,除公子外再没将旁人放在眼里。 金大力蛮横,他自然不会客气,狠揍了一顿后才换来对方现下的老实。 “不过我看他这模样,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姑娘近日小心些,能避开就避开,免得他狗急跳墙。” “多谢,我记下了。”盛锦水沉声道谢。 只要没了金大力这只会吸血的水蛭,金氏布庄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现下她要做的就是理清账簿,旁的倒是不急。 怀人牵着缰绳,余光见她凝眉沉思,终是将想说的话憋了回去,现下人多口杂,他还是等回到镇上再提公子吧。 想罢挥手,一鞭子抽在了马身上,让本还在缓行的马车加快了速度。 十几辆牛车组成的车队行在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带着这么多香材,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申时回到了镇上。 盛安云和吴辉出来久了,同车夫一道将香材搬进盛家后就告辞离开了。 而就在他们搬运香材的间隙,听到消息的春绿也从铺子里赶了回来。 有她在,盛锦水不用再做监工,将香材之事交给了她和忠伯。 见怀人还没有离开,她也没细想,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取出在客栈熬好的枇杷膏递到他手上。 “林公子时常咳嗽,在州府时见有新鲜枇杷便买了些,熬成了川贝枇杷膏。枇杷膏本该用枇杷老叶,不过我听说枇杷老叶药性强,孙大夫提过林公子更适合温和的食补,所以就用了果肉。”说完,盛锦水也没什么把握,“不过吃前最好问过孙大夫,我不懂药理,也没什么把握。” 怀人神情复杂,犹豫过后还是没接过她手里的批拍膏,反倒出声邀请,“既然回来了,姑娘不如亲手将枇杷膏交给公子?毕竟是您的心意,由我转交似乎不妥。” 除夕夜前,两家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同寻常邻里并没什么区别,也就是家中小辈相熟后,交往才逐渐多了起来。 可再多也没出现过今日这样的事,向来稳重妥帖的怀人竟劝说她亲自登门。 看着手里的枇杷膏,盛锦水终于察觉出了丝异样,试探道:“林公子在家吗?若是他在,我便上门叨扰了。” “在的,请随我来。” 怀人终是松了口气,自从家中再次来信催促公子回中州后,他就变得很不对劲。 怀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发生在自己公子身上的变化。 不过眨眼功夫,一个刚对人世间生出些许留恋的躯壳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只留一片死寂。 便连踏进林家没几次的盛锦水都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怎么这么安静?” 平日里的林家也是安静的,可从没像今日般静得让人想要逃离。 “两位小少爷走后,家中便只剩下几个下人,后来又出了云叠的事。田嬷嬷没有管束好手下人,自请回了中州。”怀人只以为她说的安静是字面上的意思,开口解释道。 盛锦水没再开口,此时的林家让她回想起了那个雪夜,浩淼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沉静的白,那种铺天盖地,让人感到绝望和窒息的寂静,光是想想就难以忍受。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停在了书房外。 此时怀人和寸心正守在门边,孙大夫则是没什么讲究地坐在门前石阶上,手边就放着他的药箱。 “公子可用过饭了?“怀人上前,压低声音问道。 “不曾,你怎么让盛姑娘进来了?公子的脾气你比我清楚,这时候不会见外人的。”余光瞥见许久未见的盛锦水,成江皱眉,“收到家书后,公子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连孙大夫也没理会,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想起萧南山的身体,成江一脸愁容。 怀人自然也知晓萧南山的脾气,只是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两日了。这段时日公子的身体好不容易养好了些,若再僵持下去怕是又要回到从前了。 “死马当活马医了,总要试试才知道。”怀人下定决心,上前敲响书房大门,“公子,盛姑娘回来了。” 第92章 第92章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话音刚落,怀人便能希冀地望向紧闭的房门。 可他最后还是失望了。 一息两息……直到一盏茶后,门内始终没有回应。 “林公子这是?”盛锦水抬眸,问身侧神色郁郁的怀人。 就算心中曾希望盛锦水能打开公子心结,但此事毕竟牵扯萧家隐秘,不得首肯,他也无法尽数告知。 望着愁容满面却始终没有开口的怀人,盛锦水隐约猜到了其中难处。 不过既已求到自己面前,让她放手不管却是不能的。怀抱着亲手熬制的枇杷膏,犹豫片刻后,盛锦水还是上前敲响了房门,“林公子,我有要事相求。” 少女嗓音温软明媚,像盛夏沁人心脾的凉风,又似寒冬腊月里的暖阳,和煦亲近,轻易便让人卸下防备。 明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思绪在希冀与失落中来回往复,异常煎熬。 好在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下一瞬,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门内,萧南山隐在黑暗之中,鸦色长发垂下,发丝落在苍白的指尖,对比鲜明。 “进来吧。”或是许久未曾开口,他的嗓音喑哑。 但看神色却依旧沉静,与满脸的病容并不匹配。 两人进了书房,房门虽未合上,被留在外边的几人却不敢再靠近,只是默默守着,静候吩咐。 房内门窗禁闭,日暮时分的微光透过木窗落在眼前这片方寸之地。 任何气味一旦过分浓郁,便会变得格外呛人,就算是盛锦水亲手调的合香也不例外。 进来时没有防备,呛人的香味夹杂着化不开的烟火气息不断刺激着嗅觉,让本就敏锐的盛锦水不觉捂住口鼻。 她抬眸,只见熏香余烟缭绕,浓稠的仿佛散不开的雾气。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适,萧南山回眸看了一眼,随即再自然不过地上前推开木窗。 开窗之后,屋内亮堂了许多,春末舒爽的凉风更是吹散了房中的沉郁之气。 也就在这时候,盛锦水看清了书案上放着的几样东西。 右手边翻看了一半的书册,被拆开却没有写明收件人的信封,冷透了的博山炉,以及炉边已被烧成黑灰的信纸。 她没有窥探旁人隐秘的兴趣,斟酌过后将枇杷膏随手放在书案上,“在州府时见有新鲜枇杷,便买了些熬成枇杷膏,林公子时常咳嗽,川贝枇杷膏有清热宣肺,化痰止咳的功效,公子可直接服用或是用温水化开后饮用。” 萧南山静静看她,“你要同我说的就是这些?” 求他帮忙只是情急之下的借口,盛锦水看向装着枇杷膏的瓷罐,面上看着冷静,脑中却飞速想着该如何圆谎。 好 在刚从州府回来,她确实有难处,“自然不止这些,这趟我从州府带回了不少香材,还有十几个下人。不过林公子也知道,盛家没有空房,只勉强放得下香材,那十几个下人却是无处安置。” 这是来找自己借地方的,萧南山点头,干脆道:“可暂时留在我这。” “那就多谢林公子了。”盛锦水道了谢。 所求得到应允,按理说该告辞了,可想起方才在石阶上唉声叹气的孙大夫,她并没有立即离开。 见她没有言语,萧南山捧起书案上的枇杷膏,问道:“枇杷膏已经送到,你求的也不过小事,我都应下了,还有什么事吗?” “枇杷膏用的虽是枇杷果肉,可是药三分毒,慎重起见还是让孙大夫先为公子把脉吧。”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怀人请她来的目的上,“此时孙大夫就在门外,把脉用不了多久。” 在萧南山的注视下,盛锦水的声音越来越低。 面对佩芷轩的贵客,她可以侃侃而谈进退有度,面对朱桧这般的无礼纨绔,她也可以色厉内荏将其吓退。 可要劝说萧南山治病就医却真是叫她犯了难。 见她神色尴尬,不知怎的,萧南山心中的郁结似乎散去了些,再开口时语调声量虽未有任何变化,但眼中却多了丝释然的兴味,“你不劝我?” 他问得直接,盛锦水反倒松了口气,如实道:“想劝却不知道该劝什么,我不是你,未曾经过你的苦楚难处,既然无法感同身受,那这些浅显的安慰除了让自己心安外没有丝毫用处。” 这倒是令人意外的回答,“既知无用,盛姑娘何必来此。” 单说性情,两人都极为内敛,轻易不会与人交心。 历经过前世今生,这是盛锦水最大的秘密,便连血缘至亲都没想过告知。 所以她明白那种连最亲近信任的人都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将隐秘之事藏在心里,独自承受的痛苦。 萧南山心里也藏着事,也就是这件事让他时时游离在红尘之外,叫人看不明白。 但有时候,他也格外好懂,盛锦水与他算不上深交,可还是能透过冷漠疏离的表象,看清他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那点死志。 有些事藏在心里久了,盛锦水从未与旁人提起过,前世的她也曾想过一死百了。 只是对亲人的留恋,对自由的渴望生生留住了她。 盛锦水不知他心中所想,也不知他求死的症结所在。 但方才在门外,还是让她试探了出了法子。 因为自己有事相求,所以他打开了房门。 虽还是治标不治本,但这种被需要的情感或许能成为将他留在人间的线索。 对心存死志的人,她能想到的就是一点点勾起他对世间的留恋。 于自己而言,留住她的是亲人和自由,但对萧南山而言,眼下的留不住,那就找出能留住他的东西来。 “与林公子相识也有段时日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盛锦水朝他笑道,“既然是朋友,就算知道无用也要试试。万一林公子也视我为友,为我开门了呢?” 她笑时眸光澄澈,下巴微抬,唇角没有敛去的弧度里还带了丝得逞的骄傲。 灵动鲜活的模样让萧南山暂时忘却了旧事带来烦闷,只余眼前生机勃勃的春色。 两人在房中叙话,守在门外的人听得并不真切,或是听到了也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总之没过多久,孙大夫就被请了进来。 盛锦水并没急着离开,而是安坐在书房里看孙大夫为萧南山诊脉。 片刻后,孙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有心念叨几句,可当看到萧南山苍白的唇色时又生生忍了回去,心里告诫自己这个找死的小子就算再让人生气也是个病人,“还是老毛病,这几日好好喝药。至于锦丫头带回来的枇杷膏,你暂时是喝不了了,等过几日再说。” 这病最忌大喜大悲,真要说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偏偏萧南山心思深沉,什么都爱藏在心里,又讳疾忌医,这才一年拖一年,拖成了如今这样。 见他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孙大夫心里也有气,可又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只能眼不见为净,提着药箱转身去写药方。 成江要去熬药,寸心则领了安顿盛家下人的差事。 转眼人就走了一半,书房里除了萧南山和盛锦水,只剩下心中忐忑的怀人。 怀人也知道自己去求盛锦水这事做得极险,不等萧南山开口便伏跪在地,这负荆请罪的架势让盛锦水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他。 萧南山抬眸,并未怪罪他的擅作主张。 可他越是这样,怀人心里越是不安。 他跪倒在两人面前,额头紧贴地面,身体如坠冰窖,手脚因紧张而僵硬发麻。 任谁都不会喜欢身边下人自作主张,怀人跟了他多年,忠心自不必说,而且也足够机灵,知道在盛锦水还在时前来请罪。 “下不为例。”萧南山松口,终是放了他这回。 家中无人,盛锦水索性留下用饭,又看萧南山喝了药,才与从下人住处回来的春绿起身告辞。 一路舟车劳顿,刚到家又被怀人请来,盛锦水现下无比想念自己温暖的房间,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她才从睡梦中苏醒。 春绿去佩芷轩挂上歇业一日的牌子后,又从林家将人都领了回来。 用过饭后,盛锦水坐在屋内待客的厅堂里,看站在眼前排成一排的下人,第一次觉得自家屋子确实有些小了。 喝了口春绿送上的热茶,她的目光一一在他们脸上掠过。 当初买下春绿时,盛锦水没想过佩芷轩能有今日规模。加之前世的缘分,因此更多的是将春绿视作佩芷轩未来的掌柜培养,心知自己迟早要放她自由。 是以虽让春绿背下香方,但更为紧要的合香配比却从未告诉过她。 春绿也知她的苦心,一直恪守本分,从未逾矩。 可今时不同往日,采买香丸并将之分销到奕州各地的商户越来越多,她要顾虑的也开始多了。 从前在人牙子那看到待价而沽的下人时,只觉得看到了前世的自己,总想着能尽绵薄之力,让他们早日脱离任人买卖的日子。 可现下,她要真想让这些人各司其职,便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盛锦水搁下手中茶盏,开口道:“我姓盛,你们不必称呼小姐,平日里叫我一声姑娘便好。” “如今既已被我买下,那往后就是盛家人了。”盛锦水手边放着他们的卖身契,“盛家虽不如高门大户,但在吃穿上也不会亏待大家。” “往后你们就随我姓盛,名字也要重新取过。”这是惯例,眼前的十几个人并没什么异议。 反倒是春绿多看了她一眼,似有未尽之言。 盛锦水没有看她,自然也不晓得她欲言又止。 现下她眼里只有站在面前的下人,伸手一指,先是指向了曾是韩家家生子的一大家子,“你们原叫什么?” 那家男人开口道:“原是姓韩,那时顶了旁人的缺,就也顶了那人的名字,叫韩守顺。晴娘是从外买来的粗使丫鬟,没有姓氏单名一个晴,往日里大家叫惯了晴娘,韩家便也就没改。至于我的两个女儿……” 说到一半,他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 大女儿顺势道:“姑娘,我们姐妹先后跟过韩家几个主子,每换一位主子就要换一个名字,既然已经离开韩家,便不想再用过去的名字了,恳请姑娘赐名。” 盛锦水点头,“你们父母的名字用了多年,再改怕是不习惯,除了姓氏旁的就不用变了。至于你们,姐姐就叫苏合,妹妹则唤熏陆。” 苏合、熏陆皆是香名,往后多是与香打交道,以此取名倒也应景。 另两个手巧的女子同样以香命名,分别叫木犀和伴月。 剩下三人年纪大了,盛锦水没再折腾,沿用了旧名。 既然年纪大的不用改名,老范自然也一样。至于他的孙儿,家人都是阿满阿满的叫着,未曾取过大名。 盛锦水觉得阿满叫着顺口,也就让他不用改了。 名字取好了,该说正事了。 盛锦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当初买下你们时就曾说过,我不缺人伺候而是缺人干活。对于你们来说,现下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识字。” 话音刚落,满室哗然。 便连无事来旁听的三娘子都不禁面露惊讶,偏头看她神色。 盛锦水心里并未将他们看作买来的下人,见他们惊愕也不为难,耐心道:“若是觉得有难处,可尽管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目光 都落在了苏合身上。 迟疑片刻,她问道:“姑娘仁慈,允我们读书识字。可我爹娘年纪大了,他们干了一辈子杂活,到这年纪再识字怕是晚了。” 她说的也正是其他人心中想的,更有甚者觉得盛锦水是在玩笑。 在他们看来,不管自己是不是买来伺候人的,总归都是来干活的,既然是干活,识不识字又有什么要紧。 “接下来的一个月,春绿每日会抽出一个时辰教你们识字。”盛锦水并不严厉,温声解释,“我不为难你们,一个月后若想继续学的就学下去,实在学不会也没关系,全看你们自己的意愿。” 回答众人疑虑时,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几人。 大多面上兴致缺缺,也就那对姐妹瞧着有几分认真。 慢慢来吧,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正想继续,坐在一侧的三娘子却是突然道:“我能学吗?” “三娘子想学,自然可以。”盛锦水笑着回道。 交待完要紧事,除老范和阿满,盛锦水将其他人都交给了春绿。 春绿晓得她的打算,指使起人来也不含糊。 佩芷轩虽歇业一日,但香丸的制作却是片刻都不能停。 碾磨香材只需力气,并不用什么技巧。 一下子多了十来个人帮忙,盛家院子里越发热闹,香丸产出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见众人各司其职,盛锦水让老范和阿满跟自己进了书房。 “坐吧。”盛锦水开口。 老范却是拘谨地站着,牵着阿满的手没有动作。 见他如此,盛锦水也不勉强,从书架上抽出几本账册交到他手中,“这是佩芷轩的账目。” 老范赶忙接过,眯着双眸翻看起来。 “记录详实,但记账的似乎是个外行人。”他的眼睛已大不如前,但在白日翻看几本账册还是能做到的。只是瞧他翻看账册时费劲的样子,也能明白为何他是近三十年的老账房,旁人还是顾虑着不敢聘用。 春绿记账的本事是盛锦水手把手教的,而盛锦水又是从张老板那学来的。 都是外行人,简单些的账目尚且能厘清,可随着佩芷轩日渐壮大,现下已经不够用了。 “你说的没错,记账的都是外行人。”盛锦水将账目交给他,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信任,“往后佩芷轩的账目就由你来记,除此之外,还有件事需要帮忙。” “姑娘客气,有事尽管吩咐。”对于眼前救自己和孙子于水火的盛锦水,他满心感激,无论对方要求自己做什么都不会推辞。 “除了识字,我还希望他们能学会记账。”盛锦水也说出自己的打算,“不用精通,你教他们几日,从中挑一两个做副手就行。” 账目也好,香方也好,这都是佩芷轩的机密,只有手里捏着卖身契才能全然交托。 至于春绿,盛锦水自然也是信任的。 只是许了对方自由,未免往后生分,有些事还是提前准备为好。 她的心思春绿也是明白的,所以在账目和香方这些事上极有分寸,从不多问。 “姑娘放心,我会认真教的。”老范赶紧应下。 交待完,盛锦水的目光才落到阿满身上。 大概是逃荒的路上受了惊吓,本就内向的阿满越发怯生生的。 老范途中教导过他几次,可到了云息镇后仍跟哑巴似的,不曾开过口。 到底只是五岁的孩子,盛锦水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些。 “阿满人小也干不了什么活,平日里就跟着你。我弟弟阿洄比他大几岁,现下正在县里求学,等他再长大些就跟着阿洄吧。” “多谢姑娘。”闻言老范一愣,再开口时眼角已经噙泪。 盛锦水见不得这样的景象,让忠伯帮他看了眼睛后,便借口有事出门了。 事是真的有事,也不算是借口。 下人们落脚在林家,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现下还是要尽快找到住处。 若只是住处也不难找,可盛锦水要的不仅是住处,还要是制作香丸的作坊。 这么两相加,要的地方就大了。 牙人带她看了几处,盛锦水始终不满意。 其实她也想过将作坊搬到盛家村,那里地方够大,租金也便宜。可惜离得太远,香材香丸运输不便,而在自家做惯了的短工们又多生活在镇上,最后只能作罢。 “姑娘,我手里就这几间屋子,您要是再看不上我也没法子了。”牙人擦了擦额上的汗,无奈开口。 盛锦水抿唇,牙人确实尽力了,无奈云息镇太小,看过的几家连将就都勉强。 “要实在没法子,只能将住处和作坊分开了。” 见她退了一步,牙人也重新打起精神,“要是分开我这倒有几处不错的。” 既然分开,选择自然也多了。 盛锦水想了想,补充道:“住处倒没什么要紧的,离清水巷近些就好。作坊最好是在南市,那里离铺子近,平日就人来人往的,就算碾磨香材的动静大些也无妨。” “姑娘说的是。”牙人忙不迭地应声,“南市的铺子极少有人脱手,怕是不好找,不过紧邻的几条巷子里也有适合的,您可以瞧瞧。至于住处,我这正好有两家不错的,一家远些但是价格便宜,不过只卖不租。另一家则紧邻清水巷,租卖都可,地方也大,就是那地界您是知道的,卖的起价,怕是不会便宜。” 作坊很快定了下来,就在南市边上,原是被米铺拿来充作仓库的,可惜后来铺子倒了,这地方就空了出来。 仓库偏僻,位子也尴尬,一面临水,另一边却不靠街。当不了铺面,一般的买卖又用不上这么大地方,最后只能闲置,让盛锦水捡了漏。 清水巷的宅子倒是不急,反正紧邻自家,回去时顺道看一眼就是了。 牙人想了想,先领她去看了另一处。 脚踩在青石板上,看着眼前熟悉的小巷,盛锦水脚下的步子不觉慢了下来,脸色也难看了几分。 “这里还是不用……”只是不等她开口拒绝,巷子深处便来呼天抢地的哭声。 尖利的嗓音夹杂着难以入耳的咒骂,是她曾经最常听到的,如今却恍如隔世。 “杀千刀的,家都让你们给搬空了,还让我们去哪凑银子啊。”人群中,姚氏瘫坐在地,一边捶地一边哭诉。 在她身侧,金大力正被几个凶神恶煞的讨债人押着。 自觉丢人,他始终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金、盛两家的恩怨,牙人未必知晓,可街坊四邻却是一清二楚。 住在金家对面的王家婆婆是最先看到她的人,“锦丫头怎么来了?快些过来,离他们远着些。” 王婆婆挤不进看热闹的人群,索性倚着自家大门听从里面传来的动静。 “这是怎么了?”开口的不是盛锦水,而是陪她一道过来的三娘子。 三娘子平日就好打抱不平,不过她并不鲁莽,就算打抱不平也该问清原委才是。 “造孽呀,金大力在赌桌上输光了家产,赌坊的人上门催债来了。”王婆婆啧啧两声,怜爱地看向盛锦水,“不是我说,金大力这人不厚道,听说连布庄都被他掏空了,现下连剩下的空壳也抵给了别人。毕竟是先人留下的产业,何况其中还有你们姐弟一份,有他这样的舅舅,你和阿洄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金氏布庄自然不能挂在盛锦水名下,按她打算暂时挂在了忠伯那,再歇业段时日,免得被金大力发现端倪。 “一天天的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王婆婆叹了口气,继续竖着耳朵听人群里的热闹。 牙人却是张了张嘴,尴尬道:“我说的屋子就是这家,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渊源。” 三娘子看着粗犷,心思却极为细腻,见盛锦水久久不语,神色复杂,主动道:“我帮你去瞧瞧?” 金家走到今日这步,盛锦水并不意外,更无同情。 不过王婆婆有句话说得对,毕竟是祖产,虽然自己在这只有痛苦的回忆,但那也是自家阿娘长 大成人的地方。 “不用看了,”短暂的纠结过后,盛锦水婉拒了三娘子,对牙人道,“走吧,去清水巷。” 宅子只要在这,往后就算多用两倍甚至三倍的价钱买回来,盛锦水也是愿意的。 可是一想到现下花的钱会落到金大力手里,她就千万个不愿意了。 此时不落井下石已是她身为金家晚辈,对外祖对阿娘最后的交待了。 只是他们刚转过身去,人群里便又传来姚氏的哭喊,“你们去找金家,他们有钱,他们能还债。还有盛锦水,对,就是盛锦水那个死丫头,她骗走了清水巷的宅子和南市铺子,还开了家叫佩芷轩的香铺,她手里也有钱,你们去找她要钱!” 姚氏急得口不择言,看不惯的邻居们本只想瞧个热闹,一开始看他们一家被催债的逼到这境地时甚至还有些同情。 可一听姚氏方才说的那些,本就微末的同情立刻烟消云散。 有人开腔道:“亏不亏心啊姚春花,那是盛家自家的宅子铺子,和你金家有什么关系?” “盛家姐弟在时你可没少虐待他们,平日里当牛做马的使唤,一不高兴就动手打骂。嫌小子吃得多就把人送去药铺当学徒,盛家小子可是正儿八经童生,你竟然有脸让人去当学徒!对姑娘就更没人性了,我上次看到她时瘦得都快没人形了。也幸好是离了你家,否则怕是要被卖了抵债哦。” 边上知晓些内情的,七嘴八舌地数落着金家人,打心底的瞧不上。 他们虽非完人,偶尔也会占些小便宜,但做人的底限还在,起码不会一边理所当然地侵占妹妹妹夫的家产,一边虐待他们留下的孩子。 听着周遭的议论,三娘子总算厘清了前因后果。 乍听到姚氏叫嚣盛锦水骗财时她就不怎么信,一个温和柔善,买下老弱妇孺,还找人教他们识字算账的人怎么会如她所说,是个心思狡诈的骗子呢。 如今再听,对盛锦水除了钦佩外又多了丝怜惜,“这妇人的嘴太臭了,我替你去撕了她!” 眼见三娘子取下腰上的软鞭,盛锦水慌忙伸手去拦,“她骂我几句又不会少块肉,要是要债的发现我后真动了让我出钱的心思那才是亏了。” 盛锦水能屈能伸,十分想得开。 看她不似安慰自己,而是真心实意那么想的,三娘子在心里道了声可惜,失望地收起腰间软鞭。 第93章 第93章梦魇 云息镇不大,金大力被赌坊催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久便人尽皆知。 姚氏知道他好赌,也知道平日里他会去县里的赌坊赌上几把,却一直不知道他赌得如此之大,甚至将布庄和祖宅都抵了进去。 一家人在催债的走后又闹腾了许久,争执声和哭喊声响了整宿,直到天亮方才停歇。 亲眼目睹了那场闹剧后,盛锦水就一直心神不宁,当夜便做起了噩梦。 梅雨时节的云息镇,天总是阴沉沉灰蒙蒙的,到处弥漫着散不去的潮湿气息,仿佛溺在水中,时常感到窒息。 穿行在连绵不绝的细雨中,直到双腿麻木,再也抬不起来后她才停下。 抬眸望去,黑夜中的深巷像是噬人的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他自投罗网。 理智告诉盛锦水,这时候该转身就走,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禁锢,不再受她控制。 等回过神来时,单薄的身影已被黑暗吞噬,周遭空旷,只剩眼前熟悉的大门。 前世今生,盛锦水拢共只在金家生活过两年,可这转瞬即逝的两年就像烙印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成为无法磨灭的梦魇。 此时的她无法逃离,只能眼睁睁看着紧闭的大门打开。 下一瞬,金家众人扭曲狰狞的面容如鬼魅般突然出现,也就在这时,她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提起裙摆在夜雨中飞奔。 可她终是没有逃开,金家人像逗弄宠物般时远时近地坠在身后,在她每次以为自己能逃开时又悄无声息地靠近,阴森又可怖。 就这样做了一宿的噩梦,等盛锦水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是出了一身冷汗。 等第二日她醒来时,非但身体没有好转,还多了头疼脑热,四肢酸痛的症状。 都说病来如山倒,盛锦水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夜噩梦,受了些凉。 守着她的春绿却是心惊胆战,半夜见她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晨起时又发起了高烧。 “让姑娘先把药喝了。”忠伯站在房外,吩咐正在给盛锦水的擦汗的春绿。 春绿坐在床边,闻言收起帕子,起身接过药汁。 此时盛锦水还未完全清醒,双眸紧闭仰躺着,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姑娘,喝药了。” 恍惚间,盛锦水听到春绿的声音,清冷却又温柔,似乎离自己极近。 见她将自己小心喂到唇边的药汁咽下,春绿终于松了口气。 一勺又一勺,盛锦水没怎么抗拒就喝完了一碗药,脸色看着也好转了些,可人始终没醒。 “人怎么还没醒,阿爷你的药对症吗?” 面对孙女的疑问,忠伯并不觉得冒犯,解释道:“姑娘受了凉,按理说这碗药喝下去后就该醒了。” “烧是退了,可人还没醒。”春绿抿唇,咬牙道,“不行,我还是再去请位大夫来瞧瞧。” 忠伯会些医术,但并不算精湛。 见盛锦水一直没醒,两人不免担心。 他想了想,“医馆离得远,你先让人将隔离孙大夫请来。我听姑娘提过,孙大夫在中州行医多年,医术比镇上的大夫好上不少。” 春绿点头,招手让苏合替自己守着盛锦水,转身就去了林家。 孙大夫是提着药箱赶来的,除他之外,还有亲自为他打伞的萧南山。 平日要是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萧家大少爷亲自为自己打算,孙大夫高低要调侃几句,只是今日急着给盛锦水看病,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萧南山收了伞,只透过苏合让孙大夫进来时打开的门缝,匆匆瞥了眼一脸病容的盛锦水。 孙大夫放下药箱,快步走到床边,替她把脉。 “喝过药了?”他开口问身侧春绿。 春绿赶忙回答,“喝过了。” 忠伯反应快,立即取来药渣。 孙大夫看了眼药渣,“药开得没错,对症。” 春绿松了口气,还好药是对症的,“可药对症,人为什么还没醒?” “风邪入体,又受了惊吓,我给扎几针就好了。”孙大夫取出银针,看盛锦水苍白的脸色不觉摇头,“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仗着年轻就不管不顾地乱来,等老了有你们好受的。” 这时候,大夫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还是不要反驳为好。 萧南山站在屋外,看檐下雨珠落地,心知孙大夫在指桑骂槐也只能全盘收下。 等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床边守着自己的春绿,盛锦水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 大概是他们这次真被自己吓着了,接下来几日她委实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便连她病好后,孙大夫也是日日登门把脉,直道要将她调养得健壮如牛。 盛锦水当然没能健壮如牛,不过经此一事,倒让她发现了家中不足。 现下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非春绿莫属,平日倒不觉得什么。可这次她受寒并倒,春绿又忙着照看,家里立刻就乱成了一锅粥。 不说底下刚买来的几个,连春绿都好似无头苍蝇,心里只顾念着她,将佩芷轩和作坊全抛到了脑后。 看来也不能将人一股脑地安顿在作坊,自家还是该留下个管事的,只是选谁还要好好挑选。 退烧后,盛锦水在家又养了几日,等再没什么不适才被孙大夫准许出门。 近日阴雨连连,连带着南市生意都差了许多。 “还没卖出去?”佩芷轩外,盛锦水打着扇,问身侧六福。 金大力 一直好赌,此前有外祖镇着还算克制,外祖一去他便如鱼儿入水,行事再没了顾忌。 前些年靠着金氏布庄,还有与黄县令的关系,他勉强维持平衡。 现下布庄没了,送给黄县令的五百两更是掏空了家底,就算是拆东墙补西墙也彻底兜不住了。 是受梦魇影响,病好后盛锦水仍心有余悸,便托六福打听一二。 五月雨水渐多,天气也逐渐闷热,湿漉漉的连呼吸都变得不再畅快。 六福摇头,“还没呢,原本金家的宅子卖得便宜,来问价的就有好几户。可自从催债的上门后,买家担心受牵连,加上金大力信誉全无,就再没了消息。现下就算有中意宅子的也多是在旁观望,毕竟谁也不想被牵扯进赌债里。” 前世金大力不舍得宅子,这才起了拿她抵债的念头,现下倒是想卖宅子了,可却也卖不上价了。 “多谢。”盛锦水道了谢,将手中竹篮递了过去。 六福一愣,摆手道:“已经收了银钱,怎好再收盛姐姐的东西。” “钱是托你办事给的报酬,这些却是我的心意。”见他推辞,盛锦水解释,“端午快到了,篮子里是自家包的粽子,还有铺子里的艾草香包,都是些小玩意,收下没事。” 六福这才笑嘻嘻地收下篮子,“多亏了盛姐姐,我才有这口福。” 自从香铺开张后,他没少帮着跑腿打听,次次都有收入,如今在他心里,盛锦水的地位俨然比古玩店的掌柜还要高些。 盛锦水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客气。 临近端午,陈酥便想着做些粽子。 可粽子家家都能做,除非把粽子做出花来,否则和其他铺子无甚区别。 为此陈酥苦恼了几日,好在灵光一闪,想起了当初托盛锦水送到崔府的糕点盒子。 粽子并不是酥月斋的强项,与其耗费功夫与旁人争本就微薄的利润,不如将粽子当作节礼,再配上艾草香包,送给各家贵女。 盛锦水觉得这主意甚好,不过只有粽子香包显不出心意,她又让手巧的绣娘用做绒花的法子做了些艾草菖蒲,熏过香后扎成一束,同粽子香包一道送去。 各家送完,粽子和香包还剩下一些。 为免浪费,除给自家人留的,盛锦水索性把剩下的全送了出去。 只不过送到各家贵女手里的都是仔细装点过的,留下的卖相不如送出去的,但味道并无差别。 “要真想谢我,就帮忙盯着些,若有人想买下金家的宅子及时告诉我。”盛锦水摇着扇子,凉风扇动鬓角发丝,吹散她眼中的不安。 “没问题。”六福满口应下,提着篮子美滋滋地回了古玩店。 目送六福离开后,盛锦水抬眸看了眼天色。 眼下金大力已经一无所有,又有赌坊步步紧逼,金家只有离开云息镇才有活路。 按理说,她早已逃离金家,此时该放心的,可不知为何,近日总是心神不宁。 盛锦水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大概是距离前世她被金大力关在家中,等着卖家上门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才会如此吧。 这么想着,盛锦水揉了揉眉心,转身回了佩芷轩。 “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今日是春绿和熏陆守着铺子,因着她刚病过一场,春绿颇有些草木皆兵。 不等吩咐,熏陆已经机灵地接过盛锦水手里的扇子。 “就是觉得有些闷热。”盛锦水被扶着坐下。 挥动的扇面带起阵阵香风,让潮湿的气息稍稍散去。 “这雨怕还要再下几天。”闻言,春绿眼中闪过丝担忧。 连日的细雨,影响的不止他们的心情,还有佩芷轩的生意。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光靠香丸就能盈利。”收到这盛锦水不免唏嘘,佩芷轩开张时她想的是如何从贵女身上赚钱。 没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香丸的生意逐渐做大后,反倒占了香铺盈利的大头。 “今日怕是不会有人来了,姑娘不如先回去吧。”春绿开口劝道,“铺子里有我和熏陆,出不了什么事。” 听她这么说,盛锦水确实觉得累了,起身正想离开,便见门外有客人登门。 她挥着扇子,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怎么来了? 熏陆并不认识来人,正要上前招呼却见盛锦水和春绿神色不对,隐有防备。 她收回步子,站回自家姑娘身侧,看向来人的目光隐含打量。 来的是一男一女,男子看着文弱,长得还算周正,只是气质阴郁,脸色沉沉没什么笑模样,让人不敢接近。 在他身后的女子则容貌出众,腹部隆起,行走间格外小心,显然怀有身孕。 看他们模样该是对夫妻。 熏陆在心中猜测两人关系,可没多久又将之推翻。 不管恩爱与否,妻子既然怀有身孕,身为丈夫总该看顾一二。 何况雨天路滑,更该小心,但男子只顾自己,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反倒是女子,紧紧跟在她身侧,模样甚是乖巧。 盛锦水定了定神,要不是唐睿登门,她都快要忘了世上还有这号人了。 唐睿气势汹汹上前,开口就是责问,“为何退婚?” 谁也没想到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这罪问的是不是太迟了些。 婚约是盛锦水前往州府时退的,现下都五月了,他才想起来问,未免可笑。 奚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才多久,唐睿就变了许多。 原本的相貌勉强算得上温润周正,现下却是双目无神,眼底一片深色阴影,不难看出云叠进门后他有多么乐不思蜀。 盛锦水实在不明白唐睿的想法,两人定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没什么感情。前世他退亲退得毫无顾忌,怎么今生反倒推三阻四,甚至还有脸来质问自己为何退亲。 “为何退亲?”盛锦水扬眉,既然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如唐睿这般自私自利的人如何想的,自己要真想明白了怕与对方也差不了多少了,“问这话前,唐举人怎么不先看一眼身边人。” 唐睿似乎迟钝了许多,还真如她所说,偏头看了眼云叠。 云叠脸色难看,一手扶着肚子,见唐睿看向自己旋即换了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娇弱道:“公子。” 这般姿态正合唐睿心意,他回过头来,“你就因为云叠退亲?云叠乖巧伶俐不争不抢,你的心胸怎么如此狭隘,为这点小事就退了亲事。”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讲道理,盛锦水扶额,本就不适的胸口泛起阵阵恶心。 春绿看她难受,当即上前一步。 面对贵女她都不曾怵过,对唐睿这个惹自家姑娘厌烦的举人更没什么怕的,“你与我家姑娘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少在这纠缠。” “一个奴籍也敢这么跟我说话,”不知是不是睡得不够,唐睿的脾气越发不好,抬起手就要落在春绿脸上,“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二楼跃下,抬手挡住了唐睿的巴掌。 唐睿只觉手腕吃痛,回神时面前便多了个容貌英气的女子,冷哼一声松了他的手。他被对方推了一把,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开口便觉心口一痛,随即站立不稳走在了地上。 三娘子连软鞭都没取下,不屑地看向被自己一脚踹翻在地的唐睿,狠厉道:“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再敢闹事我打得你爹娘不认。” 自从考中举人,唐睿何时受过这种气。 他坐在地上,只觉气势都弱了一截,想要起身又因雨天湿滑,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一旁云叠倒是想帮忙,可她大着肚子连弯腰都难,更别提借力了。 “你!你!你知道自己打的谁吗?你怎么敢!”既然起不了身,他就只能继续坐着。 滑稽的模样逗笑了几个姑娘,其中尤以三娘子笑得最大声,“我不聋,不就是个 举人吗,我打的就是举人。有本事你去报官啊,看是你丢人还是我丢人。” 盛锦水收了笑,淡淡道:“雨天路滑,唐举人不慎在铺子里摔了一跤,自觉丢人便怪罪到无辜的路人身上,举人觉得这样的案子县令会受理吗?” 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几人,唐睿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正如盛锦水所说,不管是被三娘子一脚踹得起不了身,还是雨天湿滑摔了一跤,要真因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告到县里,最后的丢人都只有他。 “你们给我等着!”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唐睿在地上挣扎许久终是爬了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香铺。 被他留下的云叠追赶不及,只能回头幽怨地看向盛锦水。 盛锦水轻哼一声,嗤笑道:“后宅伎俩,不值一提。” 自知被她看透,云叠神色变了又变,只能愤愤离开。 等人走后,春绿余怒未消,“这唐举人什么毛病,上门退亲时问,姑娘从中州回来时也不问,现下都多久了才来问。他怎么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糟心事,与丫鬟私通还致人有孕,有哪个好人家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春绿为盛锦水打抱不平,一开口就将唐睿的无耻行径都抖落了出来。 饶是见多识广的三娘子和见惯了后宅阴私的熏陆都不禁咋舌,心道唐睿是怎么有脸上门兴师问罪的。 盛锦水却是没有言语,不是她要替唐睿说话,可看方才的模样分明是临时起意。 再回想云叠来时躲闪的眼神,不难猜出此次自己是无辜受了牵连。 当初退亲,唐睿或许会气愤或许会不满。 唐家有本就对她不甚满意的唐夫人,还有刚进门的云叠柔情蜜意。 唐睿自大的同时又十分懦弱,身边有这两个厉害的女人,多半刚起兴师问罪的念头就会被劝回来。加之她不在镇上,等从州府回来也已是数日之后。而退亲之事也确如她之前猜测的那般,唐睿也就在当下发了通火,很快便偃旗息鼓,任由唐夫人为自己再物色亲事。 既然已经放下,缘何今日要再来一遭? “兴许是试探。”盛锦水猜测。 “试探?”春绿和熏陆面面相觑,越发不明白了。 “云叠有美貌也有手段,进门自然能轻松拿捏唐睿。可唐家不止唐睿,还有个油盐不进,本就对她十分不满的唐夫人。”盛锦水抬眸,“二人斗法,不管私下如何。以唐睿的性子,起码面上是唐夫人占据上风。而云叠最擅长的就是温柔刀,看似无害,却刀刀要人性命。 看方才他们的样子,多半是临时起意。我猜云叠以退为进,自贬后暗中吹捧了我几句。唐睿刚愎自用,我主动退亲定是伤了他的自尊,听云叠吹捧非但不会觉得我好,反倒会认为我不识好歹。” 一想到唐睿可笑的心态,盛锦水轻哼一声,“他越想越气,又刚好经过南市,自然要来找我晦气。而云叠的心思,也不难猜,大约是想试试我对唐睿有没有回心转意的可能。这段时日唐夫人估计急着给唐睿定亲,可他名声早就毁了,正如春绿说的,哪个好人家会愿意将女儿嫁他。上娶不到合心意的女子,云叠怕唐夫人将主意打到我身上。可她不知道,唐夫人也是十分瞧不上我的,生怕我区区一个孤女污了他举人儿子的名声。” 三娘子听得瞠目结舌,想起方才唐睿没用的模样,难以置信道:“她们是瞎了还是傻了,耍这么多心眼就为了个不怎么样的男人?” 看她瞪圆的双眼,盛锦水失笑,心道可不就是个不怎么样的男人。 唐睿走得太急,云叠又怀着身孕,只能沿街慢慢走回去。 等她远远看到唐睿时,他身边还站着个自己并不认得的中年男人。 走到近前,云叠柔柔叫了声公子。 唐睿闻言转身,那中年男人却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幕中。 “那人是谁?”云叠好奇道。 唐睿没有应声,只冷冷睨了她一眼,那双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狠毒。 越是相处,云叠越是看不上唐睿。 考上举人又如何,还不是被她轻松拿捏。 可方才那一眼,她只觉得陌生。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云叠歇了追问的心思,再次便会之前柔情蜜意的模样,上前为他打伞遮去风雨。 “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她适时地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公子身上都被雨打湿了,让人好生心疼。” 下一瞬,唐睿又恢复了往日模样,单手揽着她的肩膀,肆无忌惮地在街上露出亲昵姿态,“还是你最贴心,会疼人。” 第94章 第94章求生(小修) 本以为过几日就会放晴,可谁也没想到这雨竟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几日。 不说大病初愈的盛锦水,便连身体一直康健的春绿都开始面露难色。 而其中最难熬的就属从北地来的老范和阿满了。 以为见识过万里冰封的北地风光,想着再不济也不会被江南的梅雨打倒,可没想到才过两天就缴械投降了。 那仿佛要钻进骨头缝里的湿润气息,可比北地的鹅毛大雪磨人多了。 “雨好似小一些了。”盛锦水站在檐下,回头对一心整理香丸的春绿道,“算算日子,兄长和姐夫该从州府回来了。我要去张老板那一趟,看看绒花准备的如何了。” 盛安云和吴辉前往州府的次数多了,她不是次次记得如此清楚,只是这次一起回来的还有南北星货的管事,这才格外上心。 三娘子站在二楼向下望,“左右铺子无事,我同你一道吧。” “不用。”盛锦水上前拿起搁置在门边的油纸伞,“你也走了,铺子里便只剩春绿,我不放心。张老板的绣坊离得不远,我去去就回,用不了多久。” 听她这么说,三娘子也就放下心来,挥挥手示意自己晓得了。 “雨天路滑,姑娘走慢些。”春绿放下手边的事,站在门边目送盛锦水离开。 细雨纷飞,如丝如雾,恍惚间盛锦水只觉自己回到了重生那日,也是延绵不断的细雨,浸润了巷子里铺地的青石板。 只不过那时雨没下太久就放了晴,今日怕是见不着日光了。 她撑着油纸伞,单手提起裙摆,露出一点素色的鞋面,小心踩在青石板上。 啪嗒啪嗒,巷子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踩水声。 盛锦水抬起伞面,循声望去。 朦胧如同水墨的雨幕下,几个高大的身影由远及近。 脚下步子一顿,她紧蹙眉心,心中突然升起股不安。 伞面垂下,等彻底将脸盖住,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原路返回。 啪嗒啪嗒,踩水声再次响起,规律的仿佛催命符。 心头一跳,盛锦水确定声音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前边。 果然,没走几步便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沙哑的嗓音隐约还有些熟悉。 不觉捏紧手中伞柄,她心里最害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强逼自己镇定下来,盛锦水再次移开伞面,果然眼前站着的是许久未见的金大力。 她不会蠢到问金大力为什么在这里,只是看着眼前情景,心中不免悲凉。 战战兢兢,步步为营。 本以为逃离金家就能摆脱前世命运,可 兜兜转转,金大力还是做了和前世一样的决定。 而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自己比前世多了许多底气。 既然自己能逃过一次,就能再逃一次。 镇定下来后,盛锦水心无惧意得迎向金大力。 他老了许多,鬓角霜白,眼神混浊,佝偻着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也瘦了许多,原本合身衣物现下却是大了一圈,两颊凹陷,眼底满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被身后人高马大的打手衬得越发形销骨立。 光看金大力现下的而样子,让对方放过自己显然不可能。 余光扫过跟在他身后的打手,盛锦水很快从中辨认出一张熟悉的脸,若猜的没错,那日前往金家催债的人中就有此人。 既是赌坊的人,如此行事多半是为了钱财,“我不知道金大力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但赌坊该比我清楚。金氏布庄已经抵债,唯一剩下的宅子又卖不起高价,他已身无分文,再多的许诺也不可能兑现。可我不一样,我有银子,只要放我离开,你们想要多少我都能给。” 可等盛锦水说完,眼前几人依旧没有反应,而身后的踩水声却越来越近,她逃不掉了。 “你倒是聪明,可惜运气不好。要是前几日这么说,他们说不定真会放人离开。”最后还是一直沉默的金大力开了口。 他扯出一个笑容,紧盯盛锦水的双眸鬼气森森,“佩芷轩,还真是让人眼红。” 说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打手围了上来。 金大力要卖了自己?盛锦水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只说身价,她能卖多少银钱,将人擒住多半还是为了佩芷轩。 这时候不反抗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春绿他们察觉到异样,自己就还有生路。 “别碰我,我跟你们走。”盛锦水撑着伞,便是到了此刻依旧镇定自若。 可惜金大力早就打定主意,并未将她的配合放在眼里,反倒嘲弄似的冷笑一声,“带走。” 盛锦水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以致金大力性情大变,再不似从前那般外强中干,刚愎自用。 浸透了麻沸散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手中纸伞滑落,沾上飞溅的泥点,斑驳了伞面。 盛锦水意识逐渐涣散,恍惚间只知自己被装进麻袋,被人扛在肩上。 扛着自己的那人很快行动起来,盛锦水几欲作呕,好在不久后就彻底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恢复意识。 尽管连日阴雨,天色暗沉,盛锦水还是从细微差别中察觉到夜色已深。 几个时辰过去,春绿他们该发现人丢了。 害怕也无济于事,她定了定神,逼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盛锦水双手被绑在身后,脚腕处也缠了几圈麻绳,嘴上则系着帕子。 虽形容狼狈,但好在没有受伤,金大力和那些打手该是将人带到这后就离开了。 稍稍分析自己的处境后,她才眯起眼眸打量四周。 她被困在一个阴暗逼仄的房间,身边杂物堆积,除了厚重的尘土就是密布的蛛网,隐约还能闻到一股霉味。 看周遭简陋的模样,大约是个柴房。 盛锦水在金家生活过,立刻辨认出这里不是金家柴房。 既然不是金家,金大力又能带她去哪,难道是清泉县的赌坊? 正想着,门外传来开锁的动静。 门开时,天际正闪过一道惊雷。 天幕被从中劈开,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来人面容虽隐在阴影之中,可刹那的明亮还是让人看清了他的嘴脸。 缓缓走到盛锦水面前蹲下,金大力粗鲁地扯下帕子,沙哑的声音粗粝难忍,“阿锦,我们许久未见了吧。” 盛锦水不动声色,听她继续道:“才过多久啊,你竟就变得这般了不得了。生意都做到州府了,近千两的买卖啊,一点犹豫都没有。你既然这么了不起,怎么也不帮帮舅舅!” 起初,金大力尚算冷静,可越说到后面,他就越是激动,手指更是微微发颤,似乎下一刻就要缠上盛锦水的纤细的颈项。 近千两的生意?这些他是从哪知晓的。 盛锦水飞速思考着,自己前往州府算不得什么秘密,也确实带回了大批香材。可连与自己同行的盛安云和吴辉都不知晓此行花用了多少银两,他又是从哪知道的。 面对近乎疯魔的金大力,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示弱,“我怎么不会帮舅舅,舅舅无钱时我不是还帮忙出了主意,向族中要回被侵吞的银钱。何况那时佩芷轩还未开业,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后来佩芷轩缓了过来,舅舅没来寻我,我只以为舅舅已经渡过难关。早知舅舅有难处,我定然会倾囊相助,毫不迟疑。” 金大力可不是什么善人,盛锦水更不指望他良心发现,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对方知晓,自己身上仍有利可图。 听到这,金大力没了动静,似在斟酌此话是否可信,“方才你可不是要帮我的样子。” “我也是被吓着了。”盛锦水一脸无辜,“我是女子,被这么多人围着难免害怕。舅舅才是,若是坐下好好说,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说着,她垂下眼眸,藏起眼中的虚情假意,“阿娘去后,除了阿洄便只剩你们这些亲人了,我怎么会不愿帮舅舅。” 之前闹得难看,这些话盛锦水也不知道他会信几分。 不过对方既然铤而走险,将自己绑来,那只能说明他真是穷途末路了。 “你说真的?”金大力怀疑道。 “自然。”盛锦水收拾好情绪,尽量让自己看着诚挚无比。 听到这话,金大力脸上突然露出贪婪神色,“那你把佩芷轩给我!” 他还真敢提。 满口答应定然会引起怀疑,盛锦水迟疑,正想着该如何作答,就听门外传来动静。 一声轻咳混在淅淅沥沥的落雨声里并不起眼,但还是被草木皆兵的盛锦水察觉到了。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余光极快地扫了眼门外。 瘦削的侧影映在门上,看身形和方才隐约听到的轻咳声,出声提醒的该是名女子。 难道是姚氏,或是金桑? 可供选择的人并不多,可盛锦水怎么猜都觉得不对。 光是身形看不出什么,她只能收回目光,再次落到金大力脸上,试图从中瞧出些端倪。 人的脑子不会随性情变化而变化,就像金大力再怎么变,也不会突然开窍,凭空长出几个心眼。 那声轻咳就像是某个信号,本半蹲着与盛锦水说话的金大力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畏惧中夹杂着些许不耐。 盛锦水恍然大悟,主事的不是金大力,而是方才在门外偷听的那人。等她想通这点的时候,金大力已经不甘地起身,甚至连话都没留就转身离开了柴房。 人走后,盛锦水又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可无论怎么想都不明白究竟是谁在为金大力出谋划策。 从金家离开后,她就将所有心思放在了赚钱上,若说有嫌隙龃龉,能想到的也就金家和唐睿。 思考这些的时候,盛锦水还在打量四周。 嘴上的帕子是没了,可手脚都还捆着,若想逃,现下最要紧的除了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是解绑了。 除了木门,屋内还有一扇紧闭的窗户。 柴房内杂物堆积,缺角的木桌斜倒在角落,上面堆着破损的竹筐,积灰的旧衣,缺口的陶碗,还有不知从何处拆下的木棍。 旧物没被清理过,像是随意挑了个房间将她关进去,也可能是他们觉得一个弱女子定然是逃不掉的,因此没在关押之事上费心。 不费心才好,盛锦水脚跟用力,向墙角木桌缓慢移动。 双手双脚被绑本就行动不便,又不能弄出响动引来外边的人,等历经万难背抵木桌时,才惊觉自己累出了一身汗。 不过现下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喘匀气后她用背在身后的双手抓住其中一条桌腿,双脚发力,艰难起身。 中途木桌移动,发出轻微响动,好在有雨声遮掩才没惊动旁人。 起身后再动作就方便了许多,缺口的陶碗被随意放在旧竹筐后,也亏了所有东西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乍一看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这才让陶碗成了漏网之鱼。 盛锦水拿起陶碗,立刻将缺口对准麻绳切割起来,可惜双手背在身后看不清楚,陶碗也并不趁手,试了半天流了满头的汗也只割开一点边缘。 金大力不知何时就会回来,她不能再磨蹭下去了。 想罢,盛锦水又将目光落在那几件旧衣上。 旧衣包裹着陶碗,砸在地上发出不易察觉的闷响。 见没有惊动他人,她立即从旧衣里取出陶片,只是不等继续动作,就听到铁索撞击发出 的清脆声响。 这一瞬间,盛锦水心跳如同擂鼓,太阳穴处突突跳着,连呼吸都慢了几拍。 此时再做什么已经来不及,她捏紧手中陶片,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绝望。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的时候,门外又多了一个人。 “你做什么!”赶来的是金大力。 “滚开。”早些过来的那人压低声音,“想让我帮忙总要先验过货才行!” 盛锦水脸色难看,难以置信地自语道:“怎么会是他。” 与金大力争执的不是别人,正是唐睿。 而真正让盛锦水震惊的也不是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是他竟然会与金大力联手。 让两个本没有交集的人握手合作,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利益。 “验货?你想怎么验货!”同是男人,金大力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事前已经说好,你要人我要财,现下跟我说钱你也要一份,唐举人还是别太贪心了!” 唐睿不曾将金大力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怵他,“那是合作之前,回过头想想,帮你与赌坊斡旋的人是我,未免被人察觉让你将人关进唐家的也是我。你除了找上我外再没出过力,凭什么拿最多的好处。” “你好歹是个举人,怎么能言而无信!”金大力被逼的双眼赤红,眼看就要上前与他撕咬。 下一瞬,赌坊打手就先发制人,在唐睿授意下擒住金大力。 “太可笑了,你怎么有脸骂我言而无信。”唐睿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笑话,“盛锦水的相貌才干倒是不错,可惜是个没有背景的孤女。当正妻是别想了,当个妾室倒是不错,我有心抬举,可没想到她不识好歹,竟主动退婚。” 大概是即将得偿所愿,他的话也变得格多了起来,“我还想着该怎么教训她呢,没想到你就找上门了,还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只要盛锦水成了我的人,她还不任由我拿捏,往后佩芷轩也是我的了。金大力啊金大力,你的心也够狠的,她可是要叫你一声舅舅的。” 两人对话盛锦水听得一清二楚,无奈中又透着点可笑,还真是财帛动人心。 不过这样的情绪只停了一瞬,既然金大力已经无力抵抗,那么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就是唐睿了。 陶片比陶碗趁手许多,也锋利许多,听他们在门外说话时,盛锦水并没有停下。 终于,赶在金大力被押走前,她割断了绑缚自己双手的麻绳。 可惜来不及给双脚解绑,唐睿就推门走了进来。 未免对方堤防,即便已经给自己解绑,盛锦水仍将双手背在身后,装作束手就擒的模样。 只是无人看到的身后,依旧紧紧攥着锋利的陶片。 随着唐睿步步靠近,她眼中闪过同归于尽的决然。 视线扫过对方的脸,随即下移至暴露在外的颈项。 唐睿走得并不稳当,他似乎喝了不少酒,双颊有着极不正常的红晕,身上则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酒气,直到他逐渐靠近,酒气开始浓郁的令人作呕。 不过几步的距离,盛锦水已经在心里无数次推演接下来要做的事。 陶片锋利的边缘抵掌心,刺痛让她在紧张之余多了丝清醒。 只要一步,只要再靠近一步,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陶片,刺向对方没有防备的颈项,与他玉石俱焚。 盛锦水屏息,全神贯注地盯立在身前的阴影,正准备暴起时,一道急切的女声伴随惊雷由远及近,“公子!小夫人快生了!” 大概是醉酒的缘故,唐睿的反应慢了许多。直到丫鬟站在门外,他慢吞吞地回过身去,“生就生了,让人去叫稳婆,叫我有什么用。” “公子就去看一眼吧,小夫人疼得厉害,稳婆说……”丫鬟一顿,压低声音道,“稳婆说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老夫人已经在产房外守着了,她说这毕竟是您的第一个孩子,还是要来知会一声。” 酒让他性情中的自私凉薄无限放大,在他心里云叠并没那么重要,即使今日真的死于难产,大概也就感慨几句,转头又会另觅新欢。 可说到孩子,他心中那点微弱的血脉亲情才终于被唤醒,偏头又看了近在咫尺的盛锦水一眼,很是犹豫。 见他仍不肯离开,丫鬟犹豫片刻,出声道:“还有门外……” 唐睿终于反应过来,眼神不善地看向丫鬟。那丫鬟噤声,直到唐睿靠近才同他耳语了几句。 “你怎么不早说!”唐睿气急败坏道,“有多少人?” 丫鬟压低声音回道,眼中满是惧意。 两人刻意压低声音,盛锦水听得并不真切。不过丫鬟回完话后,唐睿就变了脸色,招呼剩下的打手,“跟我过来。” 只是重新落锁时,他不忘再看一眼,眼中似有颇多遗憾。 确认人都离开后,盛锦水立刻解开了绑在脚腕处的麻绳。 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金大力并未将她看在眼里,更不相信她能靠自己逃出唐家。 此前虽叫了许多打手堵人,如今见她关起来后未必都会留下。何况看唐睿方才的模样,多半是将本该守在门外的人都叫走了。 而押着金大力离开的打手还没回来,唐睿又被丫鬟叫走,盛锦水知道,现下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 想到这,她将侧脸贴在门上,细听外边动静。 果然,门外无人。 盛锦水的心咚咚跳着,不觉捏紧手里陶片,眼下唯一的阻碍就是门上的大锁了。 伸手推了几下,木门不为所动,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窗户了。 柴房的窗户自然不会像卧房雕花精美,几根交错的木条,再糊上一层滕纸也就能用了。 这时候,盛锦水第一次庆幸唐睿的自负。 他以为自己一个女子,只要被捆住手脚就再难挣脱,只能任人施为。却不想想旁人也是有脑子的,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从杂物堆里挑了根趁手的木棍,又撕下因日晒雨淋而变得格外的脆弱的滕纸,手指细细摸过交错的木条,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隐蔽的裂口。 拿起木棍,盛锦水手脚并用,只要能在唐睿他们回来之前弄断一根木头,她就能从缝隙中钻出去!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手上木棍断了就抬脚踹,踹不动了就用身体撞。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恶人刚愎自用,种种谋划更是错漏百出。 如果她被关在其他地方未必能如此顺利,可偏偏,他们将人关到了年久失修的柴房里。 木条断裂的一瞬,盛锦水只觉得自己身体都轻盈了不少。 兴奋过后,她没再耽搁,急不可待地从窗户里钻了出去。 雨水落在身上的那刻,她迫不及待地向门外奔去。只要还没离开唐家,回到家中,她就不能彻底放下心来。 此时盛锦水衣衫凌乱,精心挽起的发髻早已散落,汗水混着雨水打湿鬓角碎发,随意地贴在脸颊上。 她伸手抹去阻碍视线的水珠,此时才发现被陶片刮出的伤口正冒着血珠。 看到伤口,方才觉察出些疼来。 可大门就在眼前,盛锦水已顾不上其他,一鼓作气跑了出去。 迈出唐家后门的刹那,有人发现了她的出逃。 看情形多半是带走金大力的打手回来了,心里这么猜测,却没有回头确认。 无论追上来的打手如何愤怒地喊叫,盛锦水眼里都只有即将到来的自由。 脚踩到熟悉的青石板上,她在夜雨中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不用停下细看,盛锦水也能猜到此时的自己有多么狼狈,汗水淋漓的一张脸,定是苍白而又疲惫的。 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即使身在雨中,周遭满是潮润的湿气,她仍觉得口舌干燥,嘴里只剩难以忍受的血腥气。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身体即将到达极限时,她脚下不稳踉跄倒地。 手肘撞在青石板上,疼得她大脑一片空白,骤然生出自己身在何处的茫然。 直到细密的疼蔓延开来,她方才回神。 雨水飞溅,污了她 的衣裙。 不等起身,身后便再次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夜色已深,家家门窗紧闭,方才绵延的小雨转瞬间已成瓢泼大雨。 她无处可逃,只能咬紧牙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在那里!” 恍惚间不知谁喊了一声。 盛锦水不敢再耽搁,不顾身上的疼痛再次向熟悉的清水巷跑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才会走到今日这步。 明明一直以来,自己都遵循着前世轨迹。 金家要发卖她,她就逃离金家,唐睿要悔婚,她就主动提及。 心知女户好似无根浮萍,她就努力赚取银钱,送阿洄读书识字,考取功名,让他早日撑起门楣。 如今佩芷轩声名鹊起,阿洄也在读书识字,就在她以为一切都与前世不同,终于逆天改命时,老天又给她沉重一击。 真是荒唐又可笑。 大雨中,盛锦水拖着沉重的身子,眼中流露一丝绝望的情绪。 或许她该接受的,反正如何努力如何拼命,到最后都逃不过一样的结局。 再回神时,脸上仍一片湿润,只是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竟带着难以消磨的苦味。 自毁的情绪只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瞬。 云息镇河道发达,巷弄纵横交错。 盛锦水自小在这长大,而赌坊的打手是从清泉县来的,尽管他们紧追不舍,但每次都被巧妙避过,棋差一招。 蜷缩在暗处,确认追捕自己的人走后,盛锦水才小心翼翼地现身。 她捏紧手中陶片,血珠从指尖落下汇成醒目的细线,随即又被雨水冲刷,再难寻到踪迹。 不,不对,这才是她的命运。 就算困住她,她也依旧逃了出来,就算追上她,她也依旧躲了过去。 所以被金家发卖,被唐家抛弃都不是她的命运,这才是。 第95章 第95章雨夜 连日的阴雨让河水涨得厉害,前几日还曾私下抱怨梅雨季节的阴冷与潮湿,眼下却只觉得庆幸。 笼在烟雨中的江南小镇似是大家笔下的水墨丹青,万事万物融为一体,虚幻而缥缈。 也是有了这层遮掩,盛锦水才得以从众人追捕中脱逃。 云息镇河道交错,每隔一段便会架起石桥,以便两岸人家出行。 此时的盛锦水站在桥边,清水巷就在另一头,只要过了桥到了盛家,她就安全了! 不敢再耽搁,她提着裙摆踏上青石桥。 “在那里!” 大雨中,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并不真切。 可就像是某种预兆,盛锦水偏过头,一眼便瞧见了指向自己的打手。 从唐家追出来的打手有七八个,此时却只剩两个,多半是因为找不到她而分散开来。 盛锦水咬唇,不再顾及穷追不舍的两人,径自加快脚步。 盛家旧宅除了她自己,便只住了春绿忠伯和三娘子。好在其他人也住在清水巷,离得不算远。 人多难说,但以三娘子的功夫,打跑两个尾随自己而来的打手想来是没问题的。 可将人赶走之后呢,盛锦水脚步一顿,心底再次升起股茫然。 只有千日做贼的,却没有日日防贼的。 难道她要将此事捅到官府,状告金大力与唐睿合谋,非但绑架了人,还要挟她交出佩芷轩? 这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盛锦水便将之否定。 身为女子,又被绑走半日,直到深夜才逃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可以做到心如明镜,不畏人言,可跟在她身边的春绿等人,还有盛家其他姑娘呢? 何况佩芷轩的常客不是女子便是学子,若是盛锦水名声受损,他们多半也会受牵连。 若说名节还是其次,万一唐睿否认绑架,一口咬定两人是私下相约。那么于对方不过多个风流的名声,于她却无异于灭顶之灾。 唐睿甚至可能以退为进,承诺与自己成亲,若是如此,到头来吃亏还会是她。 想到这,盛锦水心中因即将自由而燃起的火焰不觉小了些。 逃离唐家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要面临的才是真正的考验。 想起前世今生遭受的种种苦难,顿觉心中委屈。 兜兜转转两世,不过是想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愿做无根浮萍,为什么就这么难? 深夜的清水巷,豆大的雨珠不断砸落。 盛家旧宅近在咫尺,可盛锦水的心里仍未得出结论。 远远地,她一眼就瞧见了立在林家门前的石狮子。 在这要紧的时候,她却无端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那时盛家大门被金大力挂了新锁,她只能攀着石狮子翻过院墙,从林家回去。 想到这,自然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萧南山。 林家再见时,他一脸病容,双眸深沉如墨,让人难以猜透其中情绪。 可如今,回想起那双眼睛,她竟刹那平静了下来。 心中蓦然升起一个看似荒唐,却最为有效的法子。 盛家挂在门上的灯笼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烛火时明时暗,在夜雨中苟延残喘。 只犹豫了一瞬,盛锦水便坚定无比地向林家跑去。 怕打木门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门内久久没有动静,她力竭地撑着木门下落,最终跪坐在地。 狂风大作,骤雨如鞭。 方才只顾着逃命,现下一停下来,便觉全身无力。加之风雨越来越大,湿透的衣衫贴着身体,除了黏腻难受外就是几乎入骨的冷意。 冷意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占据她的心神,盛锦水以为自己已经等了许久,但实际上不过片刻。 就在盛锦水恍惚之时,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 雨夜中,萧南山持伞而立,雨珠落在伞面犹如珍珠滚落,滴滴答答串成珠帘。 盛锦水回神,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截被雨水浸湿的宽大衣袖。 她抬眸,剔透的双眼直直望向深沉的黑眸,而眼里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 片刻后,跪坐在地的盛锦水颤巍巍地伸出手,“林琢玉。” 这是盛锦水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不是客气疏离,界限分明的林公子,而是林琢玉。 这一刻,萧南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而是任由她继续一无所知地称呼自己为“林公子”。 后悔只是刹那的情绪,理智回笼后,萧南山垂下双眸,眼前的盛锦水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狼狈许多。 衣衫尽湿,裙角被污浊浸染,铺陈开来犹如枯萎的墨莲。 而伸到面前来的那只手,不再是记忆中的肤若凝脂,柔弱无骨。 纤细的指尖泛白,指节遍布细小伤口,手腕处的青紫更是惹眼,艳色的血珠顺着皓腕滴落,说不出的刺目。 萧南山回神,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明白了对方此时的处境。 苍白的指节捏紧伞柄,伞面向她倾斜,就在他伸出手想将人扶起时,盛锦水道:“林琢玉,求你娶我。” 伸出的手一僵,随即将男女大防彻底击碎。 萧南山不容拒绝地扶住她的手腕,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沉声道:“起来。” 主动求娶几乎耗尽了盛锦水所有心力,起身时她的大脑只剩一片空白。 在萧南山的搀扶下,她缓缓起身,直愣愣地回望对方。 萧南山只以为她受到了惊吓,还未回神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却不知道盛锦水方才是被吓着了。 一路逃来,即使她遍体鳞伤,心中委屈也没多少恐惧惊慌的情绪,更别提被吓着了。 可方才,萧南山收回手的刹那,她分明看见了对方手腕上凌乱的疤痕。 在什么情况下,人的手腕处才会留下密密麻麻的疤痕,一道叠着一道,其中一些甚至堪堪结痂。 “进来。”倾斜的伞面抵挡住了风雨。 同撑一把伞,两人靠得极近,盛锦水甚至能从偶尔相贴的手臂处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片刻后回神,她觉得 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已经走投无路,竟还会分神担忧他人。 可萧南山手上的疤痕在她脑海中不断回闪,始终无法抹去。 “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大概是被雨声影响,成江这才听到动静,撑伞追了出来。关切的话刚说出口,就注意到了狼狈的盛锦水。 难得不等萧南山回答,他就惊讶出声,“盛姑娘,你怎么在这?!” 听他话里的意思,好似已经知晓盛锦水的遭遇。 只是不等她追问,萧南山已经开口吩咐,“去请孙大夫。” 成江不敢耽搁,满口应下后便小跑着去请孙大夫。 “和那日的情形还真像。”盛锦水突然轻笑一声,“我从墙上摔落,也是在深夜打扰孙大夫。” 萧南山偏头,看她脸上扯出的笑容,“你倒是会苦中作乐。” “我也是逼不得已,”盛锦水努力勾起唇角,想让自己的笑再自然些,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她无奈回道,“若是再不笑一笑,我就要哭了。” 萧南山收起伞,推开厅堂大门,等盛锦水坐下后才回道:“想哭就哭,我不看你就是了。” 话落,竟真背对着盛锦水,走到大门处守着,顺势抬眸欣赏雨景。 还真是不会安慰人,盛锦水的视线不觉追随着他,落在那道颀长的背影上。 眼中不知何时升起一股湿意,等回过神来时,眼中清晰的背影已逐渐模糊成一团,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纷纷滚落。 她用衣袖抹去眼泪,却只糊了自己一脸雨水。 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皱成一团的衣袖,劫后余生,她该庆幸该高兴才是。可此刻,她心里竟只有委屈怨愤,若是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那积沉在深处的郁结怕是要轻而易举地将她击垮。 盛锦水也不管什么雨水泪水了,捂着脸哭了起来。 先是小声的啜泣,犹如猫叫般细细弱弱,等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小声的啜泣便成了放声大哭。 像是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此刻的盛锦水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所有不甘怨愤都随着眼泪随着哭声消失。 等哭累了,她的理智逐渐回笼,放肆的哭声也彻底停了下来。 盛锦水抽泣一声,眼角含着的泪随之滚落。 在她粗鲁地用手背擦去之前,素净的帕子已经被递到眼前。 盛锦水方才觉得不好意思,回想此前的失态,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 “劳烦让人去盛家知会一声,我不见了半日,春绿他们怕是急坏了。”她接过帕子轻咳一声,这才觉得自己喉咙干哑,隐隐作痛。 除了喉咙外,身上其他几处伤口也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成江已经去了。”萧南山回道。 盛锦水松了口气,不觉攥紧手里的帕子。随即疼得嘶了一声,摊开手掌才发现掌心除了细碎的伤口,还有一道已经泛白的深刻划痕。 寸心和孙大夫早就来了,只是方才被拦在门外,见盛锦水冷静下来,萧南山才放他们进来。 有萧南山在,寸心只能在一边看着,如今猛地见她掌心伤痕,惊呼出声,“姑娘,你的手!” 孙大夫也跟着皱眉,刚想开口念叨几句,见她狼狈的模样又十分不忍,无奈地轻叹一声,吩咐寸心为盛锦水清理伤口。 寸心捧着盛锦水的手,眼里满是心疼。 她细心地清理伤口处的尘土碎石,等处理好手上的伤,她的眼里已经含泪,带着哭腔道:“疼吗姑娘?” 见她这模样,就算盛锦水再疼也只能摇头,何况最惊险的已经过去,回头再看这些小伤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寸心和孙大夫给盛锦水处理近一个时辰的伤口。 中途,萧南山和孙大夫回避,让寸心帮她处理暗处的伤口,顺便换上干爽的衣物。 与萧南山站在门外,孙大夫不觉叹了口气,先不提手腕处捆绑的痕迹,扭伤的脚踝以及掌心几乎见骨的划痕,光是双臂处大大小小的细碎伤口就足够触目惊心的了。 他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萧南山,“锦丫头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的伤口,叫人看了委实心疼。” “她没说。”萧南山回道,低沉的嗓音不见起伏,冷静的近乎冷血。 对这样的回答,孙大夫并不意外。心想对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自然更不会将盛锦水的遭遇放在心上。是自己抵不过好奇,明知得不到答案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就在孙大夫独自思量的时候,萧南山再次开口,“我会娶她。” 第96章 第96章我护得住她 “什么?”孙大夫以为自己听错了,失态问道,“你方才开口了?” “我说,我要娶盛锦水。”虽只是权宜之计,可毕竟关乎盛锦水的名节,其中原委还是不必让太多人知晓。 这回,孙大夫听清楚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南山。 从前,萧南山的继母并不喜欢他,任由他阴晴不定,时而疯癫的流言在萧家扩散。 不过没多久流言便不攻自破了,毕竟他看起来和疯子实在扯不上关系。 此时孙大夫却觉得,他可能真的疯了。 “她可知晓你的身份?”孙大夫压低声音,“在我看来,锦丫头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都很多出挑,便连中州的许多世家贵女都未必有她出色。可越是这样,你越要想清楚,萧家不是普通人家,你若是真的心悦于她,就不该让她进这龙潭虎穴。” 自己与盛锦水的婚事,萧南山甚至没有孙大夫想得长远,毕竟只是权宜之计,他们会在云息镇成亲,待时机成熟便和离。 若是必要,他会为对方安排好退路。 到时送她去一个谁也不晓得的地方,从此天高海阔,不必被名节所累,重新开始。 若是她愿意和自己回到萧家…… “她不知道。”萧南山没再深想,他的双眸仿佛深不见底的池水,正积蓄力量酝酿着风暴,“我护得住她。” 劝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他怎么都开不了口。 孙大夫紧蹙双眉,察觉到了他的势在必得,以及言语透露出的,少年人无所畏惧的笃定。 是人就有喜恶,做不到全然的不偏不倚。 孙大夫是喜欢盛锦水,可却更在乎萧南山。 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只是眼下盛锦水能让萧南山多一丝活气,他就不会反对。何况以萧家家主对萧南山的偏宠,此事未必如他所想的那般悲观。 “我只管你的身体,其他的你自己做主便是。”孙大夫心道自己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可心里刚想完,嘴巴就唱起了反调,“不过中州那边你是如何打算的?你那继母定不会反对这门婚事,说不定还会助你一臂之力。至于家主,他对你甚是宠爱,只要你心意不移,假以时日也会松口。不过你毕竟是萧家嫡长子,你的婚事便是萧家的大事,准备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何时启程回中州?回到中州后,你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还是提前告诉锦丫头为好。” 萧南山被他问得头疼,揉了揉眉心,随意道:“在这成亲,不必回去。” 大概是这回答实在敷衍,他又继续道:“中州,我不喜欢,婚事不必回去办了,至于父亲那里暂时不 用告知。在这云息镇,我能称之为长辈的只有您了,成亲之事还望您出面操持。” 见他不欲多言,孙大夫自觉发现了其中端倪。 萧南山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因此料定他是怕家主反对,想要先斩后奏。 孙大夫摸了摸下巴,认命道:“家主问罪时,可千万记得替我求情。” “多谢。”萧南山神色一松,沉声道谢。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冒雨前来。 其中一人正是怀人,他收好伞,上前行礼,“公子。” 萧南山看他一眼,还未开口,身后便传来了木门开合声。 寸心打开房门,眼圈通红道:“公子,姑娘的伤已经处理好了。” “锦丫头淋了雨,去给她煮碗驱寒的姜茶来。”孙大夫吩咐,“我去写方子,只是其中几味药家中没有,要等明日去医馆抓药。” 檐下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人走后萧南山发话,“你们进去再说。” 方才除了怀人,一起过来的还有春绿及苏合熏陆两个小丫鬟。 萧南山让三人进去,自己则和怀人继续守在门外。 “姑娘!”一见盛锦水,春绿便什么都忘了。 于她而言,盛锦水不仅仅是自己的主人,更是恩人。 她上前细细打量对方神色,见到裸、露在外的细碎伤口后,登时眼含热泪,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盛锦水已经收拾妥帖,半湿的长发挽了个松垮的发髻,比往常苍白许多的脸上有几处伤口,虽已抹了药,但依旧显眼。 能被看到的都是小伤,真正让春绿揪心的还是她难看的脸色,淋了许久的雨,又被追着几乎跑遍了半个云息镇。即便收拾妥当,盛锦水的模样依旧算不上好。 盛锦水无奈看向泪水涟涟的三人。她们的衣物上还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看样子该是刚从外边回来。 她略一细想便猜到了,开口问道:“你们这是从唐家回来?” “真是唐家绑了姑娘?”春绿沉声问道,眯起的眼眸里满是愤怒。 若不是顾及姑娘名声,她真想将唐睿拖出来狠狠打一顿,叫他再也不要出现在姑娘面前。 “是他。”盛锦水点头,见三娘子没同她们一道过来,隐约猜到了春绿的顾虑。 三娘子是聘请来的女镖师,来去自由,春绿对她设防是人之常情,想来她顾及自己名声,所以才没请她一道过来。 “我被关在唐家柴房,唐睿想要为难我时正巧被府中丫鬟叫走,顺道将看守的打手也一并带走了,似是出了什么事。 他是举人,平白无故不会有人上门闹事,那时我见时机难得,没多想就跑了出来。现下回想起来,那时正是你们来要人的时候。” “见姑娘迟迟未归,我和三娘子便有些担心,沿途去寻,却只在巷子里找见姑娘遗落的纸伞。那时我们便觉得不对,后来找到张老板,才知姑娘今日未曾到过绣坊。”春绿解释时,隐约带着哭腔,“我们着急,但也知道此事不宜声张。” 春绿说得没错,那时盛锦水不知丢了多久,她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开始,春绿还心存希冀,让家中人都散出去寻找。可找了半个时辰还是踪迹全无,她就彻底慌了。 若说与盛锦水结仇,会当街做出掳人之事的人并不多。 可佩芷轩实在让人眼红,盛锦水又长得十分貌美。其中可能性太多了,春绿一无人手二无人脉,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她想让人去盛家,可一来一往浪费时间不说,盛家也只是寻常人家,来了也不过是多几个人帮忙寻找而已。 “我思来想去,比起名声还是姑娘的安危更加重要,正巧被怀人发现了端倪,我便求他帮忙。” 在佩芷轩迎来送往,春绿也锻炼出了些眼力。说她孤注一掷也好,她当时只求林家真能帮自己找到姑娘。 门内,春绿正解释来龙去脉。 门外,怀人也在回禀此事,“我发现盛家似有异动,便去问了春绿,这才知晓盛姑娘不见了。” 闻言,萧南山有些失神,右手手指不觉搭在左手手腕处,细细摸索上面的疤痕。 盛锦水不见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好似是刚读完中州寄来的书信,浑浑噩噩,恨不得一死了之。 见他一言不发,怀人只能继续道:“不敢惊扰公子,我便派了人出去寻找,原是县里赌坊的打手帮金大力掳的人,只是不知道他们将人藏到了哪里,这才费了些功夫。” “人在哪里找到的?”萧南山开口问道。 他的语调依旧平稳,可怀人偏偏从中感觉到了一丝愠怒。 “唐睿家中。”怀人道,“盛姑娘与人为善,若说结仇唯有金大力与唐睿二人,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二人竟会联手,这才耽搁些时辰。” “今日之事还有谁知道?”萧南山又问。 “我和春绿,还有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小丫鬟。”怀人解释,“查到盛姑娘可能在唐家后,春绿假装上门要人将人引来。我们的人则潜进唐家,想将盛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来,可惜无功而返,想来那时盛姑娘就已经趁乱跑了出去。” 说到这里,怀人言语中有一丝敬佩,毕竟他也没想到,盛锦水的胆色竟如此出众,被抓后非但没有坐以待毙,单靠自己便逃了出来。 至于今夜这场雨,实在分不清好坏。 它既帮盛锦水逃过了打手的追捕,又阻碍了怀人派出去的人。 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林家感激之余,春绿心中难免担忧。 去唐家要人时她就想过,事后不论结果如何都会一口咬定盛锦水未曾到过唐家。这样虽让唐家逃过罪责,可也保住了盛锦水声誉,实在是权衡之后的无奈之举。 “从唐家无功而返,其他人只当我病急乱投医,判断失误。回去后,唐家之事还是要瞒下来,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您雨大被困,苏合熏陆连同我都是证人,勉强先应付过去。”说着,春绿谨慎地往外瞧了一眼,“可林家那边该如何是好,若是有风声传出……” “林家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说出去的。”盛锦水打断了她,“夜深了,其他事我们回去再说。” 苏合熏陆扶着盛锦水起身,几人正要前往告辞,却见听到动静的萧南山推门走了进来。 “你我之事需越快越好。” 盛锦水一愣,重新坐了下来。 萧南山说得没错,他们必须在金大力和唐睿反应过来前定下亲事。 “明日一早,我便让人去将大伯和大伯母请来。” 盛家能做主的长辈也就只剩他们了。 “成江会去,有马车便利些。” 话音刚落,寸心送来了姜茶,不止盛锦水,今夜淋了雨的都分到了一碗。 捧着发烫的姜茶,盛锦水的手指暖了些。 “既然已经决定,该让你我身边的人都知晓,免得明日再出纰漏。” 盛锦水一愣,心道确实。 若连跟在自己身边的春绿都不知情,这事就说不过去了。 婚事虽是假的,但她明白萧南山的意思,为两人着想,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在旁的几个都不是傻子,隐约听出自家主子话里意思,猜测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正在疑惑时,萧南山已经直接道:“我们二人不日便会成婚。” 平地一声惊雷,他随口一句,让几人都愣在了原地。 第97章 第97章良药 盛、林两家虽是近邻,可盛锦水和萧南山向来守礼,就算平日来往也都恪守本分,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 莫说苏合熏陆两个小丫鬟不知所措,便连贴身伺候的春绿都愣住了。 不过主子已经发话,做下人的听命行事便是了。 既然决定成亲,自然越快越好。 只是闹了一夜,盛锦水早已精 疲力尽,没有余力再谈其他。 见她眼中满是疲惫之色,萧南山没有留人,吩咐成江怀人先将她们送回了盛家。 等送完人回来,萧南山仍坐在厅堂里,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人呢?”萧南山问道。 怀人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回道:“已经派人跟着了,金大力被赌坊的打手带走。至于唐睿,他一直待在唐家,未曾出过门。” 萧南山嗤笑一声,“他倒是有恃无恐。” 看公子对他厌恶至极的样子,怀人欲言又止,成江却是突然跪了下来。 此时只有主仆三人,他不再掩饰内心情绪,开口劝道:“公子三思!” 相比他的急切,萧南山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他看向怀人,问道:“你也觉得我该三思?” “一切由公子定夺。”怀人躬身行礼。 他心思细腻,早就看出了萧南山对盛锦水的不同。 公子要做的事,岂是他与成江能够阻止的,今日有此一问,也不过是在敲打他们。 萧南山没再开口,径自起身离开,就连衣摆都没碰到跪地的成江。 等人走后,怀人轻叹口气,将人扶了起来。 “你怎么不劝劝公子?”成江皱眉,对他方才言行颇有微词。 怀人却是摇头,“我提醒你多少次了,公子的决定容不得旁人置喙。” “我们一同在公子身边伺候多年,你向来比我懂公子的心思,可这次我真的没有任何私心。”成江为自己辩解,“以盛姑娘的出身,非但无法成为公子的助力,说不定还会是拖累” “那又如何?公子既已决定,你照做就是。”怀人正色道,“该说的我早就说过了,若你还是这般心思,不如趁早回中州去。” 成江知道自己又僭越了,可有些话不吐不快,“公子在萧家已是举步维艰,若是成亲,盛家定会成为旁人攻讦他的理由,他唯一的弱点。” “你都看得如此清楚,公子怎么会不知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怀人叹气,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压低声音道,“你我跟在公子身边多年,有些话藏在心里久了,我也想与你交心一回。” 成江一愣,似是没想到向来理智沉稳的怀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公子的心病一日重过一日,他腕处的伤痕我不信你没瞧见过。”讲到这里,怀人双眼湿润,强撑着继续道,“新伤旧伤,都快数不清有多少道了。我明白你的顾虑,可你想过没有,人总要先活着,才能想以后。” 成江不知怀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他只知道,自己在听到这些后有些片刻的恍惚。 “公子的心病竟已严重到这地步,连孙大夫也束手无策吗?”怀人的脑袋嗡嗡响着,一时心神俱震。 怀人摇头,“既是心病,哪是这么好医的。若是盛姑娘真能成为公子的良药,我们该庆幸才是。” “我明白了。”沉默片刻,成江终是想通了,闷声回道。 翌日,萧南山主动登门。 奉上茶点后,春绿便从厅堂退了出来,自昨夜找回人后她就十分自责,恨不得寸步不离地跟在盛锦水身边。 可惜今日情况特殊,她没能留下,只能守在门外。 就算盛锦水和萧南山心知只是做戏,可在别人眼里,他们是真成亲,所以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不过盛锦水也有自己的想法,“三书六礼耗时费力,我的意思是便宜行事,能省则省。两家相熟,我会与大伯商量,略过纳采和问名,至于纳吉和请期,花点银钱找人应付过去就是。纳征却要装装样子,林公子放心,我会解决,绝不让你费心。” 对方同意娶自己已是莫大的恩情,盛锦水自然揽下所有事,绝不麻烦萧南山。 不想,萧南山听到她的安排后却是摇头,“假成亲之事只有你我知晓,未免他人怀疑,该是我做的就由我来做。就如你所说,略过纳采和问名,纳吉和请期我心中也已有了人选。至于纳征,便由孙大夫主持。” 纳征,就是指男方将聘书和礼书送到女方家中,除聘书礼书外,一并送去的还有聘礼。 盛锦水自然不会占萧南山的便宜,主动道:“那聘书和礼书便交给孙大夫,聘礼由我来准备。” 时间仓促,想做得天衣无缝是不可能的。 盛锦水是独女,定亲后家中便已开始准备嫁妆。 多年积攒,此时正好拿去撑场面。 “不用,”萧南山拒绝,“若真由你来准备,孙大夫定会起疑。盛、林两家相邻,左右不过是将东西从这边搬到那边,你来准备还是我来准备并没什么分别。” 盛锦水想想也是,便没再反对,开口问起另一件事来,“只是不知你我成亲,公子家中是否知晓?” “我生母已逝,父亲则远在中州,对我并不怎么管束,不必特意告知。”萧南山回道,“至于婚嫁之事,有孙大夫代行长辈之职。” 昨夜入睡前,盛锦水便觉少了点什么。 如今听他这么说,才猛地想起自己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 “昨日受了惊吓,反倒把最要紧的给忘了。”盛锦水一顿,“并非我不信任公子,只是向来谨慎惯了,总要有个明确的答复才能安心。” 萧南山点头,示意她继续。 盛锦水这才问道:“公子可曾成亲,或是定亲?” “不曾。”萧南山垂眸,“我的婚事,他们不会插手。” 回想他方才说的那些,盛锦水立刻明白过来。 生母已逝,生父又极少管束,他的婚事多半是无人上心了。 “抱歉。”盛锦水道歉。 萧南山没应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盛锦水愧疚更甚,心道自己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时之间,二人都有些尴尬。 好在这时,前去接人的成江回来了。 大概是想将功赎罪,今早城门一开,他便驾车去了盛家村。 马车上他没同盛大伯和盛大伯母细说,只道盛锦水有要事相商。 盛大伯忐忑了一路,见到人后却什么都忘了,着急道:“怎么脸上都是伤口?!” 孙大夫给盛锦水用的药极好,不过一晚,脸上伤痕便已淡去许多。 但药不是仙法,就算有奇效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让伤口愈合如初。 “不慎伤着了,待会再说。”盛锦水请大伯和大伯母上座,又亲手奉上热茶。 看盛锦水行动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样子,盛大稍稍放心,这才看到坐在下首的萧南山。 “林公子也在啊。” 自从喝过酒后,盛大就没那么怕他了,见他也在不忘出声招呼。 盛锦水想着速战速决,不等盛大咽下口中热茶便直接道:“大伯,我要成亲了。” “噗!”盛大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婚事,惊得喷出一口热茶。 大伯母嫌弃看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别吓着阿锦。” 盛大自觉失态,拿袖子抹了嘴后迫不及待问道:“和谁?” 问过之后,盛锦水并不直接回他,反倒向对面看去。 盛大伯和盛大伯母循着视线望去,便见萧南山再自然不过地朝自己点了点头。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盛大恍惚,眼神复杂地在二人之间逡巡。 “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他勉强提起精神,语无伦次道,“还是和林公子,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就要成亲了呢?” 上巳节时,两人分明还没生出情意。 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要成亲了? 盛大伯是关心则乱,比起他来,盛大伯母就冷静了许多。 她并不看萧南山,只问盛锦水,“阿锦,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我与林公子比邻而居,时常见面,这才生出了情意。既然男未婚女未嫁,走到成亲这步再自然不过。”前面这些是盛锦水昨日就想好的说辞,至于后边的才是她的真心话,“这一年以来,林公子助我良多,我对他 并不只是心中感激。何况佩芷轩如日中天,惹得不少人眼红,如唐睿之流就曾编排过我的是非。说来说去,就是欺侮我一个女子独自撑起门楣。” 盛大伯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去唐家退亲时,他便被唐夫人奚落过,只是因为盛锦水的叮嘱才生生忍了下来。 可每当想起唐夫人的奚落之言他还是难受,莫说女子,便是男子有几个能像阿锦一样,独自撑起佩芷轩,甚至将生意做到州府。 可无论她做得多好,那些人都不会在乎,只揪着抛头露面这点肆意羞辱。 盛大伯沉沉叹了口气,无比认真地开口道:“林公子,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问你一句,婚后你还会让阿锦管着佩芷轩的生意吗?” “自然。”开口时,萧南山没有一点犹豫。 就算知道是假的,盛锦水心里还是升起了一股暖意,毕竟谁都希望有个人能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里。 得到满意答复,盛大伯才将目光转向盛锦水,“阿锦,你与大伯不同,你读过书,做过生意,到过州府,眼界远比我这一辈子没出过清泉县的庄稼人要高。我信你的眼光,也信你的决定,只要你想做的我都会支持。可你也别忘了,大伯虽没什么见识,也是你的亲人,往后他若是待你不好,一定要同大伯说,就算是拼上性命我也会为你讨回公道。” 盛锦水眼里含着泪,珍而重之地点头。 “明明就是喜事,说什么拼命不拼命的。”盛大伯母假装生气地开口数落。 盛大伯这才哈哈笑道:“对,是喜事,我们家阿锦要出嫁了!” 第98章 第98章请期 连日阴雨终于见晴,萧南山回去时,要见的人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扮作行脚商人的探子拱手,恭敬道:“公子。” 来人是袁毓心腹,萧南山此前见过,对方常来往于州府和云息镇,为他传信。 这样的人没有姓名,只有一个编号。 此人在袁毓培植的探子里排行第七,旁人都称他为老七。 萧南山点头,不等开口吩咐,老七已如实回禀探听到的消息,“奕州赌坊大半都在余家名下,清泉县这家也不例外。金大力欠下的赌债利滚利,眼下已有两千两,而他名下祖宅至多只值三百两。至于唐家,唐夫人已为唐睿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奕州梁家。而就在昨夜,他的妾室云叠生下一子。” 还真是巧了,萧南山垂眸,顾自想着心思。 金大力、唐睿、赌坊,在昨日之事上没有一方是无辜的。 盛锦水势单力薄,无法与之抗衡,所以只求自保。 萧南山却没这么好的脾气。 指尖轻点着书案,他当然可以在暗中帮盛锦水解决掉这些麻烦,可比起来,他更希望由盛锦水亲自动手。 在处理云叠之事上,她就太过良善。明明是云叠犯错,与唐睿有了首尾,她却一再提醒,不忍多方跳入火坑。 可惜好心并没有得到好报,云叠自私自利,对她的善意并不在意,更没有感恩之心。 对付这样的人,萧南山更希望她能硬起心肠。 这样就算以后没了自己看护,也不会再任由旁人揉扁搓圆。 片刻后,萧南山开口吩咐老七,“由你出面,代我买下金家祖宅。至于唐家,继续盯着,若有异动及时来报。” “是。”老七应下,随即从袖中取出书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大人的信。” 不用看萧南山也能猜到书信内容,无外乎是催他回中州的。 “有些事不便写在信中,大人让我给公子传个口信,”见他没有接下书信的意思,老七并不意外,“那位虽熬过了冬日,但早已油尽灯枯。家主身在局中,最担忧的便是公子安危。若您实在不愿回中州,还望暂住府衙,好让我等护卫。” 若是以往,萧南山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次他却只是沉吟片刻,淡声回道:“我知晓了。” 虽没得到准确答复,但听他口气显然已经松动。老七记得自家大人的吩咐,不敢逼得太紧。 送走老七后,萧南山让怀人去请孙大夫。 一想到自己即将主持萧南山的婚事,孙大夫脸上就是掩不住的喜意。 萧南山知道自己不是个讨喜的病人,平日里孙大夫见他总是要念叨几句。 今日却是红光满面,“南山啊,今早我就在思索你的婚事,虽说仓促,但该有的都要有,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我与真鹿书院的张山长有些交情,聘书便请他来写。若他知晓是你的聘书,定然不会推辞。” “不用,我与盛姑娘商议过,一切从简。”坐在书案前的萧南山搁下笔,不等孙大夫再劝,开口回道:“聘书我已写好,只是聘礼还要劳烦您准备。” 等墨迹干了,萧南山将聘书和早就准备好的禁步一并交到孙大夫手上。 禁步玉质温润,若是怀人在场,定能一眼认出这是萧南山早前便想送给盛锦水的那块。 递到自己手上的禁步并不是女子常用的款式,看它表面温润的光泽,该是十分的讨主人喜欢,时常拿在手里把玩。 孙大夫一时疑惑,心道萧南山到底是看重还是不看重这场婚事。 若是看重,他是未来萧家家主,就算纳妾也不该如此敷衍,何况迎娶的是正妻。 可若说不看重,沉甸甸的禁步还在手里,看样子是上心的。 “锦丫头嫁给你之后便是萧家新妇,世家有自己的规矩,聘礼多少都是有讲究的。你没有告知身份,聘礼若是准备多了她定会起疑,可轻了又与你身份不符,往后进门旁人怕是会看轻她。”孙大夫叹气,萧南山的长辈果然不是好当的。 中州贵女出嫁,不受宠的尚且有几千两的嫁妆,若是身份尊贵又受宠爱的,万两都打不住。 可在云息镇上,百两的嫁妆就已是十分了不得的人家。 这差距实在太大,难怪孙大夫左右为难。 “比寻常人家丰厚些就好,”萧南山垂眸,“她心思细腻,若是太过贵重定会发现端倪。至于其他……等回了中州再做补偿就是了。” 孙大夫想想也是,将聘书和禁步一并收好。 萧南山:“明日我要去云萝寺请期,其他事便交给您了。” 孙大夫不疑有他,满口应下。 翌日一早,萧南山便坐上了前往云萝寺的马车。 除了自家宅邸,他最常停留的便是云萝寺,寺外守门的小沙弥认得他的马车和驾车的成江,上前念了声佛。 “小师父,住持可在寺中?”成江开口问道。 小沙弥回道:“在的,请两位施主随我来。” 今日有客来访,释尘与来客正坐在凉亭里下棋。 小沙弥知道他和释尘交情匪浅,没多想便径将人带去了凉亭。 等走近看清来客,萧南山便觉得对方有些面善,而来人显然也认出了他。 同是中州世家子弟,崔梦鱼与释尘曾见过几面,不过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崔梦鱼成为真鹿书院的夫子,才逐渐熟络。 可再熟络也不及萧南山,释尘没想到他今日会来,更没想到小沙弥什么都没说就将人带到凉亭,还见到了崔梦鱼。 “去,给林施主沏壶茶来。”短暂的沉默后,释尘开口打发了小沙弥。 不管崔梦鱼有没有认出萧南山,这声“林施主”都是提醒。 崔梦鱼会意,大大方方地一拱手,“林公子,幸会。” 萧南山深深看他一眼,崔梦鱼的妹妹崔馨月是佩芷轩的常客,若他不想让盛锦水发觉自己身份,就该在此时坦然应下,可偏偏他不想应。 袖中锦囊里就放着写有他和盛锦水生辰八字的纸条,萧南山向来恣意,此刻他没有接受释尘的好意,只想率性而为。 “我与崔公子早已见过,世兄不必帮我隐瞒。”萧南山坐下,坐在他左手边的释尘闻言惊讶。 崔梦鱼对上释尘视线,两人面面相觑。 好在这时,小沙弥去而复返,为三人送上刚沏好的热茶。 雨过天晴,三人坐在亭中,吹着阵阵凉风,喝茶下棋倒也惬意。 可惜萧南山坐下后,释尘的心思便没再放在棋盘上了,他拈起一颗棋子,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摩挲。 释尘此人虽然修佛,但下起棋来却杀伐果断,少见迟疑。眼下久久不曾落子,定是心中有事。 而坐在他对面的崔梦鱼也没好到哪里去,自从萧南山来了之后,他就有些坐立难安。 萧南山此人在中州有诸多传闻,好的坏的不知凡几,但因着身份特殊,传闻再多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崔梦鱼自觉不能免俗,想与之交好,可偏偏对方气势太足,总让人有些畏怯。 棋是下不下去了,崔梦鱼擦了擦汗,主动开口,“险些忘了今日与舍妹有约,大师,这棋怕是要等下次再下了。” “崔公子不用客气,尽管去忙。”释尘笑着回道,顺手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篓。 等人走后,释尘玩味地看他,“今日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过来了,还向崔梦鱼坦诚自己身份。” “他本就认出了我,没什么好隐瞒的。”萧南山在先前崔梦鱼的位子上坐下,随手下了一子,“何况他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崔梦鱼的棋艺在同辈中已经算是精湛,只是和萧南山相比仍差了些火候。 见他落子,释尘也来了精神,从棋篓里摸出棋 子,毫不犹豫地落下。 一子紧随其后,提起兴致的释尘早忘了其他,和萧南山你来我往,酣畅淋漓地下了一盘快棋。 半个时辰后,他扔下棋子,摇头道:“可惜了,棋差一着。” “若是思虑的再周全些,不至于溃不成军。”萧南山垂眸,伸手收回棋盘上的棋子。 “你今日怎么有些奇怪?”释尘将心思从棋盘上收回,总算发现了对方的异常,“平日下棋,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现下竟学会安慰人了,难道有事求我?” 萧南山拣起棋子的手一顿,随即再自然不过地将棋子投入棋篓。 虽只是刹那间的迟疑,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的释尘发现了端倪。 他抬眸看向萧南山,唇角扯出一丝玩味的笑来,“还真的是有事求我。” 被对方点出来意后,萧南山并不急着开口。等把最后一颗棋子收进棋篓,才将一直放在袖中的香囊递交到释尘手里。 “这是什么?”释尘打开香囊,见里面放着一张纸条,展开后竟是两人的生辰八字。 只一眼,他就收起了笑,面露狐疑。 萧、苏两家世代交好,释尘虽不知他具体的生辰八字,但年月日还是晓得的。 其中一个八字,年月日和萧南山的分毫不差。 释尘被自己的猜测惊着了,“你别告诉我,其中一个八字是你的。” “大师料事如神。”萧南山随口应道,一语双关。 这就是承认了,释尘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沉沉叹道:“早说你红鸾星动,一年之内必有喜事。我本以为是世叔在中州为你定下了一门亲事,没想到是你自己相中的。” 第99章 第99章聘礼 自己预言的婚事,除了天作之合,释尘再算不出其他来。 离开云萝寺时,萧南山的锦囊里已经多了张写有婚期的纸条。 释尘共写下三个日子,其中最近的就在下月初八。 不用细想,萧南山就猜到盛锦水一定会选那天。 实际也确如他所想,盛锦水毫不犹豫就选定了下月初八。 婚期临近,却什么都还没准备。 盛大伯急得团团转,甚至没心思追问这亲为何成得如此着急。 婚事虽说是盛锦水提起的,可细究起来,她反倒是最清闲的那个。 不说有经验丰富的盛家夫妇帮忙操持,就说自家下人,在春绿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准备婚事的同时也没落下铺子的生意。 “婚期定了吗?” 盛家,被请来赶制嫁衣的张惠问道。 盛锦水点头,“定了,就在下月初八。” 张惠量体的手一顿,难以置信道:“下月初八?这也太赶了!” 她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盛锦水在心里叹气,可又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诉对方。 “嫁衣怕是来不及做新的了,”张惠思索道,“好在我那有现成的,说起来用的还是你画的绣样呢。” “姑娘还会画绣样?”在一边端茶送水的熏陆好奇。 盛锦水像个木偶任人摆弄,“从前缺钱的时候画过,只是没想到会用到自己身上” 春绿闻言笑道:“这几日姑娘辛苦了,不过嫁衣可以用现成的,盖头照规矩却是要您亲自动手。” 盛锦疲倦地打着哈欠,在听到春绿的话后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量好了。”见她一脸疲色,张惠加快手上动作,量好后在随身的册子上细细记下,“我就先走了,嫁衣改好后立刻就送来。” “多谢。”盛锦水起身道谢。 张惠挥挥手,示意她不用再送。 等人走后,熏陆递给她一杯浓茶,“姑娘,喝口茶提提神。” 盛锦水接过茶盏,将浓茶一饮而尽。 等困意褪去,她随手拿起手边的绣棚针线,不过刚下针就被春绿拦了下来。 方才她还笑着让盛锦水亲手绣盖头,真等动手却又不让了。 “先把伤药换了吧。”春绿一开口,熏陆就极有眼色地取来了伤药。 也不知道孙大夫在伤药里加了什么珍贵的药材,盛锦水涂抹了几日,手上细碎的伤口已经消失无踪,连手都比原本的白嫩了些。 唯有手腕处的淤青和掌心划伤还未彻底愈合,有些碍事。 也是之前把一大家子吓着了,看春绿小心翼翼捧起自己的手换药,盛锦水没再说什么,任由她摆弄。 等换好药,苏合又送来了吃食。 看着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的三人,盛锦水在心里摇头,只怕再过几天这样的日子,她就要更懒散了。 用完饭,苏合熏陆撤下碗碟,春绿这才将绣棚针线还给她。 不过在盛锦水做绣活的时候她并没有离开,反倒一直盯着,只要盛锦水一露出疲态就立刻让她停下。 许久没做绣活,盛锦水却一点不生疏。 穿针引线几乎是她的本能,一入神便什么都忘了。 不过没一刻钟的功夫,春绿就让她停了下来,用热水打湿了的帕子敷在手腕处。 “阿姐!阿姐!” 手腕处刚传来一阵暖意,门外就响起了盛安洄的声音。 盛锦水一愣,近日事忙,竟忘今日正是盛安洄放假的时候。 刚到自家门外,盛安洄就被这张灯结彩的热闹吓了一跳。 新来的下人不认得他,又因之前的事草木皆兵,竟将他挡在了门外。幸亏后来被盛大瞧见,否则怕是连自家大门都进不了。 盛大自然告诉了他盛锦水要成亲的事,盛安洄这还怎么坐得住,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新来的几个不认得盛安洄,春绿却是认得的,片刻疑惑后恍然大悟,“小公子这是放假了?” “嗯,一放假我就回来了。”盛安洄耳濡目染,从未将春绿视作家中下人,见她问自己立刻礼貌地答了。 回完话后他猛地转头看向盛锦水,问道:“阿姐,你要和林公子成亲了?” 盛锦水点头,倒了茶水推到他面前。 盛安洄却顾不上喝茶,喃喃道:“竟然是真的。”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自家阿姐要出嫁的事实,回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木大娘也来了……” 盛安洄欲言又止,春绿是个聪明人,立刻猜到姐弟俩私下有话要说,体贴地关上房门,安静守在门外。 等人走后,盛安洄才继续道:“她和离了。” 短暂的惊讶后,盛锦水立刻恢复如常。 木大娘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到些。 木大娘与蔡举人之间的情意早就耗干净了,她有和离的念头,只是一想到女儿就忍不住退缩。 如今肯迈出这一步,盛锦水自然替她高兴。 “现下她在何处?可有落脚的地方。”当初既然承诺过,她当然要将人安排妥当。 “木大娘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女儿女婿会陪她找到住处再回去。”盛安洄压低声音,“木大娘与蔡举人和离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还上衙门打了官司。” “可说过何时来寻我?”盛锦水问道。 和离之事是她出的主意,如今闹得这么大她自然要打听清楚。只是比起听盛安洄的转述,她更想问本人。 “木大娘说今日先找到落脚的地方收拾妥当,明日再亲自登门。”盛安洄想了想回道。 盛锦水点头,心思却已转到其他事上。 金家之事她是一定要说的,免得阿洄毫无准备被人算计。 至于唐家,说了也是无用。 要说盛锦水不恨,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唐睿再如何也是举人,何况出了这样的事,吃亏的到底是女子,她再恨也只能暂时忍下。 “阿洄,有件要紧事也该让你知晓。”盛锦水严肃了神色。 盛安洄极少见她如此认真,立刻正襟危坐,听她继续道:“舅舅欠下赌债,究竟多少银两我暂时不清楚,但想来不是小数目。如今他没了金氏布庄,祖宅又不够抵债,只怕会把主意打到你我身上。 我不是在佩芷轩就是在 家里,平日又有三娘子陪着,应是出不了什么大事。可你独自在县里,同窗年岁与你又相差不大,还需小心些。” 在金家的那些日子可以说是盛安洄这辈子最灰暗的时刻,他不愿回想那些过往,更不会对金家人掉以轻心。 盛安洄牢牢记住了自家阿姐的提醒,认真回道:“我会小心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盛安洄就先离开了。 留下盛锦水实在无聊,继续绣起了盖头。 翌日,还未等到登门的木大娘,林家就先送来了礼书和聘礼。 盛锦水不便出面,由盛大陪着盛安洄接下礼书。 盛大双手接过孙大夫递来的礼书。 他不识字,但看礼书厚度,想着时间仓促,林家却准备充分,想来是十分上心的。 他本就对萧南山满意,现下更是满脸堆笑。 等聘礼被人抬进来,脸上笑容就更大了。 盛大是个心思简单的,看着堆满厅堂的聘礼,想到的只有林家对盛锦水的看重。站在他身侧的盛大伯母就细腻了许多,高兴之余,已经开始盘算起嫁妆了。 好在盛父盛母在时就准备了些,否则就难办了。 将人送走厚,盛大把礼书交到盛安洄手里,让他念给自己听。 起初他还能开心地听着,可越到后边,脸色就愈发凝重。 “这听着,至少有百两吧。” 女子厚嫁才能得到婆家的尊重和认可,单说年前新婚的盛安安,为了给她做脸面,盛大当时可是咬牙给了聘礼两倍的陪嫁。 若盛锦水不想被婆家轻视,至少要准备二百两的嫁妆。 盛大一脸愁容,盛锦水听说后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她和萧南山早有共识,聘礼也好嫁妆也罢,都只是装个样子,到时会原封不动地抬回各家去。 盛锦水猜到林家家底颇丰,能出拿出价值百两的聘礼已是镇上十分富贵的人家,可孙大夫拿着百两却十分发愁,最后删删减减终是留下了这些。 为让他们安心,盛锦水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只能找个借口安抚,“聘礼和嫁妆是我和林公子早就商量好的,到时嫁妆添上送来的聘礼,原样抬回去就是了。” 听她已和林家商量妥当,盛大才放下心来。 筹备婚事并不简单,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小麻烦,也是有盛家长辈和家中下人帮着跑前跑后,盛锦水才能安心做个甩手掌柜。 等把孙大夫送走,说会登门的木大娘就来了。 木大娘没想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在盛家门外犹豫了许久,差点被韩守顺误认为歹人。最后还是通禀了盛安洄,才被放进去。 “家中是有喜事吗?怎么瞧着这么热闹。”木大娘四下张望,只见小小的院子里堆满了东西,几个下人穿梭其中清点,拥挤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给她带路的是熏陆,她虽性子跳脱,但在韩家也学过几年规矩。对没见过的人自然心怀戒心,闻言并不答话,而是出声提醒道:“大娘小心脚下。” 木大娘一顿,低头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箱子,赶忙开口道谢。 熏陆笑着应了,她这么一打岔,倒叫木大娘忘了方才问出口的话。 第100章 第100章何处出嫁 不过见了盛锦水后,木大娘就知道自己不用问了。 此时她垂着头,纤细的指尖拈着银针,正绣着大红的盖头。 “你要成亲了?”木大娘惊呼出声。 盛锦水这才起身叫人,“木大娘来了,快先坐下。” 等人坐下,熏陆奉上热茶,盛锦水才继续道:“嗯,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 “早知你有喜事,我就不该过来。”木大娘挠头,心道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我这刚和离,实在有些晦气。” 盛锦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惊讶过后赶紧摇头,“怎会晦气,若是婚后不幸却还要和负心人虚与委蛇,那才是晦气。能与蔡举人和离,我很替你高兴。” 听她这么说,木大娘方才舒心了些。 这段时日她听到太多的闲言碎语,就因为那老匹夫的举人身份,人人都觉得是她善妒容不下人。 好在女儿女婿早已看透老匹夫的本性,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后来公堂对峙又扳回一城,否则她也不会这么顺利地和离,还拿到应得的补偿。 “多亏了新县令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官,若还是黄县令,就算我告上衙门他也只会护着那有举人身份的老匹夫。”和离之后,木大娘的心情显然不错,提起蔡举人时虽还是一口一个老匹夫,但与之前的语调已截然不同。 两人又说了会话,盛锦水才偏头吩咐春绿道:“待会你带木大娘去作坊那瞧瞧,等她安顿好了再上工。” “是。”春绿笑着应下,她见过木大娘,也知道盛锦水打算将她培养成作坊管事。 木大娘见她忙碌,没再久留,起身告辞。 婚期越来越近,有盛家人和春绿帮着操持家中事务,一应琐事并不需要盛锦水费心。 唯有两件,还需她自己拿主意。 一是宾客名单,盛家这边该请的亲朋,盛大一早就让盛安云挨个上门知会,很是郑重。就是金家着实难办,他有私心,一想到金大力是如何对待盛家姐弟的就来气。可金家到底是盛锦水的舅家,若不请他们,就怕一些不知内情的传出些闲言碎语来。 可请了金大力,金氏族中几位长辈也定是要请的,这么一想,盛大就更不痛快了。 盛大为此头疼,盛锦水倒觉得是件小事。 金大力她是不可能请的,便是见都不想见,至于族中就更不用担心了。 虽说不能以偏概全,但商人重利,她至今还记得唐睿中举前后那群人的嘴脸,若是无利可图,就算自己请了他们,他们也未必会来。 盛锦水想了想,拍板道:“请还是要请的,而且要让阿洄亲自上门。在人情世故上,绝不能让他们挑出错来。不过金氏族人势力,外祖这支只剩下阿娘和金大力,金大力不成气候,阿娘又已离世,只剩我和阿洄两个晚辈。此前唐睿中了举人,他们才高看一眼,如今我与唐睿退亲,这次十有八九不会来。” 盛锦水的分析的时候很冷静,她本就不想请金家人,只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做。 说者无意,可听者有心。盛大看她提起金家时冷漠通透的模样越发心疼,要不是被金氏族人伤透了心,以盛锦水的性子哪会如此平静。 盛安洄则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好好读书,早日高中,叫那些人再不敢欺侮阿姐。 宾客之事定下了,另一件要紧事就是盛锦水该从何处出嫁。 盛大自然想让盛锦水从盛家村出嫁,他想着弟弟和弟妹已经离世。如今说是娘家,可家中也只剩下盛安洄这个半大小子。 若是从盛家村出嫁,今后要是受了委屈,他和盛安云就能给盛锦水撑腰,好让外人知道她也是有娘家可以依靠的。 起初,盛锦水还真没盛大伯想得深远。 她习惯了自己做主,何况此次成亲不过是做给金大力和唐睿看的一场戏,从盛家村出嫁太过兴师动众,照她本意,两步路而已,实在不用这么麻烦。 不过最后还是盛大伯母出面,说动了她。 大伯母来时,盛锦水的盖头已经快绣 好了。 看她专心致志地给鸳鸯绣上双目,盛大伯母只安静站在一边,并不出声打扰。 直到一刻钟后,盛锦水才发现她的到来,赶忙道:“大伯母该喊我一声的,平白让您等了许久。” “阿锦的女红还是这般好,安安那身嫁衣还是在你指点下绣出来的。”盛大伯母笑笑,在她身侧坐下。 猜到她亲自前来定是有话要说,盛锦水默默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盛大伯母没心思喝茶,直接道明了来意,“阿锦可曾想过从何处出嫁?” “想过的,”盛锦水向她道明自己的盘算,“花轿就从盛家出发,在清水巷里绕一圈,然后抬进林家。” 这也太仓促了,虽不是每家女儿出嫁都能做到十里红妆,鲜花铺路,但敲锣打鼓的热闹总要有的,只在自家巷子里转一圈算怎么回事。 盛大伯母首先想到的便是冷漠如霜雪的萧南山,“可是林家公子不喜欢热闹?可毕竟是成亲,该有的热闹还是要有的。” 她或许没什么见识,但寻常人家嫁女哪有这么不动声色的,也就富贵人家纳妾一顶小轿就给打发了。 可盛锦水不懂,她也不能拿这些侮辱她,只能道:“你大伯虽是个粗人,但对你是真的上心。他想你在盛家村,在亲朋环绕中出嫁,也让林家公子知晓你有娘家有靠山。有些事他不敢同你提,但我在一旁瞧着还是觉得该同你说。对当年的事,你大伯一直心怀歉疚,若不是他害怕什劳子的风言风语,也不会让你们在金家吃那么多苦。要不是你聪明,来找他帮忙,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盛锦水记得两辈子的事,盛大伯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人,他或许粗鲁狭隘,许多事都做得不够好,但不管前世今生,对盛家姐弟是真心实意的好。 面对这样的亲人,盛锦水也想投桃报李。 “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明日我就让春绿去林家知会一声,我从盛家村出嫁。” 说起从前,他人想到的或许是她和阿洄在金家寄人篱下的日子。盛锦水想起的却是前世,那时她不得已卖身为奴,而盛大掏空家底想将她赎回去。 这些恩情不会因她经历两世而褪色,反倒会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她心头留下深深的痕迹。 盛大伯母得了准信,欢天喜地地回去告诉盛大这个好消息。 盛大听了也很高兴,只是这样一来,许多事就要重新安排了。 在盛锦水看来这不过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能让大伯和大伯母高兴半日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正想让春绿去隔壁林家知会一声,春绿就已拿着纸团进了屋。 盛锦水接过揉成一团的字条不解,“这是什么?” “从隔壁院墙扔进来的。”春绿抿唇,“怀人让我交给姑娘,说是林公子有要事与姑娘相商。” 盛锦水不明所以,展开字条,上边只写了“辰时一刻”四个字。 春绿皱眉,劝道:“按照规矩,成亲前您和林公子是不能见面的。” “没事,”盛锦水将字条藏进袖子里,“明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云萝寺烧香还愿了,到时你们几个都留在家里,不用跟着去了。” 成亲前见面春绿本就不怎么赞成,何况让她独自前去,“还是让三娘子陪您吧。” “三娘子要看着铺子,何况我是去见未来夫婿,能出什么事。”也是被之前的事吓着了,家中下人都有些风声鹤唳,其中尤以春绿最甚。 春绿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小心了,犹豫过后退了一步,“既然三娘子不能去,那就让熏陆陪您去。” “熏陆?”盛锦水一个都不想带,只是听她提起熏陆难免好奇。苏合熏陆这对姐妹,苏合才是更得看重的那个,熏陆也很好,只是性子太过跳脱,还需磨砺。 春绿回道:“苏合内敛稳重,不管识字还是记账都是这帮人里学得最快的。熏陆就是个皮猴子,倒也愿意花功夫去识字,可惜一看书就犯困。之前她瞧见三娘子在院子里练功,便厚着脸皮求她教了几招。没想到颇有天分,就是启蒙迟了些,三娘子说只要刻苦些,日后说不定小有所成,我听到了就让她继续学下去。” 苏合熏陆虽是姐妹,但个性分明。 盛锦水很赞成春绿因材施教的法子,对此没有意见。 “不过熏陆初学,自保尚且不足,更别说保护我了。何况有怀人和成江在,若他们都靠不住,熏陆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什么。”盛锦水摇头,“之前的事我确实心有余悸,可再心有余悸也不能日日龟缩在家中。只听说过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春绿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她知道自家姑娘主意大,见劝不动也不再说什么,只心里想着要快些让熏陆出师,好随身护卫姑娘。 到了约定的时辰,盛锦水已等在自家门外。 今日是怀人赶车。 一撩车帘,盛锦水就看到了闭目养神的萧南山。 他瞧着有些疲倦,眼底是淡淡的阴影,听到动静才睁开双眸。 盛锦水想了想,没有提及太过冒犯的话题,只问道:“今日要去哪里?” 明明是未婚夫妻,相处时却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萧南山摸着怀中禁步,心中叹气,面上却是一片沉静,低声回道:“清泉县。” 这块禁步本已交到孙大夫手中,只是从云萝寺回来后他又要了回来。 若说为什么,只不过是萧南山冷静过后,觉得此举太过唐突。 盛锦水是个戒备心极重的人,两家交往,她总是万分谨慎,时至今日依旧生疏。 就说今日,她明明满心疑惑,却隐忍不发,不敢越界一步。 他将禁步收回来,也是猜到无缘无故的,盛锦水不会收下重礼。 马车比牛车稳当的多。 果然由奢入俭难,盛锦水坐在舒适的马车里,不免担心起以后。 若以后没了马车,她估计要很久才能再习惯坐回牛车了。 胡思乱想了一路,终是到了清泉县。 “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见她依旧不动如山,萧南山偏头问道。 盛锦水笑笑,“总不会把我卖了吧。” 话音刚落,马车就在赌坊外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盛锦水抬眸,仔细瞧了眼赌坊牌匾。 萧南山随之下车,见她出神,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温声道:“放心,不卖你。”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恶人自有恶人磨 真论起来,这个影响了盛锦水两世命运轨迹的地方,却是她第一次踏足。 从前只在远处观望,入内后方知里边是如何的乌烟瘴气。 盛锦水和萧南山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喊大喊小的喧闹声里夹杂着骰子牌九的摇晃推放,实在叫他们不习惯。 盛锦水尚且能够忍耐,萧南山却是皱眉,已有不悦。 不过想到今日来此的目的,他终是忍了下来。 早在进门时,老七就瞧见了他们,不论样貌还是气度,都与在此地输红了眼的赌鬼们全然不同。好在赌鬼们被赌桌上的刺激牵引了心神,并未注意到来人。 “公子,这边请。”老七不动声色地上前,为他们引路。 盛锦水还不知萧南山带自己到此的目的,犹豫过后才跟了上去。 老七将他们带进包间,那里已有人坐着等候。 “这位就是赌坊管事,余成余管事。” 余成乃是余家家生子,因得了余家大公子看重,被派来打理清泉县的赌坊。 这里离奕州不远不近,他独自掌管一家赌坊,每日经手的流水就有数千两,被有求于自己的赌徒们恭维孝敬,不觉间也养成了傲慢的性子。 若不是老七交友广泛,与奕州黑白两道都有些交情,今日他还懒得赴约。 见他神态倨傲,怀人面露不悦。老七则是敛眉,面上看着与往常无异,但心里已有计较。 盛锦水倒还算镇定,她虽未见过对方,可算上前世今生,与赌坊不能说是第一次打交道。 余成久久没有回应,老七不满但依旧带笑,“这位是林公子,另一位则是盛姑娘,便是他们二位想见余管事一面。” 萧南山一路上都没说明来意,可马车在赌坊外停下后,盛锦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今的金大力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掀不起什么风浪,她真正该小心的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赌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赌坊之所以出手相助金大力,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利益。 可他们若不再有共同利益,赌坊定会停手。而没了赌坊支持的金大力,也不过是一个散尽家财,欠下巨额赌债的普通赌徒。 “原来是林公子,请坐吧。”余 成这才伸手示意二人坐下,态度极尽敷衍。 至于盛锦水,知道她是金大力的外甥女后,余成更不会放在眼里了。 盛锦水也感觉到了对方的轻视,她倒是无所谓。只是平日与萧南山相处,能看出他也是众星拱月般的人物,实在没必要受此闲气。 怀人憋了一肚子气,但自家公子未置可否,他也不好发作,“我家公子的来意,想必老七已经告知,不知余管事意下如何?” “算上家具物什,金家祖宅不过三百两。”余成冷笑,“三百两就想将两千两的赌债一笔勾销,林公子想得太美了。” 见开口的只是一个小厮,余成神色愈发冷淡。 怀人也是有备而来,“余管事多虑,我家公子只是想用银钱买一个承诺。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该金大力偿还的怎会让余管事一笔勾销呢?” 余成不算笨,眼珠子一转就回过味来了。 怀人见有戏,继续道:“余管事劳苦功高,这是我家公子的诚意,还望您笑纳。” 说着,他将面值四百两的银票递到余成面前。 盛锦水始终不发一言,她看不惯这些,可也清楚萧南山在帮自己,不能任性。 方才还说金家祖宅只值三百两,现下却是拿出了四百两,余成也是人精,收下后终于有了笑模样,“林公子真是客气。” 当初金大力要人,是余成首肯的。 因为在这件事上,他确有失误。 赌坊这些地方最擅长的,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金氏布庄还在时,金大力输得再多都能从赌坊借到银子,因为余成知道他身后的布庄就是下金蛋的母鸡。 可没成想,自己还没动手呢,金氏布庄就被人截胡了。 打听到截胡的是中州萧家的管事后,他就算再舍不得也只能放手。 到了这,金大力已经彻底没了价值,这才被催债催得越来越紧。 再之后便是金大力提出由盛锦水代偿赌债的事,余成本是不怎么想答应的,直到唐睿这个举人出面作保,方才勉强应承下来。 可惜啊,最后金大力和唐睿闹翻了,盛锦水也没抓住。 他白白出人出力,见到盛锦水后自然更没什么好脸色了。 不过如今看来,盛锦水和这位不知什么来历的林公子倒是上道。 一出手就是四百两,金大力的赌债是赌坊的,可金家祖宅到底值多少却是他说了算。 到时报个一百两的低价上去,余下的三百两不就全进了他的腰包。 “林公子如此大方,在下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余成再自然不过地将银票收起,开口邀请,“请随我来。” 盛锦水和萧南山对视一眼,也想弄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了包间,余成将几人带到后院。 不同于赌坊的热闹喧嚣,后院除了森严的守卫再无外人。 余成并不多话,推开一扇门请几人进去。 房内昏暗,等进去才发现宽阔的房间被纱帘隔成了两半。 一半空旷,另一半藏在纱帘后,影影绰绰只能看清几张桌椅。 两人在纱帘后落座,没多久盛锦水便不适地捂住口鼻。她的嗅觉本就比常人敏锐,否则也不会在崔府众多丫鬟中拔得头筹,为崔馨月调香。 现下她的嗅觉再次发挥作用,刚坐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怎么了?”萧南山看出她的异样。 “周遭都是铁锈味,让人憋闷。”盛锦水抿唇回道。 老七和怀人立刻明白过来,对视一眼却没有说破。 这根本不是什么铁锈味,而是血的气味,只是太淡了,也就常在刀尖舔血的人才能发现其中不同。 话音落下,余成领着一群人进了外间。 外间空旷,余成在唯一一张空椅上坐下。 一个人被押跪到他脚边,那人身形消瘦佝偻,早已不是盛锦水认识的金大力。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前世最糟糕的时候,金大力都不曾这么狼狈失态过。 感慨过后,盛锦水只默默看着,并不言语。 怀人却偷觑了自家公子一眼,若是一般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呢? 大概就是护眼珠子似的将人护在羽翼之下,不让她接触一点外界的肮脏和黑暗。 自家公子却是全然不同的路数,他将一切阴暗铺陈开来,让盛姑娘瞧得清清楚楚,告诉她这人世间并没有她看到的那么美好。 怀人也说不清这样做是好是坏,他唯一怕的是盛姑娘会因此对公子心存芥蒂。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余成已经阴恻恻地开口,“金大力,这钱欠了这么久,你该还了。” “成爷,求您再宽限些时日吧,我手头实在没钱。”金大力跪伏在地,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余成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主,这些时日金大力早领教过他的手段,不管是身还是心,都充满了畏惧。 “啧,”余成自然不会因此心软,见他额头渗血也只是冷冷一笑,“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拿不出钱来,就只能把命留下了。” “不、不,求您了!”看着向自己聚拢的打手,金大力惊叫连连,慌不择言,“可以去找盛锦水,用她抵债!她有钱,她的佩芷轩有钱,只要抓了她就能有钱。” 金大力求饶时,盛锦水始终冷眼旁观。 不说前世种种,光是方才那番话,她若还是心软那就真的是傻子了。 萧南山偏头,看她硬起心肠的模样很是满意。 收了钱,余成也要办事。 听他提起盛锦水,一抬手,轻飘飘地吩咐道:“打。” 听到命令的打手们立即动手,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金大力身上。 金大力蜷缩成虾米,本能地护住脑袋,连求饶的话都喊得断断续续。 在赌坊,动手教训赌鬼是常有的事,余成哪会因为求饶就停下。 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大概是觉得无趣,中途还哼起了小曲。 “行了,我记得他和姚氏有两子一女。”直到金大力的气息逐渐微弱,余成才施施然地开口,“让他签字画押吧。” 等打手散去,金大力已是满身青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他支撑着起身,可刚蠕动两下便呕出一口血来。 余成皱眉,嫌他污了地面。 离他最近的打手顺势蹲下,将一叠卖身契放在地上,用金大力沾了血的手指一一画押。 屋内的铁锈味比方才浓郁了些,盛锦水后知后觉,心道这原来是血的味道。 她的胃部翻江倒海,只觉恶心。 见她不适,几人不再久留,起身离开了赌坊。 坐在回云息镇的马车上时,盛锦水还有些恍惚。 前世金大力妄想用她抵债,今生则是拿自己和金家人还债,这大概就是天道轮回吧。 回程的马车很安静,甚至比来时还要安静。 萧南山静静看她,眼中不忍一闪而过,随即消失无踪。 怀人听马车里没了动静也是叹气,喜事将近,公子却带盛姑娘去做那样的事。 若她是盛姑娘,不气才怪。 萧南山却不知他为自己操碎了心,突然开口,“今后金家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心里并没有多少大仇得报后的喜悦欢欣。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仔细想过了,就算在前世,金家多半也是这个结局。 “唐睿你打算如何?”萧南山问道。 她能如何?盛锦水逼自己将思绪从金家的下场中抽离,勉强回道:“眼下不能硬碰硬,只能敬而远之。” “在你出逃那晚,云叠生下一子。”萧南山淡淡开口。 在唐家时,盛锦水就已知晓。 尽管短暂,但云叠产子也帮她拖延了些时候。 “可唐夫人已经帮唐睿另谈了一门亲事,”这就是盛锦水不知道的了,她看向萧南山,听他继续道,“对方是奕州梁家。” 奕州梁家?难道是梁十所在的那个梁 家? 第102章 第102章迎亲(小修,不用重新…… 云叠产子,唐睿定亲。 盛锦水垂眸,似在思索萧南山告诉自己这些的意图。 面对她的疑惑,萧南山平静的像是随口提起,“云叠所图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妾室,要想摆脱唐睿,可以与她合作。” 他说的没错,盛锦水蹙眉。 唐睿是举人,而自己将佩芷轩经营的再有声有色,也只是个商人。 士农工商,她天然处于弱势。 这时候内宅是她最容易插手,也最容易得手的地方。 “梁家真要与唐睿结亲?”想起曾与梁十推心置腹的那番话,心道原来这就是当初她说的被抢走的婚事。 唐睿年纪轻轻便考中举人,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确实称得上年轻有为。 梁家一介商贾,与之结亲,难怪梁十的妹妹会坐不住,就是算计也要将婚事抢到手。 这样看来,云叠和梁十一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是梁十一背靠梁家,云叠与之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可若是自己暗中帮忙,说不定真的可行。 “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见她一点就通,萧南山不再多说,路已经指了,该如何走还要她自己决定。 今日见了血腥,盛锦水不想再提与金大力相关的人或事,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嫁娶之事上,“我与大伯商议过了,到时会从盛家村出嫁。” “好。”萧南山没多想就应了下来,这都是小事,并无影响。 马车到了清水巷,盛锦水下车告辞。 不管婚事真假,今日都应当是他们成亲前见的最后一面了。 可明知是假的,她心里还是莫名地别扭。 自从逃出后,盛锦水已许久未到佩芷轩。 准备婚事倒是其次,最要紧的还是身上留下的伤痕。 若是被贵女们发现,掰扯起来又是一桩麻烦事。 既然如此,她索性借备嫁之名躲懒。 盛锦水不在,贵女们去得也就少了。 只几个关系亲近的偶尔相聚,打发闲散时光。 这日恰逢真鹿书院旬假,见家中青麟髓即将用尽,崔梦鱼就想托崔馨月再买一些。 如崔馨月这般出手阔绰的贵客,佩芷轩会格外优待,但凡有调出新品香粉都会紧着她们先来。 因这,崔梦鱼最先想到的便是崔馨月。 听家中下人说她在池边小亭纳凉,崔梦鱼没多想便来寻人。 等走到近处,才发现纳凉的不止崔馨月,还有林妙言。 林妙言的祖父也在真鹿书院任教,与崔梦鱼交情不错,崔梦鱼对他也很是敬重。 因着这层关系,林妙言与他见过几面,只将他当作自家兄长。 见他过来,起身乖巧叫人,言行举止大方得体,不见拘谨。 “平日你们小聚不都是在佩芷轩里品茶论香吗?”崔梦鱼惊讶,“今日倒是难得。” 崔馨月摇着扇,微风吹走些许燥热,“阿锦近日不在,我们也就懒得过去了。” “那真是不巧,青麟髓快用完了,我本还想让你帮忙再订一些。”崔梦鱼也不坐下,就站在那与两人闲聊。 用井水冰镇过的脆桃被切成八瓣,林妙言挑起一块粉白的桃肉,仰头对他道:“春绿说了,下月初八阿锦成亲,怕是都抽不开身来,说不定连佩芷轩都要歇业两日。” 崔梦鱼本想问几句就离开,闻言呛咳了下,难以置信道:“盛姑娘要成亲了?和谁?” 见他如此惊讶,崔馨月抬眸,眼露狐疑。 但见自家兄长脸上只有好奇,并没有伤心的情绪后才放下心来,“听说是姓林的一位公子,与盛家是邻居,那日佩芷轩开张他也来了的。” 崔梦鱼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一个荒唐的猜测跃上心头。 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免得被崔馨月和林妙言看出端倪。 林妙言眼里只有脆桃,倒是崔馨月对自家兄长很是了解,见他神色不对,几次想要开口追问,都因外人在场忍了下来。 片刻后,崔梦鱼终于平复了思绪,“你与盛姑娘也算有些交情,既然她要成亲,送一份礼去添妆吧。” “好,我这就让暮蝉去准备。”自家兄长的吩咐,即便不解,崔馨月还是应承了下来。 崔馨月要为盛锦水添妆,林妙言也来了兴致,说什么都要凑这个热闹。 最后两人一合计,让人送了镜奁和绸缎添妆,也算十分丰厚。 本就是做戏,盛锦水其实并不想惊动这些贵女们,不过添妆都送来了,她自然要有所表示,让盛安洄和春绿跑一趟,送上喜糖喜饼,代她道谢。 等将所有琐碎杂事安排妥当,也到了盛锦水出嫁这日。 初八这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林家迎亲的队伍从云息镇出发,走上官道,一路吹吹打打地朝盛家村而去。 昨日盛锦水留宿在村里,久未归家的盛安安也留了下来。 姊妹二人抵足而眠,一如盛安安出嫁前夜。 翌日清晨,新娘子就被催促着起身。 洗漱,换衣,上妆,盛锦水坐在铜镜前,僵硬的像个任人摆弄的木偶。 盛安安见她这样不觉憋笑,“我成亲那日也是这样,手足无措的,都是旁人说一句做一句。现下回想起来,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盛锦水刚想偏头看她,下巴就被苏合抬起,“姑娘,别动。” 苏合是几个丫鬟里手最巧的,早前又在韩小姐院子里伺候过,所以当仁不让地接过了给盛锦水上妆的活计。 盛锦水叹气,乖乖坐着不再动作。 如果说苏合是手巧,那熏陆就是嘴巧,知道盛锦水无聊,她就坐在边上,尽职尽责地当传话人。 熏陆不怕冷场,就算没人捧场,一个人也说的起劲。 从她嘴里,盛锦水也知道了些外边的情况。 盛安洄小大人似的跟着盛大和盛安云在外迎客,面面俱到不见怯场,获得了不少夸赞。 张惠的姑母嫁到盛家村,与盛家有着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如今也来捧场,与盛大伯母相谈甚欢。 上好妆,梳好发髻,十全老人在盛家二姑和三姑的搀扶下为她戴上头面。 留在屋里的大多是盛家亲朋,原本三两个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等盛锦水忙活完,就想着瞧一瞧新娘子。 没成想只一眼,屋内便落针可闻,彻底静了下来。 在场的都是寻常农妇,大字不识,词穷的说不出夸赞的话。 可她们略显呆滞的神情,早已将眼中惊艳暴露无遗。 脸若银盘,眸似春水。 风鬟雾鬓,靡颜腻理。 见过盛锦水阿娘金氏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清丽温婉的美人。 盛锦水虽也是美人,却与之全然不同。 三分相似的眉眼不见柔弱,因比寻常人深刻些,反倒多了丝英气。 不上妆时,她沉稳内敛,上妆后则多了几分小女儿家的俏丽情态。 盛二姑最先回过神来,“能娶到我们家阿锦真是天大的福气。” 亲朋们纷纷出声应和,更有人在心里感叹,心道她非但容貌如此出众,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孤身一人便能将佩芷轩经营的有声有色,日进斗金。 只恨自家没有能干的儿 郎,否则早就上门求娶了。 有真心佩服的,自然也有羡慕嫉妒的。 他们比不上盛锦水,便只能在她的婚事上说三道四,偏还要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 有平日就和盛大有龃龉的,见他宛若嫁女般忙前忙后,混在吃席的人群里多嘴道:“盛大那侄女不是秀才女儿吗,我记得早前是和唐举人定了亲的吧。眼看着就要做官夫人了,现下却嫁给个无名无姓的小子,真是可惜喽。”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可听说了,当初盛家老五和唐举人的亲爹可是同窗。盛老五看同窗离世,就随手帮衬了一把,等人考中举人就想对方报恩了,死皮赖脸的要举人娶自己女儿呢。” 同桌吃席的越听越不对,开口帮腔道:“别瞎说,盛老五不是那样的人。何况这事我听镇上的人说过,分明是那唐举人和别人家的丫鬟有了首尾,盛家才退婚的。” “我听说的也是这样,这事在镇上闹得很大,听说丫鬟的主家当时还敲锣打鼓地上门去讨要说法呢。” “我也听说了,举人又怎么样,真够丢人的。” “这事之后,哪还会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他,盛家还是早些退亲的好,平白惹得一身腥。” ……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帮盛家说话,挑起话题的那人越发不服气,轻哼一声,“我看你们听说的都是盛家放出的消息,那可是举人,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千方百计前来的婚事,盛家怎么可能主动退婚。要我说,肯定是唐举人退的亲,盛家觉得没脸,这才随便找个人把侄女嫁出去。” 这人说话难听,在场的不是盛家亲朋,就是多年的邻里,对盛家人的品行知之甚详,怎会听信这些。 “害,你这人怎么就见不得别人好呢!”终于有暴脾气的受不了了,冷眼看他,“老方头,从前你就和盛大不对付,老说他女儿抢了你看中的女婿。眼下他侄女成亲,你怎么还是这套说辞。要是不服,你就亲自去问盛大的女婿,看如果不娶他女儿,会不会来娶你家的。” “你这人怎么老往人身上泼人脏水啊,我明明不是这意思。”老方头被戳中心思,脸色难看,强撑着道,“我就是实话实说,盛大侄女嫁得再好,能好的过举人去?” 话音刚落,门外就是一阵喧闹。 林家的迎亲队伍浩浩汤汤,为首的新郎官一袭红衣,坐在高头大马上。 长发如墨,眸如点漆。 方才和老方头斗嘴的那人一拍手,笑道:“这瞧着可比举人好太多了!” 第103章 第103章拜堂 便是再纨绔的世家子弟,也要从小学习礼仪规矩。 言行举止更是要合乎身份,不能让人挑出一点错处。 末流世家尚且如此,何况如萧家这般,传承百年依旧屹立不倒的世家,对族中子弟的管束只会更加严苛。 萧南山坐在马上,背脊挺直,平日里他穿的多是淡色或玄色,今日却是一身大红,难得的好气色淡化了气质里的阴郁与疏离,越发衬得他贵气逼人。 在场除了极少数的盛家人,多数之前都未曾见过。 成亲之前,他们私下也好奇过盛锦水未来的夫婿,毕竟曾与她定亲的唐睿也算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 在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眼里,与举人结亲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因此不少人一边觉得唐睿私德有亏不是良配,另一边又不禁替盛锦水可惜,毕竟不是谁都像盛竹那般慧眼如炬,随便一挑便挑中个举人。 他们本来以为,盛锦水未来夫婿无再如何出众都不可能越过唐睿。 可如今真见到了,却只有一个念头。 唐睿才是不配的那个。 队伍行到盛家门前,萧南山翻身下马,动作从容潇洒如行云流水,又让不少人看傻了眼。 看着自己的侄女婿,盛大不觉挺起胸膛,心里是说不出的满意。 早前萧南山极少出门,即便出行也多是乘坐马车。加之他过于精致的眉眼和温润的气质,盛大总觉得他身体不好,过于文弱。 可今日再看,哪还有自己之前以为的文弱模样。 “好好好。”盛大一时词穷,只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奇盛家新姑爷的宾客也回过神来,纷纷开口道喜,凑到盛大身边羡慕他的好福气。 寻常人家中有喜,来观礼的宾客也会应景地恭维几句,但今日的客套话却真情实感了许多。 萧南山下马,盛安云点燃提前准备的百子炮,噼里啪啦的响动也传进了新嫁娘的耳朵里。 “是新郎官来了,快,赶紧把盖头给新娘子盖上。” 不知谁一声令下,盛锦水便被大红的盖头遮挡住了视线,她也被扶着走出了房门。 盖着盖头,盛锦水连扶着自己的是谁都不知道,她能看到的,只有嫁衣裙摆上的绣花和行走时露出的一点鞋面。 好在搀扶着她的人十分仔细,走得并不快。 迈过门槛后,接下来的路便是一片坦途。 盛锦水正小心迈着步子,搀扶着自己的人突然靠近了些,在她耳边道:“方才人多,忘记叮嘱你了。我放了要紧的东西在随身妆奁的最底层,入洞房前一定要先看一眼。” 听这声音,是大伯母无疑了。 盛锦水不疑有他,压低声音应了是。 “新郎官来喽!” 门外,几个随父母吃席的孩子跑了进来,看着年纪都不大,不过三四岁的样子。 盛大伯母眼尖,立刻瞧见了混在孩子堆里的盛禾,不过她这时候也没心思管他,而是与盛二姑对视一眼,心想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 奕州有拦门的习俗,就是新郎官来接亲时,亲眷们会在门外拦人。 若是喜糖喜饼不能打发,就要拿出事先准备的红封了。 平常这时候,新郎官都不会这么容易进门,只要不误了吉时,总是要被刁难一二的。 眼下距离鞭炮放完也没多久,没想到萧南山一行人就已顺利进门,难怪盛大伯母惊讶。 他们确实没想到,萧南山身边可是有两个十分能干的小厮。 自家公子成亲,怀人和成江怎么可能毫无准备。 准备的喜糖喜饼能洒一路不说,就连红封都准备上百个,每个里面都放了二十文。若不是孙大夫叮嘱在盛家人面前低调些,他们怕还要在红封里塞进二十两。 萧南山气势太盛,本就镇住了众人。 紧跟着他的怀人成江又笑脸迎人,散财童子般见人就给红封,也难怪他们如此顺利地“登堂入室”。 “在下前来迎亲。” 望着双眼湿润的盛大,萧南山弯腰一拜。 “哎,好。”盛大嘴笨,动作却十分矫健,萧南山刚准备拜下便被他扶了起来,“林公子,我家阿锦就要交给你了,往后定要好好待她。” 话音未落,他就背过身去,抬手用袖子偷偷抹了眼泪。 等平复了心情,他才转过身来,叮嘱道:“我家阿锦自小便乖巧懂事,只是运气不好,吃了许多苦。日后我也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想她一生平安喜乐,别再和前半生一样,受尽离别之苦。” 他说的这些,萧南山无法保证。 面对对方诚挚的目光,他只能移开视线,轻轻回道:“我会尽我所能护着她。”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盛大收起脸上的愁绪,强迫自己露出笑模样。 此时,盛锦水也被扶着到了前院。 方才还觉得眼前的热闹与自己无关,如今被家人环绕,盛锦水竟体会到了新嫁娘的情绪,心里多了丝难过。 眼里氤氲着湿气,盛锦水闭上双眸,等心中复杂的情绪消减之后才又睁开双眸。 她上前行礼,拜别盛大伯和盛大伯母后,在众人簇拥下上了花轿。 花轿晃晃悠悠地被抬起,等鞭炮声离得越来越远,她才掀起盖头一角,怅然若失地望着轿门。 阿爹阿娘若是在天有灵,会很高兴她出嫁吧。 唯一可惜的是,这场婚事是假的。 迎亲队伍一路吹打着回了云息镇。 怀人成江谨记孙大夫吩咐,在盛家村时不能太过高调,免得被盛姑娘难做。 可回了云息镇就不用顾忌这些,反倒越热闹越好,定要让唐睿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 坐在花轿里的盛锦水却是不知道这些的,只是在心里估摸着时辰,疑惑迎亲的队伍还没到林家。 饶了云息镇整整一圈,花轿才赶在吉时前进了林家大门。 林家虽大,但除萧南山和孙大夫外,只有三个下人。 主人喜静,下人们行事自然小心翼翼,偌大的林家因此少了几分人气。 直到萧南山成亲,林 家才在孙大夫的主导下变了模样。 到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便是此前来过几次的春绿也有些认不出来了。 进了喜堂,早就等候在此的孙大夫却没有坐在主位上。 盛锦水盖着盖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萧南山却是定定看着他。 “我虽代行长辈之职,为你向盛家提亲。但到底不是你正儿八经的长辈,不该坐在这受礼。”孙大夫一顿,继续道,“日后……” 之后的话并不适合在这里说,但萧南山明白他的意思。 等日后拜见萧家长辈,这礼才算是真的成了。 萧南山弯腰一礼,“我幼时孱弱,身体并不康健,那时候是您陪伴左右,细心调养。说我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都不为过,生恩与救命之恩在我眼里一样重要。您不必推辞,即便日后……家中长辈也会体谅。” 话说到这份上,孙大夫确实不好再推辞。 何况吉时已到,再不拜堂怕是要来不及了。 一拜高堂。 父母不在,孙大夫坐在首位受了两人一礼。 二拜天地。 萧南山和盛锦水转身,朝门外一拜。 夫妻对拜。 这一拜之后,外人眼中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从此命运相连,荣辱与共。 行完礼,盛锦水被扶着起身,送入洞房。 之后的仪式,盛锦水倒是清楚。 她曾是崔馨月的陪嫁丫鬟,拜堂之后就陪在对方左右 只不过比起侯府礼仪的繁琐周全,他们的就简略了许多。 按男左女右的规矩,两人分坐床沿。 等萧南山接过杆秤挑起盖头后,两人又喝了合卺酒。 房中除了伺候的寸心和春绿,便只有新人。 整个仪式过程安静而珍重,等将合卺酒饮尽,这场婚礼才算礼成。 礼成之后,新郎官便要出外招待宾客,而新娘子则换下嫁衣,洗去妆容,静候夫君归来。 不过萧南山的亲朋好友都在中州,无人来此参加婚礼,这一步自然也就省去了。 萧南山起身,看累了一日的盛锦水,体贴道:“先让寸心春绿伺候你沐浴。” 被摆弄了一日,盛锦水只觉疲倦乏累,现下唯一想做的就是饱餐一顿,再换下嫁衣,拆掉发髻。 如今萧南山主动提起,她自然点头应下,只想快些休整,好早些休息。 平日萧南山身边只有怀人成江伺候,也就近日忙着筹备婚事,才临时找了些人帮忙。 虽是临时找来的,但做事还算妥帖。 寸心去厨房吩咐了一声,没多久便有人提了热水过来。 这时候还有什么能比沐浴更让人轻松惬意的了呢。 盛锦水没骨头似的泡在热水里,升腾的热气熏得她直打哈欠,恨不得靠着桶壁睡到天亮。 她沐浴时不喜有人伺候,寸心和春绿只能守在外边。 两人不算熟悉,平日里没说过几句话,不过她们也都清楚,今日过后怕是要常见面,一道伺候盛锦水了。 泡在温热的水里,鼻尖荡漾着淡淡的花香,盛锦水的手拂过水面,凝结的水珠沿着靡丽的肌理滑落。 她打了个哈欠,困倦地闭上双眸,心里则还惦记着盛大伯母出嫁前对她的叮嘱,猜测妆奁底层到底装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第104章 第104章改口 中途,春绿和寸心进来加了些热水。 盛锦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方才她靠着桶壁闭目养神,如今困意消散,见天色不早,对二人道:“夜深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寸心机敏,立刻道:“我先伺候姑娘更衣。” “不用,我自己来。”盛锦水不习惯旁人伺候,更不习惯袒露人前。但看寸心失望的神色,心软道,“你去请林……你家公子过来吧。” 现下已经成亲,再称呼萧南山为公子便有些见外了,不过她一时没想好该改口叫什么,只能用“你家公子”含糊过去。 好在寸心没察觉出什么,领命而去。 春绿不似寸心,更多时候盛锦水将她视作管事培养,在伺候人这种事上自然慢了一拍,不过盛锦水也不需要她在这种事上费心。 等人都走后,盛锦水才从水中起身。 夏日的夜晚并没那么燥热,她擦干水珠,等换上常服,便觉得连身体都轻快了许多。 发尾在她沐浴时不慎落入水中,她取来布巾擦拭干净,顺势扫了一眼。 书案上摆着雕龙画凤的喜烛,烛火明亮,将房内布置照得一清二楚。 萧南山的卧房分为里间和外间,里间又单独隔出了小房间,正是盛锦水方才沐浴的地方。 大喜之日,卧房布置一新,到处挂着红绸和贴着大红的喜字。 外间除桌椅外,还有一张书案,平日或许会放上两三本萧南山常看的书,今日却只有喜烛喜饼等物。 里间则有一张大床,靠窗的地方还摆着美人榻,除此之外就是妆台,妆台上则是盛锦水的铜镜和妆奁。 看这架势,妆台应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盛锦水在妆台前坐下,余光扫到铜镜前的妆奁时,再次想起盛大伯母的叮嘱。 对方这般珍而重之的提点,让她对装在妆奁底层的物件充满了好奇。 不等萧南山过来,她就将布巾放下,打开妆奁。 妆奁底层放着薄薄一册旧书,纸张泛黄,甚至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盛锦水取出旧书,疑惑地翻看起来。 脆弱的纸张上,用粗糙的线条画着两个缠绕在一起的小人。 看此她微微一愣,当下并没反应过来,等再翻开一页,书上小人就不仅仅是纠缠在一起了。 脸贴着脸,嘴贴着嘴。 饶是她再迟钝,也已明白过来。 这分明是避火图! 方才还觉得夏夜凉爽,并不燥热,此时全身却像火烧般难受。 避火图像烫手山芋被她扔在地上,盛锦水与翻开那页的小人对视片刻,又悻悻地矮身将书拣起。 就在她将避火图放回妆奁底层的时候,外间响起了推门声。 盛锦水像偷腥被发现的猫儿般炸开了毛,手忙脚乱地将避火图塞了回去。 “在做什么?” 萧南山向里间看去,只见一身素衣的盛锦水在妆奁前鬼鬼祟祟的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没、没什么。”盛锦水转过身,用手背贴着发热的脸颊,“你怎么来了?” 看她窘迫无措的模样,萧南山没再追问,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随即坐下。 趁这间隙,盛锦水理了理凌乱的长发,平复好急促的呼吸后,才若无其事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萧南山此时也已换下婚服,除墨发沾露,身上还有青麟髓淡淡的墨香。 “过来坐下。”见她心虚,萧南山并不点破自己是听到寸心传话才过来的,“累了一日,先喝点茶润润嗓子。我让厨房做了吃食,喝完茶再吃碗馄饨垫肚子。” 吃点东西也好,现下一看到对方的脸,她就会想起被自己藏在妆奁底层的避火图,还是等彻底冷静下来再谈其他比较好。 小馄饨冒着热气,金黄的蛋丝和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 方才还不觉得饿,如今闻 着食物香气,肚子竟难耐地发出一声轻响。 按着腹部,盛锦水脸颊微红,埋头专心吃起了小馄饨。 一碗馄饨吃完,连汤都下了肚,盛锦水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见她放下勺子,萧南山也跟着停了下来。 盛锦水清了清嗓子,说起正事,“方才我想了想,既然已经成亲,再称呼对方公子姑娘就太过生疏了,也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房里只有他们二人,盛锦水开口时,微微抬起下巴,眸光落在萧南山脸上,清澈而认真。 鬼使神差的,萧南山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唤道:“阿锦。” 盛锦水一愣,没想到他改口的如此之快。 很多人叫过她阿锦,有如盛大盛安安这般的至亲,也有如张惠木大娘这般的长辈,更有像崔馨月林妙言这般的贵客。 可他们称呼她“阿锦”时的感觉,和萧南山的完全不同。 像小猫试探似的伸出爪子,在她心上轻轻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盛锦水的脸颊再次发热,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避过与他的对视。 “那在外人面前我该称呼你什么?”她垂下眸子,小声道,“琢玉吗?” 萧南山再次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一点不想听盛锦水叫他“林琢玉”。 萧南山想了想,回道:“在外人面前,可以称呼我为夫君或是琢玉,至于私下,你可以叫我南山。” “南山?”盛锦水歪头,似是不解。 既然是假成婚,私下叫夫君确实不合适,可名字还是能叫的,为何又要换一个称呼?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萧南山半真半假道:“南山是生母为我取的小字,亲近之人都是这般唤我的,若是被孙大夫或是成江怀人发现我们私下生疏,怕是会起疑。” 闻言,盛锦水总觉得不对,不过这是小事,没必要较真。 她从善如流道:“南山。” “嗯。”萧南山淡淡应了一声,心中那根刺总算是没了。 “南山?”盛锦水喃喃念了一遍名字,好奇道,“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小字?” 萧南山反问:“是不是很怪?” “是有一点。”盛锦水点头。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萧南山笑了笑,解释道:“我未足月便出生,母亲忧思成疾,见我孱弱自觉亏欠,便为我取小字南山。” 这可不是他信口胡诌的,起初“南山”确实只是小字。只不过后来的萧家家主,也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未将他列在同辈齿序内,南山也就顺势成了他的名字。 见他情绪不对,盛锦水才恍然想起。 萧南山曾说过自己生母已逝,如今看来,多半是在生产后病逝的。 她暗怪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提起对方的伤心事。 “我常听别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母亲为你取名南山,定是希望你如月之恒日之升,一生无病无灾,长寿喜乐。”不愿他再伤怀,盛锦水开口,说完还皱了皱鼻子,“我的名字也很怪吧,锦水锦水,听着是不是与家中同辈都不一样?” 盛安云、盛安安、盛安洄,同辈都从安字,可偏偏盛锦水与众不同。 萧南山并不开口打断,听她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我是家中第一个孩子,阿爹阿娘便想将世间所有美好的字眼都用到我身上。不过一个人的名字最多只能用两个字,因此给我取了锦水这个名字。锦字是对我的祝愿,愿我余生如锦,绚烂多彩。水则是希望我的性子如水一般,澄澈包容,流转不息。” “锦水潺潺,流转不息,确实是很好的名字。”萧南山看向她,眼中是难得的温柔。 分享取名背后的小故事或许不算什么,但正是因为鲜有人知,互通后才能成为独属于两人的小秘密。 而有时亲近真的很简单,有共同的秘密就足够了。 改口过后,接下来的话也就更容易说出口了。 “你我虽已成亲,但毕竟是假的,未免日后生出龃龉,有些事还是提前约定为好。”见她神色郑重,萧南山十分配合地听她继续。 “只用陪我做戏一年,一年后就可以和离,之后各自婚嫁,互不相干。”盛锦水见状放下一半心来,继续道,“不过日后你若是心悦哪位姑娘,定要告诉我,我们可以早些和离。” 在盛锦水看来,婚事是她携恩求报,主动提及的。 萧南山虽然应下,但往后变数太多,若他因对自己的承诺而错过心悦的姑娘,那便是她的罪过了。 萧南山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不过盛锦水此时并不知晓对方心思,“此次花用记得折算成银钱告诉我,对了,还有上次帮我付给赌坊的那四百两,我也已备下,待会就给你免得又给忘了。” “至于今后我在林家的花用,也一并折算成银钱。”盛锦水沉吟片刻,又觉得不对,“算了,往后若是要用银钱就告诉我,这银钱由我来出。毕竟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该投桃报李才是。” 萧南山看她说得兴起,单手托腮问道:“除了投桃报李呢?今后还想做什么?” “自然是好好经营佩芷轩,今后将佩芷轩开到州府去。”此时提及在州府开新铺并不是盛锦水冲动,而是多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 第105章 第105章婚后 一提到生意场上的事,盛锦水立刻将与人共处一室的不自在抛到了脑后。 起初她需要银钱傍身,便想着画绣样,做点心,调香丸,想尽办法地赚取银钱。 可光有钱是不够的,随着佩芷轩日益壮大,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膨胀。 前世际遇让她在做任何决定前都会反复思量,唯恐疏漏。 可骨子里那点未被抹去的棱角又时不时地冒头,支撑着她的奇思妙想。 一如她在雨夜中,孤注一掷地敲响林家大门,携恩求报。 旁人或许会觉得胆大妄为,可正是一次又一次的胆大妄为,她才能从寄人篱下的孤女走到现在。 说起佩芷轩,盛锦水就有些滔滔不绝。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她猛地闭上嘴,“抱歉,一提到这些我就有些……得意忘形了。” 萧南山垂眸,眼中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他见过太多依附在家族之下的女子,知书达理金尊玉贵,如同养在温室里的娇贵花草。 可一旦遇到风雨,失去庇佑,剩下的便只有零落成泥的命运。 而盛锦水,更像是从石缝里挣扎出头的野草,即便没有花匠娇养,雨露滋润,也也能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活得越来越好。 “不会。”萧南山回道,“方才说了这么多,约定的都是你该做什么,那么我呢?” 这倒是把盛锦水问住了,本就是自己有求于人,且求的只有成亲这件事。如今亲已经成了,萧南山兑现了承诺,还真没什么需要他去做的。 盛锦水想了想,道:“若是你愿意,这一年便好好扮演我的夫婿,免得让人瞧出端倪。三日后回门,还需林公子陪我走一趟。” “林公子?”萧南山蹙眉。 盛锦水一愣,意识到自己的错处,立即纠正道:“南山。” 两人约法三章,不过其中多是盛锦水对自己的约束,于萧南山而言只需配合。 为表自己绝无纠缠之意,盛锦水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和离书。 萧南山看着纸上娟秀的簪花小楷半晌,终是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和离书上铁画银钩的“林琢玉”三字也让盛锦水安了心。 她信任对方,相信他是守礼的君子,否则也不会提出假成亲这个在任何人看来都十分荒唐的请求。 只是重活一世,她不能也不敢将未来都维系在一人身上,总要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而眼前的和离书既是给萧南山的,也是给自己的。若有朝一日,对方不再值得信任,那么和离书就是她的退路。 见盛锦水将和离书慎重收好,萧南山心里竟多了丝陌生的涩意。 他压住想要将和离书撕碎的念头,终是没取出藏在袖中的禁步。 等做完这一切,夜色已深。 新婚之夜,两人不能分房。 好在卧房除了大床,还有一张美人榻。 既然成亲,同吃同睡是如论如何都免不了的。 盛锦水早有这个准备,不过既然能分床睡的,又何必挤在一起。 萧南山自然不会占她这个便宜,起身道:“夜色已深,明日还要早起,便 先安寝吧。” 说完,径自在美人榻上坐下。 “这是你的卧房,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个,怎好让你再让出床榻。”盛锦水也很坚持,“你睡床,我睡美人榻就好。” 萧南山却是不肯听她的,一言不发地躺下,抱着竹夫人转过身去。 竟还有几分小孩子脾气,盛锦水无奈,犹豫片刻后为他盖上薄被,吹灭蜡烛上了床榻。 或许是彻底安心了,这一夜盛锦水睡得很好,全然没有在陌生地方的局促和不适。 翌日,等她睡眼惺忪地起身时,天色已经大亮。 “阿锦还没醒,两刻钟后再过来。”被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飘进耳朵里,让还未彻底清醒的盛锦水有些恍惚。 抬眸望着陌生的床顶发了会呆后,她才猛地清醒过来,这不是盛家,而是林家。 她起身坐在床沿,一眼便瞧见穿戴整齐的萧南山正站在门边打发寸心,连忙开口道:“我醒了。” 可当余光扫到凌乱的美人榻时,又立刻改口,“送些热水过来,我要洗漱。” 等寸心去而复返时,美人榻上只剩竹夫人,薄被则被收了起来。 洗漱过后,盛锦水坐在铜镜前挽发。 萧南山则坐在美人榻上,时不时看两眼手里的书,再抬眸看她的背影。 即便新婚,在寻常人家新妇第二日也是要早起拜见长辈的。 只是眼下家中能被称为长辈的只有孙大夫,昨日他已坐在高堂代萧家家主受了礼,今日说什么都不肯再受一次。 没了繁文缛节,几人便像平日那般坐在厅堂里用饭。 “阿姐。”见到自家阿姐,盛安洄忙起身上前,等看到她身后的萧南山后又正了正神色,行礼叫人,“姐夫。” 盛安洄本以为阿姐出嫁,两人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却没想到今日一早,怀人便登门请自己过来。 要说林家,沈行喻和沈维楠在时,盛安洄来得比盛锦水还勤。他和萧南山见面的次数不多,和孙大夫却算得上忘年交。 如今坐在几人中间,倒没多少别扭,只觉得回到了从前。 “要是他们没回中州就好了。”此时此景,免不了想起回到中州的好友。 盛锦水见不得他这样,将寸心递给自己的粥碗放到他面前,“只要勤奋读书,日后到中州总会见到的。” 有资格到中州参加会试的需是举人,如今盛安洄只是个小小童生,若真想在中州相见,怕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知道自家阿姐提起这个是嫌自己聒噪,盛安洄埋头喝粥,不再多话。 就算盛锦水和萧南山尽力克制,两人间的疏离感还是不能立刻消失。 孙大夫握着勺柄,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白粥,目光隐晦地在二人之间逡巡。 大概是一夜好眠,今日盛锦水同往日相比气色好了许多,本就偏白的肤色透着淡淡的粉,犹如莹润的珍珠,容光焕发。 与她相比,萧南山的精神似乎就差了些,只是他平日就是一副病弱阴郁的模样,其实并未有什么不同。 不过今日身边有了盛锦水做比较,越发显得他苍白虚弱。 孙大夫摸了摸下巴,怎么说都是新婚,萧南山要是一直这副模样像什么样子。看来自己该潜心钻研几道药膳,让他好好补一补才是。 萧南山和盛锦水还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一脸平静地用完这顿饭。 等碗碟撤下,寸心又奉上热茶。 盛锦水喝了口茶,问盛安洄道:“何时回清泉县?” 怕阿姐嫌自己碍事,盛安洄看看她又看看萧南山,“等阿姐回门后吧。” 父母双亡后,姐弟俩便相依为命。 这样的身世难免会传出些流言蜚语来,从前他们被金家苛待,旁人瞧见了只会同情。 如今金家没了,那点同情便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磨,变成与初时截然不同的模样。 盛安洄不笨,尤其是在经历过木大娘和离的事后。他越发懂得一个失了倚仗的女子,将会面临多么难堪的揣测腹诽。 如今他羽翼未丰,能做的也就是让萧南山知道,盛家并不是没人了,盛锦水还有个愿意护她的亲弟弟在。 盛锦水明白他的顾虑,可并不希望他留下,“若是留下,还要让人代你向夫子告假,等下回旬假时再一道回盛家村探望就是,不急于一时。” 在她看来,只是做戏而已,免得日后生出些不必要的情谊,这时候还是少些接触为好。 盛锦水拒绝的有理有据,盛安洄一时想不到理由反驳,只能闷头应下。 用完饭,喝完茶,盛安洄回了盛家读书,盛锦水和萧南山也回了房里。 平日,盛锦水是个十分有成算的人。 她事事谨慎,可一旦做了决定便会闷头去做,不会改变。 在对待盛安洄这件事上也是如此,就因为害怕他会为自己走上与前世一样的路,所以在一些事上总是格外强势,不容反对。 可有时候,她也怕自己一叶障目,想听听别人的想法。 “你说,我是不是对阿洄太过严苛了?” 可惜不巧,萧南山此时也在想其他事,“回门该准备些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开口。 “茶叶和点心,还有糖之类的,”盛锦水想了想回道,“我让春绿提前准备些。” “不用,”萧南山拒绝,“此时算得如此清楚,会让人起疑。” 好似是这个道理,盛锦水不疑有他,“那你这先准备着,迟些再来我这拿钱。” 萧南山不想在这些小事上与她计较,但以盛锦水恩怨分明的性子,不会愿意接受这些。 还是太过生疏了,在心里叹了口气,他避过不答,将话题转到方才问起的另一件事上,“玉不琢不成器,想要成材总要经历过一番风雨。” 确实,比起前世的凄苦,今生能吃饱穿暖,甚至还有选择的机会,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她也不是求盛安洄一定要金榜题名,平步青云。只是既然做了,就要全力以赴,总比日后遗憾悔恨的好。 又在房中稍坐了会,盛锦水就有些闲不住了。 待嫁以来,她已许久没管过佩芷轩,就算春绿再能干,她也不好继续当这个甩手掌柜。 也幸亏孙大夫是位明事理的长辈,对盛锦水经商之事从未置喙,更不会插手干预。 萧南山点头,只道:“让寸心陪你去。”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门外就响起了成江和怀人的求见声。 从前萧南山身边连服侍起居的丫鬟都极少,一应琐碎杂事都由小厮打理 如今有了盛锦水,他们不敢专权,捧着账本就来求见。 “公子还未分家,府中中馈暂时由大夫人管着。至于院子里的吃穿用度,也有账房先生记账,我和成江只偶尔查账。等到了云息镇,我们又另做了一本账。”怀人恭敬地将账本放在桌上,“今后有少夫人在,我和成江便不该再管着宅中用度了。” 他们放权放得十分干脆,倒让盛锦水有些猝不及防,狐疑地看向萧南山。 她只知道如崔家、侯府那般产业多得数不清的人家,才会请专门的账房先生,怎么林家也是。 还是她常年跟在崔馨月身边,孤陋寡闻了? 面对她的疑惑,萧南山倒是泰然,“少夫人要管着佩芷轩,这等琐事就由你们代劳吧。” 怀人意外,但自家公子已经发话,只能上前将账本收好。 可他刚收好账本,萧南山又开口道:“账本虽在你们手上,可要记得自己只是暂管。” 怀人一顿,忙应道:“是。” 等他和成江走出房门,成江还是没能 想明白。 眼下他已清楚盛锦水在萧南山心里的分量,再不会说那些蠢话。 可有时他又实在猜不透自家公子的心思,而这时候,自己能求助的也只有怀人了。 “公子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成江皱眉问道,“若说看重,就不会代夫人拒了账本。可若是不看重,又怎会开口敲打我们。” “就是太过看重了。”不知为何,见萧南山对盛锦水如此上心,怀人反倒忧虑更甚,“你说世家大族中的夫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成江回道:“还能是什么样子,自然是像大夫人那般,帮家主管着偌大的后宅。” “可我听公子的意思,我们这位少夫人可不做这些。”怀人提醒道,“少夫人也非一般女子,不是说她管不了,而是她有自己的产业要管。” 世家大族人丁兴旺,若是不事生产,坐吃山空可养不了这么一大家子的人。 所以他们手下必定会有田地产业,只是这些多由管事看管,内宅女眷哪会亲力亲为。 公子此举分明是不想少夫人做笼中鸟雀,只顾及内宅一方天地,可中州哪个体面的世家会容许自家儿媳抛头露面。 想到这,怀人长叹一声,若真回了中州,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106章 第106章金家结局(一) 早前云叠另攀高枝,寸心不知如何自处时,是盛锦水帮了她一把。 寸心打心眼地敬佩尊敬盛锦水,若她是自由身或是自家下人,盛锦水也很愿意再帮她一把。 可她偏偏是林家的丫鬟,由不得盛锦水做主。 按理说,萧南山提出让寸心跟着时,她本该拒绝的。只是回想起及笄那日对方精心准备的香囊,终是应了下来。 既然主家主动提及,寸心又有心,那她何不顺水推舟。 有寸心陪着,就没必要兴师动众地坐马车前往南市。 只是先去佩芷轩还是作坊,犹豫片刻后,盛锦水还是先去了佩芷轩。 经过这段时日的磨合,春绿已经摸清了苏合和熏陆的脾气。 两人虽是姐妹,性情却是天差地别,一个内敛一个外放,所长自然也很是不同。 苏合不如熏陆能说会道,为人处世却十分沉稳,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加之十分好学,无论识字还是算账,都是这批人里学得最快的。 至于熏陆,活泼外向,喋喋不休起来连春绿都要甘拜下风。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天生便拥有常人少有的亲和力,娇憨中透着股淳朴的天然。办事虽不如春绿和苏合牢靠,贵女们却很喜欢她,经常会赏些糕点下来。 两姐妹性格鲜明,去处也好安排。春绿回禀过盛锦水后,便让苏合跟着老范继续学算账,熏陆则跟在她身边,待在佩芷轩里。 当然,她们有时也会轮换,免得日后遇到变故不能及时上手。 在盛锦水买来的这批人里,苏合和熏陆的资质算是不错。剩下的,也就木犀和伴月还在读书识字。 做了一辈子杂役,猛地要年岁已大的下人学习识字算账确实有些强人所难,盛锦水虽然失望,但也没太为难他们。 约定的一个月已经到了,真的不愿意学下去的也就安排去了作坊。 常来佩芷轩的贵女们都知晓东家有喜,今日并未过来。 铺子了只有几个来买香丸的客人,见到盛锦水后不忘道一句恭喜。 盛锦水一一回礼后,才起身往二楼走去。 今日留在佩芷轩的是春绿和熏陆。 见自家姑娘现身,春绿忙上前道:“姑娘,您怎么来了?” 昨日才刚拜堂,今日便早早过来,难怪春绿有此一问。 对她的人品,盛锦水是放心的。 “一直在家待嫁,已经许久没来过铺子和作坊了,总要过来看看。”盛锦水回道。 春绿点头,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并不会觉得盛锦水此举是不信任自己。不过是担心自家姑娘累着,才如是问道。 盛锦水也知道她的品性,在这么多人里,对她最为信任。 “今日只有散客,买了几百枚香丸,”春绿简单说了几句铺子里的情形,“这月预定的香丸都已出货,只有贵女们的熏香还需姑娘亲手调制。” 盛锦水点头应下,此时她手边正放着两本册子。 一本是佩芷轩的账册,还有一本就是贵女们预定的熏香册子。 默算了进度,确定能按时出货后,盛锦水便将册子放到一边。 “作坊那可还好?”她继续问道。 “一切如常,”春绿一顿,犹豫后直言自己心中疑惑,“就是不知木大娘,姑娘想作何安排?” 盛锦水奇怪,她该是知晓自己想法的。 “你觉得她如何?”既然春绿有此一问,盛锦水自然也想听听她的想法。 春绿回道:“木大娘自然是好的,自我将她带到作坊后,她就埋头干活。起先我以为姑娘已与她约定,由她管着那些短工,可她说自己初来乍到,还是先同大家一起干几天活再说其他。” “现下还是如此吗?”盛锦水不解。 “还是如此,她好似并不在乎工钱和活计多少。每日同那些短工一道上工一道下工,相处得很是愉快。”春绿点头,她也十分疑惑。 从认识木大娘开始,盛锦水就知道她是个心有成算的人,“我待会去作坊,找机会问问她,若无心做这个管事,就随她去吧。” 木大娘的事倒是不急,盛锦水暂且放在一边,说起了其他,“苏合和熏陆呢?你觉得她们二人如何?” “她们?”春绿回想起两人这几日的表现,点头称赞道,“苏合机敏好学,脑子转得快。熏陆嘴甜,手脚勤快,难得还有些学武的天分。” 见她似有未尽之言,盛锦水抬眸看她,“有什么话不用顾忌。” “她们姐妹之间知之甚深,做起事来也亲密无间,事半功倍。”春绿想的是以后,“可就因为她们是姐妹,同甘共苦多年,若是生出旁的心思,怕是防不住。” 她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眼下两人或许一片赤诚,感恩盛锦水救她们于水火,可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将来的事,眼下不好下定论。”盛锦水倒是看得挺开,“也许她们会始终 如一,保有这份赤诚之心,也许明日就会动摇。” 见她自有计较,春绿也不再多说什么,左右多花点心思盯着就是了。 “除她们之外的人呢?我看伴月和木犀似乎不常在铺子里帮忙。”盛锦水问道。 春绿叹道:“她们倒是有心,只不过资质差些。眼下要紧的还是作坊,有身契在,一些要紧的活计只能交给她们。” 各种熏香配比才是佩芷轩立足的根本,虽已卖身,但春绿知道盛锦水对她未来的打算,因此始终恪守本分,不敢有丝毫逾越。 问完这些,盛锦水就想起身前往作坊。 只是不等她放下茶盏,熏陆便提着裙子上了二楼。 春绿见她毛毛躁躁的样子低咳一声,她赶紧松手,喘匀气后对盛锦水道:“姑娘,六福小哥说有要紧事找您。” “六福?”盛锦水一愣,这才记起来,自己确实交待过六福一些事,“请他过来吧。” 没多久,熏陆便领着六福上了二楼。 如墨的长发挽起,发髻上斜插着一枝白粉渐变的荷花绒簪。 饶是六福知晓盛锦水已经成亲,见她这副妇人打扮时还是一怔。 如玉的指尖放下茶盏,盛锦水对熏陆吩咐道:“拿些茶点来。” 等酥月斋的点心上桌时,六福已经不记得其他,眼里只紧紧盯着色香味俱全的点心,没什么出息地咽下口水。 “先吃些点心。”将茶点推到他面前后,盛锦水又道,“春绿留下,其他人在外稍后。” 既然只留春绿,那么接下来要说的就是盛家家事了。 寸心识趣,闻言同熏陆一道退下。 等六福两口吞下一块糕点,又喝了半盏茶后,盛锦水才开口问道:“同我说的可是金家的事?” 那日在赌坊收回金家祖宅后,她就知道金家人的下场不会太好。 盛锦水看不惯赌坊的手段,可让她出手相救又是不可能的。她和金家虽是血缘至亲,但之间却隔着前世种种,不落井下石已是最后的仁慈,再不能奢求其他。 六福却不知道这些,只牢记盛锦水交待给自己的事,“盛姐姐不是让我盯着金家吗?今日我刚得到的消息,金家的宅子卖出去了。” 盛锦水不动声色,听他继续道:“金大力的信誉太差,若宅子在他手上,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卖出去。赌坊被他欠了许多赌债,眼下就想着能收回一点是一点。为了早日脱手,便以极低的价格将宅子卖了出去。” 四百两可不是什么低价,不过这些话盛锦水是不能说的,反而问道:“卖了多少?” “才一百两。”六福啧啧两声,“这地段怎么可能只卖一百两,再加一百两都不算高价,这其中定是有猫腻。” 盛锦水赞同地点头。 这余成真是够贪心的,竟敢直接昧下三百两,也不怕被余家发现。 看她摇头叹气,六福唏嘘道:“听说金大力欠的不是一笔小数目,连宅子都卖了,一大家子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唏嘘过后,他眼中并没多少同情。 归根到底,金家如今这般境地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我阿娘说了,这赌啊真是一点都碰不得。”看他故作成熟的模样,盛锦水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让春绿给六福准备了些糕点,将人送出门后,盛锦水收起心思,打算先去作坊瞧一眼。 出门时,她就算好了时辰,该是能在午膳前回林家。 临近午时,日头越发毒辣。 按理说,这时候路上该没多少路人的。 不成想,两人还没走到作坊,南市尽头便走来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 沿途路人纷纷避让,寸心微微侧身,将盛锦水挡在身后。 等踮起脚尖看清队伍,她才回头对盛锦水道:“姑娘,是官差。” “大张旗鼓的,可是出了什么事?”盛锦水皱眉。 “害,你们不知道了吧,这官差啊应当是从州府来的。”疑惑间,站在近处的老人家听到两人对话,故作神秘道。 八卦是人的天性,看他知道些内情,原本稀稀落落站着的路人纷纷看向他。 “老先生知道些什么?不如同我们说说吧。” 有人捧着,他自然高兴,但也不敢托大,“我也是道听途说,清泉县之前那位黄县令离任前大摆宴席,从众多商贾手里勒索了不下万两白银。可惜银钱到手后,还没来得及捂热呢,他就被袁知州查办了,待会张贴的榜文多半与此事有关。” “能有什么干系?总不会是官府将银钱退回来了吧。” “光离任就收受了万两白银,难怪人人都想当官呢。” “幸亏袁知州英明,把黄县令给办了。” …… 路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少人更是跟在队伍后边,就想瞧瞧热闹。 “姑娘?”看盛锦水正出神,寸心出声提醒道。 盛锦水定了定神,“先不去作坊,跟着官差,看看榜文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107章 第107章金家结局(二) 这般兴师动众,难怪会引人围观。 无甚要紧事的路人索性跟了上去,好知晓这第一手的消息。 申明亭前人头攒动,佩刀的官差犹如两尊铜像,一左一右将人潮隔绝开来。 有他们坐镇,即便有急于想看到榜文内容的,也不敢造次,只踮着脚尖,盼能看清一二。 盛锦水和寸心自然是挤不进去的,两人被人潮挡在最外围,只能听从前边传来的只言片语。 “榜文上写的是什么?”有年轻学子撑着前人的肩膀,仰头问道。 被他撑着的那人也不生气,反倒分享起自己的听闻,“是黄县令的事,他的案子判下来了,估摸着秋后问斩。” 学子一愣,难以置信道:“这么快?” 上巳距今才过五月,黄县令并非一般人,而是一县的父母官。 他的案子,就算审后证据确凿,也要经刑部复议,等一套流程下来,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都是常事。 本以为黄县令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趁机疏通关系,免于问斩。 没想到朝廷此次竟是雷霆手段,难怪知州命官差大张旗鼓,四处宣扬,黄县令怕是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被拿来震慑地方了。 “想来其中有不能让我们知晓的内情吧,不过一次设宴就敛财万两,他被判秋后问斩一点不冤。” 不管有没有道理,想在清泉县打官司就要提前备好天价的孝敬。 在黄县令治下,百姓畏惧官府如同畏惧豺狼虎豹。 如今他被清查,众人自然只会拍手叫好,不会有多余的同情。 盛锦水对审案的流程并不清楚,不过从他人口中,隐约猜到黄县令此案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判的快,判的准。 “唉,你们别盯着黄县令看了,快看下边的,”同年轻学子一道过来的同窗推了他一把,“真是奇了怪了,朝廷此次竟要返还脏银!” “什么!”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好事,方才还在讨论的几人穿过人潮,挤上前去细细读起榜文。 盛锦水站在外边,看得并不真切。 在听到朝廷要返还脏银时一愣,在心里猜测这些银钱是否会尽数返还,又返还到谁的手里? 她正想着,挤到榜文下的学子高兴地手舞足蹈,或许是他太过激动,竟让远处的盛锦水听清了他的声音,“榜文上写了,此案是七殿下亲批的,脏银也是殿下提出返还的!” 朝廷竟要返还脏银,盛锦水皱眉,她记得金大力和唐睿都曾给黄县令送过孝敬。 说她小气也好,睚眦必报也好,一想到银钱会回到他们手上,她就难受。 这么以为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不远处,一个蓬头垢面的消瘦人影发疯似的想要挤进人潮。 他浑身恶臭,本聚在一处的路人纷纷避让,生怕沾染上一 点。 这人与自己前次在赌坊见到时相比又变了模样,若不是后边将他扑倒抓回的赌坊打手,盛锦水险些要认不出来。 金大力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早前还只是精神萎靡,初显老态,现下就是十足十的疯癫模样。 他身上的伤大概还没好,被压制后前额狠狠磕在地上,浓稠的鲜血裹挟着尘土从伤口处渗出。 见人没了动静,打手也有些慌了,伸手在他鼻尖一探,确定还活着后才松了口气。 可惜这场闹剧并没有到此结束。 本还算安静本分的姚氏突然爆起,连滚带爬地上前,将全身力道压在金大力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咒骂道:“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没用,要不是你好赌,我还是县令宠妾的亲姐姐!你怎么还没死,你快点去死!” 姚氏刻薄,但骨子里还是畏惧金大力的,现下却像疯了般死命掐住脖子,即便在旁的赌坊打手出手,也没能将两人分开。 也不知姚氏的哪句话戳到了金大力的痛处,原本死气沉沉的他突然翻身,与姚氏扭打起来,“你还有脸提,要不是给姓黄的那厮孝敬了五百两,我也不会丢了布庄!” 事已至此,金大力依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怪盛锦水,怪黄县令,怪郑管事,怪姚氏,但就是不会怪自己。 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盛锦水眼中并没多少触动,正打算移开目光,余光恰在半空与金桑对上。 骄纵的少女眼里早没了往常的趾高气昂,近乎麻木地看着眼前这幕。 在她身侧,八岁的金丝仿佛一夜之间长大,遇到一点事便只会哭闹的熊孩子瑟缩地躲在自家阿姐身后,两眼含泪。 比起他们,金榆倒没多少变化,只是眼中的阴鸷藏得越发深了。 两个被折磨了十几天的人,早没什么力气。 就算是打架,也不过是互揪头发,再狠狠咬上几口。 他们动静闹得大了些,不过在场的路人多被榜文吸引,就算有瞧见的,也只以为是乞丐打架,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见扯不开他们,又听金大力一直吵嚷着自己孝敬了黄县令五百两,赌坊打手们索性也不管了,看他们能否掰扯个结果出来,好让自己邀功。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方才挤进人潮的学子终于喘匀了气,返还脏银的决定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有人想得深远,担心道:“那些被黄县令胁迫的商贾也就罢了,难道主动孝敬的也要返还?” “当然不是,”那学子赶忙摆手,“榜文上说了,只要不是主动孝敬的都会被退回去。” 听他这么说,一直冷眼旁观的金榆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有没有金大力!” 若不是赌坊打手盯着,他早就急迫地上前揪住学子的衣领。 或许是他眼中的贪婪太过明显,被询问的学子往后退了一步,“金?榜文上没有姓金的商贾,倒是有一家金氏布庄。” 金氏布庄! 连恨不得掐死对方的金大力和姚氏都停了下来,口中反复呢喃着“五百两”。 好心回话的学子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被吓得连退数步,恨不得退回到人群中去。 他不知道,榜文上所写的五百两已经成了金家人心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金大力和姚氏疯了似的冲向人群,本就看够热闹的一些路人已经离开,余下的见他们脏臭癫狂的模样,纷纷避让开来。 这么一让,两人就顺利穿过人群,站在申明亭前。 执刀的官差见状往前一站,用没有出鞘的长刀将两人拦下,“申明亭前,禁止喧哗!” “金氏布庄!我是金氏布庄的金大力,给我五百两!给我!” 看他疯疯癫癫的样子,官差蹙眉,但还是耐心道:“金氏布庄要真是你的,拿着文书去县衙领钱就是。” 金大力一愣,赌坊打手巧恰上前,暗道晦气。 本以为能借此立功,不成想还是空欢喜一场。 “文书?”紧绷的最后一根弦终是断了。 金大力双眼失神,窒息的痛苦几乎将他淹没,他脸上时而平静,时而露出诡异的笑。 这下别说姚氏,便连官差也觉察出了不对。 其中一名打手立刻反应过来,一巴掌甩在金大力脸上,将他扇得跌倒在地。 另一名打手则上前谄媚道:“官爷息怒,家奴不懂规矩,我这就把他们带回去教训!” 官差也不计较,随手挥了挥,“行了,赶紧把人带走吧。”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金家几人就经历了大起大落,被带走时一个个双眼无神,目光呆滞。 被迫签下卖身契,卖身给赌坊可与盛锦水当年在崔家不同。 崔家是从中州来的世家,极少会有苛待下人的事发生。 赌坊却不讲情面只认银钱,金家人往后怕是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了。 闹剧到了尾声,盛锦水再没看下去的心思。 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与金家人的纠葛已经彻底落幕。 今后她不必再沉湎于过去,继续照着自己设定的路走下去就是了。 见她兴致不高的模样,寸心只以为是被日头晒的,出声问道:“姑娘,还去作坊吗?” 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已看不出异样,“自然。” 两人沿街回去,很快就到了作坊。 作坊大门紧闭,隐约有说话声从里面传出,倒是十分热闹。 能大量产出香丸后,盛锦水就极少过来了。 倒是春绿偶尔会来,看有没有人偷奸耍滑。 寸心上前敲门,没多久大门便被从内打开。 忠伯见来的是盛锦水,忙开口叫人,“姑娘快请进。” 作坊的布局是盛锦水看过的,一进门就能闻到各种香材交织在一起的浓郁气味。 偌大的院子里,到处是放置着药材的簸箕。 一些正在晾晒,更多的则被放置在阴凉处。 香材和药材有共同之处,忠伯曾是大夫,将香材的处置保存交给他最妥当不过。 院子里除了忠伯,还有被聘请来碾磨香材的短工。 她们见过盛锦水几次,自然记得眼前这个面容姣好,气质出众的姑娘就是佩芷轩的东家,纷纷起身叫人。 至于木大娘,她也混在人群里,见盛锦水看向自己就大方地笑笑,但看样子并没有与她相认的打算。 短工们两人或三人一组,星辰般散落在院子四处。 炎炎夏日,见她们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 盛锦水转身对忠伯道:“回去的时候到老范那支些银钱,买些瓜果放在井中冰镇,明日分给大家。” 忠伯点头记下,一旁的短工们喜出望外,赶忙开口道谢。 等盛锦水进了屋子也没停下,甚至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夸起人来。 “盛姑娘真是人美心善。” “是啊,在这做工也就瞧着累人,却比冬日浣衣轻松多了。” “自从到这后,我家那口子都不敢对我大声说话了,谁叫我赚的不比他少。” “说到这个,有不少向我偷偷打听佩芷轩还招不招人呢。” …… 混迹在人群中的木大娘暗自点头,只觉得自己来对了。 多数人对盛锦水心怀感激,但也并不是人人都懂得感恩。 “大夏天的还不给涨工钱,几个瓜果就想让人感恩戴德,她也真有脸。” 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句呢喃,木大娘皱眉,偏头看向拿袖子扇风的几人,一时不知方才抱怨的究竟是哪一个。 第108章 第108章山川游记 木大娘听到的那些话,盛锦水却是不知道的。 此时她想的是天气越来越热,短工们赚的都是辛苦钱,自己是不是该再涨些月钱了。 屋内门窗大开,大概是临水的缘故,并没有想象中的闷热。 “姑娘!”见盛锦水来了,几人纷纷放下手上活计。 盛锦水点头,轻道:“不必管我。” 见她发话,屋内又重新忙碌起来。 盛锦水正想四处看看,伴月就已殷勤地搬来绣凳,“姑娘坐这,窗边凉快。” 比起她的机灵,木犀就显得木讷许多,只敢用余光偷瞄一眼,随即埋头干活。 苏合熏陆,盛锦水接触得多,对二人脾性有所了解。 至于恢复本来姓氏的赵守顺和跟了自己姓的盛晴娘,二人在韩家做了几十年下人,尊卑早刻在骨血里,做工时更是勤勤恳恳,生怕给女儿惹麻烦。 剩下的人里,除徐娥管着一日三餐和家中杂事,另两人都留在了作坊里,分别给伴月和木犀打下手。 当初一口气买了十多个人,可真等用起来还是捉襟见肘。 只不过眼前的这些都还没调教好,其他想再多也无用。 没拒绝伴月的好意,盛锦水顺势坐下,微风吹动河面,送来一袭凉风,确实比方才舒爽了许多。 在她这露了脸,伴月见好就收,甚是乖巧地继续干活。 眼下这么多人里,只有伴月和木犀识得几个字,因此交到她们手里的也是作坊里最关键的一环。 不过到底是刚买来的下人,盛锦水不会以为捏着卖身契就能高枕无忧。 不然她也不会将他们与短工隔开,让忠伯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忠伯手里有一本香材册子,册子上记录的香材都对应着一个字。 短工每碾磨好一种香材,他就会贴上相对应的字,再由赵守顺送到伴月和木犀手里。 至于完整的香方,自然是不能给她们的。 不过木犀和伴月的手里,也有两本全然不同的册子,册子上不写香材,只有香材磨成粉后,由忠伯写上的那个字。 而只有这两本册子合起来,才能凑出香方。 她们会从香材中选出各自需要的,按册子上的比例调和好后合二为一,制成完整的香丸。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想复刻佩芷轩的香丸,就必须同时拥有三本册子。麻烦虽麻烦,但也行之有效。 除非忠伯同伴月木犀合谋,否则谁也做不出香丸。 看作坊内井然有序,盛锦水没再打扰,起身同忠伯交待一声后便离开了。 等她走后,被分到木犀手下帮忙的卓桂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她低声道:“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怎么不去搭话,好在她面前露个脸。” 木犀勾唇,脸上是淡淡的笑,“姑娘都说了不必管她,我上去做什么?何况只要做好手里得事,姑娘自然会记得。” “害,我说你什么好呢。”卓桂香偏头偷瞄满脸喜色的伴月,又瞧她一脸的淡然,只能重重叹气,“等伴月入了姑娘的眼,只剩你一个在作坊忙得灰头土脸的时候可别后悔。” 木犀笑笑,照着册子上的配比,将半筐贴着“捌”字字条的香粉倒进木桶,看神色显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另一边,正瞧见木犀和卓桂香窃窃私语的马巧兰也不禁低声问伴月,“看方才情形,姑娘该是记住你了,说不定过几日就会将你调到佩芷轩去。若往后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 “佩芷轩有什么好的,”伴月瞄她一眼,“我献殷勤可不是因为想离开作坊。” 马巧兰不解,“听说佩芷轩里往来的都是高门贵女,若被她们瞧上,那可是一步登天!” “你在人牙子手里时,那些高门贵女会多看你一眼吗?”伴月轻哼一声,“就算我去了佩芷轩,人家愿意搭理也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既然如此,只要姑娘能记得,我在哪又如何?你也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干活才是正经。” 被比自己小的伴月数落,马巧兰的脸色难看了几分。她年纪大了,又没有一技之长,眼下唯一的盼头就是找个靠山,以后好拉自己一把。 不过看眼下这情形,伴月是让她失望了。 作坊里的明争暗斗,盛锦水并不知晓。 回到林家时已临近午时,见她回来,成江上前殷勤道:“夫人稍等,公子正在书房。” 盛锦水掐着点,看时辰正是平日里用午膳的时候,不算太晚。 她到厅堂时,饭桌上已摆好六菜一汤。 四人落座后,菜肴仍冒着热气。 盛安洄念了一早上的书,现下还有些头昏眼花。 自被阿姐教训过后,他就老实了不少,饭桌上也不主动说话了。 他不出声,余下的盛锦水和萧南山就更安静了。 刚端起碗,孙大夫就打断了萧南山,“饭前先喝药膳。” “不用。”萧南山拒绝,他已经受够了药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再瞧到炖煮得乌黑的药膳。 “那怎么成!”孙大夫比他还要激动,随即轻咳一声,意有所指道:“近日劳累,看你眼底阴影愈发深了。这药膳是我专为你准备的,很补的,保管有效。”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回不仅是眼底阴影了,连脸色都黑沉了几分。 放下手里的碗,碗底磕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萧南山一字一句地提醒道:“您莫要玩笑。” 孙大夫被他看得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做过火了,鹌鹑似的缩着脖子,默默给自己添了碗药膳,一饮而尽。 只留下一脸莫名的盛家姐弟,不知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除了因药膳引起的小小争端,这顿饭吃得还算圆满。 用完饭后,孙大夫借口回了自己房里,盛安洄也有些坐不住,早早告辞。 见盛锦水无事,萧南山问道:“迟些可有空闲?” “佩芷轩和作坊今早已经去过,有春绿看着,该是没什么事了。”以为他有要事,盛锦水思索今日的安排,决定把为崔馨月调制青麟髓的事再往后推一推。 “那就好。” 萧南山起身带路,盛锦随即水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在书房外停下。 这不是盛锦水第一次到林家书房,不过早前只是匆匆一瞥,现下却能细细打量。 见她一进门就站在书架前,萧南山问道:“想看?” 架上没有读书人家中常见的四书五经,更多的反倒是些山川游记和鬼怪志异。 盛锦水扫了一眼,好奇道:“这些书似乎不太常见。” “幼时体弱,只要吹了风,不到半个时辰定会发热,或是多走几步就咳喘,只能被人抬回来。父亲因此将我看得极紧,鲜少允我出门。”说起幼时,他的面色始终平静,仿佛诉说的是陌生人的故事,“春日时,我看族中子弟出游踏青很是羡慕,为此还曾与父亲哭闹过。在性命和听我吵闹之间,他选择保下我的性命。不过怕我无聊,他命人搜罗了许多杂书,其中就有山川游记与鬼怪志异。” 他取下一本游记,偏头就见盛锦水正瞪大双眼看着自己。 她的眼眸如鹿瞳般纯净无暇,其中除了惊讶再无其他令人感到冒犯的探究情绪。 “怎么了。”面对此刻的她,萧南山不觉卸下防备,再开口时隐隐带了丝笑意。 盛锦水没有遮掩自己的惊奇,“就是有些难以想象,你竟还有哭闹的时候。” 伸手将取下的游记递给她,萧南山哭笑不得,“我是人,自然会有七情六欲。何况那时年幼,而且我的性子确实算不上讨喜。” “怎么会!”盛锦水盯着他的脸,没看清对方递给自己的是什么就本能接过,“小时候的阿洄长得粉雕玉琢,那时再皮我都因他那张脸不忍教训。你小时候,长得一定也很好看,怎么会有人忍心责怪!” 回望她清澈的双眸,萧南山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些话并不是她为了安慰自己信口胡诌的,而是发自肺腑,真心这么认为的。 她好像总是这样,轻易便能触及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那处。 萧南山几乎是仓皇地避开视线,耳边只回响着自己“咚咚咚”的急促心跳声。 大概是他逃开时的无措太过明显,盛锦水望着他的侧颜,慢半拍地收回目光,状若无事地落在自己手里的游记上。 看似随意的对视,其中却藏匿了太多暧昧的情绪。 两人都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令人陌生的情绪的到来,只能当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等平复好情绪,萧南山才再次看向盛锦水。 柔白的指尖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比往日无端多了丝岁月静好的沉谧。 像是怕打破眼前的美好,他连呼吸都清浅了几分。 片刻后,萧南山才轻咳一声,“你要顾着佩芷轩和作坊,没有书房总归不便。我让怀人将这里清了一半出去,你可以用。” 起初,盛锦水垂眸认真翻看游记,只是为了逃避让她陌生又别扭的暧昧氛围。可才翻了两页,她就被书中的山川景色彻底吸引,直到萧南山开口才回过神来。 不喜依附的性格让她多数时候不能坦然接受他人好意,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她就本能地拒绝道:“不必麻烦,琐事我回盛家处理就是,左右几步路的功夫。” 回完,她的视线重新落在游记上。 萧南山抿唇,他以为自己早就在藏污纳垢的中州练成铁石心肠,再不会为一点小事牵动情绪。 可在这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懊恼。 懊恼并不是因盛锦水的拒绝而产生,而是经历种种,他以为自己已与旁人不同,一脚踏进她的人生,成为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不用设防的人。 可没想到,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错了,他们之间仍旧壁垒分明。 而眼下萧南山最为讨厌的,就是他们之间的分明! 第109章 第109章回门 萧南山垂眸,敛去眼中情绪,再开口时已与往常 无异,“用不用得上另说,该有的还是要有,以备不时之需。”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倒是让人不好拒绝。 何况方才已经拂了对方美意,盛锦水一顿,随口应道:“那便麻烦了。” 萧南山:“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见她对手上游记爱不释手,萧南山又从架子上抽出了几本,“这些也不错,闲暇时可以一读。” “好。”盛锦水抬眸,期待地望向他,“我想抄录一份,可以吗?” 看她眼里不似作伪的喜欢,萧南山点头,“自然,能被人喜欢,这些游记才有价值。” 盛锦水极少对一件事如此入迷,前世被困后宅,除了奕州,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中州。今生就更别说了,至今还未曾出过奕州。 “日后若有机会,真想亲眼瞧瞧游记中所载的大好河山。”不觉间,她又多了一个心愿。 “会有那么一天的。”萧南山偏头,看她明亮的眼中似有星辰闪烁。 盛锦水对游记爱不释手,恨不得日夜待在书房,直到将所有游记看完。 可惜眼下她没那么多空闲,只能抽出睡前的半个时辰翻阅、抄录。 每到这时候,萧南山便会挑一味熏香点燃,安静坐在另一张书案前,偶尔帮忙抄录,偶尔为游记注解。 但更多时候,他会取一本杂记,和盛锦水默契地各占一张书案,翻看自己挑选的闲书,享受难得的静谧。 有时候,盛锦水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不用做戏,也没有外物纷扰,只需按自己喜欢的步调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不过,这样的日子到底是短暂的。 很快,就到了回门那日。 她在盛家村出嫁,回的自然是盛家村。 今早盛锦水起床时,美人榻上已没了萧南山的身影。 这情形在平日并不少见,他向来觉少,若是醒了会自行披上外衣,到院子里的枣树下站一会儿,等盛锦水梳洗打理好再回来。 不过今日似有些不同。 听到动静的寸心进屋,帮她挽好发髻又上了妆。 等穿戴整齐还不见萧南山回来,盛锦水疑惑地问道:“公子呢?” 方才寸心见过自家公子,“应是同怀人出门了。” 看时辰还早,盛锦水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没多久,萧南山就和怀人回来了,怀人手上还多了个未曾见过的竹篮。 回门时要带的东西早已备好,盛锦水好奇但觉得开口追问有些冒犯,余光扫了一眼便不再细看。 此时,盛安洄也收拾好了行囊。 在家中一待就是数日,他要再不回私塾,别说盛锦水,怕是连好脾气的刘玉青都要不肯了。 见他独自上路,萧南山做主让成江陪同。 不等盛锦水拒绝,盛安洄就欣然应了下来。 怕他起疑,盛锦水只能吞下拒绝的话。 等目送两人离开,盛锦水和萧南山也上了马车。 有马车代步,他们没像盛锦水早前赶牛车那般起个大早,而是算好时辰,在午时前抵达盛家村。 赶车的怀人远远瞧见等在村口的盛大和盛安云,忙让马儿停下,跳下车拱手道:“盛大爷,盛公子。” 初见时,盛大便觉得林家连跟在身边的小厮都气度非凡,盛锦水的二姑姑甚至起过招他为婿的念头。 这才几个月,盛锦水就嫁到了林家,在自己看来气度非凡的成江怀人还要毕恭毕敬地唤他一声“大爷”。 “不用不用。”盛大拘谨地摆摆手,说什么都不愿受怀人的礼。 盛安云也不自在,但他比盛大见多识广,知道这时候再不自在也要端着,不能给堂妹丢人。 好在这时候,盛锦水撩起车帘下了车,萧南山也紧随其后。 盛大搓了搓手,尴尬地舔唇道:“阿锦,你和姑爷不用下来,直接坐马车到家里就是了。” “大伯与舅兄亲自相迎,我和阿锦理应下车。”萧南山言行虽和平日无异,但在熟悉的人看来,已经堪称温和了,“二位不必拘谨,唤我琢玉就好。” 盛大和盛安云对视一眼,都悄悄松了口气。 萧南山不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不似寻常人,气势甚至比他们见过的清泉县县令还要凌厉许多。 他们不怕其他,就怕林家觉得盛家礼数不周,因此轻看盛锦水。 如今看来,他也就是看着冷淡些,待人接物都十分谦和有礼。 若叫中州认得萧南山的世家子弟知晓他们心中所想,怕是会惊得不敢言语,在心里怀疑他们和自己所认识的萧南山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盛锦水回门,不仅是盛家的大事,也是盛家村的大事。 日头太晒,几人客套几句便一道上了马车。 方才还不觉得什么,等马车进了村子,盛锦水便觉察出了不对。 她撩起车帘一角,本只想看看村中景色,偏巧这时辰还有人在地里忙碌,见马车经过,隐晦或直白的目光都在不觉中集中过来。 盛锦水被盯着全身发毛,忙放下车帘,不解道:“大伯,我怎么感觉大家都在往这看。” 见她一脸疑惑,盛大憨厚一笑,解释道:“就是在看你们呢。” “他们没什么恶意,就是好奇。”盛安云怕萧南山不喜,连忙解释道,“五叔是咱们盛家村唯一的秀才,你是秀才女儿,村民在迎亲时又瞧见了妹夫的好相貌,难免会像这样多看几眼。不过你们放心,但凡传过闲言碎语的人家,阿爹都亲自上门讨要过说法,眼下他们就是好奇,没有恶意。” 盛锦水叹气,村里能传什么闲言碎语,无非还是与唐睿有关。 “这事我该向大伯说声抱歉才是,我待在镇上,就算有闲言碎语也传不进耳朵里。就是苦了你们,现下还要为我的事烦忧。” “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看她神色,盛大连忙安慰,“要不是唐……嘶!” 只是不等他说完,盛安云就大逆不道地一掌拍在他腿上,生硬地开口道:“阿爹,方才你腿上停了只蚊子。” 盛大反应慢,但也不傻,在儿子提醒下立刻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在阿锦的夫婿面前提姓唐的那厮呢。 他干笑两声,不敢再开口了。 好在此时马车停下,盛家到了。 盛锦水下了车,才发现今日盛家远比自己想象的热闹。 她认得的都是自家 人,可其中还有不少是自己从未见过,或只见过一两面,隐约有点印象的。 “大伯,这……”盛锦水连进门的步子都慢了许多。 “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要过来我也不能拦着。”盛大心里也有些后悔,村民来时,他确实有过炫耀的心思。 可眼下侄女和侄女婿真到了,看看满院子吵吵嚷嚷的闲人,又看看清冷如雪的萧南山,他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看他这样,本就反对将人都放进来的盛安云撇嘴,沉声向盛锦水透了自家阿爹的老底,“出嫁那日有几个和阿爹不对付的人说酸话呢,嘲笑盛家眼光高,说我们连举人都瞧不上,到底是想找个怎样的女婿。眼下你找的比举人强得多,阿爹才想打那些说酸话的人的脸。虽然幼稚了些,但没什么坏心。” 盛锦水哭笑不得,可又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 “你放心,待会我就把人赶走,不会扰了你和妹夫的清净。”面对萧南山,盛安云还是有些怕的,自然也不希望某些不知轻重的村民惹他不快。 以盛锦水对萧南山的了解,他喜静喜洁,想来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场合,还是快些将来看热闹的村民送走为好。 就在两人头疼时,萧南山脸上倒没表现出明显的好恶,也可能是他极少有情绪波动,又擅长隐藏。 总之在外人眼中,他是出尘不染的翩翩公子,凡是见到他的都只敢远远观望,不敢上前搭话。 盛锦水和萧南山进屋,几日未见的盛安安便迎了上来,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红润,神色如常才在心里松了口气,心道萧南山看着冷淡,但对阿锦还是好的。 她在打量盛锦水的时候,其实盛锦水也在打量她。 盛锦水蹙眉,自己在家中待嫁,恰巧吴辉和盛安云也没去州府,所以她就给盛安安放了几日假。 衣食无忧,又有家人和夫君陪伴,按说应当没什么值得忧思的。可这才过了几日,她怎么瞧着比自己出嫁那日还要憔悴。 “阿姐。”盛锦水想问出个究竟,只是看这一屋子的人,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落座后,盛安云和怀人也将准备的回门礼搬了进来。 新婚之夜,萧南山就因回门礼闹了脾气,事后盛锦水也没再插手,任由他去准备了。只想私下向盛大打听清楚,再将回门礼折算成银钱还回去。 两个盖着红绸的木箱被抬了进来,这架势叫盛家人和赖着不肯走的村民看傻了眼。 怀人一拱手,“盛大爷,这一抬是布料,另一抬则是些糖、酒和茶叶。” “这也太多了,”盛大咋舌,“要十多两吧。” 新婚夫妻回门,确实会送这些。 但他们不知道,茶和茶之间,布料和布料之间,可谓是天差地别。 而萧家送出去的回门礼,自然不会是普通货色。 “我家公子特意吩咐的,银钱都是小事,让大爷满意最重要。”怀人这话可算给足了盛大面子。 盛大挺直背脊,一边接受众人艳羡的目光,一边忍不住腹诽,阿锦嫁的夫君瞧着实在不像是会过日子的。 第110章 第110章扫墓(捉虫,可不看)…… 此举给足了盛大面子,心中虽不免为将来忧虑,但他脸上始终挂着憨厚慈和的笑。 等余光瞥见,来看热闹的村民脸上震惊过后,不觉流露出艳羡时,虚荣心更是得到了极大满足。 目的已经达成,盛大自然不会再委屈盛锦水和萧南山,只是不等他起身赶客,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锦丫头,瞧你夫婿斯文俊秀的模样,也是个读书人吧?家中做什么营生的?在哪高就啊?” 盛锦水看向开口问话的那人,他矮小精瘦,肤色黝黑,瞧着倒有几分面熟,只是自己已不记得在哪见过了。 乡野村民没什么讲究,平日闲聊时也会提及各家琐事。若说恶意倒也不至于,只是没什么眼力劲罢了。 肯定是老方头撺掇他来问的,盛大撇嘴,没忘了他和老方头有着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 而老方头想把自家女儿嫁给吴辉不成,一直看盛家人不怎么顺眼。 若是老方头亲自来,盛大肯定是不会放他进来的,只是村民们世代居于盛家村,彼此间都有些联系,此时再计较,不免显得小气,明日甚至可能会有更难听的流言传出。 想到此处,盛大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巴掌,就为了那点面子惹得侄女婿不快,万一他和阿锦因此生了嫌隙,那自己真是没脸见去世的幼弟了。 好在萧南山脸上并无不耐,就在盛锦水以为他不会开口,想着该如何打圆场时,他已淡然回道:“确实读过几年书,眼下已有举人功名。家在中州,薄有资产,高就不敢说,总会让阿锦衣食无忧的。” 他还真敢说! 盛锦水压下惊讶,免得让人看出破绽。 盛大则是眨了眨眼,方才深藏于心中的忧虑已尽数褪去。如此能干,不太会过日子也无妨,总归银钱是花在他家侄女身上。 “举、举人?”方才那人结巴,秀才出身的盛竹在他们眼里已是十分了不得的存在,更何况已是举人的萧南山。 别说他了,便连盛大都谨慎了几分,甚至不敢再将他视作寻常晚辈。 士农工商,当初盛大就算再不喜唐睿做派,在盛锦水提出退亲时还是犹豫了。 为的,不就是对方的举人身份和将来的不可限量吗。 唐睿如此年轻,再苦读几年,说不定就能金榜题名。等做了官,他的妻子就是高人一等的官夫人了。 而眼前的萧南山,甚至比唐睿还要小上几岁。 面对他,谁也说不出质疑的话来,言行更没了之前的随意,反倒坐立不安起来。 今日情形远超盛大预想,他努力拿出派头,轻咳一声道:“这饭点也到了,辛苦我家侄女侄女婿从镇上过来,今日就不留大家了。” 眼下就算有脸皮厚的,也不敢赖着,纷纷告辞,瞧着比来之时老实了许多。 早知他们要来,盛大伯母和徐思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将一道道精心烹饪的菜肴上桌。 盛锦水在萧南山身侧坐下,见几人各忙各的,低声问道:“方才你说的都是真的?” 要说林琢玉,确实只是个小有资产的秀才,可萧南山,却是实打实的举人。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萧南山也压低声音回道。 盛锦水一时语塞,总觉得他的性情和从前自己以为的差别极大,似乎跳脱许多。 只是不等再问,菜肴已尽数上桌,众人视线都落在他们身上,此时显然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盛锦水只能暂且将好奇压在心底,想着回去之后再问。 盛大伯母和徐思的手艺还算不错,只是不能与盛锦水的相提并论。 不过心意远比手艺重要,昨夜就下锅慢炖的鸡汤,量大管饱的东坡肉,炸得酥脆的溪鱼,还有自家地里才摘下的蔬果。 各式各样摆了满满一桌,足以看出盛家对这顿回门饭的看重。 “早前忘了问你们爱吃什么,可有什么忌口,就看着准备了些,”盛大忐忑道,“肉菜不多,但若有什么想吃的时蔬鲜果千万别客气,咱地里其他没有,庄稼最多。” “多谢,已经很好了。” 到云息镇后,这大概是萧南山最随意的一餐了。从前就算没什么胃口,怀人和成江也会绞尽脑汁地将食材做出花来。 后来认识了盛锦水,她的手艺出众,将萧南山本就有些刁的胃口养得更加刁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有时心意远比手艺更重要。 这种被重视的感觉,他也曾经历过,但又有所不同。 盛家的重视,总是带着淡淡的温度,让人如沐春风。萧家对他同样重视,但其中掺杂了太多利益纠葛,有时连他们自己都会疑惑,这里边到底是真心多些还是假意多些。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宾客尽欢。 其中唯一让盛锦水在意的,就是盛安安的脸色了。 在家人环绕下,看似缓和了许多,可依旧让人担心。 饭后,趁男人们侃侃而谈的功夫,她拉着盛安安去了房里。 盛家人丁不算兴旺,即便盛安安出嫁,家里仍留有她的闺房。 拉着盛安安在床边坐下,盛锦水转身关上门后才走到她面前,打量过后严肃道:“阿姐可是遇上什么事了?我见你憔悴了许多。” 方才只觉得她憔悴,如今细看,还有些瘦了。 “我能有什么事。”盛安安笑笑,见她依旧凝眉,忙温声解释道,“说起来真是多亏了你,平日我都在铺子里帮忙,吴家管不到我。吴辉这人是有些愚孝,但还算明事理,再说他要靠你吃饭,待我不能差。” 此时的盛安安已不是当初能被轻松拿捏的新嫁娘了,她心中有关婚姻美好的一面也逐渐褪去,变得更加真实。 吴辉待她一直很好,可若只有喜欢和疼宠,那远远做不到现下这样。 血缘永远是这世间最难割舍的东西,如果没有作为依靠的娘家,再深的情谊也会在日复一日的争执中消磨殆尽。 看她神情不似作伪,盛锦水想了想,猜测道:“那身体可有不适?看过大夫了吗?” “那倒是没有。”盛安安转念一想,“近日胃口确实差了点,吴辉和阿爹阿娘还问过我。从前最热的时候,我常没有胃口,食不下咽,这次大概也是如此吧。” “怎么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呢,等回了镇上就请个大夫瞧瞧。”说完,盛锦水还是不放心,“或是我去请孙大夫来为你诊脉吧,他的医术可比回春堂的大夫好多了。” “可别,孙大夫毕竟是林家长辈,怎能事事麻烦。”盛安安赶紧挥手,“你放心,回去我就找个大夫瞧瞧,若瞧了还是没能好转,到时候再请他。” 两人又说了会话,没多久盛大伯母便敲响了房门,“快到未时了,再不出发怕是要晚了。” “怎会?这次坐了马车过来,比牛车快了近一倍,再过一个时辰出发也来得及。”盛锦水一愣,临行前她就和萧南山约好了回去的时辰,眼下还没到,怎的就来催了? 见她疑惑,盛大伯母恍然,轻笑一声神秘道:“原本见侄女婿不爱说笑,以为他性子同山顶千年不化的积雪一般冰冷,没想到是个贴心的。这事啊我不能说,要等他亲自同你说。” 盛锦水一头雾水地被盛大伯母带到前边,此时坐着的除了盛大、盛安云和萧南山,还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阿锦来啦!”那人见到盛锦水,立刻露出个和善的笑来。 “阿锦,这是咱们盛家村的里正,小时候还抱过你呢。”盛大开口介绍。 既然叫作盛家村,村里姓盛的都有个共同的祖宗。 盛里正与他们家自然也是如此,论辈分,盛锦水甚至要称呼他一声叔祖。 不过盛大和里正都没提,她也就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里正”。 “好好。“看她落落大方的模样,里正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你阿爹在时可是盛家村的骄傲,这么多年唯一的秀才。你不仅长得像他,连这股聪明劲也像他。” 说起盛竹,他也是满心的感慨,“从前你在镇上,许多事照顾不到,眼下成了亲,也别忘了同你大伯多走动。毕竟姓盛,你的根还留在这呢。” 不知他们方才聊了什么,但里正明显话中有话。 慎重起见,还是不要多说比较好。 即便心里做了决定,面上也没表现出丝毫,盛锦水抿唇,故作害羞地朝里正笑了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时辰不早,再不上山就要迟了,你们出发吧。”见她没应声,盛大也松了口气。 里正特意跑这一趟,无非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自家侄女婿的举人身份。 都说无利不起早,举人名下可挂四百亩免税田地,这样算下来可是笔不小的数目。 他话中有话,也就是看上了这个,想让盛锦水看在都是姓盛的份上多关照关照自己罢了。 这点小心思并不难猜,偏偏盛大猜到了也不能说,谁叫提出来的是村里最受人尊敬推崇的里正呢。 也幸好盛锦水够聪明,没直接应下。 里正没得到承诺有些不甘心,不过萧南山还在,这件事又是对方主动提起的,就算自己再不甘心也只能作罢,甚至要起身笑着送他们离开。 盛锦水跟着萧南山出了盛家,此时怀人早已守在门外。 她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等怀人催着马儿前行,听着车轮滚动的异响,方才回过神来。 “上山?为什么要上山。”盛锦水不解。 “三朝回门,今日回的是出嫁时的盛家村,拜见的则是大伯这位唯一与你血缘亲近,又尚在人世的长辈。”萧南山每说一句,盛锦水的心头就是一跳,隐隐有了期待。 她果然没有失望,萧南山继续道:“而你的双亲,他们才是我最应该拜见。”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可除了感动之外,盛锦水心里还有些复杂。 三朝回门,拜见大伯,她可以骗自己说是为了做戏做全套,不让人察觉出端倪。 可祭拜父母又代表了什么,难怪大伯和大伯母看向他的眼神如此满意欣慰,对自己又守口如瓶,只让他亲自告诉自己。 “其实不必的。”盛锦水的声音极轻,连她自己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口是心非。 萧南山定定看她,“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做戏,或约法三章之类的话。可是阿锦,就算是做戏,我们也该亲自到你父母面前禀明一切,获得他们原谅才是。” 这般为她着想又温柔的话语,盛锦水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她垂下双眸,避开一切有可能与他对视的瞬间。 狭小的车厢里,连清浅的呼吸都会被放大数倍,何况是如此明显的逃避。 萧南山没有乘胜追击,只静静看她如玉的指尖揪着衣角,似乎很是纠结。 他不知道盛锦水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在心上铸起铜墙铁壁。 萧南山只知道,那道铁壁太坚固也太厚重,自己连越过十分艰难,就更别说撼动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 为今之计,他只有拥有足够的耐心,侵蚀铁壁,融掉心防,才能真正触及到她的真心。 此时的萧南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与盛锦水的距离,他只是遵循本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马车在一座矮山前停下,盛锦水父母的墓地就在山中。 若是徒步,还需走上半个时辰。 前世没什么机会为父母扫墓,今生倒是多了,不过空闲却少了。 墓地修得不算高,一路上来又有石阶。 半个时辰后,三人站在了墓碑前。 看着坟头已到成人女子小腿肚高的野草,盛锦水看起来有些消沉。 “上次来时还是清明,这才过了多久,野草都已经长这么高了,是我的过错。” 话音未落,盛锦水就挽起袖子,伸手拔掉一棵从石缝里长出的野草。 怀人见状,忙将她拦下,“夫人,这些粗活我来做就好。” 盛锦水婉拒他的好意,“有些事该我这个做女儿的亲自来,你和琢玉都不要动手。若是真想帮我什么,就让琢玉代我向父母敬一杯酒吧。” “可……”怀人还想说些什么,就被自家公子拦了下来。 萧南山接过怀人手里提着的竹篮,掀起盖在上面的深色布巾,双手用力将之撕成两半。 “我不拦你,可你也不能这样干活。”说话间,他将撕成两半的布条缠在对方手上。 柔嫩的掌心被包裹在深色布条里,盛锦水垂眸,只觉自己被布条包裹着的掌心像被烧红的铁球般滚烫。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旧事(修 文,新增内容…… 未免再胡思乱想,盛锦水将全副心神放在了清理墓地上。 手上忙碌,心也渐渐平静下来,随着野草被拔除干净,向来喜洁的萧南山也上前挥袖,扫去墓碑上的浮土。 怀人阻止不及,偷觑他的脸色后不再多话。 做完这些,萧南山走到盛锦水身侧,掌心向上托起她的手腕,耐心扫去残留在掌心的枝叶浮土后解开布条。 隔着布条,盛锦水的双手并没有受伤,只是指尖被划出几道红痕,掌心则被勒得泛红。 “回去后记得抹药。”话音刚落,眼见她又想拒绝,萧南山的脸色又冷了些,“方才不拦,是知道你想尽孝,不愿假手于人。可父母就在面前,若让他们知道你为了尽孝而伤了自己,还讳疾忌医,只怕在地下也不会安心。” 盛锦水当然知道他说得对,就是听他像长辈那般正经地教训自己,不免被激出了点小脾气,闷闷反驳道:“我才没有讳疾忌医。” 抱怨归抱怨,萧南山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松开手腕,沉声回道:“好,你没有。” 言语间的无奈和宠溺,他和盛锦水都没有察觉,反倒是怀人旁观者清,心道自己是越来越不认识眼前的公子了。 备好的贡品被一样样摆在祭台上,收拾妥当的盛锦水在蒲团前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阿爹阿娘,不孝女来看你们了。” 话音刚落,眼中已有热泪滚动。 萧南山见状,顺势跪在她身侧,也拜了三拜。 片刻后,盛锦水再次开口,“阿爹阿娘,我成亲了。” 虽然是假的。 “这是我的夫君林琢玉,他人品贵重,家中薄有资产,待我很好,还是个举人。”她的语调和缓轻柔,就像少时还在父母膝下般,说着女儿家的心事。 可惜方才那些只是稍加修饰后对外人的说辞,接下来的才是她的肺腑之言。 “林琢玉他……其实不是我的夫君,而是我的恩人。我遭人逼迫,是他应下娶我这个荒唐的请求,让我免于流言侵扰。他是个正人君子,虽瞧着有些冷淡,但待人真诚,非但帮我助我,还施恩不图报,对我从未有过图谋。望阿爹阿娘在天之灵,保佑他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就在盛锦水向父母解释的时候,萧南山也在默默坦白身份。 他举起酒杯,将满杯酒液洒在墓前。 “抱歉,我骗了二位,也骗了阿锦。我并不是林琢玉,而是萧南山。在此隐姓埋名不为其他,只是想查清自己的身世。不过你们放心,身份虽是假的,成亲之事也是假的,但我待阿锦如同亲朋挚友的情义却是真的,其中关切不曾掺杂其他。就算日后和离,也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这之后又是三拜,二人祭拜完后,盛锦水刚想起身,一只手便递到了眼前。 与平日常看到的不同,眼前宽大的袖摆上沾着尘土,苍白的指节上则留着没来得及清理的脏污。 盛锦水一顿,没有抵触与他的触碰,将手搭在对方手臂上,借力起身。 时辰不早,三人不再久留,收拾妥当后便准备下山。 只是刚转身,盛锦水就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的一抹熟悉身影。 “张老板?”盛锦水开口,没想到竟会在此地相遇。 张惠笑笑,温声唤道:“阿锦。” 叫的虽是盛锦水,但目光分明落在萧南山身上。 盛锦水不算迟钝,何况对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有些话,我想私下同林公子说。”再开口时,她神色严肃了许多。 盛锦水犹豫,她没有窥探他人私事的想法,只是萧南山还没开口,不能留他一人。 “去吧。” 猜到她的心思,回想起旧事时的复杂情绪逐渐平息。 萧南山开口,他不想在盛锦水面前失态。 见他们达成共识,盛锦水不再多言,同怀人一道在远处等候。 “此前我们曾见过,不知林公子可还记得?”若说初见时还满心戒备,此时张惠对他的态度已明显不同,“那时公子说自己替故人来寻姑母,我曾为你指路盛家存,公子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萧南山摇头,那时他遇到刺杀,重伤倒在小路边,还是盛锦水救了他。 张惠一顿,看神色似乎挣扎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口气,开口道:“姑母离家早,我们这些晚辈只知她曾在中州高门做事,后来年纪大了,便被放了回来。弥留之际,她留下一封书信,若是有中州来的人来寻自己,可将书信交给对方。” 萧南山没有被隐瞒的怒意,只淡淡陈述一件事实,“当时为何不说?现下却又转变心意,告诉我实情。” “姑母交待过,此事事关重大,处置不当极可能牵连我们,”张惠犹豫,“许多年前的事了,当年只说若有位年轻公子前来,可将书信交予。那时你初到云息镇,我牢记嘱托,并不信你。” 张惠说的也是实话,何况张元娘其实也没想好,究竟是将书信留下,还是将这个秘密永远带进棺材里。 “现下不同了,你已与阿锦成亲。她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你应当是个好人。”张惠说完,从怀中取出书信。 萧南山接过,垂眸看着空无一字的信封。 短暂停滞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打开信封,展开信纸。 上面并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长篇大论,只有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十九年前的冬至,一个孩子降生了,仅此而已, 张惠看他神色平常,终究没压住心中好奇,问道:“你是不是,姑母口中所说的那位公子?” 萧南山敛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年纪大了,难免会糊涂。张元娘留下的信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说。或者说,她什么都没留下。” 张惠听得云里雾里,直到看到他转身,用火折子将信纸烧成灰烬。 一阵风来,灰烬飘散于天地。 此时张惠明白了过来,不管张元娘是不是真的糊涂了,这封信都不该留存于世。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可发生的一切有让她猜到眼前叫作林琢玉的男子并不简单,她不担心其他,只担心盛锦水。 “无论如何,别牵连阿锦,这孩子受了很多苦,好好待她。”这大概是张惠唯一能做的了。 “她是我妻子,我自然会护好她。” 相比爱意,责任确实更能让人相信他的承诺。 与张惠道别后,三人下了山。 半道上,见盛锦水不发一言,萧南山主动开口,“不好奇方才我们谈了什么吗?” “好奇的。”盛锦水倒也坦诚。 萧南山让张惠忘记这件旧事,是因为此事隐秘,张元娘又未将全部实情告知,若是有心人知晓,怕是会对张家不利。 何况,他与张家唯一的牵扯只是张元娘曾服侍过早已病逝的萧静殊。如今张元娘已经不在,他们之间彻底没了关系。 萧南山并不是个有倾诉欲的人,只是许多往事藏在心底,日日积攒侵蚀,几乎要化为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吞噬。 而眼前的盛锦水,则是他唯一信任到可以坦露一丝心声的人。 他一个眼神,怀人便退远了些。 此时此刻,他才万分确定,盛锦水是那个可以救自家公子性命的人。 “我来云息镇,是为……一位故交的身世。” 他的停顿很奇怪,不过盛锦水没有打断,听他继续道:“他对自己身世一直存疑,早前已有猜测,今日方才确定。” “你说,我该告诉他实情吗?” 盛锦水垂眸,心道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吧。 “不知全貌,单凭几句话无法判断。”她认真思索道,“生恩养恩都极难割舍,但我若是你那位故交,还是希望知道实情的。与其一世活在猜测怀疑之中,不如拥有一个明确的答复。之后无论如何抉择,都是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就是了。” 萧南山偏头看她,似是没想到盛锦水还有如此洒脱的一面。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好走一些,提前了一柱香的功夫抵达山脚。 两人坐在马车上,一时都没开口。 倾吐过心中郁结,面上看着虽没什么变化,但萧南山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他提起暗格里的水壶,将锦帕打湿后递到盛锦水面前。 盛锦水接过,轻一下重一下地擦拭手上的尘土,看着竟有些乖顺。 等擦净双手,她用余光偷觑坐在身侧的萧南山。此时他正低垂双眸,同样用打湿的锦帕仔细擦拭双手。 收回目光,盛锦水不觉揪紧手里的帕子,总觉得有什么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回门之后,她暂且放下了连自己都无法分明的情绪,将全部心神投入到了佩芷轩和作坊中。 大概是吃过苦的缘故,盛锦水并不是个严苛的东家。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她先是让忠伯到老范那支取了些银钱,给大家买当季的瓜果解馋,之后又给每人涨了工钱。 做完这些后,她就忙得没去过作坊,不过偶尔能从几个丫鬟嘴里听到作坊里的人对自己感恩戴德。 其间,倒也出了件事。 那日,盛锦水如往常那般坐在为她准备的书案前抄录游记,而不远处,萧南山也在翻看闲书。 大概是见她也在,想要禀告什么事的怀人站在书房外,神色犹豫。 盛锦水先瞧见了他,正要出声提醒,恰巧此时萧南山也看到了。 他起身走在书房外,与怀人交谈几句后便去而复返。 萧南山走到书案前,轻声唤道:“阿锦。” 盛锦水抬眸,只听他继续道:“唐睿要成亲了。” 唐睿与梁十一定亲她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急。 盛锦水放下手里的笔,“什么时候?” 萧南山垂眸,先是看到满页娟秀的簪花小楷,随即才看到抄录的游记上有她新添上的注解。 回过神来,他答道:“七日后。” “这么快?”盛锦水惊讶。 在一般人家里,儿女婚姻乃是大事,除非像她和萧南山这般情况特殊的,否则绝不会如此匆忙。 眼下就算唐睿名声尽毁,可也是个举人,何况梁家并非一般人家,怎么说都不会如此行事。 “刚知道的消息,”萧南山一顿,继续道,“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盛锦水词穷,但眼中的嫌弃已经说明一切。 唐、梁两家的亲事虽然仓促,但婚礼倒不怎么含糊。 迎亲那日,花轿从佩芷轩的门前经过,盛锦水结结实实看了场热闹。 熏陆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看唐睿意气风发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被苏荷拦着,怕是就要将去晦气的柚子叶扔到马前了。 成亲后,唐睿就在梁家接济下搬到了州府。 盛锦水自然不想让唐睿好过,只是比起对付他,最要紧的还是自家生意,毕竟这才是她立足的资本。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与往常一样忙碌。 不是待在佩芷轩的小房间里调配香粉,就是在书房钻研新的配方,或是抄录游记,权当休息。 这日,雨后初晴。 碧蓝如洗的天际映着一道彩虹,算是难得的景色。 刚将碾磨好的香粉照混合,盛锦水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姑娘!”今日留在佩芷轩的是熏陆,她性子虽活泼跳脱,却不是个不知轻重的,极少像这般毛躁。 “不好了,姑娘。” 盛锦水推开小门,站在门外的熏陆一脸急切,刚喘过气就立刻道:“安安姑娘家里来人了,说她晕了过去!” “阿姐?!”这一刻,盛锦水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几息过后才勉强冷静下来。 “立刻回去请孙大夫。”刹那慌乱后,她就安排好了一切,“我和三娘子先去吴家。” 熏陆来不及回礼应是,转身又匆匆跑了出去。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木梯尽头,盛锦水立刻叫上三娘子,前往吴家。 只是刚出铺子,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就小心翼翼地叫住了她,“盛老板,我家就住在吴家边上,是吴辉让我来寻你的。” “边走边说。”来不及道谢,盛锦水直接道。 几乎是在瞧见小姑娘的瞬间,盛锦水就猜出了一些。 若阿姐只是病倒,这时候吴辉该急着去找大夫,而不是让邻居家的小姑娘特地来寻自己。且看小姑娘懵懂的模样,似是对吴家发生的事并不清楚。 她想了想,问道:“吴辉有让我请大夫吗?” 小姑娘摇头,“没呢,当时我和阿娘在家门口。吴三哥看起来很急的样子,就说了句让我们找你之后就回去了。阿娘觉得不对,自己先去了吴家,让我先过来。” “好,多谢。”盛锦水脸色发白,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见她险些踉跄摔倒,三娘子赶忙伸手扶了一把,“小心。” 脚踝处传来一阵钝痛,眼角不受控制地沁出一滴泪来。 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只恨自己没有背生双翼,飞到吴家去。 终于,三人到了吴家。 小姑娘的娘亲就等在门外,看样子像刚从吴家出来。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犹豫,终是下定决心道:“你们还是先去请大夫吧。” 从医馆过来和孙大夫从家中过来的距离差不了多少,此时预感应验,盛锦水只庆幸提前让熏陆去叫人。 她勉强回以笑容,开口道:“多谢,请的大夫已在路上。可否告知我阿姐出了什么事?” 听完对方说的情景,盛锦水脸上的担忧已彻底变为怒意。 承诺改日登门道谢后,她与三娘子进了吴家。 上次来时,吴家住了许多人,院子里乱糟糟的。 今日瞧着依旧乱糟糟的,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一路沉着脸,盛锦水循记忆找到了盛安安的住处。 果然,此时吴老夫人和两个媳妇都聚门外,叽叽喳喳地不知说些什么。 看此情景,盛锦水越发心烦意乱,不过眼下不是发泄怒气的时候,更要紧的还是盛安安,“我阿姐呢!” 第112章 第112章小产 守在门外的三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开口。 看她们心虚的模样,盛锦水哪还顾得上其他,一把推开挡在门前的几人,径直走到房里。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窜进鼻腔,她脚步一顿,脸色越发苍白。好在三娘子及时上前扶住她的肩膀,给她一些支撑。 门外,看到这幕的吴老夫人撇嘴,嘀咕道:“上次来时还一副小姐做派,把老三家的当丫鬟使唤,连月钱都不舍得给,这次来倒是会装姐妹情深了。” “毕竟是自家姐妹。”李氏是吴老大的媳妇,比起吴老夫人的刻薄和孙氏的自私,性子还算温和,在家中和盛安安的关系最好。 初初嫁入吴家时,她也被磋磨过,不过娘家宽裕,加之老二老三家的陆续进门,吴老夫人这个惯会看碟下菜的就不怎么招惹她了。 她心底瞧不上吴老夫人的做派,可为了自家还是忍了下来。只是看盛安安那模样,难免生出几分同情。 屋内昏暗,第一眼盛锦水就瞧见了守在床边的吴辉,原本还算高大的身影在此刻竟显出了几分佝偻。 就算已经听人提起盛安安此时的状况,她还是想再次确认。 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冷得能凝出冰来,“我阿姐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吴辉转过身来。 大概是刚哭过一场,他双眼泛红,神情沮丧。 “说话!” 盛锦水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没心思细究对方是在自己面前做戏还是真的深情。 “安安小产了。”吴辉哽咽回道。 小产? 果然! 盛锦水捏紧拳头,告诉自己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既然知道是小产,大夫呢!”她厉声喝道。 没有关系的邻居尚且知道要请大夫,而吴辉却无动于衷,盛锦水怎能不气。 吴辉没回话,只静静看向屋外。 只这一眼,盛锦水就明白了。 吴辉要守着盛安安,若只让人请大夫,吴家定会阻拦。但来的人是她,以她强势的性子,绝不会让自家阿姐再受委屈。 恰在这时,探头盯着屋内情形的吴老夫人皱眉道:“就姓盛的娇贵,费钱请什么大夫。再说她一个女人,因为小产就看大夫,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就是你不请大夫的原因?” 盛锦水冷笑,她不是不讲理的性子,可此时却一点也无法与吴辉共情。 管你有没有难处,盛安安受到苛待就是事实! 心中积蓄的怒气无处发泄,她闭上双眼,深吸口气后复又睁开,一个箭步上前,高抬右手。 就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啪”的一下,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几乎灌注了全身力气的一巴掌震得她手臂发麻,而承受这一巴掌的吴辉也没好到哪去,脸颊上立刻浮起了巴掌印,被打中的地方异常红肿。 吴老夫人不待见儿媳,却心疼儿子被打,当即骂道:“你这死丫头,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她边叫嚣边撸起袖子大步朝盛锦水走去,眼看就要走到近前,却被三娘子伸手拦了下来。 床上躺着的可是一条人命! 她有些侠义心肠,见此情形本就生气,吴老夫人竟还敢动手,当即沉下脸来。另一只手则搭着腰间长鞭,像是随时准备出手。 吴老夫人年纪大了,哪是三娘子的对手。 看对方像是会武,她心里害怕,却又仗着长辈身份赌她们不敢真的动手,“你让开!还有你,凭什么打我儿子!” 此时盛锦水也不管什么亲家什么脸面了,转身怒瞪吴老夫人。 “若不是看你年纪大了,我连你一起打!”她本就是极盛的容貌,不苟言笑时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我告诉你,吴辉这巴掌就是替你挨的,要不是有你这样不明事理,尖酸刻薄的亲娘,他今日也不会受这巴掌。再敢无理取闹,别怪我不顾两家情面!” 盛锦水盛怒之中,身旁又有会武的三娘子。 吴老夫人在家作威作福惯了,看样子并不怎么害怕。 倒是李氏和孙氏看她不似玩笑,赶忙上前拉人,一个顺气一个轻哄,终是让吴老夫人闭上了嘴。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连串沉重又匆忙的脚步声。 成江直接背着腿脚不够利索的孙大夫站在门外,“夫人!” 来不及道谢,盛锦水拉着孙大夫到了床前。 此时,她也才看清盛安安的模样。 只见她面色苍白,额间不断有虚汗滚落,大概是太过痛苦,表情扭曲得让人认不出来。 “阿姐。”盛锦水呢喃,眼中满是心疼。 成江是男子,不便进去。 不过见盛锦水魂不守舍的模样,他扬声道:“公子命我背着孙大夫先行赶来,他稍后便到,夫人莫要担心。” 见孙大夫在为盛安安诊脉,盛锦水这才放心,转身朝成江点头,看样子是听进去了。 刚探到盛安安的脉,孙大夫脸色就难看了些,一开口就是斥责,“都不知道病了要请大夫吗!再拖下去命都要没了!” 这回不仅盛锦水,连吴辉都白了脸色,扑通一下竟跪在床边,不停朝孙大夫磕头,“求您救救她,求您了!” 满肚子的责怪在看到他这样子时尽数化为了长叹,“放心吧,能救回来。” 女子生产本就凶险,盛锦水如今已经成了自家人,孙大夫不想她因此留下什么不好的记忆,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吧,让他留下就行。” 孙大夫开口让吴辉留下,盛锦水心中不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她和三娘子出去时,没忘了将其他闲杂人等一并赶出去。 门外,盛锦水和吴家婆媳泾渭分明。 方才那么一闹,他们对彼此都已心生不满。 片刻后,吴家男人们也匆匆赶了回来。 大概是妻子太过强势,吴老爷子看起来就温吞懦弱了许多。 听人说家中出了事,他立刻叫上吴老大和吴老二赶了回来。 如今见一大家子守在门外,小声问道:“老三媳妇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偏吴老夫人觉得自家男人回来就有了倚仗,白了盛锦水一眼道,“都说死不了了,大惊小怪。请大夫的银钱我吴家可不出,谁喊的人谁出!” 没想到老妻这时候还惦记着银钱,吴老爷子脸臊得通红,只是他在家沉默惯了,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盛锦水忙碌,盛安安又温吞柔顺,不会同她说太多吴家的事。 偶尔提起,说的也是吴辉对她的好,就算婆婆不慈,对方也会尽力斡旋,护她一二。 可今日之事,已与寻常争执全然不同。 关乎自家阿姐性命,就算被人诟病,盛锦水也要管上一管。 吴老夫人如此咄咄逼人,可想而知盛安安之前过的什么日子。 盛锦水沉着脸,刚要开口,房门就被从内打开。 吴辉一脸疲色,像是被掏空了精气神,他抹了把脸,几乎是央求吴老夫人道:“阿娘,算我求求您了,安安还在里边救治,求您别说了。” 人有时候很奇怪,吴辉未娶妻时,吴老夫人虽不太瞧得上盛家,但还是松口让他们定了亲。 如今两人成亲,她反倒越来越后悔当初的决定,尤其是吴辉会站在盛安安那边,为她说话之后。 若硬要深究其中变化的缘由,大概就是被人抢走所有物后的愠怒。 吴辉越是卑微地求她,她对盛安安的厌恶就更甚。 可面对憔悴的儿子,又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继续僵持在这也不是事,还是吴老爷子开口,提议众人到厅堂等候。 吴老夫人和吴老爷子刚在首位坐下,萧南山便带着人过来了。 他在盛锦水身侧坐下,身后除了成江和寸心,还有从作坊赶来的春绿。 原本,盛家这只来了盛锦水和三娘子,与回来得整整齐齐的吴家相比有些势单力薄。 如今萧南山赶来,两边坐下,光从人数上看倒是旗鼓相当了。 “你一让熏陆传话来,怀人就去村里接大伯和大伯母了。” 若说盛怒之下的盛锦水气势逼人,萧南山走的就是完全不同的路数。 从走进吴家大门开始,他连正眼都没给过吴家人,看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蝼蚁般的不经意。 吴家人觉察出了他的忽视,可就算是最为刻薄泼辣的吴老夫人,面对他时也没有反抗的勇气。 听到他们已经去请亲家,吴老爷子舔了舔唇,讨好笑道:“亲家从盛家村过来也不方便,你看就先别叨扰他们了。” 盛安安小产的缘由,盛锦水暂且不知晓。 可看眼前情形,吴家如此行事绝非吴老夫人一人的过错。 吴老夫人任性妄为,吴老爷子听之任之,下面两个儿子儿媳也都心有成算。 这样的吴家,说什么都不能让盛安安独自留在这养病。 “女儿出事,哪有不让父母知晓,还要隐瞒的道理。”心里打定主意,再开口时盛锦水没给他们留情面,“还是说你们吴家心虚,不敢让他们知晓!” “你别血口喷人!”大概是被戳到痛处,吴老夫人拍案而起,“把个病秧子嫁过来,还好意思把错推到我们身上。” 见她气势汹汹,盛锦水只抬眸冷冷看了一眼。 不用她发话,成江便已沉声喝道:“不得无礼!” 吴老夫人一顿,她就是个普通妇人,连县里都没去过几次,哪见过这阵仗,一时吓得不敢言语。 双方正僵持不下,吴辉恰在此时进来。 他的脸色比初时好了许多,“安安缓过来了。” 闻言,盛锦水长舒一口气。 她想起身探望盛安安,可看着脸上无甚喜色的吴家人,终是定了定神,招来寸 心春绿耳语几句,让两人先去照顾着。 第113章 第113章何必要管? 春绿和寸心领命离开。 此时吴辉的心思都在方才缓过来的盛安安身上,正急着回去看她,却听盛锦水开口道:“慢着!” 她眸中尽是冷意,虽是叫住了吴辉,目光却直直落在吴家长辈脸上。 方才丢了面子,吴老夫人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撇嘴道:“人不是没事了,你还想怎样?” 盛锦水受够了吴老夫人的态度,若是个明事理的还能掰扯几句,遇到这般无赖撒泼的,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 盛锦水冷着脸,并不回她。 恰在此时,寸心小跑着进来,凑近耳语了几句。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眼中不再只有冷意,更多的还是怒气,“大伯大伯母只阿姐一个女儿,在家时也是千娇百宠,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如今嫁到吴家不到一年,就遭此横祸。今日我定要追究到底,阿姐究竟为何小产?你们吴家又是如何行事,竟将一个康健的女儿逼到如此境地!” 吴老夫人惯会撒泼,听到前边的还想用方才“病秧子”的说辞回敬,余光却瞥见孙氏正给自己使眼色,想着姓盛的不好对付,终是闭了嘴,让晚辈打头阵,自己则留着精力对付即将到来的盛大夫妇。 孙氏清清嗓子道:“盛家姑娘,你这话就有些过了。都是自家人,弟媳肚子里的还是三弟的孩子,谁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一场意外,可千万别让我们两家生了嫌隙。” 吴家三个儿子,性子各不相同,老大性子像爹,老二性子像娘,倒是老三这个走街串户的货郎时常不在家中,谁也不像。 “就是就是。”见媳妇开口,吴老二忙应和道,“我阿娘心直口快,也不是嫌弟媳身子不好,只是发生这样的事,她也心急,这才想得多了些。” 比起吴老夫人明面上的撒泼,孙氏吴老二这番话可有技巧多了,不仅将吴家摘了出去,还将这件事定性为意外。 若不是有孙大夫的诊断,盛锦水说不定真信了这是场意外。 “若是意外,何故拦着人不让请大夫!”既然孙氏要当这个出头鸟,盛锦水便也不与她客气,直接道,“还是你们怕被大夫瞧出阿姐小产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阿姐有孕月余,身体强健,除胃口不佳外并无其他症状,今日孙大夫诊断,之所以流产,是因为重物撞到肚腹,害她跌坐在地。” 盛锦水偏头看吴辉,“我问一句,阿姐今日可有出门?” 吴辉怔怔的,心中千丝万缕,已依稀有了答案。 “没有,”他伸手抹了把脸,回忆起细节,“今日阿娘突然说要吃炖猪蹄,我拿了钱便去买了只猪蹄。回来便见安安倒在院子里,我让人去请大夫,都说安安只是摔了一跤,不会有事。” 越到后边,他的声音越低。 盛安安是在他出门后出的事,其中又牵涉到自家人,他感到绝望也是正常。 盛锦水却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只阿姐一人躺在院中?身边可有人,或是什么物件?” “没有。”当时虽着急,但吴辉记得清楚,盛安安身边没有任何阻挡,只她一人可怜地倒在院中。 “你家中几个子侄?”盛锦水继续问道。 “三个,我大哥家只两个女儿,二哥家有个小子。”吴辉不解,但还是如实道。 孙氏闻言,已经变了脸色,勉强道:“问这些做什么?大人的事何必牵扯孩子呢。”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分明是不打自招,便连一直忍着没出声的吴老夫人都不禁看向她,眼露狐疑。 方才不愿人去请大夫是因为心疼银钱,还有就是觉得盛安安矫情,不过浆洗晾晒几件衣物,怎么就小产了? 现下孙氏情急之下说漏嘴,她也明白过来,定是孙氏生的皮猴子闯的祸。 在座的吴家人就算猜到了也都没出声,毕竟是家中唯一的孙子,比起因小产卧床不起的盛安安,保谁显而易见。 唯有吴辉,受到的冲击不小,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家二哥和孙氏,“二哥二嫂,真是阿庆做的?” “休要听那庸医胡说,”孙氏赶紧开口,正色道,“阿庆的性子你还不知晓吗?再说五六岁孩子,就算平素皮些,也不能一遇事就觉得是他做的。再怎么说也是你亲侄子,无缘无故地冤枉他,可是要让他伤心死了。” 听他这么说,吴辉脸上闪过一丝纠结。 孙大夫的本事他方才是亲眼瞧见的,服了药丸,又是几针下去,盛安安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开始好转,没多久就缓了过来。 若这样的大夫还是庸医,这世上怕是没有医术精湛的大夫了。 何况阿庆作为家中孙辈中唯一的男丁,自小被宠着长大,早养成了副无法无天的性子,将人撞晕后便不管的事还真做得出来。 看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说辞,孙氏有些急了。 不过她也聪明,并不指望吴辉相信自己,只对着吴老爷子和吴老夫人哭,妄图将长辈身份压他。 “我苦命的儿啊,都是做阿娘的护不住你,让你糟了猜忌,被人挑拨和亲叔叔的关系。”孙氏捂着脸嘤嘤哭着,咬字却格外清晰,让在场众人听得分明,“就因家中只你一个男孩儿,便将这等脏水泼到你身上,我的儿啊,受了冤枉可太委屈了!” 她本意是提醒吴家长辈,眼下孙辈中只有阿庆这一个男孩,可听在李氏耳里却有些难受了。 她进门后就生了两个女儿,好因此受了不少嫌弃。 如今她不光提起阿庆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也在提醒家中另有两个女孩。 如果盛安安被撞是真的,而撞人的不是二房家的阿庆,那剩下有嫌疑的,不就是她的两个女儿了吗? 想到这,李氏脸色越发难看,为保下阿庆,平息盛家怒火,将自家孩子推出去抵罪这样的事,吴家老两口还真干得出来。 吴老大懦弱,指望他开口说话是不可能了。 李氏一急,开口道:“二弟妹,这话可要说清楚。不是你家阿庆做的,难道还是我家两个文静的女儿做的?” 孙氏一滞,暗骂李氏蠢货,可面上还要表现出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大嫂,你真真是冤枉我了,我一点没那意思。” 看两个儿媳非但没一致对外,反倒窝里斗起来,吴老夫人的脸都黑了。 她沉声道:“都别说了,是不是被撞的还没定论呢,你们别急着认下了!” “何必惺惺作态,吴家难道是谁会哭就谁有理吗?”盛锦水嗤笑,“能将我阿姐撞到的小孩,至高不过胸,至低到她腹部。何况人已经醒了,将你们口中阿庆叫来对峙就是,谁是谁非马上能见分晓。” 吴老夫人面皮抽动,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就被打了脸。 她也是被孙氏带歪了,光想着保住孙子,却忘了盛安安已经醒了,此时争辩这些已没了意义。 想到这,她狠狠剜了眼李氏和孙氏。 家里女人都没再开口,作为一家之主的吴老爷子只能硬着头皮道:“如果真是阿庆做的,我定会让老二家的好好罚他,叫他不敢再皮。可毕竟只是个孩子,想来也不是故意的,何况老三家的已经没事了,这事我看就这么算了吧。” 还真是和的一手好稀泥,盛锦水闻言不为所动,“出嫁前阿姐也是盛家的孩子,大伯大伯母的女儿。只是因为她年岁大些,懂得是非道理就该一退再退,就算差点丢掉性命也要看在对方年幼的份上原谅,活该承受这些?” “子不教父之过,吴家的家教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不敢苟同。” 吴老爷子脸皮薄,垂下头脸羞得通红,不好意思再开口。 一大家子人,到头来竟连个明白是非道理的都没有。 “我阿姐受惊小产, 不管罪魁祸首是吴家大房还是二房,吴家都要给个说法。”若不是为了阿姐,盛锦水不想管也懒得管吴家家事,在她看来不管是谁冲撞的盛安安,总归都是吴家小辈惹出的祸事,吴家便该给说法。 “吴家小辈害得阿姐小产,长辈又拦着不让请大夫。今日我倒要问清楚,阿姐究竟如何得罪了你们吴家,要这般害她!”被她厉声诘问的吴家人,脸上都有挂不住。 吴老爷子觉得自己冤枉,想要开口辩驳,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吴老大和吴老二两家刚起来龃龉,加之方才的事,面子都有些挂不住,因此沉默了下来。 最后只剩下一个吴老夫人。 她看着自家没担当的男人,咬牙道:“你该去问盛安安才是,问她这个吴家媳妇怎么当的!” 其实她心中对盛安安早有怨气,只是自恃长辈身份,加之不想与幼子离心,因此一直憋在心里。今日被盛锦水逼得节节败退,也顾不上装样子了,只想倾吐心中不满。 “哪家女儿嫁进家来不是料理家事,伺候公婆。就她金贵,整日的在外不肯回来,就算回来了也只当个甩手掌柜,一个农家女,还真当自己是从金窝里飞出来的凤凰了,把自己该干的活都扔给我儿子。可怜我儿子,在外辛苦奔波,到头来还不是盛家坐享其成,赚到的银钱都进了你和盛安云的口袋。” 原来她心里是这般想的,盛锦水抬眸,只觉可笑。 若不是有这层姻亲关系,以吴家的财力哪有机会同佩芷轩合作。就算合作了,没有盛锦水指点,又怎么可能将香丸卖到州府。 要真想坐享其成,她早就避开吴辉,同意李沐的请求,直接与南北星货合作了。 盛锦水被气笑了,问吴辉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吴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记忆中还算和睦的一家,其实早就千疮百孔。 他疲惫地摇头,“我从没这么想过。” “可你的家人是这么想的。”盛锦水毫不留情地戳破他最后一点希冀。 见吴辉垂下头,她没再继续逼迫,淡声道:“此事吴家必须给盛家一个说法,今日我要先将阿姐带走。” “不行!”就算不喜盛安安这个儿媳,吴老夫人还是下意识地开口拒绝,“既然嫁进吴家,生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除非她死了,否则休想离开。” 吴老爷子也适时开口,“何况她现下还病着,就让老三家的在家中静养吧。” “不必,我不信你们。只怕将人留在这,明日就会给她停药。”盛锦水毫不留情地拒绝,“我阿姐姓盛,你们吴家对她既无生恩,更无养恩。她是嫁进吴家,不是卖给吴家,你想叫人伺候自己,就让亲生的儿子去,休想磋磨我盛家的女儿。” 这番在寻常人眼中稍显离经叛道的话说下来,吴老夫人被气得眼前发黑。 方才一直不敢出声的李氏和孙氏却是悄悄瞄了她一眼,心中有所触动。 “寸心。”盛锦水一开口,静候一边的寸心便行了个礼,“马车已经备好,孙大夫说有他看着,稍有些颠簸也无碍。” 众人坐在厅堂时,她就抱着将人带走的心思,早叫寸心和春绿做了准备,如今时机正好。 见拦不住盛锦水,吴老夫人单手撑着桌面,颤巍巍地起身质问,“你一个嫁出去的盛家女儿,凭什么管盛家的事,我定要让盛大好好教训你!” “就凭我姓盛,凭盛安安是我亲堂姐!”盛锦水起身,“大伯那我自会请罪,好在他老人家不似一些人脏心烂肺,耳聋眼瞎,而是疼爱晚辈,明辨是非。若是知晓了前因后果,非但不会怪罪,还会夸我做得好。” 不管吴老夫人在身后如何叫嚣,盛锦水只管向门外走去,只是经过吴辉身边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的音量道:“分家还是和离,想清楚了再来清水巷盛家寻阿姐。” 这对吴辉来说太过突然,他愣了愣,一时没能回话。 吴老夫人见此,生怕她说些什么蛊惑了吴辉,声嘶力竭地对萧南山道:“姓盛的丫头如此蛮横,身为丈夫就不该管管吗!还是说你也没胆子管。” 这激将法太过拙劣,平素萧南山是懒得理会这些的。 今日破天荒地回过头,平静道出压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自家夫人,理应宠着,何必要管?” 第114章 第114章三条路 盛家门前,两个粗壮的婆子稳稳抬着滑竿,将盛安安从马车抬进了盛家。 如今家里只有盛锦水的卧房还空着。 她虽不在,但家中下人时有打扫,只需更换被褥就能住进来,倒也便利。 安顿好盛安安,又仔细问过孙大夫该注意的事项,盛锦水这才回到房里。 施针喝药后,盛安安已然好转,脸色也比初时红润些许,就是瞧着依旧虚弱。 盛锦水心疼地将她鬓角一缕碎发别在耳后,问道:“阿姐可感觉好些了?” 盛安安累得出不了声,只点了下头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见她如此,盛锦水越发难受,出声安抚道:“阿姐只管休息,等喝了药,再休养几日就好了。” 大概是回到了家人身边,又被盛锦水温声哄着,没多久盛安安就耐不住困意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从房里出来,见萧南山还没离开,盛锦水打起精神,朝他笑笑,“今日多谢你了。” 若是自己的事也就罢了,如今牵扯到大伯家,他本可以不用出面的。 萧南山没应下,只道:“之后作何打算?” “对阿姐来说,眼下有三条路可走。”盛锦水叹道,“一是病好之后回去,该怎么过日子继续怎么过日子,但这条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阿姐走的;二是分家,吴家三房各自为政,早已离心,吴老夫人又是个爱折腾的,分家后眼不见为净,说不定还能和睦段时日;最后一条路,便是和离了,这条路倒是能彻底解决麻烦,可许多事不能只看当下不顾以后。若是和离,往后阿姐的日子只怕艰难。” 萧南山一默,随即道:“那么你呢?” 盛锦水不解,抬眸看他。 “你想过和离之后的路该如何走吗?”他问得太过认真,以至于盛锦水觉得若只回他自己一直以来的计划,只会显得敷衍。 之后的事自然是想过的,不过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和离之事的影响微乎其微,算不上什么阻碍。 见她一时答不上来,萧南山也不为难,止了话题,转而道:“眼下看来,分家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走的一条路。不过看吴家情形,只怕没那么容易。” “世上千万条路,没有哪一条是从头到尾都平顺的。可只要行路人下定决心,即使刀山火海,艰难险阻,也总有越过去的时候。”对此,盛锦水倒不怎么忧虑,“此事成不成,就全看吴辉的决心了。” 说话间,怀人匆匆入内,回禀道:“公子,家中送了些东西过来。” 若真只是送了东西,他的神色就不会如此急切了。想来又是中州来信,因盛锦水才不便言明。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大伯他们过来。”见他有要事,盛锦水主动开口。 萧南山也没客气,同怀人先行回去。 看时辰,盛大他们从盛家村赶来还需半个时辰。 盛锦水等得心烦意乱,索性进了书房,取出萧南山此前抄录的香谱翻看起来。 这一翻,就翻到了盛大他们到来。 盛家门外,马车刚停稳,盛大夫妇和盛安云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小跑着冲进院子。 听到动静的盛锦水从书房里出来,出声叫住三人。 见到熟悉的人,再看她一脸沉稳的模样,原本惊惶不安的盛家人逐渐冷静下来。 盛大缓了口气,迟疑道:“安安没事吧?” “没事,大夫看过了也喝了药,接下来只需好好休养,身体很快便能恢复。”盛锦水稳住他们,“阿姐从吴家回来后便睡了过去,估摸着还没醒。有些事等她醒来再谈,眼下就先让她睡个安稳觉吧。” 听到女儿还没醒,盛大夫妇的动作不觉轻了些。 比起他们,盛安云的心情则更加复杂。 吴辉与他交好,且为人踏实肯干,对盛安安也是一心一意。发觉吴辉对盛安安有意后,他就在其中牵线搭桥,促成两人。 本以为是给妹妹找了个好归宿,没成想会发生这样的事。 房里除了盛安安,还有守在床边的苏合。 见是他们,她起身无声行了个礼。 三人放轻脚步,小心走到床边。 盛大伯母最先受不住,看了一眼就偏过头去,心疼地抽泣起来。 盛大伯的脸色也不大好,但见老妻如此也只能伸出手, 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盛安云阴沉着脸,捏紧拳头,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好好的妹妹成了这副模样。 探望过盛安安,几人又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前往厅堂商议。 刚坐下,盛大伯便重重叹了口气,倒是方才哭过的盛大伯母擦干眼泪,开口问道:“吴家那边怎么说?” 吴家人太过凉薄,盛锦水本不想让他们听到那些伤人的话,可若不听,又怕他们心存幻想。 盛锦水先说了今日发生的事,她并未添油加醋,可光是这些就叫一向疼爱女儿的盛大夫妇气红了眼。 “那时看吴辉是个好的,这才将安安嫁给他,哪成想吴家人各个都是豺狼虎豹,竟这么磋磨我的女儿!”见盛安安受苦,作为母亲的盛大伯母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盛大伯不似她这般情绪外露,但看神色,心中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都怪我识人不清!”盛安云也很自责,将错处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先别恼,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阿姐。她和吴家的事,可有什么打算?”盛锦水还未将心中成算告知盛安安,因此并不能保证什么,只能先行询问他们的想法。 说到以后,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遇上这样的事,他们自然希望盛安安和离,这一年来家中光景越来越好,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儿,何必让她去别家受苦。 可他们也清楚,许多事看起来简单,但唯有真正经历才知晓其中艰辛。 这世道,女子总是比男子艰难些。 见父母为难,盛安云想了想,道:“吴家如此,不如和离。安安是我妹妹,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定然不会让她饿着!” “不妥。”盛大伯母摇头,“盛家村太小了,安安若是和离后回来,怕要受不少闲言碎语。更何况,你已成亲,总要为妻儿考虑一二。” 盛安云想都没想,回道:“阿思与安安情同姐妹,定不会反对的。” 还是女子更了解女子的难处,盛大伯母看他一眼,道:“究竟是和离还是回去,都要先问过你妹妹再做打算。再者将心比心,我自己的女儿出嫁后受婆家磋磨,我这个做婆婆的,又怎能将重担再压在儿媳身上呢。” 闻言,盛安云闭了嘴。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是经不起消磨的,此刻他万分确定徐思不会因小姑子和离而不喜,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们可能会一家和顺,相互扶持到老,也可能会因种种琐事生出龃龉,相看两厌。 看他们也没个章程,盛锦水欲言又止,暂且将心中打算压下。 “既然说了由安安做主,将来和离还是凑活着过下去都由她说了算。”最后还是盛大伯拍了板,“可吴家欺人太甚,怎么说都该上门讨要说话。” 虽说盛安安已经由盛锦水出面带了回来,可他心里还是憋着鼓气。 盛大虽只是个庄稼汉,却也粗中有细。 上门讨要说法并不是一时意气,而是仔细考虑过后的结果。 若盛安安没有和离,他们就是要让吴家知道,盛家不是好欺负的,盛安安有支持她的娘家人,以后再敢轻举妄动还需掂量掂量。 若是和离,那就更简单了,两家情分已尽,脸都撕破了还顾忌这么多做什么。总要上门讨要个说法,好让吴家知晓盛家并非任人揉搓的包子。 此言一出,最先支持的便是盛安云,“阿爹,我同你一道去!” 他们心里憋着气,与其在家耗着,不如去吴家发泄些怒火也好。 见状,盛锦水并未拦着,只是让三娘子和赵守顺跟着一道去,免得“两人吃亏。 出门时,正遇上还未离开的成江,想着家中有三娘子在更便利些,便换了他去。 一行四人,本以为很快就能回来,可直到黄昏时分,他们才姗姗来迟。 刚回来,盛安云就啧了一声,“吴家这做派实在叫人看不上,我们上门讨要说法,他们却是狗咬狗,都将事都往别人身上推,衬得自己好似一朵纯净无暇的白莲。” 早上应付过吴家人,盛锦水对此也深有感触,“不过你们怎么这时辰才回来?” “我一时没忍住,揍了吴辉几下。“盛安云伸出手活动了下手指,指节处还泛着红,瞧着揍人的力道不小,“吴辉那小子知道自己有错,在我动手的时候倒是没躲开。除他爹娘,吴家老大老二看戏似的躲得远远的,拦都没拦一下。” 说到这,他脸上嫌弃更甚,“后来说到究竟是谁撞倒安安的,本来锯嘴葫芦似的一家人立刻变得能言善道起来,妯娌好险没当着我们的面打起来。” “一想到安安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我就来气。”吴家人相互攀咬时,他们还能当作一场好戏,可一想到盛安安也曾身处其中,遭人为难,看戏的心情立刻就没了。 “过段时日我要去州府一趟,那时阿姐的身体也该调理好了。反正吴家的事暂时没有头绪,与其留在这回想这些糟心事,不如同我一道出去散散心。”见他们为难,盛锦水适时开口道。 盛大夫妇对视一眼,都觉得不错。 前一日在吴家闹了一通,本以为以吴老夫人的性子,吴家还需吵个几轮才会有结果。 没想到吴辉也有果决的一面,翌日清晨便在盛家门外等候。 昨晚,盛锦水就回了林家。 今早起时,还是寸心告诉她这消息的。 “一早就来了?”盛锦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间叠起。 “千真万确,且我瞧着脸上还带着伤呢。”寸心帮她梳了个坠马髻,又挑了朵娇红色芍药绒花攒在发间,“姑娘适合明丽些的颜色。” 比起世人推崇的清冷色调,她也更偏爱浓艳的色彩。 盛锦水顺手理了理鬓发,偏头问道:“让人进去了吗?” 寸心回道:“没呢,我瞧着是想让他在日头下晾一晾。” “既然如此,我便也在家候着吧,等大伯唤我了再过去。”盛锦水醒来前,萧南山便已起身,也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他跟怀人走后便心事重重,连觉都没睡好。 用过早饭,盛锦水便进了书房,今日她没有抄录游记也没钻研香方,反倒看起了佩芷轩的账册。 平日有老范和苏合记账,她也就闲暇时偶尔翻看几页,从来没出过问题。 可方才看了几页,她就眉心紧蹙,是她多想了吗。 这账怎么瞧着不对? 第115章 第115章请罪(捉虫,可不看)…… 账册早已交到老范和苏合手里,二人未曾插手过作坊营生,没有作假的理由。 何况他们互相牵制,做假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盛锦水取出算盘,如玉的指尖拨弄着算珠,房中立刻只剩噼啦啪啦的脆响。 从中州事务中抽身的萧南山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走到桌边坐下,并不出声打扰,只静静看着纤细的指尖轻点在木质算珠上。 此时此景,即使两人都不曾言语,依旧让人有种岁月静好的安稳。 等拨弄算珠的声音停下,盛锦水拿起账册,眉间叠起。 萧南山问道:“怎么了?” “账对上了。”盛锦水回他。 既然都对上了,她还这副神情,那多半是其他地方出了差错。 果然,只听盛锦水继续道:“可就是对上了才奇怪,此前账册一直由我和春绿管着,那时记得粗略,远不如老范和苏合细致。方才我对了他们接手后的账,粗看确实没什么问题,可你看这里。” 将账册向萧南山处推了推,她伸手指着其中一处,身体不觉向他靠近,“就是这里,香材损耗乃是常事,可从这里开始,损耗每日递增,光这个月损耗已是上月两倍,且还有增加的迹象。” 毕竟是要将香材碾磨成粉,这过程中有所损耗不足为奇。 可短短时日就翻了两倍,其中问题就大了。 萧南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若香材的数目都对得上,那只能是有人中饱私囊,” 要说待遇,整个云息镇怕是都没有比她名下作坊更好的去处,为一时之利铤而走险,何必呢? 盛锦水实在想不通,将账册放在算盘上,心中气闷。 不过生气归生气,该查的还是要继续查下去。 短工碾磨好香材后,忠伯会分门别类贴上字条,再由赵守顺搬进房里,交给伴月和木犀。 等两人将香材按香方所述调制好后,再送到短工那搓制成丸。 除了短工,作坊里其他人的身契都捏在盛锦水手里,且调制香丸的房间是作坊最为紧要之处,人手不多但各司其职,很难动手脚。 最有可能出问题的,还是在短工那几步上。 看她神色,该是有了怀疑的人选,萧南山问道:“你怀疑是谁?” 盛锦水迟疑后道:“具体是谁尚不能确定,但多半是在那些从外聘来的短工中。” 随着佩芷轩的生意越做越大,除初时那批短工,她先后又招了三四批人。如今想来,就算内鬼不在其中,这般行事也有诸多问题。 请来的人稂莠不齐不说,且不管做得好坏,勤快的和躲懒的都拿一样的工钱。长此以往,迟早会引起部分短工的不满。 想到这,盛锦水托腮长叹一口气,“经营之事果然没那么简单。” “你手中无人可用,凡事亲力亲为,自然劳累。”见她如此,萧南山随手斟了杯香茗,递到她面前。 “春绿倒是能用,但佩芷轩里的事也不少,再管着作坊,怕是分身乏术。熏陆和苏合年纪尚小,且性情未定,暂时派不上用场。算来算去,只剩木犀和伴月能培养一二。”盛锦水接过茶盏,“从前为家中添个下人都觉奢侈,眼下多了十来个,却还是不够。” “你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光靠自己和手底下那几个,能将佩芷轩经营到如今的门庭若市已十分了得。”夸起她来,萧南山毫不吝惜溢美之词,“聪慧果敢,眼光独到,我见过的女子中,没有能比得上你的。” 本还有些丧气的盛锦水被他逗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平素只觉得你沉默少言,没想到夸起人来竟头头是道。” “肺腑之言。”萧南山垂眸,唇角随着她明媚的笑容勾起些许。 盛锦水抿了口茶,嘀咕道:“油嘴滑舌才是。” 时日越久,两人也就越随意。 就算心知成亲只是权宜之计,但日日相伴,原本就不甚清晰的界限早已消磨在寻常的相处中。 独处时偶尔的视线相对,相视一笑……一点一滴犹如滴水穿石,迟早会在铜墙铁壁的心上凿出一条缝隙。 而那条缝隙,也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扩大,直至将包裹在心上的坚冰完全消融。 既然发现了内鬼的存在,那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就在盛锦水思考对策的时候,寸心递来消息,盛大请她和萧南山过去。 看来是他终于松口,肯让吴辉进来了。 不过将萧南山一道请去又是何意?来不及细想,两人一道向盛家旧宅走去。 方才进门时不见吴辉,多半已在厅堂等候。盛锦水想了想,让萧南山先去过去,自己则转身去了盛安安那。 今日守着盛安安的人换成了晴娘,毕竟是小产,还是让已婚妇人照顾着更便利些。 比起昨日,盛安安的脸色好了许多。 此时她的背后垫了几个软垫,晴娘正在给她喂药。 将最后一口黑苦的药汁饮尽,盛安安才开口唤人,“阿锦。” 带着依赖的一声轻唤让盛锦水心软地一塌糊涂,等晴娘收好药碗,她顺势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盛安安的脸色。 “感觉好些了吗?”盛锦水问道。 盛安安点头,嘴角扬起一抹笑来,“好些了,昨日还觉得手脚发软,今日就有了些许力气。再休养几日,应该就能下地了。” 见她如此,盛锦水本不想拿吴辉的事烦她。 只是麻烦就在眼前,逃避拖延起不到任何作用。 “吴辉来了。” 清晨时分,吴辉就来了,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日光出来后又暴晒了一个时辰。 不过盛锦水并没有告诉盛安安这些,以免影响她的判断,“今后的事,阿姐可有打算?” “说来可笑,早前你问我吴家是否为难时,我想着吴辉靠你吃饭,就算吴家人再不喜,起码面上还能过得去。”盛安安脸上露出个凄然的笑来,“如今想来,还是我高看他们了。” 盛锦水抿唇,握紧了她的手。 回想昨日,盛安安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当初吴辉和大哥一道拿货,吴家出了些银钱。那时说好,若是不成,吴辉只用还上本钱和利息,若是成了,除本钱利息外,再从分到的红利中拿出四成,交到家里。 他与大哥合作,加之有你让利,怎可能不成。开始赚到钱时,吴家人还十分高兴,对你也很是感激。可没多久就变了味,尤其是吴辉阿娘,稍有机会就在我耳边提起工钱之事,甚至想让我说情,叫你将孙氏和李氏都招进佩芷轩去。” “到底是人心不足,他们眼馋吴辉手里余下的六成利,开始颠倒黑白,将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说若不是他们省吃俭用,吴辉也不会有今日。”说到此处,盛安安不觉红了眼眶,“阿锦,我不是不知感恩。可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除了本钱利息,还有每月额外的四成红利,难道这些还不足以偿还吗?” 出钱之后,吴家比之从前确实艰难了些,但远不到他们所说的省吃俭用,砸锅卖铁的地步。 归根到底,还是吴老大和吴老二这两家见吴辉日子越过越好,加之吴老夫人偏宠而心生嫉妒。 至于吴老夫人,心思就更简单了。 因偏宠幼子,所以见不得吴辉对盛安安好,可她越是为难,吴辉越是回护。 如此循环往复,最终到了今日境地。 “吴家人我是不想再见到了,一看到他们我就忍不住想起腹中没了的孩子。”盛安安的眼中含泪,“至于吴辉,他若是割舍不下亲人,我同他在一起也只是相互折磨。” 盛锦水一顿,试探开口,“那阿姐是想和离?” 可真到了这步,盛安安又犹豫了。 她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本性温良柔顺。吴家待她不好,她可以割舍,可回想起与吴辉在一起的点滴,心中到底不舍。 “我不知道,离开吴家我是高兴的。可想到与吴辉和离,又有些犹豫。”盛安安垂眸,言语中除了些微的不舍,就是对以后的茫然。 见她如此,盛锦水开口道:“回到吴家,和与吴辉和离之间,或许还有折中之法。” “什么折中之法?”盛安安问道。 “分家!” * 暴晒了一个时辰,饶是年轻力壮的吴辉也有些受不住了。他的双颊被晒得通红,站在盛大面前时连脸上的皮肉都紧绷着,看模样犹如学堂听训的学子,垂眸不敢言语。 被盛锦水打了一巴掌后,又被盛安云教训了一顿,如今他脸上的青紫痕迹还未完全消去,额上又不断有汗珠滑落。 几番相加,瞧着异常狼狈,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忐忑等待盛家人的问责。 昨日只有盛锦水,今日要面对的除了身为长辈的盛大夫妇,还有与自己亦兄亦友的盛安云。 见这三堂会审的架势,比起昨日又让人不安了几分。 “爹娘,舅兄。”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沙哑道,“我来请罪了。” 看他可怜的模样,盛家人脸上并没有松动的迹象。 一看到吴辉,他们就会想起卧病在床的盛安安。与她相比,不过是顶着烈日多站了会儿,又无性命之虞,自然激不起他们的同情心。 因去见了盛安安,盛锦水稍慢一步,进屋后就坐在萧南山身侧,并未开口。 昨日萧南山去吴家是为盛锦水撑腰, 今日却是作为盛家一员。 当然,盛大特意让寸心请他过来,也是希望能以此为鉴,让他别做和吴辉一样的蠢事。 见无人理会,吴辉定了定神,小心问坐在首位的盛大,“爹,安安可还好?” “眼下人是没事了,”看他关心不似作伪,片刻后盛大还是回道,“不过大夫说此番身体损伤极大,还需调养一段时日。” 闻言,吴辉壮着胆子请求道:“能不能让我见见安安?” 本还算冷静的盛大听到这话,当即冷下脸来,“你还有脸提!” 见他发火,吴辉当即跟鹌鹑似的紧缩脑袋,不敢再开口。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盛大伯母冷声问他,“见到安安又如何?若吴家还是这般行事,就算和离我也不会让她跟你回去的。” 和离? 吴辉想都不敢想,他猛地抬眸看向盛大伯母,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他惊慌失措时,余光瞥见一言不发的盛锦水,想起昨日她对自己提及的事,立即道:“分家!我可以分家!” 盛大伯和盛大伯母一愣,随即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举可行。 不过吴家长辈健在,分家可行却不易。 “分家倒是可以,但你有把握说服父母兄弟吗?”盛大对此充满怀疑。 吴辉其实也没把握,但比起提起分家面对家人的怒火,他更不想与盛安安和离。 见盛家人都没意见,盛锦水道:“若觉得分家可行,我这倒有个法子。” 她开口后,众人纷纷看向她。 “坐拥金山银山,不愿放手也是自然。”盛锦水看着吴辉道,“在吴家眼中,眼下吴辉就是金山银山。可若是这座山没了,以你对自家兄弟的了解,他们会如何?” “我明白了。”吴辉垂眸,明白了她话中深意,“接下来这段时日,家中定会生乱,安安便先留在这,等我解决了家中之事再来接她。” 得了准信,盛大夫妇不再为难。 在他们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盛安安的幸福,若吴辉真有这样的决心和能力,那再给他一次机会无妨。 左右多等几日而已,要是最后没能成功分家,再和离不迟。 吴辉解决心头一件大事,离开时不再紧绷,只是面上却不能让人瞧出来,装作垂头丧气地离开。 眼见这次的事已有定论,家中又只剩徐思和盛禾,盛大和盛安云没有久留,先行回了盛家村。 至于盛大伯母,由她留下照顾盛安安。 回去后盛锦水却没歇着,她要先想个法子将内鬼揪出来。 第116章 第116章闹剧(小修,可不看)…… 休养半月,有孙大夫施针,又有汤药不要钱似的灌下去,盛安安总算大好。 期间,吴辉来过几趟,也送了些东西。 他记得自己的承诺,每次都是将东西放下后就走,偶尔才会向盛家下人打听一二。盛锦水与之见过一次,那时吴家依旧千头万绪,他瞧着比从前沧桑了许多。 不过在听说盛安安的身体好转后,脸上明显多了笑模样。 但回到吴家,又立刻恢复原样。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是自家事,但闹大了总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盛锦水以为听说了些,知晓吴家正在闹分家,不过开口的并不是吴辉,而是其他两房。 正巧到了南北星货的管事来收绒花的日子,盛锦水与李沐说定,顺路将梁十娘的香材一并送来,其中路费可从货款中抵扣。 反正都要走这一趟,李沐自然愿意。 平素盛锦水不常来作坊,不过今日有香材到货,无论如何都要走一趟。 此次来的管事姓戴,她并不认得,不过听闻戴管事与盛安云吴辉是老相识。 戴管事三十出头,留着两撇小胡子,站在作坊大门处让同行的伙计小心将装满香材的木箱送进去。 毕竟是调制香丸的要地,他并未入内,伙计们也是放好箱子就离开,不敢多看。 平素也有香材到货,但远没今日的阵仗大。 本还在忙着手中活计的短工们见此,不觉窃窃私语起来。 木大娘混迹在人群里,好奇问相熟的短工,“平日香材不都是装在麻袋里的吗?这次怎么这么讲究,特意用木箱子抬进来。” 回话的正是六福的亲娘,也是第一批招进来的短工,闻言压低声音道:“你来得迟,不晓得也寻常,作坊里只有少见价高的香材才会小心装进木箱子里。听说过龙涎香吗?听说拇指大一块就值好几两,此前盛老板就有一匣子,我还瞧见过呢。” 木大娘嗓门大,开口询问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量。 倒是六福娘,早知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名贵香材,只敢悄声同她说。 可再怎么小心,还是被人听见了。 其中当然也有不信的,“那岂不是比银子还贵?我不信。” “爱信不信,反正也不是给咱们用的,”见有人质疑,六福娘也来了脾气,“我儿子做工的铺子就在佩芷轩边上,听他说常来光顾的都是真鹿书院夫子学生的亲眷。那些可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光从指缝里露出的东西就是寻常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了。她们眼光多高,用的自然是好东西,说不得一匣子香材就够我们花用半辈子了。”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围观几人不禁咋舌。 更有甚者,心中不觉起了念头,“我瞧好些香材不就是气味独特点的木头桩子或者树皮树叶吗?要是能找到一两块,岂不是发财了?” “要真这么容易,那不人人都在山上转悠了。”六福娘挥挥手,“想这些有什么用,好好做工才是正经。” 正巧这时,苏合和熏陆捧着切好的寒瓜出来,“姑娘买了些寒瓜,在水里吊了一夜,最是消暑解渴,大家都来尝尝吧。” 圆滚滚的寒瓜被切成几瓣,几乎是在瞧见红色瓜瓤的刹那,就想象出了它的甘甜爽脆。 此时众人也顾不上闲聊,依次上前领了一瓣。 就在众人分食寒瓜的时候,盛锦水也核对完了此次送来的香材,回身关上房门,落下铜锁。 刚将钥匙放进袖中,熏陆就朝她高声道:“姑娘,快来吃寒瓜。” 她刚走近,短工们就放下手里的寒瓜,纷纷开口叫人。 “你们吃吧,我这还有事,就先回去了。”盛锦水笑笑,让她们不必拘谨。 盛锦水要走,苏合和熏陆自然不会留下,连寒瓜也顾不上吃了,赶忙快步跟上。 只是三人还未出门,便被一伙人拦了下来。 盛锦水微讶,立刻认出领头的正是吴家老夫人。 在她身后的苏合熏陆对视一眼,心道这难道也是提前安排好的? 在吴家时,盛锦水尚且不怕她,何况此时是在作坊,她自己的地盘上。 看着面前叉腰的吴老夫人,盛锦水一挑眉,“这是何意?” “你凭什么不给我儿供货!” 好没道理的一句话,偏生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盛锦水垂眸,此前吴辉来时提起过家中近况。 也难怪吴老夫人如此急切,眼看着生钱的金山银山要没了,不急才怪。 再看气势汹汹的一家人,除了吴老爷子和家中小辈,竟悉数到场。 两家闹成这样,盛锦水自然不会忍让,“既是我的东西,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与你何干。” “你们这些姓盛的就是忘恩负义,”比起那日,此时吴老夫人的火气明显更旺些,“要不是我儿辛苦将你的货带到奕州,这什劳子的破香丸哪能卖的起价。眼下你说不给就不给,我不准!” 真是胡搅蛮缠! 本想反驳几句,可看吴老夫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盛锦水反倒冷静下来。 见自家姑娘被为难,熏陆挡在盛锦水身前,牙尖嘴利地回击,“用得着你家好大儿把货带到奕州,嘴不哑耳不聋就上外边打听打听,多少商户求着我家姑娘出货。要不是看在安安姑 娘面上,就那三瓜俩枣的我家姑娘还瞧不上!” 能让吴家人登门撒泼,看来此次真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盛锦水想了想,决定再加一把火。 “想要拿货?好啊,让吴辉捧着十倍的银钱来求我。”她做生意向来公道,还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叫高价。 听到这话,吴老夫人当即坐下,拍着大腿哭喊起来,“十倍?都来瞧瞧这黑心肝的奸商!是要逼死老婆子一家啊!” 盛锦水懒得听她唱戏,让忠伯先将作坊大门关上,别被扰了清净。 大门合上,盛锦水便领着苏合熏陆径自离开,连余光都未曾停留。 一哭二闹三上吊。 见哭没用,吴老夫人倒也干脆,立刻止了哭声,在孙氏和李氏的搀扶下起身。 她慢了一步,吴老大和吴老二可不慢,三两步又追了上去。 见他们挡住自己去路,盛锦水都快被气笑了。 吴家上下好几口人,竟连一个脑子都凑不出来。 还真当自己是在和市井里的小贩讨价还价呢,以为只要脸皮厚,纠缠个几句便能省下几个铜板来。 熏陆同三娘子学过武,见两个比自己高壮的男子挡路竟也不怵,摆开架势就要动手。 好在这时,吴辉大步跑来,边跑边喊,“别动手!” 在他身后,则是肃着张脸的吴老爷子。 吴老爷子被气得脸红,“在家闹还不够吗?这是做什么!我吴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见他来了,方才还要儿媳搀扶的吴老夫人一个箭步上前,全然没了原本的羸弱模样,“丢什么脸!要不是你没用,孩子们何至于闹成这样。” 一家人吵得正凶,也幸好此地偏僻,否则这场闹剧只会引来更多看客。 “姑娘,要不去作坊里避一避?”苏合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幕,沉声问道。 盛锦水摇头,带着两个小丫鬟退远了些。 此时她们已彻底沦为看客,若手里再有捧瓜子,只会更加津津有味。 当然,留在这除了看戏,盛锦水也想弄明白吴辉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一家人连脸面都不顾,在外边就闹成这样。 吴老爷子生性懦弱,不喜争端,平素家中都是老妻管家,说一不二。 大多时候,他只需当个看客,在最后宣布一下结果就好。 可连日来的争吵让他头痛欲裂,想当甩手掌柜,吴老夫人又时常在他耳边抱怨。 不是责怪盛家小肚鸡肠,就是恼恨大儿媳迂腐木讷,二儿媳自私贪婪。 日复一日的念叨,加之三个儿子私底下的龃龉,他早就不厌其烦。 明明是一家之主,可每次发话都没人把他当回事,此次更是瞒着他来找盛家麻烦。要不是吴辉告知,只怕现下还被蒙在鼓里。 几次三番下来,就算是泥人也被激出了三分气性。 见吴老夫人还是不依不饶,他不禁怒道:“对,我是没用,可你又有什么用。老三好好的生意,不就是被你搅黄的。 你瞧不上盛家,那人家就不跟你做生意,害得老三只能高价收货,转过几手的东西能不贵吗?他去探望自家媳妇,你又天天念叨,逼得他只能连夜赶路,不慎从山道摔落,要不是运气好怕是连命都要没了。眼下媳妇走了,货也没了,还欠钱庄一大笔银钱,这全是你害的!” “好啊,老匹夫,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平素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今日倒学会怨我了。”吴老夫人气得一巴掌打在他身上,“要不是你没用,我和孩子能跟着你一起受苦?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哪次不是我厚着脸皮回娘家借钱。我操持家中,拉拔孩子们长大的时候你在哪?我被婆婆为难的时候,你又在哪?” 句句诘问叫吴老爷子好不容易升起的气性重新压了回去。 见老妻气势汹汹,他瑟缩了下,随即没什么底气地开口,“别再无理取闹了。” 作为这场风暴的中心,吴辉沉默地看着两人争吵。 直到吴老夫人再次占据优势,他才开口,“都是我的错,钱的事我会想法子的,绝不牵连家里。” “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 吴老夫人一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她固然喜欢小儿子,但也没到不管不顾的地步。 见所有人都不言语,她想了想,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欠了多少?” 长久的沉默后,吴辉才回道:“五十两。” 五十两?! “怎么就欠了这么多?从前攒下的钱呢?”五十两不是小数目,那是吴家的全部家底。 这下别说吴老大和吴老二,连吴老夫人也不太情愿了,狐疑道:“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吴辉露出一个苦笑,“从前倒是攒下了些银钱,可香丸抢手,若不多出些钱,怎么从别人手里拿货。” 这时候吴家人也不知道该怪谁了。 若一家人齐心协力,五十两虽多,勉强也能偿还。 可偏偏各怀心思,吴老大吴老二各有家室。吴辉发达时,他们像狗见了肉骨头似的穷追不舍,等落魄了,却只想快些与他划清界限。 至于吴老爷子和吴老夫人也有自己的打算,比起三个儿子,他们更想将银钱捏在自己手里。 “虽说是一家人,本该同甘共苦,但也该为小辈们考量不是。我们这些做大人的,过惯了苦日子倒觉得没什么。可家里还有几个小的,将来用钱的地方只会更多。”家中闹了这么多天,分家之事一提再提,平素不爱管事的吴老爷子为此发了火,直言除非他死否则绝不分家。 今日听闻这笔巨债,孙氏又有了分家的想法。 见时机正好,她索性将老大一家拖下水,势必要把这个家分了,“我家阿庆还小,倒没什么。但家中女儿可拖不得,过两年就要开始说亲了,那时才是最需用钱的时候。” 李氏抬眸,暗恼孙氏将自己拉下水,但不得不说,对方说的也是她心中所想。 “那你们想如何?”吴老爷子对这提议没了之前的排斥,疲惫的开口问道。 孙氏暗自掐了自家男人一把,吴老二立即回神,硬着头皮道:“爹娘,不如趁这个机会,分家吧。” 这话要是放在之前,但凡吴老二敢开这个口,吴老爷子就会拣起扁担恨抽他几下。 可此时,他的目光扫过几个晚辈,见都是如此希冀的,终是松了口,“人还在外边,回家再谈。” 好好一家子闹成这样,此时也不顾不上还在看戏的盛锦水等人了。 倒是吴老夫人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再次问吴辉,“你真的没骗我们?” “娘要是不信,我陪您再去一趟钱庄就是了。”吴辉倒也不怕她起疑,直接道。 见他神色认真,吴老夫人皱眉,将余下的话吞了回去。 第117章 第117章内鬼(捉虫,可不看)…… 白日繁忙的作坊,到了深夜却是静得可怕。 这样的夜色里,任谁融入其中,都会难见踪影。 一阵风过,吹得枝叶簌簌作响,映在墙上的树影更是左摇右晃。 片刻后,风停了。 一道窈窕的身影从树影中分离,蹑手蹑脚地朝锁着香材的房间走去。 素手拿起铜锁端详,片刻后从发间取下银簪在锁孔处鼓捣了一阵,见铜锁未能如愿打开,终是将银簪戴回了发间。 “啾啾——” 院中骤然响起清脆的山雀叫声,入目之处却是未能寻到啼鸣的雀鸟。 疑惑间,一道比方才高壮许多的身影一跃翻过院墙。 “怎么这么慢?” 听声音,翻墙而来的是个男人,看他轻巧的动作,该是会个一招半式的。 “你轻点,小心把人引来!”方才学山雀将同伴引入院中的人影沉声道,对他的肆无忌惮甚是恼怒。 “啧,大半夜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来的人。”与同伴的谨慎相比,他毫无惧意,更没放低声量,“锁着香材的房间在哪?” 见他毫不收敛,率先进入作坊的女子眉心叠起,虽是不悦但也不再与他纠缠,“就是这里,这铜锁我试过了,比一般的难开些。” “难开才好,若你拿跟银簪就能捅开,多半有诈。”男人轻哼一声,上前扯动铜锁,发出几声脆响。 “别扯了,赶紧动手。” 连声催促下,他总算有了动作,掏出根极细的铁丝来,拿出溜门撬锁的看家本事,凝神听着铁丝在锁孔里搅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盏茶的功夫后,铜锁总算“咔嚓”一声,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来不及高兴就推开了房门。 火折子亮起,女人举着微弱的火光在房中掠过。 也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他们看清了地上堆满的木头箱子。 “哪个箱子里装的 是龙涎香?”男人搓了搓手,眼中满是贪婪。 女人对他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很是瞧不上,嘲讽道:“就算龙涎香摆在眼前你也未必认得,有这功夫不如多搬几趟。” 男人一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不再多话,随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 “吱呀”一声轻响,男人迫不及待地矮下身去,想要看清木箱里的东西。 “不对。”只一眼,他就惊呼出声。 听到响动,女人刚想咒骂,便见上方突然亮起烛光,她手中火折子亮光顿如萤火,暗淡微弱。 “中计了。”木箱内空无一物,男人起身,刚出声招呼女子,便见房梁上落下两道身影。 三娘子和成江手执烛台,挡住两人去路。 “二位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大门再次被推开,盛锦水抬眸,见到他们时脸上并无意外。 随她进来的木大娘却没那么冷静,指着女子道:“果然是你,聂芳。” 她长袖善舞,又混迹在短工中,早摸清了她们的性情家世。 那日听到有人抱怨,当下虽不知道是谁,却暗暗记住了声音, 事后一一比对,总算是把人揪了出来。 经历过蔡举人做的那些恶心事,木大娘最看不惯的就是忘恩负义之辈。 而诸多短工中,唯有眼前女子对盛锦水的善行抱怨过。 揪出这人后,她便时刻盯着,果然发现了其中端倪。 只是不等找到证据告诉盛锦水,盛锦水便先找到了她。 若说短工之中谁最有可能监守自盗,木大娘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此人。 聂芳没想到他们早就怀疑自己,不过她是老江湖,见此垂首抹了两下眼角,再抬眸时眼中已蓄满泪水,“我也是被逼无奈,求姑娘放过我吧。” 今夜之前便知内鬼是谁,盛锦水自然查过她的底细。 聂芳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云息镇人,而是从外镇嫁来的。 只是嫁过来没几年就死了丈夫,成了年轻寡妇。 如此身世,又无儿女傍身,确实艰难。 可再艰难也不是偷鸡摸狗的理由,何况她今日行径,显然不是生手。 看她声泪俱下的模样,盛锦水眼中既不气恼也无同情,淡淡开口问道:“你说自己是被逼无奈,可否告知是如何的被逼无奈?缺衣少食因此起了歹心,还是被人胁迫不得不做内应?” 聂芳脸上一僵,盛锦水给的工钱丰厚,前者自然不可能。 至于后者,同伙就在身侧,更不能承认。 聂芳词穷,一道来的男人却是巧舌如簧,“盛老板,都是误会!” 盛锦水抬眸,这才将目光落在男人身上。 他比聂芳大不了几岁,且两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应是血缘至亲。 见她没有打断自己,男人立刻想了一套说辞,“芳娘落了东西在作坊,夜黑风高她胆子又小,这才叫我陪她一道来取。” 木大娘是个暴脾气,当即怒道:“真当我们是傻子,这种鬼话都编的出来。你倒是说说,到底是什么宝贝值得你们大半夜地翻墙进来?” “今日下工后,芳娘就发现自己丢了银簪,找遍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找到后,她想到了作坊,这才一时情急翻墙进来,没成想真遗落在这了。”信口胡诌的谎话错漏百出,不过男人也没指望骗过他们。 只是方才余光瞥见空荡荡的几口木箱子,想着没有赃物不算人赃并获,赌一把罢了,“穷苦出身的难处,如您这般家大业大的商户自然不会懂。这银簪瞧着普通,可却是她攒了许久才买下的。” “盛老板可别被他骗了。”木大娘横眉冷对,“嘴里没一句实话。” 就算听到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盛锦水也不见动怒,“箱子是在众目睽睽下搬到这来的,铜锁则是我亲手挂上的。除了搬运箱子的伙计和我本人,再没其他人到过这里,你的说辞没人会信。” “都说捉贼拿赃,今夜我们只是翻墙进了作坊,其他的可什么都没做过。”死猪不怕开水烫,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刹那慌乱后聂芳也冷静了下来。 “被抓了个现形还不肯承认,真够不要脸的。”三娘子举着烛台,手已按在腰间长鞭上。 聂芳怕她动手,心虚地高声道:“就算报官,我们也不会承认的!”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上月初五,你在回春堂卖出金银花、薄荷等六种香材,共一百文。上月初九,卖出艾叶、藿香等四种香材,共一百八十文。上月十二……”盛锦水徐徐念道,每笔账记得比聂芳本人还要清楚,“交给你碾磨的香材不算名贵,初时偷盗不多,攒两三次才拿到药材铺里换钱。到上月,每隔几日便要去换一趟,如今算来该有五六两了。” 五六两看似不多,但于镇上人家来说却也是三四个月的花用。 何况经她手的香材并不贵重,能攒到这么多,想必偷盗的次数不少。 这样的惯犯实在没有开恩的必要,“若还不服气,等到了堂上,请回春堂的掌柜与你对质便是。” 见两人不再狡辩,成江和三娘子上前,正想一人制住一个,却见那男人抬手一挥,手中粉末扬起,劈头盖脸地落在他们脸上。 “夫人小心!”成江立即挡在盛锦水身前。 手中烛光在粉末下熄灭,屋内重归黑暗。 下一刻,他们便听到了开窗声。 想来是聂芳他们趁几人慌乱的间隙跳窗逃了出去。 成江要护着盛锦水,并没有动作,眼见三娘子要追上前去,他赶忙出声阻拦,“穷寇莫追。” “不追就要跑了。”三娘子慢了一步,不顾阻拦还是跳窗追了出去。 盛锦水被呛得轻咳了几声,此时总算停下,对成江道:“你跟去看看。” 犹豫了一瞬,他还是追了出去,只是离开前叮嘱道:“公子稍后就到,夫人千万别出来。” 想起之前的事,盛锦水也是心有余悸,点了点头,同木大娘一道留在房中。 作坊到了夜里,除了寂静外就是陌生。 盛锦水重新燃起灭掉的烛火,同木大娘静静等在原地。 片刻后,门外传来数道脚步声。 盛锦水皱眉,萧南山和怀人最多就两人,可这脚步声听着不止两人。 她和木大娘对视一眼,木大娘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各自吹灭一盏烛台紧攥在手里。 戒备间,有人站在门外。 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只觉心跳如擂鼓。 下一瞬,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阿锦?” 盛锦水泄气,赶忙开门,此时站在门外的正是萧南山。 在他身后,则是拿人回来的三娘子和成江。 “我还以为是歹人回来了。” 这一声似抱怨似撒娇,将萧南山心里因担忧而升起的一丝不悦堵了回去。 再开口时,他已恢复往常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既然害怕,为何还让成江离开?” “一时情急,”好在这些事上,盛锦水并不是个倔脾气,有错就认,“是我托大了。” 萧南山沉吟片刻,见她疲倦不再苛责,温声道:“累了一日,早些回去歇息,其他事明日再说。” 盛锦水点头,视线落在束手就擒的聂芳身上时,成江及时开口,“夫人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将他们送交县衙。” 抓到内鬼,也算解决了盛锦水心头一件大事。 昨夜睡得迟,翌日她起得比往常晚了些。 除非紧要,萧南山也好,家中下人也好,无人会催促她早起。 盛锦水一觉睡到天亮,见外头日头正好,正要披衣起身,便见寸心托着一身新衣进来。 布料触手柔软,袖口裤腿处皆是收紧,看样式与三娘子常穿着的劲装十分相似。 “这是?”盛锦水疑惑。 “公子说了,从今开始,夫人每日要抽出半个时辰练武。”寸心如实道。 难怪昨夜萧南山没有多言,原来在这等着呢。 第118章 第118章习武(捉虫,可 不重看…… 不过一夜,空旷的院中就搭起了凉棚。 盛锦水换上劲装,来时才发现陪练的人不少。 萧南山自不必说,不远处就是端茶送水一通忙碌的成江寸心。 至于三娘子和熏陆,两人则站在角落,不知低语些什么。 她一出现,众人目光立即汇聚到一处。 猛地成为焦点,盛锦水还有些不适应。 见她过来,萧南山出声道:“成江和怀人虽会武,但是男子,所学未必适用,由三娘子来教更为合适。” 让盛锦水习武是临时起意,此前并未曾与之商量。 不过对此,就算心有抗拒,盛锦水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此前在唐家的经历,至今回想起来,她仍心有余悸。 重获自由后,也曾想过多聘请几位如三娘子这般的镖师跟随左右。只是世上无人能做到算无遗漏,万一今后遇险,若是会个一招半式,她就能多一分逃出生天的希望,何乐不为。 也就是想通了这点,尽管不愿在烈日下暴晒,她还是来了。 没成想萧南山如此贴心,竟早早搭好了凉棚。 有了凉棚遮挡,盛锦水乖巧站在棚下,眨着杏眼看三娘子围着自己绕了两圈。 “论气力,女子天生弱势,何况盛老板从未习过武。”说着,三娘子捏了捏她绵软的手臂,心道当真是水做的一般柔弱无骨,“眼下从最基本的马步练起定是来不及了,昨日我苦思冥想,想你今后若是遇上危险,恐怕只有一个选择。” 盛锦水好奇,“什么选择?” “跑!”三娘子这声当真是铿锵有力,气势十足。 可与之相比,盛锦水却像是泄了气般,连肩膀都松垮了下来。她当然晓得自己的斤两,也不指望能练出个什么名堂,可“跑”这字实在让人有些打击。 见她失落,三娘子清清嗓子继续道:“我非是玩笑,要真遇上了要命的事,与其留下与之硬拼,不如转头就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倒是有几分道理,想起那日,她不就是靠“跑”才躲过赌坊打手的追捕吗。 此时的盛锦水仿佛学堂里最为刻苦的学生,听得格外认真,“那这‘跑’又有何讲究?” “这简单,一是速度,二就是时机了。”三娘子将手背在身后,讲得头头是道,“要想跑得快,没有捷径可走,平日多练就是,时机这倒是能做些文章。” “愿闻其详。”盛锦水认真点头。 “方才也说了,女子天生弱势,你又是半路出家。”三娘子沉吟,“与其练些花里胡哨的招式,不如专精暗器。” “暗器?”盛锦水眨了眨眼。 三娘子点头,“你身形柔弱,习武之人见你多半不会设防。若是遇险,就用暗器攻其不备,运气好的话顷刻之间便能逆转形势,就算运气不好,也能绊住对手,以便逃命。” 闻言,盛锦水若有所思地点头,脑中则回想着自己遭金大力胁迫时的情境。 如若那时她有暗器在手,完全能攻其不备,拖延几息后跑到人多的街上求助。 “好,那我就练暗器!” 见她下定决心,三娘子很是满意,上前托起她的手腕,“暗器最要紧的就是准头,想要一击必中,手就要稳,绝不能抖。” 盛锦水的手指节纤细,早前还有些粗糙的手掌因这段时日的娇养柔嫩了许多。 本就是用来拈针调香的手,照着指示练了半个时辰后,三娘子发现她在此道上竟颇有天赋,眼下唯一不足的就是力道。 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光是在稳这点上她就胜过了许多人,何况力道与天赋不同,能随后天勤练而长进,并不急于一时。 因是第一日,三娘子手下留情。 可饶是如此,盛锦水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手臂隐隐有脱力的迹象。 她接过寸心递来的锦帕,擦去额间冒出的细汗,微微喘着气。 刚放下帕子,一盏温茶又递到眼前。 “已让人备下热水,稍事休息后便能沐浴更衣。” 萧南山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可行事却极为妥帖。 这回,盛锦水没有生疏地道谢,而是将温茶一饮而尽,喘匀气后说起正事,“我想再去趟奕州。” “好,”萧南山回道,转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可定好日子了?” “左右不过这两日,”盛锦水也不遮掩,尽数交代了自己打算,“早前买的香材所剩无几,常见的倒是能让梁家直接送来,可其中一些还需我亲自采买。” 闻言,萧南山点头,“我也要去奕州见一个人,便一道吧。” 此次前往奕州,仍旧坐船。 不过并不是从清泉县出发,而是直接从镇上启航。 云息镇水运便利,平素也有船舶往来,不过多是小船。 也是赶巧,他们启程前日有大船临时变换航道,途径云息镇。 他们索性在此上船,免了往返清泉县的辛劳。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此次行船盛锦水稳重了许多,不再有之前的局促。 反倒是盛安安第一次坐船远行,日暮时站在甲板上痴迷地望着落日余晖,连眨眼都不舍得。 赏完风景回到船舱时,盛锦水和萧南山正在等她用饭。 既然走的是水路,船上饮食自然就地取材,以河鲜为主。 等用完饭,撤去一桌杯盘,船家又殷勤送来茶水和几样茶点。 装了满肚子河鲜,三人都未动桌上茶点。 吃饱喝足,难得从诸多杂事中抽身,盛锦水和盛安安随意闲聊了起来,这一聊就又聊到了吴家分家之事上。 大概是尘埃落定,再提起吴家时,盛安安的心绪不再起伏。 这两日,盛锦水忙于奕州之行,再听到吴家的消息,不免好奇,“吴老爷子虽是答应了分家,但看他那日言行,还以为要再扯皮段时日,没成想这么快就定了下来。” 昨日吴家请来族老,已彻底分家。 拿到分家书后,吴辉立刻来见了盛安安。那时盛锦水正在佩芷轩无暇分身,并不知晓二人说了什么。 盛安安柔顺,即便受吴老夫人苛待,也不会在背后道人长短。 可今日却一反常态,不吐不快。 除对盛锦水的信任外,便是对吴家的无奈,“在吴家人眼里,吴辉早已不是香馍馍,而是个要尽快丢掉的累赘。有时我真的庆幸他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常年不在家中,否则耳濡目染,迟早移了心性。” 见她感慨,盛锦水并不打断,听她继续道:“吴家请族老主持,将家财一分为四,除现下一家人住着的屋舍和其中一份家财捏在吴家长辈手里,余下的由三家均分。” 这对吴家三房来说并不公平,如今吴家家财中,多半是吴辉靠着香材生意挣来的。 暂且不提背后的算计,就算欠下五十两,也都是为了香材生意。获利时,吴家分去至少四成利润,亏了钱却是一毛不拔,实在叫人心寒。 盛锦水隐约觉得不对,“可吴家就那一间屋舍,而分到各家手里的银钱却不足以在镇上置办新宅。若还住在一起,又怎么算是分家?” 说到这,盛安安脸上难得闪过 一丝讥讽的笑意,“大嫂家境尚可,有娘家支持索性另赁了住处,比原来宽敞但有些偏僻,倒也划算。至于二房,眼下仍住在院子里,二嫂道阿庆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还是留在祖父祖母身边侍奉为好。” 孙氏的算盘打得精,自以为掩饰地很好,但其实早被看透了心思。 尽孝只是托词,近水楼台先得月才是她的目的。 “那你们呢,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盛锦水问道。 “回去是不可能了,虽是试探,但他早就算过,交到家中的四成银钱足够抵债。长辈们捏着银钱,宁愿分家也不愿借他周转,实在让人伤透了心。可毕竟是生身父母,且在此之前待他也算无微不至,尤其是吴老夫人,要不是她做主,当初怕是连做香丸生意的本钱都没有。”想起吴辉的盘算,盛安安也拿不定主意,“所以他想着,不如搬去县里。” 吴辉此人忠厚,但不算愚孝。 盛锦水在吴家同吴老夫人争执时说的那番话,他是听进去了的。因此早在心中心里打定主意,生恩也好养恩也罢,由他一人偿还便好。 可此次血亲的冷漠又让他十分失望,往后再相交时掏心掏肺是不可能了,最多就是尽到人子的赡养之责。 而不管今后发达也好,平庸也好,吴辉都怕他们再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索性眼不见为净,直接搬去清泉县。 日后逢年过节探望,再补贴些银钱也算是尽孝了。 “阿姐不想去吗?”看出她心中的犹豫,盛锦水开口问道。 盛安安叹了口气,“我是不想见吴家人,但搬到县里,往后再见阿爹阿娘的机会也会少了。” “既然如此,阿姐回去后不如探探大伯和大伯母的口风,一道搬到县里去吧。”盛锦水想了想,提议道。 萧南山抬眸,隐约猜出她的打算。 “家中境况一日好过一日,大伯大伯母年事已高,也该享些清福了。”盛锦水开口,循循善诱道,“何况阿禾也到了开蒙的年纪,就算今后不一定走上仕途,多识得几个字也是好的。” 毕竟是外嫁的女儿,尽管很是心动,盛安安也不敢一口应下,“若是如此,我倒是欢喜,只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除阿爹阿娘,还要问过大哥一家。” “那是自然。”盛锦水笑着回道。 第119章 第119章再往奕州(捉虫,可不…… 闲话完家常,几人回到各自船舱时夜色已深。 平日盛锦水虽是和萧南山同住,但一个睡床,一个睡榻,倒也相安无事。 今日却是不同,垂眸盯着船舱里仅有的一张床榻,盛锦水懊恼地拍拍脑袋,怎么就忘了这茬。 就在她暗自苦恼时,萧南山推门走了进来。 舱内不大,除了床榻就只摆着一套桌椅,如今又多了个人,霎时变得拥挤。 莫名的,盛锦水有些不自在。 但很快,她就将心里的那点不自在压了下去,心道萧南山是正人君子,自己怎能不信他的品行。 想到这,她轻咳一声,“难得有了空闲,我要将游记读完,今晚就不睡了。” 说完,从放着随身行李的箱子里取出游记,借着舱内微弱的烛光,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萧南山没有回话,而是在床边坐下,微一偏头,就能看清她的侧脸。 昏黄烛火下,柔和的光影落在明艳的眉目间,似是撒了层细碎的金粉。 盛锦水不是一无所觉的木偶,何况心里本就藏着事。 这样的情景下,当然早已觉察对方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翻过一页游记,她看似在品读书上壮阔的风景,可心思始终不曾落在上面。 轻咳一声,终是抵不过好奇,一边心痒地想用余光偷瞄,却又怕被瞧出端倪。 就在她挣扎时,眼前突然一暗,一道阴影落在书页上。 萧南山伸手取过游记,将之合上,“舱内昏暗,小心伤了眼睛,等到了奕州再看也是一样。” 见他神色从容,与往常别无二致,盛锦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借摆弄桌上茶具的功夫掩饰自己的局促。 片刻后,见他站在近处无甚变化,反倒是自己,只因一张床榻就心思百转,惶惶不安。 大概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盛锦水决定不为难自己了,索性道:“舱里只有一张床榻,且没个落脚的地方,怕是连地铺都打不了。” 过了心里那关,再说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 她继续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不如将就一晚,今日我们同榻而眠?” 听到这,萧南山脸上终于多了丝笑意,“这就是你装作翻看游记不愿入睡的缘由?” 都说看破不说破,盛锦水没想到他直接点了出来,闷闷夺过他手里游记,嘴硬道:“读山川游记,不觉心向往之,这才不愿早早就寝,林公子想多了。” 听她称呼自己为林公子,萧南山便知她是真的恼了,声调不觉柔和下来,言语间带了丝哄劝的意味,“好了,不逗你了,把手伸出来。” 盛锦水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伸出了右手。 袖子落下,她这才看到对方手里握着的一截红绳。 如玉的指节扣住红绳两端,在盛锦水还在疑惑时,萧南山已将红绳缠在她的手腕上。 “这是?”盛锦水问道。 萧南山并未回她,而是道:“等到了奕州才是真正开始忙碌的时候。今夜早些就寝,我就在隔壁,有事喊一声便是。” 听他说不与自己同房,盛锦水顿时愣住,等舱门被关上后才轻哼一声,嘟囔道:“真是一肚子坏水。” 盛锦水没有刻意压抑声量,站在门外的萧南山自然听到了。 平素他不会有如此幼稚的举动,可近来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就像今晚,其实他早就以晕船为由命怀人多定了一间房。 也知道盛锦水会因自己的到来而局促,可他就是起了逗弄的心思,想看看对方反应。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盛锦水竟起了与自己“同榻而眠”的心思。 难以避免的,因她全然的信任,萧南山向来不起波澜的情绪因她荡起层层涟漪,可等心湖平静,刹那的心动褪去,留下的就成了淡淡的苦涩。 在这之后,大船又疾行了一日。 翌日清晨,终于在奕州靠岸。 下船时,盛锦水就颇觉意外,没想到会在码头瞧见郑管事。 此次他并非独自前来,身边还多了个气质儒雅的青年。 郑管事并不知晓盛锦水已与萧南山完婚,见她做妇人装扮时十分惊讶,张着嘴迟迟无法合上,甚至连基本的礼仪都差点忘了。 等一行人下了船,走到近前才赶忙道:“林公子,盛老板,许久未见,二位可还安好?” 真是再寻常不过的开场白,不过盛锦水并未接话,而是看向萧南山。 在外,萧南山是她的夫君,何况他与郑管事相熟,由他开口更为合适。 萧南山抬眸,不疾不徐道:“多谢记挂,此行我陪夫人前来,并不会在奕州久留。” “夫、夫人?”尽管早有猜测,郑管事还是惊得结巴了。 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成亲了? 比他更为惊讶的则是方才未曾开口的儒雅青年,“你成亲了?” 见他震惊,萧南山没有立刻回话,反倒先向盛锦水介绍起他的身份。 他偏过头,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道:“这位是郑管事的东家,姓袁,阿锦可称他为袁先生。” 盛锦水十分给面子地行礼叫人,“袁先生。” 此时,袁毓也冷静了下来,心道萧南山并未点名自己与郑管事身份,反倒向盛锦水介绍他是郑管事东家,还称他为袁先生,其中必有隐情。 既然对方如此打算,袁毓自然要配合,笑道:“弟妹无需客气,我与琢玉相熟,听闻他落脚在云息镇后便数次写信相邀,可惜他都未曾应邀。此次前来,定要让我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 如此热 情,盛锦水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她和萧南山只是逢场作戏,成亲之事自然越少人知晓越好。而眼前的袁先生自称萧南山好友,若是日后知晓他们和离,免不了要问上几句,添些波折。 “那就麻烦袁先生了。”萧南山淡淡开口,如此轻易便答应,倒让袁毓有些奇怪。 作为地头蛇,袁毓准备的十分周到。 坐上马车后也未曾冷场,和张管事一唱一和,介绍起沿途景色。 盛锦水坐在萧南山身侧,一边听袁毓引经据典,一边神游。 说是好友,但萧南山脸上没有一丝好友相见时的热切,反倒对这位袁先生不冷不热,虽不至于冷场,但回应的次数甚至不及盛锦水。 对此,这位袁先生瞧着倒不怎么在意,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周到的让人找不到错处。 “二位成亲,方才竟忘了道声恭喜。”本还在介绍沿街铺子的袁毓突然话锋一转,一双带笑的眼落在盛锦水脸上,“不知婚期定在何时?我本该亲到观礼,奉上贺礼的。” 此举有些唐突,且听着像是在套话。 盛锦水面露狐疑,正想着该如何应付时,萧南山回道:“不久,观礼自是不成,但贺礼倒是可以奉上。” 袁毓一噎,没想到他如此不客气。 坐在对面的盛锦水也看到了他的神色,垂眸轻咳一声,以防让人看到自己眼中笑意。 “这是自然。”袁毓僵笑了一下,之后的路便沉默了许多。 至于郑管事,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只鹌鹑,只当车里没他这个人。 马车最后在一条长街停下。 盛锦水搭着萧南山的手腕下了车,此前匆忙,她到奕州后无心闲逛,不知州府竟还有如此清幽的街巷。 “此处清净,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到了住处,袁毓总算恢复了之前的热情,在前领路。 朱色大门,门口两座石狮子,门上则悬着一块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凉风小筑。”盛锦水念出匾上提字。 等进了院子,入目便是一片荷塘,塘边一道长廊,穿过长廊就是一座小院。 此时院中整齐站着十数名下人,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严肃女人,见有客人一板一眼地行了礼。 袁毓道:“她是红桥,凉风小筑的管事,若有什么事吩咐她就是了。” 红桥眼观鼻鼻观心,开口唤人,“公子,夫人。” 一路行来,盛锦水心中早就疑云密布,可碍于外人在场,都被她压了下来。 除她之外,便连盛安安都察觉出了其中异样,她紧跟在盛锦水身后,等见了以红桥为首的下人后不觉小声喃喃,“妹夫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什么来头?” 盛锦水虽也疑惑,但没有头绪,只能对她轻轻摇头。 姐妹间的悄悄话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带红桥见过客人后,袁毓道:“一路行来舟车劳顿,想必几位贵客都累了,先请回房稍事休整,我在花厅备宴,为诸位接风。” 佩芷轩和作坊都离不开人,此行盛锦水便只带了寸心。 比起春绿等人,眼下寸心反倒更像是她的贴身丫鬟。 管事红桥很是干练,早为几人备好了热水。 坐了两日的船,现下能舒舒服服地泡澡,盛锦水自然高兴。 这一高兴,疑惑的事就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等他们全都收拾齐整已是午时,她换了身衣物,简单挽了发髻便起身赴约。 盛安安比她快些,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小声道:“我沐浴时,这些小丫鬟还要进去伺候,这阵仗实在太大了,有些吓人。” 见她心有余悸的模样,盛锦水笑道:“咱们只是普通人家,不习惯也是寻常。像常来佩芷轩的几位小姐,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身边几个大小丫鬟,除梳头上妆,还有专司衣物首饰的,比在这还要讲究许多。” 盛安安听得啧啧惊叹,“从前我单觉得她们富贵,眼下才晓得富贵和富贵之间也是有差别的。你身边的春绿瞧着已十分气派,只是与方才的红桥一比,竟也显得生涩。” 说话间,两人已被领着到了花厅。 此时萧南山已经等在这里,他不知与袁毓说了什么,神色越发淡漠。 倒是袁毓,一如既往的热情。 “两位快请坐。”袁毓邀二人坐下后,侃侃而谈道,“不知贵客口味,便准备了些奕州的特色菜。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奕州水路四通八达,最有特色的便是河鲜了。” 云息镇虽隶属于奕州,平素吃食也有鱼虾,可到底不如州府,不仅种类多样,烹调手法更是闻所未闻。 饶是在船上吃了数顿河鲜,一桌美味还是勾起了盛锦水和盛安安的馋虫,也就是萧南山不重口腹之欲,对此兴致缺缺。 见客人喜欢,袁毓也放下心来,提起酒壶为几人斟满,“此酒唤作罗浮春,酒色如玉,芬芳馥郁,入口蜜甜。 酒盏中酒液澄澈,盛锦水端起其中一盏道:“家姐身体不适,此杯便由我代饮了。” 说完,一饮而尽。 罗浮春果然如他所说,入口蜜甜,不似其他酒那般辣口。 见她喝完,袁毓哈哈一笑,“爽快!”随即也饮尽了杯中酒液。 推杯换盏间,盛锦水不觉喝下了五六杯。 萧南山看她异于往常的豪迈作态,不觉蹙眉,等她再次举起酒盏时果断拦下,“量力而行。” 宽大手掌包裹住她拿捏着酒盏的手指,手背只觉一片干燥的暖意。 盛锦水的酒量算不上好,此时已有些恍惚,猛地被萧南山拦下,神情呆呆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她抿唇,迟缓地放下了酒盏。 盛安安看她这模样,一惊道:“阿锦是醉了!” 白日喝醉,别说萧南山和盛安安,便是劝酒的袁毓也是始料未及,方才见她如此干脆,还以为酒量不错,没成想竟是个半杯倒。 袁毓尴尬地笑笑,默默收起酒盏。 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唯一称得上喜欢的就是杯中之物。 不过他身居要职,就算平日小酌也知晓分寸。 今日虽劝酒,但也不会太放肆,一直在暗中观察,可没想到会遇到盛锦水这个喝酒不上脸的。 一杯接一杯,越喝越面不改色。 “既然阿锦醉了,今日接风宴就到这吧。”萧南山开口时,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按袁毓原本的打算,是想与三人畅饮,等酒过三巡,酒酣耳热时再打听其中细节。 前边倒是好好的,可没想到盛锦水酒量如此之浅,才五杯就醉了。 这时候再留人就有些不识相了,他赶忙叫来红桥,让人将盛锦水扶回去。 而盛锦水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的感觉,她并未完全地醉,而是介于清醒与迷蒙之间。 她清晰记得自己在做什么,接下来又要做什么。但另一边,理智又好像在被什么蚕食,平日里不想去做或是不敢去做的事一件件在脑海里冒头。 这大概就是酒壮怂人胆了。 “阿锦!”萧南山无奈地出声唤她。 盛锦水听到了,也想要回应,只是她醉酒后的反应慢了许多,片刻后才愣愣地转过头,望进他深沉的 眸底。 就在萧南山猜测她要做什么的时候,盛锦水突然粲然一笑,随即歪着头嘟囔道:“南山,我好晕。” 这句话她说的极为含糊,盛安安只听到了最后一个晕字。 早知萧南山身份的袁毓却是一顿,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人。 见她纯真里透着几分可怜的眼神,心里就算有再多责怪的话语也不舍得说出口了。 萧南山长叹一口气,温声道:“起来,回房躺下就不晕了。” 盛锦水的酒量虽不怎么样,但酒品还不错。 听到萧南山开口,她凝眉细思了片刻,等理解透话里的意思才晃晃悠悠地起身。 见她起身,红桥和寸心赶忙上前搀扶。 盛锦水勉强站好,抬眸盯着萧南山半晌,突然有些生气地开口道:“别动,我晕!” 被她盯着的萧南山无奈,“我没动,是你醉了才会晕。” 和一个醉鬼讲道理显然是行不通的。 盛锦水哼哼唧唧了一阵,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因为醉才晕的。 看她站都站不稳的可怜模样,要让两个丫鬟搀回去不知还要磨蹭多久。 挥退红桥寸心,萧南山伸手一揽,将盛锦水拦腰抱起。 脸贴着萧南山的胸膛,听着他比平日急促些许的心跳,盛锦水蹙眉,不知是嫌被抱得不舒服还是被心跳声吵得烦闷,她伸出手臂,环住了萧南山的颈项。 大概是觉得舒服了,盛锦水放松了下来,侧脸则抵靠在萧南山的肩上。 温热的呼吸落在侧脸,带着淡淡的暖意和几分酒香。 用力抱紧怀中的盛锦水,萧南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花厅。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盛安安不觉红了脸,袁毓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们竟真的成亲了?” 盛安安回头看他一眼,奇怪道:“三书六礼俱全,还在亲朋见证下拜过天地,怎会是假的?你这话好没道理。” “盛姑娘见谅,”从震惊中回神的袁毓赶忙道歉,“我只是有些惊讶。” 第120章 第120章醉酒(捉虫,可不看)…… 身子陷在柔软的床榻里,皓腕下落,透粉的指尖隔着衣料划过胸膛,留下点点酥麻的触感。 萧南山垂眸,此时盛锦水的脸上终于多了丝红晕,她难耐地叠起眉心,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手指离开胸膛,陷落绵软被褥的刹那,萧南山动了,出手接住她柔弱无骨,比自己的小上一圈的右手。 许久未做粗活,除了调香,盛锦水连拿针的机会都没多少。 一阵时日的休养,加上孙大夫为她调制的乳膏滋润,双手早没了在金家时的粗糙,柔嫩一如她花般娇嫩的年纪。 唯有指尖残存的薄茧还未彻底消去,薄薄一层并不起眼,只有细细摩挲时才能感知一二。 “阿锦。”萧南山怅然若失地开口,手上不觉用力,揉捏着覆有薄茧的指尖。 随着肌肤的触碰,他的心上猛然窜起一道陌生的情绪,火焰般挣扎着想从冰冷的躯壳逃脱。 炽热而陌生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 萧南山黑沉的目光划过她的眉眼,她的鼻梁,最终落在她的唇上。 樱粉色的唇瓣,仿若含露的娇花,正静待赏花人的采撷。 萧南山并不奇怪自己会对盛锦水动心,如她这般的女子,合该是众人追逐仰望的存在。 他只是惊讶于自己心中的占有欲,如同汹涌的浪潮,几乎要将人溺毙。 难以自控的欲、望让他不断贴近,直到触及对方带着酒香和凉意的鼻息。 萧南山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触碰的念头,只能靠不断揉捏蹂躏对方紧握的手指才不至于失去理智。 尽管周身像火焰燃烧般发热,但唇瓣还是在即将紧贴时堪堪停住,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窥探的怪兽,好似下一刻便会暴起,将盛锦水吞吃入腹。 趁人之危,并非君子所为。 萧南山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片刻挣扎后,他还是艰难地直起上身,闭目等占据身心的热潮褪去。 恰在此时,意识尚在虚幻与真实中遨游的盛锦水迷迷瞪瞪睁开双眸,含糊道:“热。” 萧南山方才回神,心道原来她喊的一直是“热”。 这次,他没再挽留,松开手任由对方陷落在软被中。 “公子。”捧着铜盆的寸心站在门外,小声唤道。 寸心满脸绯红,显然是看到了方才那幕。 只是在她眼里,两人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萧南山情难自禁也是人之常情。 “为夫人擦身更衣,再让厨房准备醒酒汤。”萧南山起身,他的嗓音低沉,分明滴酒未沾,但开口时却又像是带着浓重的醉意。 合上房门,他径直回到了饮宴的花厅。 袁毓并未离去,眸光失神地落在眼前酒盏上,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感觉有人停在自己面前,他方才抬眸,意味深长地笑道:“公子去而复返,想来夫人是无碍了。” 萧南山与袁毓不过几面之缘,若说交情,有但不多,“你灌醉她,不就是有话要对我说?” “误会误会。”袁毓摆手,见萧南山不为所动方才道出实情,“想从夫人口中探出实情是真,只是没想到夫人饮酒时豪迈洒脱,酒量却如此不济。” 近来萧南山逐渐摸清盛锦水的性子,平素表现得再沉稳内敛,内里还是一团孩子气,行事虽谨慎,但许多想法又透着股天真。 “有什么想知晓的不如直接来问我,我家夫人性子直,不似袁大人心机深沉,满肚子的花花肠子。”萧南山抬手为自己斟了杯罗浮春,手指在杯沿来回滑动,却并不饮下。 “下官一片赤诚,怎到公子嘴里反倒成了心机深沉。”袁毓过了嘴瘾,见萧南山抬眸看向自己,猜他耐心已经告罄,直言道,“不知公子打算何时启程?” 见他不答,袁毓重重叹了口气,“每半月就有此一问,莫说公子听烦了,便是下官也问烦了。萧家主知晓您心意已定,若实在不愿回中州,还请与夫人暂住凉风小筑。” 萧南山眼中寒意更甚,“你想将我困在此地?” “这也是无奈之举。”袁毓摊手,自然听出他言语中隐含的威胁,转念一想道,“就算不为自己着想,萧公子也该为夫人想想。” 这才是袁毓最看不透的地方。 萧南山此人,袁毓与之相交不深,但观他出身与平素言行,不难看出其中冷漠疏离的一面。 中州书信不断,可他始终不闻不问,冷淡得不合常理。 偏偏这样的人成亲了,起初袁毓只当对方是在做戏,猜测背后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况萧南山并未言明自己来历,看盛家姐妹也不像知晓他真实身份的样子,甚至以为他只是个姓林的普通举人。 可方才,袁毓又分明听见盛锦水唤他“南山”,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若只是单纯的利用,又何必透露自己的名字? 袁毓开口时,双眼始终不曾离开萧南山,因此他很快发现,在自己提到“盛锦水”后,对方不易察觉地僵硬了片刻。 盛锦水果然是他软肋,袁毓压下心中狂喜,循循善诱道:“此事本早该有定论,只是没想到上面那位如此能熬,熬过秋冬又熬过春夏,眼看又要熬过一年,其中变数太大,家主担心公子安危情有可原。” 虽没有开口,但见他垂眸不语的模样,多半已经意动,袁毓再接再厉,“只要事态平息,不管公子是留在奕州地界,还是返回云州,下官都不会再过问。” 这次,萧南山没再直接拒绝,而是留了余地,“我会考虑。” 虽未明确答复,袁毓还是松了口气,压在他心上许久的大石总算可以放下一些了。 心愿得偿,他正想豪饮几杯,就见萧南山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和一截红绳,“袁大人能者多劳,不如再帮我一个忙。” 只要他肯松口,别说一个忙,便是十个袁毓也会满口应下。 将东西交给袁毓后,萧南山才回到卧房。 此时盛锦水已换了身干爽衣物,身上压着薄被,正睡得香甜,寸心则坐在床沿为她打扇。 见她脸颊透粉,毫无防备的模样,萧南山微叹口气,“照顾好夫人。” 交待过寸心,他没有留下,起身出了房门。 这一觉,盛锦水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她好似梦到了前世。 她在云息镇时便勤勉小心,将满院子的小丫鬟比了下去,等随崔馨月回到中州后更是谨慎,事事思量再三,便连每日睡前都要盘算手上的活计。 等终于熬到崔馨月出嫁,想着自梳后便留在侯府常伴其左右,不成想被所谓的贵人看上,差点被收入房里。 再之后,便是她为求一线生机,泡在冰冷的水里。 大概是饮了酒的缘故,盛锦水的这个梦称得上光怪陆离。梦里的她一会儿在云息镇的崔府,一会儿又在中州的侯府。 等再睁开眼,望着陌生的床顶时她还有刹那的恍惚,好在寸心听到动静后立刻上前,扶着她关切道:“夫人可算是醒了,还晕吗?” “不晕。”盛锦水扶着脑袋,“我醉了?” 寸心点头,起身为她倒了杯温茶。 喝过茶水,盛锦水也想起了自己昨日醉酒的事,“那酒尝着蜜甜,我以为不醉人,没成想丢了个大脸,几杯就倒了。” 醉酒倒没什么,记忆都复苏后她赶忙问道:“我醉酒失态,袁先生可有怪罪?琢玉呢?” 见她焦急,寸心接过茶盏,温声回道:“夫人放心,袁先生并未怪罪。倒是公子被吓着了,忙将您抱回卧房,还命我等小心伺候。” 说到这,寸心不免想起 自己在门外看到的那幕,微红着脸颊转身放好茶盏,等再回到床边时,神色已恢复如常,“灶上煨着小米海参粥,我让人送一碗来?” 听她说起,盛锦水才觉得饿了。 接风宴上她只吃了几口菜,眼下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寸心吩咐了守在门外的小丫鬟,等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盛安安。 “阿姐。”盛锦水的嗓子还有些哑,开口叫完人便觉得喉咙发紧。 盛安安见状,自责道:“早知你酒量如此浅,说要替我的时候我就该拦下,平白无故让你遭这么大的罪。” 盛锦水也不知怎的就托大了,其实盛安安不能饮酒,找个理由含混过去就是了,袁先生瞧着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 只是想着他是萧南山好友,阿姐不能饮酒,她再推辞怕会引起误会,以为她不好相处,这才逞能,哪想到才五六杯就醉倒了。 想起那时情景,盛锦水也不禁脸红,伸手环抱住盛安安,闷闷道:“往后再不逞强了。” 也就是这么一抱,她脑海中闪过几段模糊的记忆。 被萧南山抱回房时,她好像也是这么环着对方的。 此时的盛锦水恨不得回到接风宴上打自己两巴掌,真是喝酒误事! 看她后悔不迭的模样,盛安安也不忍再责怪,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好啦好啦,都已经过去了。所幸今日有我和妹夫在,往后身边要是没人陪着,可不能再这么喝了。” “我知道了。”盛锦水乖巧回道。 平素相处,好似盛锦水才是年长的那个,她事事妥帖,从未让长辈操心过。今日倒是一反常态,乖顺的让人恨不得对她掏心掏肺。 心里这么想的,盛安安也是这么做的。 等小丫鬟送来小米海参粥,也不让对方动手,亲自接过后一勺一勺小心喂进盛锦水嘴里。 这么一折腾,盛安安离开时已经戌时。 其间萧南山来了一趟,不过在门外听见姐妹俩有说有笑便没进来打扰。 送走盛安安,盛锦水眼里并没多少困意。 本打算昨日接风宴后上街逛逛的,没想到喝酒误事,竟将大好时光都睡了过去。 既然睡不着,她也不勉强自己,索性取出没在船上看完的游记继续翻看起来。 困意再次上涌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风声,将枝叶吹得簌簌作响。 阵雨来得极快,不过一会儿功夫,噼里啪啦的雨滴就落了下来。 听着哗哗水声,盛锦水很快松了手上游记,半靠着床榻重新睡了过去。 直到寸心吹灭蜡烛,她才在对方提醒下迷迷糊糊地钻进被窝里。 人睡饱了,自然就精神了。 等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见寸心守在自己榻边睡得香甜,盛锦水并未叫醒她,反倒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换上一身新衣。 一推开房门,就见两个小丫鬟守在门外,见是她后忙行了一礼,“夫人稍候,这便叫让人送热水来。夫人早膳想用些什么?可让厨房一并送来。” 昨日饮了酒,盛锦水也不想麻烦,让厨房有什么就送些什么来。 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她才习武,正是不能懈怠的时候,左右无事,就想着晨起照三娘子教的先练一阵。 萧南山来时,见到的正是她挥汗如雨的模样。 120-130 第121章 第121章射箭 盛锦水收势,接过寸心递来的帕子擦汗,抬眸便见萧南山双手背在身后,站姿如松如柏,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脑海中倏然闪过零碎的片段,酒后的暧昧纠缠她记得并不真切,只以为自己借着酒劲,让名义上的夫君在好友面前落了面子。 记忆越是模糊,才越是不安,盛锦水想表现的镇定自若些,可目光左闪右避,就是不愿与萧南山的对上。 见状,萧南山也未点破,在他心里也有块隐蔽见不得光的角落。 昨日的情难自禁只是其中冰山一角,而私心又让他不愿对方发现自己不堪的一面。 因此二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醉酒之事。 不能细说昨日,萧南山也就没多问其他,不过看她一早便如往常那般起身习武,丝毫没有宿醉的不适,该是睡了个好觉。 气氛一时尴尬,就在两人都沉默时,红桥领着几个小厮进了院子。 她手上捧着长弓,臂上挂着箭筒,身后小厮则扛着箭靶,进院后他们也不敢张望,麻利地将靶子竖好后就退了出去。 不想提起一件事时,最好的法子就是转移话题。 盛锦水接过弯弓,搭上长箭,惊喜道:“红桥你真是有求必应,方才只是随口提起,眼下竟就找来了。” “能为夫人效劳,是红桥的荣幸。”红桥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并未因她的夸奖而有过多的情绪,神色宠辱不惊。 虽还未上手试过,但此前盛锦水已从三娘子处习得一些诀窍,眼下靶子竖好,手中又有趁手的弓箭,若不试试委实可惜。 既是这么想的,她也是这么做的。 挽弓搭箭,盛锦水眉间轻蹙,目光顺着箭尖直落在离自己几十步远的箭靶上。 瞄准之后,拉弦的手臂便觉脱力,到底是气力不足,仓促间她松开手指,箭矢离弦,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 望着颤动的箭尾,盛锦水不觉屏息,双眼更是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中靶的瞬间。 可惜这次她注定要失望了。 瞬息之间,箭尖垂直下落,堪堪停在箭靶前。 盛锦水垂下手臂,大臂处隐隐泛酸,虽心知中靶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免不了失望。 “准头不错。”萧南山上前,取过她手里的弯弓递还给红桥,“可惜差些力道。” 此时的盛锦水哪还记得昨日别扭,全副心思都放在箭靶上,“只盼着勤能补拙了。” “手。”听到这话,萧南山却是不置可否,径自开口道。 盛锦水不明所以,但还是在他眼神示意下摊开方才拉弦的右手,掌心向上。 柔嫩的指尖不知何时被弓弦勒损了皮肉,磨出红痕,明晃晃的格外刺眼。 萧南山垂眸,用素帕轻柔地裹在伤处,“射箭不只要有准头,更需力道。” 这话说得中肯,盛锦水的手太金贵,若因挽弓搭箭磨出老 茧,得不偿失。 “轻巧些的更适合你,眼下不急,一样样试过就是。”萧南山收回手,徐徐道,“别忘了上药。” 锦水也晓得这次是自己心急了,闻言没有反驳,点头应下。 “今日你有什么打算?”片刻后,萧南山打破沉默。 盛锦水想了想,回道:“采买些香材,若得空再去南北星货瞧瞧。” “我与袁先生有事相商,便让红桥陪你,”萧南山了然,“若要用到人手车马,让她安排便是,无需客气。” 在为人处世,萧南山向来是个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寻常就算是好友家仆也不会随意使唤。 能让他主动开口,他与袁先生的交情应当极深才是,可有时见他态度始终冷淡,又好似只是泛泛之交。 盛锦水一时嘴快,问道:“你与袁先生是至交?” “家中有些渊源,”萧南山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古道热肠,不会吝啬。” 盛锦水不是个会刨根问底的人,既然牵扯家中之事,便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将他方才的神情默默记在心里。 萧南山没有久留,交待些琐事后便前去见袁毓。 盛锦水心里装着事,加之本就是不爱探究的性子,收拾妥当后就带着寸心红桥出门,只是离开前不忘谴人告诉萧南山一声。 收到她的口信时,萧南山正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房品茗,左手边则是抓耳挠腮的袁毓。 “我知道了。”他将手中茶盏随手搁置,冷声回道。 传信的小厮目不斜视,倒退着离开了书房,还不忘帮二人关上房门。 袁毓坐在书案前,提笔的手凝在半空,见萧南山总算将茶盏放下,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毕竟是家书,还是由公子亲自动笔的好。” “袁大人错了,”盛锦水不在,萧南山也懒得与他装腔作势,淡淡道,“只要是送进宫里的,不管收信人是谁,都不该是家书。” 看他神色,袁毓额角落下一滴汗来。 还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此前送去中州的密信上,写的最多的不过是譬如衣食住行之类的琐事。 如今正主就在眼前,再写这些本就尴尬,何况眼下还有个天大的难题。 萧南山成亲了,且夫人并不是什么世家贵女,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秀才之女。 要是让中州那几位知道这消息,只怕天都要塌下半边。 想到这,袁毓苦着脸重重叹了口气,今日他若是没有将成亲之事如实上报,日后中州查起,往小了说是知情不报,往大了说可就是欺君之罪。 可要是照实写,又怕会被萧南山记恨。 袁毓左右为难,心道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索性将笔一搁,无奈道:“本来就是您的家事,还请公子示下,下官该如何回禀?” 见他没有擅作主张,萧南山总算给了回应。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潦草写下几个字,墨迹干后又施施然地装进信封。 袁毓目瞪口呆地看着萧南山动作,方才他分明瞧见了,纸上只有“一切安好”四个大字,极尽敷衍。 接过新出炉的回信,袁毓心情复杂。 好在这是萧南山亲手写的,他大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只当对方已将成亲之事写明,回禀家中长辈。 与袁毓沉郁的心情不同,今日天晴,风和日丽。 伏库罗如往常那般站在柜台后挑拣香材,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她会不时抬眸,瞧一眼门外。 眼见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她才展露笑颜。 “盛姑娘!”伏库罗一开口便是异域腔调,好在她的语速极慢,倒也能让人听得分明,“你来迟了。” 或许是胡人的缘故,她坦率直白,交流时不用费心猜测其中的未尽之言。 对此盛锦水并不讨厌,何况昨日醉酒确实是她的失误。 她没为自己辩解,先是认真地道了歉,“抱歉,昨日出了些状况,没来得及让人告诉你和十姑娘一声,久等了。” 伏库罗摇头,看神情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盛锦水这才问道:“十姑娘呢?” “小十不在。”伏库罗只是香铺的雇工,对梁青絮的行踪并不十分清楚。 听她磕磕绊绊地说完,盛锦水转而问道,“既然来了,我便将定好的香材一并带走,免得多跑一趟再送到镇上去。” 这是梁青絮早就交待过的,伏库罗心领神会,起身关上铺门,将人引到库房。 库房里,她站在盛锦水身侧,取出用胡文书写的香材单子,一样样仔细对过。 盛安安不敢打扰,站在门边看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只觉得新奇。 她见过盛锦水面对贵女们得意应对,游刃有余的模样,却是从未见过她凝眉细思,小心仔细的模样。 “怎么不见安息香?”让小厮将自己采买的香材抬回马车,盛锦水不解问道。 她倒不是怀疑赵记,若存心违约,也不会将所有香材准备妥当,独独缺一味安息香。 伏库罗牢牢记着梁青絮的吩咐,闻言一默,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几息后,她才缓缓回道:“有水匪,水路不安全,要过两日,等你离开时一定有!” “水匪?”盛安安一惊,与同样惊讶的盛锦水对视了一眼。 伏库罗守着香铺,极少外出,对此的了解全是来自于梁青絮,面对两人的疑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来时倒是风平浪静,并未遭遇水匪。”盛锦水不是不信伏库罗,只是想到要常往来于州府和镇上的堂哥和姐夫,不免担心。 “夫人不必忧心,”红桥闻言出声安抚,“水匪确实有,好在不成气候,活动的水域也不在云息镇与州府之间的航道上。且近日官府已出兵围剿,余下的想来撑不了多久。” “那就好。”红桥稳重,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总能让人信服几天。 再回想前世,盛锦水从未听闻过什么水匪,想来确如红桥所说,不成气候。 安息香还要再等几日,索性此次盛锦水也想在此停留几日,并不急迫。 目送小厮驾车将香材运回凉风小筑,她搭着寸心的手腕上了马车。 等几人坐定,马车开始缓行。 等马车走上大路,红桥撩起车帘一角,回头问道:“夫人,接下来去哪?” 盛锦水想了想,“先去梁家香铺。” 事关香材,她如何谨慎都不为过,没见到梁青絮,她始终放心不下,细思之后还是决定先去梁家香铺碰碰运气。 梁家香铺所在的街市繁华,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 昨日萧南山也在,盛安安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今日身边只有盛锦水,她也就放开了些,小心撩起车帘,透过缝隙感受外边的热闹。 沿街叫卖什么的都有,中途盛锦水还下了两次车,买了些点心果脯。 “盐津桃肉好吃,阿锦你也尝一口。”见她恢复了小产前的活泼,脸上也不觉露出笑来,拈起桃肉放进嘴里,果然美味。 车上四人分食着点心果脯,盛锦水吃得有些撑了,正想拒绝寸心递过来的点心,就听见从外边传来的稚嫩叫卖声,“云息香丸,正宗云息香丸。” 盛锦水一愣,连走街串巷的小货郎都开始在州府沿街叫卖香丸,南北星货的香丸生意怕是要受到冲击了。 好在除了香丸,还有绒花,不至于让堂哥和姐夫丢了赚钱的路子。 恰在此时,马车慢了下来。 红桥撩起车帘,车夫拉着缰绳赶忙道:“管事的,前边不远就是梁家香铺了。” 红桥点头,刚要放下车帘,就听方才叫卖的小货郎继续道:“云息香丸,一颗四文,三颗十文喽。” 第122章 第122章冲突 如此廉价,已经不是低卖,而是贱卖了。 盛安安看向盛锦水,欲言又止。 虽未言明,但云息和香丸这两样放在一起,任谁第一时候想到的都会是佩芷轩。 连盛安安都察觉到了其中问题,何况是盛锦水。 她沉默半晌,心中想起另一件事,隐约猜测佩芷轩里的内鬼不止一个。 想到这,她掀起车帘,叫住从马车旁经过的小货郎,“方才小哥叫卖的可是云息镇佩芷轩的香丸?” 小货郎不过十二三岁,闻言回眸,就见叫住自己的是位昳丽明艳的年轻夫人,当即红了耳朵,殷勤道:“夫人识货,我这卖的就是云息镇的香丸。” 恰在此时,盛锦水和盛安安相继下了马车,让马夫将车赶到开阔处。 “这些就是了,都是近来时兴的香味,许多小姐夫人争强着要呢!”小货郎摆开架势,取出香囊供盛锦水挑选。 随着佩芷轩日益壮大,本作为添头的香囊也成了规模,因此盛锦水抽空画了些应景的花样,让人绣在香囊上,放在铺子里售卖。 她随手拣起一个草绿色的香囊放在鼻尖。 佩芷轩的香丸都出自她手,几乎是在闻到香味 的刹那,她就确定小货郎所说不假。 再细看香囊,她用指尖擦过香囊上的花瓣,藕色丝线下果然藏着一截草绿。 有张惠从中前牵线搭桥,几个绣娘又因绒花得利,并不会将藏在香囊暗处,用来辨别真伪的巧思说出去。 何况香囊并不是佩芷轩的主业,寻常绣坊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至于有心仿制香丸的同行们,他们清楚佩芷轩的立足根本在香方,香囊不过旁枝末节,无足轻重。 香丸和香囊都是真的,却如此廉价,这才更让人警惕。 盛锦水不动声色,“味道我都很喜欢,每样都要三颗。” 见来了大生意,小货郎喜上眉梢,“夫人稍候,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几个掌心大小的油纸包,瞧着平平无奇。 寸心数出银钱交给小货郎,正要从他手里接过纸包,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阻止了这场交易,“小屁孩也不瞧瞧在谁家门前做生意,趁我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拿着东西滚蛋。” 来人满脸凶相,一开口就唬住了几人。 小货郎脸色一白,不等盛锦水几人开口就识趣地将收下的银钱一股脑塞回到寸心手里,随即挑起担子快步离开。 红桥眸光一动,隐晦地挥了挥左手。 寸心不满,对来人道:“你这人怎如此无礼,横插一脚断人买卖。” 盛锦水将人叫住,又掏钱买下香丸,就是想探听消息,不成想消息还没打探出来,小货郎就被眼前人赶走了,寸心怎能不气。 那人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身褐衣短打,瞧着像是哪家的伙计。 闻言他也面色不善,哼道:“姑娘看清楚了,究竟是谁断人买卖,咱家的香铺就在边上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盛锦水一眼就瞧见了梁家香铺,“他卖的是香丸,香铺里则多是香材,并无冲突。” 伙计一听就不高兴了,“规矩就是这规矩,您几位想买香丸尽管往别处去,在我梁家门口就是不行。” “你这伙计也太霸道了!”寸心恼怒,脸气得绯红。 盛锦水却是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没什么要紧,既如此就不买了。” “可……”寸心还想再说什么,回头见她神色平和,不觉也静了下来,退后一步不再计较。 等伙计走后,红桥才上前同盛锦水耳语道:“夫人放心,我们的人已经跟上去了。” 红桥办事太过老练,便是盛锦水也没想到这茬,只忧虑人海茫茫,稍后她该去何处寻那小货郎。 “多谢。”盛锦水道谢。 红桥连忙垂首,“夫人折煞我了。” 客套的话盛锦水没再继续说下去,她总觉得其中藏着猫腻,可一时也没头绪,正思量时,盛安安惋惜道:“眼看买卖要成了,怎偏就这时候来赶人。” 随口的一句抱怨,却让盛锦水灵光一闪,忽而道:“阿姐说的是,我们来时小货郎已在这条街上叫卖多时,那伙计怎么不早不晚,来得正是时候?” 盛安安惊呼,“阿锦你的意思是,方才那个小货郎和梁家香铺的伙计是一伙的?” “我在梁家香铺采买过香材,难保有人还记得。”说到这,盛锦水想到了个最坏的可能,“梁家十一姑娘出嫁了,嫁的是位姓唐的举人。” 此话一出,寸心先是疑惑,随即回神,面露厌恶。 盛安安并不知晓唐睿曾与金大力合谋,先想到的还是他与云叠私通之事,脸色像吃了苍蝇般难看,“若真如此,他们怎么有脸!” “这只是我的猜测。”盛锦水安抚道,“真相如何,还要先找到那小货郎。” 闻言,盛安安总算平静了下来,“梁家香铺我们还去吗?” “自然要去的。”盛锦水点头,“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他成了梁家女婿,佩芷轩就不做生意了。” 道理她们都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碰上又是另一回事,看仍旧气鼓鼓的盛安安和寸心,盛锦水叹了口气,笑道:“好啦,都别气了,方才我就听见有在叫卖秋蟹,等回去时买上一些,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做秃黄油下饭。” 两人气的是唐睿,可不是盛锦水,见她都开口这么说了,哪会继续为难,立时就松了口。 她们为什么生气,盛锦水一清二楚,可情势比人强,她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只是时机未到,还需慢慢筹谋。 而梁家香铺,未必不能成为其中一环。 盛锦水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进了梁家香铺。 余光在铺子里粗略扫过,并未发现方才阻拦的伙计。 她只来过两三次,并不敢说记住所有管事伙计,可连一张熟面孔都没有就让人深思了。 只是不等她细思,一个面相精明的伙计已热络上前,殷勤道:“夫人要买些什么?” “陶管事可在?”她到过梁家香铺,但凡有心人一查便知,也并不准备与之周旋,直截了当道。 “原是陶管事的客人,”伙计直起微弯的腰,脸上笑意立时就散了,意兴阑珊地回道,“夫人不知,陶管事犯了事,东家心善没追究他的错处,已经将人辞退了。” 盛锦水皱眉,依眼前伙计态度,直接问他陶管事的行踪想必是不会告诉自己的。 想到这,她脸色一变,抬眸不满道:“既然人被辞退了,那我在他那定的货呢?” 陶管事是梁家香铺的老人,手上确实不少资源人脉,他走后,一些被早就虎视眈眈的管事们接手,还有些则另找了合作的铺子,还真没遇见过上门讨要的。 伙计看盛锦水穿着简素,但气度不凡,还以为来了笔大生意,没成想竟是个烂摊子。 近来香铺换了批人,他能进来还是因为与其中一位管事沾亲带故的缘故,并不是什么实诚干活的人,因此再开口时便带了丝跋扈神色,“夫人与谁下定的就找谁去,梁家香铺这么多年老字号了,还能贪您那点银子。” 接连受了梁家香铺两顿气,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住了。 红桥伸手拦下要与之理论的寸心,开口道:“既然如此,便叫你们东家和陶管事来对峙,否则等我们一纸诉状告上衙门,铺子也面上无光。” 寻常商贾最怕的就是扯上官府,可那伙计却丁点不惧,甚至嗤笑一声,“要有这个本事就去告呗,好叫这位夫人知晓,我们梁家有位举人出身的姑爷,便是告到知州跟前也是不怕的!” 看他狐假虎威的模样,便是一向稳重的红桥都不觉气笑了,若不是陪盛锦水来此一遭,还不知晓一个小小的香铺伙计就敢如此嚣张,“放肆!” 她低声呵斥,正待再辩,一道沁人心脾的兰香就从身后大门处传来。 本还在叫嚣的伙计像被点了穴般立刻噤声,垂首恭敬道:“十一小姐,姑爷。” 十一? 盛锦水顺势回眸,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个容貌清丽的姑娘。 她与梁青絮并无相似之处,若说梁青絮是和蔼可亲的,她便是高岭之花,全身冒着寒意。 可单论相貌,确又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 或许是梁十一太过貌美,盛锦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才注意到她身侧站着的唐睿。 唐睿并不是多出色的相貌,如今双眸爬满沉郁,连原本的意气风发都消失殆尽,站在梁十一身侧更加黯然失色。 “来者是客,怎能如此无礼。”梁十一凉丝丝地开口。 那伙计张了张嘴,刚想为自己辩解,余光却瞥见一侧唐睿,心中忌惮,到底是将不满压在眼底,郁郁道:“是小的错了,这就给客人赔礼。” 伙计弯腰深深一礼,再起身时脸涨得通红,不知是觉得丢人还是被气的。 等伙计周全了礼数,梁十一才放过他,让人退下。 等人走后,她施施然对盛锦水道:“新来的伙计不懂事,稍候我便命人将他赶走。至于陶管事,他早已离开香铺,你与他之间的官司,梁家也是爱莫能助。” “一句爱莫能助就想置身事外,”无需盛锦水开口,寸心就已出声讥讽,只不过这次无人再拦,“原来梁家便是如此做生意的,真叫人大开眼界。” 方才见她斥责伙计,还以为是个讲理的,没成想都是一丘之貉。 寸心本就看唐睿不顺眼,如今知晓他成了梁家女婿,连带着对梁家也有几分偏见,而梁家此番作为倒也没辜负她的偏见。 “方才那伙计无礼,但有句话说得没错。谁与你做的生意就去找谁,陶管事捅的篓子本就与梁家无关。”一直沉默的唐睿突然阴恻恻开口,看向盛锦水的双眸如同蛇目,布满阴毒,“盛老板若是不服尽管告去官府,端看知州是信你还是我这个举人。” 听他又提起袁毓,红桥生怕引起误会,皱眉道:“知州大人秉公办案,怎会因你是举人便偏袒于你,休要胡言!” “够了!”这回打断她的是梁十一,对方探究的目光在盛锦水身上扫过,片刻后才冷道,“原来你就是佩芷轩的盛老板,同行相轻,难怪会在此 处胡搅蛮缠。我梁家没做过你的生意,往后也不会做你的生意,若你还要脸面,就赶紧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口中说着威胁的话,梁十一的眼神却始终冷静,若说怒意倒也不显,更多的是不愿纠缠的冷然。 梁家这池水实在太混,若不是陶管事和梁青絮,盛锦水也不想掺和进去。 可今日就这样离开才是颜面尽失,盛锦水抬眸,学着萧南山平素的模样,眼风淡淡扫过,好似入目所及皆是蝼蚁。 比起萧南山眼中仿佛睥睨众人的冷漠孤傲,梁十一的那点冷然仿佛在使小性子,并没多少威慑。 “既如此,梁家便等着我的诉状吧。”盛锦水淡淡道。 这是一场奇妙的较量,盛锦水对梁十一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用对方的方式回击,偏偏梁十一自视甚高,最在意的就是旁人的轻视。 等盛锦水带人离开,她维持的冷静刹那破碎,狠狠绞弄着手里的锦帕,寒声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门小户,竟敢在我梁家叫嚣,不识好歹!” 盛锦水已然离开,梁十一心中怒气无处发泄,回眸对唐睿凉凉道:“夫君既然早知她是佩芷轩的东家,进门时为何不提,平白让我与她起了冲突。” 成婚这段时日,唐睿早看透了她高傲面具下的本性,只沉默以对。 见他如此,梁十一越发恼怒,只是碍于面子,压低声音道:“亏你还是举人,三棍子打不出闷屁来。姨娘也是,怎就看上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出了气,她也没理会唐睿,甩袖进了香铺,将铺子里的管事伙计尽数叫到跟前,一个个严词数落过去。 本就是因利结合,各取所需。 唐睿和梁十一没什么情分,只是梁家强势,在州府树大根深,就算唐睿是个举人,也不得不仰其鼻息。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第123章 第123章梁家乱局(小修)…… 离开梁家香铺没多久,红桥便凑近耳语,“夫人,有人跟着我们。” 不等盛锦水开口,复又继续道:“跟我来。” 她的能干,盛锦水早已领略,当下也不言语,任由她将几人带至一处偏僻的巷口。 稍等了一会儿,便有扮作路人的侍卫押着个陌生男子上前,看穿着,多半是梁家香铺的伙计。 这人瞧着脸生,既没有当街阻拦过几人,方才也未出言不逊。 红桥垂眸,面色不霁,“是谁派你来的?” 伙计尚算冷静,见挣脱不开,忙出声道:“误会!一切都是误会!” 红桥不为所动,一个眼神示意,押着伙计的侍卫会意,立刻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陶管事!”伙计吃痛,惊呼出声。 听他提起陶管事,侍卫总算在授意下松了手。 伙计直起身来,不再急于撇清关系,而是对盛锦水一五一十道:“这位夫人,小的没有恶意。只是方才香铺人多眼杂,这才悄悄跟上,好避开那些眼线,找机会告诉您陶管事的消息。” 对此说辞,盛锦水不置可否,让他继续。 那伙计却是谨慎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外人后压低声音道:“夫人可能不记得了,我曾在陶管事手下做事,为夫人运送过香材。此前梁家几位小姐明争暗斗,铺子因此换了不少人,陶管事因是老人,又颇有威望,这才勉强被留下,可就在几日前,香铺出了件大事!” 回想起消息初初传来时的情形,他仍心有余悸,“新进的一批香材从中州走水路南下,刚到奕州地界就遭了水匪,香材被洗劫一空不说,还死了好几个船工。经此一事,香铺元气大伤,陶管事也因此被辞退。” 虽未言明,但盛锦水已猜出他话里的意思,这样好的一个机会,梁家的小姐姑爷们怎会放过,多半是想借机赶走陶管事,好安插自己的人手。 伙计正了正神色,继续道:“我刚进香铺便在陶管事手下做事,最是知晓他对梁家的忠心。何况行船多年,历来走的都是这条水路,遭遇水匪谁也预料不到,只处置陶管事,委实冤枉。” 短短几日,他就看透了人情冷暖,不禁为陶管事打抱不平。可惜他人微言轻,即使心中不忿也只能偷偷摸摸地来见盛锦水,为陶管事说上几句好话。 “陶管事是好人,眼下梁家虽不比从前,但对我们这些伙计来说仍是极好的去处,”说到这,伙计叹了口气,“为了保全我们,他这才不声不响地离开。” “眼下他在何处?”听完感慨,盛锦水才耐心问道。 伙计回神,知晓自己扯远了,忙回道:“还在中州,不久前我们几个原先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伙计偷偷去探望过。陶管事受过前东家的恩惠,因此对梁家香铺尽心尽力。可惜最难的那几年都熬过来了,偏在这时候出了事。他也因此寒了心,还告诉我们自己准备回乡了。” 盛锦水不解,“既然陶管事决定回乡,你又为何告知他的行踪?” “探望陶管事时,他说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牵线搭桥过的主顾。”伙计挠头,诚恳道,“我记得夫人,这才悄悄跟上,并无歹意。” 这伙计确如他自己所说的人微言轻,但他心里还记得陶管事的恩情,一如陶管事因前东家的旧日恩情,始终割舍不下早已变样的梁家香铺那般。 短暂权衡后,盛锦水还是决定相信眼前这人。 陶管事的住处离香铺不远。 盛安安大病初愈,已陪自己奔波半日,盛锦水不愿她太过劳累,便将人暂留在马车内。 下了马车,站在巷口往里望,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青石缝隙间长着的青苔,朱门斑驳,满是岁月的痕迹,除此之外倒是清幽。 寸心上前,铜环敲击在木门上,不一会儿就引来了屋主。 “来了来了!”门内传来喑哑的女声,没多久就有个年岁不小的妇人从内将门打开。 瞧见盛锦水一行人,微怔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们找谁?” 寸心行礼,客气开口,“我们是来寻陶管事的,劳烦您通禀一声。” 听到她是来找陶管事的,开门的妇人恍惚了一瞬,再开口时越发谨慎,“敢问夫人找他何事?” 那伙计说过陶管事夫妇住在此处,想着眼前这位就是陶夫人,盛锦水笑道:“陶夫人勿怪,我是陶管事的主顾,姓盛。劳烦您告诉他一声,就说佩芷轩的东家有事寻他。” 听是佩芷轩,陶夫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忙侧身让出路来,“原是佩芷轩的盛老板,快请进。” 将人请进屋后,她拘谨道:“当家的早几日就吩咐过,只是近来诸事纷杂,方才谨慎了些。” 想到近日陶管事遇到的烦心事,盛锦水赞同地点头,“谨慎些才好。” 几人在厅堂落座,没多久陶管事便匆匆赶来。 没等人站稳,盛锦水便先收到了他的歉意。 搁下茶盏,盛锦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才多久没见,陶管事简直可以说是换了副模样。 他的年纪本就大了,双目混浊,略显疲态并不让人惊讶。 只是早前见他时,还能窥见些精神气。 如今却真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眼里除了疲惫尽是无奈。 陶管事搓了搓手,脸上挂着僵硬的笑,眼里却没多少笑意,“盛老板能找到这来,想来是知晓铺子里发生的事了。” 盛锦水点头,“路上遇到梁家香铺的伙计,说您打算回乡去了。” “我年纪大了,再帮不了梁家什么。”陶管事满脸失落,“何况香铺也不需要我了。” 看来这次的事不止寒了香铺伙计的心,便连陶管事这个兢兢业业,为梁家奉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也认命了。 既然他去意已决,盛锦水自然不会再劝,轻声道了句“珍重”便想离开,不想陶管事却又突然叫住她,“盛老板,若我离开,您与梁家香铺的生意可还作数?” 盛锦水轻轻摇头,“就算我点头,眼下的梁家也未必会同意。何况我与梁青絮有言在先,若你离开,佩芷轩与梁家香铺的生意就此作罢。” 陶管事一怔,显然没想到盛锦水与梁青絮之间还有这样的约定。 万般思绪压在心头,他终是长叹一声,道出了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期望,“若是十姑娘当家,梁家香铺必不会是这般光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梁青絮并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若真如此,她也不会另谋出路,瞒着自家人将赵记香铺经营的有声有色,甚至在与盛锦水初见时,说出让她拭目以待的那番话来。 “十姑娘可知您要回乡?”盛锦水问道。 毕竟关系到梁家内斗,陶管事不好明言,只含糊道:“如今我在梁家香铺人人喊打,若让人知晓我与十小姐私下来往,只会对她不利。” 那就是不知道了。 “我是外人,本不该说这些,但有些话不吐不快。”话说到这份上,以盛锦水的性子本不会再劝。 可于公于私,她都希望最终的胜利者是梁青絮,“您在梁家大半辈子,真能忍心瞧着香铺就此走上死路?我虽只见过两位梁家姑娘,但也不难猜出梁家今后要面对的困局。眼下十二位姑娘中,您觉得哪位能力挽狂澜,保下风雨飘摇的梁家香铺?” 早在盛锦水开口提问时,陶管事心里就有了答案。 见他眼中无奈褪去,反倒多了几分深思,盛锦水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马车就停在巷口,盛锦水刚在车上坐稳,慢一步上车的红桥就低声回禀道:“夫人,跟着小货郎的人传了消息回来。” “不出夫人所料,被香铺伙计驱赶后,那小货郎看似离开,实际绕了一大圈子,去了梁家香铺的后门。” 前一刻刚被伙计驱赶,后一刻就偷偷摸摸地去了后门,说其中没有猫腻怕是无人会信。 “可惜跟去的人怕被察觉,不敢离得太近,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红桥解释,“不过夫人放心,我们的人还跟着,很快便能查清他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奔忙半日,看似只拿到了几箱香材,实际收获颇丰。 尤其是那打着佩芷轩旗号售卖香丸却又与梁家香铺牵扯的小货郎,万一有人借机对佩芷轩不利,盛锦水也能早作准备。 盛锦水想着心思,等马车刚走上大道便有些饿了。 她撩开车帘,见日头高挂,这才惊觉已到午时,偏过头对盛安安道:“回去怕是晚了,午膳就在外用吧。” 见她点头,才又问红桥,“附近可有什么酒楼?“ 红桥想了想,“再行一盏茶功夫便有家钟味楼,那里做的三套鸭鲜香可口,滋味甚好。” 三套鸭便是将菜鸽同佐料填进野鸭,再塞入家鸭腹中的菜式。 在船上日日吃的都是河鲜,乍听红桥说起三套鸭的做法,将盛锦水和盛安安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当即拍板道:“好,今日我们就吃三套鸭。” 第124章 第124章熏衣香(小修) 平常不过一盏茶的路程,今日却行得格外缓慢。 红桥皱眉,掀起车帘便见方才还算宽敞的大道已有马车排起长龙,周遭行人则纷纷避让。 听身后传来动静,车夫以为是主家等得不耐,忙回道:“也不知是怎么了,钟味楼前停满了马车。” 红桥抬眸,酒楼已近在眼前。 她没多话,只叮嘱道:“仔细些,别颠着两位夫人。” 虽不知萧南山身份,但看袁毓态度,不难猜出那位出身不俗。 既是贵人,就算再和善,红桥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更别提让人下车步行了。 车夫应声,拉着缰绳探头张望,却始终不见前边的马车有所动作。 “这是怎么了?”等得久了,坐盛锦水也觉出不对,开口问半边身子探出车厢的红桥。 “今日车多,夫人且再等等。”红桥抿唇,这显然是她的疏漏。 盛锦水不知她在自责,回头问盛安安,“已能瞧见钟味楼的招幌了,阿姐我们下去走几步?” 盛安安早在马车里坐得腰酸背痛,听她提议忙不迭地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盛锦水单手搭着车厢借力迈下了马车,随即回身向盛安安伸手。 盛安安笑了笑,也借力下了车。 红桥和寸心见状,忙快步跟上。 钟味楼就在不远处,经过排成长龙的车队,等走到近处,盛锦水才明白造成方才景象的缘故。 几名华冠丽服,珠围翠绕的女子正结伴往酒楼里去。 若是官家夫人,红桥说不得还认识一二,眼前几位却脸生得很。但看她们各个锦衣绣袄,说是商贾人家又不太像。 盛锦水一行人慢了些,在几名女子之后进了酒楼。 她心不在此,并未像红桥那般猜测几人身份,只是在迈进酒楼时,因扑面而来的香风微微怔愣。 红桥在前带路,未曾察觉她的异样。 唯有寸心紧跟身侧,发觉不对,沉声关切道:“夫人?” 盛安安虽不会调香,但经过前段时日的耳濡目染,也觉察出了些不对。 果然,在她还只是觉得香味熟悉时,盛锦水已沉声道:“这香气,是小四合香,其中还混杂着些蔷薇水。” 寸心仍是林家下人,虽在盛锦水身边伺候,但从未接触过佩芷轩的生意,对各类香方香材远不如盛安安等人熟悉。 可小四合香她还是知道的,那是佩芷轩最常见的一款香丸。 小四合香又被称为四弃香,与用沉檀龙麝等名贵香材炮制的合香不同,它取材简单,用的是香橙皮、荔枝壳、梨滓和甘蔗滓。 因此在佩芷轩,由它做成的香丸价格最为低廉。 可看眼前几名女子,她们穿着的绫罗,佩戴的首饰,并不像囊中羞涩的样子。 更加可疑的是,她们身上的香气并不来自腰间佩戴的香囊,反更像是从衣物上散发出来的。 何况蔷薇水珍贵难寻,没些银钱门路怕是不能轻易到手。 跋山涉水而来,又价格不菲的蔷薇水和简单易得的四弃香,真是矛盾至极的搭配。 先后进来的两批人此时在酒楼大堂短暂停留,身边人来人往,并不是探寻的好时机。 就在盛锦水迟疑时,掌柜已殷勤上前,将先到的几位女子请到二楼。 等鼻尖萦绕的香风散尽,抽出手来的伙计这才上前对盛锦水道:“这位夫人,里边请。” 盛锦水跟上,余光扫过二楼,问对带路的伙计,“楼上可还有位子?” “还有的。”那伙计见多识广,闻言也不多嘴,将一行人迎上楼。 二楼都是雅座,之间被屏风隔开,瞧着还算别致。 不等伙计引路,盛锦水便径自挑了处落座。 她向来随遇而安,在诸如坐大堂还是雅间这类小事上并不计较,更不会主动提及。 如今这般,便是对她不算十分熟悉的红桥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只是碍于外人在场,并未开口直言。 算上寸心和红桥,一行也就四人,除必点的三套鸭外,就只加了一道凉菜和两道鲜炒时蔬。 等伙计离开,盛锦水示意寸心和红桥也坐下。 寸心倒还好些,红桥却极重规矩,即便盛锦水发话也不敢逾矩。 盛锦水无奈,叹道:“站着太显眼,都先坐下,我有话说。” 寸心和红桥对视一眼,才在空位坐下。 一张八仙桌,一人占据一边,倒也坐得满满当当。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酒楼伙计已为她们摆好碗筷,送来香茗。 等伙计退下,寸心替盛锦水向疑惑的红桥解释,“先一步进来的那几位,她们用的熏衣香乃是小四合香。” 红桥不明所以,只听盛锦水继续道:“小四合香又名四弃香,是佩芷轩里最易够得的香丸,散卖的话一枚只要二十文。” 二十文是佩芷轩刚开业时定的价,之后倒是小涨过,不过在盛锦水买了人,又与梁青絮搭上线后,便定死在了二十文。 尽管南北星货曾将之提价到一枚一两,但那也是 之前的事了。 眼下佩芷轩香丸品类众多,李沐深知货以稀为贵的路子走不长久,早换了更为上乘的香丸。 又因着盛安云从中牵线,盛锦水偶尔也会供他些自己试做却并不适合在佩芷轩售卖的熏香,不过价格更为昂贵就是了。 “二十文?”红桥惊讶,方才那几名女子衣着考究,就算真是商户出身也不至于用如此低廉的香丸。 “香丸价格有高有低,再看今日小货郎沿街叫卖的架势,佩芷轩该是在州府打出了名声。”盛锦水点道,“可她们用的却还是最为低廉易得的小四合香,且周身香气浓郁,不似佩戴香囊,反像是在衣物上熏了此香。” 这一切太过反常,她会起疑并不奇怪。 小货郎、熏衣香…… 不过半日,就多了好几个谜团。 盛锦水揉揉眉心,一时没有头绪。 正当她在心里叹气时,就听紧邻的雅座传来说笑声。 隔着屏风,只能看到几道模糊的身影。 不过她们说话时并不顾忌旁人,倒让盛锦水听得一清二楚。 “那么好的地段,那么好的铺子,到底还是你家老爷舍得。”其中一道略显尖利的突兀女声响起,听着年岁不小。 话音刚落,满室笑声便都停了下来。 刹那安静后,才有人回道:“方姨娘说笑了,都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此番举家迁至中州,蒋家卖出些州府的产业再寻常不过。我爹倒是对那家铺子喜欢得紧,可惜铺子太过抢手,他没能如愿。” “就是,”有人起头,自然有人应和,“说到底还是蒋家姐姐运道好,等在中州站稳了脚跟,何至于可惜一两家铺子。我等没姐姐那么好的命,只有羡慕的份了!” 说完,便是一阵悦耳的娇笑声,好似方才的龃龉从未存在,仍是一团和气。 可再仔细听,那笑里分明是奚落更多。 盛锦水放下茶盏,暗暗记下几人称呼,正想着回去后该如何打探,她们点的三套鸭上桌了。 家鸭、野鸭和菜鸽皆已去骨,一样套着一样,用小火慢炖至酥烂。 汤水咸鲜,鸭肉和鸽肉嫩滑,层次分明入口即化。 不过喝了碗汤,浅尝了一筷子鸭肉,盛锦水就爱上了这滋味。 她边享用美食,边竖起耳朵,分神听边上动静。 那位方姨娘被噎之后没再开口,反倒是这场宴会的主宾,也就她们口中的蒋家夫人悠悠叹了口气,“都说中州如何繁华,我却只觉得可惜,可惜今后再吃不到钟味楼的三套鸭了。” 她一感叹,众人纷纷出声宽慰,唯有被落了面子的方姨娘不动如山。 又过了会儿,几人才闲说起其他,一直被挤兑的方姨娘食不知味坐立难安,没多久便起身告辞了。 她走后,余下几人说起话来再没了顾忌。 “妾室就是妾室,真是上不了台面。”最先开口反驳方姨娘的女子轻哼一声,言语间满是不屑。 应和声此起彼伏,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盛锦水拼凑出了这位方姨娘的的身份。 方姨娘似是哪家商户的妾室,平日与以蒋夫人为首的几位夫人小姐并无多少来往。 今日也不是受邀前来,而是碰巧撞见,厚着脸皮跟来的。 “好啦,”最后还是蒋夫人出声圆场,“她也不容易,如今女儿嫁了个好女婿,终于熬出了头,言行失了分寸情有可原,不理会就是了。” “姐姐就是太善良了,这才让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门小户蹬鼻子上脸。”率先开口的那人感叹,随即道,“听姐姐的,我们不提她了,扫兴。” 盛锦水闻言咋舌,蒋夫人看似在为方姨娘说话,话里实则充满了上位者俯视下位者的傲慢。 听完这些,不止她们觉得扫兴,便连盛锦水都觉得有些扫兴。 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不提方姨娘之后,能聊的东西就更少了,不多会就绕到了熏衣香上。 就算家中不是经营香材生意的,寻常商户中也有爱好品香调香的,不过这几位显然不在此列。 最让盛锦水难以置信的是她们将蒋夫人身上的小四合香认作了大四合香,并吹捧许久。 就在她扶额,犹豫要不要点明时,话头又绕回了中州上。 “此去中州路途遥远,姐姐还是要多安排些人手。”一人拉着蒋夫人,一脸担忧地开口,“听说最近水路不安全,甚至闹出了人命。” “我也听说了,是水匪!”有人惊呼出声,等众人都看向自己才觉失态,赶紧压低嗓音继续道,“此前就有小股水匪作乱,朝廷出兵后倒是老实了段时日。可就在不久前,水匪竟抢了梁家货船,杀了不少船工,还将他们的尸首扔进河里,到现在还没找到呢。” “梁家出了这样的大事,方姨娘竟还有心思四处攀附结交。” 一时之间,唏嘘声四起,方姨娘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第125章 第125章隐忧(小修) 奚落过后,她们又从绫罗绸缎聊到了金银珠宝。 盛锦水听得甚是无趣,索性不再为难自己,专心享用起美食。 等她们用完饭,闲聊的几人仍在兴头上,盛锦水几人却已起身离开。 知晓蒋夫人用的熏衣香就是佩芷轩的小四合香后,盛锦水并没什么过激的情绪。就算与红桥提起此事,也只是不带偏见地讲清来龙去脉。 可她越是平静,越叫人捉摸不透。 能得袁毓看重,以女子之身成为凉风小筑的管事,红桥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 盛锦水再怎么沉稳内敛,底年还是年轻,本该藏不住心事。 蒋家夫人能用小四合香熏衣,只能说明一件事,佩芷轩里出了叛徒,甚至将小四合香的香方泄露了出去。 遇上这样的事,再如何气愤都不为过,可她偏偏十分沉得住气,好似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若真没放在心上,又怎会耐着性子听完那些满是奉承阿谀,毫无意义的废话。 红桥想了许多,等盛锦水在马车坐稳,才开口问道:“夫人,接下来我们去哪?” “南北星货。”盛锦水指明了目的地之后便垂眸想起了心思。 她真的不气吗? 自然不是,可气归气,这样的事早前就已经历过一回,眼下比起气愤,反倒感慨更多。 寸心和红桥虽是关切,可到底主仆有别,只能暗自替她着急。 盛安安没她们的顾虑,迟疑道:“阿锦,是不是佩芷轩出了内鬼?” 坐稳后,盛锦水便在想心思,等盛安安开口才发觉她们的坐立难安。 猜到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几人,她深吸一口气,状似轻松地开口,“只泄露了张香方而已,就算真有内鬼对佩芷轩也无甚影响,不必担忧。” 几人闻言忙收起眼中多余的情绪,不愿盛锦水再为自己分神。 南北星货门庭若市,一如既往地热闹。 明明是带盛安安来散心的,偏生出了许多状况。 盛锦水不想再惹她担忧,便以生意为由让她在南北星货随处逛逛,并留下红桥作陪。 自己则带着寸心去 见李沐。 掌柜将人带到后院就先离开了,盛锦水没等太久,李沐便匆匆赶来。 “许久未见,盛老板近来可好?”人未至声先到,李沐是个十足的生意人,自从与佩芷轩牵上线后就赚得盆满钵满。 此时盛锦水在他眼里就是个镶金的聚宝盆,贵不可言,“今日可真是稀奇,盛老板怎有空来我这小小的杂货铺子?” 没理会他的调侃,盛锦水起身道:“李老板谦虚,若南北星货只是小小杂货铺,那这趟街上就没有能称之为大的铺子了。” 李沐一笑,伸手请盛锦水落座,随即在她对面坐下。 “客套的话就说到这了,”与盛锦水做过几回生意,李沐晓得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前来定是有要事相谈,正了正神色问道,“盛老板亲自前来,是有什么事?” 盛锦水道:“我这是有一桩生意。” 话音刚落,李沐双眸就是一亮。 “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事我要向李老板打听。”盛锦水笑道。 李沐眨了眨眼,“盛老板尽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盛锦水想了想,问道:“李老板可知近日准备举家迁至中州的蒋家?” “蒋家?晓得倒是晓得,”李沐摸了摸下巴,回想片刻后道,“蒋家自奕州发家,做的是古玩生意。早前便听闻他们入了中州贵人的眼,为家中晚辈谋了桩十分好的婚事。不过眼下中州正是多事之秋,蒋家着急上路,不惜贱卖家中产业,怕是有什么猫腻。” 盛锦水一怔,不成想李沐竟连如此隐秘之事都知晓。 李沐为自己倒了茶,随即问道:“不过你问蒋家做什么?难道也看中了他家的铺面?” 盛锦水原就打算在州府置办铺面,听他这么说顺势点头。 “蒋家倒是舍得,此次拿了不少地段极佳的铺面出来,价钱也实惠。”说到这,李沐突然凑近,沉声道,“接下来的话我当盛老板是自己人才说的,你可千万别抖落出去。” 见他如此,盛锦水也跟着慎重地点了点头。 李沐挥挥手,示意像门神般守在盛锦水身侧的寸心退远些。 等人遵照吩咐退开,他才放心道:“朝廷虽守得铁板一般,但中州那还是透了些消息出来,今上卧床一年有余,只怕是要不好了!” 盛锦水蹙眉,不觉回想起前世。 可惜那时她还是崔府的小丫鬟,只依稀记得府上整肃过一段时日,旁的就什么都不知晓了。 寻常人听闻这样的消息,不说惊慌失措,诧异震惊总归是有的,盛锦水却只是眉头紧蹙,很快就镇定下来。 李沐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不禁问道:“方才说的,你明白了吗?” “争储。”这两个字被盛锦水念得极轻,仿佛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 果然聪慧通透,一点就通。 李沐对盛锦水方才所说的生意越发感兴趣了。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铺面之事,李沐继续道:“若真如此,只怕蒋家早已定下人选,举家卷入权力争斗中,如今变卖家产既是投诚也是为自家铺路。现下但凡消息灵通些的人家都已猜到其中端倪,自然不会自掘坟墓,接下这烫手山芋。日后蒋家事成还罢了,若是事败,说不得会受牵连。” 说完这些,他便将热茶一饮而尽,“我在州府有些人脉,可以帮忙寻找适合的铺面。至于蒋家之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李沐如此推心置腹,盛锦水哪有不应的道理。 同时不觉庆幸,好在奕州离中州路途遥远,想来不会受到波及。 这样的念头刚闪过,心里又升起股担忧来,她和阿洄是安稳待在奕州了,可林琢玉的至亲,还有沈行喻和林楠他们却都留在中州。 见她出神,李沐疑惑道:“盛老板?” 盛锦水回神,压下隐忧。 李沐见状又给自己斟了盏茶,问道:“除了蒋家,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自然是有的,只是盛锦水满腹心事,学着李沐仰头将茶水饮尽,放下杯盏后面色才恢复如常。 与蒋家之事相比,梁家香铺和方姨娘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不管幕后之人是谁,香方泄露之事总归是要解决的。 想到这,盛锦水摇头,“我要问的就是这些。” 李沐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心中激动,道:“那接下来我与盛老板谈的,就是生意上的事了?” 在对方期待的注视下,盛锦水点了点头,说出自己的打算,“李老板可有意涉猎香丸生意?” 香丸的生意李沐本就在做的,他微一愣后明白过来,眼中光芒越发璀璨。 “不过我这不是长久生意,说不得还会亏损。”见他如此兴奋,盛锦水反倒迟疑了,开口先将利害道明,“但本钱我会出,李老板只需出人和地方。事成后,我会以香方相赠。” 她说了这么多,等到李沐耳里,便只剩下“香方”二字。 若能拿到佩芷轩的香方,那还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只是盛锦水方才提到亏损,又让他犹豫了。 “盛老板,我是商人自然重利。”尽管香方诱人,他还是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既说了是自己人,还请你如实相告,为何要与我合作,甚至以香方相赠?” 盛锦水轻叹口气,她本就不打算隐瞒,只是李沐未曾应下,一些旁枝末节不好提起。 既然对方连蒋家之事都尽数告知,她的确该拿出些诚意来。 “今日我在钟味楼遇见了蒋夫人,她用的熏衣香正是佩芷轩的小四合香,”盛锦水道,“而这也是今日为何与你提起蒋家的缘由。” “佩芷轩出了内鬼!”李沐敏锐,立刻明白过来,“是蒋家与内鬼勾结?” “不会,”盛锦水摇头,“如你方才所言,眼下蒋家富贵,若晓得小四合香如此低廉,绝不会拿来熏衣,多半是有人欺瞒。” 闻言,李沐摸了摸下巴,看神色已然心动,“那你打算如何对付内鬼和始作俑者?” 盛锦水抬眸,淡声道:“争利。” 李沐不明所以,正想追问,就听她继续道:“可有纸笔?” 吩咐下人取来纸笔后,李沐不解,“如何争利?” 盛锦水却不再答,只提笔在纸上写下香方。 李沐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不等墨干便伸手取过。 片刻后,他盯着纸上秀丽的簪花小楷微微出神,“谁能料到,小四合香的香方竟是这般。” 在他感叹时,盛锦水又接连写下两张香方,“这两张你应当晓得,此前我曾托堂哥将试作的熏香带给你,除了南北星货还未曾在市面上出现过。” 此时的李沐仍在怔愣中,僵硬接过盛锦水递来的香方。 比起小四合香带给他的震撼,这两张香方所用的香材倒是不曾超出的他的认知。 两人又细谈了近半个时辰,盛锦水才起身告辞。 刚上马车,疲惫便席卷而来,盛锦水再耐不住困意,偏头枕着盛安安的肩膀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轻晃的马车终于停下。 即使疲累依旧,她还是逼自己睁开眼来。 在盛锦水背靠车厢,半眯着眼眸出神的间隙,寸心已帮忙整理起她鬓边凌乱的碎发,衣裙上的褶皱。 这么又等了一会儿,等下马车时她已全然清醒。 “阿锦。” 盛锦水扶着寸心的手腕迈下马车,抬眸便见萧南山正立在朱漆门前。 余晖下,他清冷的面容仿若镀了层金。 萧南山上前一步,握住盛锦水的手腕。 不知他在门外等了多久,指尖还泛着丝凉意。 盛锦水叹气,责备道:“你的手怎这么凉?该早些叫我下来的。” 在旁人听来好似抱怨的话,到了萧南山耳里,却是十足十的关切。 他不在意地握着盛锦水的手腕继续往里走,唇角翘起一个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细小弧度。 第126章 第126章心意 隔着轻薄的衣料,骨节分 明的手掌环着不盈一握的皓白手腕,明明是带着凉意的触感,却叫盛锦水方才清醒的大脑再度陷入某种不明缘由的混乱。 穿过回廊,凉风拂过树梢,吹起方才整理过的鬓发。 与她并肩而行的萧南山,步子迈得不大,行得也极慢。 等两人走到花厅时,落日余晖已遁入深沉的夜色里。 下人们训练有素,早在必经的小道上挂满灯笼。 朦胧烛光中,凉风小筑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 进了花厅,两人稍坐一会儿,便有下人鱼贯而入。 看着满桌精致佳肴,盛锦水才想起自己只顾念着萧南山的身体,竟忘了一道回来的盛安安等人。 她叫住为自己摆好碗筷的小丫鬟,正要让她去请人时,寸心与红桥已迈进花厅。 两人行礼后,寸心对盛锦水道:“表姑娘言说身子乏了,晚膳就不同公子和夫人一道用了。” 话音刚落,红桥又立刻接上,“灶上还热着菜,待会儿我就命人送到院子里去。” 二人办事妥帖,盛锦水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想起盛安安大病初愈,不免多问几句,“除了乏了,阿姐的身子可还有什么不适?” 见她是真的担忧,寸心忙摇头,“只说有些累了,夫人安心,晚些时候我再去一趟,若表姑娘身子还是不舒坦,便去请大夫过来。” 闻言盛锦水总算放下心来,寸心则悄悄松了口气。 盛安安方才哪是不适,只是见余晖下一双璧人相携而行,不忍打扰罢了。 而寸心和红桥姗姗来迟,也是这个缘故。 袁毓未归,盛安安也借口不来。 这顿饭好似与平日无甚差别,却又处处透着点不同来。 昨日接风宴,做的是满桌河鲜。 饶是菜式比船上的精致,也让人厌倦了。 今日除了虾和鱼,还多了两道肉菜,且都是云息镇的做法。 不过最让盛锦水惊讶的还是点心,竟是酥月斋的酥油泡螺。 上点心时,剩下的菜肴碗碟都已被撤下。 难得独处,萧南山挥手让人退下,随手拿起新送上来的筷子夹了一块酥油鲍螺到盛锦水的碟子里。 或许是太过惊讶,盛锦水没多犹豫就夹起咬了一口,滋味甚好,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早前倒是听阿酥提起陈子吴有意在州府开一家酥月斋,”盛锦水满眼惊奇,“旁的先不提,光是酥油鲍螺的滋味与在清泉县的别无二致,就晓得是花了心思的。” 萧南山压下眼底笑意,白日的气闷被三言两语摆平,皆尽消散在她灵动的双眸中,“若你得空,不如一道去州府的酥月斋瞧瞧。” 盛锦水刚想点头,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般一顿。 再偏头看向萧南山时,神色认真了几分,“说起这个,今日出了些事,我应是要在州府多停留几日。对了,还要写信让人带回云息镇,让春绿托人送些银钱过来。” 将自己方才斟满的茶盏推到她面前,萧南山不动声色地问道:“是出了什么事?” 一想起内鬼之事,盛锦水就忍不住叹气,一五一十同他说了,末了仍是不解,“虽说佩芷轩忙碌,但担心自问,不管是外聘来的帮工还是买来的下人,我从未苛待,怎就接二连三地出了内鬼。” “你处处拔尖,单是名下的佩芷轩就已让许多人眼红,”对她,萧南山从不吝啬夸奖,但该说的还是要说,“只是人心难测,既然有护主的忠仆,自然就会有贪心不足的刁奴。你良善真诚,坚守本心,这是优点,但有时也会成为致命的缺点。” 盛锦水偏头,眼神纯净透亮的如同冬日初雪,除了不解再无其他。 若是可以,萧南山也不愿打碎这份天真。他伸手,掌心在发顶停留片刻,随即下落,安抚似的将她鬓间碎发别在耳后,深沉的音调带着淡淡的蛊惑,“阿锦,你太善良了。” 盛锦水垂眸,心绪刹那起伏,片刻后才逐渐平息,“你错了,我一点都不善良。我也会用诡谲手段,我也会算计旁人,我和你想象的期待的,一点都不一样。 面对金家面对唐睿,我也曾想过用非常手段……” 更极端些的,甚至想过与之同归于尽,只是理智回笼,到底无法舍下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极少在人前展露脆弱,可这瞬间,心神猛地被酸胀的情绪填满,眼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像失去了温暖巢穴的小兽,她的一切突然暴露在人前,除了委屈便是无法回应期待的惶恐。 眼前逐渐模糊,盛锦水眨了眨眼,想要看清萧南山的表情,却在手背感触到落下的温热时一怔。 怎么就哭了? 她胡乱擦去脸上的水痕,垂眸木然地看着沾满泪水的双手片刻,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今日是怎么了,我怎么眼泪止都止不住,别哭了,快停下。” “好阿锦,金大力和唐睿恶有恶报,再非常的手段都是他们应得的,不必自责。”再难耐住心疼,萧南山伸出双手,将惊慌失措到语无伦次的盛锦水揽入怀中。 盛锦水揪着萧南山的衣襟,侧脸贴在他胸口。 这并不算是个温暖的怀抱,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声,哭到抽噎的盛锦水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萧南山的身上残留着还未彻底散去的安神香,那是她亲手调制的,熟悉到让人心安的气味。 每日将心弦紧绷,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肯宣泄一二,她的情绪就像秋日的火星,只要时机一到,刹那就会成为足以席卷万物的山火。 萧南山轻拍着她的背脊,温柔而有力。 至今他仍清晰记得盛锦水哭时的情景,第一次是在冬日的深夜,难得下雪的云息镇积了厚厚一层雪,她躲在檐下无人处,哭得像只迷路的小猫。 第二次是在大雨滂沱中,她慌乱而又坚定地向自己奔来,一身伤痕却满眼倔强,直到房里只余一人才肯放肆地哭出声来。 眼下则是第三次,她没有躲在无人处,也没有将自己关在房里,而是在他怀中。 等盛锦水的情绪平复了些,萧南山才继续道:“阿锦,为自己筹谋不是坏事。我恨不得你多些手段多些心思,才能在这世道护住自己。若你想找人倾诉,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话落,他并不催促,只是继续将人拥在怀里,似是想借此给她些许依靠。 等到脸上水痕消失,盛锦水才回过神来。 若是往日像方才那般失控,清醒后免不了会尴尬难堪。 可今日,盛锦水的心底却没有这样的情绪。 不知何时,在至亲之人面前都不肯示弱的人,竟愿在外人在时袒露心声。 这是从前的盛锦水想都不敢想的事,今日的她却做得十分自然。 松开紧紧揪着的衣襟,盛锦水扶着萧南山的小臂抬起眸来。 她的眸中仿若藏着万千光华,水光潋滟。 四目相对,她从对方精致却清冷的眉眼中读到了一丝不掺任何杂质的热烈。 心动可能不是从这刻开始的,但盛锦水意识到自己的心动,就是从这刻开始的。 坚韧的心性让她注 定成不了一个会遵从欲望的人,做任何决定前,她都会权衡利弊,思量再三。 可这瞬间,她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面对她的注视,萧南山不闪不避,像个忠诚的侍卫,迎接独属于自己的检阅。 下一瞬,隔着衣料的小臂微微发烫。 盛锦水的鼻尖擦过他的,带来温热的气息,紧接着唇上就是一软。 这个吻不带任何旖旎的念头,纯粹的像是双唇相贴。 但就是这样一个吻,可以看作是打破心防了的盛锦水,正在向萧南山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 萧南山没有加深这个吻,只是在一吻结束后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仿佛怀抱着无上珍宝。 片刻之后,他才不舍地松开双手。 萧南山本以为盛锦水会逃,可对方只是双颊绯红,开口问道:“我们算是夫妻吗?” “自然,”萧南山回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三书六礼齐全,还在彼此长辈见证下拜过天地。不论如何,我们都会是一辈子的夫妻。” 像是为了让盛锦水安心,他又继续道:“早前我们成亲只是权宜之计,未曾禀告家中,迟些我便休书一封,今后我们就在云息镇安家。” 听到他的承诺,盛锦水不觉瞪大双眼,心中郁结随之冲淡,只余彼此交心的欢喜。 既然都要写信,萧南山索性让红桥将纸笔送到了卧房里。 烛火将房内照得恍若白昼,两人伏案,各自提笔写下书信。 等落下最后一个字,盛锦水将信纸塞进信封。 萧南山接过信,与自己的家书都交到了成江手里。 收到两封信的成江边挠头边从院子里退出去,半道遇上怀人后忙将他拉住,“方才公子交给我两封信,一封要送到佩芷轩春绿姑娘手里,另一封则是家书,命我连夜送到驿站后,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中州。” 盛锦水那封倒是好说,萧南山的却让成江犯了难,“往日里惜字如金,今日却让我连夜将家书送回去,你说公子是何意?” 怀人也不解其意,只能道:“公子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听从吩咐就是。” 被怀人教训了几次,又被萧南山敲打过,成江再桀骜不驯也该长记性了。 多问一句不过是怕自己会错意,既然怀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就不再深究,照吩咐去办了。 第127章 第127章请教 为掩人耳目,在云息镇时,盛锦水和萧南山便共处一室。 只不过那时,二人对感情之事都十分懵懂,即便情愫暗生也未觉察。只将对方当作知己,行有所止言有所界,从未有过逾矩之行。 如今挑明心意,要说羞怯,倒是有一些。 不过盛锦水并不是扭捏的人,即便耳根通红也没想过避开萧南山的目光。 余光瞥过房内唯一的床榻,她轻咳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绞动衣袖。 在云息镇时,他们便一人睡床一人睡榻,等到了州府,她托大醉酒,无形中又避开一次。 可今日,于情于理她都躲不掉了。 看她忐忑却又不闪不避,勇往直前的模样,萧南山怎能不心动。 越是珍视,就越是小心翼翼。 握住对方不安的手,萧南山垂眸,藏起眼底的阴影。 人人都说萧大公子霁月光风,不萦于怀,是世间难得的皎皎君子。 可萧南山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君子,他生于阴暗的沼泽,用清雅诱人的表象掩盖早已深陷淤泥,腐坏的根茎。 或许这时,他该好好利用姣好的皮囊,诱惑一无所知的盛锦水与自己共同沉沦。 可隐晦阴暗的想法只停留了一瞬,便被她纯净的双眸碾得粉碎。 即便是要时刻维持虚假的自己,他也不愿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害怕。 脸上挂着温柔体贴的笑,萧南山的手从她发顶落下,最终贴着泛红的脸颊,“累了一日,我让寸心伺候你梳洗。” 盛锦水难得乖顺地点头,在萧南山开口时,她也悄悄松了口气。 本以为今夜会难以入眠,可真当身侧多了个人时,并没有想象中的局促,盛锦水甚至做了个好梦。 翌日,她在清晨的鸟鸣声中悠然转醒。 许久没睡得这么沉了,在床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偏头瞥见身侧锦被狼藉,微怔后才想起昨夜她不是一人入睡的。 四处张望却不见本该在此的人,盛锦水将散在胸前的长发拢到身后,穿上绣鞋,披着外衣起身。 听到动静的寸心在外门轻唤一声,得到准许后才推门进来。 “琢玉呢?”盛锦水问道。 寸心将浸过温水的帕子绞干,“公子与郑管事在花厅,吩咐说您若醒了,便请去一会。” 盛锦水应声,心中虽是不解,还是加快了手上动作。 出门时,才猛然想起自己昨日承诺的事,她解下随身钱袋递给寸心,“昨日事忙,竟忘了买秋蟹。迟些时候拿银钱给红桥,叫人去买些来。” 寸心双手接过钱袋,应了声是。 等到花厅时,萧南山正悠闲品茗,郑管事则拘谨站着,不时擦去额上冷汗。 见是她来了,萧南山忙放下茶盏,起身去迎。 “饿了吗?”他的嗓音轻柔,尾音还带着缱绻的暖意,叫一旁的郑管事不时抬眸偷觑。 萧南山对盛锦水特别,他早有所觉,可此情此景与之前又好似有些不同。 算上前世今生,盛锦水从未心属一人,她不懂如何与心悦之人相处,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竭尽全力地对他好。 于萧南山而言,他也是一样的。 两人的交往生疏而又笨拙,旁人看在眼里许会觉得惊奇,可他们却乐在其中,享受着彼此靠近的所有细节。 郑管事收敛思绪,恭敬地对盛锦水拱手:“夫人。” “郑管事,又见面了。”一手被牵着,刚回完话盛锦水就被拉着坐下。 不多久,就有小丫鬟送来了清汤鸡丝面和几样小菜。 郑管事识趣,不等萧南山开口,便主动退了出去。 盛锦水只来得及看他一眼,就在萧南山的催促声中尝了口鸡丝面。 等用完早膳,等候许久的郑管事才又被请了进来。 盛锦水有些不好意思,伸手请郑管事坐下。 郑管事诚惶诚恐,想要开口拒绝,却见安坐于她身侧的萧南山不发一言。 眸光微动,他歇了推辞的心思,小心坐下。 人是萧南山叫来的,盛锦水不明所以,回头看向他。 萧南山开口道:“术业有专攻,郑管事善于经营,方才我与他详谈了佩芷轩近来所遇困境,或许他能为阿锦解答一二。” 盛锦水一愣,没想到他将昨日之事牢记在心上,今早便请来了郑管事。 既是正事,她也认真了神色,“愿闻其详。” 若只论经营之道,郑管事确实是个不错的老师。 但他到底与盛锦水不同,虽被底下人尊称为管事,可自己身契还拿捏在别人手里。 简而言之,他是仆,盛锦水是主。 只不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就算没有自由身,他还是比大多数人过得舒坦。 郑管事沉吟片刻,回道:“恕在下直言,除了炮制香丸的工坊,佩芷轩内可再出过蛀虫?” 盛锦水摇头,春绿无论是品性还是能力都无可挑剔。至于苏合熏陆两姐妹,虽因年幼尚不顶事,但各有所长,也是难得的妥帖人。 “那工坊里除了管事的木大娘,可还有旁人为您办事?”郑管事继续问道。 盛锦水一顿,还是摇头。 木大娘谨守本分,只管着工坊里从外聘来碾磨香材的小工,叫他们不准越雷池一步。 “夫人,眼下您唯一要做的便是调、教一二亲信,为己所用。”见盛锦水不解,他思虑片刻直言道,“在下是名管事,在我之上有真正的主家,而在我之下,则是许多的伙计。 如今这些人由您亲自管着,于他们而言,前程一眼便能望到头,左右不过是在工坊里做个调香的小工。就算您曾承诺从中挑选一名管事,可在虚无缥缈的承诺面前,还是眼前的利益更为重要。如今虽未抓出那内鬼,但我想着,能让他铤而走险的缘由不多,最有可能的还是前程。” 见她听得认真,郑管事继续,“您心地善良,无论是外聘的小工还是没了自由身的下人都一视同仁。这本是好事,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越是和善,越叫人觉得您软弱可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可身契都在我手上,他们就不怕吗?”盛锦水皱眉。 “这就是症结所在,”郑管事叹气,“看来是上一个内鬼并未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闻言,盛锦水眸光微黯,仿若失去了神采。 就因她曾身不由己,就算晓得高门内宅里有许多处置下人的阴私 手段,也从未想过去用。 郑管事见她听进去了,还想再叮嘱几句,就见萧南山淡淡扫了自己一眼,似是不喜。 他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找补道:“夫人只一人,分身乏术也是没法子的事。与其事事亲力亲为,不如您挑几个悟性不错的由在下亲自教导段时日。若是得用就提为管事,也好让底下的人有个盼头,不再生出二心。” 这确实是个行之有效的法子。 盛锦水思索片刻,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她有许多奇思妙想,可在经营之事上委实说不上擅长。若是郑管事愿意出手相助,可要比她自己摸着石头过河有用多了。 想罢,她对郑管事道:“那便有劳郑管事了。” 谈完正事,郑管事正要起身告辞,却听萧南山突然开口,“还有一事,夫人要在州府置办些产业。近日你帮着留意一二,若遇到合适的,便遣人来告诉一声。” 郑管事心领神会,立即应是。 将人送走后,盛锦水心心念念的秋蟹也到了。 萧南山尝过她的手艺,如今回想起蟹粉和秃黄油的滋味还有些怀念。 见她愿意下厨,竟也一路跟去了厨房。 光看萧南山平日的言行气度,不难猜到他出身不俗,只怕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辈子都没进过厨房。 听他主动提起,不说一直跟着他的怀人,便连向来稳重的红桥都觉惊讶,似乎无法想象他下厨的模样。 叫萧南山下厨确实是为难他了,不过拆个秋蟹,打个下手还勉强能用。 红桥送来的秋蟹皆是上品,各个肉厚膏腻,蟹脐鼓胀,正是食用的最佳时候。 盛锦水来时秋蟹已被蒸熟出锅,早前她做蟹时就是寸心帮忙,此时也是她拿着蟹八件熟练地拆蟹。 她的一双手柔弱无骨,小指微翘形似兰花,拆蟹时不急不缓,似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兀自欣赏了一会儿,盛锦水才分出心思给盯着蟹八件出神的萧南山。 见清冷公子沾上人间烟火气,连她都不觉生出一丝幸灾乐祸来,笑道:“可用过这些。” 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萧南山自然也是。 他伸手取过盛锦水手里的小锤子端详片刻,似是在思考它的用处。 轻笑一声,盛锦水不再为难他,“看我的。” 萧南山偏头,目光在她侧脸流连。 从前在书中读到“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时,他不解其意。 可就在方才,听着耳边少女温软的嗓音,闻着靠近时淡淡的草木清香。 他好像明白了。 “琢玉?” 在盛锦水的疑惑中回神的萧南山再次拿过小锤和秋蟹,轻道:“我试试。” 拆过秋蟹的双手残留着淡淡的腥气,要是在从前,他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一日。 可如今看来,却是再寻常不过。 第128章 第128章内情 盛锦水下厨,今日的主菜便就是蟹粉和秃黄油了。 秃黄油下饭,午膳时盛锦水一时没忍住,比往常多用了半碗米饭。 肚子被填饱后,困意就涌了上来,不过一盏茶功夫,她就已打了一连串哈欠。 见她昏昏欲睡,萧南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有事来禀的红桥打断,“夫人,有位姓梁的姑娘求见。” 听到这话,盛锦水总算精神了些,“快请她进来。” 她认识的姓梁的姑娘,且会到凉风小筑找人就就只有梁青絮了。 梁青絮突然到访,定是有要事。 萧南山如今已是再称职不过的“贤内助”,没在这时候劝她小憩,反倒起身,“我让人再送壶浓茶来,别累着自己。” 盛锦水点头,看模样竟有几分乖巧。 此次梁青絮并不是独自前来,身边还跟了个身披斗篷,头戴风帽的娇小身影。 两人在花厅外打了个照面,萧南山脚步一顿,泛着冷意的眸子落在那娇小身影上,“她是谁?” 他将自己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留给了盛锦水,在面对旁人时自不会多和善。 梁青絮从小跟在梁老太爷身边,自觉见过不少世面,自信就算眼前问话的是奕州知州也能应对自如。 可此刻,她却不觉作出谦卑的姿态,迟疑着该如何答话。 她越是这般,萧南山看在眼底就越觉得有蹊跷。 身侧怀人见状,上前一步挡在前面,“这位姑娘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梁青絮脸上划过一丝难堪,勉强道:“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之所以带她来见盛老板,是因此事事关重大。” 久久不见人进门,盛锦水也觉出不对,开门就见四人对峙的情景。 她也想不通,怎么一会儿功夫,事态就发展到眼前这般,担心道:“琢玉,发生什么事了?” 开口先问萧南山,可见盛锦水心中早有偏向。 早在听到身后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时,萧南山就缓和了神色。 变脸之快,叫一旁的梁青絮叹为观止。 “这位梁姑娘并非独自前来,她还带了一人。”对盛锦水,即便萧南山说出口的话并不怎么客气,语调也是轻缓温柔的,“藏头露尾,必有蹊跷。” 梁青絮不解问道:“盛老板,这位是?” “他是我夫君,姓林。”盛锦水坦然道。 “原来如此,难怪对你如此紧张。”听闻她已成亲,梁青絮脸上并无异色,该是早有所耳闻。只是再看向萧南山时眼神意味不明,像是在衡量探究什么,“既是盛老板的夫君,有些事也该让他知晓,请一道来吧。” 本不想打扰的萧南山终是放心不下,在盛锦水身边坐下。 梁青絮在两人对面坐下,身边陪同的女子却悄然立在她后侧。 是主是仆,一目了然。 只是不等盛锦水发问,她已伸手一指被下人安放在花厅的木箱,“想来盛老板有所耳闻,近来州府边界水匪作乱,香材迟迟未到差点误了交货的日子。这不今早东西一到赵记,我就给你送来了。” 盛锦水起身,木箱被打开,里面确是自己之前要的香材。 吩咐下人将香材抬下去后,她又坐了回去,显然已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头戏。 “事关梁家声誉,可否请厅中下人离开?”梁青絮开口。 盛锦水想了想,对萧南山点头。 怀人等依言退下,却没走远,就守在门外。 等花厅大门关上,梁青絮伸出四根指头,“此次前来,一共有四件事。第一件自然就是方才的香材,第二件则是想亲自感谢盛老板,若不是有你劝说,陶管事怕是会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回乡。” “至于第三件,”她一顿,方才静立于她身后的女子便上前一步,掀开风帽,“便是因为她了。” 在见到那女子真容的刹那,便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萧南山都不觉皱眉。 盛锦水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只是本能和教养不允许她在此刻尖叫出声。 没想到两人竟是这样的反应,梁青絮苦笑,“我在见到杏春的模样时可没有二位的好定力。” 被称为杏春的女子有一张可怖的脸,这并不是说她长得十分可怕。若是仔细端详五官,不难发现她是眉清目秀的女子。 可偏偏那张秀丽的脸上纵横分布着数道粉色伤疤,看伤势显然才刚愈合,应是近日才受的伤。 猛地看到伤疤,盛锦水还没回过神来,如今细看,就发觉眼前这名叫杏春的女子隐隐有些熟悉。 “我们是不是见过?”盛锦水疑惑。 杏春向她行礼,开口时嗓音粗粝喑哑,全然听不出这声音本是属于一名女子,“我与盛老板曾在清泉县的盛家老宅见过。” 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盛锦水犹豫道:“你是,是唐夫人身边的丫鬟?” 见她还记得自己,杏春本想露出个笑来。可她刚要勾起唇角便牵动了脸上伤疤,瞧着竟比不笑时还要可怕。 “这是怎么了?你的脸怎么会 ……”盛锦水皱眉,唐睿是她即将面对的敌人,因此她对杏春的遭遇比寻常时候更在意些。 只是刚问出口,复又觉得这样的追问太过失礼,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杏春下意识地想伸手抚摸脸上伤疤,可即将触碰到时又悄然放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既然选择来见盛锦水,一些事也不必再隐瞒下去了。 “盛老板大概不晓得,外人看来我虽是唐夫人的贴身丫鬟,可事实上我却是梁家十一姑娘,也就是梁青雪派到唐家的眼线。”杏春的神色平静到几乎麻木,好似方才所说的诸多隐情与自己无关。 盛锦水本仔细听着,闻言突然“咦”了一声,随即开口道:“可否侧过身去?” 杏春一顿,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依言侧过身去。 “那个雨夜,在门外阻止唐睿的人是你!”盛锦水不觉提高声音,放在膝上的双手轻颤,像是回想起了极为可怕的梦魇。 萧南山默默伸手,包住她早已握成拳的手掌。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担心,盛锦水最终松开了紧握的拳,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没有人比萧南山更清楚,那时的盛锦水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她在雨中不知疲倦地奔跑,戒备着不知何时会追赶上自己的打手,最终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敲开林家大门,跪坐在自己身前。 那时的萧南山也正深陷在由过去编织的噩梦里,他的出现带给了盛锦水一线生机,而盛锦水又何尝不是这世间留给他的生机。 被打断的杏春沉默片刻,僵硬地点了点头,“对不起,那时没有救您。” 二人一问一答,虽未明言,但萧南山已能从中猜出其中凶险。 他垂眸,恨意和将唐睿就地斩杀的冲动几乎成了此刻唯一的想法。 就在阴暗念头滋生的刹那,有人将他拉了回来。 盛锦水摇头,道:“不管那时你抱着怎样的心思,如今看来,唐睿确实因你而停了下来,我也有了出逃的机会。” 时间有时真是个好东西,若是当日的盛锦水,无论杏春如何解释,她都不会原谅。 可今日,仔细回忆着那时细节,她已能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分析利弊。 杏春沉默片刻,再次从头说起,“梁青雪的生母是方姨娘,而我本是方姨娘身边伺候的丫鬟……” 梁家这代并无男丁,家中姨娘小姐为家产争斗不休。越是这时候,夫婿越能成为梁家小姐助力。 那时,梁青絮之前的九位梁家小姐已然成亲,正为香铺权力斗得昏天暗地,各个想在其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就在这时,方姨娘偶然听到些风声,说是梁家老爷看中了云息镇上的一个举人,想将梁家未曾婚配的小姐许配给他。 按齿序,该是轮到梁青絮了。 可还是那句话,梁家争斗不休,梁青雪和方姨娘怎肯眼睁睁看着梁青絮攀上高枝。等打听到那名举人是唐睿后,方姨娘便悄悄将人送了过去。 方姨娘在后宅斗了一辈子,谈不上聪明绝顶,只是更为谨慎些罢了。 她想着梁青雪是商户之女,又是庶出,而唐睿身为举人未必会应下这门婚事。因此用了些银钱,装作对唐睿赏识有加的贵人,借机将自己身边的丫鬟杏春派到唐家,伺机而动。 杏春谨慎,也很聪明。 起先她瞧不上唐夫人,甚至在唐夫人想与盛家退亲,为难盛锦水时还劝说了几句。 可谁成想,方姨娘铁了心要招唐睿为婿,助自己和女儿夺得梁家产业,即便知晓唐睿不是良人,还是让杏春为这门婚事找寻机会。 而云叠大闹唐家,盛家退亲就是那个机会。 再之后,便是唐梁两家结亲了。 “我自觉帮方姨娘做成了件大事,在她说允我一个心愿时,我求她放我自由。”说到这,杏春麻木的眼中终于有了丝波动,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几乎要将她吞没。 第129章 第129章合谋 “可谁能想到,当面应得好好的方姨娘,入夜就允了身边嬷嬷请求,将我赐给她在外院做管事的儿子。”杏春眼角含泪,屈辱地咬紧下唇,“那管事穷凶极恶,时常以打杀我取乐,我的脸也就是在那时变成这样的。我在他手底下过了段生不如死的日子,终于在一个深夜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可惜我的运道不好,没多久就又被抓了回来。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他们也以为我死了,竟用草席一卷将我扔到了乱葬岗里。之后便是十小姐找到并救了我,这才让我活了下来。” “现下要说的第四件事,就是我救下杏春的缘由了。”梁青絮沉声继续道,“此次奕州之行,盛老板可曾发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盛锦水垂眸,点头道:“是有几件。” 梁青絮知晓她谨慎,更加知晓想要与之合作,自己还需先拿出诚意来。 “我做的也是香材生意,因此对与之有关的产业会关注些。”梁青絮眼神认真,“就在几日前,市面上有人低价叫卖佩芷轩的香丸,未免打草惊蛇,我让明面上与我无关的伏库罗找几个货郎采买了些来。”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几个油纸包。 盛锦水随手拿起其中一个展开,里边包着两三枚褐色香丸,可凑近后却嗅不到一丝香气。 “这些香丸存放了多久?”没妄下定论,她抬眸看向梁青絮。 梁青絮回道:“到我手里不过两日,不过伏库罗说自己闻过货郎随身带着的香囊,里面装着的确是佩芷轩的香丸。” 就算有了作坊,每月出货的香丸也是有定数的。这一年以来,向佩芷轩订货的商贾们或是吞并或是合作,都已稳定下来,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若在此时,有个手中存有大量香丸的商贾出现,怎能不惹人怀疑。 盛锦水抿唇,拈起一枚香丸碾碎。 褐色香丸碎成数瓣,细粉簌簌从她指尖落下。 本还有些疑惑的盛锦水皱眉,脸色越发难看。 “怎么了?”萧南山不解。 盛锦水气闷,回道:“这哪是香丸,分明就是泥丸!” 见她如此,萧南山并未多言,只取来锦帕仔细擦去她指尖残留的泥粉,平静看向梁青絮,“若只是此事,你不必亲自登门,还将她带来。” 余光扫过杏春,他笃定,“做这些的是梁家人。” 货郎走街串巷,极其隐蔽,若不是盛锦水昨日碰巧遇上,只怕到离开奕州都不曾发现。 不说全然的信任,盛锦水对梁青絮还是有几分好感的,否则也不会含糊其辞,只在对方问起时故作不知再行套话。 萧南山不同,他心思深沉,大多时候连自小跟在身边的怀人成江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只不过从前他看淡生死,消极面对所遇到的人与事,即便心知肚明也只会作壁上观,如今有了盛锦水,自然就不同了。 而被他倏然点破的梁青絮叹了口气,从提起梁青雪和方姨娘开始,她就没想瞒住梁家私下做的那些龌龊事。 可真当提起时,那种无力和悲哀的情绪还是在瞬间占据她的脑海。 片刻后,她冷静下来,“我有所求,自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之所以救下杏春,起因便是发现有货郎廉价兜售佩芷轩的香丸,”梁青絮想了想,继续道,“在州府,佩芷轩的香丸有价无市,也就南北星货才能买到些。而货郎手上香丸的品类比南北星货的还要齐全,要价还如此低廉。按理说不会有人相信,可偏偏有许多人掏钱了。 事后我仔细想过,无外乎两个缘由。一是货郎手里有真货,让人卸下防备,二是价格低廉,多数人抱着赌一把的心思买下香丸。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最要紧的还是谁找了这些货郎,一边败坏佩芷轩的名声,一边敛财。” 说到这,梁青絮不禁苦笑,“想到这些后,我就让人跟着货郎,没成想顺藤摸瓜竟揪出了自家人。” 上下串联,不用她说,盛锦水和萧南山也能猜到做出此事的就是梁青雪和方姨娘。 “此事确是十一和方姨娘做的,而她们之所以针对你的缘由也很简单,”梁青絮不觉偷觑萧南山一眼,“十一你见过,她其实是个言行一致,并无多少心机的人。她想嫁唐睿是觉得对方能够成为自己助力,目的达成后,便又觉得自己嫁给唐睿是在你与之退亲之后。换言之就是她捡了你不要的东西,她满腹傲气,却又以为自己为大业不得不牺牲,便将心中怨气发泄到了你和唐睿身上。 可唐睿是她夫君,如今荣辱一体,心中再嫌恶对方也要留几分体面。而你不同,你与唐睿不仅有过婚约,且还是梁家香铺的主顾,与陶管事有所牵扯,自然不用顾忌。” 盛锦水摇头,只觉得匪夷所思。 梁青絮道:“十一貌美,自小得父亲喜爱,又有一心为她谋划的方姨娘,被娇惯的天真任性不难理解。” 说这番话时,梁青絮神色平静,提起自家姐妹时更是无喜无厌,好似只是转述旁人认知里的梁青雪般。 “不过此事并未到此结束。”梁青絮指了指杏春。 杏春听命,继续道:“这是我被管事的抓回来后听到的事,那时我奄奄一息,他们以为我早晕死过去,因此并未避让。 与管事密谈的该是唐睿身边的亲信,他说唐睿已找到门路,窃得佩芷轩的香方,眼下只要再与蒋家搭上关系便能成就大事。” 到这,梁青絮算是向盛锦水交了底,将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详尽告知。 盛锦水手里也有线索,与之串联,便能还原此事全貌。 想来唐睿所谓的搭上线,便是照窃得的香方做出小四合香再赠予蒋家,并借此让梁青雪和方姨娘与蒋夫人交好,让蒋家成为他们夺得梁家的筹码。 若真是如此,他们私下与蒋家必定还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否则单凭小四合香,蒋家怎会甘愿趟梁家这浑水。 当然,也可能是梁青雪和唐睿有意亲近,而蒋家却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若是前者,盛锦水与李沐合作,就算不能离间两家关系,也能让他们心生嫌隙,为合作添些波折。若是后者就更不用担心了,钟味楼时蒋夫人任由他人奚落方姨娘,可见对她不喜,若知晓自己被戏耍了,必定不会让戏耍自己的几人好过。 就是不知唐睿是否知晓,蒋家已然泥足深陷,未必会让他如意。 盛锦水想着心思,回神时就见梁青絮正看向自己,“盛老板是如何打算的?” “那十小姐呢,你又是如何打算的?”她不答反问。 梁青絮轻笑一声,“盛老板还真是不肯吃一点亏,若是此事你先开口便成了我帮你,可若是我开口,不就成了我有求于你吗?” “既是双赢,便谈不上谁求谁。”盛锦水淡淡回道。 这就是答应合作了,闻言梁青絮不再耍嘴皮子,认真了神色,“梁家之所以生乱,是因我父亲这个梁家家主无所作为。至于家中其他长辈,眼下蛰伏也是想看看家中小辈里是否有可造之材。” 梁青絮曾被看重,可惜梁老爷子走得太早,而她那时又年幼,并无一搏之力。在那之后更是因着梁老爷子曾经的看重而处处受限,被自家姐妹提防。 可这并不代表她甘愿做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挣脱出梁家而开的赵记香铺便是她野心的最佳写照。 “如今我只缺一个恰当的时机,只要时机一到,我便有信心劝父亲退位并推选出新任家主。”见她神采飞扬,不难想象她口中所说的梁家新任家主定是她自己无疑。 大约是受她情绪感染,也可能是早有此意,盛锦水笑道:“好,眼下我这正好有个时机,全看梁十小姐能不能把握住了。” 既然要对付共同的敌人,梁青絮也不好再旁观,总要出些力才是。 李家在奕州深耕多年,李沐又见多识广,确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唯一遗憾的是他对香材香方等都一知半解,如今有了梁青絮,正好能填补这空缺。 等盛锦水将自己和李沐合谋之事告知梁青絮,她不觉瞪大双眼,惊叹连连,“这还真是个好法子,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定不会推辞,全力以赴。” 梁青絮或许有野心,但此刻她却是真心实意的。 等要谈的事都谈好了,萧南山开口让怀人送了梁青絮一程。 盛锦水手底下能用的人有限,不能连传递消息这等小事都要她亲自过问,萧南山既让怀人带路,便是要让他替盛锦水办事。 怀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盛锦水自然也猜到了,等人走后柔声向他道了谢。 萧南山看她真挚到不掺其他的眼眸,脸上不觉又露出了点笑意。 只是高兴过后,还有淡淡的关切和担忧,“阿锦信她?”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方才离开的梁青絮。 “不敢全信,”盛锦水想了想,如实道:“第一次见面,她就曾暗示过梁家之事,让我知晓梁青雪与她抢夺姻缘,即将嫁给个举人。如今想来,或许那时她就已查到唐睿与我之间的恩怨,且对梁家产业早有想法,无奈时机未到罢了。” “如今时机到了,她自然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奋力一搏。”盛锦水认真回答,“我欣赏她佩服她,是因为她为所图费尽心思拼尽全力。可我又不敢与之深交,只怕哪日自己也会成为她图谋利益而算计的一环。” “世上真心难求,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心如明镜,无愧天地的。” 听完这感慨,萧南山的心霎时软成一团。 在盛锦水看来,人无完人,就算梁青絮与她相交之心并不纯粹也没关系,各取所需便好。 偏偏她对旁人宽容,对自己又十分严苛。 哪怕心里滋生出一点阴暗的念头,就会将所有错处揽到自身,实在叫人心疼。 就在萧南山为她心疼时,盛锦水却是一拍脑袋,暗道自己糊涂。昨日怎就忘了如此要紧的一件事,眼下萧南山的家书都送出去了,她方才想起。 第130章 第130章出游 看盛锦水急得连拍了自己额头两下,萧南山忙握住她纤弱的手腕。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萧南山不解。 盛锦水偏过头,水汪汪的眸里除了懊悔就是歉疚,“南山,我怎就将如此重要的事给忘了呢。” 两人约定只在无人时,盛锦水才会称他为“南山”。 时隔多日再次听到对方如此称呼自己,萧南山有瞬间的恍惚。 他垂下双眸,将想要告诉她真相的冲动压回心底,放缓声音道:“有再要紧的事也不该拿自己出气。” 大概是早早经历了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日子,平素盛锦水展现在人前的总是沉稳干练的一面。 萧南山见过她临危不乱的模样,也见过她委屈强忍眼泪的模样,却嫌少见她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他觉得新奇,所以在阻止盛锦水拍打自己脑袋的举动后没有追问。 直到她深吸一口气,斟酌后开口,“南山,近日我听到了些传闻,中州恐会生乱,你可想过让至亲到奕州避乱?还有阿喻阿楠,如若可以,能让他们在云息镇暂住段时日最好。” 盛锦水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大多时候她都是板起脸来让人猜不透自己的心思。可真当不再设防,那些含糊其辞的隐瞒总是会被轻易察觉。 萧南山何其聪明,又满心满眼都是她,自然能瞧出其中端倪。 中州要乱并不是偶然听到的传闻,而是盛锦水从可信之人处得到的消息。 又因事关重大,想来告诉她这消息的人让她保守秘密,这才含糊其辞。 酸软的情绪霎时占据他的心防,萧南山将她鬓边碎发挽到耳后,安抚道:“就算中州再乱,只要不牵扯进这乱局里就会平安无事,不用替他们担心。” 盛锦水犹豫,小声问道:“中州之事,你也有所耳闻?” “听家里提起过。”萧南山避开她的目光,“奕州路远,得到的消息滞后许多。中州有过乱象,但此时已然平息,妨碍不了什么。” “可有传闻说奕州蒋家投奔了中州贵人,这才变卖家产,举家迁至中州。”盛锦水不解,若时局真如萧南山所言,那蒋家此举又是为何? 看她仰头,一双灵动的眼眸像会说话般直望进自己心底,萧南山哪还有心思想其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是有情人之间再自然不过的亲昵。 “多半是为了引蛇出洞,”他回道,“既然时局已定,那么也该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不过真相到底如何,没人比袁毓更加清楚。既然他放任流言在奕州地 界肆虐,想来是有什么考量。 在决定与盛锦水做真正的夫妻后,萧南山便真当自己只是因机缘巧合,与盛家姐弟成为近邻的林琢玉,再没生出过回到中州的念头。 “那就好。”盛锦水自然信他,拍拍胸口放下心来。 * 自到奕州,盛锦水就诸事缠身。 好在见过梁青絮后万事都有了头绪,多了能干的帮手,这才能清闲几日。 当然,盛锦水的清闲并不是所谓的游乐玩耍,无所事事。 一般时候,她会先早起锻炼小半个时辰,等用过早膳再与萧南山在房里看书。 此行她只带了山川游记,从前忙里偷闲,放下手边杂事,翻看一两页书都是奢侈。眼下时间充裕,把仅有的山川游记读完后又觉得可惜,只怪自己囫囵吞枣,读得太快。 不过没等她可惜太久,红桥便又让人送了些山川游记和鬼怪志异来。也是瞧见了被妥善存放的书籍,盛锦水才晓得凉风小筑藏书甚多,全然不输家中。 有此机会,盛锦水自然珍惜,每日都要抽出两个时辰读书。 至于萧南山,这些藏书虽都读过但也会陪在盛锦水身边,偶尔作画练字,倒也怡然自得。 就这样过了几日。 今日风和日暄,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早,许久未曾露面的袁毓就哼着小调进了凉风小筑。 他来时,几人正在花厅用膳。 袁毓来得突然,道了声早便兀自坐在萧南山身侧,满面春风地让红桥给自己摆上碗筷。 早膳做的是鱼片粥,鱼肉被切成薄片调味,再在粥底里滚熟,送上桌时还冒着热气。 鱼片滑嫩,米粥香糯,几人都很喜欢。 见他自来熟的模样,萧南山不觉皱眉。 可明面上,凉风小筑还是袁毓的产业,身为宾客的他此时也只能客随主便了。 袁毓心情甚好,用筷子搅动着鱼片粥,等热气散尽就像饮酒般一口喝尽,那狼吞虎咽的模样活像几日没吃过饱饭。 盛安安拿着勺子看他吃相豪迈,犹豫道:“袁先生,可要再来一碗?” 袁毓忙不迭点头,红桥顺势又送上一碗。 这回他不再急迫,用筷子挑了块鱼片送进嘴里。 等眯着眼睛吞下鱼片,袁毓才发现在座几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脸皮厚如他,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萧南山看他一眼,开口时带着淡淡嘲讽,“家中难道短了袁先生吃喝?” “那倒没有。”袁毓轻咳一声,收起嬉皮笑脸,陪笑道:“公事有了眉目,一时忘乎所以,忘乎所以……” 盛锦水和盛安安对视一眼,都觉得萧南山和他这位友人好生奇怪。 凉风小筑明明是袁毓的产业,偏偏他在萧南山面前好似没什么底气。 “不过今日过来,我确实有话要说。”袁毓回神,总算正经了些,“奕州城外十里有片问心湖。想来几位整日待在凉风小筑也是无趣,不如外出看看风景,散散心。” 听到这提议,盛锦水和盛安安都有些心动。 眼见有戏,赶在萧南山开口前,袁毓赶紧道:“红桥,你带两位夫人去准备出游的行头,我有些话要与琢玉细谈。” 闻言,盛锦水下意识看向萧南山,见他对自己点头才起身和盛安安离开。 她们走后,红桥也退了出去,替二人关上房门。 袁毓坐直,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个精巧的木盒放在萧南山手边,“公子要的东西做好了。” 萧南山打开木盒看了一眼,满意收下,“你来就是为了送这个?” “一多半是为这个,还有一小半,是为另一件事。”看他心情不错的样子,袁毓试探开口,“听闻公子让人送了家书回去,这时候快到中州了吧。” “就算快马加鞭,此时行程也才过半,袁知州这句试探是否太心急了些?”除了盛锦水,萧南山还从没惯过谁,猜到他的小心思后更是不留情面,直言戳穿,“你是怕我写了什么不该写的,想派人将书信截下?” “公子可别冤枉下官,下官没那么大胆子,”袁毓连连摆手,随即又凑近道,“当然,若您愿透露一二,让下官早做准备,下官不胜感激!” “此事无需袁知州准备什么,”萧南山瞥他一眼,淡淡道,“有这闲工夫,袁知州不如将心思放在水匪作乱上,也好还奕州百姓一片清明。” 袁毓叹气,还真是被他戳到了痛处,“公子放心,水匪之事已有眉目,下官定然全力以赴根除匪乱,不再让奕州百姓担惊受怕。” 二人在花厅密谈时,盛锦水等到了想见的人。 去云息镇送信的成江回来了,且不是独自一人。 “你们怎么都来了?”盛锦水惊讶,眼前除了春绿、熏陆,竟连吴辉和盛安云都来了。 几人神色平常,看着不像出了什么乱子的模样。 唯有吴辉有些紧张,不时抬眼偷觑盛安安,却又不敢与她对视。 看这光景该是有话要说,盛锦水想了想,偏过头用眼神询问盛安安的想法。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盛安安脸上已有了血色,眉宇间也少了些愁苦。 她与吴辉之间并没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对彼此存在的问题也心知肚明,端看吴辉如何抉择。 如今他心有成算,盛安安也愿和好,只是裂痕已在,想要彻底修复还需段时日。 盛安安看向不敢抬眼的吴辉,对盛锦水道:“阿锦,今日我便不去了。” 话音刚落,与袁毓谈完的萧南山正好回来。 盛安安与盛锦水看向萧南山,心里有了主意,“连日赶路,想来大家都很是疲累,今日便先好好休整,有什么事明日再谈。红桥,烦请你先带人去安顿。” 红桥领命,将几人带出了院子。 看盛锦水心不在焉的模样,萧南山上前牵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在想与梁家的事,也不知能否成功。”她这几日过得太懒散,险些把要紧事给忘了,还是见到春绿他们才又放在心上。 人在一无所有时便是如此,从前无路可走,即使心里没底盛锦水也要闷头往前冲,等一切都好起来后,反倒束手束脚起来。 “李沐和梁青絮都不是蠢人,他们愿以身入局定是觉得你的法子可行。”萧南山开口,见她眉心因此舒展后又将话头转到了其他事上,“袁毓说湖边开阔可以跑马,想学骑马吗?” 盛锦水双眸一亮,此时哪能想到其他,笑着应道:“要学!” 130-140 第131章 第131章狭路相逢 将人都安顿好后,红桥去而复返,只不过突然的提议让向来妥帖的她犯了难,“马是现成的,凉风小筑里就饲有良驹。只是未曾备下骑装,此时去采买怕也来不及了。” 盛锦水见过崔馨月在中州出行时的阵仗。 与在云息镇不同,那时她代表的是侯府脸面,即便不喜铺张也要摆足架势。 重来一世,没想到自己和她竟有了同样的烦恼。 心里哭笑不得,盛锦水垂眸看了眼身上衣裙,随意道:“我穿这身就好。” 红桥无法,只能去看萧南山。 这时候,萧南山也觉出自己的失职来。 做假夫妻时他顾虑良多,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正式名分,却连这些都微末小事都未曾想到。 自责过后,他也不想扰了盛锦水兴致,“这身暂且够了。” 两个做主子的都已发话,红桥不再多嘴,让人将准备好的东西搬上马车。 此行共去了两辆马车,成江刚回来,萧南山便只让怀人和几名侍卫随行。 倒是盛锦水这边伺候的人选让红桥为难,寸心和她自是要去,可她们二人都不会武,今日除了郊游还要骑马,没个会武的在身边守着始终让人放心不下。 好在她安顿春绿等人时提了一嘴,春绿一指熏陆,让她稍事休整后一道跟去。 全都准备妥当后,红桥便请二人上了马车。 怀人扬起长鞭,马车在街上缓行,一炷香功夫就出了城门。 近日奕州转凉,不少人想赶在冬日前外出游玩。 盛锦水心念着骑马,撩起车帘就见官道上不时有马车经过,看方向都是往问心湖去的。 赶车的怀人听到身后动静,趁前后开阔无车时将马车赶到边上。 随行侍卫会意,牵来一匹纯白骏马,把缰绳交到他手里。 正这时,盛锦水也搭着萧南山的手下了马车,走到近前盯着白马柔顺的马鬃跃跃欲试。 萧南山接过缰绳,伸手拂过马鬃,见马的性子乖顺才对盛锦水道:“摸摸它。” 盛锦水早有此意,大着胆子上前,轻抚过白马背脊。 马身纯白不见一丝杂色,唯有眼瞳黝黑,盈着淡淡水光。 见它没有丝毫抗拒,萧南山一踩马镫上了马背,随即向盛锦水伸出手来。 盛锦水仰头,见他端做马上,白衣在日光下仿若蒙着金光,耀眼异常。 不知为何,见他如此,盛锦水脸颊莫名发烫,片刻后才伸手与他交握。 盛锦水侧坐在马背上,被小心环在怀里。 从前萧南山总是一脸病容,她就以为对方瘦弱,如今倚在他怀里方知是误会了。 今日除了日光灿烂,拂面的风并不算温柔,吹过时带着丝丝凉意,像钝了的刀不轻不重地刮在人脸上。 不是冬日那般刺骨的寒凉,但也已有让人难以消受的雏形。 可被萧南山环在怀里的盛锦水并未体会到无孔不入的凉风,反倒觉得身子暖烘烘的,可以尽情享受日光洒落后酝酿的暖意。 即是来游玩的,萧南山也不催促□□白马,只松松拉着缰绳,任它闲庭信步。 两人一马在前带路,跟在身后的众人识趣,等离了段路才缓缓跟上。 今日官道出乎意料的热闹,为免阻碍他人,萧南山拉着缰绳让马沿着路的边缘慢行。 随行侍卫有样学样,路遇行人或是马车都十分规矩地避让,并未仗势先行。 因着盛锦水是第一次骑马,萧南山便只让她坐了一盏茶功夫,刚想开口让人回到车里,身后便传来一阵破空声。 “让开,都让开!”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盛锦水回头,从萧南山怀里探出小半个脑袋。 只见官道尽头烟尘滚滚,身着褐色短打的车夫挥舞马鞭抽打在马儿身上,一路叫嚣着让人避让,自己则用尽全力抽打马身,丝毫没停下的意思。 拉车的马儿吃痛,嘶鸣着向他们奔来。 盛锦水一惊,□□白马也开始不安地踱步,萧南山赶忙拉紧缰绳,皱眉看向仍未停下的马车。 眨眼间,马车已近在眼前。 车夫也没想到他们竟不闪不避,此时再拉缰绳让马车停下已经来不及。见状他一咬牙,狠心继续抽打马儿,想让马车撞开拦路的几人。 侍卫哪能让他如愿,扬鞭时一个飞踹,将他踹飞了出去。 马夫落地,直在官道上翻滚几圈才停下,口中呼痛。 不过这时侍卫哪顾得上他,一人跳上马车猛拉缰绳,其他人则纷纷拔刀。 若马再不停下他们就只能就地砍杀了。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马车总算安稳停了下来。 方才实在凶险,见盛锦水心有余悸,萧南山皱眉,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未到问心湖就闹出这样的事,不用他吩咐,怀人就已走到马夫跟前,蹲下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受何人指示,为何冲撞马车。” 那车夫本就疼得厉害,此时被揪着衣领,只觉得自己脸涨得通红,快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想推开怀人,可试了几次都未能如愿。 见车夫不答,怀人冷哼一声将他提起后交给侍卫,自己则走到车边撩起车帘。 不过车帘刚掀起一个小角,车厢内就传来一道呵斥,“放肆!” 呵斥之人该是上了年纪,声音听着有些苍老。 放肆? 真正放肆的明明是马车里的人。 怀人眸里只余冷意,就算是权贵遍地的中州,也未曾有人敢在官道上这般横冲直撞,他们倒是有恃无恐。 想罢,他径直撩起车帘。 出乎意料的,车厢里坐着的都是女眷。 除方才开口,做下人装扮的老妪,便只有个年轻女子和两个丫鬟。 事情闹成这样,盛锦水不好再作壁上观,对萧南山道:“都是女眷,还是我去交涉吧。” 萧南山点头,扶她下了马。 盛锦水上前,只是未到近处,一直跟在身后的熏陆突然与她耳语道:“姑娘,马车里的是韩家小姐!” 闻言,盛锦水脚下一顿,偏头看向熏陆,她眼里有惊奇也有厌恶,唯独没有畏惧。 对她如此反应,盛锦水满意,轻声回道:“我们去会会那位韩小姐。” 很多时候,盛锦水都不是主动挑事的那个。 只是这次她对马车里的韩小姐委实没什么好印象。 先不提她是如何践踏虐待家中下人的,就在刚才,她放任车夫横冲直撞,险些酿成大祸。 “好你个下贱的刁奴,晓得我家老爷是谁吗?竟敢如此放肆,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方才出声的老妪侧身挡住怀人,一开口就是污言秽语。 怀人皱眉,他虽是下人,却出身中州萧家,且还是萧家大公子的亲信。 在外行走时,就算别家的公子少爷,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何曾遇上过这样的事。 见没回嘴,老妪只以为他是怕了,气焰越发嚣张,居高临下道:“还不赶紧的将人给放了,再叫你家主子来向我们姑娘道歉,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熏陆气得脸通红,咬牙道:“开口的是赵嬷嬷,不仅年纪大脾气冲,嘴还特别臭。她是夫人身边的老人,看着韩小姐长大的。” 本还有些气愤的盛锦水听到这话后差点失笑。 只是此时已到马车跟前,她忙收敛情绪,淡淡扫了车厢里的几人一眼。 这一眼,倒让她颇为惊讶。 车厢里的韩小姐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姐姐长姐姐短,在钟味楼对蒋夫人极尽殷勤谄媚的那个。 见是她来了,怀人和侍卫自觉让开,盛锦水上前,恰与韩小姐四目相对。 韩小姐瞧着与她年岁相当,只看容貌,好似是一朵沾露的莲花,清纯又无害。 本是极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相貌,偏生眼里满是算计。若不是盛锦水从她眼中看到了从打量到轻视的转变,只怕也要被她纯善无辜的长相欺骗,卸下防备。 刁奴肖主,赵嬷嬷见盛锦水上前,也是先打量一眼,见她穿着并不富贵,甚至还有些简朴后立即收起所有谨慎,冷哼道:“你是话事人?我家小姐受了惊吓,还不快让这些下人跪下赔罪!” 真是欺人太甚! 盛锦水抬眸,眉目清冷,眼中带着淡淡的寒意和一丝傲然。自萧南山身上学到的世家威仪让本还有恃无恐的赵嬷嬷噤声,只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嬷嬷,别这么说。”从方才就龟缩在车厢里的韩小姐终于开口,“想来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盛锦水冷哼一声,到底是年纪小,这手段实在低级的引人发笑。 “把车夫带过来。”盛锦水吩咐。 身后侍卫会意,当即押着车夫上前。 见嘴上骂骂咧咧,扭动着想挣脱桎梏的车夫,怀人怕他暴起伤人,索性在他膝弯处踢了一脚,让他当着韩小姐的面跪下。 他们没依赵嬷嬷所言跪下致歉,反倒是韩家的车夫当着众人的面下跪,这明晃晃的打脸叫还想伪装一二的韩小姐差点变了脸色。 “你!你欺人太甚!”赵嬷嬷伸出食指,颤巍巍地指着盛锦水。 不等盛锦水开口,怀人已上前一步,挡在前面,手里还握着方才从侍卫身上抽出的刀,冷声道:“再敢对我家夫人不敬,小心你的性命!” 看着挡在眼前的怀人和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侍卫,盛锦水一时 词穷,好像这里没她发挥的余地了。 第132章 第132章收场(捉虫,不用重…… 刀刃近在眼前,依稀能瞧见刃上闪烁的寒芒。 赵嬷嬷倒抽口凉气,惊得往后一倒跌坐在地。 “土匪,你们就是土匪!”颤巍巍地开口,也是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即便她怕得两股战战也不知什么叫审时度势。 盛锦水歪头看瞧她,“纵马行凶的是你,说是土匪也该是你们吧。” “够了,退下!”清透的嗓音倏然打断如发癔症的赵嬷嬷,韩初静以扇遮面,心道自己身边的怎都是些蠢人,“想来夫人初到奕州,不知这是韩家的马车。” 被她呵斥的赵嬷嬷总算安静下来,韩初静这才抬眸,她天生一双鹿眼,嵌在巴掌大的脸上,此时眉间轻蹙,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若不是早知她本性,盛锦水怕是也会被她此时的模样迷惑,以为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可放任身边奴仆作恶,她真的全然无辜吗? 韩初静开口,看似有商有量,实则处处以权势压人,这样的温柔刀反更叫人招架不住。 不过佩芷轩不在州府经营,盛锦水与韩家也并无接触,韩初静想用韩家压她委实失策。 见她不为所动,韩初静逐渐失了耐心,不过好歹比赵嬷嬷冷静些,眼见搬出韩家无用,转而道:“我与好友相约出游,若再等不到,他们怕是会差人来寻。夫人不如与我一道,好叫夫人也能多交些朋友。” 韩初静开口威胁时,盛锦水也在想此事该如何收场,以她脾性,可做不到在这对几个弱质女流下手。 正这时,萧南山下马,走到她身侧,“有人来了。” 怀人见势收刀,退到二人身后。 见萧南山走近,被扇面遮去大半张脸的韩初静微怔,探寻的目光自他衣角向上游移,最后落在那张冷漠疏离,却又蛊惑人心的脸上。 不过只出神了片刻,她便收回目光,那张脸再是蛊惑人心,她也分得清主次。 僵持间,方才萧南山坐在马上见到的车队越来越近。 宽阔的官道被占去大半,后来的被阻了前路,自然要上前问明一二。 马车在近处停下,还真是巧了,此时车里坐着的正是蒋夫人。 见来的是蒋家马车,韩初静眉目舒展,方才的退让示弱果然只是做戏,她轻笑一声,下巴微扬眼带挑衅。 盛锦水原还有些气闷,此时萧南山就在身侧,她猛然想起几日前的那番交谈。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看韩初静倨傲自得的模样,眼中的厌烦渐渐淡去,只余冷静之后的清明。 眼见官道不通,不远处的蒋家马车停下,果然差遣了个小厮来问。 只是不等他开口,韩初静便惊喜道:“可是蒋家姐姐来了?” 本是柔婉清丽的少女嗓音,此刻却被突兀拔高,听着竟有些刺耳。 小厮并不认得她,闻言一愣,随即犹豫道:“主家确实姓蒋。” 他只是个来探查情况的小厮,见双方剑拔弩张愈发小心翼翼,最后只干巴巴地回了这样一句。 盛锦水刚想开口,就听韩初静带着哭腔道:“快叫蒋家姐姐来救人,我是韩家小姐。” 这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的嘴脸真叫人叹为观止。 小厮见她哭得可怜,不禁生了恻隐之心。 可再看盛锦水和萧南山,两人虽带着侍卫,但瞧着并不凶恶,反倒气质出尘,说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夫人才是,“救人”二字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他左右为难,更不敢擅作主张,“诸位稍等,我立刻回禀主家。” 见人一溜烟跑了,韩初静只当他是去寻蒋夫人为自己做主。 此时也不再急迫,背靠车厢端坐,黝黑的眼珠骨碌碌转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萧南山见状,沉声问道:“阿锦如何打算?” “此事再闹下去怕是不好收场。韩小姐性子乖张,我本只想着吓吓她,让人吃些教训,没成想她倒是一点不怕。”盛锦水抿唇,有些苦恼,“蒋家是对付唐睿和梁青雪最为重要的一环,此时不宜与他们起冲突。” 明明受害的是他们,如今反倒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没一会儿,一个年岁瞧着与赵嬷嬷相当的嬷嬷带着几个小厮停在他们面前。 见确实是韩家的马车,她眉心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好似方才的变脸从未发生,她自始至终都和煦地笑着。 比起韩初静身边的赵嬷嬷,她瞧着聪明了许多,起码会审时度势了。 等向盛锦水和萧南山行了一礼,她才往马车里望去。 “竟真是韩小姐?!”不管心里如何想的,此时她只需露出惊讶的神色。 “叶嬷嬷。”韩初静委屈叫人。 大约是知晓她的脾气,叶嬷嬷闻言只是收回目光,没再理会韩初静的委屈,而是再自然不过地偏过头去,看向盛锦水和萧南山,“这是怎么了,几位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面对叶嬷嬷的询问,萧南山并未开口,只以眼神示意怀人,让他将人打发了。 怀人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道:“韩家纵马行凶,险些惊马伤了我家公子与夫人。我们拿下车夫,便是告到官府也在情理之中。嬷嬷主家既与这位姓韩的小姐相识,不如来为我们分辨一二,此事到底谁对谁错。” 叶嬷嬷一僵,韩初静骄纵任性,连自家夫人都看在韩家面上时有忍让,她一个下人能分辨出什么道理来。 她在心里暗骂一声,韩家不能明着得罪,可再仔细瞧拦在自己面前的侍卫,各个膀大腰圆,身配长刀,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蒋家在奕州地界富贵,能与中州牵上线自有他们独到之处。 而作为能在蒋夫人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叶嬷嬷最得意的便是自己老辣的眼光。可她到底只是深宅妇人,若再见多识广些,说不得能猜到这些侍卫全都来自军中。 不过饶是对此一无所知,她心里也有了计较。 “韩小姐年幼,想来是身边刁奴不服管教,这才冲撞了贵人。”叶嬷嬷将姿态放得极低,见怀人不为所动,不觉在心里将韩初静又骂了一遍。若不是为了她,自己何至于在此伏小做低。 就算是做下人的也不是全无脾气,尤其是像叶嬷嬷这般已是主家心腹,除在主家面前,已许久未在人前讨好卖乖的管事嬷嬷。 更何况她做这些,为的并不是主家或是自己,而是个毫无干系的韩家小姐。 脸上挂着笑,她继续道:“主家姓蒋,在奕州也算说得上话,还望二位看在她的面子上别再与韩小姐计较。往后若有难处,尽管到奕州蒋家寻人,主家定会倾力相助。” 盛锦水和萧南山对视一眼,都觉得差不多了。 “蒋夫人这般为好友着想,想必是极重情义之人。”盛锦水笑着回道,如今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 是炉火纯青,“好在并未闹出什么大事,看在蒋夫人面上,我们便不再计较了。” 要放韩初静一马,但也不能显得太好说话,她一指车夫,道:“既是刁奴不服管教,纵马行凶,我便将人带走了。” “此等不服管教的刁奴,就算被打杀了也是他应得的。”叶嬷嬷笑着回话。 那车夫却是吓得脸色煞白,只是不等他开口求饶,就见长刀微微出鞘,刀刃正压在他脆弱的颈项上。 韩初静离得远,以为有叶嬷嬷出面,此事定能圆满解决。 她在车厢内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团扇,身侧贴身丫鬟犹豫过后凑到她耳边道:“小姐,我瞧方才那位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有些眼熟。” 苏合熏陆早前确在韩初静院中伺候,可就算她曾嫉妒苏合美貌,恼怒熏陆剪了自己喜爱的梅花,如今也都已将两个活生生的丫鬟彻底遗忘,就好像从没折辱欺凌过她们一般。 韩初静没将丫鬟的话放在心上,反倒烦闷地转着团扇,“没点眼色的东西。” 赵嬷嬷此时也缓过神来,伸手拧了出声的丫鬟一下,“小姐说的是,要紧时候跟哑巴似的不说话,眼下倒是聪明得很,晓得在小姐面前讨巧卖乖了!” 尖利的指甲嵌进皮肉,丫鬟疼得红了眼,但见韩初静神色却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含泪咬唇,直将下唇咬出血来,赵嬷嬷才算是解气,松开后搓着手凑到韩初静跟前。 瞧她笑成菊花似的褶子脸,韩初静也没给好脸色,沉声吩咐道:“回去查清二人底细,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来头,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见她是真的动了气,赵嬷嬷连声应“是”,就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两人说完话的功夫,叶嬷嬷也回来了。 韩初静变脸似的收起不耐,娇声对叶嬷嬷开口,“万幸嬷嬷来了,我身边都是些不省心的,几个加起来都还不如你一个。” 叶嬷嬷宠辱不惊,待她仍是客气,“小姐移步,我家夫人正等着您呢。” 韩初静一怔,探头瞧了眼已然离去的盛锦水等人,不解道:“现下?” 看她仍一派天真,叶嬷嬷脸上笑容微顿,随即道:“没了车夫,小姐若要去问心湖,还是与我家夫人同行为好。” 再不会察言观色的人,此时也该觉出不对了。 韩初静皱眉,“是嬷嬷让他们将车夫带走的?” “是。”叶嬷嬷并未与她多言,只再次出声催促,“韩小姐,我家夫人还等着呢。” 有蒋夫人压着,她就是有再多不满也不好对叶嬷嬷发作,只能愤愤将手中团扇扔掷在地,在丫鬟搀扶下下了马车。 叶嬷嬷拣起落在泥里,沾了尘土的团扇,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的背影片刻,缓缓跟上。 再看已上马车先行的盛锦水,原本的好心情被方才那么一闹去了大半,此时颇有些意兴阑珊。 “阿锦还在想刚才的事?”萧南山问道。 “是有些,此事怎么看都是韩小姐的错,可我们却对此束手无策。”见被自己影响的萧南山,盛锦水打起精神,“是我执着了,眼下我们将车夫带走也算是解气,这些烦心事不提也罢。” 萧南山对她笑得温柔,垂眸时眼里却只有淡淡的寒意。 盛锦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撩起车帘看了眼碧蓝如洗的天空,不免感慨,“此时的中州该下雪了吧。” “阿锦想去中州吗?”萧南山问道。 若说云息镇是盛锦水的家乡,有着她或是幸福或是不堪的过去,那么中州对她的意义要更多些。 盛锦水一顿,缓缓摇头,“不想。” 此时的盛锦水让萧南山觉得陌生,她向来剔透的眸光里好似起了层水雾,交织着许多复杂的情绪,让人一时难以分辨。 那是萧南山从未触碰,全然陌生的领域,他在刹那心疼后只余一片慌乱。 盛锦水却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好,她低沉了嗓音,试图掩盖话里不易被发觉的轻颤,“都说故土难离,我自小在云息镇长大,将来也不会离开这里。” 尽管不知缘由,萧南山还是心疼的想要抱紧她。 只是在短暂的犹豫后,他克制了这股冲动,笑着道:“我也觉得云息镇很好,中州的冬日太过单调,除了刺骨的冷便只有无尽的雪,叫人实在喜欢不起来。”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盛锦水专注地回望着他。 见他眼底满是认真,不是玩笑,突然向前扑到他怀里,侧耳贴着他胸前,闷声道:“南山,谢谢你。” 明明萧南山早就送出家书,承诺与自己在云息镇相守,可患得患失的情绪依旧如影随形,总会选在她最愉悦最幸福的时候冒头。 这样的不安总会让她回忆起父亲离世时的情景,如果再遇到一次这样的事,她两世强撑的坚强大约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为何向我道谢?”萧南山伸手,墨黑的发尾如绸缎泛着光华,自他指缝落下,只余一撮仍在掌心。 盛锦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谢,或许是他愿意留在云息镇,或者是他不喜中州,更多的或许是他来到自己身边,让自己终于有了可以信赖依靠之人。 闭上双眸,盛锦水回道:“不管,总之要谢谢你。” 还真是任性的回答,不过萧南山喜欢她的任性。 片刻后,马车停下,是问心湖到了。 刚下马车,眼前便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墨绿色的草地会在微风抚弄下荡出层层波纹,与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的湖面相得益彰,成就春意盎然的美景。 可惜眼下已然入冬,野草枯黄没了生机,唯有湖面碧波荡漾,一如既往。 寒风拂面,与日头酝酿的暖意互相拉扯。 景色是好景色,只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盛锦水叹了声,“该等春暖花开时再来的。” “问心湖四季景色不同,各有千秋。”见她遗憾,萧南山牵着马走到她身侧,“乘船从云息镇到奕州不过几日,等我们在奕州置办了产业,随时都能来。” “嗯。”盛锦水轻快地应了声,阴霾随晴空万里一扫而空。 “腿还疼吗?”萧南山沉声问道。 盛锦水脸颊微红,此行不是骑马就是坐在马车里,都没走几步哪里会腿疼,也就是方才骑马,行了一小段路。 萧南山不好直接开口问那隐晦的地方,便只能旁敲侧击。 盛锦水摇头,“不疼。” “还想骑吗?”萧南山拉着缰绳,“有我牵着。” 盛锦水心动,点了点头。 见她心神都在马上,萧南山也放心了些,扶着她上了马。 远处,寸心望着骑在马上的盛锦水和帮她牵着马的萧南山,不觉露出笑来,“像幅画。” 在她身侧,怀人与红桥一道点头,十分赞同。 第133章 第133章布局 一行人从问心湖回来已过酉时,当夜并未觉得不适。 可等翌日,盛锦水的大腿内侧便隐隐作痛,等细看才知是昨日的一点红痕已成了淤青。 一点皮外伤,将府中上下急得团团转,又是请大夫又是涂抹上药。 除了坐立难安,伤处并无想象中的疼痛,好一番折腾终是让众人安了心,盛锦水也才腾出手来料理生意上的事。 萧南山本想退避,不过刚起身就被叫住了。 今日之事盛锦水早告诉过他,留下也无妨。 春绿收到书信后,让老范和苏合连夜将佩芷轩与作坊的账目仔细查验了一遍,除核算出可动用的银钱,还真让他们发现了些端倪。 “起初我们只想着核对账目,以为与之前一般,是有内鬼窃取香材。”不是春绿替老范苏合说话,此事实在防不胜防,“佩芷轩的生意向来火热,作坊里产出的香丸又有定数,既全定了出去,我们便未曾想过其他。 也是收到姑娘书信,这才想着将这一年定货的商户都拉出来,列了张单子。这一瞧便觉得蹊跷, 其中一家商户是上月新添的。” 盛锦水顺着春绿手指方向看去,“贾氏商行”四字正列在最末。 瞧着是个极为寻常的名字,并无特别之处。 可真要是寻常,也不必单将它指出来。 正如方才春绿所言,作坊每月产出的香丸皆有定数,何况眼下供不应求,不是一早就合作的商户,怕是与佩芷轩搭上线都做不到,更别提订货了。 可偏偏这贾氏商行强势,一出手就以合作的由头挤掉了五家商户。 盛锦水蹙眉,“凭唐睿和梁青雪能做到这些吗?” 权势和银钱,梁青雪和唐睿恰巧都有,可就算是杀红眼的赌徒,也不会在敌人面前亮出所有底牌。 这是条极为模糊的界限,他们能做到,但没必要。 “若真有心,倒是可行。”萧南山端详纸上增减的商户片刻,转手递到怀人手里,“让人查清楚,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怀人双手接过,领命离去。 他们之间的变化显而易见,尽管春绿恪守本分,此时也不禁抬眼偷瞄二人。 从前她就觉得盛锦水和萧南山虽成了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相处却疏离有余亲近不足,眼下却好似比先前亲昵了许多。 春绿的举动不算隐蔽,萧南山自然也发觉了。 只是念在她对盛锦水忠心耿耿,并未将这小小的冒犯放在心上。 贾氏商行有怀人细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出藏在作坊里的内鬼。 “有关内鬼,你们可有头绪?”盛锦水开口。 既将书信交到春绿手中,就知盛锦水从未怀疑过她。 春绿也心知肚明,始终惦记这份恩情,回道:“前次寻到内鬼时,作坊里已清查过,料理香材的多是从外聘来的闲散妇人,或许认得几样,却不接触香方也不识字。而整个作坊里,手里有香方的便只有木犀与伴月,至于打下手的卓桂香和马巧兰,她们也有机会,只是二人学了许久也才勉强认得自己名字,怕是连香方都看不明白。” 她这番话也是盛锦水心里想的。 “那你觉得木犀与伴月如何?”因不常去作坊,盛锦水对二人记忆不深,此时提起也是想从春绿口中窥得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奈何春绿与她一样,与她们接触不多,了解也十分片面,“我与她们二人并未深交,真要说也就是觉得木犀有些木讷,只要交待下去的都会去做,且做得不错,但也仅限于此。伴月的心气倒是高,比木犀聪慧也比她有野心。” 盛锦水揉了揉眉心,“你与我想的一样。” 木犀木讷,可能是真老实也可能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装的。至于伴月,同样的道理,她可能只是野心勃勃,也可能是另有成算。 “眼下虽不知内鬼是谁,但左右不过这二人了。”好在不算是毫无头绪,盛锦水想了想,叮嘱春绿,“等回了云息镇,小心盯着她们就是。” 春绿点头,牢记在心里。 这时候,盛锦水才想起清点她带来的银钱。 佩芷轩和作坊瞧着不显,但却是实打实的聚宝盆,除了采买各式珍贵香材的花销,竟还有五千两的富余。 五千两,与盛锦水预想的相差无几,投进与李沐合作的作坊倒是正好,可再想在奕州置办产业怕是不够了。 事有轻重缓急,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揪出内鬼,击垮唐睿,至于置办产业,只能另想法子了。 “银钱既送到姑娘手里,稍后我便启程回铺子。”春绿来得匆忙,为免打草惊蛇,找的由头是到邻镇带回运抵的香材,正巧将在奕州采买的香材带回去。 此行带着盛锦水的全副身家,便是成江春绿也不是全然信任。 盛锦水与春绿视线在半空交汇,即便休整了一日,她眼中的疲惫依旧难以掩盖。可在那疲惫之下,又熠熠闪耀着别样的光芒。 “辛苦了,多亏有你。”回想起前世的那些岁月,盛锦水唇边带着浅淡的笑。即便对方已全然不记得了,她们依旧扶持着走过一段艰难的时光,今后也会如此。 春绿即刻就走,但她让熏陆留了下来,红桥再机敏也是外人,不如熏陆使唤着顺手。何况她跟着三娘子学了些粗浅功夫,要紧时候说不得能派上用场。 只是想着近日奕州境内水匪猖獗,让春绿一个女子独自上路,盛锦水并不放心。盛安安似是瞧出了她的不安,便开口要一道回去。 盛锦水知她是为自己着想,可吴辉他们与春绿不同,还需在奕州停留几日。 最后还是萧南山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让郑管事一道回去。” 盛锦水沉吟片刻,眼下敌明我暗,郑管事擅于经营,御下有方,说不定能传授春绿些诀窍。再者他尚未入局,于佩芷轩而言或许是个转机。 想罢,盛锦水便拍板定了下来。 春绿和郑管事即刻启程,返回云息镇,盯着作坊一举一动,熏陆则留下供她差遣。至于盛安云和吴辉,他们此次前来除想接回盛安安,还想在州府另寻商机。 吴家之事说大不大,却让盛安云和吴辉生了警惕之心。此次他们是为摆脱吴家长辈纠缠才设局,可居安思危,若香丸的生意真做不成了,眼下辛苦积攒的一切便如过眼云烟,消散无踪。 他们记得盛锦水的恩情,只是比起靠她的恩惠而活,他们更想独当一面,有朝一日能够投桃报李,成为她的助力。 盛锦水隐约猜到他们的心思,能有上进之心是好,可生意哪是这么好做的。 私下独处时,她不免与萧南山提起此事。 见她凝眉思索,萧南山自也放在了心上。 盛锦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面对盛家人虽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总会在暗处照拂一二。 他想了想,回道:“此事不急,州府繁华,有的是新奇玩意。让他们多瞧瞧看看,长长见识,说不定过几日就能摸出其中门道了。” 相较于盛锦水对自家人的谨慎,萧南山另有成算。 他虽决心不再回中州,可世事难料,万一出了变故,一个强大的娘家便是盛锦水的底气。 至于盛锦水所忧心的升米仇斗米恩,解法其实不难。都是一条船上的同路人,只要让他们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加之盛家人原就纯良的本性,便是再大的变故也不会轻易背叛。 只是这些事都是萧南山的算计,就是在人前做戏也好,他并不想让盛锦水的亲情里掺杂太多利益。她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一心经营佩芷轩便够了。 接连几日,由侍卫作陪,盛安云和吴辉在州府实实在在逛了几圈。 他们早出晚归,盛锦水也到了忙碌的时候。 银钱送到,通过梁青絮和陶管事的门路,全换成了香材。 而这些香材又送到李沐处,被源源不断地做成了香丸。 * “姑娘!” 听到院外呼唤,盛锦水合上手中账册,抬眸看冲进房里,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小厮。 “怎的这么没规矩!”刚捧着点心回来的寸心抬眼便见个清瘦的小厮闯进房里,被吓了一跳的她当即沉声斥道。 眼看她要叫人,那小厮忙转过身来,嬉笑道:“寸心姐姐别叫,是我。” 虽是小厮打扮,但听声音却是个娇俏的姑娘。 寸心回神,看着眼前灰扑扑的小厮犹豫道:“熏陆?你怎么这副打扮。” “在外行走方便些。”熏陆眯起眼眸,朝寸心笑道。 既不是闯进夫人房内的小厮,寸心也松了口气,等放下点心后拿出锦帕递给熏陆,“先把汗擦了。” 不是第一次见她这副装扮,盛锦水还算习惯,见她接过寸心锦帕擦汗,顺手为她倒了茶水。 把锦帕还给寸心,又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熏陆抹了把嘴,回道:“姑娘,李老板那的消息,第一批香丸已经做好了。” 盛锦水点头,“接下来就是将这些香丸卖出去了。” “可是姑娘,”话音刚落,熏陆便急道,“这法子真的可行吗?” “为何这么说?”盛锦水抬眸看她,眼神不解。 熏陆一犹豫,小声道: “我偷听到的,李老板手下管事说姑娘此举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盛锦水沉默,慢悠悠喝了口水,让一直等待答案的熏陆急得团团转。 见她这模样,盛锦水放下茶盏,忍俊不禁道:“稳当些。” “姑娘!”她越是不疾不徐,熏陆越是着急。 盛锦水轻笑,谆谆善诱道:“他是不是还说,我与同佩芷轩合作的商户争利,若让他们知晓,佩芷轩的信誉定会一落千丈?” “就是这样!”熏陆一愣,随即歪头看她,“姑娘怎么什么都晓得?” 盛锦水收起笑容,淡淡道:“李老板让人诈你呢,他可是只老狐狸。” 对上她因惊讶瞪大的双眸,盛锦水继续道:“小四合香所用香材并不名贵,甚至可以说是廉价。佩芷轩再好,也只是在奕州有些名声,可奕州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李沐又有门路,若将小四合香以高价卖到其他州府,赚取的利润可不是小数目。” 熏陆皱眉,“李老板未免太贪心了些,除小四合香外,姑娘可是另给了香方作为报酬的。” “他是想借你的口来试探我呢,”盛锦水对此并不生气,“如何安抚与我们合作的商户,我已想好法子。左右小四合香的香方我不打算再私藏,到时交出去,有钱一起赚。至于旁的,只要牢牢攥在手里,依旧是佩芷轩独一无二的生意。” 剩下的,盛锦水没再细说。 内鬼之事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自己再如何小心都做不到铁板一块。既然如此,她还是早做打算,另谋出路为好。 熏陆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道若是姐姐在就好了,她定能明白姑娘的意思。 说完要紧事,熏陆正要退下,寸心见她又要一溜烟跑出去,不禁多念叨了一句,“姑娘面前别忘了规矩,若让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闻言,熏陆偷偷向寸心做了个鬼脸,但好歹把她的叮嘱记下了,没再小跑着离开。 熏陆走后,没等多久萧南山就回来了。 他不是空手进屋的,来时手上还握着张请柬。 “知你在见熏陆,红桥便将请柬送到了我这里。”萧南山伸手,将请柬递到她眼前。 盛锦水疑惑,接过打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是蒋家的赏花帖?” 第134章 第134章礼物 “蒋家的赏花帖怎会送到凉风小筑?”盛锦水回神。 话音刚落,她就晓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蒋家在奕州盘踞多年,自己初来乍到,住在凉风小筑算不得什么隐秘,只要有心自然能查到。 “不止蒋家,韩家也派人来过。”萧南山在她身侧坐下,“只不过蒋家送来了请柬,而韩家至今未有动作。” 盛锦水托腮,开口问他,“南山,我该去吗?” “如今奕州,风头最盛的便是蒋家。”洒金纸上字迹娟秀,萧南山垂眸回道:“收到请柬,却为难的人应当不少。” 盛锦水不想与蒋家有过多牵扯,除怕被梁青雪和唐睿发现端倪,便是因着萧南山曾与她说过的那番话。可如今布局过半,不久便要梁青雪等人交锋,此次赏花宴反倒成了宣战的好时机。 见她眉间紧蹙,萧南山合上请柬,“去吧,赏花宴正是时候。” 盛锦水沉吟片刻,随即斗志满满地看向请柬,“说的也是,只不过眼下离赏花宴只剩五日,有的忙了。” 接下来五日,果然如她所言十分忙碌。 奕州是李沐和梁青絮的地盘,有他们从中斡旋,将小四合香铺售出去不难。可想做到人尽皆知,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之后又过了两日,眼看离赏花宴只剩三日,人在家中的盛锦水突然收到李沐传信。 略一思索,她便让人去备马车,自己则带着熏陆去见了盛安云。 她来得正是时候,赶在盛安云和吴辉出门前将人拦了下来。 几人在院中落座,盛锦水也不绕弯子,一开口就提起自己的难处,“李老板与梁老板倒是有些门路,但想在五日内做到面面俱到,属实不易。” 李沐和梁青絮早已做了安排,可两人出身富贵,不论家中还是自己,做的都是大买卖,认得的也都是些有头脸的商户。若给他们些时日,让小四合香彻底在奕州扬名,人尽皆知倒是可行,可如今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这对盛锦水来说确是难题,可盛安云与吴辉对视一眼,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老本行。 能帮上她的忙,两人自然高兴,盛安云开口道:“阿锦放心,这几日我们瞧着是在奕州城里闲逛,但也有些收获。此事尽管交给我们,不用三日,定会让你做的香丸随处可见。” 盛安云不是个会说大话的人,有他这句话,盛锦水也放下心来。 而他们确实也没辜负期待,不过半日就召集了大批货郎,将成箱的香丸散了出去。 在此期间,还出了件极巧的事。 当日陪同盛安云外出的正是在暗处跟踪小货郎的侍卫,一个照面就把混在人堆里的他认了出来。 小货郎这才晓得自己被人跟踪了,但见揪着自己的侍卫人高马大,他鹌鹑似的不敢反抗,不过被瞪了一眼就将自己知道的竹筒倒豆子般都抖落了出来。 梁家香铺的管事找了不少人兜售香丸,起初货郎们并不知晓香丸真假,只知卖出个油纸包便能白得银钱,且因随身挂着的香囊,来问价的源源不断,卖出的纸包自然越来越多。 即便后来东窗事发,有些个货郎见有利可图,仍猪油蒙了心似的继续行骗。 可惜的是,他们只认得梁家管事,对管事背后之人却是一问三不知。 但这对众人来说已是意外之喜,顺着小货郎指认,又接连揪出几个行骗的,直接送到了衙门。 等到了第五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次受邀的皆是女眷,盛锦水目的明确,心里便只想着如何让蒋家与梁青雪生出嫌隙。 倒是萧南山,因不能随行,难免操心了些。 一早,他就将几个丫鬟召到花厅。 寸心妥帖,心思也细腻,有她在能看顾盛锦水的饥饱冷暖。熏陆太过跳脱,但是会武,紧要时候能护人周全。最后就是红桥了,她沉稳内敛,遇事不乱,还是袁毓的人,万一生乱有她坐镇,再搬出袁毓来,应是不会出事。 这么想着,萧南山抬眸,难得耐心与她们多说了几句,“在蒋家时都警醒些,照看好夫人,身边决不能离人。” 三人何时见过他如此紧张的模样,心里憋笑,可面上却不敢透露分毫,纷纷低头应是。 闻言,萧南山点头,“寸心和熏陆去替夫人梳发更衣,至于红桥,我另有要事交待。” 等只剩两人,萧南山才问道:“可识得奕州官眷?” “认得些。”红桥点头。 萧南山:“要是夫人遇上难处,可先搬出袁毓名号。” 红桥脸上闪过刹那的犹豫,但回想起袁毓嘱托,还是点了点头。 “袁毓若压不住,”萧南山垂眸,声音不觉沉了下来,“就拿中州萧家来压。” 听到萧家的瞬间,红桥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当她满是疑惑的双眸清晰得见萧南山眼中的寒芒时,心里便只剩惊诧。 原来她一直以为,连奕州知州都敬畏三分的贵人竟来自中州萧家。 久久听不到回应,萧南山淡声道:“袁毓既让你做凉风小筑的管事,说明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当知晓。” 不过淡淡一瞥,红桥就觉遍体生寒,短暂的惊诧过后,心中唯有浓到化不开的敬畏。 她低头,恭敬回道:“是,谨记公子吩咐。” 萧南山在与红桥交待时,寸心和熏陆也已到盛锦水房里。 盛锦水坐在妆镜前,仍穿着一身从云息镇带来的衣裙。 都说衣食住行,她在“衣”上最不上心,眼下穿的衣裙非但简朴,甚至被浆洗的有些旧了。 穿着这样的衣裙赴宴,显然不合时宜。 盛锦水也想过再买一身,只是她这几日忙碌,实在抽不出空来。 好在萧南山自告奋勇,为她将衣裙头面都准备妥当了。 可真当这些东西送到眼前,盛锦水又轻蹙眉心,兀自发起呆来。 并不是说萧南山准备的不好,而是他准备的太好了。 本朝以素雅为美,可盛锦水却不喜寡淡颜色,偏爱鲜亮的色彩。 就算再自立坚韧,她也是女子,在衣着装扮上有自己的喜好。 只是终日奔波,为着便利才整日穿着简朴,好似对外貌并不上心。 而萧南山准备的衣裙头面,既素雅又带着股难得的华贵。 月白色的衣裙,外罩鹅黄轻纱,日光下闪耀出点点珠光。 盛锦水拈起一角,衣料轻软,入手丝滑,与在侯府时见着的那些珍贵衣料自不能比,但对眼下的她来说已是十分奢侈。 再看送来的珍珠头面,上边镶嵌的珍珠算不得大,但各个晶莹圆润,光滑如镜,说是百里挑一也不为过。 前世盛锦水见过不少好东西,这样的便是让中州贵族子弟日常佩戴都不显寒酸,更何况普通商户。 “夫人怎不换上?”寸心不解,看清叠放在盛锦水手边的衣裙后惊艳道,“公子准备的衣裙和头面可真是漂亮,您穿上定然合身。” 盛锦水本就生得貌美,只是与她经营佩芷轩的手腕相比,美貌不过是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若见了干练出众的盛老板,却只赞扬她的容貌,反倒成了种亵渎。 而在向来崇拜她的寸心眼里,只有最好的才配得上自家夫人。 熏陆也好奇,凑上前瞧了一眼,咋舌道:“这珠子可真亮,韩小姐也有支珍珠簪,平日宝贝似的藏在匣子里,但跟这上头的珍珠一比,好似差得远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盛锦水担心,“是否太招摇了些?” 寸心正想着如何劝说,熏陆已扬起脸道:“姑娘可是去宣战的!怎能输给旁人!” 她年纪小,心思也简单。 只觉得自家姑娘这般好,胜过韩初静千倍万倍,所以用比她好千倍万倍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 盛锦水抬眸,看向镜中自己,思量片刻。 如崔馨月林妙言这般世家精心教养的女子,平素再和善骨子里也有自己的矜傲,能得她们看重的人定是要有过人之处。 如她,便是靠着一手调香的本事入了崔馨月的眼。 而蒋夫人商贾出身,自己与她又是初次相见。 观她那日在钟味楼的言行,该是个看碟下菜的性子。 既要得她支持,便要投其所好。 想通这点,盛锦水回头对寸心道:“帮我换上吧。” 换上衣裙,寸心又小心帮她盘好发髻,戴齐珍珠头面。 熏陆手笨,做不来这些细致活,只能站在盛锦水身后,好奇瞧着镜中为她上妆的寸心背影。 等做好一切,寸心退开,让两人清晰瞧见镜中那个容颜绝丽的女子。 脸若银盘,双瞳似是含着秋水,盈盈生光。 只一眼,熏陆就看痴了去,只愣愣道:“姑娘可真美。” 寸心本有些失态,见她也是如此不禁得意,自己回神的可比她快多了。 看了眼天色,她伸手轻拍熏陆额头,“时候不早了,看够了就快回神。” 熏陆这才揉揉脑袋,嘟囔道:“姑娘赏心悦目,我多看几眼怎么了。” “说什么胡话呢。”寸心叉腰,佯装生气。 盛锦水不禁摇头,笑道:“好啦,你俩怎还闹起来了。” 寸心斜眼瞧了熏陆一眼,熏陆吐吐舌头,终是老实下来。 盛锦水最后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将鬓角碎发拂到耳后起身。 走时经过花厅,萧南山和红桥已等在那里。 红桥平素便恭谨有礼,今日不知为何尤甚。 见矮身向自己行礼后不曾起身的红桥,盛锦水笑着道:“还在家中,不必如此多礼。” “是。”红桥不敢抬眼,只低声回道。 心里虽疑惑,但手已被萧南山牵住,盛锦水也顾不得许多。 “这珍珠头面与你十分相称。”萧南山目光下移,最终落在她粉白的耳垂上。 耳垂上挂着珍珠耳坠,莹润的珍珠透着淡淡的粉光,将少女本就娇艳的容貌衬得越发清丽出众。 虽是不舍,他还是收回目光,拿起放置在桌上的木匣。 匣子被打开,露出里面银白的饰物。 “还有一物,此次正好带上。”萧南山垂眸。 盛锦水还没明白过来,便觉腕上一凉,随即发沉。 等萧南山松开手,她才提起右手,只见手腕上正戴着银白手镯,严丝合缝。 “这是什么?”盛锦水不解。 若是银器,好似太沉了。可要说是暗器,未免又太轻巧了。 “袖箭。”萧南山边回话,手指边在银镯边上摸索。 不知他按动了哪处,只听一声极轻的动静,接着就能瞧见腕上一点银芒。 那是枚十分精巧的袖箭,通身银白,却不是白银打造,瞧着是与镯子用了一样的材料,轻巧而又坚硬。 “箭头无毒,只涂抹了麻沸散。我让人加大了药量,但凡擦伤一点,便是老虎也能立时晕死过去。你用时小心些,别伤着自己。” 闻言,盛锦水哭笑不得,萧南山送的她自然喜欢。 只是看他殷切叮嘱的模样,难免念叨一句,“我这是去赴宴,还是上战场的?” “有备无患。”萧南山轻笑,将她衣袖拉下,小心抚平褶皱。 第135章 第135章赏花宴 奕州城里如李沐这般消息灵通的到底是少数。 盛锦水到时,蒋府外马车已排起长龙,女眷们以扇遮面,在丫鬟搀扶下迈下马车。 一手搭在寸心腕上,熏陆帮她提起衣裙一角,露出鞋面上缀着的珍珠流苏。 平素没那么多讲究,今日随俗,盛锦水也以扇遮面,只露出精致的眉眼。 遮面的扇面绘着白梅,米粒大的珍珠点缀其间,与头面交相辉映,立时吸引不少女眷驻足。 快盛锦水一步下车的女眷瞧着年长几岁,见状走到她身侧,亲昵道:“不知夫人是哪家的,怎从未见过?” 她的身份来历想必蒋家早已打听清楚,没什么好隐瞒的。盛锦水垂眸,眉目清冷却不让人感到疏离,“夫家姓林,近日才到奕州。” “我夫家姓王,做的是典当生意,林夫人家里是做什么的?”王夫人也算见过世面,方才余光一瞥,便觉她的珍珠头面特别,这才停下多问了几句。 “王夫人,幸会。”盛锦水客气回道,并不打算接话。 不过王夫人好似没觉察出话里的拒绝,始终与她并肩而行。且不时偏头,执着地等一个回答。 盛锦水无法,自谦道:“我名下有家铺面,平素做些香粉香丸之类的小买卖,上不得台面。” 这话显然没哄住王夫人,她眸光一闪,追问道:“那夫家呢?” “夫君是读书人。”盛锦水偏头,对王夫人的无礼回以淡笑,之后便不再开口。 王夫人这才觉得自己冒犯,后知后觉地露出个满是歉意的笑容,“一时情急,若是冒犯还请林夫人海涵。” 她这般开口,盛锦水不好再计较,向她点头后径自进了蒋家大门。 奕州繁华,蒋家富贵。 一进门便有容貌姣好的丫鬟上前,为受邀前来的宾客引路。 进了后院又穿过几条游廊,入目就是片波光粼粼的池塘。 一路上宾客众多,相熟的结伴而行,笑意盈盈。也有如盛锦水这般初次受邀,光顾着欣赏沿途景色,未来得及与人交谈的。 不过盛锦水一行,又与旁人有些不同。 自朱门缓行而来,她眸光始终清正,眼底除了欣赏,并无歆羡或惊诧的情绪。 且不止她本人,便是陪在身侧的丫鬟也是如此。 这般沉得住气,反倒更让人侧目。 建造之初,蒋府便以四时之景布置了四处院落。 方才盛锦水经过的是代表夏景的池塘,再往里便是冬景梅园。 此时梅园里栽种的梅花已陆续长出花苞,零散开了些。 为欣赏这景色,蒋夫人特命人在梅树下安置席面。 “此地随处可坐,夫人不必拘谨。”丫鬟留下这样一句,就恭敬退了出去。 天气渐凉,梅园又无处避寒。 蒋家便财大气粗地在各处点了炭盆,燃着奢侈的银丝碳。 炭盆上温着黄酒,盛锦水轻轻皱了皱鼻子。 浓郁酒香里交融着浅淡的梅花香,再有小四合香的气息,三种香味相互纠结缠绕,复杂得让人不禁想要掩鼻。 见此,不难猜出蒋夫人不是爱香之人,而蒋家也无人擅长此道。 “夫人,蒋夫人在那。”红桥眼尖,凑到盛锦水耳边小声提醒。 将遮面的团扇随手搁 置在桌上,盛锦水顺着红桥的目光望去,立时便在人群里瞧见了一身华服,被人团团围住的蒋夫人。 韩初静、梁青絮,还有方姨娘,此时环绕她身边的竟都是些熟面孔。 盛锦水想了想,复又拣起扇面,带着丫鬟朝几人走去。 她来时,韩初静不知说了什么,便连与她不怎么对付的方姨娘和眼高于顶的梁青雪都掩唇轻笑,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今日盛锦水光彩照人,蒋夫人看到她时,弯起的笑意还未散去,惊艳便爬上眼角。 她笑容一顿,似是凝眉细思了一瞬才想起盛锦水的身份来。 推开围着自己的几人,她走到盛锦水面前,以扇稍作遮掩,“方才还在惊叹是哪位美人,原是林夫人来了。此前走得匆忙,未曾见面,冒昧送上请柬,还要多谢夫人赏光前来。” “夫人客气,我才要多谢蒋夫人明理,否则那日怕是见不到问心湖的好景色了。”盛锦水颔首,在对方打量她时,她同样在打量对方。 早前匆匆一瞥,盛锦水只依稀看到她模糊的侧脸和背影,如今对面而站,才发觉蒋夫人与她想象中的有些不同。 她身形圆润,肤色偏白,开口时眉眼带笑,轻易便能让人生起亲近之心。 蒋夫人是梅园主人,自然也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主动上前与盛锦水搭话,周遭目光自然都落在了她身上。 蒋夫人笑笑,亲昵地拉住盛锦水的手腕。 她养尊处优惯了,双手被养得细腻,白嫩的手指上戴着数枚戒指。其中一枚上正嵌了颗珍珠,日光一照,似有粉色光华流转。 余光在珍珠戒指上停顿刹那,盛锦水总算明白萧南山为何替自己准备这副珍珠头面了。 蒋夫人将她往人群里带,收回目光的盛锦水含笑望着眼前面色各异的几人,心里突然升起股看戏的悠然来。 韩初静年纪小,尚不能完美掩饰情绪,嘴角看似挂着笑,眼中暗藏的狠戾却几乎要将人撕碎。 梁青雪的神色就复杂多了,见到盛锦水时她是又恼又怕,毕竟做了亏心事,这样的变化并不奇怪。 与她相比,倒是一无所知的方姨娘与旁人一般,除了好奇探究便再没什么其他的了。 “诸位,这位是林夫人,”蒋夫人笑着对众人道,“林夫人,这几位都是今日宾客……” 蒋夫人看向几人,脸上仍笑意盈盈,盛锦水等了几息,见她没接下去的意思,暗道一声老狐狸,主动开口道:“我与韩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至于梁家十一小姐与方姨娘,也是见过的。” 除却方姨娘眼露狐疑,韩初静和梁青雪都变了脸色,其中尤以梁青雪的最为精彩。 不过此行与韩初静无关,盛锦水对她未曾理会,只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梁青雪,意味深长道:“说起来,我与梁家还有些渊源。” 梁青雪张了张嘴,本想出声,却没想到她先停了下来,眼下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反倒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是见过几面。” 一个落落大方,另一个则左闪右避,蒋夫人顿时来了兴趣,玩味道:“哦?是什么渊源。” “我在云息镇经营了家名为佩芷轩的香铺,梁家门路广,存有不少香材,这一来二去的便就认得了。”盛锦水轻笑,“可惜与我做生意的管事出了事,与梁家也怕是再难合作下去了。” “佩芷轩竟是你的?”韩初静惊呼,随即才觉失态,慌忙将嘴捂住。 佩芷轩的名气,可不止是卖出了许多香粉香丸。连见多识广的蒋夫人都为之侧目,多半还是因着真鹿书院的学子,以及如崔馨月这般来自中州的贵女。 盛锦水含笑点头,随即自谦道:“我无甚才能,唯独喜爱调香,这才有了佩芷轩。初到奕州,便得蒋夫人的赏花帖,既是荣幸又觉忐忑。为谢夫人慷慨,我思索几日,准备了份薄礼,望夫人能够喜欢。” 蒋夫人闻言立时来了兴致,好奇问道:“林夫人准备了什么?” “今日赏花宴赏的是梅花,我便借花献佛,合一味梅花香,请各位夫人赏玩。”怕她们觉得无趣,盛锦水开口强调,“此香十分得崔小姐的喜欢,她便常用来熏衣。” 崔馨月出身世家,连她都赞不绝口,拿来熏衣的合香,众人自然好奇,何况这里还有个即将迁至中州的蒋家,当然要先了解些中州贵人的喜好才是。 说话间,寸心和熏陆已布好香案。 盛锦水刚跪坐下来,以蒋夫人为首的宾客纷纷围上前来。 方才梁青雪一直沉默不语,生怕被瞧出端倪,正咬唇不知如何应对时,方姨娘已走到她身后,慌乱道:“怎么连佩芷轩的东家都来了,若是让蒋夫人晓得我们有所欺瞒可怎么办!” 看她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梁青雪的大脑只剩一片空白。 盛锦水都已坐下合香了,自己再做什么显然不合时宜。 她本就心烦意乱,又有方姨娘在耳边不停念叨,忍不住低声道:“够了!姨娘是生怕旁人瞧不出来吗,别自乱阵脚。” 方姨娘抿唇,神色瞧着并不服气。但看梁青雪眉心紧蹙,还是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盛锦水已再次开口,“梅花香淡雅,蒋夫人能否先熄了宴上燃着的熏香?” 佩芷轩的东家,又与中州贵女相熟。 光是这两点,盛锦水就已让在坐诸位望尘莫及,蒋夫人此时心底想的全是如何与她交好,好在贵女面前露脸,闻言无有不应,立即让人将熏香都撤了下去。 梅园开阔,熏香被撤后,又有寒风吹过,纠缠交织的复杂香气顿时消散,连周遭的气味都清新了不少。 若是她闻出熏香有问题,该当众指出让自己没脸才是,怎还会让蒋夫人将熏香撤下? 本来还有些惊慌忐忑的梁青雪定了定神,望着盛锦水在一片素色中依旧明艳夺目的容貌,暗道此事没有她想象中的糟糕。 在她说服自己的时候,盛锦水恰好抬眸,目光穿过人潮与她在半空交汇。 大概是 梁青雪心中有鬼,她只觉对方眸光里带着戏谑嘲弄的笑意,好似在讥讽她的天真和无知。 梁青雪的心绪时起时落,她就像是被判了死刑,罪大恶极的犯人,明明已压赴刑场,可偏偏等不来利落的一刀,甚至在时间流逝中逐渐生出了求生的意志。 盛锦水想要的就是这样,比起一击毙命,在希望中灭亡反倒更叫人绝望。 她收起思绪,专心合香。 松灰、压灰、填香…… 盛锦水十指纤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弦上跳舞,赏心悦目。 取走香篆,只余梅花状的印香铺陈灰上。 盛锦水点燃香粉,一缕烟气升腾,蒋夫人最先回神,学着她的动作将烟气扇到鼻尖。 梅花香扑鼻而来,蒋夫人双眸一亮,惊喜道:“果然是梅花香!” 第136章 第136章意外连连 就算蒋夫人不谙此道,但好坏优劣还是能分清的。 盛锦水起身,任由环绕身侧的女眷上前细嗅,等她们露出或好奇或欣羡的神色,才缓步走到蒋夫人面前站定。 一直随侍左右的寸心见状上前,手里托着装满香粉的木匣。 “匣子里的香粉乃是我亲手所合,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万望夫人不要嫌弃。”盛锦水开口。 此刻她仍是自谦,蒋夫人却不再有轻视之心。 她没让身边伺候的下人上前,反倒亲自接过,“林夫人客气了,这礼送得甚得我心。” 盛锦水当众将香粉赠予蒋夫人的举动,梁青雪自然也瞧见了。 即便是在人前,她也再难掩藏心中焦急,手指紧攥衣袖,无意识地拉扯着,眸光微微闪动,似在思考对策。 此时方姨娘的脸色也不比她好多少,见女儿如此更是担心,不禁低声抱怨道:“你招惹她做什么,万一在蒋夫人面前将我们做的那些抖落出来可如何是好!” 梁青雪本就烦躁,如今方姨娘如苍蝇般在耳边嗡嗡作响愈发心烦意乱,一时难以自控,出声喝道:“姨娘!” 等近处几人因这声低喝不觉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梁青雪才惊觉失态,暗恼自己没控制住脾气。 欲盖弥彰地对望向自己的宾客笑了笑,随即扯着方姨娘衣袖往不远处的梅花树下走去。 就在两人拉扯间,一道人影悄然跟上。 “这时候你怎还火上浇油!”见四下无人,梁青雪不再克制情绪,冷然的脸上满是厌恶。 方姨娘生得貌美,却不怎么聪明。 被梁老爷抬为姨娘本已是她最好的出路,依她的想法,自己的肚子该更争气些,为梁家生个儿子好继承家业,偏偏十月怀胎,出来的仍是赔钱货。 好在梁家众多姨娘里,她年纪最小,也最得宠爱,这才有余力筹谋,想为女儿拣选个拔尖的女婿。 可拔尖的女婿哪是那么好找的,唐睿带来的不只有好处,还有无尽的麻烦。 先不提唐夫人那个势利的泼妇,便是与他退婚的盛锦水也不是省油的灯。 分明是亲生的,可两人却各怀心思。梁青雪瞧不上方姨娘的小家子气,方姨娘也恼她是个女儿身。 两人心里互相瞧不上眼,偏偏又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只能忍着不耐,凑活下去。 “我不管,反正这主意是你夫君出的,为此我连老本都赔上了,绝不能在这时候出事!”方姨娘可不管这许多,既然女儿女婿无用,她自然要另谋出路,好保住将来的好日子。 望着短视的生母,梁青雪只觉疲惫,可眼下也没其他法子。 沉吟片刻,她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冷声道:“左右蒋家在奕州停留不了多久,只要今日让盛锦水说不出话来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能从梁家内宅脱颖而出,方姨娘也不是什么善茬,“可眼下人还在蒋家,要动手只怕不易。” “就是在蒋家才有机会!”梁青雪抬眸,凝霜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她,“让霜翠引人去荷塘,这时节落水,就算不死也会重病一场。” “我们费了许多功夫才将霜翠安插进蒋家,眼下她就要跟着去中州了,用在此时岂不可惜。”不怪方姨娘犹豫,蒋夫人强势,蒋家后院不说固若金汤,也不是她们这般人家轻易能插上手的,只一个霜翠就耗费了许多精力银钱收买,她总觉得该留在更为要紧的事上,“再说这是要命的事,霜翠未必肯动手。” “蒋夫人最要面子,若知晓自己被上不得台面的香方诓骗,只怕去了中州也会想法子闹得我们鸡犬不宁,”方才梁青雪还控制不住脾气,此刻想到法子,倒是冷静了许多,“至于霜翠,她有把柄在我手里,左右都是死,放手一搏才有生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 脑中闪过得罪蒋夫人的后果,方姨娘悚然一惊,硬起心肠道:“好!就是她身边几个丫鬟盯得紧,只怕不好下手。” 这倒是个问题,梁青雪略一沉吟,“宴上人多,总有下手的机会,我就不信丫鬟们能时时盯着。” 计划仓促,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可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二人商量好对策后便如无事人般重回宴上,而方才一直隐匿在暗处的人影也小跑着混入人群,再不见踪影。 熏陆身手灵巧又习过武,当寸心和红桥陪在盛锦水身边时,她早在暗处发现了梁青雪和方姨娘的异动。 见两人做贼似的躲在树后交谈,她自然小心跟上。 无奈穿过宾客时慢了一步,为免被发现,只能远远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不过见两人许久不曾从树下出来,低声交谈时双眼更是不住地四下张望,瞧着就像是在憋什么坏水。 熏陆心生防备,就怕她们要打盛锦水的主意。 见实在听不到什么,转身就去寻了寸心。 寸心并不觉得她小题大做,趁盛锦水与蒋夫人谈笑时,又拉着红桥嘀咕了一阵。 敌人在暗,三人不知梁青雪有何打算,又是否与盛锦水相关,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盛锦水离开视线。 这样反常的举动,只想着讨好蒋夫人的宾客自然一无所觉,而作为中心的盛锦水却异常敏锐。只是她不知全貌,只能用眼神示意三人稍安勿躁。 此时人多手杂,最是容易出事的时候,盛锦水刚让她们安心,便觉一人径直撞了上来,不等右肩被撞的疼缓和下来,手背又觉一阵刺痛。 惊呼声在耳边响起,大概是太冷的缘故,受伤的盛锦水反而有些迟钝。 等寸心捧起自己双手,痛感才袭上心头,让她不觉蹙起眉心。 “没眼色的东西!”宾客受伤,最气的自然是蒋夫人,垂眸看向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丫鬟,沉声命人将之拖了下去。 等丫鬟被捂着嘴带离,蒋夫人才关切地开口,“让夫人受惊,是我的不是,稍后定会给个交待,眼下还是快些让大夫瞧瞧伤处,换身衣裙。” 隔着冬日厚重的衣物,盛锦水只在初时感到刹那的刺痛,等再细看才发觉裸、露在外的手背上有烫伤后留下的浅淡红痕。 万幸不是才滚沸的茶水,否则留下的就不止是红痕了。 再寻常不过的后宅手段,回想方才寸心等人的反常,盛锦水玲珑心思,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只是她未当场发作,而是对蒋夫人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对方息事宁人的做法。 见她如此知情识趣,蒋夫人稍松了口气,向周遭围聚的宾客致歉后,亲自为她带路。 厢房前,蒋夫人将与盛锦水打过交道的心腹叶嬷嬷留了下来。 “夫人请随我来。”与初见时一样,叶嬷嬷的态度可谓恭谨谦卑,让人挑不出错处。 盛锦水随她进屋,片刻后红桥离开,去取马车上另备的衣裙。 厢房里燃着炭盆,驱散了些许寒意。 盛锦水衣襟微湿,站在屏风后解下外袍,递给一旁守着的寸心。 “叶嬷嬷!叶嬷嬷!”正此时,门外响起小丫鬟咋咋呼呼的叫喊声。 叶嬷嬷皱眉,对此颇为不满,只是碍于外人在场并未多言,告了声罪后离开厢房。 门外小丫鬟冷得直搓手,见叶嬷嬷出来,忙迎上前去,一脸焦急道:“嬷嬷,方才撞倒林夫人的红翠哭晕过去了,您快去瞧瞧吧!” “不省心的东西。”暗骂一声,叶嬷嬷脸色越发难看。 今日设宴,蒋家上下忙作一团,她连轴转了一天,再是心细如尘也无余力发觉反常。只想着蒋夫人开口要亲自料理的红翠晕死了过去,吩咐小丫鬟替自己守在门外后,快步向关押红翠的柴房走去。 此时褪去外袍的盛锦水就坐在火盆边上,寸心用帕子包着冰敷在她的伤处。 “熏陆,去要盆热水来。”盛锦水突然开口。 见她留下水痕的衣裙,熏陆不作他想,转身推开房门。 门外只有方才被留下的小丫鬟,她年岁不大,听到盛锦水想用热水擦身,便自告奋勇,领着熏陆去厨房取水。 一会儿功夫,厢房里就只剩下盛锦水和寸心。 此时的梅园,热闹依旧。 混迹在人群里的梁青雪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问不知何时站在身侧的方姨娘,“都办妥了?” “妥了,这次真是老天都在帮我们。”方姨娘扬眉,随即压下眼底得意,到底是在蒋家地盘,还是谨慎些好。 她刚收敛神情,蒋夫人便去而复返。 蒋夫人嘴角噙着笑,好似方才的闹剧并未发生,宾客们也十分有眼色,没有一个提起方才之事,笑闹闲谈一如既往。 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强势的主家,识趣的宾客,梁青雪冷眼瞧着,想象着闹剧发生,他们会如何惊讶惶然时,心中除紧张外不免多了丝畅快的情绪。 正想着,闹剧果然如她所期待的那般上演,只见向来稳重的叶嬷嬷快步走进梅园,直奔蒋夫人而去。 两人神神秘秘地耳语几句,近处的韩初静不觉竖起耳朵,可惜说话声压得太低,她只隐约听到了盛锦水的名字。 这般情状,旁人一头雾水,不远处的梁青雪却以为是霜翠得手了,唇角上翘,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来。 第137章 第137章审问 蒋夫人商贾出身,蒋家富贵后,她就爱学些官家做派,时时端着。 可偏偏又改不掉旧时喜好,格外喜欢热闹,不过她喜欢的又不是寻常热闹,而是众星捧月,人人奉承歆羡的那种热闹。 蒋家不日便要前往中州,此时最为忙碌,她却执意设宴,为了也就是这份热闹。 她就是想要所有人知晓,蒋家在中州有着旁人再嫉妒眼红也得不到的好前程。 这场赏花宴的目的,受邀而来的宾客心知肚明,因此也十分配合,竭尽所能的恭维蒋家讨好蒋夫人。 就是这样一场本该是宾主尽欢的宴席,却连连出事,怎叫她不恼火。 尽管气恼,但为蒋家脸面,她还是全力压下火气,笑着又与宾客交谈了几句,这才借口抽身离开。 除了叶嬷嬷,蒋夫人身边只带了两个心腹大丫鬟,匆匆往荷塘走去。 在路上,她就让叶嬷嬷给自己将前因后果仔细说到了一遍。 既是蒋夫人心腹,叶嬷嬷自然晓得她的脾气。 看样子,自家夫人是对那位无辜受牵连的林夫人也存了不满之心。 叶嬷嬷一直偷觑她的神色,见状不敢多言,如实将此事始末道明。 说回盛锦水,衣裙打湿后她便安稳待在厢房里烤火。 身边伺候的丫鬟,除却去马车上取备用衣裙的红桥,和跟着小丫鬟去厨房的熏陆,便只剩下一个寸心。 见红桥久久未归,寸心怕盛锦水着凉,抱着烤干了茶水的外袍问道,“夫人,衣裙烘烤干净了,就是留下了些水痕。不如您先穿上,等红桥回来再换吧。” 厢房里的窗户开了条小缝,就算坐在炭盆边还是有丝丝凉意,盛锦水想了想点头道“好”。 寸心这厢刚服侍她穿上外袍,门外就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似是刻意压低了嗓音,需收敛心神才听得真切,“林夫人,方才之事我家夫人已然查问清楚,还请您到荷塘一见。” 不等盛锦水回应,那人又一顿道:“事关家丑,还请您独自前来。” 寸心闻言不免嘀咕:“处置个手脚不利索的丫鬟而已,怎么神神秘秘的。” “客随主便,”盛锦水却是再好说话不过,伸手抚平衣襟上的褶皱,笑道,“蒋家不是一般人家,还能让我吃亏了不成。既是主家相邀,我去便是了。” 整理好仪容,见除衣襟上残留的水痕再无失礼之处,盛锦水才起身离开厢房。 厢房外十分安静,便连方才的传话人也没了踪影。 盛锦水笑了笑,不疑有他地往荷塘走去。 冬日荷塘一眼望尽,便连残枝也没留下。 盛锦水正疑惑,就见小道尽头有丫鬟正朝自己招手。 此时她眼前恰是条岔路,一边是她来时穿过的游廊,另一边则是怪石林立的林荫小径。 丫鬟让她走的正是那条林荫小径。 盛锦水并不靠近,而是疑惑问道:“为何要去那般偏僻之处?” 那丫鬟见她不肯过来也是一愣,相距甚远地僵持了片刻才像是为了让她放下心防,垂着脑袋走到近处,恭敬道:“事关家中颜面,不宜让外人知晓,此处无人更好商谈。我家夫人料理偌大家业,如此行事也是身不由己,还请您随我稍候片刻,人马上就到。” 虽刻意变了声调,但盛锦水还是听出对方就是方才在厢房外说话的那人。 她思索片刻,才点头应道:“好,想来蒋夫人也有难处,我随你去就是了。” 丫鬟闻言未再开口,只埋头带路。 她走得急,盛锦水只能快步跟上。 两人又走了会儿,才在荷塘边停下。 冬日寒风刺骨,荷塘不似梅园人声鼎沸,又满布炭盆。 盛锦水站了会儿,双颊便被刮得生疼。 只是不等她细问,丫鬟便已主动道:“还请您稍后,我这便去催请夫人。” “等……”盛锦水刚开口,丫鬟便已小跑离开,身影消失在怪石后。 她无法,只能原地等候。 只是迟迟不见人来也觉出些不对来,正要离开,身子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前倾去。 听叶嬷嬷说到这,饶是蒋夫人也不免提心,忙问:“她摔进荷塘里了?” 只是话刚问出口,又回过味来。 若真是不慎落入荷塘,叶嬷嬷也不会如此平静了。 果然,下一刻叶嬷嬷已然回道:“那倒是没有,万幸林夫人身边唤作熏陆的丫鬟恰好寻来。这丫鬟会些武艺,当场便将人擒住了,只是见推人的是蒋家下人,林夫人说自己不好私下处置,便让我将您请来了。” “还算聪明,没将此事闹大。”蒋夫人紧蹙的眉心松开了些,一边庆幸盛锦水给蒋家面子,一边又有些奇怪,“今日宾客众人,怎么家中的下人总是与她作对,三番两次地生事?” 闻言知她是将盛锦水怪上了,叶嬷嬷见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在很快就能遇见对方,可以亲自问上一问。 事实上,叶嬷嬷并不晓得自己向蒋夫人复述的只是盛锦水想让她们知道的。 早知梁青雪要算计自己,与其一直担心对方不知何时会捅自己一刀,她决定主动出击,请君入瓮。 眼下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先后将红桥和熏陆支开后,她们果然按捺不住,选择动手。 而动手的霜翠并不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落在了盛锦水眼里。 她只一人,提心吊胆地将人带到林荫小径已耗费不少心神,自然没发觉缀在不远处的熏陆等人。 独留盛锦水一人后,霜翠想借怪石隐匿行踪,在动手后迅速逃离。却不知对方是在将计就计,此时熏陆早趁她离开的间隙换上了盛锦水的外袍和珍珠绣鞋,将半边身子藏在怪石后。 霜翠本就心虚,瞥了眼露出的裙角和绣鞋后便认定隐在怪石后的人就是盛锦水。把心一横正要动手,却不成想被熏陆轻松反制。 蒋夫人到时,周遭并无外人。 只盛锦水和她的丫鬟,除此之外,还有双手反剪,被熏陆押跪在地的霜翠。 蒋家丫鬟众多,她并不认得对方,但看穿着又确是蒋家的人。 霜翠嘴里被塞了帕子,远远见蒋夫人过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动静。 被反制后,方才她还紧张得砰砰跳的心便如坠冰窖,只余慌乱。 见此蒋夫人步子一顿,沉声问身侧叶嬷嬷,“哪个院里的?” “少爷院里的,记得是叫霜翠。”蒋夫人膝下只有一子, 今年堪堪十四。 听到她是儿子院里的,她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大抵做母亲的在某些事上总是格外敏锐,蒋夫人走近后并未出声,反倒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丫鬟。 她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但秀气的鼻梁和细腻如脂的肤色,还是叫人猜到她生了副好相貌。 十四岁,正是贪花好颜色的年纪,在此事上蒋夫人对唯一的儿子管教甚严,此时见丫鬟貌美,又是自家儿子院里的,不免生了警惕之心。 不过心中再多计较,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显露。 她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猜想,故作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几人心知肚明,只不过该演的戏还是要演下去。 方才被丫鬟泼了茶水,盛锦水没与之计较已给足蒋家面子,眼下若再没脾气,恐怕要被当成软柿子,任人拿捏了。 此时没有外人,正是她发作的好时候,既然蒋夫人开口问了,盛锦水便不再客气,带着冷意沉声道:“我也想问是怎么了,蒋家门庭平素我是高攀不上的,也不敢高攀。只不过夫人相邀,想着您有大眼界,不以门庭分贵贱,便心怀感激地来了。” 盛锦水摸清了蒋夫人的脾气,瞧着虽是气恼,但也给对方戴了高帽。 “可不知为何,您府中下人总与我作对。先前还只是泼了盏热茶,如今却是要我的命!”盛锦水缓了缓,乍看像是气得喘不过气来,“要不是我身边丫鬟会些微末武艺,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了。我想问夫人一声,究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叫您不满意还是府中下人不满意,非要了我的命才罢休。” 这番话说完,盛锦水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苦主。 高高兴兴地来赴宴,却差点把命搭上,叫谁看了都会帮着喊一声冤枉。 见她眉目间除了不平便是屈辱,蒋夫人一时词穷,心道不怪她有此一问,便是自己也满脑门官司。来时她还在心里责怪过对方,只觉得赏花宴宾客众多,怎就她如此多事。 可如今细思,确实叫人匪夷所思。 霜翠一个从未见过盛锦水的后院下人,怎会想要她的命呢? 想到这,蒋夫人正了正神色,保证道:“林夫人莫急,我定会给你个交待。” 盛锦水缓和了脸色,趁热打铁道:“蒋夫人,我自是信您的,只是不知此事原委,我心中疑惑难消。” “你说的是,”蒋夫人也怕她以为此事是自己授意,拍板道,“虽是在我蒋家,可林夫人才是苦主。既是要给个交待,你自然也要在场。”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盛锦水一紧一松,不再咄咄逼人。 见她如此识大体,蒋夫人越发想挽回蒋家颜面,此时也不想什么赏花宴了,让两个大丫鬟将人押至偏院,自己亲自审问。 在偏院审问霜翠是临时起意,自然无法事事妥帖。 不过叶嬷嬷还是让人搬来了凳子,又为蒋夫人和盛锦水备了手炉。 偏院就是再不见日头也比在荷塘边被冷风吹着暖和些,盛锦水抱着手炉一言不发,只等着看蒋夫人如何给她交待。 人已到齐,蒋夫人登时拿出平日管家的威仪,只抬了抬眸子,押着霜翠的大丫鬟立即会意,抬脚踹在她膝弯处,踹得人立时就跪了下来。 第138章 第138章供认 霜翠吃痛,这才抬起一双含情的眸子,泪水涟涟地看向蒋夫人。 若是平日,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确实让人心疼,可今时不同往日,上首坐着的除了治家甚严的蒋夫人,就是因她险些丢了性命的盛锦水。 蒋夫人靠着椅背,只冷眼看她。 霜翠惴惴不安,她本想用哭声示弱,盼着蒋夫人能心软,但看她此时恨不得在自己身上烧出两个洞的目光,就明白此举并不明智。 叶嬷嬷是蒋夫人左膀右臂,晓得自己夫人是想先杀了霜翠的威风,只要人吓破了胆,后边审问起来就简单了。 她上前一步,不看霜翠求饶的眼神,沉声道:“帕子取了,掌嘴!” 一名丫鬟会意,上前一巴掌甩在霜翠脸上。 “啪”的一下脆响,响彻偏院。 霜翠的脸偏向一边,只觉面皮火辣辣地疼。可不等她回神,又是一巴掌落下,将她的脸打向另一侧。 “夫人,冤枉啊!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只求您饶命!” 一开始,她还咬牙坚持,抵死不认,想要将此事含混过去。 可蒋夫人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甚至不给人解释的机会,只揣着手炉闭目养神。 虽都是丫鬟,但霜翠平素在院里伺候,不似外院的粗使丫鬟终日辛劳。她这样有机会被提为主家身边大丫鬟的,说一句养尊处优也不为过。 她没吃过什么苦头,十几个巴掌下来,细嫩的皮肤早就红肿一片,嘴角甚至渗出了些血丝来。 盛锦水也做过丫鬟,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可她也不能心软,此事要不是熏陆足够谨慎,只怕今日真要交待在这了。 “够了。”在霜翠再开不了口之前,叶嬷嬷总算让人停了下来。 心思再歹毒,她也只是个年岁不大的丫鬟。 蒋夫人这记杀威棒下去,让霜翠早忘了自己之前打算,在扣押自己的大丫鬟松手后更是失神地匍匐在地,好似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破她的胆。 如此,蒋夫人总算肯纡尊降贵地开口了。 她抬眸睨了霜翠一眼,慢悠悠地问道:“说吧,你受何人指使?” 轻视的模样,只当跪在脚边的人是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管家多年,蒋夫人在蒋府的威仪无人能敌,霜翠瑟瑟发抖,指尖在粗粝青石上抓出道道血痕,终是蜷缩成拳。 “夫、夫人,奴婢只是恰巧路过荷塘,”霜翠颤声回道,“并未受人指使,也没要将林夫人推进荷塘!求您明鉴,奴婢冤枉。” 大概是刚被掌嘴的缘故,霜翠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 只是话音刚落,不用蒋夫人开口,叶嬷嬷已揪起她的衣襟,迎面又是一巴掌下去。 审问一时陷入僵局,盛锦水皱眉,明知幕后之人是谁,可偏偏眼前丫鬟吃尽苦头也不愿开口,实在奇怪。 她的视线落在霜翠姣好的面容上,思索她为何会对梁青雪言听计从。 究竟是怎么样的好处值得用命去博,盛锦水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觉疑惑。 像蒋家这般有些底蕴的富户,身边器重的往往是家生子。 霜翠年纪小,生得也水灵,若是细瞧就能发现她的发间甚至簪着不同于蒋家丫鬟的素银簪子。这般打扮的不可能是外院的粗使丫鬟,她多半是在内院伺候的,而小小年纪就能在内院伺候的只能是家生子。 既是家生子,那她定然常年待在府中,与外人并无交集。 怎么看她都有大好前程,何必铤而走险去做这些? 盛锦水一顿,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梁家斗得天昏地暗,梁青雪自顾不暇,怎么看她都拿不出足以动摇霜翠的筹码。 如果不是好处,那多半就是威胁了。 盛锦水茅塞顿开,这样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霜翠年岁不大,是怎样的把柄比性命还要重要,面对私刑也不愿将人供出。 见她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味喊冤。 蒋夫人有些不耐,也有些狐疑,暗道霜翠推人时只有盛锦水和她的丫鬟,说不得真是冤枉了霜翠? 不过冤枉不冤枉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眼下她只想平息此事,好堵住盛锦水的嘴。 蒋夫人这一犹豫,盛锦水便暗道声糟糕。 她想了想,开口劝道:“这丫头嘴硬,就算再打下去多半也审问不出什么来。” 这道理蒋夫人当然明白,只不过她已黔驴技穷,听盛锦水这么轻飘飘的一句难免也有些上火。 “那林夫人觉得如何?”再开口已经有些冲了。 盛锦水也不在意,开口又道:“她一个丫鬟,与我又无仇怨,何必要做这样的事?再者我的丫鬟一直随侍左 右,她独自一人又如何会是对手。” 这番话暗示的已十分明显了,叶嬷嬷明白过来,与蒋夫人耳语了几句。 蒋夫人会意,沉声吩咐道:“将人带来,当面对峙。” 没多久,蒋夫人口中的那人便被带了过来,紧随其后的还有不请自来的韩初静。 看清偏院里的情形,韩初静瞪大眸子,一派天真地开口,“赏花宴正是热闹的时候,姐姐迟迟未归,我便寻来了。” 若是平日,蒋夫人还愿意迁就她的天真,可今日不请自来,这样的行径在她眼里已不是天真,而是不识大体了。 只是顾忌她身后的韩家,蒋夫人只能出声应付,“眼下有些事需我亲自处理,稍后便回去。” 一般人听到这话,就该晓得自己出现的不合时宜了,偏偏韩初静一无所觉,反倒瞪着滚圆的双眸,看向狼狈的霜翠,一脸惊讶地开口,“这是怎么了?” “一些家事而已,”蒋夫人按捺着脾气回她,随即看向叶嬷嬷,开口斥责道,“韩家小姐是贵客,怎能让这些腌臜东西污了她的眼,还不快将人请回梅园。” 叶嬷嬷赶忙应是,快步挡在韩初静身前,一脸恭敬地为她引路。 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韩初静好似没看懂般,看向盛锦水后咦了一声,“怎么林夫人也在?不如我们一道回去吧。” 盛锦水揣着手炉与这位看似不谙世事的韩家小姐对视。她嘴角挂着淡笑,眼中似有戏谑,半晌没有回话,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林夫人暂且留在这,与我一道回去。”蒋夫人开口替盛锦水回话。 只是她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听着已然不悦。 这回韩初静总算老实了,笑意盈盈地回道:“好,我这就去梅园等着。” 见她走了,蒋夫人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等心情稍稍平复才看向快韩初静一步被带过来的人。 不过匆匆一眼,盛锦水还是立刻认出了眼前这人就是方才在赏花眼上泼了自己茶水的丫鬟。 连韩初静都寻来了,蒋夫人明白自己这个主家离开得太久了,此时只想速战速决,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老神在在,而是直接问道:“叫什么名字?” 此次赏花宴上近身伺候的都是家生子,如眼前丫鬟那般守着炭盆端茶递水的,不说从外采买的下人就是外院的粗使丫鬟。 那丫鬟胆子比霜翠还不如,跪地后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直到听见蒋夫人问话,她才结巴道:“奴、奴婢红、红翠,见、见过夫、夫人。” “行了,我也不与你啰嗦,”蒋夫人随口道,“跪在你边上的丫鬟霜翠,方才已招认你们二人合谋,想害林夫人的性命,你可知罪?” 蒋夫人这招也算高明,被带来问话的红翠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害怕,偏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霜翠,“我没、没害人,你怎么能冤枉我。” 霜翠被重新堵了嘴,眼下有苦说不出,只能对着红翠拼命摇头。 可越是这样,越叫人相信二人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夫人,我就是不小心洒了茶水,我没想害人。”大概是受了惊吓,再开口时红翠已经没那么结巴了。 “早不洒晚不洒,怎偏偏林夫人在时洒了,还说你不是有所图谋。” 这话实在没什么道理,盛锦水见过糊涂官黄县令审案,与他相比蒋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不是早知幕后之人是谁,只怕她也会以为这是什么冤假错案。 听蒋夫人说得笃定,红翠不知所措,只不停用意外为自己辩解。 盛锦水蹙眉,仔细打量起抖若筛糠的红翠。 片刻后,她盯着红翠的双眸,一字一句问道:“将茶水泼到我身上真是意外?” 红翠一怔,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眸子,盯着另一处小声回道:“不是我,真不是我。” 这模样,分明是在说谎。 见状,蒋夫人也变了脸色,起身走到她面前,指着霜翠道:“再不老实,她便是你的下场。” 红翠不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其中一个大丫鬟会意,再次一巴掌甩到霜翠脸上。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塞在霜翠嘴里的帕子霎时染了红。 看疼得蜷缩成一团的霜翠,红翠吓得不敢再耍花招,哭喊道:“夫人,我老实交代,我全都老实交代!” “说!”终于有了眉目,蒋夫人沉声喝道。 “是唐夫人让我干的!”红翠求饶,“她给了我银钱,让我将茶水泼到林夫人身上。我以为唐夫人是看林夫人不顺眼,想让她出丑,又想着茶水不是刚滚开的沸水,就算伤了人将养个几日也就好了。这才点头答应的,没成想唐夫人心思如此歹毒,竟是要人的命啊!” 第139章 第139章嫉妒 “唐夫人?”蒋夫人先是疑惑,随即脸色一变,咬牙道:“原是梁青雪,让人带她和她那做小的娘过来!” 许是恼极了,再出声时蒋夫人已全然没了礼数,不过此时也无人计较这个。 盛锦水抬眸望着蒋夫人的背影,心道总算是问出罪魁祸首了。 为免打草惊蛇,去唤人的丫鬟是将梁青雪和方姨娘恭敬请来的,随之一起的还有叶嬷嬷。 久久没收到霜翠得手的消息,梁青雪也是慌乱了一阵。再听蒋夫人要见自己,心中早已疑窦丛生,不过看来请自己的丫鬟神色寻常,举止恭谨谦卑又稍稍安下心来。 只是两人跟在丫鬟后边,走得越来越偏时又难免担忧起来。 这么一惊一乍的,本就是将心放在火上烤,等和方姨娘见了偏院内的情形,才恍然明白自己的筹谋已被拆穿,当即面白如纸。 在不远处,霜翠被堵了嘴跪在地上,娇嫩的面皮肿得老高,堵嘴的巾帕更是被血染红,瞧着格外渗人。 梁青雪看得入神,脚步不免慢了些,围拱在她身后的丫鬟见状,当即簇拥着人往前走。 一时之间,梁青雪进退两难。 见人终于到了,蒋夫人也懒得收敛脸上的狠厉。 眼下来的若是梁家老爷,她或许还会给对方几分薄面,可梁青雪和方姨娘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蒋家作威作福,真当她是纸做的老虎,一点脾气都没有吗! 方姨娘并不聪明,可也有些趋利避害的本能,要是往常遇上这种事早叫嚣着让蒋夫人给个说话,此时却是刻意慢了半步,躲在梁青雪身后。 梁青雪定了定神,白着张脸问道:“蒋夫人,这是何意?” 蒋夫人也不与她多话,只指着红翠开口,“你说。” 方才红翠哭得声泪俱下,此时梁青雪到了,她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口齿伶俐道:“赏花宴上唐夫人给了五两银子,让我将茶水泼到林夫人身上。我本是不愿,她又说自己与林夫人有些小过节,想让她在宴上丢丑,之后又给我添了五两。我想着这事无伤大雅,一盏茶水就能换得十两银钱,便点头应了!可之后她将林夫人身边丫鬟引 开,又让霜翠推人进荷塘的这些事我是真的不晓得啊!” 说着,她又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十两重的元宝来,恭敬呈到叶嬷嬷手里。 叶嬷嬷转手就将元宝递给了蒋夫人,元宝上并无标记,可在蒋夫人眼里与证据确凿也已无甚差别了。何况梁青雪年轻,到底差些火候,红翠开口时她就时不时往霜翠所在的方向偷瞄,还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实际早将心虚展露无遗。 盛锦水见状摇头,若梁家女儿个个如她这般只会耍些后宅手段,也难怪梁老太爷会看重梁青絮,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不过梁青雪也没蠢得彻底,不管真相如何,遇上这样的事总要为自己再辩解一二。 何况她确实不认得红翠,只觉得自己还未败露,不能急着认下。 想到这,她竟也有了底气,抬眸与蒋夫人对视,“我确实来过蒋府几次,却从未见过这丫鬟,更别提给她银子了。蒋夫人可别误信小人之言,坏了蒋、梁家的情分。”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可梁青雪却忘了蒋夫人的脾气,也或许是她心虚的缘故,竟将此等阴私之事扯到两家的情分上。 再说回梁家,眼下梁家一日不如一日,蒋家却是如日中天。 真论起情分,除了她梁青雪舔着脸日日登门外还能有什么情分? 不过蒋夫人也有自己的考量,梁青雪或许不算什么,但她毕竟是梁家的女儿,且夫婿还是个年轻举人,说不得以后能谋个一官半职,前途不可限量。 威自然是要立的,毕竟对方的手都伸到自家院里来了,可怎么立她还需从长计议。 正为难时,蒋夫人想起了盛锦水这个苦主来。 说到底,这是梁青雪和盛锦水之间的恩怨,与其当出头鸟,不如先静观其变。 想罢,蒋夫人将元宝扔回到叶嬷嬷手里,偏头对盛锦水道:“林夫人和梁夫人都是蒋府的贵客,我虽是主家,但也不好擅作主张。林夫人既是苦主,不知对此事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 此前知晓是自家下人动手时,蒋夫人可没计较那么多,只想着尽快给个说法,平息此事。 眼下已然揪出幕后之人,却想起来问苦主了,摆明是不想掺和其中,要将自己摘出去。 盛锦水明白她的心思,也猜到梁青雪急着对自己下手的缘由。 此时越急越会打草惊蛇,左右一些事她是要抖落出来的,被梁夫人推到台前并无不可,不过后续就不是她们想如何就如何的了。 盛锦水并不推拒,而是接过话茬,“我方才思前想后,始终都想不明白唐夫人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此事幕后之人是不是梁青雪,在场几人心知肚明,盛锦水不理梁青雪方才否认自己动手的那些话,只谈二人间的宿怨。 梁青雪挺直背脊,刚想开口就听对方继续道:“莫不是因着唐举人?可我家中早已因他德行有亏而上门退亲,如今他做了你的夫婿,我也是正儿八经的林夫人,之间再无瓜葛,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莫不是将草当作了宝,以为人人都要与你争抢不成?” 盛锦水说话鲜少如此刻薄,今日无所顾忌也是真恼了。 她与梁青雪并无冤仇,勉强扯得上关系的也就唐睿而已。 可此事早已尘埃落定,她素来视唐睿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梁青雪的担忧实属庸人自扰。 可若说梁青雪对唐睿情根深种,因此想要了曾与唐睿有婚约的自己的性命,又实在可笑。 她直直看向眼前容颜清丽的女子,此时对方眼里虽已没了初见时的傲然,但背脊仍旧挺得笔直,委实不像是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的样子。 就是因为不信,加之从梁青絮嘴里听到的那些秘辛,盛锦水才一开口就道明了她们之间在外人眼中唯一的龃龉,堵死了对方拿唐睿做借口的路子。 两权相害取其轻,权衡过后,梁青雪咬牙认下,“我、我就是嫉妒!” 本想着吃茶看戏的蒋夫人稀奇地瞧了她一眼,素日她虽讨好自己,但仗着有个举人夫婿总不免端着,今日倒承认的干脆利落。 方姨娘也是一惊,扯着她的衣袖低呼,“你莫不是傻了,她们口说无凭,你怎么就认下了!” 梁青雪也是有苦难言,可承认自己嫉妒只是得罪盛锦水,若是查出更多,只怕蒋夫人也不会放过她。 盛锦水的视线在她和方姨娘脸上流连片刻,她之前以为,就算手段不怎么光彩,但梁青雪能为自己谋划前程,抢夺亲姐婚约,该是个有成算有胆识的女子。 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受困于眼界,心肠狠辣歹毒些的普通人。 她突觉无趣,淡淡看向梁青雪,“初见唐夫人时,你便对我敌意颇深。佩芷轩虽在云息镇,但想要好香材还需在州府采买,而梁家的香材便是在州府也排得上号。你如此对我,为着往后的生意我也要打听一二。” 有了这层,接下来她要说的才更让人信服,“梁家小姐众多,在你之前还有位十小姐尚未婚配,可你却越过她匆忙出嫁。恕我直言,家中但凡有明事理的长辈都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可偏偏你嫁了,还因为这举人夫人的身份让人高看一眼。 旁人或许不知你们如何相处,我却是亲眼见过的。你对唐睿颐气指使,丝毫不顾夫妻情分,与其说你是因为嫉妒对我动手,还不如说是为了利益,谋夺家财来的让人信服。毕竟你们为了排除异己,可是将水匪劫船的意外都扣在了与佩芷轩牵上线的陶管事头上。” 方才说的这些都不算秘密,只鲜少有人将之串联起来。如今被盛锦水直白地说出来,便是脸皮再厚,梁青雪也有些受不住了。 “你别信口开河!”梁青雪只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明明急得额头出汗,可手脚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凉,“我才要问你是什么居心,要在蒋夫人面前百般诋毁于我。” 高门大院里出来的,有几个会信真情? 梁家的暗流涌动,蒋夫人自然有所耳闻,梁青雪定亲时,私下也有人讥讽过她。 可心里再不屑,人到了跟前还是要客客气气的,毕竟梁青雪嫁的是将来有可能为官做宰的举人。 到这,她又突然想起,盛锦水嫁的好似也是位举人。 不过举人之间也是天差地别,有如唐睿这般年少中举,风头一时无两的,也有考到垂垂老矣才榜上有名的。 林琢玉的名字她从未听过,想来是侥幸上榜,排在最末。 两相比较,蒋夫人心中已隐隐偏向梁青雪。 她正想着出手后该如何向梁家讨要好处时,忽听盛锦水嗤笑一声,“我信口开河?我若真的信口开河,州府街头巷尾的小四合香又是从何而来!怕就是你们梁家打着佩芷轩的名号,四下兜售泥丸,牟取暴利!” 看似毫无根据的迁怒,却一下说到了蒋夫人心里。 小四合香她用得舒心,除觉得香味独特外,就是因着梁青雪将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比蔷薇水还要难得。 如今听盛锦水这么说,自然要过问清楚,“林夫人方才提及的小四合香,当真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饶了这么久的弯子,盛锦水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 她故作不知,理直气壮道:“自然!” 第140章 第140章蒋家隐秘 “小四合香又名四弃香,是我遵古籍记载,将香方稍作变动后调出的合香。” 见蒋夫人疑惑,盛锦水开口为她解释,“四弃香的香材易得,因此定价低廉,二十文便能买上一丸。香丸香气经久不散,在我调配的诸多香丸中数它最为实惠,卖的也最多。” 话一出口,梁青雪就晓得自己完了。 蒋夫人愿 意抬举,除看在唐睿面上,就是因为她格外殷勤,用盗来的小四合香讨人欢心。蒋夫人就是个绣花枕头,根本分辨不出香材好坏和香方的珍贵。 不过是喜爱小四合香的香气,加之梁青雪不吝笔墨的夸赞,这才高看一眼,愿给这个体面。 如今梁青雪一直捂着藏着的事被盛锦水抖落出来,依蒋夫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不会让她好过。 梁青雪被打得措手不及,至于蒋夫人,她虽是自大但也有属于商贾人家的精明,立即回过味来。 只是眼下她们心思各异,一时都没开口。 盛锦水垂眸,给梁青雪最后一击,“我见夫人用的薰衣香便是小四合香,以为您也喜爱佩芷轩的香丸,所以才带着亲手所合的梅花香登门。” 都说人越缺什么便越在意什么,而今蒋家最缺的便是底蕴。 佩芷轩虽小,但来往的多都是从中州来的贵人,她即将前往中州,除想借佩芷轩与贵人们牵上线外,就是想学学那些世家大族的做派,好抹去身上的铜臭味。 否则她也不会对盛锦水另眼相待,甚至邀请对方参加赏花宴。 可没成想,终日打雁也有被雁啄的一天。 锐利的眼风扫过梁青雪,蒋夫人自然听出话外之音,只是此刻心里正憋着气,无意追究盛锦水的意图。 她想发作,可余光在瞥见盛锦水后又将自己的脾气压了下来。 用小四合香做薰衣香本就够丢人的了,这笔账她可以慢慢和梁青雪算,但此时撕破脸,岂不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心思转了几转,蒋夫人终是冷静下来。 只不过此时的她已然歇了作壁上观的念头,打算好好帮盛锦水讨要个说法。 “薰衣香只是小事,”做下决定后,她再度开口,只是这次明显偏向了盛锦水,“林夫人的安危才是大事。” 话音刚落,几个粗壮婆子便领命上前,将梁青雪和方姨娘团团围住。 “你们做什么!”见这阵仗,两人皆是慌了神。 方姨娘一早便躲着不愿出头,只余梁青雪愤愤开口,“若我和姨娘在蒋家出了事,看你们怎么向梁家和唐家交待!” 反复提及梁、唐两家,不过是她手里除此外再无倚仗。 可蒋夫人在准备动手时就已权衡好利弊,对她的叫嚣充耳不闻,只偏头对盛锦水问道:“人已拿下,林夫人想如何处置?” 看这架势,像是要动用私刑般。 “夫人,报官吧。”红桥弯腰,附在盛锦水耳边小声道。 相处时日虽短,但红桥自觉摸清了盛锦水的脾气,早在霜翠被掌嘴时她就面露不忍。 何况她们此行目的只为离间梁青雪与蒋夫人,从未想过要人性命。 若是报官,自有袁毓主持公道,不会吃亏。 盛锦水并不知她心中所想。 不过她自己心里也有一杆秤,梁青雪心思歹毒,恶行累累,决不能姑息。可若私下处置,盛锦水做不到如她一般视人命为草芥。 事情到了这步,报官还真成了眼下最好的选择。 偏生蒋夫人一幅土匪做派,上来就命人动手,想以武力威吓。 盛锦水不喜她的手段,不过用在梁青雪身上倒出了奇效。 眼见大势已去,梁青雪在恍惚中猛然抬眸,余光在扫过被众人遗忘的霜翠时双眸圆瞪,激动道:“慢着!蒋夫人,我这有件极要紧的事,等听完你再做决定不迟!” 起先蒋夫人并不想理会,可她又哭又闹,状似癫狂,连押着人的婆子都险些脱手。 见人闹腾的欢,蒋夫人也被勾起了点好奇心,让叶嬷嬷上前去听。 叶嬷嬷凑上前去,就等着梁青雪开口。 盛锦水离得远了些,并未听清二人耳语。 只见梁青雪说到一半,叶嬷嬷就变了脸色。 她向来稳重,极少有失去分寸的时候。 蒋夫人见状眯起眼眸,对梁青雪所说之事越发好奇。 可等叶嬷嬷回禀后,她脸上的好奇霎时褪去,只余震怒。 “夫人,少爷还等着您为他做主呢,眼下千万别自乱阵脚。”叶嬷嬷赶紧开口劝慰。 盛怒之下,蒋夫人早忘了其他。 她怨毒的眸光落在霜翠脸上,像一潭幽深的水,瞧着平静无波,实则水面下是能将人搅碎的漩涡。 本见几人斗法,霜翠隐隐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没成想兜兜转转,自己的秘密竟还是被捅了出去。 从前种种的算计筹谋好似都成了笑话,她颓丧地垂下头,暗道自己就算立刻死了也比落在蒋夫人手里要好。 片刻后,蒋夫人总算压下怒火再度开口,这次没了和稀泥的摇摆不定,她毋庸置疑道:“此事是林夫人受了委屈,稍后我便奉上蒋家的歉意。只是今日家中有更紧要的事需处置,我便不留人了。” 此话一出,红桥与寸心皆是皱眉,只是看盛锦水并未开口才勉强吞下心里的不服气。 “那就不叨扰了。”盛锦水不多话,始终贯彻自己的识时务和体面,在主家下逐客令后果断起身。 离去前,狼狈的梁青雪甩开擒住自己的婆子,略抬起下巴,有些得意地瞥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盛锦水一眼。 熏陆最是护主,上前就要与她动手。 红桥护在盛锦水的另一侧,寸心冷静许多,拽着她的袖子就将人带离。 “蒋夫人放心,只要我与姨娘平安回去,今日之事绝不会泄露分毫。”挑衅了盛锦水的梁青雪收回目光,对蒋夫人道,言语间似是笃定了对方不会再对自己下手。 不想蒋夫人并不理会,只对叶嬷嬷道:“赏花宴撤了,让丫鬟们的嘴严些,别被人瞧出端倪。” 叶嬷嬷赶紧点头,领命去了。 而从蒋府离开的盛锦水一行没有耽搁,径直上了守在府外的马车。 冷风里待了许久,手炉的暖意只是杯水车薪,未能抵御多少刺骨的寒气。 盛锦水搓了搓手,见熏陆还是一脸在偏院时的严肃,不觉起了逗弄的心思,笑道:“这是怎么了,嘴上都能挂油瓶了。” “夫人!”熏陆似是不服气,可刚要开口就见对面的红桥寸心眉头紧蹙。 熏陆不同,身契在盛锦水手里,是真切的“盛家人”。 就算她们觉得对方在盛锦水面前太过放肆随意也不好开口管教,好在小丫头虽有横冲直撞的时候,却并不是鲁莽的性子。 意识到自己僭越后,她立即收起脸上的嗔怪。 “我就是气不过梁青雪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不过心里的疑惑,熏陆还是想问清楚的,“她手里八成有蒋家的把柄,我们就这么走了,蒋夫人怕是不会再对她出手。” 熏陆的抱怨不无道理,真论起来,她最气的还是盛锦水为了钓出梁青雪不惜以身犯险,好不容易将人逮了现形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倒不这么想。”盛锦水慢悠悠地开口。 寸心疑惑,“夫人可是知晓了梁青雪捏在手里的把柄?” “不知道,”盛锦水爽快否认,随即道,“我不是她们肚子里的虫,不能全猜到她们的心思。不过不管把柄是什么,蒋夫人都不会让梁青雪好过,说不得还会迁怒梁家。” 红桥琢磨片刻,好似明白了其中深意,“我观蒋夫人和叶嬷嬷的神色,似是件对蒋家来说极为要紧的事,要紧到如她这般看重脸面的人都愿意将脸面舍下。要真是如此,梁青雪还真是用了招昏招。” “我还是不明白。”熏陆摇头,她是个直肠子,不似姐姐苏合有副玲珑心窍。 不过盛锦水挺喜欢她纯粹天然的性子,见她疑惑温声解释,“若你身居高位,但却有极为重要的把柄在旁人手中,你会怎么做?” 熏陆想了想,回道:“威逼利诱?决不让那人说出去。” 见她答得认真,盛锦水轻笑,眼神温柔。 寸心无奈,劝道:“夫人,您不能总惯着她。”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眼下熏陆年纪小,天真些倒也无碍。可往后她是要在盛锦水身边伺候的,总有要独当一面的的时候。 盛锦水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其他,只再次问道:“若你手上有韩初静的把柄,她会如何待你?” 话刚问完,熏陆就打了个寒颤。 说再多道理她都未必会懂,可只要提到韩初静她立刻就明白了。 韩初静的性子比之蒋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绝不会让自己任人拿捏。 若她遇到今日之事,未必会要了梁青雪的性命,但一顿苦头是少不了的。 梁青雪以为蒋夫人会受她威胁,却不明白什么叫不留后患。 “只怕会要了我的命。”熏陆垂眸,提起韩初静时仍心有余悸,“可梁青雪不是蒋家的奴仆,不可能任由蒋夫人打杀。” “且蒋家不日便要离开奕州,”盛锦水顺着她的话继续下去,“想要解决这个麻烦,必须与人合作。梁青雪既姓梁,那么同与她势同水火的梁家人合作就是眼下最好的法子,就看梁青絮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140-150 第141章 第141章捡漏 说话间,蒋府外传来阵阵喧闹声。 熏陆好奇心重,探出车厢回望。 马车行得慢,这才得以让她看清全貌。 原本稍显清冷的府门外重新热闹了起来,受邀而来的宾客鱼贯而出,脸上神色却多是不愉。 “就算将来长留中州,蒋家也不该如此行事。”红桥唏嘘开口,“今日将有头脸的人家得罪了个遍,除非往后有大造化,否则再难在奕州立足。” 阵仗越大越叫人好奇,若蒋家之事传得人尽皆知,蒋夫人可就没余力对付梁青雪了。 盛锦水沉吟片刻,让熏陆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之后,事情果然不出所料。 在奕州,蒋家本就势大,此次中州之行更是人尽皆知。 懂行的静观其变,一知半解的溜须拍马,余下的则在等赴宴宾客说嘴蒋家赏花宴是如何的穷奢至极,谁也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乐子。 尤其是受邀而来的宾客们,无端受了一肚子气,明面上虽没说什么,私下却是将蒋府上下骂了个遍。 不过这样的不满到第二日便消散大半,甚至成了对蒋夫人的同情。 翌日,盛锦水等人正在花厅用午膳,小厮打扮的熏陆就如阵风般跑了进来。 红桥最重规矩,远远瞧见她如蝴蝶般轻盈的身姿就下意识地皱眉。 熏陆刚进门就对上她不赞同的眼神,脚步一顿,举止娴静了不少。 好在盛锦水没计较她的无礼,见她气喘吁吁仍不改脸上笑意,便知昨日交待的事成了。 见红桥和寸心都在,兔子般跳脱的熏陆不敢造次,乖巧立在一边,打算等盛锦水用过膳再回禀。 倒是盛锦水不在意这些,放下筷子让人给熏陆上了茶水,等她喘匀气后开口道:“说吧,刚好拿来下饭。” 得了准许,熏陆当即放下茶盏,眉飞色舞地说道起来。 “昨日您吩咐后,我与表少爷、吴家姑爷当即去找了货郎,”她口中的表少爷和吴家姑爷就是盛安云和吴辉,“让他们放出消息,蒋家在赏花宴上用的熏香是小四合香,而小四合香就是咱们佩芷轩的四弃香。 四弃香价格低廉,起初没多少人信,只以为货郎们是打着蒋家名头卖货,觉得蒋家重面子,想来不用多久便会澄清,可没成想向来雷厉风行的蒋家迟迟没有出面。” 偏在这时,又出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夫家做典当生意的王夫人在闹市买了香丸,言说这就是自己在蒋家赏花宴上闻到的香气,且佩芷轩的香丸更胜一筹。 若王夫人的背书还只是让人将信将疑,昨日晚些时候出的另一件事就坐实了猜测。 梁家香铺的十一小姐梁青雪被扣在了蒋家,她的夫婿唐举人亲自登门要人不成,最后还是请来十小姐梁青絮,蒋家这才将人放回去。 “此事一出,传闻甚嚣尘上。都说梁青雪利欲熏心,拿低廉实惠的四弃香充作名贵熏香,将见识短浅的蒋夫人骗得团团转。不过咱们佩芷轩的名声倒没受多少影响,反倒出了大风头,早前准备的香丸也已卖得七七八八。单颗香丸的价格虽比之前更为低廉,但薄利多销,昨日和今早卖的都快赶上佩芷轩一月的盈利了。” 奔波了一个日夜,但熏陆脸上不见丝毫疲色,反倒容光焕发。 盛锦水惊讶,佩芷轩一月的盈利可不少,这步棋还真是下对了。 盛安云和吴辉脸上也有喜色,香丸卖得好,他们和货郎的进帐也不会少。 唯有盛安安,片刻的喜悦后就是淡淡的担忧,“阿锦,此次蒋夫人丢了面子,可会来找你的麻烦?” 私下她听盛锦水说起过蒋夫人行事,虽只寥寥几句,但也能晓得对方并非善类。 “放心吧,阿姐。”盛锦水笑笑,“此时蒋夫人说不得还要多谢我呢。” 用过午膳,便有丫鬟来禀,有蒋家人递了拜帖上门。 红桥接过拜帖呈给盛锦水,随即问传话的丫鬟,“来的是谁?” “来人自称姓叶,是蒋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丫鬟恭敬回道。 听到这话,红桥难得嘀咕了句,“蒋家行事也太无礼了。” 无论盛锦水是何身份,都险些在蒋家出事。就算家中生了变故,蒋夫人也该亲自登门才是。 若是眼下没空,也可等料理好家事再来,如今只派了叶嬷嬷,实在是傲慢无礼。 “请人稍候片刻,我马上过去。”盛锦水倒对这些虚礼不怎么在乎。 见她起身就要走,盛安安忙伸手拉住,“我同你一道过去吧,万一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哪需照应,不过见自家阿姐一脸担心,盛锦水还是应了。 两人到时,叶嬷嬷正在前院喝茶。 蒋家礼数虽不周全,红桥却不能让盛锦水失了面子,一应茶水点心备得妥妥当当。 见主家来了,叶嬷嬷忙放下茶盏,笑容满脸地上前行礼,“林夫人,叨扰了。” “哪里的话,叶嬷嬷请坐吧。”盛锦水开口请她坐下。 “不用不用,”叶嬷嬷赶忙摆手,“老奴站着回话。” 此前蒋家的请柬是让外院下人送来的,叶嬷嬷只知盛锦水借住在凉风小筑,此次亲自登门,才觉出其中的不凡来。 蒋家富丽堂皇,可到底少了底蕴,凉风小筑瞧着不显,却处处精巧,不似一般人家。 她心中忐忑,只觉得自家夫人失策,该亲自登门才是。 盛锦水闻言点头,不再言语。 “夫人本是想亲自登门的,只是昨日家中出了大事,这才遣老奴前来。”叶嬷嬷小心翼翼地开口,平日她虽时常一幅谦卑恭谨的模样,但这次却格外真心实意。 尤其是在进了凉风小筑之后,说话愈发小心谨慎。 “贵人事忙,叶嬷嬷不必在意。”盛锦水随意开口,倒叫站在面前的叶嬷嬷脑门冒汗。 她陪笑两声,再度开口,“您受了惊吓,我家夫人很是担心。特命人备下薄礼,万望您不要嫌弃。” 话音刚落,她就招手让同自己一道过来的蒋家丫鬟送上锦盒。 好在蒋夫人财大气粗,在送礼这件事上从不吝啬。何况盛锦水也算是帮蒋家揪出了颗毒瘤,此番说是登门致歉,倒不如说是来送谢礼的。 想到这,叶嬷嬷抬眸,小心打量对方神色,见她眼中并无不悦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来一回,双方既无生事的念头,也没继续交谈的意思。 叶嬷嬷待得局促,放下礼后便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等人走了,盛安安拍拍胸口,总算是安下心来,“还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吓死我了。方才你说蒋夫人要多谢你,我还不解。如今瞧这位叶嬷嬷的言行,好似是有这个意思。” 见她疑惑,盛锦水解释道,“蒋夫人无缘无故散了赏花宴,受邀的宾客心生疑窦,总会想要打探一二。昨日蒋家宁愿丢了面子也不留人,出的事定然不小,自然不愿被人窥见。如今佩芷轩香丸的风头盖过此事,旁人理所当然以为蒋夫人散宴是因着梁青雪的哄骗,不会再去深究。 对蒋夫人而言,不识货只是小事,等她去了中州,众人只会歆羡,哪还记得这些小事?” 盛安安若有所思地点头,叹道:“阿锦,还是你想得深远。”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我也是听多了贵人闲谈,这才多思量几分。阿姐往后多听多瞧,慢慢的就都晓得了。”盛锦水开口宽慰,顺手打开叶嬷嬷留下的锦盒,“蒋家果真财大气粗,这副头面怕是不下百两。” 到底还是爱俏的年纪,盛安安闻言当即忘了其他,凑上前去看躺在锦盒里的头面。 头面用的是和田玉里的高青白,不如羊脂白温润,瞧着黯淡,甚至还带着淡淡的青。 可就算有瑕疵,那也是整幅的白玉头面,素淡清雅,价值不菲。 若无前世的见识,只怕盛锦水也会同盛安安一般惊得合不拢嘴。 蒋夫人的阔绰委实让家中女眷念叨了一阵,不过这阵过后,众人很快将之抛到脑后,再度忙碌起来。 梁青絮那还没消息传来,盛锦水却不能一直干等着。 为了梁家的事,她已在奕州停留许久,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想着年前不会再来奕州,她便想趁此机会给盛安洄和盛大伯他们带些土仪,再备些年货。 在给盛安洄挑选纸笔时不免想起远在中州的沈行喻和沈维楠,给他们也买了一份,让萧南山托人带去了中州。 萧南山早听她念叨过,可当瞧见小厮抬着两口木箱进门时,还是一愣。 盛锦水也不觉得兴师动众,十分有师娘风范地拉着萧南山细数自己准备的土仪,“他们与阿洄年岁相当,我就照着给阿洄准备的另备了两份。” 木箱最上层放的是笔墨纸砚,瞧着倒是寻常,可再下面的就叫人迷惑了。 “这是什么?”萧南山指着个松软的包袱问道。 “是枕头,枕套上没绣花,是我和阿姐闲暇时缝的,”盛锦水兴致勃勃地解释,“里面装了荞麦壳,说是有明目清脑的效用。荞麦壳仔细晒过,里面还放了些安神驱虫的 香材,偶尔拿去晒晒就能用许久。” “你对他们倒是上心。”见她如此上心,萧南山酸溜溜地开口。 第142章 第142章尘埃落定 见萧南山在意,盛锦水失笑,不禁逗他,“许久未见,我还真有些想念,正思量着同阿洄一道去中州探望他们。” 心知对方在与自己玩笑,但听她提及中州时,萧南山仍是一顿。 盛锦水却未发觉一闪而逝的异样,只以为他还在吃味,笑着哄道:“逗你呢,给你另做了个,未曾假手他人。枕面上绣着翠竹,还用安息香熏过。” 想起故人旧事的恍惚在她明媚的笑里化为虚无,只余淡淡暖意。 忽而想起那日蒋家来人,赠了用高青白做的整套头面,萧南山顺势道:“母亲也有副玉做的头面,等土仪运抵中州,正好让人一并捎带过来。” 他极少在人前提及生母,因这每次都会让他回想起那段晦暗的过往。自毁的念头更是会借此疯狂滋长,以倾厦之力碾压求生意志,让他痛不欲生。 眼下,这样的情绪像是隔着雾气,虽未彻底消散,却已似许久之前的事了。 除文房四宝和荞麦枕,木箱还装进了酥月斋的点心,佩芷轩的香丸等。可以说是囊括了衣食住行,十分细致妥帖。 “既送了土仪,是不是该再寄封书信?”盛锦水偏头问一直陪在身侧的萧南山。 见她一双水润晶亮的杏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萧南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能宠溺笑笑,“好,马上就写,写完和土仪一道送去中州。” 萧南山对盛锦水从来不会敷衍,应下后就去了书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盛锦水眸中笑意不散。 萧南山和沈行喻、林楠有段师生情谊,两人虽回了中州却时时挂念,常寄信来。 对此萧南山从未想过瞒着盛锦水,数封写着“夫子亲启”的书信被随手搁置在书案上,而他却始终没想过提笔回信。 今日萧南山应得干脆,未有难色,多半也是想他们的。 萧南山回信的功夫,一个面熟的丫鬟来禀,“夫人,门外有位梁夫人登门,说是来答谢您的。” 梁夫人? 盛锦水仔细回想片刻,还是没想起是哪位梁夫人。 她疑惑开口,“可知这位夫人姓名?” “那夫人只说自己姓梁。”丫鬟如实回道。 姓梁的,盛锦水只认得梁家的梁青絮和梁青雪。 可再细想又觉得不对,梁青雪嫁给唐睿,外人只会称她唐夫人,而不是梁夫人。至于梁青絮就更不可能了,她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呢。 多想无益,盛锦水让丫鬟带路,“先去见人。” 人来得突然,且不是主家相熟之人,丫鬟自然不敢将人领进后院,这位梁夫人便如先前拜访的叶嬷嬷一般,留在前院等候。 进门第一眼,盛锦水瞧见的就是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请自来的梁夫人正在前院喝茶,她生了张讨喜的圆脸,安坐时自有股娴静淡雅的气质。 檀口微张,女子吹开茶汤浮叶,刚要将茶盏递到唇边就觉有人正盯着自己。 而在她身后侧,则站着个纱巾覆面的丫鬟,额头双颊皆有丑陋的疤痕。不过她好似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背脊始终挺直,目不斜视。 望着眼前的“梁夫人”,盛锦水一时没回过神来。 等对方放下茶盏,走到自己跟前才讷讷开口,“你成亲了?何时成的亲?” 随即又觉得不对,短短时日,怎来得及成亲。 再说她仍姓梁,怎么瞧都不像是出嫁了的模样。 “几日未见,盛老板这就认不出我了?”来人低低笑着,眼角眉梢皆是喜色。 “十姑娘就别与我玩笑了,”盛锦水无奈,望着眼前挽着妇人发髻的梁青絮满心疑惑,“丫鬟来禀时,还在想是哪位梁夫人要见我,却怎么都想不到是你。” “是不是吓了一跳?”梁青絮喜滋滋地开口。 历经许久,眼下终是得偿所愿,叫她怎能不高兴。 “看来梁家的事是解决了。”盛锦水坐下,邀她详谈。 梁青絮点头,收敛起笑意,点头回道,“有些波折,不过都顺利解决了。陶管事也回了香铺,眼下正忙着准备给佩芷轩的香材呢。” 听到她说梁家的事解决了,陶管事也回了铺子,盛锦水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脸上神色松快不少。 只是梁青雪的下场和她作妇人装扮的缘由还要再问清楚。 “与唐家结亲后,十一愈发有恃无恐。她行事荒唐,只知争权夺利,并无多少经营的才干。平日仗着父亲宠爱,与方姨娘在香铺里安插人手,同唐睿成亲后更是把独占香铺的心思搬到了台面上来。”说到这,梁青絮叹气,“梁家之事你也晓得,后宅不睦,姐妹间又多有龃龉。等十一和她那夫婿插手进来,便更是一团乱麻了。 好在此次有你相助,我终于等到了机会。蒋家赏花宴后,家中就知出事了。” 说到这,她免不了发出一声轻嘲,“父亲年岁渐大,每日想的都是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已许久不管铺子里的事了。这次十一闯了祸,倒让他醒悟过来,若再不出手管着,怕是不等他生出儿子,梁家就要倒了。” 梁老爷幡然醒悟,可错已铸成,再说其他也是无用。那时最要紧的就是平息蒋夫人的怒火,挽回梁家香铺的声誉。 可他本就没什么天赋,且多年未打理过铺子生意,前前后后忙碌了半日才连夜遣人去将辞去的老管事们请来。 因倾轧被迫离开的不只有陶管事,等梁老爷召来管事们问清来龙去脉,才知自家铺子早已危如累卵,随时有倾覆的可能。 他本就焦头烂额,见过管事才知平日极为孝顺的女儿女婿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当下就被气病了,一直卧床到今日。 “梁家香铺风雨飘摇,几位姐姐姐夫暗自算账,都不想接下这烫手山芋,顺理成章地将我推了出来。”梁青絮一笑,“可他们不知,此举正中我下怀。翌日我便只身前往蒋家,那时十一欺瞒哄骗蒋夫人之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登门后我不过问她做了什么,只承诺蒋夫人将人送到庵堂,再由蒋家派人看守。” 盛锦水点头,梁青絮行事处处戳中蒋夫人的软肋,难怪她会爽快放人。 “十一回来后,陶管事联同余下几位老管事一道求见了父亲。父亲被姐姐姐夫们伤透了心,只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人都在为自己为夫家谋利,却从未想过梁家和他。再看家中只余我与小十二还未出嫁,小十二尚且年幼,担子自然就交到了我手里。”大概是不习惯妇人发髻,她本想触碰青丝,手落到鬓边才恍然想起少女时梳的发辫早已被妇人髻所替代。 手中有了权力,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 以陶管事为首的老管事尽心尽力,梁青絮更是雷霆手段,接手香铺后 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铺里的毒瘤都清了出去。 梁家香铺名声仍在,她虽隐在幕后,但背靠赵记广结善缘,与之合作多年的商户都愿给这个面子。 为谢她出手,蒋夫人也给了些便利,再有近日声势愈发浩大的货郎们帮腔,困局须臾便被扭转。 梁青絮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茶,盛锦水却是催促,“后来呢?” “后来?”梁青絮摇头,“眼见梁家香铺好起来了,我那些姐姐姐夫们可坐不住了,到父亲面前说我终究是女子,迟早要出嫁,倒不如趁父亲身体康健,从外孙中挑拣几个聪明伶俐的养在身边。父亲耳根子软,被劝了几句竟也动了心思。” 盛锦水听得直皱眉,从前她处境艰难,但至少有家人为自己着想。 梁青絮可真是生在了豺狼虎豹窝里,每步都走得不易。 “我好不容易走到这步,岂能让他们如愿。”回想起那时众人神色,梁青絮不禁扬眉,脸上显出几分得意来,“我在父亲病榻前发誓,愿自梳终生不嫁。姐姐姐夫们若想让外甥们继承家业尽可送来,过继后改名易姓养在我膝下。我一开口,他们就都不敢言语了,唯有父亲觉得这是两全之法,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从前梁青絮步步算计,盛锦水见她心思深沉未想与之深交。 可在这件事上,她敬佩对方的果决,“梁老板智勇双全,令我钦佩。” 这句夸赞,格外真心实意。 “不管是赵记还是梁家,盛老板都是大主顾,我自要登门与你解释清楚。”看神色,梁青絮颇为受用。 不过她也没完全沉溺于眼前的成功,忽而压低声音道:“盛老板可晓得梁青雪知晓了蒋家什么秘密,竟让蒋夫人如此大动干戈?” 盛锦水摇头,对此事并不怎么在意,但瞧梁青絮的模样,她该是晓得的。 “此事似是对蒋夫人十分要紧,若是被她发觉你在窥探,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我晓得,但见她出手时毫不手软,我也要未雨绸缪。”梁青絮解释,“蒋家势大,我不会像十一那般自己往刀口上撞,只远远打探了一番。” “宴后的第二日清晨,蒋府后门便有盖了草席的牛车往城外去,看去的方向多半是乱葬岗。随后蒋府有流言传出,说是个唤作霜翠的丫鬟急病死了,主家嫌晦气让人一早就将尸身拉走。此外,蒋府还以家中人手太多,不便带去中州为由,发卖了几个丫鬟。” 第143章 第143章额头吻 房内烛火摇曳,盛锦水取下钗环,解开发髻,一头长发披散,沐浴过后的发尾微湿。 见她坐在凳上垂眸思索,萧南山上前,为她披上外袍,取来巾帕擦拭发尾。 “我自己来。”盛锦水开口,想取走他手里的巾帕,却被避开了去。 “在瞧什么?”手上动作不停,萧南山随口问道。 闻言,盛锦水收回手,由他继续,“今日我见了梁青絮,她说赏花宴翌日,蒋家便以府中人手众多,不便带往中州为由发卖了几个丫鬟。” 萧南山放下巾帕,顺势垂眸,扫过她随手搁置的宣纸,纸上写着的正是被蒋家发卖出去的丫鬟姓名。 梁青絮才接管梁家,能动用的人脉有限,查到这些已十分难得,再多的就打听不出来了。 在扫过其中一个名字时,萧南山眸中寒光闪过,随即移开视线,不经意地开口,“若真如蒋家所言,此举倒合情合理。可阿锦仍是忧心忡忡,难道是这些丫鬟有问题。” 盛锦水才要解释,却在开口刹那顿住,在蒋府时她以身犯险,事后更是特意叮嘱过红桥几人,让她们务必守口如瓶。 如今要对萧南山说起,免不了一阵心虚。 萧南山却好似没瞧见她闪避的目光,追问道:“怎么了?” 盛锦水叹了口气,心道早前不该隐瞒的,如今为难的还是自己。 迟疑片刻,她还是如实道:“蒋家发卖的人里,有个叫红翠的丫鬟……” 三言两语,盛锦水就道明了前因后果。 话音落后,房内落针可闻。 盛锦水小心抬眸,偷觑萧南山脸色。 “你生气了吗?”她试探着开口,绵软的声调让萧南山紧绷的心弦立时化为一潭春水。 他伸手,温柔而珍视地拂过对方发顶,“怎会,我只是忧心你的安危。让幕后之人现身的法子有许多,今后遇事定要三思而后行,别再以身犯险了。” “好。”盛锦水轻轻应了声。 对她,萧南山能做的只有殷勤叮嘱,并不会强势地左右决定。 可对旁人,便不会如此和煦了。 “方才提到的叫红翠的丫鬟,你可是对她起了疑心?” 盛锦水点头,“霜翠嘴严,抵死不愿透露自己受谁指使,红翠却是稍加威吓就招认了。那时我只以为二人不同,霜翠有把柄在梁青雪手里,而红翠是拿钱办事,她会反水是意料中事。可见过梁青絮,我方知梁青雪以为是我与她二人合作,设局诱骗。 在蒋府时,我确实抱着请君入瓮的念头,可那是顺势而为,不是刻意做局。若真如梁青雪所言,此事背后仍有人在推波助澜,在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还是要早做打算。” 萧南山沉吟道:“如此说来,此事关窍就在红翠身上。” “可连梁青絮都没查到她离开蒋家后的行踪,我在州府的人脉远不如梁家,”盛锦水苦恼,“只怕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到底要回云息镇,也不知春绿和郑管事是否彻底清除内鬼,她实在没余力继续耗在州府了。 萧南山的手自发顶落下,食指弯钩,在她鼻尖处轻刮了下,“明日我去寻袁先生,他在奕州多年,自有门路,说不得能查到些什么。” 多个帮手多条路,总归萧南山与旁人不同,盛锦水也不与他客气,闻言点头。 “睡吧,明日还有一堆事。”萧南山牵起她的手,引着人回到床榻上。 他们一行在中州停留的时日比预想中的长了许多,盛锦水早想着回去了,今日已备齐土仪,若无意外明日午时便能离开。 一想到明日就能回家,盛锦水不觉露出笑来,肉眼可见地欢喜了些。 她在床榻边坐下,见被放在床头的荞麦枕不觉拍了拍,开口催促萧南山,“快来试试枕头。” 紧赶慢赶,也只赶制出三个枕头来,尤其是给萧南山做的这个,又是刺绣又是熏香,花费了好一番功夫,盛锦水甚至因此没来得及给自己再准备一个。 如今见了亲手做的荞麦枕,一脸期待地望向萧南山。 萧南山就坐在她身侧,偏头看安稳放在床头的两个枕头,一个就是平日睡的,另一个枕面上绣着翠竹,靠近时还能闻到淡淡的安神香味。 “怎不给自己做一个?”萧南山问她。 盛锦水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来得及,等回去再做。” 萧南山闻言不再多说,等她脱鞋上了床榻,吹灭烛火躺在她身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但当感觉身侧有人躺下时,盛锦水还是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她前世是崔馨月的陪嫁丫鬟,既是陪嫁,免不了要在主家跟前伺候。怕她们这些个未出嫁的丫鬟不懂规矩,在侯府闹出笑话。 崔馨月出阁前,崔家曾命管事嬷嬷教导她们房中之事。 嬷嬷怕她们听了会起不该有的心思,遂说得十分粗浅,但再粗浅盛锦水也晓得,行了周公之礼,圆了房的夫妻才算是真正的夫妻。 她与萧南山早已互表心意,要做真正的夫妻。所以每到入睡时,她都忐忑不安,时常胡思乱想,偏偏对方定力十足,从未主动提及。 可今夜似有些不同。 盛锦水仰面躺在床榻上,在寂静的夜里听到一阵砰砰的心脏跳动声。 身边有热源凑了近些,她紧张地揪紧衣摆,脑中一时闪过管事嬷嬷的嘱咐,一时又闪过大伯母在她耳边嘀咕的那几句。 “阿锦?”萧南山开口,声音离得极近。 盛锦水的呼吸不觉急促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个极大的决心,猛地翻过身去,红着脸颤声问萧南山,“今夜,我们要做真正的夫妻吗?” 她的声音极轻,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迟疑。 这丝迟疑没能逃过敏锐的萧南山,此时他已适应深沉的夜色,借着近在咫尺的距离,隐约瞧见对方灿若星辰的杏眸。 此时此刻,与其说这短暂的迟疑是不愿是抗拒,倒不如说是她对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的忐忑和期待。 “阿锦。”萧南山的心一热,喟叹一声将她揽入怀里。 既是做真夫妻,他自然也想圆房。 可方才,望着对方纯净无垢,即便不安也不退缩,全然信任的双眸,他的欲、望还是让位于了理智。 温热的手掌顺着背脊轻抚,像是要拂去她所有的不安与害怕,萧南山的声音沉沉的,在夜色里有着让人心安的能力,“阿锦,我们来日方长。” 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心空了一块。 一时之间,盛锦水也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听到这话时,到底是什么滋味。 因方才的动作,两人贴得极近,盛锦水甚至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轻浅呼吸声,吹出的热气呼在脸颊上,让人红了耳朵。 犹豫片刻,盛锦水试探着伸出手,小心环住对方的腰,让自己的脸枕在他的臂弯里。 前所未有的靠近,让两人心里默契地升腾起股别样的情绪来。 珍视几乎占据了萧南山的所有心房,他揽着盛锦水就像揽着无价之宝。 轻轻的吻落在额头,不同醉酒那日克制到极致的占有和掠夺,这个吻温柔的如三月春雨,润物无声却又烙印清晰。 “睡吧。” 一吻过后,卸下所有防备的盛锦水闭上双眸,度过了重生以来,最为安稳平静的一晚。 翌日一早,凉风小筑便忙碌了起来。 不过多停留了段时日,要带走的东西不知怎的就比来时多了一倍不止。 院里,红桥和寸心领着丫鬟小厮仔细核对要带上船的行李和土仪,忙得热火朝天。 前来送行,被请进房里饮茶的袁毓却是满脸愁苦,开口劝道:“这几日出了许多事,你们怕是还没好好逛过州府吧。不如再多留几日,让我再尽地主之谊!” “谢过袁先生盛情,只是年关将至,家中只留幼弟,我和阿姐堂兄甚是挂怀,想着早些回去。”袁毓毕竟是萧南山好友,萧南山不好拒绝,盛锦水便帮着开口,将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见她推辞,袁毓还想再劝,可惜刚一张嘴,萧南山便轻咳一声,让他将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 行李都有定数,就算袁毓再在心里祈求,一行人还是在午后到了码头。 眼看是留不住人了,袁毓只能道:“独留幼弟一人在家确实不好,不如年后带着他一道来州府。好让我再尽尽地主之谊,若他想在州府读书,我也能帮着聘得名师……” 对方实在太过热情,便连盛锦水都有些招架不住。若不是人就在眼前,她真想问问萧南山,手里是不是有他的把柄,值得袁毓如此鞍前马后。 “好了。”萧南山开口打断,“到该来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再来。” 若在平日,袁毓定然是歇了念叨的心思。可眼下人都要走了,他还怕甚,正想着多唠叨几句过把瘾,就见对方眼风扫来,他只能收声,说起另一件事,“蒋家之事我已派人追查,一有消息便会告知。” 盛锦水面前,萧南山礼数周全,开口道谢,“多谢袁先生。” 该交待的都已交待,袁毓站在岸边,无奈看船扬帆起航。 等他回了衙门,换上官袍,提笔正要处理公务,就见通判连滚带爬地进了书房。 “何大人,何故行此大礼?”袁毓搁下笔,随口道。 何长秋却无意与他玩笑,急道:“出大事了大人!水匪劫船,杀了蒋家上下,无一活口! “此事当真!”听清后,袁毓收敛神色,眼中只余震惊。 “千真万确!”何长秋急得直冒汗,“兵马都监陈大人已点齐人马,前去捉拿。” 袁毓起身就往外走,“此事不能走漏风声,即刻让人封锁消息,奕州不能生乱!” “是!”何长秋忙应道。 眼看到了府衙大门,袁毓脚下一顿,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此时水匪该在全力躲避朝廷追捕,而蒋家是在前往中州的路上遇到的水匪,万幸与回云息镇的方向不同,否则他只能以死谢罪了。 第144章 第144章钓鱼 冬日昼短夜长,车马行到码头时已过午时。 等船起航,在水道畅行,天已昏沉,临近黄昏。 站在甲板上抬眸远眺,远处水面开阔,在天地尽头融于一线。灿金光华落下,像是在层层荡开的鳞状波纹上洒下耀目磷粉。 不知何时,船家戴着斗笠,倚杆垂钓。 没多久水面便浮起一串气泡,船家抬杆,鱼尾在水中划出细线,鲜活的河鱼跃水而出,八字尾鳍在半空勾勒出银色弧度。 大概是在州府找到了出路,盛安云和吴辉的心情不似来时茫然忐忑,竟也有闲心欣赏起两岸景色。 怀人见他们兴趣盎然,起身向船家借了钓竿。 到底是在水乡长大的人家,不一会儿就收获颇丰。 盛安云见萧南山独自旁观,怕他无趣,索性将手里的钓竿递过去,“来比比?” 萧南山挑眉,欣然接过。 “比试有输赢,不如添个彩头?”见他接招,盛安云玩笑道。 萧南山点头,“好,大哥想要什么当彩头?” 听他随盛锦水喊自己大哥,盛安云挠挠头,方才一时兴起,眼下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辉见他抓耳挠腮的模样,帮着开腔道:“自家人也不用说那些虚的,我听安安说起奕州的三套鸭很是美味,今日收获最少的就请大家饱餐一顿!” 盛安云双眼一亮,忙不迭地点头,“这个好,从前在县里就听说钟味楼的三套鸭是奕州一绝,可惜一直没舍得,这次不管输赢都要尝尝滋味!” 见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此事定了下来,盛安安无奈摇头,“大哥和吴辉就罢了,妹夫怎也跟着一起胡闹。船才行了多久,这就又惦念上州府的吃食了。” 也幸好他们都有分寸,没在彩头上信口开河。 “这样也好,免得他们路上无趣。”见萧南山手忙脚乱地甩竿,盛锦水眉眼弯弯,脸上全是笑意。 大概是感觉到来自身后的注视,萧南山转过身,恰与盛锦水四目相对,“阿锦,今晚吃鱼。” 盛锦水并不打击他的热情,点头称好。 见二人眼波流转,眉目传情,盛安安不觉啧啧两声,开口逗道:“还是咱们阿锦最有本事。” 盛锦水不解,歪头瞧她。 “妹夫不苟言笑,平日瞧着就是个 锯嘴葫芦,”盛安安伸出食指晃了晃,眼神揶揄,“也只有在阿锦面前,才会化成那绕指柔。” 盛锦水被她说得耳根通红,只能佯装生气,“哪有像阿姐这般取笑自家姐妹的!”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见人羞恼,盛安安撒娇似的拉着她的手轻晃,笑着赔罪。 盛锦水哪里会真的计较,见她喜笑颜开,早逃脱了之前阴霾,心中欢喜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 片刻后,两人再受不住寒凉的夜风,相携回了船舱。 离去前,盛锦水还特意问过萧南山。 不过那时他颗粒无收,宁肯抱着手炉,披着大氅,在夜风里发抖也不肯离开。 难得见他起了争胜之心,如孩童般固执,盛锦水无奈,叮嘱几句就随他去了。 到用晚膳的时候,盛安云和吴辉满载而归,反倒是在其他事上无往而不利的萧南山仍是一无所获。 提着满桶的鲜鱼,盛安云和吴辉晃悠着经过盛锦水和萧南山的舱室。 此时舱门敞开,盛锦水和盛安安正坐在桌边。 “琢玉呢?”不见萧南山,盛锦水开口问道。 向来厚道的盛安云噗嗤一笑,不禁调侃道:“莫不是妹夫他得罪过河神,忙活了半日竟连尾拇指肚大小的鱼都没钓上来。” 盛安安见他笑得没心没肺,皱眉道:“你们怎也不劝劝。” “劝了劝了。”盛安云沉声回道,“真别说,他还挺倔。” 一旁盛锦水听得哭笑不得,起身道:“我去寻他。” 天色渐暗,伸手不见五指。 白日两岸宜人的景色在此刻换了面孔,像极了蛰伏的巨兽,与黑夜融为一体。 整个水面,恍惚只有一艘大船独行,船上挂着的灯笼似是风烛残年的老叟,在夜风吹动下颤巍巍地左摇右摆。 盛锦水从船舱里出来时,萧南山已收了钓竿。 他负手立在船头,身前是凝眉提灯的怀人,微弱的火光落在侧脸,将他照得恍若鬼魅。 “琢玉?”盛锦水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场景,试探着开口叫人。 听到动静的萧南山回头,火光映在正脸,刹那间就将他从鬼域带回了人间。 盛锦水松了口气,继续问:“出什么事了吗?” 不等两人回话,她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身就见成江和两个船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见盛锦水也在,成江一顿后道:“公子夫人,是奕州驻军,他们想要登船。” “奕州驻军?”看神色,萧南山对成江所言颇感意外,“领头的人是谁?” “说是兵马都监陈佩。”成江拿不定主意,“公子,要将人放上来吗?” “来了多少人?为何登船?”萧南山凝眉追问。 与成江一道过来的船工却是对视一眼,普通百姓最怵的就是官府,如今听来的还是驻军,神色越发不安。 方才若不是成江阻拦,只怕此刻他们早就将人放上船了。 “分坐的小船,约莫百人。”成江回禀道。 驻军深夜行船,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萧南山沉吟片刻吩咐道:“只让陈佩上来。” 成江点头领命,神色匆匆地带着两名船工离开。 “琢玉?”来的虽是官兵,但盛锦水受这诡异的气氛感染,眼中不安逐渐满溢。 “无事。”萧南山温声回话,看神色并无异样,“夜里行船,偶会遇到官府查验,都是例行公事。” 水上确实有这个规矩,何况近日水匪猖獗,官府谨慎些也是寻常。 “夜里风大,先回舱室等我,”见她信了这番说辞,萧南山继续道,“查验完后我就回去。” 盛锦水握上他泛着凉意的手,直到掌心热度传递给对方,才犹豫着点头道好。 回握她的手腕,萧南山贪恋着刹那的温暖。 “去吧。”松开手,他再次催促。 直到对方背影消失在眼前,萧南山才回过身去,静候成江音信。 盛锦水忧心忡忡,站在舱室外深吸一口气,直到让人看不出破绽才进门去,在盛安安对面坐下。 此时盛安安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她独自回来,惊奇道:“妹夫还没认输?” 不想让阿姐担心,盛锦水含糊道:“难得他有兴致。” 盛安安了然,为她将茶盏斟满。 茶水从壶嘴倾落,刚倒满半盏,一股巨大的冲击就让盛安安浑身一颤。 茶壶脱手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茶水也随之洒落,有几滴溅在盛安安手背,烫得她惊呼出声。 船身遭到撞击的瞬间,盛锦水就下意识地伸手,想要稳住身形。可到底力不从心,她的身体因惯性前倾,肚腹更是狠狠撞上桌沿,疼得她白了脸色。 等如涟漪般不停摇晃的船身终于平稳了些,盛锦水也顾不上疼,踉跄上前扶起不慎摔倒的盛安安。 “阿姐,没事吧。” 盛安安咬着唇,只对她摇了摇头。 盛锦水见状一愣,等将人扶起,才发觉对方手掌不知何时被碎瓷划伤,瞧着鲜血淋漓的。 抽出锦帕,盛锦水沉默着裹紧她的伤处。 “阿锦,这是怎么了?”唇上血色尽失,盛安安的声音里已隐约带着哭腔。 盛锦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出声安抚,就被门外传来的喊杀声打断。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盛安安抿唇,无措地抬眸。见她六神无主,盛锦水越发冷静,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 在这瞬间,幽深的长廊似是竖起了无形的屏障,将方才明晰可辨的打斗声隔绝在外。 舱室一片寂静,倾倒的茶盏外,茶水流了满桌,水滴从桌沿落下,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是落在心上,规律的让人发疯。 盛安安眼里含着泪,想开口问个究竟,可又怕有人询声而来。 她们以为过了许久,可其实不过眨眼功夫。 盛锦水当机立断,转身就要合上舱门,正这时盛安云和吴辉竟相携而来。 “方才船身晃动,可是撞上了什么?”将渔获送到后厨之后,两人就各自回了舱室。只是他们的舱室在最深处,只隐约听到些喧闹声,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若真只是撞上什么就好了,盛锦水在心里道。 “去船尾!” 突兀的声音响起,几人闻声侧目。 不知何时,怀人已提剑跑至近处。他衣衫凌乱,脸上蹭了黑灰,瞧着有些狼狈,剑刃处滑落的血滴更是洒了一路。 情况危急,他来不及解释,再次狰狞喊道:“去船尾!” 一切发生的太快,电光火石间,盛安安惊恐了脸色,不等几人提醒,怀人已在尖叫声中转过身子,长剑在半空划出一道寒芒,让站在他身后想要偷袭的人瞬间人头落地。 眼前情景,不用他再多解释,几人已瞬间明白过来。 盛安云和吴辉依着本能将女眷往船尾方向推去。 盛锦水和盛安安也不矫情,提起裙摆就往怀人所指的方向跑去。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泛着凉意的刀刃几乎贴着盛锦水的脸落下,直停在眼前。 她小退半步,下意识将盛安安挡在身后,眸中映出冷刃上面色苍白,却强装镇定的自己。 “倒是有几分胆色。”来人黑衣蒙面,音色沉郁。 话音刚落,在执刀人身后又出现了一张熟面孔,对方眸里闪着阴冷的光,怪笑道:“就是她。” 第145章 第145章水匪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道便缠上盛锦水脆弱的脖颈。她的身体随之后倾,窒息的痛苦霎时占据所有感官,粉白的脸更是憋得通红,眼角甚至被逼出几滴泪来。 我见犹怜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动恻隐之心。 偏偏掌控生死的执刀人视若无睹,只将被自己捏在手里的盛锦水视作蝼蚁,眼神玩味地落在她倔强的眸子里,如猎人般居高临下,看她像被疾风骤雨打落双翅的蝴蝶,拼尽全力却也只是垂死挣扎。 “阿锦!”盛安安离得最近,她惊呼一声跪地去扯执刀人的衣摆,却被他一脚踹到心窝,喘息不能。 吴辉和盛安云来不及思考,上前扶住盛安安,抬眸怒视执刀人,和他身后小人得志的唐睿。 见他们无能为力的模样,执刀人像是找到了欺凌弱小的乐趣,抬脚又是一踹。 好在此时怀人上前,用剑挡住那一脚,不过他手中长剑也因此震落。 执刀人虎口粗粝,五指遒劲有力,盛锦水纤细的手掌不断拍打他的手腕。被对方捏着名门,她声不成调,只能从喉间挤出愤怒的低哼,一双眸子仿佛淬了火般,在对方抬脚时就恨不得将人烧穿。 手中有剑时尚不是对手,如今长剑脱手,怀人更是难以与之匹敌。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以身挡住去路。 没人比他更清楚盛锦水对萧南山的意义,方才不敢开口点明盛锦水身份,怕的就是眼前这幕。 两方对峙,倒是给了执刀人仔细打量盛锦水的机会。 “生得不错,难怪能把萧南山那小子迷得乐不思蜀。” 他生得魁梧,一脸虬髯不修边幅, 凑近时盛锦水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腥甜气息,让人恶心欲呕。 盛锦水没有余力细究对方口中的“萧南山”是谁,只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回想起在州府听到的种种传闻,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 “水匪……”猜测脱口而出的刹那,她身后再次传来整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兵刃相接后,尖锐刺耳的撞击摩擦声。 利刃穿过身体,发出的是如同刀砍破瓜般的脆响。 厮杀近在咫尺,盛锦水却因背对众人,无法看清全貌,只能靠执刀人和唐睿难看的脸色猜出一二。 是救兵来了? 不等松口气,掐着盛锦水纤弱脖颈的五指再度用力,逼得她呛咳连连。 “大王,是真的奕州驻军。”方才一直躲在执刀人身后的唐睿惊恐道。 驻军来得如此之快,执刀人并不意外。若袁毓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中州那几位也不会放心让萧南山留在奕州。 比起唐睿的一惊一乍,执刀人倒是沉得住气。 或者说与那些被奕州驻军如砍瓜切菜般收割的手下相比,他觉得盛锦水的恼怒和恨意更有欣赏的价值。见对方明明逃脱不开,眼里却燃起希望,执刀人觉得甚是有趣,开口慢悠悠回道:“说老子是水匪也没错。” 真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见他还有兴致回话,唐睿忍不住腹诽。 也就在这时候,执刀人终于想起正事,手稍一松将盛锦水环在身前,顺势抬起长刀架在她颈窝处。 刀刃锋利,不过轻轻一碰就在脖颈处处划出血痕。 盛锦水吃痛,却只是紧咬唇瓣,垂眸将到嘴边的闷哼生生忍下。 “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子,越可怜越好。”见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的倔强模样,执刀人越发满意,哈哈笑道,“要是能让萧南山心软上一时半刻,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至于以命换命,执刀人推己及人,压根不信萧南山会做出这般愚蠢至极的事来。 “叫驻军收手,让出路来。” 他拿捏着盛锦水的性命,怀人不敢懈怠,一挥手让驻军放了生擒的水匪,自己则侧身让出道来。 见妹妹被劫持,盛安云哪还坐得住,心知自己位卑力弱还是沉声对吴辉道:“你看好安安,我去找阿锦。” 怀人接过盛安云帮自己拣起的长剑,心知他无自保之力,正要开口拒绝,却见他抹了把脸,咬牙道:“阿锦是我妹妹,还是在我眼前被人劫走,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今日就算豁出这条性命不要,我也要去,否则到了下面也无颜面对五叔。” 见他心意已决,怀人晓得再劝无用,何况情势危急,也没功夫再耽搁。 让驻军递了把佩刀给他,匆匆交待道:“保全自己。” 盛安云点头,与他一道追了上去。 舱室外的长廊,盛锦水来回走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像眼下这般令人沉闷压抑,入目所及只有见不到尽头的黑黑绝望。 腥甜的血味在窄仄的空间里不断发酵,浓重得让本就嗅觉灵敏的盛锦水作呕。 “快些!”执刀人却不管这些,推着她的肩膀向前,眼中隐有兴奋。 盛锦水白着脸继续往前走,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物件,垂眸一扫,却见满地断臂残肢和浸泡在血里,被主人丢弃的刀剑。 直到走出船舱,她脑中还是会闪过方才的画面,只觉一阵恍惚。 在甲板上厮杀的人马没有立刻发现他们的到来,执刀人挟持着盛锦水,夜色中如猫头鹰般炯亮的双眸扫过一圈,最终精准地落在不远处的萧南山身上。 隔着重重驻军,萧南山神色如常,仿佛眼前如炼狱般的景象对他毫无影响,更触动不了冷硬的心肠分毫。 见眼前乱成一锅粥,执刀人径直抬脚,将唐睿踹了出去。 这猝不及防的一脚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死于刀下,好在及时稳住身形,闹出的响动也终于引起了萧南山的注意。 望过来的眼神依旧冷漠,甚至带着些睥睨众生的傲然。 可就是这样的眼神,在触及到盛锦水映着水光的眸子时,闪过了丝清晰可见的仓皇。 “停手。” 再开口时,萧南山的异样情绪已全然消散,眼底只余看向死物的寂静。 占据上风的驻军一停手,还活着的十余名水匪立即后撤,将执刀人团团围住。 陈佩皱眉,退到萧南山身侧,疑惑道:“公子?” “水匪挟持的是夫人。”成江护在萧南山另一侧,见陈佩不明所以地追问,只能开口替自家公子解释。 陈佩大惊,只觉棘手。 夜风寒凉,灯火幽暗,万事万物隐在夜色里,让人猜不透彼此心思。 执刀人眯起双眸,他能找到立于驻军之后的萧南山,却看不清对方脸色,自然也无法捕捉到几人间的低语。 “夫君就在眼前,快些求救,让他来救你。” 蛊惑似的沉郁声音在背后响起,盛锦水抿唇,心里却冷哼一声,只觉可笑。 若一时的退让示弱能换得生机,她绝不会犹豫,眨眼就能把自己的脸面踩在脚底。可就是对眼前形式心知肚明,盛锦水才知自己若真依执刀人所言向萧南山求救,也不过是换得片刻的喘息,最终还是免不了被一锅端,任他摆布的结局。 即便重活一世,明白活着才是一切的道理,她还是剔除不掉骨子里吃软不吃硬的任性。 无视仍架在脖颈处的刀刃,盛锦水冷静的不似方才及笄的少女,不咸不淡地开口,“眼下船上都是官兵,该着急的是你才对。” 执刀人挑眉,好似觉得有趣,揪着她不知何时散落的发髻往后一扯,迫她抬起下巴,仰脸看向自己。 “性子烈,嘴巴也不饶人,”执刀人啧啧两声,“若是可以,还真想饶你一命,可惜啊谁让你是萧南山的夫人呢,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盛锦水吃痛,眨落睫上泪珠,脆弱的脖颈擦过刀刃,险些再次留下血痕。 “谁派你来的?五殿下还是九殿下?”声音响起的瞬间,挡在萧南山身前的驻军纷纷避让。仿若闲庭闲步般,他在距离水匪们几步远的距离停下,面上瞧着不动声色,其实藏在袖下紧攥的拳头早就暴露了真实情绪。 “谁派我来的有甚要紧,”执刀人轻笑,“夫人瞧着细皮嫩肉,吃不了什么苦头。若萧大公子怜香惜玉,不如拿自己来换夫人如何?” 等萧南山走到近处,彼此神色在微弱的烛火下展露无遗。 “九殿下性子急躁,最是沉不出气,此事不像他的手笔。”萧南山并不与盛锦水对视,也没理会执刀人的阴阳怪气,径自继续,“反倒更像五殿下的,他行事向来缜密,早早将人遣至奕州蛰伏,不怪袁毓灯下黑,被你们用障眼法糊弄了过去。” 执刀人一笑,眼中兴味盎然。 他松开盛锦水,似乎很想看一场夫妻反目的戏码,低声蛊惑道:“真是可怜,看样子你的夫君并不是很想救你啊。” “近来有关奕州水匪的传闻甚嚣尘上,看来也是你们做的了。”萧南山背手面对执刀人,不疾不徐道,“五殿下想要那个位子,钱和人缺一不可。所以劫掠商船的同时,你们还打着中州旗号四处派人笼络人心。我记得五皇子妃娘家姐妹众多,其中该是有与蒋家小少爷年岁相仿的,你们就是以此为饵让蒋家舍弃数代基业,举家迁至中州的吧。 蒋家以为自己英明择主,有的是从龙之功。可实际却是上了贼船,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此时再让内应动手,伪造蒋家遭水匪劫掠之事,声东击西引走袁毓和奕州驻军。你们以为趁此机会将我悄无声息地绑走,就能为五殿下再添筹码? 可惜啊,你们不仅被袁毓发现,还错估了两件事。” 背后筹谋被他尽数洞悉,饶是执刀人也对他所言多了丝兴趣。 “哪两件事?”开口同时,他用余光扫了围在身边的亲信一眼。 萧南山甩袖上前,信步迈进水匪们的包围。 这次,他在与盛锦水四目相对时不再闪躲,而是连眼神都温柔了几分。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量道:“当年他能为权势弃我生母,自然也能为权势弃我。一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和唾手可得的至尊高位,是你会如何选?” 执刀人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这是你们错估的第一件事。”萧南山又近了一步。 “第二件呢?”执刀人皱眉,开口追问。 “这第二件嘛……”萧南山脸上突然露出渗人的笑,猛地伸出手来。 执刀人被他毫无征兆的发难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挥动长刀,却在动手刹那感受到了股阻力。 凝眉细瞧时才发觉萧南山这个疯子竟直接用手掌握住了刀尖,鲜血霎时如泉水喷涌而出,洒落满地。 “阿锦!” 温热的血溅落在盛锦水脸上,饶是早就知晓对方打算,她还是有瞬间的失神,等回过来神来才不管不顾地向前扑去。 第146章 第146章脱困 天旋地转间,盛锦水撞进了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嗅着鼻尖熟悉的冷香,凝固的血液好似在这瞬间重新流动起来。 蓬勃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她被人护在身下,脊背抵着冷硬的甲板,视线穿过深色大氅,见执刀人正面目狰狞地举起长刀。 眼看刀刃处闪烁的寒芒越来越近,双手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 盛锦水伸手环住萧南山的颈项,几乎是在长刀落下的瞬间,银镯上的机关启动,短箭如流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耀目的细线,深深扎进执刀人的肚腹。 阴沟里翻船指的就是此时的他,执刀人怎么也没想到,一直没被自己放在眼里的娇弱女子竟也有如此狠辣果决的一面。 短箭上的倒刺深嵌进腹部,他一咬牙,反手握住箭柄,将箭身拔了出来。 倒刺带着伤口处的皮肉外翻,霎时鲜血直流。 这还只是外伤,更要命的是倒刺上不知涂了什么,即使他当机立断,将短箭拔了出来,身体还是因药效站立不稳,眼前一阵阵地发晕。 见他如此狼狈,盛锦水刚想松口气,就听怀抱自己的萧南山闷哼一声。 尽管萧南山一动手,在旁观察形势的陈佩等人就立刻冲上前去。 可夜色之中,刀剑无眼,他们到底还是慢了半步,不知何时泛着寒光的冷刃砍在他肩背处,留下一道狰狞的伤口。 “阿锦……”萧南山含糊地唤了一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 盛锦水被护得密不透风,脸抵着萧南山的胸膛,对隐约传来的打斗声听得不算真切。唯一肯定的是在外界重归寂静前,有重物接连落水的响动。 片刻安静后,压在身上的重量一轻,还没回过神来,她就被寸心和熏陆搀扶起身。 哐当一声佩刀落地,盛锦水循声望去,半个时辰前还在与萧南山打赌玩笑的自家堂哥正白着一张脸,万分惊恐地盯着倒在脚边的尸身。 方才趁乱砍伤萧南山的就是此人,尽管发髻散乱,半张脸泡在血水里,盛锦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死的是唐睿。 夜风吹过,却始终吹不散浓重的血腥味,她僵硬地收回目光,垂眸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此刻的盛锦水就像是易碎的琉璃,稍大些的动静就能让她分崩离析。 “夫人?”寸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唤道。 事发时,她和熏陆正在备膳,因此逃过一劫,并未遇到水匪。 等听到动静想要查探的时候,奕州驻军刚从船尾登船,她们被勒令留在原地。直到遇见盛安安和吴辉,才从他们口中知晓此事,一解禁便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没成想见到的竟是眼前这幕。 盛锦水的心乱成一团,手脚更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她自然听到了寸心唤自己的那声,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连最简单的回应都做不到。 盛锦水和萧南山这对夫妻,一个魂不守舍,一个失去意识。 遭此大劫,陈佩说什么都不敢放他们回云息镇了。 眼下能主事的竟只剩怀人和成江。 两人对视一眼,成江点头,上前对陈佩道:“请陈大人即刻送公子与夫人回奕州,如今水匪头子跳水逃生,生死未卜。以防万一,还需一队人马随我到云息镇接回夫人亲眷。” 见萧南山受伤,陈佩心里发苦,还不知如何向袁毓交待,闻言哪有不应的道理,当即点了一队人马随成江坐小船离开。 奕州兵马督监陈佩是袁毓心腹,不仅才干出众,在杀人埋尸上也颇有建树。 不到半个时辰,水匪尸身便被处置妥当,连甲板和船舱内的血迹都被清理的七七八八。 坐在凳上,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盛锦水的身体这才缓慢回温。 舱室已被清理干净,燃上熏香,再闻不到一点血腥味。 她抿了口茶,等能开口时问道:“琢玉,不,该叫他南山……” 再度回想起生死瞬间,盛锦水竟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萧南山。 短暂的沉默后,她才低低问道:“他呢?伤的重不重。船上没有大夫,要先回奕州吗,还是云息镇?” 她越是平静,盛安安越是不安。 劝慰的话已说了许多,但她就是听不进去。 方才驻军清理甲板舱室的时候,她就披着斗篷缩在角落,反反复复只问萧南山如何了。 如今半个时辰过去,竟还没回神,盛安安怎能不心疼。 她抹了把脸,红着眼眶耐心哄道:“船上没有大夫,万幸怀人懂些医术,说妹夫只是受了皮外伤,将养段时日就好。” 这次,盛锦水终于听了进去。 她抬眸,看向盛安安的眼里多了丝神采,千言万语凝在那双潋滟的眸里。 从水匪登船时便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她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因惊惧凝结的眼泪就如断线的珍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盛安安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正要伸手为她擦去眼泪,却见盛锦水身子一软,竟径直倒向自己。 这回不仅是盛安安,连房中伺候的寸心和熏陆都不受控制地惊叫一声,连忙上前接住。 极致的紧张过来,盛锦水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上一刻还是崔馨月身边安分守己的陪嫁丫鬟,下一刻就赤脚奔跑在细雨绵延的夜里。在以为自己终于抵达黑暗尽头时,眼前光团闪过,她又被拖进了冰冷的河水里,被漩涡裹挟着溺毙在水底。 “啊!” 绝望的窒息感不停上涌,在她觉得难以呼吸时,求生意志终是胜过一切。 盛锦水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喘着气。 “阿锦!你终于醒了。”盛安安一脸惊喜,不等她回应便转头急道,“快请孙大夫!” 方才苏醒过来的盛锦水还有些茫然,片刻失神后才迟钝地看向盛安安,哑声道:“我睡了多久,他呢?” 盛安安道:“离你昏死过去已有五日了,其间你迷迷糊糊醒过几次,却总是一副失神的模样。” 至于她口中的“他”,盛安安当然晓得指的是谁,可这段时日发生的许多事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所以在面对这个简单至极的问题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好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连串的脚步声。 “锦丫头醒了?!”人未至,声先到。 盛锦水还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孙大夫就已健步如飞地迈进大门。 在他身后,则是背着药箱的盛安洄,和步履匆忙的盛大伯母。 一家人许久未见,再相见时盛锦水已面色苍白地在床榻上躺了五日。 盛安洄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此时也无人嘲笑他孩子气的举动,若是可以,反倒想与他一道大哭一场。 孙大夫肃着张脸为盛锦水诊脉,围在床边的盛家人心中忐忑,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不容易等他诊完脉,盛安洄急急开口问道:“阿姐怎样了?” “身体康健,没什么大碍。”孙大夫挥挥手,“我开张方子,喝两日就好。” 收了药箱,孙大夫转头就要去开方子。 见他要走,盛锦水来不及细思,开口追问:“他的伤如何了?” 孙大夫一顿,回头看她。 两人目光才一触及,盛锦水就匆忙移开视线,孙大夫见状轻叹了一声。 “皮外伤,至少要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到底是自己看顾到大的孩子,孙大夫难免偏心,“只是南山自幼体弱,他母亲……对他没什么别的期盼,只望他康泰长安,有南山之寿。” 见盛锦水目光闪躲,他忍不住为萧南山说话,“许多事,南山也是身不由己。等你好些了,让他亲自向你解释吧。” 孙大夫走后,重归寂静。 盛家人见她心神不宁,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只能忧心忡忡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开那个口。 还是盛锦水回过神来,不想让他们为自己神伤 ,勉强打起精神,开口问道:“阿洄和大伯母怎么来了?” 话一问出口,她就反应过来。 不管执刀人是否如萧南山所言听命于中州,在外人看来,她是萧南山的妻子,而盛家人又是她的软肋。在奕州,若有人还想对萧南山出手,盛家人首当其冲。 “我真是问了个蠢问题。”盛锦水自嘲一笑,脸上满是失落。 盛大伯母哪晓得她心里的惆怅,皱眉道:“确是个蠢问题,你们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你大伯怎还坐得住,自然是要来照看的。” 这话听似责怪,实则满是关怀。 自父母亡故后,已许久没人对盛锦水说过这样的话了。 盛安安帮着开腔,“爹娘和阿洄得到消息连夜就过来了,阿爹不便留在房里,在大哥那呢。” 闻言热泪滚滚落下,盛锦水满腹委屈,唯有面对真心关爱自己的长辈时才肯吐露一二,“大伯母,我不该来奕州的。”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见她哭得可怜,盛大伯母的心早软成一团。 以为她是被吓着人,暗自又将杀千刀的水匪骂了一遍。 历经两世,盛锦水总以为自己的心足够冷硬,可事到临头才发觉,她以为的百毒不侵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经不起丝毫的改变和摧残。 没人比她更清楚,越是花团锦簇的高门,内里越是一团腐朽。 对以后,她心中惶惶不知所措。 旁人或许觉得她杞人忧天,可前世在侯府的身不由己如梦魇般纠缠不休。本以为逃过的宿命经历几番轮转,又回到了最初。 愁绪无人可诉,便只能借着劫后余生的由头大哭一场。等明日抹干了泪,她就还是众人眼里坚不可摧的盛锦水。 屋内几人尽情宣泄自己的情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袁毓却是叹了口气,斜睨执意下床的萧南山,“你说你又不敢见她,何苦来这一遭。” 萧南山沉默,只静静望着扑倒在盛大伯母怀里,哭得无所顾忌的盛锦水。 片刻后,他开口问道:“袁毓,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这问得委实奇怪,袁毓虽疑惑还是如实回答,“谁人不知萧家大公子玉洁松贞,怀瑾握瑜。” “你错了,”听到这样的回答,萧南山嗤笑一声,嘲讽道:“我没有高洁的品性,只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俗人罢了。” 第147章 第147章避而不见 再是紧绷的心弦也该有松弛的时候,发泄过心中郁结,盛锦水的失态和崩溃仿若昙花一现,眨眼间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只是她越装作若无其事,越是叫人放心不下。 翌日,皱眉喝下由盛安洄亲自熬的苦药,又火速往嘴里塞了颗蜜饯,她的脸上才多了丝血色。 见她喝药时视死如归的模样,盛安安不禁摇头,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把装着蜜饯的小碟往跟前又推了推。 论起来,盛锦水的身体并无大碍,清醒后便能下床。不过是家中长辈心有余悸,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格外上心。 喝过药,又让房中下人尽数退下,盛锦水只留下盛安安与自己说话。 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即便她再不愿回想,还是要过问清楚的,“堂哥如何了?” 听她提起盛安云,盛安安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然瞒不住你。” 盛锦水无事,以盛家人对她的在乎程度,就算计较着男女大防,也不该只有盛安安和盛大伯母前来探望。 稍一细想,其中缘由并不难猜。 “那日见唐睿动手,大哥一时间慌了手脚,没细想就拿刀冲了上去。谁知这么巧,长刀不偏不倚的捅到了唐睿的要害处。”盛安安抿唇,“袁大人说他此举并非故意,算作过失。再说唐睿,他身为举人却勾结水匪,已是罪大恶极,就算杀了他,依律大哥也不必受罚。” 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在此之前,盛安云不过一普通货郎,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萎靡几日在所难免,只盼着他在家人陪伴下早日振作。 “是我对不住他。”盛锦水垂眸,眼里闪过一丝自责。 不管是水匪之事,还是唐睿之事,在她看来,盛家都是无辜受了自己牵连。 “说什么傻话。”见她自责,盛安安并不赞同,“哥哥护着妹妹天经地义,怎会是你对不住他。等见了大哥,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也别露出愧疚的神色来,否则他该更难受了。” 不管是对盛安云还是盛锦水,之前的事都已成了难以逾越的心槛,唯有时光流逝,才能泯灭些它留下的痕迹。 缓缓吐出口气来,盛锦水还是没能将心里的另一个疑惑问出口,退而求其次道:“难得来州府,大伯与大伯母住得可还习惯?” “若说习惯定是唬你的。”她的回避盛安安哪能瞧不出来,每次缓过劲来问的就是萧南山,眼下装作若无其事,实则早已漏洞百出。 可到底是心疼的,她没刨根问底的念头,闲话家常般说起些琐碎事,“被接来州府后,他们过的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也就前几日光顾着忧心,见你苏醒才回过神来,只道咱家几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何曾被这般尽心伺候过。 不过别看他们眼下念叨着不习惯,觉得拘谨,等回了村里又会将之当作一桩谈资,时时与亲友四邻说道。” 盛锦水知她在逗自己开心,应景地跟着笑了两声。可到底不算真心实意,瞧着有些勉强。 “眼下仍有水匪在逃,年关将至,就算不习惯也只能委屈你们暂留州府了。”盛锦水垂下眸子,等再抬眼时已恢复如常,“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番话与其是说给盛安安的,倒不如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至于 萧南山……”盛锦水抿唇,眼下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琢玉”是不能再叫了,“对他,我也是一知半解,实在不知如何与你们解释。” 不说亲身经历过的盛安安等人,便是一无所知,被请来的盛大伯和盛大伯母,都隐约察觉出了异样。 只不过是连日来盛锦水昏迷不醒,这才无力探究其他。 他们虽没什么见识,却不是傻子。 自住进凉风小筑,受到无微不至又稍显拘束的看顾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盛安安心里也怕,在此之前她连县令都没见过几回,更别提高高在上,执掌奕州的知州了。 而就连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袁毓袁知州,都对萧南山毕恭毕敬,礼遇有加。 盛家人出身低微,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敏锐。许多事他们看得清楚明白,却偏偏装聋作哑,除了是怕盛锦水为难外,就是骨子里的谨慎作祟。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从前盛安安以为自己与吴家的分歧纠葛是天大的事。 如今再看,就算吴家长辈瞧不上自己,她也不用因此退让惧怕。因她有愿意为自己,也有能力为自己撑腰的家人。 盛家人自然是站在盛锦水身边的,可在面对的人是萧南山时,他们的意愿只是微弱的萤火,根本不值一提。 盛安安的唇角不觉落下,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彷徨。 见她如此,盛锦水赶忙道:“方才阿姐还安慰我呢,自己怎就露出这样的神色来了。世间万事万物,总该有个道理可讲,否则这世道不就乱套了。管他是林琢玉还是萧南山,人还是那个人,等我见过他,问个清楚明白就是了。” 这番话看似是劝慰盛安安的,其实也是盛锦水拿来劝慰自己的。 早前她钻过牛角尖,如今想通也只用了一瞬。 重生以来,哪日她不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不过是越在乎才越不愿面对,生怕重蹈前世覆辙。 可仔细想来,萧南山不是前世贪花好色,逼她只能以命相搏的纨绔,她也不再是被困在侯府后宅,身不由己的小丫鬟。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不相信萧南山,她也该相信自己没看错人。 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自婚嫁罢了。 前一刻,盛锦水还是颓丧的模样,后一刻便精神奕奕地开口,“阿姐安心,我这就去问个清楚。” 盛锦水猛地推开门,守在门外的成江和红桥神色一凛,齐声行礼道:“夫人。” 狐疑的目光自两人面上划过,盛锦水不解:“怎是你们守在外边,寸心和熏陆呢?” 红桥面不改色,“连守了几日,今早我见她们脸色不好,便让人先回去休息了。” 这倒不是假话,盛锦水醒来后最先想到的便是萧南山和盛家人,倒把身边几个忠心耿耿的丫鬟差点忘了。 “是该让她们睡个安稳觉。”盛锦水点头,问成江,“春绿和苏合也来了?” 成江回道:“方才她们被郑管事叫去了,眼下临近年关,春绿做主提前关了佩芷轩和作坊,结清工钱后将下人一并带了过来。” 提到她们,盛锦水自然想起了内鬼之事。不过她要去见萧南山,暂时只能搁置了。 “我晓得了。”盛锦水点头,犹豫后才问到自己最想知道的事上,“你家公子,如何了?” 这话显得生疏,成江听后不免“咯噔”一下,在心里暗暗叫苦。 见他犹豫,盛锦水皱眉,“不是说受的只是皮外伤吗?” 成江脑子转得飞快,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有差错,“确是皮外伤,可公子的底子您是晓得的。平日都靠孙大夫仔细养着,旁人或许三五日就能好,可到公子身上就要十天半个月了。” 此话真假掺半,一时倒把盛锦水唬住了,急道:“我去看他。” 距离水匪袭船已过数日,于昏迷的盛锦水不过睁眼功夫,可对萧南山来说,却是被伤处反复折磨的几日。 一早,孙大夫就提着药箱来了。 进门也不说话,先是狠狠瞪了萧南山一眼,才老生常谈道:“短短几日你都下几回床了,这命还要不要了,不要早说,省得浪费我的好药!” 萧南山沉默,除了脸色比平日苍白一些倒看不出其他异状。 见他不死不活的模样,孙大夫越发生气,可骂他跟骂块木头般无甚区别,实在不够解气。这么想着他就瞧见了站在床边碍眼的袁毓,顺势将怒火发泄到了他身上,“不知他还受着伤吗,怎就由他使性子胡来!伤口都裂开几回了,五日还不见好,是不是要砸了我的招牌才罢休!” 袁毓苦不堪言,可哪个他都惹不起,只能开口求饶:“公子伤口又裂开了,您快些瞧瞧吧。” 瞧见萧南山背上里衣渗血,孙大夫不怎么高兴地哼了声,认命地提着药箱坐在床边。 他的伤口反复开裂,久治不愈,瞧着是越发触目惊心。 孙大夫叹了口气,手脚麻利地上药,嘴里还不停念叨:“你要是有锦丫头一半省心就好了,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倒是记得日日探望,连自己的伤都不管不顾,如今人醒了反倒避而不见。” 萧南山疼得脸色发白,汗如雨下,可就是忍着没哼一声。 直到孙大夫料理好伤处,他才吃力地回道:“我无颜见她。” 闻言,孙大夫一愣,“这些年锦丫头不容易,要强些也理所当然,但她并非不讲道理,你好好解释,她会明白的。” “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似是觉得他的见解有趣,萧南山摇头,“外人趋之若鹜的权势富贵,她避如蛇蝎,偏偏我拥有的全是她最厌恶的。若是可以,我倒宁愿自己是一无所有的林琢玉……” 话音刚落,满室随之安静了下来。 在场几人心知肚明,方才所言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房内落针可闻,门外站着的人同样沉默。 见盛锦水一言不发,成江小心翼翼地唤道:“夫人?” 盛锦水抿唇,“他早知我要来?” 成江连忙摆手,示意自己没有通风报信。 “苦肉计,”盛锦水轻哼一声,“要是从前还有些用。” 成江听她嘀咕,一时没明白话里的意思。 他正要传话,却见盛锦水一摆手,“我来过的事不必与他说了。” 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成江只一头雾水,硬着头皮上前,“公子,夫人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叮嘱我别告诉您她来过的事。” 孙大夫笑萧南山,“我就说你的苦肉计没用。” 一计不成,本该郁闷懊恼的。可瞧萧南山神色,并不像在乎的样子。 旁人都道他冷情,对人世对亲人,乃至对自己都没什么留恋。从前萧南山也这么以为,可如今越发觉得,他只是还未遇到自己在乎的人和事罢了。 就如同他生母那般,一生只燃烧一次,燃尽了便也就死去了。 第148章 第148章立威 见气氛不对,袁毓轻咳一声,适时开口,“有件要事,下官正要回禀。” 前几日盛锦水昏迷不醒,府中上下人心惶惶,自然无人细究。 如今人醒了,许多事也该有个章程。 “赏花宴翌日,蒋家就发卖了个叫作红翠的丫鬟,辗转几家后红翠被韩府买下,如今正贴身伺候韩家小姐。” “韩家小姐?”萧南山抽回思绪,蹙眉问道,“韩初静?” “正是。”袁毓点头。 短短几日,蒋家发卖的丫鬟就辗转了五六户人家,最终进了韩家,说其中没有猫腻怕是无人会信。 “若是她的手笔,我要亲自处理。”再开口时,萧南山已然起了杀心。 袁毓啧啧两声,心道韩家人实在没什么眼色,竟在此时招惹萧南山。 不过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若韩初静早知盛锦水身份,巴结还来不及,怎会推波助澜,歹毒地想要取人性命。 袁毓对韩初静,和养出韩初静这般小辈的韩家并无多少好感,自然也不会帮忙遮掩。 既提及韩家,自免不了近日在奕州引起轩然大波的蒋家。 袁毓叹了口气,蒋家早已站队,他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想杀鸡儆猴。可谁能想到有人做得比他更绝,为了钱财招惹蒋家也就罢了,在对方没了利用价值后又赶尽杀绝,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这群水匪行事谨慎,来去无踪,在灭蒋家满门后便立即抽身。可惜唐睿死了,否则还能从他身上入手,看能否查出些蛛丝马迹。” 唐睿,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见萧南山脸色不善,袁毓打了个寒颤,赶紧道:“他的家眷,连同被送到庵里清修的梁青雪都已关押。只是唐睿瞧着懦弱无用,行事倒有几分谨慎,连唐母都不晓得他何时与水匪勾结。” 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萧南山对唐睿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心胸狭隘,与家中长辈妻妾早已生了嫌隙,就算有后招也绝不会与她们透 露分毫。” 袁毓聪明,立时明白过来,唐睿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而不管是唐母,还是家中妻妾子嗣,早在他决定与水匪勾结时就已决定抛下。 “还真是个狠人。”袁毓感慨,“就是可惜线索断了。” “未必。”萧南山闻言却道:“你再派人仔细查验从佩芷轩采买香丸的商户,尤其是近段时日举止反常的。” 虽是疑惑,可眼下也无其他线索,袁毓没多想便点头应了下来。 在他们商议水匪之事时,盛锦水已经迈出萧南山暂住的院子,在长廊下出神许久。 扪心自问,盛锦水自觉心肠不算冷硬,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在乎的人时。 方才离去,与其说是看透萧南山的苦肉计,不如说是她怕自己心软,轻易原谅对方。 “南山……”口中呢喃着往日亲昵的称呼,盛锦水自嘲一笑。 从前只以为他姓林,未曾做过他想,如今知晓姓氏,才惊觉“萧南山”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前世虽困于侯府后宅,但萧家之名仍是如雷贯耳。 而今能传承至今的世家算不得多,萧家便是其一。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若将皇家与世家看作占山为王的老虎,二者之间势必要分出个强弱来。 盛锦水皱眉,仔细回忆前世种种。 今上年迈,朝堂上下更是沉疴宿疾积重难返,诸位皇子以命相争,最后是谁登上了那至尊高位? 她浑身一颤,猛地记起面对执刀人时,萧南山说的那番话。 五殿下还是九殿下? 狠狠咬着唇瓣,此刻她只觉眼前阵阵恍惚,最后的赢家既不是五皇子也不是九皇子,而是并无多少存在感的七皇子。 萧家势大被今上忌惮,七皇子却因出身低微而被厌弃。走投无路的两股势力一拍即合,最后是七皇子低调隐忍,暗中培植军中势力,携手萧家一举登上帝位。 在她死前,萧家仍简在帝心。 无论是在崔家还是侯府,下人们并不会谈论家国大事,盛锦水所能想起的也只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而最让各府下人津津乐道的,除了萧家如日中天的权势,便是那位早逝的萧家大公子。 前世萧南山死得很早,盛锦水努力回忆其中细节,不过那时她恪守本分,性子又内敛,无人与她谈论这些,如今唯一能想起的也只有崔家小丫鬟曾唏嘘叹他英年早逝。 想到这,盛锦水一顿。 萧南山的命运似乎早已脱离原本的路,而这一切变化都源于她的重生。 为了自由,盛锦水向盛大伯求救,又在机缘巧合下救了萧南山。 而他们之间的纠缠,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一想起往事,发散的思绪就有些止不住了。 回想这些的时候,盛锦水脸上并无多少情绪,以致让匆匆赶来的红桥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开口唤道:“夫人?” 听到动静,盛锦水偏头,周身的寂寥疏离被风吹散,眨眼恢复如常。 红桥小松口气,留她独自一人已是自己失职,好在对方并未计较。 定了定神,她劝道:“夫人,这里风大,不如先回吧。” 盛锦水点头,暂且将向萧南山兴师问罪的念头抛到一边。 佩芷轩是她的产业,更是她立足的根本。 与其暗自神伤,做个伤春悲秋的愚人,不如把精力用到该用的地方上。 “若春绿得空,让她来见我。” 红桥忙应了一声,拥着她往院子里去。 盛锦水要见春绿,为的自然是内鬼之事。 红桥得了吩咐,立时让人前去传话。 没多久,盛锦水就等到了春绿。 “姑娘!”见盛锦水神色清明,春绿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 与其他丫鬟不同,春绿更像是佩芷轩的管事。 在盛锦水昏迷时,她既要忧心对方身体,又要压着佩芷轩不能生乱,已许久不得安眠。 如今见盛锦水安然无恙,神色霎时松快不少。 “这段时日辛苦了。”她的难处盛锦水很是清楚,“也幸好有你,我才能安心留在奕州。” “为姑娘,为佩芷轩,这都是我该做的。”寒暄过后,最要紧的还是正事,“说来惭愧,分明有聂芳前车之鉴,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事已至此,盛锦水不想再追究她的失察。 何况有心算无心,连她这个东家都未察觉,更别提自己不在时独自撑着佩芷轩和作坊的春绿了。 “所以这次的内鬼是谁?”盛锦水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 春绿惭愧,但眼下不是揽责的时候,她认真了神色,回道:“是木犀。” 盛锦水抿唇,眼前闪过木犀沉闷木讷的脸,“她认了?” “认了。“春绿点头,“老范与阿爷年事已高,小满年岁又小,经不起舟车劳顿。除了他们,此行我将其他人都带来了。” 盛锦水抬眸,瞧着不解。 “是郑管事的提议,我听着确有几分道理,”春绿解释道,“将人都带来,是为了给您立威,好让他们晓得您才是主家。” 怕她误会,春绿将自己打算细细道来。 盛锦水点头,明白了郑管事的意思。 “将人都带过来吧,此事该了结了。” 屋内拥挤,红桥便将桌椅搬到院子里,又竖起屏风,点燃炭盆为盛锦水驱寒。 怀抱手炉,端坐上首的盛锦水没怎么受冻。可跪在脚下受冷冽寒气侵蚀的几人就不好过了。 春绿和郑管事仿若门神,一左一右立于盛锦水身侧。 木犀神情麻木,素净的衣裙上沾染黑灰,发髻散乱,脸上留有未干的泪痕,瞧着委实可怜。 她被揪跪在最前边,离盛锦水不过两步远。 在她身后,则是伴月几个在作坊做工的下人。 伴月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至于木犀手下的卓桂香就没那么好的定力了,她心里发慌但又无人商量,只能余光偷觑伴月想让她拿个主意。 马巧兰瞧着也没好多少,她被冻得嘴唇发紫,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今日是来立威的,盛锦水告诉自己决不能心软。 余光瞥过木犀颓丧的脸后,她便不再开口,只用眼神示意春绿,可以开始了。 春绿肃着张脸,冷凝的目光落在木犀脸上,淡淡开口,“木犀叛主,为一己私利偷盗香方,连累佩芷轩。今日在此问罪,好让大家都瞧瞧叛主之人的下场。木犀,你还有什么话说?” 方才一直垂眸不语的木犀突然抬起头来,以为自己找到了救命稻草,哭着求饶,“东家,求您饶了我这次吧,我也是被迫的。” 她抽噎着为自己求情,“何况,何况我只透露了一张方子,那方子对佩芷轩来说不值一提,也不算酿成大错,您就饶过我这回吧,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伴月在底下听得直撇嘴,心道她也就瞧着老实,原是个糊涂奸滑的,倒挺会慷人之慨。 始终得不到回应,木犀此时才算是真的怕了,嘴里不停念着求饶的话,只求盛锦水心软。 可她越是如此,盛锦水越是气闷。 等事情败露才想起跪地求饶,若无人发觉她是内鬼,让唐睿和梁青雪得逞了呢,那么跪地求饶的是不是就成她自己了? 木犀的嘴脸让盛锦水感到恶心,也没了来时安然高坐的从容。她随手将手炉搁置在桌上,极轻的一声却让不大的院子静了下来,无人再敢发出一点响动。 “春绿,你继续。” 没想到盛锦水完全不听自己解释,木犀愕然,还想开口就被春绿打断。 “泄密叛主是大罪,若是从外聘来的,自然是要送交官府。”春绿一顿,视线扫过底下垂首发抖的几人,不疾不徐道,“但木犀不同,她是奴籍,生死都该由主家定夺。东家仁善,不会要人性命,照规矩杖责十棍发卖出去。” 木犀预想过自己会被发卖,但没想到春绿会提出杖责。她本就背着叛主的名声,若再被打十棍,在牙行的日子只会 更不好过。 “东家,我不是有意的。”木犀只觉自己被逼到了绝境,哭喊道,“我也是受了蒙蔽,那人说会放我自由,替我赎身我才帮他做事的。” 这可是她之前从未提及过的,春绿冷了神色,厉声道:“说清楚,你受何人蒙蔽!” “他自称姓贾,是个商人,说只要我盗得香方,助他赚取足够的银钱便为我赎身,娶我为妻。”木犀嘤嘤哭着,一五一十道,“起初我也是不应的,但他许我前程,我总想着要为自己争一争。” 从前盛锦水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太过绝对。如今见木犀丑态毕露,只觉古人诚不欺我。 “争?”盛锦水轻笑一声,那笑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你为什么争?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又用什么争?用他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木犀啊木犀,该说你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自私呢。” 说出这番话时,除了笑里一闪而逝的嘲讽,她脸上并未有过多情绪。 可就是这样,仍叫木犀无地自容。 仅剩的遮羞布就这样被当众扯开,露出内里的丑陋不堪。 她跪趴在地,蓦然放声哭嚎,不知是在哭自己的天真愚蠢还是自私自利。 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心软,春绿上前,冷声吩咐,“拉下去杖责。” 凉风小筑的下人训练有素,甫一听命就将木犀连拖带拽地拉了下去。 长凳早就准备好了,一出院门就能瞧见。 木犀被压在了长凳上,心中的侥幸灰飞烟灭。 她一边哭嚎一边挣扎,当板子落下时才明白什么叫悔不当初。 木犀杖责的地方就在院门外,离得不算远,伴月等人跪地等候时甚至能听到她的哭喊声。 第149章 第149章施恩 一开始,木犀还有余力哭喊,但没多久,动静便越来越小,只剩棍棒落在棍棒上的沉闷响动。 木犀受罚,跪地几人感到畏惧的同时又不觉松了口气。只以为内鬼被抓,她们也逃过了一劫。 可等了许久,盛锦水一直都没开口,瞧着不像有让她们起身的打算。 反倒是春绿,在听到门外声响逐渐止息后继续道:“你们是不是觉得罚过木犀,此事就算平息了?” 话音刚落,底下就起了骚动。可当春绿目光扫过时,却又无一人敢抬眸看她。 伴月咬牙,心中早已将木犀骂了无数遍。 卓桂香和马巧兰没有她的坦然,一个眼珠滴溜溜转着,一个竟低低啜泣了起来。 几人低垂着头,只觉从头顶划过的视线闪着寒光,如芒刺在背。 盛锦水手下没几个可用之人,因此在离开云息镇时,她将佩芷轩和作坊都交给了春绿打理。 可春绿只有一人,实在分身乏术。好在作坊运作自有一套章程,本以为不用过多干预便能运转自如,没成想还是让木犀钻了空子。 其中固然有四弃香香材易得,炮制手段简单的缘故,但其间存在的错漏也值得深究。 “作坊自有章程,既然木犀与伴月分管香册,那么更该查清楚木犀是从何处取得完整香方,又如何确定册子上的是何种香材的。”说出这番猜测时,春绿将尾音拖得极长。“瞧瞧究竟是有人保管不力,还是有人暗中相助。” 跪地三人都怕她怀疑到自己头上,纷纷摇头,直呼冤枉。 本以为三人里干系最大的伴月会是第一个开口的,没成想却被马巧兰抢了先,“东家,香册一直在伴月手里,平日连摸都摸不着。再说我不识字,就算给我香方也瞧不明白,更不可能把它泄露出去了!” 见她开口,卓桂香也赶紧跟上,急得成了结巴,“也、也不是我,我、我拿不到香、香册。” 她们说得都有理,盛锦水并未下定论,反倒问慢了两人一步的伴月,“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被抢了先机的伴月也不恼,如实道:“我知晓东家想从我与木犀之间提拔一人做管事,因此与她并不对付。香册我极少离身,但也不敢说万无一失,只能向东家起誓,木犀所作所为我全然不知,也从未帮过她。 但我们之间曾有龃龉,当然也有可能是我顺水推舟,有意为之。可若是有意为之,在察觉端倪时就该向东家告密,而不是等到此刻,非但没讨到任何好处,还要受人怀疑。” 对她这番说辞,盛锦水不置可否,只道:“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此时认了,还能从轻发落,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话音落下,还是无人开口。 “既然都不肯认,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闻言,三人脸上神色都有了细微变化。 片刻后,盛锦水才慢悠悠地继续,“伴月……” 话音刚落,马巧兰心上便是一松,抬起袖子擦去额角细汗。 这举动没能逃过盛锦水的双眼,即便早知是她在暗中助了木犀一臂之力,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的,“你保管香册不力,又未管束好手下人,此次便罚你三个月的月钱,要以此事引以为戒。” 不等众人反应,她又继续道,“至于马巧兰,因对伴月不满而与木犀狼狈为奸,时至今日仍不知悔改,就与木犀一并发卖出去。” “东家?!”没想到自己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会被发现,马巧兰当即急得尖叫,“不是我做的,你们不能冤枉我!” 若说木犀如此行事是有私心在,马巧兰就是单纯的蠢了。 盛锦水被她吵得头疼,揉了揉眉心让春绿继续。 见她不适,春绿的脸色也难看了几分,等让人将马巧兰的嘴堵上后才继续道:“当真以为你私下做的那些无人知晓?木犀早已交待清楚,她是知晓你不服伴月管教才言语引诱,让你以为弄丢伴月的香册就能治她一个失察之过。却不想伴月行事谨慎,并未给你丢弃香册的机会,也正是她的谨慎,让木犀没能完全得手,匆忙间只取得了四弃香的香方。” 话说到这份上,马巧兰晓得自己再瞒不下去了。如今她也只能怪自己猪油蒙了心,怎就听信木犀的挑唆。 立威之后,该轮到施恩了,盛锦水压下不适抬手,“行了,都起来吧。” 伴月和卓桂香起身,瞧着低眉顺眼,乖顺无比。 “伴月虽是糟了算计,可确有失察之过,三个月的月钱还是要扣。” 这对伴月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本以为她会喊冤,没想到竟坦然接受,脸上并无一丝不快。 见她如此,盛锦水反倒疑惑,“你不觉得自己冤枉?” “不会,”伴月摇头,瞧着没一点勉强,“我有错,确实该罚。” 盛锦水意外,眼底多了抹好奇,“木犀犯错,我非但要将她发卖,还让人仗责,不觉得这责罚太过吗?” “东家仁慈,木犀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见对方看向自己,伴月定了定神,认真回道:“鸟雀尚知结草衔环以报恩情,何况是人。要不是被东家买下,我们说不定就流落到什么腌臜地方了。如今东家让我们吃饱穿暖,还能识文断字拥有一技之长,合该感恩戴德才是。分明是木犀不识好歹,忘恩负义卖主求荣,东家没将她打杀已是开恩,怎会有错。” 这番说辞掷地有声,马屁拍得甚是响亮,连郑管事都不禁侧目。 木犀和伴月是全然不同的性子,木犀低调木讷,极少言语,让人觉得忠厚可靠。 反倒是伴月,她爱钻营会来事,难免给人留下心浮气躁的印象。可真细究起来,她做事极有条理,至今不曾犯错,胜过木犀许多。 提拔伴月做管事,由她接管作坊是盛锦水与春绿、郑管事商量后的结果。 不过那时他们为的是恩威并施,借此举敲打余下几人,不曾想得长远。 如今看来,看似唯利是图的伴月实则胸怀锦绣自有计较,不似木犀一叶障目,如此短视。 收回打量的目光,盛锦水笑着开口,“既然如此,今日起作坊便由你来管。” 伴月喜出望外,激 动道:“多谢东家!我定不会辜负东家的信任。” 即便表现得再强硬,盛锦水也不得不承认,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已让她心力交瘁。 该做的都做了,她懒得再应付,挥挥手让众人退下。 她也正要起身回屋,却见春绿并未随大流离开,反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不解问道:“怎么了?” 春绿对盛锦水来说是不同的,对方不仅是她前世的遗憾,更是新生的见证。 因此在许多事上,盛锦水对她多了许多包容与信任。 春绿犹豫,“姑娘,您还记得买下我和阿爷时说过的话吗?” “自然。”盛锦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会放你自由,若是想要身契……” “不是的!”话说到一半,春绿就急急打断,“我不是想向姑娘讨要身契,其实这次来奕州前,我就与阿爷商量过了。” 自从做了佩芷轩的管事,她稳重了许多,鲜少有如此急切的时候。 盛锦水并不催促,耐着性子听她继续,“姑娘,我不想要身契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盛锦水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春绿一顿,等心绪平和后才继续解释,“我是佩芷轩的管事,可佩芷轩是什么地方,是姑娘您安身立命的根基。佩芷轩里有太多不能让外人知晓的秘方,我怕自己赎身后就再也帮不了您了。” 她的顾虑盛锦水明白,要不是当初遇到的是春绿,她未必会爽快承诺放人自由。 “你多虑了。”盛锦水安抚道,“就算恢复自由身,你依然是佩芷轩的管事。” 春绿抿唇,交心道:“我明白您对我的信任,与其他人相比,我和阿爷知晓的秘密只会更多,可您却只对我们许诺。我也想过以后,更明白佩芷轩是您的心血,只要做一日佩芷轩的管事,我便会牢记本分,绝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我虽舍不得您,也舍不得佩芷轩,可我到底只是个自私的人。今后的事此时不敢断言,可若我往后有了儿女,定是不愿他们再如我这般为奴为婢,身不由己的。” 盛锦水静静看她,眼前的春绿仿佛与前世重叠,只是比前世更鲜活,更有生命力。 “所以我想好了,只要我做佩芷轩管事一日,便绝不提赎身之事。”春绿一顿,“若有一日我想自由了,我便不能再做佩芷轩的管事,到那时还望姑娘应允。” “你为我着想,我哪有不允的道理。”盛锦水温声回她。 本以为春绿心愿得偿,会如释重负,却不想她竟红了眼眶,眼含热泪,“姑娘,我若真的知恩报恩,就该许诺终身为奴,再不提赎身之事。可我太自私了,我怕自己身为奴籍难觅良人,又不想儿女继续为奴为婢,竟做不出永不赎身的承诺来。” 瞧着眼前垂泪的春绿,盛锦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上前环抱住她,喃喃自语道:“傻春绿。” 第150章 第150章有客至 此次内鬼之事,有郑管事提点,春绿处理的很是妥协,并未让盛锦水费什么心思。 可饶是如此,那日过后,她还是病恹恹地躺了两日。 孙大夫诊治过,她的身子并没什么大碍,不过从前吃的苦头被这段时日的辛劳激了出来。 在凉风小筑无所事事了段时日,别说盛锦水,便连盛家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本就是闲不下来的乡野农户,猛地进了富贵窝,没享几天福便开始全身不舒坦。 最先坐不住的是盛大伯,就算是在盛家村,往年这时候家里的活计也忙完了。 本该是最为清闲舒坦的日子,却因他在凉风小筑而变得如坐针毡。每日犹如抱窝的母鸡,时常与老妻念叨着不如去码头寻个扛包的短工,也好过在这做富贵闲人。 盛大伯母也觉得遭罪,每次一出房门,就有三四个小丫鬟围着她嘘寒问暖。且她心思细腻,生怕做错什么让盛锦水丢脸,几日下来便也不爱出门了。 可屋子布置的再舒适,人也不能不出门啊。 几日下来,二老是愁云惨淡,瞧着竟比来时还要憔悴。 盛安安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不过她在佩芷轩做过工,总归见多识广些。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与自家大哥大嫂商讨了一番。 遭遇水匪之前,盛安云和吴辉就对今后日子有了打算。 如今被迫停留奕州,心想不如趁此机会布局,也好省下许多功夫。 能给小辈帮忙,盛大伯和盛大伯哪有不应的道理。 几人一合计,翌日便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可没想到第一日就遇到了难处。 “为何不让我们出去?”盛安云皱眉问道。 将人拦在大门口的门房也是为难,可他刚被叮嘱过,只能客气回道:“还请贵客见谅。” 门房姿态放得极低,晓得他也只是听命行事,几人并未刁难,只是心里难免犯起了嘀咕。 门口动静不大,可还是惊动了怀人。 他既然知晓,萧南山自然也知道了。 经过几日修养,萧南山肩背处的伤口总算愈合,脸上也多了丝血色。 他来时,盛大伯正一口一个“老弟”和门房套近乎,望他通融一二,放自己出去。 “我们也不干别的,就是第一次来奕州,想去见识见识,老弟你就通融通融吧。” 大概是盛大伯瞧着和善,门房也没了初时的小心翼翼。见对方与自己称兄道弟,大着胆子回道:“盛老哥,不是我不让你们出去,实在是得了上边的吩咐。再说外边乱着呢,眼下还是留在府里安全。” “大伯。” 盛大伯原本还想再磨一磨,可还没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线。 回过头,竟是方能下床的萧南山。 从前,盛家人便有些怵他,如今见了他更是齐齐噤声。 只是比起盛家人,门房的反应就直接多了。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竟“啪”的一声跪了下来。 盛家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本就不敢开口的几人忙垂下脑袋,僵硬站在原地。 跪倒在地的门房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巴掌,他怎就这么不识好歹,竟与盛大伯称兄道弟起来。 就算盛家人瞧着与他别无二致,可毕竟是萧南山的岳家,连袁毓来了都要客气几分,他何德何能这么随意! 饶是做惯了萧家大公子的萧南山也有些无奈,旁人如何与他无关,可盛家上下都是被盛锦水放在心尖尖上的亲人,今后也会是他的亲人。 想起释尘曾念他为人冰冷,不好亲近。 萧南山一顿,先是对门房道:“起来吧。” 门房如释重负,忙起身退到角落。 等再看向盛大伯时,他轻咳一声,在脸上挤出一抹淡的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温声道:“大伯可是遇上了难处?不如告诉侄婿,让我为您解忧。” 盛大伯已知晓他的身份不一般,但见他态度与作为林琢玉时并无甚变化,心中紧提的一口气也松了些,搓搓手道:“琢……不对,该叫你南山了,我在这待得实在不舒坦,就想去外边找点活干。” 目光扫过盛安云和吴辉,萧南山心中有了计较,“堂哥、姐夫也曾与我提过此事,眼下得空,不如坐下细细商讨?” 闻言,盛安云和吴辉对视一眼。 近日二人听多了有关萧家的传闻,对萧南山始终心存畏惧。如今见他耐心细致的模样,依稀回忆起三人倚阑垂钓时的光景,心中里的那点畏惧也消散了些。 想到这,盛安云瞧了眼依旧摇摆不定的自家阿爹,开口道:“阿爹,堂妹夫他见多识广,不如与他说说吧。” 主意是儿子女婿想的,见他们都是这意思,盛大伯终是点了点头。 萧南山与盛家人之间发生的一切,盛锦水并不知晓。 此时她正安坐房中,接过红桥双手呈上的描金拜帖。 红桥回禀道:“门外有位林姑娘递了帖子,说是求见夫人。” 若说此前红桥对盛锦水客气有礼是恪守本分,如今就是谨小慎微了。 有时低着头,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盛锦水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转变,可萧家到底是不同的。 扪心自问,若今日她是红桥,只会更加小心。 都是做过下人的,盛锦水公事公办地应了一声,接过拜帖展开。 她在奕州不识得什么姓林的小姐,所以在看清帖子上林妙言的名字时,并不算太意外。 见是熟悉的名字,盛锦水脸上的阴霾散了些,便连声音都多了几分雀跃,“她人在何处?” “正在外院的花厅候着。”红桥如实回道。 “请她到内院来吧。”即便知晓了萧南山的身份,盛锦水也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在旁人眼中到底是不同了。担心林妙言会受慢待,她紧接着提点了句,“林小姐是贵客。” 红桥本就妥帖,闻言赶忙让人去请林妙言。 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规律的脚步声。 “阿锦!” 人未至,声先到。 林妙言外向活泼,娇蛮却不任性,在盛锦水只是佩芷轩东家时就待她颇为亲切。此时开口唤她,亲昵如同往昔,让盛锦水不觉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 刚进门,林妙言见到的就是一脸春风和煦的盛锦水。 再是天真率直,她也是世家教导出来的闺秀,该明白的道理全都明白,只是平日不愿拘泥,拿规矩压人罢了。 从前亲近盛锦水,旁人只会说她平易近人,体恤弱小。 如今却不一样了,对方摇身一变,不再只是佩芷轩的东家,而是成了萧南山明媒正娶的妻子。 尤记得当初成亲时,她与崔馨月甚至还曾为对方添妆。 萧南山什么性子林妙言不清楚,可见对方礼仪周全,不遮不掩的态度,显然对这桩婚事十分认真。 中州世家林立,总会出几桩不怎么相配的姻缘。 但凡高嫁的,不是将姿态放得极低,就是趾高气昂,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鲜少有如盛锦水这般不卑不亢,客套之外多出几分亲昵的。 来之前林妙言就想好了,若她也如那些高嫁的女子般难以相处,自己便慢慢疏远,再不与之相交。如今见盛锦水始终如一,欣喜之余,心中那块大石也悄然落下。 此次上门递了拜帖,除她之外还带了两个在身边伺候的大丫鬟。 红桥守在门外,伸手将丫鬟拦了下来,“主子说话,还请二位暂且不要入内。若不嫌弃,不若去偏厅吃茶小憩。” 两个大丫鬟面面相觑,虽没开口,但眼中已有不满。 红桥此举确实失礼,可今时不同往日,先不提虎视眈眈的水匪,万一盛锦水与林妙言交谈时提及萧家,那有些话就不适合下人们听了。 “小姐……” 听贴身丫鬟委屈开口,林妙言略一思索,头也不回地吩咐,“客随主便,你们吃茶去吧,不用守着了。”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与盛锦水说,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只管入内拉着盛锦水的手一道坐下。 红桥见状,送上茶水后也退了出去。 见屋内再无第三个人,林妙言这才道:“年关将至,书院学子们不是各自回家便是准备来年春闱。祖父怕我无趣,休沐后带我到了奕州,想着等过完年再回镇上。” 她一顿,似是犹豫,“谁成想刚下船就听到许多传闻,尤其是关于水匪和……萧家大公子的。” 说这话时,林妙言不忘偷觑盛锦水神色。 可惜她不是个能藏住心事的性子,刚起了个头就“哎呀”一声,竹筒倒豆子般干脆利落地把心中所想尽数抖落了出来,“阿锦,你真的成了萧南山的夫人?那位中州萧家的大公子萧南山?” 盛锦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但并不是因为她的追问。 “我也才知道,原来他姓萧不姓林。” “啊!这、这……”听到这话,便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林妙言也词穷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外人口中光风霁月的萧南山竟对阿锦隐瞒了自己身份! 念头一闪而过,林妙言欲言又止,生生忍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许多事,就算她与盛锦水都心知肚明也不能直言,否则会有挑拨之嫌。 见她着急上火的模样,不难想象对方脑海里已补全一出大戏。 唯一让盛锦水庆幸的是,林妙言的眼眸中并无同情或是算计,只有纯粹的关心。 世人眼中,如盛锦水这般出身低微的孤女能嫁给萧南山是高攀,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合该欢欣雀跃,感恩戴德。 也就是与她血缘相连的盛家人,还有眼前仍怀有赤子之心的林妙言会为她以后的处境担忧一二。 “若我记的不错,崔小姐的婚期也快到了,年后你可要回中州?”难得见面,盛锦水也不想对方因自己的事而愁眉不展,索性提起崔馨月,将话题引到她的婚事上。 “崔姐姐成亲,我本该回去的。”林妙言顺势开口,“可家中来信,让我陪祖父在清泉县再停留一阵,等过了年再说。” 提及家中,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崔姐姐开春后就要成亲,本就没多少时日。若是年后赶路,我就怕祖父吃不消。” “开春后就成亲?”盛锦水一愣,前世崔馨月分明是在盛夏时成的亲,如今怎变了? 该不会是她的重生除了影响萧南山,还影响到了崔馨月? 150-160 第151章 第151章奏效 “这是怎么了!”见盛锦水脸色越来越白,林妙言忙起身上前,“阿锦?” 盛锦水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无碍,就是有些累了。” 虽是这么说,可林妙言清楚她刚糟了一劫,如今尚在病中,哪敢掉以轻心,忙高声喊道:“来人,快去请大夫过来!” 两人房内私话时,红桥就守在门外。 闻言忙推了门进来,见盛锦水难耐地紧拧眉心,也顾不上尊卑礼数,将人扶起后对林妙言道:“林小姐恕罪,夫人有些不适。若您无甚要事,不如改日再来。” 大概是真的急了,她的措辞直白了许多。 好在林妙言如她一般,全副心思都在盛锦水身上,对此并未感到冒犯,反与她一道将盛锦水扶到榻上。 “大夫来了!”去请孙大夫的小丫鬟提着药箱小跑进房内。 林妙言自觉地退到远处,让出床榻边的空位。 丫鬟们如临大敌,动静自然闹得大了些。 林妙言的贴身丫鬟本被安顿在偏厅,听到响动怕是自家小姐出事,忙快步过来。 红桥的心思都在盛锦水身上,此时才回过神来,打起精神让人送客。 送林妙言离开的丫鬟连连致歉,目送着人都安然上了马车才回到院里。 见凉风小筑如此待客,随林妙言而来的丫鬟不免在她耳边嘀咕,“小姐,这家下人也太没规矩了。您是贵客,亲自登门竟如此怠慢,也就是在奕州,若是在中州……” “若是在中州又如何?”不等丫鬟说完,林妙言就冷了脸色。庆幸如今是在自家马车上,没让旁人听到这番话。 她冷着脸,蹙眉看向对方,“是不是久留县里,我又太过和善才让你忘了规矩。别说今日阿锦已成了萧家大少夫人,便她只是个寻常商贾,也不是你们随口置喙的!” 没想到向来好说话的小姐会为此开口训斥自己,丫鬟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当即敛眉认错,“奴婢知错了。” “如此踩高捧低,就算让你回到中州也只会给家里招来祸端。年后你就继续留在清泉县,先好好学学规矩!”林妙言是真的动了气,心道忘了规矩倒是其次,丫鬟明知她与盛锦水交好,竟还在此煽风点火,简直是不知所谓。 再想连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如此,若盛锦水真随萧南山回了中州,只怕往后的日子更难过。 回去时林妙言憋了一肚子气,盛锦水倒是安稳。 光怪陆离的梦做了 许多,再次陷入其中时,反倒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梦中的她身着翠绿衣裙,看样式该是随崔馨月嫁入侯府之后的事了。 本就白皙的肤色,被嫩芽般的翠色衬得愈发娇艳,犹如三月春色明媚动人。 只是再美的颜色落在她板正肃然的脸上,都会失去蛊惑人心的力量。 此时的盛锦水年近二十,虽做丫鬟装扮,却已有自梳的打算。 夜色里,她如往常那般提灯走在迂回不见尽头的长廊里,手上烛火忽明忽暗,和着渐渐急促的脚步声,将人间照得仿若鬼蜮。 一片黯淡里,她听到了被深刻在记忆里的笑声。 来人步伐不稳,一手搭在小厮肩上,仰起脸时笑得放肆,“简在帝心又如何,还不是个短命鬼。时也命也,就算没死在奕州,也迟早会被自己逼死。” 幽微的火光映在那人脸上,照出一双狭长的眸子。他的眼神滑腻阴冷,像极了盯上猎物时的蛇目。 就算是众人口中的端方君子又如何,还不是会在醉酒后先出原形。 剥去精心打造的伪装,其实内里早就腐败不堪。 对上那双阴毒的眸子,盛锦水只觉遍体生寒。 她畏惧地连退数步,濒死的绝望再次袭来,几乎要将她溺毙在梦里。 “阿锦!快醒醒!盛锦水你听到没,赶紧醒过来!” 梦魇里,有人一声声不知停歇地呼唤她的名字。 堵塞的呼吸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盛锦水猛地张开双眸,大口吐着气。 “醒了就没事了。”孙大夫吐出口气,稳稳拔出扎在穴上的金针。 温热的泪不知何时从眼尾滚落,将本就苍白的容颜衬得愈发楚楚可怜。 仰躺在榻上,盛锦水怔了许久才缓慢眨动眼眸。 她昏睡的突然,孙大夫施针时,红桥就已让人告知成江。 成江听到消息后只犹豫了一瞬,循着本能寻了萧南山,并未惊动他人。 此时盛家人还蒙在鼓里,守着盛锦水的唯有萧南山。 等呼吸平稳了些,盛锦水才有余力思考其他事。 上次与他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盛锦水清晰记得,是在回云息镇的大船上。 他们遭遇了执刀人,他伸手握住抵住自己的刀尖,锋利的刃划伤掌心,温热的血洒了一地。而他望向自己的眼眸里,尽是极力克制后的癫狂。 可在萧南山眼里,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盛锦水是他珍藏的宝物,要日日探望,时时记挂心上,若是离了一日,那便是茶饭不思,寤寐思服。 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牵动的不仅是心绪,更是他的性命。 过了许久,盛锦水才好似回过神来。 她缓慢地眨动眸子,随即偏过头去,望进对方幽深不见尽头的眼底。 “萧南山?”许是才醒来,她的嗓子沙哑,声调拖得格外绵长。 萧南山努力压下心底的狂喜,可发颤的嗓音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我在。” 听到这声压抑后的回应后,含在眼里的热泪刹那奔涌而出。 一滴一滴,不受控制地滚落。 原来你在……还好你在…… 盛锦水有许多话想同他说,可一到嘴边全成了不成调的呜咽。 见她哭得隐忍,萧南山立时慌了手脚。 本还克制着不敢靠近,如今也不顾上许多。 他倾身上前,宽大的袖子兜着清冷的熏香将对方笼在怀里。 熟悉的淡香抚平了她的不安,等感到眼下一片凉意时,萧南山已经不受控地伸手,曲起的指节抹去她脸颊残留的泪痕。 衣袖滑落,不经意间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腕。 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若说盛锦水从前懵懂,如今回想起梦魇中人的狂悖之言,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初见时的救命之恩,或许就是萧南山求死时意外结下的因果。 只不过她这个横冲直撞的闯入者无知无觉,糊涂打乱了因果,造就今日的机缘。 盛锦水抽噎了下,似嗔似怨,“你的苦肉计奏效了。” 话出口的刹那,萧南山先是一怔,随即就是难以自持的欢喜。 压抑的情绪终是有了宣泄的出口,他颤着手想要更多的触碰,好确定眼前一切不只是自己的臆想。 而在短暂的狂喜后,不安再次袭来。 患得患失的念头灼烧着他的思绪,最终只能无助地看向盛锦水,妄图猜透她的想法。 萧南山极少露出这般呆愣的神色,好似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突然遇上大赦天下,被劫后余生的念头占据前,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真的奏效了?”他迟疑着反问,却忘了这是在不打自招。 盛锦水挑眉,戏谑与水光同时含在眼里。 两人四目相对,她一眨眼,凝结成的泪珠正顺着脸颊滑落。 萧南山顿时乱了手脚,盛锦水却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见她被自己逗笑,萧南山抿唇,此时的他就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见心上人又哭又笑的模样只剩下手足无措。 “阿锦。”他低低唤了一声,随即无奈叹气,温柔地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盛锦水吸了吸鼻子,少见地露出几分属于女儿家的羞态来。 她与萧南山的相遇,是历经两世仅有的一次,珍惜是必然的。 可要细论,他们的心意反倒是最微不足道的,真正麻烦的还在后面。 “还有什么是你未曾说过,却该告诉我的?” 阿锦果然还是那个阿锦。 短暂的羞恼过后,她便还是心智坚毅,运筹帷幄的盛老板。 若说之前萧南山还不愿让盛锦水知晓自己的身世并纠缠其中,此时的他只想坦白。 他固然能成为参天的大树,为对方遮风挡雨,可盛锦水到底不同其他女子,与受爱人无微不至的爱护相比,她更想与对方携手,风雨同舟。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生母的事吗?”提及生母,必然就要提及他的父亲。 盛锦水已隐约猜到一些,没多犹豫便点了点头。 此时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只余萧南山沉着嗓音缓缓道来。 “明面上,我是萧家的大公子。我的父亲是萧家现任家主,而我的母亲,则是安国公府的嫡幼女。在旁人看来,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就缠绵病榻,不久于人世。而她去世后,安国公府也因今上打压逐渐没落。” 萧南山说的这些,虽从未听闻,但并不难窥见其中艰辛。 刚入崔府时,崔馨月在她眼中犹如天上明月,被温养在金风玉露里。父母疼爱,兄长关切,嫁的夫婿也是精挑细选的青年才俊。 可真当嫁给世子,进了侯府这个富贵窝,她才明白什么叫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过一两月,崔馨月就变得不像从前的她了。 顶着世子夫人的头衔,她生生泯灭了自己的脾性,处处谨慎事事小心,生怕行差踏错,为崔家为侯府带来灾祸。 盛锦水抿唇,提及崔馨月就难免忆起从前。 当初放自己离开,她何尝不是冒了巨大的风险。 贫寒百姓要为温饱生计劳碌,而如萧家、安国公府这般的钟鸣鼎食之家便要为延续父辈荣耀而奔波。 各自看来,只要活在世间便有难言的苦楚,只是一些能让人感同身受,一些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萧南山一顿,抬眼看向眸光闪动的盛锦水。 她是有大智慧的女子,所以自己不过起了个头,对方就立刻猜中其中隐情。 第152章 第152章释怀 萧南山轻笑一声,一时让人分不清其中在意更多,还是释然更多。 苦肉计奏效了,对上盛锦水无比专注的眼神,他继续道:“可就在决定到奕州前的几月,我才明白自己一直活在家主精心布置的骗局里。” 萧家家主再娶的这位夫人同样出身世家,除了面上情,她对萧南山这个继子并无多少真心。 对此萧南山心知肚明,不过大家 族中向来如此,他本就是清冷的性子,除对幼弟偶尔的歆羡与怅然外,并不怎么在意。 何况连萧南山都以为自己生母早逝,生父再娶,更遑论他人。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就这般浑浑噩噩走到终结时,向来对自己严苛但也疼爱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舅舅,虽无记忆但心中却常怀留恋的母亲更是与自己毫不相干。 顷刻间,对他来说本就脆弱的世界坍塌湮灭,陌生的让人迷茫。 本不是追根到底的性子,可此事关乎生身父母,便是萧南山再淡然处世也难以释怀。 可等真入了局,才发觉此事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我的生母也是萧家人,她曾是名动中州的才女萧静姝。”萧南山一顿,“听闻我有六七分像她。” 就算未曾言明,盛锦水还是感到他提及生父生母时的不同。 萧南山本就是极其出众的相貌,可以想象当年的萧静姝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见他如此,盛锦水的心软成一团,温热的手掌覆上冰凉的指尖,给予无声的力量。 “至于我的生父,他是今上第七子。”大概是汲取到了足够的温暖,再开口时萧南山嗓音低沉,已恢复之前的平静坦然,“与余下几位皇子相比,他是宫人之子,出身低微,并不得看重。我不清楚他们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相知的,只知在我出生后不久,生母便溘然长逝,而他则自请去了边州。” 边州十八载,等再回来时,不仅他换了模样,中州也换了天地。 此间种种,萧南山早起了疑心,也就是为了寻求真相,他才千里迢迢来到奕州。 而萧家愿意放人,也是因着争储凶险,想让他远离是非之地。 “之所以来奕州,是为了见张惠的姑母,也是她曾经的乳母。”提及萧静姝,萧南山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可惜我来得太迟,张惠姑母早已去世,只留下尘封的书信。而书信上所言确如我猜想的那般,我并不是什么萧家大公子,而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 听他云淡风轻说起自己的出身,盛锦水的心跟着泛疼。他提过自己名字的由来,或许其中曾有许多美好的祝愿,可当更深的隐情展露人前时,这些美好除了让人唏嘘便再无意义。 “人人都有过去,萧南山,过去不是你所能改变的,”盛锦水开口,初听像是苍白无力的安慰,可当望进那双坚定不移的眼眸里时,萧南山信服了,“别用他们的过去束缚折磨自己。” 微张着唇,萧南山眼底尽是动容。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轻轻地“嗯”了一声,脆弱的让人心疼。 更像个委屈的孩子了。 盛锦水轻叹一声,她还是太心软了,“萧南山,需要我抱你吗?” 闻言,萧南山的眸子一点点瞪大,好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没得到回应,盛锦水也不气馁,径自向前倾身,双手环着他的腰,将侧脸贴在胸膛上,闭上双眼感受他快了几分的心跳。 此时的萧南山只觉自己拥有了驱散阴霾的一束光,而盛锦水,则在进行一场豪赌。 近一盏茶的功夫里,两人都没开口,只尽情享受着眼前静谧又温馨的时光。 等起伏的情绪逐渐平稳,盛锦水才离开他的怀抱,问道:“过去无法改变,那以后呢?” “从前我无知无畏,”萧南山沉寂的眸子里有了光彩,伸手拂过她柔顺的长发,眼底满含情意,“如今我想为你,也为自己而活。” 听闻他的心意,盛锦水心中熨帖。 即便如今,前世仍是横亘在她心头的一根尖刺,“那我们不去中州,好不好?” 她绵软又带着撒娇的请求,别说眼下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萧南山,便是早前的他也不会拒绝,“我们会一直留在云息镇,和从前一样。” 盛锦水笑了笑,并未逼着他立誓。 生长在锦绣堆里,即便此时萧南山信誓旦旦,绝不回转也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她并不惧怕未来可能遇见的艰难险阻,只怕遭遇风雨时两人离心,分道扬镳。 此时萧南山的承诺,更像是盛锦水给自己的一个借口。 有了这个借口,即便前世苦难再现,她也有理由一往无前。 “水匪之事可有消息了?”盛锦水抬起双眸问道,“我们何时能回云息镇?” 说起水匪,早前他就与袁毓想过许多法子。 如今再听盛锦水提起,即便袁毓觉得凶险,执意反对,萧南山也不想再等了。 “年关将至,我想于凉风小筑设宴,请君入瓮。” 闻言,盛锦水思虑片刻,道:“只怕他们不会相信。” “信与不信,他们都会选择铤而走险。”萧南山微顿,“有些事非是我要瞒你,只是尚未查实,我和袁毓都没把握。” 萧南山连身世这么大的秘密都已和盘托出,再追究那些微小事就没必要了。 “我明白。”盛锦水点头,未有与他秋后算账的打算。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萧南山如实道:“唐睿曾对佩芷轩纠缠不休,如今他已身亡,再想细查便只能从他身边人下手。可不管是唐家人还是梁家人,都对他与水匪勾结之事不甚清楚,不过袁毓在细细审问梁青雪后倒是发现了一点可疑之处。” 盛锦水瞪大双眸,听他细说。 见她乖巧的模样,萧南山脸上神色不觉柔和了几分,温声为她解惑,“方姨娘和梁青雪给他的银钱对不上。” “多了还是少了?”盛锦水忙问。 “多了些,但也不过百两。”萧南山回道,“就是因为算不得多,所以才迟迟没有查出端倪。” 盛锦水沉吟片刻,“前几日审问内鬼木犀,我也发觉了件稀奇事。” “是什么?”萧南山顺势问道。 “木犀说曾有个姓贾的商贾寻到她,只要盗得香方,对方便会为她赎身,娶她为妻。”话到一半,盛锦水突然想到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贾氏商行!” “之前我们就疑心过贾氏商行,怀疑他与唐睿有所勾连,还让怀人去查探过。”萧南山道,“怀人在奕州施展不开,该是寻了袁毓,可却没有查出些什么。” 盛锦水心头一跳,悄声问,“你怀疑袁大人?” “不如都试一试。”袁毓对中州的忠心,萧南山从未怀疑过。 若是他对自己动了杀心,有的是机会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只不过事实摆在眼前,总要试上一试才能安心。 内鬼之事暂且不论,水匪扮作商贾与唐睿合作,却是十有八九错不了。 既然如此,请君入瓮势在必行。 “好,我帮你。”见他拿定主意,盛锦水也不多劝,“可我们该用什么由头设宴?” “品香宴。”萧南山淡淡道,“如今我的身份不是秘密,不说奕州的乡绅 富户,便是因真鹿书院暂留在此的世家子都有不少把拜帖递到了凉风小筑。只不过都被袁毓打发了,他们见我不成,其中还有不少人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这些盛锦水闻所未闻,萧南山将人在羽翼之下,不忍她经受一点风霜雨雪,自然也不会任由闲杂人打扰。 “今日林小姐才来探望过,正好以我心绪难安,喜好热闹为由广发帖子。”盛锦水明白他意思,可也有自己的顾虑,“既是请君入瓮,品香宴就要办得热闹,邀请的宾客定然是少不了的。可人一多意外就多,就怕一个疏漏误伤无辜。” 盛锦水的忧虑,萧南山却是从未放在心上。 世上值得他在意的人与事就那几样,此时想与他结交攀附的人哪个不是因为有利可图。 总不能事事如意,让他们占尽好处,却一点都不肯付出。 不过面对盛锦水时,他是不会说出心中所想的。即便心中藏污纳垢,再是不堪他也不想在盛锦水脸上看到一丝失望。 “此事不必担心,郑管事是萧家人。便是袁毓不可信,他还是可信的。”萧南山给她吃了枚定心丸,“暗中将凉风小筑的人手换成萧家人便是了。” 这些事盛锦水并不了解也不擅长,她不是个独断专权的人,见此便将人手上的事都交由萧南山安排。 萧家大公子萧南山与妻子在水匪手下劫后余生的事,奕州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听闻过萧南山的大名,但中州萧家却是如雷贯耳。 钟鸣鼎食,世代显贵。 尽管经历今上打压,沉寂许久,可在奕州这地界,依旧是让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若说萧南山暂住凉风小筑只是让人添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他要设宴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奕州都沸腾了起来。 寻常百姓没有门路,自然不会奢望参宴。 可奕州的豪绅大族却不这么想,早在传闻之初便派了不少人打听。 与佩芷轩有所牵扯的人家不多,含蓄的还只是暗地里打探,放肆的早就亲自登门了,为此梁家和李家都是不堪其扰。 第153章 第153章宴前 凉风小筑要办品香宴的风声已然放出,再想躲懒却是不能了。 奕州的高门,别说盛锦水,便是萧南山都没听闻过几个,因此拟定宴请的宾客名单就成了重中之重。 两人在房里正头疼呢,就听红桥禀告有客来访。 自放出设宴的消息,不速之客已少了许多。就算有看不清楚情势,自顾自备了重礼上门的,也一概不予通融,只好言好语地将人请走。 今日红桥亲自来禀,看来登门不会是寻常宾客。 “来的除了梁家香铺的梁老板,还有南北星货的李氏兄弟。”她毕恭毕敬地开口道。 “来做什么?”盛锦水原是不解,随即恍然,“多半也是为了品香宴,只是怎的一道上门了。” “他们在奕州经营多时,想必对各家有所了解,不如见上一面,好过我们在此头疼。”沉吟片刻后,萧南山提议。 余光瞥见手边堆叠的空白请柬,盛锦水也十分苦恼。见他如此说,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心道总算能清净一会儿了。 似是瞧出她想躲懒的小心思,萧南山的唇角不觉弯了一弯,软声道:“不如阿锦去见梁老板,李氏兄弟就由我来?” 有他为自己分担,盛锦水哪有不应的道理,笑着与他道了谢。 不多久,萧南山便起身前去外院见客,梁青絮则是被请进了内院。 对盛锦水与梁青雪之间的旧怨,奕州不少人家曾有所耳闻。即便如今再听闻梁家的当家已与盛锦水冰释前嫌,又有了生意上的往来,不少人仍是踟蹰不前,生怕与梁家深交会开罪萧南山。 这样的大事,梁家自然也听说了,族中甚至为此吵翻了天,扬言要捉了在庵堂里清修的梁青雪去向盛锦水负荆请罪。 不过唐睿与水匪勾结之事尚是机密,除梁青絮,梁家无人再知梁青雪已被关押至州府大牢。 为免族人一时冲动真去庵堂捉拿了梁青雪,梁青絮只能厚着脸皮亲自登门。 从前梁家人对女子当家仍有疑虑,如今却是提都不敢再提。 若不是梁青絮当机立断,缓和了与佩芷轩的关系,只怕如今梁家上下还在为开罪萧家而惴惴不安。 是以此次梁青絮登门,必然不会空手而来。 她还没发话,家中长辈就做主开了香铺库房,从中挑拣了些名贵香材,一并送去凉风小筑。 坐得久了,盛锦水索性起身到院中等人。 远远的,她瞧见梁青絮和杏春打头,身后跟着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正两人一组抬着硕大的木箱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 木箱被放在院里,安置时不慎扬起地上的尘土,不用打开也能猜到里边沉甸甸装着的必定是好东西。 “这是?”盛锦水走近,目瞪口呆地瞧着堆了满院的木箱。 就算自家香铺库房差点被搬空,梁青絮脸上也没露出肉疼的神色,反倒笑道:“都是梁家为盛老板准备的赔罪礼。” 见她仍称自己为盛老板,盛锦水心中熨帖不少。 外人眼里,她与萧南山云泥之别,因此总将她看作对方附庸。 可在生意场上,她只想做盛老板,与萧家权势地位全无干系的盛老板。 “我与梁家本就没什么仇怨,如今合作也算顺利,何必如此?”盛锦水摇头,心情复杂。 若梁家是真心赔罪也就罢了,可眼下这情景显然不是。 “我也不想的,只是家中几位姐姐姐夫说什么都要让我带上,”梁青絮一摊手,“生怕我空手而来,连凉风小筑的大门都进不去。” 啼笑皆非地瞧着不知该如何处置的香材,盛锦水叹了口气,“无功不受禄。” 与之虽算不上推心置腹,但对盛锦水的脾性,梁青絮自觉还是知晓一二的。 她想了想,开口劝道:“听闻凉风小筑要设品香宴,广邀宾客鉴香品香。既然是品香宴,香自然是重中之重,不是我夸海口,整个奕州唯有梁家才有如此之多的名贵香材。本来依着香铺如今在奕州的名声,怕是收不到凉风小筑的请柬,如今我想以香材做敲门砖,与盛老板一道办这品香宴!” 若今日梁青絮如梁家人所愿,登门送礼只为讨好“萧夫人”,盛锦水未必理睬。可若是想一道办品香宴,那么她确实被说动了。 见她意动,梁青絮趁势道:“经营多年,梁家亦存有从外搜集的香方,其中甚至有外邦提取香露的法子。只是梁家只卖香材并不制香才致宝物蒙尘,若香方能在品香宴上大放异彩,也是梁家的机缘。” 盛锦水心里自有杆秤,既是互惠互利的事,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她不再犹豫,点头应下,“此次品香宴便有劳梁老板了。” 梁青絮眼中神采奕奕,爽快应下,起身告辞时连脚步都轻盈了几分。 她走后没多久,萧南山也回来了。 见他空手而归,盛锦水疑惑道:“如何了?” “他们正在偏厅默写。”萧南山老神在在地回道。 一想到李氏兄弟争抓耳挠腮,默写人名的模样,盛锦水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但瞧脸上却没一丝抓了壮丁的愧疚。 不过,她对两人的来意仍是好奇。 回来时,萧南山便已瞧见院中堆积如山的香材,隐约猜到梁青絮的意图。如今听盛锦水问起,回道:“早前凉风小筑闭门谢客,如今又传出设宴的消息。奕州许多人家便坐不住了,他们不敢到凉风小筑打听,生怕惹了嫌恶,在听闻南北星货与佩芷轩有生意上往来后如获至宝,差点踏破梁、李两家的门槛。李氏兄弟不胜其扰,这才亲自上门想向你要个准话。” 盛锦水扶额,“我总算明白你为何自称‘林琢玉’,在云息镇时要隐姓埋名了。” 见她开口时神色灵动,萧南山慢悠悠喝了口茶,“既是为请柬登门,此举不正好让他们如愿,合该谢我才是。” “你说的是,他们是该好好谢你。”盛锦水忍笑。 自从萧南山身份曝光,与盛锦水说开后,他身上的沉郁之气便散尽了。 平日非但言语温和,脸上连笑容都多了许多。 唯有一点,两人如今是真夫妻,新婚燕尔总想着亲近一二。 无奈手上杂事堆积如山,而盛锦水又是闲不住的性子,总要给自己找些事做。 就如这品香宴,初衷虽是请君入瓮,她却是真的上了心。 先不提设宴邀请的宾客,香方都是亲自筛选过的,若不是分身乏术,怕是连炮制香材,合成熏香都要自己来了。 佩芷轩关了门,可被带到奕州的众人却没清闲下来。 有盛锦水在,连萧南山都被指使着合了几味香方上的香,更别提其他人了。 明日就是品香宴,正巧也是除夕。 本不是设宴的时候,不过他们扯着中州萧家的大旗,无人会对此 提出质疑。 忙碌许久,做好了所有准备,今夜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夜色中,小院外,成江在前提灯,怀人则跟在萧南山身后。 受伤后,萧南山越发畏寒,从前他了无生趣,对自己身体自然也不怎么在意。 可如今却是不同了,披着大氅,怀抱手炉,再没有比他更惜命的了。 眼见就要踏进院子,萧南山的步子却慢了下来。 他忽而一顿,沉声问道:“韩家的请柬可送去了?” “送到了。”怀人眼观鼻鼻观心,同样压低声音回道。 近日萧南山确实有了许多改变,可再怎么变,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是变不了的。 他不愿盛锦水见到自己宛若沼泽阴暗不见光的一面,可让他就此放弃伤了盛锦水的人又实在不甘。 既然如此,倒不如物尽其用,让人能死得其所。 得偿所愿的萧南山轻点下头,大步迈进院门。 房内灯火如昼,盛锦水还未就寝。 此次春绿来时,以为要在奕州久留,带了不少盛锦水常用的东西。 它们被妥善安置在箱笼里,只是最近事忙,她暂时没能空出手来收拾。 今日突然想起,索性叫了春绿寸心和几个凉风小筑的丫鬟一道。 本以为能独处的萧南山叹了口气,认命坐下,目光紧随她在房内来回游移。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盛锦水立在个此前从未见过的箱笼前沉思。 春绿上前打开,取出放置在最上方的几本书籍略翻了翻,回道:“姑娘,都是些杂书,还有几本山川游记。” 盛锦水垂眸看向分量不清的木箱,“先放着吧,等回云息镇的时候再搬出来,免得折腾。” 春绿应了一声,正要将木箱合上,就听盛锦水改了主意,“还是都先搬出来吧,估摸着还要在奕州停留一段时日,闲时正好拿这些杂书打发。” 丫鬟们忙应了声,一人一摞将杂书从木箱里搬出去,垒在桌上。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将杂物收拾的差不多了。 房内丫鬟陆续退了出去,盛锦水洗净双手,在萧南山身侧坐下。 提起茶壶,萧南山为她倒了热茶,开口问道:“怎么突然收拾起箱笼来了?” “早就想收拾了,只是一直不得空。想起明日的品香宴,总有些忐忑。我们虽是借办宴之名捉拿水匪,可宴席做不得假,若办得太随意,岂不损了佩芷轩的名声。”盛锦水随手抽出几本杂书翻看起来,“心静不下来,就想给自己找些事做。” “盛老板言之有理。”萧南山笑了笑,双手奉上热茶,难得一见的殷勤模样。 听他称呼自己一声“盛老板”,盛锦水很是受用。 单手接下茶盏,浅尝一口,正要开口道谢,却是被手里翻看的杂书吓得惊呼出声,险些打翻茶盏。 “怎么了?”萧南山忙接过茶盏,捧着她的手仔细端详,见没被烫伤才松了口气。 抬起眼眸正要追问她瞧见了什么,却见盛锦水平日红润白皙的肤色像是抹了厚厚一层胭脂,连耳朵都红得仿若滴血。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等看清书页上的是什么后,萧南山也是一怔,视线不觉游移到她唇上,喉结滚动了两下。 第154章 第154章避火图 见萧南山也看向自己手里的图册,盛锦水手忙脚乱地合上,心道她分明已将避火图收到了妆奁最底层,怎又和这些杂书收到了一处。 “阿锦瞧见什么了,脸怎红了?”萧南山突然凑近,呼出的热气打在她脸上。 大概是两人逐渐靠近的缘故,原本的凉意散去,满室的暧昧升温。 被他直白的视线盯得双颊透粉,脸颊发热,盛锦水避重就轻道:“还能是什么,不都是些常见的杂书吗。” 难得见她嘴硬的模样,萧南山只觉万分心动。在心里沉寂许久的亲近之意再度燃起,他不觉又凑近了些,近到能瞧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阿锦,”萧南山低低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拙劣的谎言,“方才你明明都瞧见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杂书,而是避火……” 慵懒缱绻的声调钻进耳里,让盛锦水的身子不觉酥软了几分。 可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回过神来,不顾双颊绯红,忙伸手堵住他即将吐出口的话语。 “不许说!”凶巴巴的也很可爱。 萧南山的心顿时软成一团,轻哼道:“好,我不说了。” 得到保证的盛锦水这才将手放下,羞愤地想要起身离开,却又被一把扯了回去。 眉目风流,清冷的眸子里正酝酿着不曾有过的欲、色。 盛锦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避开几乎要将自己吞噬殆尽的炙热目光。 尽管她早就想与萧南山做真正的夫妻,也并不抵触对方的亲近,可这也太突然了。 “阿锦,你如此怕羞可如何是好,”萧南山起了戏弄的心思,轻轻揉捏着她的指尖,“连手指都红了呢。” 盛锦水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抽回手嗔怒道:“萧公子不是正人君子吗,怎学了登徒子的做派,竟学会欺负人了!” “我可不欺负旁人,”萧南山喊冤,“我只欺负你。” 如此不要脸,盛锦水哪是对手,红润的唇张合了几下,除了脸又红了些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已是夫妻,”萧南山却是乘胜追击,“所以阿锦,我能亲你吗?” 哪有这样问话的,盛锦水抿了抿唇,垂下晶亮璀璨的双眸,似是无声的应答。 身前落下一道阴影,呼出的热气好似离得又近了些。 期待中,冰凉的吻落在了唇上。 比起旖旎的想象,这个吻纯粹得只是双唇相贴,可就是这样珍视而又慎重的模样,才更叫人心动。 卷翘的长睫如振翅的蝶翼颤动了两下,盛锦水缓缓闭上了双眸。 冰凉的触感碾压着唇齿,鼻腔胸膛只余旖旎的芬芳。 萧南山浅尝辄止,并未过多索取。 等离远了些,盛锦水才睁开双眸,此时她双颊绯红,眸中氤氲着水光。 带着凉意的指节擦过娇嫩的唇瓣,惹得她好似被风雨打动的花枝,又是一阵轻颤。 果然是欺负的太狠了。 就算如此,萧南山心里也并无歉疚,他收回手,静候盛锦水平复心绪。 他想与之亲近,做真正的夫妻,可又不想两人之间的私密情事发生在如此仓促的时刻。 “等回了云息镇,等让阿锦再对我习惯一些……”余下的话没说得太清楚,可盛锦水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不讨厌萧南山的亲近,若今日对方顺势而为,她大概也会顺从。可如眼下这般,克制又小心翼翼的触碰才更加难得。 避火图再次被塞回箱底,这么一闹,入睡时盛锦水已忘了方才的忐忑。 她窝在萧南山怀里,背贴着他的胸膛,心口暖得像是泡在温泉水里,安然睡到了天明。 翌日,萧南山率先醒转过来,等天大亮才唤了盛锦水起身。 昨夜睡得安稳,醒来时全身舒畅。 盛锦水伸了个懒腰,才要开口就觉唇上传来一阵微小的刺痛。 她的异状自然惊动了萧南山,坐在床榻边,萧南山凑近仔细瞧了一眼,忍笑道:“肿了。” 明明就是始作俑者,竟还不知羞地取笑自己。 盛锦水捂着嘴,气得抬手捶打了两下。 见她气恼,萧南山老实了。 单手扣住她的手腕,求饶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锦别生气了。现下我就去向孙大夫要消肿的药膏。” 盛锦水刚想抿唇,又觉一阵刺痛,杏眸瞪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萧南山一眼,小声哼道:“还不快去,不许说是我用的。” “好好好,就说是我要用的。”等把人哄好了,萧南山才起身离开。 他一走,寸心和春绿相继进了卧房。 盛锦水也不急着梳洗,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揽镜自照。 唇瓣确实肿着,却没她想象中的厉 害,只比往日更红润艳丽些。 春绿没经历过情事,见状仍是懵懂,心中就算疑惑自家姑娘何时开始在意相貌,也没直白地问出口。 寸心却是不同,她早早被教导了男女之事,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见此立时明白过来。 不过她不会拿此事羞臊自家夫人,不经意道:“今日设宴,公子命人准备了几套头面,夫人不如先拣选一番?” 此时瞧着尚早,可盛锦水除了梳洗上妆,还要顾着品香宴的许多琐事。 能拿来梳洗上妆的,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时辰,等萧南山取回药膏显然是来不及了。 她想了想道:“先瞧瞧衣裙和头面。” 大概越是天生丽质,越是对外貌不甚在意。 眼见就要开宴,就连细枝末节盛锦水都已安排妥当,唯独对自己的衣裙首饰并不上心。 好在萧南山不同,除了她的安危,最在意的便是这些。 前次蒋家赏花宴,盛锦水还只是佩芷轩的东家,不好喧宾夺主,因此穿得素雅,一套珍珠头面虽是得体,但却已与她的身份不符。 今次萧南山没了顾忌,拣选时挑的尽是些明丽张扬的颜色,与今下时兴的大相径庭。 见此盛锦水挑眉,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的喜好如此了然。 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还算不错,手指轻点,盛锦水选了件石榴裙并一套嵌红蓝宝石的赤金头面。 这般奢华鲜亮,若被中州的贵女们瞧见,怕是要笑她浅薄张扬不知收敛。 平日图便利,她穿得俭省,难得一次自然是紧着自己的喜好来,不用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能为盛锦水备下这些,显然萧南山与她想的一样。 换上石榴裙,再次在铜镜前坐下,寸心拿起木梳,巧手为她梳起繁复的发髻。 此时萧南山也取了药膏回来,他伸手制止想要动作的盛锦水,温声道:“别动,我来。” 盛锦水眨了眨眼,余光瞥见他弯着腰,用蘸了透明药膏的指腹轻点在自己唇上。 萧南山不曾理睬房里的丫鬟,只专注为她涂抹药膏,盛锦水却因他的肆无忌惮而羞红了脸。 此时还未上妆的脸透出剔透的粉来,用完药膏的唇比平日油亮了点,瞧着竟比上妆后的容颜还要清丽几分。 孙大夫的药膏果然有奇效,没多久,唇上的红肿就消了下去,看来是不会耽误开宴了。 请柬上写的开宴时辰是未时一刻,可早小半个时辰,凉风小筑外便门庭若市。 各家早早坐了马车前来,车队在巷子里排起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红桥和春绿站在大门处,一个指使院里小厮将空了的车马引到别处,另一个则上前来迎收到请柬的宾客。 蒋家赏花宴已是奕州难得一见的盛事,但与今日的品香宴相比,还是逊色许多。 赏花宴上来的多是商贾,官宦家眷自恃身份并不与之为伍,品香宴却不论这些,不忌商贾官眷全被请进了宴客处。 今日请的都是些女客,萧南山并未现身,等宾客到齐,盛锦水才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旁人瞧见这些,只觉她飞上枝头变凤凰,行事不似以往的低调沉稳,而是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心,稍显轻狂。 唯有春绿等人清楚,前呼后拥护着她的除了三娘子,便是个个身手了得的武婢。 林妙言出身中州,在奕州时长居清泉县,平日就难得一见。盛锦水还未现身时,就数她身边围着的人最多。 毕竟是世家高门精心教养出来的贵女,见身边尽是些谄媚之人,脸上虽未显出不耐,神色却比往常倨傲一些。 可旁人以为这般才是贵女的做派,言行越发殷勤。 林妙言耐着性子应付了一阵,见盛锦水现身立时推了旁人,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比起前次见面,盛锦水脸上已无病容。 “从前就算穿得简素,依旧光彩照人。如今见你不过稍加装点,便是富丽雍容,顾盼生姿,不似凡间人。”林妙言松快地笑了笑,也没在大好的宴席上提及其他,只道:“从说起从前,我最爱你合的香,自收到品香宴的请柬后就日日期盼,可惜崔姐姐回了中州,否则今日就能一道品香茗茶了。” “知你记挂着崔小姐,此次特意为她留了些新合的兰花香。”与林妙言一般,同她说话时,盛锦水也是最为轻松自在。 两人之间相处自然,就像相识已久的老友,远没有与旁人时的冷淡傲然。 不过今日盛锦水是主家,就算再不喜应酬也不能厚此薄彼。 她与林妙言并肩而行,边谈笑边向宾客们走去。 第155章 第155章品香宴 受邀前来的宾客众多,全是盛锦水眼生的。 此时身处高位的妙处就有了,若她只是佩芷轩的盛老板,想要融入其中必定要耗费一番心力,光是记下宾客的来历出身怕就要几日光景。 如今只要在眼中透露出些许疑惑,便会有人主动报上姓名,以盼混个眼熟,再细致妥帖不过。 既是主家,便要有主家的做派。 她一路缓行,不管是谁到跟前都会应和两句,再不济也会回个得体的笑。 不过宾客之间自有一套规矩,如官家女眷定会离她近些,而商贾们则自觉退远一些,不会争抢着上前讨嫌。 但其中也有个例外,那就是在赏花宴上与盛锦水有过一面之缘,还在事后帮了她一点小忙的王夫人。 王夫人夫家做的是典当生意,家业在众多宾客中不过尔尔。她本也未将这点微末恩惠放在心上,没成想盛锦水如此记恩,非但再次当众提起,还向她郑重道了谢。 能与之攀谈已让许多人艳羡,何况是道谢。 王夫人尚算沉稳,客气回道:“小事而已,劳夫人记挂心上。” 不过在那之后,她就觉出了些不同来。不曾有过交集的商贾纷纷借口攀谈,就是往日眼高于顶的官眷们,也明里暗里地打探她与盛锦水的旧事。 王夫人何曾见过这般阵仗,起初还与人打着太极,到后来就只盼着快快开宴了。 好在盛锦水也有此意,招呼过后就邀宾客们落座。 品香宴设在内院,选了凉风小筑最大的院子。 本还有宾客面上恭维,一边嫉妒她的姿容颜色,一边暗笑她穿戴庸俗招摇,不似高门贵女娴静素雅。 可见了宴上陈设布置后,就再说不出违心的话来了。 品香宴上不见奢靡,反倒雅致考究,大到被拿来挡风的曲帐画屏,小到案上流烟的博山炉,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精品,就连见多识广的林妙言都不禁啧啧称奇,心道萧南山果然将盛锦水放在了心尖尖上,竟如此大的手笔。 在场多是同林妙言一般识货的,见此连手上动作都轻巧小心了许多。 自从身份暴露,萧南山索性也不遮掩了,但凡手上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往盛锦水院里送。起初她也十分惊诧,后来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如今这份麻木被人看在眼里,反倒成了气定神闲,高深莫测。 坐在上首,盛锦水缓缓开口,“想必诸位都听闻过云息镇佩芷轩乃是我名下的产业,香之一道上,不敢说浸淫许久,有所建树,只是心有所好,难免更上心些。” 不管在场宾客是否知晓她钻研香方,醉心合香的初衷,场面话还是要说得漂亮。 “当下时节,本不该设宴,只是无奈停留奕州,便想邀诸位前来一聚。”遭遇水匪之事算不得机密,奕州人人皆知,只是此中内情并未传扬出去,在场的也就听信了这番话,“宴席办得仓促,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盛锦水可以自谦,旁人却不敢真的“海涵”,争先恐后应答不敢。 她说这番话时,韩初静也在,不过她是商贾之女,又不似王夫人那般被看重,因此只能坐在偏僻处。 曾被自己轻视的人高坐首位,受人追捧,她心中愤愤,却由怕被有心人听见,只敢小声嘀咕,“惺惺作态。” “静儿!不可妄言!”此次随韩初静一道来的是她母 亲,闻言骤然变了脸色。可到底是娇宠着长大的女儿,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见四下无人听见就歇了继续说教的念头。 被训斥一番的韩初静眉心叠起,不服地轻哼一声,但也没再造次。 今日来的各个言笑晏晏,可谁知他们心底是怎么想的。 盛锦水心知自己不是银子,做不到人人喜欢,自然对宾客如何臆测自己的不怎么在意。 不过心底再怎么想,见了她还是要前倨后恭,似乎也挺解气的。 一开宴,便有丫鬟鱼贯而入,秩序井然地奉上茶水点心。 “咦,这不是酥月斋的酥油鲍螺吗?”有人立时认出点心的来历,与身侧好友低语。 她的好友也是好吃之人,闻言惊讶,“酥月斋,我怎从未听过这家铺子。” “一家新开的铺子,好似是从清泉县来的,”她解释道,“卖的都是些新奇点心,许多我从未在奕州见过,这酥油鲍螺是酥月斋的招牌。” 听完她的解释,好友一愣,压低声音问她,“清泉县?云息镇不就在清泉县辖下吗?”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顿时了然,看来酥月斋与这位萧夫人有些渊源! 点心只是品香宴中极小的一环,盛锦水还未点明,就已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想来今日宴后酥月斋就会客似云来。 宾客们品尝点心的功夫,席间已摆上香案。 既是品香宴,制香必不可少。 盛锦水起身,洁净双手,随即在香案前坐下。 合香焚香,于她而言每一步都驾轻就熟。 等她一起手,容貌与锦衣华服带来的光华已尽数敛去,唯有一双素手犹如翩翩起舞的蝴蝶,引人注目。 恰这时,一墙之隔的院落忽而传来轻扬缠绵的琴音,弹奏之人手法娴熟,琴弦在他指下恍若带来春信的驿使,点滴倾诉盎然的生机与爱意。 盛锦水的手一顿,已猜到此时抚琴的是萧南山。 心底再是惊喜,她的脸上都未曾显露分毫,只是起篆的手指愈发灵动轻巧,看似心情不错。 忽而飘来的琴音自然引起了在场宾客的好奇,等博山炉里流烟四溢,林妙言神色舒展,率先道:“这是……东阁藏春?” “正是。”盛锦水盈盈一笑,回道,“佩芷轩本没这么大的手笔,这还多亏了梁家香铺。” 香气散了一会儿就逐渐淡去,琴声也在此时停了下来。 “方才弹奏的是谁,非但技艺娴熟,选的曲子也十分应景。”林妙言意犹未尽,开口提议,“一道请来焚香弹琴,岂不是一桩雅事。” “此间都是女客,他不便出来。”虽未言明,但众人心知肚明盛锦水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林妙言后知后觉,小声感慨,“难怪就连祖父都对他赞誉有加,真不愧是萧家人。” 盛锦水没再与她探究下去,伸手击掌,这回现身的丫鬟各个手捧木盒。 “盒中乃佩芷轩所产香丸,分别是雪中春信、春消息及东阁藏春三味。”等木盒放置到宾客面前,她才高声道,“寒气渐消,春日将来,此三味香丸最是应景,还请诸位品评。” 话音方落,丫鬟们就从盒中取出放置在最左侧的香丸点燃,雪中春信的梅花香气霎时四散,叫人如坠梦中。 此时香案上的合香之物已被撤下,寸心上前施礼,随即坐下烹茶。 这是特意为宾客交际准备的空闲,不过盛锦水仍坐于上首,众人只敢低声私语,场面一时有些拘谨。 “夫人,”正这时,春绿上前在她耳边低语,“来的宾客都带着请柬,至于候在门外的车夫和马车也已查验过,并无异状。” 请君入瓮这场戏实在不好演,既不能太松轻易让人瞧出端倪,也不能太紧真将水匪拒之门外。 盛锦水平静地接过寸心递来的茶盏,状似不经意道:“南山那可有消息?” “公子请您借口离开一会儿。”春绿如实道。 “也好,”想着自己在此,宾客拘谨不能尽兴,她点头应了一声,“让隐在暗处的侍卫们警醒些,千万别让水匪混进来。” 等交待完,盛锦水起身道:“诸位自便,我去去就回。” 宴席方才过半,主家就留下宾客独自离去实在于理不合,不过心中有再多计较,也无人敢在此时当众指责。 盛锦水也不在乎她们是如何议论自己的,只是在踏出院门时稍一犹豫,将三娘子留了下来。 “我与南山一道,出不了什么事。院中都是女客,在外的侍卫多有不便,还要劳烦三娘子看顾一二。”盛锦水想诱敌深入,瓮中捉鳖,却不想拿院中毫不知情的宾客做饵,留下三娘子与几个武婢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三娘子知她心软,满口应下,让她放心离开。 等人走后,三娘子索性跳上院墙,居高临下地盯着院中情景。 高门大户的女子难得出门,盛锦水走后反倒放开了许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谈。 韩初静抿着唇,脸色不怎么好看。 大过年的,谁都不愿看到张丧气的脸。 韩夫人见她冥顽不灵,懒得再费口舌,见通判何长秋的夫人就在不远处,立时上前与之攀谈。 平日何夫人瞧不上韩家商贾出身,今日却格外热情,在提及韩初静时更甚。 她远远瞧了韩初静一眼,笑道:“这才多久没见,静儿都长成大人了,该是定下亲事了吧。” 韩夫人心念一动,隐约听闻何夫人的娘家外甥即将弱冠,从前家中想等他考上秀才再聘一位官家之女。可惜她娘家外甥委实不是读书的材料,迟迟不中,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若是与何家结成姻亲,对韩家来说可是件大好事。 韩夫人压下唇畔笑意,应和道:“确该到了议亲的年纪,我与老爷膝下只有静儿一个,便总想着再留她一段时日。可总归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能留得长久哦。” “不远嫁就是了。”何夫人应和一声。 一个想借何家权势,另一个觊觎韩家产业。 两人似是达成共识,相视一笑,半斤八两,谁也吃不了亏。 第156章 第156章引诱 与何夫人叙完话,韩夫人神清气爽,回来时见自家女儿仍是一脸无趣的表情也不见恼怒,反而细声劝哄道:“我的好静儿,不喜应酬就不喜,只别在此说出什么失礼的话来。等宴席散了,母亲再带你去打几套头面,我瞧萧夫人今日穿戴的就十分华贵,若让我们静儿换上,想必也不会差。” 见母亲喜滋滋的模样,韩初静隐约猜到她的盘算,本就烦闷的心绪在她提及盛锦水时更是低到了极致,“母亲疯了不成,她不过一介孤女,穿得浮华俗艳也是为了以色侍人,竟让我学她!” 韩初静口不择言,韩夫人先是一惊,紧张地四下张望。好在盛锦水走后,宾客们的心思全在交际应酬上,并未听闻此番狂妄之语。 她 定了定神,若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宴上,只怕一巴掌就要招呼到韩初静脸上了。 韩夫人眉心叠起,沉声训斥道:“平日在家娇蛮任性也就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还敢议论主家。” “本来就是!之前谁把佩芷轩放在眼里,眼下东施效颦地摆什劳子品香宴,倚仗的不还是萧家。”韩初静只觉委屈,“若我有萧家扶持,定然比她好上千倍万倍。” 言语中的理所当然做不得假,韩夫人不知她是这么想的,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千倍万倍,你还真敢想,”韩夫人咬牙,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当下只想将她不着边际的念头扭转回来,“盛锦水能嫁入萧家,你当真以为她是好相与的!容貌手段,她样样不缺,光一个佩芷轩就够你学一辈子了,竟还妄想取而代之。” 话音方落,她忽而冷静下来,怀疑道:“你别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 韩初静轻哼一声,并不回话。 可知女莫若母,韩夫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眉心紧叠,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道:“你的婚事,我和你爹早有打算。你给我老实些,不准胡来!” “打算,母亲说的该不是何夫人的外甥吧。”韩初静一脸嫌弃。 见她如此叛逆不服管教,韩夫人只觉心力交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敢生事,就算我与老爷就你一个女儿也绝不姑息。” 韩初静抿唇,韩夫人态度坚决,她就算不服也只能偃旗息鼓。 论变脸,她也算其中翘楚,当即变换了神色,挽着韩夫人手臂软声撒娇,“我能生什么事,就是见母亲一直夸赞旁人,女儿吃醋罢了。母亲事事为我筹谋,我怎会不懂您的苦心。” 她这手段在韩夫人面前屡试不爽,毕竟是亲生女儿,教训过后就是心疼了。 儿女都是债,韩夫人拍了拍韩初静的手,松口气道:“你能明白母亲的苦心就好。” 脸上露出羞涩得体的笑,在韩夫人瞧不见的地方,韩初静却是垂下双眸,敛起眼底的野心。 就在韩家母女其乐融融时,一名丫鬟从旁经过。 丫鬟脚底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身子向前一倾,手中热茶全泼洒了出去,茶盏正落在韩初静腿上。 “呀!”茶水滚烫,韩初静疼得惊叫一声,没细想一巴掌就想招呼到丫鬟脸上。 不知是她惊惧之下失了准头还是丫鬟敏捷,这一巴掌终究落了空,但闹出的动静还是引来身边人侧目。 近处的几人被这变故吓了一跳,韩夫人忙用袖子拂去茶盏,急道:“静儿,你没事吧。” 韩初静黑着脸,冬日穿得厚重,起身扫去茶盏后她已感觉不到热度。只是无故被泼洒了一身热茶,又怎会高兴的起来。 平日在韩家作威作福惯了,见自己一巴掌没落到丫鬟脸上,她抬起腿又是一脚踹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贱婢!” 丫鬟顺势倒地,韩初静却是疑惑,方才自己踹到对方了吗? 这般蛮横都是被宠出来的,韩夫人岂会不知。 她暗道一声糟糕,往何夫人所在的方向望去,果见她眉心紧蹙,眼底除了惊讶还有嫌恶。 “静儿!”韩夫人白了张脸,忙伸手拦住韩初静,在她耳边轻声道,“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 韩初静方才醒悟过来,可丑态早被在场宾客尽收眼底。 局面正乱,好在红桥听到了动静,快步上前。 见韩初静的衣裙上留有水渍,当即训斥跪倒在地的丫鬟,“毛手毛脚的,还不快向贵客道歉!” “奴婢知错,请贵客赎罪。”丫鬟双膝跪地,伏身求饶。 韩初静抿唇,一时没有开口。 她自然不想放过对方,可众目睽睽之下,方才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了。 红桥看出她的难处却不解围,直到韩夫人做主将此事揭过,她才表明态度,“此事是我凉风小筑御下不严,宴后必会给韩小姐一个交待。” 不提萧家,光是凉风小筑背后所代表的袁毓就已是韩家不敢开罪的。 对红桥的答复尚算满意,韩夫人歇了继续追究的念头,开始思索如何在何夫人面前补救。 红桥笑了笑,此情此景倒让她回想起了蒋家赏花宴那日,就是不知眼前这位韩小姐是否也如自己一般。 韩家没了声响,红桥也不能继续晾着她们,提议道:“韩小姐湿了衣裙,不若随我去换一身?” 高门世家讲究,赴宴不会只备一套衣裙,商户出身的韩家却是没有的。 “韩小姐与我家夫人身量相似,”似是瞧出了韩夫人脸上的为难,红桥凑近小声道,“夫人好客,待我禀明前因,想来不会吝啬新衣。” 有了红桥的承诺,韩夫人忙不迭应下。 只是在她想要陪同韩初静一道去时,却被拦了下来。 “请韩夫人宽心,凉风小筑不周在先,定不会怠慢韩小姐。” 闻言,韩夫人仍是放心不下,可再想开口时却被韩初静抢了先,“母亲放心,左右不过几步路程,我去去就回。” 女儿都这么说了,她再执意跟去反倒显得小气,只能悄声叮嘱道:“谨慎些,不可任性。” 韩初静笑着应是,瞧着天真甜美,叫人忘了她方才的狠厉。 等出了院门,她立时收起笑容,冷凝的视线落在红桥背上,像是想将之烧穿一般。 三娘子等候的地方偏僻,早将眼前这幕收入眼底。 韩初静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她怕红桥吃亏,一跃就要跟上,却见同样躲在暗处的怀人朝她摆了摆手。 三娘子了然,看来萧南山早有打算。 韩初静随红桥离开宴客的院子时,盛锦水正坐在萧南山房里吃茶享用点心。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宴席方才过半,她就被萧南山唤到了此处。 问有什么打算时,他又故作神秘,不愿解惑。 萧南山笑了笑,只道:“时辰差不多了,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 盛锦水眨了眨眼,只觉他话里有话,好似有些危险。 只是不待她追问,萧南山就起身独坐在书案前,只留画屏后的盛锦水和春绿愈发疑惑。 片刻后,房门被推开了道细缝,一个鬼祟的人影敏捷地钻了进来。 难道是执刀人来了? 盛锦水还没来得及担心又觉不对,来人身形纤细,怎么看都不像男子。 隔着绢做的画屏,房内景象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眯起双眸,她正想看得仔细些,安静坐着的萧南山突然开口了,“你是谁?” 来人身姿窈窕,被质问也不见慌乱,而是碎步走到书案前,盈盈行礼,“小女姓韩,是今日受邀参宴的宾客。” 等她走到近前,盛锦水也认出了来人,眼前笑得娇媚的女子除了韩家小姐韩初静还能是谁? 平日见她,不是故作天真无邪,就是眼里藏不住的算计,这般小女儿含羞带怯的模样倒是头回见。 可她与萧南山并非初见,前次可没如此,眼下怎就转了性了。 她正疑惑,就听身后传来极细微的响动,盛锦水偏头望去,只见成江不知何时翻窗进了房里。 他以手抵唇,朝两人摇了摇头。 冬日寒风一吹,盛锦水眨了眨眼,只觉意识清明了不少。 这时,萧南山又开口了。 “既是宾客,为何不在宴上。反倒避开下人,独自前来?”疑惑问出口时,他的声调情绪并无起伏。 这样冷静平稳的声调听在韩初静耳里,既无质问也无怒气,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询问。 她心里,忽而燃起一股希望。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悄然潜至男子房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是为了什么? 此时萧南山并未命人驱赶自己,反倒明知故问,这不就是无声的邀请吗。 看来就算人人称道的萧家大公子,也不过是血气方刚,贪花好色的普通男子,有美人投怀送抱,就不信他能把持得住! 安放在书案前的香炉里插着线香,缥缈的烟气散开。 烟雾缭绕中,韩初静上前一步,软声道:“小女倾慕公子才学,不敢肖想名分,只愿为奴为婢,常伴公子左右。” “哦?”萧南山挑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此情此景,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了。 画屏后的春绿和成江纷纷偷觑盛锦水脸色,却见她无奈叹了口气,小声道:“他可真恶劣。” 盛锦水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萧南山。 果然,韩初静话音方落,萧南山就慢悠悠地开口问道:“韩姑娘想要如何伴我左右?” 以为心愿得偿的韩初静勾起唇角,又向他近了一步。 媚眼如丝,直勾勾的没有一丝掩饰,随即在萧南山戏谑的眼神中脱下外袍。 第157章 第157章以身犯险 一件又一件,等韩初静衣衫褪尽,露出不着寸缕的手臂时,萧南山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冷眼旁观。 画屏后的盛锦水却是皱眉,猜测他究竟想做什么。该不会是想让自己上演一场当众捉奸的戏码,再让韩初静名誉扫地吧? 想到这,她摇了摇头,太荒唐了。 就在她疑惑不解时,萧南山突然起身,抬手打落香炉,缭绕的烟气霎时消退。 韩初静只着单衣,本就冻得瑟瑟发抖,此时被萧南山的举动吓了一跳,愈发不安。 好在下一刻,她就无暇顾及这些了。 大门猛地被人踹开,许久未见的执刀人再次现身。 比起前次见时,他瞧着憔悴了许多,看来盛锦水的那一箭并不是毫无作用。 执刀人现身时,韩初静正背对着他。 到底还未出阁,她清楚自己的举动有多放荡不堪。只是今日见到盛锦水的排场,实在难消心中嫉妒羡慕,便就将脸面和教养踩在脚下,为自己博一个不怎么体面的前程。 若眼下只有个萧南山,她还能说服自己,可突然多了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她又衣衫不整,心中的那点算计立时成了笑话。 韩初静惊叫出声,一时忘了去捡地上散落的衣裙,抱臂将自己蜷成一团,蹲在地上不住颤抖。 眼前情景有些 可笑,萧南山倒不见慌乱,镇定地抽出藏在暗处的长剑,冷睨执刀人。 在执刀人眼里,此时女子衣衫不整的模样不啻于白日宣淫,而散落在地的衣裙又属于盛锦水。船上时萧南山就为救人甘愿自伤,如今擒住盛锦水也就相当于拿捏住了他的命脉。 短暂的利弊权衡之后,执刀人伸手揪起失声尖叫的韩初静。 有时看来再漫长不过的事,其实不过一瞬。 等制住了人,执刀人就后悔了。 盛锦水可不是一般女子,就算被刀架着也面不改色,绝不会如此一惊一乍。 等再细看,被自己捏住咽喉的果然不是盛锦水,而是个涕泪横流的陌生女子。 “没用的东西!”他气急败坏地将人推开,顺势一刀落在韩初静背上。 韩初静就是个娇生惯养的闺阁女子,被擒住时三魂七魄就已去了大半,如何承受得住执刀人毫不留情的一刀,当即跌倒在地,背上血流如注。 恰这时,敞开的大门外,袁毓率先冲了进来。 见到他们,执刀人便知接应自己的人已插翅难飞,而自己今日怕是也要交待在这了。 袁毓的脸黑如墨汁,先是居高临下的睨了眼昏死过去的韩初静,确认萧南山无事后才看向持刀人,冷声道:“你是如何混进来的?” 不怪他有此一问,凉风小筑内有萧家人手层层守卫,外围又有奕州驻军。 可就是如此还是让执刀人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若不是怀人提前相告,只怕他此时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地带人守在外围。 明眼人已经猜到其中出了叛徒,何况是袁毓,只是想到背叛之人可能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僚,不愿相信罢了。 “袁大人,”怀人提醒,“等捉住了人再审问不迟!” 执刀人反应极快,发觉逃走无望后,他握紧刀柄就向萧南山冲去。 眼见大刀劈头盖脸,萧南山却是不闪不躲,抬眸平静望他。 难道有诈?电光火石间,执刀人心中闪过一丝迟疑。 可刀已落下,再收手已是不能。 就那刹那的犹豫,果然生了变故。 一道寒光破空而来,恍若袭船那日的再现。 这次灵巧的短箭没再没入肚腹,而是不偏不倚地扎在他的心口处。 画屏倒地,抬眼时执刀人再次见到了盛锦水。 此时她一身锦衣华服,双目坚毅地望向前方,脸上不见一丝慌乱。 腹部受伤,执刀人能拔出箭矢,泅水偷生。 可此刻人在岸上,周围又都是驻守的侍卫,便是背生双翼也难逃一劫。 品香宴的请柬发出时,他便猜到这是场鸿门宴。 可中州局势已定,今日是逆转时局的唯一机会,他不得不来。 箭上涂的仍是麻沸散,无毒却能让人晕晕欲睡。 执刀人强撑几息,想趁机咬碎藏在齿尖的毒药,却被怀人洞悉,立时上前卸了他的下巴。 屋内一片狼藉,盛锦水迈过倒地的屏风,先是皱眉瞧了眼还未清醒的韩初静,又瞧了眼镇定自若的萧南山,一时不知方才的混乱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 “韩小姐受了伤,先请孙大夫为她上药。”无论如何,总不能真让人死在品香宴上。 韩初静和执刀人相继被抬了出去。 袁毓心系叛徒,开口道:“今日受邀前来的官眷可还在院中?” “还在。” 盛锦水点头,猜到要寻的叛徒就在这群官眷们的亲人之中。 “执刀人已擒,叛徒却还未找到,我便不留了。”袁毓一拱手,匆匆离去。 此时盛锦水才恍然大悟,皱眉看向萧南山,“今日之事,是否全是你的算计?” 萧南山无辜地摇头,“既猜到官员中有人与水匪勾结,宴请官眷,顺势威逼都在情理之中,不能说是算计。” “我说的不是此事,”盛锦水没被他说服,继续追问,“我问的是,韩初静是不是被你故意引来的,还有方才执刀人动手时,你为何不躲?” “阿锦真当我是神算子不成,”萧南山轻笑,“谁能想到韩初静如此胆大妄为,非但孤身前来还在人前宽衣解带,方才我被她吓着了你也不知安慰,只会怪罪。”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盛锦水哼了一声,“反成我的不是了?” “不敢不敢。”萧南山赶紧求饶,随即正色道:“我不会拿自己的安危玩笑,方才我手中有剑,抵挡一阵等袁毓他们来救足够了。只是没想到阿锦如此紧张,竟不等他们就出手了。见阿锦英勇救我,我很是感动,恨不得以身相许。” 听了此番言论的盛锦水只觉震惊,记忆里冷淡如霜,万事不放心上的萧南山何时学会了这般油嘴滑舌的腔调,实在叫她不习惯。 “休要胡说!”震惊过后,盛锦水回神,没再继续追问。 见她如此,萧南山的唇畔多了抹浅淡的笑。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韩初静曾设计盛锦水,想谋害她的性命。萧南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的招数用第二次依旧新鲜,如今她不就性命垂危,自食恶果吗? 至于自己,萧南山看向盛锦水的眼神始终温柔,在船上时她被挟持,执刀人固然罪该万死,可作为罪魁祸首的他也难辞其咎。 今日若不慎被执刀人砍伤,就是他时运不济,算是向盛锦水赎罪。 好在他的阿锦舍不得,还是出手了。 至于盛锦水失手的可能性,萧南山压根就没考虑过。 见房内没再传出说话声,守在外边的怀人轻敲两下房门,得到首肯后推门而入,“夫人,宴上宾客吵嚷着要出去。” “可是出了什么事?”盛锦水皱眉,袁毓那还没消息,此时不能放宾客们离开。 “韩母见韩初静迟迟未归,想去寻人却被守卫拦下。”怀人如实回禀道,“后见红桥独自回来就吵嚷起来,故而惊动了宾客。” 执刀人虽捉住了,可叛徒是谁还没头绪,品香宴若是乱起来,头疼的该是袁毓了。 盛锦水想了想,道:“主家不在,宾客难免慌乱,我去安抚几句,好歹先将事态平息。” “等等,”见她起身离开,萧南山忙道,“我随你一道去。” 非常时刻,盛锦水没多想就点头应下。 没多久,两人相携来到宴客的院子。 来的都是女客,乱也乱不到哪儿去。 只是发觉自己被围困院中后不免惶惶,三五相熟的聚在一处,眉宇间尽是焦躁。 此时最着急的莫过于韩夫人,若只是被困她尚且还能安慰自己。可独独少了韩初静,怎叫人不担心。 见盛锦水现身,众人正要上前追问,却在瞧见她身后神色冷凝的萧南山后又有志一同地停下步子,不愿再做出头鸟。 “阿锦,可是出什么事了?”林妙言倒没那么多顾虑,关切道。 盛锦水还在思考如何搪塞过去时,萧南山已经开口吩咐,“红桥,带韩夫人去见韩小姐。” 红桥领命,上前引着韩夫人离开。 等人走后,院子里的焦灼不安非但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愈演愈烈。 对萧南山接下来的打算,就算盛锦水心里疑惑也不会出声打断,她对同样不解的林妙言摇了摇头,这时候相信萧南山就好。 “就在方才,有水匪余孽潜入凉风小筑,”不经意间,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经查,助他们潜入的正是韩初静。” 不提毫无准备的宾客,萧南山这番话,就是盛锦水也不免呛了下。 韩初静行事确实荒唐,但她可没与水匪勾结。 等韩夫人走后再行宣布,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给,萧南山此举实在让人想不通。 “此时放行反倒危险,诸位不如稍候片刻,等袁大人拿下人后再各自归家。”这话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喙。 若方才开口的是盛锦水,说不得还会有人心存侥幸,拿捏着官眷的派头反驳。 可眼下萧南山发话,又搬出了知州袁毓,就算心里再不甘愿,宾客们也只能将满肚子的牢骚憋回去。 第158章 第158章自食恶果 与其说是安抚,倒不如说宾客的沉默全因萧南山的威吓,总之眼下无人敢质疑他的决定。 见众人都乖乖听话,他才对盛锦水道:“我不便久留,等袁毓捉拿了水匪再过来。” 他若留下,在场宾客只会愈加不安,盛锦水点头,道了声好。 潜进凉风小筑的水匪和执刀人早已被捉拿,方才萧南山与盛锦水一唱一和,也不过是为了唬住宾客,免得再生出事端。 叛徒自有袁毓去查,此刻他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没多犹豫,萧南山便去了安置韩初静的院子。 甫一迈进院门,他就瞧见了孙大人,“人可醒了?” 孙大夫点头,“醒了,听你的用了见效最快的药。不过她一个身娇肉贵的小姑娘,用如此烈性的药,醒来后怕是会不好受。” 眼中嘲讽一闪而过,萧南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的小姑娘可是名副其实的蛇蝎心肠。” 话音才落,从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声不断恍若泣血。 怀人推开房门,萧南山抬脚迈了进去。 床榻边,韩夫人正温声细语地哄慰着女儿,等听到动静才回过头去。 只见萧南山了进来,她眉头一皱,立时起身挡在脱了外衫,露出背脊趴伏在床上的韩初静身前,怒道:“就算你是萧家大公子,也断然没有闯进女子闺房的道理!” 萧南山神色淡淡,全然没有面对盛锦水时的温柔耐心。 他在桌边坐下,冷声道:“韩夫人放心,我对你的女儿并无非分之想,不过有些事要审问清楚罢了。” “审问?萧公子怕是口误吧。”韩夫人不悦,“静儿在凉风小筑受伤,合该是你给韩家一个说法,眼下说什么审问,还妄图将脏水泼到她身上。就算韩家位卑力弱,也绝不容许如此糟践。” 见她信誓旦旦为女儿讨回公道的模样,萧南山只觉可笑。 韩初静养成如今自私阴毒的性子,韩家人功不可没。 “韩夫人此言可是代表了韩家?”萧南山并不恼怒,平静问道。 见他如此,韩夫人反倒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若此时退让,她还拿什么与萧南山谈判。 “去寻袁毓,”得了肯定的答复,萧南山才出声吩咐道,“就说韩家已经认罪,韩初静勾结水匪,协助歹人逃脱是受韩家指使,并非她一人所为。” 韩夫人愣神,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勾结水匪?还有协助歹人逃脱?” “静儿不过闺阁女子,连水匪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又怎会与之勾结!”此时她才回过神来,忙道,“韩家就更不可能了,休想构陷!” “构陷?”萧南山睨了她一眼,眼含嘲弄,“既然韩夫人觉得我是蓄意构陷,那又如何解释本应留在待客院中更换衣裙的韩小姐,与水匪相继潜入我房中呢?” 韩夫人还想辩驳,可刚要开口又好似想起了什么,面露震惊地回头望向泪水涟涟的韩初静。 韩初静生得清丽,虽不算一等一的美人,但也是被韩家捧在手心,千娇百宠地长大。 她动辄打骂院中下人的毛病,作为母亲的韩夫人自然有所耳闻。不过在她心里,韩初静仍是孩子心性,脾气或许有些急躁,但都不算什么大毛病。 如今回头审视,只觉眼前女儿面目狰狞,陌生得叫她不敢相认。 “静儿,你告诉母亲,他说的不是真的!”韩夫人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勾结水匪,也没有放走歹人。”韩初静趴伏在床上拼命摇头,“都是他们构陷的,我的伤,对!我的伤可以证明,分明是歹人伤了我之后自己跑掉的,不是我放走的!” 她摇头的动作大了些,不慎牵扯背后伤口,顿时疼得嘶哑咧嘴,连解释都变得语无伦次。 韩夫人得了准话,看向萧南山。 可惜对方并未理会她眼里的祈求,“韩小姐,你还没说清楚呢。既然你并未与歹人勾结,那么你们为何先后闯入我的住处?” 问到要紧处,韩初静一僵。 “怎么,敢做不敢当吗?”萧南山抬眸,眼神如刀,凌迟般割在韩初静身上。 此时她才醒悟,顿觉满腹委屈,“你设计我!母亲,我是被设计的!是他,是萧南山设计我。” “此话委实可笑,反正左右无事,韩小姐不如将我是如何设计的细细道来。” 他们你来我往地打着哑谜,韩夫人越听心越是往下沉。依韩初静的性子,要是真有道理早就说明前因后果,何必在此与萧南山掰扯。 “我……我,”韩初静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此时竟还妄想含糊过去,“我换好衣裙后迷了路,误闯入一处院子,然后歹人就来了。” “听清了吗,怀人,让袁毓来拿人吧。”见她还不肯说实话,萧南山随口道。 “你颠倒黑白,我都说了不是我!”先是受了伤,此时又受惊吓,韩初静再是嘴硬也扛不住了,如幼童哭得委屈。 见她崩溃大哭,萧南山脸上不见动容,反倒多了些不耐。 “颠倒黑白又如何?”此时他不再隐藏眼底杀意,阴恻恻看向韩初静。 “我、我……”韩初静心下惶惶,磕绊着不知如何是好。 韩夫人也明白过来,萧南山如此大费周章地对付韩初静,真相绝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若此时被扣上勾结水匪的罪名,不止韩初静,连韩家都要完了。 她自以为的倚仗和底气犹如海市蜃楼,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起不了任何作用,唯有让韩初静说出真相才是出路。 “静儿,你就说吧。”韩夫人转身坐回床榻边,握着韩初静的手祈求道,“只要洗清了与水匪勾结的嫌疑,其他都是小事。” 萧南山步步紧逼,韩夫人又在一旁温声哄劝,韩初静再也抵挡不住,崩溃道:“我就是嫉妒盛锦水,她一介孤女凭什么跃上枝头变凤凰。我也不比她差多少,只要有机会,定会做得更好。所以、所以……今日我潜进卧房,脱了衣衫想要勾引……谁想到歹人竟在这时来了。” 话到一半,韩夫人就冰凉了手脚,缓缓松开紧握对方的手,看向她的目光震惊又陌生。 女儿气性向来大,偶尔也有固执任性的时候,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韩初静会胆大妄为至此。 见她终于肯说实话,萧南山淡淡道:“只是如此吗?有个人韩小姐若是见了,定能想起更多。” 疑惑间,就见一个让韩夫人眼熟的丫鬟被侍卫押了进来。 女儿有伤在身,侍卫却如入无人之境,她自然气愤。 可惊怒之余,另一个更为熟悉的身影随之走了进 来。 “老爷!”韩夫人眼中一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时迎了上去。 韩老爷却是一甩她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径直走到床前,眼见女儿躺在床榻上也不见忧,一张脸反倒因怒火涨得通红,“孽障啊!孽障!” 若不是见她尚不能起身,只怕巴掌就要甩到脸上去了。 韩夫人吓得不敢说话,但见这架势,其中显然有她不清楚的内情。 韩老爷不发一言,顾自坐下,神情愤愤。 韩夫人见状,在短暂的犹豫后没再回床榻边看顾女儿,而是在他身边坐下, 被押送进来的丫鬟跪倒在地,颤抖着不敢抬头。 “说吧。”萧南山轻描淡写地开口。 “是!”跪伏在地的丫鬟忙道:“奴婢唤作红翠,原是蒋家的丫鬟,后来辗转几手,终被韩小姐买进了府。” “你缘何被蒋家发卖,又为何被韩小姐买进府的,都一五一十说清楚。”怀人提点。 “赏花宴上,奴婢收了唐家银钱,领命泼萧夫人一身茶水。”大概明白唯有如实回话才有活路,红翠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前因后果说了个分明,“但其实,奴婢就是韩小姐安插在蒋家的眼线。她时常拜访蒋家,初次见时就对奴婢嘘寒问暖,等熟识之后又会送些锦帕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作为回报,奴婢也会给韩小姐传递些无关紧要的内宅消息,以便她摸清蒋夫人的喜恶。 那日韩小姐偷听到唐夫人和方姨娘要对萧夫人动手,命奴婢收下唐夫人的银钱替她办事。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应了下来,在宴上故意泼了萧夫人茶水。在那之后,我与韩小姐都以为萧夫人会命丧霜翠之手,可没想到萧夫人早已洞悉,轻易躲了过去,还将奴婢揪认了出来。之后奴婢就听韩小姐的吩咐指认了唐夫人,蒋家见此不愿再留奴婢,隔日一早就将人发卖了出去。奴婢辗转过几手,担心被卖到腌臜地方,趁机偷跑了出来,拿着韩小姐送的物件前去寻她。 韩小姐本不愿认账,但奴婢以唐夫人之事要挟,她这才松口,买下奴婢。” 红翠说完,眼里已含着泪。 “本以为进了韩家就能安稳下来,可没想到韩小姐性情暴虐,时常以打骂下人取乐,这些都是奴婢近段时日受的伤,身上还有一些。”她直起弯下的腰,挽起衣袖让众人过目,只见她双臂布满淤痕,密密麻麻竟没一块好肉。 赏花宴上,韩初静之所以推波助澜,就是为了让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盛锦水身死,何其莫名又何其阴毒。 赤、裸裸的心思被红翠当众曝光,韩初静气得咬牙,凶恶道:“我救你出苦海,你便是如此回报我的!贱婢果然是贱婢,你就该和蒋家人一样命丧水匪之手!” 韩初静不断口吐恶言,就连她的父母都听不下去了。 “够了,闭嘴!”韩老爷怒斥一声。 韩夫人则是泪如雨下,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静儿,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是啊,为何? 韩夫人的问题,韩初静自己也没有答案。 若说她买通红翠,窥伺蒋家是为讨好蒋夫人,借此抬高身份。那么谋害盛锦水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报她曾让自己当众出丑的仇,亦或只是嫉妒心作祟,见不得初时身份低微的香铺老板眨眼间就跃上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高枝? 扪心自问,这些她或许在意,但又好似没那么在意。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好玩,就像她鞭笞院中下人那样,既刺激又能宣泄心中情绪。至于被她视作打发时间的玩物,动辄打骂的下人也好,盛锦水也好,他们的死活又有什么要紧。 如今,她的死活在萧南山眼里也成了无关紧要的存在。 第159章 第159章骚乱 “韩老爷。”怀人出声催促。 此时真正决定他生死的萧南山却是连眼眸都不曾抬起,好似韩家在他眼里不过一群渺小卑弱的蝼蚁。 此时的韩老爷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韩初静再如何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她的放肆跋扈做父亲的岂会不知,不过从前觉得韩家势大,从未放在心上罢了。 而萧南山将他带到此处,可不止是为了撕下韩初静的遮羞布,让韩家蒙羞这么简单。 今日,他给了韩老爷两个选择,舍弃韩家保全韩初静,或是全家上下倾尽前程保下一个心思歹毒的女儿。 韩老爷闭上双眸,心中天人交战。 萧南山却是无趣地用指尖轻敲着桌面,一下一下像是催命的符咒。 片刻的安静,让因伤处疼得死去活来的韩初静终于有余力思考自己的处境,而韩老爷的沉默正一点点敲碎她的希望。 她含泪的眼眸看向父亲,却见他眉心紧蹙,始终不愿睁眼与自己对视。她又去看韩夫人,两人目光在半空相遇,她清楚瞧见向来疼宠自己的母亲好似歉疚般瞥开眼去。 这一瞬,韩初静是真的慌了。 不顾伤重,她一边挣扎着从床榻起身,一边凄厉地哭喊,“爹,救我啊爹!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娘,你劝劝爹啊,快帮我劝劝他。我与蒋夫人结交,费尽心思攀附萧家全是为了我们韩家啊,你们一定要救我!” 她不开口还好,如今为了活命竟主动攀扯,口口声声都说是为了韩家。 仿佛死心般,韩老爷沉沉叹了口气,揉了把泛红的眼眶,疲惫道:“是我管教不严,才致小女犯下弥天大错。我无话可说,她……任由你们责罚。” 局面已定,眼见求饶无用,韩初静竟真从床榻上起身。唯一的希望破灭,她踉跄着往前扑去,背后伤口裂开,鲜血滴落洒了满地。 见女儿脸色发白,面容狰狞地向自己扑来,做父母的到底不忍心,起身想要搀扶住她。 韩初静搭着两人递来的手臂,指尖紧扣,好似要将尖利的指甲嵌入皮肤。 “静儿你……啊!”韩夫人心疼的话还没出口,就见韩初静突然暴起,她张嘴一口咬在韩老爷脸上,凶恶地撕扯下一块皮肉来。 韩老爷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只见韩初静不顾侍卫阻拦,疯了似的再次向他扑去。 怀人皱眉,在引发更大的骚乱前一掌将人拍晕了过去。 身子一僵,她像一摊烂泥滑落在地,再没了声息。 房内霎时静了下来,怀人好似没瞧见韩老爷脸上的伤,一伸手道:“请吧。” 夫妻俩最后看了眼昏死过去的韩初静,默默扶着彼此离去,只是离开时的背影佝偻,仿佛瞬息间苍老了许多。 萧南山还不想韩初静死,命人将她抬回床榻。 到底医者仁心,这回他没再唤来孙大夫,而是让丫鬟给她草草上了伤药。 这里发生的一切,盛锦水并不知情。 她不是同情泛滥的圣人,亦算不上睚眦必报的恶徒。 不管韩初静受伤是否与萧南山有关,她与对方之间的恩怨都已因那道伤痕两清了。 再之后,对方是伤重不治还是侥幸痊愈都已与自己无关。 此时的盛锦水,重新坐回她的主位。 兵马督监陈佩的夫人亦出身将门,出嫁前学了些粗浅的武艺,性情爽利,见此出声宽慰身边宾客,“咱们聚在一处,院外有侍卫把守,院内又有武婢看顾,总比落单后不慎落入歹人之手要好。” 她讲得粗浅,但也确是这个道理。 本因歹人而人心惶惶的诸位夫人小姐终是放下了心来,可这其中并不包括何夫人。 早在韩夫人离开时,她就惴惴不安,双手绞着锦帕生怕自己受韩家牵连。 “歹人抓住啦,歹人抓住了!”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盛锦水觉得耳熟,一见果然是成江。 盛锦水挑眉,隐约猜到萧南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果然,下一瞬,三娘子就在她眼前 落下。 而不远处,一道消瘦的身影突然袭来。 环绕身边的武婢纷纷上前,将盛锦水护在身后。 她被保护的密不透风,只能听见兵刃相接时的打斗声,和灵巧翩飞的身影。 宾客们惊叫一声,四下逃窜。 “都别乱!”陈夫人忙高声喊道,扶起摔在身侧的宾客。 可在场的都是养在深闺的娇客,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她的呼喊瞬间淹没在求救声中,无人理会。 盛锦水被护着退了数步,一个踉跄险些向后摔去,好在林妙言就在身侧,忙顺手扶了一把。 站稳后,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不知何时站在林妙言身后的何夫人面色阴沉,一双眼正阴鸷地看向自己。 身体率先反应过来,等侧身拽过林妙言,盛锦水才脱口而出,“小心!” 本只顾着前边的武婢们猛地回神,抽刀护在两人身前。 “阿锦!”方才被搭救的林妙言忙看向她。 盛锦水捂着被划伤的右臂,脸上不见慌乱,反倒冷静提醒护在身前的武婢,“她手上有兵刃。” 混入宴中的歹人武艺出众,在三娘子和武婢们的围攻下依旧不改颓势。 好在混乱并未持续太多久,武婢刚与何夫人缠斗到一处,袁毓就带着驻军鱼贯而入。 男女大防在此时成了小事,有了帮手,饶是歹人武艺再是高强也只能束手就擒。 同僚之中出了叛徒本就让袁毓十分懊恼,如今又生出事端,他的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去。 但还有一人,脸色比他还要阴沉。 本以为安排许多人手就能万无一失,竟还是让盛锦水受了伤。 萧南山沉着脸,周身裹夹着肃杀之气,直走到盛锦水身边才收敛一二。 本还在关切盛锦水伤处的林妙言突然噤声,被他眼中杀意吓住,默默退远了些。 盛锦水伤得其实不重,不过是在拉扯林妙言时不慎擦过何夫人的兵刃,锋利的刀刃划破衣料,最终在她纤细的小臂上留下一道不算明显的血痕。 “只是小伤。”见他不发一言地盯着自己的伤处,盛锦水挽起袖子,“用过药之后连疤都不会留。” 她说得云淡风轻,萧南山却不想善罢甘休。 他深深看了眼那道刺目的血痕,走向已经伏法的两人面前。 “是谁伤的阿锦?”大概是他问得太过平静,以致袁毓没有防备,随手指向何夫人,“是她,她是何家……” 话音未落,几滴温热的血就溅到了他的脸上,将眼前染得一片血红。 “啊!” 本就惊魂未定的宾客相再次尖叫出声。 不说他们,就连袁毓也没想到萧南山竟会当众拔刀。 长刀穿胸而过,再抽出时已浸染鲜血。 血珠自雪白的刃上滑落,坠地绽成朵朵血花。 临死前,何夫人眼底仍是难以置信,唯有她清楚萧南山动手没有丝毫迟疑,就是冲着自己的性命去的。 “你疯了!”袁毓咬牙,背着众人低声道,“这是忤逆谋反的重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事后该如何向中州交待!” “我自会请罪。” 确定人断气后,萧南山才丢下染血的长刀,一脸平静地转身回到盛锦水身边。 袁毓脸色愈发难看,他造的什么孽,抄了通判的家后还要为这位任性的萧大少爷收拾残局! 他板着脸看被驻军聚到一处的宾客,各个惊慌失措,狼狈不堪,望向自己时满眼惊惧,像随时怕被自己灭口般。 盛锦水也被吓了一跳,可对方抽刀是为了自己,便是心里觉得不妥也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来。 就这么刹那的沉默,让一脸郁色的萧南山如梦初醒。 不顾旁人眼底的躲闪退避,他径自走向盛锦水身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阿锦,别怪我。” 杀人不眨眼的明明是他,可此时脆弱得叫人心疼的又是他。 “你一心为我,我怎会怪你。”闭上双眸,盛锦水陷在眼前不算温暖的怀抱里,“方才她手持兵刃要伤我时,我也很害怕。要不是运气好,只怕命丧当场的人就成我了。” “你是为我报仇,就算莽撞些也情有可原。”她故作轻松地开口,“只是以后不能擅作主张,我们是夫妻,往后再做决定要先同我商量,当然我也是。” 萧南山不答。 若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他还是会这么做,可又不想对盛锦水阳奉阴奉。 没听到想要的回应,盛锦水闷在他怀里,再次确认,“好吗?” 这次,思绪万千的萧南山终是点了点头,放开了她。 袁毓将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重重叹了口气。 他位卑力弱,实在是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心里正思索着该如何收场,领命守在门外的陈佩在此时大步跑来。 不等喘匀气,就朝袁毓一拱手,“袁大人,中州来人了!” “来的是谁?”袁毓只觉自己脑袋嗡嗡直响,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咱家。”不等陈佩回复,一道尖利的嗓音就突兀出现,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在袁毓面前站定,“袁大人。” 而在他身后则是整齐列队,隶属皇家的近卫。 旁人注意到的是他自称“咱家”及身后的近卫,而袁毓瞧见的却是几人穿着的素服。 眼底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隐秘的兴奋,只是瞬间的情绪消失得太快,没被任何人捕捉到。 “原是福公公。”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袁毓问道,“不知公公千里迢迢而来所为何事?” 被称为福公公的福德并不答话,只问:“萧家大公子萧南山可在?” 袁毓侧身让开,露出隐在人后的萧南山和盛锦水。 福德该是认得萧南山的,先快步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随即双眼一红,道:“还请公子接旨。” 若是平日接旨,该摆上香案,备上香烛果品。 只是福德来得突然,众人又才经历一场骚乱,一时之间竟无人想起此事。 等福德从锦盒里请出圣旨,在场众人才纷纷回神,齐刷刷地跪下。 盛锦水就跪在萧南山身侧,她低垂着头,想到福德即将宣读的旨意,认命似的阖上双眸。 第160章 第160章旨意 对于这道旨意,萧南山脸上并未出现太过意外的神色。 宣读完后,福德合上圣旨,恭敬地用双手捧着,静候他起身接旨谢恩。 可本该接旨的萧南山依旧跪地,只不过脊背挺直,在这间隙偏头看向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的盛锦水。 而旁人没听见动静,连头都不敢抬起。 唯有袁毓大着胆子瞄了一眼,登时豆大的汗珠就从额角落下。 而牵引着萧南山所有思绪的盛锦水,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该来的还是来了,前世新帝登基时,萧南山早已病逝,自然生不出这许多波折。 而今他安然无恙,既然新帝选择与萧家合作,不管心里对他是如何想的,面上都不会难看。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盛锦水没想到这道旨意会来得如此之快,她对中州的畏惧来源于前世的死亡,而今好不容易过上另一种人生,自然不想重蹈覆辙。 本以为心结已解,可事到临头,身体还是本能地替她做出抉择。 尽管盛锦水沉默不语,可萧南山太在乎她了,便连她身上一点微末的变化都了如指掌。 萧南山能感觉到她对中州怀有隐秘的畏惧,虽不知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他始终忘不掉对方向自己讨要一个承诺时,脆弱而又固执的坚持。 回想起那日,萧南山收回遗落的视线,开口就要拒绝。 袁毓咯噔一下,猜到他的意图,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一把拽住萧南山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 此时的盛锦水也回过神来,见萧南山迟迟没起 身接旨,轻声唤道:“南山……” 萧南山没理会在另一侧死死拽着自己的袁毓,而是看向盛锦水,只见她也看着自己,眼眸里满是担忧。 当众抗旨的念头到底是消了下去,萧南山抿唇,起身接过圣旨。 “中州路远,陛下特命咱家护送公子与夫人北上。”福德笑眯眯开口,瞧着十分和善。 此行已没了回转的余地,萧南山点头,“有劳公公,我们何时出发?” “上边催得急,”福德向上一拱手,提议道,“路上吃的穿的用的一应物什都已准备妥当,不若三日后启程?” 萧南山没直接应下,而是看向盛锦水。 福德眼观鼻鼻观心,将眼前这幕牢牢记在心上。 三日确实赶了些,好在不用自己收拾行囊,抓紧些倒也来得及。 见盛锦水没有异议,萧南山才回道:“好。” 短短两个时辰,凉风小筑就接连经历几场骚乱。 先是围捕执刀人与漏网之鱼,再是席上何夫人暴起发难,如今又接到中州传来的旨意。 安顿好远道而来的福德,又命人安然送回众多宾客,饶是铁打的身子,盛锦水也觉得疲惫万分。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回到住处时,院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说笑声。 盛锦水和萧南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疑惑。 两人推开院门,就见一日未见的盛家人不知何时在院内支起了暖锅,此时正聚在一处叙话。 盛大伯和盛大伯母正对着院门,自然是最先瞧见他们的,忙招呼两人过来。 盛安洄也转过身去,笑着对他们道:“阿姐姐夫你们可算来了,别是忘了今日是除夕吧。” 两人面面相觑,别说,他们还真忘了。 对盛家人,盛锦水有自己的私心。她不愿家人涉险,对他们只说要在家中设宴,广邀宾客上门。 盛家人向来体贴,见自己帮不上忙,又怕冲撞了应邀而来的贵客,索性在奕州逛了一日。 只是他们不知,盛锦水怕连累家人,让萧南山安排了不少侍卫暗中跟随,还让佩芷轩余下的下人一道跟去了。 一无所知地闲逛了一日,临近戌时一大家子方才回来。 到底是除夕,见两人白日忙碌,便想着晚上聚到一处好好热闹一场。 问过怀人红桥,他们自然不会反对。 盛大伯母本想亲自下厨,可到后厨一看,全是些珍贵少见的食材,她自觉厨艺平平,不想浪费好东西,就在红桥提议下准备了暖锅。 一大家子聚在一处吵吵嚷嚷地吃着暖锅倒也热闹。 等盛锦水和萧南山落座,边上的盛安洄咬着筷子,好奇地四下瞧了瞧,开口道:“还真是巧了,去年的除夕也是和阿姐姐夫过的,不过那时还有阿楠阿喻在,说起来还怪想他们的。” 盛锦水笑了笑,两人是特意从中州来见萧南山的,想来身份也不简单。 正在给自己倒酒的盛大伯一听觉得不对,皱眉道:“去年除夕怎也是一道过的?” 盛安洄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从锅里夹了一筷子羊肉塞进嘴里,没成想竟被烫得龇牙咧嘴。 萧南山摇头,顺手给他递了杯水。 盛安云轻咳一声,和吴辉先后向盛大伯敬酒,将此事略了过去。 盛大伯也没想再计较这些,连喝了两杯水酒果然不再提起。 盛安洄松口气,朝盛锦水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见他鬼精灵的模样,盛锦水实在手痒,一下敲在了他脑门上。 盛安洄委屈巴巴,正要找姐夫告状,就见外人跟前谪仙似的姐夫十分烟火气地剥了五六只虾子放在阿姐碗里。 笑得眯起眼眸,虽才被自家阿姐教训了一顿,但他还是觉得眼前这幕很好很好。 剥完虾子,萧南山用锦帕仔细擦净双手,抬眼就见自家小舅子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他想了想道:“提前备好了年礼,只是近日事忙竟给忘了,阿洄帮我去取来吧。” 一听有年礼可收,盛安洄当即放下碗筷,连暖锅也不吃了。 没多久,他就从房里捧出了个分量不轻的小木箱。 沉甸甸的木箱子被放在桌上,引得众人凑上前去。 盛锦水也惊讶,问他何时准备的这些。 萧南山难得露出得意神色,“阿锦说过的话我都牢记于心,今年更是早做准备。” 木箱子里装的不全是精贵物件,盛锦水粗粗扫了一眼,萧南山的用心可见一斑。 他给盛大伯夫妻准备的是养生的药材,阿禾的是纯金打的长命锁,盛安安的则是一支老参…… 唯有盛安洄收到的与众不同,经史子集笔墨纸砚,厚厚一摞占了木箱大半分量,让盛安洄翘起的嘴角复又落了下去。 见他蔫头巴脑的模样,盛锦水扬眉,“几日不曾考校你的功课,也不知到奕州后是否懈怠了。” “没有懈怠!”盛安洄连连摆手,“这礼深得我心,来日必当孜孜不倦悬梁刺股,不负阿姐姐夫一番苦心。” 油嘴滑舌的腔调惹得众人失笑。 瞧着眼前面面俱到的年礼,盛大伯却是抿了抿唇,不安道:“这也太贵重了,让南山破费了。” “阿锦的家就是我的家,阿锦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亲人,这都是我该做的。”萧南山回道。 到底是世家教养出来的的谦谦君子,只要他愿意,便能让人如沐春风。 盛大伯母也道:“都是晚辈的一片孝心,推辞反倒不美。” 见习盛安云顺势问起其他,“咱们都收到妹夫的礼了,阿锦的呢?” 萧南山偏头,看向盛锦水的眼神温柔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衣袖遮掩下,两人双手交握,盛锦水一顿,只觉手上一阵温润的触感。 萧南山开口,“去岁就备好了,只是未曾交到阿锦手里。” 闻言,盛锦水垂眸。 掌心沉甸甸的,入手冰凉滑润,指尖摩挲过细小的纹路,猜是块难得的美玉。 他说是早就备好的,想起去岁除夕时的情景,盛锦水眉梢微动,小声道:“你我平辈相交,我如今两手空空,可什么都没有。” “我有阿锦就好。”萧南山与她对视,明明是羞人的情话,可被他说出口时又无端让人信服。 “咳,”盛大伯有些醉了,眯着眼眸瞧眼前才貌双全的一对,突然抹了把泪,絮絮叨叨开口,“要是五弟五弟妹能瞧见就好了。” 提到故去的长辈,盛锦水和盛安洄眼里皆是闪过一丝失落,盛大伯母看不下去了,撞了身侧盛大伯一下,道:“你不也给阿锦和南山备了礼,赶紧拿出来。” “哦,对!”盛大伯如梦初醒,从怀里拿出个精致的荷囊来,“他们的都已经给过了,这个是给你们的。” 盛锦水接过绣工精巧的荷囊,从里取出一柄食指长的银如意来。 礼从不分贵贱,只看心意。 盛大伯地里刨食,就算近年富裕了些,打上这么一柄银质的如意只怕也花费了不少银钱。 “大伯,这……” 刚起个头,盛大伯就猜到盛锦水接下来要说的话,连连摆手道:“大伯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也晓得你们不缺银钱。思前想后,就只想大家往后日子过得和顺,万事如意。这才打了如意,他们也有,阿锦就别与大伯客气了。” “好。”盛锦水百感交集地点头道。 此时一家齐聚,她本不想说扫兴的话,可留给自己的只有三日,许多事还是要提前交待清楚。 “大伯,今日大家都在,有件事正要与大家说。”盛锦水并未提及圣旨,只道,“三日后,我与南山要启程前往中州。”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她,盛大伯还迷糊着,盛大伯母替他开口问道:“这么突然?” “是突然了些。”这次开口答话的不是盛锦水,而是萧南山,“此事怪我,自到云息镇后就未曾归家,此次便想与阿锦一道回去拜见长辈。” 160-170 第161章 第161章过节 萧家的长辈? 盛大伯打了个酒嗝,醉意被冷风吹散,眼神顿时清明了许多。 他忐忑看向盛锦水,迈过那道坎后,他心里早已将萧南山看作自家人,与之谈笑也少了初时的局促紧张。 可萧家,那是远在中州,自己难以触及的存在。阿锦在他心里自然千好万好,但他怕别人觉得阿锦不好。 席间突然静了下来,盛大伯心绪不宁地端起酒盏,可没等沾唇又满心忧虑地放了下来。 “是该回去的,是该回去的。”他一连念叨了两次,像是在说服自己。 理智告诉他,盛锦水该随萧南山回去拜见长辈,可情感上,他明白盛、萧两家有着云泥之别,此行怕是不会轻松。 盛大伯欲言又止的神情并不难懂,萧南山立时猜到了他的隐忧,“大伯不必忧心,只是回去拜见长辈,拜见过后自然还是要回来的。” 得到他的承诺,盛大伯脸上总算又有了笑模样。人都是有私心的,比起自己从未见过的萧家长辈,他自然更想萧南山随盛锦水长留奕州。 见长辈们说完要紧事,盛安洄才出声问道:“阿姐,那我呢?” 有关盛安洄的去留,盛锦水倒是想过。不过她不想幼弟成为只听自己安排的傀儡,因此问道:“阿洄想去吗?” 盛安洄双眼一亮,忙不迭地点头,“想去!” 可话音刚落,他又迟疑道:“我听阿姐的。” 见他瞪着双湿漉漉的眸子,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盛锦水笑着点了点头。 除夕夜就在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度过,子时一过,爆竹声就接二连三响起。 盛禾趴在自家阿爹肩头,困倦地揉着眼睛。 “小禾,要去放爆竹吗?”盛安洄上前问道。 盛禾立刻不困了,软软道了声“好”。 见两个大手牵小手的背影,盛安云眼角带着笑意,可盛锦水接下来要说的逐渐让他收敛了笑容。 爆竹声声中,无人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方才不便细说,可我思前想后,有些事还是要告诉堂哥,好叫你心中有数。”瞒着盛家人,是盛锦水的保护欲作祟。可她即将启程前往中州,之后便是山高水远,若出了什么事,总该有个清楚前因后果,能拿主意的人。 显然,盛安云就是那个要紧时候拿主意的人。 “我与南山之所以决定仓促离开,是因为接到了圣旨。” 盛安云本还笑着,闻言笑容一顿,险些惊呼出声。好在最后关头,理智回笼,他凑近沉声问道:“可是我听错了?阿锦方才提到的可是圣旨。” “是圣旨。”见除了萧南山,众人心思都在放爆竹的盛安洄和盛禾身上,她才继续道,“老皇帝死了,最迟开春,新帝就要办登基大典。萧家有从龙之功,因此新帝才急召南山回去。” 对盛安云,除了那些皇家隐秘,其他没什么好隐瞒的,“奕州路远,消息传得慢些。昨日凉风小筑来了位从中州来的福德公公,他当众宣读了急召南山回去的圣旨。他是新帝特使,来得比驿差早一些,想必是新帝有意为之。” 盛锦水一番说得他云里雾里,脸上只余茫然。 揣度上意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若是没有前世侯府的岁月,只怕盛锦水也不敢断言。 “堂哥,我就不听你绕弯子了。”盛锦水肃了神色,“萧家如何,这段时日堂哥也是见识过的。而今萧家扶持新帝登基,有了从龙之功,与往昔相比更是贵不可言。眼下凉风小筑有新帝特使坐镇,暂且还能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但若我们走了,与南山沾亲带故的盛家人便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盛安云从来不是蠢人,经她这么一提点,立时明白了过来。 巴结或是利用,都是盛家人将来会遇到的事情。 “阿锦,我明白的。”盛安云也认真了神色,“我虽没读过几天书,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还是听过的,我会约束好自家人,不给你们添麻烦。” 都是自家人,盛锦水其实并不想与他们说教,只是有些事还是要防范于未然。尤其盛家人纯粹真诚,就怕有心算无心,遇上别有用心之辈。 “堂哥不必过于忧虑。”萧南山道,“若在奕州,遇事可寻袁毓。若回了盛家村,他鞭长莫及,云萝寺住持释尘与我交好,也可帮忙。” 过了子时,新旧交替,见孩子们玩尽兴了,一家人才各自散去。 房中烛火明亮,盛锦水坐在桌边,正擦拭着湿润的发尾。 见此,萧南山在她身边坐下,“阿锦,你真愿随我回中州吗?” 盛锦水松开发尾,抬眸看他,如实道:“说好以后万事商量的,不瞒你,我心里其实是不大情愿的。” “既然如此,今日你为何……”萧南山不解。 盛锦水哭笑不得,“我不开口,难道真见你为我抗旨不遵吗?” 萧南山沉默不语,他原就是如此打算的。 任性,盛锦水在心里默默念了他一句。 “我自小便生活在云息镇,此时的中州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她缓缓道,可惜萧南山并未发觉“此时的中州”对手盛锦水代表着什么,“何况云息镇上有我辛苦置办下的产业,还有难以割舍的亲人,故土难离再寻常不过。” 她说的这些,萧南山从未感受过。 萧家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座华丽却虚无的黄金笼,而不是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人人对他毕恭毕敬,却又各怀心思。 所以与盛锦水朝夕相处的日子,是他最弥足珍贵,又十分纯粹的一段时光。 “对不起阿锦,我没能兑现承诺。”萧南山自责又愧疚。 盛锦水却是摇了摇头,“世上哪有两全之法,何况我们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见自己的开导并未让他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盛锦水索性提起另一件事来,“说起来,你们是如何发觉叛徒是何长秋的。此次成功捉拿执刀人,袁大人可有提过如何处置?还有你动手了解何夫人的事,他有说什么吗?” 盛锦水一口气问了许多,萧南山抽回思绪,认真为她解惑,“能与执刀人联手,说明叛徒身份不低,且能时常出入袁毓书房、府衙案牍库等重点而不受怀疑。如此筛选过后,有嫌疑的就不多了。 那时袁毓派了人手紧盯各府,执刀人被擒后,有几家果然有了动作。抄家容易,就怕宴上仍有歹人藏匿因此两边一起动手。” 说到这,他的眼眸深沉了些,“只是没想到何长秋的夫人有如此身手,怪我还不够谨慎,连累你受了伤。” 盛锦水哭笑不得,“我都说了一点小伤,用过孙大夫的药后就愈合了。” “至于执刀人,多半会在审问后押解回中州。”萧南山回道,“今日我对何夫人出手确实冲动了些,好在还有何长秋,她的生死也没那么要紧。” 见他神色不似嘴硬,盛锦水总算放下心来。 叙完话,早已精疲力尽的两人很快陷入了黑甜梦乡。 这个新年注定不会太平,翌日清晨,奕州衙门就贴了告示昭告百姓。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 才大年初一,街头巷尾的年味就淡得好似消失了一般。 往来行人各个行色匆匆,脸上不敢露出一点笑模样。 盛锦水和萧南山也相继换上素服,开始料理余下的琐事。 眼下年节,佩芷轩倒不急着开业。 可此行还不知何时回来,产业总不能一直晾着,更佩芷轩投注了盛锦水所有心血,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阿锦打算留下谁?”萧南山见她愁眉不展,疑惑道。 盛锦水摇头,“我想将春绿留下,在奕州时是她留在云息镇看顾佩芷轩,从没出过什么大乱子。至于作坊,伴月和木大娘都能用,一个管外院一个管内院,只要各司其职也不会出事。” “我真正烦心的是要带谁去中州。”盛锦水皱眉。 萧南山的身份注定了此行波折,中州看似繁华锦绣,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身边的几个丫鬟,做起正事来都是一把好手,可规矩礼仪却学得马马虎虎。 高门大户不比寻常,若是不慎被人捉住短处,可就不是打几板子,发卖出去那么简单的了。 “越是北上,冬日越是难走。我们坐船缓行,正好能她们学学规矩。”萧南山提议。 盛锦水一拍脑袋,她怎么就没想到! 至于盛锦水的规矩礼仪,上辈子她在侯府多年,这些已如吃饭喝茶刻进心里,绝不会有失,自然不再提起。 而萧南山的想法更简单了,盛锦水聪慧,加之身边有他陪伴,需要时指点几句,已经也够用了。 定下随自己一道去中州的人选后,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盛锦水叫来几个丫鬟,一一吩咐下去。 如先前定下的那般,春绿与伴月等人留在云息镇,郑管事也会帮忙一二。而随她去中州的则是寸心,苏合和熏陆。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盛锦水他们急急忙忙料理好琐事,已到了出发那日。 第162 章 第162章 远行 清晨的码头,寒风萧肃,除伶仃停泊的几艘商船外,最惹眼的就是两艘官船。 福德带着侍卫静候一侧,见盛锦水与萧南山正与盛家人话别。 他是新帝心腹,自新帝还是不得宠的七皇子时就随侍左右。 中州清楚萧南山身份的人寥寥无几,他便是其中之一。 在来之前,他们从未见过,可还是在初见就轻易认出了对方。 先不提性情,光是傲然疏离的神态就十足像其生母。 还记得新帝收到奕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书信时欢欣雀跃的模样,恨不得立时昭告天下,二人之间的夫子关系。 在心里说句大逆不道的,若是萧南山愿意,太子之位定然会是他的。 可偏偏,他娶了这样一个妻子。 就算出身显赫也免不了以貌取人的毛病,盛锦水本就生得美艳娇媚,辅以那日华贵雍容的装扮,虽是得体但太过张扬,与中州时兴的清冷优雅委实格格不入。 再观之出身,一大家子庸庸碌碌,非但成不了萧南山的助力,只怕还会拖累他。 追随先帝多年,福德绝不是个自以为是的蠢人。 不用三日,他就已将盛锦水的来历出身打听得清清楚楚,同时也为她捏把汗。 中州可不只是富贵窝锦绣堆,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无底洞。 福德心中感慨良多,却不知自己的所思所忧,盛锦水和萧南山从未放在心上,他们甚至没有在中州久留的打算。 盛大伯母和盛安安殷殷叮嘱了许多,眼看就要误了时辰,还是盛大伯一扬手,道:“行了,又不是不回来。让阿锦他们快些上船吧,别让大人们久等了。” 一行人上了船,本还满脸兴奋的盛安洄站在甲板上,瞧着渐行渐远的码头和小到几乎看不清的盛家人,心里突然涌起离别的愁绪,险些落下泪来。 此时的盛锦水没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让人扫兴,只让寸心递了锦帕给他擦泪。 “阿姐,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早日高中!”囫囵擦了把脸,盛安洄突然抬起泛红的眸子,信誓旦旦道。 盛锦水因他突如其来的豪情壮志而疑惑,不解歪头。 “昨日阿禾还与我撒娇,说自己从没去过中州,问我中州好玩吗。我也没去过,一时答不出来,他就想随我一道去。”盛安洄认真道,“可此行我也是借了阿姐姐夫的光,因此不敢应下。不过我想过了,等过了乡试就能到中州参加会试,到时就可以带上阿禾了。” 萧南山扬眉,险些被他仔细谋划的模样逗笑。 “要是知晓小叔叔的如此为自己着想,阿禾定然高兴。阿姐也很高兴,我们阿洄长大懂事了。”盛锦水轻拍他的脑袋,在他得意地扬起嘴角时道,“都随我来,有件要紧事要交待给你们。” 盛锦水神色认真,几人见了不再做声,随她进了舱室。 此次出行坐的是官船,不似往来于清泉县与奕州的船只那般逼仄。 主家围坐桌边,寸心等人垂手而立。 “从前在云息镇,你们虽也见了不少世家贵女,但她们大多性子和善并不难相处。此次前往不同以往,恐怕之后要常在高门大户间走动,因此在船上这段时日,南山托情福公公请了位教养嬷嬷,教导你们规矩,免得不慎冲撞贵人。”在她们面前,盛锦水极少摆出主家的做派,更多时候是以佩芷轩的东家自居。 见她神色郑重,她们哪有不应的道理。 三人之中,寸心见多识广,自小学的就是服饰人的本事,此前有田嬷嬷管教,规矩礼仪早学得七七八八。苏合年纪虽小,但性子沉稳,也不用过于担忧。 唯有熏陆,向来跳脱,比起红装更爱做男子装扮,好在苏合管得住她,暂且也不用担心。 比之她们,真正让盛锦水不知如何开口的还是盛安洄。 打发寸心她们随教养嬷嬷去学规矩后,盛锦水看向了一无所知,眼神澄澈的盛安洄。 “阿洄,有件事阿姐思前想后不知如何与你开口。”盛锦水为难道。 见她如此,盛安洄眨了眨眼,没心没肺道:“阿姐有什么话尽管与我说,便是骂我,我也受着。” “咳。”盛锦水轻咳一声,继续道,“阿喻的本命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盛安洄不解,“沈行喻啊。” “好,接下来是我与你说的第一件要紧事。”盛锦水道,“阿楠并非姓林,而是姓沈,只是他比阿喻小了一辈。” 看着自家阿姐神情严肃,盛安洄不禁笑出声来,“阿姐,我还以为你要与我说什么要紧事呢?我猜是阿楠觉得自己阿喻明明年岁相近,却莫名小了一辈这才改姓的?” 盛锦水眼含同情,摸摸他的脑袋,心道他要是一直这么天真就好了。 “不是的,”她摇头,“沈乃国姓,阿楠本名沈维楠,原是皇孙。如今他父亲,也就是曾经的七皇子登基,眼下他已是皇子了。” 盛安洄脸上笑容逐渐消失,眼底闪过一丝迷茫,“阿楠是皇子?那阿喻呢?” “他是端王世子。”一个又一个消息砸下,砸得他眼冒金星。 见他久久没回神,盛锦水和萧南山对视一眼。 之所以选择此时告诉他这些,便是想着路途漫漫,有足够的时间能让他想明白。 到最后就算无法释怀,盛锦水也不强求,或是闭门苦读,或者折返回奕州都随他心意。 只是此事谁也劝说不了,只让由他自己想开。 曾经的玩伴朝夕间就成了皇室宗亲,天潢贵胄,不怪盛安洄难以接受。 官船出行,一路畅通无阻。 只是大半时候都在水上,饶是水乡长大的盛锦水都觉得自己的骨头快酥了。 好在福德虽催得急,但也妥帖细致。 每行两三日请人下船整修半日,一行人这才熬过了接下来的日子,赶在开春前到了中州。 抵达中州这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堤岸两侧垂柳依依,游人往来如织,小贩们挑着扁担在人群里穿梭,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先帝算不得贤明,若不是前几任明君兢兢业业,哪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他的驾崩除了让年节蒙上一层阴影,好似并无其他变化。 盛锦水站在甲班,眺望远处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一时间百感交集。 “夫人,福公公差人来说,再过半个时辰船就能靠岸了。”苏合上前回禀,在她身侧的熏陆老老实实,没了往日跳脱。 经过教养嬷嬷不分昼夜的耳提面命,她也算是脱胎换骨了。 盛锦水点头,问道:“阿洄呢?” “小公子现下正在舱室读书。” 平日不见他如此刻苦,如今反倒越发好学了。 萧南山看出了 盛锦水的担忧,提议道:“我与阿洄说,若不想见他们,不见就是了。左右是他们隐瞒身份在线,阿洄气恼合情合理。” 他理直气壮地开口,浑然忘了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 盛锦水摇头,“若真不想见,依他的性子半道就会折返。多半还是想见的,只是怄气罢了。此事交由他自己做主,我们先别插手。” 萧南山对她言听计从,闻言不再劝说。 半个时辰后,官船靠岸。 盛锦水随萧南山下船,做了许久鹌鹑的盛安洄也总算从舱室里出来了。 码头人头攒动,不过见他们一行人是从官船下来的,身边又有太监侍卫开道,纷纷避让开来。 自然也有好奇的,不过也只敢拿余光扫过,只在心中疑惑又是哪家的贵人出行。 此行福德的任务除了宣读旨意,便是带人回宫拜见新帝。 他正要上前,就听远处传来一道跳脱的声音。 “夫子!萧夫子!” 人潮之中,沈行喻一边蹦跳着,一边激动地朝他们招手。 他身边的沈维楠还算克制,但脸上也是灿烂的笑。 两人皆是再见故人的兴奋,可苦了他们身边侍从,拼命将人潮隔开,生怕有人不长眼冲撞了人。 好不容易两人挤到近前,沈行喻和沈维楠对视一眼,犹豫过后还是拱手行礼,“夫子。” “嗯。”萧南山点头,随即侧身,露出方才被自己挡在身后的盛锦水。 从前是叫一声盛姑娘的,如今她与萧南山成亲,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阿锦如今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们既遵我为夫子,也该遵她为师娘。” 沈行喻没想到当时自己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他脸颊微红,偷瞄了眼盛锦水,小声道:“师娘。” 沈维楠抿唇,也沉声叫人。 盛锦水微笑,一一回礼,“世子,殿下,许久未见了。” 听她如此称呼,两人都知身份是瞒不住了,纷纷看向唯一没开口的盛安洄。 盛安洄抬眸,与他们的视线在半空相遇。 他没理人,侧过脸去只当什么都没瞧见。 最初相识时,盛安洄就知两人出身富贵,因此事事敬着,从不相争。 直到日渐熟悉,隔阂才彻底消除,他也真将对方看作知心好友,时时书信往来,互送土仪。 见他如此态度,沈行喻先是心虚,随即气恼,上前道:“盛安洄,你是幼稚鬼吗!” 第163章 第163章当街打架 幼稚? 自从阿姐口得知真相,盛安洄就一直与自己较劲。 一边觉得他们隐瞒身份事出有因,自己不好过多苛责。一边又觉得三人相处多时,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同,他们回到中州后仍不愿坦诚相待,显然是没将自己当作朋友。 就像是被撕扯成了两半,船上这段时日他心里备受煎熬,直到临近中州,心底那杆秤却仍未分出高低。 猝不及防的重逢,盛安洄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先行回避。 没成想沈行喻竟恶人先告状,竟好意思开口挤兑他幼稚? 一路的难过煎熬仿佛成了笑话,盛安洄顿时恶向胆边生,双手推开凑上前来的沈行喻,气道:“你才幼稚!” 话一出口,反倒将对方对自己的评价坐实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要是平日有人敢与沈行喻动手,身边侍卫早就上前将人拿下。 可盛安洄如今是萧南山的妻弟,不看僧面看佛面,犹豫一阵,他们终是在对上萧南山冷若寒霜的眼眸时歇了插手的心思。 事实上,沈行喻也不需要帮忙,稳住身形后立即出手,揪住了盛安洄的衣领。 到底是孩子心性,心中有气当场便发作了。 本想任由他们自行解决的盛锦水一愣,等回过神来时已被萧南山护在了身后。 此时再想劝架已经来不及了,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滚做一团,竟当街打了起来。 他们的身手半斤八两,打起架来更是你扯头发我揪耳朵的没有章法。 饶是老成持重的沈维楠都傻眼了,一会儿去拽盛安洄拉扯着沈行喻头发的右手,一会儿又让沈行喻松开揪着盛安洄耳朵的左手。 他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仍是收效甚微,甚至受了牵连,没多久也与他们滚做了一团。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船,带着随从侍卫本就受人瞩目。 如今这么一闹,更是成了码头独特的风景,凡是从旁经过的都要驻足瞧个热闹。 “这……萧公子您看?”福德想让人侍卫拉架,可又怕没轻没重的伤了几位祖宗。 眼见瞧热闹的行人越聚越多,萧南山也觉得不成样子,弯腰提起沈行喻的后领,沉声道:“老实点。” 若是侍卫阻拦,他或许还要挣扎一二,可发话的是萧南山,沈行喻扑腾两下就安静了下来。 一个老实了,余下两个也就听话了。 盛安洄和沈维楠尴尬地对视一眼,默默松开了自己的手。 方才还是神采飞扬的小公子,眼下却比村口小童还要邋遢狼狈。 他们不管不顾打成一团的时候,盛锦水本也是生气的,如今见他们可怜兮兮的模样,气倒是消了,就是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一笑,萧南山的脸色也好了许多,松开沈行喻的后衣领,放了他自由。 拍拍身上的灰,盛安洄心里也是后悔。 从前在医馆做学徒,他任打任骂,哪有矫情的时候,眼下不过因一件小事被蒙在鼓里,何必计较。 这么想着,他小心翼翼地抬眸,正与同样小心翼翼的沈行喻四目相对。 两人皆是一愣,瞪大眼眸震惊于对方蹭得和花猫一样的脸,一时没忍住,竟相继大笑起来。 既然是孩子脾性,气来得快去得自然也快。 盛锦水挑眉,问道:“和好了?” 闻言,沈行喻和盛安洄又是一阵扭捏。 “对不起阿洄,是我们错了,不该瞒你的。”谁也没想到,这次是沈维楠先开的口。 盛安洄不好意思,小声道:“你们也不是故意的,是我不该这么小气,一直揪着不放。”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都看向沈行喻。 沈行喻撇嘴,哼哼唧唧道:“方才我也不对。” 耽搁许久,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心道小祖宗们可算是消停了。 眼见时辰不早,福德上前道:“公子夫人,先随咱家进宫吧。” “福公公,暂时不用进宫了。”不等萧南山开口,沈维楠已替他回道,“父皇体恤夫子,言说赶路辛苦,先回家拜见长辈,择日再听召进宫便是。” 火急火燎地将之召来,眼下人到了,反倒开始近乡情怯起来。 福德没明白今上的意思,但也不会瞎琢磨,既然沈维楠代为传话,他恭敬应“是”,回宫复命就是了。 萧南山对此安排不置可否,既然不必进宫,自然要先回萧家拜见长辈。 沈行喻和沈维楠身份特殊,并不适合此时上门。 既已冰释前嫌,盛锦水就不再拘着盛安洄,由着他们上了同一辆马车,自己则与萧南山独处。 没了三个半大少年插科打诨,耳根子终于是清净了。 而盛锦水在这片清净中,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 除了云息镇,中州便是她最为熟悉的地方。 故地重游,盛锦水以为自己会怅然会感慨,可就是没想到自己竟会紧张。 她肃着张脸,紧抿唇瓣,僵直的上身在摇晃的马车里巍然不动。 萧南山觉察到她的不安,“阿锦,你若不想回萧家,我们就在外赁一处宅子暂住。” “没有的事,”盛锦水也觉得自己太紧绷了,随口提起其他,“与我说说你的家人吧。” 名义上,萧家家主还是萧南山的父亲,不过此时只有他们二人,盛锦水也就没将那个称呼说出口。 萧家立世百年,旁支不计其数,主支却是人丁凋零。 主支一脉除了家主萧士铭就是早逝的萧静姝。萧士铭前后娶了 两位夫人,原配出身安国公府,对外声称育有一子,便是萧南山。她病逝后安国公府逐渐没落,早已在勋贵遍地的中州没了声息。 萧士铭的继室则是世家出身,姓梁,膝下唯有一子萧毅宁。 这些事情在奕州时,萧南山就已和盘托出。 他清楚盛锦水想听的不止这些,左右无事,索性细细道来,“家主平日不苟言笑,瞧着威严却并不固执,待我很是体贴,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 虽未明言,但盛锦还是品出了其中深意。 萧士铭行事确实滴水不漏,待萧南山也是尽心尽力。可却偏偏忘了,孺慕之情是做不得假的,他心中将萧南山视作了“君”,那自然是体贴有余而亲近不足。 萧南山何其敏锐,怎会察觉不到。 说过萧士铭,他继续道:“梁氏世家出身,治家甚严,时常将规矩礼仪挂在嘴边。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平日并无交集。” 此时萧南山轻描淡写,盛锦水却知此事没他说的那般简单。 继室进门,见夫君对原配长子关怀备至,心中自然会生出许多念头。 寸心云叠之事在前,说梁氏没什么小心思她是不信的。 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后宅手段,萧南山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压根没放在心上。 “梁氏之子萧毅宁,他的性子倒是外向,不过与我并不亲近。”大概是真没什么接触,说完这句他就再憋不出什么其他的来了。 萧南山本来就话少,愿意说一路为她解闷已是难得,盛锦水哪会挑剔,剥了柑橘塞一瓣进他嘴里,讨好道:“多谢夫君为我解惑。” 这一声夫君,萧南山很是受用,一时竟分不清是嘴里更甜还是心里更甜。 说话间,马车稳稳停下,是萧府到了。 盛安洄跳下马车,车厢里沈行喻掀起车帘道:“就送到这了,改日我们再喊你骑马泛舟,赏花听曲,可不准推辞。” “不会。”盛安洄豪气地摆摆手,亲近的模样浑然像是忘了方才两人刚在码头打过一架。 前边,盛锦水也搭着萧南山的手下了车。 此时萧府正门大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上前,恭敬道:“大公子。” “阿锦,这是府中管家萧顺。”萧南山温声介绍。 能做到萧府管家的,自然是萧士铭的心腹,大公子娶妻之事并未外传,萧顺却是一早就知晓的。 听闻这位少夫人出身乡野,与幼弟相依为命,经商为生。在他想象中,盛锦水不是生得娇柔妩媚,便是我见犹怜,否则哪能让自家谪仙般断情绝爱的大公子动心,甚至娶进家门。 如今见了盛锦水,萧顺才知自己的想象终究只是想象。 盛锦水有的可不止是好相貌,初见时她微微颔首,眸光从容清正不见局促,即便与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的贵女相比也不差分毫。 见萧顺久久没有开口叫人,萧南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顶着自家大公子冷若寒刀的目光,萧顺心中也是无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公子再是受宠,许多事也是逃不过的。 “家主尚在宫中,”他勉强挤出笑来,“夫人与二公子已在院中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萧南山一言不发,心知他只是听命行事。 可清楚是一回事,真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 “阿锦阿洄,随我去拜见长辈。”他神色淡淡,径直牵起盛锦水的手往内院走去。 与萧南山的怒气冲冲相比,盛锦水早就有所准备,并未因萧顺的无视而感到冒犯,一路走来甚至有闲心观赏起府中景致。 萧家屹立百年,住处并不似外人想象中的那般雕梁画栋,奢靡无度,反倒简朴古拙,别具匠心。 就是萧南山的步子迈得太大了些,让她来不及细细欣赏。 若说盛锦水和萧南山心思各异,让人捉摸不透,盛安洄的想法就很好猜了。 他鹌鹑似的跟在两人身后,脸上没了与好友道别时的明媚,只余即将拜见长辈的忐忑。 萧南山心中再不悦,规矩也是要守的。 三人在门外停下,等丫鬟通禀后才迈进会客的花厅。 第164章 第164章试探(末尾小修,不看…… 厅堂内,梁氏上座,左手边则是她的独子萧毅宁。 也不知两人方才谈论了些什么,梁氏眉目舒展,眼底带着淡淡笑意。 不过等萧南山走上前时,她已收敛情绪,那抹笑像是从未在脸上出现过一般。 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梁氏与萧南山并无多少交集。 初嫁进萧家时,她也想过与之亲近,可惜萧南山连对萧士铭都颇为冷淡,更别提她这个继母了。 久而久之,梁氏逐渐歇了成为慈爱继母的打算。 等到萧毅宁出生,更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独子身上。 如今萧毅宁年岁渐长,许多从前不曾有过的念头也逐渐冒了头。 萧南山为人淡漠,亲缘浅薄,可该他做的倒是一样不曾落下。 “母亲。”他上前,行了一礼。 盛锦水和盛安洄见状,随他一道向梁氏见礼。 梁氏与萧南山再生疏,也是萧家的主母。 他在外娶亲之事,萧士铭早就提起过。 如今见他携妻归家,梁氏心中百感交集。 她一边欣喜于萧南山的擅作主张,庆幸他娶了个出身微寒,对往后仕途并无任何助力的妻子。一边又担心萧士铭因此偏心,也为萧毅宁聘一位门第不显的妻子。 可心中再是百转千回,面上梁氏也没让人瞧出端倪。 “快些坐下,人总算是回来了。你不在中州这段时日,家主心里可一直记挂着呢。”见完了礼,她才露出一丝得体的笑,“可惜今日他进宫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即便暗潮涌动,几人面上都未曾显露分毫。 萧南山点头,并不接话。 他向来如此,梁氏不以为意,只是不着痕迹地给萧毅宁递了个眼神。 萧毅宁撇嘴,他其实对这位长兄很是畏惧,不过母亲有命,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叫人,“兄长。” 对他,萧南山的态度还算和缓,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一家人心思各异,勉强客套过后就再无话可说。 既然萧士铭未归,这时候梁氏该开口让人回去安顿了。 可她心里好奇被萧南山带回的盛锦水和盛安洄,迟疑后问道:“这两位是?” 对萧南山未向自己表明盛锦水身份之事,梁氏颇有微词的同时又不禁在心里猜测,他是如自己想的那般觉得妻子身份低微,羞于启齿,还是觉得继母无足轻重,不必言明。 萧南山抬眸,神色一如往昔,偏梁氏从中瞧出了一丝嘲讽。 她确是明知故问,问话时心里甚至闪过一丝隐秘的兴奋,可对方眼里的了然又让她反感。 再怎么说,她也是萧南山的继母,萧家如今的夫人。 萧南山似乎在她眼底发现了那抹怨气,淡淡道:“久未归家,等父亲回来我一并陈情。” 梁氏本想发作,可转念一想,萧南山的婚事既无媒人说和又未禀告家人。自己只是继母,就算想借故发作,也动不了他的根基。 可等萧士铭就不一样了,做了多年家主,他骨子最重礼仪规矩,定会因此重罚萧南山,到时自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就是了。 想罢,梁氏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吹散浮叶,随即勉强压下嘴角笑意,越发期待萧士铭归家。 几人面面相觑,此时更是较劲似的谁也不出声,最后还是萧毅宁坐不住了,小声道:“母亲,今日我与同窗约好了,要出门踏青的。” 他开口时,梁氏正在心里琢磨萧南山会如何向萧士铭陈情。 见她迟迟未应答,萧毅宁稍稍抬高音量,又提了一句。 梁氏这才回神,恨铁不成钢地瞄他一眼,随即道:“看我光顾着高兴了,这一路风尘仆仆,大家定是累了。 南山的院子每日都有人打扫,可直接住下。我让后厨备些酒菜,稍后为你们接风洗尘。” “不必了,”萧南山抬眸,拒绝了她的提议,只道,“父亲若是回来,劳烦派人告诉一声。” 梁氏一顿,心下不悦。 可她作为长辈,总不能当众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他为难,只能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姿态,笑着道了声“好”。 萧南山起身告辞后,带着盛锦水和盛安洄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见到怀人和成江,一直闷头跟在阿姐姐夫身后的盛安洄才拍了拍胸口,惊奇道:“真吓人。” “胡说什么呢。”盛锦水回头,不赞同地紧叠眉心。 盛安洄挠头,小声辩驳,“没胡说,方才见萧夫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确实吓人。” “怎可私下妄议长辈,小心祸从口出。”不管萧南山与梁氏相处得如何,明面上对方是他的继母,自然也是盛安洄的长辈。 赶路时见他难过,日日闷在船舱里,这才少了些管教。如今盛锦水只觉得后悔,暗恼自己怎光记得让人教导寸心她们规矩,却忘了盛安洄才是此行最大变数。 被长姐训斥过后,盛安洄也觉得自己不该口无遮拦,小声道了歉,瞧着老实不少。 不过此时也不能全怪他,自小在乡野长大,盛安洄习惯了遇事嬉笑怒骂,肆意率性。哪像世家高门里时刻被拘束的贵人,连笑时该露几颗牙齿都讲究得紧。 今日又是赶路又是围观打架,铁打的身子都该觉得累了。 见盛安洄诚信认错,盛锦水也不再揪着不放,随萧南山一道回了他的住处。 这回,她特意放慢步子,留足精力打量眼前的院子。 萧南山的住处开阔,不过相比宅中其他景致,略显萧索了些。 “我向来喜静,也不爱花草,这才显得冷清。”曾经的萧南山了无生趣,心中自然不喜生机勃勃的景象,也不会费心思打理庭院,“阿锦若是觉得乏味,不如在院中种些花草?” 这个提议让盛锦水心动,点头道:“过两日,等清闲下来再说。” 话音才落,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厮就小跑着进来禀告,“大公子,夫人身边的王嬷嬷来了。” 萧南山点头,对小厮道:“带她过来吧。” 王嬷嬷跟着成江入内时,萧南山和盛锦水已用上了茶水点心。 梁氏身边的嬷嬷求见,盛锦水本想回避,不过萧南山坚持,还顺手给她带了本解闷的话本。 有寸心忙前忙后,盛锦水左右无事,索性陪他闲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随手翻看起了话本。 王嬷嬷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萧南山正襟危坐,盛锦水却是歪斜着身子,一手托腮,一手翻过书页,瞧着懒散。 被梁氏看重,说明王嬷嬷也是个重规矩的人。 她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赞同。 见此,萧南山的脸也冷了下来,将茶盏重重搁置,问道:“何事。” 王嬷嬷被突兀的撞击声惊得回神,赶紧行礼道:“回大公子,夫人见您院中都是小厮,怕照顾不周,特拨了几个丫鬟供您差使。” 萧南山不会用梁氏的人,开口回绝,“不必了。” 对他的反应,王嬷嬷并不意外,只是在心里暗道一声可惜,正要将人带回去,却听方才一直翻看书页的盛锦水开口了,“慢着。” 正要告退的王嬷嬷一顿,抬眸看向盛锦水。 萧南山本就寒霜似的脸又冷了几分,“王嬷嬷,规矩忘了吗!” “大公子恕罪!”王嬷嬷被他的怒火吓得一激灵,忙藏起眼底轻视。 她怎就忘了,再是小门小户出身,眼前女子也是大公子带回来的,自己不该直视对方。 再怎么说,盛锦水也在侯府后宅摸爬滚打过,怎会猜不出她的心思,笑笑道:“嬷嬷,错啦。” 正疑惑,王嬷嬷就听她轻描淡写道:“你该求我恕罪才是。” 额上冒出一滴冷汗,王嬷嬷心道盛锦水自进萧家大门后就规规矩矩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本以为是个好拿捏的,不成想气性如此之大。 萧南山不悦,“没听到吗?” 此次领命前来,王嬷嬷代表的是梁氏的脸面,让她开口求盛锦水饶恕,心里自然犹豫。 可就在她想着要如何开口时,向来惫懒,不愿理会闲杂琐事的萧南山竟开口了。 到底还是服了软,王嬷嬷赔笑道:“说的是说的是,还请您恕罪。” 见此,盛锦水没再揪着她不放,反倒让人将在门外等候的丫鬟带进来。 没多久,十个面容姣好的丫鬟就依次站在厅中。 胆小的垂眸敛目,胆大的就拿余光扫过主家衣袖。 “此次夫人为您将丫鬟都备齐了,里边两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余下的都是粗使丫鬟。” 王嬷嬷回得小心翼翼,而梁氏的目的早在这些丫鬟入内时就暴露无遗。 盛锦水挑眉,装模作样地问萧南山,“萧大公子觉得如何?” “我用不上。”见她眼中满是戏谑,萧南山无奈回道。 盛锦水开口,替他接下烫手山芋,“既然如此,就都交由我使唤吧。” 左右正缺人手,既是梁氏亲自送来的,也不好驳了长辈面子。 萧南山点头,顺从道:“全听夫人的。” 两人你来我往,只当王嬷嬷不在。 本以为今日会无功而返,不成想盛锦水竟将人留了下来。王嬷嬷猜不透其中深意,只能尽快向梁氏复命。 笑纳了梁氏送来的丫鬟,几人又忙活半日,终是在日头西落前将行李收拾妥当。 此时,前院也传来消息,萧士铭不仅回来了,还要设宴为萧南山接风洗尘。 萧士铭与梁氏不同,梁氏设宴是为试探,其中并无多少真心,因此可以不用理会。 可萧士铭相邀,就不好再推辞了。 盛锦水换了身更为得体的衣裙,出来时间萧南山直勾勾的瞧着自己,不解道:“怎么了?” “见阿锦好看,想多看几眼。”便是调笑的情话,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能让人信服几分。 盛锦水挑眉,“就没其他想问的吗?” 萧南山笑了笑,回道:“知我者,阿锦也。今日心中确有不解,还请夫人为我解惑。” “但说无妨。”盛锦水也起了玩心,扬起下巴对他道,“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闻言,萧南山认真了神色,“今日为何收下梁氏的人?” 对他的疑惑,盛锦水不算意外,回道:“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我正缺人手。夫人贴心送来,做晚辈的当然要笑纳。” 萧南山愈发不解,“阿锦要人手做什么?” “自然是做生意。”盛锦水答得理所当然。 第165章 第165章家宴 夜色朦胧,新来的大丫鬟在前掌灯。 萧南山带着盛家姐弟紧随其后,除此之外,便是低眉顺眼,十分规矩的苏合熏陆。 几人到时,萧士铭早已在此等候。 都说外甥肖舅,他与萧南山眉宇间确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更为儒雅。 “南山。”许久未见,便是萧南山口中冷静自持,严肃板正的萧士铭都难掩激动,起身迎了上去。 左右仔细打量过后,他在松口气的同时,心中更多的还是惊讶。 从前的萧南山,眼底总是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冷漠,好似他只是红尘过客,不知哪日就会飘然离去。 如今倒像是回到了人间,眉宇间多了丝显而易见的烟火气。 收回打量的目光,萧士铭不动声色地看向落后半步的盛锦水,看来改变萧南山的就是眼前这名女子了。 不急着过问奕州种种,他侧过身去,招呼道:“都先坐吧。” 几人落座,围坐成圈。 萧家繁琐规矩甚多,平日用膳都是在各自院中,像今日这般尽数在此已是难得的热闹。 “袁毓八百里加急,我们才知你受了伤,眼下可有大碍?”坐下后,萧士铭首先过问的就是他的身体。 “父亲不必忧心,伤处早已痊愈。”萧南山回道。 闻言,萧士铭神色放松了些,“那就好,若早知你受了刀伤,陛下定然不会下旨急召你回来。” 这就是明晃晃地替今上说话了。 萧南山明白此中深意,并不接话。 倒是梁氏有些坐不住了,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陛下怎的急召南山归家。” 萧士铭睨她一眼,冷声回道:“圣心难测,不可妄议。” 在小辈面前碰了个软钉子,梁氏脸色一僵,不过眨眼功夫又恢复如常,装作不在意地笑道:“家主说的是。” 问过萧南山的安危,再就是另一件大事了。 “从奕州寄回的家书,我都仔细读过了。”刚起个头,萧士铭就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作为臣子,他希望萧南山娶一位能与之匹配的女子为妻。可作为亲人,他又想对方娶到心中所爱。 再是难以开口,他还是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娶亲了?” “是。”萧南山点头,答得毫不迟疑。 萧士铭抿唇,“到底是婚姻大事,再怎么说也该先告诉家里一声。” 梁氏心中微讶,她早知萧士铭偏心,但没想到会偏心到这地步。如此大的事,竟也只怪萧南山没提前告诉家里。 萧南山起身,偏头对盛锦水道:“阿锦。” 盛锦水点头,随他起身。 两人在空旷处站定,神色郑重。 萧士铭正疑惑,就见向来桀骜的萧南山向自己深深一拜,“我与阿锦,三书六礼俱全,拜过天地高堂,于情于理都已是真正的夫妻。” 不待他回过神来,萧南山又道:“阿锦,见过父亲与母亲。” 盛锦水上前,依言拜过萧士铭与梁氏,随他叫人,“父亲,母亲。”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萧士铭皱眉,沉默不语。 而一旁的梁氏则在心里啧了一声,暗道萧南山好算计。 早些时候绝口不提,多半是怕她刁难新妇。 萧士铭为人正派,就算心中有气也不会拿盛锦水开刀,责罚的还是萧南山。 不过他越是如此,梁氏越是好奇,谁能想到向来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萧南山也有将一个人放在心尖尖上,处处为之筹谋的时候。 萧士铭喟叹,“你向来有主意,更清楚我管不了你。” “恳请父亲成全。”萧南山执拗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哑迷,在场唯有知悉萧南山身世的盛锦水才能窥见其中深意。 萧南山的前程与未来,今上早有计较。 萧士铭给不了任何承诺,对这个养在膝下多年的外甥,他曾有过许多期待。 蛰伏多年,不惜赌上身家性命,除了盼望萧家长盛不衰,他还想了却萧静姝的遗愿。 分明是一对有情人,却因各自出身,朝堂争斗而天各一方。 比起萧南山从未见过的生父,萧士铭对他更为了解。 他是萧静姝的儿子,骨子里与她流着一样的血,就连执拗倔强的性子也是一般无二。 想到妹妹,萧士铭一顿,眼底哀伤流露,“若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会想你得偿所愿。” “多谢父亲成全。”与素未谋面的今上相比,萧南山更看重萧士铭,也更希望得到他的认可。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梁氏收敛情绪,不管以后如何,起码眼下盛锦水的身份过了明路,对她和萧毅宁来说,这是好事。 本以为会引得阖府震动的一件大事竟就被这般轻飘飘地放下。 不说梁氏,就连被放过的盛锦水都有些惊讶。 “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不仅南山回来,还娶了新妇。”梁氏趁机开口,推了身侧木头似的萧毅宁一把,“阿宁还不去拜见大哥大嫂。” 这也算是认下了盛锦水的身份。 萧毅宁一怔,他是被中州的浮华之气浸淫久了,心里其实不大情愿认下盛锦水。不过父母在旁虎视眈眈,他只能起身,向两人结结实实一拜,安分道:“大哥,大嫂。” “阿宁。”盛锦水笑着应了,对他道,“阿洄是我弟弟,与你年岁相当。” 本来兴致缺缺的萧毅宁突然来了精神,稀奇打量起盛安洄,“咦?竟然是你!” 盛安洄歪头,眼露不解。 “听说今日随大哥从奕州回来的船队里有个半大小子,不仅在码头冲撞了大殿下,还被端王世子套着麻袋狠揍了一顿。我们都在赌是哪家没眼色的小子,没成想竟是大哥的小舅子。”萧毅宁看热闹不嫌事大,将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一番,说得盛安洄像个无恶不作的凶徒。 盛安洄心思细腻,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轻视,辩驳道:“阿喻才没套我麻袋狠揍一顿,我们分明是势均力敌!” 梁氏吓了一跳,心道他竟与贵人当街打架,果然乡野刁民,忒没规矩。 萧士铭也是惊讶,他从宫里回来,还未听说过此事。 “阿洄。”盛锦水并不解释,只出声提点他不必焦躁。 盛安洄这才回神,认真回道:“我与阿喻有些误会,一时没说开才起了冲突。不过他没套我麻袋,我也没冲撞阿楠。” 他是个实心眼,也是真心将沈行喻和沈维楠当作朋友。因此解释时,全然忘了彼此身份不同,依照往日的习惯称呼他们。 萧毅宁不喜他出身低微,可碍于长辈在场不好造次,便想借码头之事暗讽几句。 没成想盛安洄在知晓贵人身份后,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倒认真与自己解释,真诚的让人招架不住。 碰了一鼻子灰的萧毅宁干笑两声,随口敷衍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不知早被人看穿了小心思。 萧士铭拿起筷子,看着满桌酒菜道:“动筷吧。” 萧家规矩大,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一时间,无人再开口言语,只余满室寂静。 同样是安静用膳,却从未像今日般沉闷,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盛锦水余光扫过,见身侧向来心大的盛安洄只顾埋头扒饭,竟连菜肴都不敢多夹。她的胃口差了些,心道萧南山在这般压抑的环境下长大,难怪会生成如今的性子。 用完膳,盛锦水如释重负,与长辈道别后就回了自己住处。 而在萧家主院,梁氏也正筹谋着如何拣起做婆婆的威风。 为萧士铭褪下外衣,嘴角擒着笑,梁氏柔情蜜意道:“南山是府中大公子,他娶亲是家中大事。可惜那时我们身在中州,未曾赶上。” 梁氏的心思,萧士铭不是不清楚。 萧、梁两家因势结合,夫妻之间算得太过清楚,情分自然就少一些。 何况身在其位,比起做萧士铭的妻子,她还是将自己的主母身份看得更重一些。有时太想抓住眼前利益,就会显得短视。 萧南山的出身是机密,只要今上不提,那就永远不能公之于众。 就算心知梁氏对萧南山的存在有诸多不悦,萧士铭也从未想过像对待原配妻子那般,如今的梁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猜到她还有话要说,萧士铭也不搭话,在桌边坐下后随手斟满茶盏,听她继续。 “就算南山的婚事如他所言,三书六礼俱全,拜过天地高堂,可那到底是在奕州。”梁氏也不想惹恼了对方,思量片刻后试探着开口。见他不为所动,又是一咬牙,继续道:“南山是萧家嫡长,他的妻子往后就是当家主母。出身低些倒也无碍,只是规矩还是要学一些,免得以后冲撞贵人,为萧家招惹祸端。” 梁氏自觉这番话情理俱佳,她处处为萧家着想,萧士铭若是有意,就该让盛锦水每日晨昏定省,到她院里仔细学习高门内院里的规矩。 “不必了。”梁氏怎么也没想到,萧士铭一开口就回绝了她的好意,“盛家虽门户不显,但今日观他们姐弟言行,进退有度,比之高门也不差。有南山在,他院里的事就不必管了。” “可是……”梁氏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萧士铭一挥手,淡淡开口,“还有把今日拨到南山院里的丫鬟都召回来,他既已娶亲,往后院子的事由他们夫妻做主就是,别再插手。” 这话有些重了,梁氏心里不服,声调却越发软了,“南山和阿锦年纪尚小,我也是怕下人欺主,这才想着关照一二。” “下人欺主?”萧士铭已没了耐心,直言戳穿她的意图,“再娶前,你我就已约法三章。进门后,你是萧家主母,府中上下以你为尊,唯有与南山有关的事不许插手。” 梁氏暗道糟糕,也是这两年萧南山遁走奕州,竟让她忘了萧士铭对他有多看重。 “如今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萧家主母,可南山院子里的事不准插手。若是管不好这个家,任由下人欺主,就将管家权交出来,让能管好的人管!” 梁氏咬唇,心里除了难堪倒没多少难过,深吸一口气,她在心里暗怪自己不该因小失大,面上也不敢再做出委屈的姿态。 “家主说的是,明日我就让王嬷嬷将送去的丫鬟都带回来。”梁氏 能屈能伸,只当方才的龃龉并不存在。 第166章 第166章拜访崔家 昨夜,梁氏被萧士铭敲打过后,翌日清晨就让王嬷嬷将才送去的丫鬟全带了回来。 偌大的萧家,外人不知底细,只以为盛锦水是鸿毛一片,浮于水上激不起什么波澜,却不知水底早已暗潮涌动。 不过一夜,她就兵不血刃地在这场由梁氏挑起的争端中大获全胜,叫萧家下人再不敢起一点轻视的念头。 而此时的盛锦水对此一无所知,得知丫鬟被领回去后,还惋惜了许久。 骤然闻此消息的梁氏却以为她在嘲讽自己,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又过了几日,梁氏实在坐不住了,让王嬷嬷派人打探两人消息。 “大公子院里的下人全是怀人精挑细选过的,对主家忠心不二。”王嬷嬷为难,“何况他们围得跟铁桶一般,怕是探听不到什么。” 梁氏最近上火,闻言急得牙疼,用帕子捂着嘴含糊道:“院里的事打听不到,就去打听外边的。” 王嬷嬷想了想,回道:“大公子与大少夫人还未出过院门,不过盛小公子倒是出去得勤快。听说隔日就要出去一趟,也不知去哪,时常在外待在日暮才回。” “姓盛的小丫头倒是沉得住气,”梁氏撇嘴,“就是她那弟弟眼界短了些,日日外出耍玩,净习得些纨绔做派,也不怕累及萧家名声。” “乡下来的小子,没见识过中州繁华,自然不能与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公子相比。”王嬷嬷顺着她话里的意思将盛安洄贬低了一番。 梁氏听着高兴,终是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不过她笑得畅快,不慎扯动了痛处,又疼得“哎呦哎呦”连连叫唤。 等疼的那阵好不容易过去,梁氏也不敢再笑了,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吩咐道:“院里安插不了人手,你就让人在外边守着,我就不信他们一辈子不出门。” 王嬷嬷点头,连声应是。 梁氏想得没错,将自己关在院中写写画画数日后,盛锦水终是选了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出门了。 让寸心收好亲手写的拜帖,又仔细确认了从奕州带来的厚礼。 盛锦水在萧南山的陪同下,上了前往崔家的马车。 崔馨月本已回府备嫁,没成想撞上先帝大行,婚期只能从开春延到夏日。 坐在马车上,撩起车帘,入目就是熟悉的长街小巷。 盛锦水悠然望着眼前景色,撇去前世最后几日的痛苦绝望,她在中州的日子过得其实还算不错。 见她兴致盎然,萧南山问道:“可要下去走走?” 想着时候尚早,盛锦水点头说好。 马车途径西市,临近鸿胪寺,街市上行走的不止有寻常百姓,还有如伏库罗那般高鼻深目的外邦人。 在侯府时,除非主家命令,内院里的丫鬟极少有外出的机会。眼下能在西市自由行走,是从前的盛锦水想都不敢想的。 两人走走停停,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怀人和寸心手里就堆满了萧南山买的小玩意。 西市上有许多从外邦运来的货物,但凡遇见稀奇的,盛锦水经过时总会多看两眼。萧南山眼观鼻鼻观心,凡是被她多看两眼的都要掏钱买下,等两人回过神来时,才发觉买得有些多了。 这次买的稀罕玩意里有几只琉璃烧的小罐子,她很是喜欢,一口气就买了六只。 两人在西市收获颇丰,满载离去。 再上马车行了一段,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崔府。 清泉县的崔府规矩森严,但若比起中州崔府,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盛锦水并未动用萧家身份,而是以自己的名义递了拜帖。 门房一时想不起中州姓盛的人家,但观二人气度不敢轻视,有礼回道:“贵客稍候,我这就禀报主家。” 崔府并未让两人久等,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崔梦鱼就匆匆赶来。 才站稳,他便一拱手,与萧南山见礼,“萧兄!” 早前在云息镇,崔梦鱼已然猜出对方来历,不过本人守口如瓶,他便也就装作不知。 如今回了中州,萧南山又亲自登门,显然是不用继续隐瞒身份了,他也就从善如流,不再以“林琢玉”称呼对方。 “崔公子。”萧南山沉声回了,随即道,“此次陪内子前来,叨扰了。” 眼中惊讶一闪而逝,他们二人成亲之事,崔梦鱼早已知晓。 不过萧南山将人带回中州,还让萧家认下盛锦水的正妻名分,是他没想到的。 崔梦鱼回神,心中佩服萧南山,郑重道:“见过萧夫人。” “崔公子。”盛锦水赶忙回礼。 寒暄过后,崔梦鱼侧身请客入内,“瞧我,一时高兴竟忘了规矩,该先请二位贵客入内才是。” 盛锦水是女眷,很快就有丫鬟带她进了内院。 萧南山则留在外院等候,由崔梦鱼作陪。 今日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与盛锦水相熟的暮蝉。 再次见面,二人身份已是天差地别。 暮蝉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是如常。 盛锦水叹气,也是颇多感慨。 前世她和对方同为崔馨月身边的大丫鬟,关系还算亲近。 如今没了交集,自然就生疏了,倒是替自己管着佩芷轩的春绿与之私交甚笃。 心里觉得可惜,盛锦水的步子不觉慢了下来。 此前在清泉县崔府时,也是暮蝉带路,不过那时她的步子只要一慢,对方就会出声催促。而不是像眼下这般,体贴地也慢下来。 到底是不一样了,盛锦水神色复杂,心底甚至怀念起了在云息镇的那段时光。 “等等,暮蝉。”她突然开口。 在前带路的暮蝉一顿,回身静候吩咐。 盛锦水心里难受,叹息一声。 分明是一道选的,她还是借了春绿的名义道:“你随崔小姐离开后,春绿时常提起。此次我来中州,她亲自挑选了香丸香囊,托我带给你。”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暮蝉一时没忍住,晶亮的眸子直勾勾看向她,直到与之对上视线才回过神来,仓皇低下头道:“多谢萧夫人,若有机会,还请替奴婢向春绿道谢。” 此行匆忙,但盛锦水做事仔细,准备了许多东西。 有给崔馨月的添妆贺礼,暮蝉的香丸香囊,自然也有给萧家人准备的见面礼。只不过那日家宴沉闷,她虽让寸心带了礼,却没找到时机送出去。 这么论起来,暮蝉竟是第一个收到礼物的人。 收下香丸香囊,对方虽还是那副恭谨的模样,但步子却轻盈了许多,瞧着是真心喜欢的。 没多久,盛锦水就随她到了崔馨月的院子。 “阿锦。”一见到她,对方就起身相迎,热情招呼道,“快过来坐。” 崔馨月矜傲,从前的盛锦水在她眼里 是盛老板,与之相交时要保持世家贵女的做派。算不得多亲切,但也不会有轻视之心。 今日的她倒有几分林妙言率直的影子,不再客气称呼她为盛老板,反倒是更为亲切的阿锦。 也不知是他乡遇故知太过高兴,一时忘了,还是有意为之。 无论如何,盛锦水的态度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笑道:“崔小姐。” 崔馨月眼中的光亮黯了黯,随即提起精神。 就算兄长曾经交待,她与盛锦水之间始终不如林妙言与之亲近,好在她在此事上并不纠结,径直将话接了下去,“兄长送来你的拜帖时,我还以为是他戏耍我呢,没成想竟是真的来了中州。” “也是阴差阳错,”但凡消息灵通些的,都该听到风声了。盛锦水不好多说什么,随口揭过后继续道,“初到中州,诸事繁忙,本该早些来拜访的。可惜一直找不到空闲,还请崔小姐见谅。” “阿锦实在客气,怎么说我们也算旧识,不如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唤我馨月吧。”崔馨月觉得别扭,提议道。 对方既已提及,盛锦水从善如流道:“好,馨月。” “妙言留在奕州陪伴外祖,她怕自己赶不及回来,特托我带回贺礼。”盛锦水道。 依林妙言所言,崔馨月的婚期定在开春,若是先帝无事,盛锦水到时对方该成亲了。 可偏就这么凑巧,先帝驾崩导致婚期后延,她又因故回到中州,恰好赶上对方成婚。 “添妆与贺礼总要等到成亲的时候再送,此前我在奕州办了品香宴,可惜那时你不在。所以这次带了几样新调的熏香充作土仪,还望馨月不要嫌弃。”盛锦水道。 “怎会嫌弃!”崔馨月连忙摆手,“难得你和妙言还记得,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盛锦水笑笑,“都说知音难觅,若无伯乐,我的佩芷轩哪有今日,记得你是应该的。” 她说得客气,崔馨月听了愈发高兴。 “既然来了中州,往后就还有见面的时候。”崔馨月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在中州久留,“就是可惜了佩芷轩,和你一身调香的本事。” 她的感慨并不是没有道理,如今盛锦水已不只是佩芷轩的东家,更是中州萧家的大少夫人,已不好再抛头露面,调香卖香。 不过她没想到,盛锦水根本没这个顾虑。 “佩芷轩有一家就够了,若是得空我想再在中州盘一家铺面,做些不一样的买卖。” 比起所谓的萧夫人,她更看重的还是盛老板这个身份。 第167章 第167章游玩 崔馨月盛情相邀,又是两世的故旧,本只打算登门送礼的盛锦水难得多留了一阵。 两人走时,崔梦鱼出门相送,等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他转身就去了崔馨月的院子。 崔馨月爱香,离开清泉县时亦带了不少。 可香丸熏香总有耗尽的时候,用惯了佩芷轩的再用其他,无论是从外买来的,还是亲手所合的,崔馨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如今盛锦水也到了中州,她心底虽有示好的念头,但喜悦开怀也是真的。 崔梦鱼来时,见到的就是她宝贝似的打开盛锦水送来的匣子,正仔细清点里头装着的熏香。 “萧夫人送了什么过来?”崔梦鱼笑笑,在她身侧坐下。 “都是些香,听说佩芷轩在奕州办了场品香宴,”见是自家兄长,崔馨月脸上的笑不觉漾了开来,“可惜那时我已回中州备嫁,错过了。” 品香宴办得声势浩大,杀机四伏。崔梦鱼收到山长来信后还暗自庆幸过,若那时崔馨月没有回来,多半也会收到请柬,一无所知地参宴。 怕惊吓到她,崔梦鱼绝口不提品香宴上诱敌之事,只道:“佩芷轩的香确是一绝,可惜了。” “为何可惜?”崔馨月合上匣子,眼含疑惑。 本以为妹妹聪慧,却不想有此一问。 屏退左右,等屋内只剩兄妹二人,崔梦鱼才耐心解释道:“先帝在时,人人都以为继位的不是五皇子就是九皇子,却不想两党争斗多年,最后都敌不过暗中蛰伏的今上。” 崔馨月听得入神,再不久她就要嫁入勋贵之家,往后交际应酬的不会只是未出阁时私交甚笃的世家小姐。 朝堂之事,她可以不过问,却不能真的一无所知。 “如今萧家如日中天,萧公更是简在帝心。”说到要紧处,即便四下无人,崔梦鱼还是压低了音量,沉声道,“前两年,朝堂争斗凶险,多少勋贵世家牵涉其中。明面上的那些都已发落,可暗中站队的呢? 今上不是暴君,不会以杀止杀,可曾有过异心的人家不会那么想。都说斩草要除根,推己及人,他们如今最怕的就是今上哪日突然记起,要同自己翻前朝的旧账。” 崔馨月好似明白了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恍惚想起了件旧事。 当年萧家远不如眼下势大时,萧南山就已是人人争抢的香馍馍,就连与自己心存嫌隙的梁苒华都起过念头,还因此得罪萧家,只能遁走奕州。 如今萧家不可同日而语,萧家二少爷尚且年幼,身边事又有梁氏操持,算不得拉拢的好人选。而萧南山就不同了,少有才名,又得萧公看重,加之母家没落,往后只能加倍倚仗岳家。 可惜天时地利占尽,谁也没想到萧南山竟是个天生反骨,无论如何都不愿娶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贵女。 反而在外成亲,娶了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夫人。 此前被拒了婚事的各家自然想仔细瞧瞧,他究竟寻了个怎样风姿绰约,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竟将中州一干贵女都比了下去。 “婚姻之事,本就讲究你情我愿。”崔馨月抿唇,再开口时已有淡淡的不满,“还自诩世家,竟如此小家子气。” 崔梦鱼疑惑,皱眉道:“你在替萧南山打抱不平?” “才不是呢,”见兄长误解,她连忙摆手,“我是为了阿锦。” “我记得你与萧夫人不过交情泛泛,怎这次回了中州倒是不一样了?” 从前,崔梦鱼想让她与盛锦水交好,可崔馨月瞧着并不热衷,如今却是不同了。 “确实泛泛,还是妙言妹妹与她亲近些。”提及此事,崔馨月不觉叹气,但看眉宇间倒没多少失落。 人与人之间,若是无利可图,自然是凭性情相交。 “妙言妹妹天真直率,很是讨人喜欢。”也只有在兄长面前,她才能畅所欲言,“起初,阿锦与我们都不亲近,每次见时都以佩芷轩的东家自居。言行间越是敬着捧着,越是将我们看作寻常贵客,彼此渭泾分明,从未想过深交。” 崔梦鱼稀奇,谁能想到向来矜傲的妹妹会对自己说出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来。 “不怕兄长笑话,就算被提点过,我心里也是不以为意的。”崔馨月叹气,“可今日再见,就算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阿锦在意的始终如一。这般心性,我既欣赏也敬佩,不过想到她往后要走的路,必是荆棘丛生,步步艰难,心里就多了些心疼。 分明想对付的是萧南山,偏对他无计可施,遂将智计手段全用在了一个无辜女子身上,如此行径实在叫人不耻。” 崔馨月也说不出自己对盛锦水究竟是何种心思,分明相处短暂,偏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从前她心中清明,不会同流合污也不会多管闲事,如今倒是替盛锦水打抱不平起来了。 “不必忧心,”崔梦鱼不懂女儿家细腻的心思,不过见她惆怅,出声宽慰道,“都是些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鼠蚁。他们虎视眈眈,以为运筹帷幄,却忘了萧南山也不是好想与的。更何况,他身后还有萧公,便是今上也不能让他们的龌龊心思如愿。” 可惜这番劝慰并未让崔馨月放心,反倒忧愁更甚,“兄长满腹诗书报复,平日见的想的都是朝堂大事。我没有你的远见卓识,看到的只有眼前。先不提萧家,就是你我婚事,双亲都要思量再三,先看身家背景,再论容貌品行,务必要寻个门当户对,样样合适的才会定下。 中州家家如此,何况累世公卿,风头正盛的萧家。阿锦的难处从不在躲在暗处,只敢小心试探的阴沟老鼠,而在萧家。” 崔馨月想得到的事,盛锦水自然也清楚。 不过她向来心智坚毅,无论眼前是何艰难险阻,都只认两点。 一是她信萧南山,二是她有安身立命的根本。 从崔府离开时尚早,盛锦水和萧南山都不急着回去,便决定在外用膳。 也就这时候,盛锦水想起了盛安洄。 自与沈行喻他们和好后,他是如鱼得水。盛锦水体谅,近日拘束得少了,他也越发惫懒,整日在外疯玩,最近更是连影子都难见着。 “阿喻他们身边有人跟着,出不了事。”萧南山安慰。 “倒也不是怕他出事。”盛锦水无奈,不过很快就想开了,“算了,左右他就剩今日快活了。明日等我腾出手来,定要让他在家好好读书。” 在其他事上,盛锦水从未强迫过 盛安洄,唯有读书科考,已经成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执念,无论如何都要盛安洄继续下去。 好在盛安洄不是混不吝的性子,平日也十分用功,就是这几日初到中州,身边又有阿喻这个“狐朋狗友”,这才荒废了学业。 盛锦水的担心,其实萧南山明白。 沈行喻和沈维楠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就算一辈子吃喝玩乐,不思进取也不必为将来发愁。盛安洄却是不同,出身决定了他的前程只能依靠自己,此时若不用功,往后就更难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从前迫切想让盛安洄读书科考,是因为身不由己,那时唯有功名才能让盛家姐弟顶门立户,不再任人欺凌。 而今没了之前的顾虑,不怪盛安洄会乐不思蜀。 就算是安屋及乌,萧南山也会庇护盛安洄,让他安心做个潇洒自在的纨绔子弟。 不过这样一来,盛锦水定是不愿的,而萧南山事事以她为先,自然只能鞭策盛安洄,让他发奋读书。 “我替你督促阿洄。”萧南山开口,“阿喻也是,总不能日日在外疯玩。” 盛锦水点头,论学问,还是萧南山更让人信服些,何况他还是沈行喻和沈维楠的老师。 商量好了盛安洄的学业问题,马车正好在一家酒楼外停下。 盛锦水搭着萧南山的手腕下车,抬眸打量眼前酒楼。 大门处,店小二满脸堆笑地招呼着往来的行人,被他迎进去的不是各个显贵,反倒寻常百姓多些。 “酒楼临江,雅座推窗就能见湖光山色。”萧南山在前带路。 小二极有眼色,见二人衣着气度便知他们不是寻常食客,招呼时也不多言,领着人就上了二楼。 二楼雅座用画屏隔开,今日客人不多,他们就选了临窗的位子。 盛锦水站在窗边眺望,只觉微风拂面,和暖的日光落在身上,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江面开阔,不远处的码头上商船交错,千帆竞过,是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欣赏的壮阔风景。 见状,小二也不催促,直等他们瞧够了,复又坐下才开口问道:“两位贵人要些什么?今日刚到了春笋,很是脆嫩爽口。” 今日未时出门,在西市逛了半个时辰,又在崔府留到申时三刻。如今酉时未至,用晚膳其实早了些,不过在外奔波半日,盛锦水确实有些饿了,就想吃些垫垫肚子。 “春笋好,除此之外再来一份春饼卷菜,香椿鱼。”熟稔地点了几道时令菜肴,盛锦水问身侧萧南山,“还要些什么?” 萧南山不动声色,道:“再添一道烤鸭和樱桃肉。” 小二离开后,寸心上前为他们斟茶布筷。 “难得出来,你们也松快些,不用忙了。”盛锦水挥挥手,笑道,“记得走的时候再要只烤鸭,给苏合熏陆带回去。” 提起熏陆那只馋猫,寸心也不觉扬起笑来,温声道好。 小二殷勤,没多久就先送了几道菜肴上来,“咱们酒楼里的烤鸭都是现烤的,贵人稍候,一出炉就给您送来。” 萧南山点头,让他下去了。 奕州偏南,香椿在那不如中州盛行,云息镇上更是从未见过。 见盛锦水用得有滋有味,萧南山心底疑惑更甚。 只是不等他开口,江上又飘来几艘画舫,清脆悦耳的琵琶声从上传来,如珠落玉盘,叫人心驰神往。 第168章 第168章落水 琵琶声越来越近,邻座的食客好奇,问来上菜的小二,“是哪家的画舫,怎敢青天白日的出门。” 见食客误以为是花楼画舫,小二连连摆手,小声提点道:“您这话可不好叫旁人听见,那不是花楼里的画舫,是贵人的。” 食客干笑两声,心道还好有人提醒,否则自己要闯下大祸了。 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初时的惊惧过后,他又起了打探的念头,“是哪家的贵人?我从其他地界来,也想长长见识。” “您胆大敢问,小的可不敢回。”小二哥敷衍地笑了两声,不敢再细聊下去了。 他越是讳莫如深,打听的食客越是好奇。 好在与他同桌的好友赶紧道:“就别为难小二了,中州遍地贵人,咱们还是老实些。” “我就是好奇。”食客嘴硬道,不过好在他还是将好友的提醒放在了心上,不再多言。 贵人出行,画舫游湖是常有的事,只是国丧才过,就是纨绔也会低调几分,如此堂而皇之的倒是少之又少。 若今日只是瞧见画舫,于盛锦水而言倒没什么要紧,可方才食客的询问让她记起了些不太愉快的旧事。 前世,她就是在画舫上一跃而下,才落得殒命的下场。 春笋爽脆,香椿鲜嫩,可盛锦水却没了胃口。 大概是她眼底的情绪变化太过显眼,见她心事重重,萧南山也放下了碗筷。 不过他没贸然发问,反倒瞥了眼食客所在的方向,思索触到盛锦水逆鳞的究竟是哪一句。 “快瞧,有两艘画舫撞上了!” 不等他思索出结果,一直探头探脑,紧盯画舫踪迹的食客猛地惊呼出声。 琵琶声戛然而止,只见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两艘画舫相撞,好似两片随泼逐流的绿叶,身不由己地打着旋。一艘歪斜着,眼看就要彻底倾覆,另一艘则被撞开,荡起层层涟漪。 画舫相撞的动静本就大,加之方才那一嗓子。 不一会儿,酒楼雅座的窗边就聚集了看热闹的食客。 见此,盛锦水也随萧南山起身,在窗边驻足。 两岸停留的百姓越来越多,也是他们在酒楼站得高看得远,才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 片刻后,盛锦水眯起眼眸,神色沉郁。 只见其中一艘画舫上,两个半大少年相互搀扶,偏头看向不远处歪斜的画舫。 两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沈行喻和盛安洄。 岸上围观的行人见此议论纷纷,就连酒楼里的食客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猜测起二人身份。 好在大多时候,两人都算安分,尚未成为中州榜上有名的纨绔。 萧南山轻咳一声,心知盛锦水定然气得不轻,对怀人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下去瞧瞧,别再闹出事来。” “是。”怀人不敢多言,一溜烟跑出了酒楼。 等人走后,萧南山才劝道:“阿喻行事跳脱却有分寸,等怀人将他们带来,问过缘由再定罪不迟。” “我明白。”盛锦水抿唇,两人的性子她都清楚,也就平日贪玩些,在大节上从未出过差错。 她真正气恼的其实是盛安洄才过了多久安生日子,竟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凡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怕他在锦绣堆里待得久了,逐渐磨平了向上的锐气。 “哎呦,那两个少年可要 倒大霉了,怎就招惹了贺家那个混世魔王。”岸上无人认出沈行喻和盛安洄,倒是识得另一艘画舫的主人。 在二楼其实瞧得并不真切,盛锦水之所以能立刻认出盛安洄,还是因为对他的身形太过熟悉。 此时他们离得远,见到的是两艘画舫在江面对峙。 可到了岸边的怀人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两艘画舫的运气都不怎么样,歪斜的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倾覆。而盛安洄所在的那艘,乍看之下无事,其实早被撞出了个缺口,源源不断的湖水正从缺口处灌入。 怀人急得跳脚,正要找船救人,却被人拍了下肩膀。偏头看向对方,他只觉此人熟悉,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是沈行喻的侍卫。 也是真的急了,他开口质问道:“怎没派人在世子和盛小公子身边跟着,若是他们出事该如何交待!” “世子不喜侍卫跟着,只准我们在岸边等候。”再怎么说,画舫上不止有自家世子,还有萧家大公子的小舅子。侍卫也是无奈,赶忙出声安抚,“早在画舫撞上的时候,我们的船就过去了,定不会让两位贵人出事。” 此时怀人终于冷静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细看,果然有船正向画舫所在的方向过去。 可不等他彻底放下心来,竟又出了变故。 自小在水乡长大,有记忆以来盛安洄就会泅水。即便此刻,他脸上也不见慌乱,反倒扶着腿软的沈行喻安慰,“阿喻别怕,有我在呢,就算沉到底也能给你捞上来。再说侍卫们的船马上就到了,不会有事的。” 此时的沈行喻心里只有后悔,哼哼唧唧道:“早知今日,我就该听阿楠的,向你拜师学习泅水。” “今日回去就教你。”怕他害怕,盛安洄逗趣道,“这回你要叫我老师了。” “做梦!”有人插科打诨,沈行喻没那么害怕了。 片刻后总算鼓起了勇气,可不等他挺直腰背,对面那艘歪斜的画舫竟再次撞了上来。 两人本就站得不够稳当,被猝不及防的这么一撞,险些跌下水去。 沈行喻半跪在船板上,衣摆湿了大片,正待发作就见撞向自己的画舫摇晃两下,从里出来了个讨人嫌的家伙。 “世子真是客气,怎行如此大礼,”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双手环胸,眼含戏谑地打量沈行喻,开口就是奚落,“我可受不起。” “贺乌龟!”沈行喻高声骂了一句,随即小声提醒盛安洄,“此人唤作贺瑰,出身将门。在边州时,贺家就曾效忠今上。为示亲厚,今上纳了贺家的小姐,也就是贺瑰的亲姑姑进王府。今上虽未登基,但他姑姑多半会被册封为妃。” 竟又是皇亲国戚,难怪如此招摇。 盛安洄将沈行喻扶起,“再等等,他们的画舫瞧着歪斜,应当撑不了太久,等来接我们的船到了就好了。” “我会怕他?”沈行喻暗暗磨牙,好在他并不冲动,明白什么叫情势比人强,宣泄情绪后就不再嘴硬。 可他们越是退让,对方越是得寸进尺。 “朱桧,再撞。”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贺瑰笑眯眯地开口吩咐。 江水倒灌已没过脚踝,再撞就要沉了。 沈行喻气得不行,指着他鼻子骂道:“贺乌龟,我跟你拼了!” 此时朱桧也是叫苦不迭,他邀贺瑰出游不过是想攀附权贵,而不是为了他去得罪另一位权贵。 见朱桧迟迟不动手,贺瑰动怒,夺过船桨后不忘瞪他一眼,“没用的东西。” 被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少年指着鼻子骂,朱桧心中屈辱,但记起对方出身背景又不敢得罪,只能露出谄媚的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 可惜他忘了件十分要紧的事,画舫被撞得倾斜,他又是个只知享乐的酒囊饭袋,大腹便便分量十足,稍一走动就能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画舫晃荡得愈发厉害。 他们立于倾斜的一侧,不等贺瑰动手划桨,画舫就再承受不住,竟在瞬间倾覆。 沈行喻不喜侍卫随侍左右,贺瑰却是不同。 画舫才倾覆,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就像下饺子似的从水里冒头,救下自作孽的贺瑰和朱桧。 而此时,沈行喻他们的船也到了。 盛安洄不怕水,托着沈行喻的手臂先将他交到侍卫手上。 轮到他时,余光正瞥见一道瘦弱的身影如浮萍在水上随波逐流,无所倚仗。 盛安洄立即明白过来,那道随时会被江面吞噬的身影,就是方才在画舫上弹奏琵琶的女子。 画舫倾覆,主家落水,谁会想到去救个无足轻重的乐妓。 电光火石间,身体率先做出反应,他没多想就跳入江中。 这下不只回身想拉他上来的沈行喻变了脸色,就是岸边的怀人都急得剁脚。 “快去救人!”沈行喻急得大叫,一张脸煞白。 话音未落,就有几个水性好的侍卫接连跳了下去。 酒楼里的盛锦水也坐不住了,和萧南山到了岸边。 怀人忙让出道来,方才同他在岸边等消息的侍卫却是侧身,干脆跪在两人脚边,请罪道:“我等失职,等救回小公子,任凭贵人处置。” 若盛安洄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起来吧,阿洄水性好,不会有事的。”盛锦水尚算冷静,“春寒料峭,寸心去取御寒的毯子,回去后定要多灌他们几碗姜汤。” 见她面色不改地出声吩咐,寸心放下心来,应了声“是”后匆匆离开。 唯有萧南山察觉到了她隐藏在冷静下的慌乱,不动声色地握上她的手,松开她因揪紧衣袖而发白的指尖。 好在一切顺利,没多久盛安洄连同乐妓都被救上了船。 日行一善的盛安洄很是得意,沈行喻却是吓得瘫坐在地,摆手道:“我是再也不想坐画舫了。” “都说了有我在,就算沉底了也能给你捞上来。”才在阎王手下走一遭,此时盛安洄很是嘚瑟。 不过很快,他就嘚瑟不起来了。 船靠岸时,看热闹的百姓已被侍卫驱散了七七八八。 劫后余生的盛安洄和沈行喻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滑稽,才要开口互相嘲讽几句,余光就扫过立在岸边,面无表情望着他们的盛锦水和萧南山。 第169章 第169章撑腰 两只落汤鸡自觉理亏,低眉顺眼的不敢造次。 盛锦水挑眉,眼中怒气不显,可她面上越是平静,盛安洄越是忐忑不安。 沈行喻瞥了眼抿唇不语的好友,才要帮腔就听盛锦水淡声道:“先去把这身换了,还有这位姑娘,寸心为她寻身干爽的衣裙来。” 好在此地临近码头,岸边客栈林立,侍卫从中选了家清净人少的,包下后让几人换下湿衣。 盛锦水和萧南山坐在大堂里,瞧着倒不像生气的模样。 大概是怕阿姐等急了,盛安洄草草换了衣物,顶着润湿的长发的就跑进了客栈大堂。 “再要两个炭盆。”就算心里有气,盛锦水也会顾及他们身子,指使道,“把姜汤喝了。” 盛安洄哪敢有异议,坐在炭盆边,端起姜汤就一饮而尽。不过他才将碗放下,寸心又贴心地送上一碗。 一口气灌了三碗姜汤,装了满肚子的水。 盛安洄几欲作呕,打了个饱嗝可怜兮兮道:“阿姐,我喝不下了。” 见他求饶,盛锦水这才松口。 恰这时,沈行喻也磨磨蹭蹭地下来了,身后则是被盛安洄救下的乐妓。 乐妓无辜,盛锦水无意为难,只让人将她送了回去。 等大堂里只剩下自己人,盛锦水也不绕圈子,直接开口道:“说吧,方才是怎么了?” “师娘!这事不怪我和阿洄,都是贺瑰的错。”盛安洄还没开口,沈行喻已连珠炮似的抢先道,“那只臭乌龟和我有仇,方才他还想撞沉我们的画舫!” 贺瑰? 端起茶盏的手一顿,盛锦水还没反应过来,萧南山就已用锦帕擦去溅落手背的茶水,急道:“去取冰来!” 等伤处泛起细密的疼 ,她才回过神来,可眼中仍是黯淡。 听到熟悉的名字,前世那段痛苦窒息的记忆也随之袭来。盛锦水下意识地咬紧唇瓣,直将下唇咬出一道淤伤才缓缓松开。 这反应太不寻常,向来心细如尘,又将她放在心尖上的萧南山怎会察觉不到。 只是细细思索过后,心中仍觉疑惑,盛锦水与贺瑰素不相识,为何光是听到名字就让她露出如此不安的神态。 萧南山凝眉,追问:“画舫上除了贺瑰,还有谁?” “还有个年轻男子在,瞧着不像侍卫也不像下人,专捧贺乌龟的臭脚,谄媚得紧。”沈行喻哼了一声,将与贺瑰一道的朱桧也视作了仇敌,“反正我不识得。” 盛安洄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回道:“是叫朱桧,我听贺瑰这么喊他的。” 闻言,萧南山下意识看向盛锦水,见她眉心微动,但没舒展的迹象,可见朱桧与她的反常无关。 但这个熟悉名字还是让他有些在意,略一思索,萧南山就记起了自己是在何处听过“朱桧”。 没想到他在云溪镇时就不安分,如今回了中州仍是如此。 盛锦水定了定神,她并非是非不分,不过遇上的难处多了,行事难免谨慎,对盛安洄的管教也就严苛了。 见两人垂头丧气,她软了声调,温声安抚道:“既是别人挑衅在先,此事不怪你们。不过自身安危重要,阿洄会水,即便失足也无性命之忧,能撑到侍卫来救。阿喻却是不行,往后别让侍卫离得太远。” 本以为会遭数落,没想到对方并不怪罪,也不气恼自己让盛安洄遇险。 沈行喻向来嘴甜,高兴道:“多谢师母,您真是天仙下凡人美心善。” 甜腻腻的撒娇听得盛安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拿白眼觑他。 盛锦水挑眉,同盛安洄一般不吃这套,反而肃了神色,认真道:“此事一码归一码,从到中州那日算起,阿洄有几日留在家中读书?次次等到日暮才归,如此偷闲还如何科考。明日起就乖乖留在家中,由南山盯着你读书。” 盛安洄清楚自家阿姐的脾气,决定了的事再没回旋的余地,垂眸闷闷应了声“好”。 不过他向来乖巧,对此并无怨愤,何况转念一想,他确实被中州繁华迷了眼,近日只知玩乐,是该好好收心了。 沈行喻则是噤声,偷瞄盛安洄时的眼神颇有些幸灾乐祸。 可惜萧南山也没放过他,“说起来阿喻回来的时日更久些,至今还未曾腾出手来考校你的功课,明日起你也一道。” 还没高兴多久,沈行喻的脸就垮了下来,哭丧着脸小声拒绝,“老师,我去萧家不太合适吧。” 真论起来,此时不宜与萧家来往过甚的并非沈行喻,而是身为皇子的沈维楠。 见他眼中满是抗拒,萧南山也不在意,给了最后一击,“相信瑞王也会乐见其成。” 不仅是乐见其成,沈行喻腹诽,若是让他父王知晓,怕是五花大绑将他塞进马车,打包送去萧府。 不同于沈行喻的垂头丧气,盛安洄倒是想得很开,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太好了阿喻,咱们又能一道读书了,我还能教你泅水呢。” 两人都是小孩子脾气,方才还一脸视死如归,如今提起泅水又立即振作起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只是再度提及泅水,又难免说起今日之事。 一想起贺瑰的所作所为,沈行喻就气得牙痒痒,“要不是小爷我福大命大,今天非栽贺乌龟手里。不行,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阿洄,明日我们就偷偷套他麻袋,狠揍一顿出气。” 盛安洄连连摆手,让他别再造次。 大约是从前受够了苦楚,盛安洄不似同龄人般大大咧咧,反而细腻又敏感。 他当然也气贺瑰的霸道行径,若是今日画舫真被撞得沉底,或是他正巧不在阿喻身边,还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 少年意气让他想如沈行喻般率性而为,不必顾虑。可同时,心里又明白自己与他们的不用,生怕行差踏错位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盛锦水,她生气吗? 自然是生气的。 听到贺瑰的名字,再见他今日所为,盛锦水恨不得亲自动手。 可她的软肋太多,想要保全一些必然就要舍弃一些。 “何必如此麻烦。”萧南山却没那么多顾忌,她拂过盛锦水垂落的发丝,心里想的则是成亲前夕,孙大夫问过自己的那些话。 “阿锦,既是我将你拖进中州这泥沼的,就定会护你安然无恙,不染纤尘。”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十分笃定道,“我萧南山的妻子,绝不会,也不能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那个。” 前世今生,盛锦水做过两个大相径庭的决定,走过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不论结果如何,她都是踽踽独行,形单影只。 直到后来,身边才多了萧南山。 起初,两人虽是并行,却相距甚远,如今她才明白什么叫作夫妻。 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盛锦水想,自己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他,依靠他。 可惜此时并不是他们独处,身边还有个扫兴的沈行喻在。 他可听不懂萧南山的情话,只以为萧南山要为自己出头,当即谄媚道:“老师,您打算如何?” 目光扫过两个半大少年,虽是换了身干爽衣物,但到底匆忙,瞧着并不合身。又在炭盆边烘了许久湿发,如今只余发尾潮润。 萧南山并不回他,而是吩咐怀人,“备车。” 左右都是告状,何必瑞王亲自出马,有他在就够了。 “你们一个是我的学生,一个是我的妻弟。”萧南山冷声道,“我上门讨要说法再合适不过。” 说完,他看向盛锦水,问道:“阿锦可要同去?” 就算是前世,盛锦水也从未去过贺府。于她而言,那是个比狼窝虎穴还要凶险万倍的地方。 可人活一世,总不能永远被过去束缚,进而丧失迈向未来的勇气。 盛锦水抬眸,眼中迟疑褪去,只余坚定,“我也一道去!” 贺府离码头有些距离,但离萧家倒是不远。 萧家与贺家,一个几朝遗贵,一个后起之秀,明面上都是新帝登基的大功臣。 只不过贺家沾了裙带关系的光,是朝廷重臣更是皇亲国戚。 两家眼下倒不至于水火不容,不过在朝臣看来,迟早会分出上下。 “也是老师久不在中州,才让贺家钻了空子。竟传出许多荒谬言论,将贺瑰的哥哥贺璋与您相提并论,说什么中州双杰。”见几人远离纷争,不知朝堂局势,沈行喻学做江湖百晓生,一路喋喋不休地为几人解释。 他不喜贺瑰,提及贺家与贺瑰兄长贺璋时,自然也是满脸的嫌弃。 盛安洄听得津津有味,倒是萧南山面色不改,乍看之下并未因贺璋与自己的传闻有丝毫 触动。 唯有盛锦水,在听到贺璋的名字后,眼前突兀闪过一双阴鸷狠戾的眸子。她下意识的一僵,双手微微发颤,好在失态不过一瞬,很快就被马车颠簸掩饰了过去。 两刻钟后,马车在贺府门外停下。 贺家是新贵,住处是今上才赐下的,与萧家相比自是少了些底蕴,但也不张扬。 见几人面生,但为首的盛锦水和萧南山衣着气度皆是不俗,贺家门房不敢托大,忙躬身迎了上去。 按规矩,萧南山登门是要递上拜帖的。 可他今日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自然懒得理会俗礼,“寻你家将军出来,就说萧南山到访,向你家小公子讨要个说法。” 但凡听说过萧家的,哪会不知萧南山的大名,何况还是迎来送往的门房。 贺瑰什么脾气,贺家下人再清楚不过。 见他们一行不像是来拜访的,反倒像是来砸场子的,门房暗道一声糟糕,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守在门内的小厮赶紧通报,自己则硬着头皮道:“萧公子见谅,我家将军不在家中,您不如改日……” 萧南山只冷冷看他一眼。 一旁沈行喻倒是伶牙俐齿,嗤笑道:“贺将军不在,家中总有能做主的在吧。否则家中无主,你让人往里跑做什么?” 第170章 第170章作证(捉虫,不用重看…… 贺家风头正盛,就算从前有过龃龉的人家,如今再见也要客客气气的。 中州贵人遍地,各家门房都练就了识人的本领。 门房一见来人便知不可得罪,等萧南山自报家门后更是庆幸自己没看走眼。 可俗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七品官。 时日久了,迎来送往的又尽是些达官显贵,就算只是个门房也难免生出些傲慢心思来。 他想着萧南山既无官职在身,又不似贺家有位入了今上后宫的姑奶奶,即便面上陪笑,心里却不以为然。 何况方才开口质问的沈行喻姿容不显,衣衫凌乱,哪有世子的威仪。 观他言行,分明是将自己视作了无理取闹的地痞。 沈行喻怒从心起,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好在盛安洄眼疾手快,赶紧将人拽了回来。 贺瑰行事乖张,先不提落水的乐妓,就连沈行喻的安危性命都未曾被他放在眼里,可见平日是如何的嚣张肆意。 而门房身为贺家下人,又怎会不知,不过是仗着贺家势大不以为意罢了。 盛锦水不似萧南山,并非第一次见贺家人。 早在前世,她便与之有了交集,更清楚贺家是怎样的人家。 今上微末之时,贺家就追随左右。 一门武将,偏就这辈出了个文曲星。 贺璋之名,若无萧南山珠玉在前,只怕会更加夺目。 可谁又能想到,被人交口称赞的中州才子也有隐秘而又阴暗的一面。 盛锦水见过他嫉妒时的丑陋,得逞时的卑劣。 一想到前世有人将他与萧南山相提并论,她就觉得恶心。 见微知著,贺家面上锦绣繁华,让人挑不出错处,内里却早已腐朽,不过如此。 门房此举,萧南山并未放在心上,都说打狗看主人,可主人若老实了,狗自然就叫不起来了。 没过多久,府里就有个年轻男子快步走来。 “世子,萧公子。”才站定,他便躬身行礼,很是谦逊,“贵客到访,蓬荜生辉,还请随我来。” 再次面对前世的梦魇,饶是盛锦水心智坚毅,早有准备也不禁后撤半步,半躲在萧南山身后。 几人心思都在来人身上,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唯有萧南山心中有了计较,猜到她今日的反常全因此时现身的贺璋。 不动声色地上前,他将人牢牢挡在身后,也不与对方客气,直言道:“有贺大公子做主也是一样,还请贺小公子出来。” 光听这架势,贺璋就明白过来,定是自家不省心的幼弟又在外闯了祸。 “瑰弟就在家中,此处喧闹,还请入内详谈。”也是收拾惯了烂摊子,他脸上一派和煦,并未因萧南山的强势而升起一丝气恼。 几人不再推辞,随他向会客的花厅走去,沈行喻因与贺瑰不和而不太待见贺璋。如今见他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护短无礼,凑近与盛安洄耳语道:“从前我以为贺乌龟是小纨绔,贺璋是大纨绔,没想到贺璋比小乌龟正经多了。” “方才你不还说他与姐夫合称‘中州双杰’吗,该是不差的。”盛安洄也小声回道。 本对贺璋有所改观的沈行喻又不高兴了,“他有什么资格与我老师,与你姐夫相提并论。” “我也觉得姐夫好些。”盛安洄同样护短。 两人走得慢,落在最后叽叽喳喳咬起了耳朵。 萧南山和贺璋在前带路,并不知二人的小心思,反倒是盛锦水听了个全乎。 片刻后,众人在花厅落座,贺府下人鱼贯而入,送上茶水点心。 一行人来势汹汹,贺璋错失了先机,见了人后才知是贺瑰闯下的祸事。 自随今上回到中州,贺家就获诸多偏宠。 至于贺瑰,他本就是霸道至极的性子,国丧解禁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而贺家对贺瑰与沈行喻之间的龃龉并非全然不知,究其根本,源头并不在两个小辈身上,而是前朝后宫之争。 众所周知,今上子嗣单薄,膝下唯有一子。 独子母家不显,虽有自小带在身边长大的情分在,可今上年富力壮,后位又空悬至今,往后的事谁也妄下定论。 权势必会滋生野心,何况贺家占尽天时地利,想要的不会只是后宫一个小小的妃位。 萧南山不在局中,却看得清明,与贺瑰不和的并非沈行喻,而是沈维楠。 从前能做外人口中清风峻节的萧家大公子,是因他超脱外物,淡泊生死。 今上如何,萧家如何,都与他无甚干系。而今有了牵挂,自是要做个俗世追名逐利的凡人。 在等候贺瑰到来的间隙,贺璋也在打量着萧南山一行。 沈行喻自不必说,瑞王世子,与贺瑰素有旧怨,余下两人却是脸生。 不过萧南山娶亲之事早已传遍中州,略微思索,他就猜到对方身边那位容貌昳丽,顾盼生姿的女子就是他的夫人。 借着饮茶的空闲偷觑一眼,贺璋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盛锦水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敏锐,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目光后,不觉向萧南山又靠近了些。 “阿锦,”萧南山似是发觉了她的不安,将手中茶盏转递到她手里,“茶温正好。” 盛锦水依言捧过茶盏,茶温果然如他所言,既不烫手又正好能温暖冰凉的指尖。 两人日渐默契,萧南山对她的照顾又细致入微,盛安洄早已司空见惯,就连沈行喻也见怪不怪,唯有贺璋一时没忍住,显露出惊讶神色。 不怪他如此反应,在中州诸多传闻中,萧南山是梅胎雪骨,迟早位列仙班的人物,何时有过如此关怀备至的模样。 而改变他的并非什么金枝玉叶世家贵女,而是个长在偏远之地的孤女,这就更叫人好奇了。 盛锦水不知,也不在意此时的贺璋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只是格外安静地坐在萧南山身侧,任由他取走不留余温的茶盏,又换上另一杯正好的。 也就在她指尖回暖,不再僵硬的片刻后,贺瑰来了。 依旧是指使朱桧撞沉画舫时的嚣张模样,见了沈行喻也不觉得怕,反倒轻嘲一声,挑衅似的看他一眼。 沈行喻哪忍得了这个,一拍茶几怒而起身,斥道:“贺乌龟,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当然是笑你孬种,”贺瑰冷哼,一脸不屑,“打不过就告状,不是孬种是什么?” 半大少年,脸面比天还大。 贺瑰作恶在前,差点闹出人命,可他非但不悔改,反倒对沈行喻恶语相向,可见其本性凉薄,视人命犹如草芥。 “住口!”不待沈行喻发作,贺璋就已出声斥责,“怎可对世子无礼。” 在兄长面前,贺瑰还算听话 ,即便心中仍是不服,还是依言闭上了嘴。 “瑰弟口无遮拦,还望世子海涵。”贺璋倒是与贺瑰不同,始终谦和有礼。 见他向自己道歉,沈行喻脸色稍霁。 贺瑰却是撇嘴,神情仍是桀骜。 “瑰弟自小跟在姑母身侧,长辈仁善,对他颇多纵容,这才养成如今的顽劣性子。”等沈行喻重新落座,贺璋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他年纪尚幼,平日除了顽皮些从未行过恶事,若有所冒犯,我这个做兄长的代为谢过,还望诸位宽宥。” 这番话声情并茂,若是不知贺瑰所作所为,怕真会就此罢手,不再追究下去。 可要细品,就会发觉对方并不似面上那般温文尔雅,谦逊有礼。 特意提及姑母,不就是想旁敲侧击,告诉他们贺家有位身居高位的长辈,若想兴师问罪,还需计较一二,思量再三。 “贺大公子爱护幼弟的拳拳之心,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偏萧南山不吃这套,听他提及姑母时,眼中更是闪过一丝隐晦的厌恶,“不过谢罪之前,不该先问过贺小公子所作所为,和苦主是谁吗?” 贺璋也没想着仅凭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揭过,微一伸手请他明言。 “阿喻,你说。” 有了告状的机会,沈行喻立即道:“今日我与阿洄乘坐画舫游玩,正巧遇上贺乌……贺璋也坐画舫出游。他见我身边没有侍卫跟随,竟命人让两艘画舫相撞。初次碰撞后,他的画舫歪斜,我的则是破洞进水,见此情景贺瑰仍不罢休,还指使朱桧继续,朱桧胆小不敢,他就自己动手。接连三次,画舫实在承受不住,一艘彻底倾覆,一艘险些沉落,要不是我的侍卫来得及时,只怕今日就要淹死在湖中了。” 没有过多渲染,沈行喻只将今日遭遇如实道来。 不过贺瑰并不认账,怒瞪他道:“你满口胡言!” “我所言句句属实。”沈行喻本就不怵他,何况今日还有萧南山撑腰,自然瞪了回去,气势一点不输。 萧南山抬眸,问贺璋,“贺大公子觉得如何?” “不急,你我都不曾亲眼所见,仅凭世子所言难以断定。”嘴角噙着笑,贺璋淡定回道,好似沈行喻口中的生死瞬间不过一场玩笑,“瑰弟,你来说。” “是,兄长。”贺瑰扬眉,自信道,“方才世子所言全是臆测,我从未差人撞击画舫。不过游湖时与世子正好撞见,闲谈几句,哪只世子对我心存偏见,分明是自己的画舫进水,竟以为是我动的手脚,实在叫人心寒。” “你颠倒黑白,当时围观百姓众多,都瞧见是你的画舫撞过来的!”沈行喻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气得满脸通红。 见他气恼,贺瑰立即露出委屈姿态,假惺惺道:“百姓都在岸边,哪看得清全貌,何况这时人早就散了,自然是世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我身边除了侍卫,还有鸿胪寺少卿朱大人的子侄朱桧朱公子,不如唤他们过来对质,看我与世子究竟谁说的才是实情。莫说今日来的是萧大公子,就算世子告到今上与姑母跟前,我也是不怕的。” 沈行喻平日也算伶牙俐齿,但论起诡辩,却不是贺瑰的对手。 实情如何,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偏偏对方不认,还一番颠倒黑白,实在叫人气愤。 见好友词穷,盛安洄隐忍半天终究是没忍住,皱眉道:“当时不止阿喻一人在画舫上,你有朱桧和侍卫做人证,我也可以为阿喻作证,是你的画舫先撞上我们的。” “你又是谁?”贺瑰嗤笑一声,轻视道,“你作证,谁人会信?” 170-180 第171章 第171章御状 贺瑰敢当众挑衅,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就是清楚今画舫上的除了沈行喻,便只有萧南山所谓的妻弟,这才命人动手。 若今日同行的是沈维楠,借他十个胆子也不会如此放肆。今日行事,不过是觉得盛安洄位卑言轻,连昭州朱氏出身的朱桧都不如,这才出言贬低。 偏他以己度人,以为盛安洄听了这番轻视自己的言论后不是自卑羞臊,就是怒火中烧,却不想对方行事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贺乌龟,你装什么蒜!”没等盛安洄反应,沈行喻就先不干了,“左右一条命,今日我跟你拼了。” 若贺瑰嘲讽的是自己,沈行喻牢记父王不惹是生非的教导,多半就捏着鼻子忍了,偏生对方奚落的是自己好友。 且他和沈维楠因隐瞒身份之事,本就对盛安洄心存愧疚,如今见贺瑰出言不逊,言语贬低好友出身,简直比指着自己鼻子骂还要难受,沈行喻当即不忍了,撸起袖子就要与对方拼命。 盛安洄也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赶紧将人拽了回来,沉声劝道:“别冲动。” 两人对视一眼,交换过眼神后,沈行喻总算冷静下来,轻哼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理会贺瑰。 而贺瑰也在等盛安洄出招。 “在下盛安洄,出身奕州。”盛安洄有模有样地行了个文人礼,“祖父耕读传家,阿爹有秀才功名,阿娘则是商户之女,家中曾经营布庄。我自小受阿姐教诲,略读过些书,认得些字,如今已是童生。” 贺瑰皱眉,不解看他。 盛安洄没为他解惑,而是顾自继续道:“你不认得我,可我却听说过你。你父亲是大将军,姑母是宫里的娘娘,兄长也是出名的才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贺瑰不耐道。 “我想说的很简单,”盛安洄认真道,“证人没有高低之分,只有亲疏之别。我与阿喻是好友,若我的证词无用,你口中的朱公子和侍卫的证词就更不能作数。律疏所言,就是你告到今上面前也无法改变。 既然证人证言不能作数,那就事论事,画舫如今就在湖边,是否如阿喻所言,是不是你的画舫先撞上来的一查便知。就算孤证不立,沿岸酒家客栈众多,找几个见到全貌的百姓不算难,还有画舫上的乐……” “阿洄!”在他提及乐妓前,盛锦水开口打断,乐妓无辜,没必要将她牵扯进来。 盛安洄一顿,明白了自家阿姐的意思,闭口不再言语。 盛锦水放下茶盏,既是她打断的,那接下来的话就由她来说,“阿洄的意思,不知贺小公子能否明白?” 贺瑰抿唇,他本就是胡搅蛮缠,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没成想竟跟自己犟上了。 见他不语,盛锦水一笑,道:“若贺小公子没明白,我不妨将意思说得清楚些。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再是巧言令色也不会占理。此事涉及人命,你该庆幸世子与我幼弟并未出事,否则今日你就不是在自家见到我们,而是在公堂上了。” “你敢威胁我!就是真淹死了又如何,不过小门小户出身,靠着见不得光的狐媚手段攀上……”贺瑰脸涨得通红,一时情急,竟将心中所想全说了出去。 他还想继续下去,就听“哐当”一声脆响,茶盏落地,碎瓷和茶汤溅了一地。 下意识地往茶盏投掷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萧南山脸色铁青,正沉郁地盯着他。 贺瑰正要发火,就听对方开口,声音冷得仿佛凝着冰,“你贺家又是什么东西,才几日竟就敢在中州造次。” “萧兄,慎言。”贺璋起身,眼中也有丝恼怒,“不过小辈间打闹,何必如此。” 萧南山看他,眼中尽是嘲讽,“慎言?确实是我太过谨慎,才让贺大公子有了我在与你商量的错觉。今上登基在即,既然贺家觉得此事告到御前无妨,那我们就在御前分明吧。” “阿锦,我们走吧。”萧南山起身,眼中没了方才的寒意,只余珍视的坚定。 等几人走远,贺璋才回过味来,赶忙追了上去,可惜追上时,几人已出了贺府。 他快步上前,赶忙道:“萧兄留步,此事确是瑰弟不知轻重,我这就让他向世子与你妻弟致歉。” 可惜此时的萧南山已无意多言,顾自上了马车。 “大公子。”门房见了大公子,上前谄媚道,“可要小的去将萧家车马拦下。” 贺璋本就心烦意乱,闻言睨他一眼,骂道:“没眼色的蠢货!” 仍觉不解气,随口吩咐府中小厮道:“此人不守规矩,拉下去杖责再赶出去!” 门房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拉了下去,哭天抢地地开始求饶。 而花厅里,眼见兄长去而复返,贺瑰正要询问,就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小声道:“兄长。” “跪下!”贺璋命令道。 见他是真的动怒,贺瑰跪下,可心中到底不服,小声辩解道:“沈行喻和萧家人不是走了吗,兄长为何还要罚我?” “为何?”贺璋怒极反笑,“将沈行喻牵扯进来也就罢了,他本就与沈维楠交情深厚。可你今日得罪了萧南山,是将萧家也牵扯进夺嫡之争中来! 文官的纸笔比战场上的刀剑还好用,此次你真是给贺家闯下了大祸。” 被兄长教训了一通,贺瑰心里觉得委屈,“我早打听过了,萧南山不过一举人,至多占个解元的名头。他又没个一官半职,有什么好怕的。何况沈行喻和沈维楠称 呼他为老师,他本就是两人的老师,我就算不得罪,他也不会帮贺家。” “可你不闯祸,他至少能置身事外!”贺璋皱眉,“也怪我,竟没发觉盛锦水才是他的软肋。” 见兄长急恼,贺瑰仍不在意,“大不了他真告到御前,我再给沈行喻和他妻弟道歉就是了,左右不会掉一块肉。再说姑母最疼我了,这点小事定会帮我的,兄长就放心吧。” “若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垂眸盯着天真的幼弟,贺璋唯有冷笑。 而萧家回程的马车上,萧南山的脸色也不大好,沈行喻和盛安洄更是安静了一路,不敢造次。 倒是盛锦水轻咳一声,劝道:“好啦,你就别气了。” 平日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今日萧南山倒是把心情都挂在了脸上,“怪我高看贺家,还牵连了阿锦。” “贺瑰的话我没放在心上。”见他自责,盛锦水不愿再提,只道,“之后你打算如何?” “不能就此放过贺家,”萧南山回她,“还有法子,就是麻烦些,见效也慢些。” 本以为无功而返,可马车刚在家门口停下,守候多时的萧顺就上前恭敬道:“大少爷,少夫人,家主有请。” 既然萧士铭已经认下盛锦水这个儿媳,萧家下人自然要跟着改了口。 这段时日,他们也算看清了萧南山的态度,对盛锦水愈发尊敬。 两人对视一眼,都已猜到家主为何要见自己,不发一言地跟在萧顺身后去了书房。 到时,萧士铭已坐下等候,见他们入内,指了指不远处,道:“坐下说。” 人都坐下后,他也不绕弯子,直言道:“码头之事,还有你们去贺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怕是无功而返吧。”说到这,他不免摇头,“贺家短视,萧、贺两家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盯着,竟还任由家中小辈做出这样的蠢事。” 就算心中所想与他一样,萧南山仍是没有接话。 萧士铭也不期待他的反应,问道:“之后你们想如何?” 既然直接问了,萧南山也不避讳,“找御史,告御状。” 萧士铭点头,道:“确是个法子,也能叫贺家安分些时日。” 或许目的不同,但殊途同归,此举都是为了对付贺家。 萧南山垂眸,掩去眼底嘲讽。 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并不是会揽事的性子,他还未认祖归宗,对方与沈维楠又无什么交情,何必自找麻烦与贺家作对,愿意出头多半是得了圣意,要敲打贺家。 也是多年父子,萧南山既然能猜到他的心思,他自然也能猜到萧南山的。 “南山,朝堂之事不是非此即彼,”碍于盛锦水在场,萧士铭没将话说得太明白,“可若下定决心做成一件事,定是有外力助推。” 这话不说萧南山,就是盛锦水也听明白了。诚然今上想要对付贺家,但并不急于一时,不过是见贺家对他不敬,这才提前出手惩治一二。 萧士铭早有预料,见他不语也不气馁,索性提起另一件事来,“今日梁氏寻我,说阿锦生辰将至,想办一场家宴为她庆生。” 涉及盛锦水,萧南山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梁氏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可不会无事献殷勤。 “梁氏此人,心胸算不得宽广,不过她今日所言确有几分道理。”见他皱眉,萧士铭解释道,“你与阿锦成婚,虽有三书六聘,拜过天地高堂,但到底是在奕州。如今回了中州,总要见过亲朋故旧,免得日后见面不识。” “我知你不喜这些,”也只有面对萧南山时,他才会变得苦口婆心,“可你也要为盛家姐弟着想,中州权贵遍地,喜欢以势压人的又何止贺家。” 萧南山有所触动,不过还是没有点头,而是看向身侧盛锦水。 她对此兴致缺缺,正要拒绝,就见萧士铭也看向自己,微顿后点头,“也好。” 盛锦水的生辰在三月三,正是上巳节。 国丧才过,不宜大办,因此这回请的多是与萧家沾亲带故的人家。 盛锦水初来乍到,在中州不认得什么人,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崔馨月,索性也给她送了请柬。 虽不大办,但也不能敷衍了事。 有梁氏坐镇,萧家上下再次忙碌了起来。 就在这时,前朝后宫也出了件大事。 御史上书,贺家治家不严,纵容家仆横行乡里,兼并土地,致使良民背井离乡,沦为佃农。更有幼子目无法度,当街纵马,踩踏百姓…… 数条罪状,人证物证俱在,今上听后勃然大怒,不仅当朝怒斥贺将军,命人严查,还将贺家那位姑母禁了足。 贺将军此时才知贺瑰闯下弥天大祸,可悔之晚矣,隔日就领着儿子去了萧家。 身为女眷,盛锦水并未见客。倒是盛安洄作为苦主目睹了一切,回来后与她描述当时情景。 “贺将军不愧是武将,单手提溜着贺瑰就进来了,一甩手给他扔到了地上。”盛安洄绘声绘色道,“贺瑰身着单衣,背着荆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贺璋在边上脸都白了。贺将军倒是没手软,拿起荆条就在他背上抽了两下,不过贺瑰不经打,才几下就疼得晕了过去。” “不过我觉得,他最后晕过去那下像是演的。”说完,他还不忘表明自己的看法。 贺家的纵容早就有迹可循,前世被贺瑰祸害的百姓不在少数,只不过那时大了,懂得遮掩一二。 盛锦水见盛安洄还有话要说,问道:“今日之事,你觉得如何?” “觉得害怕。”盛安洄小心回道,“阿姐,中州真可怕。” 第172章 第172章长寿面 对盛安洄一番直白的感叹,盛锦水始料未及,指尖点了点他额头,饶有兴味地问道:“往后可想留在中州?” 问完话,盛安洄还真的认真思索了片刻,随即摇头拒绝,“我就不了,还是云息镇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若是别家遇上后辈如此不思进取,定是万分苦恼,盛锦水倒不怎么在意,连她自己都视中州种种为洪水猛兽,又怎会勉强盛安洄。 让他读书也不过是想他有个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不是要逼他建功立业。 在萧家,有关贺家的传闻到此为止。可外边,却是闹翻了天。 此事之前,贺家风头无两,在中州何其高调,如今却是夹起尾巴做人,尤其是贺瑰,被贺将军抽了几下后果然老实了,就算后边养好伤了也再不敢去凑斗鸡走狗的热闹。 贺家被冷遇,中州各家免不了要在心里细细琢磨。 而这一琢磨,就琢磨出了其中因由。 看来萧、贺 两家相较,今上还是更为倚重萧家。 恰这时,萧家又传出要为大少夫庆生的传闻,免不了又是一阵热闹。 之前萧士铭就发了话,并不让梁氏插手萧南山院里的事,盛锦水自然也就免了向便宜婆婆晨昏定省的规矩。 可如今家中要设生辰宴,梁氏又主持中馈,再要见盛锦水时,她避无可避,安抚好不怎么情愿的萧南山,就带着自己几个丫鬟,随王嬷嬷去了梁氏住处。 还未进门,就听里边传来说话声。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娇俏爽脆,像是玉珠滚落银盘,很是悦耳。 盛锦水进来后,果然见屋内端坐着两个眼生的贵女。她们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见有人入内立时噤声,只拿目光将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这不仅仅是好奇的打量,莫说盛锦水,连寸心都觉察到了,不动声色地前移半步,替她挡去目光。 说一不二的贵女可不会觉得自己冒犯,只会觉得寸心小题大做。 不过一个照面,盛锦水就猜这两位是梁氏专程找来给自己添堵的。 不想在琐事上花太多心思,赶在对方开口前,她笑道:“不知母亲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生辰宴虽是梁氏开的口,可她心里也是极为矛盾的。 那几日,她因萧士铭的吩咐气得上火,娘家得了消息,特意让大嫂过来了一趟。 对萧南山,梁氏一直颇多怨言,最常念叨的就是萧士铭的偏心。 自梁氏嫁入萧家,娘家每次来人都要听她诉苦。时日久了,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可除了宽慰,又说不出什么其他新词来。 不过梁家大嫂旁观者清,在梁氏又一次抱怨萧士铭偏心,连萧南山不知从何处带来的小户女子都认下时,终于没忍住,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别怪大嫂说话直,要我说,三姑娘才是糊涂!”梁氏行三,如今也就娘家人才会称她为三姑娘了。 梁氏心中不服,为自己辩解道:“我晓得大嫂的意思,起初我也觉得萧南山娶了小户女子甚好,往后没了岳家助力,看他如何与我的阿宁相争。可我瞧家主偏宠他的模样又忍不住忧心,若他哪日再想要个强盛的岳家,只要休妻再娶就是了,家主定会依他的。” “你说的也在理,此事棘手。”梁家嫂子紧叠眉心,也是一脸的苦恼。 不过很快,她就松快了神色,道:“你不如将那女子捧起来,最好捧得她天上有地上无。” 梁氏还没转过弯来,疑惑道:“为何?” “平日见你精明,今日怎就犯了蠢。”梁家大嫂摇头,沉声道,“再是小门小户也是明媒正娶,哪有随意休弃的道理。” 不过略微提点,梁氏就回过味来了。 若往后萧南山无故休妻,休的还是孝顺贤惠,从未有过错处的原配妻子,那名声可就彻底坏了。 当然,他也可以不在乎名声,但只要想到此事能给对方添堵,梁氏就觉得自己不亏。 而生辰宴,就是梁氏计划让两人伉俪情深,盛锦水贤良淑德的美名传遍中州的第一步。 “母亲?”见梁氏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盛锦水只能提高音量又问了一句。 “哦!”梁氏这才回神,敛起眼底情绪,露出和蔼的笑,“本想与你商量些宴上的事,没成想家中来了娇客,正好让你们提前见见。” “这是我娘家的姑娘。”梁氏笑道,随即吩咐两人,“都别坐着了,快起来见礼。” 梁氏看向两人,坐着的贵女这才起身,上前见礼,“表嫂。” 盛锦水随口应了一声,瞧着敷衍,方才两人打量她的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善,因此她也热情不起来。 见她如此,梁氏脸色一变再变,不过心里记挂着大事,到底忍了下来。 可养尊处优的贵女们可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其中一个外向些的扬眉,笑嘻嘻开口,“表嫂瞧着甚是冷淡,可是不喜妹妹们叨扰?“ 盛锦水不知梁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来之前萧南山说过,梁家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最好,若是得寸进尺,也不必惯着。 若对方友善,盛锦水也不想与之交恶,可她们的言行实在没有大家风范,让人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梁姑娘误会了,”她没兴趣给萧南山认个妹妹,更懒得与之虚与委蛇,直言道,“奕州时我年岁不大,除了胞弟家中只有兄长阿姐,如今到了中州,也只听南山提过阿宁这一个弟弟,从未说过有什么妹妹。我出身乡野,不懂中州规矩,自然只能牢记南山叮嘱,可不敢攀扯什么亲戚。” “你!”梁家姑娘方才见她待梁氏孝顺恭敬,还以为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如此伶牙俐齿,一番话连损带贬,嘲得她们一时语塞。 “行了,一个两个都嘴拙口笨的,净惹人生气。”梁氏有心修复与盛锦水的关系,自然不想梁家人与她起冲突。 梁家姑娘受了委屈,气鼓鼓地坐下,用锦帕擦去眼里含着的泪,瞧着十分可怜。 盛锦水也不想与小姑娘为难,可对方无礼在先,她总不能任对方爬到自己头上。 只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梁氏竟会帮她说话。 许久不做和蔼继母,梁氏也不太自然,让站在一侧的王嬷嬷将生辰宴上的章程汇编成的单子递给盛锦水。 “你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添的?”梁氏以为她不识字,也料理不来复杂的宴请,给章程不过走个过场,免得日后出了差错怪到自己头上。 盛锦水哪能不知她的小心思,接过单子仔细看了起来。 能执掌萧家多年中馈,梁氏自然不是一无是处的草包,章程做得仔细,让人挑不出错处。 大概想着国丧才过,不宜大办,此次生辰宴规模不算大,除国公府和梁家,余下的人家不是与萧家沾亲带故,就是来往甚密。 “没什么需要添的。”盛锦水摇头。 梁氏点头,让王嬷嬷收回章程,挥挥手就让盛锦水回去了。 回去路上,盛锦水仍是一头雾水,与寸心她们说起自己的疑惑。 寸心沉吟片刻,猜测道:“夫人是想与您示好?” “瞧着不像。”真要示好,就不该请梁家那两个没眼力见的贵女。 熏陆也觉情势不容乐观,小声道:“就怕她肚子里憋着坏呢。” 话音刚落,就被苏合弹了个脑瓜崩,“不可妄言。” 有苏合盯着,熏陆立时老实下来,不再瞎猜。 回去路上,盛锦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到了院门口时已经自暴自弃了,“算了,左右就是场生辰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她不成。” 想通了的盛锦水就这样迎来了自己的生辰宴。 这日一早,萧府上下就忙碌了起来。 作为寿星,盛锦水倒是一如既往地悠闲。 未着华服,未挽长发,她一身素净地坐下,等着用膳。 眯起眼眸,不甚优雅地打了个哈欠后,盛锦水这才想起萧南山来,问身侧寸心,“南山呢?” “公子稍后就到。”寸心回道,眼中尽是笑意。 盛锦水还未彻底清醒,混沌的大脑没能瞧见她笑里的揶揄。 又等了一会儿,萧南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今日怎是萧大公子亲自送膳。” 盛锦水偏过头,粉白的手掌托着下巴,眼底带着晨起时的慵懒,开口时音调缠绵悠长,像轻软的绒羽,一下下撩得人心都酥了。 莫说萧南山,就是屋内几个丫鬟,骨头都要软了。 把食盒放在桌上,他揉捏着地方柔弱无骨的指尖,笑着回道:“为夫人办事,自是要亲力亲为。” 盛锦水捧着脸,像是被哄高兴了,问道:“早膳用什么?” 说话间,萧南山正打开食盒,从里端出一碗面来。 比起往日,今日早膳略显单调,可盛锦水却是瞪大了眼眸,“这是……” 碗里浮着粗细不一的面条,几片翠绿的青菜和焦脆的煎蛋。 “是长寿面。”折腾了一早上,萧南山才做出一碗色香味不怎么全的长寿面来,脸上有些窘迫。 盛锦水惊讶,余光见萧南山手上的红痕,还有什么不明白。 先不提君子远庖厨的圣人之言,就说萧南山的出身,最落魄时在云息镇,还有成江怀人整日为他胃口发愁。 长到这么大,他怕是连后厨都没去过几次。 “阿锦,先尝尝味道。”萧南山忐忑道。 不能入口的东西他是不会送到盛锦水面前的,他与自己较劲许久才有这么一碗滋味算过得去的长寿面,自然期待对方评价。 盛锦水点头,先喝了口面汤。 有些淡,但没奇怪的味道,又夹起面条。 大概是对自己的厨艺心中有数,萧南山做的长寿面只有几口的量,就算一口气吃完也不会嫌多。 长寿面不能断,盛锦水慢悠悠地品味着,只觉滋味甚好。 第173章 第173章生辰宴 比起与外人交际应酬,其实盛锦水更爱此时的静谧。 不过受邀的宾客即将登门,她不好再懒散下去,端坐镜前由寸心为自己梳妆。 中州尚素雅,再是喜爱鲜妍的颜色,此时也要入乡随俗。 一套白玉做底,饰以浅翠的头面,是萧静姝用过 的旧物。 主人离世,宝玉蒙尘,时至今日才算是重见天日。 “阿姐!”头梳到一半,盛安洄就风似的卷了进来,身后还紧跟着怕他摔跤的熏陆。 盛锦水无奈,提醒道:“稳当些。” “这是我同阿喻阿楠一道准备的生辰礼。”憨笑两声,盛安洄献宝似的将护在怀里的木匣递到她眼前,“祝阿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替我谢谢他们。”盛锦水惊喜,捏了捏他肉乎不少的脸蛋笑道,“也多谢阿洄。” 几人年岁不大,行事却有分寸,送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物件,而是一方玉质印章。 取出印章,看清印底字迹时,盛锦水微顿,眼中闪过丝惊讶。 盛安洄骄傲地抬起下巴,得意道:“玉是我们凑钱买的,阿楠提的字,我刻的章。” 这份心意,比任何奇珍异宝都让盛锦水喜欢。 送完礼,盛安洄就蹦跳着离开了,见他雀跃的背影,盛锦水不觉摇头,心道还是个孩子呢。 回过身去,她仔细端详镜中发髻上的透光白玉荷莲发簪,随即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竹叶莲花的掐丝绒花簪上才不觉单调。 梳妆完毕,又换上新衣,盛锦水这才起身,与萧南山一道去了梁氏院子。 顾虑着国丧才过,生辰宴既未请戏班子,也未准备酒水。且与品香宴不同,此次宴请的不止女眷。 行至梁氏院子,屋内有画屏隔开,在外是年纪稍大的长辈,画屏后则是各家未出阁的女眷。 盛锦水与萧南山相携而来,一双璧人,满室生辉。 连日来,中州有关盛锦水的传闻不少,其中多是贬低之语。不是言她出身低微,就是曾经抛头露面,以贩卖香丸香粉为生。 如今见她即便站在萧南山身侧也不输气度芳华,众人心里除了好奇,更多的还是惊讶。 两人并肩而立,向梁氏行礼,“见过母亲。” “好,好孩子。”梁氏眼神复杂,只是面上不显,仍旧一副慈母做派。 此处多是女眷,萧南山不便久留,见过礼后就起身告辞。 不过离去前,他又细心叮嘱了几句,上心的模样再次惹得众人惊奇。 萧南山离去后,躲在画屏后的女眷们也相继现身。 见此,盛锦水笑道:“阿锦身无长物,唯爱调香。今日见诸位夫人小姐在此,特备了薄礼,还请笑纳。” 话音刚落,立在她身后的苏合熏陆就上前半步,两人手里捧着雕工精巧的金丝楠木匣,匣子里放的则是香囊,“为夫人们准备的是安息香丸,小姐们的是意可香。” 此次受邀前来的,都是与萧家有旧,交情匪浅的人家。 其中最亲近的,自然是萧南山名义上的母家,已经势微的安国公府。 老国公与国公夫人年事已高,并未亲自前来,来的是他们的长子和长媳。 老国公封号仍在,可惜底下几个儿子全是平庸之辈。 先帝在时,他数次请封世子都被驳回,如今世子之位依旧空悬。 不过长子娶亲时,安国公府还未没落,因此求娶的长媳也是勋贵之后,娘家在朝堂上还能说得上话。 她来时,家中长辈就耳提面命,府中才俊青黄不接,如今他们能倚仗的唯有萧南山。 赵夫人,也就是安国公府长媳,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 在来之前,她就想过,就算外甥媳妇再粗鄙不堪,也要捏着鼻子捧着敬着。如今见了盛锦水,除却惊喜就是意外,开口时更是带了几分亲近之意。 “我还道是哪家娇养的小姐,原是我们南山的好媳妇。”赵夫人上前,亲热地挽着盛锦水,“让舅母仔细瞧瞧,当真是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还有一手合香的好本事,叫人见了委实喜欢。” 说着,她就褪下手上玉镯,戴在盛锦水腕上,“算作舅母给你的见面礼,可千万别推辞。” 既是来参加生辰宴的,定已备下贺礼,如今又将贴身的玉镯送出,可见她的交好之意。 “阿锦谢过舅母。”没想到赵夫人如此盛情,长辈赠礼不好推辞,行过福礼后,盛锦水郑重道了谢。 见她落落大方的模样,赵夫人愈发满意,脸上笑容也真诚了些。 除她之外,盛锦水又依次向余下几位长辈见礼。 比起赵夫人,她们的态度冷淡许多,但好在还会给个笑脸。 见盛锦水举止得体,梁氏脸上带笑,可当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时却又有些复杂。 分明是抱着别样的目的设宴,如今目的达成,她心里却始终不得劲。 梁氏垂眸,收敛眼底情绪,笑着对姑娘们道:“今日上巳,园中景色正好,就不必陪老婆子们在此枯坐了,都去玩吧。” 盛锦水对此兴致缺缺,不过此时正巧有梁家后辈亲热挽起她的胳膊,盛情相邀,“只我们几个多无趣,表嫂也一道来吧。” “去吧。”来不及拒绝,梁氏替她做了决定。 盛锦水无法,只能与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去了花园。 今日设宴,园子被重新装点过,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不过没走几步,方才盛情相邀的梁家姑娘就被花丛里的彩蝶吸引,呼朋引伴地扑蝶去了。 盛锦水婉拒她的邀请,找了个僻静处独坐。 “苒华姐姐,你总算是来了!”欢声笑语中,她隐约听到个熟悉的名字。 循声望去,竟真是在奕州有过一面之缘的梁苒华。 盛锦水微顿,片刻后回过神来。 梁苒华也姓梁,想来与梁氏有些关系。 若记得没错,当年梁苒华远遁奕州,其中还有萧南山的缘故。 立在身侧的寸心上前,为盛锦水斟满茶水,见她唇角带笑,好奇道:“少夫人笑什么?” “笑世上许多巧合,还真应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句话。” 寸心仍是不解,盛锦水笑笑,并未为她解惑,反倒将目光落在园中几人身上。 此时与梁苒华交谈的,正是那日在梁氏院中见过的两个小辈。 三人交谈甚欢,频频掩唇轻笑。 也不知其中一人说了什么,她们竟顺着手指的方向朝盛锦水所在的凉亭望了过来。 盛锦水心中坦荡,没有要躲闪的意思,与她们的视线在半空相遇。 梁苒华眼露错愕,竟直勾勾地盯着瞧了许久。 盛锦水还没觉得有什么,寸心就先不满了,皱眉道:“这是谁家的姑娘,怎的如此无礼。” “更无礼的还在后边呢。”盛锦水挑眉,眼见梁苒华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 才一站定,对方就难以置信道:“怎会是你!” 梁苒华逼婚萧家的旧事是中州的一条奇闻,本以为她在奕州多年,该收敛起骄纵的性子。可谁想到刚到萧家,她就与萧南山如今的夫人对上了。 “许久未见,梁姑娘近来可好?”盛锦水不甚在意地抬眸,只将她视作曾在奕州见过的故人。 就算盛锦水一直静坐着,也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梁苒华来时动静不小,自然引来了许多关注。 方才出言相邀的梁家姑娘也不扑蝶了,提起裙子快步过来,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片刻,好奇道:“苒华姐姐与表嫂是旧相识?” 梁苒华冷笑一声,以为自己拿捏住了盛锦水的短处,却不想对方全然不在意,坦然道:“有过一面之缘,我记得那时还是在崔馨月崔小姐的府上。” 见她主动提及,梁苒华也不客气,以一幅胜利者的姿态掩唇笑道:“难为你还记得,那时你还是个香铺老板吧。如今倒是攀上高枝了,真叫人刮目相看。” 在场众人面露尴尬,盛锦水的出身在中州算不得秘密,可世家高门里的各个都是人精,就算心中对她颇有微词,也无人会在此时道破,惹得萧家不快。 梁苒华所想,盛锦水心知肚明。 这些世家出身,吃穿不愁的贵女们哪懂得什么人间疾苦。不过是觉得她出身低微,如今攀上高枝,自是恨不得隐瞒过去,不让旁人知晓自己落魄的时候。 可惜梁苒华猜错了她的心思。 全是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的何必自轻。 盛锦水笑纳,回道:“梁姑娘说的是,那时以为一面之缘,何曾想过有在中州重逢的时候。” 若不是在场众人皆知晓梁苒华与萧南山之间的渊源,只怕还未觉察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你!”梁苒华想要发作,可还是忍了下来,“商户果然是商户,还真是伶牙俐齿。” “多谢梁姑娘盛赞。”盛锦水挑眉,不以为意道。 接连落于下风,梁苒华恨不得把牙咬碎,仿若淬毒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个遍,最终落在她鬓间簪着的绒花上,轻笑道:“时过境迁,竟还是如此不上台面。” 第174章 第174章颠倒黑白 梁家也不全是拧成一股绳,譬如主动与盛锦水相交的梁七小姐,此时就面露薄怒,不赞同道:“青天白日的,苒华姐姐说什么醉话。姑母正等着你去拜见呢,可别在此耽搁了。” 梁苒华不过梁家旁支,被比自己小的主支姑娘当众教训,脸上已有些挂不住。 何况周遭都是世家小姐,好事者甚多,若是退让,只怕往后都不用 往来了。 她心中不平,抬眸见盛锦水老神在在,丝毫不惧自己提及过往,脸色越发难看。 正进退两难时,与她交好的另两位梁家姑娘开口了,“姑母就在那,何时拜见不是拜见。七妹妹不必着急,还是先听苒华姐姐要说什么,再议其他不迟。” 梁苒华就是蠢货,被人当作了筏子也无知无觉,还以为有了倚仗,气焰嚣张道:“你在崔府巧言令色的时候可不是如今模样。” “商人贪利,我至今记得你为多卖一颗香丸,是如何阿谀讨好,小心奉承崔馨月的。怎么,眼下倒是忘本了?”她走近了些,一把夺过盛锦水鬓间簪着的绒花,仔细端详,“眼巴巴的将绒花送去崔府,甚至借萧静姝的名头遮掩自己的窘迫寒酸。如今看来,只怕早有预谋。啊,还有你那未婚夫婿如何了,该不会是你为了攀高枝,将他弃了吧。” 簪花被夺,牵扯出几缕梳理好的发丝。 围聚了众多小姐的凉亭一静,近处几人不觉竖起耳朵,想再多听些秘闻。 寸心学了许久规矩,方才一直隐忍不发。熏陆苏合即便心中气愤,见她不语也暂且忍耐了下来。 如今亲耳听梁苒华提及歪曲过的旧事,寸心不想再忍了,就是被当众打死,她也不容许对方再肆意污蔑。 只是不待她动手,盛锦水就已沉着脸上前,梁苒华并不惧她,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得意,幻想今日过后,对方在中州再无立足之地。 却不想,盛锦水猛地出手,一下扇在她的脸上,连带打落手里的绒花。 手上的力道不算大,但被当众打脸的屈辱还是让梁苒华呆愣了片刻。 盛锦水神色淡漠,弯腰拣起绒花,冷道:“别拿你的脏手碰它。” 捂着半边脸,梁苒华惊诧的神色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她含着泪,忿忿道:“你竟敢打我。” 盛锦水有些烦了,凝眉道:“你如此无礼,我为何不敢。” 梁苒华气急败坏,一时头脑发热,倾身就要与盛锦水撕打到一处。 熏陆早就防备着,哪能让她如愿。 她在三娘子手底下历练过,娇生惯养的贵女不是对手,还没明白过来就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时已摔趴在地,丑态毕露。 惊呼声此起彼伏,盛锦水视若无睹,只小心吹去绒花上的浮尘。 /:. 另两位梁家小姐对视一眼,这才手忙脚乱地将人从地上扶起。 方才在梁氏院中见她柔顺守礼,就真以为是泥捏的性子。如今见她发作梁苒华,才知盛锦水与自己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梁苒华起身,垂眸见新衣上沾染的脏污,一张脸臊得通红,本想奚落对方,没想到丢脸的成了她自己。 抹了把泪,梁苒华边哭边气急败坏道:“分明已有未婚夫婿,却用旁门左道的伎俩探查萧大公子身份,随后又恬不知耻地勾引,逼他娶你!否则以你出身,如何能嫁进萧家,我指天发誓,方才所言全是实情,你动手无非是怕自己做得那些丑事被人抖落出来。” 这番说辞颠倒黑白,在场几人见她信誓旦旦,心中又对盛锦水存了偏见,竟真信了几分,窃窃私语起来。 听着这些荒唐言论,盛锦水发觉自己心底竟没多少怒气,反倒觉得可笑。也不知她编造许多谎言,是想取信诸位小姐,还是让萧家高看她一眼。 “够了!”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众人回头,就见崔馨月铁青着脸,眸光锐利地盯着梁苒华,“梁苒华,你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会听信你满口胡言不成!” 从前就算不和,崔馨月也不会当众让她难堪,可听了她方才所言,心中那点体面霎时烟消云散。 “就算你忘了自己为何远遁奕州,中州可还有不少人记得!”崔馨月上前,高声道,“分明是你想攀附萧家不成,才灰溜溜地躲到清泉县避祸。萧大公子在奕州时隐姓埋名,就连我家兄长都未曾听闻,阿锦能从哪得到消息?萧大公子爱重阿锦,这才会与之成亲,成婚之时,我与妙言还曾为她添妆。两人三书六聘俱全,拜过天地高堂,天造地设的一对,到你嘴里怎就成了蓄意勾引。我看你才是逼婚不成,恼羞成怒的那个!” 崔馨月满腔怒火,直逼得梁苒华节节败退。 她们或许不知盛锦水,却都识得崔馨月,崔家满门清贵,最不屑拍马逢迎之事。见她为盛锦水争辩,且有理有据,当即信了七八分。 再看梁苒华心虚的模样,回想起早年间的传闻,自然猜测她是因妒生恨,将心中怨毒全发泄到了盛锦水身上。 提句让人害臊的,萧家显赫,萧南山更是谪仙般的人物,中州不少大户人家将他视为良配。可女儿家怕羞,就算有意也不会明言,至多与闺阁好友隐晦提上几句,哪会真的付诸行动。 后来听闻萧南山娶亲,除了惋惜,也就是好奇是哪家小姐能得他垂怜,极少会如梁苒华那般,非但将心思放在脸上,还闹得人尽皆知。 此事对盛锦水来说是无妄之灾,众人心中自有一杆秤,看向她的目光隐约带了同情。 好好一场生辰宴,因为梁苒华横插一脚,全然没了初时的热闹,只余满室尴尬。 盛锦水叹气,心道自己多半与中州犯冲,怎次次招惹是非。 她上前,先是向崔馨月一礼,“多谢馨月陈情,使我免受误解。” “阿锦客气,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从前崔馨月高傲,对林妙言与之亲近颇有微词,也是今日见识了什么叫人言可畏,才彻底明白盛锦水的艰辛。 道了谢,盛锦水上前,对诸位小姐道:“梁苒华所言,有污蔑也有实情。” 众人惊讶,可见她落落大方,并无扭捏之态,不觉停下窃窃私语,听她言明。 梁苒华轻哼一声,被崔馨月落了面子后还想再搬弄是非,却被熏陆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示威似的向她扬了扬自己的拳头。 才被对方摔落在地,身上仍隐隐作痛,梁苒华含恨咬唇,却不敢再出声打断。 “父母亡故后,家中产业尽数被占,我与幼弟寄人篱下。”只要有心,此事并不难查,也没隐瞒的必要。盛锦水的本意不是诉苦,有关从前的尖酸苦楚一语带过,“舅家不慈,侵占家产仍嫌不足,还想用我姐弟抵债。我身无长物,唯有些手艺。也是那时运道好,遇见崔家这般大方的主顾,后来才逐渐有了安生立命的香铺。 细数过往,我行得端做得正,从未用过鬼蜮伎俩,全凭本事赚得银钱。梁苒华以我商户出身而言语轻薄,实在可笑。” 说到此处,盛锦水不闪不避,直视梁苒华,“敢问梁小姐,若离了父兄,你与我沦落同样境地,能否自食其力?若不能,你有什么资格以此事嘲讽于我。至于你轻视绒花之言更是可笑,正如我在崔府所言。除却技法不同,丝绸与绒花皆用蚕丝,若绒花寒酸,那今日华服加身的诸位也是寒酸。何况姑母都赞誉有加的饰物,到你嘴里怎就成了上不得台面得物件!” 听她提及姑母,众人皆是一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盛锦水如今的姑母可不就是当年名动中州的才女萧静姝吗。 有萧静姝加持,再仔细端详被她拿捏在手里的绒花,只觉七八分的精巧都成了十分。 “表嫂说得极是,绒花靡丽秀雅,意可香柔美馥郁,样样都是精品。”梁七小姐率先回神,她心里瞧不上梁苒华,可也不想梁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笑着圆场道,“也就是表嫂有这般玲珑心思,让我们开了眼界。” 都是涉世未深的闺阁小姐,或许有私心,但算不得歹毒。 盛锦水的遭遇,听在她们耳里就是从未触及过的另一个世界。敏感些的已默默垂泪,投射而来的目光隐含同情,便是心思没那么细腻的,也不免沉思,若家中生出些许变故,自己能否如对方那般坚毅。 但越往深处想,越是明白盛锦水的不易。 分 明是凭借自身才有今日富足,却还要受此污蔑,不怪知悉全貌的崔馨月如此愤慨,为她打抱不平。 见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再不复之前的友善,梁苒华这才慌了神。 她举目四望,视线只要与谁的稍一对上,那人就会迅速移开。等与她交好的两位梁家小姐都避开时,她才清楚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 她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身在萧家,盛锦水不好躲懒,开口吩咐道:“熏陆去回禀母亲,就说梁苒华梁小姐突感不适,请她派人将梁小姐送回去。” 此番处置,不免让人侧目。 就连崔馨月都摇头,叹道:“阿锦还是心善。” 熏陆领命离去,可没多久就去而复返,瞧着比方才还要仓促。 学了规矩之后,她已稳重许多,若非要事,绝不会在人前失礼。 果然,才走到凉亭,她就迫不及待回禀,“少夫人,宫里下了旨意,夫人请您去接旨!” 第175章 第175章殊荣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已不是初次接旨,又有萧家在前周全。 听闻此事的盛锦水神色平静,甚至开口让熏陆不必着急。 园中宾客众多,可宫中来人更不能怠慢。 瞥了眼满脸不服气的梁苒华,盛锦水不惧旁人会觉自己冒犯,用不低的声量提点道:“天家使者亲临,非是儿戏。若再招惹事端,莫说宫中,就是萧家这也不好交差。” 诸位小姐皆出自名门,就算家中未曾领受过旨意,也晓得轻重,自是不敢造次。 她们明白盛锦水真正想点醒的是谁,并不觉得冒犯。 梁苒华却是敢怒不敢言,今日她已丢尽脸面,若再在天家使者面前犯错,到时莫说盛锦水,就是家中长辈也不会放过她。 见她还没彻底糊涂,盛锦水也不再多言,小声叮嘱熏陆盯牢对方,莫让她再惹事端后就领着诸位小姐前往接旨。 前来宣旨的仍是熟面孔,不过比起在奕州时的仓促,此时院中已备好香案,连受邀前来的宾客也悉数到场,还用香熏了衣物,郑重无比。 “阿锦。”一见盛锦水,萧南山的目光就再没移开过。 莫说只是耳闻,未曾见过的各家小姐,就是相熟的公子们讶异于他殷勤的模样。 不过受礼仪约束,加之福德在场,众人并不敢细瞧,只用余光偷瞄二人。 只怕今日过后,不少人要重新审视盛锦水在萧南山心目中的地位了。 盛锦水并不知晓他们心思,上前才瞧见福德不是只身前来。抬眸时,她正与半隐在福德身后的沈行喻和沈维楠对上目光,后者倒是稳重,微微点头示意,前者却是放肆地朝她眨了眨眼。 一时猜不透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她索性不再思量,与众人一道跪地领旨。 旨意是当众宣读的,听后不止盛锦水,连在场宾客都难掩心中惊诧。 他们只知今上看重萧家,没成想“爱屋及乌”,不仅是对萧士铭倚重,连他未出仕的长子都诸多偏向。 今上此举,除几人心知肚明,大多不明就里,心中生出许多猜测。 只是瞧着一箱箱被抬进院里的赏赐,就算早前有人觉得他娶商户出身,又无娘家助益的盛锦水并不明智,如今也要在心里重新衡量了。 若说旁人不过看个热闹,作为切身利益所得者的梁氏就没那么平静了。为人母亲的难免会为亲子多想一些,萧士铭本就偏爱长子,眼下又有旨意,特许仍是举人的萧南山偕同新妇参加登基大典,这等殊荣连她娘家兄长都不曾有过,偏让萧南山得了,叫她如何不嫉妒。 宣读过旨意,福德并未久留,盛锦水与他同行几月,也算旧相识,听他提及近日头疼,入夜后难眠就让寸心去取了些静心安神的熏香过来。 收下熏香的福德千恩万谢地走了,沈行喻和沈维楠却是留了下来。 初回中州,萧家正是风口浪尖。 一个在前朝备受倚重,一个是今上膝下独子。为免有心人拿此做文章,徒生事端,沈维楠不敢与萧家来往过密,此次能与福德一道来,还是事前向今上请了旨意。 在奕州,沈行喻不过是个比同龄人稳重些的半大少年,如今回了中州,却要拿起皇子的派头。 福德走后,作为生辰宴主角的盛锦水反倒受了冷落,众人心思全落在了沈维楠身上。 宾客相继拜见,沈行喻很没意气地留下他,独自脱身。 “师娘可喜欢我们送的生辰礼?”有萧南山在,沈行喻也不用顾忌什么男女大防,凑上前与盛锦水说话。 见他提及贺礼,盛锦水笑道:“自然喜欢,正送到我心坎上。” “喜欢就好,”沈行喻笑得得意,但之后又悄声嘀咕了一句,“早知阿楠今日请旨出宫,我就不让阿洄转交了。” 盛锦水一笑,倒没说什么,身侧的盛安洄却是上前揽住他肩膀,磨牙道:“我转交不正好,将大家心意都说清楚了。阿楠题了字,我刻了章,咱们瑞王世子凑了个分子。” 好在沈行喻脸皮厚,两人又打闹惯了,这才没被臊个大红脸。 但他也不甘示弱,嘴上说不过就动起手来,挠得盛安洄差点当众惊叫“有辱斯文”。 而不远处,忙于应酬交际的沈维楠听到动静回头,余光见他们自在交谈的模样不禁眼露艳羡。 盛锦水心细如尘,提醒过萧南山后告辞离开。 再回到后院,众人已没了赏花扑蝶的念头。 今上降下恩典,不管梁氏心中作何感想,面上都要显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 与之交好的知她心思,默契地避开话题,赵夫人却没这个顾忌,或者说安国公府与梁家因萧家小辈之事,处于天然的对立面。 见萧南山得今上赏识,赵夫人脸上不觉流露出几分得意来,言语间对盛锦水也诸多恭维,“我们阿锦真是福星,不仅在生辰宴上得了宫中赏赐,还有参加宫宴的殊荣,让舅母好生羡慕。” 夫家在朝为官,诰命加身的暂且不提。如安国公府这般的勋贵出身,若不是今上恩典,等闲后辈也是没资格参加宫宴的,更别提登基大典了。 如今她开口,在场与之交好的夫人小姐纷纷开口应和,惹得梁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只能挂上虚伪的笑,权当自己不在意。 也就这间隙,王嬷嬷上前与她耳语了几句。 梁氏心里本就烦闷,再听她回禀盛锦水与梁苒华争执之事,脸色更是沉得像能滴出水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她在心里低咒一句,也不知真正恼的是谁。 深吸口气后,梁氏总算冷静下来,随意找个由头出了院子。 熏陆 半道折返,根本没来得及回禀梁苒华的所作所为。 好在当时在场梁家主支就有好几位,自是一找到机会就将花园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王嬷嬷。 王嬷嬷是梁氏心腹,闻言就知此事不小,为免家宅不和,以为还是尽早处理为好。 梁氏匆匆赶到厢房,就见梁苒华被几个婆子守着,另外三位梁家小姐作陪。 目光扫过娘家几个姑娘,梁氏最终道:“小七留下,你们都先回去。” 另两位梁家姑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心虚。 “还有,去请少夫人过来。”梁氏揉了揉眉心,只觉家中晚辈除梁七之外,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实在让人头疼。 王嬷嬷听命,将梁家两位姑娘送回院子后,悄声去唤盛锦水。 早在梁氏离去时,盛锦水就猜到了缘由。 方才她与梁苒华争执,各家小姐悉数到场,只怕她一起身,此事就会被传扬出去,至于梁家的脸面,多半是保不住了。 盛锦水无意替梁家与梁苒华收拾烂摊子,在王嬷嬷回禀后起身随她离开。 厢房里,听完梁七所言的梁氏先是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才捂着胸口坐下,另一只手则颤颤指着梁苒华,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在厢房外,盛锦水才迈上台阶,正等着在前领路的王嬷嬷为自己带路,就听门内传来梁氏气急败坏的声音。 “蠢货,全是一帮蠢货!这是在萧家,不是在你们梁家!” 王嬷嬷的手一顿,下意识回头,看向不远处的盛锦水,脸上写满了尴尬。 听着屋内瓷器碎裂的响动,盛锦水冷静道:“敲门吧。” 是人就会有私心,梁氏恼恨萧士铭偏爱长子,自然想为自己亲生的幼子谋求利益。 可到底,萧毅宁姓萧,往后前程还是要倚仗萧家,此次生辰宴更是目的明确,为免横生枝节,她还特意让性情最为乖顺稳重的梁七作陪,没成想还是生出了事端。 才跨过门槛,垂眸就能见碎了一地的瓷片。 盛锦水视若无睹,上前与梁氏行礼。 方才发作过,此时她正坐在椅上,一手揉着太阳穴,另一手放置桌上,撑着半边身子。 或许是梁苒华行事太过荒唐,本看盛锦水不太顺眼的梁氏难得有个好脸色,“坐吧。” 盛锦水依言坐下,“不知母亲唤我何事?” “园子里的事我都听说了,”梁氏抬眸,脸上无甚情绪,“再怎么说她也姓梁,还是我做主请来的。闹出这样的事,我是该给你个交待。” 盛锦水惊讶,本以为梁氏会偏袒梁苒华,至多将她遣送回府,不成想竟将此事揽下,还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既然如此,她也不再深究,道:“母亲做主就是。” 梁氏深深看她一眼,若对方不是与萧南山一条心,自己说不得还会赏识一二。 “今日宴后,我会亲自登门,”梁氏对梁苒华道,“你若还想留在中州,就回去好好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就留中州远些,免得口无遮拦得罪贵人,还要牵连梁家。” /:. 此话不算客气,意思也十分明显。 梁苒华要么安静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在中州谨小慎微地活着,要么送走也好,远嫁也好,总之离中州越远越好。 回想梁苒华前世结局,盛锦水不置可否,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管有没有她和萧南山,对方都会走上与前世一样的路。 梁苒华受了惊吓,若父母在此她还能哭上一哭,但梁氏可不会因她的眼泪心软,让王嬷嬷亲自将人送回去后,就领着盛锦水与梁七小姐回了自己院子。 就算心思各异,面上也瞧不出差别,甚至梁氏待盛锦水比方才还亲热了几分。 余下的宾客里再没有如梁苒华那般的傻子,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来。见主家相继离席也假作不知,等人回来又是一派宾主尽欢的模样。 第176章 第176章入宫 本是十分寻常的生辰宴,却因一道圣旨引得各家侧目,寿星反倒成了陪衬。 夜深人静,宾客皆已散去。 拆掉发髻,褪去华服,离了萧家少夫人的禁锢,盛锦水总算能做回自己。 屋内灯火通明,遣走伺候的下人,她牵着萧南山坐在榻边,歪着头想从他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脸上瞧出点什么。 “怎么了?”望着她一双灵动的杏眸,萧南山的心不觉软了下来,温声问道。 盛锦水想了想,道:“我在想宫宴之事。” 前来中州的路上,她就设想过入宫面圣的场景。那时她心中忐忑不安,满心担忧的都是萧南山,可谁能想到对父子相见踟蹰犹豫的并不是他,而是今上。 此时并无外人,也就没了隔墙有耳的顾忌。 父母离世前,盛锦水也有过顺心如意的日子,即便后来舅家不慈,她也靠着年少的温情时光强撑了过来。 而萧南山与她不同,他的过去灰败绝望,是建在断壁残垣上的海市蜃楼,看似繁华锦绣,实则不堪一击。 上一辈的纠葛已不可考,如今也分不清是先帝的无情,萧静姝的决然,还是今上的野心造成了他心底挥之不去的痛苦与阴霾,又或是三者兼而有之。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左右都是要见的。”两人间的默契已在不觉间养成,不过起了个头,萧南山就猜出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至于往后,我不知他将我置于何地。可在我心里,比起做禁锢在牢笼里的贵人,还是更愿与阿锦做云息镇上的一对寻常夫妻。” 寥寥几句,盛锦水就已清楚他心中所想,深藏的彷徨忧虑也随之烟消云散,指尖轻抬起对方下巴,她清澈的眸子里是淡淡的笑意,“那我要更努力些,才能养得起金尊玉贵的萧大公子。” 萧南山笑着摇头,顺势道:“有劳夫人了。” 突如其来的圣旨好似打乱了两人的计划,又好似什么都没改变。 不过生辰宴后,梁氏倒是起了缓和关系的念头,主动提及教导盛锦水面圣时的规矩。 毕竟是入宫,不可怠慢。 萧士铭问过盛锦水,见她并无异议,才将此事应承下来。 起初,萧南山对梁氏的示好心存疑惑,可在等熏陆绘声绘色讲述花园那日的情景后,他不过冷哼一声,没再反对。 也是梁氏理亏,又担心萧士铭会迁怒萧毅宁,因此格外上心。 前世在崔馨月身侧,对世家大族里的规矩,盛锦水倒能说出个七七八八。可入宫不比其他,就算身为侯府世子夫人的崔馨月有机会入宫,也断然不会带上府中丫鬟。 因此她想在中州寻一处新铺子的念头只能暂时搁置,全心学起了规矩。 好在盛锦水聪慧,一点就透,得空就去梁氏院中待个半日,一段时日下来总算过了关。 有资格参加登基大典的,除皇室宗亲就是朝中重臣。 就算是得了恩典,盛锦水与萧南山出席的也只有晚些时候的宫宴。 饶是如此,两人还是早早入宫。 萧士铭是前朝重臣,并不与他们一道,而是将人托付给了梁氏。 就算私下诸多龃龉,要紧事上梁氏不会犯糊涂。 见宫人目不斜视在前带路,梁氏慢了些,压低声量叮嘱道:“南山是男子,自有家主在旁周全,就不必我多言了。女眷却要暂留后宫,今上母妃早逝,又未立后,今日宫宴便由两位宫妃共同主持。” 宫妃?盛锦水定了定神,预料接下来的话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果然,梁氏偷觑眼在前带路的宫人,见她不曾发觉才继续道:“论资排辈,主持本次宫宴的该是惠妃与贤嫔。” 若只提封号,盛锦水委实一头雾水。 “惠妃姓苏,出身茂州苏氏,与萧家交情匪浅。”梁氏恨铁不成钢,心道她若真有成为萧家宗妇的野心,就该早些打听清楚,“贤嫔姓贺,边州贺家的贺。” 盛锦水一顿,与梁氏四目相对,分明从她眼中读出了无奈。 前段时日,萧、贺两家闹得满城风雨,身为当事者的盛锦水却一无所觉,也难怪梁氏会露出如此神色。 可到底是萧家人,她若是惹出事来,梁氏也讨不到好。 趁宫人没注意,她偏头又多提点了些,“若论资排辈,贤嫔品级本该在惠妃之上。” 这几乎是明示了,若盛锦水再不懂,那就真是蠢钝如猪了。 看来萧、贺两家之间的恩怨不止在前朝,她作为萧家小辈难免牵扯其中,唯有谨言慎行才能避开对方刁难。 “儿媳明白了。”盛锦水虚心受教。 萧南山却是皱眉,见不得她伏小做低的模样。可他已不是莽撞无知的少年,身在宫中,在不能时刻看顾周全的情况下,也只能隐忍不发。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盛锦水捏了捏他掌心,让他稍安勿躁。 又走过几道宫墙,总算到了分别的时候。 守在此处的小太监殷勤上前,领着萧南山往另一处去,而盛锦水与梁氏则跟随宫人继续前行。 新帝登基,宫内焕然一新,红墙绿瓦全被冲刷彻底,再不见浮尘。 日光正盛,落在清洗过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璀璨的光点。 盛锦水眯起眼眸,偏头 躲过,等刺目的光华散去,在前带路的宫人也停了下来。 今上后宫空虚,除惠妃与贤嫔,有品阶的就只有两三位。 盛锦水与梁氏到时,殿内寂静无声,与她想象一般拘谨肃穆。 在外稍候片刻,殿内就出来个年纪大些的宫人,领着两人入内。 梁氏垂首,站定后也不敢抬眸,径直在原地跪下,行叩拜之礼:“臣妇梁氏,携儿媳盛氏拜见惠妃,贤嫔。” 盛锦水牢记叮嘱,有模有样地行完大礼,只是不等起身就见不远处落下一片阴影。 呼吸一滞,她僵硬着不敢动作,心下却打起鼓来。 好在下一刻,那人就亲自扶起梁氏,温声道:“快请起。” “多谢惠妃娘娘。” 盛锦水心弦一松,既是与萧家渊源颇深的惠妃,该不会责难她们才是。 可不等她缓过劲来,与梁氏叙完旧的惠妃就已站在她面前,用冷清中带着些许好奇的声调道:“抬起头来。” 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盛锦水一怔,身体比意识先行反应过来,她顺势抬起下巴,眼眸却忘了垂落,正与对方四目相对。 惠妃出身显赫,是在贤嫔之后入的王府,年岁不过三十,因保养得宜,容貌仿若二八少女,清冷典雅中还带着丝让人亲切的熟悉感。 还没记起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盛锦水就被吓了一跳,忙压下眼眸,将视线落在对方繁复的裙摆上。 一阵香风袭来,只觉手上温热,原是惠妃牵起她的手,亲昵道:“听闻南山在奕州娶亲,我就一直好奇是哪家姑娘终于让他动了凡心。原是想见你的,不过近日诸事缠身,这才耽搁至今。” 苏家与萧家间的交情并非隐秘,可惠妃性子孤傲,鲜少与人亲近,方才扶起梁氏已是抬举,如今对盛锦水更是与众不同。 念头转得飞快,一时之间盛锦水也猜不透对方言语亲昵的意图,只能中规中矩地回道:“能得娘娘挂念是民妇的荣幸。” “竟如此乖巧,”对她疏离的态度,惠妃并不气恼,反倒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本以为敢在寺中念叨生意经的,该是胆大包天的性子,你倒与我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寺中? 盛锦水惊讶,大着胆子问道:“娘娘可曾见过民妇?” “不曾。”惠妃回道,“为何有此一问?” “觉得娘娘熟悉,好似在哪见过。”她如实回道。 “觉得熟悉也是寻常。”闻言,盛锦水下意识抬头,与她含笑的眸子对上,慌忙避开后就听对方继续,“我与释尘一脉同枝,他唤我一声姑母,有几分相似也是寻常。” 原是如此,听到熟悉的名字,盛锦水宽心,心道她在此特意提及释尘,该与之十分亲近才是。 惠妃一笑,继续道:“他曾来信,还道你与南山是姻缘天定。” 盛锦水不禁瞪大双眸,心想释尘大师对旧友真是仗义。 见她并不知情,惠妃惊讶之余也不多言,只悄声与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有机会再与你详谈。” 就是苏家觐见也只得惠妃几句叮嘱,今日她待盛锦水可谓是推心置腹,尤为特别。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略一琢磨,就觉自己明白了其中深意,视线也隐晦地在惠妃与贤嫔间逡巡。 此前萧、贺不和,贤嫔受家族拖累,本该封妃的她最终只得了个嫔位,屈居惠妃之下。而萧家与苏家交情匪浅,俨然已在一条船上。 要再往深处想,那就是前朝文臣武将间的博弈。 朝中局势一团乱麻,身在局中尚且不敢断言,何况是局外人。 就算惠妃待她亲厚,待与梁氏落座时,盛锦水仍觉身心俱疲。 大典仪式尚未结束,今上与宗室朝臣还未回宫,身为女眷就只能在殿中枯坐。 方才盛锦水的心思都在惠妃身上,眼下无事,自然难免好奇,借着茶盏遮掩,不禁用余光偷觑贤嫔。 贤嫔瞧着比惠妃年岁大些,一双美目眼尾张扬,瞧着凌厉不易亲近。 只不过一眼,盛锦水就惊惶地垂眸,血缘如此奇妙,方才她还以为瞧见了前世的贺璋。一双带钩的眸子,冷冷扫过时仿佛阴毒的蛇,让人心里只有逃离的念头。 “怎么了?”梁氏偏头,皱眉问道。 她的不安太过明显,放下茶盏时双手甚至还在发颤。 盛锦水赶忙收敛心神,沉声回道:“无事,茶盏烫手而已。” 今上久在边州,一回来便是雷霆手段。如今中州排得上号的几家,不是低调蛰伏逃过一劫,就是暗中站队有从龙之功。 而惠妃与贤嫔,两人虽都出身名门,此前却久居边州。与各家女眷并无多少来往,既摸不清贵人脾性,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众人言语间谨慎许多。 殿内坐了不少女眷,可各个埋首饮茶,静得落针可闻。 沉闷的气氛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贵人端坐在前,谁也不敢有异议。 枯坐乐两个时辰,举目四望,女眷们依旧坐姿端正,不见失仪。 盛锦水暗自叹息,心道贵人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不动声色地捶了两下后腰,正要收回手时,殿外太监弯腰入内,就地一跪道:“陛下口谕,今日宫宴不拘身份,特许诸位夫人前往文华殿参宴。” 今日除了盛锦水,全是诰命在身的各家夫人,特许文华殿参宴虽无前例,但也无碍。 惠妃与贤嫔未被提前知会,再是镇定自若也不免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过疑惑只是一瞬,眨眼功夫两人就恢复如常,惠妃更是点头应下。 若在平日,陛下设宴,众人领命就是,在何处参宴又有什么要紧。 可登基大典非比寻常,如此恩典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只是多数想当然的以为,陛下长居边州,不似前朝几位皇子拘于俗礼。又因杀神的名头太过响亮,于是借此施恩,试着转变百姓心中印象,做个仁慈君王。 盛锦水不敢妄自揣测,但据前世记忆,今上是位贤明君主,但委实算不上仁慈。 犹记得忠勇侯世子每回上朝都战战兢兢,有几次甚至是被家中小厮扶回来的。就算偶然提及今上也是小心翼翼,畏惧之心远胜其他。 思索间,一行人停了下来。 “诸位大人已在偏殿等候,夫人们请吧。”带路的小太监突然转向盛锦水,恭敬道,“敢问您可是萧少夫人?” 盛锦水心中忐忑,正要回礼就见小太监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折煞奴才了。” 梁氏就站在她身侧,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早就提了起来。 好在小太监及时开口:“陛下召见,还请您随我来。” 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只开口召见盛锦 水,不提梁氏,就是在偏殿等候的满朝文武也不禁向她所在的方向看去。 此时殿内并无萧士铭与萧南山的身影,梁氏思绪复杂,心里委实想不明白,这两年一直在奕州的继子怎就入了今上的眼,获得诸多恩宠。 可到底是在人前,就算她笑得勉强,还是要装作慈母模样,温声催促道:“既是陛下旨意,阿锦莫要耽搁,快些去吧。” “是,母亲。”某一方面,盛锦水很是佩服梁氏的隐忍。 她走得干脆,只留下梁氏在众多探究目光中如坐针毡。 随小太监七弯八绕地走了一段,她终于是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不用催促,盛锦水就加快了步子。 正在殿外等待召见的萧南山听到动静,顺势转过身去,见是她来了,方才还冷若寒霜的脸上霎时像春回大地,严寒消融,只余一汪春水脉脉。 见到萧南山,入宫后就忐忑不安的盛锦水才有了主心骨。 她瞧着紧闭的殿门,小声问道:“父亲可在里面?” “嗯,他在。”萧南山回道。 此时盛锦水也回过神来,比起自己,萧南山才是真正不安的那个。 她定了定神,借着衣袖遮掩,握住萧南山冰凉的指尖,只愿须臾的温暖让他有一瞬的安稳也好。 没让两人久等,殿门从内打开,福德朝两人一行礼,恭敬道:“公子、夫人,请随咱家过来。” 福德得今上倚重,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定是遵照圣意。 如今他只称公子夫人,却不冠以姓氏,是何缘由呼之欲出。 盛锦水垂眸,茫然与无力感从心底升起。 走到近前,她才觉手脚冰凉,木然地随萧南山跪地行礼。 只是不等他们跪下,今上就已快步上前,扶起正要跪地的萧南山,“都不必多礼,快些起来。” 盛锦水垂眸,余光只瞥见一片明黄衣角。 第177章 第177章面圣 “让朕仔细瞧瞧,都长这么大了,与你母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盛锦水没敢抬头,因此不能从他他神色中瞧出些许端倪。不过听他沉稳威严的声音微微发颤,想来其中的关切做不得假。 与新帝难以掩饰的激动情绪不同,萧南山不带迟疑地后撤半步,脱离了对方掌控。 但眉宇之间恭敬依旧,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盛锦水垂眸,紧盯落地的两道影子。 萧南山自是不动如山,新帝的伸出的手却是僵在原地,半晌后才有反应,怅然若失地收了回去。 见此情景,最为急切的莫过于萧士铭。 好在新帝并未追究,只是在沉默片刻后吩咐道:“萧卿与盛氏先去偏殿等候,朕与南山说些私事。” 盛锦水迟疑,可圣命当前不得不从,匆匆扫了萧南山一眼,她才隐去眼底担忧,与萧士铭去了偏殿等候。 偏殿内无人伺候,只余二人。 见她脸上没有惊诧惶恐,只眸中隐含忧虑,频频看向正殿方向。 萧士铭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皱眉道:“南山都与你说了?” 盛锦水一顿,回身与他四目相对,这才惊觉自己反应太大了些。 此时再装作一无所知稍显刻意,她想了想,点头应是。 萧士铭并未动怒,只深深看她一眼,“陛下早有公开南山身世的打算,提前让你知晓倒也无妨。” 不知此时再唤对方“父亲”是否合适,盛锦水抿唇,索性丢掉称呼,直言道:“未必,陛下不知南山脾性,难道您还不知吗?” 萧士铭自然清楚,可他心里仍存有侥幸,总觉得血缘相连的父子亲情,终会胜过二十年的骨肉分离。 “他要是愿意,当初也不会离开中州,躲到千里之外的云息镇去。”盛锦水却是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 萧南山能否恢复皇子身份,盛锦水从未在意过。而此事唯一的变数就在于萧南山在新帝心里的分量,若向来桀骜的萧南山惹恼了对方,他可还会顾念父子亲情,不会与之计较。 正思索间,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是重物落地。 盛锦水手足失措,与同样惊愕的萧士铭对视一眼,他们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顾不得其他,两人起身,奔回正殿。 守在殿门处的福德正急得原地打转,可殿内没有传召,他也不敢擅闯。 萧士铭心系外甥,略一犹豫就试探道:“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殿内静了片刻,就在几人心急如焚时才又响起新帝沉稳不失威严的声音:“让他们都进来!” 得了旨意,几人非但没松口气,心反倒再次被提到嗓子眼。 隐在衣袖下的手紧张地捏紧成拳,盛锦水紧随萧士铭入内,只一眼就瞧见了跪地的萧南山。 而离他不远处,就是散落一地的文房四宝。 萧士铭一惊,赶忙跪在萧南山身侧,求情道:“陛下恕罪。” 谁也没想到,父子初见会是这般景象。 此时并无盛锦水开口的余地,她抿紧唇瓣,心中郁郁。 大抵上位者皆是如此,总以为自己只要降下恩宠,旁人就会感恩戴德,不敢有丝毫违背,却全然忘了自己位卑力弱之时,也经历过身不由己的痛苦。 蛰伏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满心欢喜地想让长子认祖归宗,对方却并不领情。 见他一双眼眸里毫无情绪波澜,新帝除了失望,更多的还是挫败。 他垂眸看向自己最为倚重的朝臣,余光又落在盛锦水头顶片刻,突然道:“盛氏,你可清楚南山身世?” 谁也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盛锦水一顿,喉间发紧,手心麻木,心道自己决不能在此时出错。 盛锦水是萧南山的软肋,就算今上因他拒认身份而降罪,萧南山也不会畏惧,可偏偏对方问的是盛锦水。 盛锦水深吸一口气,赶在萧南山开口前道:“回禀陛下,民妇知晓。” “知情就好。”就算心里对长子有气,新帝也不得不承认,看似冷傲漠然的萧南山,原来也是个情种。 盛锦水还没想明白其中深意,就听新帝已继续道:“你该明白,南山是朕长子,只要他认祖归宗,不日朕就会立他为太子,而你也会成为太子妃。但他如今冥顽不灵,你既是他妻子,就该担负起劝谏的责任,让他仔细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若她与萧南山不是一条心,怕是要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了。 见她久久没作声,新帝皱眉,追问道:“如何?” 还能如何,盛锦水缓缓吐出一口气,跪伏在地,“民妇有话要说,只是在说之前,恳请陛下恕民妇亲朋罪责,若有不敬民妇愿一力承担。” 还未开口就先请罪,说的多半是他不爱听的。 新帝不满,可他不是昏君,索性挥挥手道:“朕难道还会因一两句逆耳之言就定你的罪?尽管说便是,恕你无罪。” “多谢陛下。”盛锦水谢恩,随即娓娓道来,“民妇出身乡野,父亲不过一小小秀才,母亲则是商户之女。我幼时,父亲旧友病逝,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故交之子随父亲启蒙,童生试后,其母向父亲提亲。父亲见他勤奋刻苦,又颇有天分,因此应承下来。 没过两年,民妇父母相继离世,独留姐弟俩相依为命。可惜这时,故交之子已今非昔比,一朝中举,成了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也不愿再认旧时婚约,民妇遂与他解除了婚约。” 新帝皱眉,隐约猜到她要讲述这件冗长旧事的意图。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盛锦水继续道,“婚约订立之初,父亲为我深谋远虑,对方于我而言,确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世事难料,父亲还是错估了两件事,一是他没想到自己会意外早逝,二是故交之子有才而无德,为攀附权贵背信弃义,早有悔婚别娶的打算。 可不论结果为何,父母 初衷为我,毋庸置疑。只是人非圣贤,总有局限之时,父母以为为我觅一良婿,从此相夫教子,衣食无忧就是顶好的日子。可当他们再无法庇佑我时,为保家中产业,我只能卖点心调香丸,做他人眼中‘抛头露面’的营生。也是在这之后,我才明白,原来靠自己的一身手艺顶门立户,不必有求于人,才是自己真正想要过的日子。” 新帝神色无甚变化,盛锦水也不知自己这番话是点醒了他,还是惹恼了他。 “你想让朕顺其自然,叫他继续做闲云野鹤的萧家大公子?” 还真是习惯成自然,方才面对新帝,盛锦水紧张得手脚发麻,如今倒是平复了心绪,可以从容应对。 “陛下,您当真觉得南山能成为新朝太子吗?”她问得太过认真,倒叫几人一怔,“若我是百姓,绝不会想让他成为太子,继承大统。” 此话完全出乎新帝预料,比起怒气,他心里更多的是珍视之人被贬低的不悦,“他的品行才干皆属上乘,中州诸多传闻里,对他溢美之词甚多,怎就不愿由他继任大统了?” 盛锦水不答,而是偏头看向萧南山。 “我有私心,做不到不偏不倚,”萧南山开口,答得理所当然,“所爱之人,我愿为她赴汤蹈火,受千万人唾骂也在所不惜。” 新帝一愣,神色复杂地看向他,都说生子肖母,萧南山与萧静姝不仅是容貌上的相似,就连脾气秉性都是一模一样。 要说萧南山的软肋是盛锦水,那么新帝的软肋无疑就是萧静姝,就好似明月高悬,是横亘在他心头阴霾里的唯一慰藉。 外人只道登上至尊之位是何等风光无限,却不见他一路走来的艰难险阻。 如今好不容易窥见天光,爱重之人却已与他生死相隔,独留下神似对方的长子,就是帝王之心再深不可测,面对爱子时也发作不得。 新帝摇头,长叹口气,“到中州已过月余,怎还如此天真。” 方才盛锦水那番话并不难懂,父母千挑万选的通途,未必是子女真正需要的。可身为过来人,就是因为自己走过许多弯路,才不愿他们重蹈覆辙。 “记得不久前,盛氏的幼弟与阿喻游湖时被贺瑰撞沉了画舫,二人虽未遇险,他却因救一溺水乐妓跳入水中。”此事曾引得朝堂震荡,他清楚其中细节不足为奇,“贺瑰胆大妄为,借画舫游湖之机挑衅阿喻,甚至牵连你的幼弟,倚仗的不就是他在前朝的父亲,与在后宫的贤嫔。而那之后,贺家又为何拘束幼子,亲自登门请罪,若你们真只是寻常商户,可曾想过何时才能得到所谓的公道?” 此时的新帝,倒真有了几分慈父模样,他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推心置腹地告诉两人,权势才是让他们得意安宁的关键。 就算有心为自己辩驳,可面对的是站在权力巅峰的新帝,再多的解释都无济于事。 心念一动,盛锦水有了主意,“陛下,不如我们打了个赌吧。” “赌?”新帝扬眉,“你想怎么堵,要赌什么?” 见他并未反对,盛锦水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道:“就以一年为限,一年之后我们若是愿意留在中州,自是公开身世,认祖归宗。但若初心不改,还望陛下成全,让我们回奕州。” 权势动人心,新帝以己度人,只觉两人天真。 既是必胜之局,应下倒也无妨,他看向萧南山,问道:“你意下如何?” “恳请陛下成全。”萧南山毫不迟疑。 第178章 第178章宫宴(捉虫,可不看)…… 殿内鸦雀无声,久久不见新帝点头,盛锦水藏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连呼吸都清浅了几分。 福德瞥了眼殿外天色,犹豫是否催促时,他听新帝终于开口:“好,那就如你们所愿。” 回到文华殿时,一众宗室朝臣皆已入席。 沈行喻正百无聊赖,见他们终于现身不觉亮起双眸,可要起身时却被瑞王拦了下来。 只论外貌,瑞王长相斯文,与外界传言里的纨绔形象大相径庭。 他轻咳一声,提醒道:“陛下快到了。” 果然,姗姗来迟的两人才落座,殿外就传来一道紧接着一道的通报声。 等最后一声在殿内清晰响起时,众人已跪地等候多时。 新帝步入殿内,紧随其后的,是皇子及诸位妃嫔。 山呼万岁过后,众人才再次落坐。 新帝不喜前朝奢靡之风,今日宫宴便一切从简,不仅是桌上佳肴不见山珍海味,就连歌舞也一并停了。 朝臣们倒是处变不惊,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唯有初次在此参宴的夫人们如坐针毡。 新帝声威正隆,肃着一张脸时只觉威严,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思。 几句祝酒辞后,他率先饮尽杯中酒水,挥手让众人自便。 盛锦水还记得自己因醉酒闹出的笑话,只略沾了唇就放下酒盏。她的思绪还没从面圣时的紧绷里脱离,瞧着颇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萧南山夹了一筷子佳肴到她碗里,方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呢?” 盛锦水偏头,小声道:“就是有些不习惯。” 万幸他们虽得了恩典,却论资排辈,坐次被安排在了最末,不必像萧士铭那般,一举一动都在新帝眼皮子底下。 可清闲只是一时的,大典之后先帝既未见皇室宗亲,也未见皇子嫔妃,只独召见了他们夫妻二人,光这一点就足够引人注目。 新帝开口让众人自便,几杯黄汤下肚,还真有几个胆大的开始在席间游走,推杯换盏。 盛锦水正小口喝着送上来的热汤,就见眼前落下一道阴影。 早已坐不住的沈行喻终于摆脱瑞王,端着酒盏站在两人面前,道:“老师!师娘!我敬你们一杯!” 见他两颊潮红,眼底却没多少醉意,萧南山和盛锦水才拿起酒盏与他轻碰。 记挂着萧南山的身体,在酒水入口前,盛锦水伸手拦住,与沈行喻商量道:“阿喻,我代你老师喝吧。” 两杯酒,想来是没什么大碍的。 沈行喻点头,都说夫妇一体,两人谁喝于他都没什么要紧。 萧南山喜欢被重视的感觉,可也没忘了她是个一杯倒,让宫人换了酒味淡些的果酒,才放心将酒盏放回她手里,“既是学生敬的,还是共饮的好。” “可你的伤……”盛锦水凑近,小声道。 几月过去,他背后的伤口早已愈合,只是那道疤痕刺目,日日涂抹孙大夫调配的药膏也不见淡去,盛锦水这才谨慎了些。 “就一杯,无碍。”说完,他就一饮而尽。见他干脆,盛锦水才放下心来,也将果酒饮尽。 沈行喻笑眯眯地放下酒盏,正想让宫人再次斟满,就见福德在众人或是明晃晃,或是隐晦的目光下走到他们跟前,恭敬道:“贤嫔娘娘请二位上前一绪。” “只见我们?”萧南山挑眉。 福德点头,压低声音提醒道:“还是贺家那档子事。” 身为苦主的沈行喻不悦,哼道:“既是贤嫔娘娘要见,我也要去,我才是正儿八经的苦主。” 作为学生,沈行喻自是向着自家老师的,何况他们之所以被牵扯进来,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哪位祖宗都不能得罪,福德回头望了一眼,堆笑道:“世子也请一道吧。” “多谢福公公了!” 沈行喻性子跳脱,但在正事上十分有分寸,并不会让福德难做。 几人听命上前,不等贤嫔开口,他就已端起方才斟满的酒盏,对新帝道:“陛下,臣敬您。” 见他放肆的模样,不远处的瑞王气得脸都青了。 “好,阿喻真是越来越乖巧了。”新帝对他倒十分和善,名义上两人是同辈,可他与沈维楠同岁,与儿子也没什么分别。 瑞王一 口气终是喘了回来,叹道:“臣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望安静学些道理,别再整日的游手好闲。” “父王可冤枉我了!”沈行喻不服,“近日我一直在好好读书!” 贤嫔被抢了先机,尴尬看向被唤来的盛锦水和萧南山,出声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只能笑着继续听沈行喻插科打诨。 “哦?”新帝轻笑,“这倒是难得。” 沈行喻眼珠子一转,立即道:“也要多谢陛下,赐臣一位好老师。” 他说的自然是新帝做主,将他与沈维楠送到奕州萧南山身边的事。 真论起来,沈行喻当真有几分急智,一句话就点到了新帝心坎上,“确实,南山曾中解元,若他出手,想来状元也是手到擒来。” 如此盛赞,但凡心思活络些的都能看出新帝对萧南山的看重,再想得长远些,萧家果然简在帝心,未来多年只怕都会盛宠不衰。 “萧公子如此大才,”贤嫔总算找到机会插话,笑着开口道,“不如趁此次恩科下场一试,也好为新朝添一位年轻状元,多一段三元及第的佳话。” 此话看似夸赞,却委实不好接下去。 若萧南山应了,不管之后中或不中,那都是恃才傲物,狂妄自大。若是不应,就是当众承认自己德不配位,丢的不仅是自己脸面,还有盛赞自己的新帝脸面。 只是不等萧南山开口,新帝就已出面替他解围,“既有真才实学,下不下场都无甚要紧,你的前程朕自有安排。” 此话是新帝对着萧南山说的,可回的却是贤嫔的提议。 套话不成,自己反倒颜面扫地,贤嫔一顿,脸上笑容勉强了几分。 惠妃笑看一场好戏,开口提及贤嫔唤二人前来的初衷,“陛下,贤嫔姐姐还有话要说。” “是了,贤嫔,”新帝偏头看向贤嫔,眉宇间神色莫辨,“人既然来了,有什么话现下就说清楚为好。” 贤嫔眉心一跳,心里后悔方才的鲁莽。 “瞧臣妾,光顾着说话,差点就忘了要紧事。”贤嫔已不算年轻,可举手投足间依旧仪态万千。她柔白的指尖端起酒盏,放低姿态道:“此前萧、贺两家生出许多误会,是贺家教子不严,有错在先,妾身自罚一杯,代贺家谢罪。” 贤嫔有意示好,将杯中酒水饮尽。 萧南山看向宫人递到眼前的酒盏,伸手接过,却不急着饮下,而是道:“娘娘怕是记错了,苦主可不是萧家。” 贤嫔的脸沉了下来,只是新帝在此,她也不好发作。 早在贤嫔开口时,沈行喻就给瑞王使了个眼色,分明他和盛安洄才是苦主,贺家就像没瞧见似的,一门心思地冲着萧家去。 见他放肆的模样,瑞王看得直叹气,不过扪心自问,他心里也是不悦的。 “说的是,世子此次受了如此大的惊吓,该敬他一杯才是。”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让身边宫人为自己斟满酒盏,贤嫔笑着开口。 可若细看,那笑容着实有些勉强。 沈行喻嘻嘻笑了两声,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贤嫔笑着点头,正要饮尽杯中酒,只听萧南山又道:“妻弟不在,学生代他谢过娘娘。” 酒是喝了,贤嫔却憋了一肚子气。无奈新帝偏心萧家,就是她有意示好也找不到机会,只能暂且压下不满,让贺家再低调几日。 与她的笑容勉强不同,惠妃今日笑得真诚了许多,见新帝十分赏识萧南山,开口提议道:“短短几日,世子便长进许多,想来萧大公子确是位好老师。听闻殿下也曾随他读书,臣妾想着不如让这份师生缘分延续下去。” 这话无疑说到了新帝的心坎上,他把沈维楠送去奕州,打的不就是兄友弟恭的主意。 若萧南山能时常入宫,对他们父子来说也是好事,“不错,阿楠意下如何?” 沈维楠心中自然高兴,才要应下又犹豫道:“可阿喻与阿洄也由老师教授……只怕会耽搁他们学业。” 新帝巴不得与他们牵扯深些,摆摆手道:“不是难事,叫他们一道过来,做你的伴读就是。” 这可是意外之喜,沈维楠并未深想,压下眉梢喜意,起身谢恩:“儿臣谢过父皇恩典。” 萧南山也不可能当众抗旨,随即垂首行礼道:“学生谢过陛下。” 酒过三巡,这场宫宴才算是落下帷幕。 出了宫门,萧家人各自坐上马车。 盛锦水只喝了杯果酒,眼中并无醉意,只是想起宴上之事,颇为头疼。 “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赢下这场赌局。”她单手托腮,忍不住叹了口气。 萧南山也是无奈,“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在此事上,两人心意相通,只要坚持己见,想来新帝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宫宴之后,本以为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没想到这才是麻烦的开端。 萧南山那自不必说,就是盛锦水,日日都要收到许多邀她赏花喝茶的请柬。她不喜应酬,可有些能让萧家推掉,有些却是推不掉的。 好在梁氏近日想通了许多,不再刻意刁难,甚至尽心尽力地带她游走在各家宴席之间。 几日后,梁氏命王嬷嬷亲自上门,将盛锦水请到了自己院子。 盛锦水满心疑惑,但见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也不觉严肃了几分。 “瞧瞧吧。”梁氏指着桌上请柬道。 盛锦水不解,依言打开请柬,半晌变了脸色,皱眉道:“贤嫔下的帖子,邀我去贺家?” “贺家让人送来的。”萧家与贺家的官司人尽皆知,梁氏身为当家主母,在此事上自是与她一条心,“若只是贺家下帖,找个由头回绝了就是,可贤嫔……却是不好拒绝的。” 这就是官大一品压死人。 “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去吧。”盛锦水合上请柬,神色倒是平静。 梁氏却没她那么乐观,“就怕贺家会使什么手段。” “可我也没法子拒绝。”盛锦水笑了笑,“贤嫔亲下的请柬,就是两府之间有再多的龃龉不和,也不会让我在贺府出事的,母亲尽管放心。” 梁氏将她唤来确实存了几分担忧的心思,可被她当众点出又觉别扭,轻咳了声道:“说的也是,到时记得多带几个机灵的丫鬟。” “是。”盛锦水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等盛锦水起身告辞,王嬷嬷上前为梁氏锤肩,不解道:“此前夫人还不喜少夫人,这段时日似乎不一样了。” “我也是为了阿宁。”梁氏揉了揉眉心,“花园那日,我见着梁家的姑娘,除了小七竟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尤其是那梁苒华,虽是旁支,却被教养得任性妄为,不知礼数。 你看阿宁,我整日叫他勤奋读书,为他延请名师,可书还是没读明白,整日就知玩乐。再看萧南山,不过一场宫宴,就成了皇子老师。我看萧家,日后还得是由他掌家,既是他掌家,我要再与之不和,不就是断了阿宁的前程。好在盛氏虽小户出身,但也算有些见识,若她日后做了宗妇,也不算辱没了萧家门楣。” 王嬷嬷闻言叹气,若小少爷争气一些,夫人何必如此思虑。 另一边,盛锦水拿着请柬回了院子,随手搁置在桌上。 如今回想起前世,她对贺璋仍有畏惧,只是因着萧南山,畏惧之余又多了丝面对的勇气。 就像无数次想过的那样,既来之则安之,她总不能永远困于前世,而忽略了今生的圆满。 想罢,她也提起精神,取出纸笔写写画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逐渐暗沉,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见她仍埋首案前,寸心命人点灯,又亲手为她披上外袍,劝道:“夫人,天黑了,您歇一歇吧。” 盛锦水方才回神,搁下笔后又转了转泛酸的手腕,问道:“什么时辰了?” 第179章 第179章前世 “申时一刻。”寸心回道。 盛锦水抬眸,窗外的天阴沉沉的,灰色的云团翻滚,连原本淅淅沥沥的雨声都开始变得急躁。 豆大的雨珠落地,没多久就在窗外凝成小小的水洼。 全神贯注时一无所觉,等停了笔,久违的倦意倒是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她一时抵挡不住,打着哈欠叮嘱寸心:“两刻钟后记得唤我起来。” 寸心望着她熬红的双眼心疼,但还是点头应了声“是”。 离窗不远就是铺着软垫的美人榻,脱了鞋袜外袍,盛锦水盖着薄被,在雨声助眠下入睡。 中州干燥,极少有潮湿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时候。 盛锦水在水乡长大,按理说早该习惯到处都湿漉漉的时候,偏偏今日辗转反侧,抬手就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薄被,仿佛那是让自己呼吸不畅的罪魁祸首。 她又做梦了,久违地梦到前世。 中州和周遭翻涌不断的潮润气息,若在平日,那就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偏巧今日一道出现,顷刻间将快要遗忘前世濒死之感的盛锦水重新拖进遮天蔽日,不见生机的黑沉湖底。 呼吸逐渐急促,身上不断有冷汗冒出,心底的燥热占据了她所有感官,让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怎就发起热来了?”向来稳重的寸心失了方寸,柔和的声调里是难得一见到急切,“孙大夫呢,可去请了?还有公子那,快叫怀人去宫门口守着,一见到人就将他带回来。” 连串的吩咐在耳边响起,她难耐地蹙起眉心,直到额上的冰凉触感压下身体的燥热,不适感才逐渐消逝。 “阿锦。”柔和的嗓音透过层层浪潮,传进了最深的水底。 柳暗花明,绝无逢生,在不见天日的湖底,即便照射的光束刺眼,也不会有人舍得移开视线。 “救我。”一片寂静中,盛锦水听到自己发出沙哑的求救,微弱而又渺小,稍不留神就会被湖水淹没。 盛锦水伸出手,在虚空抓挠两下,脸上除了冷汗,还有因窒息的痛苦而落下的眼泪。 萧南山的心拧成一团,他曾在生死边缘挣扎,可那时再痛都不敌眼前万一。 用锦帕擦干她脸上的冷汗,萧南山失态:“阿锦究竟是怎么了!” 孙大夫也不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症状,初探脉象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风寒,按理说灌一碗汤药,发些汗就能痊愈。 可如今药喝了,汗也发了,连脉象都十分平稳无甚大碍,可人就是不醒。 收回手,孙大人抿唇不语,眉间堆出几条深深的沟壑,“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寸心着急,此时也顾不得尊卑有别,“既然无碍,夫人怎的还没清醒?” 不止她疑惑,连孙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道:“取些参片来压在锦丫头舌根下,今夜身边不要离人。” 没由来的风寒,不仅让院里众人急得团团转,就连萧士铭和梁氏都特意遣了亲信来问过。 孙大夫走后,萧南山就一直守在床榻边,无暇顾及这些琐碎事。 怀人出面,旁的也未多说,只道盛锦水得了风寒。 他做事滴水不漏,倒没让人瞧出端倪。等来问的都走了,才缓缓吐出口气,心中希望真如孙大夫所言,得的只是风寒。 更深露重,墙上映出摇曳的烛影。 遣走房内下人后,萧南山坐在榻边,垂下眼眸,眼神专注地盯着盛锦水的睡颜。 他从不信怪力乱神,可入夜之后,盛锦水就时常呓语。 起初只是不成语句的零碎片段,等到后来,当将她吐露出的片段串联成线时,方才明白自己窥探到了什么。 人真的能重活一世吗? 若是从前,有人这样告诉萧南山,他只会觉得有此想法之人不是个疯子,就是有所图谋。 可如今,他却迟疑了。 初见只觉事不关己,如今想来,盛锦水身上处处都是疑点。 父母早亡,舅家不慈,连未婚夫婿都是见利忘义的渣滓。这样的事,落在谁头上都是难以开解的死局。 而她呢,却生生在十四五的年纪,照拂幼弟,一肩挑起盛家的门楣。 厨艺、女红、绒花、调香…… 凡所涉猎的,浑然不似只知皮毛的新人,反倒像浸淫多年,信手拈来的老手,样样精通,让人惊叹折服。 越是深思,疑点越多。 从未离开过奕州,却对北地的珍馐美馔如数家珍,从未到过中州,却对身在中州的贺家人有天然的恐惧与排斥。 再算上今日呓语,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萧南山苦笑一声,眼中尽是涩意。 “阿锦,”帮她理好鬓角凌乱的发丝,萧南山凑近,与她额头相贴,“若你怜我,就快醒转过来吧。”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道握紧他的手腕。 盛锦水不知自己沉沦了多久,只依稀记得自己沉在平静的水底,麻木仰望着湖面的波涛汹涌。 水底伸手不见五指,暗沉一片,她挣扎过,逃离过,可每当以为自己要成功时,无情的浪潮就会让她明白什么叫作绝望。 好在留给她的不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还有头顶那束偶尔穿透浪潮的光亮。 跟着那束光,即便精疲力竭,她也能咬牙坚持。 希望总是出现得猝不及防,在她不知疲倦地追逐那道光束,心里只剩逃离的执念时,终于成功了。 像是溺水者被救上岸,她拥有了喘息的机会。 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房顶,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阿锦!”萧南山喜出望外,可在见到她瞪大着双眼,胸膛艰难起伏时,再多的喜悦也掩盖不了自心底升起的担忧。 他转身就要让人进来,却感觉握着自己手腕的五指加重了力道。 他听到对方虚弱而又坚定的声音,“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 盛锦水极少有脆弱的时候,仿若才睁开双眼的雏鸟,她对周遭一切充满彷徨和畏惧,只有亲近之人的气息才能给予些微的安全感。 见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萧南山忙伸出手来,将人揽进怀里,让她依靠着自己。 背后有了倚仗,盛锦水的呼吸总算平稳下来,也有了余力再提其他。 过去的半日她陷在前世由痛苦与绝望交织的梦里,如今醒来,梦中情景仍历历在目。 再开口时,她已然下定决心,听着虽然还是虚弱,可再无苏醒时的无助与茫然。 “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也或许不是梦,”她的嗓音沙哑,带着丝倦意,“南山,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萧南山抱紧了她,怕她像一粒沙一阵风,稍不留神就会消失不见。 “我信。”他听到了自己坚定 不移的回答。 似乎是累极了,盛锦水闭上双眼,沉默片刻后才继续道:“我好像梦到了自己的前世,没有遇见你的那个前世。” 说是梦到的前世,可萧南山明白,那不止是在梦里,而是她真实经历过的一世。 “一样的开局,父母早亡,舅家不慈,我与阿洄寄人篱下。”她的语速很慢,声音淡漠得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 唯一的听众却听得十分认真。 “只不过前世的我懦弱胆小,以为只要逆来顺受,熬到阿洄长大,熬到唐睿高中,就算是熬到头了。” 萧南山的心一紧,怜惜地亲了亲她的发顶,温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舅舅欠下赌债,要拿我去抵债。我心一横,自卖为奴进了崔家,从后厨的烧火丫头做起,到最后成了崔家小姐的陪嫁丫鬟,随她入了侯府。” 难怪。 凭着她的反常与呓语,萧南山已拼凑出些许雏形。可其中细节,就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盛锦水的眼皮越来越重,她强忍着睡意,今日的坦白已用尽勇气再来一次,她未必想再提及前世,和与前世相关的人与事。 “再之后,”她轻声继续,“我的人生好似再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安分守己地在崔小姐身边做个尽职尽责的大丫鬟,等到了年纪,向她求个恩典,或是赎身或是自梳,若有机会在内院做个管事嬷嬷,那就是极好的去处了。” 这样的人生谈不上好与坏,不过对那时的她来说,已是当下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可惜天不遂人愿,接下来的不必细说,萧南山也已猜到。 她生得昳丽秾艳,又如此生机勃勃,只要有人欣赏,其中必然也会有想将之占为己有的。 “贺璋只见过我一面,连喜欢都谈不上。”提及贺璋,她的眼神冷了几分,“他向小姐讨要我,就像是讨要一件顺眼的小玩意,顺手而已。 可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做他后宅里用于装饰的死物。所以我向小姐求助,她心软了,答应放我自由。我泅水渡河,满心以为求得一线生机,能够回到自小长大的云息镇。可水太冷了,我拼尽全力也没能游到对岸,最终只能沉入水底。” 对于前世的死亡,盛锦水说得轻描淡写。 可她越是如此,萧南山越是心疼。 他收紧环抱对方的双手,身体隐隐发颤, “是阿锦救了我,不止一次。” 方才那番话耗尽了盛锦水所有力气,她弯了弯唇角,安然蜷缩在萧南山怀里,“所以,你也别想着离开。” “死”这个字,她实在不想安在萧南山身上,索性用了离开替代。 见她闭上双眸,呼吸逐渐平缓,萧南山怔怔望着她的睡颜片刻。 遗漏的线索串联,构成了完整的前世。 难怪她如此惧怕中州,每每提及总会露出忌惮的神色。难怪她厌恶贺家,对贺璋有着深深的畏惧。 原来一切的源头都在前世,萧南山沉着脸,费劲力气才压下心底滋生的恨意。 两人依偎着睡了一夜,等翌日醒来,盛锦水已彻底痊愈。 为她把脉时孙大夫啧啧称奇,万幸一夜过后再没什么异状,身体也恢复如初。 此前不知盛锦水与贺家纠葛,不管参宴与否,萧南山都不勉强,随她心意。 如今却不这么想了,虽不愿承认,但在某些事上,他不仅像萧静姝,还像新帝。 能支撑新帝固守边州多年的,除了爱意,更多的还是对先帝的恨意。 他爱盛锦水,愿为她忘却死志,试着活下去。同样的,他憎恨任何会伤害盛锦水的人,就算前世也是一样。 第180章 第180章奕州来信 中州干燥,极少下雨,偏这场让盛锦水得了风寒的大雨足下了两日才停。 放晴之后,城内除百姓出行多了带伞的习惯,倒与往日无甚分别。 可城外就没那么幸运了,春耕才过田地遭灾,虽不至于颗粒无收,但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更不巧的是,雨灾正在新帝登基的节骨眼上,不仅一应宴会被迫喊停,就连宫内都开始削减开支。 恐再有流言蜚语传出,雨未停朝廷就已就着手赈灾事宜。 这算是件不错的差事,受灾的地界就在天子脚下,灾情来得突然却不算严重,若能妥善安置,势必能得新帝青睐。 现成的功劳就在眼前,任谁都会眼热。朝堂上下为此争论不休,可谁也没想到新帝早有打算,并未理会朝堂争论,而是在早朝时直接点了沈维楠,还让他捎带上两个伴读。 沈行喻是瑞王世子,宗室子弟随皇子赈灾不算惹眼,可盛安洄的身份就耐人寻味了。 各方势力众说纷纭,可此举是为沈维楠铺路,还是为了抬举萧南山,就只有新帝自己清楚了。 但无论如何,此时的盛安洄已不再只是默默无闻的童生,而是被划归到萧家阵营的皇子伴读。 旁人见他天真烂漫,就以为他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木头,能有今日全靠萧南山这个姐夫庇佑。 自家院子里,盛安洄托腮叹气:“阿姐,我该去吗?” 重活一世,盛锦水不是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盛安洄却与她不同。从云息镇到奕州,再到如今的中州,身份水涨船高,眼下更是人人艳羡的皇子伴读。 朝夕之间改换门庭,任谁都难以泰然处之,偏偏盛安洄波澜不惊,比谁都沉得住气。 外人只道他风光无限,非但和萧家攀亲带故,还与皇子私交甚笃,却不知他在宫中举步维艰,生怕行差踏错,为自家阿姐招来祸端。 宫中行走多日,就算心里仍将沈维楠看作至交好友,他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放肆,冲动做出当街打架的事来。 初到中州,盛锦水最怕的就是周遭巨变,让盛安洄移了心性,如今见他沉得住气,心道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不过此事关乎朝堂,就算前世已然经历一遭,盛锦水也拿不定主意,与他齐齐看向萧南山。 两人眉宇相似,尤其是眨巴着眼,露出疑惑的神态之时。 萧南山挑眉,回道:“差事不难,有陛下坐镇,此行不过是想让你们多些历练罢了。阿洄不必担心,尽管去就是。” 盛安洄没那么多七弯八拐的心思,但也明白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他已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萧南山的妻弟。 见姐弟俩不约而同地松口气,萧南山会心一笑,道:“有个好消息正要与你们说。” 两人对视一眼,眼底再次盈满好奇。 见此,萧南山从袖中取出厚厚一叠书信,道:“奕州来的书信。” 果真是好消息! 盛锦水微顿,随即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取出信纸。 几张信纸字迹各异,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最上边的自然是盛安云写的,字迹端正不见涂改,显然是誊抄过的。 其中交待了些家事,盛安安与吴辉并未如早前打算的那样搬到清泉县,而是直接在奕州安顿。 读到这里,盛锦水不觉皱眉,在奕州安家的花用可不少,正担心他们的银钱是否足够时,她就瞧见了接下来的一段,不禁啧啧称奇:“在奕州时,堂哥就说寻到了生意门路,这才多久,竟已有了成效。” 萧南山神色如常,仿佛早有预料。 盛安洄却是凑上前去,一目十行,“堂哥真是了不得,竟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这大概就是因祸得福了。”盛锦水笑着接话。 当初唐睿和梁青雪重金让货郎到处兜售假冒的佩芷轩香丸,没成想竟让盛安云窥见了其中商机。 货郎辛苦,要日日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且常需自掏腰包,若货品积压,多半会血本无归。 也是在奕州时打下的基础,盛安云和吴辉因此结识了些货郎,两相一合计 ,竟决定组建个“帮派”。 拉帮结派,骤然听闻实在不像正经营生,可再细究,就能发觉其中高明之处。 货郎囤货,不论品类还是数量都有定数,而商户在出货时也有考量,注定不能让利太多。可若是十几个,乃至几十个货郎一道进货,本着薄利多销的念头,商户也会让步一二。 盛安云出面,帮货郎谈成了几笔买卖,又居中调停了几场争端,逐渐在货郎之间竖立起威望。 何况他有香丸和绒花的门路,不管是出于利益还是情义,愿意聚集在他身边的货郎只会越来越多。 奕州城是大,可架不住僧多肉少。 盛安云是个心思活络的,有了天时地利人和,就想拓展些其他买卖。 起初,他只接了些零碎活计,让货郎们做些跑腿、送货的营生。 奕州富饶,又正赶上年节与国丧,为节省些力气,百姓们不会吝啬银钱。 一段时日过后,替人跑腿送货的营生自然越来越红火。 如今不只奕州,就连下属的县里、镇上,都有了货郎们的身影。 盛安云趁热打铁,组建商队以低价采买奕州货品,再运抵其他州府叫卖,如今已渐成规模。 此次来信,便是商队想要北上。 对盛锦水来说,这真是个极好的消息。 中州天子脚下,勋贵遍地,想在此立足,光有背景只怕不够,而佩芷轩的香丸与云息镇的绒花恰好能帮她打开局面。 了解了盛家近况,她又打开另一张信纸。 信上字迹娟秀,出自女子之手。 见落款人是林妙言,盛锦水不觉勾起唇角,眼中是淡淡的笑意。 她的信不似盛安云的条理清晰,反倒像闺中好友闲话家常,想到什么便写什么。 早在收起盛家来信时,盛安洄就已收回视线,如今见她高兴,不禁问道:“阿姐如此高兴,可是奕州传来了什么好消息?” “崔家小姐的婚期推迟,妙言要回中州观礼,”其中细节盛锦水并未多言,只道,“算算日子,该是与堂哥的商队一道北上,他们还请了三娘子所在的镖局护卫。” 旧友齐聚奕州,难怪盛锦水喜笑颜开。 只是眼下中州,唯有赈灾是头等大事,旁的都是小事。 翌日,盛安洄就随沈维楠出行,前往赈灾。 学生们有了差事,作为老师的萧南山无人可教,本以为能顺势清闲下来,可新帝根本没让他松口气的打算。 新帝登基,除却登基大典,最要紧的便是开恩科了。 朝中文官以萧家为首,让萧士铭做此次恩科的主考官本该水到渠成。可只要入朝为官,哪个没有野心,面对共同的敌人时或许会因利益合作。可如今牵扯到自身,但凡想往上爬的就不会再坐以待毙。 此事少说要争论几日,萧士铭成了众矢之的,索性称病在家,算作退让。 可谁都没想到,新帝是个天生反骨,朝臣越是反对他越是起劲。 好在斗法几日,赶在赈灾结束前总算有了定论。 单说结果,新帝大获全胜,主考官仍是萧士铭,只是在此之上另添了两位副手。 旨意颁布之后,萧士铭并无多少喜色,只私下提了一句,新帝本是想让萧南山做副考官的。 新帝初登大宝,又大权在握,行事肆意些倒也无妨。 可若如他所愿,破格提拔萧南山为副考官,无疑是将人架在火上烤。就算才名在外,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朝堂才平息下来,新帝不想贸然生事,可想做的事没做成,他心底仍憋了股气,所以随任命萧士铭为恩科主考官这道旨意一并下的,还有另一道旨意。 “陛下特允我一道阅卷,”萧南山神色平平,瞧不出喜怒,“虽无决定之权,但可以畅所欲言。” “陛下还真是……”听闻旨意后,盛锦水静默片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量总结道,“任性。” 任性的陛下得偿所愿,本以为能清闲下来的萧南山再次过上了点卯的日子。 朝臣见此,心里又不忍不住开始琢磨,主流以为此举是新帝有意补偿萧士铭,破格提拔其子。当然也有人往更深处想,只觉新帝对萧南山太过在意,不只是惜才而已。 好在外界如何纷扰,对盛锦水都无甚影响。 她真正在意的不过是天气逐渐回暖,许多事终于能着手去做了。 晨起时天色正好,命人知会了萧顺一声,盛锦水就带着丫鬟与护卫出城去了。 前头由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开路,驾车的则是被萧南山留下的成江。 盛锦水安然坐在车厢里,接过寸心递来的点子碟子,尝了口咸香的酥饼。 酥脆的饼渣落进碟子,见她没什么胃口,寸心问道:“可是府里做的点心不合夫人胃口?中州还有几家老字号,等回城时再采买些,看夫人喜欢哪家的手艺。” “府里点心做得甚好,只是近日燥热,我没什么胃口罢了。”盛锦水自嘲,“真论起来,奕州可比中州热多了,也是过惯了好日子,竟都娇贵起来了。” 苏合一言不发,只抬手为她打扇。 “夫人合该是享福的,再如何娇贵也不为过!”熏陆是个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憨子,理所当然地回道。 “等再热些,就该用冰了。”寸心推开马车上的小窗,有风吹过,车厢里总算没那么闷热了。 果然是由奢入俭难,盛锦水叹气,勉强将余下的酥饼用完。 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官道上忽而传来渐近的马蹄声。 几匹快马追上马车,透过半开的小窗还能瞧见被马蹄扬起的黄土。 寸心坐在盛锦水身侧,眼疾手快地举起袖子挡了下。 就在她收回手时,马车猛地一停,车内众人东倒西歪,好在很快就稳住了身形。 熏陆警觉,倾身护住盛锦水。 寸心则是皱眉,高声问成江,“出什么事了?” “别让夫人出来。”成江将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护好夫人。”寸心一怔,只来得及说完这句,外边就传来了争执声。 成江忍着怒气,开口道:“马车里都是女眷,还请贺公子自重。” 贺公子,难道是贺璋? 盛锦水倒没多少慌乱,定了定神后心中有了猜测。 让成江如临大敌的除了贺璋还能有谁。 常人听闻此言早就告罪,对方却全然不在乎,甚至散漫开口道:“竟是萧夫人,还真是有缘。相请不如偶遇,夫人怎的不现身招呼一声。” 如此轻贱的话语,不止成江等人怒不可遏,就连与贺璋同行的几人都面露惊愕。 其中一人犹豫后道:“阿璋,车里坐的既是女眷,实在不该叨扰,真有什么要说的不如回去后让家中亲眷转达。” “李公子真是怜香惜玉,”贺璋开口仍是懒洋洋的调子,“说起来,夫人与崔小姐交好,你这么帮她说话,是惧内呢还是别有用心?” 话音才落,车外立时静了下来。 片刻后,才又有人开口圆场:“方才阿璋喝多了,想来说的都是些醉话。” “对对,不是说好要去庄子打猎泡温泉的吗,再不赶路就要来不及了。” 有人帮腔后,应和声此起彼伏。 成江紧了紧手里的缰绳,给护在车前的几个护卫递了个眼神。 万幸此次随行的都是府中好手,就算与贺璋正面对上也不必怕。 只是此时若起冲突,吃亏的到底还是女子。 忍得一时,再告状不迟。 成江缓缓吐出口气,正这时,护卫得令策马上前,拦住还想上前的贺璋。 趁这间隙,成江扬鞭,驱赶马车离开。 车轮滚滚,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贺璋此举本就不妥,何况今日与他同行的皆是权贵子弟,与往日唯他马首是瞻的狗腿不同,自不会为难一个女子,且那女子还是萧南 山的夫人。 望着远去的马车,贺璋眯起眼眸,微醺的脸上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他回头,余光扫过同伴,再开口时已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嘲弄与戏谑:“怕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听闻萧南山的夫人天人之姿,我心向往,鉴赏一二有何不可?她不也在宫宴上露面了,此时再说男女大防岂不可笑。瞧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真怕了萧家不成。” 鉴赏? 同是男子,哪会不知他心中所想。可明晃晃地将“鉴赏”二字说出口,仿佛盛锦水是个供人赏玩的物件似的。 不说她是萧家夫人,就算寻常女子也不该如此无礼。 再说什么抛头露面,那可是新帝开恩,特别准许的。那日在场的不只有盛锦水,还有各家封了诰命的夫人,就连他亲姑姑贤嫔也在,如此言语简直不知所谓。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方才第一个出声阻止的李静尘是忠勇侯之子,也是崔馨月的未婚夫婿。此时的他与贺璋交情泛泛,偶有往来也是因为李、贺两家上辈的交情。 贺璋善于伪装,又颇有才名,如今见他喝了几杯马尿就原形毕露,心中不免鄙夷,不过碍于情面并未多言,只捏着马鞭与离自己最近的那人道:“再不赶路,天就要黑了。” 午时未过,哪来的天黑。 不过同行的几人也觉贺璋今日太过狂悖,一反常态,都不愿再耽搁下去,纷纷扬起马鞭,催动马儿赶路。 唯独贺璋慢了一步,眺望马车离开的方向片刻,这才慢悠悠地跟上。 而另一边,见贺璋等人没再纠缠,成江才再次拉紧缰绳,让马车缓行。 “夫人可是颠着了?”寸心见盛锦水脸色发白,赶忙问道。 盛锦水还算冷静,只是方才马车颠簸,确实让她吃了些苦头。 “我没事。”她挥挥手,喝了口苏合递来的温水,终于缓过劲来。 熏陆直言不讳,轻声骂了句:“晦气”。 寸心摇头,不想让盛锦水再回想方才的糟心事,撩起车帘见官道两侧变换了景色,惊喜道:“夫人快瞧,咱们到了!” 180-190 第181章 第181章红蓝花 目光所及,一片开阔。 护卫下马,抬眼见几个晒得黢黑的花农正在田地里忙碌,高声喊话:“老人家!” 有人闻声抬头,露出草帽下满是褶皱的脸。 见开口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右手还按在腰间佩刀上,花农当即满脸堆笑地回话:“这位爷有什么吩咐?” “老人家不必如此,”护卫摆摆手,问道,“我家夫人想买些花草,能否请话事人来?” 听是来买花草的,花农忙点头,“小老儿就能做主,夫人想要些什么花草?” 此时盛锦水也下了马车。 护卫侧身,让她上前,“老人家,可有红蓝花?” 花农大着胆子抬眸,见盛锦水一身华服,猜出她是从中州来的贵人,越发战战兢兢:“有、有的,只是时节未到,开花的不多。” “能否让我瞧一眼?”盛锦水温声道。 花农老实点头:“贵人请随我来。” 一行人随他往花田深处走去,绣鞋踩在泥泞的田地里,等到时已能簌簌往下掉泥块。 丫鬟们觉得无碍,只是在见到盛锦水裙摆处溅上的泥点时不免心疼。 在她们眼里,自家夫人金尊玉贵,实在不必受这样的苦。 寸心更是直接拿出帕子,半蹲着给她擦裙摆上沾染的污渍。 几人未曾开口责怪,可花农瞧着眼前这幕,还是局促地用手掌抹了把汗,露出不安的神色。 盛锦水本就不在意,伸手扶起寸心后打趣道:“真当我是瓷做的不成,犹记得幼时随堂哥下地玩耍,我耐心最足,在大伯家的田地里躲了足足两个时辰,吓得家人四处寻找。” “夫人竟也有顽皮的时候!”熏陆惊奇。 余光见花农如释重负的表情,盛锦水收回目光,笑着回道:“是啊,比阿洄还让爹娘头疼呢。” 见他们闲话完,花农才敢开口,“您瞧,这些就是了。”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片绿意盎然中,桔红色的小花点缀其间。 红蓝花价高,堪比黄金,不仅是药材,还是油料和染料。 此地种得不少,多半已有买家。 盛锦水心存希望,开口问道:“这些红蓝花可有买主了?” 花农没想那么多,如实道:“有的,去岁一位管事收了我们的红蓝花,特意叮嘱今年多种些。听闻是中州城里的贵人喜欢,都没怎么压价。” “可惜了。”果然如此,盛锦水失望片刻,随即打起精神。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道理,才寻了第一家就让她寻到红蓝花已是难得,反正今日不急,再多寻几处就是。 或许是方才她失望的神色太过明显,花农一顿,犹豫道:“若您要的不多,倒是能匀一些。” 盛锦水要的不少,就算对方愿意匀出些也只是杯水车薪。但凡事不能一蹴而就,眼下对方开口已是意外之喜。 “如此就麻烦老人家了。”盛锦水笑应,让寸心将钱袋递给对方。 接过沉甸甸的钱袋,老农结巴道:“用、用不了这么多。” “您先收着,”盛锦水笑道,“采摘下来还要费些功夫,今日怕是来不及了,还要劳您送到中州萧府,余下的银钱就当是路费了。” 饶是如此,仍有富余。 花农想了想,正要开口,就听身后响起道喑哑的说话声,偏过头去才发觉是方才一直没开口的俏丽丫鬟。 “夫人也不知能匀出多少红蓝花,这才多给了些,若真不愿收,等送到萧家再退还便是。”苏合心细如尘,见花农忐忑,收下银钱后不知如何是好,特意慢了一步与他道。 要去的花田不止一处,几人办完事后没再久留,开口与花农告辞。 可惜盛锦水的好运在一开始就用尽了,在那之后未再寻到红蓝花。 近日回暖,与往常一样的时辰,天色依旧明亮。 等盛锦水从城外回来时,萧南山的马车也正好在侧门停下。 “还真是巧了。”盛锦水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萧南山也笑,与她说起家常:“今日出城可有收获?” “倒是寻到了红蓝花,可惜有主了。不过那花农答应匀些出来,做崔小姐的添妆该是够了。”不算坏消息,盛锦水倒没多失望。 萧南山与她并肩而行,“我让萧顺帮着寻了几家铺面,等哪日清闲下来一道去瞧瞧。” “好啊。”盛锦水点头,“不过最要紧的红蓝花还未寻到,若是没有,铺子的事只能搁置了。” 萧南山沉吟,提议道:“若中州没有,可让人去周遭几个州府去寻。” “还是太麻烦,”盛锦水偏过头,小声与他道,“左右不过一年光景,若真寻不到,就与佩芷轩一样,只做香丸与绒花的营生。” 见她心有成算,萧南山未再多劝。 接下来几日,真是一语成谶,盛锦水亲自去了两趟,又让萧顺帮着打听一二,在中州始终寻不到红蓝花的踪迹。 “既找不到,就算了。”近日府中上下为了红蓝花忙前忙后,她都看在眼里,可这东西实在难寻,只能放弃。 好在隔日,花农就将匀出的红蓝花送来了。 人到时,盛锦水正在合香。 早前给萧士铭送了些青麟髓,对方很是喜欢,今日得空,她就想着再多做些。 不仅家中能用,还能让萧南山带到官衙去。 “夫人,红蓝花送来了!”熏陆脚程快,得了消息就赶紧过来传话。 见她两手空空,寸心不解,“既然送来了,东西呢?” “那花农倒是实诚,不止送了红蓝花,还有些其他的。”熏陆挠头,“外院的姐姐没细说,只遣奴婢来问您一声,该如何处置?” “不说清楚怎让夫人处置。”寸心扶额,随即点了下她的脑袋,不满道。 熏陆也知是自己急躁了,老实认错:“都怪奴婢,该仔细问清楚的。” “人既然还在,我正好去看一眼。”盛锦水对花农的印象不错,也好奇对方带了些什么花草来。 等瞧见花农带来的东西,盛锦水算是明白萧顺为何为难了。 外院厅堂里,花农正拘谨站着,与他一道的还有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两人眉宇间有相似之处,该是对父子。 那日见钱袋分量不轻,花农就有些忐忑,当日就一家出动,拾掇出了花田里的红蓝花。如此仍嫌不足,又精挑细选了几株花苗一并送来。 初见盛锦水,见她身侧丫鬟随行,护卫环绕,花农就猜她出身不凡。 如今进了萧家,更觉出其中的不同来。 他让儿子一道过来,本是想给自己壮胆,没成想自己还算镇定,对方却彻底成了鹌鹑。 “阿爹,东西都送到了,贵人怎还将人留下。”中年男人擦了擦汗,小声问道,“会不会是贵人嫌红蓝花太少,因此怪罪?” “不会,贵人瞧着和善,只让我匀些出来,不会嫌少 也不会怪罪的。”花农摇头,他和儿子不同,与盛锦水打过交道,因此紧张远多过畏惧。 盛锦水来时,两人还在咬耳朵。 寸心轻咳一声,提醒道:“老人家?” 花农一惊,回头见被众人簇拥着进来的盛锦水,勉强稳住身形,弯腰恭敬道:“贵人。” 至于花农儿子,早就吓得两腿发软,要不是萧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只怕要当场跪下了。 “夫人,”萧顺开口,“这两位除了送来您吩咐的红蓝花,还带了几株花苗。” 方才来时,盛锦水就已瞧见他们带来的花苗。 那日自己用了两个时辰才到城外花田,如今见花农两人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费了许多功夫才将花苗送到这来。 “辛苦二位,不必如此拘谨。”盛锦水伸手,邀他们坐下,随即才回道,“方才我见花苗里有两株茉莉?” 花农本想起身回话,可刚一动作,一盏茶就奉到了眼前。 他赶紧接过,一时忘了起身,“有的,我想着茉莉香味好闻,因此带了两株花苗。这时节正好种下,若养护好了,当年就能开花。” 盛锦水了然,吩咐萧顺道:“此前我就与南山商议,院里空旷可以种些花草,茉莉气香味淡,正好合适。” 萧顺听明白了,赶紧点头应下,“我这就让人去办。” 等他走后,盛锦水又道:“本只想采买些红蓝花,不过今日见了送来的茉莉,我便厚着脸皮问一句,老人家可能再供些茉莉花?” “茉莉花?”花农疑惑,确认道,“只要花?” 盛锦水点头,“只要花,价钱好说。” 怕她误会自己坐地起价,花农连忙摆手:“不是担心银钱,就是家里只种了几株茉莉,您若要得多怕是不够。但我识得位老哥,他那倒是种了许多,贵人要是不急,等我问过他再回话。” 盛锦水想了想,点头道:“不必如此麻烦,待会我让人送您回去,正好问一声。” 闻言,花农忙不迭地应声。 两人走时,除小厮护卫,盛锦水又让苏合熏陆随行,自己则与寸心带着红蓝花回了院子。 终于等到红蓝花,盛锦水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见她高兴,寸心心中不解,终于道出了困扰自己许久的疑惑:“夫人,您想用红蓝花做些什么?” “胭脂。”盛锦水开口,眼底漾着笑意。 第182章 第182章胭脂(捉虫,不用重新…… 红蓝花胭脂有市无价,前世崔馨月重金购得秘方,本想将此事交由盛锦水去办。 可没多久,她就被贺璋看上,也不知最后胭脂做成了没。 “夫人?”见盛锦水没应声,寸心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红蓝花已淘洗干净,接下来该怎么做?” 盛锦水回神,“捣碎后继续用白醋淘洗,直到水净。” “是。”寸心点头,而丫鬟们再次忙碌起来。 如今最不缺的就是人手,盛锦水挽起衣袖,随手取了枝红蓝花端详,就这两息的功夫,院中已摆好桌椅茶点,生怕她亲自上手。 动动嘴皮子,自有人妥帖安排好一切,也难怪人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高门大户里挤。 盛锦水无法,捧着茶盏端坐,瞧着院里下人们忙前忙后。 捣碎的红蓝花瓣又用白醋反复淘洗十余次,挤出的汁水才变得澄澈。胭脂难得,除了红蓝花珍贵外,就是工序极为复杂,单淘洗至水净就要耗费许多力气。 “接下来就交给天气了。”见方才用醋淘洗红蓝花的几个小丫鬟掌心泛黄,盛锦水索性给几人放了一日的假,又自掏腰包给了赏银,直惹得她们千恩万谢。 天黑前,随花农出城的苏合熏陆安然归来,还带回了许多茉莉花。 在去之前,盛锦水特意叮嘱过,只要才绽开的茉莉花苞。一行人精挑细选,又担心花瓣过夜会失了鲜活气,因此连枝叶一道剪下,回程时又将之泡在水里,等盛锦水见到时,几乎与才摘下的无异,就是再过两日也能成活。 见此,她也懒得折腾,让茉莉继续泡在水里,又让寸心交待后厨一声,明日熬些猪油过来。 晚些时候,从衙门回来的萧南山就瞧见了院子里的两个大坑,和晾晒在檐下的红蓝花泥。 他早就交待过萧顺,院中一应事务皆由盛锦水做主,因此无人再回禀些细枝末节。 不过好奇心总是有的,萧南山见此难免问上一句:“阿锦打算在院里种些什么?” “茉莉。”见他回来,盛锦水起身相迎,解释道,“前日遇见的花农除了红蓝花,还送了些花苗过来。我想着茉莉气香味淡,若是照料得好一年能开三次,因此让人栽种在院子里。” “阿锦想得周到。”萧南山点头,从不扫兴,“方才萧顺又提了嘴铺面的事,正巧我明日休沐,若是得空一道去瞧瞧?” 明日无事,盛锦水正有此意,满口应下。 翌日一早,后厨不仅送来了早膳,还有凝固的猪油。 与她昨日交待的一样,熬好的猪板油用纱布过滤,倒在一尺见方的木头模子里,凝固后细腻纯净,白玉一般。 后厨的管事嬷嬷是梁氏亲信,下人态度最能说明主家心思,由此可见梁氏是真的歇了与萧南山作对的念头,转而与之交好。 萧南山敬重萧士铭,只要梁氏安分守己,不主动挑事,他自然不会为难。 猪油有了,清茉香膏也就能着手去做了。 香膏用料不如胭脂难寻,只是所需时日更多。 茉莉采摘后整齐倒扣在凝固的猪油上吸香三日,如此反复,第一步就要月余光景。 此事简单,不必盛锦水亲自盯着,院里的丫鬟们自会看顾。 不过出门前,她瞧了眼檐下摊晒的红蓝花泥,见已半干,又吩咐丫鬟制备了些草木灰水才放心离开。 萧顺找的铺面有四五家,西市临近鸿胪寺,外族聚集,一开始就被剔除在外。南巷临近港口,来往的多是贩夫走卒,也不合适。 权衡之后,唯有北街与东市可选。 北街近些,马车停稳后,萧南山先下,随即回身,向盛锦水伸出了手。 两人举止亲昵自然,任谁见了都能看出是对极为恩爱的小夫妻。 而就这片刻的功夫,铺面正对着的酒楼雅间,一扇半开的窗户后,有人正垂眸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瞧什么呢,这么入神?” 临窗的贺璋回神,眸中已带三分醉意。 不等他回应,方才开口的年轻男子已站在他身侧,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一眼,他就瞧见搭着萧南山手腕下了马车的盛锦水,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是在瞧美人,难怪全神贯注。” “离恩科没几日了,怎的还有闲工夫管我?”贺璋不答,随口道。 “啧,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年轻男子脸色一变,“倒是你,此次怎未下场?” 贺璋懒得倒酒,仰头就着壶嘴饮下醇香的酒液,冷笑道:“今次的主考官可是萧士铭,且陛下亲赐恩典,让其长子与考官一道阅卷,我何必自找没趣,平白矮了萧家一头。” “萧士铭的长子?倒是有几分才名,可我若记得没错,他只是个举人吧。”男子思索片刻,忽而沉声道,“你说陛下究竟是如何想的?陪他从边州苦寒之地过来的分明是你贺家与我魏家,如今却只重用萧家,当真是忘恩……” “子陵,慎言!”话音未落,贺璋就已厉声打断,“这里是中州,你再不改掉口无遮拦的毛病,迟早要连累家中。” “你何时如此胆小了。”魏子陵撇嘴,虽是抱怨,但也不敢再胡言乱语。 “方才你不是问我在瞧什么吗?”贺璋放下酒壶,似是醉意上涌,难耐地眯起双眸,“我瞧的就是萧南山与他夫人。” “什么?!”魏子陵惊呼,跌跌撞撞地起身,扶着窗框探出脑袋。 醉眼朦胧中,一双壁人正跨过门槛,离开铺面。 见他大惊小怪的 模样,贺璋把玩着酒盏,状似无意地提醒,“见过也好,你可千万要记得他们的容貌,尤其是萧少夫人的。” “为何?”魏子陵不解。 “萧南山此人油盐不进,百毒不侵,唯有夫人是他软肋。”贺璋笑笑,也没藏着掖着,“否则他出身萧家,就是公主也尚得,何苦要娶个孤女为正妻。” “竟还是个情种。”魏子陵摸着下巴,眼中满是兴味。 而离去的盛锦水和萧南山全然不知有人正在暗中窥探自己,心思都放在了方才的铺面上。 “阿锦觉得如何?” 车厢里,萧南山开口问道。 “地方不大好。”盛锦水有所顾虑。 此地来往的多是高门大户,附近铺面卖的也是古玩首饰之类的精贵玩意,唯一可惜的是,铺面正对着酒楼。 “如佩芷轩,来往的九成都是女客。这间铺面正对着酒楼,若有人醉酒,万一冲撞了只怕不美。”说盛锦水是杞人忧天也罢,既然要静下心来经营,还是尽量周全为好。 “不急,这才第一家。”萧南山点头,确是这个道理。 一日光景,足够他们将几间铺面都瞧上一遍。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余下的四家都算不错,盛锦水优中选优,最终敲定了西市的一家。 铺面不大不小,二楼开阔,能隔出雅间与雅座。 附近也没什么乌七八糟的铺子,十分清净。 定下铺面后,余下的事就不必她再费心了,自有萧顺安排妥当。 从前做买卖亲力亲为,何时有过如今的便利。 车厢里,盛锦水托腮打量着萧南山。 萧南山不解,偏头与她对视,“阿锦为何如此瞧我?” “我在想自己究竟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遇到如此俊俏能干的夫君。” 知她在与自己逗趣,萧南山不觉勾起唇角,回道,“阿锦错了。” “哪里错了?”盛锦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眸,“是交好运错了?还是夫君俊俏能干错了?” “该是我交了大运。” 伸手将她鬓间一缕碎发拂在耳后,萧南山凑近,吻在她唇角,“幸得上天垂帘,让我遇见阿锦。” 呼出的热气打在颊上,等盛锦水回神时已滚烫一片。 她抿唇,随手拈起茶点塞到他嘴边,似娇嗔又似害羞:“油嘴滑舌。” “有感而发,怎能说是油嘴滑舌。”萧南山看透了她强势表象下的柔软,张口咬下茶点时,舌尖状似无意地舔过她的指尖。 盛锦水一惊,指尖用力,不慎捏碎余下的茶点,羞得说不出话来。 萧南山见好就收,怕自己再逗弄下去,阿锦真要熟透了。 奔波一日,等盛锦水回府时,檐下摊晒的红蓝花已然干透,而她晨间吩咐制备的草木灰水也有了用处。 草木灰用沸水冲泡滤过,如此反复后取第三道草木灰水,混合晒干的红蓝花泥静置一日,再之后用纱布滤出的带色汁液才是盛锦水真正想要的。 到此时,胭脂所需的工序方才过半。 得到的汁液色浅,还需加些梅子醋定色,之后再混入珍珠粉与梁米粉,搅匀后等待沉色。 如此大费周章才到最后一步,沉色之后要再次用纱布过滤。几日劳碌下来,最终只滤出女子拳头大小的粉块,晾干之后,分量还要减上几分。 等彻底晾干,寸心小心翼翼地解下纱布,将粗粝的粉块倒入杵臼碾成细腻的粉末才算是大功告成。 “难怪说红蓝花胭脂有市无价,费了许多功夫竟就得这么一小罐。”寸心收好胭脂,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让多日辛劳化为泡影。 “既想卖出高价,就要物有所值。”盛锦水笑笑,“清茉香膏做得如何了?” “算算日子,还要吸香半月。”寸心回道。 “也不知能否赶上崔小姐出嫁,”盛锦水略一估算,“好在胭脂是做成了。” “夫人,”两人说话间,外院伺候的小丫鬟匆匆来报,“门房传话,说是前段时日来送红蓝花与花苗的花农想要见您。” 第183章 第183章求助(捉虫,不用重新…… “见我?”虽是不解,盛锦水还是松了口。 仍是上次见面的花厅,此次她甫一出现,花农就迫不及待地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 “这是做甚?”盛锦水一惊,忙让人将他扶起,“老人家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花农也是走投无路,颤巍巍起身后抹了把脸。 “我实在是没法子了,这才贸然登门,求您相助。”再开口时,他嗓音嘶哑,比之前沧桑了许多,“早前我与您说过,自家种的红蓝花都已有主。可如今花种下,都要长成了,对方却怎么都不愿认账了!” 盛锦水不语,听他继续道:“去岁管事的同我说,红蓝花尽管种下,只要价钱实惠,我们种多少他那就收多少。可今日再问,管事的却避而不见,只让铺子里的伙计打发我们,说是开价太高,只愿出原定的三成。” 说到这,花农眼角已闪着泪光。 “天地良心,原定的价钱已比市面上的低了两成,若再压价,是要我们血本无归啊!” “可曾定下书契?”盛锦水问道。 “不曾,”花农摇头,“来往了三四年,从前就算诸多挑剔也不会如此行事,不知怎的今次一点情面不留。” 熏陆嘴快,直言道:“那管事的估摸着早就打算好了,红蓝花价高,一时不好出手,他就是看准了这点才开口压价的。” “我从没遇过这样的事,这才厚着脸皮过来,”花农的脸涨得通红,也是觉得所求有些强人所难,“您看,能否通融,从我这收些红蓝花。价钱好商量,比市价低个两成,不,三成也行!”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不等盛锦水开口就又将银钱压了一成。 才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双方互惠互利,本该是件好事。 可盛锦水却没立即应下,反问道:“应承你的是哪家管事?” 原本花农急着想将红蓝花卖出去,收回本钱。 如今听盛锦水追问,他反倒冷静了些,“是北街绣隆布庄的曹管事。” “好,”盛锦水点头,“事发突然,容我再思量两日,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给个答复。” 花农一怔,他来时确实怀抱别样的心思。想着萧家富贵,女子又容易心软,说不得自己哭上一哭,贵人见他可怜就会应承下来。 他在心里犹豫一瞬,随即壮起胆子抬眸,没成想正与盛锦水澄澈的双眸对上。他脸上突然涌起股热意,只觉自己的小心思早已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 谁都不是圣人,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 盛锦水并未为难,可花农却是臊得一张脸通红,只觉愧疚。 等人逃也似的走了,盛锦水才将成江唤了过来。 此事太过蹊跷,身在萧家,一举一动皆被窥探,稍不留神就会踏入陷阱。花农再老实无害,她也不敢轻信,唯有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才能彻底安心。 成江领命,不敢怠慢。不过半日,就有了收获。 用过晚膳,盛锦水与萧南山坐在书房,听他回禀此事。 “先帝时,绣隆布庄就已是北街闻名的老字号。布庄本是支来往于北地与中州的商队,专营皮草生意。后来商队逐渐壮大,东家不想再两地奔波,因此在中州安顿下来,开了这家绣隆布庄。”成江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如今商队是没了,可从前的路子还在,买卖的又是贵人们稀罕的皮草,因此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除此之外,绣隆布庄名下还有家染坊,里边确有一位叫作曹洋的管事。只是他与花农私下的约定,真假委实不好分辨。不过有两件事倒与花农所言一般无二,一是双方往来多年,二是他们从未签下过书契。” 盛锦水皱眉,“记得前朝时,北地并不太平。不仅山贼横行,还有外族时常侵扰,此等境况 之下,商队能在中州经营多年,且经营得有声有色,想来这位东家手段了得。” “确实有传闻说绣隆布庄的东家曾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成江补充道,“不过此事只是市井传言,当不得真。” 盛锦水越发不解:“我还是不明白,布庄与花农往来多年,为何选在此时毁约。” 时机太过巧合,难免让人多想。 成江一顿,脸上闪过犹豫神色。 他的反常没能逃过萧南山的眼睛,他抬眸,指尖轻点两下书案:“还查到些什么?” “年初时,布庄似是换了主事之人。”斟酌好措辞,成江继续道,“他们用同样的法子从常年来往的桑农手里低价购得大批蚕丝。大约是食髓知味,此次又用了相同的伎俩,不过这些都是属下猜测,因此并未禀明。” “半日光景,查到这些已是难得。”盛锦水理解他的顾虑,之所以让对方细查此事,也是担心花农与布庄联手设局。 萧南山道:“若真有先例,阿锦出手无妨,此事于情于理都挑不出你的错来。” 盛锦水正有此意,心里想着那日瞧见的大片红蓝花田,眼底尽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红蓝花价高,此次估摸着要费不少银钱,”一想到唾手可得的红蓝花,盛锦水又开始了她的生意经,“我得回去好好想想,此次该投入多少本钱才是。” 见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萧南山眼底的温和逐渐消失不见,再开口时已冷了神色:“贺璋处可有异动。” 贺璋言行无状,竟借酒醉拦下盛锦水乘坐的马车。 若不是有护卫随行,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更为出格的事来。 那日情景,成江都看在眼里,自然也回禀了萧南山。 只是在盛锦水面前,全装作不知罢了。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未曾让他察觉。”成江正经了神色,“说来也巧,您与夫人前去北街时,他就在对面的酒楼,与魏家幼子魏子陵饮宴。” “边州的魏家?” 成江点头,“是边州的魏家,此次魏子陵前来,是为了参加恩科。” 新帝潜龙之时,贺家与魏家曾是他左膀右臂。如今看着是风光无限,可若深究,就会明白什么叫作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贺将军看得明白,因此卸下兵权,带着一家老小长留中州,以为有自己在前朝的退让,有出身贺家的贤嫔,再加上悉心栽培的贺璋,定能保贺家全身而退,享尽荣宠。 而魏家,则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们舍不下手上的兵权,却又忧虑新帝猜忌,因此左右摇摆。一边留在边州,一边又让小辈走上仕途。 虽是父子,可萧南山未曾与新帝长久相处过,自然也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可就算不了解新帝,他还是清楚萧士铭为人的。 万般荣宠加身,却越发谨小慎微。 若不是新帝薄情,他何必处处小心,就连自己认祖归宗之事也不勉强。 人心易变,若说萧士铭是不敢赌,那么萧南山就是笃定了此局必输无疑。 “商队既然北上,必免不了去边州。”萧南山抬眸,心中已有计较。 成江恍然大悟:“您是说,绣隆布庄和贺家?” “最好是魏家。”萧南山喃喃一句,彻底掩去眼底情绪。 在与花农约定那日之前,成江也查证传言非虚。 早前绣隆布庄确实在桑农那尝到了甜头,今次如法炮制,就是想让花农让利。 可没想花农并不退让,反而找上盛锦水,先行立了书契。 花农感激涕零,恨不得跪下再磕几个响头。 也就是立下书契的当晚,朝中传来了个好消息。 前去赈灾的人马翌日将归,一行人刚到中州就直奔宫中。 等盛锦水见到盛安洄时,已过了午时。 “阿姐!” 盛锦水正在院中拨弄算盘,恍惚听到盛安洄的声音时,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直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眼前,才惊觉人是真的回来了。 她惊喜上前,仔细将对方打量了一遍,心疼道:“黑了,也瘦了。” “可也壮实了。”盛安洄捏了捏自己胳膊,得意道,“硬邦邦的。” 盛锦水轻笑一声,只庆幸他不再是前世药铺里病怏怏的小学徒了。 不过她才在心里感慨完,就听盛安洄干笑两声,捂着肚子小声道:“阿姐,家中可有饭食,我饿了。” 寸心闻言,忙叫人去后厨准备。 盛锦水奇怪:“宫中不曾留膳?” “留了,”盛安洄骚头,不好意思道,“就是陛下威严,我都没敢动筷子。” 在宫里,谨慎是好事,可也确实折磨人。 盛锦水叹气,陛下恩宠让人歆羡,可若身在其中,才知烈火烹油的难处。 此行众人赈灾有功,新帝下旨,给三个小的都放了假。 难得清闲,又许久未曾归家,这几日盛安洄索性做回了盛锦水的跟屁虫,像个小厮般忙前忙后,十分殷勤。 这日,盛锦水打算去西市的铺面瞧瞧。 刚跨过门槛,就见守在门外的盛安洄正满眼希冀地看向自己。 她无奈摇头,开口问道:“今日我要去西市,可要同行?” “要的要的!”再在家里待下去,盛安洄觉得自己就快要长蘑菇了。 如今听她主动开口,自是忙不迭地应下。 西市的铺面已按盛锦水的想法修整过一段时日,只不过离开门迎客还远得很。 有萧顺亲自盯着,做工的木匠不敢怠慢,样样细致妥帖,瞧着要比那时的佩芷轩好上许多。 绕了一圈,除了满意就是满意,盛锦水不是个苛刻的主家,让寸心放下带来的瓜果点心后,就不再停留。 只是刚出铺子,她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路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鼻下留着两撇小胡子,一双狭长的眸子,眼尾吊起,十足的奸商模样。 “萧夫人,久仰大名。”男子拱手,倒是彬彬有礼。 盛安洄上前一步,挡在自家阿姐身前,皱眉道:“你是谁,何故拦路?” 日日相交玩耍的都是天潢贵胄,不觉间盛安洄也多了几分威势。 “在下姓曹名洋,是绣隆布庄的一名管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曹洋脸上始终带笑,并不让人厌恶,“此时拦路,是因为我们东家想要见您,与您谈一笔生意。” 盛安洄面露迟疑,回头看向盛锦水。 “既是生意场上的事,更该规规矩矩地递上拜帖,当街阻拦可不像是要与我诚心交谈的样子。” 面对质问,曹洋倒也不恼,只道:“夫人背靠萧家,绣隆布庄也不是无名之辈。既是互惠互利,夫人何必计较这些小事,东家就在不远处的茶楼等您,见一面对双方都好。” “东家要见,却派个小管事来拦路,真当我是路边的阿猫阿狗不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实在可笑。”盛锦水冷笑一声,“阿洄,我们回府。” “是,阿姐!”盛安洄挡住还想上前的曹洋,等盛锦水上了马车才转身离开。 曹洋咬牙,竟冲到马车前高声道:“夫人一意孤行,我确实没法子。可夫人拒绝之前总该替那可怜的花农想一想,否则对簿公堂,丢的就不仅是脸面了!” 盛锦水撩起车帘,脸上隐约有了怒容,“是你们违约在先,我与花农立有书契,就是告到官府也不怕,你用此事威胁不了我。” 曹洋一顿,在他心里,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可没想到盛锦水反其道而行,竟连上公堂也不在意。 盛锦水本不想继续理会,只是离去前忽而想起成江打探来的消息,心中始终存有疑虑。 北地,边州。 就算没听到萧南山与成江交谈的后半段,她还是在不觉间将两者关联到了一起。 她想了想,再次开口:“我可以与你们东家见一面,但若说的还是这番陈腔滥调,就不必费功夫了。” 曹洋一喜,“夫人请。” 第184章 第184章书契(捉虫,不用重新…… 曹洋所指的茶楼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此时还有个妙龄女子正在抚琴。 见此地热闹,护卫们稍稍放下心来。 与布庄东家约见的雅间在二楼,此时门户大开,瞧着倒是磊落。 盛锦水入内,里边等着的不止一人。 坐着的那个身着华服,五十上下的年纪,肃着张脸不苟言笑。在他身后则是个年轻人,垂首而立,应是随行的小厮。 盛锦水顺势坐在那人对面,盛安洄也随她坐下,余光却紧盯着绣隆布庄的东家。 “在下姓李,是绣隆布庄的东家,此次请萧夫人前来,是有笔买卖与您商谈。”自称布庄东家的李老板正颜厉色,说起话来也一板一眼,实在不像传闻所言的那般是个土匪头子。 “我连铺子都未开张,李老板能与我谈什么生意?”盛锦水不紧不慢地开口。 如今有求于人的不是自己,既然对方不曾言明,她也就顺势打起了太极。 李老板先是用余光瞥了曹洋一眼,随即才继续道:“夫人心知肚明,何必与我绕弯子。商人逐利无可厚非,可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盛锦水忽而觉得无趣:“李 老板既知商人逐利,也该知晓做人要留一线。若非布庄压价太狠,花农何必再寻出路。如果你今日想做的就是站在自以为是的至高点指责于人,那也不必谈了。” 见她起身,转头就要离开,李老板才是真的急了,忙开口道:“夫人留步!” 曹洋离大门最近,先他一步拦住去路。 护卫见状上前,眼看就要拔出刀来。 “夫人误会我了!”李老板终于收起高高在上的姿态,讪讪道,“染坊正缺染料,红蓝花必不可少,我想与您谈的就是此事。也不必多,只求能匀出些红蓝花来就好。” 大约是先抑后扬的手段屡试不爽,李老板没想到会在这踢到铁板。 也是觉得盛锦水小户出身,以为她只是攀附萧家的菟丝花,三言两语就会被吓退。 “李老板早些说明来意,也好过言语相逼。”盛锦水回身坐下,神色与方才无异。 李老板勉强扯了下嘴角,挤出抹难看的笑来,出声附和道:“萧夫人说的是。” “既是来谈买卖的,那就在商言商,绣隆布庄要多少红蓝花,又打算出多少银钱?”盛锦水复又坐下,好似未将发生的变故放在心上。 李老板一顿,惊讶于她的冷静,随之松了口气,再开口时已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两人目标一致,再提及正事自然事半功倍,很快就敲定了其中细节。 对方有备而来,曹洋当即拟好书契交到二人手上。 盛锦水仔细看过,却没立即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可是觉得书契有误?”李老板皱眉问道。 “说起来,我只听过绣隆布庄的名号,”盛锦水一顿,审视的目光从李老板脸上划过,最终落在曹洋身上,“就连曹管事也是初见,你说自己是绣隆布庄背后的东家,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闻言,李老板眼角抽动,此事方才不提,偏要等签立书契时再提,很难不说是有意为之。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夫人想要如何?” “李老板主动相邀,想必对我的身份并无疑虑,我亲自签下的书契你可会认?”盛锦水不答反问。 李老板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顺着她的话回道:“自然是认的。” “如此就好,”爽快写下自己的名字后,盛锦水没将书契交给对方,反而递给盛安洄,“阿洄,你替阿姐跑一趟,确认过李老板的身份再将书契亲手交给他。” “好!”盛安洄点头,小心收好书契,随即看向李老板,“请吧,李老板。” 盛锦水自不会放他独自前去,因此离去时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 她反客为主,李老板却没法子拒绝,脸色难看地一拱手,起身带路。 等人都走了,寸心疑惑:“夫人既然对他们的身份存疑,何必与之立下书契?” “我是觉得有古怪,”盛锦水回道,“可推拒了这次难保不会有下次,只愿此事真如成江查到的那般简单,是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罢了。” 没在茶楼久留,盛锦水回到萧府时天色尚早。 又过了半个时辰,盛安洄才姗姗来迟。 一回来,他就将书契交给盛锦水,随即接过寸心递来的茶水,猛灌了两盏才继续道:“阿姐,那位李老板确是绣隆布庄的东家,不会出错。” “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盛锦水顺手把书契交到寸心手里,让她收好。 晚些时候,萧南山就听她说了今日遭遇。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虽没说谎,但阿锦还是小心为上。” 盛锦水点头,手指把玩着他落在肩上的一缕青丝,笑道:“我晓得了,你呀就放下心来吧。” 这日过后,中州又平静了许久。 起初,盛锦水以为水灾平息,贺家会将宴会之事再次提上日程。可没想到贺家没再下帖,贤嫔那更是全无消息。 等问过萧南山,她才晓得朝堂上出了件大事,眼下不只贤嫔,只怕后宫几位都坐不住了。 用膳时提起此事,盛锦水免不了一愣,随即呛得轻咳起来。 萧南山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忙伸手帮她拍背,又起身盛汤,亲手喂了两口。 汤水下肚,盛锦水终于缓过了劲来,开口又确认了一遍:“陛下要大选?” “今上膝下只有一位皇子,后宫妃嫔又无所出,大选势在必行。”萧南山放下汤碗,平静得像在与她谈论今日的天气,“登基之初就有朝臣提过此事,不过那时先帝驾崩尚在国丧,随后又有水灾,不宜操办此事。这才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难怪贤嫔自顾不暇,贺家也未再邀她过府。 盛锦水抿唇,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看向萧南山时欲言又止。 挥退下人,等房中只剩他们,萧南山笑道:“阿锦是在为我不平?” 盛锦水不语,但看神色确是如此。 “于情,我与他多年未见,并无孺慕之情;于理,他是新帝,早晚会有今日。”萧南山动筷,夹了菜肴到她碗里,“所以阿锦,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即便萧静姝仍在,为了朝堂安稳,百姓安定,新帝还是会大选。 可若将此事放在萧南山身上,他必然是做不到的。盛锦水与他的心肝骨血无异,他永远不会为所谓的大局伤害对方分毫。 盛锦水沉默片刻,好似明白了萧南山为何不愿与新帝相认。 从前她以为是为了萧静姝,如今看来,这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你还是随我回云息镇,做个无所事事的富家翁就好。”盛锦水歪头,夹了一筷子递到嘴边,见他咽下才扬眉笑道,“好让我一回来就能瞧见。” 大选也是大事,只是与恩科相比到底差了些。 又过了段时日,城里的读书人日渐多了起来,而奕州北上的商队,也在此时到了。 商队到中州时,盛锦水并不知情。 彼时清茉香膏终于完成了最为耗时的工序,几个丫鬟正刮下吸足香气的猪油,盛于陶碗之中。 等凝脂隔水融化,还要加入大块的蜂蜡,蜂蜜与乳香末,搅匀后滴入茉莉花露,存于阴凉处七日才算大功告成。 眼见几个丫鬟把装在小瓷罐里的清茉香膏放于阴凉处,盛锦水才松了口气,心道总算是赶上了。 恰这时,外边忽而闹腾起来。 听着院墙外传来的嘈杂声,疑惑间就见一个外院伺候的小丫鬟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不等喘匀气就急道:“少夫人!是、是奕、奕州来人了。” “是舅爷!”寸心一喜,看向盛锦水。 算算日子,盛安云他们是该到中州了。 短暂的怔忡之后,盛锦水快步向前院走去。 前院下人来来去去,一派忙碌景象。 “阿锦,”本该为恩科奔忙的萧南山不知何时回的府,见她现身快步上前,牵起她的手道,“人已经到了,萧顺正带着他们安顿,商队带来的东西不少,暂时放在空置的院中。” 萧家家大业大,人丁却是单薄。空出的院落有许多,不必让盛安云等人再找落脚的地方。 “你怎的也回来了?”此时的盛锦水已平复心绪,疑惑道。 萧南山紧握着她的手,两人并肩而行,“估摸着堂兄快到了,这几日我让人守在城门处。他们见到商队后就立即传了消息,我也是刚到。” 分明是从衙门赶来,却比自己先到一步。 盛锦水偏头看向萧南山的侧脸,只觉心里像灌了蜜般甜丝丝的,这大概就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吧。 “许久不见,真是愈发恩爱了。” 熟悉的调侃钻入耳中,盛锦水循声望去,一眼就见双手抱胸,望着他们啧啧摇头的盛安云。 “堂兄!”她眼中满是惊喜。 等上前才见对方胡子拉碴,一脸的疲色。 盛安云摆摆手,阻止她再靠近,“我这风尘仆仆的,别脏了你的衣裙。” 盛锦水哪会在意这些,不过对方的模样倒是让她有些稀奇。 大约是管着偌大一个商队,他的气质圆滑沉稳了许多,面对萧南山时也没了初时的拘谨无措。 “与我同行的都是男子,又多是粗人,住在这委实不妥。我先去安顿他们,晚些时候再与你们叙旧。”盛安云开口,却不是商量的语气。 盛锦水想了想,到底没插手他的决定。 不过离去前,盛安云多问了句盛安洄。 “阿洄眼下尚在宫中,晚膳前才能回来。”盛锦水道。 盛安云一惊,但想着晚些时候就能相见,因此没再追问下去,转而道:“此次恩科,刘秀才,不对,该叫刘举人才是,他也随我们一道过来了。不过入城之后他就先行离开,找了家客栈安顿,说是为了避嫌。” 此次恩科的主考官是萧士铭,刘青玉并未借此攀附,反倒主动避嫌,可见其人品清正。 “还有林家小姐,她也不便登门,让我给你带句话,说过两日她写好拜帖再来见你。”盛安云挠挠头,恨不得一次将所有事情交待清楚,“哦对,还有三娘子,她随林小姐一道去了林家了。” 等把所有事交待清楚,确认没再遗漏什么,盛安云才行色匆忙地离开了。 望着他远处的背影,半晌盛锦水才回过神来,感慨道:“堂兄真是变了许多,不过这样也好。” 第185章 第185章商队 金乌西坠时,盛安云和盛安洄几乎是前后脚回的萧府。 少夫人的娘家来人,就是近日格外忙碌的家主都提早归家,下人们更是不敢怠慢。 如今梁氏也是想开了,叫上萧毅宁,早早在候在院里。 盛安云是晚辈,早间还能说是为安顿商队,误了时辰。 如今琐事都已处置,自是要来拜见主家。 回府后他就换了身干净得体的衣物,又带上早就备好的厚礼,先去拜见了萧家长辈。 即便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与家大业大的萧府相比仍是不足。 盛安云是聪明人,不会做打肿脸充胖子的蠢事。这一路北上,凡是瞧见什么稀罕难得就备下一份。 是以送出的礼虽不算贵重,可足见其心意。 初次登门,本该留客人在主院用膳。萧士铭不是墨守成规的迂腐文人,寒暄几句就松口放人,让盛家人自行叙旧去了。 等回了盛锦水和萧南山的院子,盛安云就忍不住感慨:“原还担心大户人家规矩多,如今看来却是我心存偏见,想岔了。” 在来萧家之前,他满心忧虑的可不止是规矩,更多的还是怕高门里的贵人眼界高,瞧不上小地方来的穷亲戚,因此为难自家堂妹。 可真等见了人,方知是自己狭隘了。 萧士铭自不必提,梁氏这个继母也是客客气气的,就连一脸不服的萧毅宁也在自家亲娘的威慑下老老实实,没再作妖。 奕州路远,前次书信往来已是商队出发前的事了。 盛锦水和盛安洄急于打听家中近况,盛安云则是好奇两人是否习惯中州的生活。 因此对着满桌酒菜佳肴,几人都不急着动筷,反倒聊起了家常。 盛安云说得口干舌燥,菜没吃两口,茶就先喝了半壶。等装了满肚子的水,实在烧得慌了才囫囵吞下几口米饭。 小半个时辰过后,谈兴才算是下去。 除了明日还要入宫的盛安云早已离席,余下三人直到夜深方才散去。 醉酒的盛安云彻底没了知觉,被小厮扶回客房。与他对酌的萧南山要稍好一些,不用人搀扶也能走上两步,只是不太稳当罢了。 “宫中饮宴都不曾见你喝这么多,”盛锦水搀着他胳膊,鼻尖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浅淡酒香,忍不住念叨道,“明日还要点卯,看你起不起得来。” 即便是醉了,萧南山也怕她生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开口就是告罪:“夫人说的是,往后再不饮酒了。” 知他一诺千金,可出门在外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眼见房门就在眼前,盛锦水扶着他迈过门槛,在桌边坐下。 此时寸心也送上了醒酒汤,“夫人,舅爷那已让人将醒酒汤送过去了。” 盛锦水点头,吩咐道:“堂兄醉酒,身边无人照料,叫人夜里盯着些。” “是!”寸心应下,转头让院里的两个小厮前去照看。 醒酒汤还冒着热气,盛锦水捧起碗,递到萧南山嘴边。 “烫。”他大约还没清醒,低声嘀咕了一句,就在盛锦水想要收回醒酒汤,等凉些再喂时,醉意未消的是萧南山却是伸手接过,含糊地继续道,“烫,阿锦别碰。” 盛锦水一愣,心里又是无奈又是熨帖,将余下的唠叨吞下,嗔道:“等明日酒醒了再与你算账。” 昨夜宿醉,直到午时盛安云才醒转过来,等被请到院中用膳,就只有盛锦水等着他。 “妹婿呢?”他揉着太阳穴,瓮声瓮气地问道。 吩咐丫鬟送上清粥小菜,盛锦水才无奈地开口:“上值去了,家主被任命为恩科主考官,南山得了个从旁观摩的恩典,也要日日点卯,连入宫授课的差事都暂且搁下了。” 分明诸事缠身,却在自己登门时特意早归,昨夜更是舍命陪君子,陪自己饮至夜深。 盛安云端起粥碗,就着爽口的小菜喝了半碗,抵达中州前一直吊着的心也彻底安回了肚子里。 一碗粥都下了肚,等丫鬟再添一碗时,他砸吧着嘴终于回过味来,探究的目光落在盛锦水脸上,玩笑道 :“阿锦,你这话听着不对啊。” “哪里不对?”盛锦水抬眸,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 “方才那些话分明是在敲打我,为妹婿打抱不平呢。”盛安云摸着下巴,连丫鬟放好粥碗都没在意,视线始终不移,“怎么,心疼了?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如今晓得疼惜夫君了,可怜我这兄长都被比下去了。” 揶揄的意味太过明显,盛锦水懒得理会,只夹了一筷子小菜到他粥碗里,盼能堵住他的嘴。 见她耳根通红,盛安云见好就收,笑着用完了这顿饭。 用膳时闲话几句,如今杯盘撤下换上茶水点心,两人也就顺势说起了正事。 “此次北上,商队备下了不少货品,沿途零散了些,大半都带到了中州。”盛安云道,“除了佩芷轩的香丸,就属绒花最多,我选了几样精品,正好放在你新开的铺子里撑场面。” 盛锦水点头道谢,问起盛安云的打算。 “自从四弃香的香方传扬出去后,如今的奕州不管是寻常人家还是大小香铺,都能私下做一些。”说起这个,他的唇角就不觉勾了起来,“四弃香在奕州常见,可在其他地界还是稀罕东西,要价低又易存储。此行商队准备最多的就是它,沿途卖了大半,赚得的银钱又采买了些当地土产,等带回奕州出手,光这两样就已回本!” 先是宽了盛锦水的心,他随即才道:“这些货该品如何出手,离开奕州前我倒是仔细谋划过。原是打算租一处铺面,或是与当地商户合作,可世事难料,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才离开奕州就糟了算计。 当地商户联手,要我们低价出手香丸,若是不应就叫商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后来实在没法子,我们只能连夜出城,好在此行人多,又都不怕吃苦,否则风餐露宿的也只能妥协了。” 商队人多势众,有镖师随行又都是青壮,这才不惧在城外过夜。 盛锦水静静听着,还是货郎时的盛安云做的都是小本买卖,打交道的左右不过那几个人。如今远行,才算是长了见识,清楚从前遇到的困境与今次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难怪才分别几个月,他的变化就如此之大。 “后来呢?”盛锦水好奇。 若如他所言,与商户合作无望,那又是如何出手货物,赚取银钱的? “阿锦可别忘了我们的老本行!”此时的盛安云已经褪去稳重的表象,得意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在那之后,每到一处我们就拣起货郎的老本行,挑选些当地难寻又卖得上价的货品,先走街串巷卖上两日,等听到风声的人多了就租用一处铺面,再卖上两日。 如此反复,不仅货物卖出去了,商队的名声也逐渐传扬开来。如今已不是我们找寻当地商户合作,而是他们找上门来,求我们匀些货品出来呢。” 盛安云拎的清楚,得意的同时并不自满。 当年一瓶蔷薇花露差点让他血本无归,若不是盛锦水有双巧手又足智多谋,家中多半要受此连累。因此面对各家求上门来的商户时,他仍能做到坚守本心不骄不躁,再没被欺瞒蒙蔽过。 若只是短暂停留,这法子倒是不错,可在中州就行不通了。 “接下来堂兄有何打算?”盛锦水问道。 盛安云不笨,自然也清楚这点,犹豫后道:“中州是最后一站,余下货品要尽数出手,万没再带回去的道理。只是中州不比其他地界,再像之前那般只靠我们走街串巷地叫卖定然是不行了,还是要先找处铺面才是正经。” 如同绣隆布庄,前身就是商队在中州的落脚处,尽管如今的东家处事不算厚道,但在中州站稳脚跟的法子倒是能借鉴一二。 可这样下来,本钱定是要水涨船高了。 “堂兄初来乍到,萧家在此地经营多年,远比你我熟悉。不如由萧家人出面,帮着寻一处称心如意的铺子?”从前盛锦水谨慎,总想着在商言商,就是亲眷也是如此。 可只要在生意场上,总免不了人情往来。 当初她最怕的就是钱财权势侵蚀人心,如今再看,或许真是天性如此,有人会因利益分道扬镳,有人却始终如一。 细论起来,反倒是她的忧虑落了下乘,也小看了自家人的品行。 盛安云思虑片刻后就坦然接受了她的好意,笑道:“好,有你和妹婿帮忙,倒也省去我们不少力气。真论起来,我能有今日还多亏了妹婿,当初只想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还是他劝我眼界开阔些,这才大着胆子筹建了商队。” “是南山的主意?”盛锦水一愣,他说的这些自己从未听说过。 见她一脸疑惑,短暂怔愣过后盛安云明白过来,开口就替萧南山邀功:“说起来还是在凉风小筑,那时唐睿与梁青雪设局,我只道货郎不易,风里来雨里去的就为三两文钱,到最后落入圈套,连助纣为虐都不晓得。 也不是我替货郎们说话,这么多人里识文断字的能有几个,听闻有钱可赚自是一窝蜂的上前。机灵些的倒还好,不机灵的被哄骗几句,多半就听信了那些花言巧语。” “我想法简单,觉得货郎们各自为政,犹如一团散沙,真遇上难处也是求救无门。”说起旧事,盛安云颇多感慨,“既然如此,不如将他们聚集到一处,拧成一股绳,旁人见我们人多势众,再想算计也要掂量一二。 而能到今日顺利组建商队,还都是妹婿给我出的主意。奕州是大,可货郎们也不少,本说好要同仇敌忾的,但没几日就因点蝇头小利吵得天翻地覆。就是那段时日,我也终于明白妹婿与我说道的一些事,要想真正做到目标一致,就不能再让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而是要看见自己的前程。” 简而言之,唯有源源不断的好处与利益才能真正驱动众人。 用过膳后,盛安云重新忙碌了起来。他管着偌大的商队,能有半日清闲已是难得,不好再躲懒下去。 等人走后,房中再次只剩盛锦水。 她望着盏中上下浮沉的茶叶片刻,脑海里全是盛安云为萧南山邀功的那些话。原来早在凉风小筑,对方就已为自己做了许多。 盛锦水轻叹口气,他总是如此,说的永远比做得多。 这日之后,盛安云早出晚归,整日为商队之事奔波。等盛锦水再听到消息时,商队赁下的铺子已开门迎客,竟比她的还要早些。 商队只需个卖货的铺面,连店招都不必挂,一切从简自然快上许多。 不过盛锦水租用的那处铺子也已修整完毕,过几日就能开门迎客。 但在此之前,她还有件更为要紧的事,崔馨月要出嫁了。 第186章 第186章添妆 由春入夏不过眨眼功夫,等再回神已是最为燥热的时节。 高门嫁娶,非比寻常。 几日前,崔家就挂上了灯笼红绸,装饰一新。 今日天蒙蒙亮,阖府上下就忙碌开来,生怕出一点纰漏。 寅时过半,崔馨月被丫鬟唤醒,伺候着梳妆,到如今已过两个时辰。 出嫁在即,她瞧着并无多少困意,双眸澄澈,此时正全神贯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一别半年,再见时崔姐姐都要出嫁了。”少女嗓音清脆,其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惆怅与不舍。 唇边勾起一股笑意,抬手让给自己挽发的丫鬟停下,崔馨月转身,抬眼就见笑容满面的林妙言,以及同她一道过来的盛锦水。 “妙言、阿锦,你们来了!”今日大喜,见到好友的崔馨月漾开笑容,被折腾了两个时辰的疲惫尽数散去。 见她想起身,林妙言赶忙上前,搭着肩让她重新坐下,“今日可是崔姐姐的大日子,哪有让你起身相迎的道理。” 崔馨月眼中闪过一丝羞恼,嗔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你,都学会拿我逗趣了。” 今次她穿的仍是前世那套嫁衣,不过为她挽发上妆的却不再是前世的盛锦水。 见到熟悉的一幕,盛锦水在原地呆愣片刻,等林妙言已含笑送上添妆才上前来。 此时,盛锦水也取出了早已备好的添妆。 她出嫁之时,崔馨月也曾送上妆奁添妆。不过那时,两人身份天差地别,碍于崔梦鱼开口,她才送上添妆。 如今再看,那副妆奁实在寒酸,与已是萧家少夫人的盛锦水并不相称。 后来得知萧南山就是闻名中州的萧家大公子,崔馨月也曾犹豫,是否要再送上一份合乎盛锦水身份的添妆。 不过此事过去许久,再提及稍显刻意,有攀附之嫌,她也因此作罢。 如今见盛锦水为自己准备的添妆,崔馨月抿唇,只恨不得回到那时。 林妙言垂眸,粗瞧了眼自己的添妆,又偏过头去,仔细端详盛锦水的,忍不住好奇道:“阿锦怎的备了两份?” 盛锦水手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她拍了拍大的那个,回道:“这是萧家少夫人准备的。” 崔馨月与林妙言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至于这份,是我作为好友为馨月准备的。”盛锦水继续解释。 两人一愣,终于明白过来。 如今的盛锦水已今非昔比,在外她是萧家少夫人,送出手的东西定然要合乎身份。可作为旧友,她又想送上自己的心意。 崔馨月眼眶一热,心底涌现感动。 盛锦水准备两份添妆可不是为了让她自责,见崔馨月神色不对,她赶忙道:“怎不瞧瞧我们的添妆,看是否和你的心意?” 崔馨月的眼角已闪着泪光,等打开木匣后就是一顿。 巴掌宽,小臂长的木匣里装着两个细腻的白瓷罐。 木匣中空,填上了丝绸做的软垫,两者之间严丝合缝。软垫并不平整,从中掏出两个圆底,正好能让瓷罐嵌入。 乍一眼,两个瓷罐并无分别。 可若细看,就能发觉瓷罐上装饰了不同的流苏,一红一绿相得益彰。 盛锦水伸手,先是取出装饰绿色流苏的罐子,解释道:“这是清茉香膏,茉莉做的。用时取一点涂在耳后腕间,会有茉莉花的香气。” 林妙言好奇心重,崔馨月还没动作,她就已凑上前去,深吸一口道:“确实是茉莉花的香味,可又淡雅一些,好闻!” 崔馨月也很喜欢这香气,可惜她今日衣裙已熏过香了。 为免气味交融显得繁杂,盛锦水没让她试用,而是把罐子放回木匣,取出另一个来。 “这是胭脂,原料用的红蓝花,你瞧瞧喜不喜欢这颜色?”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崔馨月一顿,用香扑蘸取罐中胭脂,随即轻点双颊,“透亮,轻盈,这胭脂的颜色我很喜欢!” 这话不算恭维,林妙言上前细看,点头赞道:“崔姐姐本就貌美,如今点了胭脂,瞧着愈发娇艳可人,保管把李家公子迷得走不动道!” 崔馨月一张脸通红,颜色竟比她手上的胭脂还要深上几分,“胡说什么呢!不害臊,你就会打趣我!” 林妙言见好就收,打趣过后立即讨饶,直把崔馨月哄得轻笑连连。 就在两人说话的间隙,陆续有别家的夫人小姐前来添妆。 崔家不比其他人家,崔馨月嫁的又是侯府,不管从前私交如何,今日凡在中州有头有脸的人家全都来了。 盛锦水不喜交际,萧家从不勉强,因此除与萧家沾亲带故的,中州诸多贵女,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今次听闻她要为崔馨月添妆,自然是满心的好奇,想着见上一面,看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崔馨月对盛锦水送来的胭脂爱不释手,笑着应付完来此道喜的贵女之后,就命丫鬟为自己上妆。 丫鬟生就一双巧手,可却从未用过红蓝花做的胭脂,思量片刻后动手,一下没控制好力道,留在脸上的痕迹就重了些。 要紧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变故,随侍在侧的暮婵脸色一变,上妆的丫鬟更是直接吓白了一张脸差点当场跪下。 正无措时,身后袭来一阵香风。 “我来吧。”盛锦水道。 大喜的日子,崔馨月着实不想因此动怒,可此时的妆容又实在叫她不能满意。 好在盛锦水及时开口,她没多犹豫就点头应下,显然十分信任。 盛锦水伸手,掌心向上。 她的肤色如羊脂玉般细腻温润,指节修长,指尖处还透着浅淡的粉。 丫鬟赶忙将香扑放在她掌心,弯腰后撤两步。 崔馨月和林妙言清楚她的脾气秉性,若无十全把握不会贸然开口。有人却以为她不自量力,主动揽下此事,惊讶之余不忘交换个看戏的眼神。 盛锦水伸手,轻抬起崔馨月的下巴。 眉若柳叶,眼含秋水。 她的容貌本就不差,太过浓重的妆容非但凸显不了清冷娴静的气质,反让美貌削减几分。 说来也是可笑,比自己的脸,盛锦水更为熟悉的却是崔馨月。 扬手抖落香扑上的余粉,盛锦水伸手,缓缓将两颊的胭脂晕染开来。 “咦?”近处的林妙言最先发觉此中变化,一双眸子瞪得滚圆,心道阿锦究竟会什么神仙法术,不过用香扑游刃有余地轻扫几下,就让人焕发出不一样的气质来。 本想作壁上观的贵女们被惊呼声吸引,余光不自觉地向她们所在的方向瞥去。 此时盛锦水全神贯注,哪有闲心理会她们心里是如何想的。 上完胭脂,她又仔细端详片刻,循着前世习惯取出螺子黛,为崔馨月画眉。 林妙言眼中惊艳更甚,盛锦水并未细细描摹,可就是看似随意的几笔让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胭脂、黛眉、面靥、斜红、口脂…… 等盛锦水停下,崔馨月揽镜自照。 从林妙言的神情中她已猜到自己的变化,但真等看清镜中的自己时才知这变化有多大。 崔馨月怔愣的片刻,林妙言已经迫不及待地捧起盛锦水双手,仿若在看无价的珍宝,“快让我瞧瞧阿锦的手与我的到底有何不同,怎的连上妆都信手拈来!” “香丸、香膏、绒花、胭脂……”她感慨着数了一遍,“阿锦,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我不过是爱钻研罢了,算不得什么。”今日崔馨月才是主角,盛锦水收回手,自谦几句想将此事揭过。 哪只崔馨月对此浑不在意,回过神后附和道:“妙言说的都是实情,阿锦不必自谦。从前我以为自己在合香一事上颇有天分,与你一比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盛锦水行事低调,在贵女之间颇为神秘。 消息不太灵通的只知她小户出身,因为攀上萧家才一飞冲天,有了今日富贵。 在众人想象中,她该是目不识丁,粗鄙不堪的乡野女子。可今日一见,才觉传闻可笑。 容貌尚且能靠衣着撑起,谈吐气质却不是那么好改变的,更何况她那一身连崔馨月都自叹不如的合香本事。 高门大户教养女儿,除中馈是定要传授的,还免不了学些琴棋书画陶冶情操。 香道便是其中之一。 崔馨月出身名门,中州贵女人人皆知她爱香懂香,谁人合香能得她一句“不错”已是罕见,如今见她不吝夸赞,再看向盛锦水时已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郑重。 贵女中或许有瞧不上盛锦水出身,不愿与之为伍的,自然也会有不在意这些的。 “萧夫人真是贴心,不仅备了厚礼,还亲自做了香膏胭脂为馨月添妆。如今想来,我就该迟些出嫁,厚着脸皮也要向你求一份添妆才是。”其中一位夫人顺势恭维,恨不得将盛锦水捧上天去。 有人自恃身份,不愿主动交好,可见旁人抢占了先机又觉吃亏,纷纷附和起来。 “夫人小姐们折煞我了!”盛锦水脸上带笑,心中却是无奈,只庆幸崔馨月对此并不在意。 她不愿再掰扯下去,忙道:“若诸位喜欢,晚些时候我让人准备些香丸香膏送到府上,望勿嫌弃。”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心道盛锦水也就看着冷傲,其实并不难相处。她们只是想与之交好,不会真的傻到得罪崔馨月,闻言见好就收,终于将心思再次放在了新嫁娘身上。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原是来接亲的李静尘到了。 崔馨月举起喜扇,在喜娘簇拥下迈过门槛。 盛锦水无意再凑热闹,与林妙言慢了众人一步,走在最末。 第187章 第187章开张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这场婚事仿佛落入热油的清水,翻涌起藏在深处的暗焰。 前世的主仆,今生的好友。 许多烙印,在盛锦水心中已逐渐消散。有时连她都分不清楚,究竟现实如此,还是自己做了一场并不真实的旧梦。 不过让人烦恼的也只有当下一瞬,等热闹过后,戏言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 商队千里迢迢送来的香丸与绒花恰在此时显现出了极大的作用,除早前说好送交各家贵女的,盛锦水还附上了一张请柬。 请柬用的洒金纸,特意由她所合的意可香熏过,又拿簪花小楷仔细誊抄一遍才让人送去。 愿意来往的自然会接下请柬,不愿的就回上一份薄礼,也不勉强。 盛锦水这送出手的香丸绒花虽是少见,但 对高门大户来说算不得贵重,因此回礼也不必多讲究。 此次散出去的请柬不少,回礼的却十个指头就数得过来。 如今萧家风头正健,想要与之交好的不在少数。明面上的示好有结党营私之嫌,可若是后宅女眷,相处起来能省去不少麻烦。 “夫人,这是礼单。”不能来的几家中,有人不仅备了礼,还是远超日常往来的厚礼。 接过一叠礼单,盛锦水随手点了几样充作添头的小玩意,道:“这几样算作回礼,其他的都送回去。” 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萧家,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引来侧目。 如此行事,盛锦水也没想瞒过众人,反倒明晃晃的传递出一个讯息。 她此举与萧家,以及背后牵扯的诸多利益皆无干系,即便无法赴约,也不会为难,只作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人情往来。 有想趁机攀附萧家的,见此自是失望。不过等到铺子开张那日,收到请柬的贵女们还是如约而至。 已然经历过佩芷轩开张,此次更是驾轻就熟。 盛锦水不喜喧闹,邀请的又都是各家贵女,因此舞龙舞狮等一应太过热闹的庆祝全被她否决了。 可全无庆祝又显冷清,思前想后盛锦水还是找来了花农,让摘取些时令鲜花,与绒花搭配做成花束,装点在铺外。 花团锦簇的铺面总会引人侧目,何况檐下悬着的招牌还挂着红绸。 一早就有路过的百姓,好奇地伸长脖子想往里瞧,只见片刻之后,有几个容貌端立的女子从铺子里鱼贯而出。 领头的那个容貌俏丽,笑时一双眸子会变成月牙的形状,瞧着亲切活泼。 “诸位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熏陆爽脆的嗓音在长街回荡,瞬间就引得路人驻足,“新铺开张,今日特备了些香丸,凡见者皆可取用。” 有年长的上前,果然闻到一股清雅的香气。但见熏陆等人衣着不俗,不怎么信任地开口问道:“真可以随意取用?别是拿了又要收银子吧。” “大婶尽管安心,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得假。”见她满面狐疑,熏陆坦荡回道,“此香丸唤作四弃香,是从奕州运来的好东西。可随身佩戴,也可放入衣箱妆奁,至少三月香气才会散去。” “也是铺子开张,东家想要讨个好彩头才忍痛割爱,任人取用。您尽管拿了去,绝不会讨要银子。”说着,熏陆就爽快地将装着香丸的油纸包塞到最先开口的妇人手里。 妇人一愣,随即打开嗅闻了下,惊喜道:“真好闻!” 说完,她又赶紧将油纸重新包好,藏在袖里匆匆离去,那模样生怕熏陆追着她讨要银钱似的。 熏陆笑笑,并不在意,只对人群再次扬声道:“香丸只送一日,想要的还请尽快取用。” 见她所言非虚,原还在观望的路人争相上前。 丫鬟手里的香丸都送出去了,有没能抢到的,正失望呢就见她们又从铺子里拿了香丸出来。 当然也有贪心不足的,仗着身体健硕,硬是挤掉排在自己前边的路人,一把想要抢走丫鬟手里装着油纸包的托盘。 可他手指才搭上个托盘的边,还来得及用力就觉手腕一阵生疼。 等回过神来时,方才言笑晏晏的小丫鬟正用手指扣着他的手腕。 她脸上笑容依旧,嗓音也十分甜美,说出口的话却一点不客气,“得寸进尺可不行。” “你个小丫头片子,赶紧松手!”也是平日横惯了,那人狰狞着张脸,竟还耍起狠来。 熏陆哪能让他如愿,将手往回一收,借着巧劲把他拖出人群。 也就在这时,早守在一边的小厮立马上前,押着人就送官去了。 围观的人里本还有想浑水摸鱼的,见这阵仗才恍然回过神来,能在中州开铺子做买卖的,哪个没有深厚的背景? 被扭送到官府已是极大的幸运,若遇上蛮横的,怕是免不了一顿打。 这么一折腾,本有些拥挤的人潮霎时变得秩序井然。此时众人也明白过来,此地东家虽是大方,可也不是任人造次的软柿子。 这厢,路人领用了香丸,那厢受邀而来的贵女们也陆续到了。 铺子二楼,崔馨月和林妙言隔着画屏往下望,恍惚间竟有了回到佩芷轩的错觉。 贵女们安坐二楼雅座,自有苏合领着训练有素的丫鬟们伺候。 又过了半晌,在外忙碌的熏陆转身回了铺子,回禀道:“夫人,吉时到了。” 盛锦水闻言起身,随她走出铺子。 今日贵女众多,如崔馨月、林妙言等喜爱热闹的就戴上帷帽与她一道,不喜热闹的只管在雅座里等候。 领用了香丸的路人也没急着离开,皆是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对这位新来的东家充满好奇。 盛锦水就这样在众人瞩目下迈过门槛,现身人前。 此时的她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已褪去少女的青涩,一双杏眸里荡漾着水光,恍若夜色里明亮的星辰。 她上前一步,接过熏陆恭敬递上的红绸。 正这时,小厮点燃早已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动静引得众人捂住双耳。护卫们则身着便服藏匿在人群里,目光紧紧追随盛锦水,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阵鞭炮声中,盛锦水稍一使力,遮挡牌匾的红绸顺势落下,露出上边遒劲有力的字迹。 “不老春?”林妙言仰头,默念道。 “仙花和露捣芳尘,驻得宫娥不老春。”崔馨月挑眉,“倒是应景。” 揭下牌匾,铺子也算正式开张了。 不老春与佩芷轩不同,买卖的多是脂粉、香泽等物,绒花和香丸也有一些,但不过是陪衬,可就是这陪衬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今日收下请柬,应邀而来的贵女们,大半心里都抱着与萧家交好的念头。她们自觉见多识广,暗道盛锦水乡野出身,能拿出手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倒不是各个都心怀功利,不过耳濡目染,自诩博物洽闻,却不知自己才是旁人眼中的井底蛙、瓮中虫。 “平日里装腔作势,却不知她们眼里的好东西我们早在奕州见惯了。”林妙言快人快语,她在云息镇待得久了,已不怎么习惯中州浮华的风气。 何况她真心将盛锦水视作好友,见有贵女面上吹捧恭维,却一点不掩饰眼底的轻视,自然心存愤慨。 可如今,原本眼高于顶的贵女们或是对绒花爱不释手,却碍于囊中羞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亦或是为一盒存量不多的红蓝花胭脂言语争锋,实在有趣。 崔馨月笑着摇头,却没放任她继续说下去,沉声提醒道:“井蛙醯鸡而已,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先不提盛锦水,她有萧南山相护,初到中州时也遭受了许多非议。 就算本就是出身高门的崔馨月和林妙言,私下也曾受过嘲笑与奚落。 早前的中州,凡是有头脸的人家都不会放任家中未出阁的女子在偏远之地教养,也就是新帝登基,宫中不再全是中州大族出身的后妃,才让惯常拿此说事的人收敛一二。 两人冷眼旁观时,熏陆正寻到盛锦水,与她耳语了几句。 “宫中?”盛锦水先是一惊,见无人瞧见自己的失态才缓过劲来,“先将人请到雅间。” 不老春的二楼比佩芷轩大了三倍有余,除让贵客闲坐的雅座,还有雅间。 雅间本是盛锦水打算留给贵女们试妆的,今日人来人往,怕是不能面面俱到,因此未曾启用。 如今倒是正好,她前脚进了雅间,没过几息熏陆就领着人进来了。 来的不止一人,领头的女子四十上下的年纪,瞧着有几分熟悉。 仔细回想了片刻,盛锦水终于记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对方。 “您是惠妃身边的管事姑姑?” 话音刚落,对方就是一礼,和气道:“萧夫人好记性,宫宴时见过一次,劳您好还记得老身。老身姓 金,您称我一声金姑姑就成。” 盛锦水顺势回礼:“金姑姑。” “此次出宫,本是为了给惠妃娘娘办事。”出宫一趟不算容易,金姑姑又是个爽快人,直言道,“听闻夫人手巧,会调香能做绒花,就连制胭脂也是信手拈来。娘娘命我等出宫采买胭脂,只是见不老春门庭若市,老身怕误了回宫的时辰,这才表明身份,厚着脸皮向您讨要。” 作为惠妃身边的管事姑姑,她说这番话已是放低姿态,极近谦顺。 不过小事,盛锦水自然应承,开口让熏陆去取了胭脂,可等交到金姑姑手里时却又是一顿,多嘴了一句:“红蓝花有活血散瘀之效,娘娘用时慎重。” “老身晓得了。”金姑姑双手接过,也是一脸正色。 第188章 第188章避嫌 短短几日,不老春的名号就在贵女之间越传越广。 且不止是高门大户,就连城中百姓也偶有提及。 这全多亏了盛锦水在铺子开张时向路人分送香丸的主意,好让奕州香丸借着这股东风彻底在中州扬名。 与不老春里要价不菲的脂粉香泽对比,香丸就显得实惠多了。 白得了香丸的百姓们口耳相传,加上确实物美价廉,让此次带了大批香丸绒花的商队狠赚了一笔,借此在中州站稳脚跟。 开张之后,盛锦水就极少插手不老春的经营,而是将之交给了苏合熏陆。 姐妹二人,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倒是互补 她们又有早前在佩芷轩的经验和萧家锻炼出的规矩礼仪,经营起铺子来得心应手,十分顺畅。 之所以如此安排,盛锦水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如今是萧家少夫人,不管是否情愿都不好再抛头露面。当然最要紧的一点还是她打心底觉得自己不会在中州久留,既然如此还是早些培养人手,免得到时匆忙,来不及准备。 当然,她也没真当个甩手掌柜,而是把全副心思放在了研制脂粉香泽上。 不老春开张,看似声势浩大,可在偌大的中州,不过一件小事,并不是人人在意。 如今城中上下,真正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即将到来的恩科。 入宫伴读在旁人看来确是件难得的美差,除能与皇子亲近,每月还能休沐两次。 今日恰逢休沐,盛安洄一早就到了盛锦水的院子。 多年相依为命,盛锦水立即猜到他的意图。 果然,盛安洄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才坐下就道明了来意。 “阿姐,夫子已到中州多日,今日得闲,我能否上门探望?”本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必问过盛锦水,可谁让这届恩科的主考官是萧士铭呢。 犹豫再三之后,盛安洄还是开了这个口。 不管是对萧家,还是此时的刘青玉而言,当下避嫌才是最好的决定。 历经两世,旁人或许不知,盛锦水却清楚刘青玉的才能,恩科榜首非他莫属。 沉默半晌,盛锦水摇了摇头,道:“不能去。”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盛安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也没再坚持。 盛锦水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放榜后再去探望不迟。” 等到那时尘埃落定,外人也不好再拿刘青玉与盛安洄之间的联系做文章。 科考之日临近,萧南山连每日准时回府都成了奢望,披星戴月不说,有几次甚至要夜宿在了外边。 从城中考生渐多开始,民间因此次恩科再次热闹起来。 去岁冬日至今,先是先帝驾崩,再是水灾,朝野上下如履薄冰。如今好不容易诛邪退散,万事顺遂,城中自然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而盛锦水要比旁人更早洞悉一切,倒不是萧家有什么鲜为人知的消息来源,而是此时的不老春俨然已成中州城内消息最为灵通的地界之一。 即便从未想过借用萧家之名,盛锦水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了烙印。 初次来到不老春的贵女们多是抱着别样的心思,不是想与她就是与崔馨月交好。再之后连宫中都传出了后妃对不老春的胭脂赞誉有加的传闻,她们来得就更殷勤了。 长此以往,倒叫贵女们忘了初衷。众多姐妹聚到一处,不仅能拓宽人脉,还能互通眼下最时兴的妆容首饰,也难怪会有人流连忘返。 而今,除却妆容首饰,最为瞩目的就是此次恩科。 就算高门出身的贵女也不能免俗,今日提及谁家父兄下场,明日又论哪里的考生文采风流,姿容出众。 次次都要热热闹闹地辩上一辩,倒比即将到来的恩科还要精彩。 今日家中无人,新制的胭脂又没到启封的时候,百无聊赖的盛锦水就想着到不老春一趟。 也是赶巧,她来时恰与林妙言在大门处遇上。 见她来此,林妙言还有些意外,上前打趣道:“再不见阿锦,我就要亲自登门去问萧家大公子了。就算他再宝贝也不能独占了去,否则大伙都要忘了不老春是谁的买卖了。” 从前的盛锦水不曾将这些调侃放在心上,而今与萧南山互通心意,脸皮反倒越来越薄了,才与林妙言打个照面就被闹了个大红脸。 轻咳一声,她回道:“他正忙于恩科之事,已经许久未见。” “哦。”林妙言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眼中兴味盎然。 恰好此时雅座飘来了说话声,正打断她的调侃。 “北地哪有什么才俊,要我说还是南边摘得魁首的机会大些。”有人言之凿凿,在场众人都被吸引了去,竟没发觉盛锦水和林妙言的到来。 “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人为江南才子说话,自也有人辩驳的,“咱们中州可也属北地,虽说萧家大公子有陛下金口玉言,今次并未下场。但还有与他齐名的贺家大公子在呢,定会名列前茅,为北地争光。” 提及萧南山与贺璋,众人都是一默。 明面上,两人确实齐名,可但凡家学渊源的都心知肚明,贺璋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能有今日,除却自身有几分不上不下的才气,更多的还是靠贺家及贤嫔。 私下做几首诗,画几幅画,得几句名家夸奖就能起来的名声,如何与有真才实学的考生们相提并论。 当然,他确是举人没错,可却是边州苦寒之地的举人,且还不是解元。 不知内情的随大流吹捧几句,深知其中猫腻的也不过轻嘲一声,并不愿与贺家作对,揭人短处。 “但可惜了,我听闻贺家大公子不会下场。”有消息灵通的沉声回道,将众人的好奇心又都勾了出来。 见她神神秘秘的模样,再有人追问也不觉压低了声音:“妹妹是从何处得来的 消息?保真吗?” “是真的!”将贺璋之事抖落出来的女子信誓旦旦,“说出来你们可要帮我保守秘密。” 话音才落,应承就此起彼伏。 目光在相熟的贵女脸上扫过,她稍放下心来,这才继续道:“你们晓得的,我二哥平日就好博戏。每到科考就有暗庄,有赌南北学子上榜多寡的,也有赌殿试名次的……总之五花八门,什么都能拿来做赌。” “就咱们中州,最有可能拔得头筹就是萧家大公子,”她一顿,喝了口茶润嗓后继续道,“无奈陛下有言在先,何况主考官还是萧家家主,此次萧家大公子不会下场已是板上钉钉,不必赘述。没了萧家大公子,往下数就是贺家大公子,我二哥本想押他上榜,可谁成想他钱袋都带去了,庄家却说贺家大公子不下场。 他失望而归,回来时不巧遇上父亲,知他去赌,不仅被收了钱袋子还挨了板子。” 原是家丑,难怪要人保守秘密。 “我倒是听闻过一人,人品学识不输贺家大公子。”这就是贵女为何在不老春常留的缘由。 她们的父兄夫婿遍布朝野,可受品级或所在衙门限制,总有风雨不透的时候。但在这里,却能互通有无,畅所欲言。 “是谁?怎的我从未听说过?” “没听说也不奇怪,他是边州魏家的公子,唤作魏子陵。”最先提及魏子陵的贵女回道,她父亲在兵部任职,确实要比旁人更清楚边州势力,“我也是听家中父兄闲聊时说起,魏家同贺家一般,在边州时就是陛下左膀右臂。不过贺家出了位后妃,这才举家迁至中州,魏家如今仍留边州,掌管兵马。” “竟是出身将门,想必也是位文武全才吧。”有人附和,感慨道。 “希望如此,好叫他为咱们北地挣回些颜面。” 一声长叹,话题本该到此结束,可偏有人余光瞥见了沉默喝茶的盛锦水与林妙言。 “萧夫人与妙言妹妹觉得如何?” 两人并未参与争论,而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见众人看向自己,一时都愣住了。 “家主与夫君的公事,我不曾过问。”盛锦水笑笑,慢条斯理地继续喝茶,心道她们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猜到此次魁首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奕州学子。 问话的贵女一愣,方才想起萧士铭是此次恩科的主考官,好在盛锦水没与她计较,而是四两拨千斤地带过。 见她不答,众人自然看向林妙言。 林家可是切切实实的书香门第,林妙言的祖父更是当世闻名的大儒,此前又在真鹿书院潜心授课,对此事的见解,无人能出其右。 林妙言本能敷衍过去,可不知怎的就回想起了方才众人对北地学子推崇备至的模样,脑中不觉闪过一道身影。 在意识到什么之前,有些话已然脱口而出,“真鹿书院学子众多,除了萧家大公子,我从没听祖父特意提起过谁。但近日,倒是有个人叫他时常挂在嘴边。” “是谁?” 魏子陵是有些才名,可与贺璋一般,是否名副其实见仁见智。 不过林妙言提及的这人却有林家祖父背书,其才学可见一斑。 话到这份上,她没再藏着掖着,但也留了个心眼,没直接说出那人名字,只道:“是位来自奕州的考生。” “难道是在真鹿书院求学的学子?若真如此,金榜题名也是理所当然。” 林妙言闻言皱眉,没来得及细想就反驳道:“他并非真鹿书院的学子。” 在提到奕州时,盛锦水就猜到她说的是刘青玉。 几人话赶话,根本没给人打断的时机,在林妙言否认对方是真鹿书院的学子后,她就暗道了声糟糕。 果然,立即有人敏锐地察觉到其中联系,问道:“若记得没错,萧夫人也是奕州出身吧。” 此时的林妙言总算回过神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好在她面上维持着镇定,没让人瞧出端倪。 “确是奕州出身。”盛锦水答得轻描淡写,好似并未明白话中深意。 第189章 第189章恩科 许多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心中百转千回,人前时仍能言笑晏晏。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贵女们才都散去,不老春也逐渐冷清。 “对不起阿锦,都怪我多嘴。”心知是自己的心直口快给盛锦水惹来的麻烦,林妙言一脸愧色,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本领,更不会想到几句话就会引来猜忌,惹出事端。 “此事不怪你,有心人只要稍加打听,总能发现端倪。”今日之事确让盛锦水颇为头疼,可林妙言也不过实话实说,委实不能怪她。 将人安抚好后,盛锦水目送她上了马车,随即才转身回了萧府。 萧南山何时回来没个定数,今夜也是如此。 一直等到子时都不见人影,寸心见她困得连打几个哈欠,正想开口劝说就听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她面上一喜,忙上前开门。 回来的果然是萧南山,见盛锦水还未入睡,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解道:“阿锦?” “你回来啦。”盛锦水揉了揉眼睛,勉强打起精神。 见她随手端起一盏冷茶,喝了两口醒神,萧南山露出不太赞同的神色,伸手拿走茶盏。 好在寸心极有眼色,又及时送上一盏热茶。 不过这么一折腾,盛锦水的困意已然消散,连眸子都清明了许多。 “正好,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萧南山坐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她等到这个时辰。 盛锦水却是正经了神色,将早些时候在不老春发生的一切尽数告知。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论起来对刘青玉的影响远大于对萧家的。 “中州人多口杂,能瞒得了一时是一时,如今真瞒不住了也无甚要紧。”萧南山沉吟片刻,“于萧家倒是无碍,不过刘举人那还是要告诉一声。” 盛锦水点头,她也是这个想法,“早前阿洄想去探望,被我驳了回去,眼下倒是叫他如愿了。” 也不必等休沐,翌日萧南山就为盛安洄请了一日的假。 不过此事叫沈行喻知晓了,吵着闹着就要同去。 伴读都走了,沈维楠顿觉无趣。 沈行喻与他关系最好,猜到他想出宫放风,不过是顾忌太多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好在沈行喻文不成武不就,偏赢在脸皮最厚,使出痴缠的劲头,拽着萧南山的袖子撒泼打滚,硬是让他替沈维楠向新帝求来了出宫的恩典。 平日里,萧南山不会理会他的无理取闹,但今日不知怎的,犹豫半晌竟点头应了下来。 等两人出宫与盛安洄会和,沈行喻还在洋洋得意:“就知道老师最疼我了,只要我一求情,他什么都会答应。” 也就是仗着萧南山不在,他才敢睁眼说瞎话。 “才不是因为疼爱你。”今早盛安洄已经从盛锦水口中得知此事来龙去脉,本想给沈行喻留几分颜面,见他隐有蹬鼻子上脸的意思,残忍地道出了实情。 可他还是低估了对方的脸皮,沈行喻自洽的本事可谓是中州城里独一份的。没消沉过两息就扬起下巴,继续得意:“总之是我求来的。” 晚些时候,几个小的才有说有笑地回了萧府。 让盛安洄带给刘青玉的东西是盛锦水准备的,再寻常不过的一套文房四宝,和在中州少见的青麟髓。 当然,刘青玉也让盛安洄带了话回来。 他为人坦荡,当初避嫌也是想着萧家风口浪尖,不便叨扰。 既然双方皆不在意,他也就放下心来,安心备考。 此次恩科共考三场,历时九日。 虽未亲历,但前世久居中州,盛锦水还是听过些传闻的。 九日里,考生们会被关在贡院四四方方的隔间,吃喝拉撒全在一处。每日一睁眼,除了答题就是答题,因此金榜题名的学子不仅 文采出众,连体格都是考生中百里挑一的存在。 想到这,盛锦水总觉自己明白了新帝的想法,要让萧南山去参加会试,别说是他,连自己都要心疼一番。 九日过后,恩科还不算彻底结束。 先帝昏聩,任人唯亲,朝中皆是卖官鬻爵,招权纳贿之类。 新帝登基之后,问斩了一些,又罢免许多。 而今正值用人之际,照以往惯例,恩科本只多加一场会试。可新帝仍嫌不够,还未登基就命各府举办乡试。 否则任凭刘青玉博学多才,满腹珠玑也参加不了此次会试。 会试过后,离放榜之日还有月余。 自觉名落孙山,又囊中羞涩的考生们早早归家。留下的不是全力准备殿试,就是到处参加诗会,妄图结交权贵。 萧家有萧士铭做主考官,又有萧南山这个名声在外的才子,自然也是学子们关注的焦点。 初时府中一切如常,后来递上门的拜帖逐渐多了起来,盛锦水才从萧顺口中得知,自从考生齐聚中州,每日都会有人递交拜帖,而随拜帖一道送来的还有他们的诗词文章。 三年一次大考,次次如此。 府中上下早已习惯,不必主家吩咐就拒了拜帖,再添上份薄礼将人好生送走。 说到此事时,萧顺脸上还带着无奈的神色,“少夫人恕我直言,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沧海遗珠。随拜帖呈上的诗词文章,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文不值。连我都瞧不上,何况是家主和大公子。若真有本事,那就考场上见真章,也不必私下求见。不过您放心,家主也曾提点过,成百上千的考生里或许真有那么几个遇上了难处,回份薄礼于萧家无碍,可说不得就帮上了忙。” 能在中州屹立百年不倒,萧家行事自有一套章程,远比盛锦水想象中的详实周密。 既然如此,她也就放下心来,不再理会。 不过盛锦水沉得住气,盛安洄就没那么好的定力了。 会试过后,宫中侍读就为皇子及其伴读讲解了考题,盛安洄颇有心得,急着想与启蒙恩师探讨一番。 盛锦水实在看不过他上蹿下跳的猴精模样,索性眼不见为净,松口让他如愿。 不过在去之前,她也特意叮嘱过,探望可以,可若打搅夫子温书,定不会轻饶。 盛安洄欢天喜地地应了,临出门才发现等着自己的除了小厮,还有神色慵懒的萧南山。 “姐夫?”他一脸好奇,“今日不必阅卷吗,您怎还未入宫?” 萧南山已先行上了马车,撩起车帘回道:“不必入宫,我与你一道。” 难得清闲,他却不在府里陪伴阿姐,反与自己出门。 盛安洄实在想不明白他的意图,但见时辰不早也不再纠结,随之上了马车。 萧府院中,寸心回禀道:“夫人,公子和小少爷已经去了。” “好。”盛锦水点头,指尖划过桌上的几朵绒花。 想到她今日交到萧南山手里的锦盒,寸心始终不解其意,疑惑道:“夫人,为何要给刘夫子送花?” “香丸的买卖起来了,绒花却始终差一口气,”盛锦水抬眸,笑道,“簪花及第,不是很好的意头吗?” 寸心若有所思,随即了然地点头。 自家夫人果然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诸多奇思妙想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等待放榜的这段时日,中州看似风平浪静。 期间盛锦水又到过几次不老春,来来去去的贵女们在意的仍是那几件事。 不过今朝诗会渐多,许多地方上来的考生逐渐崭露头角,尤以魏子陵风头最盛。 至于刘青玉,因林妙言的无心之语,以及他与盛家的关系,也曾让人瞩目。 但他行事低调,别说是诗会,连有想借他与萧家攀交的都不得其法,名气自然不如旁人。 说起来,前世的盛锦水心不在此,除与自己同样来自奕州的刘青玉,从未听说过魏子陵。 如今频频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倒让她也起了一点好奇心。 有些事就是这么巧,这边才有人提及,那厢就有贵女以扇掩面,压抑心里的激动问身边好友:“你快看,那位可是魏子陵魏公子?” 二楼雅座的几扇木窗正对着长街,听到动静的贵女们纷纷起身,走到窗边垂眸望去。 盛锦水离得近,一时好奇也凑了上去。 此时街市上,正有几个身着锦衣的公子哥打马经过,领头那个头戴金冠,背影挺直。 大约是听到了斜上传来的喧闹声,他拽着缰绳仰起头,好巧不巧与盛锦水打量自己的视线在半空相遇。 偷看就罢了,还被人抓了正着,饶是向来稳重的盛锦水都觉得有些尴尬,随即皱起眉来,心道此人怎有些眼熟? “他过来了!” 不知谁惊呼一声,贵女们总算意识到此举不妥,忙离窗子远了些。 等雅座里众人静了下来,旋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越发明显。 盛锦水瞧着忐忑的众人,心中好笑,不老春再不济也不会让个外男闯到雅间来。 果然,众人紧张地屏息片刻,上来的并不是猜测中的魏子陵,而是她们熟悉的熏陆。 “夫人。”熏陆上前一礼,随即道,“铺外有位姓魏的公子,说是捡到了二楼飘落的锦帕,为免姑娘清誉受损,想请东家出面转交。” 盛锦水觉得可笑,问道:“你是怎么回话的?” “我说,公子想见东家就去请去萧府,求见萧家大公子。”熏陆答得理直气壮。 中州还有谁人不知不老春是萧家少夫人的产业,何况楼上都是女客,若真捡了锦帕放在铺子里就是,还特意提及东家,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做得好。”盛锦水点头,随即看向众多贵女,“方才可有哪位夫人小姐落了锦帕?” 有人开口否认,有人摇头,总之脸上神色都不怎么好看。 难怪说闻名不如见面,魏子陵费尽心思造势,可没想到一条锦帕就让他纨绔的本性暴露无遗。 “今日在场的可都要互相做个见证,免得日后被坏了名声。”有重规矩的贵女愤愤开口,“魏家实在放肆,莫不是将这当成了边州!” 第190章 第190章放榜 贵女们对魏子陵的口诛笔伐,有一点倒真的没说错。 新帝登基,连同贺家都随之迁至中州。 如今边州仅余魏家,可不就是只手遮天。 难怪魏子陵行事放荡无礼也浑不在意,还以为旁人没看透他那点小心思。 在边州屡试不爽的手段,到了中州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中州高门行事,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起初,魏子陵照旧参加诗会,领受旁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可时日久了,他也觉出了不对来。 不止是中州各家高门,就连地方上来的考生,再看向他时,眼神中总藏了些隐晦的情绪。 他疑惑不解,又无人可问,只能找上贺璋。 那日酒楼醉酒后,两人就再没见过。 如今对方求上门来,贺璋倒不觉得意外。 他与魏子陵自幼相识,算是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 说是读书识字,想入仕途,实际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罢了。 魏家一门武将,更是没什么见识的莽夫,竟想故技重施,踩着他贺家的门楣往上爬,简直做梦。 两人各怀鬼胎,见面后却还是称兄道弟。 等听清对方来意,贺璋虽是幸灾乐祸,可脸上却露出疑惑神色,承诺帮他好好探查一番。 等过几日,添油加醋的消息就传到了魏子陵手上。 贺璋只字未提高门对他无礼行径的不满,只道坏他名声的风言风语是从不老春里传出来的。 魏子陵放肆莽撞 ,却不是缺心眼。 何况来中州之前,家中就特意叮嘱过,贺家不可尽信。 看过贺璋送来的消息,他冷哼一声,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贺、魏两家的暗中交锋,盛锦水并不知情。 一早醒来,她疑惑的另有其事。 今日独自用了早膳,骤然少了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还真有些不习惯。 放下碗筷,她偏头问身侧的寸心:“我记得阿洄今日休沐,他人呢?” “天没亮小少爷就来过了,见您没醒又出门去了。”寸心为她解惑,“走时留下了话,说是要去见刘夫子。” 大约是还没清醒,沉默片刻盛锦水才恍然道:“是不是要放榜了?” 家中并无考生,也就没人在意此事。 如今听她提起,寸心才一拍脑袋,连连点头:“是了,是该到放榜的日子了!” 若是放榜,的确是件大事,难怪盛安洄如此紧张。 本以为盛安洄看榜,要等到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没成想午时才过,他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中了!中了!” 他跑得太急,中途不慎趔趄了下,险些跌倒在地,吓得身后跟着的小厮白了一张脸。 盛锦水挑眉,开口提醒道:“慢些。” “夫子中了!”盛安洄激动开口,见盛锦水一脸平静有些奇怪,“阿姐怎的一点不意外?” 盛锦水自然不会将前世的事说出来,轻描淡写地回道:“别忘了,你姐夫可是认得刘夫子的,还为你与他论过学问。刘夫子有真才实学,上榜不足为奇。” “那阿姐肯定猜不到夫子的名次!”盛安洄得意,料定对方猜不中。 盛锦水笑笑,伸手点了下他的鼻子:“是会元对吗?” “阿姐怎的什么都晓得?”盛安洄瞪圆一双眸子,惊奇道,“开了天眼不成。” “胡说什么呢?” 身后传来一道男声,盛安洄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巴掌拍在了脑后。 他转过身去,见不知何时回来的萧南山站在自己身后,方才动手的就是他。 盛安洄一脸难以置信。 在他眼里,自家姐夫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除因功课被打过手心,再没与他说过一句重话,今日这举动实在叫人意外。 萧南山快步上前,随即在盛锦水身侧坐下。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偏盛锦水从中发现了端倪,问道:“怎么了?” “殿试有的热闹了。”萧南山垂眸,眼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并非是他危言耸听,朝中上下本就对萧士铭担任主考官一职颇多微词。 而今选出来的会元,分明是从小地方来的考生,却仍与萧家沾亲带故。就算萧家坦荡,也难保不会有人借此生事。 盛安洄不知其中深意,盛锦水和萧南山却是早有预料。 本以为要等殿试结束才能从萧南山口中听到这热闹,没成想在此之前,宫中就来人了。 奇怪的是此次并不是陛下召见萧家夫子,而是后宫的惠妃要见盛锦水。 在盛锦水的印象里,惠妃对她颇为和善。 可对方的和善是建立在萧、苏两家世代的交情上,与她本人并无多少干系。 就这样,殿试当日不仅是萧士铭与萧南山,连盛锦水都得了入宫的恩典。 都是入宫,但通往后宫的路与前朝并不一样,反倒与皇子读书的本仁殿有一段重合。 在宫门处下了马车,几人就分道扬镳。 盛锦水与盛安洄同行,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地介绍沿途殿宇,倒也不会觉得无趣。 两人走了一段,再度分开,余下的就要她自己走了。 这一次入宫,与前次并无分别。 檐上的琉璃瓦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惹一丝尘埃,可即便如此仍旧抵挡不住岁月侵蚀,留下了许多斑驳痕迹。 她就这样,边百无聊赖地分辨着每片琉璃瓦上的不同,边随带路的宫人朝惠妃所在的殿宇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到了。 来接人的是个熟面孔,盛锦水当即对来人行了一礼:“金姑姑。” “您可算来了,娘娘念叨一早上了。”金姑姑不敢受她的礼,侧身避开,随即在前带路。 一些客套话罢了,盛锦水并未当真。 但不管惠妃心中究竟如何想的,在见到她时,仍是一如往昔的亲昵姿态。 有惠妃起身相迎,盛锦水哪敢逾矩,快步上前先行了一礼。 不过人还没跪下,就被对方扶住了手腕。 一阵熟悉的香气袭来,沉稳中带着亲切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快些起来,不必多礼。” 惠妃牵着她的手坐下,宫人们很快送上茶水点心,随后退至一旁。 “听闻南山唤你阿锦,本宫也如此唤你可好?”惠妃笑意盈盈,好似只是寻常长辈。 盛锦水点头,瞧着实在乖顺。 “今日叫阿锦进宫没什么要紧事,”惠妃一顿,脸上竟露出个羞恼的笑来,颇有些小女儿家的情态,“说来羞愧,是为了本宫的私事。” “娘娘尽管吩咐。” 惠妃客气,盛锦水可不敢怠慢,忙认真了神色,开口道。 不等惠妃说什么,金姑姑就已将一盒红蓝花胭脂呈了上来。 “闻说阿锦的不老春里有眼下最为时兴的妆容,娘家姐妹每次入宫都要夸耀一番,实在叫人眼馋。”惠妃打开胭脂,确是早前金姑姑带走的那盒,“可得了胭脂,宫人们又画不出旁人口中的妆容,本宫这才唤你入宫,想讨教一番。” 原是为了妆容,盛锦水的神色放松了些:“能得娘娘信任是阿锦的福气,不若由我为您上妆,让宫人在旁观摩?” 金姑姑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不过见惠妃已经笑着应下,还是没说出什么扫兴的话来。 惠妃年过三十,保养的却很不错,肌肤光滑细腻,与二八少女并无分别。她长相温婉,不如贤嫔貌美,但也没对方的凌厉,反倒散发着淡淡的书卷气,有股天然的亲和力。 如她这般,在人前自是要保持后妃的端庄威仪。可新帝是她夫君,柔媚温婉的气韵反倒更加诱人。 不过稍加修饰,惠妃的优势就全显露了出来。 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弯起时恍若天边的月牙,又似一汪秋水。 “好了。”盛锦水退后两步,手上还拿着取用胭脂的香扑。 望着镜中的自己,惠妃又仔细端详了片刻。 见她久久不语,盛锦水的心不禁提了起来。 好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就发出感叹:“果然生了双巧手,这般妆点之后倒是让本宫想起了待字闺中时的那些时光。” 大约真是镜中的样貌让她生出了许多感慨,惠妃眼中闪过一丝怀念,破天荒地与人说起了年少时的旧事。 盛锦水是个很好的听众,她不会说些阿谀奉承的场面话,不过是在对方开口时保持沉默,静静倾听。 但若看她敛眉的模样,就知她已将你说的全记在了心上。 平日就算自家姐妹见面,惠妃也有所保留,今日却像没了顾忌,拉着盛锦水念叨许久。 等晚些时候,听闻她会合香,又叫人开了库房,将自己珍藏的香材都取了出来。 香之一道上,两人都不是花架子,细聊过后竟都有所启发,甚至当场试合了一味新香。 金乌西坠,直到金姑姑连催三次,惠妃才松口让她回去。 “再不放人,宫门就要落锁了。”惠妃轻叹口气,让贴身的宫人将盛锦水送了出去。 等人走后,她仍是一脸失落,“若不是宫中规矩森严,本宫都想让阿锦留下了。” “若娘娘实在喜爱萧夫人,常召进宫就是了。”见惠妃不舍,金姑姑开口劝道。 惠妃不语,对此提议不置可否。 另一边,盛锦水随宫人出了惠妃寝殿。 才走几步,就又撞上了一队宫人,见她们手捧的布匹样式新奇,一时没忍住,随口多问了一句。 为她带路的宫人是惠妃心腹,毕恭毕敬回道:“回萧夫人,这些都是从北地送来的料子,中州难寻。” 盛锦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细问。 等出了宫门,她一眼就瞧见了来时坐的马车。 车边则是等候多时的萧南山和盛安洄。 等三人坐定,盛安洄好奇道:“阿姐,你怎的比我和姐夫还要迟些。” “路上耽搁了。”盛锦水回道,随即视线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敏锐发觉他们的神色与来时不同,笃定道,“殿试出了什么变故?” 190-198 第191章 第191章殿试 有盛安洄这个话痨在,也不必萧南山开口。他递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对方来说。 盛安洄一顿,似是在想该从何处说起。 片刻后,他才长叹口气:“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今日殿试,本不必让在本仁殿读书的盛安洄等人观摩。 不过是新帝想着,这是自己登基之后的首次恩科,就格外开恩,叫沈维楠带上伴读寻个无人的角落猫着,也算长些见识。 与要连考九日的会试相比,殿试的考题就容易多了。 身为会元,刘玉青坐在上首,也是承受新帝目光最多的位子。 好在他这人有些大大咧咧, 即便在这般场合仍能心无旁骛,一心答题。 近来许多传闻,盛安洄依稀听到过些,也终于明白阿姐姐夫的忧虑。 不过当时的他想法还十分简单,只觉得刘玉青考中会元,已经证明他有真才实学,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可在造谣生事的人眼中,是否真才实学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刘玉青是萧南山妻弟的启蒙恩师,以及他与萧南山早有一面之缘。 此次参加殿试的考生共有两百人,待他们答完卷,卷子会先交主副考官分批审阅,再从其中评定前十,由新帝钦定一甲三人,余下的另行排序。 过程枯燥,冗长耗时。 除了沈维楠自始至终全神贯注,盛安洄和沈行喻早就以头点地,险些打起瞌睡来。 “考生们退下后,陛下就召来众人议事,变故也就是这时发生的。”回想起殿上的明枪暗箭,盛安洄不禁摇头。 前十的卷子里,被放在首位的自然是刘玉青。 殿试并不糊名,新帝翻看过后,就亲手将前十的卷子交到了萧南山手里,问他:“南山觉得谁有状元之才?” 萧南山接过卷子,一目十行地看过,也不含糊其辞,直言道:“刘玉青。” 于情于理,新帝都不会反对。 可偏在此时,有人出列了。 “陛下!不妥!”开口的是位老臣,姓虞。 他同样才学出众,唯一叫人诟病的就是为人行事太过迂腐,不知变通。 新帝沉着张脸,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问他:“有何不妥?” 也是平日太过威严板正,叫人没能立即察觉到他的不悦。 “刘玉青与本届主考官萧士铭渊源颇深,当初选定他做会元,考生间就有微词。”虞大人年岁大了,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再定他做状元,恐难以服众。” “萧爱卿觉得如何?”新帝垂眸,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一直隐在暗处的盛安洄却是咯噔一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玉青与萧家能有什么干系?还不是因着他是萧南山的妻弟,刘玉青的学生,这才牵扯起了微末的交情。 沈维楠和沈行喻也觉察出他的不安,可在此时现身说情,只会让事态更加复杂。 而在殿上的萧士铭已当机立断,跪地回禀道:“身为本届主考已是皇恩浩荡,微臣不敢有私心。” 新帝一脸高深莫测,并未像以往那般极力回护。 虞大人历经三朝,见对方不发一语,以为他与先帝一般是刚愎自用的性子,已对萧家有所怀疑,不觉心下一喜,振振有词道:“萧大人先别急着撇清干系,我且问你,萧南山是否娶妻盛氏?” “既是与我夫人相关,虞大人不如直接问我。”萧士铭还没作答,萧南山已在听到他提及盛锦水时开口。 被个小辈出声打断,虞大人不觉嘴角一挂。他这人最重礼教规矩,打心底觉得萧南山此举就该落个不敬长辈的罪名。 缓了口气,他才继续道:“不否认就好,刘玉青是你妻弟的老师,而你父亲又是此届主考官。众多考生以为其中有利害关系无可厚非,为免有徇私舞弊之嫌,累及朝廷名声,不该将刘玉青点为状元。” 话音刚落,他也顺势跪下,摆出一副请新帝定夺的姿态。 新帝头疼,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先起来。” 萧仕铭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是依言起身。 虞大人却是一顿,本以为会有一番唇枪舌战,没成想对方始终沉默,倒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了。 “南山,你说。”等人都起来了,新帝又点了萧南山,像是想看他如何处置。 “会试阅卷前,需弥封、誊录,之后才是分房阅卷,主考复合。”萧南山淡淡开口,“虞大人既然觉得此次恩科有舞弊之嫌,彻查就是,要真能捉出藏在暗处的蛭虫,也是大功一件。” 虞大人闻言一怔,他不过是觉得刘玉青和萧家沾亲带故。为免落人口实,把他的名次往后挪一挪,再罚过萧士铭,革了他主考的身份也就够了。 可不是想借此次恩科,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来。 他回过神来,赶忙道:“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虞大人是什么意思。”萧南山抬眸,眼中带着嘲讽的意味,“不如这样吧,依你所言,既然有亲朋故旧在朝中为官的考生都有舞弊之嫌。虞大人如此深明大义,不如先从您的子侄门生开始,在朝中任官的一律停职彻查。” “竖子尔敢!”虞大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在新帝面前竟脱口而出。 若说方才他还稳坐钓鱼台,而今却是彻底变了脸色。 盛怒之下,端坐高位的他一甩衣袖,随手拣起书案上的金镇纸砸了过去。 他可是在边州历练过的,手劲不小。金镇纸砸在虞大人额上,当即磕出血。 他说道萧家几句,新帝尚且能忍,可骂到萧南山头上就再难维持面上的平静了。 见今上真动了肝火,不说被砸得头晕眼花,身形不稳的虞大人,就连本在暗处的沈维楠等人都齐齐跪下,忙呼:“陛下息怒”。 而其中最煎熬的莫过于虞大人,方才见新帝不语,他以为是自己猜对了圣心,猜测新帝早对萧家生出嫌隙,正好借恩科之事敲打一二。 如今冷静下来,才惊觉自己是被萧南山气晕了头,竟在御前口出狂言。 “老臣一时糊涂,御前失仪,万望陛下恕罪!”虞大人跪伏在地,此时倒收敛了自己不紧不慢的性子,连声开口求饶,“可老臣为陛下,为社稷之心千真万确,不敢作假。” “一时糊涂?好个一时糊涂!”新帝站起身来,脸上怒容依旧,“朕念你三朝老臣,就算文采学识在朝中皆属末流,也愿破例提你做了副考官。如今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胡乱攀扯,殿前放肆,真当朕不敢收拾你们吗!” 话说一半,虞大人眼前就已阵阵发晕,垂首瞧着近在眼前的明黄绣龙鞋面,不敢发出一点气声。 殿上众人跪倒一片,更是噤若寒蝉。 “竖子尔敢?他也是你配骂的!”新帝仍不见息怒,要不是虞大人年事已高,只怕一脚就要踹下去了。 新帝心里,萧南山是他儿子,那就是皇子,都说君臣君臣,萧南山是君那虞大人就是臣。臣子当众辱骂君主,和犯上谋逆有什么分别? 虞大人还不知自己触了逆鳞,只以为今上恼怒的还是殿前失仪那档子事,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是求饶又哭诉自己如何劳苦功高,如何为国事鞠躬尽瘁。 可此时再说这些都已经晚了,新帝挥挥手,当即有侍卫入内,左右将人擒住。 “既觉此次恩科有舞弊之嫌,那就彻查到底,”他勉强压下火气,冷声道,“南山说的不错,就先从你的子侄门生开始查起。” 虞大人年事已高,又被侍卫架着,猛然听到噩耗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朝堂上下,身家清白,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事的才属凤毛麟角。 就是眼前新帝,也不敢说自己在做皇子时守正不阿,从不徇私。 何况是在前朝那般不正之风下,仍能保全自身的虞家。 等虞大人被侍卫拖行出去,新帝坐回高处的龙椅上,一锤定音:“刘玉青识见超卓,笔底生花,当点为状元。” “陛下,”萧南山忽而道,“今日虞大人之言并非空穴来风,朝廷举士当以才学论高低。不若将今次一甲的会试及殿试卷子誊抄一遍,张贴于黄榜之侧,好叫天下读书人共勉。” 闻言,新帝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点头赞道:“南山思虑周全,就依你说的去办。” 盛安洄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殿内发生的一切,盛锦水仔细听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直等回了萧府也不见松。 虞大人获罪下狱,此事瞒不长久。 他历经三朝,门生故旧无数,追查下来盘根错节,一两日内定得不出什么结果。 朝中也有人想打听其中细节,不过那日殿上几人讳莫如深,不肯漏 一点口风。 虞家上下更是终日忐忑,全没了章法。 新帝也是好定力,将人下狱后隐忍不发,只让心腹暗中查探。 旁人不知深浅,几日后不见发作虞家,就以为雷声大雨点小。猜测是虞大人言行无状惹恼今上,被关几日小惩大诫罢了。 朝堂之事波诡云谲,犹如藏在水底的暗流,稍一牵扯就让人万劫不复。 但若站在岸边,就只能见一片平静水面,无波无痕。 第192章 第192章游街 虞家之事尚未分明,暂且不提。 眼下能搅动中州这潭死水的,唯有琼林宴后的状元游街。 早在放榜前,沿街茶肆酒楼的好位子就被哄抢一空。 就连往日里骄矜的贵女们都牟足了劲,使出浑身解数就为亲眼见这场打马游街的热闹。 启蒙恩师摘得魁首,尽管殿试之时生了些波折,但盛安洄还是不想错过。 可惜他不知中州规矩,等想到这茬时沿街空位早以高价赁出。 好在不老春就在游街的必经之路上,盛锦水做主歇业一日,叫他终于不用头疼。 一早,铺子外就停了几辆马车。 除盛锦水等人,还有来凑趣的沈行喻,崔馨月夫妇及林妙言。 因有未出阁的贵女,二楼的雅座用画屏隔开。男子们聚在一处,盛锦水则与林妙言她们同坐。 而最自在的莫过于盛安洄和沈行喻,两个半大小子像猴儿般坐不住,带着几个小厮在长街上张望。 他们走后,男子那桌就只剩下了萧南山和李静尘。 从前萧南山深居简出,又有才子之名,是中州各家子弟的典范。 李静尘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却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究其原因就是年少读书时,不管是长辈还是学堂夫子,总以他为例鞭策自己。 可读书这事除了勤奋,也要天分。 念叨得多了,萧南山就成了中州子弟的紧箍咒。 等真遇上,看他一身的冷漠疏离,难以亲近,李静尘心里更是犯怵。 原本静坐的萧南山才抬起手,李静尘就下意识地一缩脖子,随即觉得自己反应过大,朝对方露出个尴尬的笑容。 再看萧南山,好似未将他的防备放在心上,不带停顿地伸手提壶,为他斟满茶盏。 “那日郊外官道,多谢李公子为内子周旋。”萧南山施施然开口。 见他态度温和,李静尘神色一松,笑道:“应该的。” 李静尘的剪影映在画屏上,叫崔馨月瞧见了方才一幕。 她摇头,用只有三人听到的音量叹道:“我这夫君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谨慎了些。” 外人面前,崔馨月还是用了委婉些的谨慎二字,可在心里却觉得用怯懦形容更为恰当。 “我倒不这么觉得。”收回视线,盛锦水也为二人将茶盏斟满,“早前在城外,我曾偶遇李公子。当时他与贺璋等一众世家子弟跑马,你们也是晓得的,贺璋与萧家有些过节,他借着醉意竟将马车拦了下来。” 崔馨月和林妙言皆是一惊,看向盛锦水的目光满含担忧。 “贺璋无礼,言语逼迫我现身。在场众多世家子弟都觉得此举不妥,可开口帮我解围的却是李公子。”见崔馨月认真了神色,盛锦水继续道,“你我交好,贺璋还借此笑他惧内,他却不曾恼怒。” 崔馨月惊讶地瞪圆双眸,喃喃道:“他从未与我说过。” 对他们,盛锦水一直心存感激。 前世贺家势大,侯府却已衰落,只能仰其鼻息。 李静尘会为侯府伏小做低,也会为权势汲汲营营,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他已是其中难得心存良善的了。 当初崔馨月愿助她凫水逃生,固然有多年的主仆情谊在,但若李静尘为讨好贺璋执意不放人,而是把她送到贺家,崔馨月也无计可施。 在她愣神时,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盛安洄噔噔噔地跑了上来,推开半阖的窗户。 众人闻言也不再闲聊,随他起身站在窗边。 方才街市安静,可被那么一喊,再探出窗去见到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景致。 不知何时,沿街铺面门户大开,不仅是窗边,连街上都已站满百姓。 “万幸能在此处观望,要在下面非被挤成肉饼不可。”沈行喻拍了拍胸口,庆幸道。 话音刚落,远处就小跑来两队身披铁甲的官兵,清出中间一条道来。 人潮被官兵分开,站立长街两侧。 又过了一会儿,敲锣打鼓的喧闹声由远及近,是游街的队伍到了。 前有衙役鸣锣开道,高举仪仗。其后才是骑马缓行的状元、榜眼及探花。 此次一甲三人,除被点为状元的刘玉青,余下的盛锦水并不认得。 在她探头往外望时,萧南山也站到了身后,开口道:“除了刘玉青,榜眼和探花皆是世家出身,探花还曾在真鹿书院求学。” 分明是世家倾尽全力培养的后辈,却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秀才连中三元摘得桂冠,难怪朝堂上下对此争议颇大。 一甲三人的年纪都不大,其中又以刘玉青最为小。 他生得斯文俊秀,身着进士袍,头戴金花簪冠,眉眼间尽是年少有为的意气风华,将身后的榜眼和探花全比了下去。 震天的欢呼声中,斜刺里飞来个香囊,正砸在刘玉青的胸膛上。 他先是一愣,随即拿起已然滑落至上的香囊端详。 “状元郎!我家小姐对您甚是仰慕,收下香囊可要记得上门提亲!” 坐在马上,本还志得意满的刘玉青满脸通红,烫手般将香囊扔了回去,结巴道:“婚姻大事怎可如此儿戏!” 夫子竟还有害羞的时候,回想他往日言行,盛安洄扶着窗框,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 也是他的反应太过有趣,除了方才的香囊,越来越多的东西开始往他所在的方向砸去。 粗粗扫一眼,除了香囊荷包,还有鲜花锦帕,实在是应有尽有。 “哎呀,再犹豫人就要跑了!”站在不远的崔馨月突然出声,轻推了林妙言一把,“昨日才绣好的锦帕呢,赶紧扔下去!” 盛锦水一惊,看向林妙言。 只见她以扇遮面,羞得耳根都红了。 正这时,盛安洄借着上蹿下跳终于引来了刘玉青的注意。 他在马上仰头,一眼就瞧见了格外活泼的盛安洄,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不远处,林妙言也被崔馨月推到了窗边,手里正捏着绣好的锦帕。 心上人就在眼前,她终是压下羞意,举起锦帕就要往下掷去。 “等等!”盛锦水却在她松手前赶紧开口,抢过锦帕打了个结,团成一 团塞回她手里,“轻飘飘的砸不中,这样正好。” 此时的林妙言太过紧张,脑中只余一团浆糊,没细想就依言扔出了锦帕。 刘玉青仰着脸,还没回神呢,兜头一条锦帕砸下,正砸中他的鼻子。 揉了揉泛酸的鼻尖,用另一只手捡起衣袍褶皱上的锦帕,他再次疑惑地抬眸,这次瞧见的就不再只是盛安洄了。 林妙言站在窗边,拿手里的团扇遮着半边脸,露出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 两人对视片刻,其中好似藏着千言万语,眼见马儿越行越远,刘玉青才不舍地收回目光,将锦帕塞进袖里。 等游街的队伍彻底消失,盛锦水和崔馨月簇着林妙言坐下,又让萧南山等人离远些,这才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来。 林妙言两颊红晕未消,手里捏着扇柄就是不肯放下。 “妙言,你和他……”盛锦水斟酌着措辞,“你们是什么时候……” 不等她说完,林妙言就羞得轻咳一声,缓声道:“那时随商队北上,他也一道。祖父知他是考生,又是阿洄的启蒙恩师后便想着点拨几句。不想他远见卓识,文采出众。交谈过后,祖父对他频频称赞,我一时好奇读了他的诗文,果真不凡。” 刘玉青学富五车,博闻强识,林妙言瞧着憨直,自小在书堆里长大,也是个才女。 两人惺惺相惜,生出爱慕也是人之常情。 林妙言祖父是当世大儒且并不迂腐,他赏识刘玉青的人品学识,对二人之事更是乐见其成。 早前就想定下婚约,不过是刘玉青怕慢待了佳人,这才将此事往后推了推。 好在他也不是刚愎自用之辈,承诺中与不中都会上门提亲。 谁也没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竟有这样一段奇缘,盛锦水嘴角噙着笑,由衷为他们高兴。 恩科过后,中州逐渐沉寂下来。 而停留许久的商队也到了启程的时候,今次从奕州带来的香丸绒花等物被哄抢一光,让盛安云赚得是盆满钵满。 他手上宽裕,又采买了些在其他地界难心的货品,连不老春的胭脂香泽也带了好几箱。 等盛安云离开,不只是盛安洄,连盛锦水都消沉了几日。 究其原因,还是想家闹的。 不过与新帝的赌约仍在,沮丧过后她很快重新振作,将心思都放在了胭脂香泽的研制上。 这日,苏合送来不老春的账册,翻过之后盛锦水心中惊讶。 “怎比上月还多了三成利?” 状元郎打马游街,只接了从不老春掷下的锦帕。这样的新鲜事自然引来了好事者,来的人多了,不老春的买卖也水涨船高。 也就是后来刘玉青上了林家提亲,对此好奇的人才逐渐散去。 而今又比上月多了三成利,不怪盛锦水诧异不解。 苏合笑笑,回道:“不知从哪传出的消息,说是陛下要选秀充盈后宫。不止是咱们,眼下但凡买卖胭脂水粉、布料成衣的铺子都比上月热闹。” “选秀?”听她提及,盛锦水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南山好似是与我说过,不过那时我的心思都在恩科上,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铺子买卖兴隆本该高兴,可却是因着选秀,想到萧南山,她又高兴不起来了。 第193章 第193章山雨欲来 只要还未下旨,选秀之事就是捕风捉影,不过私下传扬,不曾摆到台面上来。 而在选秀之前,倒是先出了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且此事还与恩科有关。 殿试那日,御前失仪的虞大人被下了狱。 新帝命心腹暗中调查,没成想拔出萝卜带出泥,越是往下探查越是心惊。 本届恩科有萧士铭坐镇,倒没多少猫腻,可早些时候的就多了。 得到密报的新帝震怒,直接将此事在朝上捅了出来,当下被带走下狱的官员就有一小半。 下朝之后,萧士铭在府中长吁短叹,只觉过刚易折,新帝想要肃清朝堂也该需徐徐图之,免得狗急跳墙再生波折。 可惜新帝主意已定,不论萧士铭如何劝说都不肯松口,还因此斥责了他几句。 事后新帝倒是赏了不少东西以示安抚,可对彻查科举舞弊之事仍不改初衷。 几日过后,不只朝上一片肃杀,就连民间都人心惶惶。 新帝怒意未消,选秀之事自然也就搁置了下来。 又过半月,天气渐凉,中州城里因此事掀起的波澜才算是平息,百姓们也继续过着寻常日子。 今夜起风,吹得院中茉莉簌簌作响。 盘过不老春近日账目,盛锦水和萧南山早早安寝。 夜半时,外间电闪雷鸣,震得两人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豆大的雨珠砸得门窗哐哐作响,盛锦水摸到枕边无人,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 “南山?”夜色里,她看得不甚清楚,只能出声唤人。 片刻后,木门吱呀响一声,被人从外推了进来。 门外,寸心举着烛台,在前为萧南山照亮。 “阿锦,你醒了。”萧南山快步走到床边,见盛锦水衣衫单薄,随手取了架子上的外袍给她披上。 “你去哪了?”盛锦水好奇,借着微弱的烛火见他穿戴整齐,衣角则留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他静默片刻,回道:“风雨太大,我去瞧了一眼,现下无事,阿锦只管安眠。” 此时盛锦水清醒了些,困意散去后立即觉察出了不对,正要追问,外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回来的竟是梁氏。 梁氏身份尴尬,可见盛锦水已然清醒还是硬着头皮道:“南山,宫里又催促了,还是让阿锦先去吧。陛下圣明,娘娘洪福齐天,想必不会为难她的。” “到底怎么了?”见此情形,再迟钝也该发觉其中不对了。 萧南山抿着唇,神情好似寒霜。 他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僵硬的脸色,柔声对盛锦水道:“无事,我入宫一趟。” 说完,就要离开。 盛锦水一愣,忙拽住他衣袖。 方才听得真切,分明是要自己入宫,而不是萧南山。 盛锦水起身,只与寸心道:“给我梳妆。” 寸心微怔,余光瞥见萧南山虽脸色着铁青却未出声阻止,忙取了衣裙过来。 外边催得急,盛锦水不过穿戴齐整,挽好青丝就一脸素面朝天地出了院子。 这时候也没有再瞒着的必要了,萧南山哪能放她独自离开,忙快步追上前去。 梁氏慢了一步,抬头见划过天际的一道雷龙,重重叹口气,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接过小厮手里的伞,萧南山为盛锦水打伞,又让跟在身后的下人退远了些。 “阿锦……”见实在劝阻不住,他压低了声音,与她耳语道,“早些时候宫里传来消息,贤嫔小产了。” 盛锦水步子一顿,惊讶地看向萧南山:“怎会……” “不止如此。”萧南山肃着张脸,“太医诊断是用了活血化瘀之物,今上震怒命人彻查,最后在惠妃寝殿里搜出了红蓝花做的胭脂。如今惠妃殿中上下都被看顾起来,连她都被禁足,此时召你入宫分明是……” 余下的他不曾明言,可盛锦水已全然明白。 新帝膝下只有一子,宫中后妃皆是随他从边州来的旧人,并非青春少艾。贤嫔有了身孕已是难得,眼下出事,召她连夜进宫也是寻常。 “萧夫人,请随我来吧。” 等候在此的竟也是熟人,当初福德带着旨意南下迎接二人。 今次却是奉旨拿人,怎不叫人唏嘘。 盛锦水点头,没多说什么就跟了上去。 福德才在心里松了口气,就听萧南山道:“我随阿锦一道。” “萧公子,陛下召见夫人不过问几句话,您就放心吧。”福德一脸为难。 萧南山却是不听这些,沉声道:“公公放心,陛下若是怪罪我定一力承担,绝不牵连旁人。可若再拦着,今日谁也别想走出萧府。” 见他坚决,福德苦着张脸,心道这都什么事啊。 连新帝都拿他没法子,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宫人,他叹了口气,终是让出了道:“两位,请吧。” 马车颠簸,夜色里不点烛火,黑黝黝的一片,外间又有雨珠不断砸落,更是让人心慌。 盛锦水伸手,握住萧南山冰凉的指尖,低声与他道:“放心,送给惠妃的胭脂不会有问题。” 见她笃定,萧南山点头。 他本就不曾怀疑,不过是人心难测,就算问心无愧也难保盛锦水不会被人算计。 好在今夜有他相陪,就是拼上性命也绝不会叫外人伤她分毫。 以往入宫出宫都是在白日,斑驳破损的城墙被光一照,只会让人生出沧桑厚重之感。 今日趁着夜色,红墙上的痕迹似是无法消磨的阴影,一片一片像扭曲狰狞的鬼面,仿若下一刻就会从墙里跃出,将人啃噬得面目全非,万劫不复。 一路上都无人言语,唯有滴滴答答砸下的落雨声格外清晰。 雨夜里不辨时辰,不知走了多久,两人才随福德进了贤嫔的寝殿。 殿内灯火通明,烛火亮得恍若白昼。 宫人们步履匆忙,神色间满是仓皇,可饶是如此,她们依旧没敢发出一点动静。 殿内正一片死寂,忽的,殿门处再次传来声响。 还在忙碌的宫人顿时跪了一地,盛锦水和萧南山没多细思,也跟着跪了下去。 “忙你们的去。” 一身明黄的新帝肃着张脸,在众人山呼 万岁前甩袖挥退跪了满地的宫人。 他眼中满是冷凝,看向盛锦水时再无早前的和善,紧随而来的惠妃则是一脸凝重,在她身侧站着的几名宫人,看形貌已不再是早前身边跟着的那些。 被这样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饶是活了两世,盛锦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浑身发颤。 “起身吧。” 又过片刻,新帝才闭了闭眼,让跪地的两人起身。 而在他们起身的刹那,内室忽而传来一道短促的叫声。 女子叫声刺耳尖利,像长满尖锐的木棒一下下捶在人心上。 新帝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无比,他的目光在惠妃身上一顿:“惠妃随朕进去,余下的在此等候。” 眼见他进了内室,盛锦水全身卸力般全身发软,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阿锦。”萧南山一惊,忙伸手扶住,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没多久,内室里再次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虚弱得叫人听不真切,可其中的伤心难过却骗不了人。 在哀怨的哭声里,萧南山沉着脸揣度新帝的心思。 从前他是皇子,或许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可多年的隐忍蛰伏,早将他锻造成一个冷峻无情的帝王。 朝堂上的萧、贺之争,后宫的惠、贤之斗,究其根本都不过是他手里维持平衡,玩弄权术的棋子。 至于新帝对自己,萧南山冷眼旁观,清醒地知道对方给予的种种荣宠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温情作祟。 片刻后,内室的呜咽声逐渐弱了下去。 随即是鱼贯而出的宫人,铜盆里的清水被染成了血红色,搭在盆边的素帕上一团团红到发黑的血迹,浓重的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 盛锦水抿着唇,她畏惧厌恶贺璋,也曾想过报复贺家一切权势的来源。 可真等见到贤嫔小产,生死一线时她还是无法做到漠视人命,就算是与自己有仇怨的恶人也一样。 身后响起一阵珠帘撩起时的脆响,回过身去就见是新帝与惠妃。 他眼中的伤痛还没彻底消散,威严的帝王沉着脸,竟露出一丝疲态。 再如何不喜,想着打压贺家与贤嫔,都无法抹灭骨血里的感情。 新帝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且其中一个还不愿认祖归宗,而今即将再有一个孩子,他怎会不期待? 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贤嫔小产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险些让人以为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哀痛不过是错觉。 “陛下节哀。”惠妃白了脸,跪下时眼底还蓄着泪。 盛锦水和萧南山对视一眼,相继跪了下去。 新帝没看跪地的三人一眼,只点了点方才为贤嫔诊治的太医,道:“你说。” 太医早被吓得两股战战,慌忙伏跪在地,一五一十道:“娘娘已非青春年少,自诊出身孕就有滑胎迹象,卧床将养至今才算安稳。可三日前,殿内有宫人回禀说娘娘偶感肚疼,臣为之诊脉,惊觉又有滑胎迹象,用过药才安稳下来,今早却又突然血崩。方才诊断,臣推测应是误用了活血化瘀之物。” 太医说完,额上冷汗直流。 新帝不置可否,不过深深看他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向另一侧,继续道:“贤嫔怀有身孕,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 在他注视下,殿内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各个脸色苍白,噤若寒蝉。 自登基之后,新帝就是雷霆手段,不过相比对前朝官员的严苛,他对宫人们算得上宽容。 见无人敢应,他指了宫人中年岁最大的那个,让她来说。 被钦点的宫人姓施,在边州时就随侍贤嫔左右,被宫人们尊称为施姑姑。 第194章 第194章单衾 不知是被新帝吓的,还是为贤嫔难过,施姑姑抖如筛糠,结巴道:“陛下明察,自晓得娘娘怀有身孕,宫中上下皆是欢喜,平日里的吃穿更是加倍小心,唯恐怠慢了娘娘及其腹中孩儿。” “既然如你所言如此小心,为何贤嫔还会出事!”新帝蓦然看向她,神色晦暗不明。 施姑姑被吓了一跳,哪还记得为自己辩解,只喃喃重复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她失了心神,眼见再问不出什么来,新帝愈发不耐。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眉心,抬手就要发落施姑姑,却见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忽然扬声道:“陛下!老奴想起来了,三日前娘娘从惠妃那得了一盒胭脂。早前太医每日请脉都无大碍,可在那日之后,娘娘就时常腹痛难忍,如今想来,定是胭脂的缘故!” 听了施姑姑所言,盛锦水只觉心惊。 来时福德就已在萧家言明胭脂之事,如今新帝却装作若无其事,让太医又将诊断细说了一遍,随即才是施姑姑陈情,道明原委。 帝心果真深不可测,贤嫔小产,方才还在内室疼得死去活来,祈求新帝为自己主持公道。 再转眼,新帝就给她身边的管事姑姑设局,显然是不信她。 “福德。” 新帝一声吩咐,福德取出瓷罐,上前问施姑姑:“仔细瞧瞧,这是不是你说的胭脂?” 施姑姑忙直起身来,凑近仔细端详。 胭脂已被用过,边缘落了些细粉。 再看瓷罐,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开口道:“能否让老奴瞧瞧罐底?” 福德回头请示,见新帝点头才将罐底露了出来。 不老春用来装胭脂的瓷罐都是定制的,底部留有红泥印记。 施姑姑一见那印记,就忙不迭地点头,“这就是娘娘从惠妃那得来的胭脂!” 闻言,福德收回胭脂,又转递给太医。 太医双手接过,仔细端详其色泽,又抹了些在手背上,随即道:“陛下,胭脂里确实用了红蓝花。” “惠妃,你有什么话说?”新帝沉声问道。 惠妃一怔,忙出声为自己辩解:“贤嫔确实从臣妾这得了胭脂,可绝对不是红蓝花的!” 见她如此笃定,新帝皱眉:“你殿里的宫人招认,金姑姑受命去过不老春。后来盛氏入宫,不仅亲自为你上妆还曾言明,胭脂中的红蓝花有活血化瘀之效。” “陛下,臣妾是命金姑姑出宫带回不老春的胭脂,萧夫人也确实受臣妾召见入宫。”惠妃缓了过来,到底是世家出身,初时的惊惶过后就立刻冷静了下来。 她没抬头,但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中州城里无人不知,让不老春声名鹊起的就是红蓝花胭脂。且又有萧夫人多次提点,就算臣妾想谋害皇嗣,也不会蠢到亲手将胭脂送到贤嫔手里。更可笑的是,施姑姑口口声声说自己照料精细,既然精细又怎会不知臣妾的胭脂出自不老 春,而不老春里最出名的就是红蓝花胭脂!” 听完她的一番辩白,盛锦水却是愣住了。 分明有更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惠妃却避而不谈。这般一唱一和,她与新帝到底在筹谋些什么? “盛氏,此事是否真如惠妃所言?”新帝问道。 盛锦水摸不准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如实回道:“确实如此,还有一件事想问过施姑姑,陛下面前还请如实作答。贤嫔娘娘真是在三日前感到腹痛不适的?” 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施姑姑眼神躲闪,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神色,随即笃定道:“正是如此,太医可以作证!” “那就怪了。”盛锦水看她一眼,“蒙召进宫时,民妇确实带了胭脂,可其中并未掺入红蓝花。至于惠妃娘娘着金姑姑采买的那罐,前次进宫时民妇去而复返,已讨要回来,如今正放置家中,陛下命人一看便知。” 施姑姑一愣,顿时慌了手脚,忙跪行上前,指着盛锦水咬牙道:“陛下,方才那些全是这毒妇的推诿之言,她随意取出一罐就能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不能信啊!” 毒妇这形容一出口,盛锦水还没反应过来,萧南山就已忍不了了。 他何等聪明,怎会猜不到几人打的机锋。 可新帝有心算计,他却不想再做筏子,起身一脚将人踹翻,直视新帝道:“陛下胸有丘壑,又何必在此打哑谜。” 萧南山这一脚收着劲,就算盛怒之下,他也只是想让对方闭上满口污言秽语的嘴而已,并未想过真的踢中。 可没想到施姑姑看着蠢笨,实际异常机敏,就地滚了一圈,哎呦哎呦地痛叫出声。 又是一阵珠帘脆响,内室有人快步走了出来。 这次来的是贤嫔极为信重的宫人,方才一直在内侍奉。 见此情景,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跪下,带着点哭腔道:“陛下恕罪,姑姑也是为娘娘着急,这才口不择言。娘娘累得昏睡了过去,方才醒转,不曾护好腹中胎儿,娘娘痛心自责,也请陛下顾全龙体,万勿动怒。” 新帝扶额,颇觉头疼,一个两个都太有主意,让他不得清净。 “陛下,您一定要为娘娘做主,别让她寒了心呐!”施姑姑捶胸顿足,又是一阵哭喊。 “施姑姑也不必再装模作样了,若我能随意取一罐胭脂说是宫里带出来的,你当然也可以。不老春并非什么机密重地,里头放置胭脂的瓷罐一般无二,谁都能拿到,谁都能以此嫁祸。”盛锦水偏头看了仍在做戏的施姑姑一眼,她离得最近,方才瞧得分明,萧南山不过做做样子,倒让她寻到机会,装作被踢中的模样。 而施姑姑如此行事也是料定萧南山百口莫辩,可不想对方连辩解都不为自己辩解,而陛下对他的无礼行径更是浑不在意。 如今被盛锦水直白点出,她僵在原地,正要开口申辩,又听她道:“你若真是忠仆,心中就该有计较。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出罪魁祸首,为你家娘娘及其腹中孩儿讨回公道。” 就这句,一下戳中了施姑姑的软肋。 外人无从得知,可施姑姑是贤嫔心腹,一早便就晓得,她这胎只怕不稳。 苦熬多年,终于有了孩子,贤嫔自然看重,平素也是万分小心。 可也许是命中注定,她还是有了滑胎的迹象。 太医与贺家有旧,帮她隐瞒至今,就是为了让这个孩子掉得更有价值。 至于为什么嫁祸给惠妃与盛锦水,其中也有缘由。 方才太医所言并非全是假话,贤嫔谨慎,这胎本已安稳,可就在近日,忽然有了滑胎的迹象。 太医诊脉,确定是用了活血化瘀之物,可殿中仔细查过,并未找到元凶。 贤嫔心中怀疑惠妃,又听闻不老春的胭脂里用的红蓝花就有此效,这才认定她们合谋要害自己。 筹谋多日,又伪造证据,就是为了让新帝追查下去,还自己一个公道。 可今日殿内发生的一切,显然已偏离他们原定的计划。 施姑姑眸光闪烁,一时没了主意。 她不信盛锦水,可若抵死不认,非但扭转不了局面,还会让新帝对贤嫔再生不满,到时真就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见她不语,盛锦水也懒得再说,与新帝道:“恳请陛下准许民妇在殿内查看。” 施姑姑心里还提防着她,正要开口,新帝却是大手一挥:“准了。” 盛锦水起身,见施姑姑紧盯自己,道:“姑姑若不放心,就随我一道来吧。” 她犹豫片刻,见新帝并无异议,赶忙跟上。 盛锦水在四周仔细打量,绕过一圈才对施姑姑道:“这里没有,随我进内室吧。” 新帝不曾制止,施姑姑一咬牙只能跟上。 此时的贤嫔已然力竭,她闭眼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若不是胸膛仍有轻微的起伏,只怕要以为是个死人了。 床侧留着几个服侍的宫人,此时还被留在这的,多半是她心腹。 见盛锦水入内,宫人们眼含戒备,纷纷看向施姑姑。 施姑姑叹气,对几人摇了摇头,她们这才没擅自行动,可仍死守着床榻,不让人上前。 盛锦水也没计较,径自又绕了一圈。 后妃之中,惠妃与贤嫔的资历最深。若不是贺家拖累,贤嫔如今该与惠妃平起平坐才是。 片刻后,盛锦水站定在床边,不过有人帷幔和人挡着,她不曾看清贤嫔的面容。 她也不管贤嫔能不能听见,就站在床边问施姑姑:“娘娘殿中可有从北地送来的东西?” “娘娘在边州呆惯了,用的不少物件都来自北地。”心中再是不满,施姑姑还是耐着性子回话。 盛锦水沉吟:“其他暂且不提,近日可有从北地送来的布匹料子,最好是从娘娘真正出现滑胎迹象的那时算起。” 施姑姑满脸怒容,刚要问她什么叫作“真正出现滑胎迹象”,可话还没出口就是一怔,眼中更是闪过丝错愕。 她深深看了盛锦水一眼,撩起帷幔从贤嫔床上扯出一床单衾来。 盛锦水垂眸,见这床单衾上的纹路样式熟悉,就知自己的猜测没错。 她上前一步,装作端详手中单衾的模样,与施姑姑耳语道:“姑姑,单衾若交到陛下手里,必定会叫人追查下去。不过我这有些线索,能叫你比陛下的人更早查到,究竟是谁想害贤嫔娘娘。” “你凭什么让人……”信你? 不等施姑姑开口,盛锦水已隔着单衾握紧住她的手腕:“这料子的出处不难查,就是中州城里的绣隆布庄。染布用的红蓝花还是他们东家求我匀出来的。” 施姑姑不语,可看神色已是信了七八分。 “接下来的话仔细听好,这才是我真正要与你说的。” 第195章 第195章元凶 施姑姑凝神,听得认真。 “那日我与布庄东家见面,只觉他身边小厮奇怪,因此多留了个心眼,记下对方容貌。”盛锦水说得极轻极慢,最后几个字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直到后来,我见过了魏家小少爷,才知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厮,而是魏子陵。” 施姑姑听得胆战心惊,可在对方说出魏子陵这个名字后,已然信了十成十。 盛锦水说的这些,远比贤嫔临时起意的栽赃嫁祸更让人信服。 贺、魏两家早就貌合神离,撕破脸是迟早的事。 至于红蓝花,本就稀有难寻,除却人尽皆知的不老春,就是绣隆布庄有一些。 魏子陵胆大妄为,可对人心的算计又滴水不漏。 比起魏家,贤嫔最先怀疑的定然是惠妃和盛锦水,而这样的事落在谁头上都不会承认,猜忌也由此而生。 见她听进去了,盛锦水松开手,开口道:“陛下还在外等消息呢,既然寻到了,姑姑就与我去复命吧。” 施姑姑脸色难看,可还是与她一道出了内室。 太医见了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单衾,脸上闪过丝惊讶,不等新帝吩咐就拿过仔细验看。 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有了定论:“这件单衾确实是用红蓝花染成的。” 终于真相大白,新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而福德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前去传旨彻查此事。 “夜色已深,你们也不必出宫了。今日就在……”新帝的视线在盛锦水脸上划过,最后落到萧南山身上,“少阳院住下吧,离阿楠和朕的紫宸殿都近些。” 此话一出,不仅惠妃,连施姑姑都不免咯噔一下,暗道陛下对萧南山的恩宠偏护已不仅是对一个臣子的喜爱了。 而得了恩典的萧南山,脸上并未显露出受宠若惊的欣喜,只与盛锦水一道谢了恩。 等出了贤嫔寝殿,外边的雨已经停了,只偶尔有雨珠从屋檐滑落,砸落在地。 来时匆忙,盛锦水穿得单薄,到了贤嫔寝殿又是跪地陈情,又是找寻物证,忙得满头大汗也没个停歇的时候。如今出了殿门,被雨后的冷风一吹,竟无端生出了股悚然的凉意来。 见她冻得发颤,萧南山顾不得有外人在,伸手把人揽到了怀里。 盛锦水抬眸,在前领路的宫人提着宫灯,可照亮也不过脚下的方寸之地。 夜色里,她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两侧望不见尽头的宫墙吓的。 深宫里的夜并不好熬,本以为劳累许久,放松下来就能一觉到天亮。 可直到天蒙蒙发亮,盛锦水都在隐约的困意与清醒之间挣扎,醒来时眼下一团乌黑,脸上不见血色。 见她如此,本就不愿留下过夜的萧南山在早朝过后,就求见了新帝。 他来时,连夜派去的人马已经肃清绣隆布庄,将一干人等下狱。 宫中采买之物,来源用料都要交待清楚,绣隆布庄能悄无声息地将东西送进宫而不惹怀疑,若非用了什么手段,就是背后有人相助。 而此事唯一麻烦的就是绣隆布庄背后的相助之人。 新帝自然不信一家小小的布庄能生出这许多事来。 至于幕后黑手,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毕竟总有些苍蝇老鼠以为他坐镇中州,就管不到远处的事。 本见萧南山,新帝还有些高兴,可等出宫的请求一出口,他的嘴角就挂了下来。 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新帝总是多了些耐心,“昨夜盛氏是受了些委屈,你好好安抚。等贤嫔身子好些,朕让她亲自赔罪。” “内子无需贤嫔赔罪,只要早些放我们离去就好了。”他口中的离去不是宫中,而是中州。 一夜不得安眠,新帝本就气得头晕脑胀,如今再听他这番言语,越发气急败坏。 手里捏着方才呈上的密报,声音冷了下来:“离去?好一个离去,你想到哪儿去!你是朕的儿子,这中州这宫中就是你的家,你哪 儿也别想去!” “一年之约,金口玉言,难道陛下想要毁约?” 心知此时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可面对新帝,萧南山始终积怨难消,更不愿弯折下自己的脊梁退让。 “好啊好,好你个萧南山!”新帝怒极反笑,“朕看在你母亲面上百般忍让,可你又是如何行事的!先是不愿认祖归宗,而今为了个女人,又要抗旨不尊,远遁他乡。权势地位,朕样样为你筹谋,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 在外听到动静的福德一惊,壮着胆子开了殿门,可不等到了嘴边的“陛下息怒”出口,新帝就已指着他道:“滚出去!” 福德脸色一白,不敢多停留就退了出去。 思量片刻,只能让身边的小徒弟去请惠妃和盛锦水。 “在陛下心中,我母亲也是如此吗?” 萧南山一身反骨,就算有时肆意妄为,也从没像今日这般,一瞬不瞬地抬眸,直视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新帝。 望着对方幽深黝黑的眸子,新帝一顿,随即听他用不带起伏的声音问道:“陛下觉得是她迷惑了您吗?是她让您舍去权势和地位,只能到边州之地做一个无人在意的藩王?” “当然不是!”新帝立即否认,“朕与静姝相爱在前,先帝唯恐皇子势大,不愿成全。朕不受宠,只能远赴边州伺机而动。可再能回来时一切都晚了,静姝体弱多病,不过几年就去了。当年若知道她已经怀了你,朕定会……” 定会如何?带萧静姝离开吗? 萧南山嗤笑一声。 新帝则是怔愣片刻,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盛锦水与惠妃到时,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没有一点声息。 福德在门外急得踱步,见到两人才重重吐出口气来,暗道总算是来了。 可不等他通传,殿门就被从内打开,一脸平静的萧南山走了出来。 惠妃一顿,下意识问道:“这是怎么了?” 萧南山不答,只对她行了一礼,随即与盛锦水道:“阿锦,我们回去吧。” 惠妃心中记挂新帝,偏头向殿内望去。 透过半阖的殿门,她依稀瞧见新帝高坐在龙椅上。 灿烂的晨光从侧窗倾斜而下,却在照亮脚边的方寸之地后戛然而止,徒留新帝在阴影之中,当真应了那句“孤家寡人”。 萧南山神色平常,可盛锦水还是从中觉察出了不对来。 等两人坐上回府的马车,她正犹豫如何开口时,对方已经握住她温热的手,将头埋进颈窝里。 “阿锦,冬天就要到了。”萧南山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与她闲话家常道,“中州不比奕州,天一冷就会下雪。这里的雪是鹅毛大雪,棉絮般洋洋洒洒地落下,不过半盏茶功夫就能让天地只剩一片白茫。” 盛锦水默默听着,她知道,萧南山说的不止是中州的大雪,更是人心。 直到对方的气息逐渐平缓,盛锦水伸手轻抚着他侧脸,声音悠远得仿佛隔了江南岸的丝竹声,让人不觉卸下防备,“雪总有下尽的时候,等来年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昨夜不得安眠的困意,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终于得到释放。 盛锦水的呼吸声也随之轻了下来,眼看就要沉入梦乡,马车却在此时急停。 刹那间,两人惊醒,身子随车身向前倾倒。 “出什么事了?”萧南山掀起车帘,皱眉问道。 只见不远处,一小队官兵快步经过,惹得沿途百姓驻足围观。 赶车的怀人也被吓得不轻,见他们无事才松口气,解释道:“听百姓们说,有重犯逃脱,眼下正在全城搜捕。” “重犯?“萧南山皱眉,“回去后让府中加强戒备,谨防宵小。” “是!”怀人干脆应了一声,抖动缰绳让马车继续前行。 昨夜走得匆忙,府中上下都不得安眠,如今见人回来了,饶是梁氏都松了口气。 萧毅宁见她一改往日态度,对萧南山和盛锦水和蔼可亲,心中难免吃醋。 连着闯了几日的祸,梁氏待他越发严苛,偏他又是个不服管教的,今日一早竟就在院里与梁氏争执了起来。 “我才是母亲亲生的,怎处处不向着我,反倒向个外人!” 见儿子信口胡诌,梁氏气不顺,不顾阻拦抄起戒尺就拍在他腿上:“什么外人内人!没良心的小混蛋,那是你长兄长嫂,以后要再让我听见你满口胡话,就给我去跪祠堂!跪到萧家长辈原谅你这个不肖子孙为止!” 梁氏动了真怒,谁来说情都没用。 最后还是王嬷嬷硬着头皮上前,好多歹说拦住了大动肝火的梁氏,让萧毅宁趁机溜了出去。 这本是件小事,萧毅宁性子跳脱,梁氏又对他管教甚严,偶有责骂,实在气急也会动手,不过动手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萧毅宁是个鬼灵精,早摸透了梁氏的脾气,想如往常那般与几个同窗好友厮混一日,估摸着亲娘气消得差不多了再回去了。 偏偏今日,他在外听到一则传闻,连盏茶的功夫都等不了,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 见他回来,梁氏还要动手,却见向来顽皮的儿子一脸菜色,见她第一句就是:“不好了母亲!出大事了!” 第196章 第196章传 闻 “能有什么大事?难道比气死你亲娘还大!”梁氏还在气头上,见了萧毅宁仍是没什么好脸色。 萧毅宁是个混不吝的,平日若是被人这样数落,就是亲娘也要顶撞几句。今日却不理会,上前就推着梁氏进了房里。 “哎呀,这不用你们伺候,全都出去。”萧毅宁摆摆手,把房里下人都赶了出去。 梁氏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状也不阻止,只静观其变。 不想萧毅宁见王嬷嬷还留着,又指使道:“嬷嬷在外守着,可千万别让人闯进来。” 王嬷嬷不明所以,但见梁氏没开口,也就依言守在门外,还不忘为两人关上房门。 “神神秘秘的,有什么话快说。”梁氏在桌边坐下,神色间已有不耐。 萧毅宁却是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在梁氏身侧坐下,沉声道:“我真要说了,母亲你可千万挺住。” “磨磨唧唧的,有话快说。” “今日我和几个同窗喝茶,茶楼里说书的讲了一则旧闻。”萧毅宁一缩脖子,随即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说今上与姑母有私情,他们还生了个儿子……” 梁氏本还嫌萧毅宁婆妈,如今却是怔住了。 对方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她的意识却越飘越远。 还没回过神来,萧毅宁又给了最后一击,“那个儿子,就是萧南山!” “你再胡说!天家之事也敢信口雌黄,不要命了!”原本梁氏心里还恍惚着,可垂眸见儿子眼里难以掩饰的好奇和探究,她立时清醒过来,厉声教训道,“你这蠢东西,今日你就该先教训那说书的一顿,当众为你长兄澄清,而不是做贼似的跑回来,让人将传闻坐实,以为萧家心虚!” 萧毅宁要真有个聪明脑袋,梁氏也不必愁了。 此时他也回过神来,小心道:“那我立刻回去把那说书的打一顿?” “打什么打!”梁氏气结,“黄花菜都凉了!” “那您说该怎么办?”萧毅宁只觉委屈。 梁氏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近日你就在府里老实读书,免得被人当成筏子还不晓得,旁的自有我和你爹。” “知道了。”萧毅宁垂头丧气地应声。 梁氏晓得他平日里胡闹归胡闹,要紧时候还是拎得清的,见人乖顺也不再耽搁,忙起身去寻萧士铭。 此事牵扯皇家,梁氏只以为萧家风头太盛,是有心人设局,妄图让萧家最为出众,也最得圣心的萧南山身败名裂。 好在今日叫萧毅宁听见了,否则再过几日,等谣言传遍中州,那才真是百口莫辩。 梁氏让萧顺备了车马,火急火燎就往衙门里赶去。 萧士铭与她虽是夫妻,却不多亲厚。 梁氏心知肚明,也想得清楚,正因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比寻常夫妻更为坚固,遇事也会同仇敌忾。 不过她的突然到访,还是让在衙门里忙碌的萧士铭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他的话里并无质问,只有不解。 衙门里人多口杂,梁氏立时收起脸上的慌乱,取出随手从家里带来的鲜果,笑道:“娘家送了些果子来,左右无事,就想着给您送些过来。” 夫妻多年,默契还是有一些的。 萧士铭会意,回道:“有心了。” 两人看似随意地闲话了几句,就以品尝果子为由去了值房。 等把值房里的下人打发去煮茶,萧士铭合上房门,皱眉问道:“家中出事了?” 梁氏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若非十万火急,绝不会到衙门来寻人。 “今日阿宁去了茶馆,听到个了不得的传闻。”怕被外人听见,梁氏也不兜圈子,小声道,“说南山是陛下与静姝的孩子!我想着这是大事,要赶紧过来告诉你,免得传到陛下耳里,到时再请罪就迟了。” 梁氏压低了声音,因为紧张,语速又以往快上许多。 等话音落下,萧士铭愣住,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传闻实在荒唐,我已让萧顺去查清楚,究竟是哪家用如此腌臜的手段陷害萧家,陷害南山。”梁氏义愤填膺,以致没能立即发觉对方脸上的怪异。 此时,萧士铭也回过神来,他垂眸不语不过是在思考,此事是否新帝手笔。 “等等!你回去告诉萧顺,”不管是不是,结果都不是萧家能承受的,“把这件事彻底烂在肚子里,也别想着继续追查下去!” “不查下去?家主糊涂,”梁氏不明所以,皱眉道,“此等捕风捉影的传闻影响的可不止有南山的出身,还有静姝的清誉……” 还是前话说的,就算两人因利结合,但到底做了多年夫妻,该有的默契还是有的。 梁氏倒抽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看向萧士铭,竭尽全力才将心头猜测压下。 她浑身发冷,心里又惊又俱。 回想过去种种,萧士铭的态度,新帝的态度,此时都在无声印证她的猜想。 “真是……”疯了! 梁氏咬着唇,只觉自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除了急得团团转再没其他头绪。 “你们到底是如何想的,那可是皇嗣!”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萧士铭扶额,只能道:“陛下早想认回南山,可南山因静姝之死始终不愿松口。陛下爱重静姝,对南山更是孺慕情深,十分疼爱。若此事是陛下设局,想要逼迫南山认祖归宗,萧家还是不要牵扯过深。” 梁氏本有些仓皇,如今听他这么说,却变了脸色,奇怪道:“你真觉得陛下爱重静姝吗?” “什么意思?”萧士铭皱眉,脸上疑惑。 “私定终身,未婚生子。”梁氏道,“对闺阁女子来说,这些都是要命的罪名。出嫁前我见过静姝几次,晓得她是个敢作敢当的烈性女子,大约也不会在意自己的身后名。不过同为女子,委实不愿见她美玉无瑕的名声因此蒙尘罢了。如今传闻出来,南山倒是恢复身份了,可静姝的清誉呢?” “可陛下……”萧士铭不是虞大人那般的迂腐文人,在许多事上并没那么在意,尤其是叫萧南山认祖归宗这桩,他就从未想过勉强。 如今细想,大约也是不想自己清白来清白去的妹妹成为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你不是说了嘛,都是那位一厢情愿。”梁氏小声嘀咕道。 萧士铭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惊奇,好似是第一天认识她般。 从前他总以为梁氏市侩自私,凡事喜欢斤斤计较,不如原配娴静得体,如今看来,反倒是她最为通透。 两人在值房说完话,因着顾忌新帝,到最后也没能商议个章程出来。 梁氏心里担心,走时脸上虽还挂着笑,可到底有些勉强。 等回了萧府更是煎熬,光是想着是否将此事告诉萧南山就差点抓秃自己脑袋,心道自己嫁进萧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梁氏兀自头疼时,成江也正行色匆匆地从外回来。 迎面见端着茶水点心的寸心,他忙伸手拦住:“公子可在房中?” “都在书……”房。 话音未落,成江就已小跑着往书房去了。 今日新制的脂粉启封,盛锦水正让萧南山帮着试色。 可怜他善绘丹青,却在见满案不同调色的脂粉时卡了壳。 盛锦水好似没瞧见他的难处,瞧着一书案的脂粉喃喃自语:“紫矿胭脂瞧着庄重些,日光下能透出紫红的光泽来,雪蛤胭脂里加了雪蛤油,能防皲裂,比紫矿胭脂更适合冬日用……” 在她一手各拿一罐胭脂端详时,成江在外敲响了房门。 “进来。”萧南山开口,声调里隐约透出些如释重负。 见二人有话要说,盛锦水也不打扰,放下右手里的雪蛤胭脂,又拿起甲煎口脂继续端详。 两人走到一边,没打扰她继续挑选脂粉。 “公子,贺家那我们一直盯着,可说来奇怪,贤嫔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却一直按兵不动。”成江皱眉,沉声回禀道,“至于绣隆布庄,早已被一网打尽,并无漏网之鱼。” “姓魏的呢?”萧南山淡淡开口,眉宇间看不出喜怒。 成江咬唇,脸上有一丝愧色,“那小子油滑的很,暂时还没找到他的行踪。贺家也很安静,不像是找到人了的样子。” 萧南山对此不置可否,挥手本想让他退下,成江却是立在原地,犹豫道:“公子,还有件事。” 少见他有支吾的时候,萧南山也不催促,成江一顿,小声道:“近日坊间多了些您的传闻,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什么传闻?”萧南山随手取了青麟髓的线香,点燃。 隔着升腾的烟雾,成江看不清他的脸色。 “有关您是今上私生子的传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可意外的,萧南山并未像他以为的那样恼怒,而是嗤笑一声,眼中是无尽的嘲讽。 半晌,他才将线香插好,冷声道:“传闻而已,不必理会。” 萧南山向来说一不二,成江以为他早有成算,也不再多话,转身继续去盯贺家及魏子陵。 等人走了,盛锦水也放下了手里的瓷罐,看向萧南山,“贺家没去寻魏子陵?” “未必,或许只是成江没发现而已。”萧南山摇头,问道,“阿锦觉得贺家人如何?” 盛锦水沉吟片刻,答道:“锱铢必较,唯利是图。” 此时萧南山已走到她身后,伸手环住纤细的腰身,下巴搁在盛锦水肩上,只要稍一偏头,就能吻 到她的脸颊。 颈边传来温热的气息,不用细想,盛锦水也知两人离得极近。 “是啊,贺家人里有哪个是好说话的,怎么这次就轻易放过魏子陵呢。”萧南山沉默片刻,突然问道,“阿锦,倘若遇上难关,唯有与自己有过嫌隙的仇敌携手,才能安然度过。你可会与之虚与委蛇,只求事成?” 盛锦水思量片刻,想起自己在云溪镇时,面对金大力和唐睿的强势,就曾一退再退,而那时也不过为了自保。 “会吧。”如今她答得随意,可过往的血泪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未曾因时间的流逝而消磨分毫,“一时的屈辱不算什么,熬过去了才是赢家。” 萧南山笑笑,看神情显然也是如此想的。 过了一会儿,就在盛锦水以为对方要松开自己时,他又问道:“倘若有件事,做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能永久地除掉一桩麻烦,阿锦会去做吗?” 第197章 第197章中计 拍了拍环在自己腰上的手,盛锦水轻靠在萧南山怀里:“去做你想做的就好,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与你一起承担。” “多谢阿锦。”细碎的吻落在发间,再抬眸时,他眼底已有了决断。 此事关乎萧静姝,与梁氏商议之时,萧仕铭看似顾忌新帝,其实心里更在乎的还是萧南山的感受。 果真,晚些时候就有主院下人传话,说是家主有请。 今日梁氏造访已引得同僚侧目,因此萧仕铭硬是熬到下值,才马不停蹄地赶回府里。 两人在主院书房商议许久,就是晚膳,也只用几块点心随意对付了。 盛锦水隐约猜到两人商谈之事,与萧南山今日同自己说的有关。 但再见时,他眼底满是倦容,还是体贴地没追问下去。 总归能与自己说的,对方从不隐瞒,不过时机未到罢了。 中州城里每日奇闻甚多,寻常传个一两日就能平息下去。 可此次,却连新帝都牵扯其中,不少人心怀畏惧,又难免多了丝隐秘的窥探欲。 等终于有人发觉将此事传扬开来的说书人没了踪迹时,都以为自己从中窥见了真相。 中州就在一片诡异的安稳里,又过了几日。 秋风萧索,天气骤变,几日功夫就冷得叫人发颤。 萧南山畏寒,院里早早用上了银丝碳。 早时天气不错,虽也冷但好歹有暖阳照着,盛锦水偷懒数日,趁着好日头去了趟不老春。 等推拒了贵女的再三挽留,回到萧府时又成了乌云压顶,一派萧索的模样。 书房里,盛锦水刚解下防风的大氅,用送上来的温水洁净双手,门外就响起了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她回头,只见萧士铭身边的小厮小跑着进来,身后还跟着成江与怀人。 “大公子!家主急唤您一起进宫!”小厮跑得急了,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的。 这个时辰?盛锦水惊讶,与萧南山对视一眼。 他抿唇,心中已有猜测,不等小厮催促就起身推开房门,与盛锦水擦肩时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边州乱了,多半是魏家要反。” 魏家造反不是空穴来风,在边州经营多年,如今又没了新帝与贺家掣肘,骤然之间野心膨胀,迟早要走上这条路。 可反得如此之快还是叫人始料未及。 盛锦水没说出口,可心里猜测其中必定有新帝的手笔。 宫里催得急,没空再让他们细说。 嘱咐了怀人看顾家中,萧南山就随宫人匆匆离开了。 夜色渐深,盛锦水却无甚困意。 只着里衣,披着大氅,她倚在半开的床边,仰头见明月高悬。 “夫人,夜深了。”寸心添了灯油,回头见她正在吹风,不免担心。 盛锦水却是皱眉,如今夜里已没了蝉鸣,周遭静谧,配着凉夜更为寂寥。 见寸心担心,她压下纷乱的思绪,没伸手合上窗户,而是留下一道宽缝后径直灭了油灯,上床安歇。 可惜今夜,注定不得安眠。 盛锦水浅眠,有一点动静就会被惊醒了过来。 她急喘着气,抬手抹了把额头,只觉手背上一股湿凉之意。 抬眸瞧了眼天色,仍是黑黝黝的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此时萧南山还没回来,多半又要在宫中过夜。 魏家分明远在边州,再是折腾也妨碍不到这里,可她仍是忧心忡忡,难以排解。 盛锦水晃晃脑袋,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搁下茶盏时,余光瞥见手腕处滑落的银镯,心里的忧虑不减反增。 好在方才那盏冷茶让混沌的大脑清醒许多,她从妆奁里取了支金簪捏在手里,坐下后一边把玩一边拼凑出眼下局势。 魏少陵算计了贤嫔,让她失去龙子,若无十全利益,两家再无交好可能。 可据成江消息,吃了大亏的贺家反倒自那日起低调了许多,也没再追寻魏少陵的踪迹,实在可疑。 有时就是如此,白日想不到的,夜深人静之时反倒灵光乍现。 盛锦水的心一紧,脸色白了几分。 她猛地想到一种可能,如果魏、贺两家联手了呢? 就算新帝在边州起家,曾对那了如指掌,可若是左膀右臂联手坑害,也是鞭长莫及,防不胜防。 更何况,贺家还在中州,若是不能彻底抹去与魏家的联系,新帝迟早会追究下去。 如果我是贺家人,会如何做呢? 盛锦水思索片刻,脑海里突然闪过前世贺璋阴狠的眸子。 还能怎么做,定然是先发制人了。 想到这,盛锦水心里急切。 萧南山心思深沉,自己能想到的,想必他也能想到。不过是有心算无心,她总怕那个万一。 此时,盛锦水也顾不得其他,随手抓起一件大氅披上,光脚塞进鞋里,匆忙推开房门。 月华遍地,在夜色中洒落朦胧的光。 盛锦水才要开口,让寸心去唤怀人过来,就觉斜刺里落下几道黑影。 双目圆瞪,她瞧着越发靠近的黑影逐渐失声,额间更是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 背脊爬上一阵寒意,她不禁后退一步,犹豫间,冰凉的刀刃已架在颈间。 “又见面了,萧夫人。”沉闷的低语划破了静谧的夜。 盛锦水紧张得指尖发麻,耳边仿佛传来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而眼前,落下的黑影也终于显露真容。 还真是叫人意外的组合。 藏匿了许多时日,盛锦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萧家再见到魏子陵。 月光下,美人及腰的长发散落,肤色如雪般惨白,唯有唇上一点朱色,成了夜色里唯一的光彩。 魏子陵自认看遍绝色,如今也呆愣片刻,忽而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难怪叫人念念不忘,却有几分颜色。” 他上前,伸手就要摸盛锦水的脸,却见她露出嫌恶的眼神,猛地偏头避了过去。 似是被对方显而易见的不喜惹恼,他伸手,掐着盛锦水的下巴强迫她扭转过来,眼看五指越收越紧,她脸上已出现难以抹去的红痕,将刀架在颈上的人开口了。 “别浪费时间,萧南山马上就回来了。” 算上今夜,盛锦水只见过执刀人三次,可其中两次都是被他挟持。 “怎么是你?”盛锦水早认出了他,如今再提,就是想推延时间,等萧南山回转,“此时你不是该在牢里。” 前朝余孽未清,所以才将执刀人秘密押送回中州,想从他身上找出些线索。 事关皇家内斗,盛锦水和萧南山都不想牵扯太深,因此对执刀人的处置并不了解。 执刀人也没隐瞒身份的打算,闻言发出一声轻笑,阴恻恻地开口:“还要多谢萧夫人,当初若不是你和萧大公子的算计,何至于像今日这般。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真是笑话。”盛锦水将发颤的手握成拳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分明是你们 贪心不足,第一次见面就要杀我,怎的反倒成了竭力自保的人的不是,难道要乖乖站着被你杀不成。” 她面上不显,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就想勾得他再多说两句。 就算萧南山赶不及,家里也该有人听到动静了。 “真是伶牙俐齿,不过夫人不必白费力气了,今日萧家不会有人来救你。”执刀人却好似明白了她的意图,轻易将希望击碎。 盛锦水的心霎时揪成一团,难道他们动手杀了萧家人? “萧家人口众多,一个个砍杀耗时费力,我也不是滥杀之人,略施手段在灯油了添了些迷药罢了。”说到这,执刀人笑笑,“只是没想到夫人的运气这般好,恰巧没中迷药。” 盛锦水回神,多半是自己站在窗边,迷药被夜风吹散了。 魏子陵见两人竟你来我往地攀谈起来,逐渐不满,催促道:“你不是怕萧南山回来吗,怎的还多话起来了,赶紧把人带走!” 盛锦水凝眉,虽是一道来的,可他们之间并非固若金汤。 执刀人不答,只眼底闪过一抹诡异的神采。 咻的一声,似有什么破空而来。 魏子陵神色骤变,缓缓看向胸口,长箭刺穿他的胸膛,露出的一点箭尖还闪着寒芒。 下一刻,沉闷的铁甲撞击声配着整齐规律的步伐声传来,一片肃杀之气。 又是连串的破空声,魏子陵周遭的黑衣人已然中箭倒地,没了气息。 转眼间,手执火把的士兵就已将人团团围住,里层的弓箭手也拉满弓弦,箭矢正对着几个不速之客。 魏子陵吃痛,血珠从伤处沿着箭尖落下,滴落在地,他艰难起身,咬牙道:“萧南山,你竟敢伤我!” 萧南山垂眸,将手里的弓箭交给身边的福德。 见他无视自己,魏子陵越发恼怒,喘着气朝执刀人吼道:“砍她一条手臂。” “她”指的自然是盛锦水。 火光将院子照得恍若白昼,偏萧南山的脸色犹如恶鬼,叫人不寒而栗。 “你要砍谁的手臂?”清冷淡漠的世家公子硬是将这几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眉梢的冷意让人心惊胆颤。 有盛锦水在手,魏子陵没想到对方还敢与自己叫板,他愕然,随即看向执刀人,催促道:“快些动手!” 可就在他转头的刹那,一道寒芒闪过。 随即是一声清脆的噗嗤声,回过神来时,他的手臂已经脱离身体,残肢落地,伤口处的血蜿蜒了一地。 魏子陵再次跪地,眼中是难以置信。 他木然地看向执刀人,又仰头看了萧南山一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中计了。 第198章 第198章尘埃落定 魏子陵中了一箭,又被砍断一只手臂,没多久就晕死过去。 冷眼看他倒地,萧南山握着带血的剑,由着福德下令,命人将他带下去救治。 盛锦水抬眸,也不知是否是眼底映着火把的缘故,此时萧南山的瞳孔里多了抹诡异的红,双眸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她颈间的刀刃上。 “第二次了。”萧南山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凛然的肃杀之意。 眼下的状况实在奇怪,以为是一伙的魏子陵和执刀人发生了内讧。晕死过去之前,魏子陵仍以为是执刀人反水,与萧南山联手坑害自己,可实际又并非如此。 与执刀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萧南山深吸一口气,终是压下心中暴戾,缓缓道:“你只是要个人质而已,我比阿锦更有用处。你放了她,我跟你走。” 执刀人诧异,好似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此刻竟觉得对方有几分可怜。 “萧大公子真爱说笑,”他紧了紧手里的刀,刀刃锋利,刹那在盛锦水柔白的肌肤上划出一道红痕,“她才是你的命门,想要得偿所愿,总要抓个最要紧的才是。” 盛锦水仰头,竭力避开锋利的刀刃,手却不觉捏紧簪子,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量劝他:“你与魏子陵不是一路,也并不想杀我。既是如此,不如合作。” “合作?”执刀人笑了笑,“叛军已被尽数剿灭,我没了倚仗,想要与人合作总要有足够的筹码才行。” “那就是没得谈了。”盛锦水悠悠开口,话音落下的瞬间,手也顺势动了。 执刀人似乎早有预料,她手臂才动,腕上就传来一阵刺骨的疼。 盛锦水倒吸一口凉气,听对方得意道:“同样的招数,再用一次就不新鲜了。” 她抿唇,却是不顾手腕刺痛,反手再次向后刺去。 金簪尖锐,一下就划破外衣,刺到执刀人肚腹深处。 盛锦水用尽全力踩到他脚背上,原捏着金簪的手想将刀柄推远一些。 两次阴沟里翻船,执刀人的脸色越发黑沉,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挥动手中刀刃。 “后退!” 萧南山忽而喊道,盛锦水下意识地听令行事,往后退了半步,再次撞到执刀人身上。 也就是这间隙,萧南山挥动长剑,挑飞了执刀人手里的兵器。 刀刃砸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 来不及细思,盛锦水几乎是立刻向萧南山所在的方向奔去。 可执刀人又岂会轻易让她脱离掌控。 被捏紧的手腕再次传来碎骨般的疼,披在身上的大氅如同振翅的蝴蝶,随着她向前奔逃的动作在半空划出残缺的弧度,让她以为自己能逃脱时,希望再次戛然而止。 “阿锦!”萧南山忽得瞪大双眸,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另一只手。 恍惚间,盛锦水以为自己是落网的飞虫,几乎要被撕裂成两半。 又是一箭呼啸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萧南山松开了盛锦水的手,反手就要抓住疾飞而过的箭身。 可他到底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箭羽从指尖擦过,向盛锦水而去。 耳边尽是秋日喧嚣的风,盛锦水一顿,瞳孔里映着朝自己门面而来的箭矢。 她又要死了吗? 刹那间,她只觉自己是被关在囚笼里的雀鸟,即便重来一次,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拼尽全力硬是吞下了一路的血泪与苦楚,可到头来仍逃不过既定的结局。 抬起眸子,盛锦水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既然注定是死局,为何还要给她机会? 耳边风声依旧,盛锦水的心里却只剩颓然的死气。 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阿锦!“错过箭矢的萧南山焦急出声,不顾一切向她飞扑而来。 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她麻木的双眼瞬间清明许多。 盛锦水抬眼,见来不及扑到跟前就摔跪在地的萧南山,心里忽而迸发求生的意志。 总要再试一次,她才能甘心! 来不及细想,盛锦水用尽全力想要挣脱桎梏。 那支带着寒芒的箭已到眼前,眼看就要扎入她的眼眶,她却是置若罔闻,只向着萧南山所在的方向再度伸出了手。 一切都变得那么慢,慢得能让人清晰看见被风卷起的落叶,正打着旋轻飘飘的落下。 发丝在半空扬起,盛锦水脚下一软,箭矢穿透青丝扬起的瀑布,割下几缕发丝后以不可抵挡之势向后射去。 噗嗤一声,清脆的皮肉划破之声。 万籁俱寂,众人只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盛锦水闭上双眼,绝望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缠住,不得逃离。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手腕处的痛感还没消失,盛锦水回头,就见执刀人瞪着一双牛眼,正难以置信地目视前方。 “反复小人,果然狡诈。”执刀人抹去唇角血迹,一手捂着胸口处的箭伤,狠狠道,“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阴恻恻的目光下移,稳稳落在了还没来得及起身的萧南山脸上。 盛锦水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只觉桎梏自己的力道一松,顾不得双腿发软,裹着大氅向萧南山奔去。 此时的萧南山也回过 神来,目光一凛,单手将盛锦水护在怀里,另一只手举起长剑就从斜下刺向执刀人。 可执刀人刚动半步,半空又是一道箭光,回神时已精准无误地没入他的胸前。 萧南山皱眉,立即觉察出不对,回头喝道:“留活口!” 被他护在怀里的盛锦水面如金纸,可还是本能地顺着他视线看去。 只见半空闪过无数道箭芒,全都精准地朝自己身后而去。 夜色里,福德隐在火光下的脸晦暗不明,可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漠杀意还是让盛锦水捕捉到了。 想到执刀人临终之言,她瑟瑟发抖,一股寒意从背脊爬上后脑,只觉胆寒。 萧南山凝眉,双眸仍死死盯着福德。 在他的逼视下,福德收回举到耳边的手,尴尬地摸摸鼻子,生硬地开口催促:“大公子,不能再逗留了。” 敛下眼底怒意,萧南山深深看了眼被扎成刺猬的执刀人,握着盛锦水冰凉的指尖,温声道:“阿锦可要同去?” 才被挟持,又受了惊吓。 要是平日,萧南山绝不会有此一问,让她再四处奔波。 慌乱之间,盛锦水的鞋掉了一只,赤脚踩在脏污的地上,她不安地蜷紧脚趾,眼底是淡淡的迷茫:“去哪里?” “贺府,”萧南山伸手拍去大氅上的尘土,音色如夜风般寒凉,“抄家。” 心蓦然一紧,盛锦水抬眸,与他对视片刻。 前世种种自眼前闪过,她对贺璋的畏惧不知在何时已然淡去,只剩薄薄一层阴影。 可即便是阴影,依旧若有似无,时时笼罩。 她深吸一口气,毒刺总有拔除的一日。即便皮肉外翻,疼痛溃烂,也只有刮除腐肉,将伤处清理干净才有痊愈的机会。 “好。”盛锦水深吸一口气,听到自己重新冷静下来,恢复以往的镇定。 福德才违令射杀执刀人,此时自然不会再没眼色地反对。 萧南山心中早有计较,清楚他不过听命行事,多说无益。 他弯腰拣起滚到不远处的绣鞋,在盛锦水面前单膝跪下,将她如玉般蒙尘的赤足安放自己膝上。又抬手用干净的袍袖拂去沾上的尘土和血迹,见恢复如初才帮她将绣鞋重新穿上。 既是抄家,自不能乘坐马车缓行。 朱门外,萧南山上马,将盛锦水安置在身前。 盛锦水的身形不算娇小,可当裹紧大氅,蜷缩在萧南山怀里时,旁人只觉得她是脆弱易碎的琉璃,要时刻小心看护。 见两人已安然坐于马上,福德没再耽搁,一个翻身矫健上马。 方才一幕已让盛锦水彻底清楚,对方远不似平日展现的温和无害。 他在新帝身边伺候多年,随军上过边州战场,这样的人又怎么如她以为的那般,真只是个寻常太监。 马儿疾行,衣袍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盛锦水抬眼,望着逐渐隐没在夜色里的萧府门楣出神。 没了白日的繁华热闹,如今的中州寂静无声,与鬼城也无甚区别。 萧府离贺家不远,盛锦水藏着事,有心想问个清楚明白。 譬如萧南山分明是奉诏入宫,可又为何折返,正巧救下自己。更为反常的还有魏子陵与执刀人,本是占尽先机,可又突然内讧,刀剑相向。 她心中满是疑惑,但也明白此时不是问话的好时候,只能安静缩在萧南山怀里,一边忐忑不安,一边盯着不断变化的街景。 片刻后,萧南山勒紧缰绳,胯、下宝马顺势停下。 马上之人还未动作,随行的士兵就已手举火把,将贺家团团围住。 明亮的火把将周遭照得恍若白昼,盛锦水扶着萧南山的手腕下了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贺璋会有困境倒置的一日。 福德挥手,当即有两名士兵上前敲门。 他们的动静不算小,没多久门房就听到声响,打着哈欠前来开门:“稍等!马上来!” 深夜被人吵醒,门房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几句。 但当瞧见身着铠甲,一手握着刀柄,一手高举火把的士兵时,他吓得将嘴边的抱怨都咽了下去,惊惶道:“军爷,这、这是怎么?” 可惜此时无人有闲心理会一个小小的门房。近处士兵上前,将他拿下,而列队在后的上百人则是鱼贯而入,眨眼功夫就惊醒了府里众人。 萧南山与盛锦水在明亮的火把映照下,终是跨进了贺府。 府中富贵,处处彰显。 方才越俎代庖的福德,此时却学做了鹌鹑,静静跟在两人身后,不曾再逾矩。 最先被押到前院空地上的都是些在外院伺候的下人,平日他们连主家的面都见不到,今日见此阵仗也只是木愣愣地听命行事,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又等了一会儿,内院下人也被相继找出,聚拢到一处。 萧南山依旧面色沉凝,直等到府中主家被押解而出才舍得抬眸。 贺家人丁不算兴旺,除府中女眷,男丁便只有贺将军及贺璋、贺瑰两兄弟。 贺将军似早有所感,被押出时穿戴齐整,眼中分明只余颓丧之气,可偏还要端着架子,做出一副傲然姿态。至于贺璋,不知他受了什么打击,眼底是久未安眠的黑影,瞧着竟有几分阴森鬼气。 唯一的闹腾的,也只有年纪不大的贺璋了。 他被拘着仍不安分,抓挠啃咬轮流上阵,好似流氓打架,让押着他的士兵频频皱眉。 “快将你们的脏手放开,也不看这是哪里,竟敢对我不敬!”自小被宠着长大的少年还不知自己要面对怎样的局面,以为恫吓几句,士兵就会诚惶诚恐地放开自己,“我姑母可是宫中贤嫔,再敢放肆,我让姑母杀了你们!” 他一路扑腾,一路喊叫,等被带到前院,看清被押跪在地的贺家男丁时才不舍地闭上嘴,痴痴望着他们,好似没能明白过来。 “爹,大哥……”他讷讷唤了两人,这才仰头看向为首的萧南山。 再是不管不顾的少年心性,也该明白此事容不得一个小子放肆。 贺将军不似他歇斯底里,片刻后冷静开口:“福德公公,这是何意?” 在他眼里,萧南山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傀儡,新帝心腹福德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可惜福德并未理会他的低头,只垂眸瞥了一眼,随即看向萧南山,一副由他做主的模样。 贺将军闭了闭眼,在外征战多年,他心智之坚不是贺璋、贺瑰两兄弟所能比拟的。 即便清楚贺家在劫难逃,他仍不愿低头:“贵客深夜到访,不问情由就捉拿贺家人,就算罪无可恕,也该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若今日来此的是旁人,或许还会与他周旋片刻,偏萧南山是个油盐不进的,只睨了一眼,淡淡道:“将军之罪,自有陛下定夺。” 贺将军脸色一白,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随即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他与魏家确有书信往来,可如此隐秘之事,新帝不该知晓的。 见他仍是一脸难以置信,萧南山只觉对方蠢得可笑。 狡兔死,走狗烹,多少朝代留下的金科玉律,他竟觉得会有例外。 就是君臣相得,同甘共苦过的也终有分道扬镳的一日,何况是三心二意,四处下注的呢。 此前不计较,不过是时机不对。如今时机到了,正好让新帝一网打尽,将边州兵力尽收手中。 朝堂之事,盛锦水并不清楚,也不想弄个清楚明白。 她只望着眼前沉默不语的贺璋,想从对方脸上分辨出几分前世的得意张扬来。 他们之间的交集,本就隔世。盛锦水厌恶憎恨对方,甚至在重生之初沉溺在仇恨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可再见对前世一无所知,失魂落魄的贺璋时,她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记忆里的贺璋,是一条阴冷的毒蛇,因为有着人人艳羡的出身,便可将人命视为玩物,如何揉捏搓圆都不用顾忌。 可如今的他,寻常的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懦弱无能又猥琐阴暗,与这样的 人较劲,即便大获全胜也无甚意思。 这一瞬间,盛锦水只觉两世的忌惮提防好似一个笑话,原来失去家族庇佑,脱下罩着的那层锦绣皮囊,他这个所谓的中州双杰不过如此。 盛锦水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贺璋身上。 对方不是木头,自然有所察觉。 也就是察觉到了这道目光,贺璋竟一改方才的颓丧,抬头与她对视。 视线在半空相遇,盛锦水又是一怔。 若说一直以来的贺璋才是今生该有的模样,那么方才一瞬,她好像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前世的影子。 一直老实的贺璋忽而扭动起来,想要挣脱士兵的桎梏。 他直直看向盛锦水,死水般的眼里突然迸射出幽暗嗜血的光:“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萧南山早该死了,早该死了!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盛锦水,你逃不掉!” 别人见他抽搐得厉害,只以为是发了疯症。 盛锦水却像是受到惊吓,白着脸后撤了半步。 “阿锦。”萧南山就站在她身后,她一退就靠进了对方怀里,“不要怕,阿锦。” 萧南山的声音低沉和缓,他伸手搭在盛锦水肩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量道:“一切都变了,你改变了我的命运,没让我曝尸荒野。你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如今早已不是失去自由,任人拿捏的孤女,而是经营有道,声名鹊起的盛老板。” “阿锦,一切都不一样。” 他说的每一句,盛锦水都清晰地听在耳里。 混沌迷茫的双眸在开悟的瞬间变得无比清明,她的视线落在被梦魇折磨,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贺璋脸上。 她踽踽前行,终在晦暗的人生里走出了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 冷冽的冬日终会过去,明媚的春日也终将到来。 【全文完结】 第199章 第199章终 萧南山受命,带人连夜抄家,不只与贺家息息相关的贤嫔,就连满朝文武都始料未及。 往日上朝前,朝臣们会待在侧边的小房间,极少私下交谈,今日却是议论纷纷,各个神色焦急,让严肃的朝堂差点沦为闹哄哄的菜市场。 偏偏身为风暴中心的贺家人早已下狱,而萧士铭和萧南山则是连面都没露。 一派乱糟糟的景象里,突然有人想起了前段时日,暗地里传出的流言。 他心中一紧,看向身侧好友,凑近道:“你说陛下会不会是在为……铺路。” 两人私下谈论过那则流言,不过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再看免不了生出许多猜想。 新帝发落贺家,说不准真是为了让萧南山认祖归宗所做的准备。 一位正值壮年的新帝,和一位声名远播,且有强大母族助力的皇子。 想到这,两人不禁对视一眼,脑海里闪过众多阴谋诡计。 他们不敢出声,默契地抬手擦去额上冷汗。 没多久,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前来传话。 朝臣鱼贯而出,只觉又要面对一场血雨腥风。 因贺、魏两家之事,朝堂上乱了几日。 而作为其中一名始作俑者的萧南山却是待在府里,安心陪伴盛锦水。 在先后经历了挟持、抄家,又亲眼目睹贺璋状似疯癫,被捕入狱。 盛锦水心里并没别人想象中的惊惧害怕,反倒有股别样的平静。 好似所有事都已尘埃落定,她不必担惊受怕,也不用再惶惶不安。 可越是表现平静,旁观众人越是不安,生怕她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巨大的波澜,稍不留神就会引发惊涛骇浪。 “夫人,该喝药了。”小心将药碗放在床边,寸心扶着盛锦水起身,给她垫上软绵绵的枕头,又让人半靠在床头。 守在不远处的萧南山接收到盛锦水求助的目光,先寸心一步端起药碗,温声道:“我来喂你。” 寸心赶紧让位,让他在床边坐下。 药刚熬好,还冒着热气,萧南山也不急着喂,只用瓷勺搅着黑褐色的药汁,免得喂食烫嘴。 “今日药里加了黄连,想必比之前的苦上许多。”盛锦水皱了皱鼻子,忽而抬头对寸心道,“让后厨多做几道点心,再准备些果脯。” 寸心忙点头应是。 盛锦水并不是个喜欢享乐的人,可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着凉的缘故,自那夜过后就经常提些任性的小要求。 比如今日,她就吩咐寸心:“后厨不知我的口味,你盯着些。” 不过在她眼里有些任性的小要求,在寸心等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甚至盼着她能多点任性,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等人走了,萧南山顺势把药碗放下,没有要喂的意思。 盛锦水叹气,自那日之后,不说院里的下人,就连崔馨月、林妙言,甚至于梁氏都将她当成了易碎的瓷娃娃。 任她如何解释自己无碍都不相信,也就萧南山纵容,否则这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如今房里只剩他们,盛锦水不想再关注弥漫着浓郁苦味的药汁,索性问起了贺家。 也是抄家之时,有福德在旁盯着,两人不好细说。 再之后就是萧南山不想耽搁她休息,加上紧随而来的看望探视,一直拖到今日才有空提及。 “那日你分明入宫了,怎回来得如此及时?” 盛锦水隐约猜到其中有新帝手笔,可在证实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知她聪慧,萧南山脸上一哂,眼底闪过丝嘲讽:“想来阿锦也猜到了,什么情深不渝,舐犊情深,都不过是美化自己,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托词罢了。” 执刀人被押送回中州已半年有余,按理说前朝余孽肃清,实在没有留他性命的必要。 论罪行,他不仅纠集水匪杀人越货,还身负谋逆大罪,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可偏偏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甚至还在魏子陵的协助下逃出死牢,实在匪夷所思。 盛锦水的心一紧,不觉攥住对方冰凉的指尖。 蛰伏隐忍多年,一朝登上帝位,新帝岂是好相与的。 也是前朝皇帝太过无用,总想着什么平衡之术,才让朝臣们产生错觉,以为稳固朝堂只有一条路可走。 却忘了,只要清除掉所有不稳定的存在,将权势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 在边州时,新帝要用贺、魏两家,所以视为心腹,处处倚重。 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在他登基之后,自是要空出手来,彻底消除心头大患。 新帝的心思,贺家猜到了,所以退了一步,以为放弃边州兵力就能保全一家。 贺将军以为自己深谙帝心,可其实他才是被看透的那个。 新帝要的不只是贺家在边州的兵权,而是要它退出权力中心,彻底放权。 至于魏家,他们一叶障目,所以先贺家一步,落得了个灭门的下场。 “或许贤嫔小产,我入宫之时,陛下就已算到了今日。” 盛锦水摇头,她自以为聪明,暗中提醒贤嫔,没想到新帝早已知情,甚至顺水推舟,引得两家暗中算计。 “贺、魏两家各怀鬼胎,”盛锦水抿唇,“却不想连自己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先是小产之事,新帝命人追查。 即便盛锦水告诉了贤嫔真凶,贺将军还是为了自身利益暂时搁置与魏家的嫌隙。 魏子陵最是愚蠢,以为贺家还不知是自己算计的贤嫔。 只想着祸水东引,让贺、萧两家不死不休,魏家坐收渔翁之利。 不想贺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贤嫔更是察觉出新帝待萧南山的不同,将他是新帝与萧静姝之子的猜测告诉了贺将军。 贺将军想要反抗新帝,保全自身,就只能与魏家合作,壮大他们在边州的声势,让自己的作用无可替代。 因此隐瞒贤嫔,非但没为她报仇,还与设计她的魏子陵交易,甚至拿萧南山的身世做筹码,只为巩固自己与魏家的合作。 而魏子陵呢,他被切断了与边州的联系,还不知魏家早被暗中控制,反倒自作聪明地寻到执刀人,救他出狱也只是为了前朝余孽,给魏家谋逆再添筹码。 两家人互相算计,却不知自己只是新帝手中可有可无的棋子。 早知边州不稳,贤嫔小产之时,他就已派人前往,控制魏家。 早知贺家有反心,就许执刀人事成之后保全性命,以他和魏子陵为饵,诱贺家浮出水面。 等抓到把柄,再拿下魏子陵,射杀执刀人,最后赐予被牵扯其中的萧南山抄家恩典,以示安抚。 步步小心,步步算计,实在叫人胆寒。 捋顺此事的盛锦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是难言的害怕:“该不会,前段时日流传的你的身世,都是计划的一环?” 若真如此,那就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了。 贺、魏倒台,收回边州兵权,昭告天下萧南山的身世…… 这一刻,盛锦水只觉新帝是压在自己身上的五指山,逃不掉挣不脱,只能按他所念所想行动,成为没有思想的傀儡。 “我们还能回去吗?”盛锦水忽而问道,其实心里已不抱希望。 “阿锦信我,”他的神色淡淡,可无端的,就是让人信服,“明日我要去个地方,阿锦陪我一道吧。” 盛锦水点头,隐约觉得对方想要的了结快到了。 翌日一早,盛锦水和萧南山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叫她意外的是,萧士铭竟也同行。 萧士铭独坐,在前带路。 盛锦水疑惑,途中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城外莲台寺,那里供奉着母亲的长明灯,”萧南山一顿,“她病逝前,曾在寺里暂住,听说我也是在那出生的。” 盛锦水的心一紧,知道他提及的母亲并不是明面上的生母,而是萧静姝。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才缓缓停下。 莲台寺偏远,来此上香的多是住在附近的百姓,也幸亏香火不旺,才没让他们引来注目。 盛锦水抬头仰望山门,说得含蓄点,莲台寺是清幽僻静,可实际上,就是破败不堪,人迹罕至。 出来迎接的是寺中住持,他朝几人念了声佛,也不多言,径直转身在前带路。 寺庙不大,几人很快停了下来。 住持推门,却不入内,只道:“就是这里了,老衲在旁等候诸位。” 萧士铭与他道谢,先行进去。 房间不大,却不憋仄。 一张供桌,上面摆放着几样祭品,在那之后就是一盏朴实无华的油灯。 房内门窗紧闭,日光照射不进,只点着许多白蜡,将此处照得恍若白昼。 房内香火气十分浓郁,萧士铭眼底泛红,上前为长明灯添了灯油,低声道:“静姝,大哥来看你了。” 盛锦水偏头,只见萧南山抿唇不语,只静静望着灯火摇曳的长明灯出神。 三人并未久留,等萧士铭添完灯油,就一道离开了莲台寺。 盛锦水心中不解,难道今日过来只是为了添灯油的? 没过太久,她的疑惑就有了解答。 行了小半个时辰,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策马扬鞭的动静。 随即马车停下,车夫掀起车帘,就见骑马来的是名身着常服的男子。 但见他腰间挂着令牌,举止不似寻常,多半是从宫里来的。 “大人,公子,我家主子在前等候,还请随我前来。”那人在马上一拱手,不等人回答就催马离开。 “跟上去吧。”萧士铭叹了口气,开口吩咐。 车夫领命,赶紧跟了上去。 又是一刻钟的功夫,马车终于停下。 萧南山先行下车,盛锦水紧随其后。 此处是官道,他们来时经过此处,知道边上有一处茶棚。 早前分明坐满了歇脚的百姓,如今再看却是空无一人。 萧士铭慢了一步,并未上前。 盛锦水则是跟着萧南山进了茶棚。 棚里有几张四方桌,眼下只有正中间的那张坐了人。 那人背对着两人,可看身形,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两人上前,才要行礼,就听新帝开口道:“在外不必多礼,都坐吧。” 一坐下,就不知从哪冒出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为两人送上茶水点心。 “知道你还在生福德的气,就不让他过来添堵了。” 新帝亲手倒了茶,推到两人面前。 萧南山扯下嘴角,淡淡回道:“他也不过听命行事。” 盛锦水没动,偏头看向他的眼里隐含担忧。 见两人都不领情,新帝也不恼。 他给自己倒茶,喝了一口:“乡野粗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陛下兴师动众地出宫,就是想与我说这些的?”萧南山挑眉,迎向对方目光。 新帝叹气,问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吗?” 萧南山沉默,盛锦水却是听得云里雾里。 “你就这样任人诋毁你母亲的名声!” 帝王之怒,即便没有露出怒容没有提高音量,其中的威慑也已让人惊惧胆寒。 随着茶盏落桌的动静,盛锦水不觉一颤,而直面帝王的萧南山却依旧不为所动,眼神反倒是前所未有的清澈透亮:“诋毁母亲的从来不是我,陛下若一意孤行,那就是伤人伤己,得不偿失。” 新帝一怔,望着对面那张肖似萧静姝的脸微微出神。 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连在与萧静姝休戚相关的事上都要权衡利弊了。 从前的他只有一腔赤诚,心中所求所愿不过是与自己认定的妻子白头到老,将来儿女双全,子孙承欢膝下。 可如今,他站在权力之巅,从前唾手可得的,却好似此生都不可能再拥有了。 为了认回萧南山这个儿子,他拿自己与萧静姝的过去做饵,默许流言四散。 他以为成大事者应当不拘小节,只要给萧南山和萧静姝足够的尊荣,就能抵消流言带来的伤害。 可真当记忆里的美好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时,他才清楚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狠心,他不忍萧静姝受到一丝诋毁,染上一点污名。 “诋毁母亲的从来不是我。”萧南山回道,脸上不见喜怒。 盛锦水却是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新帝一顿,他心里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偏又不想承认。 这世上,伤了萧静姝一次又一次的从来不是别人,只有他。 他闭了闭眼,藏起眼底的后悔与自责,等再看向他时,又成了那个杀伐果断,冰冷无情的帝王。 “赌约不作数了。”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若是得空,记得回来探望你母亲。” 说完这些,他仿佛苍老了十岁,脸上是浓到化不开的疲惫。 不等两人开口,他就站起身来,幽幽看向莲台寺所在的方向。 他连去看萧静姝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违背她的心意,把萧南山留下呢。 或许权势地位,于她与他们的儿子而言都是不得自由的囚笼,偏只有他这样的庸人甘愿入笼,还沾沾自喜。 新帝起身离开,隐在暗处的人马也随之而去。 “如何了?”新帝走后,萧士铭就已猜到结果,可他还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陛下答应了,入冬前我会与阿锦启程,返回奕州。”萧南山平静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萧士铭松了口气,此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竟在发颤。 近段时日,他操心良多,萧南山不忍他再受累,将人送上马车,嘱咐车夫路上缓行。 目送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盛锦水与萧南山对视一眼,忽而露出了个纯粹的笑来。 他们牵着手,任由马车远远坠在身后,就这样行走在管道上。 秋日凉爽,日光照耀之处却是温暖。 萧南山忽然有些好奇:“阿锦,若我今后不再是萧家大公子了,你可会嫌我?” “我识得你时,你也不是什么萧家的大公子。”盛锦水眯起眼眸,语气随意,“那时你还唤作林琢玉,是从中州来的举人,一看就是大家公子的做派,事事讲究还好面子。分明自己偏爱甜食,还非说阿喻他们喜欢。” 萧南山摸摸鼻子,耳根难得红了一点。 “从今往后我定然坦诚相待,绝不隐瞒。”他举手立誓,“还望夫人看我一片真心的份上,与我不离不弃,白头到老!” 盛锦水沉吟,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才开怀笑道:“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