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养》
1. 对峙
承平十一年。
白露。
适逢皇太后年至古稀的高寿寿诞,为彰孝心,皇帝命礼部、工部、内侍省三部联结,重新修葺、扩建行宫,并更名为万颐园。
专为太后寿诞改建的行宫,提前一年便为秋季时节造了盛景,广种了太后青睐的枫树与菊花。
秋意浓深,枫染菊硕。
连绵如火烧云一般的红枫林下,一众随贺寿官员同至行宫的家眷小辈聚集玩乐。
此处西有楼台,南有活泉,设凉亭憩廊。
引路的宫婢将人带至此处歇憩,高坐居心台的太后,站在露台前,一垂眼,便能见着一群青年才俊和妙龄女郎。
心情美矣。
素知太后爱热闹,爱美人,凡受邀在列的官员和其子女,都隆重妆扮。
枫林下,华服美裳缭乱。
衣香鬓影,女眷们手持香扇拨摇,如蹁跹蝶群。
远远一列前来送瓜果的宫婢,在十几步远外,便听公子姑娘们争议着什么。
众人围着一方四季花鸟四方瓶,品评其插花,与瓷瓶上的浮雕瓷釉绘图。
这花瓶造型方正庄重、釉色青绿沉稳、釉图精细优美。
其中错落纤插着花枝茂叶,独独一尊花瓶,置于摆在野地的矮几上,集天地草木与人文雅艺为一体,雅致得巧妙。
花瓶只此一只,看着不像是御造。
能在今日拿出来摆在这人员聚集处,此物地位不同寻常。
即便不是太后的藏物,也是哪位贵人献上的珍品。
引得众人争议的源头,便是有人注意到这花瓶,夸赞其图画与釉彩如何精细。
一名圆脸姑娘问身边人。
“郭五姐姐,你看这巧技,像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这样只此一只的花瓶,能自民间流入宫中,依据其造型图画与釉彩的精细程度上看,不外乎四大瓷窑那几位有名远扬的匠人。
宣朝盛世,从宫廷到民间,重文重艺,推崇名家名作,研究琴棋书画是寻常,也有瓷器、绣品、玉雕等等。
尤其家学渊源者,对手工艺品颇有研究。
圆脸姑娘问的话没人能答出来,有人道:“你等着,我给你叫个能认出来的。”
说着,她朝树下一名身穿鹅黄短褙子配墨绿齐腰交窬裙,刚过及笄年的女子招呼一声。
“阿姒,快来看看这个。”
众人齐齐朝被呼唤的女子望去,见她身姿娉婷利落,高挑秀丽,穿一身浓浓绿的衣裳,隆重张扬。
在一群爱鲜亮爱清淡的年轻姑娘中间,恍惚一眼,是最浓重的一笔。
听人叫她,她挑眉回首,竟是一副极为艳丽的容颜。
高挑的鼻梁,生出一抹如雪巅冷峻的转折。
肌肤莹润生辉,眉眼昳艳,眼皮一掀一抬,竟让人不敢直视。
被唤作阿姒的女子,不笑时冷傲骄矜,面上染了笑意之后,明艳大方。
小小年纪,气度已不凡。
“我看看。”
她轻巧地吐出三个字,嗓音清脆,态度利落,落落大方地在四面八方的视线汇集中,行至矮几前。
在一众全是贵女并宫人的人群中成为视线中心,此女走路不缓不急,不提裙摆,未乱肢体,只这份心性,便让人印象深刻。
有不认识她的,心生好奇,便问身边人。
“这是哪家的女眷?”
认识的人答:“工部虞门司侍郎姜绥安之女姜姒。”
不过一位四品官员。
那问话的人眼底霎时浮过一抹轻视。
“怪道不认识呢。”
自幼生长在京中的高门子女,各式宴饮花会中常聚集碰面,即使不认识多少也会有几分熟脸。
问话之人见姜姒容色不俗,却脸生,以为她并非京中人士,而是哪一方王侯或总督之女。
那问话的姑娘是贵妃的甥女,因姨母受宠,常出入皇亲国戚宴请的场合,少见小官之女。因为看姜姒气度不凡,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便先入为主了。
实际,姜姒出身不算高却也不低,家中几位长辈入仕为官,算不得满门显贵,也称得上世代簪缨。
只是和这些出身王侯士族,高官勋贵之家的姑娘相比,顿时就被衬了下去。
那问话女子高扬了下巴。
容貌与气度比不过,身份上能胜一筹,也让人满足了。
姜姒不知道这些。
她站在矮几前,望着那插着花木的四方花瓶看了又看,思忖过后,徐徐道来。
“这箭竹竹节处时有间隙,前后釉色深浅变化有致,看起来像是汝窑王皖之的落笔习惯。我祖母有一套出自他之手的茶杯,所绘箭竹也是如此落笔。”
众人听后纷纷点了点头,信了她所说。
让人品鉴字画不难,画作能从构图、落笔、内容、着墨等等许多方面去评。
可品鉴瓷器没有那么多的依凭,只能靠大量的经验与细致入微的观察。
那主动唤姜姒过来的人,便是知道她家中祖母、叔父都喜欢收集瓷器。
姜家收集着四大窑各色样式的瓷器,姜姒从小跟着长辈耳濡目染,她便想着,姜姒说不定能看出些关联。
这不,果真辨认了出来。
那圆脸姑娘夸赞一句:“阿姒姐姐好阅历,好眼力。”
一道不赞同的声音传来。
“我看不像。这一面画的菊,形态饱满篡如绣球,可我记得那王皖之只画形如龙爪、细如钩针的瘦菊,何曾见过这样形态的菊花?但我记不清了,要叫云朔哥哥来问一问。”
这位说话的女子姜姒熟悉,她是文寿伯府的二姑娘,名唤柳蔚宁。
与她口中的“云朔哥哥”沾着一些亲,两人算是表兄妹。
姜姒听她提及那云朔哥哥,眉心微微向下,面色有不易察觉的冷却。
虽说柳蔚宁与她素来不合,常常在各种事上与她较劲,可姜姒只当她心思闲、心眼多。
到底只是小姑娘罢了,不惹大事,并不讨厌。
可她口中的那少年,姜姒是真正不待见的。
没多久,因为柳蔚宁早就将人请了过来,一群仪容不凡的年轻公子从池边款款走来。
为首的人,正是骠骑大将军谢珺的长孙谢云朔。
他虽未及弱冠,却早在十四岁便随父出征,去锦服、入沙场,随军征战,立战功、获擢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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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领兵百人,奇袭外贼。
四年间两次征战,如今自己挣出八品副尉,被戏称谢小将军。
在一群尚处于招猫逗狗、苦读诗书的同龄人之间,他年纪轻轻已有战功官身,出类拔萃。
抛却出身、品级,只看他身长八尺,面如朗星,也少有人能及。
据传,其祖母有鲜卑血统,因此他眉骨深深,颌线凌厉,长相与汉人有几分不同。
自幼习武骑射,昂藏横练,如一柄开了刃的刀锋,是天生做武将的料。
远远见着他们走近,姜姒的笑容不自觉地收敛得越来越淡。
原因无它,她与这位谢小将军自幼不合,颇有渊源。
姜姒三岁时,二人在坊市争抢木马,因一同看上,谁也不让着谁。
谢云朔被她挤到石阶边,还撞伤了腿。
姜姒六岁时,二人同入谭府族学,背书时姜姒一时忘了,正要想起来,谢云朔一时嘴快,帮她补齐。
夫子夸了他,又训斥了她,罚她抄写一段百字文二十遍,姜姒终生难忘。
姜姒九岁时,谢云朔与其堂兄姜子熙球场斗技起了摩擦,二人各执一词。
做评判的恰恰是姜姒母家娘舅,姜姒偏袒堂兄,不认谢云朔的球,以至于谢云朔输一筹。
就此,二人之间结下解不开的梁子,嫌隙颇多,愈来愈深。
或许命里八字不合、处处相克,虽然没什么大事,却是小事不断。
不痛不痒,但难以消解。
没想到今日这品评瓷器,也能让柳蔚宁把他给叫来。
他一介武夫,能懂这些?
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谢云朔见着姜姒,也没几分笑模样。
他自幼天之骄子,能文能武,处处占着头名,偏生为数不多的落败,都和眼前这艳如孔雀的女子有关。
不提黄口小儿时不懂事的那些过往,她那堂兄姜子熙离马打球、中球踩线,处处脱了规则。
可没人看见,也没到犯规严重的程度,害得谢云朔吃下好一通闷亏,难以释怀。
后来与姜子熙打马球,他也极少占到上风,那些姓姜的人,仿佛是天生克制他的一家冤孽。
不论在何处,回回见着姜姒,也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两人逐渐相看两厌。
听柳蔚宁托人来说,请他来辨认一尊四方瓷器,谢云朔便来了。
因为他一母同胞的二弟喜欢极了这些,他跟着看了不少四大名窑的瓷器,也略知一二。
今日谢二没来,若问他,也是使得的。
他看过那四方瓷器后,徐徐品评。
“这‘十丈垂帘’的花瓣细如发丝,均匀有致,属工笔技法。应当是定窑林成章所作。”
他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这话说出口后,在场诸人窃窃私语。
众人的视线不断来回在姜姒与他身上交替,状况微妙。
谢云朔预感不妙,以他十几年来与姜姒因为各式缘由过招摩擦的经历来看,不过品评一尊瓷器,竟又与她对垒而立。
但这次谢云朔心间毫无盘桓,因为他知道,他是对的。
然而,巧的是,姜姒也是这么认为的。
2. 敲打
预感不妙,谢云朔问:“蔚宁表妹,是何情况?”
柳蔚宁听谢云朔所说与姜姒给的推断不同,面上那自傲的笑容迟迟不减。
她语气娇然,话里有话。
“姜家大姑娘说这是汝窑王皖之之作,我看不对,可我说不出。想着还是表哥慧眼识珠,会看得更准一些。”
谢云朔颜色莫测,心说又是如此。
不知这样情况发生几回了。
若为着什么事探讨争议,姜姒和他总是各执一词。
往往在他觉得分不出高低胜败时,她总能从各式令人意想不到之处胜他一筹,做那赢家。
此事让京中隐隐是贵公子之首,雄心勃勃不甘示弱的谢云朔,骨鲠在喉。
从前柳蔚宁曾说过,他和姜姒八字相冲。
谢云朔原本不信这些,但经历多了,容不得他不相信。
此时此刻,经历了无数次敌对失败,谢云朔觉得,哪里是什么“相克”,纯粹是姜姒单方面地克他。
他处处高人一等,胜人一筹,偏生因为她,吃过无数次亏。
谢云朔见到姜姒这张面容,都有些条件反射地心梗。
今日,两人对这一只四方瓶各有评判,同样是谁也服不了谁。
正僵持着,无人能确定到底是谁对谁错,忽然有一列女官带着宫婢而来。
为首之人,看宫装、梳发与身佩首饰,便知是宫中有品级的掌事女官。
为首之人有品级,无需向众位少年人行礼,只俯首说:“太后娘娘见诸位品评花瓶颇有兴趣,令我来请小谢将军与诸位姑娘前去一叙。”
闻言,聚集在此处的一众公子和女郎都有须臾的紧张。
她们只不过随口一说,竟引得了太后老人家的兴趣?
众人看向姜姒和谢云朔,他们二人所说还未分出真假对错,去了太后面前,也不知谁是那识珠慧眼。
姜姒和谢云朔碰撞一眼后,更是双双眼风向天。
若是与除对方以外的任何一人有分歧,或许还会心想是自己有疏漏、有片面。
可偏偏对方是“老熟人”,那自然都觉得是自己对了。
即使自己错了,也决不能低头认输。
更何况姜姒所说,是她见过好几次的釉图,不会有错。
谢云朔也确信自己并未记错。
因此,他们二人都不见犹豫,目视前方,仪态从容。
等待真相大白,自己的判断被认可,而宿敌惜败,低自己一等的时刻。
一众人等跟着女官走向居心台,那里设了酒席歌舞,能容纳几百人同坐。
一路上,各自都与自己相熟的人走在一处。
姜姒身边是自己的朋友,萧蔷月替友愤慨:“是你说的肯定对,那柳蔚宁非要拆你的台,才又找了个由头吧?”
姜姒只简单说了两个字“做梦”,让她几位好友纷纷笑了起来。
人群中也有好奇这状况,窃窃私语的。
起初不认识姜姒的,那位贵妃甥女徐红菡,又问身边人。
“谢云朔看起来和那姜姑娘,怎么好似有旧故一般?”
她这么问,身旁人不知怎的笑了起来。
她猜得没错,若两人素不相识,只会礼节客气。
可这两个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见了对方连笑模样都没有了。
可不是有旧故吗?
那答话姑娘压低声音说:“这两位旧怨颇多,说是仇人也不为过了。”
徐红菡听了,紧绷的眉头舒展,神情重归安然,好像虚惊一场,
她嗤笑了一声:“我说呢?难怪谢小将军看了她好几眼,但是笑都不笑一下。”
姜姒和谢云朔的纠葛,其实闹得并不大。
只不过京中这些公子姑娘们之间关系盘根错节,走得近,相识者众多,许多事都瞒不住。
原本以姜姒的出身和交际,与谢云朔应当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识。
就像徐红菡与谢云朔也不熟一样,很难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可两人偏偏总是因为各式各样的意外与巧合,凑在一处,又闹得不愉快。
次数多了,身边的人也就印象深刻了。
谢云朔容貌出众,又能独当一面,未来前途无量,是京中不少适婚姑娘青睐的议亲对象。
为此人生大事,使得适婚的姑娘们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可是独独姜姒,有如此容貌,却不受任何人忌惮。
因为人人都知道,即使京中无人,天下无人,谢云朔和姜姒也不会结亲。
再者,据传言,谢家有意给谢云朔聘取一位书香门第之女。
与谢家来往友善的,如太傅温大人、御史江大人、吏部尚书魏大人,都是一等一的实权高官。
这些高门大户若与谢家结亲,再加上谢家的兵权,称为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不过,到底婚事还没定下来,也从未有过换庚帖的情况,只是众家儿女都到了适龄的年龄,紧盯着这回事的人都不少。
今日在场的,无论是家中长辈看中,还是小辈自己青眼有加,看向谢云朔的目光不在少数。
若这场合是寻常的灯会花会,各家夫人没准儿会寻机会巧意提及。
可今日是太后寿诞,来赴宴者,奉承作陪,无人敢分心其它。
可是太后和皇帝见着近臣皇亲,在这样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的氛围里,也会提及家中小辈的婚事为话引,以示亲昵和看重。
能近身陪伴太后,坐在这居心台花厅里的,都是诸侯将相、文武大员。
谢云朔的父亲谢行修、祖父谢珺,谢家两位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在一群小辈被领到太后面前之前,正在同皇帝说话。
此朝,谢家有三位武将,为宣朝平定边疆战乱竭智尽忠。
宣朝四海升平、疆域稳定,皇帝赵霈继任为帝以来十年盛世无战乱,谢家人功不可没。
可在皇帝一副笑模样,问起谢父谢云朔的婚事时,坐在另一侧,原本有意与谢家结亲的太傅温大人,与其夫人对视一眼,心生不妙。
国家盛世,皇帝仁慈宽正,可是君无弱虎,皇帝这一声发问,让温太傅慌了神。
因为,皇帝应当知道这两家有意结亲。
谢家长子谢云朔,弱冠成年,正是娶妻成家立业的年纪。
温太傅膝下长孙女,也即将及笄。
天时、地利、人和,门当户对,武将与文臣结亲,双双家族受益,秦晋之好,互惠互利。
温太傅若将长孙女嫁入谢家,这亲事珠联璧合,谢家满意、温家满意,可皇帝未必满意。
他明知此事,却当众询问,看似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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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的亲厚,对谢云朔的看重,实则是在敲打。
可是此前,皇帝待谢家满门向来是爱众、信任,松手放权,谢家也忠心耿耿。
如此融洽的君臣关系,只有两百年前的吕帝与曹将能肩比。
温太傅原先有过犹豫,却因为皇帝仁慈,最终,私心还是想前进一步,发扬宗族。
他早该想到,再仁厚的君主,也有忌惮和私心。
温太傅低下头,即刻便改了主意,要另寻高门嫁女。
另一边,谢父也读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勉勉强强笑着答:“回圣上,尚未思虑此事。云朔他心性未定,也未考取功名,待他沉稳后再慢慢来。”
皇帝品着茶,慢悠悠说:“孩儿不急,我们这些做人父的,才更要为其做主。”
赵霈向来如此,与亲厚近臣说话,每每温和,亲切,是千古难寻的仁君。
今日坐在下首的这些官员,有揣摩到圣意者,都心有余悸,也只是笑着,无人随意插话。
随后,外出去寻人的女官返回通传。
端坐正中央上首的太后,那一副笑容浅淡,不达眼底的表情,忽而焕发了神采。
“让他们都进来。”
此事的缘由,是不久前太后的亲外孙女平阳郡主,站在楼台旁,看到枫林下有人聚集争论,便将此事告诉太后。
太后心生好奇,才让人去请了人。
将人带进来后,太后便命人讲述众人争议的来龙去脉,特地点名让谢云朔来讲。
谢家不是勋贵,也非外戚,却得皇帝与太后如此亲和,其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一群人中太后独独对其抬爱,人人都知道,是因为快要入冬了。
每年入冬,因物资匮乏,极北突厥进犯频繁,需要大将军谢珺前去亲自坐镇,平定边疆民心。
谢珺年逾花甲,派人远征即将在即,自然要多给恩惠。
不止恩惠,也有荣宠。
谢云朔行礼过后,端端正正地同太后讲明缘由。
听闻他们所议论的,是那一尊从前由齐嫔献上的四方瓶,太后的笑容深深。
齐嫔是如今宫中皇帝身边盛宠的妃子。
她进献的这一尊花瓶,用了最难的浮雕技法,又绘有精致釉彩图画,颇得太后心意。
宫人揣摩太后心思,特地将其摆了出来赏玩,用以暗暗给齐嫔长脸面,让众人都看到。
再听了谢云朔和姜姒的品评推测,太后当即放出笑声。
随即,满堂陪坐的高官命妇也都笑了起来。
太后慵懒地坐着,把玩手中佛珠。
“你二人,一个猜王皖之,一个猜林成章,谁更有把握能猜对?”
看太后的态度,这尊花瓶显然颇有来头。
谢云朔倒还好,初次面见太后的姜姒顿时有疑惑。
她隐约察觉到,这事应当不简单。
更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谢云朔答得谨慎:“微臣愚钝,不知对错。”
他说这么谦虚,但姜姒知道,以他的脾气他心里肯定觉得他对,她错。
这下,轮到姜姒答话了。
一时间,在场诸多身份尊贵的人,大半的视线都朝她投过来。
她该怎么答话,是个格外考验人的难题。
谢云朔也在等她的答案。
3. 暗示
姜姒从前没有面圣的机会。
这一回,因为是太后的高寿,皇帝广开恩典,命五品大员之上的每一位京官携家眷参加。
也没想到,她们品评花瓶的事,竟然传到了太后耳朵里,把她们这些小辈都叫了过来。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有皇帝与太后,压力与平时在外抛头露面大不同。
姜姒性格不拘小节,心直口快、热心快肠,为人直来直去的,又有些骄矜自傲。
在外可以随性而动,当着皇室的面,她知道收敛一二。
因此,她只是站得正正的,学着别人的模样行了礼,略低着头,垂着眼回话。
座位偏靠后方的姜家父母和认识姜姒的长辈,都不禁紧了紧一颗心。
他们担心以姜姒争强好胜不服输的脾气,在御前说错什么话,惹祸上身。
尤其今天,和她起争执的竟然又是小谢将军,更让人捏把汗。
这谢云朔,及其父兄、祖父,都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也是太后宠信的小辈。
在宫外寻常的场合,两人因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机缘巧合地起摩擦也就罢了。
若在这御前争起来,不但影响颇多,更耽误姜姒的名声,和姜家上下,影响深远。
看看,就连谢云朔都收敛了脾气,装作不知道。
姜姒的父亲姜绥安,沉吸了口气,指节攥紧暗部的衣袍袖口,精神紧绷。
母亲冯清祉轻声安抚:“莫慌,咱们阿姒聪明着呢。”
虽这么说,她其实也担忧得于心不安。
即使知女莫若母,此情此景,在这样的场合,也没法尽然安心。
众人都等着,好奇姜姒的回答,尤其是知情者。
谢云朔站在前侧,身姿端正笔直,略低着头。
垂睑之下,他双眸的视线有少许的分散,因为分了些神去注意着姜姒所在的方向。
他倒要听听,一个素来掐尖好强不服输的女子,当着圣上与太后的面,会是怎样的一副面貌。
若她和之前一样,认她是对的,不承认他的说法,谢云朔倒要称她一句豪杰。
霎时,他想到了一身刺的豪猪。
那动物长得有些丑,可是却符合谢云朔对姜姒的印象。
他从未见过哪一个女子像她这般骄矜、野蛮。
倒不是耍赖,纯粹是心肠硬,不服软,得理不饶人。
原本以为她只是跟他有仇才不合,可去年有一次,谢云朔亲眼见到她与齐国公府小公子齐迦琅,不知道因为什么吵架。
好一通牙尖嘴利。
他便知道了,这人生性如此。
谢云朔对此敬谢不敏,所以,当母亲问他,有意娶什么样的女子做正妻时,他莫名地有了想法。
他同母亲说,要娶一位通情达理、温婉心善的女子。
与他走得近的人都知道,他从没对哪一位女子有过男女之意,是姜姒,凭一己之力帮他找到了方向。
短短几息之间,这富丽堂皇的花厅中,各有各的心事。
而姜姒,因为太后专程派人把她们叫到跟前的举动,推测出花瓶的不简单。
她既没有斩钉截铁说自己的推测是对的,也没有因为太后的盘问而不自信。
更不会像谢云朔那样,因为什么谨言慎行,就装模作样逃避问题。
不是都说,小谢将军潇洒不羁桀骜不驯,到了圣上面前,还不是装模作样。
姜姒仍然坚持自我,不过只是有选择性地坚持了自己的答案。
“回太后,民女所评为花瓶单独的一方,上面所绘竹林的釉彩图案,其画法的确与民女家中汝窑王皖之的竹林釉图茶杯有相同的笔法和着墨。其余三面就不知了。”
她坦率的回话,让听了的人好些都笑了。
不过姜姒这答法倒是没什么问题,实事求是,不卑不亢。
她觉得自己的眼力没错,只承认自己辨认的那一方。
而谢云朔所品评的,是另一面画着菊花的图案。
恰巧,两人辨认的单面绘图竹和菊,是两面对立的图案。
一个占着前,一个占着后。
太后听了她的话,面上有了笑意,还跟身边的皇帝皇后说:“这小姑娘,真是好眼力,竟能认出来这画的来历。”
说罢,她看向皇帝身后侧方坐的一名妃嫔,“齐嫔,这四方瓶是你献的,你来给大家说说这四方瓶的来历。”
不知情的一干人等愣神,暗想,难道是谢云朔猜错了,姜姒猜对了?
可又为什么要让献上这四方瓶的齐嫔讲解。
随后,从皇帝斜后方的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宫妃。
她盈盈笑道:“小谢将军与这位姜姑娘眼力不俗。其实这一尊四方瓶,并非一人所作。是由南北两大瓷窑,最善釉彩的工匠合力而作。当年二人恰巧同处中州,各作两面釉彩,因此,这四方瓶全天下仅一只。”
齐嫔说完,真相大白。
原来谢云朔没猜错,姜姒也没说错。
如此巧合之事,引得堂上众人笑议纷纷。
许多不认识姜姒的,不知道谢云朔与姜姒之间有过渊源的,便觉得这机缘巧合颇有意思。
一派热络之中,皇帝开口,全场很快安静下来。
只听皇帝笑说:“若不是那两位匠人恰巧聚集在一处,普天之下还没有这样一个瓷器有两个来历的。这是姜爱卿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如此独清独醒,真是难得。”
姜父姜绥安站起身来行礼,答:“谢陛下夸赞,正是吾女。”
既然皇帝特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夸了,那就坦然地应下来,如果说些自谦的话,反倒不合适。
一时间,诸位高官表情各异。
让旁人听来,只当皇帝宅心仁厚,即使一个普通官员家的女儿也不吝夸赞。
可是让其中几位存了心事的听起来,却是意味深长,话里有话。
尤其是大将军谢行修,皇帝说的上一句话,问的还是谢云朔的婚事,下一句特地夸赞姜家女。
帝王之心幽深莫测,如果没有谢家请旨,或是明确有意与谁家结亲,依照皇帝的性格,不会突兀赐婚不顾谢家人的意愿。
因为他并不是手腕强硬雷厉风行的帝王,他行事稳妥,举措怀柔,话说成这样,已算提示得明显了。
姜家女出身不高不低,性子率真,人又生得美貌,对于既看重谢家又忌惮谢家的皇帝来说,这样的女子,是他最希望谢家长孙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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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求娶的。
就算谢家装作并未参透圣意,没有求娶姜家女,也不能再与温太傅联姻。
所挑选的长媳,也应当是姜家女这样的出身。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谢行修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他是该明白盛极必衰的道理。
确实不该在谢家如此鼎盛时期,还妄想结一门当户对的亲事。
尤其还与文臣结亲,实在不该,以至于惹得皇帝不满,借谢云朔的婚事敲打他们。
之后,不仅是谢云朔娶妻该慎重,谢家的行事也该更低调收敛一些。
谢行修远远忘了自己长子一眼,徐徐深吸一口气,心想,果真是高处不胜寒。
若看不清形势,忘乎所以,便会过刚易折。
不日,恐怕就要被寻出错处,缩紧兵权了。
朝堂与君臣之间的暗流,不知前因后果的年轻小辈并不懂得。
姜姒得的这一声皇帝亲口的夸奖,让下首一干人各有心思。
高兴的、羡慕的、妒忌的。
对于姜姒而言,也是个高兴的事。
她坚持了自己的判断,也没有猜错,在她心里没有输给谁,尤其没有输给谢云朔,便是值得高兴的事。
姜姒面上带着笑,和一群人一起有序地退出去。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谢云朔无意扫过一眼,视线被她那粲然的笑容刺了一下。
恰在此时,不知为何,姜姒也转眼看了过来。
见到他在看她,那笑容倏然收回,别过眼转移视线。
因为姜姒眼睛太大,眉眼太艳丽,转目离去的神态似乎像是翻了一个白眼。
谢云朔胸中一窒,心脏被梗了一下,也利落地转身离去。
他的袍角在空中甩过高高的弧度,像是带着决然,也像藏着对那一抹白眼的气愤。
连柳蔚宁追过来叫他的声音都没听见,头也不回就走了。
柳蔚宁一怔,问身边人:“我表兄这是怎么了?”
她的同伴胡乱猜测:“像你表哥这样出身,又自己能挣功名的,都是心气儿高的。如何容忍猜那花瓶的事没有压过姜姒一头,自然心中有气。”
另一人说:“这些公子哥儿,有哪个愿意输给别人的?我说那姜姒也真是,一丝女子的温婉都没有,往后谁敢娶她?”
柳蔚宁撇了撇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性子虽然不怎么样,可那张脸着实生得好,想娶她的人可不少呢。我听我娘说,齐国公似乎有意为那小公子求娶姜家女。”
两人齐齐惊诧:“什么?不是说那齐小公子还被姜姒当街斥骂过。”
柳蔚宁也不解,摇了摇头道:“那齐小公子是国公老来子,混不吝的纨绔子,估计犯了什么失心疯,专喜欢那牙尖嘴利的女子。就像那猎犬还需棍棒教,寻常方式拿不定他们。国公爷估计也是怕无法无天的小公子娶了别人降不住他。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有人唇角向下轻蔑一笑:“兴许是存了怨气,娶回家慢慢报复也说不准。”
几人的胡乱猜测越来越荒谬,纷纷掩着团扇笑了起来。
她们不知道,这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谶语,最终到底是由了谁来应谶。
4. 被迫
从居心台出来以后,姜姒因为得了皇帝金口玉言的夸奖,受到了不少瞩目。
萧蔷月打趣姜姒:“过了今日,往后去你家登门拜访的人可就多了,到时候啊,姜家的门槛儿可别都被踏破了。”
姜姒右手边,秦知宜微微笑:“不管去多少,我们阿姒都是有自己主意的。”
四个关系最亲最近的闺中密友,聚在树下,有说不完的话。
不远处,一位身穿宝相纹古香缎圆领袍,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掀着衣袍气冲霄汉一般朝她们走过来。
红枫似火,他身穿朱红衣袍犀皮靴,腰挂玉革带,生了一副俊秀样貌、倜傥身段,很是惹眼。
可气度倨傲,看人只以三分眼。
他所到之处,旁人退避三舍,无人对其锋芒。
因为都知道,此人性情急躁,目中无人,也浑然不在意名声。
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这一位就是柳蔚宁她们口中提到的,那齐国公的老来得子,齐国公府的小公子,齐迦琅。
齐父贵为国公,齐母是皇后的亲妹妹,举家身份高贵,他因为是老来子,又得宠。
除了宫中的皇子,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他此人,性情暴躁不好惹,嘴皮子又尖锐,争强好胜。
常常与人吵架打架,少有败绩,令人闻风丧胆。
齐迦琅朝她们走过来,站在十步远外。
“姜姒!”他直呼其名,手中把玩着拇指带的翠玉扳指,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但是那眼神中,却有一种不经意,但是也藏不住的兴奋。
“做什么?”姜姒对他不客气,语气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嫌弃。
自从一年前,她看不惯他当街欺负一群卖果子讨生活的穷苦少年,臭骂了他一顿,从那以后,这国公府小公子便时不时出现在她面前。
偶尔抢她要买的珠钗,说要买回去给母亲妹妹。
巷口偶遇,国公府的马车故意来挤姜家的马车。
隔三差五出现在她面前找晦气,有时与她吵嘴,得逞了就扬长而去。
不过呢,除了讨嫌点,却没有像对别的人那样凶恶不讲理欺负人,只是讨厌,并没怎么为难她。
也没拿权势欺压人。
看到这位得罪不起的小祖宗来了,姜姒的几个朋友也是一脸如临大敌。
都知道他不好惹,也惹不起,她们什么也没做,他偏偏要主动寻过来。
也不知那一肚子坏水的恶劣心眼又打什么坏主意。
萧蔷月轻声暗讽:“生得这样一副好皮相,偏生是个魔鬼心肠。”
那齐迦琅轻咳一声,状似不在意地问:“听说你刚跟谢云朔争论一个花瓶,还被圣上夸了?”
“是又怎样?”姜姒狐疑,他又想捣什么鬼?
这位齐小公子身后跟着几位狐朋狗友,也都是京中出身高贵,又混不吝的二世祖。
有人称他们这一群人为鬼见愁。
齐迦琅好心好意问几句话,姜姒句句刺他,他身边那些公子哥人人憋着一股火气。
但一直都没人说什么。
他们手中折扇重重拍打着,宣泄着心间烦躁,周围的人都慢慢地越离越远,只剩下姜姒她们,和这群没人敢惹的混世魔王留在这一片。
如果仔细去看,能看到齐迦琅的表情也有些细微的变化,鼻头皱了皱,咬着一侧牙忍耐着。
不过他还是没有发火,又问:“你现在多大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姜姒大惑不解,“要是寻仇,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干脆些。”
她逼问,齐迦琅反而扭捏起来,扳指转得越来越快。
好半晌,才磕磕巴巴问出口:“你是不是到要嫁人的年纪了,你要嫁给谁?想嫁个什么样的?”
说完这话,齐迦琅别扭地挪开了视线,眼神游离。
姜姒怔了怔,一个从没想过的可能浮现。
难道说,齐迦琅各种怪异反常的行为,是因为对她有心意?
意识到这一点,姜姒不仅并未安心,反而徒生恐惧。
她总觉得,以齐迦琅的性情,他若想娶她,不是为了把她讨回家做夫人,而是为了日日折磨她。
好报复去年她当街骂他的深仇大恨。
她无意与他这样的人结亲。
因此,不管他是假意还是真情,她索性直言。
“我要嫁什么样的?自然是满腹诗书,斯文有礼的端方君子。”
齐迦琅听后,脸色沉了沉,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气冲冲地走了。
他知道她刚硬,她比他还刚硬。
与她说不通,说了也毫无用处,他直接回府请父亲做主,派媒人去提亲即可。
父亲知道他一双眼睛瞧上了姜家女,本就有替他做主的打算。
他们这番爆竹般响亮的对话,被从枫林背后恰巧路过的谢云朔等人听到。
姜姒所说斯文有礼的读书人,似乎与谢云朔对于娶妻之问的答复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想嫁端方君子,他想娶温柔女郎。
二人的审美倒是一致。
这个念头,如清风拂过树梢叶片引发轻颤一般,在谢云朔脑海里短暂乍现。
他身旁有人笑说:“没想到国公府小公子竟然有意姜姑娘这样泼辣的女子,真是看不出来。”
另一人说:“若柔弱女子嫁入国公府,恐怕会被那齐小公子欺负得暗无天日。也只有刚强不折的,反而能与他有来有回,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谢云朔摇了摇头。
无论姜姒是祸害文弱书生也好,还是和那齐迦琅针锋相对也罢,只要离得远远的,不要来他面前克他就好。
正巧,她心仪的斯文书生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双方更是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三日后从万颐园离开归家,谢云朔忽闻噩耗。
父亲与母亲已经商议好,要为他求娶姜家女。
彼时,正是他早起问安时,母亲夏容漪让弟弟妹妹都先回了屋,只独独留了他。
谢云朔以为,应当是父母要与他商议什么事,或是功名学问,或是武考,又或是与他商定姻缘之事。
他万万没想到,二位长辈已将他的亲事定下了,告诉他的说法,并非询问。
“不日,就请官媒人去姜宅登门拜访,纳采问名。”
听这话,谢云朔一时有些恍惚。
但他知道,父亲与母亲不会与他说笑,尤其在这样的大事上。
谢云朔蹙眉,有些难以置信,问:“为何?”
谢父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武将,母亲夏容漪也是精明强势德才兼备的高门长女。
二人做下这个决定,同样也难以接受。
原本等温太傅家中长孙女及笄后,两家便能议亲了。
这一门亲事,是他二人,与谢云朔的祖父祖母都满意的。
现在迫于形式收回决断,就算要求娶的人是天仙,谢家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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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朔见父亲母亲的表情都黯淡凝重,他同样心潮暗涌,伸手攥住一旁茶杯的手紧紧扣着。
谢行修悠悠叹了口气,同他说:“三日前,在居心台上,圣上问了你的婚事,又夸赞了姜家女。为父这三日夜不能寐,为这事思前想后。终是决定,为着谢家满门,你的婚事最好还是让圣上满意是最稳妥。咱们府上不能与门当户对的高门结亲,便是换了人选,也不知圣上是否满意。既然如此,索性求娶圣上觉得合适的人。”
在听父亲讲述这一段话时,谢云朔神情几经变化,最终,他卸了不解的心思,放弃了反对的意愿。
“那便辛苦父亲与母亲操劳张罗了。”
皇命在上,赌上的是谢家的官身前途与未来,若他的婚事不能让皇帝如意,恐怕这硕大根深的树,便要不稳了。
本以为有皇恩浩荡,有实权兵权,手持虎符,谢家荣耀能延续上百年长盛不衰。
却不料,从这简单的两句话里面,便能窥见圣意动荡。
此事越是深想,越让人心情沉重。
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纠结姜家女如何。
即便姜姒是这世上最差的女子,谢家也要举家之力,八抬大轿欢欢喜喜地把她迎回来。
更何况皇帝夸赞得不错,姜姒的确坦荡正直,人品贵重,就是性子刺了点。
尤其最长最尖锐的那根针,正巧扎在谢云朔的身上。
过段时间,一桩稀奇事满京城传开。
太后寿诞过后不久,去姜家登门拜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今日有吴侍郎派来的媒人,明日有肖佐领派来的媒人。
皇帝对姜姒的嘉奖,让她一跃成为京中待嫁女炙手可热的其一。
一众上门提亲的人里面,竟然还有国公府的人。
国公夫人,贵为皇后的亲妹妹,亲自登门拜访以示重视,为自己家中最小的五公子,聘娶姜姒为正妻。
此举让姜家,不论是姜姒还是父母双亲,都受惊不浅。
国公夫人会亲自前来,无外乎想暗暗逼迫,好让姜家答应。
谁都知道,五公子齐迦琅纨绔暴躁,是个坏脾气贵公子,所以国公府以身份压人。
国公夫人亲自出面,为的就是封住姜家的嘴,让人不好拒绝。
在这混乱复杂的时刻,最意料不到的是,大将军府也来了媒人,为长孙谢云朔求娶姜姒。
这事一传出,知道二人恩怨纠葛的人都仿佛听了天方夜谭一般。
即使谢将军与将军夫人想与姜家结亲,可谢云朔是怎么同意的?
原先以为,满京城的人都有可能缔结姻亲,也绝无可能是谢家与姜家。
并且这还是谢府第一次正式为谢云朔的亲事奔走,不会有假。
正当众人觉得姜家不会答应时,姜家居然独独给将军府回了庚帖。
世俗都知道,虽然这只是议亲的第一环节,可一旦双方相互交换了庚帖,除非八字不合,基本都是能成的。
不知情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其中藏着什么缘巧。
其实姜姒也不想答应,姜家更不想答应。
只是,若不答应谢家求娶,也没有更好的,能够避免与国公府结亲的办法。
姜家只是在拿谢家当挡箭牌。
非要从谢云朔和齐迦琅当中选一个,姜姒宁可嫁入谢家,与谢云朔互不搭理,相敬如宾。
也不愿意应对齐迦琅那混不吝的小魔头。
更何况,这一桩亲事又是皇帝亲口示下。
5. 议亲
谢家的媒人上门纳吉的这一天,姜姒的母亲冯清祉,安排她躲在帷幔的屏风后面,跟着一起看看。
也能见证谢家的礼节,听一听议婚的过程。
二人已过问名,媒人带着姜姒的生辰八字,与谢云朔的八字合婚卜问过了。
时至今日,姜姒对于她即将嫁入谢家的事还有几分恍然不敢置信。
其实原本她若不愿嫁,父亲母亲也都不欲难为她。
可一则,没有与姜姒两情相悦的郎君上门提亲。
二则,在一群上门提亲的人家中,对于男方的家世、人品,都特别满意的。
比来比去,拔得头筹的人仍是谢云朔。
再别说一旁还有国公府虎视眈眈。
那齐小公子性情执拗,万一他真瞧上了姜姒,姜家不早早与人定亲尘埃落定,担心齐国公会因为纵容小公子,进宫去求皇帝赐婚。
姜家这情形,只要国公府求,皇帝必会答应。
因此,思来想去,姜姒最终还是决定同意谢家这门婚事。
抛去她和谢云朔的个人恩怨,论家世、人品、能力、长相,谢云朔确实是京中尚未婚配的公子当中数一数二的龙凤。
姜姒盘算,既然是皇帝示意的亲事,就算谢家满门对她不满,面子情也要过得去。
她嫁去将军府,只要能做好她的少夫人,将来谢云朔立下军功受封将军,给她挣诰命,未来一生顺遂,不愁权贵荣华。
这么想着,在父亲和母亲还没做下决定时,姜姒已自己做了抉择。
姜绥安和冯清祉除了担心她与那小谢将军合不来,婚后不幸福之外,其余方面与她想的也差不离。
所以,世间事不能想当然,有时候时运的安排来了,挡也挡不住。
谁能想到,半个月内,将军府就已经亲自登门来姜家纳吉了。
纳吉又叫议婚,结亲的两家人在一处商讨婚事。
再大致商量聘礼之事,随后纳征送礼,再请期,接下来就要亲迎了。
有些人家的婚事不着急的,走完这六步仪式要一年左右,快一些的三五个月。
姜姒预计,谢家会让这些仪式衔接得快一些。
因为再过一个季,谢云朔的祖父,骠骑大将军谢珺就要挂帅出征了。
届时,说不准谢云朔会一同前去。
所以谢家应当会想在大将军领兵前往边关之前就让姜姒进门。
果不其然,今日纳吉上门的,除了媒人,大将军谢行修、将军夫人夏容漪,并长子谢云朔都在其中。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姜姒无需抛头露面。
她藏在幔帐后的屏风后面,外面的人注意不到,她却能透过缝隙看到一些情况。
从仅两指宽的间隙中看到谢云朔那张脸,时常被人夸赞,硬朗如松石,清隽似弘野一般出众的仪容,在姜姒看来却有些不顺眼。
她总觉得,他那外放的,犹如实质一般的孤傲和高高在上有些刺眼。
自傲、粗野、没耐心。
若按照姜姒的眼光来看,她最满意的,是温太傅家的三公子温敬玉,那样内敛温和、眉目温润的翩翩公子。
与他交谈令人如沐春风,心情愉悦。
如同泡在汤池里,舒服惬意,放松。
然而看着谢云朔,让姜姒感觉自己如同置身风暴火烤,随时都有山洪地荡。
原本姜姒以为,谢家拿他们二人的八字去卜问,大有可能得到的结果是相克。
不是她克谢云朔,就是谢云朔克她。
可能是下吉、中吉,但绝不可能是上吉。
姜家人还曾议论过,若算得的结果不好,谢家还会不会坚持求娶。
可没想到,不知是哪个学艺不精的老道喝混了酒,还是手抖眼花,竟给两人算出一个天作之合的大吉出来。
如此一来,两家都没有什么反悔的理由,将军府只能备了厚礼上门纳吉,求问岳家的要求。
这是姜家人第一次正式与谢云朔一家交谈。
姜绥安与冯清祉端坐厅堂正中,并没有诚惶诚恐,两人都平平淡淡的,带着礼节性的笑。
就像招待寻常客人一般。
这是因为,和其它上门有意求娶的人家相比,谢家人也是同样看不见什么殷切姿态。
大将军谢行修威严依旧,夏容漪更是一副高门主母清高不可攀的风范。
像是来姜家视察的,倒不像是上门纳采。
即使主动说着那些好听话、吉祥话,夸赞姜姒品德,一番说辞滴水不漏,可是能明显看出,他们对这桩婚事并没有期待。
相比起来,国公夫人不知是听齐迦琅说了什么话,眼里有热切,待冯清祉言辞亲热,像是巴不得赶紧迎姜姒进门当儿媳。
有了对比,也就更显得谢家一家人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一项不容有失,不容马虎的重任。
看清了对方的态度,姜绥安同冯清祉夫妻二人,自然就像一面镜子。
他们如何对待姜家,姜家就如何做。
不卑不亢,不热络,礼节到位。
言辞客气,挑不出错处也就罢了。
姜姒还记得她母亲之前说过的原话。
“虽是低娶高嫁,既然要结亲,双方便是平等的。若娶我们家女儿,他们谢家没有得益,他也不会肯。所以你记住,腰杆硬气些,进了谢家的门,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少夫人。”
得益于姜父姜母多年来教导姜姒品行心性,她自己性子又直率,所以活得坦坦荡荡,从不委曲求全。
此时将军夫人夏容漪正在说话。
她面上保留着得体微笑,坐得端正笔直,下巴微抬,徐徐说道。
“届时,谢府的纳征礼,除规矩上必备一应吉物之外,聘金六千两白银、金器十件、玉器十件,珍珠十斛、锦缎百匹等。姜大人与夫人可还有什么要求?”
夏容漪开诚布公地谈起了将军府要给的聘礼。
这门亲事意义非凡,因此他们给的无论是礼品、聘金还是珍宝,都是数一数二的规格,却还会问姜家父母的意见,也算是有诚意,若不满意,还能再添置。
可是任谁来说,这也是一份丰厚的聘礼。
若换了没见过世面的小官之家,恐怕听了她这一番讲述之后,神情都要漏了怯。
那便是会招人暗暗耻笑的。
不过,姜母冯清祉听了那些聘礼之后,面上仍是神情未变。
尽管他们姜家是普通的官宦家庭,姜父的俸禄维持阖院上下的嚼用生计,有盈余却不算多。
有一间铺子,有几十亩田地,养着几家佃户,不算什么大富大贵,在京中不起眼。
预计给女儿准备的嫁妆,远远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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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给的这聘礼。
可她并不因此动摇自卑。
代夏容漪说完过罢,冯清祉缓缓点了点头。
“将军府礼仪周全,聘礼丰厚,我与夫君都没有什么异议。”
既不会觉得他们谢家给得多,也不会觉得谢家给得少,这是他们该做的。
姜家也不是那等借机要挟人狮子大开口之辈。
无论是商谈还是对峙,姜父姜母所求,都只是女儿嫁入谢府之后能够过得好。
那么,在议婚时期,只要谢家公道懂礼节,他们不会说什么有损女儿颜面之事,让谢家不满。
当然,更不需要委曲求全,贬低自我,抬高对方。
人有风骨,有姿态,才能得人尊重。
双方父母谈话完毕后,谢家一家人道别离开。
出门后,上马车期间,夏容漪悠悠舒了一口气,手放在谢将军递过来的掌心上,由他亲自牵着上马车。
她同他说:“从前不熟悉,今日议亲,见到这姜大人和其夫人,都还不错。”
谢将军点头道:“都是清醒明事理的人,误打误撞地和他们家结亲,也不是坏事。”
谢云朔没有进马车,而是在外骑马,随行马车左右。
作为未来的新郎君,他今日随行一同上门,礼节周到,该做的都做了。
可是在姜家,姜姒的父亲母亲都没怎么注意他,除了问候外,再没主动提过一句。
与别家的岳父岳母待未来女婿全然不同。
谢云朔心里清楚,因为二人从前旧怨,他不想娶,姜姒更加不想嫁。
她父母待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可是,他娶她是无可奈何,她又为什么同意了嫁入谢家?
这完全在谢云朔的意料之外。
几日前,在他同意求娶姜家女时,曾提前告知过爹娘,给他们一份心理准备。
谢将军和夏容漪也知道,姜家很难同意这门亲事。
结果事情推行得如此顺利,一家人都有些不可思议。
直到马车穿过两条大道,转进皇内城外东二街,御赐的将军府所在处,远远就看见有一行人拦在将军府正门前。
谢云朔轻攥着缰绳骑马走近。
那一只手叉腰,一只手飞快扇着折扇的俊秀公子,眉心深深压低,面色愤懑,仰头死死盯着他。
“谢云朔,为什么你会求娶姜姒?她又为什么会答应?你们不是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吗?你别娶她,让给我。”
这如此乖张跋扈之人,除了国公府小公子之外,没有别人了。
这几天,齐迦琅忙着四处奔走,准备女子喜欢的东西,竟不知道姜家同意的提亲不是国公府,而是将军府的。
他母亲怕他闹脾气,就先瞒了下来,他今日才知道。
一听说谢家都已经去姜家纳吉了,他立即就寻了过来。
早已习惯了耍横,心之所向一定会使尽各式手段夺来的人,如今他想娶的人就要嫁给别人了,齐迦琅怎能甘心?
若是别人,他还没这么大的气。
可偏偏要娶姜姒的,是谢云朔。
他知道谢云朔不喜欢姜姒,不满意她,他要娶的是知书达理的贤惠女子。
姜姒那么蛮横,既不知书也不达礼。
若嫁给他,是要受委屈的。
他不同意。
6. 抢人
谢云朔盯着齐迦琅,不语。
随后才想起前几日有人与他提过一嘴,说国公府也去姜家上门纳吉的事。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未曾在意,自然也不曾刻入内心。
只是当时恍惚一念头,以为国公府求娶是另有打算。
如今见这齐迦琅堵在将军府门前,儿戏一般想要抢亲,他才知道不是另有所图。
这位生时煞星降世,讨债一样惹是生非的齐小公子,竟是真心喜欢姜姒。
谢云朔没有什么想法,反而浮出一个怪异念头。
这齐迦琅脾气暴躁,常常招惹是非,姜姒也是个臭脾气,这两人聚在一处,一旦有不合,怕是天都要塌了。
除非齐迦琅品味独特,天生就喜欢动荡刺激,不爱岁月静好。
如此想来,倒也能明白他的心意了。
因为面前堵了些生人,谢云朔的宝驹有些烦躁,前蹄时不时走动踩踏,导致他骑在马上略有起伏。
在齐迦琅看来,便觉得他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挑衅模样,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平时别人多盯着他看两眼,他都要骂人。
向来不受委屈的齐迦琅张口就骂。
“谢云朔,你少自以为是,别以为她选你是看中你。姜姒必定是被迫的。她喜欢斯文温顺的郎君。”
若是旁人被骂,恐怕看在齐迦琅的身份上,不敢与他对立,只能生生受着。
然而谢云朔也不是吃素的。
他又不什么良善之辈,论惹事生非,当年他年纪小不懂事,也当街耍过不少浑。
只是后来渐渐懂得道理,把一身劲和要强的心性都用在了艰苦习武上。
他原本不愿搭理齐迦琅,他非要开口不干净,谢云朔冷笑一声。
“不管姜姒是心甘情愿,还是不甘不愿,总之都与我结了亲。你便是把将军府砸了烧了,把这条街翻个底朝天,她姜姒,往后也是谢夫人。”
两人这一番没有半点礼法规矩,极其上不了台面的对话,听得周围齐家与谢家的奴仆都深深低下头去,大气不敢喘。
在马车里等候的谢行修和夏容漪,都神情莫测。
两人虽是安安静静坐着等着,眼神却透露出几分忧心和不满。
将军府如今权势虽大,资历却不深。
国公府却是自太宗在位时亲封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国公。
小辈之间不懂事,争吵几句,他们这些长一辈的人不好出手干预。
幸好是在将军府门前,没外人听到,他齐小公子不怕丢脸,他们将军府要脸。
若是可以,真想赶紧把这个瘟神轰走。
谢云朔那句话,把齐迦琅气得瞬地满面通红,他不管不顾冲上来,想要把谢云朔扯下马来打他。
可谢云朔骑在高头大马上,那黑马看着并不温顺,他身边小厮怕他受伤,一个个都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和腿。
“少爷!少爷!您悠着些,可别伤着身子。”
他们都知道谢云朔也不是个好惹的,绝不是那等脸皮薄任人欺负的软蛋。
且他又是个武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真打起来,养尊处优的齐迦琅肯定打不过,要吃亏。
齐迦琅若伤着哪儿,他们这些随从回府去后,不挨三十道板子下不来。
因此一群人顶着被小少爷拳打脚踢的痛,哪怕忤逆他的意思,也都拿身子拼了命地拦住他。
谢云朔这时转眼不再看他,把他当成空气一般,毫不在意。
兀自下马,步履从容地进了将军府去。
齐迦琅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眼眶泛红直喘粗气。
从没哪一个人让他这么生气过,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叫嚣着想把谢云朔按在地上,狠狠打他的脸。
他以为,告诉谢云朔姜姒选择嫁给他并不是因为对他有意思,会让他介意。
他没想过,谢云朔表现出浑不在意,反而像是一刀砍在了他自己的命脉上。
他想娶的女子,以他的身份和做出的努力都得不到的人,却嫁给了一个对她没有哪怕一分在意的男人。
他不在乎她是否甘愿,这说明对他来说,只需要把她娶进府即可,其它都与他无关。
齐迦琅气得浑身发抖,一群小厮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走了。
随后,他魂不守舍地钻进了一家樊楼,喝了个昏天黑地,鼾醉一整日。
因为夏容漪严令禁止下人不许谣传此事,齐迦琅的人也不会把主子丢面子的事宣扬出去,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姜姒留在家中备嫁,更不知道这回事。
她只听母亲说,外出采备她出嫁所需物品时,遇到了国公夫人。
大概不是巧遇,她被国公夫人请去茶楼雅间里,单独说了会儿话,又问了一次姜家的意愿。
冯清祉与姜姒说这事时,姜姒正随着婢女们一起做她的盖头。
姜姒不喜女红,也不怎么能静得下心来做这些琐碎的事,因此她只需要自己绣个盖头,再在嫁衣上随意添几针,便算作是她自己做的了。
做这些事时,若旁边没人陪着她说话笑闹,她没多久就要把绣绷子丢到一边了。
所以近日得闲时,冯清祉都会来陪陪她。
给长女备嫁琐事多,已有两天没来了,冯清祉就在她这儿坐了会儿,喝茶吃点心,说起闲话。
“那国公夫人同我说,她那娇纵的小儿子用情至深非你不娶,若我们愿意同意退婚,国公爷会请圣上赐婚,同时聘礼百倾良田、一座山庄,两个昌宁大道的铺面,并承诺绝不让你在国公府受一点委屈。”
姜姒手里的绣绷子顿住,捏着针的手止住了动作,嘴微微张着,讶异问:“当真?”
冯清祉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国公府为何如此执着,竟宁愿给出这样高额的聘礼。”
久久的惊讶过后,姜姒手腕翻飞,继续在绣绷子上扎着绣花针。
似乎那些百亩良田、庄子都与她无关,全是旁人的事。
冯清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问:“阿姒难道不动摇吗?”
其实国公夫人第一次上门时,冯清祉不但不想同意,反而有些警惕。
可是第二次谈话,国公夫人少了一些算计,多了真诚,甚至有苦苦央求的意味,冯清祉的态度便有些软化了。
按照国公夫人这样的态度,和国公府的诚意,姜姒若嫁过去,说不定比嫁入那将军府,去看夏容漪的脸色要好。
那齐小公子不曾放弃,说明是动了真心的,也比不满这门婚事的谢云朔要好。
姜姒一边垂眸刺着盖头上的“囍”字,一边同冯清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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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国公府给的聘礼的确丰厚,但我们既然已经答应了谢家的求亲,哪有反悔的道理?届时姜家蒙羞,遭人耻笑、唾骂,我就算富甲天下,也不能心安。我可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
她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语调轻快,然而却听得她母亲,包括屋子里的婢女奶嬷嬷等人,都有些不忍心。
姜姒这人看似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实际上最重义气,知是非辨善恶。
冯清祉托着茶杯,指尖有些冰凉。
“母亲只希望你能过得好,不受委屈,不必思虑太多。家事再丑,让别人说几句又不会少块肉。京中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没过几年,大家就全忘了。那谢家,我看将军和将军夫人,还有那谢云朔,都不是好相与的,恐怕是个火坑。往后你成婚后的日子若不好过,我这做娘的,可怎么是好?”
说着说着,冯清祉的眼眶有些红,她生生忍着,致使语气有些哽咽:“你就是娘心窝子上的一块肉,你若不好了,为娘……”
她话音再度哽咽,几欲落泪。
姜姒忙放下绣绷子,坐到冯清祉身旁,挽住她的胳膊,手臂揽着母亲的背,手心扶住她的肩。
“娘哭什么,谁说我往后不好了?那将军府、国公府,是许多待嫁女挤破头也想嫁进去的高门,都抢着想娶我,这不是好事吗?应该高兴才对。”
在姜家,姜夫人冯清祉贤惠持家,性子虽不软,却偏向随和。
而姜姒这个做女儿的,反倒要刚强些,嘴皮子也利索些。
有事碰上什么事,母女两个意见相左,冯清祉反而争不过她。
她又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依我看,若完全比人品,国公夫人和齐迦琅才更该担心些。只看这一回,他们因为不能得偿所愿,退步低头,是因为齐迦琅对我有意。倘若嫁给他十年八年,待色衰爱弛,他不喜欢我时,又会如何呢?他性子那样娇纵恶劣,动辄骂人、打人,难保不会波及到我身上。那国公府的公爷和国公夫人,娇惯出这样一个纨绔子,也不见得是清醒人。他们如此溺爱齐迦琅,若我和他夫妻二心,国公夫人自然是向着她儿子的,我能有什么好?给的良田再多,山庄再大,又能如何呢?买一身漂亮衣裳,我喜欢。可是买一百套、一千套,我也就这一副身子能穿。虽然谢家人我也不喜,但谢家满门忠良,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人品应当是不差的。那将军夫人有些清高,但看着是个明事理的。”
说到这里,她斥了一口气,缓了缓。
“而那谢云朔,人是讨厌了些,但起码是个有大志向的。再说,往后他还会出征坐镇边关,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我独独做我的将军小夫人,应当是很不错的。”
随着她假设性的话一句一句地往外冒,冯清祉哀戚忧愁的脸色也越来越缓和。
是她关心则乱,看不清了。
女儿所说,句句在理。
她见她如此有主意,看得清,心里比之前又更放心了两分。
冯清祉握住女儿的手,带着些泪花的眼又笑开,欣慰说:“有女如此,当真幸事。那谢云朔若对你不好……”
姜姒脆声接话:“他如果对我不好,我就跟他吵,跟他闹,跟他打。他赢不过我的。”
她只是讨厌他,又不是怕了他。
该害怕的,是谢云朔才对。
7. 纳征
八月十二,是个吉祥日子。
将军府请了四位全福人,领头往姜家送纳征礼,聘书、礼书与给姜姒的聘礼。
谢姜两家这门婚事,在京中为外人津津乐道。
送纳征礼这日,姜家有不少客人上门,不止姜氏一族的亲缘,姜父的同僚、姜母的好友,姜姒自己的好友也都来了。
姜家没分家,不过叔伯一系同住一条巷中,每户的院子都有简单的小门相隔。
姜姒一家人住的是一个四进的,含活水池的大院儿。
她有自己单独的院子,名为洛英轩。
谢家人上门来的时候,三位好友已在姜姒闺房里陪同她。
听外面热闹起来了,都要出去看热闹。
姜姒不好露脸,便把自己的贴身丫鬟游鹿派了一起去。
谢家与姜家的这一门亲事,因为谢珺大将军出征之事,推行得时间紧急。
纳吉与纳征之间相隔不多于一个月,原本人人都等着看,谢家会如何对待这门亲事。
尤其是女方的亲朋好友。
今日见谢家送上门的纳征礼都快把姜家的院子摆满了,紧着的一颗挑剔的心这才放下。
好在将军府懂礼数,事情办得匆忙却不仓促。
负责挑聘礼的谢家奴仆,都穿着统一的红襟衫,选的人都是一些门脸干净的,看着就利索。
安放聘礼的木箱、托盘、木筐等,一应都是婚事上常用的,有吉祥意味的松木,上面坠的红绸花扎得饱满紧实。
只看这些最显眼的方方面面,都值得称道。
再看聘礼,除规矩上该有的都有之外,另还有一列珍宝队伍,由一对一对的婢女呈上。
宝器上挂着红绸花,金器工艺繁盛,表面亮如油光。
有雕刻成佛像的大件玉器,借玉色雕刻而成的喜鹊登枝座件,以及还有一株完整茂密的红珊瑚,以及绿松石山松摆件。
有见过许多迎亲的,有阅历的人看了,若把谢家这聘礼算在里头,跟谁比也是不落下风的。
甚至比侯府迎亲还要隆重。
谢家不说以举家之力迎娶姜姒,也是用了心,费了力的。
萧蔷月她们转了一圈,带着审视的目光,眼睛睁到最大,眼光擦亮,想从中找出谢家做得不好之处,生怕他们亏待姜姒,在一些小事上面怠慢,落她的面子。
没想到从前到后地看完,倒还都不错,几人脸色稍霁,随后转悠到了一个放着一对大雁的木笼子。
这下,总算找到了不满意之处。
萧蔷月抱着胳膊,挑剔说:“这两只大雁干瘦细长,羽毛又不丰厚,从哪儿弄来的?我听人说,男方要是用心的,一般都会亲自去湖边打两只大雁来。他谢云朔是个武将,该不会这两只大雁不是他自己去打的吧?”
游鹿小声提醒她:“萧姑娘,这季节已经没大雁了,大雁都去了南边儿,捉不到了。”
萧蔷月不满的怨怪戛然而止,不过很快又硬声起来。
“猎不到,那起码也得买两只肥美一些的,挑了两只丑八怪大雁给谁看呢?大雁象征的是忠贞不二和信守不渝,象征的是新婚夫妇。这大雁这么丑,怎么配得上我们阿姒?”
秦知宜也点头称是:“这大雁的确不好看。”
她们几个都是姜姒的手帕交,是最亲近无间的好友,因此知道谢云朔跟姜姒之间的一切来龙去脉。
因为知道两人不合,所以她们怎么看谢云朔怎么不满意。
尤其也知道,他同姜姒有旧怨,合不来。
知道他娶她是迫于无奈,因此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更敏感。
此时谢云朔恰好与岳父岳母说完话,刚从正房出来,在外院与客人寒暄几句。
说罢了话,一扭头就看到姜姒的好友和丫鬟,站在那一对大雁面前指指点点,表情愤懑。
依他对她们的了解,猜到她们应该是在嫌弃那大雁买得不好。
姜姒的好友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过去有几次他们起争执,这些人也在旁边。
莫名其妙的,谢云朔对她们竟然比对其他只有点头之交的高门贵女要更熟悉一些。
他知道姜姒的朋友和姜姒一样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
他看了一眼之后,转头便走了。今日特殊日子,惹不起躲得起。
不过在这之后,谢云朔的朋友们发觉了,他似乎兴致不高。
原本按部就班地进行各种仪程,不知为何,忽然像是受了什么憋屈,咽了什么苦水,为人沉默。
从小和他一起习武射箭的贺成章问他:“云朔这是怎么了?”
谢云朔摇了摇头。
他不会把这些小事说给别人听,只说方才饮多了酒。
其实贺成章没有看错,他的确是憋屈。
因为婚事仓促,又是这秋季快要入冬的时节,京城附近已经没有大雁了。
那两只礼雁,是他同货郎那里买来的。
六只大雁里,勉强挑出两只能看的。
货郎说这些大雁舟车劳顿,来京城的路上又打了架,掉了些羽毛,因此都不大好看。
要是有更好看的,为着这一门不容马虎的婚事,谢云朔也不至于拿这样两只来凑数,还给人捉住了把柄,被姜姒的好友唾骂嫌弃,然后还少不了去她面前说此事。
这事更加印证了他们二人犯冲不合。
若换个季节,就算婚事再急,去郊外河边打两只大雁是小事一桩。
偏偏受季节天气限制,只能去买,且险些没买着。
因此让他有一种不逢时的憋屈,改变不了,控制不了,只能白白认下。
他缓缓闭了下眼睛,压下心中翻滚,不再想此事了。
要骂就让她们骂去吧,反正她们原本也看他不顺眼。
萧蔷月她们不知道谢云朔猜得刚刚好,只远远看她翻白眼,指指点点,嘴皮子翻飞,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看完了热闹后,萧蔷月她们回到姜姒的院子,还给她带了些她自己的喜庆瓜果和红枣花生吃。
姜姒剥着花生,看姐妹们的神情,就知道有事发生。
她问:“怎么了?谢家的纳征礼有什么问题吗?”
萧蔷月抱着胳膊,不满地噼里啪啦:“问题倒是没什么大问题,这婚事这么特殊,他们谢家敢出什么问题吗?就是那一对大雁实在是丑得很,我近距离一看,有一只翅膀上的毛都秃了两根。”
游鹿怕自己家姑娘不高兴,虽然也看那大雁不好看,还是宽慰两句。
“这季节,大雁估计是商人从南方送过来的。”
姜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只要谢家礼节到位,这东西她也不是很在乎。
一个是这时节没大雁,就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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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谢云朔也不会亲自去猎雁。
再者,那大雁象征的是新婚夫妇二人忠贞专一、阴阳和顺,她和谢云朔两个人坐到一块儿不吵起来都算不错了,不需要这些压根不会存在的寓意。
因为她不在意,所以没什么感觉。
而萧蔷月生气,纯粹是迁怒。
是本身就不满谢云朔这个人。
所以只要有什么看不惯的,便会被她无限放大。
姜姒把剥好的花生放在小瓷碟里递给她:“吃吧,这花生挺酥脆的。”
纳征之后,很快又请了期。
两家最终将迎亲日期定在吉日九月初七。
这门婚事,从纳吉到亲迎,不过才一个半月,若非两家竭力张罗安排婚事仪程,没落了礼数,聘礼连绵一条长街,嫁妆也是齐全妥帖,才没让人搬弄是非说婚事仓促。
纳征过后,见着谢家的聘礼,堵住悠悠之口。
不过,京中知道姜姒和谢云朔素来不合的人,都本着看热闹的心思,等待她们成亲后会如何。
想看热闹的人心存期待,姜姒自己倒是没什么特殊的心情,更多是舍不得离家。
也觉得待嫁无趣,哪里也不能去,只能闷在家中筹备婚礼。
一两个月没出去走动,她感觉自己都要圆润了。
数着指头盼日子,总感觉时间越过越慢,但是一想到自己的闺中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因为不舍,又迟迟不想到那一天。
这段时间,姜姒每日最少都要去父母跟前两次,全家人一起围坐一张桌上用膳。
姜父没有纳妾,与妻子一共孕育了三个儿女。
姜姒是大姑娘,还有一个二妹和三弟。
家中人口简单,不过姜绥安娇纵妻子儿女,每个人身边都有许多的用人,宅子里养了不少奴仆。
冯清祉院子里十个人,姜姒自己的小院儿里也有六个人。
生活起居都过得十分优渥心闲。
这次她嫁去谢家,院子里的人,除了一个负责扫洒的粗使婆子,其她人都会跟着她一起去谢家。
冯清祉又把她身边的石嬷嬷给了她,让石嬷嬷陪着一起去,帮着拿主意。
另外还有姜姒的乳娘甄氏,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
姜姒自己有主意,喜欢鲜亮好看的事物,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都生得好。
一个叫游鹿,一个叫舞婵。
两个小丫鬟也都跟水葱似的,打小都是美人胚子。
临出嫁前,冯清祉还因为担心,把姜姒拉着,只有母女两个留在房中,说了一堆贴己话。
“你与小谢将军性子不合,夫妻二人若感情不睦,可千万要当心,别太早让他收用你的两个丫鬟。新妇身边的陪嫁丫鬟,有好些都会给新姑爷做了通房。就算他问你要人,也要拖到你有了身孕,诞下长子之后。”
姜姒冷哼一声。
“敢对我丫鬟下手,看我不掰断他的手指头。”
冯清祉直笑,笑过后搂住女儿的肩,又轻言细语地哄。
“虽然咱们不能受委屈,可是也别太刚强,要是闹得鸡飞狗跳……”想了又想,她自己又改了口,“罢了,只要我女儿不受憋屈就好。”
反正姜姒这个新妇是谢家得罪不了的,若是让外人知道谢家待姜姒不好,准能传成是谢家对皇帝不满。
他们不敢造次。
8. 拜堂
谢云朔迎娶姜姒,虽不是皇帝御赐的婚事,但是比赐婚还要更加寓意深刻。
这是皇帝待谢家第一次旁敲侧击的施威,是他用来提醒谢家,敲打他们的第一步棋。
谢家兴起不过四十年,根基不深,又满门忠良,不论是为手中的兵权,为家族兴旺,还是为军心,这招棋他们必会接得滴水不漏。
所以说,这件事就成了姜姒最大的仰仗。
她没什么大身份,不是什么勋贵之女,但就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让她有一层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金盔甲。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暗示,没有过明面,谢家会待她不薄,她自己也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才是。
姜姒已经盘算好了,她要行得端、坐得直。不占小便宜,更不吃大亏。
当她把嫁进谢府的事想得简单干脆时,谢家那边与之想反,恰是如临大敌。
姜姒与谢云朔不合是有目共睹的,偏偏她带着特殊的含义嫁进来,众人要像呵护易碎的瓷器一样呵护她。
这还没嫁人,接进府中后该怎么待她,就已经让谢家人为难了。
此事关系重大,姜姒又是个直来直去的爆竹脾气,若哪些事惹她不满了,她四处去说,谢府有口也难辨。
怕就怕她挑剔不好伺候,不好相与。
她还没嫁进来,谢云朔就已经感受到了手里端着一捧易碎瓷器一般的心情。
这对他来说,像是手腕上绑了枷锁一般。
打个比方,若姜姒与谢云朔两人都坐在一杆秤上,原本秤的左右两边起伏不定。
现在却是一头高高地扬起,一头重重地落下。
姜姒坐在那高抬的一侧,心安理得,浑身畅快。
另一头的人,便浑身不是滋味。
如此不平等的状况下,九月初七这大喜之日,不论如何不受欢迎,它都缓缓到来了。
虽说结亲的时间在正午午时,拜堂在酉时末黄昏时分,可是姜姒在家中也有事要做,需早起。
她还没睡够,天未亮就被游鹿和舞婵从被窝里挖了出来,闭着眼睛坐在铜镜前,由喜娘梳洗打扮。
喜娘拉着细细的蚕丝线,逐一弹去她面上细绒,有一些细微的疼痛,把姜姒的瞌睡给弹没了。
她蹙着眉,心想她面上如此光洁,还要受这样的罪,都怪谢云朔。
这不满是她在心里默默想的。
虽说习俗和嫁与谁无关,因为没睡好,姜姒就要是把罪责归结在谢云朔头上。
喜娘轻手轻脚地给她做新妇的梳妆打扮,十分繁琐,足足忙碌了一个时辰有余。
姜姒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神色有几分迷茫,因为镜中的她与平日相去甚远,令她觉得有些怪异。
今日的新妇妆扮粉敷得极厚,眉眼颜色浓郁,嘴唇殷红。
姜姒本就生得艳丽,再这样浓墨重彩地一装扮,在铜镜映衬出三四名女子的对照中,她尤为突出。
像是画中假人一般不真实。
喜娘见多了貌美的年轻女子,见着今日的姜姒,一颗心仍然会忍不住快得怦怦跳。
她如同往日一般客套着夸赞:“姜姑娘花容月貌,谢公子必定喜欢。”
喜娘夸得殷切,却看见镜中的姜姒笑着摇了摇头,她不知,也不敢问她缘由。
她感觉到姜姒那笑容有的几分不赞同,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东西。
姜姒心里想——他才不会喜欢呢。
谢云朔喜欢的,应当是那种柔情似水,清水出芙蓉一般的女子。
不会是她这样艳丽得像一朵通红通红的大牡丹一样的人。
打扮妥帖后,姜姒身着新妇的喜服,随父亲母亲一起敬告祖宗,会别宗亲。
再向父母双亲行三叩之礼。
到了午时初三刻,谢家接亲的队伍来了,一套繁琐结亲仪式过罢,姜姒由堂兄背着送上花轿。
从这时起,姜姒头顶盖头,视线只能看到脚下一片。
上花轿时,她看到了谢云朔的一片喜服袍角。
周围人声嘈杂,热闹鼎沸,还有孩童的欢呼声,让她有种恍惚之感。
人生前十五年,她在家中因为父慈母爱活得尽情,这一出门,上了谢府的轿子,往后她的人生该如何呢?
这一笔转折,转得又凶又急,令人难料。
不过姜姒并不为此着急。
她感觉盖头相隔着的,那个同一穿身红色喜服的人,必定比她更彷徨。
接下来,长长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会绕城三圈,姜姒手边有一个红盖子的木箱,里面装满了铜钱。
迎亲队伍行路途中,她要将这些压轿钱沿途抛洒,让百姓来捡。
这铜钱是谢家准备的,也不知道够不够。
但她不管够不够,往外撒的时候,都是捧着满满一把。
这是她的压轿钱,关乎她的气运,她可不会省。
有这事做,姜姒倒不觉得无聊了。
她能听见她抛洒铜钱之后,沿途有孩童来捡时发出的欢呼声,还有男女老少捡了钱后,口中说着“白头偕老”之类的吉利话。
在笼罩着她的四面八方的红晕之中,姜姒细细地根据一声声的人声,去描摹他们的面庞、笑容、姿势,和捧着钱的喜悦。
就这样在花轿上足足坐了起码两个时辰,幸好因为有此事,不觉得无趣。
最后还剩下一段路程的时候,木箱里的铜钱刚好撒完。
姜姒把边缘的铜钱都捡了干净,通通抛了出去,撒出最后一把时,竟有种功德圆满之感。
骑着高头大马,就在花轿前面的谢云朔扭头来看了一眼。
这漫长的游街时间,他骑在马上沿途审阅风景、街道,倒不觉得无趣。
他看姜姒坐在轿子里,专心致志地抛洒那些铜钱,中间间隔时间拿捏得差不离,
每一次抛出来的分量也都足足的。
她就这样重复了几十次。
谢云朔看不见花轿里的人,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何种姿态。
但是这几十次极其富有规律的撒铜钱,让人感觉坐在轿子里那人极为认真,兢兢业业地要把那满满一筐铜钱撒完。
他竟觉得有些陌生。
这事,像是只有老实人才会做的,姜姒是那样的人吗?
他不知道,她根本就没把这回事当成一个麻烦事,她无聊时还数着那些铜钱玩,看上面的铸造,几乎没有正襟危坐过。
和谢云朔想象之中,坐得端端正正,认真数着时间往外抛洒铜钱是两码事。
铜钱撒完了,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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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心想好在谢家准备的铜钱够多,没有不够用,?经住了她这一番散财童子一般的举动。
花轿到了将军府门前,喜娘在轿外唱念一番,随后,轿帘被掀开。
姜姒由人搀扶着跨了火盆,踩了瓦片,在喜乐声当中,正式入了谢家大门。
将军府是御赐府邸,在这昌平大街上占地百亩。
一品武将居住的大宅子,与公侯王爵的规格相差无几。
姜姒手中牵着红绸,顺着从大门外一直铺至主院的红毯,进入拜堂的正厅。
此时正是酉时末,头顶半天朱霞,流金泼绮。
傍晚暖色的光落在将军府的雕梁画栋,与悬挂的正红绸花上,为其附上一层金光,安静垂于屋檐下。
姜姒盖着红盖头,看不见什么,偶尔能看见谢云朔牵着绸带的左手。
他的手骨节硬直,手部修长,但是不白净,也不干净,残余着斑驳的旧年伤疤。
虽说他人是京中贵公子之首,可还没弱冠,就真刀真枪地跟着塞外的驻军领兵出征,趟过沼泽、上过雪山,九死一生。
那些抵御外敌的功勋,都残留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不喜他这个人,可是对于他的经历,他保家卫国的勇气,姜姒还是很钦佩的。
“一剑横空星斗寒,附随平北复征蛮。”
因此,只要二人不争吵,没有分歧,谢云朔不说不中听的话,不做讨厌的事,她可以和他相敬如宾。
她未必能做个好妻子,但是应当能做个好主母。
如此想着,姜姒在喜娘的引导下,与谢云朔一同拜了天地、高堂,又夫妻对拜时。
姜姒与谢云朔对站,看到了他喜服下的一双重台履。
谢云朔的身量极高,京中人士很少有能超过他的,因此他的脚也很大。
鞋头露了一长截出来,鞋上用金线绣着云纹,针脚很是细密。
姜姒心想,武将穿靴子都比较废,所以手工必须做得结实。
这靴子不知是哪个丫鬟做的,做得不错,往后都让她来做吧。
抛去性情,姜姒是个简单干脆的人,她决定好了的事便不会动摇。
刚想着要做好主母,已经迅速地融入了谢云朔夫人的身份。
她意外嫁了高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虽说谢家受了制约,没法对她苛刻,可是她也不能让人轻易寻到错处。
不然丢的是她们姜家的脸。
她是长姐,她在外名声不好,往后要影响弟弟妹妹们,姜姒可不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处。
不愿意嫁谢云朔是一回事,既然她嫁了,就是另一回事。
自打出了姜家的门,她桩桩件件,露于外人前的事都做得妥当。
在这厅堂之中,在众位宾客面前,虽盖着盖头,步伐、礼节、弯腰的弧度,无一不妥。
让坐在高堂的谢将军和将军夫人看了,心安定了不少。
站在她对面的谢云朔,看到身前女子蒙着盖头,安静大方。
如果不是知道姜姒身姿高挑,他都要以为这是另一个人了。
因为他从未见过她这样。
以往每每见到姜姒,她都是动态的,嬉笑怒骂,少有伪装。
若别的女子是一汪温柔湖泊,她是奔腾溪流。
9. 新婚
姜姒若知道谢云朔将她比作源源不息,没有片刻安宁的溪流。
恐怕又要跟他吵起来了。
哪个女子不怀春?
若遇上心仪的公子,再野性难驯的女子,恐怕也有化身成粉面娇儿的一刻。
她姜姒宜动宜静,宜家宜室,若心情好时,也有温柔小意的一面。
只不过不可能对他谢云朔施展就是了。
时至今日,六岁那年学堂上的一幕,她仍记忆犹新。
记得谢云朔在她苦思冥想窘迫之际,站起身来流利背诵。
背完之后,看着她,那微微抬着下巴得意的嘴脸。
或许是因为姜姒自身张扬外放,所以她喜欢与低调温和的人相处。
谢云朔与这四个字没有一根毫毛的关系。
京中女儿堆里,若谈论起诸家的公子,谁才富五车、谁文采斐然,这些都众说纷纭,没有定数。
可要是论起容貌英俊,最惹人瞩目,十个人里必有八个人提及谢云朔的名头,以及他身穿劲黑骑装,骑高头大马打马过街的画面,俊得张扬夺目,令人想忽视都难。
姜姒每每听了,都忍不住暗暗翻白眼,骂他男孔雀,招摇过市。
她若是那奔腾不息的河流,谢云朔就是川流不息的瀑布。
有过之而无不及。
拜堂完毕后,她们这一对冤家新人,牵着红绸步入洞房。
谢云朔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在将军府的西南角,不仅有院子,还带了一处竹林。
起风时,姜姒听到了竹叶摩挲沙沙的声音,从竹子的根部一直延伸响到了尖端。
这一刻静谧的声响,成了姜姒记忆中对将军府烙印最深的一个瞬间之一。
还有恰在此时,响起谢云朔提醒她的话音。
“看着点,有台阶。”
他说话并不温柔。
因为声线天生凌厉,些许低沉,些许磁音。正经开口时,就有一种命令式的意味。
所以就算他是在提醒姜姒,仍然让她感觉不到关怀,感觉反而好像是在说“能不能看着点路”。
姜姒头上蒙着红盖头,本来就看不见周围,只有盖头下方小小一隅。
她自然是一直看着脚底的。
因此听见谢云朔提醒,有种他多此一举之感。
姜姒不喜他这个口吻。
原本手中轻轻攥着的红绸,被她手腕用力拽了一下,那一朵均匀留在她们二人之间的绸花,向她的方向抖了一下。
姜姒用的幅度并不大,只是手腕用力一拉,旁人看不出什么。
但牵着另一头的谢云朔能够明显感觉到她在拉拽。
姜姒恰巧正在抬脚进门,手部传来一个力道,向外短短地拖拽了一下。
是谢云朔。
他感受到她在扯绸布,他也扯了一下,回应了她。
谢云朔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她,他怕她分神不专注,没看到台阶一脚踏空丢脸,便警醒她一句,是哪里不对?
喜娘走在前面,不知道这情况。
只有她们二人的随从和丫鬟注意到了。
谢云朔的小厮,名叫邱泽的,忧心忡忡地抿了抿唇。
他们家公子同新夫人说话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方式,好似在与他麾下士兵说,难怪人家介意呢。
都已经结为夫妻了,放软一些声音,说得关心意味浓一些,岂不是好事一件?
好好的关心,让公子说成了说教。
不过他们这位新夫人脾气也真是硬,心里不痛快,当场就要发。
他面上不动声色,垂眸看着姜姒又拽了回去,谢云朔再度拽回来。
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地,走进装扮得喜气浓浓的新房中。
一对新人步入喜房,落幔成婚。
姜姒被带到喜床跟前坐下。
她要在这儿等谢云朔招待一番宾客后,回来与她行夫妻三礼。
姜姒估计,他这一去要晚些才会回来,她就这样顶着繁复的头面、红盖头坐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想想就磨人。
不过,出人意料,谢云朔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
“宾客多,我晚些回来,你自便吧。”
他说这话和之前是一样的语气,可是这句话让姜姒听起来就舒服多了。
他前脚才走出去,她后脚就掀了盖头。
房里还候着两位喜娘和谢家的嬷嬷、婢女,不过众人都低着头等在一旁,没有打扰。
毕竟是谢云朔主动说的,不关新妇的事。
盖头掀开后,姜姒的周遭终于不再是殷红一片,她感觉自己眼睛都有些花了,看什么都蒙着一层红光。
她徐徐缓一口气,游鹿给她递了一杯水,站在她身边小声问。
“夫人,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先垫一垫?”
姜姒摇了摇头,比起点心,她现在更想喝水。
临出门前,她母亲给她塞了一小包糕点,均是切成指甲盖大的绿豆糕,坐在喜轿上时她吃了几块,倒是不饿。
但是一直都没怎么喝水,导致口干舌燥的,害得人失了耐心。
若让她不能动,就这样坐在这里,水都不给喝一口,和虐待有什么区别?
谢云朔让她自便,是应该说的。
姜姒端着茶盏,徐徐吞咽,直将一盅温热茶水饮了干净。
游鹿见姜姒算是渴的厉害,又将杯子递给谢家端着茶壶的婢女再接了一次水,姜姒又喝了半杯,这才好了。
喝完了水解了渴,她这才细细地观察谢云朔平日起居的内室。
不知这房里有没有为着她们新婚重新布置,看着陈设华贵有致。
内室隔断为蝠型飞罩,两扇绘有“喜鹊登枝”与“岁朝丽景”的楠木画屏居于左右。
中有内翻马蹄长香案,置三足纹兽金熏香炉、玉璧、青釉龙觞。
她坐的这张精工拔步床,竟是通体大果紫檀,散发着淡淡的果香气,姜姒只在好友秦知宜的闺房里见过大果紫檀造的睡榻。
将军府的实权带来荣华,谢云朔衣食住行自然都奢侈。
平日里看谢云朔衣着打扮,头上戴着的头冠,腰间蹀躞、玉带,身上挂的玉佩,都是尽善尽美的好东西,是个很会注重仪容仪表的人。
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件墨蓝色直裰,那布料是缂丝的双面花绫,掺了金丝,细细地织出万字团花纹,远远看着,暗金熠熠,矜贵无双。
即便不认识他是谁,从衣着打扮也能认出来他身份不一般。
这与姜姒看男子的眼光大相径庭。
她更喜男子素雅清淡,不需绫罗绸缎,不需穿金戴银。
最妙是一袭书生的青衫,干干净净即可。
因此她看京中那些打扮得眼花缭乱的纨绔子,包括齐迦琅那样富贵窝里养出来的贵公子,不论旁人如何夸赞,她看了都毫无波澜。
谢云朔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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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位。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倒是好打发时间。
到了快亥时中,屋子外间有人进来通报,说大公子回来了。
喜娘迈步走上来,弯身对姜姒笑说:“夫人快将盖头遮上,新君即将要与夫人行夫妻三礼了。”
这夫妻三礼,一是同饮合卺酒,二是共吃子孙饺,三是行结发礼,做完这些,再闹了洞房,她就能休息了。
姜姒轻嘘一口气,总算等到了这时刻。
姜姒以为,依照谢云朔那样广为交友的性子,会有不少他结交的公子前来闹洞房。
然而他进来之后,竟是孤身一人没有带什么人回来,连谢家的小辈也没见来。
姜姒不疑有它,知道是谢云朔不让。
本身两人的亲事都是无奈为之,不止没有情谊,还两不情愿,他不想让人闹洞房,她也不想。
谢云朔的性子傲气独断,不愿别人前来,无论是谁也说服不了。
姜姒没觉得如何,反而是正中下怀,她也不愿有人在一旁起哄,撮合捉弄她和谢云朔。
想着就浑身奇怪。
正想着,脚步一路延伸来,在她面前盖头下方的一隅空隙中,再度出现了谢云朔的鞋。
“挑盖头,见佳人,美满良缘日日长。”
喜娘在一旁唱念着揭盖头时要说的吉祥话,将秤杆递给谢云朔。
揭盖头这一时刻,是许多新人双双忐忑期待的一环。
盖头揭开,露出双方容颜,新君风流,新妇娇艳,双双对视,怦然心跳。
是气氛极为粘稠甜蜜的一刻。
然而姜姒与谢云朔二人,知道对方的容貌,没有期待。
也因为不是自己想要的亲事,也双双毫无波澜。
谢云朔接过秤杆后,略顿了顿,便伸手将姜姒的盖头挑了起来。
那一层红色的遮挡去掉之后,二人还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免得让喜娘和两家的奴仆看笑话。
这对视的一眼,双双都面无表情。
起初二人的视线都淡淡的,心也平淡如水。
不过在对上对方的眼睛之后,又都莫名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目光略有退缩。
从前对峙时互相不服输,水火不容的仇敌,今日二人身穿同样正红的喜服,身份成了夫妻,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更别提今日姜姒妆扮得浓艳,即使再不喜欢她的人,看到她这张如此突出的绝色面庞,也会止不住的心跳加快。
为了挥散这样不受控制的奇怪感觉,谢云朔开口说:“怎么画得这样?”
话脱口而出后,他意识到在人前不能做任何会被人理解为不满姜姒的话,又添上一句:“不如平日。”
原本想说不如平日好看,但是对着姜姒,“好看”两个字,他说不出口。
不然必会被姜姒出口奚落。
喜娘在一旁笑着解释说:“郎君莫怪,都是这样的。”
谢云朔没猜错,姜姒的确会奚落他。
他心里有顾忌,她可没有。
姜姒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无惧。
“你以后别穿红色了。”说着,眼神上下一打量,不掩饰嫌弃。
谢云朔的脸唰地一下就黑了。
今日人人都夸他英俊倜傥,怎么到了她嘴里,就是他配不上红色了。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忆起太后寿诞那日,身穿红装的国公府小公子。
10. 失手
虽然是谢云朔先开口挑剔姜姒厚厚的敷粉,浓艳的妆容,可他挑的毕竟不是她人。
而是为她画这一副新妇装扮的喜娘。
可是姜姒挑剔他穿红装不好看,针对的便是他这个人了。
两人所说的话,杀伤力不均等。
若比较起来,谢云朔那一句话,相当于用一柄木剑在姜姒身上扎了一下。
姜姒这句话,便是开了刃的铁剑,砍了谢云朔一刀。
谢云朔是武将,但并非粗糙粗心的布衣武夫,他对自己有一番要求,仪容需端正整洁,有气度。
他偏好深色,沉稳大气,但深色若过于简洁会像夜行衣,所以需要有织纹与绣纹作点缀。
另外,寻常布匹入不了他的眼,因此他的服饰虽颜色深沉,但不乏华贵气派。
他穿深色较多,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自己的喜好不常穿浅色与鲜艳色彩。
因此他从未想过配与不配之事。
不穿那些颜色,只是因为他不想穿。
直到姜姒说他穿红色不好看,直直刺进了他心里。
谢云朔从没想过,被她一说,他便自我怀疑,为何她说他不该穿红色,是觉得他肤色黑?
他一个堂堂武将,自然不会像她这样白皙细嫩,白得像是剥了壳的蛋白,像才浆好的豆腐。
可谢云朔也不算很黑,肤色像浅浅的麦色,均匀干净。此前从未听到有人挑剔过,嫌弃他不白。
第一次听说,便是姜姒开口。
这令谢云朔怔愣了,甚至怀疑。
他皱着眉,不受控地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很黑吗?
红色袖口搭在骨节突出的腕部,看不出什么不妥。
今日在外,迎亲车队游街时,会见宾客时,都得了不少的夸赞。人人说他倜傥英俊更胜从前。
平日里这些谥美之词都听习惯了,没有什么波澜,谢云朔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可是姜姒一句话,顿时令他如鲠在喉。
一对新人刚揭了盖头,便这样大眼瞪小眼地互相仇视,一旁的喜娘和谢家的婢女都慌了神。
好在经历过许多意外场面的喜娘临危不乱,又将念词声情并茂地诵了一遍。
“饮合卺酒,两心合一意,同心一世,患难与共。合杯盏——”
随后,她将放有匏瓜瓢的托盘递到谢云朔姜姒面前。
有她引导打岔,将二人注意力岔开。
这两人都没什么好心情,不过都去拿了酒瓢,注意着脸色没有黑脸,免得让人看笑话。
喜娘还未来得及说交换,两人就好像拼酒似的,举着酒瓢一饮而尽。
喜娘刚说两个字,立即赶忙咽了进去。
酒都喝完了,她这时再说,岂不是让这一对新人窘迫?人要学会识趣。
这对新人和其它因为羞赫,举止慢吞吞的新人不太一样。
喜娘又瞧了瞧新郎君和新妇的脸色,心中暗道,这一堆壁人,都是人中龙凤,生得跟仙人一样,让人看着遥不可及,又恰好如此登对。
可是两人之间,一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壁,竟没有半分男子与女子之间该有的暧昧情愫。
即便是两个不相熟的人,在洞房这样的情境与环境之中,也会让人多少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可他二人,竟像是铜墙铁壁,隔绝一切。
放回托盘里的酒瓢,两只都喝得干净,想必二位新人是渴了,或是馋酒了吧。
喜娘装作不知情,收走东西,就当作这一环节圆满完成了。
接下来,另一位喜娘又端上两碟饺子。
谢云朔在床边坐下,新婚夜夫妇二人食生饺,意喻早生贵子。
那饺子煮得半生,又不是既时煮的,现在已经凉了,没了热气,面也凝结得像是死面了。
游鹿将碟子给姜姒端到近前,她夹起一个,小小咬了一口,便算作吃过了。
她不在意什么意喻,能不能早生贵子得看她什么时候愿意和谢云朔洞房。
按照今天她们之间这样的情况,她估计此事还很遥远。
吃了饺子,又要剪头发绑同心结。
谢云朔接过喜娘递上绑了红丝带的剪刀,要从姜姒的发髻拆下一缕头发。
他动手来拆,姜姒没有配合他扭过头,谢云朔便只能从她侧边的发髻勾了一指下来,剪刀横断。
姜姒余光一看,顿时气得倒吸一口气。
他竟然剪了她一小指粗的发!
她立即伸手去摸,摸到断发离耳垂距离不远,更生气了。
竟然剪的这样短?
好好的秀发被毁,姜姒顿时气得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剪这么多做什么?”
喜娘在一旁也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结发礼只需要小小一缕就够了,即使是十几根也行,不用剪得这么多这么长。
女子养头发金贵费事,好好的长发被剪这样多,任谁都会生气的,大公子的确有些粗手笨脚了。
看出姜姒真生气了,谢云朔同她道歉。
“抱歉,不是故意的。”
他哪里知道要剪多少,也没人与他说。
喜娘说要将两人的头发绑成同心结,按照这些繁琐规矩与寓意,他以为要长长的多多的,才能有好寓意。
头发已经剪了,再也接不回去,没法挽回。
因此这一次,他的道歉是诚心实意的。
可他的道歉,听在姜姒耳朵里更是有气。
他不知道,就不能问问喜娘吗?
看谢云朔捏在手里的她的头发,姜姒眼睛都要气青了。
“谢云朔……”
她咬牙切齿地叫他的名字,恨意浓浓。
谢云朔没辙,便将自己的头发也勾了粗粗一指下来,把剪刀递给她。
“你若有气,就报复回去吧。”
他做了错事又无法挽回,既然她心里有气,让她撒出来应当就好了。
谁知道,姜姒根本就不客气,不仅一把夺过剪刀,还又将他头发勾出来一撮。
他剪她一小指粗,她就剪他一大拇指粗。
咔嚓一声响,姜姒从他耳旁的位置剪。
听到头发被剪刀剪出沙的一声,姜姒心中翻腾的火苗,霎时降了一半。
还真解了气。
谢云朔看着她手里属于他的一把头发,眼角轻抽。
好粗一把头发,她也真是不客气。
不过谢云朔对头发没有姜姒那么看重,她剪就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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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不是温和良善之人,但也不是强横无良之辈,做了错事要承担。
谢云朔没什么好气的,只是感慨二人果真不合,只是行夫妻三礼,都能让人生两次气。
往后时间漫长,还不知道怎么鸡飞狗跳。
这想法,在礼成完毕的洞房时间,谢云朔起身看到铜镜时,霎时收回。
透过镜面,他看到自己一侧头发散乱,被剪的位置恰好在侧边,不是他剪姜姒的头发勾的脑后的位置。
姜姒剪的是耳朵上方的头发,不好藏,之后大概只能这样突兀地垂在耳边。
在它长到能梳起来之前,难道他将会一直保持这个难看的样子?
谢云朔的表情越来越凝固,眼神黯淡无光。
正沉湎在失去头发变得难看的茫然中,听到身后姜姒干脆且冷漠的声音。
“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谢云朔再度有些心脏梗塞。
他都没有主动开口安排他们的洞房夜,她竟然就先赶他出去了?
虽说原本他也没打算跟她圆房,更没有打算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可是他好歹想了一些好理由粉饰太平。
诸如今日婚事劳累,让她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可她却说得毫不留情,还早早地就赶他走了。
于是谢云朔便没解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行路如风,一丝留恋也没有。
只是,他的背影在姜姒看来没有冷漠,也没有决绝,无法勾起她内心一丝一毫的后怕,和忐忑。
因为,他那一撮被她剪断的头发,因为长度短,垂在耳侧,在他往前走时,在耳边甩动,看上去很是滑稽。
她的注意力全在那甩动的短发上,没心思看他。
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两边的婢女嬷嬷,都是女子,这屋里顿时就顺眼了。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有我的丫鬟伺候就够了。”
不知道名字的谢云朔身边的丫鬟,都低头静立,其中一个穿得好一些,挽着头发,发髻上插了一只银簪,两朵绢花,面容秀气的大丫鬟,弯身行礼,轻柔说道:“夫人好生歇息,有任何事,都可呼唤奴婢,奴婢就在外值夜,名叫言清,是大公子院子里的管事丫鬟。”
姜姒点点头:“知道了。”
言清带着其他人安安静静地退下,没有打扰她。
总算是结束了,姜姒站起身,等不及要洗去厚厚的妆容,拆去沉重的头面簪子,换下厚重喜服,清洗干净,躺下放空。
她在拔步床外精致的妆案前坐下,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一丝疲荣。
抬手摸向脑后,歪头去看,见了被剪断的发又有些不高兴,忍不住骂道:“粗鲁,他真是粗鲁!我原以为嫁给他只是彼此看不惯,偶尔有摩擦,却没想到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件小事也能出些岔子,以后若天天这样,还不知道要生多少气。气多伤肝,郁结在心,肌肤会蜡黄。”
游鹿和舞婵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想劝却不知怎么劝。
却听到姜姒又说:“他这么气人,害我伤肝,我要多吃一些他谢家的名贵补品补回来,把他仓库吃空,把他银库吃垮,看他还敢不敢气我。”
两人忙说:“那是自然,越是这样,姑娘越要对自己好一些。”
11. 憋屈
姜姒在这头已经盘算好了,要怎么把剪发之仇夺回来。
另一边,谢云朔话都还没说,被新夫人赶出洞房,各种不是滋味。
令他心里憋闷的,并不是姜姒不想让他宿在新房中,而是他本就打算先分开,分房而睡。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赶了出来,偏偏他当时也没说什么证明自己没打算洞房,现在回想,越想越郁闷。
姜姒会怎么想,怎么误解?
在她看来,是她单方面地赶他走。
谢云朔饮恨闭目。
他自觉自己不是斤斤计较,爱钻牛角尖的人,可是莫名其妙的,每每对上姜姒,都会让他有种被挤到逼仄之处,施展不开手脚,如鲠在喉的憋屈感。
他又忍不住想,她迫不及待地赶他走,一是因为厌弃他,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
第二个原因,她该不会以为他想留下来同她洞房花烛?
该怎么让她知道,他没有这样勉强自己的念头,一分也没有,一毫也没有。
他们结为夫妻,不过是为了让皇帝安心。
谢云朔想着,他已经错失了向姜姒表态的机会,不碍事,只要接下来他一直同她维持形同陌路,姜姒就能懂了。
她不需要自作多情地担心他会对她做什么。
谢云朔不会对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有任何关乎男女之情的想法,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
如此打算之后,谢云朔心里总算疏通了一些,能喘匀气了。
邱泽问他:“大公子,您夜里要在哪里休息?”
邱泽已经琢磨这回事半晌了。
可是因为看谢云朔情绪不妙,他先前不敢开口说话,这会儿实在是不知该憋到什么时候了。
从院子正屋出来后,主仆三人直直地往前走,这会儿快要走出院子侧边的小道了。
听他问,谢云朔停下脚步,主仆三人站在一丛凌霄花下。
冷清的夜风从身边穿过,卷起脚边刚飘落在地的叶子,几分萧瑟,几分孤苦。
邱泽问的这问题,谢云朔想要开口回答,却迟迟说不了什么。
这院子是他独立的院落,平素用来歇息的除了他的卧房,其它地方有床的,便是耳房里留给婢女们睡的小屋子。
院子里没别处能让他就寝的,除非去府中别处。
可是这临时去别处睡,又是在他与夫人成亲的新婚夜,是万万不能的。
若离开这院子去别处,让人知道了,也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因此,谢云朔只好脚步掉转,去他的书房,在坐榻上将就一晚即可。
过了今夜,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布置成卧房。
谢云朔的书房就在院子的主屋后面,因此他又折返回去。
在书房里等着邱泽他们拿来褥子铺床时,谢云朔心想,早些就该想到这件事的。
姜姒嫁进来,他们一定会分房而居,他该另外准备一间卧房才对。
可是因为近日琐事太多,还有准备随军出征诸事,便忽略了这件事。
另外,他这是在自己家中,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寝房,并未意识到,还要另外给自己准备住处这件事。
而给姜姒收拾一间屋子就更奇怪了。
若传出去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因此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件疏漏,最终回旋镖重重地扎在他自己身上。
好在这不是寒冬腊月,在书房的榻上将就一晚,不算什么事。
邱泽和峤山铺着床,谢云朔走到书房外的鱼缸边,借着檐下红灯笼,他看到了水面上倒映出挂着粗粗一缕断发,形容狼狈的他。
没看到之前,他都已经近乎忘了自己头发被毁了。
乍一看水面倒映的人头发凌乱、发冠歪斜,不仅没了仪容,连整洁都算不上,脸色重重黑了几分。
他抬手碰了碰那被剪断的头发,近乎有两指粗,并且位置明显。
顿时一口气顶在上颚处,憋得人头脑发昏。
虽说是他先失手剪多了姜姒的头发在先,可姜姒这睚眦必报,以血还牙的脾气,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剪断她的发,是在偏向后脑勺处,是从发髻上拆出来的,位置并不明显。
可是她剪的,正好在他耳朵上方。
莫非在头发长长之前,他都要顶着这样像是失心疯一样的断发四处走动吗?
自然是不能的。
不论用什么方法也要把这一撮头发藏起来,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京中衣食无忧的人太多,茶余饭后总以别家的丑事作为谈资,还会以讹传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才新婚第一天,就出这么大一个事,要让人知道他与姜姒就像那笼子里的斗鸡,稍一不顺眼便要啄一口,那往后那么多双眼睛,都会一直盯着将军府,盯着他和姜姒。
想到这麻烦情形,谢云朔第一次后悔了。
在新婚当夜,就有了不该成这场婚的心思。
其实,圣上没有赐婚,也并未直说让谢家与姜家结亲,只是暗示。
谢家只需要低娶,其实也能打消几分皇帝的忌惮心。
最终决定和谢家结亲,是因为将军府经不起折腾,祖父和父亲都太老实本分。
思及此,谢云朔长叹一口气。
邱泽扬声传来:“大公子,床铺好了,您要洗漱歇息吗?”
谢云朔冷静了几许,将起伏不平的情绪压回胸中:“歇了吧。”
邱泽去传了丫鬟送来热水、软帕,简陋地服侍谢云朔洗漱、宽衣,将发髻散落,换上寝衣。
做完这些事,因为注意力得到了转移,谢云朔的情绪平了些,可就在他躺下后,发觉以他的身量躺在榻上睡,根本无法平展身体,心情再度憋闷。
他若平躺,只能把小腿架在坐塌侧边的扶手上,这样久了腿悬空,令人不适。
可是他若换成侧躺的姿势,腿必须蜷缩成形如压缩的弯弓,才能装得下他整个身子。
这样的睡姿怎么睡怎么别扭。
谢云朔翻来覆去,一会儿把腿架在扶手上,一会儿侧着弓身。
委曲求全,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心和身体一起麻木。
他活了十八年,何曾过过这样憋屈的日子?
领兵打仗很苦,但是他从未觉得为难过,反而心胸舒畅。
可在这富丽堂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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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中过着这样的日子,谢云朔只觉得自己遇上了扫把星一样的克星。
凡是沾上姜姒,没有一件好事。
不知道姜姒此刻在他的宽敞大床上睡得如何。
他不愿细想。
与此同时,喜床之上,躺在床正中间的姜姒已经睡熟,香甜沉溺。
伴着大果紫檀带着果香气的好闻香味,熟睡后的她唇角微微扬起,做了美梦。
她不仅睡得好,还睡得沉。
压根忘了什么谢,什么云,什么朔的。
姜姒睡床习惯睡在正中间,哪怕这是一张长九尺,宽六尺的大床,她也睡在正中间,仿佛她就是这张床的主人。
至于这张床原先的主人睡得好不好,心情如何,已经被她清扫,彻底离开了她的脑海。
管他怎么样呢,只要不死,不让她成为寡妇就行。
鸠占鹊巢又如何,鹊还不是要好好养着鸠。
二人成婚的第一夜,不但没有洞房花烛,反而把新君赶去书房睡窄榻去了。
这事没能瞒过谢云朔母亲的耳朵。
夏容漪心里惦记着事,久久没能入睡。
伺候在一旁的心腹嬷嬷,轻声细语地把丫鬟传进来的事跟她说了。
夏容漪越听眉头蹙得越深。
听罢后,她久久没言语了,随后沉沉叹了口气。
她和夫君知道谢云朔与姜姒两个人不合,也都预料到成婚之后会多有摩擦,有分歧。
可谁能想到,不合的情况来得这样快。
这才第一夜,就闹出这些事儿来,说重又不重吧,可让人听着,又没法不当一回事。
剪坏了头发,想办法遮一遮。
要分房睡,再布置一间房出来即可。
重要的是,从这些事透出来的,是姜姒并非忍让的性子。
夏容漪知道,谢云朔自幼也不是个软性子,他性子直、倔、要强,和姜姒两人在一起,那就是硬碰硬。
石头碰上石头,谁会碎?
这要比谁更硬。
若都不碎,就会蹦到别人身上,砸到旁人。
目前来看,因为姜家女身份特殊,还不是简单的石头碰石头。
为着将军府,谢云朔要更多一份顾忌,一份束缚。
而姜姒只由着性子来就行。
她这个做母亲的,担心他们不合下去,最终相看两厌,闹得不可开交,打得鸡犬不宁。
夏容漪把后果设想得严重,再回头来看,剪一撮头发、分房睡,真算不得什么事。
谢云朔因为心里有顾忌,能容忍两分,也算是好事了。
这样情况下,最要注意的反而是姜姒。
夏容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默默祈祷,她希望姜姒性子硬就硬一点罢了,万万不能惹是生非,得寸进尺。
不然,若挑得谢云朔忍不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明日新婚夫妻要来给双亲敬茶,会见将军府诸位长辈,小辈。
夏容漪开导自己,还是从她这个婆母这边待姜姒好一些,笼络着这与众不同的女子。
若她能有几分看中她这个婆母,爱屋及乌,或许跟谢云朔也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12.嘲讽
来谢家的第一夜,姜姒独睡喜床无人打扰,睡了个结结实实的好觉。
她并不认床,第二天一早,直到舞婵叫她起,她才脱离睡梦,慢慢睁开眼。
“几时了?”
舞婵手里捧了一条热热的软帕,帮她擦了擦眼睛。
“夫人,已卯时八刻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去正院进茶了。”
姜姒点点头,闭目养神,又躺了稍许,彻底回神后起床梳洗。
在梳洗之前,她想起昨晚想好的事,吩咐说:“游鹿,去请一位大公子身边的大丫鬟过来,我有事要问。”
游鹿应声,很快把谢云朔的大丫鬟带了一位过来。
此人昨夜姜姒见过,是等在房中跟着那管事丫鬟言清身后,默默等着的一个貌美年轻女子。
她款款行礼,说话声吐词清晰又轻柔温和。
“夫人有何吩咐?奴婢名叫凝霜。”
姜姒点点头:“凝霜,是个好名字。”
凝霜低头,状似惶恐。
但其实姜姒夸她不是客套,是真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
她见这丫鬟言行有度,看着是个稳重的,就知道没找错人。
她没停下洗漱,虽说在外人面前,可是没觉得自己只穿了中衣,散着头发的模样不好,她就像在自己家中,和自己的丫鬟说话似的。
她如此坦荡,倒衬得谢家的这些丫鬟们拘谨了。
哪怕姜姒此时白衣散发,素面朝天,可让外人打眼一瞧,也能分得出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这份不动如山的气度,同那些王公子弟、郡主公主也没什么两样。
姜姒漱完口,接过软帕的间隙,同凝霜说:“劳烦你同我讲一讲将军府里有几位长辈。几位兄弟姐妹。”
待会儿姜姒要同谢云朔一起敬茶见人,虽说到时候有谢云朔会带她认人、称呼,可姜姒觉得提前问清楚,让心里有个底,待会儿去到人前,才好做好分内的事。
姜姒心里有主意。
她既已嫁进将军府,做了正妻,就要有做正妻的样子,不能丢了姜家的脸面。
她只当她是老将军的孙媳,大将军的儿媳,不论与谢云朔是好是坏,都不能耽误她的身份。
既然姜姒吩咐了,凝霜便按照她的要求为她介绍。
“回夫人话,府里的主子们,大将军老太爷与老夫人已不管事了。有一位回谢家荣养的姑奶奶,是老太爷的四妹。下一辈,老爷和夫人掌家。三老爷与三夫人是三房,育有一子一女。四夫人膝下一子,棋少爷患有隐疾,不能开口说话。五老爷、五夫人是五房,育有两女一子……”
屋子里等着的众人都不经意会地挪动视线去观察姜姒。
姜姒专心思索,并未理会他人看过来的视线。
她听凝霜说,夫人和老爷过后就是三房,老太爷的二子大概幼年夭折了。
四房只有四夫人与一子,说明她是遗孀。
还有老将军的幼子,五老爷这样的长辈。
谢家人数不少,不过与那等世家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凝霜又在同她说另外几房的子女,姜姒一一都听了,有了个大致的心理准备。
盘算着待会儿的情况,姜姒又吩咐她的两个丫鬟,将一早准备的,带来谢家用作见面礼的东西带上,一些金小猪、金兔子之类的小物件,待会儿发给谢云朔的那些弟弟妹妹。
她没准备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做手工活。
跟谢家的人都还不熟,准备这样金制之物不会出错,哪怕将军府富贵,不缺这些,他们那些出身优渥的公子姑娘也不稀罕这些,但对于姜姒的身份来说,她只需不出错即可,不需要弄些什么特别珍奇难得的东西来做见面礼。
她是低嫁,可是不需要去笼络讨好谁,做好身份分内应做的事,不卑不亢即可。
她吩咐,舞婵便把准备好的,拿来做礼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小小的箱子里,格式金子打的小动物,核桃大小一个,放在手心里刚刚好。
冯清祉安排留在姜姒身边帮她拿主意的石嬷嬷,等谢家丫鬟出去之后,她忍不住问道:“夫人,这一个一个地给,是不是有些小了?能不能凑成一对一对的,免得单薄了。”
“不必。”姜姒半点不犹豫,“一人多给一个,那么多小辈,只要多给出去,就会多出一重的礼,咱们哪儿给得起那么多金子?我这做的还是一两半金子的份量。在姜家,给弟弟妹妹们的都才枣子大小,这么大,够了。”
“……是”石嬷嬷欲言又止。
她担心谢家觉得姜姒给的见面礼寒酸,毕竟是大户人家。可是看她们大姑娘的态度胸有成竹的,石嬷嬷便不再劝了。
她们家大姑娘年纪小,但自有自己的一派行事作风,鲜少为别人的眼神和闲言碎语动摇。
这样的性格是很难得的,也是天生的。
有些人家想把子女教成这样,还教不出来呢。
姜姒正在梳妆时,谢云朔回来了。
他在书房不便梳发,要回来更衣梳发髻,目前头发简单扎着,站在门口。
门外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体遮挡,在平整的地砖上投下长长一带暗影。
他站在那里一直没动,令人心没来由地紧绷。
候在门外的谢家的丫鬟,都低头不敢看,安静得能听到心里打鼓。
少见大公子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人前,刚才匆忙一眼,看到他黑着脸色,阴沉一片,便都知道大公子此时心里不痛快。
是以她们行礼称呼都尽量放轻,免得惹他更不快。
谢云朔之所以这副模样,是因为昨夜直到很晚才睡着,今早被叫起,发现腰酸背痛,心里更憋着一股难言的怨气和无奈。
他都多久没有腰酸背痛过了,即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上战场受了伤,也没像这样过。
结果就在窄榻上睡了一夜,腿不舒服,腰也不舒服。
颇有种阴沟里翻船的冤屈。
站在门口,听见从内室传来姜姒与丫鬟说笑的声音,对比更加明显。
她说昨夜梦见游园逛果山,像是在王母蟠桃园一样,处处香气,鸟语花香仙气缭绕,心情如腾云驾雾。
她过得如此舒服,反观他,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待谢云朔走进室内,照到衣架的铜镜上,不期然看到他那惨不忍睹的头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逼迫自己情绪安定。
邱泽与峤山担心主子,两人对视一眼,眉来眼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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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计一番。
邱泽放开声音,故意说:“公子昨日睡在榻上,伤了腰身和腿,奴才给您按一按,松放松放吧。”
这话说得这么大声,是故意说给他们新夫人听的,希望新夫人看在大公子身子不适的份上,不要与他置气了。
最好能转身哄哄人。
谁知道,不仅新夫人没什么反应,仍在妆匣前挑选今日要佩戴的首饰,邱泽还遭了谢云朔回首一记眼刀,面色极为不快。
邱泽自知多嘴,赶忙低下头去伏低做小,期盼谢云朔不要骂他。
他自作聪明,说的这事恰好是谢云朔不想让姜姒知道的。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轻易向女子示弱?
即使谢云朔腰断了,他也不会吭一声,让姜姒知道,让她看轻。
谁知邱泽这个笨蛋自作聪明,擅自把他的事给捅了出来。
谢云朔借衣架上的铜镜,正巧可以看到姜姒坐的方位,不必回头。
他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见姜姒似乎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的继续做着她的事。
他本不愿这事说给她听,这下看她毫无反应,竟又叠了一层别样的情绪累加上来。
“更衣。”他只得出声说话,以助驱散情绪。
一时没注意,说出口的话因为带了气,语气凶恶,听得屋里的人俱是一顿。
邱泽他们赶紧叫了几个丫鬟进来,梳头的梳头,整衣服的整衣服。
一群人默默做着事,大气不敢喘。
另外那头,姜姒已梳妆好了,发钗也挑好了簪上了头,正喝着小茶房的人送来的莲子羹,吃了一小块点心垫在肚子里。
昨日她就没吃什么,再不吃一些,怕待会儿敬茶的时候没力气,坏了事。
姜姒换了窗前的位置,坐在榻上,碗置于炕桌上,一边吃着,一边悠闲地盯着谢云朔看,仿佛把他当小菜一般。
小菜,开胃。
刚才她梳头时,瞧见她那一缕断发都还有气,好在可以藏起来,再往发髻别一个鬓前的小掩鬓,就更不会散了。
然而谢云朔被她剪的那头发,两个丫鬟忙活半晌,才把头发弄好,还抹了许多刨花水,用额前的头发包着,才没掉出来。
看谢云朔黑脸,她便觉得舒心、解气,一碗莲子羹吃得有滋有味,吃好后,谢云朔也穿戴好了。
邱泽问他:“公子要不要用点儿什么,先垫一垫,茶房那边有粥,有包子。”
“不吃。”谢云朔胸口藏着一团气,气都气饱了,哪有胃口吃什么东西,喝一杯茶水就够了。
看他放下茶盏,姜姒便站起身,等他走到门前,自己再跟上去。
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但是也没耽误事。
姜姒步行仪态悠然,更显得谢云朔走得快了些。
她看着两人越发拉开的距离,忍不住开口讽刺他。
“谢云朔,你走那么快做什么,身子这么弱,走快了,当心迎着风,着了凉。”
她在笑他,不过去书房睡了一夜就腰酸背痛的事。
谢云朔脚步一顿,她果然听到了。
他胸中的那团气,猛地挤到了喉间。
他感觉自己早晨明明没吃什么,却被狠狠地噎了一下。
13.对战
出身武将世家,谢云朔自幼摸弓武打、学拳射箭,是同龄人中佼佼者,更是天赋异禀,身强体健。
姜姒可以嫌弃他黑,可以看他如同看仇人,但说他身子弱,简直颠倒黑白,简直不可理喻!
方才邱泽说那话时,他见姜姒专心致志地挑簪子,还以为恰好她没听见。
可她不仅听见了,还寻机会以此来讽刺他,让人防不胜防。
她果真和别人不同。
旁人温善有礼,听了的话可以当没听见,有不好的事会憋在心中,难得糊涂,维持表面相安无事。
可姜姒,一张伶牙俐齿刀子嘴,一颗冷酷无情刀子心,从不顾及别人,尤其是他。
她不会维持什么表面和平,凡是听过的事,见过的人,都要像现在这样,一旦找了合适的机会,就把他的把柄当做飞镖,毫不留情地扎向他。
他伤着身子,是因为昨日睡姿不当,哪里是因为身子弱?
谢云朔气不过,想跟她争论,可不管怎么想,想了好几句话都觉得软弱无力,没什么杀伤性。
并且,若与她争论,更像是在解释。
解释是徒劳的,反而有种要祈求别人认可的卑微感,还有一种要迫切证明自己的徒劳。
他有何必要跟姜姒说他身强体健,素来不染风寒,以此来得到她的认可。
这让他觉得总有哪里不对。
想了又想,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最终打算用攻击应对她的攻击。
就像战场上,仅仅防守最终只会落败,唯有攻击,更强的攻击才能够将对手斩于马下。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谢云朔简短开口,攻击快准狠。
“你能走快些,就不显得我快了。若腿不能够伸长,就把步子迈得频繁一些。”
姜姒站定,眼睛微眯。
谢云朔果然和她不对付,被她刺了之后非要刺回来。
她这人,吃软不吃硬,倘若他置之不理,她不会追着不放。
可他非要凑上前来和她碰一碰,别人可能怕他,姜姒可不怕。
事实上,连他说的这句话对她都没什么杀伤性。
因为姜姒自知自己在女子中算是身姿高挑的,明知自己腿长却被他说腿短,有什么可生气的?
反而觉得他这样没有根据性的,只为了发泄的攻击色厉内荏。
和他比确实是腿短了,可那又怎样?她又没说要跟他比。
姜姒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只是冲谢云朔翻个白眼,继续慢吞吞地走着。
不过也不是慢,只是速度如常,寻常大家闺秀行路的仪态。
她不走快,谢云朔若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只会跟她的距离越拉越开。
二人才新婚第一天,他若走在前面远远把她甩在后面,是很不对的。
姜姒她不改变速度,那谢云朔就必定得改,不然新婚夫妻两个一看就是闹了脾气,被外人看了不好。
当谢云朔发现姜姒没有回应他,并非低了头,只是不愿意搭理他,并且还不配合他时,他明知道她是故意,可他只能被迫放慢速度,在正院外面的石道上等她。
等待的过程中,遥遥看着姜姒匀速前行,谢云朔觉得牙根有一些痒。
他从未在谁身上感受到这么无能为力过,姜姒果真像上天派来克他的,无论他置之不理,还是回击,她都始终高他一头一样。
明明是个身量上矮他一头的女子,却在气势上高他一头,这让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天高海阔任凭遨的潜在游龙,头一次感觉到碰了壁。
她就像一张柔软无形的网,让他束手束脚,不得挣脱。
等姜姒好不容易走过来,她像刚才他那样,并且更过分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漫不经心的眼神带着几分轻蔑。
“小谢将军不是身长走得快吗,怎么要在这里等这么久?”姜姒明知故问,摆明了在讽刺谢云朔,走得快又怎么样,还不是得等她一起进去。
不然他要一个人进去敬茶吗?
说罢,她没搭理他,径直走向院内,施施然的步子看着娉婷秀丽。
谢云朔在后面看着,又是眼前一黑。
因为二人起得早,出门也早,夏容漪身边的丫鬟还把人先带进去,安置好了座位,让人等一等。
谢云朔跟在后面进来,经历了早上这些事,他心头像是压着一片乌云,压得整个胸腔沉重阴沉。
头顶也像是有一片乌云,罩得他脸色不妙,与姜姒对比鲜明。
正院的丫鬟们给两人上茶、上点心,走路都静悄悄的。
大公子生得高大,面容冷峻,年纪虽轻,因为在战场厮杀过,身上裹挟着兵器与生死中磨砺出的气势,气度不凡。
他不笑时,没谁敢轻易造次,尤其像这样沉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模样,更让人心里犯怵,怕做错了事,遭了骂。
因为都知道,谢云朔并非温润如玉的公子,他像块锋利的石头似的,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
丫鬟们再偷偷打眼去瞧新夫人,但见她端端地坐着,旁若无人地喝茶,与身边丫鬟说话。
还和这屋子的丫鬟说话:“是我们来早了,让母亲慢些,不急。”
她的场面话说得并不不圆滑,但是真诚好听。
其实谢将军和夏容漪早已经起了收拾妥当了,只是没来这正厅里坐着。
两人从屋侧穿过来,听见了姜姒的声音。
夏容漪听过许多年轻女子说话,或是斯文有礼的,或是圆滑妥贴的,或是缄默庄重的。
她私心更喜欢那些聪慧温和,说话滴水不漏的聪明人。
姜姒这两句话说得粗糙了些,但是她这语气,听着却让人莫名的放松,什么也不会想,反而有不同了。
和有些太过聪明圆滑的人说话时,也会让人紧着精神,绷着一根弦,生怕自己漏了什么错处,反叫别人瞧出来藏在心底笑话。
因此有时人际交往中,能让人轻松愉快,放下戒备之心,也算一种难能可贵的天分。
就像姜姒这样,她不需要把话说得多好听,只是想什么说什么,自己说着畅快,听话的人听着也畅快。
夏容漪和谢将军走出来,两位小辈立即站起身来候着。
夏容漪若有似无地吸了一口气,一开口,声音微软,像一碗炖烂了的冰糖燕窝羹,笑容也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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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叫你们先来等上了。”
按照夏容漪的礼节要求,其实她觉得应当是小辈先到,等候晚辈是对的。
哪儿有长辈坐在厅里等小辈姗姗来迟的道理?
但是嘴上说话还是要体现几分长辈的体恤。
姜姒静静立着,婆母说话就微笑听着。
几个字的功夫,她感觉到了谢云朔母亲有明显的变化,比之前见到她要更温和,架子低了几分,看着像是一个十分好说话的慈母。
可她心知肚明,夏容漪不是这样的人。
姜姒有些意外。
还未成婚前,夏容漪待人并不热切,等她嫁进了府中,婆母反而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与旁人倒是相反了。
不管她因为什么改变,姜姒都通通笑纳了,即使是演的、假的,愿意演也是一种付出。
姜姒是个黑白分明,能就事论事的人,旁人对她好,她就对旁人好。
旁人假意她便假意,旁人真心她也真心。
看婆母的笑脸,总比看一个高不可攀的贵妇人要好。
姜姒笑笑:“才来没多久呢。”
谢将军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看着长媳嗓音清脆,落落大方的,难怪得皇帝夸奖。
她若能和谢云朔好好在一处,将军府不会亏待她。
可谢行修再转眼一看谢云朔,发觉他看着安静,实际上和平时相比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他知道他这儿子,正是年少轻狂时,精力旺、性子燥。他自己年轻时和爆竹似的,若发起火来谁也压不住,谢云朔就有些像他,也不完全像他。
他也有他母亲骄矜要强的一面。
他这副模样,显然是受了什么气。
谢行修不禁有些为这小两口担心。
正如同谢云朔自己所说,他理想中的妻子要温柔体贴,就像一柄锋利的匕首需要坚实的刀鞘包裹,双方才都不会受伤。
儿媳这样锐利的女子,同样也最好找一个性子温吞的男子成为丈夫,夫妻便如同阴阳调和。
谢云朔和姜姒二人结合,那必定有一方在高,有一方在低。
以谢云朔这样的性子,怎能甘心位置在低?
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插手管教儿子儿媳的感情,只能让他们自己慢慢磨合。
此时的谢将军决计想不到,他所想的匕首与刀鞘,到底对应的是谁。
他也没有想到,能驯服一匹野马的,不是一昧轻言细语的驯马师。
而是同样不惧颠簸与危险,更加坚定,更加大胆的,有作为主人魄力的人,才能成为野马的主人。
并且,一把锋利的匕首,遇到一块硬质的磨刀石,会被磨得更锋利。
他伤害不了她,反而能互相成就。
在这关头,因为一会儿阖府的人都要来了,谢行修提醒谢云朔。
“云朔,待会儿跟着认长辈,你要顾着姜姒一些。”
“知道了。”谢云朔应道。
想到待会儿要带姜姒见各位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他暂时将心头郁结压下去,忘掉那些事。
奇怪,明明只是小事,他的情绪却很容易被她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