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血有用》
1. 鼠仓吃人
太阳半没西山,大地被暗沉的橙黄笼罩。热气在蒸腾,不出半个时辰,荒丘里就会从酷暑过渡到寒冬。
方圆百里,没有蛇虫爬行,没有植物生长,却在一处礁石的背后有一丝活人气息。
狄绣趴在沙地上,气若游丝,汗水干涸在鬓角。她支起手臂,颤颤巍巍地怎么都使不上劲。狂奔了一天,又禁食了两天,绕是修行千年,也抵不住如此透支。
黄沙尚还滚热,她竭力翻过身仰面朝上,一片白色的羽毛左左右右荡下来,落在右眼上,眼前橙色的天空就被拉成了丝状。
想伸手去把这片羽毛拂去,恍惚间的想象中,她的手已经伸出去了,但没有,她只是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意识。
如果没有想着逃离枫南岭,那她现在是在卑微地活着还是沉默地死去了,大抵与现在的情形不相上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宛如溺水窒息的人一样突然倒抽一口气,狄绣惊醒。随即发现自己已是睡在一张草床上,四周暗得看不清,只有几米开外有微弱的照明。
太暗了,狄绣从眯着的眼缝里只能看见有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女人坐在书桌后面,对着一本书费劲地捣药。
她想坐起身,但没有力气,喉咙里也烧得厉害。于是想在嘴巴里搜罗一些唾沫咽下去滋润一下,却只发出两下沙哑的啼声。
书桌后面的江中元听见动静,从药臼里抬起头,语气里还带着些许惊喜:“哎呀,醒了!真不愧是我!”
她扔下药杵跑过来,伏到狄绣跟前,捧着她的头,翻翻她的眼皮,又嘀嘀咕咕道:“药剂量太轻了吗……”
狄绣只觉得无力的脑袋在她手里像个摆件,她拼命挤出来三个小心翼翼的字:“有水吗?”
江中元爽快又利索地倒了杯水,甚至还给她整上了一碗稀饭。
白汪汪、甜滋滋的稀饭,不掺沙土,狄绣觉得真是好喝。好喝到她能双眼聚焦,看清眼前这个跳跃的江中元。
江中元并不是个小姑娘的模样,至少看起来比狄绣成熟妩媚得多,着一身明黄圆领的碎花布长裙,嫩嫩的黄色她穿着也不违和,和她插了满头的金银首饰甚至还有点融洽。她拈起水杯的举手投足间,慵懒又自傲。
她也不问狄绣什么来路什么遭遇,撑着下巴只说:“你的身体还没好,要多吃吃我的药。”
狄绣从枫南岭逃出来,本就无处可去,有容身之所总好过在外奔波,况且江中元看起来和善可亲,吃药就吃药。
头两天,狄绣一天一碗汤药地喝着,再两天,三碗四碗地配着饭吃。
第五天,有个叫李干的跑过来说要看看江中元捡了个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能吃,被从厨房溜达回来的江中元正好拦在门口。
江中元一只手举着从厨房顺回来的烤鸡藏到背后,一只手插着腰,跟李干谈判:
“哎呀,就捡了个小狐狸嘛,还在长身体,吃得多点正常的。”
“……”
“说什么呢,什么叫我也跟着偷吃,我就浅浅尝了两口,能叫多吃吗?”
“……”
“你先回去忙你的大事,我过几天再去找你,走走走走走。”
“……”
门外的谈话被江中元飞快结束,她扭进屋子,朝狄绣招招手:“绣绣来吃烤鸡!”说完倒是自己先撕了个腿儿塞进嘴里,又端出一碗药,“这个你也得喝了。”
狄绣端起药碗,尚未送进嘴,先发出了几天来一直盘踞在心头的疑问:“我是在鼠仓,对吧?”
她听过传说的,荒丘里的鼠仓是个穷凶恶极的地方,气候恶劣,资源短缺,能在这种糟糕环境下生存的,尽是些蛇鼠蝎蚁之辈,喝血吃肉,面目可憎。
面目可憎的鼠仓头目江中元抹抹嘴边的油:“没错啊,鼠仓啊。”
第六天终于不一样了,江中元说她胖了一圈,得出去溜达溜达,也放狄绣在鼠仓四处逛逛,但是不与她一路。
她给狄绣脚上系了圈绿草绳,草绳上有个小拇指指甲盖大的小铃铛,走起路来有轻轻的叮当响,说是她施了法,铃铛响到哪就能走到哪,没有人敢拦。
狄绣于是一步一响地走出圈了她五天的房间门。
这个臭名昭著的鼠仓建在地下,抬头看能看见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草根从石头缝儿里倒着生长出来,还有些郁郁葱葱的西瓜藤爬在头顶上,一颗一颗圆滚滚的果实挂下来。藤间三五步距离便用一根细麻绳坠下来亮晶晶的蚌珠,充当了地下的照明。那西瓜生在这种艰难环境下,表皮看起来比正常西瓜略黄了一些。
狄绣觉得新奇,想伸手摸一摸垂下来的瓜果,手才伸到一半,就被斜地里弹出来的核桃砸到手骨上,好一阵酸麻。
“这可不是西瓜,劝你不要乱碰哦。”
声音从狄绣背后阴森森地传过来,吓得她腿肚子抖了一抖,铃铛闻不可闻地响了一响。
那人听到了铃铛声,眼神不经意飘过狄绣的脚腕,语气一变,全然不似刚刚的冰凉:“哦?有元元给的护身符哦,那你倒是可以碰药西瓜,但也别吃进肚子。”
狄绣回过头去看清了来人,是个个头高高的男性。男狐狸,狄绣可以嗅到同类的气息。
他穿的一身干练又不干练,腰身是紧束的,周身又挂了一圈毫无设计逻辑的黑白带子,怀里半抱半扛一块招牌,上面用黑墨水歪歪扭扭写了八个丑字:摸手算命,测字求缘。
狄绣摸不清对面是什么来头,想问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个形式冲他点了一下头,不等目光发生交汇,立马侧过身给这黑白狐狸让出一条道,期盼他无视自己走过去。
如果他不走过去那就我走,狄绣已经这么盘算好了。
这黑白狐狸果然没有走过去,饶有兴致地坐到了狄绣对面的篱笆桩上,把手里的招牌插进背后的沙土里,也不管缀了一地的他的黑白带子,一把捞到了径直要走的狄绣的右手,摊开来摸她的掌纹,似笑非笑地说:“我这个鼠仓大仙给你免费算个命。”
他用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靠近手腕处一寸一寸划到手指根部,指腹柔软,却划得狄绣从手上生出一根痒线,蔓延着捆住小腕,捆住大臂,捆住四肢和全身的经脉。
——庙井轮回惊谬荒,千机不断几千肠。
“噫,你命数有些坎坷,我这里有三个锦囊,只收你三片金叶子,包解千愁。”
果然是鼠仓的人,招摇撞骗脸不红心不跳。
狄绣抽了抽还被捏薛香捏着的手,一下没抽出来,使足了劲儿仍然没有成功,用上这辈子能用上的最大力,薛香却松了手,狄绣直接抽到向后倒过去。
她飞快地化了个狐狸原型,翻了个跟斗才能四脚着地。
中途扒拉到一条西瓜藤,连带着拽下来一个药西瓜砸在薛香头上,趁他还在一手掏他的锦囊一手去揉自己的头顶,狄绣赶紧撒腿跑,她没有三片金叶子,若是被赖上可就糟糕了。
跑了三个洞口,被一个头骨绊了个趔趄,又回了人形。
目之所及,大小成堆的白骨一山更比一山高。
这才是传言里鼠丘该有的样子——黄沙与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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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关于鼠仓的故事千百个,之中最早的要从鼠仓吃人算起:
“枫南岭有条母亲河,河神同一只蚌妖苟合,终日沉迷情爱荒废正业,还生下了一只半妖神。神族觉得蒙羞,遣人同枫南岭首领进行了一场名义上的商讨,实质上的要挟。枫南岭首领觉得为一个小妖与仙界大动干戈属实大可不必,就默许了仙界提出的对于河神一家的制裁。
“河神同蚌妖走头无路之下,希冀爱女钰珏万一能得保全,将她推进了荒丘里无边无尽的沙漠里,祈祷她能找到荒丘里的唯一绿洲——鼠仓。
“钰珏在荒丘里迷路了三天,做了漫长的记号认路,靠水而生的她几乎快要干枯而亡的时候,她找到了鼠仓的入口。然而,有一个贪财贪功又有些小聪明的小仙借着夜色,跟着钰珏一路撒下的发光的珍珠记号,追到了鼠仓入口。喜出望外的他沿着沙堤往下走,视线越来越黑,突然他停住了,气也吓得不敢喘。他看见黑漆漆的一片里有一双巨大的发光的红色的眼睛,眼睛下面躺着的数不清的白骨,和周身蔓延着血迹一动不动的钰珏。那怪物分明还在滴着口水,正等着这个小仙当送上门的又一块肉。他屁滚尿流地往回跑,哪里还管什么功啊名啊财啊富的。”
鼠仓吃人就经这小仙之口传播开来,至于口口相传之后这其中的真假成分占比,已经无人分得清。
前方不远处有个洞口,明媚的光线照进来。
大概这里就是鼠仓的入口了,狄绣心里想着,再往外走些,去看看洞外景。
脚上的小铃铛又发出声响,引得斜地里飞出来一根拐棍,这拐棍上牵了绳,飞出去止住了狄绣的脚步后,又被迅速拉回去了。
一个盲眼老人,杵着这拐,拨开两三个头骨,走到狄绣近处,自言自语着还好赶上了,又大声跟狄绣吆喝:“小狐狸不可以随便出去呐,这是出口不假,但可不是入口,出去了就进不来了。”
狄绣正要问世上怎会有单向进出口,还未出声,江中元就从这个洞口嚣张地摇进来了,怀里还抱个奄奄一息的女娃娃,估摸着只有十岁出头。
“元元姐,你为什么可以从这个口……”
“绣绣快来搭把手,抱一路好累的。呀,屈伯晚上好啊。”
盲眼的屈伯弯弯腰鞠了个半躬,转身退回黑暗里去了。
等安置好这个捡回来的女娃娃后,江中元也给她喂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草药,但这孩子却并没有要醒过来迹象。
江中元绕着床头转了三天,连狄绣都开始为这娃娃捏把汗了。
第四天一早狄绣就去看她,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得连连后退,瘫倒在地。
褐色的血迹像下了一场雨一样,斑斑点点糊满了女娃的身上脸上还有床上地上,她的两只手还攀在自己的脖子上,指甲陷在肉里,一道一道的划痕在说她死前的挣扎有多用力,但是她又安详地闭着眼,眼角两条干涸的血泪,像极了解脱后的欣慰。
后脚赶过来的江中元啊了一声,连忙把狄绣的脑袋扭过来捂在肩头,作安慰状:“绣绣别怕绣绣别怕……薛香!人呢!”
闷在江中元肩上的狄绣余光里瞥到几天前那只算命狐狸晃荡着跳进屋来,看了眼床上,剑眉拧到一处,大声道:“元元你这次!……”
看了眼狄绣,他声音又小下去:“怎么了……”
他本意是想谴责江中元又叫他来收拾这种烂摊子,看到还有个不明所以的小狐狸在场,立刻又话锋一转。
小狐狸受到这样的冲击,也不知能猜到多少,鼠仓吃人,可不只是传说而已。
2. 贪生怕死
薛香把狄绣架离了灾难现场,让她坐下来定了定神,又看她一脸迷茫的样子,就蹲下来踌躇着该用什么措辞防止她突然地情绪失控,他可不想还要安慰一个哭泣的女孩子。
狄绣脑子里已经把这两天的经历走马灯了一遍,又想起今早刚喝的那一碗苦水汤,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说:“我是不是本来也该这样死?”
脑子转得倒是不慢,薛香心想。
他与好几个狄绣手下的试药者打过照面,那些大多数都是迷失在荒丘里命不久矣的人。他们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力了,更不要提还能坐在这里同他谈话。
几日前遇到狄绣时,他就十分好奇,鼠仓可没来过客人。
他掸掉右腿膝盖上的沙,站起来,睥睨一笑:“该说你运气好还是身体好呢,元元手里能活到现在的,你还是头一个。”
“是我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以为江中元人好,还天天琢磨着怎么回报她救起素不相识的自己、给自己好吃的好喝的供着、让她在鼠仓到处溜达……
狄绣原先打心底以为自己能从枫南岭成功出逃,来到一个可以接纳她的容身之所,是十足的幸运。
原来也只是图她能吃药。
薛香看狄绣跟看宠物似的,还伸手拍拍她的脑袋:“想开点,不然你也早死在荒漠里了。”
狄绣思来想去,着实想不开,她想去问问江中元,是怎么做到的,以这样不痛不痒的姿态看待别的生命,就像那个跟她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一样。
于是她冲到江中元的面前,问她有没有心。
这么多年,可没有人敢用这个姿态问江中元这么个问题。江中元以为狄绣是在挑衅,她要像一个世俗的、高高在上的圣人,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大爱无疆,这太可笑了。
她皱起眉头,隔空一把掐住狄绣的脖颈,一压手腕,把她微微提起来:“你是要教我做人吗,狄绣?”
气氛一度紧张了起来,屋里正收拾打扫残局的李干却头也没抬地继续洗抹布擦床榻,一路追过来的薛香,也倚在门槛上看起了戏。
狄绣扑腾着手脚,觉得呼吸困难,濒死的恐惧如浪般从头顶浇下来。
她看向江中元,她看起来气得不行,就等着狄绣回答不好直接给她脖子拧断。
狄绣半天没答话,也不是不想答,她现在张口都费劲。
江中元半天不松手,下手甚至更狠了些。
薛香在一旁看着狄绣都开始生理性地翻眼皮了,仍然摇头晃脑、抖腿咬手。
“我就是冲动问问……元元姐,你饶了我……”狄绣愈发惶恐,眼眶里溢出一汪泪,不知是害怕得哭了还是被江中元勒的。
她畏畏缩缩地把手伸去够江中元的手,没够着,就碰了个空气。
江中元却突然就被这一举动逗笑了,她说:“你竟是这样贪生怕死之辈,口气怎么不似方才那样嚣张了?”
狄绣脸色苍白,几近僵直的时候,江中元把她扔了下来,低眉看了一眼狄绣蜷在地上咳嗽喘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我可不能浪费你试药的价值。”
随后便带着李干走了,留下薛香看着狄绣。
薛香对这份差事十分不满意:“锁起来不就行了吗?我没有别的事要做的吗?喂!元元!让李干来不行吗!”
——元元已经走远了。
这事儿让李干来确实不太行,李干为人干脆利落,下手也狠,看管会想法子逃跑的小狐狸这种事交给她,八成还你一个半残废。
也就薛香这样没事喜欢给自己整点乐子的老狐狸,才能忍受与犯人斗法。
狄绣逃跑的主意稚嫩得很,要么砸了门一个劲往外窜,要么化个形偷偷摸摸翻窗。
折腾了一个白天,半夜静悄悄地掀了地石挖洞的时候,薛香蹲她背后看了小片刻,出声提醒她:“这底下流沙合得快,你要再挖快点。”
狄绣一声不吭,心里欲哭无泪,她把土重新埋回坑里。
薛香踱着脚往她身上挤了挤,作出一副交头接耳的样子:“我有个好办法。”
“好办法你会告诉我吗?”
“你先听,听完你就说是不是个好办法。”
狄绣清楚得很,这只算命狐狸保准不会说什么有用的,但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听听看他准备怎么忽悠:“好,你说你说。”
薛香抱着胸,煞有介事地来回踱步,给她分析:“你看,看你的人就我一个,你是不是应该针对我下手呢?
“贿赂我怎么样?哎、不行,你什么都没有。
“把我打晕怎么样?你打得过我吗?嗯、我看够呛。
“你偷袭我吧,等会我就在外面背对着门站……”
狄绣就知道他会说些废话,算命的最是会编瞎话了。她闭起耳朵,不再听薛香叨叨,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清楚自己的体质,就清楚江中元的草药再多剂量也不会毒死自己。如果毒不死日后要被打死怎么办,这里可是鼠仓。
霎时间脑瓜子灵光一闪,趁着薛香还在说话,起手就朝他颈后劈下去。
薛香不愧是老狐狸,说着话呢丝毫不耽误那颗警惕心,抬手就拧住了狄绣手腕,绞到她背后,自己掌上带了点劲儿,反过来把这还在惊诧中的小狐狸劈晕过去。
然后牵起狄绣的右手,摸到她手腕下侧的茶叶形状胎记确认了一番。
前几日就隐隐约约看到她手腕上好像有什么标记,这下可算摸清了。
是枫南岭茶夫人狄未青的家族遗传胎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略显诡异,叶身里错杂生长着条条疤痕。
薛香去跟江中元商议了一下。
所谓茶夫人只是个称谓,谁手里掌握着那张治百病救万人秘方,谁就是茶夫人。
近几代的茶夫人都隐居在枫南岭,想去求医的人千千万,但被枫南岭外围天然的瘴气劝退的就十有八九,被水杉林迷晕了头找不到来去路的十有十一。
既然现在有现成的线索,不妨试一试,最好的结果就是拿到那传闻中的宝贵秘方。
狄绣就在她昏睡的这一小会儿里,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好久没有出过鼠仓了,站在鼠仓出口的薛香眯了眯眼睛在风沙里辨别方向,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还在昏睡的狄绣,怎么都没踢醒,只能把人背上。
再不赶路,荒丘里冻人的夜晚就要来临。
狄绣被刀子一样的的风沙划在脸上给疼醒了,迷迷糊糊地刚抬起头,又冷又密的沙子糊了一脸,飞快地把脸又埋到薛香背上去。
这才后知后觉摸清了现在的情况:薛香用细布捂了口鼻,又用纱布蒙了眼,以一步百米的速度不知道在荒丘里跑了多久,西山头的太阳给他镶了一层金边。
薛香也察觉到背上的人醒了,想让她下来自己跑,风大加上捂住了嘴,那话到了狄绣耳朵里就成了一段加密鸟语:
“尼呼虾赖呜知几考呜拔。”
狄绣脸埋在他背上回话:“啥?”瓮声瓮气地从薛香的脊骨传到了他耳朵里。
“屋奥说!尼呼虾赖呜知几考!”
“啊?”
可恶,一定是想偷懒。
太阳落下山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出了荒丘里,狄绣满地捡柴生火,薛香就靠坐在树边上摊着腿指挥:“火生近点,我动不了!对对对!就这!”
狄绣点着火在他对面坐下来,找了根树枝拨了拨火堆。
吸了一大口空气的柴火堆,火噌地一下就蹿上来,险些给凑过来薛香狐狸毛都点着:“干什么!公报私仇是不是!我把你从鼠仓带出来,这是恩,不是仇。”
“元元姐肯把我放走?你们打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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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
“啧,你这就小人之心了吧。”
“没有什么想法的话,怎么连你也出来了。”
“我这是护送你。”
“护送我去哪里?”
“护送你去枫南岭。”薛香嬉皮笑脸。
“你怎么知道我是枫南岭来的?”狄绣炸毛跳了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这就是算命的吗,她明明什么也没说过。
狄绣平复了一下又佯装镇定地坐了下来:“你弄错了,我不去枫南岭。”
“但是你知道怎么进枫南岭,对吧?”
“枫南岭是哪里,我不认识。”狄绣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你不去,那你给我带进枫南岭然后自己再出来嘛。”
“不要。”干脆。
一道白光闪过,薛香爽快地从腰上抽出把短刀,架到狄绣脖子上,还柔声细语地问:“要不要?”
“不要。我进枫南岭也是死,那就死在这里吧。”
狄绣大义凌然地昂起头,把脖子伸得更长,直送到他的刀口上。
薛香又把短刀收回腰间,真没劲,她不吃这一套,被江中元掐着脖子的时候怎么就怕得要死。
“枫南岭有人要你的命吗?我保护你呀。”薛香说。
狄绣瞥了一眼薛香:“有人要我命我还进?我又没病。”
“那我帮你反杀!背井离乡哪有安逸地呆在家里好。”薛香曲起了一条腿,手肘撑上去架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狄绣,仿佛上一秒拿刀威胁人的不是他。
狄绣丝毫不带犹豫,回看向薛香,字字坚定:“我不进枫南岭。”
话刚说完,一阵风裹着一支短箭,擦着狄绣的脸颊就钉在了后边的树干上。
紧接着又一只巨型的白虎,踏风而来,直接一脚踩灭了薛香的火堆。
薛香借着透过树林投递下来的微薄的月光,看见虎背上挺坐着一个棕衣少女,她两眼放光地诡笑:“哈!找到了!”
能驾白虎,虽是人族,却必定来头不小。
薛香扭头一看,狄绣已经逃窜出百米开外。
他拦住了就要冲出去追的少女,用一贯柔软又漫不经心的语调同她搭话:“老乡,你追她作什么?有仇么?”
少女怒目而视:“谁是你老乡?你是谁?你又护她作什么?”
“我不护她,不仅如此,我还能帮你追到她,作为交换,你带我进枫南岭,怎么样?”薛香笑着同少女谈判,态度极不真诚。
这少女对枫南岭三个字却并不敏感,只一味地鄙夷:“我不用你也能追到她。”
话毕便不再理会薛香,拍了拍白虎朝狄绣方向赶去。
看着少女追出去的背影,薛香叹了口气,出师不利必自闭。
他右脚尖点了下地,人便射出去,跑速竟比那白虎更胜一筹。
跑过棕衣少女,他半曲手臂同她招手,追平狄绣,他又高高举起了手臂跟少女招了招,得意又带点炫耀。
然后他与狄绣平行着跑,跟狄绣说:“我帮你甩掉她,你带我进枫南岭,你看怎么样?”
狄绣跑得呼吸紊乱,张嘴就呛了一口风,声音像从半个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一样:“滚啊……”
“那你抓紧时间考虑考虑,想通了就叫我。”
薛香又放慢速度直至与棕衣少女齐平,动手动脚地牵起白虎的腮毛玩弄于指尖,道:“你看我追她轻轻松松,让你追不到她也轻轻松松,你最好考虑一下要不要带我进枫南岭。”
虎背上的人无语、挠头、给他冷眼。
这驾虎的棕衣少女姓万名里晴,尤善短弩。且不论百步穿杨的本事,就是骑射,也未曾有失过准头。
眼下薛香在耳旁叨叨得烦人,她一狠心,便端起了腰后的金刀小弩,朝狄绣瞄过去。
3. 血脉连结
近距离高速的短箭直接射穿了狄绣的右肩,也把人带趴了。
万里晴把人捞到虎背上,勒着白虎转身对薛香耀武扬威:“人,我抓到了,你,可以走远点了。”
薛香看着万里晴带走了狄绣,又低头看到流了一地的血,以及从狄绣身上滑落的、正浸泡在血水里的那根绿草绳。
是江中元给的结息草,这是长在鼠仓的一种神奇草种,有使人不用呼吸的功效。没有呼吸,就如同死物。
江中元把这铃铛草环给狄绣,一来是鼠仓毒烟瘴气也不少;二来便是爱吃新鲜活物的猛兽也养了那么几只;再三即是,系个铃铛,就是怕狄绣误出鼠仓。
守门的屈伯眼盲,只能靠听的才好拦人。
薛香把铃铛摘掉,草环系到自己手腕上。沿着狄绣一路滴下来的血迹追了上去,也不知追了多久,浑然不曾察觉何时人已破开雾气进入了枫南岭的水杉林。
枫南岭的毒瘴气靠着结息草,让薛香没有提前察觉。
突然反应过来,停住脚步,人已经不知道在水杉迷阵里走了多远。
狄绣的血估计有些止住了,留下的痕迹需要到处找还不一定找得到,况且时间越久越没法辨别血迹滴落的先后顺序,胡乱跟着走指不定还是在原地兜圈子。
薛香再没法跟着血迹走的时候,开始冷静下来复盘走过的路。
来回复盘了好几遍毫无头绪,却在一棵树后面的小石碑上看到了一首小诗:
亥戌未酉卯巳寅,
劝君莫要虎山行。
别酒三两一歧路。
化躯成泥好大林。
后三句还能理解,第一句不知所云。
薛香一边走一边念叨,脑袋里灵光乍现。
进水杉林时正好是亥时方向,跟着血迹走了八百多米后换了戌时方向,若没理解错,需走九百米换未时方向三百米,以此类推。
薛香尚未走出水杉林,就已经闻到空气中渗进来甜丝丝的香草味,听到前方一阵百鸟啼鸣,有人声嘈杂。
错落的树屋根系盘踞着大地,大树里大屋,小树里小屋,高处高楼,低处水榭。
枫南岭的母河河水冲刷着河岸树屋的根茎,蒲公英啊风铃草什么的抽空长在石头缝里、树根间隙里和能吸取到营养的树皮上。
待薛香站到这一片“林中林村”面前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震惊这造物的神奇,就有村民发现了他。
毕竟这是块与世隔绝的地皮,进来个生人一眼就能被认出。
这个村民惊讶地发出了声,很快薛香就被越来越多的人包围了。
直到薛香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万桥面前,他都没有试图挣扎过一下,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万桥是枫南岭的首领,而他夫人就是现在的茶夫人。
“岭主,进来个来路不明的人,也问不出话,怕不是个哑巴。”
万桥正在嫁接一棵桃树苗,外院那棵果子最多汁的桃树已经老得大抵今年就要结不出果了。
他用刀片在新梢上划开个T形口,一边把接芽插进去一边抬眼瞟了瞟薛香,低声轻笑道:
“我枫南岭几百年没有进过外人了,我不管你是带着目的来的,还是误打误撞进来的,你不想交代也没关系,反正死在这里没人会知道。”
薛香还是不说话,甚至都没什么表情变化。
万桥停下手里的活儿,仔细看了他两秒,放声笑了出来:“呵,耍花招呢,金蝉脱壳、元神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于是吩咐手下的人跟村子里的人都叮嘱一声,有亲属朋友或者是认识的人最近行为举止不同寻常的,就带过来。
薛香真是好运气,他刚在附身的小伙子体内回缓过神来,一个正弯腰在河岸摸螺蛳的婶子就冲他喊:“哎!柴爻!你刚刚不是找里晴嘛,我看见她骑虎打猎回来啦!”还顺手朝深处一个红顶的树屋扬了扬手。
薛香也跟她摇了摇手:“多谢婶子!”然后便往红顶屋那边小跑去。
婶子站在原地歪歪脑袋:“又吃错什么药了,管你老娘叫婶子。”
薛香到了红顶屋门口放慢脚步,却并未听到屋里有动静,从门缝儿里也没看到屋里有人。
窗户倒是没有上插销,于是就翻身进去了。
进去拐了个弯儿就看见被扔在地上的狄绣,还一脸惨白地昏迷着。
金刀小弩拔出来了扔在桌子上,狄绣的伤口却只绕了一圈松散的绷带,血又汩汩地渗出来了。
薛香想了想还是决定给狄绣处理下伤口,万里晴要是回来的晚,这小狐狸就该流血流死了。
谁知道她之后会不会有很大用处,那块胎记可不会说谎。
简单处理完伤口的薛香还在想下一步该干点什么,就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万里晴拉得尖锐的嗓音还有碎碗的声音,赶紧跑过去听墙根。
“我真是不懂,阿娘你既然自己医不好自己为什么不肯请别的郎中来看看。你不想活了吗,是我和阿爹不值得你留恋了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留恋过!”
“里晴……我心里有数,这病不是郎中能医的……”
啪!又是一声碎茶壶的声音。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你试都不愿意试一下!”万里晴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崩溃,“从你生病,生什么病是什么症状在吃些什么药,你都不告诉我,那你至少、至少跟我说说你哪里疼……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没有扮演好你的女儿,你不想要我了……”
她逐渐感觉说不下去,伏到狄未青的腿上哽咽大哭,哭得天都要塌了。
狄未青在万里晴话里“扮演”的这个选词上愣住神,安抚她的手有些颤抖了起来。
孩子一天天长大,知道的越来越多,比她以为的多多了。
用手托起哭得冒鼻涕泡儿的万里晴的脸,“阿娘从来没有放弃自己,阿娘也想能活得尽量久,能一直陪着我的囡囡。”狄未青给她擦了擦脸。
万里晴哽咽着又把头埋到狄未青怀里,这话听得她十分满足。大半个月没有见到阿娘了,正是半点母爱就能把她融化了的时候。
狄未青自从病了,就把自己关了起来,连万桥也经常见不着,刚刚趁着送药的小仆人进出,万里晴强行破门才见上一面。
薛香抠着墙角的泥巴,心里琢磨:万里晴一个凡人,管一只狐狸叫阿娘,谁有问题?是我耳朵有问题吗?
这屋子里是不是茶夫人狄未青,不确定,那就想办法去跟万里晴确认一下。
万里晴抹了泪珠子关上门出来,扭头看到柴爻蹲在墙角草垛子里玩泥巴。
柴爻玩了十几年的当保镖游戏到现在都还没有腻,天天粘着万里晴。
万里晴脖子一梗:“柴爻!你又偷听什么,好奇心别那么强,小心我哪天晚上趁你睡觉做了你!”
薛香站起来把一朵马兰头花别到万里晴耳朵上:“没偷听没偷听,我摘花呢。”
薛香的手指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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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晴的耳朵边边,这陌生的、逾矩的举动带着静电,碰到她的耳朵就把她耳朵电红了。
万里晴心里一动,顿时后跳出一步,顺着耳廓连带到脖子也红了。
“干什么这么紧张,真没有主动偷听,你哭声捂着耳朵都听得到。怕你太伤心,特地摘朵花安慰你。”
平日里同柴爻虽说亲密,但他一张口就和大脑丢失了一样,断断不曾如此花言巧语过。
整得万里晴怪毛躁的,为了掩饰这种不一样的悸动,她一脚踹在柴爻的小腿肚子上:“放什么屁呢,你正常些,我害怕。”
薛香心里痛骂一句下脚真狠,顺口转移话题:“我帮你包扎了你屋子里的那位伤员,你不是出去打猎的吗,想吃狐狸肉了猎个狐狸?”
万里晴赶忙捂住了柴爻的嘴:“你少管我的事。”
“我们俩谁跟谁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薛香拿掉万里晴的手,看来这身体的主人平时跟万里晴关系不错,于是就跟她勾肩搭背上了。
万里晴有些诧异,转过去看着肩头柴爻那张脸,还是熟悉的模样,但又略显陌生。
等到薛香像个大爷一样坐在万里晴屋子里喝茶的时候,万里晴还没有完全缓过神,窝着头擦她的金刀小弩。
薛香拿着茶杯盖儿的手指了指还摆在地上的狄绣,说:“就这么扔着吗,抓她到底干嘛的?”
万里晴这才回了点神,开始忙着给狄绣仔细包扎。
“不把我当自己人。”薛香不死心地套话。
万里晴狠狠地把金刀小弩在桌子上扎了个眼,昂着头,语气里都带着劲:“抓她当然是因为她姓狄。”
“那咋了?”薛香皱眉,套到一个已知信息。
两手轻轻拍在万里晴肩头,再把她的头扭过来看向自己:“好妹妹,你得敞开了说,我才能给你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薛香的眼神看起来老诚恳了。
万里晴有些犹豫,她想说又说不出口,这种身份认知上的重创怎么能轻易说出口,但一直埋在心里又找不到情绪的宣泄口。
也许可以告诉柴爻,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万里晴父亲万桥是个狼,母亲狄未青是个狐,遇了鬼了才能生出她这个没有半点妖血的人族。
从她逐渐能辨别种族之后她就想明白了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尽管枫南岭的人都心知肚明又缄口不提的样子,她还是在万桥和狄未青具是满眼慈爱怜悯的眼神中陷入了自我折磨。
没有一个小孩会希望父母每次都这么看着自己,就像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小孩。
但是万里晴要假装不知道,假装不在乎,假装是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小纨绔。
上树下水,恶作剧不断,背地里翻遍了整个枫南岭,翻出个狄绣。
看着柴爻的眼睛,万里晴心里有点委屈泛了上来:“所有人都没有捅破,我当然也想不去理会狄绣这个存在的,她过她的我过我的,我们也不会有交集。”
万里晴趴到了桌子上:“可是阿娘病了。我不知道是心病不想治还是真的无能为力,但我知道不管是二者中的哪一个原因,只要抓到狄绣,她怎么着也能治好。”
她直起身子望向柴爻:“我好像快要失去阿娘了。”
治不好,铁定失去;治好了,可能就回不到过去了。
她将亲手把她们的血脉联系重新系上结。
她的眼睛里有一抔湖水,里面游着犹豫不决。
4. 牢狱之友
万里晴陈述完,薛香心里就有个大概了,刚刚那屋子里头的八成就是茶夫人。
他现在就想去那屋里摸一圈,摸到药方最好,摸不到药方摸点别的什么能拿来做把柄也不错。
万里晴还巴巴地看着柴爻等他的开导和安慰,柴爻摁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摁趴到桌子上,又换只手从额头抹下去,给她眼睛抹合上:“睡一觉就好了。”
万里晴:“……?”
睁开眼,柴爻已经飞快地带上门跑没影了。
也不知道茶夫人的屋顶是用的什么钢泥铁瓦,薛香抠了好久才抠出一只眼睛大小的偷窥孔,有一些红泥屑从孔洞里簌簌地落进了屋子里。
等他把睁着的那只眼睛对准小孔的时候,正好撞进了仰着头等着他的茶夫人的眼眶里。
茶夫人从右手袖子里飞出赤色的锦缎,卷着薛香的脖子就要把他拽下来。
薛香力气大,单手撑住房顶,单手攥住红锦,屋顶都陷下去一块了人还稳稳地半蹲跪着。
茶夫人眼见拉不下来人,左手又挥出一条黛色的锦缎,直往薛香的眼睛上打。
薛香反应也快,偏头躲了一击,但缎带的边儿划着颧骨剌了两寸的口子,汩出来的血豆子立马点染了黛色缎带。
他感觉脖子上的赤色缎带愈发收紧,这黛色的缎带又愈发难缠,遂撕了那片赤色带子,慌忙就要从屋顶往下跳。
见鬼,这屋里头的哪里像个病人。
正好万里晴趴了小片刻,感觉怪不对劲的,跨出门就撞见薛香在对面房顶上上蹿下跳:“柴爻!你是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嗓子吼得远处的三个卫兵纷纷提溜着棍棒往这里赶。
万里晴可管不了薛香了,她先冲去看看阿娘要紧。
那几个卫兵赶到,在地面上追逐着在这一排房顶上来回逃窜的薛香,吃了一脸灰,恼怒之下开始吹哨子摇人。
悠长又响亮的哨声把万里晴屋里一直昏迷的狄绣拉醒。她醒来一挺身,拉扯到了伤口,忙又无力地捂住。
四下打量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人看着她,于是挣扎着起身从窗口往外打探。
这时的薛香和卫兵正好绕到另一侧卡住了狄绣的视野盲区,狄绣心中疑惑:门外怎么也没个人?
又庆幸:没人正好。
她歪歪扭扭地扭出扎在桌上的金刀小弩,攥在手里,准备翻窗逃离。
拖着失血两大碗的躯体勉强翻过窗户,刚回头就看到远处被摇来的卫兵,狄绣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唰——”就把手里的小弩箭扔出去了。
小箭直直划过一个卫兵身侧,扎在他脚后跟的土地上。
卫兵震惊,本来是来抓房顶上那个捣蛋的,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枫南岭漫长的种田生活里鲜少有这样的动静。
一个二个都嚷嚷着抓刺客抓刺客,齐哄哄地赶去将狄绣一把逮捕。
屋顶上的薛香困在这副陌生的躯体里也施展不开法术,被三个卫兵爬上来包抄了。
带头的一个卫兵把右手的棍子挪到左手去,用腾出来的有力的右手直抽薛香的脑后勺:“叫你揭瓦叫你揭瓦!”
另外两个卫兵忙作势要拦:“柴卫,孩子贪玩、孩子贪玩!”
狄绣被架到万桥那里的时候已是虚得站不住脚,万桥刚看清她的脸,两个卫兵一松手她就支撑不住地趴下地。
万桥思索着这张有点熟悉的脸,一时又想不起哪里见过。
他踱步两圈,还在努力思考这是谁的脸,那个打孩子的卫兵拉着偷感很重的柴爻进来了。
“首领!你给治治吧!爻子今天中邪啦!”
万桥从思绪里回过神,看向一众来人。
柴爻正要张口,万桥抬手推了一下他的胸口,薛香就被从柴爻的身体里被推出去了。
柴爻本爻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爬到了柴卫的身上:“老爹老爹,我中邪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被推回本体的薛香转转眼珠子,看清了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牢房里。
四壁像纸一样单薄又能变形,却又有着不破的韧性。
他掐了个诀想穿出去,好似鬼打墙般又回到了原地。
随着一串脚步声,万桥和一个拖着狄绣的卫兵走到了薛香的笼子外。
他停在薛香面前,卫兵把狄绣塞到了薛香的隔壁一间,薛香这才发现他隔壁还有同样的小牢房,纯白色的墙壁屏蔽了他所有视觉上的判断。
万桥对这个亮相方式格外特殊的岭外人的格外警惕:“少侠何许人,何处来,来我枫南岭何事?
“你若是来做客的,我奉你为上宾,但你若是来做贼的,怕是踏不出这四方牢了。”好生直白又带些许威慑的开场白。
此时此刻,薛香要说是来做客的,未免显得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略作沉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来做客的。”
“哈哈,”万桥显然被逗笑了,“是我一直呆在岭内不懂你们外乡人的礼节了,做客竟得借我主人家的身体,害我以为少侠是来当家做主的。”
薛香一副大度模样,挥挥手:“欸~不知者无罪。我也不大知道你们这里的规矩,我也无罪,大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放我出去,我们出去说话。”
“那少侠想必也不知道,我枫南岭医术见长,待客之道第一条,无偿治疗客人的嘴硬毛病。
“这四方牢是岭内最清静的地方,正适合安排给你这样身患嘴疾的宾客疗养。等治好了自然就出来了。”
万桥不再听薛香胡扯辩驳,说完就直接消失了。
快到薛香都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用什么法术出去的。
这里没有光源又好像到处都是光污染。如果不是脚踩着地手摸着墙,你甚至不知道这里是有边界的。
举目四望除了远处一坨睡在地上的狄绣穿着墨绿的衣裳有颜色,视线一挪到空白处就想闭上双眼,还是多看一会儿狄绣对眼睛比较好。
可是狄绣一动不动,看久了也累,薛香决定再掐个诀试试能不能出去。
掐来掐去,人却没出去。倒也不是毫无收获,他试出来了这四方牢真是四个格子的牢房,方才以为的鬼打墙就是从这间房穿到了那间房。
三间空房他传了个遍,但唯独狄绣待的那间,左右都传不过去。来来回回也就只能换三个角度看看狄绣。
狄绣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两个时辰?两天?也许两个月?反正她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只感觉到了白茫茫的一片里,旁边有个黑色的阴影在悉悉索索地动。
薛香趴在她隔壁的墙上,兴奋死了:“好牢友你可算醒了!快,快陪我说说话,我人已经麻啦。”
“薛香?......四方牢?”
“啊对对对,你最好再动一动,我的眼睛也快不行了。”
狄绣感觉自己没什么力气动,就在地上滚了一圈,有些压迫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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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伤,但还能接受,也不算太费力。
又滚了几圈,一直滚到薛香的脚底,仰面朝天地问他:“我们被关多久了?”
“三天吧,但堪比三年。”
“凭你的本事,能被关三天?”
“牢友,不是我想被关三天,是你们枫南岭的大牢属实蹊跷,但凡我能穿墙遁地逃走,我都不会多待。啊当然,主要也是看你受伤了,想留下来陪陪你。”
狄绣用力站起来,好奇地戳了戳两个人中间那层又薄又韧的纸壁:“真的好像张纸啊。”
然后她又眼角弯弯地笑起来,说道:“我知道四方牢的秘密,但你总得给我一个带你一起逃出去的理由。”
果然这小狐狸有大用处,没白救。
薛香精神为之一振,脑海里百转千回了一遍能用的理由。什么也认识这么久了,救过她的命什么的,不够真诚,哪有日后的利益来得实在。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薛香哐当一声单膝跪地,抱拳在前:“义父!你是我义父!请受我一拜!日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薛香的跳脱令狄绣嘴角抽搐,大脑里某根神经被挑动得突突乱弹。
她扶了扶自己的脑袋,稳住了自己的暴跳,弯腰到跟薛香视线齐平的高度,摊摊双手:“口说无凭。”
薛香也摊摊双手,愁容满面:“我没有办法给你立字据,这里不管变出什么没魂的东西来都会化灰,不然这三天里我保准捏十个蛐蛐儿轮流给我唱歌。”
“那我怎么相信你……”狄绣成心要让他难受一下,摆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
薛香心一横,咬破了食指,挤出两滴活血,就着纸壁写了一行小字:薛香为狄绣马首是瞻。
写完立马心疼地把手指掐住止血,满脸正气:“牢在凭证在!”
狄绣说不上哪里不到位,也许是气氛没到位,她说:“这个有什么用,又带不走,过一会儿说不定还化灰了……”
“不懂你们女人想要什么,我出去给你立字据,”薛香直摇头,“你快说这牢房怎么逃出去。”
狄绣回忆了一下,她那喝醉的老爹偶然跟她提起过,四方牢就是一个折纸空间,就像那个东南西北的折纸游戏一样。
他就说了这么多,并不十分好懂,到底什么原理,狄绣也只能靠在这里脑补。
薛香眼巴巴地看着狄绣,等待他的新义父赐他救赎。
“你不要急,我有点忘了,你让我想一下。”狄绣心虚得冒汗。那副手抠手,脚抠地的样子,薛香看了都着急。
“你想不起来我可要把这个擦了!”薛香抬手就把那行小字搓掉了半个草字头。
“别擦别擦,你等我一下!”
狄绣把她醒来之前,薛香走过的流程又重走了一遍。
薛香席地而坐,看着她三间牢房串一场,真是差把瓜子在手里。
狄绣在这几个空间里跳跃,像极了折纸游戏下的四根手指头,挤来挤去换位置。
狄绣有了一些灵感,但忧心忡忡又举棋不定,这个不确定的逃跑方法有点疼人。
她想着莫不是自己法术差劲,遂再度跟薛香确认了一遍他也穿不过来自己所在的这间牢房。
问完也不说话,像在打发时间似的,就在三个牢房里来回跳跃,越跳越没体力,越跳越沮丧。
“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想,告诉我点信息,我也可以一起想。”薛香有些看出了狄绣的焦虑。
5. 岭间百态
听完这句话的狄绣略显愣神,在她的惯性思维里,她答应了带薛香逃出去,那么她就需要直接提供一条解决办法,全然忘记还有团队协商这条路径。
但其实眼下办法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以他们两个人的能力能不能突破出去。
四方牢的四个折纸空间在没有满员的情况下,任何瞬移也只是换了个房间。
那么,如果它满员了,第五个人就塞不进来,必定是脱离了这个大牢的存在。
可是所有的法术变幻出来的不具有生命力的物品并不能够填满一间空房,他们也只有两个人而已。
想要达到满员的目的,那就只能把自己拆分成两半甚至还有一个人是三瓣。
拆分本体——是个艰难而且痛苦的过程,搞不好事后都拼不回来。
狄绣踌躇着把目前的形势讲给薛香听,讲到后头已是泪眼婆娑:“薛香,我分不成四份,顶多两份。”
薛香叹了一口气,她还是不懂合作,竟想靠一己之力托举两个人,他说:“那就把我分成三份嘛。”
分割□□的痛苦类比于五马分尸的酷刑,让人感觉肢体在膨胀到快要破裂的折磨会一直啃食还存活的意识。
但忍受痛苦还不是最要紧的,为了不让分离出去的部分死去,也为了能拉回分离出去的部分,他们还要留一根筋脉或者血线牵引住分出去的每一块。
再加上四方牢的性质,他们甚至还需要把自己的法术和意识也分割,分离出来的□□不会懂得在几个房间里进行跳跃。
拆分的块数越多,本体留存的意识就越薄弱,收不回其他体块的风险就越大。
两个人坐在地上吸气吐气地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
“义父,你这个方法保真吗?”
“……也许不保真,要不算了吧。”
“也行,我们就住这吧。”
“那、那再住两天看看?”
两个人齐齐躺下,各藏心事,都想了很久一句话没说。
狄绣脑子里回放了这么多年她在枫南岭的污人巷挨着打长大,又崩溃地知晓她是个被抛弃的小孩,以及看到那个顶替她的小孩活得意气风发,自己还在这里为了生存费尽心思。
想着想着眼泪又快忍不住掉出来了,连忙捂着头偏到一边去。
薛香就想了一件事,那就是药方。
既然要不择手段拿到药方,那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大不了缺条胳膊少根腿。
薛香坐起来,衣服铺展在地面上,像晕开的水墨。
看狄绣背对着他好像睡着了,薛香也没出声,起了个手势,开始作法切割自己的肉身。
腾空跃起的一瞬间,薛香想到尾巴也可以切出去,就算收不回来也影响不大,就先把尾巴化出来切了,疼出一脑门汗还要让尾巴跳跃到一间空牢房。
切了尾巴又想到可以切掉尽可能小的体块,比如手指,又咬牙切掉了小拇指。
十指连心,这次的痛感比尾巴更甚,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沁湿,但又感觉有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两滴汗依次从发际顺着麦色的皮肤滚过眉骨,滚过颧骨,滚过紧绷着后槽牙的下颚,在下巴交汇后滴答落地。
“嗒——”
薛香将最后一块无名指切割出来留在了他所在的这间牢房,成功将本体跳跃出去了。
他漂浮在空中看向下面三个与他相连的手指尾巴和蜷在那里的狄绣。
等着吧,出去了准叫你还债,薛香心道。
挑起一根筋收回了他的无名指,那无名指接上的一瞬像弹簧绷回来似的麻人。
他正要收回小拇指的时候,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把狄绣像体块一样拽出四方牢呢?没有连接线啊。
思来想去,这小狐狸有用,颤颤地把连着小拇指的那根血线撅了,趁着这股劲飞快甩去系住了狄绣的手腕。
狄绣感觉有东西爬上了手臂,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就像风筝般被牵引线拽了出去。
她惊呼着扑到了薛香怀里,惯性力使然带着薛香向后倾倒。
一片风声中两个人倒在一块泥泞的浅水坑里,狄绣好似听到了某种类似琴弦断裂的声音。
所幸狄绣并没有摔晕,她半爬起来摇了摇已经不省人事的薛香,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
环顾四周心下一惊,怎么会掉在了枫南岭的污人巷。
这里她可太熟悉了,大概抵得上半个鼠仓,整个枫南岭最不健全的人全汇聚在这里。躺在这水沟里只会被人捡回去当奴隶,得赶紧带他走。
谁也别不信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背着人跑这活计,终究也是轮到了狄绣。
把薛香安置在一间破败的泥屋后院之后,狄绣想去前院偷点干净的水和食物。
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翻了好久厨房就摸到了两根半蔫的胡萝卜,在水缸里打了半瓢水,正要摸回去,迎面撞上了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
来人一看到狄绣,顿时眼神里都泛起了精光:“好你个小狐狸崽子,叫我好找,原来就躲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你真是翅膀梆硬,没本事就别天天闹着要逃。逃?逃?出了这半亩地,饿不死你!”
说着要去抢狄绣手里的两根歪萝卜:“偷吃!你还敢偷吃!”
狄绣赶忙把萝卜揣怀里去,撇了水瓢,从这大汉的胳膊下钻出去就跑。
被一把拽住头发拖回来甩在地上:“赔钱的东西!跟你娘一个样!赚不了酒钱还要吃老子家的大米!”梆梆就是两脚踹上去。
“明天就把你卖了!”醉汉嘟囔着扯了一根头发捆住狄绣的脚腕,“别想跑,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上天了我都能给你扯下来。”
那根头发越变越长,醉汉把头发的另一头又扎回脑袋上,然后踉跄着走出门找酒去了。
狄绣擦掉脸上的泥污,已是见怪不怪地随手掐了个诀,那根头发就转系到了她怀里一根萝卜上。
站起来扑扑身上的土,翻箱倒柜又摸出来一个红薯,重新打了一瓢水去找薛香。
薛香还没有醒,狄绣就看着那一根萝卜一个番薯一瓢水坐在旁边等。
他睡得安静极了,跟他清醒时真是天上地下的对比。
狄绣想着他把自己从四方牢里带出来的好,就想着算了吧,先忘了他在鼠仓时冷眼旁观的坏。
等了许久百无聊赖又生了团火给薛香烤烤湿漉漉的衣服。
又等了一会儿连狄绣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探了一下薛香的鼻息顿时急了(结息草还在薛香身上),开始试图靠摇的唤醒他。
薛香感觉自己在睡觉又醒不过来,脑子里有两个自己正在打架,拳拳到肉地互相捶在脸上,听到了狄绣在悉悉索索地找东西,也听到了她在挨打,模糊中又感觉自己在一艘暴风雨里的小船上,摇摇晃晃都快把人摇晕船了。
他想找个地方吐一吐,船直接被摇掀了,他往旁边一倒,醒过来了。
狄绣哎呀了一声,着急了手劲大了点,把薛香推出去了。
看到薛香睁开了眼睛,又高兴地原地蹦跶起来,还好手上多用了点力气,不然哪能醒。
“我要吃肉。”薛香看着地上摆成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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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食物和水说。
他一点也不想吃萝卜,丢了一根尾巴一根小指还有两小片意识,正需要大补呢,谁要吃萝卜番薯。
“可是我没有钱,污人巷也没有什么野生的可食用肉。”
“啊,我不管,我要吃肉。”薛香仰躺下来,不懂事地踢踢腿,然后又从袖子里露出他的左手在狄绣眼前晃了晃,“你看为了救你出四方牢,我手指都牺牲了。元气大伤,不吃肉怎么补回来。”
狄绣追逐着他乱甩的左手,残缺的模样不忍细看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心里一阵愧疚,是她说要带薛香出四方牢,结果还是对方给自己拽出来的。
再者,如果当时她也出了一份力,这根手指也能待在它原来的位置。
她不仅没有出力,还让薛香出了双倍的力,吃了双倍的痛,她刚刚还用力推了薛香。
薛香显摆了一下他付出的代价,让狄绣的亏欠感竖立起来像山一样高。
“那......蛇肉吃吗?”狄绣想不出她还能搞到什么肉类。
薛香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啧,没有别的的话,勉强能吃点吧。”
狄绣开始撸袖子撸裤腿。
薛香看她的架势,虚弱更添一分,问道:“该不会还得自己去抓吧?”
“要的,”狄绣犹犹豫豫小片刻,还是开口,“你腿脚还好的吧,能走动不,要不然你也一起去吧,抓这个我不太拿手。”
她渴望的眼睛忽闪忽闪。
于是要吃肉的薛香只能跟在狄绣后面,两个人在污人巷的山洞沼泽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处打野。
薛香杵着一根木叉,东戳一下西划一道:“你们这的蛇没有毒吧?”
“……没毒!”
“你可不要恩将仇报啊,保护好我。”
狄绣看到前面脚下咕嘟冒了个小泡,眼疾手快一手插下去摸索了一阵,神采飞扬地把那根长蛇举起来:“抓到了抓到了!”
可是这条蛇又滑又狡猾,咕蛹了一下就从狄绣手指缝里溜走了。
狄绣垂头丧气地看向薛香:“我真的不擅长抓这个。”
薛香火冒三丈,恨铁不成钢,眼疾手快拿手里的木叉刺下去挑上来,头上正挂着那条一扭一扭还在挣扎的猎物。
他举到狄绣眼前:“这是鳝鱼!鳝鱼!鱼!”
“不是蛇吗,我都没吃过啊,什么味儿啊?”狄绣诚恳得简直不像说谎。
薛香一边耻笑狄绣傻傻分不清两个物种,一边张牙舞爪地开始了围猎黄鳝。
不多久就逮了十几条,装在网兜里打道回府,准备找个地方烤了。
两个小泥人拖了一路的泥脚印,沿着山壁走走停停,看看这里诡异又平静的墨黑色风景。
一回到人流区,狄绣就畏首畏尾地东张西望起来。
薛香环顾一圈,这才注意到原来污人巷的居民大多是些修行浅半妖,其中一部分甚至还产生了变异特征。
譬如那位四肢过于修长,为了减轻双脚的压力而手脚一起走路的男人,两步跨过一顶泥屋,把手指伸到路边摊上吃面的人碗里搅拌两下,为自己的恶作剧洋洋得意;又譬如那矮小伏地的蝎子精,滴溜着眼珠子用他不锋利但仍弯曲的蝎尾偷偷摸摸地勾路过人腰间的盘缠袋子;还有一个獐头鼠目一个鼠头獐目不知缘由地滚打成一团。
他们互相勾心斗角,抢风头占便宜,他们不想着去抵抗区域外的更高种族、更高的阶层,以获得更丰富的资源,却沉迷于在这里互相伤害。
墨色的背景下,乌泱泱的一片人。
6. 祭神大会
人群中撞出来一个潦草的大汉,摇头晃脑地举着酒坛喝酒,斜眼撇到了狄绣和薛香这边,顿时大喝:“狄绣!”
薛香正歪着脖子看,手腕一紧,已经被狄绣拽着跑出十米开外了。
大汉也追着跑,屁股后面又跟着一位骂骂咧咧的酒家:“站住!怎么不给酒钱!”
本来就狭小的巷子里瞬时间好像多了一串奔跑的花生米。
薛香体格大,又是被狄绣拽着跑的,一会儿就磕个石墩子小推车什么的,给他磕麻了,反身一脚把小推车踢出去了。
可怜的独轮小推车带着一篓子的烂瓜烂果,各滚各的。
那大汉怒目暴起,单掌按下推车,顺势向上借力直接飞跃过这乱七八糟的一大摊,立在了薛香面前,酒劲未消地晃荡了小半圈。
二人眼对眼鼻子对鼻子,互相看了三秒,又互相问候了一句你谁啊,大汉便不愿再费口舌,用那只没拿着酒坛的右手抡圆了直往薛香脸上砸。
薛香握住那拳头,也给他回上一拳。
那大汉下意识用右手来挡,薛香这一拳正好砸碎了他举起来的酒坛。酒水炸开,哗啦啦撒了一地。
“我的酒我的酒!”大汉呜呜呜蹲下来试图在地上掬起这摊水,无奈早就渗进土里了。
薛香只听见喀喀喀几声筋骨弯曲膨胀的声响,大汉已经暴走成黑熊的本体形态。
巨大的体型撑开了路两边的土屋,也把薛香逼退了三尺。
狄绣早就跑远了,缩站在薛香前头老远一棵树后,扯着嗓子嘶吼:“薛香!别看了!快跑啊!”
薛香拔腿就跑,背后的黑熊哐哐追着砸脚印。
跑得过于快了,路过莽着头冲的狄绣的时候,又嫌弃地啧了一声,直接把她扛到了肩上继续跑。
狄绣惊呼了一下,反应过来了,同时脑袋也已经朝下了。
薛香扛着人还跑得不管不顾的,给狄绣颠得肠子都要吐出来。
“薛香!”狄绣卯足了劲,一拳头捶在薛香屁股上,“好晃,我要吐了!”
薛香就一边跑一边把人从肩上挪到怀里。
狄绣闻着薛香身上刚刚挖黄鳝的土腥味,心里感叹:不用自己跑路的感觉就是好。细究以往的跑路经历,要是添上这么个薛香牌人力车,得少吃多少苦头。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背后已经没有了脚步声,薛香才停了下来。低头一看,狄绣已经睡得挂在了怀里。
他把人往草垛子里一扔,没扔醒,睡得更香了。只能自己去支火烤鳝鱼。
狄绣倒是会挑时候醒,鱼烤完了她起来了。
柴火鱼肉的香气勾着她的鼻子,她还要假装不经意,时而瞄两眼薛香手里的鱼:“好吃吗?”
不会真的不给她尝两口吧。
薛香啃得带劲,嘴巴忙得很还不忘挖苦她:“就你这家庭条件,吃不起大鱼大肉能理解,怎么会没吃过这个?”
狄绣这辈子吃得最好的时候,细数下来居然是在鼠仓的那几天。
她知道树皮树根的味道,知道带着泥的胡萝卜的味道,也知道雪花冰雹的味道,那些酸浆果烤玉米的味道也略知一二,但她没有见过不发芽的土豆、不长虫的稻米,见过污水里游着不能吃的毒鱼,没见过躲在污泥里的黄鳝,她以为污人巷里没有正常食物。
她瘦瘦小小的,能长得这么完整,没有变异,已经是尽了全力。
“那黑熊精是你什么人?”薛香问。
“我......我阿爹......”狄绣声音微弱,不愿承认。
薛香满脸疑惑:“你阿爹是个熊,你是个狐狸,你阿娘是个啥?噢,你阿娘是茶......”
“我阿娘死了!”狄绣打断他。
狄绣阿娘确实也是个狐狸妖,也许是消失了也许是死了,就在三个月前。
她是一个温柔但弱小的白狐狸,会在同样挨打的情况下把狄绣掩在自己身下,饱吃拳脚,无力反抗。
要不是清楚狄绣手腕子上货真价实的茶叶形印记,薛香的思路差点就要被她绕进去。
心里琢磨着这大抵是她的养父母,便也不再多问,只随手递了一条鳝鱼给她:“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你又欠我一笔人情债哦。”
狄绣也饿了,接过来就啃了一大口,焦香的鱼皮带着紧致的鱼肉滚下肚子,又啃了一口。
她可不是什么口欲很重的人,在鼠仓跟着江中元吃香喝辣的几天,她都能很克制地不去贪嘴。
这一口鱼骨没好好剔,直接咽下去卡着嗓子了,狄绣面红耳赤地咳起来。
薛香手也不擦,伸过去一巴掌拍在狄绣的背上。
狄绣把鱼骨吐出来了,人也拍伏到了薛香的肩头,手劲大就是效率。
狄绣偷偷在他肩上抹鼻涕口水,抹完顺势幽幽地在薛香耳边说:“薛香,你带我离开枫南岭吧,不,我带你离开枫南岭。”
声音娇嫩,是小狐狸的魅惑术。
可惜了,薛香也修习过。
薛香在她背上揉了揉刚刚那一巴掌的位置,也幽幽道:“你怕死还是怕我死?”
狄绣琢磨了片刻:“我怕死。”阿娘拼了命地想要狄绣活着,那就不辜负她的遗愿。把薛香带出枫南岭,也算还他人情债。
薛香无声地笑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进枫南岭的吧?总不能是进来观光的吧。世间人要进枫南岭都是相似的目的,我也一样。药方不得手我不会走的,你倒不如帮我找到药方,我连夜带你走。”
狄绣端正地坐起来:“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过有什么药方。”
“哟,有进步,学会骗了。”薛香不信。
“骗你做什么。不知道你们岭外人哪里听来的药方一说,你现在去街上,挑年纪大的问,包你一问一个不知道。”狄绣笃定。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外面的人想尽办法要进来求医问药,里面的人却说无医无药。
也是,若是人人都知道药方的存在,外面那群歪嘴斜眼的妖怪不得全都涌过去了。
狄绣想了想:“我们可以去祭神会问马婆婆,她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妖怪了。”
马婆婆只在祭神会的时候出现,其他时间也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
薛香歪着脖子,人看着比刚醒那会儿精神多了,他的嘴也活过来了:“什么会?什么时候开?怎么参加?马婆婆知道药方?”
他像一个炮筒一样,突突突地发射问题。
算算时间,大会约莫就在三天之后有一次。至于如何参加,谁都可以参加,或者说,污人巷的谁都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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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
谁都有可能成为这场祭神会的祭品,也没有人知道祭品最后的去向是哪里。
年纪大一点还混迹在污人巷的妖怪会说,献祭是登向极乐的路,祭品是要去给神仙们做座下童子的。
这种无法验证又极具蛊惑性的话,狄绣从未信过。要不然她会在被选为祭品的时候想着逃离枫南岭?
虽然她跑了,但跑掉的祭品并不会从此被放过,她永远被书写在祭品的名单上。
还会有人代替她献祭,第一个代替她的祭品,就是她柔弱又可怜的阿娘。
第二个替代者是她阿爹,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阿爹这个祭品被献祭之后神奇地回到了污人巷。
阿爹被骂作失败的祭祀品,走哪儿都被指着脊梁骨批判。因为神生气了,上个月污人巷的变异人数增加了许多。
但是背地里整个污人巷的妖兽们又把这个奇迹翻来覆去地品评,都想找到其中的机巧能让自己也在被选为祭品之后发现前路并不美好的话,成为幸运的回归者。
如果要去祭神大会,狄绣光明正大地去参加,那这次大概都不需要选取新的替代品,她直接就会被抬上献祭台了。
她想,她应该悄悄地、掩人耳目地混迹到当天的人群里。
薛香只当狄绣要带他去询问关于药方的事情,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化形潜入了:“我变成一只三足蟾怎么样?会不会不够变态?变成八足蟾好了……”
他像一团砰砰啪啪的屁在那里不停地变换自己的形态,扭头一看,狄绣消失了。
薛香这个蜘蛛蟾搬弄着跟他尚且不熟的几只脚,走不了三步路前脚就开始跟后脚打架。
一只大头小苍蝇“扑啦啦”弹飞起来,甩着跟自己也不太熟的翅膀,晃荡着停在了薛香脸上,又脚滑往下跐溜了一段后,扑腾着往上停了停。
“我这个也认不出来吧?”苍蝇开口说话了。
“……”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
污人巷的广场上挤满了歪七扭八的妖怪们。人群显然比往常更加兴奋,互相开着要去当神仙的玩笑。角落里还有一群精怪围着那只醉酒的黑熊嘀嘀咕咕。
薛香跟他的新脚处出了一点感情,平稳地载着眼皮上的苍蝇迈进了场子。
主持大会的就是年迈的马婆婆,她两颊的皱褶松松垮垮地和鬓毛一起垂到了地上。
“安静,安静……”她连喊了好几声,声音淹没在嘈嘈声里,一点没有人回应。
于是她杵了杵手里的拐杖,让自己站得稳一点,发出一道撕破环境音的嘶鸣。人群安静了些许。
“抽签、抽签……”老马喊完脑袋嗡嗡地泛着眩晕。
“马判官!”角落里有人叫了一声老马的外号,“我有疑问!”这人指着鬼迷日眼的黑熊问:“这次不接着选他吗?”
人群沉默了小片刻,然后就有三两个附和的:“对啊对啊,该继续把上个月的祭品献上去啊。”
接着,又有别的声音:“这次选他又失败了怎么办!上个月失败了,神给咱好果子吃了吗!”
两个想法阵营的人立刻辩得唾沫子起飞。
“安静、安静……”老马无力。
“你们这供的是哪个神?掌管药方的神?”薛香小声地问苍蝇。
7. 两个祭品
什么掌管药方的神,祭品到底献给谁了,没有人说得清楚,也许只有挑选祭品的马婆婆知道,也许连马婆婆也不知道。
在上次狄绣的阿爹献祭失败之后,狄绣窝在腐叶堆里,透过沉沉的土和叶的味道,嗅到过空气里渗透进来的毒素。
一丝丝的,从狄绣的鼻子里吸进去,又从她的皮肤散出去了。
但那种危险的气味,日盛一日。
加上祭品的身份使她每年都要在这个时候心惊肉跳,于是便生出了逃离的想法。
激烈讨论的人群分不出哪一派高哪一派低,只有疲倦的老马喊叫得一声高来一声低。
无奈之下,马婆婆又敲了一下她的拐杖。木头拐杖碰到地面泛起一阵音波,像甩出了无数根皮筋,在叽叽呱呱的人群脚背上狠狠弹了一绷带。
大伙儿又陆陆续续地安静了下来。
薛香特地穿过重重人海钻到最前排去,被崩地最厉害,连狄绣都感觉到他筛糠一样抖了两抖,嘲笑地扇扇翅膀,又落在他的鼻子上,如果那个位置是鼻子的话。
马婆婆下了决定,她大声地宣布了这次将送去两个祭品。
一个是上个月的狄绣她阿爹,一个是新选的。这下总该万无一失了吧。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啊,又跳起来发表疑议。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能让他们满意的决定,除了自己的决定。
最终还是执行了马婆婆的意见,让人群商议这事拖到明年这个时候也不会有结果。
新的人选按照惯例是抽选出来的。
马婆婆的拐杖里会射出一道烟花,烟花散成无数粒,万千绿色颗粒加一颗红色颗粒,纷纷落在污人巷的每一个妖怪头顶,即使是逃避来到广场的人,也会分到一束。
薛香这张蟾蜍脸上做不出什么表情,但满心眼儿里写满了好奇,他本不是污人巷的人,这个抽选会不会有一份点到他头上。
他期待地搓搓两只前脚,看着马婆婆颇具仪式感地将那根拐杖高高举起,悬置空中。
那拐杖旋转震动着吐出一大个带着拖尾的球,飞到更高处炸开,每一根自由的烟火开始朝着自己的目标游窜。
众人全然不顾朝自己飞来的那根是什么颜色,只目光锁定那根显眼的红色飞向何处。
有莫名兴奋的已经开始提前营造气氛,喔喔喔地拍着嘴唇子怪叫。
——很怪,落在了薛香的头顶。
大家把他团团围住。尽管这个妖怪谁也不认识,还是嘻嘻哈哈同他开玩笑:“兄弟,中奖啦!”
薛香神色自若,一点没有惊慌,甚至脑子里开始思考,这根红色烟花到底是点的自己,还是鼻头上的狄绣。
管他呢,把狄绣带上。一起跟着马婆婆走,跟她多交流交流,探讨探讨药方的事情。
狄绣可就急了,晦气,被逮住了这还怎么出枫南岭。
尘埃落定,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去。
广场上只留下了狄绣的阿爹、假蟾蜍薛香、假苍蝇狄绣和主持活动过后劳累至极的、沧桑的老马。
狄绣打着圈圈,万一马婆婆要给祭品捆住手脚,放上盘子,端去哪个祭台前烧了可如何是好。
薛香可就太快乐了。这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是什么?简直迫不及待要去挽着马婆婆的手,共话短长。
于是苍蝇狄绣擦着薛香的左眼球飞到右眼球。
薛香想伸手去扇一扇,又怕一巴掌给狄绣扇扁了。
马婆婆耷拉着眼皮,似睡不睡地像缠毛线一样,把散出去的烟花绕回一个球。
她顺便挑出那根红色的,圈到薛香主动伸过来的双手腕上。真是乖巧懂事的祭品,马婆婆忍不住抬眼皮多看了他一眼。
接着,又把红线拖远,圈住醉得不省人事的黑熊的一个脚腕。
“走吧。”马婆婆的眼皮垂得更低了。
薛香颠儿颠儿地凑到马婆婆身侧,拖得后面的黑熊都滑快了几步。
“婆婆,婆婆,您今年高寿?”
马婆婆悠悠地看向他,脑子不像在转动:“高……瘦……?”
薛香:“嗨,不重要,婆婆您看着就见多识广……”
“食……广……?”
“……”
薛香把两只眼珠子聚到中间,去看鼻头上的狄绣,杀气都要溢出来了:“绣绣!你介绍的这什么人!”
狄绣捧着他的大脸蛋:“你年纪大了你也这样,说不定你还淌口水。”
薛香:“婆——婆——,你——知——不——知——道——药——方——?”
“药……方……!?”婆婆抬起眼皮,眼睛也瞪大了一瞬,“啊对对对……你就是药方……”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就是药方?”纳闷了,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薛香腹诽。
薛香还在盘问,马婆婆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是在认真回答还是在敷衍。
就这么聊了一路,薛香越聊越投入。
狄绣听着都打瞌睡。
话是在聊着,路也在走着,黑熊也在拖着。只是四周的风景却是越来越淡白。
说话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冷,空气中只有他们这伙人的回音,薛香边说话边两只眼睛四处滴溜溜地转。
狄绣神经最是敏感,她一拍腿,坏了!
——四方牢!
马婆婆停下来,把薛香往里推:“进去吧,孩子。”
薛香扒拉着婆婆的胳膊肘子:“婆婆你先进。”
“先……进……?”
狄绣绕着薛香耳朵嗡嗡嗡:“别进了别进了,四方牢!”
薛香打个激灵:“婆婆,我跟你好好聊天,你怎么害我?”手上拽得更紧了。
一个推一个拽,拉扯之间,后方醒神过来的黑熊突然晃荡着站起身,神叨叨大喊着冲呀,甩着厚重的躯体就扑过来,排山倒海般推着薛香就陷进了四方牢。
带出的人风,把狄绣扑飞。
狄绣眼见着二人先后进了四方牢,纸糊的墙壁恢复成一片白。急坏了,扑腾着翅膀也要飞进去,撞了一头包,被拦在外。
“薛香!薛香!”她喊出了一个蚊子最大的声量。
大到能让马婆婆都听到了。
马婆婆跟狄绣开始了一场抓苍蝇大战。
牢外在大战,牢里的薛香也想跟黑熊大战,无奈进了四方牢就被拆分到各自的牢房了。
真是自己挖井狄绣享福,自己的尾巴和小拇指还住在隔壁两间,能让她挤不进来。
黑熊,也就是狄绣的阿爹,应该叫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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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宋卓。大概是酒醒了,揉揉眼睛,又揉揉被拖蹭了一路的屁股。
“四方牢?”
“是呀,托你的福。”薛香嗔怒。
“你别急,我有法子出去。”
“我也有法子。”薛香心痛。
“哦?你也知道?”
“阿爹,你出点力吧,我身上有伤。我已经帮你排好了另外两间了,你只需要出一丁点力。”
“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宋卓大吼。
“不想捞我你就直说!”薛香也大吼。
“哪里来的野狐狸,敢冲爷爷大喊大叫!”宋卓走到墙边,对薛香吹鼻子瞪眼。
“什么野狐狸!我是你闺女的救命恩人!”薛香也走到墙边,拉高嗓音,不甘示弱。
“我说那妮子怎么心野了,你拐的是吧!还敢跟我叫嚣!你给爷爷等着,出去打!”
“哼,谁要跟你出去打,我要住牢里。”
“你来你来,你把脸凑过来,我现在就揍你。”
薛香肯定没吃过讨嫌的苦,他扭扭屁股和腰,得意洋洋:“打不着打不着。”
“那你死牢里吧,爷爷出去纸都不让狄绣给你烧!”
说完,宋卓就像个瞎子一样在眼前的墙上摸索着走到墙角撅起屁股,爪子一阵乱刨。
“有了!”他兴奋地低吼出声,然后把自己变成小小一只老鼠,吱吱呀呀地掀起一小块墙皮,脑袋钻出去,身子钻出去,屁股钻出去,最后甩甩尾巴,消失不见了。
什么?这是什么法子?薛香有样学样,摸到墙角在地上墙上到处抠。
还真给他在这边牢房差不多的位置也摸到一处小小的折痕。
早知如此!薛香的心愈发痛了,他看了看隔壁间还歪在地上像在探头探脑的尾巴,能把意识传达给它吗。
能,尾巴滚到了这个墙角,但是它的力量太微弱了,变不了老鼠。
怪只怪薛香是个大尾巴狐狸,那节手指就不一样了,凭大小实力,直接就遵照指示成功翻出去了。
薛香大喜,感恩宋卓,这辈子还能再拥有健全的手指。迫不及待将自己也变成个老鼠,沾沾自喜地掀起墙纸混出去。
刚一出四方牢,就发现自己脑袋朝下,直至往下坠,又连忙像猫咪一样翻身落地,不然在地上痴痴等待的手指可有得被压了。
薛香心疼地捡起心爱的手指头,嵌回自己身上,心满意足,就是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收回尾巴。
狄绣呢?马婆婆呢?这个老太太太不靠谱,要不不问她了,找个出污人巷的路,直接去跟茶夫人好言好语求个药方。
薛香心想着就要走,却只听一声惊呼,前方两步路的地方,狄绣拽着马婆婆,也从高空直直坠落。
砰砰两声结结实实,听着就痛,薛香闭眼。
狄绣也没想到马婆婆一把年纪了,精神头来了身手也算矫健,居然捏到了狄绣这只小苍蝇。
趁马婆婆捏在手里正要端详,她恢复了原型吓她一下,又用上了拿手的逃跑技能。
谁知道马婆婆的一只手勾在狄绣的腰带上,薛香掉下去的时候,拖着马婆婆另一只手上还没来得及解开红绳的拐杖,一起把两个人勾下来了。
还是宋卓有经验,他那头早就切断了。
8. 全完蛋啦
马婆婆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这把老骨头没有摔散架属实是道行深。
她微抬眼皮看看拐杖,顺着拐杖上的红线看看薛香,神色逐渐崩坏:“完了……完了……又完了……”
她没完没了地囔囔着完了,又老泪纵横地举高双手拍到大腿上。哭着拍着又夹杂着“老身无能”之类的愧疚话语,慢慢融化成一滩水,渗进大地,消失殆尽。
“她去哪儿了?”薛香一手拉扶狄绣一边问道。
“不知道啊,”狄绣掸掉他的手,说,“你不要装蟾蜍了,这套外观看着生理不适。”还是有对比才能体会从前那张脸蛋、那身板、那体量有多帅气。
薛香“噗”一声变回去:“嘿嘿,你也为这样的我着迷吧。”转念一想,这不是嘻嘻哈哈的时候,“不对啊,马婆婆没了,我到哪儿找药方去?”
狄绣摊手耸肩:“你可以等下个月。”
薛香捂脸:“我自己去找茶夫人。”语气里尽是狄绣无用的失望。
“好嘛,我跟你一起去嘛。”
薛香岔开指缝,下面俨然藏着奸计得逞的笑颜。
狄绣眼尖,注意到了他收复回来的小拇指。打心眼里替他喜悦,跳起来捧着他的手手心手背地来回翻看。
薛香让她看了一会儿就把那只手收回去了,换了只手指着她说:“债不算还清了哦,这是我自己找回来的,你说好的一起去找茶夫人可不能赖账。”
狄绣抬头看天,就当没听到。
“你不去我就给你绑过去,我可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我法术又不高,去了不是给你添乱嘛。而且你也看到了,万里晴正逮我呢。”
“我有战术的,我们分头行动,我明你暗。”薛香想了一下,“嗯,你明我暗也行。”
胡扯,真正的战术是随机应变。
“走,回去睡一觉,明天就出发。”薛香拉着狄绣走,又退到她身后,“你带路。”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又回到污人巷的人流区。隔老远就听到前方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吵得人声沸腾。
狄绣和薛香也混迹到人堆里去,竖着耳朵听八卦。
——“我当时就说选宋卓肯定又要失败,你们非是不听!”
——“你说了个屁,根本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搁这马后炮了。”
——“现在是怎么办!”
——“不还有个备用的嘛,你慌什么。”
——“谁知道那小子献祭成了没!有没有人去找马判官问问情况!”
——“哪个知道那老婆子在哪嘛,有本事你去。”
——“……”
宋卓大摇大摆地走回来,还到处晃悠,污人巷长了眼睛的可都瞧见了。这下可把这窝人炸了个底儿透,慌里慌张聚在一起,就知道吵。
薛香凑到狄绣耳朵边上,拿手掩着嘴巴问她:“祭品跑了会怎么样?”声量轻轻,但是那个“跑”字还是吐出一捧气,刮在狄绣的耳廓上。
痒得狄绣连忙去捂耳朵。
“怎么?不爱听我说话?”
狄绣瞪他:“不爱听。”
“我认真问的!”
狄绣回忆了一下记忆里的味道:“空气里会被神下毒,就跟你进枫南岭时外头那圈水杉林里的瘴气一样。”
薛香听完,心里大喊我来时吸了那么多毒气吗!哦我有结息草,那没事了,根本没怎么吸气。
“这个神也挺小气的,符合我的固有印象。”薛香冷笑一声。
“你还认识几个神呢?”
“那可不,我还给神算命,神都得尊称我一声大仙。”
“吹牛皮。”
这两个人插科打诨,那边的人群已经吵到开始干架了,好一阵鸡飞狗跳,停不下来。
宋卓又不知道从哪个狗窝里睡醒了爬出来,顶着一身的草屑摇摇晃晃到众人面前:“哟,什么大日子,都在呢?”
——“日了狗!都怪他!”
人群里有人这么吼叫着朝宋卓冲过去,引得人人奋起攻之。一时间宋卓被团团围住,拳头和脚纷纷落下来。
宋卓哪里是面团捏的,仗着体格大,反击起来以一挡百。
薛香把狄绣护在胳膊下面:“太残暴了。”
狄绣还踮着脚探头去看呢,薛香又问了:“你爹被打,你怎么还看热闹呢。”
“他打我的时候也很热闹。”
真是差劲的家庭关系。
“不看了。”狄绣摘掉薛香的胳膊,扭头就走。
身后的宋卓一个劲拳挥在一个跛脚鹿的肚子上。
那鹿精肚皮凹陷,身体也弯成一张弓,飞出去两三米远,倒在地上还想要爬起来继续战斗。
却听到骨骼里一阵咔哒咔哒响,钻心的痛感顺着脚直达五脏六腑。
他长鸣一声,极力撑开四肢和背,试图缓解疼痛。撑着撑着那四肢就生出了自己的想法,又是几声咔哒,手脚一个接一个,弯折成之字,这下是再也撑不开了。
“宋卓!你真不是个东西啊!”人群看着鹿精好一阵挣扎,也不说搭把手,揍宋卓倒是更来劲了。
一个小小的臭鼬精反应最快,挨打的是肚子,折断的怎么还能是手脚,难道、莫非……
“是神罚!是神罚!”他跳起来,顺着不知道谁的身子爬上去,踩在每个人的肩膀和头上散播这个猜测。
“是神罚!是神罚!”一万张嘴开始叫嚷。
是神罚!是神罚!被洗脑了的人群声音过大,把狄绣和薛香都吸引得掉转过头。整片空地上人像着魔了一般挥舞手脚,互相推搡。
两人扭头看向对方,静默两秒。这是令薛香疑惑的大场面,而狄绣在疑惑薛香在疑惑什么。
沉默的两秒中里,人群脚底爬出一个宋卓。他趁人不注意,直接开溜,爬了几米,爬到了薛香和狄绣的脚底。沉默的两人又沉默着低头看宋卓。
宋卓仰着头看薛香,眼熟。扭过头看狄绣,长本事了,左脚一个□□精右脚一个狐狸精,口味也很跳跃。
既然是女婿之一,那就不用客气了,虽然本来也没想客气:“你们两个,不扶老子起来吗?”
狄绣薛香头也不回地走。
找到一处干燥一点的草窝,准备对付一晚上。
薛香胡乱铺铺草,挑出一条咬着草根躺下来跟狄绣说话:“难怪你说要带我离开枫南岭哦,对恩人还算有良心。那我们明天速战速决,拿到药方就跑。”
狄绣还在把草堆里的石头土块往外挑,根本没仔细听薛香叽叽咕咕说什么,他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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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就多。
挑了一会儿也只管问自己的问题:“你和元元姐千方百计地找药方做什么,是要救谁?”
“救……救阿姐。”薛香眼神光暗淡下去。
“救阿姐?元元姐有什么隐疾?她看着挺健康的呀。”
薛香仰躺着蠕动起来,把脑袋蠕动到狄绣俯倾的上半身下面。
他像拔掉了脑子里那根掌管智慧的筋,突然毫无缘由地变得十分开心,伸出两只手倒捧着狄绣的脸蛋扭来扭去:“当然是救世界上最好的阿姐啦。”
狄绣用两个小腕在中间微微一用力,拨开了他的胡闹,两只手撑在薛香的两侧,直直地俯视他:“不要打断我铺床。”
薛香弹开她一支手臂,麻溜地滚回他的半场:“这也能称之为床?”
“就叫就叫,”狄绣拍拍已经被她剃干净的草堆,终于躺下来,“这是我临时的床。”
“好吧,那是你的床,我要睡觉了。还有,绣绣的眼睛真可爱,明天要帮我努力拿药方。”
便再无话,两人直睡到天蒙蒙亮。
却也不是自然醒,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
周围空气烤人,不远处一颗枯了几百年的枣树重新焕发了活力,舞着全身的火苗子,烧得轰轰烈烈,大有将火势蔓延过来,邀请狄绣的新床共舞的架势。
薛香赶紧把狄绣拎起来跑。
一片狼藉,窗户更破了,土墙倒塌了,酒商自己养的鸡就剩几根鸡毛躺在污泥潭里。
只能说污人巷可以改名叫疯人巷了,人人好似染上疯疾,看到能值两个铜板的就抢过来,塞进自己的包裹里。
豹精胳肢窝里夹着他刚会跑的儿子,行色匆匆,成片的人群向岭外方向奔走。
“他们不要命了吗?没有人能走出枫南岭的。”狄绣隐忧,想拦一个要出岭的妖怪被甩开了。
“那瘴气有那么厉害吗?你不是走出去了吗?”
“我、我、我那是、我的血能解毒!”
薛香多敏锐呀,他赶忙捂住她的嘴。有这种无敌的血液存在,被人知晓了,还活不活了。
“得拦住他们。”狄绣在薛香的手下面说话。
“这怎么拦,别管他们了,他们自己要出去送死的。”
狄绣觉得薛香说的对,水杉林瘴气是何种厉害在污人巷本就是个公知信息,千百年来他们蜗居在这里,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根本出不去。
旁边一个小泥屋边,佝偻着的猪阿婆也在阻拦她的儿子:“乖乖,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出去就是个死,待在巷里还能混一条命,你糊涂!”
猪小孩:“阿娘你懂什么!屈辱!在这里吃上神罚,不鬼不怪地活着还不如死了!万一我闯出水杉林了呢!要不是阿娘你怕死,我就带着你一起跑了。”
岭里大半要冲出去的,大概就是这样自尊心上了头,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口号,喊得群众情绪激昂,带着为数不多的金银细软就是不带上脑子地开冲。
“话说,这种情况,你们岭主不管吗?”薛香问。
“污人巷无人管制很久了。”狄绣答。只有一个马婆婆,还只在每个月祭神会的时候出现一下,主持一下大会,算管制吗?
但是这次,管事的马婆婆还真在大会之外来了。
9. 向神忏悔
整个污人巷的外圈飞快地圈出了一条水线,起点和终点交汇的一瞬间,一道水墙平地而起,直冲上天。
马婆婆不见人影,但沉闷沙哑的嗓音透过厚重的土地传入耳朵:“都不准走!”
豹精一头撞在那道水墙上,连带着他儿子一起弹回了十米开外。
猪小孩:“马司娘!你什么意思!多管闲事是不是!”
马婆婆不语。空中降下一只水形巨手,提起猪小孩,再将他包裹升回高处,升到肉眼不可见。
猪阿娘可就急了:“老马,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巨手再次落下将猪阿娘吞噬。嚷嚷着要出去的小怪们顿时噤声。
豹精可不轻易服人:“一道水墙吓唬谁呢,你当我这么多年在污人巷是吃干饭的吗!”说罢便要掐个诀穿过那道水幕。
巨手更快一筹,又裹走了豹精,留个豹儿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老身尚可一战。还有谁要出去吗?”
群众嘀嘀咕咕。仍有忿忿不平者某某,也只敢小声谴责:“马判官,你未免欺人太——”话没说完,已被裹走。
这下是真的无人吭声了。污人巷除了几处正烧得噼啪作响,难得这么安静。
“啊——”刚刚被抓走的某某的尖叫声打破诡异的沉默。他被水手带走后没两秒,只觉得在被往什么地方扔,又没进得去,撞在一堵绵软的墙上,便往下坠。
“啪!”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马婆婆看了,顿时又歇斯底里了起来:“啊——夫人!”她的声音从地下顺着水墙直冲天际,“夫人!我装满了我装满了!求您再给一次机会吧!”
声音在整个柱形空间荡气回肠地飘荡。
薛香捕捉到了“夫人”两个字:“哈!马婆婆果然有线索!”
狄绣死死地拽住薛香的衣角:“薛香,我们跑吧,我感觉再不出去,我们也得交代在这枫南岭。”
薛香已然上头:“早知道不出四方牢了,原来是献祭给茶夫人的。”
“薛香!”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四方牢里的人置换出来?”薛香眼睛都开始冒蓝光了。
天空突然开始下小雨,淅淅沥沥浇在火情处,火势趋于消灭。
“薛香,薛香,你听我说话!”狄绣仰着头看他,语气愈发像在祈求,“我们先出去,药方的事回头再想办法吧。”
小雨转中,熄灭的火吐出最后一口烟气,雨水滴答得狄绣不再能仰着头,她的心情和她低下的头一样沮丧。
想一个人跑,管他什么薛香薛臭的。
她甩开薛香的衣角。
薛香在她指尖也要离开的一瞬间捞住她的手,捂在两只手之间:“绣绣!我知道你有能力接近茶夫人,还不必兵戈相向。”
——你倒不如帮我找到药方,我连夜带你走。
真是猪啊,没有狄绣,你根本走不出去。
算了,反正待在瘴气里我又不会死,最后给你一次面子,狄绣琢磨半天还是妥协了。
我真是心软的神,她还在心里给自己封了个封号。
“马婆婆!”狄绣清亮的嗓音在这个灰暗的空间显得格格不入。
她这辈子可没这么众目睽睽地干过什么事,紧张得声音和身子一块儿抖。
她想快一些把话说完,因为紧张空气都变得稀薄,因为紧张,时间都走慢了许多。
“几个月之前,有个遗漏的祭品,是我。”又顿了顿,拍拍薛香,“这个,是这次的祭品。”
薛香觉得那小手拍在自己胳膊上虚虚实实的。听闻此言,配合地一个响屁变成那张蟾皮又一个响屁变回原样。
那只巨大的手带着情绪,裹挟着污人巷浑浊的空气,一把将两个人包起来。
狄绣压低声线,用小狐狸专有的纯情的嗓音,对那只手魅惑吟唱:“去呀,去当着茶夫人的面,亲手献上祭品。”
巨手升空再升空,两人能感觉到一番不知天地在何处的翻滚。
风声雨声俱在耳边,狄绣一想到要直面茶夫人,心情比起刚刚更是紧张,一伸手揽住了薛香的腰,把他勒得死死的。
薛香以为她是冷的呢,爽快地回抱了她。
抱上去又觉得此举不妥,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除了鼠仓的元元姐李干那一干人,他什么时候管过别人的死活。
正欲松开,狄绣的一阵死勒,害他又想这小狐狸怕是真的冷,便将她也拢得更紧。
短暂的颠簸之后,马婆婆将两个人放下来。
眼前正是茶夫人那间红顶屋子,她把两只狐狸系在门前那棵树上,整理整理癫狂的着装,敲响了紧闭的大门。
大门开了一条缝,马婆婆忐忑,又迫不及待地闪身进去了。
绕过两扇碧青雕花暗纹屏风,贵妃榻上侧卧着的茶夫人一脸病态,皱着眉咳嗽了两声,看见佝着身子进来伏在地上的马司娘,神色稍显不悦。
马司娘五体投地:“夫人……”
“司娘,你也不是什么鲁莽冲动的人,这次行事怎会如此不计后果。”
“夫人……我错了,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急了,都跑出去了,这枫南岭岂不完了!您知道的,我这是为了、为了所有人……”
“算了,事已至此,就这样吧,没说怨你,你回去吧。”茶夫人提起滑落的小毛毯往腰间压了压。
“不!不!夫人,求您,您这个月施一次法吧,您看,污人巷已经乱成一团了,瘴气一直存在只会赶走更多的人。”
茶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司娘,你看到了,我现在也是力不从心。”
“夫人、夫人,您不用挪动,我把祭品带过来了,您只要略施小法,整个枫南岭就能得您庇佑,您一向爱护民众的。”
说着,一抽手,门外系在树上的绳结滑溜到手上,收紧绳子,那俩捆在一起正商议策略的呆瓜就撞着门,又一人撞歪一个屏风,被提溜进来了。
狄绣此生第一次与她亲生的阿娘碰面。每看一眼榻上的妇人,她的胸口就要剧烈起伏一个来回。
她生得小巧玲珑,狄绣真是遗传到了同样的体型,薛香抱着跑半天都没说过一个重字。
薛香也跟见着了亲娘一样激动:“茶——”
电光火石之间,茶夫人袖子里抽出又是一条缎带,圈住了薛香的脖子:“你是那天屋顶上的人。”
薛香也不掩饰,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也没有用:“没错,是我!那夫人你肯定也能闻到我岭外人的气味,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是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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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的。”
脖子上的缎带收了回去:“能进来也是本事,以后就是岭内人了。”
“那岭内人能求药方吗?”
茶夫人笑笑:“你都出不去了,还要什么药方?治你自己吗?我看不是,要治自己喊的就是求医了。”
薛香:“能不能出去另说,我总得先解决能不能求到这个问题。”
茶夫人摇摇头:“给不了。”
“真不给?”
“给不了。”
“真不给?”
旁边的马司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一巴掌拍在薛香后脑勺上:“跟谁讨价还价呢!”
狄绣一句话都还没插得上,酝酿了半天的感情已经被搅得支离破碎,一双眼眶里汪汪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
马婆婆这一巴掌拍得正中她下怀,要不是还被捆着,高低也补一巴掌。
茶夫人无奈:“本就是无用的药方,给你了也是用不了。”
“怎么用不了,你拿来,我看看。”薛香胡搅蛮缠天下第一。
马婆婆却是早已不耐烦:“夫人,这小子实在啰嗦,正好施法做了吧,您清静!”
“不给我先做了她。”薛香挣脱了束缚两人的绳索,一手掐上狄绣的脖子,一手把狄绣右胳膊举起来,露出那块斑驳的茶叶形胎记。
一时间,屋子里除了薛香三个人俱是瞳孔震动。
马婆婆满脸吃到大瓜了的表情,哆哆嗦嗦来了一句:“老身还有点家务事没处理,明日再来叨扰夫人。”就溜走了。
知道太多,万一下个月就献祭她自己。
狄绣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薛香:畜牲!
转过去看了看茶夫人:你也畜牲!
茶夫人惊得已从榻上坐了起来,毛毯滑落地板也浑然不觉,嗓子里如同卡了痰一般:“你是、你是狄绣?”
狄绣不语,双眼里生出怒气,直视茶夫人苍白面色,恨不能给她脸上瞪出两个窟窿。
什么紧张、胆怯、犹豫、纠结……之前在心中不断转换的万千种情绪,在此刻,唯有怨恨占据上风。
茶夫人跌跌撞撞扑下贵妃榻,颤抖着抚向狄绣的脸,被她侧过去抚空。
“狄绣!狄绣!”她喃喃了两遍名字,然后又惊慌地想起了什么,“又果呢?你娘呢?你娘在哪里?”
——曾经,狄又果满是心疼地将襁褓中的狄绣抱在怀里,对泪流满面的狄未青说:“如果,你有生之年再次见到了狄绣,那一定是我已不在。”
只听狄绣轻哼一声,语气冷漠道:“上上个月,她被选中,献祭给你了。”
茶夫人听罢,那双手抖得更厉害了,心中郁结的惆怅和焦虑几乎要带着血呕出来。
她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量,伏到了狄绣的身上,两行留不住的泪顷刻就滚了下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狄绣站在那里不做任何表情,依旧木得宛如一根桩子。
薛香心里窃喜这下拿捏住了茶夫人,药方有戏。
转过头,狄绣那双好看的眼睛,没有半分平日里的精光,黑瞳都更暗两分,空洞得可怕。
她不看茶夫人也不看薛香,发呆似的只盯着一片虚无,那模样竟叫他生出一丝丝难以捕捉的后悔。
10. 是我错了
薛香偏要在别人正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打断她,他可能天生难与人共情:“夫人你先别哭,药方的事我们还没有聊完呢。”
狄未青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抽出缎子拎起薛香甩出七八米远,那两个歪脖子的屏风挨个被撞倒。
“聒噪!”
“跟你好好说话呢怎么能叫聒噪,真动起手来你就会觉得还是有商有量的好。”薛香半伏在地,有样学样,也抽个身上的带子,卷在狄绣腰间,把她从茶夫人身侧拉到自己身侧。
狄绣正恼火呢,这两人都不想给好脸色,打起来正好。往薛香身后挪了挪,推搡着他的肩膀:“打嘛,动手嘛,还等什么啊,打嘛。”
薛香心想,我刚刚调起得那么高,狠话放得那么拽,你现在把气氛全搅没啦。
给狄绣使眼色,小声道:“战术!战术!”
狄绣:“什么战术?战术不是掐着我的脖子威胁这个女人吗——”说话间,狄绣右手已捏诀画出一把小匕首,似箭一般刺向狄未青。
狄未青却是一动不动。她像是有足够的信心这把匕首不会刺穿她的胸膛。
几米远的突进距离,狄绣没有一丁点的犹豫。激动的心脏喷薄了三四回、幽怨的烛火跳动了一下、飘散的思绪尚来不及飘出脑袋,薛香先打飞了匕首。
“你把她弄死,我药方咋整?”
“她死了,你就给元元姐喝我的血嘛,反正你们也下得去手。”狄绣撇头。
“好像也不是不行,但是你的血没有口碑啊,没用怎么办?”
狄未青拿缎子甩了薛香一巴掌:“我们茶氏的血脉没有不行的。”
狄绣冲着狄未青:“谁是你们茶氏的?”
薛香捂着脸颊:“你怎么不是了,你不是难道我是?”
三个人人均两把刀,左捅一刀右捅一刀。
薛香这一刀捅在狄绣的大动脉。她把右臂高高举起,袖子往下捋,胎记完全露出来。
“是!或许我曾经是!”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高亢,“但是,从她把我扔了的那一刻起,她就把我从茶氏除名了;从我无数次想把这个胎记划掉的时候起,我也不会再归属于茶氏!”
——难怪这胎记上纵横数道疤痕。
在无人知晓的污人巷角落里,狄绣多少次生生割开自己的皮肤已经数不清了。她还要用小碗接着流淌下来的血液,偷偷地加进狄又果的饮食里,让她恶化的病体得到疗愈,再次恶化又再次疗愈。有时候甚至不自觉地问自己是否阿娘过于痛苦,还不如让她早点走了吧。
这伤痕累累的小臂,上面每一道都是两个人的挣扎。
此情此境,把狄未青又说得泪眼汪汪,不让狄绣留在自己手里继承茶氏的命运,这一步到底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她也算不清。但即使是错了,也不想走回头路。
狄未青提起她的缎带,擦完眼泪擦鼻涕:“狄绣,我也不辩驳什么,但我希望你能离开枫南岭。”
“你这般不愿我在你面前出现吗,影响你现在所拥有的美满安逸了吗?”狄绣问。她能察觉到岭内气息的不对劲,茶夫人必然也能知晓,狄绣甚至能隐约察觉到茶夫人是在劝她保命,但出口的话语仍然长满了刺。最能相亲的人也是最能语出伤人的人。
“是,你知道的,我现在有一个伶俐可爱的女儿,她最体贴我,我还要你做什么。”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夫人你把药方给我,我扛着她出岭。”薛香不适时的冒头,又让他当上了气氛破坏王。
狄未青上下打量着薛香,此人身长六尺三寸,剑眉星目,体魄尚可、着装不太可,功夫尚可、为人不太可,听他的把狄绣交给他带走,不可。
她摇了摇头,皱了皱眉,抿了抿嘴:“你?”
薛香点了点头,拍了拍胸,咧了咧嘴:“嗯!”
狄未青嘁他:“不可信。”
“别光明正大地讨论如何摆布我。”狄绣的叛逆在今日破土而出,有势如破竹之态。她负气,欲要离开这里,这间屋子简直要盛不下她的情绪。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把手插进薛香的腰带间,拖走他:“留在这里吃晚饭吗?”
薛香看向茶夫人,脸上期待满满:“可以吗?”
“好啊,”狄未青将缎带晾在左臂上,另一只手牵扯着一寸一寸向右划,“吃这个。”
薛香泄了气地让狄绣拽走了,他不爱吃这个。
出了门狄绣就把薛香松开了,薛香在背后叫她也不愿搭理。她仍然没有想明白,在薛香的战术里,她是不是只有利用两个字的价值。
薛香叫得急了,一把捞到狄绣的手腕。五根手指的指腹摩挲到了她的疤,他顿时替狄绣委屈起来,也觉得自己委屈死了。
“是我错了。”他说。
“是我错了。”前方不远处,柴爻对万里晴也这么说。
枫南岭的风是细细的风,刚好够扬起片片蒲公英。两个不同性格的少女停下来,穿过白色的绒絮定定地看着对方。
只有柴爻出门没带眼睛,一头撞在万里晴后背。“我错了。”他再加一遍道歉。
两个女孩子的眼神对阵中,狄绣先低下了头。她往前斜了个角度继续走,在万里晴左边两个身位与她擦肩。
“咔哒”。
万里晴的金刀小弩架在了狄绣背后。
“站住。”她高傲地喝止狄绣。
“什么?谁?这谁啊?”柴爻被像浇了油的蚂蚁,抓耳挠腮。
万里晴闲着的脚一抬就是踢在他腿肚子上:“你是不是有失忆症?”
“我认识?”柴爻身陷头脑风暴。
“你为什么从阿娘屋子里出来的?”万里晴继续问狄绣。
“被抓来的,又说抓错了,给我们放了。”狄绣扯谎有些生疏。
“不是,我们主动找上门来的,来认亲的。”薛香插嘴道。他这样的说辞存了心的要挑衅万里晴,万里晴对狄绣是哪种敌意他是清楚的,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就想给狄绣争口气,也许是那股委屈劲还没过。
“你是那个千方百计想进岭的人,”万里晴想他起来了,“哼,居然真让你进来了。”
“谁?这又是谁?”柴爻险些忍不住哭天抢地一番,他的世界崩塌了,万里晴怎么有这么多小秘密没有告诉他。
“没认上,被踢出来了吗?”万里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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讥笑。
“也不是,你们阿娘说留我俩吃晚饭,我问了下什么菜,结果不合胃口,还是回家吃。”
狄绣把眼球缓缓挪过去看向薛香,她想看看站她旁边的到底是什么构造的人物,又怕正眼看太便宜了他。
“你说是吧?”薛香顶了顶狄绣的肩。
狄绣不答薛香,她还有些怵这把弩,看见就觉得肩头作痛。她对万里晴说:“没认上,我们可以走了吗?”
万里晴扑闪着她的眼睛,嘴角勾起小小幅度:“当然不可以,我也要留你们吃晚饭。”
柴爻愈发崩溃:“晚饭不是去我家吃吗?”
薛香想去吃晚饭,他不想下泥塘去抓黄鳝,于是他缩到狄绣的肩头,探出一只手对着那把弩指指点点:“她好强势。绣绣我们怎么办?”
几天的熟悉下来,狄绣已经能识别一二薛香的这种小技俩。她把薛香推开:“想去你就去。我要回去吃土豆。”
“兄弟,你家今晚做土豆吗?”薛香问柴爻,他是真的油盐不进。
柴爻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去问问他的阿娘晚饭吃什么,万里晴刻意射偏一箭,眼里话里俱是凛冽的寒意:“听不懂人话吗?我说的是‘你们’。”
柴爻可从没有往家里领过别的什么朋友,他天天围着万里晴转,只想喊万里晴去家里吃饭。柴阿娘既惊奇又埋汰狗儿子不提前通知,她擦擦手说再去洗两双筷子。
薛香记得这是刚来时给他指路的人,一个没忍住:“婶子辛苦!”
柴阿娘听着语气耳熟,只当投缘。
万里晴手里捏了一支弩刀,抵在狄绣的腰间,从牙缝里挤出坐下两个字,狄绣乖乖屁股着凳,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谁跟吃饭过不去。一张桌子四个边,一人一边落座。
“你跟了我一年了,追我到底要干什么?”狄绣心想正好问问万里晴。
柴爻倒茶的手顿住:“什么?里晴追你?”他朝万里晴抱怨道,“你怎么不追我?”
狄绣瞄了一眼柴爻,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此人莫不是个笨蛋?
万里晴收回要挟的手,把那支弩刀别回弩匣里,肌肉也放松下来,垮垮地支起胳膊肘撑起下巴,得意又不屑:“哎,有的人命真好,天高皇帝远的,成天走街串巷,啥也不知道。”
狄绣狐疑:“我该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你都该知道,你还该死!”万里晴支着脑袋的手掉下来,“啪”一声,拍在桌子上。
薛香发现了,万里晴这个人看着直爽,一张口全是谜语。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狄绣嘟嘟囔囔。
“你知道个屁!”万里晴看她不成气候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上去跟她扯头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柴爻倒完了四个人的水,搁下茶壶,迫不及待地加入。
“我也能知道吗?”薛香问。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知道不知道些什么车轱辘话。四个脑袋凑在一张桌子上,聊得风生水起,却半天没聊出什么信息量。柴阿娘洗完筷子,又端菜拿碗,里里外外进出间心想,这个家终究还是不如不养这个狗儿子。
11. 知不知道
柴阿娘在厨房又多烧了个菜,烧完想起昨夜柴阿爹下工说起今日食堂的厨子请假,央求她千万午时来赏口饭吃。
遂拨了些饭菜备好,出去揪着不知道在没在听她讲话的柴爻的耳朵,说:“我出去一趟,你好好招待朋友。”
柴爻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离席从院里的羊棚里挑选出最大的一个坛子,带着草味抱回来,沉重地置在桌上,酒管够算好好招待吧。
薛香最是受不了人人卖关子,他从花生米碟子里挑出两颗,吃掉,又挑出一颗卡在中指背和拇指之间,拉直了手臂,瞄瞄狄绣,瞄瞄万里晴。
“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敢弹一个试试!”万里晴警告他。
花生米精准地进了万里晴嘴里(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有什么不敢的。”
“你!”万里晴还是扯人头发了,没扯狄绣的,扯上了薛香的。好一阵鸡飞狗跳,桌子都快要掀了,狄绣和柴爻一人拉一个险些拉不住。
狄绣还没有干过主持公道这种活计,她用上了史无前例的强硬语气勒令两人松手,把薛香的凳子往后挪了半米,四根指头沾沾杯子里的茶水,涂在薛香被薅得高高翘起来的头发上。
她小的时候睡醒了头发翘起来,阿娘就这么用水给她打理,阿娘还戏称这是五行之水镇压术。
薛香心底觉得头上不干净了,但也没有推开,任由她的手像顺狗毛一样从头顶抚下去,脏脏的、但很舒适。
还是绣绣好,他用眼神在万里晴头上狠狠雕花。
万里晴被挑衅得斗志昂扬,她把那坛子酒“哐当”挪到桌子正中间,豪迈地揭了封盖,满上一碗。
她说:“你想知道什么,你得拿出诚意,一碗换一个问题答案。”
薛香抬手就给自己灌下去了,直切要点:“药方内容是什么?”
“什么药方?你是在故意问我不知道的问题捉弄我吗?”
“你能不能行,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我不白喝了。”
“你问我知道的啊。”
“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眼瞅着又要在知道不知道这个话题上掰扯好久,狄绣一把捂住薛香的嘴:“他这碗酒算我喝的,我来问。”
薛香在坐在凳子上抬头看狄绣,张嘴在她的手掌下呜呜哇哇,瞳孔里写满了问号。
“枫南岭还能撑多久?”狄绣问。
“什么撑多久?枫南岭怎么了?”万里晴的眼睛里复制出两个问号。
狄绣指指酒坛,说道:“你先喝,喝完我告诉你怎么了。”
万里晴吃瘪,反应过来现在是她在问问题。好不服气地倒上一碗,深吸一口气喝下去,然后辣得龇牙咧嘴。
柴爻拦得都没有她喝得快。
“我们里晴太厉害了,喝酒都这么快。”
柴爻放下抬到一半的手,在胸前狠狠一握拳。他大概是还在睡,要不怎么闭着眼睛拍马屁。
薛香听了骨子里的胜负欲又被激活了,他现在是绣绣一派的,做后援也是不能输的:“我们绣绣也好棒,反将一军。”
“你闭嘴,”万里晴先怼薛香,再朝向狄绣,“你说吧。”
“不公平。”薛香忿忿。
“水杉林的瘴气一直在往岭内渗,你也没有察觉到吗?”狄绣说。
“我是人族!我怎么可能会有你们的嗅觉!”
柴爻:“里晴,原来你知道……我们里晴太可怜了。”
狄绣脑子里打了个结,她飞快地清理思路。我是狐狸,狄未青是狐狸,万桥是个狼,她是如何变异成人的?
也就是说,她和自己不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难怪对自己阴阳怪气的,动嘴动刀子也毫不客气。
那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狐狸味儿哪儿来的,等等,她能进出水杉林,她喝过狄未青的血。
“这你都不知道,那你能知道什么。”狄绣也疑惑。
“你先喝了我再说。”
于是狄绣倒上新的一碗,端给薛香。
薛香说:“我不渴。”
“不渴也可以喝。”狄绣这诓骗人的样子让薛香感觉莫名的熟悉,好像在照镜子。
敬自己。薛香默念一声,一碗干尽。
“我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之人,找你那么久肯定是有我的道理,”万里晴突然忸怩起来,一根手指绕着一缕头发打转转,“找你治病咯。你阿娘生了点怪病。”
“你阿娘。”狄绣纠正她。
“真不认你啊?”万里晴换上幸灾乐祸的脸,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你说你的。”狄绣没有问什么病,她怕薛香得再喝一碗。
“具体什么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你能治就是咯,你们的血不都能解百毒吗?”
“治不了。”
“不想治就说不想治。我早就料到你要拒绝,武力能解决我就不跟你多说废话。”说着,万里晴摸了摸她的弩。
薛香又跳起来,将狄绣拉至身后:“是不是要打架,我跟你打。”
我们绣绣前半辈子栽在你们母女俩挖的坑里,吃那老鼻子罪,休想再伤她一根汗毛,更别提还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我除外。薛香的算盘拨得哒哒响。
“不打了吧,菜都凉了。”柴爻看他们说话,独自干掉两碗饭。
“等会儿打。”薛香坐下来端起碗。
“等会儿打就等会儿打。”万里晴也坐下来。
几人刚吃没两口,门口传来柴阿娘焦急的喊叫:“爻子,爻子!出来扶你爹!”
柴爻冲出去,万里晴也走到门口去,剩下两个老神在在地吃饭。
柴爻出门就看到他老爹的左脚好似是伤着了,提不起来,柴阿爹柴阿娘两个人四只脚,三只在前面走,一只拖在后面拉。
等到再跑近了,方能看到,那左脚,哪里是伤着了,是肿了吧!
倒也不是肿了,它变得叫人难以形容,要知道柴阿爹的真身是个犬啊!它怎么会长出禽类的蹼来。
柴爻脸色大变,老爹被怪物袭击了吗?什么邪祟能给老爹的脚踩成一个蹼?
“怎么会这样?”柴爻连忙上去搭把手。
“你阿娘在饭菜里下毒。”柴阿爹都走不动路了,还能开得出玩笑。
柴爻没反应过来这是个玩笑,以为真是饭菜有问题,心想坏了,连同屋里两个,还有四个鸭蹼要长出来,一边扶着老爹一边忧心忡忡地看自己的脚。
柴阿娘又着急又上火:“谁知道怎么回事,好好吃着饭呢,他就喊脚疼,还没给他瞧就变成这样了。”
把柴阿爹扶到院子里的木凳上坐下来,柴爻仔细看看那脚,又抬头同柴阿娘商议道:“要去找岭主看看是什么东西咬的,还是真吃了阿娘的菜中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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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这么说的,你阿爹说且先休息一天,看明日里能不能恢复。”
三个人商议着,屋子里的两个风卷残云般吃完这顿饭。
狄绣还算有点良心,她跟薛香说:“你给留点,”等到吃完她自己也略有心虚,“会不会不太礼貌?”
薛香哪里管什么主客之仪,他连鸡肉的骨头都恨不得嚼碎了咽下去。
临了他还记得问一下狄绣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走。
路过门边的万里晴的时候,不出所料地被白了一眼。
万里晴伸长了胳膊拦住两人,说:“打架的呢?不打就跑吗?”
薛香熟视无睹,刮过那根条细胳膊,更是过分地在狄绣旁边嘀嘀咕咕,偏偏又谁都能听到:“绣绣,我们不跟带武器的打架。”
“好。”狄绣点头。
穿堂风吹过万里晴的脸颊,她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一天苍老了好几岁。
如果有机会,一定打一把锁,把这两个人一起锁在柜子里,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不见天日的绝望。万里晴如是心想。
狄绣从院子里经过,稍稍偏过头,便看到了柴阿爹的脚。
眉头微微蹙动,心下已是了然,又嘲讽地轻笑一声。
瘴气的毒不会偏心,它平等地染到枫南岭的每一角。
也许用不了多久,岭内的所有人,都会像阿娘所经历过的那样,尝到骨头破裂的疼痛。
接着,他们的救世主茶夫人,就会慷慨地割开皮肉,成群的人排着队,来到她的面前,哭诉着参拜,虔诚地乞讨,乞讨一滴净化污毒的血做解药。
到那时,我是会觉得他们可怜还是可笑,狄绣默默自问。
我不知道,她心里喊了一遍。
我不知道,她又喊了一遍。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心里喊了一遍又一遍,是谁在问她,是谁在回答,又是谁在想象一个完蛋了的枫南岭。
狄绣从没想过她还能产生这样报复的心态。这心态甚至带着肆意的快感想要疯长。
她走到柴阿爹面前,气势汹汹,眼睛也不眨一下。
白光一闪,抽出一把小刀。
面前三人目瞪口呆,差点以为这刀子就要捅破柴阿爹的胸,直达心脏。
门口的万里晴弩都架起来了。
“拿个杯子来。”狄绣仍是冰冷的模样。
柴阿娘哆哆嗦嗦进屋子里去,拿了个茶杯递到她手上。
小刀划开狄绣的手腕,活血往杯子里滴滴答答了十来下。
薛香挤上前,觉得可以了,再多要贫血了,急着掐到狄绣的动脉上,心疼道:“够了够了,够用了。”
狄绣看他急切的样子,小气得叫人想笑。
她把杯子举到柴阿爹嘴边,口吻中带上了一些温度:“解药,想办法喝下去。”
柴阿爹柴阿娘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万里晴在不远处出声:“柴卫你喝了吧,确实能解毒的。”
柴阿爹哪里茹毛饮血过,迟疑着接过来,皱着眉头迟迟不敢下口。
柴阿娘赶紧又进出,端出茶壶,小心翼翼地问狄绣:“能兑水吗?”
“兑吧。”
柴阿爹终于闭着眼睛,一口咽下。
“何时能好?”柴爻问。
“不知道。”狄绣这么说道,牵着薛香已是走出了院门。
12. 一场好雨
万桥站在窗前,抬头看着昏沉的天思忖着什么。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熟悉的窗台,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一样温温柔柔。
爱人?他又想起了她手植的桃树,视线穿过层叠的绿色枝丫树叶,落在老树开不出花的枝条上。
没有几步远的地方,他新嫁接的小树正颤颤地、天真地等待成长。
二十五年了,又短暂又漫长。
狄未青许久没有出门了,更不要提走这么多步。她进了门就摸索到万桥屋里的条凳,坐了下来。
万桥看得出神,丝毫没有察觉背后的动静。
狄未青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向桃树。良久,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把万桥拉了回来。
“怎么出来了,身体怎么吃得消?”他语气里满是担忧,但身体却站在原地,没有向她迈近一步。
“司娘往四方牢里塞了三个人,你去放了吧。”
“三个?”
万桥疑惑起来,他把狄绣和薛香扔在里头,按道理只能再进两个人。
算了,跑了一个也不要紧,反正也跑不出枫南岭。
“你不留一个吗,这个月的瘴气怎么办?”万桥从窗口倚到他的书桌旁,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毛笔整齐地码好。
“这个月……”
“不想留就不留了,你好好休息,下个月看情况再说。”
“留不留都快差不多一样了,”狄未青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说,“我们真得想个办法,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万桥苦笑出声,半晌才微微摇着头:“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去动你女儿吗?”
他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奢望了,能活一天是一天,能保岭里的人多久是多久。
那棵桃树,二十五年前就该和所有人一起淹没在瘴气海里了。
狄未青语塞。
不想动她,当然不想。
“不想想办法,那你女儿怎么办?”狄未青问道。
“里晴……”万桥喃喃。
狄未青又说:“我可以把里晴送出去。”
万桥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村子里这么多人要命丧于此,我把里晴一人送出去,未免太自私。”
狄未青也无奈到上火,语气急促起来:“能送多少出去送多少啊,我没有办法救这里所有人!”
“那你的命也不要了吗?”
“我这条命还重要吗?本就时日无多了!”
狄未青一口气把话说完,胸腔中宛如被抽空,叫人窒息。
万桥不语,目光连同思绪又飘向窗外的老桃树。
因为所有的解法都要踩着血肉趟过去,他开始不想讨论这个问题,甚至不想去想这个问题。
末了,他只道:“我去安排把那三个人放了。”
狄未青回到自己屋里尚未来得及躺下,就传来了敲门声。
“夫人,是我。”马司娘又来了。
如果不告诉你,马司娘其实是个鲤鱼精,你也会觉得她好像一个土拨鼠,提着两只手,踱着小步子就拜倒在狄未青面前。
“夫人,您该施法了。”马司娘抬起眼皮,满心期待。
“司娘,这个月算了吧。”
马司娘面上一阵复杂的抽动,旋即重重拜了三拜:“夫人,老身求您!算我求您!”
“司娘!我已经让岭主把人放了,你莫要固执了。”
“放了?放了?”马司娘垂下眼,顿了一顿,又说:“我再去抓一个!”
“你魔怔了吗!”
马司娘彻底闭上眼睛。
她脑子里空白了片刻,像被抽掉了魂一般停止了思考,两行泪淌下来也没有发觉。
“夫人您不忍心去动污人巷的人的话,我可以、我可以当那个祭品,只要您肯,我这条老命不值钱,只要您肯,现在就可以施法。”
狄未青本是无精打采的,想的全是好想躺下来,听闻此言,身躯都为之一震。
她吃力地弯下腰,把马司娘扶起来。
“你说什么糊涂话。”她扶着马司娘走到塌边,将她轻按着坐下去,自己也顺势坐到旁边,“这个月我身体情况不太好,我们下个月再想办法如何?”
“可是,老身等不了了。”
她开始娓娓说道;“夫人您不知道吧,我也是有个女儿的。
“她已经受瘴气之苦数月有余,我看着她每日对我喊头疼,喊得我同她一样疼。
“近来更是进食也愈发困难,我怎能不急?我不能看着她痛苦,但我没有什么办法,我只能不停地给她喂水。
“这个月的瘴气若是更盛,她怕是连水也要喝不进了……”
狄未青听进去了,甚至说是感同身受了,她想说给些血让马司娘带回去,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
马司娘继续说道:“我太老了,本就照顾不了她多久了,夫人也尽早重新找个主持祭神会的人选,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夫人能帮我代为照看她几日,我想,她也活不了几日了,我就是想她死的那一刻,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语尽,竟是不等狄未青作出反应,一头戕到墙上,用最后一口气说道:
“趁我的血还能用……”
马司娘的鼻息逐渐微弱,脉搏趋于静止。额角的血混进她的眼泪里,是血泪啊。
狄未青被这突然而来的自我了断震惊得全身发抖。
她伸出抖得厉害的手,却怎么都不能将马司娘扶起来。她又扶一遍,马司娘又顺着她的臂弯滑下去。
反反复复。
复复反反。
直到累得再也无法抬起手。
枫南岭阴郁的天下起了好大一场雨,扑灭了污人巷的最后一丝火苗。
狄绣和薛香站在一个遮不住雨屋檐下,被从漏洞里落下来的大雨点子滴得缩头缩脑。
薛香拉扯着狄绣的亚麻薄衫短外衣,一点不客气道:“雨下大了,绣绣!快把外套脱了顶起来挡挡雨。”
他的手拉到哪里,狄绣就“啪嗒啪嗒”拍掉。
有一滴雨水落在她的鼻子上,她闻到了里头解药的味道。
“快点走吧,我们得找个好点的地方躲雨了,这雨还要下好久。”狄绣抹掉了脸上的雨水,最后一次拍掉了薛香的手。
“绣绣你还会看天象?”
狄绣没说话,对他这种没有逻辑的胡言乱语,只需要给他一个看猴儿的眼神,多说无益。
“那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去支个算命摊子了。”薛香说,“走吧,找地方睡觉去。”
他又问狄绣:“下雨你冷不冷?”
然后拉扯她衣服的手伸过去拉狄绣的手,柔软的手掌肉把狄绣的玲珑小手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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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绣想抽走,使了两回力抽出一半,她说:“我不冷。”
于是薛香就说:“哦,那你可以把外套脱下来顶咱们头上赶路吗?”
多说无益。
另一边,今日万里晴又去了柴爻家里。
几个人围着讨论了一会儿柴阿爹的脚有无好转,这会儿正成一排坐在敞开的大门内看雨。
柴爻一面把手伸出去,接完一抔翻转过来倒掉再接一抔地玩着,一面问万里晴:“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个人族的?”
柴阿娘连忙点头道:“我们都不敢提的。”
万里晴也学他伸手去接水:“从你说要做我保镖的时候开始怀疑的咯。”
“不可能,我的问题吗?我这话能有什么破绽?”
“当然是你的问题,谁叫你能闻出别人的本体,而我闻不出来。”
柴阿娘说:“里晴你别难过,我们都把你当亲生的好孩子。”
“不难过,阿爹阿娘又没亏待我,柴阿爹柴阿娘对我也好,我心里有数的。”
轮到柴阿爹点头。
柴爻说:“我对你也好。”
“一般。”
“那我以后对你更好。”
万里晴的脸好似火烧云,红红火火烧得格外热烈。
柴阿爹柴阿娘只顾着点头,倒也没瞧见。
那三个被从四方牢里放出去的小妖怪,结伴走在回污人巷的盘曲山路上,突然豹精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猪小孩问。
“你看。”他指着远处的污人巷。
马司娘的水墙从上往下,这边快那边慢地泛着波浪坍缩,直至全部陷入大地。
空旷的祭神会广场上,俨然站立着一个人。
一袭白衣,倍感孤寂凄凉。
狄未青的精神比起几个时辰前好上了许多。
她握着马司娘的拐杖,站在这里等待它指引自己去往马司娘女儿所在的地方。
拐杖里那条红色的线悉悉索索地冒出来,在狄未青周身环绕两圈,再按自己的路线伸展、延长。
顺着指引,踩着湿雨,她走到一处没有墙壁,只有四根木头柱子撑起顶棚的、房子?
也许该叫亭子。
亭子里一个挨一个,大大小小摆了不下十几个水缸。水缸里无一例外盛着水,或多或少。
红线虚虚地绕在其中一个小缸上。
狄未青俯身望进这口缸里去。
里面蜷着一个不大的小姑娘,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干巴的嘴唇张张,又合上。
狄未青一挥手,四根柱子顷刻倒下,顶棚倒在了那些大一些的水缸上。
雨水滴在小姑娘的嘴唇上,滴进她的嘴巴里,顺着食道流进肚子里,紧皱的眉头有了片刻的舒张。
狄未青展开双臂,又是一抡,水缸腾空。她拢了拢两只手,水缸越变越小,竟然缩得只剩一个杯子那般大小。
端在掌心,再往杯子里瞧,半杯水里,一只墨色的锦鲤打了个圈,摇着鱼尾吞吐泡泡。
马司娘若是能够看到,大抵也会露出和狄未青一样的笑。
狄未青握着杯子,带着小鲤鱼转身欲走。出来了许久,虽说此刻身体尚能支撑,但也怕待会儿半路就想躺下。
那条指路的红线却又颤抖起来,扭了两下又指出一条路来。
13. 亭中不雨
马司娘还有两个女儿不成?
狄未青犹豫是否还要继续跟着走。
且去看一下吧。
那红线带的路怪得很,尽从一些又逼仄又崎岖的小路、院墙过。
最终停在了一个只剩断垣残壁的瓦房后。
红线绕在了一个正酣睡的醉汉脚上。
……这是?马司娘还有个这么大岁数的儿子吗?
宋卓已是不知道睡了多久,两个膀子上滚得全都是泥巴。狄未青伸出去摇他肩膀的手被衬得同白瓷一般易碎。
“别烦爷爷睡觉。”口齿不清,粗鄙无礼。
狄未青觉得大抵是红线在开玩笑,从没听说过马司娘有个儿子或者对象,虽然她也不知道她还有个女儿。
这汉子看起来也不是无法独立生存的人,莫要管他了,回去吧。
红线一头还圈在宋卓的脚上,另一头又活动起来。
游窜着前进了没多远,就找到了目标,将圆圈圈在了狄绣的脚上。
狄绣和薛香正赶着路,找个能睡觉的地方。她不太想回宋卓那个勉强叫做家的地方,被逮到了兴许又是一顿打骂。
薛香不知道从哪个小水沟里摘了两片稍大一些的茨菰叶子,一片顶在自己头上,另一片摇着要给狄绣,她却怎么都不肯要。
“脏死了。”狄绣嫌弃。
“脏什么,雨水都给你洗干净了。”
“我说你身上。”
薛香弯下脖颈,看见脚上直到膝盖往下,不知成分的污泥糊得一团糟。
他跺跺脚,掉下两块泥渣。
“抓鳝鱼的时候不比这个还脏?”薛香不服。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嗯,那个时候温饱更重要。”狄绣心想,还不是你吵着要吃肉。
“哼,你往我脑袋上抹茶水的时候我可没嫌你脏。”
“那水我还没喝过的,不脏。”
“脏死了。”薛香学着狄绣刚刚的语气,表情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狄绣瞧着他这装模作样的姿态,拳头梆硬,想也没想就捶在他的肩膀。也没使多大劲,大概就三成力,薛香身形晃都没晃一下。
“你不行,打人力气太小了。”
“那给你吃个大拳头。”狄绣使出十二成的力气,凸出来的三个骨节都陷进了薛香的肩膀。
薛香吃痛,也不是十分痛,内伤更多。他说:“伤心了,真打。哎,过命的交情都不作数了。”
狄绣知道他的无厘头又要开始作妖,索性不辨,只自顾自地继续走。
红线来时,她尚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感觉有奇怪的动静,贴着地游来了什么,敏捷地圈住了她。
“什么?”她弯下腰就要去扯断。
方要握住,余光扩散,一双同这墨水泥路格格不入的脚,宛如一步一莲花,踏至身前。
狄绣抬起眼皮,抬起头,再抬起身,惊诧地与狄沥青对望。
“狄绣!”狄未青惊喜出声。
“你怎会来此?”狄绣可没惊喜,不请自来统一归为惊吓。
“茶夫人!”薛香倒是相当惊喜。
狄未青一只手上还端着小鲤鱼的鱼缸,另一只手从她层层白纱袖子里抖出来,摊开手掌,发出邀约:“狄绣!和我走!”
莫名其妙。
狄绣不解她此举意在何为,问她:“什么意思?”
是突然想挽救一下破碎的亲子关系了吗?
“哦,”她伸出去的手收回来挽起耳边一小撮碎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再同你商议些别的,你愿意吗?”
“那你说。”
“在这里吗?”狄未青的手收回了袖子里,略显局促。
“这里站不下你吗?”
若说狄绣对狄未青能桥归桥路归路地当个普通的、认识的人,那也是不现实的,她还能跟她这么平静地说几句话,都算心中慈悲了。
薛香顶着的那个茨菰叶子里盛满了雨水,从缺口处串成线,贴着耳朵全灌进他的领子里。这冰凉感给他冰出一个哆嗦,连后槽牙都咬合了两个上下。
“别在这里说呀,下雨呢。”薛香掏着他的衣领,说道。
污人巷里没有什么可以给流浪者庇护的地方,天气好还能在些破院子烂庙里凑活,雨天要找一处干燥些的角落都吃力。
三个人在一个掉了瓦的亭子里,一人占一个角,雨水就从中间的破洞任性肆意地下着。
“你要说什么?”狄绣低眉顺眼,地上溅起的水花映在眼睛里,闪闪发光。
狄未青提溜着袖子,把小鲤鱼放下。
“我想让你们离开枫南岭。”
“还有我的事呢?”薛香问。
狄未青轻瞥他一眼:“没你的事,我说万里晴。”
“哦。”薛香这回识趣地闭上了嘴。
狄绣来了兴致,她现在知道管自己的死活了?早干什么去了。
她狡猾地说:“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每年给我阿娘扫墓。”
这话真是狠极了,不带一点攻击性,却每个字眼都是刺,碾在狄未青身上滚来滚去。
狄未青轻轻哽喉咙,那里好像有一块郁结的浊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我替你扫。”狄未青咬着唇说。
“你替我扫那算门子?”
“算我欠她的……”
此话一出,狄绣的太阳穴如遭雷击,青筋暴起,几欲破口大骂。她欠的债,扫个墓就能一笔勾销的话,那天下纷争早就都归于太平了。
更不要提那个“算”字,合该就是她欠的,算与不算都是她的孽。
“你欠她的,扫扫墓,你欠我的,送出岭,你的买卖向来做得如此出色吗?”狄绣在雨声中问她。
人学会讥讽,大概都是无师自通的。这次重回枫南岭,她嘴也刁钻了,心肠也硬了。
她还能在别人的心上雕刻伤痛。
雨下得小了些,溅到狄未青白色裙子上的细小水点从膝盖位置下降到脚踝,于是她顺着背后那根柱子缓缓滑下去,蹲在那一角。
谈话甚至才刚开始,她已经开始产生疲惫感。
她下巴抵在膝盖骨上,把头撑起来,继续同狄绣说话:“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狄绣愣住。她看着缩在那里显得卑微渺小的狄未青,哪里还有作为枫南岭灵魂人物的嚣张和高高在上。
狄绣无声地笑笑,她还有些同情起狄未青了,她的手段真是不容小觑。
抬头从亭子那个破损的窟窿里看向模糊的天,她说道:“我哪有什么想要的。我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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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是已经都没了吗?”
薛香也从那个洞口往上望,什么也没有,好想插嘴,但过于不合时宜,怕狄绣的眼神杀。
“你阿娘肯定想让你好好活着。”狄未青说。
“连万里晴也一起送出岭,你是真的救不了你的部族了吗?”狄绣看天的眼睛看向狄未青。
“救不了了,”狄未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能就剩几个月了吧。”
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可能没事,但你得带他出去吧?”狄未青指向了薛香。
薛香终于得到了开口说话的契机。他摸了摸身上那根结息草,得意道:“我自己也能出去。”
狄绣以为他在说大话:“你要咬着我的脖子出去吗?”
“我哪有那么残忍,咬着手指不就能出去吗?”薛香先说句不正经的话,然后再切正题:“我有法宝。”
他把结息草举起来在手上摇一摇,突然又想起什么,神色大变:“坏了,我忘记已经超过三天了,结息草枯了。”
“绣绣救我!”他干嚎着从亭子这角挤到狄绣那边去,抱住她的胳膊晃。
狄绣还记得他的膝盖往下全是泥,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处去,奋力抽出手,跳开一大步:“莫挨我。”
看他们打闹,狄未青便想,柴爻也得送出去,甚至柴卫一家都想送出去,都送这一家子了,整个村子都想抬出去。
如果枫南岭人手一棵结息草就好了,虽然不免还是会被皮肤吸收一些瘴气,但那点瘴气与现在的形势相比,根本无足挂齿。
以前枫南岭的母河里长满了结息草,可惜……
结息草!狄未青思绪开阔起来,她问薛香:“你的结息草哪里来的?”
薛香将已干枯无用的草绳朝亭子外掷出。轻盈的草绳一脱手就被风吹雨打着,踉跄几圈落地。
三个人的关注一齐落在水坑里的草绳上,薛香不屑,狄绣好奇,狄未青渴望。
“我们鼠仓长的呀。”薛香说道。
“你能带些来枫南岭吗?”狄未青半起身,没有站得起来,反倒坐到了地上。尾椎骨一条酸麻窜上来,震醒了天灵盖。
衣服已经在地上摊得不像样,索性直接折腿半跪半坐于原地。
薛香无关痛痒:“我为什么要带进来?你们枫南岭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狄未青:“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可以救很多人的命。”
“那你把药方给我,我考虑一下带几棵进来。”薛香牢记任务。
狄未青谈不上为难,只是茶氏药方本来就是一命换一命的禁忌之物,她自己也鲜少用,给了别人若是用不好,也是白白引起杀戮。
“药方不可以给你,但我可以亲自去救你所要救之人。”
薛香双眼泛光,这提议也未尝不可行。能达到目的,还不用费自己太多力气,顶多就是跑两趟倒腾一下结息草。
“成交。”薛香双手合十,自我击掌。
狄未青找到了萦绕心头久久的困扰的解决途径,全身都软化下来。
她靠到背后的柱子上,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随即身子便倾斜着倒下去,脑袋也重重地磕在地上。
这下连上衣也要沾上许多泥了,她这么想着,视线逐渐模糊,耳边传来狄绣和薛香的声音,那声音也越来越远。
14. 梨花漆柜
屋内的榻上,狄未青还穿着那件染了泥的白衣躺着,醒来怕是要恼火,这下连榻也不干净了。
榻前很吵,但她也未曾醒。
万里晴揪着狄绣的衣领,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情绪过于激动,金刀小弩抽了两遍也没能抽出来,只能将两只手都用来干架。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她大叫。
声音尖锐刺耳,薛香听了直后仰。
“她自己倒下去的,我们什么也没干。”
狄绣任由她揪着,只稍稍挣扎了一下没有什么效果,便不再费力。
“那你们肯定说了什么!不然怎么会这样!”
万里晴松开狄绣,指指昏睡的人,又觉着松了手掉气势,重新揪回去。
狄绣刚喘上一大口气,又被吊了起来。万里晴这一下冲得快了些,给狄绣的脸都憋红了。
薛香平时话多,这会不知怎么想的,也不劝架。一个人站在两米开外,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时在鼠仓也是,睁着眼看狄绣挨江中元的打。
狄绣倒也没有指望他来帮帮忙,这老狐狸的品性她算是摸清了,只要是他想要的,他就像个狗皮膏药,他不感兴趣的,你就是拿金子求他看一眼,他也不答应。倒也不完全是,拿金子求,他可能会答应看一眼。
狄绣握住万里晴的两只手腕,让她松泛些,好顺畅地呼吸说话:“那我告诉你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你自行判断。”
“你说。”万里晴松开手。
狄绣便一边整理她被扯得一团糟的领口,一边说道:“你阿娘想让你滚出枫南岭,我和薛香劝止了她。”
“哇!”薛香也感叹小狐狸成长如此之迅速,巧舌如簧。
“你在说什么东西!不可能!”
“你不信就算了。”
“阿娘想让你们两个滚出枫南岭,然后你们打了她。”万里晴的自行判断如是这般。
“我们没动手。”万里晴的话里牵扯到薛香了,他可不背这口锅。
“没动手,我阿娘滚得一身泥?”
“她自己滚的,我们商议着怎么抬回来的时候没把握好默契,又沾了一些。”薛香的实话也有不被相信的一天。
万里晴只觉得这两只狐狸合起伙来戏弄她,欺人太甚。
恼怒之下,左顾右盼也未寻得什么称心如意的家伙什揍他们一下,想起来背后还有把弩,抽出来便将箭刀上膛。
狄绣的额心正对着那锋利的金刀尖。
她心里没忍住地慌了一下,立刻就想闪身。
“你最好别动。”万里晴开口道。
狄绣便一动不敢动。她也不确定到底是自己的化形更快,还是万里晴的体术和箭术更快。薛香真该死啊,同样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怎么要付出代价的只有自己。
薛香这下坐不住了,打绣绣可以,杀绣绣不行,她的血有用。
直接带狄绣走也不划算,他和狄未青的交易还没有谈完。先当个和事佬吧。
他懒散开口道:“有话好好说嘛。动手多伤身体、多伤和气。”
于是万里晴调整了一下位置,三点连成一线,弩箭出去正好能穿过狄绣,钉到薛香的胸膛上。
她气呼呼说道:“连你一块教训。”
薛香有把握带着狄绣从弩下脱身,但他就想看看万里晴能怎么样。反正狄未青还没有醒,坐在这里等不如找些乐子。
万里晴一手端着弩,一手四下翻找工具,还要不断调整位置,两只眼睛一时间不够用。
薛香配合着跟她兜圈。
他这样划水的抵抗,狄绣哪里能看不出猫腻。
她转过去正对向薛香,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匪夷所思,嘴巴也不自觉地有些许撅起。
薛香看着只觉得娇俏可爱,逗绣绣玩可真有意思,与万里晴的配合更显默契。
万里晴找来一根绳子,转了好几圈将两只狐狸捆在一起,收尾时一脚顶在薛香的膝盖处,卯足了劲收紧。
好在两人还算空腹,这么紧不得把肠子也挤出来。
狄未青的屋子角落里有一个梨花漆柜,新打的,漆味还未完全散除。
万里晴将两人塞进去,关门上锁。她上次这么想过,想到做到,人生美妙。
柜子上锁的那一刻,光线便彻底消失,二人不辨天地南北,只陷于这方寸之间。
薛香只管借力倚在狄绣身上,软手软脚软骨头,不肯出一丁点力撑开些绳子。
狄绣腹部被勒得难受,后撤脑袋,一头撞在薛香的下巴上,问道:“你没吃饭吗?”
乌漆嘛黑的,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今日是没有吃饭。”薛香说着,更是萎靡。
“我要出去。”狄绣手下起诀。
“出去作什么,你又不用回家吃晚饭。”
狄绣气不打一处来,薛香真是句句叫人噎住,跟他绑到一块待几个时辰,真是这辈子都有了,往后余生全是享福,苦难全在这里受尽了。
狄绣说道:“我回家做饭。”
从善如流的薛香立马接话:“那我去你家吃饭。”
他甚至主动掐诀解开了绳子。
绳子落到柜子底,狄绣问他:“你这么容易饿的吗?元元姐也能吃,是鼠仓的集体培训吗?”
“哦,李干负责我们的洗碗擦桌子,她吃完了就收拾,从来不管我和元元吃到哪儿了。向来我们没吃饱桌子已经擦就干净,三天饿九顿来着。”
狄绣笑出声,轻快的“呵呵”从抵着上颚的唇齿间流动出来,连她自己都突然发觉这个声音甚是陌生。
她以前笑过吗?
狄绣边推柜门边在脑内检索。好像也有笑过,和阿娘分着吃地瓜的时候也曾咯吱咯吱偷着乐,但大多数时候,她和阿娘之间也是哀伤大过苦中作乐。
柜门没有推得开,狄绣却放开声音大笑起来。
她把薛香刚刚说的事又咂摸了一遍,打心底觉得又羡慕又有趣。他们的趣事是日常的、是不经意间就出现的、是永远不用担心会消融的。
于是狄绣抬起头努力去看薛香,尽管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她甚至不确定薛香的脸在哪个位置。
她摸索到薛香的衣襟,用些小巧的劲将他拉得微微弯下背脊。
这样她便能确定薛香的头在哪里,脸在哪里,从他呼出的气息,还能将他的鼻子眼睛嘴巴从印象里投射出来。
原来,薛香的脸在她脑子里啊。
“薛香。”狄绣叫他。
“嗯?”薛香也正要推这柜门,被狄绣突然而来的大笑打断,中止了动作。
狄绣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收回去,她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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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压了压嘴角,问薛香:“我以后能不能也住鼠仓?”
薛香脑子里飞快地博弈了一番,她什么意思?枫南岭住得不满意,确实很难满意。为什么现在说这个?我要吃她的饭,她想吃回来。
“不行。”薛香表示拒绝,和江中元抢饭吃已经不够顶饱了,再添一张嘴,那还得了。
“除非你吃得少。”他补充道。
“我吃得可——少了。”狄绣说。
“那可以。”
得到了应允。
狄绣心里燃起喜悦之情,夹杂着对新居所的憧憬,仿佛春日里缱绻的小风,吹得人从头到脚,焕发生机。
她高兴得冲昏了头脑,松开薛香的衣裳,揽住他的脖子,原地小跳了一下。
弹起来的肩膀又撞在薛香的下巴上,他“唔”地一声轻哼,怀疑狄绣动机不良,这处她刚刚才拿头骨撞过。
他还弯着背,这个站姿不是很舒适,于是他去掰还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不能反悔的。”狄绣强调。
“不反对,不反悔。”
薛香的回答暧昧得如同誓言一般,狄绣先是别扭了一下,随后便想,他懂个屁的暧昧。
松手,推柜门。
柜子门刚被推开一条缝,就听到两串脚步声。
一串是万桥进来了,一串是万里晴走过来,“啪嗒”把那条缝给合上了。
“怎么样了?”万桥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的黑色银纹披风上淋得湿漉漉的,几片桃花瓣粘在上面。
他边走边褪下帽子,解开披风抖了两下,两片桃花瓣便从上面抖落下来。
又想起狄未青爱干净的习性,弯腰把那两片花瓣捡起来,扫了两圈找不到地方扔,便攥在手里。
“一直没醒。”万里晴小声地回话。
万桥看了一眼万里晴,她站在那里绞着手,乖巧顺从。
手下的人和万桥提起万里晴的时候,多的是“听话、懂事、不曾胡闹”这类字眼。他虽不全信,但每每见着她,却也挑不出哪里不对。
万里晴只当自己不是亲生的,当爹的还是个头头,她带头捣蛋被知道了,岂不叫万桥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别人不给她挑破,她也乐得其所。
“怎么弄成这样?”万桥看狄未青的衣服上全是泥,也以为她大战了一场。
“我也不知道,”万里晴说道,“但我检查过了,没有外伤。”
“谁送回来的?”
“嗯、嗯、嗯。”万里晴又开始绞手,死脑子,快想该怎么编。
“不知道算了。”万桥的台阶给得又好又快。
他摸到狄未青的手腕,脉搏跳动得倒也正常,放下心来,不可见地输了一口气。
“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就行。”他对万里晴说道。
“嗯、嗯、嗯。”万里晴把手别到背后,抠了抠身后柜子上的把手,左右为难。
“我留下来一起吧。”她眉头紧皱,又说,“不留也行。”
待会儿柜子里两个被发现了,就当他俩是贼,反正她不在场,事后问起来就说不知道。
“那我先回去了。”
万里晴转身多看了两眼这梨花漆柜,里头两位这时像睡死过去了一般悄无声息。
她提速快跑离开这间屋子。
15. 回鼠仓去
万桥默默看着躺着的狄未青,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会儿就叹一口气。
满屋子都是他的幽怨。
薛香在柜子里伏到狄绣的耳朵边,极尽所能地小声:“我们还出去吃饭吗?”
狄绣犹豫不决,这时候出去未免太尴尬。
她往回缩了缩,薛香就在她身后,这一缩直接缩到他身下,就像个罩子把狄绣罩在了身形之中。
狄绣觉得过近了,他身上的泥巴味儿都闻得清清楚楚,抬头抗议,又撞在薛香的下巴上。
薛香龇牙咧嘴,她成心想将我一把吃饭的好牙撞掉是不是。
狄绣听他“嘶嘶嘶”地倒抽气,捂住他的嘴,摇头低声道:“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去呢,你别说话。”
倒也不用再想了,万桥在她背后挑开了柜门,世界霎时亮堂了。
两个人像犯了错的孩子被家长抓包,手拉着手挪出来。
薛香怕自己再被扔进四方牢里去。
狄绣抬眼看看万桥,又飞快地向下瞥回视线,再偷偷看他一眼收回眼。她与父辈相处的经验不足,宋卓只知道打骂她,她也看见宋卓就跑。
此时亦是手足无措,也同万里晴一般“嗯嗯”地支支吾吾。
万桥认出这两个做贼心虚的家伙,都是被他扔进牢里的。他与二人同转动的太极鱼符般防守着转动半圈。
薛香不喜卖关子,也不爱无意义的僵持。他直截了当地划出腰间的剑,对万桥说:“我们救你夫人回来的,还立了君子协议,你可别冤枉好人哦。”
“哦?”万桥眼瞅着薛香的衣服下摆也全是泥,说道,“就是你打的吧?”
“说了别冤枉好人。”
“那你说说,你们立的什么君子协议。”
薛香于是把结息草换秘方的事交代出来。
万桥对结息草也是熟悉至极,只是二十五年前河神死去后,枫南岭母河里所有的结息草尽数枯萎。那草只河神一人能植,他费尽心机也无法保住哪怕一棵幼苗。
若是那草还能在此生长,狄未青也不必每月将自己的血混入枫南岭的饮用水中,消解瘴气的毒素。有结息草的配合,她便只需每年一次例行放血,保证万无一失。
而如今,她的血液已无法再自我供给,只能每月选一人与她换血,她将别人的血引给自己消化成自己的血,换出去的血送入饮用水,如此这般让所有人苟延残喘,直至她的身体系统崩坏。
她确实是枫南岭所有人的神。
万桥心想,如果当初天界索要河神的命时,他出手庇佑一下,会不会现在就不会沦落到如此难捱的境地。
但也许当时保下了河神,枫南岭早就被夷为平地。
他没有试错的机会。错了也只能错下去。
现下,竟能再次听到有关于结息草的消息。他心里也有些激动,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
“结息草珍贵难养,你如何能得此物?”万桥尚有疑问。
“自是有人能养。”万桥只这一句,薛香便知道自己已占上风。
“你夫人亲眼见到我带来的结息草,不信拉倒。哎,协议作废我倒是没多大影响,就是不知道你们这边怎么说。”
薛香神气极了,他心里可一点都不虚。他绕着狄绣谈判,将她当做一根柱子,握着她的肩膀拉伸他屈身在柜子里久了略感疲惫的筋骨。
“没什么好不信的,你弄来了我自然信。”
薛香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趣。
“我不与你商议,秘方又不在你手上。”薛香直指狄未青,问道:“她什么病情,何时能醒?不会我东西带回来她人不在了吧。”
就狄未青这个身体状况能不能撑到他把草带回来,再去救人,薛香心里都要打一个疑问,出口的话毫无顾忌。
好在万桥并无忌讳。
“我活着,她就能活着。”万桥说道。
之所以能这么坚定,是因为纵使有一日狄未青自己的血干涸了,他会坚定做那个牺牲品,断不会叫她走在自己的前头。枫南岭的担子不能只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
“给个凭证。”薛香说。
万桥笑了,无奈里还透出一丝嘲讽来:“还要凭证吗,我们走不出枫南岭就是凭证。”
“也是。那你定个期限,在她活着之前,我必定回来。”薛香看向狄未青。
“三月之期。你不来我们就自己另想法子。”
薛香收回手中的剑。目光炯炯地在眼神中与万桥正式签订了协议。
然后他转过去对着狄绣,眼神光闪烁:“绣绣同我一起回鼠仓吧,元元姐可想你了。”
想不想的,狄绣还能不知道?诡计多端的臭狐狸,肯定又在打什么奇怪的主意。
“你把元元姐一起带来吧,我在这里等她。”狄绣偏不咬他下的钩子。
“那怎么能行,舟车劳顿的。”
“那你让我舟车劳顿?”
薛香整上一副委屈巴巴的嘴脸,拨弄起狄绣的短衫下摆:“你刚刚还说想住鼠仓去呢。”
“我刚刚冲动了。”
“哎,我当真了。我真是好骗。”薛香酸酸的。
他想把狄绣带回去先试试她的血,但他不说。说了显得太坏。
“你要带我回去喝元元姐的药还是带我回去吃饭?”狄绣其实也想去,她待在枫南岭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便主动搭出一个台阶。
“当然是带你回去吃饭,鼠仓的伙食你是知道的,比这里好太多,带你去享福。”薛香顺坡就下。
“那我能吃多少?”
“能吃两碗,一碗吧,吃多了对胃不好。”
“……”
两个人如入无人之境,自顾自地聊起来,万桥忍不住咳嗽一声,以示存在。
薛香从对话里将头抬起来,看了一眼万桥,冲他点了点头,抽出一句“那我们先走了,三个月后见”,挥手拜别万桥,又与狄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出大门。
狄绣更是连瞧都没瞧一眼万桥。
两个人站在枫南岭的母河边,准备动身回鼠仓。
薛香看着没有心事的蒲公英顺风飞舞着,挂到有心事的狄绣头发上。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摘掉,落手摊开又放种子随风飞走。
他问看不太出情绪的狄绣:“你还有人要道别吗?”
“没有,走吧。”
但是薛香有,他的狐狸尾巴还带着他的意识碎片躺在四方牢里,迟早拿回来,薛香给自己放狠话。
还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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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半步,狄绣又想起来瘴气的事,嘱咐薛香在水杉林里少说话,免得吃上双倍的量。
“知道了知道了。”薛香归心似箭,满嘴敷衍,推着狄绣迈出去两步。
狄绣的脚很是抓地,未抬一下,被推出去六寸又定住,放心不下地变换出一个小药瓶给薛香拿住。又掏出小刀,雷厉风行,给自己的手腕剐上一刀,将活血滴入其中。
薛香被这迅捷的一番操作震住,端着药瓶的手想抖又不敢抖,生怕叫狄绣的血抖出去浪费了。
“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对,你就把它喝了。”狄绣变得唠叨起来,她提住薛香的手腕。
“知道了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狄绣收起小刀,一边止住手腕的血一边道,“你能进来,除了有结息草,还得谢谢岭里的空气中有解毒剂。”
薛香鞠个大躬:“谢谢空气。”
“现在你得谢我,出去是我的功劳。”
薛香将小药瓶塞上塞子,拢于合十的掌心,给狄绣也鞠上一躬:“谢谢绣绣。”
“好!”狄绣也神气地昂起头,“我们走吧!”喊出来的气势宛如要去参军。
“走!”薛香也喊道。
这两人进了水杉林,那狄未青屋里,昏睡的人已幽幽转醒。也是两人,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互相望着,眼波里好似流转了千言。
狄未青知道,枫南岭迎来了一线生机,她见万桥的眼神里不同往日那般无所依恋,惴惴间多了些生息,便知他也得到了消息。
无处安放的手闲着也是闲着,便抚了抚榻。抚到自己的衣服上,摸了一掌泥。
“唔!”她小声呼喊,直起身子,连滚带爬地挪下地,惋惜地看着榻,“怎么给我放榻上?”又扑腾着去掸那些已经干涸粘住的泥。
掸了两下,突然被记忆袭击了大脑似的停住:“坏了,小鲤鱼呢?”她四下张望,找寻无果,“坏了,还在亭子里。”
薛香被狄绣的说辞也说得心有余悸,进水杉林的时候都是捂着口鼻进去的。
看着狄绣甩着手大剌剌地走,嫉妒得面目全非,冲在前头,不说话不理人,只在狄绣落后太多之际,转身用眼神提醒她快点跟上来。
“你认识路吗,你就走这么快?”狄绣小喘着气,问他。
路?往一个方向走不就出去了吗?还能比进来的路难走?薛香心想。
他从指缝间出声:“这不有你吗?”
“我不认识路啊,上次我跑了三天才瞎摸出去的。”狄绣淌着汗的红脸蛋上还躺着无辜。
薛香惊奇地拿开手:“三天?”又捂回去,“你是不是走太慢了?”
“可能是,你要是嫌我慢,你就背着我走。”
薛香把狄绣从头到脚反复望了两遍,她真是变了,已经不似初见时那样说话也胆怯,想法也不张狂。现如今,她居然能把鬼点子打到他身上来了。
她站在那里擦汗,透过水杉枝叶的光线像一排拉得整整齐齐的金蚕丝,打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打在她小巧挺拔的鼻翼上,打进她两汪清泉般的眼眸里,折射出的光彩之耀眼,叫薛香也眯了眯眼。
“我是傻子吗?我才不背。”薛香一手捂着鼻子,一手背在自己额前,挡住光线。
16. 水杉迷阵
不背就要走三天,薛香接受不了。
最终他还是背起了狄绣。狄绣用自己空闲的手替他捂着口鼻。
“你捂得太紧了,我还是要呼吸的。”薛香说道。
“你既然要呼吸,捂不捂有区别吗?”狄绣伏在他的背上,收回手,把脑袋探上前,侧过来问他。
运动之后,狄绣的呼吸有些烫,皮肤也散着热气。她贴着薛香说话,把热全都导给他,引得薛香频频偏头远离她的脑袋瓜。
狄绣不在意,干活的人可以有意见。她没有出力,无权抗议。
她只能说笑着,把胳膊举到薛香的嘴边,说:“这样也挺方便的,你不行了就咬一口。”
薛香倾下眉目,细嫩的手腕处,经脉清晰可见。他凝神于那处刀割过的伤口,鬼使神差地就凑过去舔了一下。
凝结了一半的血液在舌头上化开,带着小狐狸独有的、淡淡的茶叶味道。
狄绣猝不及防被舌头特殊的触感怵到,旋即皱起整张脸,嫌恶地擦到薛香肩膀上:“你干什么,脏死了。让你咬没让你舔。”
薛香反思,只觉得那伤口扎眼得很,想也没想就舔上去了,这会儿生出一股子心虚,眼神也虚晃着乱瞟,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紧张的心情,这下圆满了。
他脚下跑速不自觉地加快,嘴上还要装作没什么波动地说道:“我瘴气吸得有些晕,先尝尝解毒剂什么味道。”
路过一棵生长良的水杉,突出来的树枝树叶甩在狄绣的脸上,像被甩了一巴掌。
狄绣捂住脸,伸长了脖子:“薛香,这里我们是不是走过?”
“走过吗?这水杉都长一样,你能记得?”
“不记得。”就是因为都长一样,狄绣才会觉得走过。尤其是这已经不是第一遍挨枝叶的打了。
“肯定没走过,我记着太阳的方向呢。”
狄绣便缩回脖子,把脸整个埋进薛香背上,这样总刮不到了吧,她心想。
薛香能感觉到后背上的人一直在蛄蛹,虽说隔着衣裳,但连她是鼻子还是额头碰到了都一清二楚。他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汗,好毒的瘴气,空气都变得粘稠。
薛香心跳得厉害,脚步愈发虚浮,踩到一块突出的石块,险些把狄绣扔出去。稳住心神,才得以继续快步赶路。
水杉黑黢黢的树干一个接一个从眼前滑到身后,快到模糊。
狄绣不说话不整些动静出来,就显得这个林子静得可怕,没有鸟叫,没有蝉鸣,没有虫动蛇行。
薛香眼皮沉重,又枯燥又疲乏,逐渐抬不起眼,天地一片黑暗,他在倒下的前一刻还靠着意志力,闭着眼走了几十米。
狄绣从薛香的背上滚下来,两人歪在一处。
她赶忙去看薛香的状态,好在尚有呼吸,只是不论如何呼叫都唤不醒。她摸索到薛香身上的药瓶,揭了塞子给他灌下去,等了片刻,薛香好似睡着般没什么反应。
她枕着薛香的小腕也躺下来休息,这个姿势能听到他的脉搏跳动,“咚咚”地和她的心跳重合。
她便一下一下地数,数到自己也睡着。
恍惚之间,天地旋转。意识在浑浊中被不断地翻炒,直至呕吐边缘,方转清明。
左转是璧,右转是璧,竟是个具象的迷宫。
狄绣往前走了两步,这个梦中的迷宫走不完能怎么样,难道还会有惩罚机制不成,她心想着便立马顿住,席地而坐。
坐了不知多久,也没有时间概念,但耳边还有薛香的脉搏声,跳了已不下万次。
她抬头看看四周有无变化,左边仍是璧,右前方却开出一个缺口。刚进来时,那缺口分明是开在左前方,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
狄绣起身走过那道折角,又在下一个路口右转,不自觉地在迷宫中探索起来,闲着也是闲着,估摸着这觉还要一会儿才能醒。
简单的迷宫可以靠右手法则破解,显然这不是。狄绣不停右转倒是没碰到死胡同,但直觉自己只是在兜圈子。
下个路口右转没有变化就不走了,她心想道。
拐过这道墙璧,冷不丁撞在一个熟悉的胸怀里。
“薛香!”她惊喜地叫他。真是夭寿了,做个无聊的梦,还梦见了薛香。
梦里的薛香活人感也很足,他被突然撞到人吓一跳的表情十分生动,眼角眉毛抽搐得活跟真人似的。
“绣绣你好吓人,怎么走路没动静。”梦里的薛香还会说话,口吻也栩栩如生。
狄绣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捏他的脸,更形象了,温度与肉感均是薛香本香的级别。
薛香却推开她作乱的手,说道:“别捏了,是本人。”
狄绣更兴奋了,水杉林里还能共梦吗,她问薛香:“那你猜猜我是不是本人。”
薛香说:“是本人。”这小鼻子小嘴大眼睛的,刻在脑子里的画布上,洗一遍也认得。
狄绣还在捏,薛香瞪她:“再捏舔你哦。”
狄绣便急火火地收手,即使做梦,也想干干净净。
“这个迷宫要走完吗,不走会怎么样?”狄绣发了一个时辰的呆,尚未来得及研究这个迷宫,从薛香这里套些信息。
“不走这个迷宫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不醒会挂掉。”薛香说道。他还吸着瘴气呢。
“那你在这里啃我一口有用吗?”狄绣胳膊举起来,怕他突然舔上去又收回来。
“等会我要是呼吸急促,口吐白沫,神志不清,我就追着你啃。”
“那不行,只能啃一小口。”
这下确信了两个都是活人,边找出口边说话,人都更有精神了。
这迷宫倒不是说复杂,只是用不了法术脱身,且一个时辰出不去便换了阵型,只能从头摸索,如此这般耗下去,确实能给人耗死在瘴气里。
薛香在前头走着,狄绣跟在后面听他描述摸索出的规律,心想:日后即便是带着结息草,岭里的人怕是也走不出来吧。
薛香说他上一个时辰内能摸清整张图的百分之七十,提速一下,百分之九十不成问题,只要能有百分之九十的大概,走出去不是什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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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你太厉害了。”狄绣夸他,他很受用,不存在的尾巴都要翘上了天。
“这一个时辰你可不要拖我的后腿。”他还要对狄绣耀武扬威。
“那我能帮上忙吗?”
“可以,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薛香说着,扯出一把丝线,一头给了狄绣,又与她说:“一根线代表一条路,我若是抖动两下,就是死路,你就把这根挑出来撇了,我若是抖动四下,就是找到了出口,你就顺着这根线出来。”
狄绣狠狠点了一下头。
薛香便出去布线了,抖两下狄绣撇一根,大半个时辰竟已经撇去了大多数,细数下来,手里也就只剩了十来根。
看着所剩不多的丝线,狄绣玩起了猜猜下一个是哪根。猜好了却是左右等不到丝线抖动。
他不会是瘴气吸晕了吧,梦里也能再晕一次吗?狄绣不由得担忧起来。她能去找薛香吗?自己走动会不会乱了他的节奏?
狄绣尝试着在这头抖动丝线,希望薛香能给些回应。
丝线静悄悄地躺在她手中。
不能等了,剩下半个时辰出不去,前面的努力全白废了。狄绣顺着剩下的线跑起来。
拐过一道墙,丝线的高度肉眼可见地走低,抬眼便看到薛香倒在前方的角落里。扑过去抬起他的上半身,耳边的脉搏节奏已是落后于自己的心跳好几个拍子。
“薛香,别睡。”叫不醒。怎么会在梦里睡着?
狄绣想咬破手指给薛香渡一些血,咬破了五根指头没有滴出一滴红色。冷汗顿时爬满了背脊。
时间已是等不得了。
她迅速将薛香背起来,又捡起地上的丝线,心里盘点起来:撇出去的路线已经不用走了,只管边走边撒新的就行了。
背着薛香行动,速度抵不上他的一半,抵不上也不能停,停下来那希望更是渺茫。
狄绣的精力和体力都绷住了不敢松懈一丝。
饶是心有余,力却不足。速度在拖拽之下仍是越来越缓慢。
这不是最优解,狄绣心想。
她把薛香放下来留在原地,估算着时间,又跑起来。
出口、出口、出口在哪里?手上的丝线只剩五根,不会五根之内还不能出去吧?她又急又气。
倒数第三根的线终于布到了出口,狄绣简直喜极而泣,这辈子再也不想做梦了。
她嚎哭着冲刺出去,又是一番天旋地转,直接从梦境中脱离,炸开双眼。
周围仍是熟悉又陌生的水杉林。
她脸上还挂着眼泪鼻涕,擦也来不及擦,一刀割开小腕,捏开薛香的嘴,让血水流进去。
心还提在嗓子眼不敢放下去,她俯下头去贴在薛香胸口听,心跳声逐渐趋于正常,这才将心放下去一半。
又马不停蹄地将人背上,缓慢但坚定地在水杉林里前进。
薛香心跳和鼻息正常,人却没有转醒,狄绣边走边时刻都在留心。脑子里除了我要出去,就剩薛香别死,薛香别死,求你。
17. 嫌弃无用
狄绣边走边哭,她什么时候哭这么大声过,阿娘失踪她都没来得及哭,每每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小声啜泣。
她现在要哭给薛香听,如果他能听见的话,最好是把他哭醒。
而薛香在梦境之中坠入梦境,掉到了迷宫之中的迷宫。他在这里自行计数探索,发现新的迷宫半个时辰就刷新,他需要更快,否则也许会掉进下一个迷宫。
他转了一圈没有遇见狄绣,有外挂血浆就是不一样,留他一个人在迷宫里闯荡。
转了几圈,每当他感觉身体临界上限,即将崩溃之时,心跳就被拉长,然后不消两分钟又会恢复,甚是神奇。
心跳缓急变动三次下来,薛香竟觉得他突破了自身的极限,用半个时辰将整个迷宫探索完全,变得也不是不可能,至少不会再次睡着掉进更深的迷宫。
他便安心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刷新了就再来一次。
里外二人俱是大汗淋漓。
狄绣浑身的筋骨今日全都拉直了,每一处的关节都绷得皮包骨,泛着惨白。哭倒是不哭了,早就没力气哭了。手腕处血糊着肉,肉糊着骨,每不到半个时辰她需要重新划开伤口给薛香解毒。
薛香早已从她背上滑下一半,脚拖在地上,鞋尖磨秃了皮。
这一小段路程上偏偏又全被一些倒下的树干堵得无法直行,狄绣跨过一根树干,便要额外出一份力将薛香提得更高。
终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自己的脚没有抬够高度,带着薛香扑倒在地,陷进了一个三角空地。薛香压在她的背上。
她翻开薛香,让他能仰面朝上正常呼吸。又去掸膝盖上手肘上的青苔和泥,湿润的青苔渗进了布料里,怎么都不能拂净。
攒了小片刻的力气,这下可以再次嚎啕大哭了。
她先是唇缝里挤出两声气声,像在呜咽又像在吐气,然后泪水便先于哭泣声,“啪嗒”滴在手臂,胸里的怨气、警惕、小心翼翼一股脑地张大嘴发泄出去。什么也看不见了,看见的什么都被泪水泡在眼眶里,泡得变了形。
“别哭了,我耳膜碎了。”薛香抬手拽了下她的衣袖。
她哭哭啼啼地擦泪,婆娑的双眼随着低头怔怔地看着薛香,酸涩感又涌上心头。
“醒了你就说这个?”狄绣捂着脸,盖住哭得一塌糊涂的眼睛。
薛香又扯她的衣袖,扯到她手够不着自己的脸:“哎,生死之交,在乎这些?先来口血,心跳又不行了。”
狄绣撸起袖子就要割血。
薛香看那手腕处新的旧的刀痕叠在一起,心中颤抖,疼痛仿佛骇入了自己的躯体。他一把夺走狄绣的小刀,愠色浓郁:“你没有痛觉吗?”
“忍一下就好了。”狄绣不在意地欲要拿回那把小刀。
薛香手一抬,就把刀子扔出百来米。
“我!”狄绣的上半身跟着刀子划出一个小抛物线,“你还想不想解毒了?”
“换个地方解。”
薛香把狄绣的手牵起来,从身上挑出一条还算干净的黑色布带,细致轻柔地盖在那些伤口上,一圈一圈地绕着。
缠绕间,他又挑出狄绣的食指,盯着看了一秒,冷不丁地含进了嘴里。
“你好脏啊!”狄绣简直要跳起来。
薛香用舌头绕着指腹打转,转得狄绣指尖酥麻,指尖脚尖都想蜷起来抠一抠什么。
他趁狄绣分神之际,咬破了狄绣的指腹,吸出两点温润的液体。咽下去后,又像安抚情绪般舔舐伤口。
狄绣只觉得被狗舔了之后,又被蜜蜂蛰了,现在狗又来了。
薛香还在包扎伤口,她不想抽回手,就抵着薛香的脑门把他推远。
他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还“嘿嘿”出了声。
“怎么样,又好又快吧?”薛香邀功。
狄绣熬到他把布带打完结,将那根风吹着凉飕飕的手指蹭在他胸肩处摩擦。
薛香说:“有什么好嫌弃的?”
一手捉住她的手腕,高高提起来,一手探到她的腰间,揽住、收紧,将她的腰腹同自己的寸寸相贴,看她的脸在离自己只剩三寸距离的时候停住后仰,错愕着的脸上嘴巴微张。
他说:“这个会嫌弃吗?”
便俯身将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水杉林难得刮起一阵风,吹得枝叶沙沙。
狄绣的脑子不再具有思考能力,只剩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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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扑通”的,倍有活力。薛香的脸,薛香放大的脸,睫毛挺长,都快顶到她颧骨上了。
嘴巴上一片冰凉,那是什么?那是……
薛香的嘴!薛香的嘴!
他在干什么?他想趁我不注意咬破我的舌头,从我舌头上吸血吗?然后他还要像狗一样舔来舔去吗?
狄绣想到口水,便打了个哆嗦,使劲将薛香推开了。
薛香擦了擦他留在狄绣嘴唇上的痕迹,有些丧气:“这个也嫌弃啊。”
狄绣还在想她如果不制止,薛香会不会真把她的舌头咬开,于是问他:“你是不是毒没解干净,还要再来点吗?”
“哼,”薛香来了脾气,他把怀里的小药瓶扔给狄绣,“挤在药瓶里吧。”
又补了一句:“别割手腕了。”
而后的赶路途上,一句话也不与狄绣多说。
狄绣也懊恼,早知道推开他对他打击这么大,就忍一忍算了,事后漱口擦嘴什么办法不行。
沉默中奔波了几日,两个人又都没敢睡觉,明显已经累到脱相,再不出这个水杉林,精神都要先崩溃。
狄绣一脚踩空,跪到地上:“我好困啊,薛香。”
“不饿吗?”
“也饿。”
“我们快出去了。”薛香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指着前方。
他所指方向不是那种浓烈的墨绿色,是浅浅的绿,泛着黄光。
估算下来,两人走出水杉林差不多也用了三四日,出去之后还要找荒丘里鼠仓在哪个方向。狄绣感觉比上次出逃枫南岭还累个八分,又想着还得带着结息草回来,就更累了。
薛香已在林子外捡了些柴火,铺开了草垛,对狄绣说:“你坐一会儿吧,我去找点吃的,今天可以睡一觉了。”
狄绣爬过去躺下来,事已至此,先睡一觉吧。
薛香尝了几颗无毒的浆果,摘回去,看到狄绣睡得昏天黑地,叫也叫不醒,便放下在一旁,自己挨着狄绣也躺下来。
他躺着摩挲着手里那个小药瓶,又翻过来翻过去翻到狄绣的背后,伸手一把将她揽在臂弯里。
哼,嫌弃也没用。他心想着,听着狄绣均匀的呼吸,也沉沉睡去。
19. 元元姐坏
狄绣还埋没在草堆里辛勤劳作,全然没留意背后有双眼睛已经盯着她良久。
江中元窝在门口,时不时就往里看两眼,心里琢磨着轻点下手是要多轻。
狄绣剐出一把枯草,奋力朝门外一甩,正甩在要突袭进来的江中元脸上。沙尘甩了她一脸,和草杆子一同簌簌落地。
这没法轻点下手,江中元心想。
她对着狄绣颐指气使:“狄绣!你为什么还不做晚饭!”
狄绣灰头土脸地抬起头,好一阵的弯腰让她险些直不起身。她张张嘴,又咽下要辩解的话,糯糯地开口:“我这就去。”
她还有些害怕江中元,怕她又拧住自己的脖子。
她以江中元为圆心,绕着她兜了半个圈,飞快地钻进了厨房。
鼠仓的食材很奇怪,一筐仙人掌放在那里狄绣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没有熟悉的土豆供她操作。挑挑拣拣,选出来的较为正常的,都是些肉食,恰好肉食她不会做。
比如说这条鱼。虽然没有想通,鼠仓为什么会有鱼,她根本没发现哪里会有一条河,或者池塘。
鱼鳞该怎么刮?内脏全都要扔了吗?要先焯水吗?
不管怎么说,总之先从刮鱼鳞开始吧。
狄绣拎着鱼鳃,左右打量该从尾巴往头剔,还是从头往尾巴剔,刀又该用什么姿势下去。
薛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厨房,杵在门口看了许久,出声道:“你在跟鱼相亲吗?”
狄绣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折回去研究下刀口:“我相中了它,它没相中我。”
薛香便走过去看看是条什么样的鱼能被狄绣相中,是长得俊俏还是长得肥美。
他把狄绣手里那条匀称的鱼提到自己手上,看也没看扔回水缸里,说:“这条不行。”
狄绣的头随着那条鱼一起埋进缸里,重新物色。
等她逮到另一条,薛香又摇头:“这只太瘦了。”
鱼缸里统共就四五条,没有一条是他满意的。
“你黄鳝吃多了,不爱吃鱼了吗?”狄绣问他。
“嗯?爱吃爱吃。”薛香心不在焉地回答,宛如没事找事。
“那你挑三拣四的。”
“我的意思是一条太瘦,煮个三条吧。”
甩手掌柜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狄绣多加了任务。
狄绣把刀递到他手上:“你来。”
薛香瞄了一眼趴在厨房外虎视眈眈的江中元,接过刀子站到案板前:“我来就我来。”
江中元在门外暗叹一声:“狗东西,我让你下厨你不下。在这里碍手碍脚。”
她也迈进厨房,在那筐仙人掌里装模作样地挑选,嘴里却蹦不出半句好听话:“厨房不大,人还挺多哦。”
她纯粹就是进来捣乱的,翘着兰花指,站在哪里都跟柔若无骨似的要找个东西倚靠,能干什么活儿。
薛香刮鱼鳞刮得好好的,她要去捅人手肘。那刀子顶出去就奔着一旁的狄绣去了,幸好薛香收了手劲。
然后她又趁狄绣背对着她洗手的时候,挑根粗壮的木柴,丈量着该从头部还是颈部敲下去比较不会痛。被薛香把那根木头拿过去,塞进灶堂里了。
她撇撇嘴,又摇头晃脑地问狄绣:“绣绣,假如给你三种自裁方式,你选哪个?一吊死,二刺死,三,”她想了想还有什么死法,“嗯,三淹死。”
薛香“哐”一声,在砧板上剁鱼头。
狄绣手里的菜都停在了半空中,这是什么问题,服从性测试不成?
她把手里蔫了吧唧的蘑菇拾掇起来,垒在一个海碗里,拒绝踩进江中元的陷阱:“我不会自裁的,我还没活够呢。”
薛香欣慰地点点头。
他使劲将菜刀卡进鱼头里,穿过鱼头钉在砧板上,然后敷衍地擦擦手,拽着江中元走到狄绣听不到小话的角落,点点她的脑门,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是不是这两天没吃饭,把脑子饿得更傻了,我让你下手轻点,没让你直取性命,你搞点血先去试一下有没有用不行吗,把人弄死后面还有需要怎么办?”
江中元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左眼睁着右眼眨着揶揄薛香:“早说呀,我还以为你来坏我事呢。”
正欲溜回去挑拣仙人掌,想想不对劲,又问薛香:“我真的不如以前聪明了吗?”
薛香看着天:“聪明过吗?”我们鼠仓的头目没头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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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知道,自己人心里反正门儿清。
江中元挤到狄绣身边,好整以暇地用她沾不明白阳春水的五根纤纤玉指抚上狄绣的手背,又缓缓地顺着皮肤把她的衣袖捋上去,珍惜地端详着她的手臂。
她哪里是个仙风道骨的鹤,活脱脱比狄绣还多好些份的狐狸劲儿。
她说:“绣绣你闭上眼睛,不痛的,我先给你打个麻醉。”
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狄绣的手肘弯里一掌劈下去,又将手刀顺着她的小臂一路划到手指间。
狄绣确实还没有来得及喊疼,那半个手臂已是麻木无感。
薛香也没有来得及喊别割那条胳膊,江中元的红刀子口上已经染的全是小狐狸的优质解毒剂。
江中元忘了先找个容器,手忙脚乱地把海碗里的蘑菇全倒了,放置到狄绣的胳膊下接着,伸长脖子问薛香:“接多少?”
你当这是你家井水呢,想接多少接多少。薛香冲过去按住狄绣的伤口:“够了够了,先这么多试试。”说罢飞快地扯出衣带包扎。他这衣裳上一圈的带子,已经缠了两根在狄绣的胳膊上了,改天去重新做一套,他心想。
“这才两口?”江中元不可置信,“再接点再接点。”她去扒拉薛香包扎的带子。
薛香把她的手推拦开,说:“容量少,质量高。”
“真的假的?”江中元半信半疑地将那口碗收好,“我先去给玉玉试试,怎么样我聪明吧?”
“小聪明。”薛香答道。
江中元行动派,溜得飞快。
狄绣失去知觉的手臂缓慢苏醒,刚刚没有来得及痛,现下又已经不是很痛了。她一早便知道江中元粘着她必定是打着什么主意,想着既然来了鼠仓,交点投名状也无甚关系,便没做过多的防御。元元姐耐不住性子,缠了小半日就忍不住直接下手了,也省得她还要时刻做准备。
“玉玉是谁?”她问还在低头包扎的薛香。
“二十五年前来鼠仓的一个哑巴姑娘,也不能说是哑巴,就是话少。”
“我不是元元姐手底下活下来的第一个吗?”
“她不是元元姐捉来的,是屈伯捡的。”
还有这么个故事呢。
20. 交易而已
薛香给她包扎完,狄绣低头一看,好嘛,两寸的伤口,他把整个小臂全绕上了布条子,连半个手都包裹进去,握拳都成了问题,再瞅他的衣裳,就剩个裤腰带。
她哭笑不得地问薛香:“你包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做饭?”
“玩去吧你。”薛香说着接管了厨房。
“我没有结息草也能出去玩吗?”
薛香白白看她一眼:“只要你不出鼠仓,就你那万能血浆,吃八个药西瓜都死不了。”
那谁还管薛香在厨房受不受苦,狄绣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找屈伯打个招呼,便朝出口处走去。
在出口处喊了两声也无人回应,正奇怪今日屈伯怎么站岗不卖力,上午来时就不见人影。
那一山又一山的白骨后头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狄绣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是池塘!她心里雀跃,原来鼠仓还真有池子可以养鱼。
那池子的堤岸也尽是白骨垒起来的,水清不清的也看不真切,倒是能感觉到有水草在池子里悠悠地飘荡。
江中元伏在堤坝上,将海碗里的两小口血往池子里倒,屈伯就规矩地站立一旁。
水池中泛起一串泡泡咕嘟后又破裂的声音,某处的池水竟向四周翻涌,中间浮出一个冰肌玉骨的女子来。那女子半身浮于水面,随着水动身动。碧色海草一般的湿发贴在脸颊上,贴在脖子上,也贴在水面上。
她精神不大好的样子,银白的唇色衬得人更显清冷。
江中元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池子上方,她问道:“怎么样怎么样,玉玉感觉如何?”
玉玉不语,只将湿发向脑后拢去。
“钰珏可有好些?”屈伯开口道。
钰珏从水下将右手探出水面,水像珍珠一样从她的指节骨滴下来,而她摊开的手掌中间躺着一颗真正的珍珠,又圆又亮。
江中元高兴地将那颗珍珠收下,鼠仓的照明喜添一颗大的,太大了,先自己用两日。
“屈伯,我好些了。”这钰珏脾气也真是古怪,江中元问话全然不理,只与屈伯对话。
她心底觉得世间人心难测,与江中元之流只有交易的往来,无需多言。她提供珍珠和结息草,江中元给她沙漠绿洲的容身之处。只有屈伯有救过命的恩情,偏心一些在情在理。
她一向不跟鼠仓的人多说废话,只是这次江中元带来的东西,对她的残身败躯的恢复竟有特效。想同狄绣说些什么,又陌生得很,面子也拂不下。
于是她轻轻清了下嗓子,又问屈伯:“哪里得来的药?”
屈伯不知道,默默看向江中元。
江中元才不管钰珏心里对她是亲近还是疏远,有用之人她都喜欢,所以她现在也喜欢狄绣。她得意地说道:“从枫南岭骗来了一个神医。”
钰珏眼睛里却生出一股寒意,她咬了下唇,冷哼一声:“枫南岭?茶夫人?”
“不是!是茶夫人她女儿,小神医!”江中元洋洋自得地趴在堤上抖腿,拖鞋不跟脚,滑了一下,踢飞一个小头骨。
“那就是她的血咯。”钰珏理了理她的头发。
“你知道他们血的功效?”江中元心想,这下真是捡到宝了。
钰珏缩至水里,只留个下巴往上还在水面上,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她说:“这点血还差得远呢,我需要更多。”
江中元回她:“你莫急,我有手段的,她跑不掉。”牺牲一下薛香。
钰珏又不搭理江中元了,彻底没入水下,只回应了她两个泡泡。
江中元还在与屈伯说些什么,骷髅山后的狄绣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的惊诧溢出口。她飞奔着跑了回去。
薛香用他打下手的经验,做出几道像模像样的菜,试吃一口,五味杂陈都写在脸上。没事,吃不死人,他坚定地端上桌。
打老远就看到狄绣吃了跳蛙一样瞪着眼睛跳回来,便叫她吃饭。打算趁江中元不见人影,先吃两碗。
狄绣脑子里还在想刚刚的事,木木地坐下来,往嘴里送进去一口,食物打嘴巴,这味道比她刚刚听到的内容更令人震惊,她一张嘴又给吐了,不如吃土豆。
薛香哇呀呀的,第一反应竟是差点伸手去接,太浪费食物了,就算是绣绣也不容原谅。
“你怎么不叫元元姐来尝尝这好东西。”
薛香听狄绣一边喝水一边说这话,他大进两口自己的杰作,随意嚼两下囫囵吞枣,说道:“你有点挑食了。”
说什么狄绣都不肯再多吃一口菜。
江中元正巧与屈伯聊完了回来,看那二人已在饭桌上坐定,薛香大口地扒着饭,于是箭步冲来,坐下拿筷子摆碗盛饭一气呵成。
“不喊我就开饭?”她塞了一嘴薛香的魔鬼菇。嚼着滋味有些说不上的怪异,不管,先咽下去,总比饿着好。
狄绣对自己的味蕾产生了史无前例的怀疑,她又尝了一口,弯腰捡筷子又偷偷吐掉了,她舌头被薛香亲坏了。
她在凳子上左右挪腾,惴惴不安地开口询问江中元的想法:“元元姐,你下次要血的话,可以跟我提前说一下吗?我怕以后看见你就应激。”
江中元点点头,嘴巴太忙,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回答道:“好的,等会就要。”
“又要?你给点修养时间吧,要供应不上了。”薛香抢先夹走江中元筷子前的菜。
“就要一点,没事的,我给绣绣渡点气,让她伤口好得更快。”
狄绣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等江中元吃完饭,来索她的血。心想,随便给钰珏还是江中元她自己用都行吧,等她们都好了,再要可就没有了。
两个饭桶吃完后,就洗碗问题又小吵了一架。
狄绣还在等着挨江中元的刀子,挨完还要回去割草,她多的是待办事项,不抓紧一些晚上睡在哪里都是个谜。
薛香主张让江中元洗,狄绣还有伤口,江中元听了,扯着自己的衣袖,不清楚是在擦汗还是擦泪地在脸上乱拂,又烟拢眉头雾拢双眸的,娇滴滴地翘着小指,鼻腔里都带出酸涩的委屈,说:“我们薛香啊,终究还是不在意我这个姐姐了啊,哎,也是,我算哪根蒜苗,本来就是看在秋姐姐的面子上才同我当姐妹来的,更不要提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人,我哪里比得上。”
薛香咬牙切齿,江中元吃饱饭了,智商就占领高地了,他也不是面团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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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也夹起嗓子,挤出细长的声音:“我们元元姐啊,当初在阿姐面前说得好听啊,互相照拂啊,现在我做个饭她都不愿意洗个碗了。”
“你做得这么难吃!我都吃光了怎么不算照拂你!”江中元收放自如,小家子的气派荡然无存。
狄绣咬咬唇,默默点头:啊,我的舌头没问题。
“李干回来我就这么问她,吃难吃的饭算照拂,吃好吃的饭还不洗碗算什么。”薛香加码。
江中元擂起碗碟,端走前仍要嘴硬一把:“李干才不会让我洗碗。”
趁着江中元还在厨房善后,狄绣决定先回去继续收拾屋子,她起身就走,薛香也黏在她屁股后头。
“元元姐真能造啊。”薛香进门后发出赞叹。
狄绣用那支裹得笔直的胳膊割草,费劲得直哼哧,她余光一转,薛香搬了个凳子坐在她割出来的空地上,就那么炯炯有神地张着眼睛看她。
为什么不帮忙?
薛香心想,他今日帮了狄绣很多忙了,她连句谢谢都还没说过,不能再帮了。
狄绣便憋着一口气继续割。
“绣绣你在气什么?”薛香问她,她已经把草和沙扬到自己身上来了。
“我没有在生气啊。”又扬一把。
没来鼠仓之前,她的想象很美好。以为她是来加入一个氛围友好的群体,现在看来,她不仅缺乏对这个地方的认知,对这里人的也不甚了解。钰珏还活在鼠仓、江中元何时会来割她的血、秋姐姐是谁,她不了解他们的过去,不确定能不能挤进他们的未来,友好通通只是建立在利用之上。
甚至,她不确定薛香的想法,于是连这种简单的忙也憋闷着,不愿开口。
前一日她还敢跟薛香耍心眼,今天就缩头当上了乌龟。她是一个人来的,不是说一定要有个同伴,但在别人的篱笆底下,再高的头颅也会沉沉低下。
薛香站起身,拍去身上的沙石。走至狄绣的身旁,将她臂弯里的一捆草接过来不轻不重地扔去空地上。
他捧起狄绣的脸,她脸上沾了些灰,便用拇指帮她轻轻擦掉,她的眼眶里还有打着转的泪,这个擦不了,擦了还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他说:“你在生气。”
狄绣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包不住了,她倔强地扭过头去:“没有。”
薛香说:“我今天帮你包扎伤口,你没有跟我说谢谢。”
“我上次也没有说。”
“上次你帮我解毒了,我也没有说谢谢,扯平了。”
“那好吧,谢谢你了。”
“元元姐让你做饭,你答应了她,但最后是我做的,你也没和我说谢谢。”
“谢谢你,你要跟我清算吗?”
“当然要清算了,算清楚了才可以翻篇。”薛香把她的头扭回来,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清算一下你现在是不是在生气吗?”
狄绣扁了扁嘴,欲说还休。
薛香心下了然,说动了,便低眉一声轻笑,又问她:“你在气什么,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狄绣的面颊上滚下一行泪,她抽泣起来:“我想让你帮我收拾屋子,晚上没地方睡了。”
21. 嗜血的她
薛香捂住自己的耳朵,这样就听不到狄绣的抽泣声了,他说:“绣绣你明日多补点水吧,血水也是水泪水也是水。”
狄绣倒抽一个嗝,想哭的欲望瞬间蒸发。
薛香整来另一把镰刀,与狄绣一同剐起草。这种事情倒也不是不能用法术,只不过耗费精力施展法术与耗费体力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累,何况他在这里还能跟狄绣说说话。
他把袖口收紧,一口气推下去三四米,捧起来的草一只手握不下。让江中元日后换个奋斗目标吧,他心想。
江中元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医学,医术毫无长进,养花养草练了一身好本事,连钰珏带来的结息草现在也培育稳定。
薛香把手里的一堆也学着狄绣的操作往门口方向奋力一扬。
扬在正进门来的江中元身上。
她尖叫起来。
“薛香——!你活腻了吗!”
“还没腻。”薛香直起身子,又丢出一把,面对江中元的辱骂情绪依旧稳定。
江中元索性不再理会他。往狄绣那处袅娜而去,张口便是来点血。
她掏出一个与薛香锁进匣子里那个十分相像的小药瓶,刻意提在两指间斟酌般晃给薛香看,末了将药瓶送到狄绣手中,清一清嗓子:“今晚就要。我晚点来拿。”
在薛香的眼里,那个药瓶早就被他盯了个稀巴烂,但他又深知这里头的血将会给阿姐带去一线希望。人矛盾起来只会嫌自己窝囊。上一秒他在劝狄绣有什么说什么,下一秒他自己那让狄绣不想割血就说不要的嘴却跟糊上了浆糊一样,黏黏糊糊张不开。
他闷头割着草。
狄绣将小药瓶塞进衣服里。她心想,等元元姐来催再说,催了就叫她也帮忙割草。又挪过去弯下腰问薛香:“你在气什么?”
薛香将镰刀扔到地上,眼神晦涩难懂,他说道:“割不动了,正好李干不在,你睡她那去吧。”
“可以吗?不用问问李干吗?”
薛香说:“那咋办,跟我睡吗?也不是不行。”
狄绣面上飞来一片红霞:“那我明日起来给李干打扫一下。”她把手里的镰刀与薛香的那把扔到一处,“李干住哪里?”
薛香便带她绕了二里地,在一处乱石嶙峋堆砌出来的石室前停下。
李干这人一向严于律己,早起便雷打不动地在这二里地上来回四趟练体能,连睡觉也是偏好磨人筋骨的坚硬石床。狄绣进去之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佩服。
这石室中只正中一块大平石,但你若想躺上去,还得先踩着周围一圈一掌大的石柱群方能抵达。
这屋子明日起来拍拍屁股就能走,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打扫的余地。
薛香也已回去休息了。狄绣的平衡感一般,她手脚并用地从石柱上挪腾至石床,躺下后骨头硌得生疼,感叹还不如睡草里。
辗转来去也不能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索性盘坐起来。
石室里有蟋蟀爬动和叫唤的声音,听来反而能叫人心静。
狄绣想起江中元还没来拿药瓶。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容器,跟她给薛香那个确实有些相像,捏开瓶塞,拇指绕着瓶口出神地摩挲。
她又解开被薛香裹得梆硬的手臂上的布带,伤口确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能治百病的血,也能治外伤。
还是同元元姐聊聊吧,她也不想一直当个冤大头。于是将手里的药瓶置在石床一边,静静地等待江中元。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狄绣的困意阵阵袭来,她连石床硌人也不在意了,倒下就沉沉睡去。
吵闹的蟋蟀不叫了,争先恐后地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奔涌向室外。
静谧的石室内款款走进一个人。她碧柔的长发铺散及地,在走过的路径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印。银色唇紧紧抿着,苍白的肌肤在激动兴奋的颤抖中透出迷人的粉色。
钰珏眸色幽暗,饥渴的感觉已将她侵袭,她想一口咬在石床上那只小狐狸的脖子上,迫不及待。
但是石柱群有些为难她了,她像一大块软肉,从石柱上挂下来,或是吊着两端凹陷在两根石柱之间。
尝试了两次之后,暴怒着放弃地回到空地上,将自己的手伸长再伸长,拖拽着便将狄绣拖下了石床。
狄绣惊醒,也来不及反应,屁股大腿胳膊在石柱上一路轧过去,撞得生疼。
钰珏在手臂的尽头张着嘴等她。
电光火石之间,狄绣在最边缘那根石柱的时候钩住了柱身,拉锯的撕扯感同时产生在两人的臂膀上,若筋骨会绷断,怕是要一人废一条胳膊了。
“你干什么?”狄绣咬牙问她。
钰珏充耳不闻,她没有充足的体力与狄绣长久拉锯,她需要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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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缩着胳膊向狄绣靠近,双眼中只有小狐狸脖子上跳动的经脉。
茶氏的血!触手可及!她一口咬上去。
狄绣飞快地抬腿,一脚踢在她的下颚,将人蹬出了好几米开外。
“你要干什么?”狄绣又问了一遍。
“显而易见。”钰珏应答着再次扑上来。
狄绣连忙向后连勾两个石柱,退出一段距离。钰珏便又伸长了胳膊去拖拽她,局势又回到了她讨厌的拉锯战。
到底是小狐狸还健康年轻。钰珏见迟迟占不了上风,咬牙切齿地化作一团软肉,贴着地面游到狄绣那根石柱下,顺着柱子向上攀爬。
狄绣见招拆招,在不同的石柱上来回跳跃,身手矫健得哪里还有半点平衡感不好的模样。
恼火的钰珏于层层反击中愈发癫狂,她将自己平整地摊到整个地面,在每一根石柱下向上延伸,将狄绣逼到无处可逃。
石柱站不了,石床也一样。终于,狄绣化回小狐狸,在石床上助跑一小段,起跳后蜻蜓点水似的借力于几根石柱,落点在靠近石门处的地上,那里正好钰珏没有覆盖到。
落地回人形,一刻也不敢逗留地往薛香和江中元的方向跑,她能听到钰珏还在身后穷追不舍,因为有种拖拉出来的水印声,如幽灵般尾随着她。
快至薛香的住处时,她打远就看到薛香同江中元站在药西瓜回廊下争吵。
吵着吵着江中元伸手就拽了一颗西瓜果下来,小小用力便将果实掰成两半,捻出一点果肉来,趁薛香张着嘴在那里叽里呱啦,准确地扔进了他的嘴里。
“哈哈!我去找绣绣来给你解毒。”她的恶作剧得逞,立马扔掉手里剩余的药西瓜,又在身上将汁水擦掉。
“我来了我来了!先救救我!”狄绣扯着嗓子由远及近地呼喊。
薛香正摊开两手同江中元讲道理,来不及收回动作,转了个身便被狄绣跑跳而来扑了个满怀,又在他还张着双臂的时候,小狐狸已经从他臂下钻到了他背后。
一股阴湿感接踵而至。
江中元先插到了薛香身前,她单袖挥出一道风墙,不怒自威。“钰珏!”她喊道。
蠕动的湿肉停下,恢复成憔悴的人形模样。她身形不稳地踉跄了一下,目光穿过江中元,穿过薛香,深深地将狄绣凝望于自己黑洞般的双眼之中。
22. 房梁无罪
那堵风墙自然消散而去。江中元惊诧的嘴还微微张着,钰珏25年没有离开过白骨池,这也是她头一次见到陆地上的钰珏。
她想钰珏的伤应该也没有严重到如此迫切,好歹也在鼠仓养了这么久了。
“我不是说让你不要急的吗?”
“不急怎么好得快。”
江中元“嘶”地吸进一口气,皱着眉忍住没有骂出声。
她仍然堵在钰珏面前,压下那口气,偏身将钰珏回池子方向的路让开,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尖锐:“你先回去。”
钰珏迟迟不肯走,她的耳垂上滴下一滴汇聚了很久才凝结成的水滴,滴在她的肩膀上。而后,她转身向白骨池走去。
江中元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薛香把那口药西瓜咽下去没多久,已经开始出现腹痛的症状。幸好只是一点点果肉,拉两个回合估计便没事了。
狄绣袖子都撸起来送到薛香嘴边了,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下去。他说要去方便一下,便决绝地离开。
狄绣同江中元大眼瞪着大眼。她把袖子卷起的胳膊又举到江中元面前:“药瓶落在李干屋子里了。”
江中元从怀里掏了掏,又掏出一个类似的药瓶:“装这里。”
她自己屋子里连夜批量生产了一排的同款小药瓶,正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书桌上。
狄绣接过来,避开之前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划了一小刀,将瓶口对准接了不到三分之一瓶,立马给自己止停血。药瓶还给了江中元。
“这么小气。”江中元评价道。
“我小气起来一滴都不给的。”狄绣捂着伤口说道。
“嘁,跟薛香学坏了。”
江中元手一挥,袖面拂过狄绣的手,那个药瓶就已经被她收拢走。留个背影和一句话给狄绣。
“告诉薛香,我去阿姐那里了。”
等救命的阿姐不是元元姐啊,那就是上次提到的秋姐姐,狄绣心里猜个七八分。薛香不见人影,等他出现再告诉他好了。
狄绣又绕回了那间长满草的屋子,割会儿草等薛香。
一屋子的草其实已搞定了大半,只是这一茬又一茬的草根看着叫人难受。狄绣怔怔地看着又是沙土又是石块的地面发了半晌的呆,决定不处理地面了,扯几根绳子扯出一个吊床来一样能睡。
于是她便动手去拆那几个挂在梁上的水壶。
她站在地上扯着壶用劲向下扽了两下,灰尘簌簌地落下。绳子倒是挺结实的。
瞅了瞅墙面同梁的高度,敏捷地蹬着墙三五步上了梁,震落了更多的尘土。她扑扇了两巴掌眼前的空气,去解那个绳结。
薛香蔫了吧唧地找来时,几个水壶早已解完,不知狄绣从哪里找来的一张宽布也已经摊开吊起四个角,中间凹陷处躺着的狄绣翻到哪里哪里就会被顶出一个奇怪的形状。
睡这个比睡石床舒服,狄绣已是打算告别李干的屋子了。
薛香站在吊床下,虚虚地喊了狄绣一声。
狄绣从宽布边缘探出一个脑袋:“你好啦?元元姐说她去阿姐那里了。”
薛香的下颚线咬得筋骨一跳。他“哦”了一声,又说:“你下来。”
狄绣说:“你上来,下面全是灰。”
薛香差点就跳上去了。狄绣向下探出一只阻拦的手:“得脱鞋。”
薛香无力地摆摆手:“不上去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等一下——”狄绣又拦他,“钰珏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薛香把鞋子拖了一甩,还是上去了。吊床被坐得又陷下去一块。他先看了一遍狄绣的新伤口,这次下手不是没轻没重地一剌了,正好他也没有布条子再给她缠着胳膊。
他又变出一个小包交给狄绣。
“这是什么?”
“盐。”
“给我吃?”
“你吃吃看。”薛香撇了一下嘴,没有好气地说道。
“给我明天做饭?”
“行,用剩下的留着给你做饭。”薛香调整到另一个姿势,“给你对付钰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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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绣恍然大悟地“哦”起来,放下心后便也不留薛香了:“你回去休息吧。”
薛香反而躺下来,无赖上身:“不回了。这床比我的舒服。”
“不行不行。”狄绣去推他,薛香躺下来整张吊床绷得更紧了,她要是再躺下,两个人就要挤到一处。
她推得薛香纹丝不动,吊床倒是带着两人晃悠悠的。
薛香拉完肚子,正是虚弱的时候,躺下就像陷进了棉花团里,想起也一时没起得来。狄绣摇的两下,真好似催眠,他一松神,就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就要去见周公,耳边传来奇怪的声响。
“咔哒咔哒。”
睁眼的瞬间,房梁近墙边的位置已然断裂,“嗵”一声砸在地上。
两只狐狸一头雾水,来不及闪避,直坠三米,割剩的草茬隔着布扎不进肉里,却也扎得人想打尿颤。
双双扭头去看那断梁,稀里哗啦地从木头缝里四散出一群蚂蚁。狄绣确信,她打了一个颤。
她的上半身已伏在了薛香身上,腰肢压在薛香肚子上。
薛香拉空了肚子,此时便觉得狄绣离自己的距离可用“密切”二字。连她打的颤,都能品出震动了多少毫厘。他想起出枫南岭那日晚上,睡觉时偷偷揽过狄绣的腰,那时他只觉得纤细,现在又体味出柔软,让人生出想要用手掌搓揉、让她离自己更近的冲动。
他双手掐着狄绣腰际两侧,把她扶正,同自己拉开了距离,说道:“喊我上去是不是早算好了有这遭?”
“我不会算命。”狄绣惆怅起来,她如果会算,就该算到她今晚注定要睡石床,“你会算你也没算出来不是。”
薛香又如初见时那般,捞到她的一只手,摩挲着掌纹,眨巴着眼睛:“那我现在算。”
狄绣仍是要抽手,却又抽不出来,她皱着眉头:“算你自己的。”薛香这个摸手的算法,算得准不准另说,算得人浑身犯痒她是得到了验证。
薛香说:“我算到你今晚可以睡床,我的。”
23. 天街长长
江中元每次来看阿姐,心里都好似搁了一坨千斤坠。今日带着药来,反而轻松了一些,万里阴霾终得一丝清明。
她将药瓶攥在掌心,端正地置于胸前,这一脚踏上天街,胸腔内便翻涌出一股无名之火,若不在姿势上提醒自己要压制,定会一路搅得天翻地覆。
长街长长长万米,碎心碎碎碎千片。
没有哪一次来的时候,她不是步行着走完这万米,即便是走着想着,也不能体会到一丝当日阿姐被拖拽万米施行万箭穿心的刑罚是何等的痛苦。
白玉的街路上,不曾留下一丁点昔日被箭伤过的痕迹,伤痛的痕迹只会留在有温度的阿姐身上,又怎会留在此冰凉之地。
天街尽头,奄奄一息的江中秋束着双手,悬吊于玉石柱下。二十多年来,起初她还有意识的时候,尚能踮着脚,减轻手腕上的吊坠感,如今早已如旗杆上破败的布条,风吹往何处她便飘往何处。
江中元一到她跟前,便将她轻轻抱起,让她被勒得紧紧的手腕能得以松泛些。她的体重大概只有从前的一半了。江中元练得一身好力气,现在也多显富余。
酸涩的鼻腔瞬间又难以呼吸。她单手揽着江中秋,与她细数近日的趣事,连昨日薛香做的饭菜如何难吃都说与她听。
又说到鼠仓来了一只小狐狸,说到她的有用之处,便掏出那个小药瓶。
她将瓶口抵到江中秋的嘴边,祈祷她能顺利吞咽。
血水淌入了江中元嘴里,滚进食道,输送到她忘记如何运作的胃里。毫无动静。
“阿姐。”江中元轻轻唤她。
“阿姐。”她又唤一声。
“阿姐……”她皱起眉头,闭上眼。
再度睁开,眼前风还是风,云还是云,脆弱的阿姐仍然奄奄一息地倚在她的胸前。
为什么会没有反应!江中元额角的暴起青筋,是对阿姐没用还是剂量不够!她恨不得把狄绣拎上来问问怎么回事。
她咬牙切齿的,嘴唇上都渗出了血。
远远飞行而来一个浑身铠甲,手持长刀的天兵,他将兵器直指江中元,呵斥道:“大胆妖孽,怎还敢私闯天界。”
江中元一把握住长刀背,趁其不备夺来撅成两段:“我爱来便来,你能奈我何?”
“大胆!”那天兵恼羞成怒,身后瞬间立起千百把长刀,气势如虹地压来。
江中元正欲迎战,一道捆仙绳自背后游来,将她缠绕三四圈。
“卑鄙!”江中元向后转身,另一个手持单手剑的天兵悄无声息地立于身后。
于是江中元就被捆过去见天帝,虾兵蟹将做不了主,龙王才有权力。
空旷的大厅冷清又肃静,厅中的台阶上,那掌管自然界一切法则的神啊,正背对着江中元来的方向,负手而立。
他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那幅精巧的壁画。
这壁画按顺时针方向依次由白黑青红黄不同的材质雕刻,密密麻麻的全是大小不一的齿轮,一个卡着一个,一个转所有的都转,一个停所有的都停。
“哒哒哒”的声响,示意着万物正在轨道上正常运行。
那俩天兵踢了江中元一脚,没能将她的膝盖踢弯。
“天帝。”长刀和单手剑拱手作揖,长刀汇报道,“抓到一名私闯天界的小妖。”
天帝于是转身正面看向江中元,这小妖他可是认识的,天街尽头那个杀鸡儆猴,正在示众的鹤仙的小妹。曾经也算个仙神预备役,自甘堕落,叛出仙门当妖精。
他的手仍负于身后,姿势不曾有半分的变动,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向,连面上的表情都未有起伏,他说道:“你私来天界数十次,我不欲同你计较,只劝你莫要再来做无用功。你救不了她,我也不会放了她。天道循环,乱道者严惩不贷。”
江中元挣扎了一下,引得捆仙绳收紧三分:“罚也罚了!把她吊在那里二十几年,除了彰显你的权力还能干什么!彰显你的暴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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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不为所动,不管江中元如何言语攻击,他像自带一道屏障,过滤之后,神色依旧。
他转回去继续看向壁画,嘴里说道:“为了给别人提个醒,坏掉的齿轮会被摘下来放在哪里。”
江中元说:“再放下去,她早晚魂飞魄散,还提醒谁。”
“我自给她留了一口仙气,仙门人仙气不断齿轮就不会不转。”
“冷血!无耻!恶心!”江中元咒骂。
天兵单手剑一脚全力踢在她的右腿上,迫使她右腿跪了下去。
天帝一扬手,单手剑又把她拎起来,同长刀一起把她押出大厅。
推搡着将她推出门,收回了捆仙绳,凶巴巴丢下一句“滚”,便不管她了。
这两个天兵也不是第一次逮着江中元了,巡逻是他们的职责,不管碰到多少次江中元,他们都会重复今天的举动。甚至连今日的所有对话,江中元都有一种将脑海里的记忆重演了一遍的无力感。
但她仍然在他们拂袖而去的背后高声呼喊:“你算老几!你叫我别来我就不来了吗!我过几天还来!我还要带亲戚来!”空荡荡的空间里全是她幽幽的回音。
她回去之前又绕去天街看江中秋,药已服食了有小半会儿了,却是没有什么好转的痕迹。
“你等我几日,我过几日再来。”她给江中秋的发型重新梳妆整洁,在她耳边叮咛。
又替她将衣服整理一番,让她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狼狈不堪,理来理去,江中秋从头到脚都变得无可挑剔,无处可理。
她说:“我下次带点脂粉过来,阿姐涂点口脂好看。”留恋着不肯将视线移开不看她形容枯槁的阿姐,人已走出去了三米才狠心扭过头朝外走去。
天街长长,回去的时候却感觉一会儿就走完了。
江中元哭哭啼啼地回到鼠仓,哭哭啼啼地冲进薛香的屋子,收起哭哭啼啼,诧异地看着正在打扫灰尘的狄绣,她正从薛香的床底掏出来那个小木匣。
24. 三全其美
“薛香呢?”江中元问她。
狄绣颠来倒去地打量这个匣子,将它先放到桌上,继续清扫床底:“去李干那屋了。”
“我找他去。”
她刚跨出门槛,薛香便撞在脸上,他说:“李干的屋子废啦,全是粘液和水渍,我站墙角睡了一夜。”
薛香走进屋内,看了一眼桌上的匣子,又将它挪到了柜顶。
狄绣制止他:“柜子我还没有打扫。”薛香又拿下来放回桌上。
江中元眼珠子转了一大圈,这两只狐狸之间好像有一种奇怪的默契,但她也无法说清道明。
眼下无暇细品,她朝薛香勾勾手指,两人都瞄了一眼狄绣,走远了一些。
她指指狄绣,对薛香说道:“对阿姐没有用啊!”
“一点作用没有?”
江中元摇了摇头。
薛香长长吐出一口气,分不清是叹是舒。
他见江中元的眼睛一直绕着狄绣转,提议道:“你去找钰珏,这段时间多种点结息草,总归还有茶夫人那边一个机会。”
江中元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一个劲儿地搓着下巴:“我怀疑剂量太少。”
她有个大胆的试探要试探试探,试探个球,江中元的世界里只有冲,她直接昂首挺胸,毫不客气地问狄绣:“绣绣,你一天最多能割多少血?”
狄绣被灰尘呛到,小小咳嗽了一声,抬头:“啊?我从前一个月才割一次。”
“明日吃点鸭血猪血补补。我这里给到的需求是三日一次,一次一瓶。”江中元又把她批量生产的药瓶摸出一个来,拍在桌上。
狄绣说:“不……不行。”
“压力太大了吗?那五日一次。”
“不行。”
薛香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要冲过去拧狄绣脖子的江中元。
“放手。”江中元喊道。
“你冷静一下。”
于是江中元便更不冷静了,她指着薛香的鼻子骂道:“你冷静,你是好人,你别管阿姐死活好了!我跑前跑后殚精竭虑,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事情就解决了吗!”
薛香松开江中元,整间屋子陷入死寂。
他的嗓子里发出一声艰难吞咽的声音。薛香心想,他的血压也直线拉高了,左右都是一个难字。
如果现在的情况是狄绣刚来鼠仓的时候,他几乎不会有犹豫,损人利己是他一向的准则。其实现在也会做更利己的选择,只是他将狄绣划进了己方。他希望狄绣也做利己的选择。
他没有办法同江中元说不,阿姐的情况他同样清楚得很,于是默许她向狄绣索取,又忸怩地在她得手之后再制止,连给狄绣包扎这种举动在自己看来也只是令人作呕的心虚作祟。
他开始搞不懂他想要什么。
他什么都想要。
所以他要让鼠仓的池子里长满结息草,去枫南岭完成与茶夫人的交易。
江中元气得发抖,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成与不成,但是一个眼前的捷径,和一个危险的途径,薛香径直走了后一条路。她恨不能扒开薛香的脑子好好瞧一瞧,里面是不是住了一个小人在给他唱迷魂曲,那个小人名叫狄绣。
迷魂小人狄绣在这两人无声的眼神战里,尴尬地绞了绞抹布。
江中元并不想结束刚刚的讨论,她要在今日、在此刻得到一个确切的解决方案。
于是她搬开凳子坐下来,问狄绣道:“绣绣,你直说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搞,就换你一点血。”
狄绣也坐下来。她想要什么呢?她从前就是想活着,现在活着了,还想要什么呢?说她想要一些虚无缥缈的亲情和快乐吗?
她扭头看了一眼薛香,现在也还算快乐的:“不给你会让我待在鼠仓吗?”
江中元也看一下薛香的脸色,然后回答:“不会。”
狄绣思索片刻:“你不能一直跟我要,这样温水煮青蛙我身体肯定要出事。我可以给你试三次,一次最多四瓶,中间间隔一个月左右,正好三个月也是你们与茶夫人交易的期限。”
“好,明日算第一次。”江中元同意下来,扭头与站在一旁无用的薛香说道,“这三个月里,种结息草的事交给你。”
薛香蔫蔫地应下来。此事至此也算有了明确的方向,他心里那块石头却迟迟不曾放下来。
翌日他去白骨池跟钰珏讨要一些结息草种子的时候,那垂头丧气的模样被钰珏好一阵冷嘲热讽,他也没有把口头上的便宜讨回来。
钰珏沉入水底,声音从一个接一个的气泡中传出水面:“你们是两全其美了,就我在白白牺牲种子。”
“不光白白牺牲种子哦,你还要牺牲劳动力。这种子离了你哪里活得了。”
水花被掀起来,溅了薛香满身:“欺我软弱无力?你把江中元和狄绣叫来,我也要分一杯羹。”
“你今日话有点多。”薛香把结息草的种子压入水底抠出来的两个指甲盖大的沙坑里,再将坑盖上。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你今日话有点多。”
一道水浪将薛香从头浇到脚。
狄绣把四个药瓶包裹好,交给江中元后就要走。江中元将她拉住,眼珠子到处乱瞟就是瞟不到狄绣身上,她把一包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红枣塞到狄绣怀里,说道:“这玩意儿太甜了,我吃不惯,给你吃吧。”
狄绣打开包裹一看,枣核都剃干净了,这跟剥好壳的瓜子有什么区别,江中元真不爱吃这个吗?
她便笑笑也不戳穿,走几步路就捡一个往嘴里塞。给薛香也尝一个,她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了白骨池。
薛香像个落汤狐狸在池子边,挖一个坑埋一个种子挨溅一波水,他一边朝钰珏喊:“你不要浪费水。”一边又忍辱负重地继续埋头苦干。
狄绣一瞧怪有意思的,把红枣收收好,跑到池子边,也掬起一抔水,泼到薛香脸上:“你们在玩这个吗?”
薛香自昨日开始便纠结郁郁的心情挨了狄绣这一番没头没尾地戏弄,好似火上浇油,他挽起厚厚一汪水,劈头盖脸地泼还给狄绣。
泼进她的眼睛里、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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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呛了一大口。衣领到肩袖部分湿透了,隐隐透出玲珑的锁骨来,随着呛水的剧烈呼吸起起伏伏。
他又觉得这下是做错了,去扶着狄绣给她擦脸上的水。
钰珏在水下递上来一个泡泡:“哈哈,玩不起。”
狄绣调整好呼吸:“我没事。”注意力很快又被薛香身旁散了一地的结息草种子吸引过去,她捡起一颗在手里端详。
晶莹剔透的种子,好像……好像一小块蚌肉,她想到这里,那种子便真蠕动着舔了她的手指一口,猝不及防地吓得她赶紧扔地上一巴掌拍上去。
钰珏掀起一阵水花淋在狄绣另一边的肩膀上:“请尊重结息草。”
狄绣又把手拿开,两指拈起种子,恭敬地放到水上,种子晃悠悠沉下去。薛香看它沉到水底了,就把它压进了沙土里。
钰珏在薛香压种子之际,偷将伸长的软手爬到狄绣的背后,那手就要扼住狄绣的脖颈拖她入水,薛香沉闷的水声中捕捉到了一丝粘腻的粘连声。
飞快地抬手扬起一片水帘子,拽走了狄绣,水打在钰珏的身上。
软手缩回水里。
“你少打她的主意,没了她江中元能灭了你。”薛香冷声说道。
“那也别打我的主意,一条船上的蚂蚱凭什么我拿不到一点利息。”
“你要血作什么,养在这里又不是好不了。”
“谁不想好得更快呢。”
“只是想好得更快吗?那你何必回回直逼她性命?”
“……”当然是带着私人恩怨的,她是如何沦落到在鼠仓的人造池子里养伤养了整个后半辈子的,她的阿爹阿娘是如何命丧枫南岭母河的,那些带血的记忆是如何在每一个痛到无法呼吸的夜晚反复将她刀割的,叫人怎能不恨。
她恨天界无情的规则,恨天帝丝毫不留通融余地的处罚,顺带着她也恨枫南岭每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更不要提狄绣还是茶夫人的骨血。喝她点血算什么,要了她的命也不能解她心里毁天灭地的饥渴。
狄绣包裹里的红枣散出来了几颗,和种子混在一起,都是圆圆的,闪着光泽。
她飞快地捡起一颗,擦了擦,塞进薛香嘴里:“刚掉地上的,捡起来还能吃。”
薛香也立马捡起一个,擦擦塞进狄绣的嘴里,又说着别浪费了,把剩下的一个扔进水里:“你也吃一个。”
两片水花打在二人身上。
狄绣拧着袖子上的水,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江中元的量产药瓶。里头只有小半瓶血。她把瓶子也放进水里,和红枣飘在一处。
“红枣不吃,吃这个。给元元姐用多下来的。”狄绣话还没说完,药瓶就被拖下水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啵”。
狄绣又说:“一个月之后元元姐说还要。哎,到时候把握不好力度,又要多挤一点了。”
那颗红枣也被水吞没。
薛香把地上的种子收拾了一下,捡起红枣包裹,又吃了一颗才还给狄绣,说道:“先回去换衣服吧。”
两只狐狸全都湿漉漉的,一塌糊涂。
25. 鼠仓审美
两人从池子边回来,又遇到了正要出门的江中元。
江中元喜滋滋地拽住狄绣和薛香,嚷嚷正缺两个陪同去集市的伙伴、劳力。
狄绣说衣裳还湿着,江中元便说出了鼠仓太阳一烤就干了,何况狄绣哪有什么衣服可以换,正好去集市添置一套。分好新鲜的结息草手环,左手一只胳膊,右手一只胳膊地揽着两人,螃蟹一般从鼠仓洞口横着出去了。
狄绣哪里知道鼠仓三万里之外还有个黄沙古镇,江中元往哪边走她就朝哪里跟。
集市在镇上一条并不宽的街道上,摊位在两侧一摆更显得道路狭窄,擦着人才能通行,若遇到哪个摊子前人多,非得是要挤一番才行,螃蟹在这里也只能竖着走。
江中元一路都在念念有词,要买个什么胭脂什么糕点,左顾右盼又对摊子上的商品动手动脚的。
薛香十分不喜欢这里人挤人的闷热,但他也念着要来重新买件衣裳,他身上这件已经不复原来的模样,穿着不得劲。
他将狄绣的手腕攥在手里,生怕人多挤散了。
江中元在前头看个不停仍然窜得最快。她在一个首饰摊前停下,等狄绣靠近的时候将她也拉过来,说道:“允许你挑一个。”
狄绣低头在满摊子上的玉石簪子上目光徘徊,戈壁的玉石她也分不出个好坏,除了这个圆点,那个方点,别的个个都长一个样。
江中元不等她犹豫出个结果便说道:“你回去挑也行。”从腰间的荷包里倒出五六个指甲盖大的珍珠,拨出三个放在摊布上,问那小贩:“全包,够了不?”
摊贩还想再要一个,抬眼就看见薛香一副不好惹的脸色,于是喜滋滋地收下珍珠:“够了够了。”
荒漠里珍珠才是稀罕物。
江中元挑了几件边走边往头上插,插不下了才把手里那支放回包里塞给薛香捧着。
薛香也边走边从包裹里挑出一些,往狄绣的脑袋上插,偶尔被人流推搡一下,那簪子直冲狄绣的脑壳,脑浆都要被他扎得流出来。
三个人逛了小半日,逛到一家简陋的裁缝铺子前。荒漠里有这么一家裁缝铺子已算是奢侈。
江中元推开那扇略重的小砖门,门打在后面吊着的一个陶瓷风铃上,直接将铃铛撞裂了,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祖宗!”掌柜的正伏在案上打瞌睡,惊醒后看清楚情况和来人,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来一次碎我一个风铃!轻点推门行不行!”
江中元撅着嘴:“我是轻轻推的呀。”
她掠过那摊碎瓷片,揽过掌柜的肩头,妖孽一般抚摸她身上的衣服料子,说道:“区区一个风铃,掌柜你赚了我那么多珍珠,还在乎这个。”
掌柜要去清扫碎片,江中元又将她拉回头:“薛香帮你打扫,带我去拿上次我来定制的东西。”
掌柜看向薛香,薛香扭头不看她。
江中元大力士将她拖向了内室。留狄绣和薛香在外厅乱摸乱看。
狄绣对着室内一个巨大的落地铜镜,看她头上插得和蜘蛛脚似的簪子们,思忖道:这好看?
她觉得不大好看,就一根一根地拔下来,得亏她头上就脑后勺一个扎得紧紧的发髻,给薛香发挥的空间不多。只留了一个简单的兰花簪,乳白色的花苞间缀了一颗小小的红色玛瑙。
白兰泣血。
薛香飞快地把货架上一排布料从头扫到尾,抽出一卷墨绿色的,想了想又抽出一卷藏青色的,摆到柜面上等着掌柜出来同他结算。
看到狄绣在镜子前拔他插的簪子,悄没声地站到她身后,问道:“我插得不好看吗?”
狄绣哪敢说插得不好看,那岂不是连元元姐一起批评了,她说道:“你挑的不好看。”
“不好看你还留一根,你重新挑呗。”薛香说着要去拔她头上仅剩的那根。
狄绣推开他:“这根还行。”
嗯,我审美还行。薛香赞同。
他又将狄绣拉到布料架前,让她也挑几卷做几件衣裳。
“你们给报账吗?”狄绣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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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确认,她身上可一毛没有。
薛香说江中元给报,狄绣便挑出一卷欢快的粉蓝色的布来,搁置在薛香那两卷上面。
薛香眉间翻起褶子:“你怎么不挑墨绿色的了?”
狄绣看看自己身上这件墨绿色的小衫,说道:“穿腻了,而且在鼠仓又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薛香的褶子折了三折,很快又舒展开来。他把那卷墨绿色的布放回架子上,抽出另一卷白色的放回柜面,又若无其事地四处打量。
江中元上次从阿姐那里回来,便在这里同掌柜定制了一些饰品。
首先,要上好的蚕丝做一条发带,边线全用小米珍珠压着,素净一条,却又不单调。
其次,要打一对耳环,银子嵌底,托住两颗浑圆的、闪着贝类独有光泽的珍珠,再用小米珠在其下串一条水线,必须要任何一个看到这对耳环的人都赞叹一声昂贵,做便宜了不要,做丑了也不要。
掌柜的小心地打开两个盒盖,问道:“如何?”
江中元手有些抖,她都不敢去碰这两件一尘不染的物件。
“啪嗒”两声把盒子盖上:“还行吧,过关。”掌柜的便给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完好。
江中元将两个盒子紧紧夹在咯吱窝下,得意洋洋地从里间走出来,连门帘都是掌柜的替她掀起来的。
她说:“结账!”
掌柜的说你看着给,她就把荷包摘下来直接扔给掌柜的。掌柜的五指磨了磨,话不多说直接手下,下次她来砸坏风铃包不会再指手画脚的了。
狄绣把她那卷粉蓝色布卷捧起来,示意江中元:“我们还买了布呢。”
掌柜挥手:“拿走拿走。”
“掌柜的不给做成衣裳吗?这不是裁缝铺吗?”狄绣疑惑地看向薛香。
薛香把他的两卷布也夹到咯吱窝下去:“我们有私人裁缝的。”有什么是李干不会的?除了说话难听点,只要她点头,海里都能给你捞到针。
三个人大包小包地扬长而去。
26. 跳舞小人
出了裁缝铺,江中元就喊饿了。
饿了她就走不动路,一定要吃了再回去。不然回去还得吃薛香做的猪饭。
他们又夹着包裹拐去人流背后一家四面漏风的烤羊肉摊,大老板坐在烤肉摊后头的小凳子上穿串,小老板在前头转着红柳签儿。棚里人并不多,就一两桌坐满了,但热气、烟气和酒气把氛围炒得很拥挤。
江中元带着两人找了一处空位就坐下来。小老板正好把烤完的羊肉串放到旁边一桌上,然后来问三个人要点些什么。
江中元说要点一整只羊。薛香点头赞成。
小老板人小脾气不小:“吃得完吗点这么多?”
江中元满脸的小意思:“你只管上。”
小老板便朝穿串的大老板喊道:“爹啊,他们要一整头羊,咱有吗?”
大老板半晌没回头,小老板都准备回绝江中元了,他从凳子上直起身,脸上挂着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和讨好的笑:“有有有。”
江中元的视线从狄绣头上那根兰花簪子上一扫而过,她习惯性地找一个支撑,倚在桌边支起下巴,另一只手解开裹着簪子的那个包裹,在里头划拉剩下的簪子,遗憾道:“啊,绣绣你把最好看的那根挑走了啊。”
狄绣捂住簪子:“你让我挑的。”
“那为了公平,等会我和薛香一人一条羊腿,你没有。”
“可是羊有四条腿。”
“……”江中元哑口,“我们一人两条。”
薛香将三个倒好水的水杯依次分配到各人面前,没有加入嘴炮战斗。
隔壁桌上聊得火热,江中元也不打算放过薛香,三个人的桌上也要热闹的气氛的才好,必不能死气沉沉。自从上次她骂完薛香之后,对自己冲动过激的言语有些许心虚和后悔,他连着两日都一副心事重重、要死不活又爱答不理的样子。她对薛香说:“你说呢?”
薛香将一杯茶水饮尽,说:“我吃四条。”
江中元嘴角微妙地扬起,她随意从包裹里拨出一根素簪子,插到薛香头上:“我吃四条。”
薛香拔下来扔到桌上:“你吃屁股肉,又老又厚。”
江中元便去推搡他的胳膊:“哎呀,还生气呢。我一恼火就口无遮拦,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姐的事,你是头等的大功臣。”
薛香缓缓道:“我没有生气。要气也是在气我自个儿。”
江中元替他将水杯再度斟满:“如今这事我们已是尽力做到最好了,如若还不能救活阿姐,唤醒她的意识……我就是跟天帝老鬼拼了命也要把她带回鼠仓,我……”
隔壁桌上的说话谈笑声过于响亮,将她后面的话语生生盖过去。
她提起一条腿,架在凳子上,对背后的几桌人大声呵斥道:“吵死了,说话不能小声点吗?”
六七个雄壮的大汉笑声渐止,齐齐向她看来。离她最近的那个,站起来将一条腿翘上凳子:“多管什么闲事!”
“你们吵得影响我说话了!”
壮汉挪步过来就要揪住江中元的衣领,烤摊的大老板连忙当上和事佬:“小事小事,我给你们桌子隔远些。”
说着便将江中元桌上的东西往偏角落的桌子上挪,小老板也学他爹开始搬东西。
江中元将手臂横着一拦:“别动,我就要坐这!”
小老板悻悻地放下东西,看他爹还在挪,又拿起来,江中元瞪他一眼,又放下了。桌上的物件都被挪到角落去了,江中元硬是要原位坐下。
狄绣问薛香:“我们坐哪儿?”
薛香把挪过去的江中元的水杯拿回来放到她面前,对狄绣说:“我们坐过去。”
狄绣犹犹豫豫的,薛香一把将她拎过去,他看江中元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就知道她要开始表演了。
“哎呀,这茶水怎么这么烫啊,这么热的天,这叫人怎么喝得下啊。”江中元扯着嗓子说话,声音尖细得让人觉得在被刺挠。
“哎呀,这个凳子坐着也不舒服,要是有个软垫就好了啊。”
“老板,我们点的羊怎么还不上啊,再不上我就要饿晕在这里了啊。”
老板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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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的掌风在她的尖叫里越扇越大,窜起来的火苗吞没了羊,就要吞人了。
那个要揍人的壮汉转身咒骂:“你这娘们吵死人了。”
江中元盲了一样:“是谁在这里多管闲事啊。”
棚里的几桌人陆陆续续结账离开,连那几个差点同江中元吵打起来的两桌也将碎钱拍到桌上,饮尽碗里最后一口酒,拍屁股走人。
闹哄哄的棚里就剩两个老板,三个客人。
江中元妖娆地摇晃着她的茶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坐到狄绣薛香那桌去了。
“羊好了。”大老板汗流浃背地端了过来。
“整得人没胃口。”江中元气哼哼地,切开一条腿,搁到狄绣面前,“给你吃一条吧。”
狄绣捧着羊腿啃起来。薛香也撕了一块塞进嘴里,吃了一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这味道不太像羊肉,倒像是前几日吃的蘑菇,不确定地再吃上一口,放下手里要去切肉的刀子,将“不对”二字喊出口。
江中元嘴里满满一大口,尚未咽下去,呜呜呀呀地问薛香什么对不对。抬眼就看到薛香头上有两根簪子张嘴在说话,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是嘴巴张张又合合的,滑稽得很。
她便去摇狄绣:“绣绣你看薛香。”又看到狄绣胳膊两旁的桌面上长出两棵藤树,翻着枝条越长越茂盛,眼看就要压到桌上的食物了,她一把将羊肉的盘子拉过来。
狄绣还在问:“薛香怎么了?”
只看到薛香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匪夷所思地看着江中元的身后,她也去看江中元背后有什么,却什么也没看到。
薛香弯着身子看着江中元背后一群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小人,吵闹着载歌载舞,从棚外一根支柱后面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散成一排,散成一团,散成豆兵一般铺满半面地。
他想,他这是中毒了。但是那些跳舞小人动作和唱腔太好笑了,先笑一笑。
剩个中不了毒的狄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发癫的两人张牙舞爪,走也不是留在位置上也十分尴尬。
27. 三五分熟
狄绣抓住薛香和江中元,怕他们舞得太忘我把桌子掀了。
她将将握住两人的胳膊,棚外一阵飞沙走石,天也昏沉下来,好似龙卷风就要来了一般。能听到摊贩们收拾东西,和人群陆续散去的声音。
这烤肉摊子的老板却不着急收拾东西,反而向着三个人愈发逼近。
狄绣眼瞅着不对劲,拖着两个跳舞大人便往外跑。
小老板指着狄绣说道:“爹,这个没中。”
大老板掌风推开棚子四条撑起帆布的木头,帆布将几个人拢在里头,烤炉里的炭火还冒着热气,整个半球的空间里热得像个蒸笼。
情急之下,狄绣拽着薛香的手抡起来就将他甩出去,方向偏离预期轨道,薛香踉跄着飞出去把小老板扑倒了。
大老板从背后抽出两把菜刀,刀锋互相打磨,发出利器尖锐凌厉的碰撞声。
“你想要什么?”狄绣揽着江中元问磨刀霍霍的大老板,真是毫无道理,出了鼠仓遇上这等事,莫非是薛香和江中元的老仇人。
这老板露出獠牙来,背上的豪猪刺也遮掩不住了,他和他儿子好不容易逃出枫南岭来,这身血肉之躯早已坏透,若不靠吃进别些已修炼成人形的精怪的肉身,怕是早已在这戈壁黄沙滩里风干成两架骷髅。本想把这一棚子的人都端了的,这三个坏事的家伙把人都赶跑了,说什么也断不能叫他们仨也溜走。
“想要你们的命。”他狂笑一声,朝狄绣劈上一记。
狄绣侧身躲开,又将江中元推开,尖刀在两人之间落空。
“你和我们有什么仇?”狄绣又去扶栽倒在地的江中元。
“无冤无仇。”大老板说道。
压在小老板身上的薛香,猛然觉得肩头一痛。身下的小豪猪等不及推开他爬起来,已是一口咬在他的肩肉上。薛香扭头去看自己的肩,就看到两只大蜜蜂一前一后的对着叮他。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呼上去,倒感觉把蜂刺钉得更深。
狄绣见薛香的肩膀已被咬出血,江中元还歪在地上傻笑,她可背不动两个人,何况还要在这里杀出一条活路。
大老板又是横割一刀过来,狄绣仰面去躲,仍是稍有大意,颧骨肉有些微擦到道口,划出一道一寸的口子,血水渗出来。
她连忙一低头,把伤口抵到江中元的脸上,直把颧骨往她嘴边蹭。江中元一个劲地乱动,血水糊了她一脸,可算送进一些嘴里。
她又去找薛香,也把脸凑到薛香脸上。薛香却捧着她脸,喃喃着“好大一个饼”,大老板的刀劈过来他还知道带着狄绣躲,又说那飞过来的白刃寒光是块“飞饼”。
被他提着头连躲了三个飞饼之后,他终于一口咬在狄绣的颧骨上,还好不算十分用劲,狄绣只有些许吃痛。
小老板还黏在薛香的肩膀上,狄绣瞥到他便给了他一拳,将他从薛香身上打下去了。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他捂着鼻梁,喊着“好痛”,就躺下去放声哭了起来。
大老板左手的菜刀飞出去就插在小老板旁边的地上,他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江中元已经清醒了,不知何时已经爬起来站在桌边,抡起一条长凳子甩向大老板,被他用胳膊格挡住断成两半。
江中元说:“小孩子要哭就哭,他这么小算什么男子汉。”
小老板却立马止住了哭声,爬起身钻到他爹身后,对着江中元顶嘴:“你才不是男子汉。”
薛香神智恢复后便觉得肩头传来阵痛,一看还出了血,忙去看狄绣和江中元。狄绣的脸上也带了伤,江中元可能也伤在脸上了,具体伤在哪里不清楚,反正血糊了一脸。
他顿时气血上涌,朝着大老板一连踢过去两个条凳,均被他用菜刀劈开。
有半条凳子飞进了碳火炉子里,半灭的炉火顿时噼啪地重新燃起活力。
大老板没有料想到蘑菇中毒的两位能这么快就清醒,一打一打的还是个看起来娇弱的小狐狸他心里胜算满满,一打三不确定,现下他一时不敢贸然动手。
薛香又是踢来一条凳子,他却是将小豪猪推开,自己硬生生吃了一记。凳子砸碎在他脑门上,他也“呜哇”地乱哭起来:“各位大人行行好,我们父子俩逃难至此,若不是山穷水尽,又怎么会做这种人肉买卖。”
江中元问:“逃什么难,怎么就山穷水尽了,还能挂羊肉卖蘑菇,这不是挺会做生意的吗?”
大老板便编出一套吾儿身患顽疾的,非活血活肉做药引不得活,这种半真半假的鬼话故事来。他可能也没想到面对着的三个,全是那也不关我事的冷漠态度。
如此软硬不吃,莫不是真的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他低声念了一道口诀。帆布拧起来不断缩小空间,但是他忘了炉子里的火烧起来了,帆布一碰到火苗,就燎成火原,四面同头顶同时烧了起来,本就火炉一般的棚内顿时又浓烟呛人。
狄绣能抗毒可不扛火烤。她慌忙左顾右盼看看江中元又看看薛香,紧紧攥住薛香的衣袖:“烧起来了!我们快跑!”
薛香拍拍她的手。江中元站在一侧,嘴里已是念出一道水诀,整个棚里稀里哗啦下起一阵雨,将五个人淋透,她说:“不好意思,下错位置了。”她想降雨在棚外来着。
她又重新念了一遍口诀,棚里又下了一阵雨。江中元摊摊手,朝向大老板:“你这什么法器?”
大老板得意洋洋:“我这布匹,法术不可摧。”
小老板:“爹啊,我好热。”
大老板让他忍耐。操着两把菜刀便冲过来,薛香上前与他过起招来。
百来回合之下,身上的衣裳俱是被汗水浸得能拧出汤来。大老板愈发觉得空气逐渐稀薄,头昏眼花中步伐也虚一步实一步。
小老板也坐到了地上大口吸气,吸进一肺烟气又咳得不行。薛香这边的三人身上还有结息草,倒是并不觉得呼吸困难,只是热得难受,感觉身上的肉都熟了三分。
薛香这一招尚未使出去,大老板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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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喘不上来晕过去了。这下不用打了,却也没有出去的口诀了。
薛香摇大的不醒,又去摇小的,小的迷迷蒙蒙地说他也不知道口诀。
整个棚里顿时无人再说话,只剩帆布烧得劈里啪啦地却半天没见哪个角落烧成灰,它只是在无穷无尽地烧着。
江中元热得早已扒了外衫,露出光洁的脖颈,她还想再扒一件,被狄绣按住了手。
她说:“绣绣你的手好烫。”说着便也拿她滚烫的手去扒狄绣的衣裳。
狄绣只觉得本就热得难受,浑身的肉都冒着气,恨不能把肉都剃了去,留一架骨头。江中元脱她衣裳她本想推拦一下,热得无力未能推开。等她的小衫也落了地,甚至觉得确实凉快了一分。
薛香不忍直视扭作一团的二人,若不是知道他们是热成这样,怕是要以为她们中了什么不可言说的毒。
他也顾不得替这两人遮掩什么,那两只豪猪早已晕死过去了。眼下他得先想想法子出去。
——“我这布匹,法术不可摧。”
薛香心想,法术不可摧,那我拿天理摧一摧。便打掌中变幻出一把剪刀,找一处火情小的地方,一刀刺下去。
“噗——”一股凉风从剪刀刺穿的洞眼里涌进来,竟是真的有用,他便顺着那个破口向上裁剪,愈裁剪刀愈烫,剪完这只手怕是能有五分熟了,他心想道。
剪出一扇门的大小,风沙爽快地灌进来,狄绣和江中元眼里恢复一丝清明,衣衫不整地朝这边爬过来。
到薛香脚下时,他弯腰把狄绣的衣裳拢好。江中元也抬头眼巴巴地等着他来替自己穿衣裳。
薛香说:“站起来自己走。”
她一听,原地躺下了,薛香便扶狄绣站起来,又握着江中元的脚腕,把她拖出去了。
狄绣回头看了一眼帆布篷里躺着的一大一小两只豪猪,要把这两个人也拖出来吗?她抬起眼看薛香,薛香面无表情的模样大抵是不打算救了。
她心想,不管怎么说,还有个不经事的孩子,便扭头欲往回走。
刚一回头,一阵强风从薛香剪出来的那个门洞里钻进去,掀起整个帆布,又裹进了另一股更强的风中,旋转着的一团风扯着火,终是越飞越远,即将来临的龙卷风将两只豪猪都解放了出来。
这下也没有什么要救的了,对,还得救救他们刚刚新买的布卷和首饰。狄绣连忙向方才他们坐的位置看去,幸好东西都还在。
江中元躺着扬起头正好看到狄绣折回去先拿起了她在裁缝铺定制的那个包裹,霎时两眼泪汪汪,好绣绣,以后我保证对你加倍地好,再也不不明不白地贪图你的血了。
薛香拿脚碰碰她的腿:“还不起来吗,龙卷风要来了。”
江中元麻溜地爬起来抹了把泪,接过狄绣手里的一个包裹,又拿手肘捅了薛香一下:“没眼力的东西,也不帮绣绣拿点。”
薛香举起他烫得半熟,已经红肿的右手,说道:“没眼力的东西,你拿。”
28. 李干万岁
狄绣和薛香在走在前面,江中元走在后面,左右胳膊下夹满了包裹。这不太对,她琢磨着她喊这两人出来是想让他们干什么来着。
薛香仔细看了看狄绣脸上的刀口,被啃得有些许绽开了肉。眼下也没有什么能给她包扎的工具,他的新衣裳还在江中元的胳肢窝下没成型,脑袋包起来也不太美观。罢了,也算用唾沫都消过毒了,回鼠仓再说。
狄绣也低头看看薛香的手,红得跟个火龙果似的。
薛香便特地把那只手举起来给她看。狄绣又把眼睛移开不看,这次能出来她也算出了力的,不可以吃这套道德绑架。
她偏了很久的头,薛香都不曾将手收回去。她心下暗叹一口气,捧起那只手,对着“呼呼呼”地吹气。
不冷不热的风吹在掌心,从指头缝隙间划过去,确实令薛香觉得舒适了许多。他指尖微曲,鬼使神差地竟想抓住这股挠人的小风。
狄绣看他手指曲曲张张,以为他难受得紧,又将他的手凑到脸上,轻轻地、一下接着一下地、刮在她的面颊上,指尖摩擦在她的刀口伤上时,有轻微的刺痛感。
她没忍住“嘶”了一口气。
薛香猝然将手收回:“你的血还能治外伤不成?”
“好像可以,我的伤口一般都好得很快。”狄绣没抓得住那只收回去得手。
“那你再蹭蹭。”薛香把手又贴回去,掌心下的脸颊触感滑嫩细腻,叫人走神。
身后的江中元咬牙切齿地提了提快要滑落的包裹,她目测薛香在占狄绣的便宜,抡起那几卷布就砸过去。
三条颜色不一的布散开来,划出三道抛物线,从前面两人的头顶划过,像一道热烈的彩虹,张扬又短暂地铺洒开,随风鼓动着好看了片刻,转瞬即逝地挂在了薛香抬着的手臂上。
江中元一只手捂着嘴,她忘记用小一点的力气了。
将装首饰的那两个包裹先搁置下来,三个人撅着屁股,一人一道将布匹再卷收回来。
薛香说:“你没吃饱这么大怨气吗?”
江中元扶着腰直起身,走到薛香身后,抬起一脚踢在他臀上。薛香猝不及防向前磕下去,双手撑地才不至于啃一口沙。
她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是看你在欺负绣绣!”
狄绣闻言自省了一下有没有受到欺负。
薛香使出一记扫堂腿,扫在江中元的小腿肚子上。她“哎呀”着歪倒在沙地上,小小地恼了一下,便抓起一把沙子,挪腾过去揪着薛香的衣领,灌进他的衣裳里:“不过了,你还欺负我!”
薛香在这此时有着奇怪的胜负欲,好好地捏着狄绣的脸呢,被江中元打断了不说,还被说成是欺负,那分明!分明是双向选择!
他也攥了一把沙子扬了江中元满身。
鼠仓一向同气连枝。江中元决定在这场扬沙大赛中与薛香一决胜负,她把两只手都用上了,你薛香有一只废手,拿什么和我斗。
攻击太过猛烈,余波殃及到狄绣。
狄绣抹掉沾在下巴和嘴唇上的沙子,伸长脖子仰起头“哈哈”笑出声来。几日前她还对寄人篱下颇有介怀,怕元元姐不能接纳她,怕没有利用价值的话鼠仓会赶走她。但她现在至少有把握,钰珏、江中元和薛香,不再是冷酷无情的三个旁观者,若她垂死,也能得到他们的一丝忧心。
她掬起沙子,喜悦地高高扬起,沙子被风吹着吹到了江中元脸上。
江中元说:“绣绣,你怎么不帮我?”
薛香说:“帮我有问题吗?”
吵得不可开交。
狄绣眯起双眼,她看到远处有个蚂蚁大小的小点愈近愈大。
李干骑着骆驼疾驰而来,这骆驼脚下生风,堪比快马。她打远便看到这边方向有三个不明生物一阵骚动,想着是否要捡回去给江中元灌汤药,凑近一看就是江中元,和若干人。
她仍骑在骆驼上不曾下来,低头问道:“你们在这里打滚不热吗?”
江中元高兴地大叫:“李干!你回来啦!”有饭吃了,又回答道,“不热,我们刚从烤炉里出来。”
李干向下伸出手。江中元会意地把手递给她,借力站了起来,又把卷好的三匹布和两包首饰放到骆驼两侧的背囊里,顺势也爬上了骆驼背。
她的窃喜都要压抑不住露出来了,低头同狄绣薛香说道:“对不住了,李干来接我了,我先走一步。”拍拍李干的腰侧,李干夹着骆驼就走了,一句话也未多说。
沙地上的两人目送这两个冷漠的女人挥鞭而去。
狄绣问薛香:“这是什么马?长得好奇怪,脖子长腿长肚子大。”
薛香说:“这是沙漠马。”然后看着狄绣一脸恍然大悟地往心里记这马的品种,想笑又憋回去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离鼠仓还有多远?走回去要多久?”大战一场,她有些恍惚,忘了来时花了多久,也忘了来时的方向。
“小半个时辰吧,带上你不确定。”薛香答道。
“那我们走快些,太阳快下山了。”狄绣指着已显露出疲态的日头,焦急起来。
枫南岭是个气候较为稳定的地方,她这辈子还未吃过严寒的苦,身上的衣裳不厚,且又被汗水浸湿,怕冷起来她遭受不住。
“倒也不用着急。”薛香接住狄绣伸过来搀扶他的手,起身时添了一把力,将狄绣拉近,拉到自己的怀抱里。
他拥着狄绣的肩颈,在她脑后把她的头压得离自己更近。狄绣不明所以,想抬头看他的脸,未能得逞,小小一个人被紧紧圈在他的臂膀里。
薛香将自己的头埋到她的颈窝里,莫名的满足油然而生,这个小人压着自己的前胸,也把他连日里的焦虑一同压下去。他在这个充满实感的拥抱里,拥抱住了一整个希望。
他明白自己在害怕失去什么了。
于是他贴着狄绣的耳朵说道:“绣绣,你要像我一样当个自私的人。”
“什么?”狄绣挣扎着想再次抬起头看他。
薛香不依,两个人你推我攘地闹了好片刻,狄绣不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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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了薛香反而将她松开了。
他以为狄绣恼他,按着她的双肩,些微屈身与她平视。
狄绣在想薛香刚刚那句话。她迎着薛香的眼睛,真真切切地在他眼睛里看见另一个自己。她问薛香道:“要怎么个自私法?”
薛香沉吟思索须臾,念经一般:第一,自己的性命最重要,自己的利益最重要,自己的感受最重要;第二,挨打了要反抗,挨骂了要还嘴,挨饿了要吃饭;第三,第三还没有想好。
狄绣心想,那她本来就是个自私的人,还用他教?要紧的是,太阳快落下去了。
她胡乱地点着头。耳边传来又一串马蹄声。
李干牵着一匹空骆驼,又回到了两个人面前,她同薛香说:“江中元说你不会挪一步,你还真没动啊?”
薛香把狄绣扶上那匹骆驼,自己再爬上去,又指着李干对狄绣说:“你看,只要你不让步,让步的就是别人。”
狄绣没有说话,薛香熟稔地揽上她的腰。三人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鼠仓,没挨上一点冻。
江中元兴高采烈地在李干耳边拍马屁,哄她下厨房。
李干一边利索地切着菜,一边让江中元闭上嘴巴,她说:“你别吹了,我知道了。”
吃完饭,马屁精江中元主动去把碗筷洗了。
新的马屁精薛香又提着三卷布凑过来:“裁缝大王李干。”他这么一张口,李干就知道他要拉出什么成分的一坨。
“你帮我做两件衣裳,我去帮你把屋子打扫了。”薛香说道。
“我那屋子还要打扫?”李干睥睨一眼薛香,不想再搭理他,等他提出更诱人的交换条件再说。
说着,她便要回到自己那间石室休息去。
不消片刻,李干又杀回了薛香面前,手里举着一小块从地面剥下来的白色米面膜,怒气直冲天灵盖:“你们在我的屋子里干了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薛香看了看那片钰珏路过后留下的干涸后的痕迹,眼皮也不抬:“说了你的屋子需要打扫了吧。”
李干掐着他的肩,把他疼得龇牙咧嘴:“谁干的?”
薛香:“钰珏干的。”
李干不容他再分辩,直接一套拳法招呼上去。薛香一面格挡,一面喊冤:“钰珏干的,你打我干什么?”
李干痛快地施展了一番拳脚,在又一个飞踢被薛香防守住之后,后跳收住,说道:“打你出口气。”
她喘了片刻的气,手一伸,说:“布拿来,你去打扫吧。”
薛香早就准备好了,从身后的凳子上把三匹布稳稳当当地交到李干手上,细细地跟她说他要件跟之前那件差不多的衣裳。又把那匹粉蓝色的翻出来放到最上面,说是要给狄绣做的,要做好看一些。
他喋喋不休地说,也不知道李干听进去了没有。
末了,这只新晋的马屁精说:“李干,鼠仓没你真不行。”
李干知道他这是求人办事的阿谀奉承,满脸不耐烦地瞥他,他脸上真诚得仿佛来真的一样。
29. 如此搬家
李干真是个粗活细活都办得利索的能人,三天之后她就把两件衣裳交到了薛香手上。
薛香这件与之前并无二致,不过是将黑色换了藏青色,应他要求在腰间多做了一个小布兜子,看起来反而像打了个补丁。
她给狄绣做的这件却并未全用那匹粉蓝色布料,上半身半袖的罩衫分明抽的是薛香藏青色料子里的,腰带也是。
薛香原本看了自己的,觉得就这样吧,看完狄绣的,觉得甚是满意,跟他的简直就是一套出来的。
狄绣拿到手之后三日都舍得穿上身,还穿着她原先那件千疮百孔拿法术修修补补的旧衣裳。她鲜少有机会能获得一件新衣服,心里不光是舍不得,也隐隐约约有一种换上之后她就脱胎换骨了的感觉。薛香催了她三日,才终于上了身。
江中元打老远看到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脑袋挤到一处辩得严肃认真。狄绣上半身的藏青色显眼,薛香下半身的藏青色显眼,坐到一块和谐又融洽。她心痒痒的,后悔那日自己怎么没扯上两匹布,也做一套。
她去李干那里时,看到三匹布还剩了一些,缠着李干又做了三个不一样的腰包挎包。粉蓝色的包面,用藏青色系的带子。
她把腰包系到李干身上,然后自己套上一个挎包,喜滋滋地回自己屋里去了。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劈里哐啷在屋里整出的动静,好似在拆家。
狄绣和李干趴在她门口,看着她把一些瓶子罐子挨个打包装箱。
真不过啦?
江中元抬头看着两个脑袋瞪着四个大圆眼睛,朝她这里窥探。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门边,一拳一只田鼠。
她同两人说道:“快去把你们要紧的东西也收拾收拾。”
“鼠仓要塌了吗?”李干回问道。
江中元又给了这只田鼠一拳:“塌什么塌,我们就是换个地方小住。”
李干的屋子里没什么东西能收拾了带走的,狄绣是赤条条一个人来的,也没有什么家当。两个人只能在江中元这里给她打包。
薛香在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就会脑袋痒,一早就扛着他的算命牌子去戈壁集市上干些逗人玩的把戏。
回来时路过门敞得大开的江中元屋子前。里头三个人忙得满头大汗的,江中元的东西又多又杂,狄绣以为她是来帮忙打包些要紧物件的,现在更像是来收拾屋子的。
她想把所有的瓶瓶罐罐先收拾到一起,就先都摆进了一个大空箱子里,合上箱子盖后,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掏出两个。她之前把狄绣睡的那间屋子折腾成那样看起来都还是保守了些。
薛香将牌子倚在门口,人走进屋子里去,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这简直就是灾难第一现场。
李干不说话,一味地埋头干活儿。
江中元正卯着劲搬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小箱子,想将它抬进另一个大箱子里,虽然这种打包方式仿佛吃咸鱼蘸酱油,多此一举,但在场无一人制止。她暂时无暇回复薛香。
只有狄绣见没人说话,张口却先打了个喷嚏,然后抽着鼻涕水回答薛香:“要搬家哩。”
“搬去哪里?”薛香出门晃悠了一趟,回来家就要搬走了还没有通知他。
——“搬去天界。”
江中元的小箱子塞进了大箱子,如是答道,终于她又想起薛香这个人来,补充说道:“你也回去收拾收拾吧。”
薛香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回自己屋子,只将那个装东西的匣子找出来,把狄绣的小药瓶装进腰间的兜子里。又握着阿姐的小泥人左右比划着塞不进兜子,心想总归还是要回来的,能不带的就不带了吧,便把泥人放回去锁好。
四个人集合的时候,脚底下堆叠的尽是江中元的一堆也不知用不用得上家当。
“钰珏不去吗?”狄绣问江中元。
“她离不了水,去不了。”
薛香检点着行李,左手举起一个蒲扇,右手举起一个暖炉:“这些带去干什么?”天界那没有四季和风雨的地方,这种东西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
江中元说:“你放好,别管,搬家要有搬家的样子。”
薛香话最多,挑最重的行李,狄绣次之。李干话不多,但能力强,也可以多背一些。分来分去,江中元只给自己分了几个包袱的衣物。
四个人好似难民一般用最狼狈的姿势拿上这一个人的行李,去往一个对狄绣来说十分陌生的地方。
破天荒的,她没有感到什么紧张和迷茫。
江中元前胸后背全绕着包裹,兴致却是很高,眉飞色舞地昂着头在前面带路,又一边给狄绣介绍这个即将去到的临时住所:“绣绣没去过吧,我跟你说,天界可干净了,你在地上打滚都沾不上灰尘。雕梁画栋,全是玉石做的,回来的时候我们敲两根带走。”
她把天界形容得富丽堂皇,在狄绣站上天街的时候,期待与兴奋拉满胸膛。
他们推着行李走过长长的天界,停在依旧形容枯槁的江中秋面前。
狄绣还在打量这个被吊住的病态美人,江中元已经在一边张罗着李干和薛香把行李掏出来如何如何摆放,一边同江中秋说话。
“阿姐,我给你介绍,这只小狐狸叫狄绣。薛香!把锅子放远一点,油烟会熏到阿姐的!”
“阿姐,我这次把大家都带来了,我们好好聚一聚。李干李干,那是我的药坛子,不是盐罐。”
狄绣看着空旷的天界,除了两排柱子,她没有办法将这里与“家”这个字联系起来。还有身旁这个江中秋,为什么不把她解放下来,要让她一直吊在这个新“家”里吗?
她有好多想知道的,但也只能先收拾江中元的东西,因为江中元的任务派发到她了。所有人都在忙活,就她站在那里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地打量,显得格格不入。
总算部署完一切之后,天界上千年上万年来,头一次升起一道炊烟,袅袅直上。
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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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坐成一圈,一边喝着茶,一边等锅里焖出来的美味鸡肉。连江中秋的脚下,也垫上了厚厚的一层软垫,两臂间歪着的脑袋,好似也在听他们说话。
狄绣逐渐得以获知这个关于江中秋的故事。
世间万物,皆遵天道。
天道何来,雨神布雨,雪神降雪。夏日不结寒冰,冬日不绽百花。
所有的事物必须遵照规则,所有的规则都由天帝制定。
河神与蚌妖的结合,为何难逃天罚,便是天帝不允许规则中出现不规则。所有的不规则必被严惩。
河神与蚌妖被严惩,连钰珏也不会被放过。如果不是她进鼠仓的时候正好带着结息草,大概她也活不下来,早被屈伯啃干净了。
那这些与江中秋又有何干?她不过是天界一个负责天黑时盖上天幕,天亮时掀开天幕的闲散小仙。她的职责实在太简单,唯一要注意的便是冬夏时令的天黑天亮结点不一样。
若说她是玩忽职守,那便是冤枉了她,从她开始负责这项工作开始,她便是天帝壁画墙上优秀的齿轮,从未有过失误。
只因在钰珏进入荒丘里的荒漠时,她突然而起的怜悯之心,让她不自觉地提前盖上了天幕。让那被钰珏洒下的珍珠,在整个漆黑的黄沙地里熠熠发光。
那个时候太阳可还没有下山呐,寒冷可还没有侵袭荒漠呐,这该是多大的过失呐。
齿轮不转了便是坏齿轮,齿轮转得快了也同样会被天帝发现。
万箭穿心加悬梁示众。
别问为什么不能从吊着的梁上救下来,圈固江中秋双手的绳索,是天帝新的规则。没有人能够斩断割破。
狄绣倒吸一大口气。不能说是同情这个被吊在这里的悲惨的江中秋,她心里更多的,是对她违反规则那一刻的钦佩。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水杯,因为手的颤抖,水面泛起浅浅的水纹,她说:“还好你们没在天界当值。”
李干杀伐果断的心,在重温这个故事的时候都不忍凹陷下去,她叹了一口气,起身将焖得差不多了的鸡肉连锅一起端到几人中间充当桌子的方箱上。
香气弥散开来,整个天街都不复清冷的味道。
几人刚执起筷子,天兵长刀和手里剑便气势汹汹地杀到。
长刀刀指江中元:“大胆!还敢再来!”又挥舞着刀柄在剩余三人身上点了个来回,“还带了这么多帮手!”
接着他又注意到这里锅碗瓢盆俱全,桌椅软榻也是应有尽有,面色青黑:“你们把这儿当什么地方!”
江中元夹起一筷子肉放进嘴里,滚烫的肉来不及细嚼就咽下去了,忙喝了口水降降口腔温度,漫不经心地回道:“怎么了?天帝有规定这儿不能住吗?”
手里剑不想与她胡搅蛮缠,背后的剑阵已是蓄势待发。
薛香说:“你们有权限血染天街吗?”
没有。
没有规定好的规则,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执行。
30. 更了解你
对于这种情况,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将几个人押送过去,询问该按什么规则处置。
长刀和手里剑心里十分清楚,只是二对四的胜算不大。不如先去回复了天帝,自会有下一步的指示。在天界当职,就是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执行。
二人只字不语,两指于胸前掐一道移动诀,便消失在坐成一团的人面前。
江中元早已四五块鸡肉下了肚,又在夹起沉在锅底的鸡腿肉的时候,喜不自禁地摇头摆尾起来。
狄绣和李干大约一人吃了五块左右,一锅鸡就见了底。
江中元却大方地将锅往远离自己的方向推了一把,说道:“汤你们喝了吧,我要去给阿姐打扮打扮。”
薛香撂下筷子:“还打扮呢,天帝等会抓你来了。”
“他不会管我们的,我们碍不着他的天道循环。”江中元摸索出那包定制的珍珠首饰和拿薛香狄绣的多余的料子做出来的小挎包,又将自己平日里用的脂粉也掏出来,在李干刚清空的方箱上摆得满满当当。
薛香提起还赖坐在软垫上的狄绣,说带她去四处看看这个没来过的地方,语气轻快地如同回了家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在这座空旷无人的巨大宫殿中行走。薛香双手负在身后,走几步便停下来回头等一等狄绣,她在后面边走边仰着头看头顶出现的大大小小的钟乳石,远处偶尔有神鸟划过天际。
“马上就到瑶池了。”薛香说道。
“天后娘娘的住处吗?”狄绣问。
“没有什么天后娘娘。”如此断情绝爱的天帝他哪里还配得到爱。
“哇——”狄绣被眼前的瑶池景色迷住了眼。池子建得好似梯田,一汪汪的池水被满头的钟乳石映成各式的颜色,比绸缎更柔软,比宝石更闪耀。纵使再坚硬的水草,怕是也要揉碎在瑶池的水波纹里。
池边有一尊玉女神像,头上的发髻与钟乳石接壤,脚下的裙摆又仿佛化在池水里。神女面容舒展,朝向瑶池,却闭目不看她亲手从臂弯的坛子里倒出的池水。
“这个神像在哭。”狄绣看到她的右眼睫毛下挂着一颗泪凝成的钟乳石。
“这就是你说的天后娘娘。”薛香拧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尊神像,和神像旁边站着的狄绣,显得小小一个。
“嗯?”狄绣疑惑薛香这句是真是假。
“呵,”薛香嘲讽地笑出一声,很轻,但狄绣听到了,他说,“谁知道是不是违反了‘规则’。”在他记得事情之前,这尊玉女神像就在这里了,也许可能她是受不了她那无情的丈夫了,无人知晓,除了天帝。
“可惜了,这么好的景色也没人来看。”狄绣算是摸透了,这么大个天界,活人没几个。
可不是嘛,这瑶池大概也就薛香他们经常来。
薛香蹲在一块白色的池子边,撸起袖子在池底又掏又摸。掏出一把雨花石,沿着玉堤边排成一圈。
狄绣也蹲到他旁边:“这是什么?”
“石头啊,你不认识吗?”
狄绣轻轻白他一眼,拿起一颗仔细端详,颜色鲜亮,花纹倒是有些眼熟,只是这火烧云一般的纹路断断续续的,一时不能拼凑出脑子里窜出来的那个意象。
答案就在嘴边却吐不出来,叫人抓心挠肝。
薛香从手里接过那块石头,举过头顶,侧过一些角度,喊她把脑袋凑过来看。
透着天光,石头身上乳白色的部分仿佛隐去了,只剩下一片红云凌空于两指之间,俨然是一只火狸,长耳阔尾,奔腾向上。
同类啊。
咦?狄绣又疑惑自问道,为什么要想成是同类,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只是图案是只狐狸。……气味也是。
薛香又换了一块举起来,这枚石头上是只兔子,气味也是兔子。一排看下去,糊得再开的花纹,也能在某个角度找到对应的完整生命。
狄绣在某一个低头的瞬间,留意到这一块池底全是这样的雨花石,再举目望去,整个瑶池每一块划分出来的梯田池子底,密密麻麻躺满了模糊的大小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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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她将手伸入水里,水是温的,在池底随便摸了一颗上来,看了一眼欣喜地说道,“这个图案是完整的哎。”
薛香把她手里那颗更完美的雨花石拿过来,“啵”一声扔回了水里。又把手里那颗不完美的摆在她的掌心上,说:“那个有什么好看的,得看这些碎的,我就是从这些碎的雨花石里诞生的。”
那些完整的雨花石孵化出来的,就是新的齿轮,天界总要有新的齿轮顶替坏掉的部分。
“你是一块石头吗?”狄绣还在消化这条信息。
“你是一块石头。”薛香回她。
“我怎么是石头?”
“你是木头。”
“你是猪头。”
薛香在她的语言攻击里忍不住笑出了声,压着嘴角频频点头:“是是是,我是石头。江中元也是。”
“江……秋姐姐呢?”
“她是那块扔掉的完整图案的石头。”
“那你还说那块石头不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拥有情感和自由。”薛香和江中元在哀其不幸的同时,就会哀怨她不幸的源头。在江中秋出事之后,他们回到这瑶池的时候,几乎恨不得把池子炸了。
但炸了池子,可能挂在天街尽头的就是三个人了。池子里还有很多和他们一样,可能会从碎石里诞生的妖仙们。
狄绣想到还被捆在那里的江中秋,对薛香这句话表示了赞同。她喃喃自语:“嗯,我们把秋姐姐救下来。”
薛香突然想到了什么,打断她,握着她的肩,说道:“我不是在诉苦,不是在道德绑架你,你量力而行噢。”
“晓得。”
薛香紧紧攥着她的左手,那手上还带着温水,不及他的体温炽热。他把狄绣拉起来,说再去别处逛逛,那只手却没有松开,走到哪里都是牵着的。
狄绣隐隐察觉到了薛香对她的态度变化,以及他越来越毫无顾忌的肢体接触,想着想着脑子里“轰”地炸开了两个烟花,把两颊也熏得火热。
31. 破罐子摔
薛香铆着头带狄绣看天河看天山,看今日即将上岗的火烧云被天狗驱赶着,一团拥着一团你驱我赶。
他们停下来等这一串火云过街。狄绣手上的瑶池温水早就干了,现在汗涔涔的,也分不清是薛香手里的还是她自己的。
她还没有开口,薛香倒先问起来:“你是不是紧张?”他把两人扣在一起的手摊开来,一副你看看的姿态。
“我紧张吗?这是你的手汗。”
薛香把手扣回去,还搓了两圈:“什么你的我的。”
“薛香,”狄绣顿了一下,“你是不是喜欢我?”
薛香斜扣着的手磨着她的手掌,转到十指相合,又错开半寸,卡进她的指缝,再度扣住。
他用带点骄傲的语气回应道:“是啊,喜欢,超级喜欢。”
狄绣哆嗦了一下,但没有抽回那只手,她仰着头看着薛香弯弯的眉眼想了一刻,微点一下头,说:“我也有一点喜欢你的。”
“只有一点吗?”薛香听到了回答,肆无忌惮起来,他带着狄绣的手背贴到自己的胸前,那里头的心脏正比平时更有活力地乱跳。
呼啸着经过的火烧云映得两个人都是通红的。
狄绣数了一下,比水杉林里听过的那次活泼,确实是超级喜欢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被传染了,连着多跳了两拍,便说:“两点。”
薛香面上的笑又柔软了一分,火云已走,他牵着她继续往前。
又看过了正在织雪花的麋鹿小仙,这是狄绣来天界见到的第三个,不,第四个活神仙,天狗也算一个。每个人面上都不见悲喜,长刀好歹还能怒一下。
再去到一处炉室时,里头摇着扇子烧炉鼎的老仙认出了薛香,他张口就招呼薛香:“哦,好徒儿。”
薛香也招呼他:“哦,老不死。”
薛香没有骂他的意思,只是老仙是只乌龟,确实算得上天界工作最久的一批神仙了。他不喜欢这份烧锅炉的活儿,因为他喜欢阴凉的地方,但他又还没有活腻,不敢跟天帝对着干,每天不用看着炉子的时候,他就支个摊子给人看相。
整个天界哪有人会给他看相,命数都是定好了的,只有薛香和江中元两个会来他这里溜达。江中元才不给他看,每次来她要么蒙着脸要么塞着耳朵,她要自己探索命运,即使龟仙可能只是在胡诌,但她也不想听这些干扰思绪的鬼话。
就剩一个薛香搭理他。
薛香是闲得蛋疼,不然怎能老往这里跑。
龟仙许久没见过别人了,喜不自胜地咧开嘴,露出一口豁牙。他喊薛香来看他夹带私货炼出来的一些散丹,可汗点兵般一颗一颗给薛香解说,这个是吃了尽做美梦的,这个是吃了能点石成金的,这个……这个忘了,毕竟年纪大了。
他没有清点完,又被薛香身旁的狄绣吸引了注意力:“咦,这个女娃儿没见过嘛,我看看,面色红润,天庭饱满……”
薛香打断他:“我吃一颗给你回忆一下效果。”
他动作迅速地先把那颗点石成金的揣进兜里,将那颗被忘记功效的捡起来就吞下去了。旁边两个人连拦都没来得及伸出手。
静静地等了片刻,薛香一点变化都没有,他说:“你这是什么假药?”
龟仙用扇柄挠挠头:“偷着炼的,总有失败的。”他倒是不大担心薛香吃下去了什么,打发时间的散丹而已,必不会是什么要命的玩意儿。
薛香扫兴地挥手要走,龟仙硬拉着他要多聊一会儿。
薛香说:“走了,等会出事了再来找你。”
龟仙松了手:“别找我,你自己要吃的。”
狄绣生怕薛香吞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上下打探他有无变异,又举起胳膊说:“要不你吸点儿血,把那个丹药稀释了。”
薛香推开说不要:“他哪里敢炼什么太过分的药。”
两个人已经走得没影了,龟仙一拍脑袋,想起来了。那是颗会放大心中所想的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坏药,不然薛香能给他把胡子拔光。
回到天街时,江中元正在给江中秋系上那条珍珠的发带。妆扮了一番的江中秋显得更有精气神了,人还是歪着无意识的,但病气几近于无,好似只是睡着一般。
薛香在离得尚远的时候便突然开始跑起来,跑到江中秋跟前一跃而起,站在那石柱上,“哈”出一声,手上已化出一柄头大的锤子,抡起来一下又一下地砸下来。
江中元看得目瞪口呆,锤子没有给石柱砸掉一片碎屑,但是声响震耳欲聋,她捂住了耳朵,冲薛香大喊:“你发什么疯?”他还想给阿姐震醒了不成。
薛香砸了许久,李干收拾东西的手都停下来捂起了耳朵。
终于他累得停下了。柱子下面三个人俱是松一口气。
江中元正要对他破口大骂,他又跳下柱子,马不停蹄地扛着锤子跑了。
“我去看看。”江中元说着朝薛香追过去。
“我也去。”狄绣也追上去。留下李干看看远去的三人,再看看江中秋,心想,可别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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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薛香直冲进天帝的谋事大堂,偌大的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壁画在咔咔作响。他便跳上壁画边上的石像,对着那些个规律运作的齿轮又是一通乱砸。
等江中元赶到的时候,那纹丝不动的壁画仍在薛香的锤下一切如常。
江中元本想出声制止薛香,脑子里的那根筋突然又转了个弯,她也像打了鸡血一般,变出一柄榔头,跳上另一端的石像,同薛香一道,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砸出断断续续的乐章来。
狄绣站在下面捂住一半的耳洞,留了一半听得津津有味。
长刀和手里剑发觉不对劲,赶到天街,那里只剩李干和江中秋,两个人没一个搭理他俩。又听见正厅方向有动静传来,放弃与李干沟通,向此处赶来。
赶来时,大抵已是晚了。
江中元砸了小片刻,激得干劲十足,平时不大转的脑子这会儿全是想法。都发泄到这份上了,还不如下点猛药。
她把榔头柄卡进两片相连的齿轮之间,木制的柄禁不住硬要转的齿轮的碾压,碎成一道一道的屑子落下。但齿轮慢慢吃进榔头更多的部分,直到吃到金属那一块,开始出现转不动的异常。
从那一处“咔咔”声愈发剧烈的异常开始,你不转我也不转地一传十十传百,整张壁画抖动起来,震频像不断膨胀的牛皮纸,撑到极限了爆裂开。一枚齿轮脱落下来,滚到地上,两枚三枚落下来,大半张壁画上的齿轮相继脱落,躺在地上畅快地自转了起来。
长刀冲进大厅一脚就踩停了一枚转得正欢的齿轮。
他立起手里的刀指向前方三人,怒斥道:“好大的胆!”他早该知道留这几人呆在天街要出事,但天帝没说赶走他也没提建议。
手里剑的剑比长刀的话还快,飞出去三道,分别擦着三人的脸和脚落在壁画墙与地上。
薛香从壁画里抠出一片齿轮,顶在食指上转,又望着这两人问;“坏了会怎么样?”
长刀与手里剑也互相望向对方,显然手里剑的思路更快。他低声快语地同长刀说道;“我去瑶池,你看着他们。”
在不远处的瑶池里,新的齿轮如同雨后的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孵化出来,各种新生的小神仙探出水面。
漫长的岁月长河里,何曾有过如此热闹的瑶池。
天狗仍在放牧火烧云,鹿仙织雪的手也未曾停下,老龟仙丹炉里的火依旧烧得同往常一样平稳不起大风浪。
在齿轮的错误指引下,生出了要上他们岗的新人,但老人们还未倒下。
32. 众议之下
狄绣站在齿轮群中央,觉得周围转个不停的一个又一个诡异得头皮发痒,便向外跨了一大步。
长刀一掌掏在她的左肩上:“哪里逃?”
那一掌力道不小,捏得骨头都作痛。狄绣正欲反制,薛香已飞起一脚踢来,直将长刀踢得握不住肩骨,连带着人也掀出去半个身子。
“你先动手的。”薛香在跟长刀开打之前还要补上一句。
长刀只当是这三个要跑,一边与薛香应战一边抽空补了张结界。
江中元在石像头上坐下来,薛香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就显得格外地亢奋好战。此刻他的战斗模式也不太寻常,一招一式都盯着长刀方才掐狄绣肩膀的右手,恨不能将那只手切下来的架势。
这样的打法,叫长刀觉得难缠,渐渐就落于下风。
薛香得了机会抓到他的右手臂,正要发狠拧断,结界自外向内破除。
那万神景仰的天帝啊,仍旧步履不染半分焦急地走来。他挥手便将薛香推至壁画墙上,卷起地上十几个齿轮,卡在他的头颈与四肢两侧,使其无法动弹。
江中元连忙跳下石像,尝试去解开齿轮,狄绣也两步跳过去帮忙。
解不开,江中元冲身后那尊岿然不动的天帝喊道:“你凭什么锁着他,我们可没碰你的天道法则。”不过是碰了监视规则的眼睛。
天帝不语,再一挥手,连同江中元一起钉在墙上。
狄绣瞪着眼睛,无助又无奈地来回顾盼,最后也只能看向天帝:“把我也锁上去?”
这个拥有所有规则制定权的人也怪有原则的,谁拆的钉谁。
他的神识从瑶池收回来,手里剑已经领着满池子的天仙向这里赶来。
小仙们还带着新生的清澈,每迈出一步,意识便成熟一度。等到进了大殿,都已形成了健全的思维。他们将要参与到一场处置大会里去,带着张口欲言的渴望。
处置大会,不仅要讨论如何处置薛香和江中元,还要讨论他们这群挤不进仙职的小仙们的去向。
人群逐渐挤满了大厅,一端是狄绣站在薛江二人旁,一端是乌泱泱的新人,天帝在中间,他两米内除了长刀和手里剑,却是无人站近。
天帝先是问薛香这边这群多出来的僧怎么去分不够吃的肉。
薛香心想,这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事吗,你敢问那我就敢说了。
“送下去当人,那里多得是肉。”
对面立马有人反驳:“我们可是仙!”
薛香也迅速回他:“把你们仙骨拔了。”
对面人声鼎沸起来,“不公平”、“没道理”、“纯冷血”之类的字眼交错着灌进耳朵。
长刀颠了颠手里的刀,人声才渐息渐止。
天帝又问这边对这墙上两个乱了新陈代谢的犯人,该施以何种处置。
“送入炼狱”、“封到瑶池里,也让他们知道我们做石头的苦”、“直接处死”方式五花八门得很。
狄绣皱起眉头,目光顺着这一片扫下去,他们一边倒地只管变着法地出些叫人不得好过的主意。她轻哼一声,低声道:“纯冷血。”
天帝不置可否,开明得仿佛一个圣人。
但他慢悠悠地转向薛香这边,张口便道尽他冷漠的道貌岸然,他让薛香在这些处置方式里挑选一个,以待执行。
薛香当然哪个也不想选。
在他闭口不作声的空隙里,对面又窃窃私语起来:“我们不会要选他那个处置方式吧?”
“他就一个方案,没得选啊。”
“让他再讲两个,大不了我们也再给几个处置他的方式。”
尚不懂天帝处事风格的人群便又向天帝提出意见:“我们可以让他免受死刑,但他至少也得给我们提供三条选择。”
附和声此起彼伏。众人望向天帝,声量越来越大,期望值越来越大。
牛皮纸在膨胀,不知道何时要破裂的不安感也在狄绣的耳蜗里放大。
“啪”。
她有幸见证了这个天帝的说一不二与雷霆手段。
这里少说有百来号人,脚底瞬间便踩不住这天界的地面,像冰锥一般坠落人间,降落的短暂时间里,剥去仙骨,抹除记忆的哀嚎传上来,很快又听寻不见。
狄绣没有来得及平息心情,天帝就向薛香和江中元讨要起他们的选择来。
江中元的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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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已经凝固了,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但她知道此时她要做的是闭嘴等等看薛香能否转圜一番。
狄绣迅速地移动了一个身位,将自己一个小人赌到高大的天帝正前方。
连长刀和手里剑都以为她想鸡蛋碰石头,率先亮出了兵器,蓄势要在天帝出手前下令后将她拿下。
但她只是开口说道;“我替他们选好了,就选直接处死。”语气并不冷静,甚至能听出在颤抖。
江中元听闻此言,那一声“嗯?”拉了好长。她这下可不能闭着嘴了:“不是不是,我们不选这个。我们还在想呢。”
“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天帝缓缓道,说一不二,便是也不会给回头路走。
薛香反应极快,他出声应和狄绣:“可以,就处死我们好了。但是——”
他心里领会到狄绣的决心后,一面为她感动又一面为她心疼,勾着嘴角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可以选哪种处死方式吧,这个可还没有规定好哦。”
天帝猛抬起眼皮,又低下去看着狄绣,真是小瞧了她去。
他知道她是谁的女儿,知道她的血有什么功效,不知道她有如此的聪明,钻到他的漏子,不知道她有如此的胆识和魄力,敢拿自己的命去赌一把。
天帝问道:“想被毒死是吗?”
江中元醒悟过来,感激涕零地向狄绣发射爱的信号,又忙不迭地点头:“是的是的,想被毒死。”
鸩鸟端着两壶酒,在她话音落下没多久缓缓而至。
她向天帝行礼后,便斟满两杯,先将一杯递到薛香面前,见他无法活动手脚,嘴里说着失礼了,手上却毫不温柔地捏着他的下颚迫使他张嘴,将一杯酒一滴不剩地倒进去。
不管江中元如何叫嚷着我自己张嘴,鸩鸟也不听,一模一样的动作给她来了一套。
不消片刻两人便挂在墙上没了气息。
狄绣的神经从站在天帝面前的时候开始,就拉成了一条线,现在更是要争分夺秒。
她想先将两人移动到平整的地方,指着那还禁锢着的齿轮,问天帝道:“死了也不放下来吗?”
天帝冷笑:“江中秋何时下来过?”
33. 大变活人
天帝三人离去后,大殿只剩狄绣在奋力地扒拉着齿轮。
她先给没了气息的两人喂了些血,只是都没有办法吞咽了,便像鸩鸟一样捏开他们的口腔,让血液顺着食道流下去。
在把两个人从墙上卸下来之前,她也只能祈祷这点子血能起点作用。
正卸得满头大汗,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手还拽着齿轮,头先扭过去看到李干来了。
李干二话不说,振臂间手上就多了一条链鞭,一节一节带着锋利的刺尖。她甩了一下,刺尖便收拢回去,形同一条普通的鞭子。
她挥起来便卷住一枚江中元颈侧的齿轮。只听得两物相较量拧出的摩擦声,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像被时间静止了般一动不动。
狄绣看得心慌,她心里也在替李干使劲。
“能行吗?”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不行。”李干说着便松开劲。
狄绣摩梭起齿轮一山又一山的锯齿,想办法想得出神。
李干惊呼:“怎么都死了!”她喊完这一声后嗓子都哑了,用要哭不哭的腔调追问狄绣,“就出去了这一小会儿,转眼人就没了?你们做了什么?你为什么没事?”
狄绣抠齿轮的指尖抠得惨白。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也该……该这样,我就是想了解一下经过。”李干飞快地镇压下自己的情绪。
狄绣简短地将经过说给她听。李干听完不可置信:“江中秋好歹还有一口气,这两具尸体,你说你能救活?”茶氏的血真能起死回生不成?那天下不是乱了套了。
“那你给他们喝过了吗?”李干问。
狄绣点点头。
“喝了这也没活呀,真能行吗?”
狄绣在摇头和点头之间摇摆不定。
李干眉毛都要拧成麻花了,叹出一口急促的气,说道:“你想想办法,我们先把他俩放下来。”
狄绣重重地点头,点下去又抬头问李干:“能把他们变小,直接取下来吗?我法术不够变。”
“八成是不行,行得通的话,江中元就不会在那挂二十五年了。”李干嘴里说着行不通,却也没有放弃尝试。她起了两个诀,点在墙上的两具人上。
果不其然,人越变越小齿轮也越卡越近,仍旧是将两个小一些的躯体卡得死紧。
狄绣在墙上的齿轮和人齐齐移动的时候,突然叫了起来:“把他们也变成齿轮!”
李干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犹豫地按她说的照做了。
天生的齿轮和这两个人造的齿轮,互相卡进了彼此的锯齿里。
“然后我要干什么?”李干莫名地信任狄绣。
狄绣已经上了手,掰动齿轮使其旋转。李干便也照做起来。
一旦某一个齿轮产生了转动,剩下的也陆续加入。一整片的齿轮转得越来越快,转得满盘都是离心力。
移动开始变得简单。
他们将江中元和薛香那两枚擦着别的齿轮的锯齿,从中心位置逐渐扭到外环,在边缘处又将他们恢复原形。两个躯干落下来,李干接住一个,狄绣接住一个。
把两人齐齐地摆于地上躺着,李干从欣喜又转为惆怅,她尽量让自己显得不是在催促,问狄绣道:“有……有办法吗?”
狄绣的脑子转得都要烧起来了。她闭上眼,在记忆的宫殿里不停地推开一扇门,翻找一番,没有;再推开一扇门翻找一番,没有;再再推开、翻找、无果、推开、翻找……
为什么狄未青要污人巷的妖人血?她自己的血呢?
狄绣心头有一根琴弦突然被拨动响。
她低头算了一笔账,又郑重且严肃地握住李干的手:“我不想做一味牺牲的傻子,所以我只能尽一半的力,如果你能舍弃半条命尽另一半力气,我可以把他们都救活。”
李干的指尖微动:“你……你要什么?我怎么给你半条命?”
“我要你全身一半的血。”
“我的血也能救人吗?”
“你的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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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我。”
“好。”李干干脆至极。
“你不害怕吗?半条命哎。”狄绣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这得是多深的羁绊才能毫不犹豫地为地上躺着的两只献上生命。
“怕归怕,总好过他俩没了,我孤独终老。”李干又笑了,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不行,只是想来有些凄凉,她既然更希望这两个人活着,那就得为之努力一下。怕,总归是不能解决事情的,试,才有希望。
“那你可不能赖账不给我一半的血了哦。”狄绣怕呢,怕死。
事已至此,剩下的便是交给狄绣了。她需要将地上的两个人体内的死血放空,给一半薛香自己的血,得一半李干的血,再给一半江中元,自此完成四个人分两身的血。
冰冷的大殿里,地上的齿轮还在无休止地转动,紧紧相连的四个人将带着饱满的温度的血液依次传递。
正如李干所说,他们还有漫长的年岁要过,如果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始终是一个人,那当她再次看到鲜花和美酒,那一潭死水般的心里还能否泛起涟漪,那雨水滴在脸上时,还能不能想起有人给你一片茨菇叶子的心动和感动。那时一眼扫过去也没有觉得满目的簪子有哪个最合心意,但是你把它插在我的头上了,它才得以跟我有了更深的联系。如果活着和死亡一样无趣,那还做什么挣扎。
地上横七竖八的四个人里,最先醒的居然是薛香。他胸口压着狄绣的脑袋,一时没有起得来身,起来后也是阵阵头晕目眩。
他把狄绣的脑袋挪到自己的大腿上,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挨个把另外两人的也探了一遍,放下心来。感觉又渴又饿,饿到打颤。难道茶氏的血还有后遗症?李干为什么也在这里睡觉?地上的齿轮吵死了,没看见别人正睡觉呢吗。
他一挥手,想施点法给这些“咔哒咔哒”的齿轮叫停,莫不是真留下什么后遗症了,手感竟有些生疏,一地的齿轮没一个听从指令,大有叫得更欢之态。
吵得其余三人陆续转醒。
34. 回家种地
醒过来的四个人就面面相觑着,一声接一声地叫喊:“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
喊了两声过后,江中元便趴到了李干肩头,稀里哗啦地哭嚎:“差点以为要死了,那毒药好苦啊,我以后再也不跟着薛香胡闹了,他太不懂事了。”
干嚎了几下,实在是挤不出眼泪,浑身也没劲,收得也是猝不及防。
薛香没有太想明白当时冲动的理由,但已经是做了,多思无益。眼下要紧的是,四张嘴都饿了。
他扬着下巴,朝着李干:“回天街做饭啊,干干。你怎么也搁这睡觉。”
李干虽然蔫蔫的,说话倒还利索:“你做。”
四人站不起身来,像四条虫一样一个跟着一个爬回天街,中途还休息了三回。
“李干你也喝毒药了吗?”江中元在她脚跟下问。
“你少说两句,爬不回天街我没有力气来拉你。”
江中元又闭上嘴。
狄绣其实没有非常晕,只在醒来后短暂地调息了片刻后,血糖大抵就缓过来了,只是还带着劳碌后的虚弱。
她老觉得后面的薛香在顶她的脚底心,顶得人脚趾想抠成一团。一低头,他就呲个大牙,笑得像心肺缺失。
她窝火地抬起脚,朝薛香说道:“你不要捉弄我了。”
薛香迟疑了一下,转而委屈巴巴地小声叫冤:“我想给你省点力的。”
狄绣说不用,又朝下伸出手,那只巴掌小小,五指修长的手看起来就不像有什么大力气,但她在邀请我同行哎,这就是全世界最能力拔千斤的手。
薛香把手递给她:“绣绣你真好啊。”
江中元回头看这两个人并排着前行,薛香几次三番地要去拉狄绣的手。她心想:真是不争气啊,还想让他吊着狄绣的,现在看来是他挂在狄绣的钩子上死活不松口了。
天街尽头冷冷清清,风也没有,不如鼠仓惬意,天黑也没有,不如鼠仓会给人惊吓。
“回去吧。”江中元倚在一个箱子上说道。
“不陪阿姐了?”薛香问。
“我们回去给绣绣养养。”
“现在回?”
“吃完这顿再回。”
没有人站得起来,除了狄绣。这顿饯别江中秋的宴席,大勺落在了她的手中。于是方箱上摆了三道土豆,水煮的、炒片的和炒块的。
“回去吧,钰珏还能用。”江中元有气无力地说。
她趴在钰珏的池子边,求她上来给做一顿河鲜餐。钰诀甩了她一脸的水,留下冷冰冰的四个字:“不做奴隶。”
求来求去也没得到回应,低眉的瞬间看到薛香种的结息草已经发了芽。明天再来种点吧,想去枫南岭看看了,算了太危险了,让薛香去。
薛香正赖在狄绣的屋子里。
这里那根断掉的房梁已经重新打了一根上去,之前薛香打的。地面的乱草根也清空了,只是狄绣觉得吊床睡起来确实舒适,又重新扯了一张布吊了一张床出来。
狄绣在布吊床上拦着边缘:“你别上来。”
“为什么?”
“你上来坐塌了怎么办?”
“不会的,新打的房梁呢,再说了,上次也不是我坐塌的,是我们哦。”薛香人还没有完全恢复精神,说话都要脚下漂浮着踉两个跄,再加上他来回指指点点的手势,活像喝多了不清醒。
狄绣瞧着再多一个趔趄,他就要栽到下面的地里去,妥协的话刚说了一半,他人已经上来了。一点不见外地将狄绣揽在臂弯里,嘴里“咦”了一声,怎么感觉比水杉林外揽着时握着更细了。
狄绣说:“我好累啊,你让我睡觉吧。”
薛香:“你先别睡,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说。”狄绣伏在薛香的肩头迷迷瞪瞪。
薛香好像也没什么正经事要说,从明日要吃什么说到江中元的行李都扔在天街上,现在屋子里空得和李干屋里一个样,又翻来覆去地把狄绣和李干谢了好几遍,再生父母的话都抖出来了。手压住狄绣的脑后勺,手指穿过她几缕细发,顺滑地刮在指节上,就像刮在心口上。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好拖延回去的时间。狄绣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起起伏伏。于是拍拍她的背,发现已经睡着了。
不听人讲话,罚她一起睡。薛香带着狄绣原地躺下。
整个鼠仓回来了四个人,又好像没有人回来,这里躺着俩,石室里躺着一个李干,骨池边躺着一个江中元。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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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睡得天昏地暗。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一夜,也许是两天两夜。薛香再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怀抱里的人摸着格外异样,怎么说呢,硌手、硌胳膊、硌肩膀。
他打了个机灵,不会是饿的吧,他得赶紧起来找吃的。
睁眼便被吓住,眼前的狄绣形容枯槁,比睡前又是瘦了好几分,掂着已没有几两肉,好似全是骨架,任他随意摆布。
薛香连忙叫她的名字,叫了三五声人也没有醒。
他把人抱起来,也不敢使太大劲,这一身轻飘飘的骨头,生怕走路时颠一下就散了架。
先抱着去找了江中元,江中元偏偏不在屋里,便把狄绣放在她床榻上。一出门就碰到她刚睡醒从骨池回来。
“出事了。”薛香二话不说拉着江中元便去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江中元看到狄绣也是一阵惊慌,然后握着她的手腕诊了许久的脉,听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脉搏异常缓慢。她手也哆嗦话也哆嗦:“薛香,你知道的吧,我的医术纯糊弄人的。这我治不了啊。”
“治不了那能看出来是怎么了吗?”
江中元怯怯地摇头,又惊恐的喊道:“我看看李干去!”
忙不迭地向石室赶去,石床上的李干还在睡,衣物遮挡着看不到面容和肌肤。她心里慌成乱麻:坏了,怎么还在睡,不会跟绣绣一样了吧。
撅着李干的肩膀就翻过来看她的脸,见着了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比狄绣好一点,虽然也很憔悴,但至少血肉还算饱满,摸起来脉搏也正常。
还以为闯了祸之后,他们靠小聪明逃过了劫难,眼下才是真正的劫难。先不说狄绣对救阿姐的重要性,就是平白无故没了这个人,怕是薛香也要深受打击。
江中元试着唤了两声李干,李干能听到有人在叫她,喃喃地说:“我没事,我就是有点贫血。”
江中元又唤她:“你别在这里睡,去我屋里睡,你睡在这里我怕看不住。”
“好。”
她还能说好,还能答应移动位置,大抵是没事。江中元把她架起来,连拖带举地带去了自己屋里。
两个病号齐齐地躺在她的床上。一个还有救,一个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35. 血肉供养
薛香焦灼地兜着圈子踱步,方才江中元去找李干,他已经试着去稳定了狄绣的心脉,眼下完全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请大夫吗?哪个大夫能看这个?请神仙吗?天界那群神仙都是无病无灾的,哪还有救人的神仙?
难道要坐在这里等她自己把自己治好?等一个这个可能会发生的结果。
等不到……等不到那不就是看着她死?
薛香没办法接受。他一巴掌拍烂了江中元的圆石桌,石头砸在地上给本就惊魂不定的江中元吓得从凳子上弹起来。
“最多等两日。”他说道。
“两天之后呢?”江中元问。
“醒了最好,没醒我就带她去枫南岭。”
“你怎么进去?”
“拿结息草耗进去。”
江中元打心眼里觉得这方法不靠谱,耗不进去,两个人都要搭在水杉林里,但是薛香大抵正在关心则乱的劲头上,再劝两句都怕他拔了池子里的草就往枫南岭冲去了。
“我再去种点草。”她无奈地说道,“你最好是乖乖等两日,别冲动哦。”
薛香坐到床铺边上,伸出手想摸一摸狄绣的脸,那里曾经饱满似盛夏的水蜜桃,现在皮肉陷于颊骨,指尖碰到了都觉得手指也痛。
他从狄绣的眉骨一路摸到鼻梁和嘴唇,这里跟记忆里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给他纸笔他能将原先的整张脸描下来,越是记得清楚,越是愈发难以呼吸。心头好似有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将这个器官剐成蜂窝状,向外汩汩地流着泪。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面庞上已是湿漉漉的两行。
他把头埋到狄绣的胸前,偷偷将脸上擦干,又怕太过用力,把她压垮,只虚虚地在她衣裳上蹭。
转醒的李干正好看到这一幕。她心里想着薛香什么时候这么变态了,便尽最大声地叫起来:“你干什么?”
薛香抬起头,下巴上的泪还没有蹭掉。李干又指着那处问他:“你怎么还淌口水?”
薛香拿手一把抹掉,鼻腔不通畅,一出声便知道是哭过了:“你才淌口水。”
李干听这声音就发觉了不对劲,伏过去看旁边的狄绣。
“怎么会这样?”她问道。
薛香:“你说一说你们是怎么救我和元元姐的呢。”
李干便将他们四个人是如何分了两身的血的细节讲与他听。听来听去也不知其中哪个环节出了错,剩余三个人都没什么大碍,狄绣一个反噬反应如此大。
莫不是她抽空了自己的血,对李干的血不耐受?毕竟李干是个狼女,把血换给狐狸谁知道狐狸会不会变异。
“那这要怎么办?”李干也没法呀。
薛香闷头不说话。
李干便知道了他也没办法:“你准备怎么办?”
李干连着问了两句薛香都无从回答,茫然感又一棒子挥到头上。要怎么办,能怎么办,坐以待毙算不算办法?
薛香“呼啦”一下直起身,一手托起狄绣的背,一手揽住她的腿弯。抱起来就往外跑。
李干上半身探出床板,也没能拉住他,直直地掉到榻上。
狄绣大概只有之前的一半轻重,若不是还有呼吸,都要以为抱着一捧柴火了。薛香捧着她冲出鼠仓,在黄沙大漠里一刻不停地跑,循着记忆里枫南岭的方向一直一直跑,像一头死倔的驴。
风吹过扬起一片的沙尘,劈头盖脸地就从两个人身上浇过去。
薛香还紧紧搂着这具只剩呼吸的身体,人却“扑通”一声跪下。从未觉得自己无能过的人,在此刻被莫大的恐惧笼罩。
他害怕到总是想哭,为了制止眼泪流出来,他又站起来继续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一片小树林边上时,望着那幽深漆黑的林子,恐惧也并未消退分毫,他觉得那林子里也有一张大嘴,等着他踏进去便一口将两个人一起吞掉。
他连踏进这林子的勇气都湮灭了。
在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和胆小之后,他一屁股坐了下来,脑子里反而变得出奇的冷静。
他拥着狄绣,在她耳边细细地说道;“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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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你还没有醒,我就把你带回天界去。
“让师父把你炼成雨花石,我在那里等到你孵化出来的那一天。”即便那时候,你已经被刻上了天帝的规则。
寂静的林边草丛中飞出一只打着灯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落在某片叶子上。
在那只萤火虫关灯的一瞬间,薛香觉得脖颈上传来一阵湿热。
下一秒,萤火虫打开了灯。薛香“啊”地一声惊呼出声,一半带着疼痛,一半带着惊喜。
狄绣眼睛没有睁开,只是循着气味,张嘴便咬开了薛香颈边的肉,连吸带啃地把那涌出来红色的液体往肚子里吞咽。
“狄绣?绣绣?”薛香叫了两声,未能得到回应,只觉得肩颈处吸得更用力了,吸得他浑身躁动不安,半个魂都要被她吸走了。
这是变成什么老妖精了吗,再吸下去,薛香都快被吸干了。
薛香捧住狄绣的脑袋,强行将她从自己肩上摘下来。狄绣仍旧是未醒,但脸上竟是有了一丝活人气。
他把狄绣的脑袋又压回去,抖着肩膀往她嘴边凑:“还要吗?再吸点。”
狄绣便真的又一口啃了上去。
薛香一面让她啃,又一面将人再度抱起来,紧紧搂着,让荒丘里的寒气少浸染到狄绣的身体。欣喜的动作幅度之大,惊起身后成片的萤火虫。
他马不停蹄地又回头往鼠仓方向跑。
等江中元送来结息草时,分不清他是太冷了,还是贫血了,腿脚打着颤,手臂也没了力气,直接将狄绣脱手。
幸好江中元一把接住,掉在地上估计就碎了。
江中元也没有什么责备的话,两个人出去折腾成这样,没有损兵折将地回来她已经只顾着上谢天谢地了。
叫来李干一起把两个人安顿好。
整个鼠仓也没什么安逸的地方,左右还得是放到她的床榻上。这下她的床榻上,整整齐齐仍旧是躺着两个病号。
李干说狄绣看起来好了一点,江中元说,是的,薛香看起来坏了一点。
36. 轮到谁了
说担心也没一开始那么担心了,说不担心那就是心也太大了。
轮番看顾了一个日夜后先醒的还是薛香。
他醒了便摸了摸自己颈部的伤口,幸好绣绣嘴不大,伤口不是很深。
他又神秘兮兮地朝江中元招招手,把人勾过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向上卷起袖子就送到了狄绣的嘴边。
等待了片刻没有发生什么,江中元就要缩手回去的时候,突然狄绣张开了嘴,咬住了江中元小臂偏上的位置。她像前一日吸食薛香的血液一般,不松口地黏到了江中元的手臂上。
吓得江中元立马就想抽手,怕给自己的肉扯下来,又没敢太用力,但着实是不用力抽不开。抵着狄绣的脸才将自己释放出来。
她带着一丝恼意瞪了薛香一眼,捂着胳膊皮开肉绽的那处,怨怼道:“你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吗?”
薛香观察了一番狄绣的脸色,顾不上江中元的伤势,只向她招手:“你去把李干也喊来试试。”
江中元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薛香抬眼看她,在她滴溜溜转的眼睛上迅速读出信息,又张口道:“辛苦元元姐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江中元去找李干,也不说是要她去献血。只说是狄绣嘴上长了好大一个疮,让她去瞅瞅。
李干说:“我又不会治疮,喊我看了有什么用。”
江中元:“你看看,那个疮长得奇怪,手探过去就有,手收回来就消失不见了,奇观啊。”
李干被江中元半推着去到榻前看。
薛香已经能下地了,床上的病号就剩狄绣一个。
初看确实什么也没有,她便将手伸过去在狄绣脸上舞了舞,没看到什么疮啊。
江中元做贼一般小声在她耳边说:“你别急,要等一会儿。”
也没有要等多久,狄绣就不负江中元所望,猝不及防地啃在了李干的虎口肉上。
李干惊得提起手,狄绣便也被提得脱离了床铺。吓人,李干又把手放下去,让她好躺回去。
江中元早就在一边拿袖子捂着嘴偷笑。
李干问她:“我要给她啃多久?”
江中元正欲回答可以松手了,薛香端着一大盆子的不明液体置在修补好但仍满是裂缝的石桌上。
那盆子里缓慢地散发出血液的腥味,江中元还捂着嘴的手这下又放不下来了。
薛香让李干挪开了手和整个人,舀了一碗看了就叫人皱眉的血液,凑到狄绣的嘴边。
连李干都忍不住问:“这谁的血,你把谁抽干了?”
薛香说他把李干散养的十只鸡全都屠了,李干差点就一口气提不上来撅过去了。
眼下血就在狄绣的嘴边,她却迟迟没有张口饮下。
江中元一掌拍在他的脑后勺上:“你这什么档次的血,也敢拿来给我们绣绣喝。”
李干点头:“可惜了我的鸡。”
江中元又把薛香的耳朵拎起来:“别整这些没用的了,还得是靠我们仨的活血。”
李干点头:“我的鸡可惜了。”
薛香放下碗来,沉思片刻说道:“那我们明日开始定时定量,给绣绣充点血。”
江中元捂住自己的胳膊,薛香又把那碗鸡血举到她面前:“你把这个喝了补补,明天从你开始。”
“啊——”江中元尖叫着把那碗推开。薛香便又挪到李干面前,端起碗期待地看着她。
李干转身向门外走去,说道:“我去把鸡腌了。”
薛香捏着鼻子喝了一小口,当着江中元的面就吐出来了。
“太臭了。”他说道。
“李干的鸡可惜了。”江中元看他吐了一地的血迹,心道我这个屋子也不能要了。
连着三日晌午薛江李便轮着贡献一番自己的血,江中元唉声叹气道:“我管绣绣要了几回血,现在全还回去啦。”
她嘴上不情不愿的,但倒也没有哪一日缺席,在这狄绣昏迷的日子里也没有再提过要如何如何救阿姐,只是去骨池分外勤奋了起来,一日要问钰珏八百遍,这结息草何时能长成。
钰珏厌烦了,老远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要缩到自己的壳子里,江中元便将手伸到水底下去,不厌其烦地敲她的壳子门。
“玉玉在家吗?”在不在家她心里门儿清,臭女人的小把戏。
“昨天种的草,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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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能长成呀?”她还在敲。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加时加点赶工了哦。”她说着便将手里的一把种子撒在水底,再一个一个地压进泥沙里。
池子里的空地已经不多了,长满了各个阶段的结息草,把钰珏的活动空间一压再压。她现在都不爱在水里活动了,翻个身就能缠一身的草。
江中元的种子都压到她门口的地里,再不抗议一下,门都要推不开锁家里了。
她猛地弹开她的蚌壳,水浪浇在江中元脸上身上。
“你们在养牛吗?种这么多草。”
江中元抹了一把脸:“养狐狸哩。”
钰珏在水里抱臂忿忿:“狐狸还吃草吗?”
江中元:“你以为呢,她还吃鸡,吃土豆,吃人血。”
“那养她还不如养我,我天天在这里就光喝水。”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比她划算。”
“你没她可爱。”江中元啧啧舌头,谈话间已将所有种子播种完毕。
钰珏游到岸边,左手拉住江中元的衣襟,右手在水面从前侧一直划到身后,划了大半个圈。满池子的结息草顿时疯长起来,从破壳破土一直长到漫出水面。
她得意地向江中元展示她的作品,直勾勾地仰着头看她,挑衅地说道:“可爱有用,还是能力有用?”
江中元的腰际满是长得泛滥出来了的结息草,她赞叹地朝钰珏比出两个大拇指:“我们鼠仓,数你最棒。”
钰珏骄傲地松开手,又扬起一串水花,钻回了水底,还不忘出声警告:“快把这些草给我收割了,影响我喘气!”
江中元点头:“好嘞。”
薛香坐在桌子前,从腰边的兜袋里掏出那个小药瓶,割开自己的手腕,灌了一整瓶进去。从前狄绣的血能救命,现在他的也能,他突发奇想,莫非我现在也继承了茶氏一脉的血液功效。
李干在一旁收回了刚被狄绣嘬过的手臂,朝薛香扔出她止血加擦拭的毛巾:“到你了。”
薛香斜着眼睛略过她一瞥,心里继续想:那李干算怎么个事儿,她怎么也能跟我一样,救我们绣绣的命?
37. 想食荤腥
薛香与李干换了个位置。他将刚划开的手臂伸到狄绣脸前,可这沉睡的狐狸有自己的主见,不去吸食现成的刀口,偏偏另寻一处白净的地方下口。
她不睁眼睛都能辨别哪处干净一些,着实叫人哑口无言。
几日下来,单看脸蛋也算有了起色,不再是皮包着骨那样吓人。薛香在抽回手之前,没忍住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手感软软的,弹性还是差了一些。
这真是鼠仓史无前例的大危机,为了能供上狄绣的这口血,李干圈养的鸡鸭鱼几日之内全都吃干净了。她又从市集带了十几只幼崽回来,每天巴巴地等它们长肉,若是能早点下两个蛋出来也是很美妙了。
薛香扭头问她今日吃什么。她说今日吃土。
薛香急了,这哪能行。
“你等着。”他一边在手腕处缠上止血的绷带,一边走出门。
走到市集,方才发现今日没有市集。捏着手指一算,寒食节,禁烟火,敬神灵。
虽然不能理解这些本就能算得上是灵的摊贩们,为什么要歇业回去敬神,但那种总得给这辈子找个更高的精神寄托的心理,哎,算了,这种心理他也是不能理解的。他见识过神的手段,寄托不起来自己的希冀。还不如敬畏一下狄绣。
整条街上,炊烟与人声俱歇。薛香从头走到尾,只在一家卖锄头刀片之类器具的小铺子后面,看见站着一只小兔子精。
“买东西吗?客人。”兔子也是难得逮到一个这天还出来逛集市的人。
薛香说:“来一个锄头。”
交易成功。
薛香扛着锄头,又走了二里地,走到长着秃头的草的空戈壁上。对着一个兔子洞就是一锄凿下去,里头传来吱吱吱的声响。他便把这个洞口堵上,换了一个洞又是一锄子。
封了能有十几个洞口,再挑着新的洞口便是可劲地往下挖。逮到的兔子把脚捆在一起,拴在一棵歪脖子的沙枣树树干上。
差不多栓了十几只嗞儿哇乱叫的小兔,薛香锄头也不要了,提着那一串鞭炮一样的战利品就要打道回府。
走了没有几步路,砂石滚动,那只卖给薛香锄头的兔子精跳出来拦住了去路。
他劈头盖脸就先臭骂了薛香一顿,一串接着一串的脏话里能读出些什么我好心卖你锄子,你把我老家刨了,还抓我这么多后辈子孙之类的不脏的话。
薛香说:“你一窝能生五个,我抓几个成不了气候的打打牙祭,也算减轻你的压力。”
这话不是在火上浇油嘛,谁家长辈乐意听到自己小辈这辈子修不成正果的言辞,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修不成正果,你也不能揭穿。
他兔子精有的是子子孙孙,但凡其中发达了一个,就不用去天天去市集上卖锄头了。他是这么想的。
“你放不放人?”兔子精朝薛香叫唤。
“你看你这子孙们饭都吃不饱,肯定也没什么梦想了,那一窝刚生的我给你留着了,你去培养那一窝。”
“岂有此理!”兔子精撅着嘴。虽然已经修成了人形,但是他的嘴撅起来的时候还是很像一只兔子。
“你别跟我打,你打不过我。”薛香不想跟他打。刨了他老家听起来是挺不厚道,这会儿举目望去,戈壁上全是翻新了一遍的土。
只是能修成人形的精怪万里挑一,如果他这么巧,在这掀开地表,一地的鼠兔里偏偏挑中了日后能成仙的,那、那便算他兔子精倒霉。弱肉强食的道理他又不是头一次听说。
但兔子精不觉得他弱,也没觉得他会打不过。
他吹了一声口哨,方圆五里内的兔子洞都悉悉索索地响起来。他有的是后备力量。
薛香被一层又一层的兔子包围住,前排的已经冲上来撕咬他的四肢和腰背了。
他不太想下死手,本来提走这十几只就算完了,再拍死这一滩又一滩的,万一乱了生态又该被天帝找上门了。
于是便像掸虫子一样扑上来一只掸掉一只,奈何这些兔子数量太多,又死倔,掸上去又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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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只咬得薛香都见血了。
薛香一看,这血也是你们能吃的?一边掸一边跨过前面的兔子浪潮,朝外突围。
打远了看,戈壁滩上一只狐狸溜着一群兔子,跑得尘土飞扬。
这群兔子太能追了,应该说是太倔强了,一直追到鼠仓门口。
薛香停在门口,警告他们道:“可不能追了嗷,知道这是哪里吗?鼠仓哦,你们进不去的哦,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哦。”
说完一头扎进黑暗的洞口,消失在兔子们眼前。
前排的兔子们体能好,但是并没有修炼出思维的能力来,只有兔子精下的死命令能被领会。
这会儿兔子精还没能抵达洞口。小兔子们便严格执行命令,追着薛香一头扎进去。
根本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扎进来了几只,就有几只被屈伯咬断了脖子。
随后赶来的兔子精看着他的子子孙孙成群结队地扑进洞里,“啪嗒啪嗒”一声声落地,慌里慌张地喊:“停下!停下!”没有兔子能听懂他的人族语言,继续向里扑进。他这才想起吹起一声口哨,得以喊停。
暗处的屈伯,这哪里还是那个年迈祥和的屈伯,分明是一只巨大的响尾蛇,张着大口吐着信子,不放过任何一个妄想进洞的生物。
洞外的兔子停止了飞蛾扑火般的无脑进攻,久违的大动静把正在收拾结息草的钰珏也引了过来。
她从远处带着疑问喊了一声:“屈伯?”
屈伯便在这一瞬间恢复人形,拄着木拐向她走近:“怎么了?”
刚刚的动静让她想起了她进鼠仓时的恐惧心理,那时可不是传言里什么一个贪功的小仙尾随了她。那是赶尽杀绝的部队啊,若不是自外而来的人难过识人气味的屈伯这关,现在骨池边的累累白骨,大概便只会有她的这一个。
“没事,我随便叫叫你。”钰珏看着一地的兔子尸体,转身回去池子里,脸上仍旧没有半分情绪起伏,一如洞口的屈伯。
38. 问东答西
薛香提着兔子,一口气窜到李干面前,塞到她的手里由她提着。
“不用谢我。”他潇洒地留下背影,又马不停蹄地去看狄绣,这一天给这个闲人过得忙里忙外的。
他一进屋,床上便坐着一个人,他退出去重新进了一遍,狄绣便躺下了。他心想,他忙出幻觉了。
倒了小半盆水,洗了一下毛巾,然后又去给躺着的人擦手。他擦得极其认真,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裹着擦拭。
擦小拇指的时候,薛香觉得手里的那只无名指跳了一下,带着他的太阳穴也突刺了一下。瞬时间他就扭过头去查看狄绣有没有睁眼,人还是紧紧闭着眼,于是他又欣喜又遗憾地坐回去继续她的小臂。
擦着擦着也不管狄绣能不能听到地开始同她说话:“哎,绣绣。今天吃兔子肉,你想吃不?你起来我给你留两只。”
他从小臂越擦越往上,把狄绣的衣袖都掀到胳膊肘往上了。突然他就在她的肘窝里,用大拇指重重地压了一下,压出她的腱反射,下臂微微抬动些许又掉落回去。
薛香便乐此不疲地多按了几下:“你看,你醒了也不说话。”
等他擦完这边的手臂,又去拉那边的手臂来擦,整个上半身都半笼在狄绣身上。他的脸就悬在狄绣的脸上方。
他甚至还特地贴得更近,鼻头几乎快要互相抵着,呼吸也打在狄绣的脸上,稍微一抬下巴再一撅嘴就能亲上去了,他也是这么跟狄绣说的:“绣绣,我想亲亲你。但你好像快碎了,我怕给你亲坏了。”
底下的狄绣倏地睁开了眼睛。
距离贴得太近,就显得她的眼黑部分又大又圆,像七月半的幽灵。
薛香被吓个够呛,条件反射地向后躲避。
狄绣占据着姿势的优势,没有花多大的力气,一伸手就把人拉回来了。
薛香又怼进了那双漆黑的双眼里,他不确定地开口道:“你哪位?还是绣绣吗?”
狄绣眼睛瞪得滚圆,思路却不甚清晰。她嘴巴都没有全张,只从嗓子和鼻腔发出声音:“想吃。”
“什么?想吃什么?”薛香把头侧过来,耳朵贴上去听。
“我说话了……”
“是,你是说话了,但是你在说什么?”
“亲一下。”
薛香思路清晰起来,她把他前面的每一句都回应了一遍。顿时眼睛也亮了起来,一半在高兴这人总算是活过来了,一半在狂喜绣绣答应亲一下了。
他两只手都捧住狄绣的脸蛋:“那我先亲一下再去跟她们说你醒了。”
狄绣:“我是……狄绣……”
“是、是,你是,先别回答前面的了。”薛香想笑,他要从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里缕清她在回答哪一句。
狄绣努起嘴,做出等一个亲吻的姿势,薛香看着那双木木的双眼一时竟找不到刚刚想亲的心境了。
他说:“绣绣你别用力睁眼睛,我害怕。”
“想吃兔子。”她仍旧在回答。
别是醒来人傻了吧。薛香敷衍地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便要去找江中元来帮忙看看。
他起身的时候被狄绣拽住了衣角,于是扭回头探寻她的需求。
狄绣:“我说,亲一下。”
还是在回答之前的话。
他将狄绣的手从衣服上摘下来,拢到她身侧收好,又安抚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我马上就回来。”
然后他便去跟江中元大肆形容了一番,这个狄绣醒来了,怎么怎么吓了他一大跳,说话怎么怎么上句不接下句。他一条手臂横在胸前,一条手臂支起来用手刮着下巴:“这要是真傻了的话,得想个办法以后怎么带在身上。”
江中元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真傻了假傻了?”
一进门便看到狄绣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正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地看。
“绣绣!”江中元率先出声,“你醒了!”
狄绣便缓缓地转向她,应了一声:“元元姐。”
江中元狐疑地挑着眉毛转向薛香:这就是你说的傻了?
她坐到床沿,前倾着上半身,像黑暗里打着个提灯一般左左右右地从狄绣的脸上脖子上身上探过去:“醒了就好嘛,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狄绣的眸色还透着灰蒙蒙,她说:“我心里不舒服。”
江中元便有些着急了:“怎么个不舒服法呢,绞痛?心悸?”她说着就去摸狄绣的脉。
狄绣:“我是不是没用了?薛香他不愿意亲我。”被嫌弃了,也不知道躺了多久,起来就发觉自己瘦掉了一大圈,让他亲一下不仅没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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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亲,连她的手都推开了。
江中元问询的眼神立马就扫到了薛香的脸上,怎么狄绣刚醒你就给她脸色看。
薛香满脸写着迷惑:“我没有不愿意啊,而且我亲了啊。”听起来便似狡辩无二。
江中元哪里还管什么公道,此时此刻,病人就是公道!绣绣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张口便来:“薛香这人不行,以后元元姐给你找个更好的。”
薛香站在一旁着急没插得上嘴:什么我不行?元元姐怎么胳膊肘乱拐,绣绣怎么醒了就给我挖个大坑,刚刚还迷迷糊糊,我问东她答西的,现在对着元元姐造起谣来一点也不含糊。
他把江中元赶起来,一直驱赶出门外,“哐”一声关上了门。
江中元拍着门喊:“你恼羞成怒了,你是不是想动手打绣绣,”里面无人回应,她又喊道,“这可是我的房间!有什么我见不得的!”
在依旧得不到薛香回应的情况下,她又象征性地补了一句:“等会记得出来吃饭。”说完想在门上戳个洞,看看里面的热闹,手伸到空中又收了回来,一摇一摆地去厨房看李干做兔子去了。
薛香把人赶走后就在狄绣跟前焦灼地搓手,半晌才问出一句:“绣绣你对我有意见?”
狄绣的眼黑已经趋于从前的大小,她想下地走一走,便坐到了床沿,埋着头迟缓地到处找鞋子。
薛香走到她跟前挡掉了她大半的视线。他继续说道:“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了?”
找鞋子的狄绣又迷糊了:“什么愿意不愿意?”
薛香直接蹲下来,整个人矮下去,看狄绣都要抬着头:“我愿意和绣绣永远在一起,不管你变成什么样。”
狄绣半低着头,浑浊的双眼在与薛香闪着莹莹泪光的双眼对视中,眨一下便清明一分。
“找不到鞋子了。”她说着把双脚踩在薛香的脚背上。
薛香任她踩着,自己先站起身,然后握住她的手肘,托着她也站了起来。
躺久了仿佛不太熟悉身体,狄绣歪了一下,直接歪倒在薛香身上,她又借着他这具身体的支撑,使使劲,总算是直直地站立起来。
她回握在薛香的手臂上,抬头时头顶又刮在薛香的下巴上,她说:“我也愿意的。”
随后,薛香便郑重地吻下来。
39. 算不了命
李干不明白,狄绣醒了江中元怎么能乐这么久,吃个兔子的时间,她一直在不明所以地偷笑,眼神也在狄绣和薛香身上乱瞟。
她问道:“你吃的兔肉加了什么佐料?”
江中元于是清了清嗓子:“现在我们来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动方向。绣绣已经好起来了,再过两日收一批结息草,休养几日就可以准备出发去枫南岭了!”
“不、不等三个月了吗?”狄绣问。
江中元摇摇头;“不等了,也可以等,等你养三个月。”
狄绣也摇摇头:“三个月太久了。”
她现在想知道,换完血的自己还能不能当个万能解药,想让薛香吞点毒试试,又怕万一真没用了,薛香得遭殃。
左思右想之下,还是问问元元姐有没有什么成套的毒药解药,自己的血不行的话还有个托底。
江中元现在对毒药抵触得很,说回来的隔日便将一箱子乱七八糟的毒全烧了,现在只有解药,混在一箱里,甚至还有些分不清是解什么的解药。
她对狄绣说:“实在不行,你用那现成的药西瓜吧,顶多就让薛香拉一阵。”
薛香俨然已被定位成了新的试药工具,谁还记得这个角色本来是狄绣担当的。
他撂下了筷子,不满地发出抗议:“江中元,你怎么不吃?”
江中元说:“我吃不惯,你比较有经验。”
“你吃上一口,以后你也有经验了。”
江中元充耳不闻:“我忙着呢!”
李干拆台道:“忙着给鼠仓添置新的破烂。”旧的破烂全扔在天街了,给了她好机会买新的。
饭毕,四个人还真好似忙得很,各自散去不知道都折腾什么去了。
薛香也没有黏在狄绣屁股后面,他总觉得以狄绣现在这个拎不清的小脑袋瓜,很有可能真趁他不注意,给他吃点毒西瓜。就算她不使坏招,眨眨眼睛求他两下,他也很可能砒霜当蜜饯吞下。
那他做什么去?钰珏已经不让近期去骨池种草了,没有什么正经事干,就又从角落里翻出他那张算命的招牌来,想扛着走,又觉得他现在也算半个有家室的人了,干这个是否不太拿得出手,但怎么说也算个爱好,便把招牌夹在胳肢窝下,像偷了东西一般挨着墙蹭出去了。
到了集市,挑了一处人流不多不少的拐角,稍一使劲,将招牌扎进了地里,然后便蹲下来一边拨弄着黄土石子儿,一边等待着生意上门。
往常的时候他是做不了几单生意的,荒漠远近的大部分人都有别的信仰,没有几个是信他这个道的。偶尔有想拿他打趣的来给他算上一算,基本也都会被他打趣走。他专挑别人命里不好的说,初见狄绣时也是。
所以可以这么说,他之前扎在这里就是在看看来来往往的人,让时间的流逝能被看得清,让属于人的体悟消失得慢一些。
但是现在他的心境有些不一样了。他蹲在这里觉得时间走得比之前慢了好多,来往的人形形色色,怎么也看不顺眼。
这个也没有狄绣好看,那个也不如狄绣说话柔声细语。
总算有人停在了他的招牌面前,他差点想要赶走。
“我想算一卦,好哥哥。”来人比江中元还要妖媚几分,一句话都能转三个音阶。
薛香闻声抬头看她,一张脸半张都蒙在面纱下,露出来的那只猫瞳一样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薛香,虽说穿着不算十分暴露,却偏偏在手臂两侧和腰侧将衣物开缝,露出小麦色的光洁肌肤,在宽松的布料里若隐若现地打出她姣好身形的阴影。
薛香说:“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小猫妖身上的铃铛欢快地发出一阵细碎的“叮铃铃”,她把自己的手摊开在薛香面前;“唔,你算得好准呀,”她又拿另一只手指指薛香的招牌,“不是还要摸手的吗,哥哥你怎么不用摸?”
那只伸在薛香眼前的手,手指很纤长,黑色的指甲也很长,随便挠谁一下,大概就能有五道杠。
薛香正要说不敢摸,怕受伤。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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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只手伸到了跟前,白白净净的,好看又熟悉。
狄绣语气里带着不服:“先给我算,你上次给我算的不准,我要重算。”
薛香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上次算错了,你是享福的命。”
小猫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握着的手,也不问这爱上客户的戏码是怎么回事,只把手半捏住,留出食指来,用指甲刮在薛香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上,仍旧出言纠缠道:“给她算完了,该到我了。”
薛香说你这个我算不了,她的指甲便从薛香的手背沿路划到了狄绣的手腕。她怕是摸到了衣服袖口下的疤痕,竟改口道:“咦,难道这个更好?”
薛香带着狄绣的手挪得离那黑色的指甲远远的;“好什么好。”
狄绣从身侧打量起这只小猫妖来,碰上了小猫妖也正在打量她,两个人的眼神便在空气中交锋。
狄绣听出来了这只小猫妖别有所求,不单单是来算命的,她打量完毕没有能够猜透她想要什么,不知道薛香是怎么品出来的,莫非他真有两把算命的刷子?
她凑到薛香旁边去,偷偷问薛香:“她要什么?”
薛香也偷偷回答她:“眼睛。”
狄绣便重新看向小猫妖,这不是有眼睛吗,露在外面这只琥珀色的眼睛还挺好看,阳光照下来,瞳孔就被拉细,细得仿佛一把能扎穿心脏的匕首。
另一只眼睛……
在风拂过面纱的时候掀起了一点边角,能看到那只眼睛上附着一层膜。
狄绣迅速扭回头假装没看见,在薛香的脸上转了一圈情不自禁停在了他的眼睛上。她忍不住对比起来,自己的眼睛和薛香的眼睛,谁的更适合这只小猫妖。
薛香小声说:“别看了,你的眼睛更好看,她已经看上了。”
小猫妖眼睛不好了,但是耳朵还是好使的,两个人虽是嘀嘀咕咕的,但她听得一字不拉。
她甚至有些恼火,他们不如放开了声来说话,欺负人眼睛不行,还想欺负人耳朵不行吗!
40. 两只眼睛
小猫妖刚要出声,就被狄绣打断了,她虚张声势地摆出一个招式的定格,说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姿势像猴儿像鸡又像螳螂,薛香不确定地问她:“要配合你吗?”
狄绣使了个眼色,他便也花里胡哨地耍了一通假把式,定格成一头牛,也许是一只鸭:“认输吧。”
那小猫妖一看这是什么架势,她本来就没想打,凭她的身段和手段,拿下一只男狐狸远不在话下,拿下一只女狐狸顶多算半个挑战。
他们的花架子摆得有模有样,但是她又不傻,何必一碰二。
她撕下那张面纱连带着头纱,轻吹一口气,这张柔软且混着无数细闪的纱巾像丝滑的琼浆鼓动而来,薛香当机立断地挥掌欲要将它劈成两半。
无骨的法器最会缠人。
薛香掌锋向下,纱巾也向下,向左挑起,纱巾也向左流动。好似戏耍一般与薛香跳了一场舞后,缠绵地绕在他的脖子上。
好像……也是个纸老虎。
薛香把纱巾拢了拢,问小猫妖:“送我的?不合适吧。”
小猫妖绕到了狄绣身后,她想来一个俯身,在狄绣的耳边妖言魅惑,无奈个子太过矮小,只能踮着脚趴在狄绣的肩上勉强往她耳朵里递话:“你说合不适合?”
“我说吗?”狄绣正要说换个颜色会好一点,小猫妖便同她的纱巾一般变成流动的一缕,从狄绣的耳朵里钻进去了。
狄绣眯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瞳孔已然变成两条缝。
她重新打量了一番这具新的身体,不如自己的灵巧,倒也不算太差。最主要的是,原来两只眼睛看世界,是这样的美妙,视野更亮、更大、锁定人物的时候都更加精准了。
小猫妖立马就进入了角色,牵上了薛香脖子上的纱巾,拿狄绣的脸笑靥如花:“我说挺合适的呢。”
薛香想去推狄绣一把,将这只不怀好意的猫妖推出狄绣的体内,手弗一伸出去,脖子上的纱巾便缠着他的骨头将力道转换了方向,一把圈在狄绣的肩头。
小猫妖顺势倚在他的胸口,把狄绣刚刚给薛香牵住的手复又摊开在前;“哥哥算的真准,我这确实是享福的命。你再给我算算,我们能不能三年抱俩。”
薛香心想,大意了,出门光记得防着狄绣了,没有防住这只小猫,他现在连抠一下鼻子都得听小猫的纱巾怎么安排,今天还很有可能要跟她回猫窝了。
他什么动作都做不了,只能说话:“我鼻子痒,让我挠一下。”
小猫妖便手指点在他的鼻子上:“哪里痒,我来给你挠。”幸好狄绣不留长指甲,这要是小猫的爪子挠一下痒,好容颜可能就保不住了。
“你不说哪里痒,那我就当你身上皮痒了哦。”小猫绞着拇指和食指便捻在薛香腰际的肉上,好疼啊,又不能出手打她。
小猫妖得到了她想要的眼睛,顺带收获了一个只能唯命是从的玩具,心满意足,满脑子全是怎么玩这个玩具,手指在那条纱巾上绕啊绕,说句我累了,薛香就会拦腰将她抱起,说句想回家了,薛香就跟认识她家一样捧着她就往确定的方向走。
她懒洋洋地窝在薛香的胸膛里,那两只猫的眼睛惬意地睁了又眯。
薛香被带进了一处岩石洞里,洞里随处扔的都是些圆形的物件,圆的石头、圆的毛线、圆的核桃、圆的……仙人球。
反正身不由己,反正脚底没有长眼睛,薛香一脚踩在毛线球上,把她的一个球变成了一个饼。
小猫妖主动从薛香身上跳了下来,又盘着薛香的半边身子,身上跟长了藓一样地蹭头蹭肩:“睡觉之前,我们来玩点什么好呢?”
薛香说:“玩点自由活动。”
“玩捡球吧!”她说着拨开一片核桃,坐到那片空地上,两根指头拎起一颗仙人球的刺,提在手上晃了两下甩出去。
薛香便失了控地奔过去,一巴掌握住,捡回来放在小猫妖跟前。一手的刺啊,痒死了也不让拔。
小猫就这么玩薛香,薛香玩球,玩了五六个来回。薛香在玩第二回的时候就开始骂了:“你有病!有病有病有病!”
骂也不顶事,小猫还没有腻。
等她腻的时候,她便说困了,揽着薛香就跟剥鸡蛋壳一样剥他的衣服。
薛香连忙喊停,说没玩够,再玩几个回合。
小猫妖说:“你不是挺喜欢这具身体的吗,欲迎还拒是吗?”
薛香:“喜欢是喜欢,这不是内核变了嘛,我们再玩两轮球,培养一下感情。”
“刚刚没有培养出来吗?”
“刚刚球扔得不好,太规律了,一条直线来回跑,乏味,感情没法升温。”
小猫妖动摇:“那我们再玩几回?”
说着,她便挑起脚边一个新的仙人球扔出去,纱巾裹着薛香的双腿随后就扑过去。
薛香捡回去对她说:“再多换几个方向,跑多了感情就跟体温一起升高了。”
小猫妖的瞳孔里都泛出精光,左边扔一下,右边扔一下,扔完这边就在谋划下一个路线。她扭过头心想,这次扔这边,扔远一点,让薛香玩尽兴。
她眼睛还没转回来,手已经伸在地上等薛香寻回的仙人球了。
可惜,仙人球没有等到。
薛香跑了这么多趟,总算有一趟踩在了核桃上。重重的一个人,跑得又快,滑倒后还顺着这一地的核桃向前呲。
狠狠一脚踢在了狄绣的屁股肉上。
薛香心想:可别两个人都骨折了。
侧着眼睛一看,谢天谢地,一发便将小猫妖从狄绣身体里踢出来了。
狄绣屁股痛极了,一手伸过去揉,一手从怀里不知道掏出了什么,迅雷不及掩耳地塞进了弹出来还在喊“啊”的小猫妖嘴里。
小猫妖“啊”着就吞下去了,脸上又急又恼:“你给我吃什么?”
狄绣说:“药西瓜。”
“什么东西?”
“带给薛香吃的,也给你尝尝。”
小猫妖虽然迷惑,但放下心来,给小情郎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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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薛香听说给他带了药西瓜,药西瓜现在进了小猫妖的肚子,心里品来品去,又哭又笑的。
狄绣指着薛香脖子上的纱巾问小猫妖:“这个怎么解?”
小猫妖铁骨铮铮:“我会告诉你?”
狄绣嗯了一声。小猫妖尚未来得及发问,腹中便传来一阵绞痛,她连忙用手掌压住:“你给我下毒?”
狄绣仍是那句纱巾怎么解。
小猫妖;“你先给我解药。”
“先解开我先解开我。她是我这边的人,当然先顾我。”薛香抢着开口,狄绣不确定自己的血还能否当解药用,他也一样不知道。在先给血还是先解开纱巾的问题上便不能让步。
小猫妖腹痛难忍,生怕再晚一阵自己就命丧老窝,再度跟狄绣确认;“我解了之后,你不会反悔吗?”
狄绣:“我现在就可以等你死了,直接带他走。”语气淡淡的,一点不像恐吓。
小猫妖心有不甘,低头狠狠闭上眼睛。那纱巾便柔柔地自薛香颈上解开,柔柔地飘回去,柔柔地覆盖住小猫妖的头顶和那半只眼睛。
狄绣低头对还忍着痛的小猫妖说;“如果我连你的眼睛一起治好了,你总得拿出什么来谢谢我。”
小猫妖抬起头,露在外面的另一只眼睛不敢置信。她在与狄绣默默的对视中,居然看到了对方眼神里的坚定,这份坚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
于是,谁也没说话,那条纱巾滑到了狄绣的手心里,与小猫妖断了联系一般,挂在狄绣的手中像普普通通的一条。
狄绣捏了一下,纱巾便又好似重新活了,绕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又探进去摸了一下,纱巾散开来露出遮盖住的茶叶纹,小猫妖看到那胎记便为之一振,她认得!在外面摸到狄绣手腕时还有一丝怀疑,上了她身又光顾着玩薛香了,把这茬给忘了,现在确信了,她狂喜。
狄绣割了一道口子,伸给小猫妖:“只准喝一点点哦。”她身体还没好全呢,可不能多给。
小猫妖珍惜地捧着那只手便舔了上去。
薛香后面跟着狄绣走出这个猫窝的时候腿骨还痛着,他想去揉一下狄绣的屁股,被狄绣一掌拍开,他“嘿嘿”地收手,又问她:“你怎么知道你的血还有用?”
狄绣笑脸盈盈地说:“我来之前,自己尝了一小块药西瓜。”
“那你还带出来给我吃?”
“你吃了就该回家了。”
“……”薛香确信,狄绣醒过来之后,偶尔蔫坏蔫坏的,这么蔫坏怎么没有嫌弃小猫妖的口水脏?他不满地质问狄绣;“你在水杉林的时候嫌我口水脏来着。”
狄绣挠了挠手臂,说:“小猫嘴里有倒刺,没沾到口水,光觉得痒了。”
两个人关于沾没沾到小猫口水的问题讨论了一路直到回到鼠仓。
早走得不知道离了多远的岩石洞里,小猫妖快活地玩起了她的毛线球,她终于能用双眼精准地锁定被踢出去的球落点在哪里。
41. 何不伐木
江中元午后把割下来的结息草拖到鼠仓外头去晒,想让它的保质期能更久一些。
来一阵风,她就要去追着草跑,吃了一斤的兔子肉,不到一下午全消耗掉了。
又来一阵风,自由的草条歌唱着离别就要远走,被回来的薛香和狄绣一人一根拦截。
薛香把狄绣手里那根一起收集来挂在赶来的江中元脖子上,兴致勃勃地同她说道:“元元姐,我们可以去枫南岭了,绣绣现在好强,我踢了她一脚,她什么事都没有,我腿瘸了一路了。”
江中元听了,挺直腰板,将脖子上两根草双手端正地取下来,恭敬地献到狄绣的脖子上:“绣绣,等我千年以后管不动事了,这个鼠仓就传给你当大王,薛香的太子之位,自今日起就是你的。”
狄绣又把那两串挂到薛香脖子上:“给薛香吧,我要做摄政王。”
薛香捻着结息草:“还是我们绣绣又讲道理又会疼人。”
晒了一下午的结息草也干得差不多了,荒丘里的太阳一日里能把人都蒸干。江中元一面捡着剩下的草,一面问这两个接班人:“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薛香转头去征询狄绣的说法。
狄绣想了想,两桩事总归要去解决的,你害怕靠近,不把引线剪掉,那火药迟早要炸。
“明天就走!”她斗志昂扬,还有薛香一块儿去剪引线呢。
“不行!”江中元大叫起来,“太赶了!”
“怎么了?”狄绣疑惑。
薛香从江中元手里接过那一大捧结息草,挂上脖子:“你让元元姐不睡觉,给你搓一晚上的草绳就行了。”
“嗯?可以吗?”狄绣信了他的鬼话,还真就问江中元。
薛香点着头说可以,江中元走在前头,扯着嗓子说:“不可以!”
最终也没有让江中元一个人熬着大夜搓草绳,是四个人在搓,连李干也没有放过。开始时四个人还说说话,越搓越麻木、越搓越沉默,一个接一个地倒头就睡,李干在闭上眼睛之前仍然坚持着回石室,剩下三个在草垛子上睡得互相蹬腿上脸。
这么搓了两日,才把种出来的草都搞定。
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理由了,江中元把东西都准备好交给薛香,走至门口又回头说:“实在拿不到你们就保自己,我一个人看顾阿姐太累了,不能太便宜了你们。”
薛香点头捣蒜:“我们是进去做交易的,又不是进去白给的。”
“你或许可以只当是交易,那万一绣绣真情实感地要舍身取义,你是阻止她还是协助她?”江中元少有的严肃摆在脸上。
当局者薛香尚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之前不想让狄绣被无情地吸血,要她当个自私的人,她是应允了的,母族的利益她或许也可以不管,但若是母亲的性命摆到她的面前,她还能否闭着眼睛。
薛香转了一下眼睛:“我先阻止她,然后协助她。”
江中元一甩袖子,留下一句“我就知道”便走了。狄绣赶来正巧碰到她,同她打招呼,她理也没理地擦着狄绣的肩膀走过去。
“元元姐怎么了?”狄绣问薛香道,“她好像不高兴。”
薛香说:“元元姐问我要不要带点甜粽子路上吃,我说我要咸的。”
狄绣:“那确实挺生气。”
“走吧,没有什么要带的了吧?”
“不用再去跟李干钰珏说一声吗?”
“李干不用,钰珏可能巴不得我们赶紧走,我们都呆在鼠仓她用水紧张。”
上次去枫南岭的时候,是薛香背着狄绣去的,薛香突然想起这事,问她这次还要不要背。
狄绣说;“你想摸我屁股。”
薛香;“太小人之心了!我这是怕你跑得太慢!”
“喏。”狄绣把手递给他,“你拉着我跑,我能跟上的。”
薛香拉住她两口气跑出荒丘里,停下来的时候,狄绣喘得说不出话。
“我放水了你才跟得上的。”
“是你把钰珏池子里的水都放光了。”狄绣知道他速度没有全使出来,她也是想摸摸自己的极限。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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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还可以让薛香下次少放点水再试试,感觉还有空间。
薛香看着森郁的林子问狄绣;“你认得清进去的路?”
“认不清。”狄绣还支着腰喘气,一眨眼薛香已经变出一把斧头,吭吭哧哧地对着一棵就砍起来。
“你要把林子砍光吗?那我们今年内还进得去吗?”
“你又不认得路!我也不认得!不得砍两棵当个标记。”
狄绣思忖一下,退后两步,小小的鼓起掌:“加油!加油!”
等到薛香砍完一棵,他在切割处打个标记,还要捧着木桩子调整方向。狄绣在他身后慢慢悠悠地说:“我虽然认不清路,但是我闻得见方向。”
薛香手里的木头“哐”一声砸地上:“你不早说。小小人之心!”
狄绣:“你斧头掏出来地太快了。”
于是带路的事落在了狄绣的头上,她只要闻着哪边的瘴气稀薄一些便往哪边去。但深入之后发现,近来大抵是茶夫人真顾不上了,闻起来都需仔细辨别。
刚进去时里岭内太远,常常站定在一处要确认许久,越往深了走反而越好确定方向。
薛香心里打鼓,没有走进去之前他都揣着忐忑,若是和出来时一样掉进速度迷宫里又要耽误不少时间。他不想喝狄绣的血,能靠结息草撑过去已经是庆幸了。
想着他便摸了一下腰兜里的小药瓶,里头还装着上次要给狄绣喝的血,掏出来要往地上倒,又停住了问狄绣:“绣绣,我现在算你们茶氏的人吗?我体内流的可是你的血。”
狄绣将他要倒不倒的药瓶接过来,尝上一口便将剩下的倒了:“还好你不是茶氏的人。”
“怎么就还好了?”
“我怕以后算近亲。”
薛香没有听狄绣说话这么虎过,他悟了一下,脑袋顶仿佛吐出一团蒸汽;“绣绣,你以前就这么坏吗?刚认识你那会儿你又怂又乖的模样是不是装出来唬我们的?”
狄绣摇摇头;“近墨者黑。”
薛香:“我是良民来的。”
42. 倒反天罡
这次进枫南岭的角度有大问题,两个人直接扎进了污人巷后的乱葬岗。
不巧的是,天已经全黑了,两只乌鸦不睡觉,停在枯树上叫得凄风阵阵。空气里偶尔会有鬼火明灭,狄绣和薛香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土包。
污人巷死掉的妖怪埋在这里通常是不会立碑的,会被埋在这里的通常都是变异得没得治了的,一部分是断了气才被埋,还有一部分看着没救了就被拉过来了,大多避之不及,甚少还给立碑,又不会有人过来祭拜。
狄绣路过某一个坟包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一抔鬼火亮了一下变消失。她扭头去看那火花消散的模样,看到这个坟包前立了一方石碑。这甚至不是便宜易腐的木碑,她便没忍住多看了一眼那碑的碑文。
“未果其萎,天地怏怏,山叶又青,无复痛殇”。
仿佛有一颗石子儿砸在狄绣的心脏上,她问薛香道:“薛香,你做过的最缺德的事是什么?”
“我是良民来的。”薛香重申。
“你现在不准当良民。”
“我要变坏?”
“嗯,”狄绣握住他的小臂,让他的手搭在那个墓碑上,“把这个坟刨了。”
“你太坏了,”薛香看狄绣目光坚定,不自觉地手里就多了一把锹,他说,“我这是近墨者黑。”
三更半夜在乱葬岗里刨坟,头顶的乌鸦都要夸他俩胆子大。
薛香俯身一铲子下去,目光略过碑文,弹起身:“绣绣你连自己家坟都不放过。”
“你挖,我要看看里面埋的什么。”
薛香把土坡都要铲平了,也没能在里面挖出什么,骸骨没有,衣物也没有。狄绣在翻开的土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两个圆滚滚的小东西来,夜色里看也看不清:“这是什么?”
薛香定睛一看:“咦,结息草的种子。”
费那么大的力气从岭外带进来,结果岭内就有吗?薛香又仔细琢磨了一番这颗种子,上面有些细微的裂痕,哦,坏种子。他移到狄绣面前:“你还要吗?”
“不要。”
于是他就随手塞进怀里不知道哪个位置去了,反手将挖开的土拢回一个松散的土堆。
狄绣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这一操作,他却惴惴地说;“看什么,我在给你攒功德。”
头顶的乌鸦适时地“喳”了一声,被他一个石弹射下来,然后催促狄绣抓紧赶路。
狄绣说今晚就睡这里了,反正黑黑的也干不了什么正事。
“你太不讲究了,绣绣。日子不是这么过的,我们应该有点追求。”他将另一只“喳”了起来的乌鸦也打下来,整片坟区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漂浮着的鬼火也停息了再没有闪烁。
“绣绣你说句话。”安静的氛围使得薛香说话也压低了嗓音。
狄绣没有说话,但是薛香感觉胳膊上攀上了一只手,这显然不是狄绣的手,因为这只手无论从力道还是厚度上,都更偏向于是只男人的手。
好在这只手是有温度的。薛香拿另一只手去抓那只奇怪的手,一掌掏上去,捏是捏住了,指缝里簌簌地往下掉泥。
什么东西!薛香硬着头皮将那只胳膊绞到这人身后。
这人也不甘示弱地反抗,乌漆嘛黑的过招里一人给了一人结结实实的一拳。
方才狄绣弯下腰去,想将那石碑上的土擦擦,也算个比较干净的地方,可以坐坐。这会儿听到打斗的劲风在头顶响起,她立马警觉地换擦为搬。
石碑太重,狄绣不能完全举起,她只能举到小腿高度,叉着腿挪了两步甩出去。
“薛香!”狄绣叫声他的名字,“跳!”
薛香跳起来,低空中飞不动的石碑撞在第三人的腿上,又砸到了他的脚,他发出沉闷的一声喊叫。
狄绣听出来了,是宋卓,她那个不上路子的野爹。
打谁的打挨多了,看见他时就会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狄绣差点就准备跑,转念一想,到底在怕他什么,真要打起来她可不一定打不过。
于是又对薛香喊:“薛香!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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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香便趁宋卓蹲下去揉腿揉脚,对他好一顿胖揍,打得他连连呼喊;“你敢打爷爷?”这下薛香也听出来这是谁了,绣绣真是与众不同的女子,先是撅了娘的坟,现在又打爹。
宋卓被打得还不了手,嘴里骂着骂着也转而开始讨饶;“好爷爷,别打了,同行,都是同行。”
“谁跟你是同行。”薛香又一肘子锤下去,把他当摸金的了说是。
“欺人太甚!”宋卓的腿脚疼痛缓解了便要暴起回击,狄绣绕到他身后使了十成十二的力气,一下就劈在了他的颈后。人没有起,直接倒了下去。
狄绣心想真是痛快极了,原来她早就具备了击败纸老虎的实力。
薛香摸过去问她;“接下来要干什么,把他埋了吗?”
狄绣:“我没打死他。”
宋卓昏昏沉沉间,觉得自己的脑袋充血,头皮越来越紧,拉扯着他的脑神经,也把他的上眼皮拉开迫使他转醒。天已经蒙蒙亮,四处灰色朦胧,他睁开眼,就看到眼前的倒站着的狄绣和薛香。
“放爷爷下来!你们两个不孝的!”宋卓于是大喊道。
薛香伸手又推又捻吊着宋卓的绳子,他就在这棵枝干上晃得比秋千还欢快。天旋地转、左摇右摆,宋卓忍不住想吐出一口白沫来喷薛香一脸。
他又想出声骂人,薛香把手移到绳子边,他又改口求人。
他说;“狄绣好闺女,你我父女二人多日未见,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叙一叙。”
狄绣提了提衣裳下摆,坐到了那块擦过了的墓碑上;“我坐下了,叙吧。”
“那……我?”他想想觉得要让绣绣现在就把他放下来确实不能够实现,就挑些他觉得狄绣想听的话说:“是、爹爹以前做得是不好,不该打你、和……你娘。那都是爹爹太着急上火了,人一着急就容易冲动的嘛,为了这个家我也不容易。”
“你说说你不容易在哪?”
一句话问得宋卓有些卡住了说辞,他充血的大脑里充满了正在胡乱排列组合的狡辩理由。
43. 心如明镜
宋卓拼了许久,终于拼出一套说辞。
“我在外面给你们搞点饭钱也经常挨打的,我心里苦啊,回来看你们母女俩只会张着嘴等吃的,偶尔恨铁不成钢也是有的。
“你们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况且我也只是轻轻敲打你们,何时下过死手,你看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娘没了那也不是我害的。
“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和别人家也没什么两样,现在污人巷的日子越发艰难了,我们相依为命也算有个依靠,除了我哪还有别人把你当宝贝疼……”
薛香打断他:“还有我呢。”
宋卓努力将倒吊着的扭过去看他一眼,继续说道:“你一时受了外人的诱惑,我也是能懂的,爹爹也不会怪你,日后你们时间久了,他也是要跟你发脾气的,万一他下手没轻没重的,到时候你痛死了就知道爹爹说的都是真的了。”
薛香又要说了:“你放屁。”
他把手扬起来作势要去给宋卓两下子教训,还没等到他落手的动作,宋卓就逮到机会继续输出;“闺女你看你看,他会打人呢。”
狄绣觉得从他嘴里溢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泛着馊味,以前还能听进去一些,现在是一点也听不得了。
“你说这么多,跟我问的问题有关系的有几句?”
“不都有关系吗?”宋卓说。
“我问你,你跟阿娘怎么捡到我的?”狄绣索性不与他胡搅蛮缠,直接问自己想知道的。
“说到这个,你就更应该体谅爹爹,要不是我看你们母子俩可怜,收留你们,你们早就饿死在污人巷的水沟里了。”
“那阿娘有没有说过,我们俩是从哪里来的?什么身份?”
“我管你们什么身份,不是,我不介意你们的身份。爹爹就是太善良了。”
善良的爹爹还想把阿娘送去酒楼卖酒,给阿娘打个半死也没能让她低头。
“你阿娘早年是祭神大会的主持,就是干老马那个活儿的,”宋卓的话也多,狄绣不吭声,他就继续搬出些洗脑的话来,“她犯了错,没有被烧死都是我们污人巷的人仁慈,而我更是大善人,还带她回家赏她口饭吃。你阿娘不知道感恩,闺女你可不能那样。”
“她犯了什么错?”
“她脑抽,放走一个祭品。”
“放走了谁?”
“谁知道,那个人那天没来。别问了别问了,好闺女你把爹爹放下来,爹爹把知道的通通告诉你,这么倒着跟你说话,爹爹头晕。”
“谁是你好闺女,我们一没有血缘关系,二没有养育之情,你如何自称是我爹?”
“我对你怎么没有养育之情?你长这么大吃的喝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给的?不要不识好歹!”
狄绣垂头,又漫不经心地抬起来直视宋卓,将一缕头发拢到耳后:“我吃的穿的都是阿娘给的。我长了眼睛,看得清。”
宋卓又屋里哇啦地痛骂起狄绣不忠不孝、白眼狼,要吃天打雷劈。
薛香拧着他的绳子给他转了好些个圈,再松手让他反方向转得像个陀螺。他终于晕得涎水也包不住了,从嘴角挂下来一直流到眼下睑,活似哭出来了。
“你给绣绣吃这么多苦呢。”薛香牙都磨得发痒。
他义愤填膺地对狄绣说:“绣绣,我们把他埋了。”
“吊牢一点,让他除非不想要这两条腿了,否则下不来的那种牢。”狄绣对于宋卓的下场问题变得烦躁起来,她应当是仁慈的,那是阿娘给她涂上的性格底色,但她也被宋卓的暴戾感染,薛香若是不在场,也许她就先动手抽断宋卓的筋骨再敲碎他的头颅。她心里是有一只野兽在的,不确定可不可以在薛香面前放出来。
“好吧,”薛香妥协,又朝宋卓说,“算你走运,我们赶时间。”
两个人一人一道秘术,把宋卓圈死,为了防止他将树砍断,连树上都下了一道。
让他也知道饿到反酸的胃液倒流进嘴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走出几百米,人都出了坟区了,狄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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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突然捂住胸口说疼,薛香问是不是宋卓做了手脚,人差点就折回去了,狄绣拦住他,说:“不是,是笑得疼。”
薛香:“你也没笑呀。”他小小地叹出一口气,“我就该把他直接活埋了。”
从污人巷去正岭的路狄绣没有走过几回,险些和薛香走错路。薛香一心觉得是因为她心里还在想刚刚的事和套出来的话,颇有不满:“绣绣,你这个坏习惯没有全改。”
“什么坏习惯?”
“自己想事情,不跟人商议的坏习惯。”
“这没有什么好商议的呀,从污人巷去找茶夫人的路你又不认识。”
“我不是要商议这个。”
“那要商议什么?”狄绣若有所思。
薛香闭口不言,他决定不给狄绣点出来,她不说那他也不说,总得要逮到一个契机,让狄绣主动向他摆明自己的态度。不能什么事都是她心里已经想了一遍了,有了决策了就直接给薛香下命令。
“商议什么,你就猜去吧。”他呛声道。
狄绣停下脚步,嗅了嗅鼻子说:“火药味。”
薛香于是也停下来跟着嗅:“我怎么没闻到。”
狄绣从原地一直嗅到薛香的身上:“这里有。”
“我没有想跟你吵架。我是善解人意的人。”薛香不服。
狄绣不能理解,薛香想听她说什么,这件事在她眼里没有什么可以商议的,本来就不干他的事。她也没有什么要求助于薛香的,薛香不动手,她现在也有能力自己动手。让他帮忙,已经是在让他参与自己的生命轨迹了。
“我想和你吵架。”狄绣只能这么说。
薛香便向后退了两步,脸上已经带了明显的不快,他冷冷地说:“绣绣,你不能只是命令我。”
也许是狄绣成长得太快,她从胆小懦弱时的不敢求助,直接过渡到了强大的自我解决。她没有明白薛香在较什么劲,没有明白薛香想要参与的不单单是她的生命,是她生命里的每一个喜怒哀乐。
44. 谁先让步
打从认识薛香的时候起,薛香就没有对她用这么冷漠的语气说话过。他站在狄绣的一米开外,眼睛里充满了狄绣看不明白的寒气。他甚至将风吹向狄绣的衣角都拎了回去,整个人笼罩在一团不容近身的阴气里。
“我没有命令你。”狄绣平静地指摘薛香的不当措辞。
薛香不欲与她在这个选词的问题上多做文章,紧抿着嘴没有说话,气氛如坠冰窖。
即便是如此尴尬的对视里,狄绣也没有展现出太大的情绪起伏,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薛香,我没有命令你。”
薛香紧绷着的肩膀松懈下来,他刻意跳过与狄绣商讨的部分,说道:“我们分头行动吧,你去忙你的,我去处理完和茶夫人的交易再来找你。”
这对狄绣来说,不是什么过分的话,但听起来确实让她有些难受。
她说;“你认识路吗?”
薛香:“我可以找到路。”
“为什么不要我一起去了?”
“我去解决的是我自己的事,你跟过来作什么,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吗?”
简直是一盆冷水从狄绣的头顶浇下去,她终于在平淡如常的脸上扭出一个委屈巴巴的面容。她有事要做,并且方向是同薛香一致的。蠕动了两下两片嘴唇,最终还是将一口唾沫连同要张口说的话一并吞咽下去。
薛香把一节鼠仓的信号弹交到狄绣的手里,说了一句“有事叫我”,便头也不回地独自走掉。
留狄绣一人在原地琢磨了半天她应该往哪边走,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偷偷尾随着薛香。但她这么决定了也没用,薛香早就窜得没影了,她还是变成独自行动的一个人。
反正也追不上薛香了,她就边走边思索起来。
为什么薛香觉得需要商议,这些问题在她看来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她能自己处理的事情就自己处理、能自己处理的情绪也自己处理,这不是天下人对所有他人的告诫吗?
——你不能学会自己拯救自己的话,那么谁也拉不了你。
全靠自愈,也是有问题的吗?哼,他还生气上了。不让一起走那就不一起走好了,谁离了谁干不成事还不好说呢。
她忿忿地抬起手就想把那支信号弹扔了,抓举了两三回还是收回来塞好了。
至于她要做的事,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是什么立马就要去做的事。她与宋卓算是就此两断了,另一头连着茶夫人的亲缘关系,想说清但也没有摸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狄绣在这个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上一直心绪复杂,踌躇着不想去面对,不然早从鼠仓回来,把刀架在狄未青的脖子上,要么抹了她要么逼她就范。
要认回这段关系,对自己来说别扭对万里晴来说尴尬。斩断这段关系,心有不甘,不甘狄未青好像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不甘阿娘为此挨的打。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们都像是亲生的姐妹,否则狄又果怎么会听从她的计划。
她脑子里圈圈绕绕的全是到了狄未青面前,到底该采取哪种态度,想得心烦气躁,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声:“薛香!”
薛香不在。薛香听不到。薛香不能给她讲点不着边际,使人分心的话。
狄绣用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提速奔走起来,清晨的风里仿佛还有露水,沁在她的脸上后背上,似一层薄汗。
跑了好些时间,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轻快起来的时候,便知道进了正岭。
正岭的村民不仅不认得外来人,他们还不认得打小就在污人巷长大的狄绣。
一个看见她后,便凑过来搭话:“嘿,小姑娘怎么没见过你。”虽是面生的姑娘,气味倒是岭内的气味。
狄绣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敌意,便松懈一半下来,只说自己从小足不出户。
这个搭话的婆婆手里还拎着两串蒜,动作思维也迟缓,她举着那两串一阵左右摆手后,才将两手的东西移到一只手上。又在身上上下摸索,终于在提东西的那只手的袖子里摸出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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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米花糖,递给狄绣,示意她伸手出来接着。
狄绣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端在手里,像捧着两块烫手的山芋,在扔了和吃了之间来回看婆婆的脸色。
污人巷的人可没有过这样,见面就发你两块糖。他们不从你身上摸点什么东西走,都能叫做破天荒。
“这是……?”狄绣问道。
“糖啊,没吃过?不认识?”婆婆精神好得很,对狄绣这副稀奇的模样逗得更来劲了。
“为什么要给我糖?”
“给你吃啊,你长得讨喜,我看了高兴,给你吃一点小零嘴,哪有什么为什么。你吃你吃、我亲手做的,香着呢。”
“我留着明日吃。”狄绣说着塞进怀里。
婆婆看了竟生出一股子莫须有的怜爱来:“哎,好孩子打小不出门,是不是身体不好?难怪没吃过糖,你不要舍不得吃,吃完我回家再给你拿点。”
正说着话,旁边又来了一个过路人,他先同这个婆婆打了个招呼,又打量起狄绣。
婆婆便仿佛与狄绣已是熟人一般,热络地为她挡住打探:“哎,你别盯着别人小姑娘上看下看,盯得别人不好意思。”
那人问婆婆:“这是谁啊?”
婆婆便又用一种可惜了了的语气说与他听。从小体弱多病的狄绣站在一侧默默听着,婆婆给她的人生阅历里额外添加了一些无法阻挡的苦难,说得那路人也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来。
狄绣心道:还好污人巷的人喜欢自己斗自己,他们若是碰到了正岭的人,保准要将这些村民骗得团团转。
狄绣好不容易等到他们表达完同情,又拒绝了一番盛情邀请,向二人询问:“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个子高高的男性,穿得花里胡哨的,也是生面孔,”两个人看着狄绣等她继续描述,狄绣脖子一梗,继续说道,“他是我哥哥,脑子不大好,今天没看住跑出来了,不得已我才出来找他的。”
两人看狄绣的眼神都要泛出泪花来。
45. 角色互换
婆婆说没看到,路人也说没看到,还好心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忙找。
狄绣摇着头拒绝了。让薛香知道她在背后这么诋毁他,万一气得与她决裂。
干脆直接去找狄未青得了,薛香总归要往那里去的。
她要挥别两位,道谢完一转身,万里晴就站在她身后,险些撞在她的脸上。
这个仍旧横竖看狄绣不顺眼的小姑娘抱臂站在她后头,也不知看了多久,张口就是嘲讽满满的语气:“哟,跟那只滑头狐狸走散了?”
狄绣没有理会,径直从她身旁走过,被她一把拉住。万里晴真是看不惯她这副不搭理人的劲头,血统高贵了不起哦,她偏要找她的不痛快:“谁教你的别人说话不理人?”狄绣被拉得转回来,她继续攻击道,“哦,你在污人巷没人教。”
狄绣的拳头吃着风就袭向万里晴,被她眼疾手快闪身躲开,于是又从另一侧给上一拳。
万里晴的体术修得也是极好的,行云流水地蹲下去绕开。
尚未走远的婆婆在几米开外沧桑地劝架:“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万里晴朝她回应道:“没有打架,婆婆我们练功夫呢,你放心回家吧。”
婆婆的头一转回去,万里晴就开始反击。两个人在这条不宽的小路上打得有来有回,停下来喘气的功夫,眼睛余光里全是周围遭了殃的小花小草,还有不知道谁家长得好好的春小麦,被拦腰斩断了一大片。
万里晴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下是真要挨骂了,忙说:“不打了不打了,要打换个地方打。”
狄绣哪里认得什么小麦水稻,看在眼里全是狗尾巴草,还欲再度出手,万里晴已经沿着小路一个劲地逃窜,她没有多想便追了过去。
追至一棵巨树前,万里晴三两步就轻松上树。狄绣也想借助跑蹬力上去,却不知一脚踩在什么奇怪的机关上,只听“咔哒”一声,八个瓣儿的球形笼子已将她四面包围拉离地面。
万里晴一手拽着机关绳子,一手叉腰,笑得稀里哗啦。
“哈哈,我给柴爻做的陷阱,你也用上了。”她得意地坐在树杈上,晃荡着双脚,“我拿柴爻试验过了,你们妖怪逃不出去的,你少浪费力气了。”
狄绣鼻子里闻到这陷阱的枝条上有一股果香,大概是桃木之类的吧。但也没到逃不出去的地步,柴爻会逃不出去?谁哄谁呢。
我也哄哄你。狄绣心想着,便也在这陷阱里坐下来,问她:“你想怎么样?对我又打又骂的。”
万里晴装也不装了,直说是嫉妒,就是看她不爽。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我才是那个野孩子,高兴死你了吧。”
“我才不管你是谁,我只管我是谁。”
“就你清高。”万里晴一松手,让狄绣一屁股颠到地上,又迅速提起来再颠一次。
狄绣这下屁股又疼起来,上次薛香踹得可不轻,真是冤家,随便一动手就往她伤口上撒辣椒面。
她抓住陷阱的桃木条,半蹲起来稳定身形,防止再被狠狠颠一下。然后对万里晴说:“你这么多年当别人女儿当得这么自卑吗,一点能留下的信心也没有。”
空气一时间不再流动,接着她就被万里晴拉得高高的,重重地摔下来。
“你才自卑!你连要求被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系着陷阱的绳子被颠断了,困着狄绣的笼子失去了控制,顺着斜坡地形一路滚下去。幸运的是,狄绣提前在笼子里站了起来,不至于滚得天地不分,不幸的是,她现在得像个仓鼠一样,在这个滴溜溜的球里面不停地奔跑。
万里晴傻眼了小片刻,也跟着球追。
与狄绣分开走的薛香在污人巷里转了两圈,边转边思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后悔也不顶用,他绕回去的时候狄绣已经不在原地了。便顺着方才分别时狄绣要往的方向,直线行走。走过别人的屋顶,又走过泥泞的水沟。
跨过一团又一团的荆棘树的时候,他想:还是和绣绣挑明了说吧,反正说了她也不一定会改,让她想还不知道要想到几年后去。于是脚下的速度越发快了,巴不得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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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定位到狄绣的位置去,或者她觉得想自己想得要紧,把信号弹直接就拔了,然后自己赶过去的时候两个人就可以抱头痛哭着合家团圆了。
不过都是想象。直到薛香人到了正岭,天空中也没有半点烟火升起。
虽然烟火没有升起,但是对面柴爻家的炊烟升起来了。薛香心想,来都来了,蹭一顿再走。
薛香径直走到他家的院子里。柴爻正在院子里剥豆子,剥一颗嘴里念一句:“生气了,没生气,生气了,没生气……”
薛香踢了一脚他盛豆子的盆,一盆的生气和没生气就在里面顺着盆边乱转乱滚。
柴爻手里剥下的生气捏在手里也跟着盆转,他愠声起来:“谁啊?”
“你爹救命恩人的相好。”薛香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柴爻记得薛香,那个在他家蹭过一顿饭的吃货,他朝薛香身后探头,狄绣没在,万里晴也没在:“你一个人?”
薛香点头。他便又问:“你一个人来干嘛?”
“我来吃饭。”
柴爻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熟稔地同他正在烧火的阿娘打招呼:难道我家是饭馆?
柴阿娘真是热情好客,还给薛香倒了杯茶。薛香捧着茶就坐在柴爻身后看他继续剥豆子。
柴爻闷着头,手上动作没停,嘴里不念叨他那些个生不生气了,问薛香:“狄绣呢?”
“哈哈,她惹我不高兴了,我甩她脸色,不让她跟着我。”
柴爻抬起头来,眼睛里写满了羡慕:“你这么硬气呢?”
“那可不,我和你说,千万不要做女人的狗。”
柴爻手里停下了,若有所思地眨了两下眼皮:“你说得对。”把小凳子往薛香那里踱近些,连上半身也凑过去,“你教教我,怎么避免成为狗。”
薛香摇摇头,抿一口茶:“你避免不了。”
柴爻收起他头上的两只高高竖起来听薛香传道授业的狗耳朵,换上他人形的耳朵:“虽然我本体是狗,但你懂我要学什么的,感情里,我不要再做狗了。”
46. 孺子可教
薛大师讲经,没道理也能给柴爻唬住,不是薛香巧言善辩,是柴爻这个狗脑袋听一句信一句。得亏他家不是什么富贵之家,不然肯定要败光在他手上。
薛香说:“你要惜字如金,让她猜不透你,然后她就要粘着你问你什么意思对不对?”
柴爻点头,有道理。
“要么你不回答她,那么你神秘的形象就树立起来了。要么你只管顾左右而言他,让她的疑惑不断累加,对你欲罢不能。”
柴爻的脑袋瓜尽装这些没用的了。
大哥薛香带着二哥柴爻又把狄绣和万里晴的脾气习性逐一比对分析。得出结论就是,女孩子们各有各的奇奇怪怪,不是,各有各的可可爱爱,连会生气的点也是可可爱爱的。
薛香与他分析完心想,我和狄绣跟你们不一样,我们的情况是我在生气。
狄绣在球笼里跑了许久,筋疲力尽,再不出来就该下水了。她从笼子上掰了一根枝条下来,将其变长化粗,一个用力从笼子的孔洞中扎进土里,笼子被制停。
她绞开藤条,侧过身就从笼子里钻出来了。
万里晴已经骑上了她的白虎,赶至河边,眼见就要刹不住,虎尾一卷,将狄绣也卷到虎背上,纵身一跃,于河对岸横躯停住。
万里晴说:“让你气我。”
狄绣说:“我没想气你,你自己找气受的。”把万里晴送去和薛香交流心得吧,他们能写出一本《气经》来。
她想从虎背上下来去找薛香或者是去找狄未青,老虎尾巴却死死按着她。
“什么意思?”狄绣问。
“我话还没有问完呢。你们上次同阿爹商讨了什么,消失这么久是去干了什么,突然回来了又是要干什么。”
“你管得真宽。不问你爹尽问我做什么?”
“那也是你爹。”
狄绣对这个爹没有什么实感,远比对狄未青来得淡漠,有或者没有都没有什么关系,也不清楚是不是受了宋卓的影响。
她把老虎尾巴掰开,从虎背上顺溜地滑落至地上,然后抬着头笑万里晴:“你爹不让你知道有他的道理,你不听他的话我就告诉他。”
她是懂得了如何拿捏万里晴,万里晴不怕狄未青,却怕万桥怕得紧。
“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万里晴拍着白虎屁股扬长而去。她方与柴爻打赌输了正在置气中,本想把答应了的去他家吃饭的约也爽了,又在狄绣这里吃了一肚子气。两相比较,还是柴爻那边好拿捏一些,她决定再去气气柴爻,搏回一些心理上的快感。
她的白虎脚一脚踏进柴爻家的院子,柴爻剥完的豆子在碗里震得左右打架。
柴爻正在水井边打水,闻声回头看到是万里晴来了,先是欣喜了一下,又想起方才薛香的授课,嘴角压下来,眼神也收回来,只剩打水的手兴奋地抖,他要实践检验老师分享的知识了。
万里晴从虎背上下来,把虎挥走玩自己的去了,柴爻还在那里自顾自地打水,这小子不打招呼又是吃错什么药了,她张口问道:“你没看见我来了吗?”
柴爻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万里晴纳了闷了:“刚刚是我输了哎,我才来气呢,你干什么在这里跟个闷葫芦一样?”
柴爻一桶水提上来,又倒了一些在木盆里,去拿豆子来洗。
“你哑巴啦?”
柴爻:“没有。”
“没有你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
柴爻搓豆子的手一刻不停,豆子皮都要被搓下来。他脑子里的脑浆疯转,这该怎么回答才能简洁又不失风度。啊,有了,他一撅屁股,“噗”出一声:“放出了。”
万里晴皱起眉头:“你在逗我吗?”
柴爻又想,我该顾左右而言他了,便说:“我在洗豆子。”
“你再这么跟我说话,我揍你了!”
今日大抵是万里晴受难日。柴爻已经沉浸在薛香教的知识海洋里无法自拔,他觉得万里晴能跟他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没动手,已经是效果显著了。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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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万里晴讳莫如深地抿抿嘴:“我不说话了。”
万里晴脸上写满了鄙夷和不可置信,五官都要挤到一处,她要去问问柴阿娘柴爻今天回来之后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便往屋里走。
柴阿娘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菜。灶膛后面伸出一只脚,不见其人,只听见他在勤快地往锅膛里塞木柴。
柴阿娘一边猛猛翻炒,一边朝那只脚喊:“不添了不添了,火小一点。”
万里晴走到柴阿娘旁边,柴阿娘扭头同她打招呼:“里晴来啦。”
万里晴在油烟气里拉高嗓门:“阿娘,柴爻今天回来没遇上什么事吧?”
柴阿娘回忆了一番:“没有啊。”
柴爻贴在门口站,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可开心了:薛老师说得对,里晴现在已经知道关心我了。
万里晴走出来,柴爻赶紧溜回去继续一本正经地洗豆子,那一盆豆子全都脱了衣裳,他便从水里再把皮挑出来。万里晴就这么绕着他转了两圈,看得柴爻心里更是美滋滋,这是史无前例的关注。
万里晴伸出两指,点在柴爻的眉心,大喊一声:“妖孽!”
柴爻面上覆着一层冰霜,并不抬眼看万里晴,只偏过头把脑袋从他的指尖挪开。万里晴的指头追上去:“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柴爻:“南方的妖孽吧。”
万里晴捧住他的脑袋,从一侧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拍了两巴掌,又要扒他袖子领口,看他身上有没有染上什么奇怪的标记,或者有没有产生什么变异:“喂!喂!柴爻!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没事吧!”
柴爻耳朵里被拍得嗡嗡的,推阻着她的手:“我没事。”
于是万里晴一个巴掌削在他的后脑勺上:“没事?没事那你就是在整我。”
柴爻的脸险些栽进水盆里,他捂着脑袋抬起头,眼神依旧坚毅,他说:“是的。”
“是的?”万里晴气得头都歪了,“我让你是的!我让你整我!”手脚如猛烈的冰雹落在柴爻的身上腿上。
47. 师夷长技
柴爻吃了一顿毒打,大抵是清醒过来了,他对万里晴说:“你等我一会儿。”然后就捧着滤掉水的豆子进屋先给柴阿娘交差。
薛香从灶台后面把头伸出来,他刚刚看到万里晴来过了,知道他们已经交手了两个回合,便问这个学生:“怎么样,有用吗?”
柴爻点点头:“有点用,我再出去试试。”他胸怀悲壮地重新走出去。
出门便撞进眼神喷火的万里晴眼睛里,他避开这双眼睛,盯着地面说:“你好。”
他还沾沾自喜呢,觉得这句冷酷不失帅气,疏离不失亲近,这不把万里晴狠狠迷住?抬眼偷偷看她的反馈时,一盆凉水劈头盖脸地浇过来,他亲手搓下来的豆子皮挂在了头发上。
万里晴问他:“这下清醒了没?”
她凑过来将柴爻头上的豆子皮拈下扔掉,前半个脚掌踩上去反复碾压,轻轻扬起头给他比划,再作妖下场形同如此。
柴爻咕咚一口空气吞咽下去,左右不敢再做尝试,便小声问她:“我这样……不好吗?”
“好什么好?谁教你的?”
“薛香教的。”他卖师父卖得比闪电快。
“他人呢!”
柴爻泄了气,一五一十地交代个干净。万里晴对柴爻简单的脑袋瓜子又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说他的脑干缺失,八成是被薛香吃了,说薛香的良心缺失,是被狗吃了。柴爻说他没吃过谁的良心。
万里晴凑到柴爻耳边嘀嘀咕咕好一阵,又威逼利诱地让他执行。柴爻为难地点头答应。
恰好屋里头喊吃饭了,两个人便揣着一肚子的坏水进屋去。
薛香丝毫没有把自己当个外人,早已坐在桌边,目光熠熠地落在进来的二人身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执着筷子,就一张嘴还要忙着吃,根本顾不上说话。
好不容易咽下一大口,才抽出空来问柴爻:“你们和好如初了?”他的眼睛依旧繁忙,一只盯着桌上的菜,一只盯着人。
“好……好大一碗饭。”柴爻说。
万里晴也不讶异薛香的出现,只瞥了他一眼,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扭过头去同柴爻说话:“你猜猜我来的路上遇到了谁?”
“遇到谁?”柴爻打着配合。薛香继续吃饭看他们演戏。
“遇到个不熟的人,也来咱家吃过饭的。”她说得轻巧,摆明了说给薛香听的,柴爻却听得心口一热,她说了“咱家”。这坚定了他配合万里晴的心。师父说的话还听什么,我就要做女人的狗,听女人的话。
“哦?”此刻,他就是捧哏。
薛香话没说一句,耳朵竖得尖尖的。
“她真倒霉,一脚踩进个陷阱里,我问她怎么不叫那个谁谁谁来救救她,偏要自己逞能,在陷阱里滚了一路。”
薛香的筷子顿在空气中,心想真不愧是绣绣的作风,给了信号弹也不拉。在陷阱里滚一路还不得把脑袋磕破?叫一叫我能怎么样!真是拧。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扒拉了一下碗里的菜,还是没忍住出声:“然后呢?”
“这个好吃。”万里晴置若罔闻,夹了块菜扔到柴爻的碗里。柴爻的尾巴如果现在现形了的话,一定是摇得比拨浪鼓还浪。
薛香放下碗筷,一下就站起身,面上严肃至极,他问万里晴:“她人这会儿在哪?”
万里晴拿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战术对付他:“柴爻,你怎么挑食!”
柴爻碗里拿筷子她夹的菜迟迟没有被吃掉。
薛香胸闷气短起来,从他站起身的时候就好像有一只手在推他,他觉得自己的定力足够强大,可惜他慌了一下神,这只手就把他推出了门。
柴阿娘从厨房端了一碗汤出来,“咦”了一声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薛香,他说:“不吃了。”
万里晴在他身后由窃笑转而扶着桌角,放肆地笑出声。
出来了的薛香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狄绣。就这么大块地方,找个人能有什么难的,他便在这个到处是山丘和树屋的村落里跑起来,冒昧地蹲在别人家的窗口院前到处打探,刷了个全村脸熟。
被找的狄绣正在河流下游清理手背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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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不小心被桃木枝条划开的小伤口,没有很深也没有很痛,只是出了一点血,感觉怪可惜的,薛香要是在,就塞他嘴里当给他强身健体了。
她蹲在河边被身后的灌木挡住了大半的身形,若是还穿着从前那身灰灰绿绿的衣裳,薛香还真不一定辨别得出来。他从远处便看到她在对着自己的手吹气,吹得他也来气。
他不想跑了,直接念了个咒,狄绣别在腰间的信号弹便自己滚到地上炸开来,把薛香从弹道口炸出来,一把捏住狄绣的肩膀。
狄绣被信号弹的动静吓了一跳,反身又被突然出现的薛香吓了一跳,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薛香就开始了他的质问。
“你为什么不叫我?”明明是生气又冷漠的问话,却在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让威力削减了一半。
“叫你?这点小事我可以……”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薛香打断。薛香不忍心握着狄绣的手捏得太重,便将另一只手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都要嵌到肉里去。他说:“什么算大事?”
狄绣默默在心里分类她的大事和小事,没有分完,薛香又说:“小事我也不能参与吗?”
狄绣无声地张了张嘴,“可以”两个字又没有说出口,这个毛躁的薛香又举起她那只破了皮的手:“小事也会受伤吗?”
“小事就是我能自己解决、自己疗愈的事。”狄绣皱着眉头与他强调。
薛香心想,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大抵是不能够达成一致的观念和态度了。萎靡了小片刻,在她的伤口附近轻轻打了个圈,算了,何必强求。
“那你可以多跟我分享你的小事吗?”他把狄绣的手举到嘴边,亲在自己打圈手指指背上,抬着眼皮期冀地看着她。
狄绣说:“可以,”薛香便把自己的手指抽掉,吻在她的伤口旁边,狄绣眼神也软化下来,她继续说道,“薛香,我可能会很慢,但是你等等我好吗?”
薛香说好。
狄绣:“等不到的话,你还等吗?”
薛香说等。反正也不着急。
48. 大闯祸精
对于这种无法调和的问题,薛香也不抱什么期望两人能够实现完全匹配,她愿意靠近自己也愿意靠近已经是很美满的解决方案了。也许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冲突,但至少心里有了这样的默契:不是不想分享,是需要有自己的小小空间;不是想控制你,是想了解你的心情。
狄绣看着河水哗哗地流,问薛香道:“那颗结息草的种子还在吗?”
薛香说:“应该在,我找找。”
趁他还在怀里翻找,狄绣挨在他旁边嗅嗅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柴火味?”
薛香白白蹭了一顿饭还没带上狄绣,又被她闻出来了,心虚莫名地挂到了脸上,抠了一下腮帮子又扭过头去偷偷擦了一把嘴。在衣服里摸索的那只手飞快地找,摸到圆圆的一颗赶紧掏出来递给狄绣。
狄绣拿在手上左右看了一遍:“坏掉的种子本来就是长这样的吗?”
薛香低着头仔细地擦着嘴,看起来就像在点头。
狄绣:“那就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吧。”说完她把种子埋到河底。
薛香说:“没有用的,且不说这是个坏种子,就是颗好种子,没有钰珏在也养不了的。”
“那不管它了,我们走吧。”
狄绣站起身来,薛香还带着刚和好后的雀跃,赖皮地不肯起来,伸出手一定要狄绣拉。狄绣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也不出力,就这么搭着。
两个人对视间,无风无浪的静好在眼波里流淌,谁也没有想什么,只是对视着。
薛香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借着这只小手的力,拽着站起身。狄绣虽然被拽动了一下,但仍然稳住了脚下,任由薛香揽着她的肩头,沿着河流沿岸并排走向远处的红顶树屋。
都走了很远了,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追赶上来的声音。两个人扭头一看,澄澈的河水自远而近,凝固成金。速度之快,来不及抽刀断水,整条母河的河水便再也不能流动。
狄绣疑惑地看着薛香,薛香也满脸的问号。
突然薛香想起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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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在怀里又掏了起来,指尖又碰到一个圆圆的东西,捏出来一看,是那颗坏种子。
那……刚刚狄绣埋了什么在河里?
狄绣问他:“你身上还藏了什么?”
薛香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龟师父的点石成金丹。”
被河里的一只鱼掘出来吃了,然后它张张嘴就把整条河的鱼虾同伴尽数封印在金河里。
这场面实在是过于醒目,很快便被沿岸的村民发现并高声相互传播。越来越多的人涌到河岸观摩。此时啧啧称奇的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水资源少了一条供应链,他们的水产食材也断送在这道奇观里。
薛香抵了抵狄绣的腰肢,小声和她说:“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我们快走。”
两个人目不斜视地继续赶路,拿余光扫过沿岸看热闹的人群。狄绣问薛香道:“这个丹药有时限吗?”
“不知道哇。龟师父新学的技能,我也不知道持久性高不高。”
49. 岭主之威
如果不是万桥的到来,这场没来由的大型斗殴混战至天黑也不会结束。
万桥的目标十分明确,他精准地圈住了污人巷的每一个妖怪,死死捆在就近的树干上。正岭的众人不战而胜,于是他们欢欣鼓舞,高呼“岭主”!
污人巷却是无人认识这位岭主,他们只认识每个月挑选祭品的主持,那是他们知道的整个枫南岭最大的官。
有猖狂的大妖挣扎开万桥的束缚,朝他刺去兵器。万桥蹙眉挥臂,球形的桃木牢笼便将其圈住吊到树上去,这才是真正叫妖怪无法挣脱的笼子。
当时马婆婆要嘶吼半天才能安静的人群,在万桥挥手间就能立刻安静下来,到底还是以暴制暴更高效。
还没有到真正要命的时候,内部先狠狠干了一架,万桥闲了二十多年的职能突然变得充实。他情愿闲得发慌,眼下两拨针锋相对的人该如何收场,就够他愁起来了。
他先是遣散正岭的人群。正岭的人对这位岭主还是有信服在的,尽管都还想要一个后续的交代,仍然互相安慰着先回家去,把一切交给岭主。
然后他将剩下这些污人巷的聚集起来,狄绣和薛香也混迹在其中,万桥看到了也没有给他们拎出来,他现在没工夫找他们。
“你是哪门子的岭主?我们从来就没有过岭主!”
万桥踱着步子,不急不慢:“我不是你们的岭主,我是你们素未谋面的阎王。”
对面这群污人巷的人面面相觑。
“知道你们每个月献祭的祭品是祭给谁了吗?祭给我了。”
对面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他们当然也怀疑过神的身份,但不献祭就病变的痛推着他们去相信。
“所以,你们如果不能安分守己,我可以让你们所有人都痛死在变异里。”
污人巷的妖怪们半信半疑,这个人言之凿凿,准确地捏住了他们的痛点。即便这是索他们命的阎王,他们也能没心没肺地讨价还价:“你说你是吃人的阎王,那你就说跟我们什么仇什么怨,你要什么,一口价,放过我们,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万桥唬人的本事也不小,他后撤一步跳到身后的高台上,摆出他的架势来:“无仇无怨,但我要你们的精血养我自己,我要你们唯唯诺诺,为我是从,要你们这辈子都活在要侍奉我的阴影里。”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坏种。
偏偏污人巷的妖怪们都有些欺软怕硬的毛病。有趋炎附势的已经匍匐在地,请求宽恕,申请做他最忠诚的左膀右臂,他们的刀尖迅速从指向万桥拐了个弯,指向了自己人。
薛香凑到狄绣耳旁,与她小声交流:“这也能行?你亲爹真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
狄绣没怎么与万桥打过交道,也不是很清楚这个站在岭坡上的人手段如何。现下打量起万桥来,觉得哪里都和自己大不一样。他站得高高的,自己淹没在人群里;他运筹帷幄,自己做什么都要思量;他受正岭的人爱戴,自己前一日还在挨宋卓的骂;他保护狄未青和万里晴来游刃有余,自己如果没有继承到狄未青的血脉,大概什么也做不成。就连他自信的姿态,也没能继承到一分,甚至还不如万里晴来得肆意开朗。
米花糖婆婆的体温在她怀里逐渐冰凉,她没撒开,薛香不忍心掰她的手,只好去卸婆婆的尸身:“走吧,我们得去找你亲娘。”
薛香的插科打诨在平时听来觉得有意思,这种时候在狄绣耳边叽叽咕咕,就让人想扇他一巴掌。薛香拉她走,她就执拗地要拖着婆婆的躯体一块走。
于是薛香拽着狄绣,狄绣拽着婆婆,三个显眼包在一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走位被看得一清二楚。
污人巷的人撅起一根手指指向这三个还能移动的:“他们为什么不捆起来?”
万桥没说什么,挥手将狄绣和薛香也困到树桩上去了。这下污人巷的人满意了,薛香不满意了。他大叫起来:“捆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污人巷的!”
他还时刻不忘带上自己人,撇向狄绣说:“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不是你们污人巷的人了。”
万桥一跃而至薛香跟前,与他四目相接,问道:“怎么不是你随过来?东西呢?”
薛香拒不交货:“我和你夫人做的交易,给你能算数吗?”
万桥低头与薛香错开目光,两手背在身后,上面那只手的手指互相搓捻着:“当然算数。”
薛香:“好!那你给我解开,我拿给你。”
万桥当这么多人的面将他圈起来的,再解开怎么也没法交代。他直接伸手在薛香身上摸了个遍,没有摸到什么草。连狄绣也侧目过去,不在薛香身上那去哪里了,总不能弄丢了吧。
薛香嘴角咧到耳后根:“解开呗。”
万桥却并没有立刻有所行动,他又抬起头来:“这河水是你干的吗?”
薛香:“不是我干的。”绣绣干的,怎么能算自己干的,这时候可不能讲究嫁随的基本法。
只是万桥自然也有他的考量,他怎么会甘愿被薛香牵着鼻子走。虽然他知道这两个人大抵是摸到了四方牢的逃生窍门,但眼下为了不容这两尊变数太大的活佛在此扰乱他的打算,他仍旧挥手将狄绣和薛香送进了那个老地方。
然后便全心全意地对着下面一片乌泱泱的妖怪,发表了如下讲话:
“原本你们在污人巷小打小闹,每个月我只取你们一条性命,现在你们大闹枫南岭,伤我岭内数人,我不能保证你们今天要献祭几个人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怒火。”
此话一出,污人巷的妖怪们炸开锅。是谁发现的金河!是谁带的头凿河私吞!他们要揪出这些个人吃下这个惩罚。
郁郁葱葱捆着这些妖怪们的树桩背后,狄未青坐在一张摆得端正的案台后,面无表情地听着这边的动静。末了,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抬手点着了案上的一炉香,香气缓慢弥散开。
薛香对于又进了四方牢这事有些窃喜,让他自己找四方牢可不一定能找着入口。现在他有机会拿回他的尾巴了,他琢磨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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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该用什么无痛的方针,狄绣在隔壁那间牢房喊了几声他也没听到。
“薛香!”狄绣的肺里吸进一大口气,喊出这声。
薛香回过神问她怎么了怎么了。手里却是没有闲着,拨动了一下手指,看看他的尾巴是不是还活着。他拨了一下,尾巴便跳了一下,确认存活。
“你把结息草藏哪了?什么时候藏的?”
“嗯?”薛香满脸纯真,“我没藏呀,你说我身上我柴火味的时候,我顺手放你身上了。”
狄绣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一番,果然在后腰的腰封里摸到被压缩成一簇丝线的结息草,心里好气又好笑。
但她转而又担忧起来,上次两个人出四方牢费了不小的功夫,现在又沦落进来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伤才能出去。薛香和宋卓被关进来的那次也不知出去的时候谁出的力多。
她趴到纸墙上,脸就贴着墙面,看着薛香那边:“我近来功力进步不少,这次分成两三份不在话下。”
薛香也走到那面墙边,隔着薄薄的这片纸,把半面的身子都贴上去。由于体型的差异,并不能与狄绣的脸蛋身躯贴合,狄绣还得抬起头来看他。
他稍稍叉开腿,总算能跟狄绣鼻子贴着鼻子说话了:“你太棒了绣绣,鉴于你的优秀,我要告诉你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什么?”
“第一个好消息:我在这里埋伏了一个卧底,你只需要分成两份。”薛香说好消息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简直藏都藏不住,“第二个好消息:我从宋卓那里学了一招,你根本不用拆分本体。”
狄绣心里惊奇,这么大的好消息?这还能有什么坏消息?
薛香龇起牙,手指打个诀,他的尾巴现出形来:“坏消息就是,我们得想办法把我的尾巴带回去。”
狄绣歪头一看,第三间牢房里,一条大尾巴半死不活地跳腾了一下。
薛香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还不是我太善良,认识你没多久就花这么大代价救你……”
狄绣伸出止停的手掌打断他的伪装,没了尾巴还装大尾巴狼,话多。
她问薛香道:“我们怎么出去?”
“四间牢房的中间点被宋卓抠出了一个洞,我们可以从那里钻出去。”
“那你的尾巴不也能从那里出去吗?”
薛香撇撇嘴:“尾巴太大了,它也不会变小。”
狄绣说:“你饭吃得太多了,体格长得过大。”
薛香:“嗯?”这是吃饭多的问题吗,这是天生的!
狄绣四下张望着想办法,无意间看到墙上薛香写的几个血字还留在那里没有消失:“薛香为狄绣马首是瞻”。她“噗”地笑出声,摸过去指给薛香看。
照理说,这几个字早该化成灰了,居然还存在着,也算是不遵守规则的几个字了。
狄绣说:“你看,字据还在,你不能抵赖的。”
薛香:“我什么时候抵赖了,我现在严格执行着这几个字呢。”
50. 善恶一念
狄绣问薛香偷学了什么出四方牢的方法,薛香勾勾手指,说:“你过来。”
狄绣顺着他的方向移动过去,跟着薛香的动作,在角落里一通胡乱摸索,摸到一个翘起来的小小边角。
手里摸着那处折角翘起来的部分,狄绣的脑子里一个机灵,就扯紧了手上的纸片,朝后仰起身子撕扯,企图将洞口撕扯得更开。一阵卖力后,一个屁墩坐在地上,洞口仍是原来的大小。
也是,这要是有用,薛香早就把这个四方牢拆了。
她坐在地上心想,也许她还有别的办法救救薛香的尾巴,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试试这不会掉肉的法子也无妨。
她问薛香道:“你的尾巴疼你能感觉到吗?”
薛香:“一点点。幻痛。”
狄绣于是大舒一口气:“那就好。”
行动还没开始,薛香已经捂住了尾椎骨:“幻痛也是痛!”
狄绣撸起袖子,露出小猫妖送的宝贝,从得到它之后还没用过呢,正好看看这玩意儿听不听自己的话,不听话就送给薛香,系到他后腰上给他当尾巴。
她转过身去满脸明媚地看着薛香,拿这张乱笑的脸去吸引薛香的注意力。起初薛香还很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把戏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地进行?他的目光没有全然放在狄绣的脸上。
但是狄绣又拿她的小嗓幽幽地对薛香念咒:“你闭上眼睛。”
薛香顺从地合上双眼,心想这怎么不算是狄绣的魅惑术有进步呢,他是自愿配合的。只是耳朵还能听到些许动静,需要他压住好奇心,告诉自己不能睁开眼睛。
狄绣那天忘了问小猫妖这法器怎么用了,小猫妖也不主动告诉她。薛香闭眼了好半天,她也没能让纱巾自己从她手腕上解下来,总不能真送了个装饰品给她了吧。
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这纱巾又动了,感情它还要摆个谱儿,活了之后也没有什么口诀,也不用使什么内力,想让它去哪它就往哪里飘。
狄绣仍旧是掐了个诀,把它送进了薛香的尾巴那间牢房。
趁薛香还乖乖闭着眼,猝不及防地圈住他的尾巴,果然他还是能感应到的,身子立马就挺直了。
顺着毛捋了一会儿,把薛香都捋得要打呼了,再趁他不注意,猛地收紧了纱巾,将尾巴的毛都裹在里头一并拧成一条,确定薛香这就是厚壮,不是虚胖。
纱巾越收越紧,又提着两头拉长,整条尾巴都被绞得变了形,最后竟被狄绣收成筷子般粗细。
薛香在隔壁绷紧的背上不仅幻痛起来,还幻似顺着脊椎流下来一道汗。
他想,难怪叫他闭眼睛,这跟看着郎中扎针灸一个道理,不看还能少痛一点。
耳边狄绣在叫他:“走了走了,薛香!”
他压根没有思路想别的,睁开眼睛,狄绣已经是个小鸟的模样站在四方牢的漏洞处,脚上牵着的纱巾已经在牢外了。僵硬着身子变成个麻雀,飞快地跳过去钻出牢房,向下坠去。
变成麻雀可以飞,不会坠地。但是薛香翅膀也僵硬,仍是往下掉的架势。
被狄绣的纱巾一起圈住,安全落地。
两个人变回原来的样子,纱巾也解开了尾巴的束缚。薛香心碎地把他直直的一根尾巴装回自己身上,他的躯体这辈子都要有缺陷了,他再也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狄绣把咬破的手指举到薛香面前:“喏,救救你的尾巴。”
薛香这才想起狄绣还有旁的本事。
只是这下两个人又回到了污人巷。这会儿的污人巷空无一人,举目望去远处的母河下游溪湾里只有干涸的淤泥和石块。
狄绣想去拉薛香起来,握住薛香的手。他却将狄绣拽回来,卧在原地想东想西地摇头晃脑。
“怎么了?”狄绣问他。
薛香想着想着皱起眉头,眼里闪过不可置信,抬头看看狄绣又露出一点爱怜的神情。他的尾巴分享了他的意识,现在回来了,也带回来一些它独自待在牢房里的信息。
关于万桥和狄未青这俩人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仿佛并不能全按理想的期待去揣摩。
而他们此刻,将污人巷的妖怪们圈在一处,也并没有将众人放归的打算。
狄未青焚的什么香,迷魂香?反正这一众妖怪们无一人发觉空气里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还在高碳阔斧地炫耀自己的战绩,称自己堪当大任,马婆婆消失很久了,给了他们这个空闲的岗位恰好可以竞争上岗的感觉。
边缘圈上离狄未青最近的一只小怪听得津津有味,如此激烈亢奋的群辩,他却越听越困。着实撑不住脑袋太重,仰头就倒下去了,合上眼睛的前一秒,看到身后的狄未青正冷面看向这边的人群。他抬起小臂想指她,但还是先睡吧。
他前面一个身位的小妖隐约听到身后有些动静,他的耳朵专注于前方的论坛,过了一阵才想起要转过头去看一眼。等看向身后时,又空无一人,便又转回去。
转回去后,万桥恰巧朝这头看过来,他立马像打了鸡血一般,在百来张嘴里争夺发言权。
那具消失的小妖躯体,在他没舍得回头的几秒里,已经被狄未青吸干了血肉,捏碎了骨架。
狄未青站在人群之外,冷脸上飘过一丝愁云。万桥从土坡上向她投来确认的目光,两个人俱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狄未青一伸手,前面的那只小妖又倒下去,她又摇摇头。
万桥便于那高处,用别在身后的手掐上一个诀,把这群不明所以的妖怪们锁在他的结界里。
狄未青把倒下的这一个也同上一个一样处理干净后,率先离开。
万桥佯装仍在听着下面的辩论,只是狄未青的香烧得久了,烟气弥漫在整个结界内不能散去,大妖小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头就睡。
结界里顷刻间安静下来,枫南岭恢复了祥和。万桥跨过这些倒下的人,也离开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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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香问狄绣:“我们下一步怎么说,还是先去找茶夫人吗?”他没有说尾巴带来的信息,万桥和狄未青怎么处理四方牢里关的人,这事怎么着也跟他们关系不大,只要交易依旧能成,狄绣能处理完和他们的纠葛。
狄绣思忖片刻,都回来污人巷了,也不白来,纱巾给了她一点点灵感。她要去干件坏得没边的事。脑子里过了一遍想法后,她把打算和薛香又粗粗说个大概。
薛香哪里会嫌事大,他是纱巾的受害者之一,这苦头让宋卓也吃个爽他乐得其所。
两个人爬起来,不怀好意地又去往了乱葬岗。
宋卓也是个神人。吊在树上还能睡得着,就是可惜还没让他挨上几天的饿就要把他放下来了,没事,还有苦头等着他。
薛香把宋卓放下来,让他摔在地上,一下子将他摔醒了。他眯着眼睛看到狄绣和薛香,一时得意忘形:“还能想起我来呢?早把我放下来我就原谅你们了,现在,”他哼哼两声,“我要让你们知道得罪爷爷是什么下场。”他连爹都不自称了,满嘴全是自以为是的狂妄大话。
他咬牙切齿着,挥手一个劲拳就要打在狄绣的脸上,这事他得心应手。只是这次,拳头没有打到对面的人。
狄绣站在他面前,方寸未动。宋卓的拳头力道与速度未减地挥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打得嘴里的牙齿都松动了。
“什么东西!你们对我干了什么!”他想去捂住腮帮,却又是一个巴掌扇在脸上,牙是真的快掉了。
薛香双眼放光,羡慕的口吻遮掩不住:“小猫妖的东西真是好用呢,绣绣什么时候也借给我玩一下吧。”
狄绣也有些兴奋了,说话的音调也不自觉地有些许拔高:“走!现在我们去正岭吧。”
薛香摇摇头:“这么走着去也太累了,我们连日里一直在奔波。”
狄绣意会过来,左右看看,眼睛落在那块倒在一边的石碑上。她把碑石上的土擦了擦,在其上套上一层缰绳,绳索圈到宋卓的胸背上。薛香窃笑着坐到石碑上,摊开双手等狄绣也坐上来。
狄绣一下就跳着坐上去了。
宋卓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情况,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地迈步出去,拖着沉沉的石碑,石碑托着两个坏蛋,朝他不认识的方向前进。
狄绣是个优秀的导航,她还知道让宋卓多走几步路,绕开那些突起的石块、不好走的泥潭。薛香很满意,一路走一路夸,宋卓很不满意,一路走一路骂。
薛香盘腿到石碑上,把这片本来就不大的空间压缩得更小了。狄绣只能挨得离他更近一些,屁股还在石碑上,上半个身子已经几乎全都倚到薛香身上去了。
结息草在下面硌着了她,她想去摸出来,薛香也学她把手伸过去摸,她“啧”出一声,把薛香的手拍开,抽出已经团成一团了的结息草,塞回薛香的怀里。
宋卓在前头拉车赶路、听后面两个人的动静,不仅吃上了苦,还吃上了酸。吃饱了。
51. 难断家务
宋卓一脚踏破了狄未青的房门,连带着石碑一起拖进去,薛香顺手推倒了那两个雕花的屏风。
狄未青正坐在屋里饮茶,她的气色比先前见到的时候好了许多。不期而至的三个人惊得她茶水都洒出来两点。
薛香等宋卓站定后便扬手同她打招呼。
狄未青的震惊的双眼里窜出一股火,来人素质太低,不仅不敲门踩破了她的门框,还用如此粗鄙的方式直呼她的名讳。她袖子里的缎带飞出去就要给薛香一个耳刮子,被宋卓挡到身前,把这响亮的一击吃下来。
宋卓:“你敢打爷爷!”他脸上的肌肉突突地用力,显然是想还手的,但纱巾圈着又使不出招式,白白地又挨了狄未青两下。
狄未青朝向石碑上的两人:“哪里找来的莽夫?”她的眼神下瞥,留意到那个眼熟的石碑,但一时没有想起来。
她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朝薛香那里移动,他们还定定地坐在石碑上,一点下来的意思也没有。薛香手里那根圈着宋卓的缰绳还握得好好的,仿佛随时就能再出发。
狄未青问薛香道:“结息草带来了?”问完又下意识地瞄了狄绣一眼。
狄绣横了横腿,石碑上的碑文被遮住。
薛香说:“带来了,你准备怎么去帮我救人?”
狄未青:“我都拿到结息草了,直接跟你走不就行了吗?”
薛香指了指天花板:“好啊,那你跟我上天界。即刻启程。”
狄未青听到“天界”二字便神色一变,讳莫如深地拢好衣袖,腰背于无形之中挺得更直,面上也庄重严肃了两分,她问薛香道:“你阿姐犯了什么事?”
“她那不算犯事。”
“没犯事会被天帝剐去半条命等救?”
“你是不是怕了?”
“要跟天帝对着干的事,不管你去问谁,都要抖一下的吧。”
“这怎么是和天帝对着干了?他没有说过我阿姐不可以救啊。”薛香贯会钻漏子,天帝的漏子也没在怕的。
狄未青不一样,她还记得枫南岭的河神是怎么没的,现在她要细细考量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了。她把手伸出去,先跟薛香讨要结息草。
薛香在怀里捻了半天,只挑出一根放在她手上。
此举引得狄未青轻笑一声,无形的拉扯在二人之间铺展开。她也并未多说什么,先把这一根结息草收下了。
薛香问她:“这是同意了?”
“我需要先准备一下。”
“你准备,我们出去等你。”薛香一甩手里的缰绳,宋卓立马拐了个弯,拖着的厚厚石碑在狄未青的地板上拉出一层痕迹。
“等一下。”狄绣突然又想起自己的事情趁机一并说清了吧,便把宋卓又拉住了。
她从石碑上跳下来,露出石碑上的碑文。
狄未看到之后直接挥手发力将墓碑立了起来,把坐于其上的薛香一路滑下去,得以确认就是她亲手刻的那一个。
她有些费解地询问狄绣:“你把你阿娘的坟挖了?”
“是,”狄绣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同意把她葬在污人巷。你知道她在污人巷过得艰难凄惨,你还把碑立在那里?”
“是我欠考虑了……”狄未青有些许的低头。
“你是欠考虑还是没有考虑,你当初是怎么想的,把你亲妹妹送到污人巷那种地方?”狄绣想想还是很生气,她甚至没问为什么不仅把狄又果送过去了,还把自己也送过去了。
狄未青再一挥手,两把凳子端到了狄绣和薛香的屁股后面,两个人顺势坐下来了。
宋卓还站在一旁,他扯着嗓子问:“你是狄又果亲姐啊?那我们不就是一家人吗?快搬个凳子来给我也坐坐。”
狄绣让他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
狄未青这才抽出眼神来正面看了一下宋卓:“你是?”
宋卓迫不及待地攀亲:“狄又果在污人巷可都是我来照顾的。狄绣这丫头都管我叫阿爹哩。”
狄未青皱起眉头,虽说污人巷的选项比较少,但是按照狄又果的脾气秉性来说,是断断不会找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来与自己匹配的。
“是吗?真不是你胁迫她的吗?”狄未青问道,她的余光刮在狄绣脸上。
狄绣面上没有什么反应,这段记忆她是没有的,狄又果落到宋卓手上的时候她还太小。从有记忆开始,就在挨打了。
“我怎么会胁迫她,我是老实人。好心收留了受重伤的狄又果,她无依无靠的,还带着个孩子,是自愿以身相许的。”宋卓一如这么多年撒谎时的淡定自若。
狄绣厌烦地摇头,她都不指望能在他这里听到这段过去的真实情况了,她怀疑宋卓的记忆里把这一段自我美化成他描述的这样了,这就是他认定的事实。
“那狄绣现在看起来对你这个阿爹不太好啊。”狄未青笑着提起自己的裙摆,也坐了下来。
“我没教好,”宋卓又开始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她们娘儿俩这么多年,一点好处没落下,现在还不拿我当人。”宋卓甚至想从眼角挤出两滴虚假的泪水,挤眉弄眼了许久,没有做到。
但是狄绣让他又吃了自己一拳,这一下直接痛出泪来。
宋卓便见风使舵:“大姨子你看看,她就是这么对我的。”
狄未青顿一下:“这不是你自己打的自己吗?”
宋卓:“我被这妮子的妖术控制了!不是我打的自己!大姨子你救救我,你救救我。你救了我,这闺女我送你都行。”
“你没教好现在就要给我教吗?”
宋卓思索了一下狄绣的价值,说道:“她还有点用,你不要可以拿她当个奴隶,什么活儿尽管使唤她干就是了,再不济,她还能卖两个子儿。她……”
宋卓的话没有说完,薛香亲自上去给了他两拳。
狄未青侧目不忍直视这两下的力度,等薛香打完,她才回过脸来继续说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不是你的大姨子,狄又果是我的婢女,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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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绣是我的亲闺女呢。”
她说完之后,整个室内都安静下来,除了她以外的三个人都在咀嚼消化这句话。
狄绣对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最有品头。首先,狄未青如此轻描淡写地就承认了两个人之间的血缘关系,语气不带一丝的犹豫;其次,她们的名字过于相似,以至于她没有深思过为何狄又果没有茶氏血,她之前只当这是一脉单传的东西。
那她不痛不痒地把狄又果下放到污人巷,就好理解一点了。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交给阿娘?”她还是得问个究竟。
“我求她办事,总要给点报酬不是?”狄未青看向狄绣的眼神里半明半暗,就好像一半带着真诚,一半又在掩饰什么,叫人难以读懂。
“意思是你把我当作一个万能解药送给她了吗?”狄绣有点不敢相信,那个还不能记事的自己,好似一个物件在一桩交易里用来置换利益。那么、阿娘从前护着她,到底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对自己救命的解药的珍惜?
她情愿相信是出于爱,至少那时候她是这么感受到的。
狄未青片刻之后点点头:“我是这么想的。”
狄绣便心下了然,难怪她对这段血缘关系看得如此之轻,她本就是薄情之人。
薛香悄悄捏了捏狄绣的手,狄绣回握住他。她便下定决心同狄未青道:“那我们就当没有过这层关系好了。”
狄未青戏谑:“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这么多年我也没找过你不是?要不是里晴胡闹……”
真讽刺,她在亲生女儿面前亲昵地提起另一个非亲生的。
“那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狄绣打断了她,她不愿再与这个冷漠的女人多作交流了。从此时此刻开始,她只是一个有办法救救薛香阿姐的神医。
薛香看着狄绣恢复成那样满脸无所谓的表情,心里便摸清了五六分,于是说:“你们家务事断完了,那就到我了。”
宋卓插嘴:“没断完没断完,还有我呢。姐姐,你不是我大姨子你也救救我,我怎么说也帮你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虽然你现在不认她。”
狄未青在这短短几句话的相处里,对宋卓这个人的秉性,不谈百分之百,百分之七八十都算摸清了:“我不认她你养她怎么能叫帮我养,再说了,看你这个卖女儿保平安的架势,是你养的还是狄又果养的,我会不知道吗?”
宋卓噤声,随后又不服气地暴露他的臭脾气:“你们一家人都不是个东西!爷爷这辈子倒了血霉了遇到你们这些人!要是没有你们,我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狄绣的纱巾不由自主地又让他自我攻击起来,连狄未青的缎带也在同一时间朝他的脖颈间抹过去。
他便窒息地翻着眼皮,自己的手脚扭打成一团。等狄未青和狄绣两人轻轻喘着气松开的时候,他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如果不是纱巾还托着他,他应该已经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断了母女关系的两个人对宋卓的感情倒是出奇的一致。
52. 走不了了
鼻青脸肿的宋卓没有还手之力,满嘴污言秽语和求爷爷告奶奶掺杂着,想到哪句就说哪句。
薛香赶时间,一个人已经走到了门口位置,踩在倒下的门板上,眼前一道人影晃过来。
万桥披着他的袍子,带着一身的寒气闪现出来,直接挡住了薛香的路。
他脸上神情冷峻平淡,看不出喜怒,只是莫名的冷感让人觉得他心情没有多高兴。他堵住了薛香也不打算让开,薛香左右都没找到一道一人空隙钻出去,于是目视着他说:“让一下啊,忙着呢。”
万桥反手把薛香压在门框上,问他:“用什么方法出的四方牢?”
一道题不会只有一条解法,万桥想知道,他们用的哪一条,这一条有多少人知道了,有多少人能解。
薛香的手一抬,就指在宋卓身上:“他教我的。”
宋卓的眼皮肿起来了,正常的睁眼会疼得掉生理性的眼泪,他还在想薛香什么东西是我教的,就被万桥一抬手打趴下了。
万桥脚踩在宋卓的背上:“你是怎么知道四方牢的出路的?”
宋卓四肢和侧脸贴地大喊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万桥凌厉的眼神又扫向薛香,薛香一脸无辜:“这次出来的方法就是他教的,我怎么可能知道。”
万桥:“那你第一次怎么出来的?”
狄绣走过去横到薛香身前:“第一次是我教他的,我也是他教的。”狄绣眼皮子也没眨,把手也指到了宋卓身上。
宋卓喊出一声“冤枉”,又对着狄绣出言质问:“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个?你阿娘教你的赖到我身上?”
狄绣:“阿娘可没教过我这个。”
狄未青听言愣住一下,四方牢的漏洞她告诉过狄又果,是怕她万一被选成了祭品还能自保。源头在她这里。所有的源头都在她这里。
薛香管你这那的,他现在就想跟狄未青完成交易,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以后谁爱来谁来。他眼神示意狄未青:“什么情况,什么时候能走?”
狄未青方才说的准备一下,具体要准备什么,其实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她只是想先去和万桥讨论一下,这个被天帝扣住的人还能不能救。眼下万桥已经来了,但又不好光明正大地和他商讨,正思索怎么开口喊他去单独聊聊,万桥先开了口:“走去哪里,谁也别想走。”
从前万桥就不大同意把枫南岭的人转移出岭外,现在他的这个想法有些愈演愈烈了,大有演化成心头魔怔的迹象。
万桥从宋卓身上抬起脚,迅捷地反身掐住了狄绣的脖子,推着她推行了好几米,直到将人抵在墙上。狄未青见了惊出一跳,伸手要去阻拦,被薛香先行过去,一拳朝万桥袭去。
万桥脑袋一偏,薛香的拳头擦着狄绣的脑袋捶在墙上。
虽说没有打到狄绣,但也给薛香吓得不轻。万桥趁机捏着狄绣的脖子,又转到狄绣身后,以此拿捏薛香,使其不敢轻易出手。
薛香怒气值蹭蹭地涨,他问万桥道:“你要干什么?我们怎么惹你了,你发疯也得有个理由吧?”
万桥一手捏着狄绣,另一只手已经在狄绣身上摸索起来。
就是亲爹也不能这么着吧?薛香的脖子都梗直了,粗粗地喘着气。左右为难,恨不能直取万桥的头颅。
万桥在找结息草,前一日在薛香身上没摸到,那大抵应该是狄绣身上。只是这会儿在狄绣身上摸遍了也没能找到,这两个人仿佛在耍他一般。
他没能找到想要的,便松开了狄绣。狄绣捂着脖子滑到地上,一下又一下地咳嗽着。
薛香忙去扶她,又被万桥拎住了衣领。万桥脸上逐渐显出一些暴戾,他咬牙切齿地问薛香:“结息草藏哪里了?”
薛香尚不清楚万桥的实力,但他胜在胆子大皮老是痒,当着万桥的面就缩骨溜了,留个外衣在万桥手上,给万桥气得捏着一件皮套的手都在抖。
万桥把薛香的上衣掷在地上,薛香还跑过去捡起来又套回自己身上,可不能扔,花钱做的呢。
这更给万桥的七窍气出青烟,怒嗔薛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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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头滑脸”,冲上去便和薛香打起来,把狄未青这个屋子里剩下能拆的都拆得差不多了。
狄绣和狄未青二人并排站着看他们打得天昏地暗,也不敢插手,生怕误伤友军。但打斗的二人势均力敌,许久分不出优劣,总不能真等到他们筋疲力尽再结束吗?
薛香和万桥也不想再纠结于简单的拳脚过招,不如直接上致命的法术攻击。
万桥开始还有所保留,薛香一抬手便将这屋子的顶给掀了,这下这屋子是彻底要不了了,索性把四面墙也轰倒,当成室外放开了战斗。
二人对视一眼,腾跃至空。还未出招,被狄未青左右手各出一道缎带缠住腰间,扯了下来,甩在地上。
狄未青观战这么久,也有些红温了。他们打斗半天,动静越来越大,四周有零星的村民已在朝这里探头张望。
一阵尘土飞扬,万里晴的白虎呼啸而至。她在虎背上对眼前的场景也是不明所以,只能赶紧跳下来,奔到狄未青跟前,问道:“阿娘,发生什么了,你没事吧?”
狄绣前脚刚说过与狄未青两断的话,现在后脚就在偷瞄狄未青对待万里晴的态度。
狄未青朝万里晴摆摆手,脸上余怒未消看不出别的什么来,只是折腾了这半日,她总算疲态再现,喘息声比方才大了许多。但她也只叫万里晴去看看她阿爹。
万里晴小跑过去边扶起万桥边小声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万桥借力起身,拭去嘴角的血痕,冷笑着看那边还歪在地上的薛香。
薛香支起胳膊没能一下子站起来,狄绣便飞奔过去,一口就咬开了自己小拇指下方的掌肉,递到薛香嘴边。
狄未青和万桥俱是皱眉:感情你们把茶氏的血都是这么用的?真是暴殄天物。
薛香推开了狄绣的手,和她说:“我没事,就是扭到腰了。”
狄绣的手上已经挂下来一道血:“那怎么办,这不是浪费了?”
薛香于是捧着舔舐干净。万里晴远远看着也皱眉,真是腻腻歪歪。
53. 还有秘密
狄未青的血都要供应不上了,薛香在这里拿狄绣的血当强身健体的饮品喝。万桥看着眼角都在突突地跳。
气急攻心下的万桥伸手推了万里晴一把,将她推开一段距离。万里晴的手在空气中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晾了许久才被收回去。她突然就升腾出一种旁观别人家务事的巨大失落,阿娘推她来扶阿爹,阿爹又推开她的手,他们好像都在看那边的两个人。
狄绣两只手把薛香搀起来。薛香有如神助,底气又足了一圈,他隔空与万桥叫唤:“还打不打了?打的话就叫你夫人别插手。你看我夫人都没插手。”
狄绣面上一臊。
狄未青还不算太虚弱,她还能使上轻功,落在万桥与薛香两点一线之间。她朝万桥那头匆匆扫过一眼,又转过去朝向薛香,拉高些音量,这才使得她的声音同正常人一般大小,她问薛香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阿姐犯的什么事。”
“从我个人角度那不叫犯了事,”薛香理了理衣服,“不过是顺手帮了一个逃难的小蚌妖。”
狄未青眉毛微蹙,嘴里低声默念一遍“蚌妖”,想到河神的事、想到他那个被一同处决掉的伴侣,心里“咯噔”一颤。随即伸出右手,拦住了正在蓄势的万桥。
因果循环在此刻的狄未青脑子里完美扣上了。
他们将河神拱手送上绞刑台,薛香的阿姐动恻隐之心救人,钰珏把结息草带去了鼠仓,枫南岭陷入瘴气困境需要结息草,薛香的阿姐被天帝处罚需要茶氏的血……事情在不经意之间互相影响,互相成为因果。
颓败的现场、偷看的人群、干涸的母河、空旷的污人巷、掩藏在迷雾与水杉林中的枫南岭,没有人能预料悲剧会如何发生,没有人能阻止事态一步步变坏,也不是,天帝可以。但他固守规则,不肯轻易插手下界的自然发展。他说不插手,却又对冒犯到他的规则的人插手施以惩罚,他才是这天下头等难以预料的人。
狄未青思虑良久,克制与冲动在她的体内来回博弈,心一横,同薛香说道:“我和你去。”
“不可以!”万桥率先阻止。以狄未青现在的身体情况,去了大概就回不来了。况且,他私心里藏着不能为人所知的坏想法。他要这整个枫南岭永远埋在无人能至的瘴气里,生生世世和他的桃花园作陪。如果没了狄未青,这个梦想率先就会破碎。他绝对不允许这桩交易有任何形式的、对狄未青的损伤。
所以在薛香和狄绣回去鼠仓之后,他花了很大的功夫说服早已透支到即将干枯的狄未青,让她肯牺牲掉一些污人巷的老弱病残。如果有必要的话,就是把整个污人巷都献祭掉,他觉得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纵使有一天狄未青也支撑不住了,他就一把火或者一场天雷,将整个枫南岭葬于此处,也好过岭内的人出逃,创建新的家园。
狄未青尚不知晓万桥的执念如此之深。她在万桥充满恳切的眼神里,偶尔会陷入矛盾的揣测中,他到底是出于纯粹的、对旧人的怀念,还是这中间也夹杂了他岭主的使命责任,他要这个地方生、要他的村民不死、要我也得生不死?
她也试图劝阻过万桥,劝到后面就会掉入他预设的结局,他会用最平静的语气、最充分的理由将狄未青带到他的思路里,跟着他的节奏走下去。按理说,狄未青才是狐妖,她是最会拿捏人心魅术的那一个才对。
眼下薛香突然有些点醒了狄未青,或许她还可以为当年没能保一保河神做一点弥补,这样至少她在拿来结息草的时候愧疚感不会那么深。
万桥已经在整个枫南岭的上空布下了结界。狄未青抬头看着那个无形的屏障,整个枫南岭是自此刮不进一点风,这样下去岭内的蒲公英怕是再也飞不起来了。
她尝试着再次与万桥沟通:“你放手吧,没有必要沉溺于过往。你不愿意往前看,这岭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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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也要放弃希望吗?”从前,她怕戳万桥的痛处,谈话时只拿万里晴和村民的性命说事。
万桥微侧半张脸,余光落在万里晴身上,这个话题他没怎么和狄未青聊过,所以万里晴正云里雾里地看着仿佛就要吵一个她看不明白的架的阿爹和阿娘。
他咬着牙不肯认输:“放不了。你也知道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既然一开始选择了这条路,你为什么不能坚持?”
狄未青心头的酸楚翻涌,喉咙里舌根处俱是泛起苦味:“万桥,我尝试坚持了,但是这条路走不通。”
万桥摇摇头,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你先在去和天帝对着干,那你为什么不干脆二十五年前就和他对着干,为什么不干脆三十年前就和他对着干?”
二十五年前就和天帝叫板,不把河神交由天帝处置的话,大不了这个枫南岭就葬在那个时候了,现在也不会苦苦抵抗瘴气,哀求薛香的结息草保命。
三十年前和天帝对抗一下,直接把命送了,就不会有狄绣和万里晴活到现在,纠结于要把她俩的归路放在何处了。
现在,他既然已经同意放狄绣出枫南岭、剩下的人为什么不能成全他的念旧,为什么不能陪他一起呆在枫南岭,他连自己亲生女儿万里晴都扣在此处,其他人为什么不能承担一点牺牲?死有何惧?万物终有一死不是吗?
万桥想着想着周身黑气蔓散开,眼睛也熬得通红一片。
狄未青朝这处大喊:“里晴,你先过来!”
万里晴不明所以,左右迟疑着,听从身体的条件反射向狄未青那边挪过去。爹妈吵起来了,她下意识地要先听阿娘的话,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成长的这二十几年的路上,阿娘的陪伴和教育比较多。即使是在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之后,她也没觉得阿娘做得有哪里不到位。
感情这玩意儿,到底还是不随着血缘关系转移的。
54. 新领袖人
万桥大抵是真的走火入魔了。他把在场的所有人和污人巷的那群人锁到一起去了。
薛香凑在狄绣耳边说道:“你爹疯了。”
这话被狄未青听了个正着,她愣了一下,转而看狄绣什么反应。狄绣面不改色地没有搭理薛香。
于是狄未青缓缓说:“他不是你爹。”
轮到狄绣和万里晴愣神,她们不约而同地朝狄未青看过去。狄未青将身上的束缚解开,再顺着这个圈去解万里晴的,万桥的藤曼困不住她一点。
她一边解一边继续说道:“他是里晴你的亲阿爹。”
万里晴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原来她还是有亲人的。转而她又疑惑起来,有些小心地问狄未青道:“那阿娘和阿爹是……?”
狄未青去解狄绣身上的藤曼:“我们不过是互相扶持的两个人,拼凑出来的一个岭主团体。”
这便关系到三十年前的事了,比河神的事情还早了五年。
那时的万桥,也犯了同河神一样的错误。他爱上一个钟情于园艺的凡人女子,还怀上了万里晴。这样的剧情,与河神如出一辙。如出一辙地惹得天帝不高兴。
追杀的天兵从千里万里之外一直追到枫南岭才算暂时给了万桥喘息的机会,但那个凡人女子吸入了过多的瘴气,涌现出了非常强烈的不适感,躺在万桥的怀里,在狄未青的房前,呕着血淌着泪。于是万桥声嘶力竭地恳求狄未青施以援手。
彼时的狄未青也方才生产完未过多久,对孕妇的同情之心正是前所未有的强,那女子呕一声,她心里也要紧紧揪一下。
同时,她又对这两个人的到来又带着莫大的恐惧。
因为她是万千人妖恋之中漏网的那一个。她站在门前看着这两个逃难至此的人,他们可能会将天兵吸引至此。她身后的室内,藏着被她用茶氏血供养着、同样消瘦又憔悴的爱人。
天帝没有给她太长的思考时间。进不来枫南岭的天兵会派出无生命体征的信鸽,送来劝降的信件。信件中,要求万桥出岭,也要求狄未青交出她藏在屋子里的人。
一个不愿降,一个不愿交。
没有生命体征的信鸽变成没有生命体征的甲人,手持一米长的重剑,一剑下去,便劈开狄未青的小屋,现出正抱着狄绣的男人。
狄未青已经不大记得她和万桥是与那难缠的甲人斗了多久,每一次将它击碎,它很快又重塑出一个身体。那哪里是一个甲人,那活脱脱是一个恶魔,缠绕在两个凡人的身侧,给他们视觉和生理上带来双重的冲击。
狄未青和万桥并不能久战,一个产后不久,一个也是吸了瘴气进来的,地上还有一个呕血的孕妇。
这场战斗,以甲人的胜利宣告结束。重剑先后刺穿了两个凡人的胸膛。若要问为什么放过了狄未青狄绣和万桥,只能说那时候的天帝大概还没有那么生气,这样的处置在他那里算作小惩大诫。若要问为什么只挑两个凡人下手,狄未青思虑了很久,觉得这个万人之巅的神也是个深谙柿子挑软的捏这个法则的人。
两个凡人命不久矣,不过两三句话的时间。狄未青尝试着施救,效果甚微,他们全身的血一大半都渗进了身下的土里,只剩一句话的时间了。这种痛心疾首的时候,狄未青还能想起来,飞快地将万里晴剖产出来。
这个新生的孩子也被瘴气染得全身青紫。她阿娘的血不能用了,她狠着心,将自己爱人的血换给了万里晴。
整场斗争结束后还能存活下来三个人,狄未青心里存了一丝庆幸,但万桥仿佛再也没能走出来。以至于五年之后,在面对河神的问题上,她背地里偶尔会怀疑,他是不是出于我不好别人也别想好的心理,把河神一家子都交出去了。
几人的束缚尽数被狄未青解开。万里晴仍在消化着自己的身世,她问狄未青道:“阿娘爱我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的血吗?”
狄未青垂首摇头:“因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狄绣便不服道:“原来是我没被看着长大的原因。”
狄未青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狄绣相处了,太多的成长缺席,在两个人的人生里都没有办法弥补。
薛香横在狄绣面前:“绣绣,我们不理她,她言而无信的。”言下之意,狄未青连他们之间的诚信交易也没有遵守。
狄绣听了这么久关于死亡的故事,突然想起米花糖婆婆的尸身还撂在那场混战的现场,她出去了定要寻到好好收葬。
他们在这边尝试着各种破除万桥结界的方法,动静震得隔壁昏睡的污人巷妖怪们纷纷转醒。
他们见有人能活动,一声又一声地喊道:“救一下!救一下!”
万里晴下意识看向狄未青,等待她的回应态度。狄未青还在犹豫,狄绣握了一下拳头,朝那边乌泱泱的人群走过去,薛香紧随其后。
污人巷的人是认得狄绣的,故人至此更是喜上眉梢,有能叫得出狄绣名字的已经开口套近乎以求施救了。
狄绣便走过去,半分法力没出地在他的禁锢上动手动脚一番,无奈道:“解不开。”
那人急得冒汗,明明自己也不知道解法,偏偏要指教狄绣,你这样这样你那样那样。狄绣便使出半分力气来试了一通,朝他说道:“真解不开。”
薛香默不吭声地看狄绣的脸色,看她是真想解还是假想解。还没有看穿的时候,狄绣和他说:“薛香你来解。”
薛香悄没声地问她:“我使几成力?”
狄绣:“我哪知道你要使几成力,我真解不开,力气不够。我刚刚看了茶夫人刚刚的解法了,我告诉你怎么解。”她挨在薛香耳朵边一阵叽叽咕咕,先是浅浅说了一通解法,又让薛香解完压制着他,不要让他太过得意忘形。薛香于是照做一番。
那小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被薛香押着乱叫:“干什么?你什么意思,松开!”
狄绣手覆在他的后脑勺上,稍一用力,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她说:“你记得我,我也记得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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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宋卓早年扬言要把我卖了的时候,说要买我的人。”
“买你还不好吗?”
“哦,买我去给你做奴隶,我还得谢谢你?”狄绣把他的头提得更高,头皮拉扯着眼皮,小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继续说道,“我现在可以弄死你泄愤,但我偏不,我要放了你,但我放了你,你也跑不出这个结界。所以,我可以不计前嫌,只要你肯配合我们推翻这个结界。不光如此,我还要你出了这个结界之后听我的号令。这是双赢,你自己考虑一下。”
小妖眼里的狄绣和万桥有一瞬间的重合,又不尽相同。但他们在面对万桥的时候,就呈现出了狗腿的面貌,现在换个人给她当狗又有何不可,忙不迭地点头同意。
狄绣有了这场戏之后,胆子大了起来,她高声在这一众人面前用同样的交换条件与他们交谈。
污人巷的人无一例外地选择趋炎附势,这种惯性选择是深深刻在他们血液里面的。当日后有更强大或者更迫切的命题摆在眼前的时候,才会再做新的选择,他们在顺流而下的波涛里自愿做那不掌舵的帆。
但即使是这样的人群,只要数量够多,力量也足够大。狄绣压根就没打算劝出几个人使尽全力,不如分摊下去。这样每个人只要出五成力气,就能推到这个结界。
出了结界的妖怪们便开始不受控制了,四处乱窜起来,哪里还管狄绣方才的条件。
薛香打趴下这边两个,狄未青的缎带缠住了那边几个,跑出去的两个也被万里晴的白虎追了回来。
狄绣站在还没跑的、跑了抓回来的人群中央,再次高声号召:“从来就没有神给你们降下天罚,更没有神给你们庇佑,神只会旁观。你们的变异是因为枫南岭的瘴气,现在想跑,可以,但是往后你们只会在瘴气的毒害里痛不欲生。
“我们手里有能支撑你们走出枫南岭的法器,但现在给不了你们,因为被万桥拿走了,你们想活,就去找他拿,你们想早点死,就直接往瘴气里跑,想晚点死也可以继续回到你们的污人巷,过完剩下的日子,之前给你们配解药的人,她已经累死了。”
狄绣说完朝狄未青那头掠过一眼,又略到薛香身上。薛香听到那句“被万桥拿走了”,一个激灵赶紧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摸到那卷结息草,松了一口气。骗别人可以,怎么把自己人也骗进去。
乱七八糟的妖怪们整顿起来,虽然滑稽好笑,但也像模像样的。也不像模样,他们一个个撅着屁股商议着如何去讨伐万桥的样子,像在谋划恶作剧。
趁他们还在闹哄哄地出鬼点子,狄绣拉着薛香出去找米花糖婆婆的尸身。
母河边的村民竟已被清理过,米花糖婆婆没有找到,但在一片空地上,林立着许多土包,是在混战里被迫牺牲掉的人的土冢。
正岭的无辜村民给他们的同胞立的,正如狄未青给狄又果立了个碑。被看到、被认可、被爱着的人会拥有一个安息的壳,不管他们的身体还在不在,不管他们的灵魂飞往了何处。
55. 告故人书
万桥在桃花树下,伸手触到一条枝干。粗糙的树纹磨在手心间,透出它厚重沉闷的气息。这样乌黑的枝干上,会在春季抽出新枝,开出轻盈的花。
而万桥他这棵老树,再也无法焕发新生。
他顺着树干蹲下去,在树底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有一沓信件,他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读过去,信件的内容早就刻在脑子里,但在看到白底黑字的时候,仍然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湿润打进眼眶里。
“吾爱卿卿,我又去察尔湖办事了,湖里的盐花很好看,虽然不及你种的桃花闻着有香气,但我带了最好的盐回去,叫你尝尝。”
“吾爱卿卿,这次出来的太急,比我预计的早了两天,忘了告诉你,我在你书柜从上往下第五排的第六本书里夹了一个好东西,我不告诉你估计等我回去了你都发现不了,现在你可以去把它翻出来,我猜你肯定会喜欢的。”
“吾爱卿卿,我有一个不好消息要告诉你,这次去舟山的路上认识了一个有意思的小兄弟,他家是做捕鱼生意的,哄我吃了许多酒呛的生鲜,我吃后身体不适了两三日,耽搁了行程不说,还要劳烦你回去做些好吃的给我补一补。”
“吾爱卿卿,还没有来得及庆祝你阿爹同意我们俩的事,我就又要外出了,分别时我见你掉了好多的眼泪,我都不忍心与你告别太久,我早点把这笔生意做完回去,与你一日不见,如隔三千秋,我要带一个南洋最大的珍珠回去送给你,你可不准说不要,在我心里你总是值得最好的。”
“吾爱卿卿,听闻你肚子里有了喜讯,我喜极而泣,干旱的北地都下了一场雨,它也在给我庆祝。这次回去我待久一些,待你平安生产之后再考虑外出的事情,我的卿卿要当母亲了,我仍是感觉不真实,也许你的感触比我更多。”
后面几页愈发临近变故的信纸,万桥不忍卒读。从前他还有许多人味,卿卿没了之后,就算是万里晴站在他面前,他的心情都掀不起太大的波澜。只每每在看着这几株桃花树的时候,方能觉得自己的心脏仍在跳动,血液仍在流淌。
万桥重又抬起头,仰面看着桃树,没有风但仍有簌簌的屑子从树上掉下来挂在他的脸上。他的卿卿是喜好热闹的,枫南岭便是他一手构建出来的送卿卿的乐园,他把善良的族群分在正岭陪伴卿卿,把罪恶的族群隔绝在污人巷供养正岭。谁也不准离开,尤其是万里晴。她是卿卿的宝贝,谁都可能想一想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她连想都不可以想。
万里晴从束缚里出来之后,因为狄未青的身体不便行动,她便独自先去了柴爻家里。
正岭的人大多都是听到了动静,柴家也正围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乱猜。万里晴一来,他们想要八卦的嘴还没来得及张开,万里晴就先出声了:“柴阿爹,柴阿娘,岭里出了点事情,你们能把大家都召集起来吗?先带去安全的地方,我和阿娘稍后去找找你们说明情况。”
柴爻:“出什么事了?”
万里晴:“我现在没有空细讲,你们先去,很重要,重要到关乎每个人的性命。”
她说完便要转身离去,被柴爻拉住了:“那里晴你这会儿要去哪儿?”
万里晴顿了一下:“我去找一下我阿爹。”
柴爻:“那我和你一起去,召集村民的事,我去做没有说服力,还是交给我阿爹阿娘吧。”
万里晴想了一下同意了,反正也就是早一点让柴爻知道的事。于是让柴爻一同上了她的白虎。
万里晴勒着白虎的绳子没有丝毫犹豫,轻轻一甩就指挥它朝桃花树的方向奔去。柴爻显然是察觉到今日是又要发生些严重的大事了,昨日母河河水变成了金子,下游又涌上来一群妖魔鬼怪,跟岭内的人斗得你死我活,今日怕是要世界大战。他想着想着双手揽上了万里晴的腰间,把万里晴圈得呼吸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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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畅。
万里晴一低头,他那两只还打着颤。于是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这么紧张吗?不会让你死的太难看的。”
柴爻连整个脑袋都挨到了万里晴的背上,右侧的脸颊被她的背挤压得扁扁的,他说:“我这是紧张你!你怎么这么不懂我!”
他语气激动,下手也不知轻重了起来,把万里晴圈得胃酸上涌,忙再加快节奏地拍拍他的手:“我懂我懂。”
因为害怕白虎把万桥新载的小树苗踏歪了,他们从远处开始,就下来步行往里走。
走过来时,万桥正将那一沓信件连同那个木头盒子一起焚烧着,他要先将回忆烧给他的卿卿,剩下的再慢慢地送过去。
他那边的气场浑浊又透着一股凄凉悲伤,不懂法术的万里晴也能读懂那种氛围,她隔着一段距离,轻叫了一声:“阿爹?”
万桥抬头朝她看过来,眼眶红肿,喉结一滚,嗓音哽咽地应了一声:“里晴。”
万里晴哪里受得住至亲之人在自己面前展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心房瞬间就塌了一半,她要去安慰安慰她的阿爹,把他从痛苦的回忆深渊里拉出来,带他过新的生活。
她朝万桥迈出了半步,脚还没落地,就被柴爻拉住了。柴爻的耳朵在震,鼻子里嗅到一丝丝不易察觉到的杀气。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万桥,这杀气怎么能是从万桥身上漏出来的呢?他要杀谁,总不能是想杀自己女儿吧?
万桥见朝自己走过来的万里晴被柴爻拉住了,心里有一丁点恼火,杀气又溢出一些。他决定主动向那边走过去,要论起战力,对面两个也不会顶得上他一半,但万里晴有白虎,他要防止两个人逃跑,若是让他们跑到正岭去被其他人看到,他一点一点蚕食整个枫南岭的打算就会被打乱。
他朝前走一步,万里晴就被柴爻拽着后退一步,这个狗崽子,好会误事。
56. 六亲不认
趁两个人盯着他后退,万桥在他们背后破土而出一道屏障。
柴爻的背先抵了上去,果然不妙。来不及和万里晴多说什么了,抓紧她的手腕扭头就沿着那道屏障狂奔,边跑边叫她把小白唤过来。
万里晴仍没看明白形势,所以也没又把白虎叫来,只频频搬动着两条腿跟着柴爻跑。直到柴爻手下没控制好力度和方向,把万里晴甩在那道屏障上,她才看出一些不对劲。
再别扭地扭回头去看万桥,正在提速追赶他俩。
柴爻能看到身侧的屏障不断地竖立起来,跑到哪里便砌到哪里,一时不得脱困,跑了整整一个圆圈。
眼见这再跑也是无谓的兜圈子,柴爻想靠法术穿墙出去,但是带不走万里晴,便拿不定主意能不能停下同万桥谈判。两个人跑得满头大汗,万里晴一再喊停,柴爻也不曾停下脚步。
万里晴属实受不了,她喘气间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柴爻,你跑什么,阿爹都没在追我们了。”
柴爻拧过头去看,万桥正站在屏障的圆心处,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们两个傻驴,没吊胡萝卜在前面也白白跑了大半圈。
他撑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大口大口地吸进新鲜空气,又把万里晴从外侧拨到自己身后去,大声质问万桥:“你想干什么?”
他这辈子虽然发浑的时候很多,但也没有这样正面顶撞过长辈级别的人物。这话问完之后,气焰立马就掉下去了一大半。
万桥并不回答他,只是冷眼看向这面,倏地抬手几乎不带有一丝犹豫,两条晃着银光的长剑自天而降。多亏了柴爻的耳朵好使,向后推开万里晴,自己也后跳一步,让那两把垂直于头顶之上的快剑“噗噗”两声,狠狠地扎进地里。
万里晴脸上疑云骤起,不解地甩向万桥,她从柴爻的身后站出来,同样地向她阿爹发问:“阿爹!你被妖怪附身了吗?”
万桥那些腌臜龌龊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齿于说出口,只管放手去做吧,做完了人都死绝了,就没有人来质问他了。
两道剑光又在二人头顶闪过。万里晴的体术一向没有落下过,区区一道落剑并不足以伤她分毫,但头顶渐渐落下两道、四道、八道……密集的剑身掉下来,这已经不是靠体术就能躲掉的程度了,除非她变成油菜籽般大小,才能在缝隙里寻得活路。
柴爻一面躲着自己头顶上的,一面不断飞起身击偏万里晴头顶的。待到多到他的速度赶不及依次击落这些剑雨时,他只能抬手在二人的头顶撑起一面弧形的罩子,像一把巨大的保护伞,勉强护住性命。
叮叮当当的声音打在伞面上,有的落到地上,有的扎穿了保护罩。
这并不能支撑多久,柴爻思来想去,只能在身后的屏障墙上开个洞,把万里晴先送出去再说。他将弧形的伞面偏出一定的角度,让扎不进去、被弹射开的剑雨正好扎在屏障墙上。
万里晴见状意会到他的想法,长哨一吹,白虎自远处奔跑而来,停在这处屏障墙外焦躁地等候。只等屏障一破,就立马逃离。
万桥杀红了眼,剑雨数量有增无减,他甚至从土地里又抽出他的藤曼来死死地圈住二人的双腿,纵使屏障破了,他们也无能为力。
他离得逞越来越近,柴爻离支撑不住越来越近,高举护罩的双臂高度逐渐下降,一度堪堪压到他的头顶,又被他咬着牙顶上去。
万里晴急得都要掉眼泪了,一个劲地试图和万桥再度建立交流,从狄未青讲到过往的日常,从无辜的村民讲到她素未谋面的亲生阿娘不会有这样的希望,没一句万桥给了回应。
就是这样紧迫的时候,柴爻还在一旁唱衰,给万里晴心里的大火上猛猛浇油:“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撑不住了我撑不住了。”
万里晴也没有办法呀,他们两个才吃了几年的米,如何能斗得过万桥,何况还是一个无所顾忌、无可留恋的万桥。他连对自己女儿下手都不留情,实在找不到他还有什么软肋。
柴爻闭上双眼,又努力举高一些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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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到头皮的保护罩。旁边的屏障才被凿出数十道深浅不一的裂口,远不到一推就倒的地步。
白虎懂事地从外向内撞击着这面屏障,扎在墙上的剑偶尔会扎进它的肉身里,白色的毛发染出一块一块的血斑。万里晴劝它继续撞也不是,劝它不要再出力了也不是,“哗啦”两行眼泪就滚下来。
柴爻酝酿了一下,已经开始向万里晴做最后的告白了:“里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得把话跟你说明白了。”
万里晴:“你别说!我这会儿不听,你出去再跟我说!”
柴爻:“不行啊,我感觉我撑不到外面了。”
万里晴:“不准撑不到!我能做点什么,你说,你只管说。”
柴爻想不到万里晴能做点什么,只能问她能不能抱抱自己,给他点莫须有的鼓励。
万里晴没有抱抱他,从背后把那把金刀小弩掏出来。□□里一共八支弩箭,她抽出一根,捏着箭头,艰难地割开她和柴爻身上的藤曼。
割着割着,她手抖起来,心慌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把弩箭抬起来,瞄向万桥。眼泪滚得更厉害了,滚得心脏突突地就要爆裂开。
只射五次,如果五次不能射中万桥,她就拿膛中剩下的两支解决掉自己和柴爻,不受这煎熬了。她这么想道。
她举着箭弩的手越是临近扣下去的时候,越是抖得厉害,这几乎没有可能会打中万桥,纵使她的箭术再好,纵使她的手不抖,万桥也不会傻傻站在那里给她射中。
万桥站在远处看到万里晴朝他举起了他亲手给她制作的金刀小弩,开始也是一愣。意外的是,她竟把这东西时时带在身上,也意外他以为这个成天就知道上树下水、缠着狄未青撒娇的小姑娘竟有一日有胆识向自己发起挑战。
他忍不住扯出一丝笑挂在嘴角,他坚定地这么认为起来,他们的秉性是一样的,紧要关头,不管是谁挡在面前都可以狠心将其手刃,虽然她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跟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57. 尚有余息
第一箭,万里晴犹豫了许久,直到柴爻的右肩被一柄剑扎中了才射出去。不出所料地偏出了十万八千里。
第二支箭没有犹豫就紧接着第一支射出,由于距离的原因,即使万里晴的准头不差,弩箭的速度也足够快,但仍给了万桥一丝丝反应并躲避的时间。
万里晴停顿了一下,第三支箭举起又放下。她回头看了一眼尚在负隅顽抗的柴爻,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两排汗水正顺着皮肤缓慢地下滑,目光又转到他的耳廓上,他的左耳外廓后面有一处小疤痕,是幼年时候同柴爻打闹,不小心划伤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万里晴心下已有了打算。她从柴爻的保护罩下面钻出去,用尽此生所能用尽的最极限的速度,向万桥狂奔而去。
她的速度很快,从天而降的剑雨也很快,她还要留神这些剑的落点在哪里,挑选最近的躲避路径。行差踏错一步,此身万劫不复的具象体现在此刻上演,柴爻从远处看着心也揪紧得窒息,叫都叫不出一声万里晴的名字。
本来万里晴这一行动令她自己心惊胆战,眼瞅着离万桥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思绪反而更加坚定了。越是靠近他,头顶上的剑便越是不会再像这样密集。
她提前将箭弩架在左臂上。准心对着万桥的右肩。
风声在耳边吹得一声一声的紧,呼吸已经跟不上心跳了,干脆屏息,微微眯眼,下定决定扣出这一箭。
中了。
迎面而来的一把长剑正中万里晴的腹部。她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这剑便贯穿了整个身体。
万里晴垂头震惊地看着这柄突如其来的索命剑,又抬头看向万桥,头顶的剑雨和她奔跑的双腿一同停下,然后便倒下,双眼模糊成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倒下前看到的万桥也的确中了她的弩箭,只是并不是打在他的右肩上。
打在了他的左侧胸腔上。
万里晴没有刻意调整方向,也不是无意间歪打正着。是万桥他自己朝右方挪动了半个身位。
所有的剑雨统统停下了,包括柴爻上空的。他在看见万里晴中剑的一瞬间便朝这里奔过来,扑着去接万里晴倒下来的身子,只堪堪碰到她一条胳膊的袖子,站起来也顾不上,腿脚并用着爬过去把万里晴的头抬起来枕到自己腿上。
他也不知道这种程度的剑伤应该怎么处理,拔掉吗?不敢。他又一声声唤着万里晴的名字,生怕她下一秒就闭上眼睛了。
拦着白虎的屏障墙也倒了,它吼叫着停在柴爻身侧,柴爻脑子里全是浆糊,半天没有动作,在手足无措了一小会儿之后选择了蒙头大哭。
白虎踢了他一脚。他仍旧哭。白虎又踢了他一脚。他这才有了些反应,一面施法护着万里晴的心脉,一面托着她骑到白虎的背上。
可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狄未青。除了狄未青他想不到还能找谁。整个岭里能管生死的大妖除了狄未青,还有一个已经躺在不远处了。
要把躺着的那个也带上吗?来不及管他了,怀里这一个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白虎又吼叫一声,奔驰而去,留下万桥一人躺在桃花树下。
他的心口很疼,但比起卿卿没了的那时好一些,那是一种揪着人不上不下不死不休的疼,现在这种疼,他深知只要熬过这一会儿,就会感觉不到了。
为什么突然又放弃原先的计划了呢?他也不知道。
也许是觉得卿卿的最爱,应该不是这桃树桃花、不是万家灯火、不是儿女膝下、是他的陪伴和回忆吧。他手里捏着桃树下挖出来的最末一张信笺慢慢松开,上面只写着两句话:
“吾爱卿卿,上次出门的时候你流着泪说不想要那些稀奇古怪的各地特产,我这次便什么也不会给你带,你不会怪我的吧?”
他到底懂不懂卿卿的心呢。他合上双眼,不愿再想。
白虎载着柴爻和万里晴跑了许久,但是岭内的人大多已经被柴阿爹和柴阿娘召集走了,一时竟未寻得一人。万里晴在颠簸之下,已经有些吐血的症状。柴爻极力地捧着她,减轻晃动。
柴爻自打会跑了之后就一直粘在万里晴的屁股后面,要单纯地说这么多年的情谊是简单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谊,那明眼人都看出来不止于此。柴爻从未明确表示过心意,也没有人拿他俩打趣过。
他们也是人和妖啊。即使岭内的人不知道万桥和狄未青的事,河神的劫难他们是亲眼目睹了的。两个孩子都是看着长大的,知道他们感情好也不敢多说什么,他们对万里晴释放出了最大的善意已属难得,没有因为前人的灾难便限制两人的往来更算得上开明。
尤其是柴爻的爹娘,他们明知道柴爻对万里晴的情爱和性命,两者之间只能拥有一个,也并未对万里晴展现敌意。
柴爻人虽然不聪明,但道理他都是懂的。他也觉得既然这是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事情,那这一生只管和万里晴相亲不相爱便好了。没有成为既定事实,就不算触犯法则。
他把万里晴整个人都往自己身上抬了抬,一手抬高她的头颈,一手拂去她嘴角挂的血痕。那些不该说的话在他嘴边绕了又绕。说了,大逆不道,不说,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说了。
他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了,也不知万里晴此刻还算不算清醒,自顾自俯下头,轻声说道:“里晴,里晴,你不要睡,我有个秘密还没有告诉你。”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他的秘密,白虎停下了。柴爻被迫抬头看向前方。
狄绣和薛香就站在白虎跟前,冷静地看着这挂了彩的一人一妖一兽。
此时此刻遇到的人,也是救星!柴爻仍然记得狄绣救了他阿爹的脚那件事,他捧着万里晴翻身下来,一边朝对面两人跑一边呼救:“狄绣!救命啊!你救救里晴!”
那么长一柄染了血的剑就在狄绣他们的眼前随着柴爻的跑动舞到近前,看了就肚子吸气,不忍直视。
“怎么搞的?”狄绣问道,她上手压住了万里晴的伤口处,试图止一止血。
效果甚微,万里晴已经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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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血了,这种程度的止血并不能把她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
柴爻看了两眼,手里已经多出一个碗来,他举着对狄绣说:“我知道你的血有用,求求你了。”
薛香听了立马去揪柴爻的衣服,嘴上骂骂咧咧,要不是看柴爻的态度过于诚恳,他这一拳头早就挥出去了。虽然他没有揍柴爻,但他碰到了柴爻肩头的伤,碰得他“嘶嘶”地吸气。薛香便把手松下去:“先放你一马。”
狄绣看着那脸一般大的碗,踌躇不消片刻,便拿定了主意。
她同柴爻说道:“之前我大病了一场,现在血很宝贵。”
薛香在一旁抖着腿附和:“很宝贵。”
狄绣:“所以我可以救,但不会白白救。”
薛香:“不会白白救。”
“你和薛香先一人捐点血出来。”狄绣说话间两只手也端出两个海碗。
薛香:“怎么还要我捐!”
狄绣:“让他俩也欠你点人情。”
“有道理,”薛香点头,二话不说便割开手腕,让血淌进碗里,凑出大半碗活血,给柴爻打了个样。
柴爻此时本就是只要能救万里晴,什么条件都好说,便也不多耽搁,照着薛香的样子将海碗装满。
狄绣心想,从前都是直接从口灌入血液的,在天界那次是用的法术吸纳,事后的病变也不知道是方法不对还是损耗过大。今日损耗不大,再试一次法术,成了以后便不用那样丑陋地次次割开皮肉,再丑陋地饮下。
她抬起手掐着诀将两个海碗里的等价交换物纳入自身体内。正要换渡到万里晴体内,又想起一件事,对柴爻说道:“我日后可能还有事要你们的协助,很麻烦,也可能要你们的性命,你先说答不答应。”
柴爻本着过一时是一时的念头,哪里还管以后,先把现在的命保住再说,也不细问狄绣,只顾点头:“可以可以。”
倒是薛香怪热心肠地帮他提问:“什么事?”
狄绣:“骗骗天帝。”
狄绣没有多说,薛香却已经攫取到了她的意图。他想,绣绣的胆子真大,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搁在以前,绣绣还在想着怎么从元元姐手下逃命,现在已经敢挑衅天帝了,有担当又有谋略,真是干大事的好料。我以后要当好一个绣绣的帮手,混个二把手做一做。
狄绣一面附带着法术按住万里晴的伤口,防止拔剑的时候血液溃堤而出,一面将自己的血液输进她体内。
完成一套运功之后,在场能动的三个人,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静静地等着万里晴的反应。
静静地等待。
正如万桥正在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他闭着眼睛,耳朵还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声响。这脚步声无比熟悉,熟悉到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是谁。
他还能跟她说一句话,于是便艰难地打开口腔,沙哑着喉咙说出一句:“这么多年谢谢你了,别救我了。”
狄未青便没有救他。只立在一旁看着他气息渐微。
58. 向岭外去
等到万里晴的呼吸趋于平缓稳定,柴爻便把她带去好好安置。临走之前一手拉着狄绣,一手擦着眼泪鼻涕,被薛香不断驱赶。
薛香横在两个人之间,又拿掉柴爻的手:“你还要哭多久?”
柴爻回薛香道:“你太冷血了,不让人哭。”他最后摸完一把泪,将万里晴抱到白虎上,朝狄绣再补一句,“姐姐以后有事你吩咐。”
薛香看着白虎远去,站在狄绣身后问她:“你比她大吗?”
狄绣:“不知道啊。”
薛香把下巴架到她的肩膀上,微微侧过头问她:“我比你大,你会叫我哥哥吗?”
狄绣:“我叫你臭屁精。”
“哈?”薛香依旧没有挪开他的脑壳,甚至还在狄绣的颈间蹭了蹭鼻子,“你会留在这群人身边吗?”
狄绣身上的人情味愈来愈重,从那个不认识的米花糖婆婆开始,也许更早一点,薛香就有所察觉了。再过段时日,都要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和自己回去鼠仓了。
狄绣伸出与肩同侧的手,一掌捂在薛香的头顶,轻又快地揉了一通:“不留,我还是比较喜欢你。”
薛香停在她的肩上久久未曾作出动静,他简直要沾上狄绣身上渡过来人情味了,心头热热的,眼眶痒痒的,出声的喉咙间也像拿炭火烧过一遍:“绣绣喜欢我什么?”
胸前的人没有将他推开一段距离,只是倚着他转过身去,将双臂攀上他的脖颈,于是薛香也随其所动地揽到她的腰间。在这样空无一人的村寨里,坚定地相拥。
万桥的结界没有了,重新吹起了一道风。
狄绣在风里对他说:“喜欢你愿意听我的声音。”喜欢他突然而来的发神经,喜欢他能为自己上天入地,最喜欢他能看到她,能主动探究她心里的想法。
被柴阿爹柴阿娘聚集到一起的村民不明所以,问来问去这俩人也只说有要紧事,有什么要紧事又说不出个一二三。
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先来的人是狄未青。她手里握着万桥腰间的佩剑,便有人凑过来问她岭主去哪里了。
狄未青将佩剑高举过头顶,说道:“你们的岭主退位了,我将重新接管岭主之位。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大家说。”
一众人又是骚乱地议论过后,凝神听狄未青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们敬仰岭主,不管是先岭主还是现岭主,所以并未有太多的质疑声出现。
狄未青便继续说道:“枫南岭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适宜居住了。外有瘴气入侵,内里母河水尽干,我们需要想办法出岭寻找新的居所。”
她话里的情形,村名一半是能肉眼可见的,只是瘴气尚不在他们的认知里。只那一半的困境,尚不足够说服他们向外探寻新家园,靠井水之类的地下水他们仍是可以继续生存的。
但是信任这个东西很奇妙,狄未青说有瘴气他们并不怀疑,会使他们迟疑的只有对故土的留恋。
“夫人,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瘴气不能解?”
“从前能解,现在解不了了。我没有余力降解瘴气中的毒素了。”
这意味着瘴气一直是存在的,是狄未青耗费了自己的精神力,压制住了瘴气。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在场的人都读懂了。
那便确实没有理由继续留守在这里了。
“我们怎么出去?不是有瘴气吗?”
“我借到了法器,可以助我们逃过此劫。”狄未青想起结息草还在薛香身上,这人不知道方才跟狄绣跑出去干什么去了。
跑出去的薛香和狄绣正脑袋凑到一处掰着手指细数正岭和污人巷的总人数。
“够吗?”狄绣问他。
“好像不够。万桥本来给我报数的时候就只算了正岭的人。”薛香说道,“掰成两半就够了,但是效果可能也要减半,会在路途中吸入更多的瘴气。”
狄绣想了一阵,说:“没事,有我呢。”
薛香闻言道:“不行!我不同意!”
狄绣便说:“没事,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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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呢。”
薛香仍旧不大放心,他把狄绣的手腕掰过来,去抚那些参差斑驳的旧伤疤:“我知道你现在也是懂得不盲目救助的,但是就和天界那次一样,如果是你以为你可以,但实际后果很严重的情况怎么办?”
狄绣眼神暗下去,薛香的忧虑不无道理,但她很快又抬起头:“世间难事千千万,总不能做一半放一半。你说对吧?”
薛香握紧她的手腕:“你说得对。”
狄绣要把这么多人送出枫南岭,从前说来是为了薛香和狄未青的交易能达成,这当中自己想做的成分也许只占到两三成,现在不一样了,她过于坚持,自己想做的成分大概已经涨到了七八成。
她反过来握住薛香的手,将这只手挂到自己的肩膀上,她揽住薛香的腰,难得的笑嘻嘻着又埋进薛香的胸前:“不够再抽你的血。”
薛香:“我才不给你抽,你去抽污人巷那群人的。”
狄绣:“我才不抽他们的血,我怀疑茶夫人就是跟他们换血换多了才把身子换坏了。”
薛香:“那你抽正岭这些人的。”
狄绣:“那得他们愿意,我要是强抽,闹僵了谁也出不去。”
薛香:“你问他们不就行了。为他们好,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狄未青为什么不问问她的村民们呢,怕麻烦?怕解释?喜欢当一个默默付出的人?世间难事万万千,张口或许不会立刻就能解决,不张口兴许就是难上加难。
她的村民要是都是污人巷那样的人,或许可以理解她的秘而不宣。
狄绣从薛香的身上移开,趁岭里的人都被召走了,他们还能在这里肆无忌惮地逛一逛。正岭的风光比污人巷明媚许多,比鼠仓生机许多,就算母河已经干了,树啊草啊仍旧茂盛地生长。
狄绣对离开污人巷并没有感到留恋,但是正岭的人就不一样了。这里存活着他们亲手种下的粮食,亲手砌出的避风塘,有他们生意盎然地活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