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锦绣房俊》 第5219章 旧时情谊 枯草衰退,寒枝料峭,晨雾尚未散尽,目光所及之处尽染白霜。 长孙淹带着两个家仆策骑于山道之上疾行,兜兜转转、几处山坳,一座小巧精致的道观出现在不远之处,周围山林寂寥、群山环抱,溪水潺潺流淌,景物幽静。 只道观之外肃立的一队禁卫以及四周游走巡弋的骑兵,将这终南山的深处渲染得略显萧杀。 长孙淹策骑来到近处,便有禁军上前阻挡,甩镫离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随行家仆,向前两步,拱手施礼:“烦请通禀,在下长孙淹,求见长乐公主殿下。” 禁军摇头:“殿下于观内清修,不见外客,长孙郎君请回。” 长孙淹微微躬身,丝毫不见傲气,央求道:“在下确有要事而来,烦请入内通禀,若殿下当真不见,在下这便回转。” 禁军略一犹豫,勉为其难:“那你且在这等着,我入内通禀。” 虽然长乐公主早已与长孙冲和离,且已为房俊诞下麟儿,但到底曾是长孙家的媳妇,长孙无忌、长孙冲父子也已死去多时,彼此之间未必便势如仇雠,长孙家若是有事求到长乐殿下这边,倒也不一定回绝。 反之若是擅作主张,指不定却要坏事…… “多谢!” 长孙淹看着那禁军反身快步走到道观门口,敲开门与观内人言语几句便候在门旁,心中颇为紧张。 未几,禁军返回,冷声道:“殿下召你入观一见……不过某警告在先,入观之后谨言慎行,更不可对殿下无礼,否则纵使你长孙家子弟的身份,某也饶你不得!” “将军放心,我晓得礼数,断不会失礼。” 迈步走上台阶,观门开启,两个眼熟的侍女立于门后,微微敛裾施礼,轻声道:“请郎君随我来。” 长孙淹认得这是长乐公主在长孙家之时便跟在身边的侍女,不敢怠慢,急忙还礼,而后跟在两个侍女身后穿越庭院、绕过正殿,沿着一侧梅树掩映之中的甬路来到几间厢房前。 门扉开启,侍女躬身道:“长孙郎君,请。” 长孙淹抬脚入内。 房内光线略显昏暗,目光所及简洁朴素,如同寻常道观精舍一样有三清像、有清油灯,靠南侧窗前放置着几个蒲团,一张茶几上炉火正燃、壶中水沸,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 茶几旁,一道纤瘦的身影跪坐在蒲团上,侧颜秀美、轮廓精致,一身道袍返璞归真,正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壶,清幽隽永的茶香便随着白气蒸腾氤氲,沁人心脾。 听到脚步声,长乐公主回头望来,秀美的面容浮现温和笑意,美眸闪亮,略显欣喜:“四郎来了,快快入座,尝尝我刚沏好的茶水。” 一瞬间,长孙淹胸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气息不畅,却眼中发热,这幅场景好似以前在长孙家之时一般无二,令他有一种时光荏苒、但人世驻足的错觉。 深吸口气,一揖及地:“长孙淹见过殿下。” 长乐公主放下水壶,微嗔道:“私下见面何必多礼?以往你可不是这般循规蹈矩,皮得很!快来。” “……喏。” 长孙淹很想说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但在长乐公主美眸嗔视之下,还是将话咽回去,乖乖上前跪坐在长乐公主对面的蒲团上,整理一下衣冠,正襟危坐。 见长乐公主将一杯沏好的茶水推放在他面前,忙微微躬身致谢:“多谢殿下。” 长乐公主笑容温婉,她对长孙淹的来意有所猜测,但还是问道:“四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长孙淹略有恍惚。 曾几何时,眼前这位大唐帝国的嫡长公主不仅是自己的表姐,更是自己的嫂子。在那段时光里,虽然兄长长孙冲与长乐公主的婚姻并不幸福,夫妻之间相敬如冰、隔阂甚深,但是作为长孙家的长媳、一众长孙家子弟的长嫂,长乐公主的表现无可挑剔。 即便是自己这样的庶出子弟,亦会悉心教导、热心爱护。 长孙家所有子弟都对这个长嫂敬爱有加,即便与长孙冲和离之后,亦无人说出长乐公主半个不字。 那时在少年们的心中,这个温婉、秀美、柔和的嫂子,几乎代表了他们对于女性所有的憧憬。 长乐公主见其有些走神,并未出言,仅只用眼神询问。 长孙淹回过神,低下头,有些窘迫踟蹰,半晌才低声道:“陛下此番封建天下、建邦立国,所需官吏颇多,我想着来求殿下能否于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长孙家的子弟有一个出仕为官的机会。” 稍许,未听闻长乐公主说话,长孙淹心中一紧,赶紧抬起头说道:“自从父亲、兄长一一过世,长孙家不复往昔之荣光,兄弟们也都知道是父兄们咎由自取,辜负皇家隆恩,故而各个潜忍府中,学文习武、以待天时。” 目光之中充满殷切。 长乐公主素手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轻叹一声,有些为难:“非是我不愿帮忙,实在是这件事……太过难办。” 陛下虽然平素对长孙无忌并无太多抱怨、斥骂,但长乐公主却知陛下心中对长孙无忌恨极。 自己的血亲舅父鼓动自己的手足兄弟,起兵反叛、意欲杀入皇宫谋朝篡位,放在谁身上能受得了? 不追究长孙家的谋逆大罪,更将雉奴彻底赦免,这已经做到了极致。 岂能容许长孙家这样的门阀再度复起呢? 只看如今长安内沸沸扬扬的柴哲威结局,便可见一斑。 若她当年未曾与长孙冲和离至今仍是长孙家的媳妇,或许陛下会看在她的颜面上网开一面,可事已至此,陛下与长孙家之间只有仇怨、何谈亲情? 长孙淹眼中的希冀沉沦下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殿下若觉为难,那此事就此作罢,就当我没有来过。” 顿了一顿,还是在这个亲切依旧的“嫂子”面前倒了一下苦水。 “我之才具较兄长差之远矣,从小就只是跟在父兄身后膏梁纨袴、纵情玩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继承家业……如今坐在家主的位置上,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家中每况愈下,我彻夜难眠却也无法可想,今次本也不应前来麻烦殿下,毕竟牵涉众多,万一惹人对殿下误解,我更是无地自容……” “可看着弟弟们满是希望憧憬的眼神,我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没有父兄那般野心勃勃,更未想过长孙家恢复荣光、位极人臣,只想着给弟弟们寻一个出路能够各自支撑起一份家业,将来不至于老死于旧宅之中……于愿足矣。” 长孙无忌在世之时,可谓位极人臣,身为关陇门阀的领袖、陛下最为信重的大臣,不知撒下去多少人情。可长孙无忌故去之后,虽然陛下并未追究长孙家,但朝野上下却对长孙家避之唯恐不及。 长孙家唯一的出路在于陛下。 他当然知道即便是央求长乐公主出面也难以打动陛下,毕竟那意味着陛下对长孙无忌的恨意放下、对长孙家的谋逆予以谅解。 可他身为长孙家的家主,别无他法。 长乐公主面色动容,心中纠结。 虽然她与长孙冲的婚姻极其失败,两人甚至反目成仇,可平心而论,在嫁入长孙家的那些年月里,除去长孙冲之外,与家中所有人都相处极好,家中上上下下也都对她尊敬爱护。 似长孙淹、长孙湛、长孙润这几个岁数小的,会扯着她的裙摆甜甜的喊着“嫂子”…… 遂轻叹一声,道:“明日我回长安入宫觐见陛下,将此事说一说,但我只能尽力而为,并不敢保证什么。” 其实若是让房俊出面,陛下大概率是会答应的,也可效仿皇后给巴陵公主出的主意去找晋阳……但她与长孙冲、房俊之间的恩怨纠葛,如何能向房俊开口? 长孙家也未必就能舍下面皮,接受房俊的“施舍”…… 长孙淹忙道:“殿下不必如此,之前是我有些异想天开,只想着家中如今处境维艰,若能有子弟出仕则可破局,却未细想殿下从中为难……家中固然困难,却也不想殿下如此为难。” 言罢,便要起身告辞。 长孙家如今的确步履维艰、每况愈下,但作为曾经的大唐第一门阀,傲骨尚存。 “你这孩子,还是如小时一般倔强!” 长乐公主嗔怒一声,招手让其坐好,柔声道:“虽然我早已与长孙冲恩断义绝,但是对长孙家却唯有美好回忆,并无半分怨怼,如今见到长孙家之窘迫,如何不肯出力?为难不为难只在其次,若当真能够帮到你们,必不坐视。” 毕竟除去婚姻,她与长孙家一众子弟还是姑舅亲的表姊妹。 想想从小到大长孙无忌对她这个外甥女、大儿媳的宠爱,便有些眼圈泛红。 若能尽一份力,自是义不容辞。 长孙淹感动至极,垂首道:“家中以往犯下大错,悔之莫及,今后无论如何都效忠陛下、效忠大唐,若违此誓,任由五雷轰顶、阖家灭绝!” () 第5220章 长乐谏言 晌午时分,李承乾从沈婕妤处用过午膳,逗弄了一会儿襁褓之中的小皇子,心神舒畅的回到御书房小睡了一会儿,刚刚醒来洗了把脸,便有内侍通禀说是长乐公主求见。 对于这个嫡亲妹妹虽然也有一些不满,但总体还是极为爱护的,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等到长乐公主入内,便见到李承乾正坐在窗前的地席上煮水沏茶,一应内侍都被驱逐,御书房内只剩下兄妹两人。 见长乐公主敛裾施礼,李承乾随意摆摆手:“不必多礼,快过来喝杯茶水。” 继而见到长乐公主身上的道袍,微微蹙眉。 虽然李丽质天生丽质,纵然朴素的道袍穿在身上依旧清新脱俗、如玉如兰,但到底失于华美、贵气不足。 “你时常去终南山小住也就罢了,穿什么不打紧,但在宫里自是要穿得华美一些,即便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得注意鹿儿的性格培养,整日里这般简朴素淡,被小孩子看在眼里自是有样学样,我皇家公主出家修道乃是常事,但总不能连子嗣也跑去当道士吧?” 长乐公主欣然落座,笑吟吟道:“陛下说的是,以后我改一改。” 看着妹妹脸上的笑容,以及那股由内而外的恬静、安适,李承乾一时间也心情大好,揶揄道:“呦,咱们的长乐殿下居然也能听得进去劝?朕实在是受宠若惊。” 长乐公主知道陛下意指当初阻止她与房俊而不得之事,俏脸微红,主动伸出纤长如玉的素手执壶斟茶,回怼道:“天下人皆言陛下宽厚仁和,乃谦逊质朴之君王,却不知私底下也会唇枪舌剑、含沙射影,令人赵家不得。” 李承乾开怀大笑:“我这点口舌功夫,与你们姊妹相比简直上不得台面,长乐殿下谬赞了!” “陛下,喝茶。” “不必那么拘束,私底下的时候我更喜欢听你唤一声大兄。” “嗯……大兄。” “这才对嘛,我虽为皇帝,但还是希望咱们兄弟姊妹始终如幼时那般相亲相爱,有时候即便吵架转个身也能恢复如初、毫无芥蒂,‘孤家寡人’这个词听上去就不大好,实则其中辛酸外人不足道也。” 李承乾喝着茶水,嗟叹不已。 “高处不胜寒”这寥寥五字,岂能道尽他如今之处境、心态? 看似天下之主、君临大唐,口含天宪、手执日月,但许多事并不能随他心意,所谓的“一言九鼎”更是笑话。而与之相对,天下至尊权力所带来的却更多是隔阂、疏离、甚至背叛。 长乐公主柔声道:“大兄何必自哀自怜?无论做兄长还是做皇帝,你已经足够好了,远远超出许多人的预料。” 李承乾自嘲一笑:“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的希望太低,发现我这个皇帝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起码比隋炀帝好上那么一点点,所以也变得欣慰起来。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皇帝做得好与坏自有青史去评断,但对于做兄长,却自认还不错。似雉奴那个浑小子犯下那等大罪,我不仅饶他性命,不褫夺他爵位,甚至打算让他封建一方、传承血嗣,古往今来,怕是没几个皇帝做得到吧?” 长乐公主微笑颔首,轻声道:“大兄不仅是最好的皇帝,更是最好的兄长。” 对待兄弟姊妹,李承乾所作所为岂止是“宽容”两字可以囊括? 简直就是“纵容”。 然后又续了一句:“所以当初二郎不顾太宗皇帝之斥骂、打压,也要扶保大兄承继大统,可见有先见之明。” “嫡长子继承制”固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唯独有一样好处,可以使得权力平稳顺当的交接到下一代。 李承乾哼了一声,恼火道:“休要在我面前提及那个棒槌,我将他视如肱骨、信重有加,结果他却专门盯着我的妹妹下手,简直不当人子!” 长乐公主羞赧,嗔道:“哪里有兄长如此说自己妹妹的?” 李承乾不以为然:“那妹妹该不会是来为东宫说项的吧?若如此那就免了吧,整日里不知多少官员都在我耳边念叨这个,耳朵都起茧子了。” 长乐公主知他不愿听这个,笑着摇头:“当然不是,后宫不得干政乃是祖训,妹妹不敢犯错。” 李承乾点点头,道:“那就说说看,你打算如何为长孙淹说情?况且你入宫给长孙家说情,就不怕二郎知晓以后起了嫉妒之心?” 对于陛下知晓她入宫之意图,长乐公主并不觉得意外,“百骑司”可不是吃素的,长孙淹前往终南山道观拜访自己,岂能瞒过陛下耳目?只需稍作推断,不难知晓长孙淹之目的。 长乐公主摇头,道:“我之所以前来并不只是为了长孙家,也是为了陛下之威望。” “呵呵,”李承乾忍不住笑起来,亲手执壶斟茶:“好好好,就请我的妹妹军师指教,我洗耳恭听。” 长乐公主罕见小女儿态,俏脸微红,嗔道:“大兄啊!” “哈哈!” 李承乾心情极佳,笑着摇头道:“你以为我开你的玩笑呢?非也!我早说过,一干兄弟姊妹当中,论才情、论心性、论聪慧,长乐你都可排名第一,只可惜因女儿身而未有彰显。所以不必有所介怀,有什么想法便说出来,我可是很重视你的谏言。” “大兄当真不是取笑我?” “自然不是,妹妹有话,但说无妨。” “那好。”长乐公主正色道:“长孙淹去求我之事兄长已然知晓,对此,您怎么看?” 李承乾沉吟稍许,道:“于情,我应该网开一面,准许长孙家子弟入仕,毕竟是表亲,当初其余参与叛乱的人家也都既往不咎,遑论长孙家?于理,这个口子不能开,我刚刚遣人将柴哲威驱逐出京、押送瀚海都护府,回头便亲口准许长孙家入仕……这让柴家怎么看,让那些当年一并参与兵变的人怎能看?” 展颜一笑:“如果妹妹为长孙家求情,那么无论情还是理都不重要,我一定照办。” 说到此处,忽而嗟叹一声,感慨道:“无论如何,李家对你有所亏欠,我身为兄长继承父祖家业,便要对你有所补偿。” 长乐是真正的天之娇女,不仅是帝后所嫡出、身份尊贵,且容颜秀美、知书达礼,尚未及笄便惹得朝野上下疯狂追逐,不知多少勋贵、门阀求到太宗皇帝、文德皇后面前,意欲为自家子弟求一个尚长乐公主的机会。 但最终出于多方考量,太宗皇帝最终决定将长乐下嫁长孙家。 结果造成长乐婚姻失败、郁郁寡欢…… 长乐公主眼圈泛红、秀眸含泪,却笑着说道:“往事已矣,兄长何必介怀?如今回头看去那些年过的确实不好,但在当初谁又能想到呢?人皆有命,或许这便是我的命数。” 李承乾点点头。 在当初那个时候,长孙家乃关陇砥柱,长孙无忌身为关陇领袖,长孙冲亦是品貌俱佳、少年俊杰,颇得太宗皇帝、文德皇后之喜爱,且表兄妹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熟悉……无论出于政治考量还是个人婚姻,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 可谁能想到长孙冲居然变成“阉人”不能人道,且心怀怨恨? 收拾情怀,李承乾笑问:“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看。”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喝了口茶水,这才抬起头,说道:“兄长如今身为大唐皇帝、天下之主,那么您自认为相较古之明君,孰优孰劣?” 李承乾失笑道:“妹妹是在挖苦我吗?我李承乾再是自负、刚愎,也不敢与那些明君相比。不过我也并不妄自菲薄,比执政之能力自是远远不如,但论及宽厚、仁和,却也不甘人后。” 长乐公主颔首:“妹妹要说的就是这个。” 她道:“秦始皇一统六国、横扫八荒,九州归一、功勋盖世,无人可出其右。” 李承乾点头,予以认可。 若说“千古一帝”之荣誉,提出任意一个帝王都会有反对声音,但秦始皇却不会有。 华夏祖龙,宇宙第一。 长孙公主道:“汉孝文帝古之明君也,仁孝之名、天下咸闻,体兹仁恕,式遵玄默,涤秦、项之酷烈,反轩、昊之淳风,几致刑厝,斯为难矣。然其空有名望、天下称颂,实则守旧之君、无能之辈,所谓‘萧规曹随’而已。” 李承乾摇头:“岂止是守旧之君?文帝之时,官收百一之税,民输泰半之赋,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文帝不正其本,而务除租税,适足以资豪强耳,致使豪强愈强而民不聊生。七国之乱,其兆本在文帝之世,而事则成于景帝之朝。” 汉文帝固然是无可辩驳的明君圣主,但其执政也多有诟病之处。 长乐公主又道:“汉武帝军略无双、功耀千古,但失之于内政。” 李承乾道:“确实如此,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得国内舆论归一,本可缔造千秋霸业、比肩始皇帝,但是晚年昏聩,苛刻暴虐,国内政局乌烟瘴气,此不足也……你到底要说什么?” () 第5221章 仁宗之庙 眼看着妹妹正襟危坐、与自己讨论起历朝历代之贤明君主,李承乾疑惑不解,这又是始皇帝、汉文帝、汉武帝的,就算他再是自信、乃至于自负,哪一个是他能碰瓷的? 所以妹妹你确定不是在嘲讽我? 感受到陛下不善的目光,长乐公主忍不住笑起来:“兄长以为我是在用那几位千古帝王来打击你呢?” 李承乾不苟言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长乐公主柔声道:“妹妹虽然不敢干政,但有几句肺腑之言却想要进谏于兄长……诸如秦皇汉武这样的千古雄主尚且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可见‘人无完人’这句话极其正确,君王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缺点,没有谁能完美无缺。” 李承乾若有所思,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妹妹问一句冒犯之语,兄长认为自己武略比得过汉武帝么?文治比得过汉文帝么?功勋比得过秦始皇么?” 李承乾苦笑:“为兄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古往今来,若是连偏安一隅的帝王全部算上何止一百?这其中唯有太宗皇帝可与那几位相提并论,我有自知之明,远远不及。” 长乐公主终于发出灵魂之问:“可既然那几位皇帝都有着不可弥补之缺点,却又为何能够誉为贤君明主、甚至千古一帝?” 李承乾愕然。 对呀! 汉文帝也就罢了,诸如秦始皇、汉武帝之辈,固然名震寰宇、光耀千古,但无论当时还是后世,皆以“暴君”称之。 既然被称为“暴君”,可见天下百姓、世家门阀对其之愤恨,却又为何不碍其博取千秋功业、万古流芳? 深思之后,李承乾给出答案:“因为他们在某一领域做出了前无古人、甚至可能后无来者之巨大成就。” 秦皇暴政,天下咸闻。 可那又如何? 其横扫六合、一统八荒,以“郡县制”缔造前所未有的大一统王朝,“车同轨、书同文”,将天下九州捏合在一处同沐华夏文明,自此“九州归一、分久必合”,建筑长城北御匈奴,此等功绩谁能抹煞? 汉武暴虐,古今罕有。 即便逼得自己儿子造反、皇后自戕,但其击溃匈奴、凿穿西域,一句“寇可往我亦可往”震古烁今,光芒耀世足以将一切过错掩盖。 有短处、有缺点不要紧,要紧的是将自身之长处发挥至最大! 李承乾扪心自问:我的长处是什么? 功勋不及始皇帝,武略不及汉武、文治不及汉文,更何况还有一个文治武功不逊这几位的太宗皇帝…… 自己若想青史垂名,凭什么? 长乐公主轻声道:“兄长虽然才具不如上述几位,却也有一样优点是他们所不具备。” 李承乾道:“是什么?” 长乐公主幽幽道:“宽厚、仁和。” 李承乾默然不语。 长乐公主又道:“古往今来,功勋盖世之帝王有之,武略出众之帝王有之,文治无双之帝王亦有之,却从未见‘仁爱天下’之帝王,兄长之年号为‘仁和’,若能将此一以贯之,何愁不能名垂青史受后世子孙瞻仰敬佩?” 李承乾想了想,他年崩颓之时,若能由群臣敬上庙号曰“仁”,似乎也不错? 毕竟“仁”之庙号,古往今来、前所未有。 所谓“慈者不掌兵、义者不掌财、仁者不为君”,对于寻常人物来说若得“仁”之一字盖棺定论乃是褒扬,但对于君王来说却未必是好话,且身为帝王,处于天下权力之中心、各方利益之汇聚,想要做到“仁和”之境地,何其难也? 但假若当真能够做得到,确实算得上震古烁今、前无来者。 踟蹰良久,李承乾道:“此事容后再说,让我仔细考量,不过长孙家求到你面前,这份面子我一定给你,稍后让他们自去吏部领取差事,我会知会河间郡王。” 长乐公主犹豫一下:“兄长倒也不必太过在乎我的颜面,你自有全盘考虑,即便回绝长孙家也不当紧。” 李承乾冷笑:“既然长孙家亏欠于你,那就让他们一直亏欠下去,真以为死几个人便可恩怨一笔勾销?想得美!”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 待到长乐公主离去,李承乾一个人坐在御书房内慢悠悠的喝茶,无心政务,只思索“施行仁政”之可行性。 不得不说,他确实动心了。 自古君王以“仁”为本者、前所未有,若能将“宽仁”二字发扬光大,岂不正好契合儒家之精髓?必然得到儒家之追捧、赞扬,再能使得天下臣民感念恩德,他朝驾鹤西游在人世间留下“仁爱”之名,又岂会逊色于先贤明君? 且如今天下大定、盛世煌煌,文治武功已经臻达巅峰,的确不需他这个皇帝“励精图治”“夙兴夜寐”,更何况登基这几年,堆积如山的政务令他深知自身精力之不足,不可能如古之明君雄主那般勤于政务、宵衣旰食。 若继续这么熬下去,怕是早早就得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既然累死累活也不可能比别的皇帝更为优秀,何不转换一条道路、另辟蹊径呢? 当然,“宽仁”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软弱”,意味着对于军政事务不能过于强势,有鉴于当下政事堂、军机处之设立对于皇权的削弱,极有可能进一步丧失朝局之掌控。 遂进退维谷、难以委决。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去试验、感悟,就先从赦免长孙家开始,看一看朝野上下之反应。 ***** 崇仁坊,长孙家。 听闻长乐公主派人送来的消息,长孙淹恭恭敬敬将送信人送走之后,回头关闭大门,与长孙净、长孙溆、长孙湛等一众兄弟在正堂之内抱头痛哭,仆从、侍者亦是纷纷落泪。 自家主长孙无忌自戕,连同长孙冲等几个杰出子弟一一陨落,整个长孙家如同被迷雾遮掩一般苍凉凄惶,上上下下战战兢兢,连痛哭都不敢太大声…… 从大唐第一勋贵沦落至过街老鼠一般人人闪避、人人喊打,其中之落差岂是常人可以承受? 以往那些利益攸关的勋贵、门阀全都避之不见,就连长孙泽、长孙润等几个年岁小的子弟早已商定的婚约都被取消,府中上下沉浸于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前途黑暗看不到半点前程。 如今,随着长乐公主的传信,长孙家上下只觉头顶密不透风的阴云掀开一道缝隙,终于能狠狠的喘一口气。 哭了一阵,长孙淹将弟弟们一一拉起、纷纷入座。 而后面色严肃、厉声叮嘱:“长孙家之所以有今日之困厄,皆在父兄之错,一切皆是长孙家咎由自取。” 固然长乐公主为长孙家争取了一条缝隙,但立场、态度一定要端正,这是长孙家赖以生存之根本。 诸位子弟一并纷纷颔首。 长孙淹又道:“吾家犯下谋逆之大罪,本应阖族斩首、抄没家产,但陛下宽仁、并未追究,此千古罕有之仁君!吾家子弟要牢记陛下隆恩、以思图报,且以父兄为鉴,忠于陛下、忠于大唐!” 长孙家犯下如此大罪,固然陛下并未深究,但岂能少了对长孙家的监视?此刻就在这正堂周围、府中上下,怕是不知有多少“百骑司”的耳目,任何时刻都要将大义放在口中,让这些人传递出去。 “忠于陛下、忠于大唐”这样的政治正确,不仅要做、更要说。 “喏!吾等一定牢记兄长教诲。” 原本长孙冲、长孙涣、长孙濬等几位兄长在时,借助长孙家之势力可谓是光芒耀目、不可一世,长孙淹仅只是一个纨绔子弟、毫无长处,被几位兄长之光芒遮掩。 但自从承袭家主之位,长孙淹一扫顽劣,变得沉默坚韧、富有担当,早已赢取一众兄弟之爱戴。 “另外,”长孙淹深吸一口气,续道:“长乐殿下与大兄和离,其错在于大兄,今日长孙家得脱困境更是全赖长乐殿下不计前嫌,于陛下面前苦苦哀求,乃长孙家之恩人。汝等若是有谁因大兄之死依旧记恨长乐殿下,那便请自除宗谱、分家另过,我长孙淹不认此等是非不分、忘恩负义之兄弟!” 这话很有必要当众说明。 他们几个年长的兄弟对于那位既是长嫂、又是表姐的长乐公主感情甚笃,即便当年与大兄长孙冲和离亦不曾有所抱怨,甚至始终觉得长孙家对她有所亏欠。 但是几个年纪小的因为与长乐公主相处不多,感情淡漠,未尝不会将长孙家之凋零没落归咎于当初之和离,毕竟正是那件事导致父亲与太宗皇帝生出嫌隙,后来父兄之所作所为,未必与此无关…… 可时至今日,务必将这件事给予一个确定的态度,否则长孙家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线光明,转瞬就将再度湮灭。 见其言语神色无比郑重,几个弟弟纷纷起身,垂首应诺:“兄长放心,吾等岂是狼心狗肺之人?定然牢记长乐殿下之恩情,若有机会,一定报偿!” 长孙淹颔首,让诸人坐下,环视一周,问道:“此番得陛下宽宥,准许家中子弟出仕……那么,由谁担起这份重任?” () 第5222章 重任在肩 长孙家子弟众多,虽然死了不少,但仍旧剩下七八个,那么由谁来首先出仕破开禁锢于头顶的阴霾,承担起这份重任,便极为重要。 说是“重任”,毫不为过。 这个人不仅是由此步入仕途,个人摆脱长孙家谋逆以来的困境,更要站稳脚跟、于朝野上下的冷漠疏离之中破开局面,其后引领家中其余子弟一并入仕。 日后,也极有可能成为长孙家新的旗帜。 一众子弟都明白这个道理,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这固然是荣誉,是一个摆脱当下困境、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好机会,却也意味着重任在肩。 沉默稍许,长孙湛道:“当下兄长为家主,自应由兄长出仕。” 长孙溆也道:“这话在理,兄长不必在意外边可能有的流言蜚语,吾等兄弟一致推举兄长出仕。” 长孙家自长孙无忌死后便遭压制,如今禁令解封,却是由身为家主的长孙淹首先出仕,难免会被认为打压兄弟、独占好处,各种各样的谣言必是层出不穷。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若长孙家子弟们自己不能团结一致、心无怨尤,何谈复起? 长孙淹却摇头拒绝:“不止是外界有可能的流言蜚语,若仅止于此,为了家族兴盛、兄弟前程,我有何惧哉?只是我深知自身之不足,既无济世之才、更无定国之略,纵然出仕也是平平无奇、才具平庸,又岂能浪费如此天赐良机?” 他这么一说,一众兄弟都面色凝重起来。 如今盛世太平、河清海晏,无论军政皆是一茬一茬的人才冒出头来,莫说那些素来人才鼎盛的世家门阀,即便是寒门、平民,也因科举考试之改革而涌现不少杰出之士,长孙家首先出仕之人,就要去与这些当世之佼佼者竞争。 若在竞争当中失败,多年不得寸进、碌碌无为,又何谈以点带面、家族复起? 压力太大了。 于是,诸人皆望向年岁最小的长孙润。 刚刚十八岁、尚未成亲的长孙润正自低着头,忽然感受到诸多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略感茫然的抬起头,心里一跳。 略有惶恐,连忙道:“诸位兄长何故这般看我?我年纪小,才疏学浅、能力有限,万万不敢担当如此重任!” 长孙溆道:“父亲在世之时,时常夸赞小弟乃长孙家的麒麟儿,甚至有与房家二郎一较长短之意思,甚感欣慰。一众兄弟当中,唯有小弟聪慧伶俐、性情稳健,你若出仕,为兄赞同。” 长孙湛也道:“我也赞同。” 其余几人纷纷出言:“小弟莫要推辞,唯你可以胜任。” 长孙淹道:“小弟,你怎么说?” 长孙润咽了口唾沫,没想到这一项如山重任却落到自己肩上,不过诸位兄长态度坚定,他又岂能畏惧退缩? 遂站起身,一揖及地:“我本自觉不才、难当重任,但既然诸位兄长抬爱且对我寄予厚望,又岂敢妄自菲薄辜负兄长之信任呢?自当竭尽全力、百折不挠!” “好!他房家能出一个二郎继承门风,焉知我长孙家就不能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十二郎?他朝重振家声,皆十二郎之功也!” 长孙淹欢喜不已,重重拍着长孙润肩膀,大声道:“十二郎也不必担忧,哥哥们不会让你单枪匹马毫无支持。陛下既然放开对长孙家的打压、禁锢,就等同于放出一个‘既往不咎’的讯号,吾等自然会将以往那些与长孙家利益攸关的姻亲、故旧重新联络起来,彼此守望相助,必然实力大增。”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长孙家这样曾经的庞然大物? 以往因为长孙无忌之谋反,各家为免被牵连故而避之唯恐不及,可现在陛下表露出“既往不咎”之姿态,展现“宽厚”“仁和”之风度,那些人家消除顾虑,自会转而与长孙家重拾联络。 有着这些人家相助,何愁长孙润在试图之上不会风生水起、扶摇直上? 或许只需十年,长孙家便会出现一位六部九寺级别的重臣。 长孙润点点头,只感肩膀之上的担子如泰山一般沉重,却是他不能躲避之责任。 ***** 皇城,吏部衙门。 今天非是上朝之日,但卯时刚过不久,天边晨曦未露,衙门里的灯烛尚且正燃,陆陆续续抵达衙门的官员们便惊讶发现已经许久未曾前来衙门的吏部尚书河间郡王,居然早早坐在值房里敞开着窗户,在靠近窗户的书案上饮茶。 冬月早间的天气已经寒冷,茶壶里袅袅白汽萦绕飘散,久未露面的河间郡王精神尚好。 不少官员进了衙门,便到值房的窗外施礼、打个招呼,李孝恭面露笑容点点头,时而寒暄几句,官员们这才告辞前去各自值房,开始一天的办公。 因为封国官员选拔、推举之事,吏部衙门的公务异常繁忙,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各自忙碌起来,无暇理会这位吏部尚书…… 直至左侍郎杜正仪、右侍郎令狐修己联袂而至,被李孝恭一并叫去值房之内叙话,不少官员这才感受到一丝不太一样的气氛。 “前几日听闻郡王您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却不知是否已经痊愈?说起来这衙门之内虽然公务繁忙,但吾等勉强尚能应付,每隔一日去往府上请郡王在一干文书之上签字盖章也就行了,何必郡王您亲自坐衙?说到底还是身体要紧。” 杜正仪坐在对面,自顾拿起茶杯给自己与令狐修己分别斟了一杯,端着茶杯呷了一口,笑着宽慰李孝恭。 其兄杜正伦乃前隋旧臣、贞观勋贵,一度曾为任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并赐爵南阳县侯,官路亨通、扶摇直上,隐隐有“储相”之望。不过在教导太子李承乾的过程之中有过错,导致李承乾不满,更惹怒太宗皇帝,贬官谷州刺史。 李承乾登基为帝,似乎对杜正伦依旧芥蒂未消,始终未曾将其召回长安…… 但杜正伦资格足够,与李孝恭私交甚好,故而杜正仪虽未下官,但仰仗其兄长与李孝恭的交情,素来言谈无忌。 相比于杜正仪,令狐修己虽也出身名门,其父令狐德棻更一度为关陇门阀之旗帜,但其本身才学有限、性格虚浮,不得李孝恭之看重,故而在李孝恭面前较为拘谨。 李孝恭笑呵呵的重新烧水:“你们两个快快成长起来吧,我这把老骨头熬不住几天了,若在我彻底退下之前不能将你们扶起来,这吏部怕是就要被旁人鸠占鹊巢。” 这话听听也就算了,堂堂六部实权第一的衙门,岂能私相授受? 令狐修己赶紧起身从李孝恭手中接过茶壶,从一旁的水桶里舀水灌满放在小炉上。 杜正仪则避开此言,好奇问道:“郡王不顾病体前来坐衙,可是有什么要事需您亲自处置?” 这位郡王殿下身体衰弱、缠绵病榻,且其本身于政治之上已无追求,平素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于衙中事务能躲则躲、能避则避,若非必要甚至连过问都懒得过问,忽然一大早跑到衙门来,必是有事。 “嗯。” 李孝恭嗯了一声,道:“昨日下午,陛下派王德去往我府上,说是今日长孙家子弟会前来吏部衙门,求一个封国之官职……” 杜正仪与令狐修己顿时一惊:“长孙家?” 李孝恭颔首:“就是长孙家。” “长孙”乃鲜卑大姓,虽然源出一脉,但隋唐之后已经分为多支。 可既然是陛下亲自过问,又得李孝恭之肯定,那只能是那个“长孙家”。 曾经显赫一时,被誉为大唐门阀之中第二、仅次于皇族陇西李氏的长孙氏。 杜正仪犹自不敢相信:“陛下准许长孙家子弟出仕?” 时至今日,长孙家早已不是当初的长孙家,家中精英尽皆丧命,余者碌碌、才具平庸,纵使出仕也看不到什么前途。 但是否允准长孙家子弟出仕,则有着完全不同的政治意味。 曾经犯下谋逆大罪的家族也能不计前嫌、既往不咎准许其子弟出仕,是否意味着以往犯下大错、遭受制裁的那些勋贵、门阀,也都能如长孙家一样重新出人头地? 要知道,自太宗皇帝暴卒驾崩,乃至于陛下登基之后两度兵变,牵连甚广,再加上“昭陵大案”所涉及的宗室……若是一并宽恕,相当于在朝堂之上引爆一枚震天雷。 李孝恭再度点头:“我虽眼花、却未耳聋,自然不会听错。” 不过他马上警告道:“吾等臣子遵从陛下旨意行事即可,万万不可去做那些揣摩上意之事,更不要去深究那些有的没的,以免惹祸上身。” 杜正仪与令狐修己顿时一凛,肃容道:“郡王放心,吾等省得!” 李孝恭点点头,伸手挠挠眉毛,问道:“一会儿长孙家子弟便要前来衙门,咱们现在就议一议,何处封国、有何等官职适合长孙家子弟出仕?” () 第5223章 国相长史 令狐修己尚在体会陛下准许长孙家子弟出仕之真正用意,杜正仪则眉头紧蹙:“现在封国之策虽然已经定下,但到底哪一位亲王于何处封国却尚无定论,又岂能早早为长孙家子弟定下何处封国、何等官职?只能确定其通过考察,纳入授官之行列。” 令狐修己则道:“旁人暂且不知,但魏王就藩倭国基本已经确定,何不将长孙家子弟之官职定于倭国,归属于魏王治下?” 杜正仪看了一眼令狐修己,没有做声。 长孙家得以摆脱压制、禁锢,子弟重新起复、出仕为官,其背后之意味深邃难明,焉能陛下一道口谕吏部便迫不及待的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陛下心意难明,万一误以为吏部对长孙家深怀怜悯、甚至抱有同情,那便是大大的不妥。 旨意当然要办,但快办慢办之间的区别却极大。 毕竟看似宽恕长孙家,可真正宽恕还是迫于无奈被迫宽恕,意义完全不同,吏部的反应宜慢不宜快。 李孝恭耷拉着眼皮,问道:“最近遴选封国官职,有多少人入选?” 杜正仪道:“自是一个都没有,所有人都按照铨选标准列为候补,各项绩效予以打分,从高至低俱陈于名单之上,需郡王您最终定夺。” 此次封国选官,各方势力蜂拥而至,吏部只得以“公平、公正、公开”之原则将所有人选拟定数项指标予以评分,分数高者优先。但最终通过之人选必须李孝恭来决定,即便是吏部侍郎也无权僭越。 吏部侍郎当然会有几个名额,但那必须是在吏部尚书圈定人选、确认官职之后,再行分配。 这是官场规则,李孝恭虽然大权在握却也不会将所有名额一口吞下,总要留下一些给予吏部其他官员,即便是河间郡王、吏部尚书,也不能将所有好处、人情都揣进兜里。 吃相太难看了可不行…… 李孝恭也看了令狐修己一眼,道:“这件事便交给令狐侍郎办吧,稍后长孙家来人直接去寻你。” 令狐修己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 杜正仪欣然拍了拍令狐修己肩膀:“郡王年岁大了精力不济,我对仕途早已无所追求,这吏部的担子往后就要由你来挑起,好好干,我看好你。” 言罢,对李孝恭颔首致意,便转身快步走出值房自去处置公务。 陛下交待下来的任务不那么好干,深了浅了都不合适,既然令狐修己有意见、有想法,那就让他去干。 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令狐修己紧张的看向李孝恭,求助道:“郡王……” 李孝恭却不多说,摆摆手:“就按你说的办,下去吧。” “……喏。” 回归自己的值房,令狐修己一拍额头,悔之不及。 怎就那么嘴贱呢? 门外,书吏进来通禀:“令狐侍郎,有长孙家子弟求见。” 令狐修己吐出一口气,事已至此只能硬上:“让他进来!” “喏。” 稍许,年轻俊朗、风度翩翩的长孙润从门外快步而入,进了值房便一揖及地:“长孙润见过令狐侍郎。” 令狐修己一时间有些恍惚,这相貌、气度,好像故人长孙冲站在自己面前,太像了…… 难怪非是当下家主的长孙淹。 虽然不情不愿的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但此刻令狐修己一腔郁闷却很快消散干净,脸上泛起微笑,抬手道:“我与长孙大郎乃是故交好友,私下里你称呼我一声兄长即可,不必如此多礼,坐下喝杯茶。” “喏!” 长孙润原本有些紧张,唯恐遭受刁难,此刻却长吁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果然如长孙淹所言那般,长孙家几辈子积攒下来的人脉并未随风消散,只是困厄之时趋利避害都躲避起来,如今禁锢放开、打压不再,那些人脉很快便会回来。 毕竟若是比起底蕴,放眼朝堂又有几家比得上长孙氏? “五姓七望”固然源远流长,但如今朝堂之上执掌权柄的根本没几家…… 待长孙润入座,令狐修已让书吏奉上茶水,这才问道:“家中决定这次由你出仕么?” 他岂是更想问问长孙家到底走了何等门路,可以让陛下回心转意、既往不咎? 但此等秘辛想必长孙润不会透露,只能等着后续或有消息传出…… 长孙润恭敬道:“正是如此。” 令狐修己欣然:“当初赵国公在世之时,便听闻很是赞誉家中十二郎,如今看来,确是温润君子、才具不凡。” “在下惶恐。” “此长孙家难逢之机遇,十二郎该当锐意进取、志气昂扬,切不可妄自菲薄……”顿了一顿,令狐修己命书吏去往吏部郎中处取来今次封国授官之铨选名册。 吏部掌文选、勋封、考课之政,下统吏部、司封、司勋、考功四司。 三品以上官员由皇帝亲自选授,五品以上者由宰相提名呈报皇帝御批,吏部听制授官;而六品以下者由吏部根据其身材、资历、才能、功劳、德行、言辞、书判诸方面的优劣予以“注批”,并报请门下省审复后授职。 当下封国授官便是走的“注批”程序。 不过由于此次封国受援与正常选授官员不同,且吏部尚书李孝恭地位尊崇、威望厚重,只需吏部选定人员、提请“注批”,门下侍中基本不可能予以驳回…… 令狐修己指了指送来的厚厚名册,道:“看见没有?这次封国授官几乎搅动了整个朝堂,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往里头钻,你家若非陛下口谕,断无可能参与其中。” 长孙润连声称是:“此番得陛下之宽宥,阖家上下感激涕零,也请令狐兄长多多关照,长孙氏没齿难忘。” 令狐修己欣然颔首:“咱们两家同为关陇一脉,自当守望相助、彼此提携,定为你寻一个好官职。” 虽然被李孝恭、杜正仪坑了一回,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很容易办错事,可事已至此,更要卖给长孙家一个大大的人情。 “实不相瞒,当下各处封国疆域未定、国主未定,只记录了铨选官员之名册,一切尚在未知之数……但你我关系不同,我便私下告知于你,魏王殿下前往倭国已经定下,你若愿意去往倭国,我可将你名字录入名册直接‘注批’,官职则定为……” 令狐修己考虑一下,道:“……定为长史如何?” 如今政事堂已经定下封国官制,除去国主之外,会由皇帝指派一位“国相”统领封国军政事务,“国相”之副手为“丞”,协助处理政务,另有署官为“长史”,主管文书、行政事务。 “长史”之权势、地位,在封国之内不低于前十。 对于长孙润的年纪、出身来说,已经算是“高配”…… 长孙润不是没见识的,知道此等官职之重要,得之不易,忙感激道:“多谢兄长关照,此等情谊,长孙家上下不敢或忘!”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分量,人家根本不在乎他感恩与否,所以时时刻刻将长孙家挂在嘴上,人情由长孙家来领受,他日还上这份人情自然也由长孙家来偿还,而不是他长孙润。 “孺子可教也!” 令狐修己与长孙润一个辈分,但年岁相差太多,官职也高,自是有一份高高在上之优越,将对方视如子侄。 虽然暂且不知陛下到底心意如何,但当下施恩于长孙家不仅能收获长孙家的人情,也会使得如今倾颓、衰弱的关陇门阀内部对他泛起好感,收割一波名望。 既然陛下能准许长孙家子弟出仕,谁知明日会否彻底宽恕关陇门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往西盘踞朝堂权倾天下的关陇门阀再是实力衰减,依旧是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一朝崛起,实力惊人。 若是得到关陇门阀内部之认可,进而获取更多支持,于仕途之上的裨益极大…… 遂将书册翻到前边预留的一页,亲自执笔将长孙润之名字、籍贯、出身等等信息录于其上,而后放下毛笔、吹干墨渍,合上书册。 笑着对长孙润道:“事情已经办妥,十二郎且回府等候消息,只待政事堂那边确认了封国诸般事务,名册便会送往门下省等待批复,十二郎便可动身前往魏王封国,绝无意外。” 长孙润起身,一脸感动之色,作揖道:“素问兄长仁义,今日深感高义、受之有愧,此番雪中送炭之情谊贵比金玉,长孙家铭记五内、定有厚报。” 令狐修己满意至极,笑着道:“你我两家渊源甚深,何分彼此?十二郎且先回去等着消息吧。” 又叮嘱道:“此事虽然已经确认,但未免横生波折、出现意外,回去之后还是要低调一些。” “喏。” 待到长孙润千恩万谢告辞离去,令狐修己则将名册捧着,来到李孝恭值房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报。 “国相下属之长史?” 李孝恭微微蹙眉,觉得这个官职过高,长孙润未必胜任,但旋即舒展眉梢,点点头:“既然交给你办,自然以你为主,就不必再询问本王意见了。” 言罢,将茶杯推到一边,起身背着手走出值房,到门外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 第5224章 天王寺内 初雪纷纷洒洒,远山莽莽、入目苍茫,天地一片银白。 一艘水师战舰穿透风雪、劈波斩浪停靠于难波津码头,跳板搭好,一行人从船上快步而下,待到踏足实地,这才纷纷吐出一口气,面上疲惫颓废之色略有削减。 刘审礼环顾左右,入眼雪花飘洒,揉了揉脸感慨道:“以往听闻水师如何纵横七海、如何畅行大洋,又是如何剿灭海寇、威凌番邦,心中固然敬佩却并不以为然,只认为易地而处、并无难事。如今走了这一趟海路,设身处地才知晓水师之不易。” 他们这一行人从华亭镇出海横渡大洋抵达难波津,距离并不算太远,与动辄数千里之远洋航行相比小巫见大巫,可即便如此也有些双腿发软、疲倦乏力,可以想见那等几千里的航行之后又要奔袭作战是何等之困难。 长孙润第一次出远门,虽然身体疲乏、但精力旺盛,略有兴奋,左右张望,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很多人只羡慕嫉妒水师之功勋,却对水师之恶劣环境视如不见,有失公允。” 柴令武则神色莫名,催促道:“这漫天大雪有什么好聊的?快快去往住宿之处歇息吧。” 说着又叹了口气:“本以为倭国异域风情、物产富饶,孰料却是比辽东还要苦寒!在此地为官,几与发配无异。” 诸人当中虽然他爵位最高,但处境却又最为艰难,与长孙润并无二致,不出长安城便难以摆脱那种种桎梏、压制。可谁成想如今固然出了长安,却又一头扎进这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处。 据说这难波津抵近倭国京师飞鸟京,已经算是京畿之地,可这小小码头连长安城南的房家湾都不如,放眼四顾房舍简陋、屋宇低矮,何等荒凉贫困之地! 身材高大的阎庄将佩刀悬挂于腰带之上,抬头瞥了柴令武一眼,哼了一声道:“若觉此地苦寒难耐,大可转身回去船上返回长安,又何必在此言语颓丧、扰乱军心?” 柴令武大怒:“你不过区区骑都尉,也敢与我这般说话?” “骑都尉”乃十二勋阶第五转,品级从五品,而“谯国公”之爵位却是从一品,天壤之别。 阎庄却不以为然:“某这‘骑都尉’乃是从太宗皇帝东征高句丽而因功敕封,来得堂堂正正、谁敢指摘?而柴驸马之爵位却是荫庇而来,甚至是从令兄身上扒下来!固然位高爵显,却又有何荣耀之处?” “混账!” 柴令武面红耳赤、勃然大怒,就待上前。 “放肆!” 最后自船上下来的岑长倩踱步至近前,出声喝止。 披着一件大氅,身材修长、面容俊秀,神色却凝重威严:“吾等前来封国辅佐魏王殿下建设封国、为国藩篱,治下倭人万众瞩目,汝等这般吵吵嚷嚷犹如市井泼妇,成何体统!”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停泊在码头的战舰,面无表情:“谁敢无事生非、破坏团结,现在就请登船返回大唐,否则等日后进入封国幕府再犯,休怪我不讲情面!” 后边更有一众封国署官,连同刘、柴、阎、长孙等人,一并垂首而立、默然不语。 没办法,虽然岑长倩年轻,却是魏王亲自央求房俊之后从河东调来倭国,担任封国之相。 自今而后,在即将敕立的“扶桑国”这片土地,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场所有人,都归岑长倩管辖…… 阎庄解释道:“非是下官生事,实在是柴驸马怨气深重、扰乱人心,下官这才出言……” 岑长倩抬手将其打断:“我不想听你们之间的恩怨对错,在‘扶桑国’必须依律行事、令行禁止,如有触犯、从严惩治!至于你们若是相互看不对眼,不妨向魏王殿下请辞,回归长安之后针锋相对决斗一场,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阎庄列咧嘴,不敢多说。 这位国相虽然年轻,但履历却不浅,不仅有庇护东宫击退叛军之功勋,更是书院学子领袖之一,威望甚重…… 柴令武虽然未予反驳,心里却憋着闷气。 离了长安,任谁都能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是吧? 简直岂有此理! 岑长倩左右环视一眼,神情冷峻:“走吧,速去拜见魏王殿下与太尉。” “喏!” 十余名封国署官齐声应诺,紧随其后纷纷登上马车,驶离码头。 …… 微风细雪、天地苍茫。 岁暮雪寒,木叶尽脱,天王寺肃然矗于野地。寒云低垂,远山苍茫,飞雪飘洒点染朱甍。这座效仿唐风之伽蓝寺院金堂端严、回廊静深,五重之塔、巍然耸峙,令置身其间的李泰、房俊颇有一种身在大唐之错觉。 行走于回廊之间,苏我赤兄介绍着这座佛刹,侃侃而谈、与有荣焉:“当年倭国之内因‘神佛之争’一度兵戈相向、不死不休,最终圣德太子在祖父辅佐之下完全接纳佛门,在此修建这座‘四天王寺’,以为佛门护法。” 一旁的物步足利怒目相对。 当年将整个倭国搅合得天翻地覆的“神佛之争”,发起者便是苏我赤兄的祖父苏我马子,但苏我氏之所以掀起“神佛之争”,初衷并非是什么崇尚佛法、普渡世人。 魏晋南北朝之时,中土战争频仍、战乱不止,大量汉人横渡大海前来倭国躲避战火,带来先进的儒学、天文学、农业技术等等,因中土彼时佛教盛行、几乎人人信佛,故而佛教亦是“附加品”之一东渡倭国。 彼时的倭国极其落后,汉人至于此地便迅速成为最为强大的一股力量。 当时与物部氏斗争处于劣势的苏我马子马上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之机,通过推崇中土佛教信仰拉拢中土移民,迅速获得了与物部氏相抗衡的决定性力量。 所以,在倭国最大的“亲华派”便是苏我氏,在这一点上,苏我氏一直压着物部氏一头。 即便今次“民选”乃是物部氏牵头,但苏我赤兄对此不以为意。 “结交”、“拉拢”汉人,苏我氏是有着优秀传统的,祖传技艺不曾丢失,否则当初何以引入大唐水师铲灭倭王传承,使得他这个原本在苏我氏亦不是那么耀眼之人坐上倭王宝座? 房俊对此也予以认可,颔首道:“苏我氏是大唐的亲密朋友,以前是,希望以后也是。” 虽然物部氏很给力,但倭人之间必须有竞争,不能使一家独大,挑动物部氏与苏我氏之间的对立、竞争,这才最为符合大唐的利益。 苏我赤兄大喜,连声道:“这是必然!倭国愚昧落后、穷困贫瘠,唯有在大唐的统治之下才能民生富裕、安享太平,使所有倭人沐于华夏文明之下,乃是苏我氏坚定不移之志向!” “慕强”乃倭人之习俗,小国寡民不知天高地厚,时常遭受新罗、高句丽、中土等强国之打击,每一次战败之后便深感不可战胜,遂伏低做小、卑躬屈膝,同时羡慕敌人之强大,未有叛逆之心。 久而久之,卑躬屈膝、溜须拍马这一套自然熟稔精通,表忠心、拿态度更是手到擒来。 一旁的物步足利气得脸色发白,大半咋倒是云淡风轻、不以为然。 房俊负手立于殿前石阶,雪花纷纷洒洒落在肩头,整座庙宇几乎尽收眼底。虽然倭人将此座寺庙视为“圣庙”,尤其是苏我氏将之看做自身荣耀之显化,但在房俊眼里也就那么回事儿,太小家子气。 莫说与洛阳白马寺、开封建国寺、长安大慈恩寺这些屋脊连绵、庙堂林立之大寺无法相提并论,便是广布于名山大川的那些寺庙也远胜于此。 苏我赤兄却不知房俊心思,犹自吹捧:“当年圣德太子与我家祖父连兵一处,大战物部氏联军,开战之初并无必胜之信念,遂于法神四天王前前起誓如若战胜则为四天王修建佛寺,战胜之后便依照诺言于难波津修建此寺。难波津地势平缓,缺石少木,遂从远山之中砍伐巨木、运输大石,修筑此气象恢弘之佛寺,规模在倭国之内首屈一指。”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泰张目四望,见佛殿之中巨木为柱、轩阔气派,雕梁画栋极为精美,一派中土华夏堂皇之气,下意识点点头。 区区海岛、物资贫瘠,能够修建此等建筑属实不易。 房俊则笑道:“正好魏王殿下将‘扶桑国’之国都设立于难波津,毕竟这里是徐福登陆之地,亦是倭人肇始之处,意义深远……王宫也当择址而建。殿下受皇帝之命镇守‘扶桑’,将华夏文明搬迁倭岛、抚育倭人、共享荣耀,王宫之规模自然要远超飞鸟京。但我看倭国物资匮乏,时常地震引发山火,山中连巨木都极为稀少,正好寺中这些建材不错,将这寺拆了,所有建材用于修建王宫。” 苏我赤兄呆若木鸡:“……” 一直脸色难堪的物步足利则喜形于色,抚掌大赞:“太尉若然济世之才,如此废物利用,正和天道!” () 第5225章 必须拆掉 苏我赤兄以为耳朵出现幻觉,惊愕不敢置信:“……啊?” 拆……拆掉天王寺?! 取木料建材用以建造王宫?! 那怎么行! 天王寺的存在意味着苏我氏在与物部氏斗争之中获取胜利,承载着苏我氏最为荣光之岁月,岂能拆掉! 他摸不准房俊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开玩笑,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不好吧?” 房俊转过身,风雪在其身后,笼罩整座寺院,面上笑容浅淡:“一座寺庙而已,能够为王宫建造添砖加瓦难道不是得其所哉?便是这里供奉的天王佛像也应深感荣幸。” 苏我赤兄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整个人有点懵。 房俊似笑非笑。 一旁物步足利自是不会放过此等良机,插言道:“魏王殿下身上流淌着大唐‘天可汗’之血脉尊贵无比,如今莅临‘扶桑’封邦建国、庇佑倭人,所有倭人都应感恩戴德,竭尽全力为魏王殿下营建一座奢华无比的王宫,为此即便献上血肉之躯亦在所不惜,更遑论区区一座寺院!难道你认为这几个陶塑泥胎,比不得大唐魏王殿下尊贵?” “绝无此想!” 苏我赤兄慌了:“我之今日成就,全凭大唐扶持,心中早已将大唐视如天上神佛、无可亵渎,纵使献上生命亦毫无犹豫,怎会舍不得一座寺院?魏王殿下、太尉,还请二位放心,王宫营造之任务我愿承担起来,所需一切建材、钱帛皆有苏我氏供应,如若王宫建成之后不能使魏王殿下满意,甘愿受罚!” 他最怕的便是大唐将支持他的力度转移到物部氏那边。 由于历史原因,苏我氏与物部氏可谓不死不休,只因物部氏见势不妙远离飞鸟京跑去伊予岛发展,这才使得苏我氏鞭长莫及,不得不暂时将仇怨搁置。 反之,物部氏一旦得到大唐之全力支持,岂能放过苏我氏? 房俊笑着指了指这座大殿:“足下可得想好了,此处虽然效仿中土风格建制,实际上与魏王殿下平常所居之处天壤之别,想要在难波津修建一座令殿下满意之王宫,殊为不易,所耗费之钱帛不是小数字,足下千万别为难。” “不为难!” 苏我赤兄咬着牙根,一脸慷慨激昂:“能够为殿下尽一份心、出一份力,实是苏我氏之荣光,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天王寺对于苏我氏来说太过重要,其象征意义无与伦比,一旦拆除就意味着苏我氏在倭国的声威一落千丈。唐人之所以选择扶持苏我氏,看中的不就是苏我氏的声威吗?没了这种声威,苏我氏又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毕竟对于富裕、强盛的大唐来说,无论选择扶持哪一股倭国势力,局面都不会有太大不同…… 又觉得房俊这人过于阴险、下手狠毒,赶紧转向李泰:“殿下放心,在下说到做到,绝对不让殿下失望!” 天王寺矗立在这里,相当于苏我氏的声望屹立不倒,即便改朝换代、沦为大唐藩属,苏我氏还是这片土地上的顶级门阀。 天王寺拆除,则苏我氏的声望彻底崩塌,任谁都知道唐人对苏我氏再不重视,岂不群起而攻之? 李泰淡然颔首:“孤拭目以待。” 心里有些好笑,房俊这厮在长安的时候也只能评以“恣意”,可是一旦出了国境、身入番邦,则必须以“狠毒”来评价。 他在前来倭国之前,对于倭国境内之大致局势都有所了解,毕竟兵部衙门那里有关于倭国的各种信息自数年之前便不择手段予以收集,可谓车载斗量足足装满了两个屋子,上至倭王传承、神祗类别,下至民生状况、田土贫沃,世家门阀之具体情况更是细致入微。 苏我氏虽然号称除去倭王之外的第一门阀,但其本身与大唐门阀之实力便相距甚远、不可同日而语,加之倭王权力斗争之中损失惨重,想要在难波津修建一座王宫几乎要倾家荡产。 但在房俊以“拆除天王寺”的威胁之下,却不得不砸锅卖铁承诺修建王宫。 等到王宫建成,苏我氏必将元气大伤,意欲恢复往昔实力依旧具备与物部氏、大伴氏等等倭国门阀竞争之实力,只能愈发紧密的向大唐靠拢,借用大唐的资源壮大己身。 李泰明白房俊这是在向他“传经布道”,教会他要如何治理倭国,如何调教倭国门阀。 “坏人”房俊自去做了,他将来只需“施恩”即可。 …… 等岑长倩一行人抵达,早已备好的酒菜便送到偏殿,诸人分餐而食,席间对“扶桑国”之治理展开讨论。 岑长倩被李泰“钦点”为国相,不仅说的最多,亦是提纲契领。 当他说到“扶桑国”土地贫瘠、物产匮乏,应当大力发展渔业以及商贸,吸引更多唐人来此安置作坊、并且于赋税之上予以优惠甚至减免,从南洋购买稻米……在座几位倭人面色非常精彩。 这位看上去尚未而立之年的大唐年轻官员,坐在国主、太尉这等大人物旁边言之有物、侃侃而谈,那份自信光芒笼罩全场,令所有倭人自惭形秽。 物步足利扭头看着自己身边“安静如鸡”的儿子,摇头暗叹。 物部麿本就是倭人之中的青年才俊,去往大唐“留学”之后更是见多识广、才具出色,稍有人及。然而此刻与大唐真正的俊彦相比,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或许国势高低,其根本便是人才之高下。 大唐如今蒸蒸日上、盛世煌煌,便是因为有了一代杰出之人杰。 而这般盛世又能够反哺向下,缔造出新一代见闻广博、文韬武略之人才,彼此相辅相成、生生不息…… 李泰听闻,击节赞叹,对房俊道:“素问岑长倩乃书院学子之中的佼佼者,才具出色、胸有锦绣,此番将他要来担任国相,我可高枕无忧矣!” 房俊却是哼了一声,脸色不大好看:“如此人才屈居倭岛一隅,实在暴殄天物!若非殿下苦苦相求,我岂能同意让他来‘扶桑国’担任国相?最多也就在此地三两年,辅佐殿下捋清政务、搭建官署、制定政策,之后便回去长安,我另有安排。” 无论一国亦或一地,最常见便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任何一个官员想要将自己的政见、理念延续下去,唯一的道路便是培养接班人。 而在房俊影响之下,书院当中的后期之秀岑长倩、狄仁杰、薛元超等学子,便是在未来继承他“新政”的接班人…… 故此,岂能让岑长倩困囿于倭岛一隅,耽搁成长? 倭国太小,人口稀少、土地贫瘠,拿来练练手还算将就,可一旦久居于此必然影响胸襟眼界,日后再想回归长安成为大唐宰相几乎不可能。 李泰不搭理房俊,对岑长倩、阎庄、刘审礼、柴令武等人道:“休要听这厮胡诌八扯,在‘扶桑国’这一亩三分地,孤与诸位共富贵!无论心胸之中有何理想、抱负,只需能够说服于孤,自可大胆施行,纵使有错,亦有孤一肩担之!” 为了获取这些青年俊彦之衷心拥戴,他算是豁出去了,打定主意任由他们折腾。 毕竟他来倭国是享福的,封邦建国、传承血嗣,放着现成的人才不用难道非得“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而后又感叹着对长孙润道:“以往种种,不必介怀,既然陛下已经准许你来‘扶桑国’为官,自是既往不咎。往后便安心的待在这里,踏踏实实为人、勤勤恳恳做事,我这个表哥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长孙润起身,一揖及地:“多谢殿下……” 长久以来,此等温煦关怀已经许久不曾感受,如今在这远离家乡的倭国之上再度感受,自是感激涕零、热泪盈眶。 “诶,十二郎乃长孙家之俊彦,父祖皆英雄盖世,岂可做出这般小儿女之态?既已出仕,自当挺胸抬头、昂扬向上!” “诺!多谢殿下教诲。” 酒过三巡,房俊指着苏我赤兄对岑长倩道:“这位兄台自请领受建造王宫之重任,由你召集大唐工匠设计绘画王宫图纸,并监督他来建造……若是规制不够、以次充好,你就拆了这天王寺,砖瓦木料一并运走用以建造王宫。” 岑长倩抬头瞄了一眼这寺院偏殿,又回想一下刚才入寺之时所见,顿时明白了房俊的意思:“太尉放心,学生定不竭余力、完成王宫之建造。” 身为书院学生,自然早已接受房俊所宣扬“欲灭其国、先灭其历史”的理念,想要将倭国真真正正变成“扶桑国”,成为大唐之藩篱、镇守一方,自然要将倭人的历史一并铲除、消灭得干干净净。 而这座寺庙不仅建制恢弘、闻名遐迩,更来自于倭人的某一段灿烂历史,无论苏我赤兄是否足够供应王宫建设所需之建材,这座寺庙都一定要彻彻底底的拆掉…… 至于会否影响大唐佛门在倭国的传经诵佛、吸纳信众……那些老和尚最是有钱,让他们自己出钱修建寺院便是了。 () 第5226章 殖民之术 难波津码头那边虽然有唐军营房,但条件较为艰苦,所以包括李泰、房俊在内一众大唐官员则在禁卫、亲兵扈从之下宿于天王寺,甚至在王宫建成之前,此间都将作为李泰处置政务的地点。 相比于破破烂烂、狭小逼仄的飞鸟京,李泰宁肯在难波津一切从头、从无到有,建造属于自己的王宫、官署…… 夜晚,风雪未停,一处偏殿之内灯火通明,长孙润正在窗前烧水、沏茶伺候夜间仍在商议政务的君臣几人,目光却总是时不时的偷偷瞥一眼坐在李泰身边、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房俊。 对于房俊,长孙家子弟的观感很是复杂。 起初之时作为贞观勋臣当中的佼佼者,长孙家与房家的关系很是不错,长孙无极与房玄龄共同辅佐太宗皇帝,堪称左膀右臂、肱骨之臣。 且房玄龄温润君子、性格敦厚,与强势的长孙无忌并无相争,相处还算愉快。 而房俊与长孙涣更是情义深重、莫逆之交。 等到房俊与长孙冲发生冲突,甚至拎着长孙冲的一条腿从青龙坊至承天门,招摇过市、极尽羞辱。 两家终于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但即便如此,也远未至不惜不休之地步。 直至长乐公主与长孙冲和离,并且与房俊苟且、诞下一子…… 这对于长孙家来说,可谓颜面扫地。 仇谈不上,但恨肯定有。 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却委身此人,凭甚?! 须知长乐公主作为长嫂,在一众长孙家子弟心目当中不仅尊重、更有爱慕,几乎每一个都将长乐公主视为未来叛侣之模范。 长孙家政治斗争失败不怪房俊,可心目当中的“白月光”被房俊摘取,却使得长孙家子弟嫉恨难消、很是不忿。 …… 房俊喝口茶水,对面前几人不厌其烦、谆谆教诲:“……举凡海外之封国,必须说汉话、写汉字、读汉书,其余所有之俚语、文字、习俗一并摒弃。这件事一定要上升至最高,时刻警惕、不可疏忽,但有触犯、予以严惩!” 尤其警告岑长倩:“不仅是倭人,东洋、南洋之土著野蛮愚昧,不识文明、不知仁义,畏威而不怀德。不要用大唐治理天下的那一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放之此地绝不可行,你之仁义在他们眼中等同软弱,只会得寸进尺、绝无可能感念悔改。殿下乃一国之主,要予人‘宽仁’之形象,所以敢当下狠手的时候只能你来做。” 有看向阎庄“你虽然只是统领封国部队,但整个‘扶桑国’之驻军皆有配合你行动之职责,所以一旦某地倭人有反叛、动乱之苗头,马上申请驻军配合你予以歼灭,不要犹豫,宁杀错、不放过!” 几位大唐俊彦虽然才具不凡、俱是一时人杰,但此刻却面如土色。 这哪里是治国? 根本就是豢养牲畜! 柴令武一直不怎么说话,此刻小心翼翼道:“这不好吧?万一倭人本无作乱之心,可一旦逼迫过甚,岂不是官逼民反?” 房俊本不愿搭理他,但见其余几人也有此等顾虑,遂没好气道:“或许五十年、一百年之后这些倭人会成为大唐子民,但现在绝不是!谁若妇人之仁,未能完成驯化倭人之任务,回去长安马上流放边疆修筑长城!” 柴令武又羞又恼又惧,涨红着脸不敢说话。 李泰看不过眼,都是自己的妹夫何必这般不留情面? 再者人家你这厮都快将人家柴令武给欺负死了,就算看在巴陵公主的面子上不必如此苛责…… “不必这般絮絮叨叨,大家都已经明白了。” 房俊眉梢一挑,看向李泰:“殿下该不会当真以为陛下之所以封邦建国,是为了给你们这些亲王天高皇帝远的纵情享乐吧?所谓封国,即为藩篱,为国家之屏障!殿下坐镇倭国,就是要将这块土地永久纳入大唐之版图,使其国民忘却祖宗、传承,一心一意融入大唐!做不到这一点,殿下便是辜负陛下信任,妄为一国之主!” 李泰气道:“怎还教训到我头上了?我又不是傻的,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您位高权重,为帝国殚精竭虑,还是请快快回去长安吧,咱们几个足以将这小小的倭国经营得红红火火、兴旺昌盛!” 房俊不理会他,对岑长倩道:“如何营造出‘幸福感’呢?便是要让倭人相信他们是与众不同的,相信他们已经从‘愚昧’走向‘文明’,最为直接的表现便是‘民选’,因为这是‘自由’与‘民主’的象征,他们可以将倭王丢在一边选择并入大唐、摆脱贫困与愚昧,也可以自由自在的选择自己所认为的一切‘正确’……” “但实际上,一切的本质都未曾改变。” 岑长倩若有所思,接过话头。 房俊最喜欢这孩子的聪明劲儿,满意的拍拍他肩膀:“孺子可教!” “民选”也好,“自由”也罢,看似一切都由自己的意志所选择,实则所有的思想都在遭受潜移默化的引导,你所想要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你所需要,你所得到的看似你想得到,其实已经被包裹了一层外衣。 从无绝对之“自由”,又何处能得到绝对之“自由”? 一切都被暗中定义而已。 自诩“文明”之国度而沾沾自喜,实际上也不过是被豢养的“蚁民”而已。 统治与被统治,人类社会与野兽世界,并无二致。 长孙润凑了过来,两眼发亮:“所以咱们的终极任务是完成大唐在倭国的统治,其余之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所施展的手段!‘民选’如是,‘自由’如是,带给倭人文明亦如是。” 房俊抬眼看过去,长孙润心中一紧,为自己的冒失有些后悔,万一遭受呵斥,岂不是颜面扫地? 然而出乎预料,房俊并未因两家之间的恩怨而恼火,反而一脸笑意,夸赞道:“有此悟性,比你的哥哥们强,有一些令尊的风采了。” 长孙润骤闻夸奖,很是激动,小脸涨得通红,赶紧道:“下官冒失,不敢当太尉夸赞!” “诶!” 房俊摆摆手,教诲道:“身在倭国,将大唐官场之上的那一套都收敛起来,无需太过于忌讳什么,办事的时候简单直接一些,效果更好。” 又叮嘱阎庄、刘审礼:“‘扶桑国’的形势与大唐截然不同,你们手握武力,便是隶属于殿下的暴力机关,要起到暴力机关所应具备的特质。‘宽厚’‘仁政’那是殿下需要考虑的事情,你们的职责便是剪除一切叛逆,谁敢跳出来影响‘扶桑国’之稳定,反对大唐之统治,便要将其彻彻底底的消灭!整个‘扶桑国’只能有一种声音,那便是顺从!” 阎庄从未听过这般杀气腾腾的言语,咽了口唾沫,略感担忧:“可万一杀戮过甚,朝堂之上的那些个御史言官、名士大儒们,怕是不肯善罢甘休啊!” 儒家之精髓便是“仁”,对自己“仁”乃是基本,对世间万物“仁”才是最高境界。 一旦被那些人得知军队在“扶桑国”为了维护统治大开杀戒,后果可想而知,他们几个“小虾米”可经不住太大风浪…… 房俊挑眉:“你们傻啊?大唐距离‘扶桑国’横跨海洋、远隔数千里,你们在这里杀几个人,朝堂之上如何得知?若是连这一点保密要求都做不到,你们也别想有什么前途,干脆老老实实回家继承家业种地算了。” “……” 几人不敢多言,却俱是精神振奋、摩拳擦掌。 有赖于某人长久以来的宣扬,潜移默化之下,大唐年轻一辈的军官都不将倭人以及南洋诸岛的土著当人看,只要不被朝堂之上追责,他们哪里在乎杀人?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皇家水师如此煌煌战绩,岂不正是杀遍海外蛮族而来? “诶诶诶!” 李泰头痛欲裂,赶紧出言喝止:“你可少说两句吧!我大唐礼仪之邦、仁义之师,焉能到处杀人、凶残暴虐?” 看这几个年青人两眼放光的模样,李泰便心慌不止。 到时候房俊拍拍屁股走人,大军凶残杀戮之后的黑锅不都得他这个“扶桑王”来背? 他瞪着阎庄、刘审礼等人,警告道:“莫要听这厮胡说!胆敢恣无忌惮、任意妄为,本王也保不住你们!” 不过他也不想自己麾下都是一群软绵绵的小羊羔,万一自己警告过甚给这几个吓破了胆,遇到事不敢上可怎么办? 遂又补充道:“倒也不是不能杀,但绝不能想杀就杀!” 笼头还是要带上的,否则这班心高气傲的二代们在房俊撺掇之下,还不得将“扶桑国”的天给捅个窟窿? 一旁的柴令武默默喝着茶水,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仿佛游离在外,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争取了一个封国官职,但照此看来,前途无亮啊…… () 第5227章 釜底抽薪 随着倭国局势稳定、举国上下并入大唐,连倭王都老老实实退位、迎候新的“扶桑王”,水师开始全面出击,对东南两洋诸如林邑、吕宋、渤泥、三佛齐、古罗等国一边派驻军队举行军事行动予以威逼,一边组织各地土著势力谋划“民选”事宜。 有赖于大唐强大的军事实力以及经济能力,各方面进展极其顺利,待到明年开春之时,定有许多国家或地区举行“民选”,以“顺应民意”之形式内附于大唐、并入版图,成为“封邦建国”之选地。 过程之中自然也有阻碍,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放弃手中掌握的权力,舍却王位而甘愿成为唐人之牛马,譬如林邑国王诸葛地…… 当年通过出卖范氏王族而成功登上王位的诸葛地,国人畏其如虎、恨其入骨,不得已只能在林邑实施残暴统治以维系自己的王位,如今大唐意欲举行“民选”决定林邑之未来,且将林邑作为大唐之封国,诸葛地如何肯干? 一旦他退位,失去军队之保护,国人必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唐人策划、发动“民选”是诸葛地阻止不了的。 他虽为林邑之王,但能够控制的地方唯有国都因陀罗补罗城一地。 但他可以拒绝承认“民选”之结果,为了自己的王位、部族,宁肯与大唐决一死战。 失败了也不要紧,大不了退入西部山区开展游击作战,唐军再强难道还能进入林邑山区几十万大军? 只需使得唐人不能获取林邑王位之正统传承,再大的牺牲也足矣。 围绕因陀罗补罗城,局势瞬间紧张。 皇家水师大都督苏定方不得不离开华亭镇,带领浩浩荡荡的水师船队横跨南海,抵达岘港,与驻守岘港的守军合兵一处,兵锋直指距离不远的林邑国新都因陀罗补罗城。 自林邑旧都僧伽补罗城被唐军夷为平地之后,新王诸葛地便将国都搬迁于此,且耗费庞大财力、发动无数徭役予以修建,并且迁全国两万富户入城,城池规模、繁华程度,较之旧都僧伽补罗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诸葛地下令数万王国军队防御国都、枕戈待旦,做出一副决一死战、决不妥协之姿态。 大战一触即发。 但林邑与波斯海不同,在波斯海可以用“距离太远、请示不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等借口,朝堂上的大佬们其实并无所谓,可若要与林邑开战,则必须有朝堂之授意、皇帝之敕命。 否则一旦影响林邑稻米输入洛阳、长安,任谁也承担不了那等责任…… …… 朝堂之上,对此自是吵成一片,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两派对立、莫衷一是。 李承乾连续几日对此召开政事堂、军机处会议,却迟迟未能定下方针政策。 房俊回京之日,瑞雪初降,关中大地银装素裹,入目苍茫。 刚刚进入春明门,便被等候在此的内侍携陛下口谕召入宫中…… 政事堂内已经燃起地龙,温暖如春,墙角处两尊青铜兽炉燃着檀香烟丝袅袅。 李承乾居中而坐,左侧刘洎、右侧空了一个位置,之后是李勣,其余李孝恭、马周、唐俭、刘祥道、崔敦礼等人分列。 房俊风尘仆仆抵达政事堂之时,便见到这样一幕大佬济济一堂之盛况,一个“邪恶”的念头忽然冒出来,若是这个时候有一队兵卒手持火器站在门口齐射,整个大唐的中枢核心便将全部摧毁、阵亡…… 赶紧收敛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快步上前与李承乾见礼。 李承乾温声道:“太尉不必多礼,之所以如此急切将太尉召入政事堂,是因为林邑国之事亟待解决,待到议事之后在回家好生休息吧。” “喏。” 房俊并未多言,至李承乾右手边的位置入座,冲着旁边的李勣颔首致意。 这个位置显然是临时空出来的,而让位的必然是李勣…… 李承乾开门见山,对房俊询问道:“水师之事,太尉素来了如指掌,对于海外各国之局势更是成竹在胸。林邑国欲效仿其余番邦施行‘民选’并入大唐,结果林邑国主诸葛地召集军队囤积于国都周边,试图阻止‘民选’、破坏封邦建国之大计。苏定方亲自赶赴岘港坐镇,上书欲对林邑开战,太尉以为如何?” 时至今日,连他这个皇帝也不得不承认房俊在水师之影响力,以及对于海外番邦之掌控。 大唐幅员辽阔,陆地之上他这个皇帝金口御言、君临天下,但是海疆之上,他的话不如房俊好使…… 所以战或不战,决定权在于房俊。 未等房俊回话,刘洎提醒道:“水师战力强悍、百战百胜,吾等并不担忧诸葛地能够阻挡苏定方的大军。可一旦开战,诸葛地的军队就将肆虐林邑,对于大唐收购稻米产生巨大阻碍,而如若输入关中的粮食不足,影响极坏。” 至贞观年间,由于数百年来过度开发导致关中土地贫瘠,粮食产量锐减、难以足额供应食用,不得不在河东、河北等地筹集粮食输入关中。 后来房俊组建皇家水师,第一件事便是出兵林邑,从当地购买稻米沿海路输入关中,其后更是组织人手前往林邑租赁土地、种植稻米,彻底缓解关中粮食匮乏之危机。 但粮食危机解除,加上关中商业繁荣,越来越多的商贾、失去土地的农民、以及士子、官员涌入关中,关中人口急剧增加,所需的粮食越来越多,粮食再度匮乏,所需输入关中的粮食也越来越多,对于林邑一年三熟的稻米需求甚大。 一旦这条粮道受到影响,长安陷入粮荒,足矣使得天下震动、后果难料…… 房俊蹙眉,毫不客气:“中书令所言实在没什么道理,天下从无两全之法,既然林邑国主胆敢挑衅大唐天威,那么就必然要以大军覆灭其军队、瓦解其政权,以其项上人头昭告天下、威慑群伦,这是水师应该担负之责任。至于如此会否导致关中缺粮,那是中书令你的职责范围,能解决最好,若是不能解决那就请辞下台,换一个能解决的上来担任中书令,为陛下分忧解难,而不是因为你的无能将如此之多的重臣召集过来帮你承担职责,却将更多的国家政务放在一旁不能理会。” 刘洎气得火冒三丈:“苏定方扬言要覆灭林邑国、杀死诸葛地,势必引发林邑之动荡影响收购稻米,我劝之不听、警告无效,如之奈何?这些骄兵悍将皆由你授意,却来为难于我,是何道理?” 房俊点点头,淡然道:“那我就让苏定方带领大军撤回大唐……不过由此所导致的大唐天威受损,甚至其余番邦、土著纷纷效仿,则是中书令的责任。” “简直无耻!” 刘洎满脸涨红,怒不可遏。 他看向李承乾,求助道:“打与不打,微臣都难逃责任、背负罪责,可这件事微臣何曾有过一丝半点的关系?太尉胡搅蛮缠、栽赃陷害,望陛下明察!” 所表现出来的怒气其实更多是给李承乾看的,与房俊几次三番的争辩、斗争落于下风,他如今的心态早已放平,并不会轻易被激怒。 但虽然房俊不讲道理,可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无论造成何等局势,他这个中书令都要拿出解决办法,否则便是无能。 只希望陛下能将这份从天而降的黑锅揭开…… 李承乾也觉得刘洎有点冤,人在长安坐、锅从天上来,想躲都躲不掉。 想了想,道:“太尉以为,若依旧采取以往那种分化、孤立、促使其内斗之政策,使得林邑国爆发内战来解决此次风波,是否可行?” 房俊摇头,道:“促使林邑爆发内战容易,无外乎扶持当地势力给予援助、许诺其代替诸葛地的地位而已,并不难。但问题还是那个,一旦林邑爆发战争,乱兵四处作乱,还是会影响稻米之收购。大唐驻扎于岘港的军队再多,也不可能到处去剿灭那些本土当地的武装势力,即便十万大军也不行。” 林邑国地形复杂,平原不多且基本存在于红河三角洲的宋平县一带,其余地区山岭纵横、河流交错,极其不利于大军行动,一旦林邑国爆发内乱,各地武装势力就地遁入山林,想要剿灭难如登天。 届时整个林邑国陷入混乱,对大唐的利益损害极大。 李承乾沉吟不语。 昏昏欲睡的李孝恭挪动一下身体,强自打起精神,谏言道:“林邑国危机的解决之法,还是应当兵贵神速,着令苏定方集结大军、一鼓作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林邑国都、剿灭诸葛地势力,彻底剪除后患。” 甚少在御前表达意见的李勣也道:“林邑国之稳定,对帝国至关重要。微臣建议,可由陛下属意封建于林邑之亲王赶赴其地,以统帅之名义率领水师剿灭不臣、震慑其民,则日后封建于彼处可收货巨大声望,快速使林邑安稳下来。” () 第5228章 接风洗尘 刘洎不太理解李勣为何这个时候支持水师攻伐林邑国。 在“民选”这神来一笔问世之后,整个大唐军方借由战争谋取军功的计划彻底破灭,好在水师也不能在海外四处征伐、攫取战功,军中各个派系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下,即便心有不甘的贞观勋臣们也都捏着鼻子认了。 可现在林邑即将爆发战争,胜负无需考量、水师大胜乃情理之中,如此便又会诞生一大批军功。 贞观勋臣已经被水师死死压制,再任由水师伐师灭国岂不此消彼长、差距愈发巨大? …… 李承乾环视一周,一锤定音:“那就开战吧!但告诫苏定方,兵贵神速,定要集中兵力一举歼灭不臣,务必不能使得战况扩大、影响深远。” “喏!” 众臣领命,再无反对。 随即,由军机处起草、陛下加盖玉玺的诏书由八百里加急送往华亭镇,之后出海,送抵正坐镇岘港的苏定方手中…… ***** 晌午时分,会议结束,李承乾本欲留饭,但诸位大臣政务缠身、事情繁忙,在政事堂里熬了一个上午已经挤压了不少公务亟待处置,遂纷纷起身谢绝、转身告辞各归本衙。 李承乾想着房俊应该无事,便让内侍将其留下一并用膳。 孰料内侍却道:“太尉刚刚出政事堂,便被候在门外的晋阳殿下侍女叫走,说是殿下那边已经备好酒宴,要为太尉接风洗尘。” 李承乾:“……” 心中郁闷,很是不满。 这兕子简直无法无天,皇宫大内便直接将外臣拽去寝殿,成何体统? 好在内侍又补充一句:“奴婢听着,好像皇后、长乐殿下都在。” “嗯。” 李承乾嗯了一声,不再理会。 …… 淑景殿内,长乐公主站在门口将房俊迎入,温柔体贴的为他换了鞋子,见房俊风尘仆仆、一脸疲倦,很是有些心疼,笑容清丽温软:“酒宴已经备好,先去沐浴一下换身衣裳再用膳吧。” 房俊自是不会客气,走到殿内,先向皇后施礼,然后从晋阳公主怀里将儿子鹿儿抱过来。 小家伙白白嫩嫩、浑身奶香,尚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将两只小手深伸出去揪房俊唇上短髭,房俊则故意将头低下,用胡茬去扎孩子的小手,逗得鹿儿咯咯直笑。 晋阳公主想要将孩子接过来:“姐夫将鹿儿给我,你先去沐浴。” 房俊摆摆手将孩子抱紧:“无妨,我带他一起洗。” 便抱着孩子在侍女引领之下去了后堂…… 长乐公主赶紧吩咐侍女:“快去服侍着!” “喏!” 几个侍女红着脸儿,垂着头脚步轻快的跟了过去。 既是长乐公主的贴身侍女,身份上等同于“通房丫鬟”,自是无男女之防…… 未几,房俊随意洗漱沐浴一番更换了一套圆领胡服、头上戴着幞头,来到堂中入座。 晋阳公主笑眯眯的,瞅着房俊容光焕发的模样,柔声道:“征尘仆仆、一身疲累,姐夫到了姐姐这里好似归家一般,整个人看上去都放松愉悦下来,真好。” 长乐公主嗔恼的瞪了晋阳一眼:“那下次再设宴招待你这姐夫,便去你的寝宫好了,让你也能一尽地主之谊。” 未出阁的公主,岂能容许外男进入寝宫半步? 晋阳公主却好似听不懂其中讽刺,笑容清丽,轻点螓首:“就这么决定了!” 一旁的皇后:“……” 我好似不该在这里? 像是多余的那一个…… 此时侍女将酒菜端来分别布于案几之上,皇后赶紧招呼:“闲话稍候再叙,且先入席!” 各自入席,房俊见三女芳颜各具、秀色可餐,遂先行举杯,笑着道:“承蒙皇后、两位公主殿下厚爱,置办酒宴、邀臣同席,心中不胜感激,当满饮此杯、以示敬意。” 举杯一饮而尽。 皇后笑容可亲,眉梢一挑:“一位皇后、两位公主,二郎却怎地只饮一杯呢?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说道?” 语气刁蛮,想当年定也是个清脆伶俐的闺阁少女…… 房俊自是不怵,笑着回击:“非是微臣区别对待,但皇后与晋阳毕竟与长乐不同。” 皇后俏脸微红,清声叱道:“口不遮掩,罚酒!” 你还想将我与晋阳与长乐等同? 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大笑:“微臣认罚!” 又连饮两杯。 没想到皇后平素看上去一副贤淑端庄的样儿,酒宴之上居然很是能够调节气氛。 晋阳公主便让一旁的侍女将她案几抬起,与房俊的案几并列摆放,自己则凑到房俊这边案几,一手挽起衣袖,一手执壶给房俊斟酒,珠钗摇动、螓首低垂,一副小鸟依人、千依百顺的模样。 皇后苏氏一手扶额,觉得不忍直视,心中吐槽这丫头越来越放肆。 长乐公主则不以为意,目光关切的看向房俊,嗔道:“莫要听嫂子挑事,急酒可万万饮不得,容易伤身。” 皇后:“……” 果然是多余那一个! 饮过几杯,吃了些菜,长乐公主才关切问道:“不知青雀哥哥在倭国那边如何?海岛小国、弹丸之地,且国民愚昧、资源贫瘠,青雀哥哥自幼锦衣玉食、尊贵非凡,怕是要在那边吃苦了。” 房俊喝了口酒,看着晋阳公主又将酒杯斟满,道:“他哪有苦吃?再不济也是‘扶桑国’的国主,如今吾等皆要称其‘扶桑王’,统领倭国三岛、百万之民,言出法随、生杀予夺,妥妥的列土封疆、一方诸侯,自有无以计数的倭人、虾夷人供奉于他,以一人而享一国之基业,魏王的快乐你们根本想象不到。” 对于如今的李泰来说,钟鸣鼎食、山珍海味其实根本不重要,最重要是那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自由自在,每日里无需担忧有人弹劾、攻讦于他,更不必恐惧李承乾“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那份彻底摆脱了所有束缚、威胁的自由,才是真正的享受。 皇后听房俊说什么“魏王的快乐你们想象不到”,略有担忧,忙问道:“魏王去了‘扶桑国’无所约束更无所顾忌,该不会恣意享乐、胡作非为吧?别的都好说,他即便再是昏聩残暴遭罪的也是那些倭人,大不了待不下去就回来长安,可若是放纵享乐毫无节制,再将身体弄垮了可不行。你与他素来交好,定要多多谏言。” 一个海外封国而已,再是胡作非为弄得怨声载道也无妨,最差也不过是回来长安继续当亲王,可万一早早将身体弄垮了,那可不得了。 房俊稍微思索一下才明白皇后言中之意,顿时笑道:“皇后过于担忧了,实则大可不必。” 皇后秀眉一挑,略有不满:“魏王乃天潢贵胄、血统尊贵,什么功名利禄都无所谓,身体才是最为重要之根本,你既是朝堂大臣、又是魏王好友,岂能一点都不上心?” “皇后误会了。” 鲜少见到皇后这般浅嗔薄怒的模样儿,与平素端庄贤淑截然不同,房俊欣赏着粉面秀颜:“我不是不关心魏王,而是对魏王有信心。” “呵!” 感受到房俊略显无礼的灼灼目光,皇后心头微跳、面颊发热,微不可察的瞪了对方一眼,冷笑道:“你们男人一个两个都是什么德性,难道你们自己不知?魏王在长安之时既有魏王妃看管又忌惮御史言官弹劾,或许还能收敛一二,如今去了‘扶桑国’天高皇帝远,定是本性毕露、荒淫无道!” 房俊笑吟吟道:“我说皇后您误会,并非是指我信任魏王的人品正直、洁身自好。倭国其地岛屿狭长、物资贫瘠,且常年有火山喷发、飓风肆虐,故而生存极其艰难,这就导致倭人普遍发育迟缓、甚至畸形,男人且不去说,倭女各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由于其要么奔行于山野之间、要么求活于大海之上,导致双腿短小弯曲……其形状容貌,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皇后试想,那等女子岂能入了魏王殿下的眼?所以我说皇后不必担忧,即便魏王有心,可一旦将倭女收入王宫、意欲宠幸一番,事到临头也必定偃旗息鼓、定如老僧!” 皇后苏氏好奇问道:“倭女当真那般不堪入目?” “古往今来,中原王朝威慑四夷、凌霸天下之时,各方都会进贡美女以供皇帝享乐,譬如高昌美女、大月氏美女、新罗美女……但皇后可曾听闻有倭女入宫?因为就连倭人也有自知之明,实在是拿不出手!敬献美女是为了讨好中原皇帝,可一旦倭女入宫,非但不能讨好、甚至皇帝恼怒之下派遣大军前往征伐……” 一旁,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听着皇后嫂嫂与房俊谈论这等话题,不由面面相觑、极度无语。 这是一个皇后与重臣、妹夫应该讨论的话题么? 况且言谈随意、毫无避嫌…… 姊妹两个不禁狐疑,这两人的关系何时这般亲近自然? () 第5229章 进退有据 皇后正欲说些什么,忽而感受到姊妹两个狐疑的目光,心底一颤,这才醒悟与房俊讨论的话题似乎已经脱离君臣范畴…… 俏脸一红,抿了一下嘴唇,赶紧终止话题:“既然二郎对魏王如此有信心,那我便彻底放心了。咦,你们两个不吃不喝看着我们作甚?来来来,共饮一杯!” 举杯与三人共饮,稍微掩饰尴尬…… 房俊刚放下酒杯,晋阳公主便素手执壶为他斟满,自己也斟了一杯举起,笑吟吟道:“小妹敬姐夫一杯。” 房俊失笑:“诸位这是想要施展车轮战吗?非是微臣狂妄,便是三位绑在一处再翻个倍,也万万不是微臣之对手,还是莫要自讨苦吃为好。” 晋阳公主娇嗔道:“什么车轮战,说的那么难听?只是感谢姐夫给我面子而已。” 说的自然是柴令武谋求封国官职一事,她这边给房俊去信,希望房俊回京之后去陛下面前给求个人情,结果房俊直接从倭国写信送入宫内,陛下直接拍板让柴令武随同李泰去往“扶桑国”任职…… 办事如此给力,公主殿下很是满意。 房俊恍然,笑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您开口,纵使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何况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还是举杯与晋阳公主碰了一下,一口饮尽。 晋阳公主则抿了一口,酒气上涌、粉面染红,有如云蒸霞蔚、娇艳欲滴,眼波流转之间鲜嫩的舌尖舔了舔水润唇瓣,令人口齿生津、垂涎三尺…… 房俊赶紧移开目光,这丫头随着年岁渐长,身体发育得愈发好了,颇有一种青涩与妩媚共有、纯洁与娇艳并存的诱惑,堪称国色天香、祸国殃民,较之清丽无匹的长乐公主、端庄秀美的皇后苏氏亦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 令人怦然心动。 这一幕却被一直悄悄关注他的皇后苏氏收入眼中,顿时心中冷哼,这厮果然有觊觎之意,绝非口中所言那般清白。 可是观晋阳公主对其之亲近,怕是只需这厮勾勾手指,晋阳便会不顾一切投怀送抱,到时候不止皇家再出一桩丑闻,更会害了晋阳一辈子的幸福。 偏偏这丫头根本不听劝,一颗心全都系在这个姐夫身上,着实伤脑筋…… 愈看房俊这厮愈是来气,皇后苏氏一咬银牙,举起酒杯:“这件事虽然是兕子向你讨的人情,但其实根源在我,我敬二郎三杯!” 房俊吃惊,目光从三女面上转了一圈儿:“该不会当真是鸿门宴吧?” 皇后清叱:“废话那么多?喝不喝!” “皇后敬酒,微臣长了几个胆子敢不喝?纵使今日入了盘丝洞,微臣也舍命陪美女!” 皇后苏氏不知什么是盘丝洞,但对房俊“美女”之言很是恼火,酒杯放下,雪白手掌轻轻一拍案几:“太尉何以这般言语轻浮?我不仅是当朝太后,更是你舅嫂,如此不敬于我,该当罚酒三杯!” 房俊无语,你一会儿叫我“二郎”,一会儿称我“太尉”,立场随时转变,局面尽在掌握,这不明显坑人吗? 不过面对俏脸含愠、秀眉挑起的皇后,只能甘拜下风:“微臣言语有失,自罚三杯!” 旁边晋阳公主笑靥如花,香软的娇躯几乎凑过来,娇声道:“该罚!” 房俊饮一杯,她便执壶斟满…… 相比于晋阳公主眼中唯有房俊而显得迟钝,长乐公主则敏锐得多,目光狐疑的在房俊与皇后脸上转来转去。 虽然这两人表现得严守界限,并无太多过分之处,但怎么看都有些欲盖弥彰,事实上无论君臣之别还是男女之防都很是浅淡,感觉彼此之间很是熟悉,眼神交流之时甚至可以看出一些默契…… 这混账该不会连皇后也敢招惹吧?! 长乐公主咬了咬牙,忽而一笑,也举起酒杯:“咱们俩好像从未喝过酒吧?来来来,共饮三杯!” 房俊瞪着长乐公主,跟外人一起欺负自家郎君? 好好好,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承蒙殿下青睐,委身于微臣且诞下麟儿,微臣不胜感激,今生无以为报。且满饮三杯聊表谢意,来世衔草接环、当牛做狗!” 三杯酒连续饮尽。 晋阳公主一边斟酒,一边好奇:“不是‘当牛做马’么,姐夫怎地‘当牛做狗’?” 长乐公主则俏脸大红,狠狠瞪了房俊这个口无遮拦的混账一眼。 牛是骑的,狗是舔的…… 这回无需三女针对房俊了,房俊主动还击。 他看向晋阳公主,目光深沉、感情真挚:“太宗皇帝十几个驸马,殿下却唯独喊微臣为‘姐夫’,这份认可与亲近,时常令微臣感激涕零,今日借花献佛,敬殿下三杯!” “啊?” 晋阳公主略显慌张,她酒量不行,本以为敲敲边鼓就好,孰料矛头忽然捅向自己…… 急忙向嫂子、姐姐求救。 皇后与长乐却以目光示意:不能临阵退缩,跟他喝! “这这这……” 晋阳公主无奈,只得举起酒杯,眨了眨眼睛,求饶道:“小妹酒量不济,少喝一点行不行?” 房俊很是豪爽:“微臣满饮三杯,殿下随意!” 连干三杯。 晋阳公主顿时眉花眼笑:“就知道姐夫一定心疼我!” 三杯虽然喝不下,却也并未仅只沾唇敷衍了事,而是仰起秀颈,将一杯酒饮尽。 俏脸又红了几分,娇艳欲滴,连眼神都有些飘忽,身子软软的提不起劲,往前凑了凑,樱唇微张吐着香气,靠在房俊肩头。 皇后、长乐:“……” 这丫头是什么天生魅惑么? 也太会了! ***** 或许皇后看房俊不惯,有意三人联手欲将房俊灌醉,但晋阳公主不胜酒力首先败下阵来,让皇后想起房俊“千杯不醉”之海量,不至于心生惧意,而是唯恐酒醉之后三女齐齐不省人事,只剩下房俊一人在场,不好收场。 倒也不是怕房俊趁着她们酒醉做一些奇奇怪怪之事,虽然鄙视房俊“好公主”,但除去公主之外一贯的声誉还算良好,不至于对她这个皇后下手,而是一旦在宫内传扬开来,她这个皇后受人诟病、颜面无存…… 只得放房俊离开。 好不容易将醉醺醺扒在身上的晋阳公主弄开,房俊赶紧告退…… 出了皇宫,早有房家的马车候在门外,一见房俊,马上将其迎上马车,返回崇仁坊家中。 这回非是出征而还,自然无需阖家上下出门迎候。 马车进了侧门,房俊下车之后问了一下知道房玄龄在家,便先去了书房拜见父亲。 施礼之后入座,父子相对饮茶。 见着儿子一身酒气,房玄龄问道:“陛下留着用膳了?” 房俊摇摇头:“是皇后留膳。” 房玄龄瞪大眼睛:“……” 房俊见父亲面色有异,忙补充道:“尚有长乐、晋阳两位殿下,因之前晋阳公主写信请我帮忙向陛下求情给予柴令武安排一个封国官职,此番见我回京故而设宴款待。” “……” 听着又是长乐公主、又是巴陵公主、又是柴令武……这乱糟糟的想象就让人心塞。 房玄龄赶紧摆摆手:“这些事我才不管,你自己掌握即可。倒是久未见鹿儿,有些想念,闲暇之时将长乐殿下接回家来小住一些时日。毕竟是咱们家的人,纵然未有名分,也不能疏远了。” “好,过几日我便入宫将他们母子接回来。” 房玄龄点点头,又叮嘱道:“高阳殿下无丝毫妒忌之心,这是她品性端庄,你却不能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要多多关怀、体贴,若是让她受了委屈,我饶不了你。” 房俊很是乖巧:“喏。” 房玄龄再不说此事。 当下风气,父子之间绝少有这样的沟通、交流,房家已经算是另类,故而房玄龄即便说出这样的话也一样浑身不自在…… “原本水师在海外的策略很是合适,只讲利益、不占领地,定夺租赁一些平原、港口,为何你这般支持陛下封邦建国?” 自从房俊组建水师、横行大洋,水师一贯的政策便是“只要钱、不要地”,通过海外贸易攫取大量财富、资源输入大唐,供应大唐日甚一日的基础设计建设,且节省下巨额军费,事实证明这是极端高明的战略,比满天下的开疆拓土、攻城拔寨好多了。 但陛下封建天下之国策却与此相悖。 房俊叹息一声,父子两个坐在书房里也不必防备隔墙有耳,遂直言道:“非是我愿意支持,而是这两年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陛下固然依旧信任于我,但皇权遭受遏制、势必展开反击,我必须在某些事情上予以让步,由此来缓和与陛下之间的关系,否则闹得太僵,陛下产生逆反心理,对大唐之新政极为不利。” 权力就是这样,有进有退、有得有失,时刻保持处于一个平衡状态。 进退有据才是通往胜利的门路,而不是一味的大刀阔斧、锐意进取。 历史之上无数次改革的失败都已经验证了这一点,该妥协的时候不予妥协,只能撞得满头包…… () 第5230章 保持稳定 房玄龄点点头,皇权、相权、军权,相互之间如何斗争、妥协、共存,这是自古以来每一个政权都要面对的难题,大唐也不能例外。 政事堂、军机处之设立,的确使得军政两方面的事务由更为专业的人来掌管,最大限度减少犯错之可能,使得国家机器平缓运转。但与此同时,也相对应的削弱了皇权,使得皇帝束手束脚、备受钳制。 长此以往,皇帝岂能心甘? 斗争无处不在。 房俊能够在威望卓著、权倾朝野且掌握强大军队的同时始终保持克制,且懂得退让、妥协以弥补皇权削弱所带来的弊端,已经算是一个极为成熟的政客了。 能力再强,若不懂得妥协、退让,那也难成大器。 所以房玄龄极为欣慰。 “那么林邑国是怎么回事?” 房玄龄对于自家儿子的能力极为信任,既然东洋、南洋等国皆能完全控制实施“民选”,岂能独独漏下一个林邑国?按照常理,在林邑国冒出一丝半点反叛苗头的时候,水师大军就应该已经扑上去碾压歼灭了,岂能容许那个诸葛地上蹿下跳、挑衅大唐天威? 背后必有文章。 果然,房俊笑着道:“诸葛地心怀异志是真,但水师过于纵容也是真,林邑国内部既不稳定,即便暂时以武力予以压制,但迟早有一日还是会爆出来,与其将来头痛,还不如使其聚集一处、一鼓荡平。另外,这些年水师在海上纵横无敌,国内有些人已经忘了水师之强大,波斯海的战争又距离太远未能过多感受,心中多有不忿、鄙夷,所以水师需要一场雷霆万钧的大战,让那些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皇家水师的战斗力,不仅海上无敌,陆地之上依旧是诸军之冠。” 新政若想顺利实施且有所成就,海洋利益乃重中之重,若无海外之财富以及廉价之资源、劳力,单纯依靠农业社会为根基的内陆,第一轮的基础设施建设想要完成都有如登天。 “要想富、先修路”,这是放诸古今而皆准的道理,大唐幅员辽阔,即便仅在关中、河东、中原、河北等地修建道路将各处大城连接起来,便是一个旷世之工程,没有三五十年持之以恒的投入岂能完成? 沟通南北的大运河虽在隋炀帝手中开凿,但其实配套工程尚未全部完成,加之年复一年的筑堤、疏浚,又是极大的投入。 神州大地之上如此旷世工程,所需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实乃天文数字。 难道如隋炀帝那样发动全国人民去服徭役? 各种苛捐杂税摊派给全国百姓? 大唐存亡或许房俊不太在乎,但天下百姓多吃一点苦都是房俊不能接受的。 海外的财富、人口、资源输入,便是担起这些超级工程的根基。 而指望海外财富、人口、资源的稳定输入,就需要一套完整且长远的秩序。 这套秩序不能依靠皇帝来守护,更不能依靠世家门阀,只能依靠水师。 谁敢觊觎水师、觊觎这套秩序,房俊就要斩断谁的手。 现在要做的是给天下人予以震慑,既是对外,更是对内。 震慑世家门阀,震慑贞观勋臣,也震慑皇权。 “平衡”是王道,但“平衡”不是乞求而来,而是斗争得来。 房玄龄颔首:“以团结求团结则团结亡,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是这个话吧?很有道理。” 这是儿子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听得多了,他也入了心,愈琢磨愈是觉得金玉良言、至哉斯言。 只要想想儿子能够领悟这样的道理,便忍不住露出老父亲的微笑。 后继有人已经令人欣喜,青出于蓝则愈发让他老怀大慰。 到了他这个岁数,一生功业几乎盖棺定论,已经没什么追求了,私下里与那些袍泽、老友们相聚之时攀比的已经不是功勋、爵位、官职,而是身后名、以及身后事。 身后名自不必说,以他房玄龄一生功业,最不济也得是上谥“文昭”吧? 至于身后事,自然是指自家子嗣。 老一辈筚路蓝缕、平定天下,创下偌大家业,即便不至于人死族灭,也总得传承有序吧?这就要看子嗣们的能耐。 而遍数大唐,能与他房玄龄比儿子的,一个都没有! 我生时辅佐太宗皇帝打遍天下、缔造贞观盛世,编纂《字典》造福后世,死后自有麟儿继承家业、发扬光大……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如今最大的喜好便是钻研儿子提出的一些政治、经济学说…… 房俊汗颜,却也不能便捷这话并非出自他口,总不能随便按一个人头上吧? “父亲所言极是,当下大唐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正处于一个极度重要的转型期,若是顺利迈过去,足以奠定千年霸业、寰宇无敌,若是受阻于此,则难免坠入王朝轮回的巢臼之中,沉沦起伏、周而复始。” “哦?说得这般严重,是什么转型期?” “生产资料的转换。” 房玄龄顿时精神一振,放下茶杯,目光炯炯:“愿闻其详!” 丝毫没有向自己儿子请教问题的尴尬。 房俊想了想,组织一下语言,尽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说辞去描述:“生产资料之转换分为技术性转换与经济性转换……所谓技术性转换,便是将以往的生产资料进行升级、迭代,获取更为高效的生产方式。而经济性转换,便是如何将产能过剩的丝绸、瓷器、玻璃、纸张等等生产资料,变成国家建设更为需要的人口、矿产。” 当然不止这么多的内容,但对于“政治经济学”几近为零的房玄龄来说,只能以此等浅显的言辞去描述才能予以理解。 房玄龄没有提问,字字句句慢慢咀嚼,若有所思。 农耕最初的刀耕火种,商周之时的铁犁牛耕,西汉时期的代田法,魏晋南北朝的耕耙耱技术,大唐的贞观犁、水车……农业耕作方式之演变他稔熟于心,却从未用一句“生产资料之转换”来简洁明了的阐述。 从古到今“以物换物”乃是最为朴素、寻常的行为,到后来以贝壳、铁钱、铜钱、布帛作为货币,直至如今出现的纸币……原来都是在无意识的进行“生产资料转换”。 以往那些的那些行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今洞彻其根本原理,自可分纳归类、无限延伸…… 房俊执壶给两人的茶杯之中续满茶水:“隋末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放在史书当中是一段英雄辈出、豪迈璀璨的岁月,但是对于国家之破坏却极其严重,导致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大唐立国,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开创‘贞观盛世’,但短短不足二十年时间却不足以修补那些千疮百孔之损失,所以陛下登基之后施行之新政,最为重要的部分便是推行全国范围之内的基础设施建设。” “没有四通八达、平坦宽阔的道路,谈何富裕?” “水利不能兴修、河道不能疏浚,谈何河清海晏?” “孤寡不能养育、病患不得救治,谈何煌煌盛世?” “而做这一切就需要近乎于无穷无尽的资源,大唐再是幅员辽阔、物产丰饶,也绝无可能足额供应,且穷极物力的后果便是对国家竭泽而渔,造成无可估量之恶果。” “所以儿子组建水师,将手伸向国境之外,用那些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更不能用以建设的玻璃瓷器纸张,去向海外换取有用的物资,而前提便是有一个稳定的环境,不仅海外要稳,国内更要稳。” “谁敢破坏当下稳定的大环境,我就打谁!” 最后这一句意气猖獗、斩钉截铁。 房玄龄敢肯定,如果贞观勋臣做得很过分,自己这个儿子一定会亮出刀子、斗争到底,将那些国之勋臣清扫干净。 没有叱责儿子的猖狂、狠辣,房玄龄微微颔首,道:“为父虽然老了,但若是有能够为国家健身出力的需要,义不容辞。” 房俊轻轻吐出一口气:“多谢父亲支持!” 房玄龄喝口茶水,面色慨然:“我不是支持你,我是支持这个国家,是支持生活在神州之上却饱受磨难的百姓。” …… 回到后宅之时已经掌灯,妻妾、儿女们早已翘首以待,见到房俊归来,俱是喜形于色。几个孩子围拢上来亲热的叫着、跳着,房俊则将闺女抱在怀里坐在椅子上,回答着儿子们的各种问题。 高阳公主带着萧淑儿、金胜曼摆好酒菜,一家人坐在一处欢欢喜喜。 用罢晚膳,孩子们睡去,房俊换了一套衣裳与妻妾坐在花厅之中喝茶聊天,女人们除去关心远在洛阳的武媚娘之外,也对魏王李泰前往“扶桑国”建国很感兴趣。 夫妻之间总是需要这些闲暇之时看似不重要的聊天进行沟通,房俊与这个年代绝大多数男人不同,更愿意与妻妾们说这些没甚用处的闲话,时不时开个玩笑,夫妻感情愈发柔和精进。 一壶茶喝完,便见到母亲卢氏气势汹汹杀来…… 隔着老远,卢氏便嚷嚷起来:“二郎你个混账又与你爹说了些什么?那老头子待在书房饭不吃、水不喝、也不睡觉,已经魔怔了!” 房俊:“……” 坏了,今日与老爹说的有些多,老爹该不会又开始钻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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