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情天恨海文》
1. 十年前
一片雪白中惊现一抹艳色,离近了看才发现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
女孩大喘着气,奔跑在荒芜的雪地里,像是一抹跳动燃烧着的火焰。
从衣装推断,应该是位被家里人娇养长大的千金。
女孩裹着一件水红色的斗篷,斗篷做工精致,上面着银线绣了朵朵灼灼盛开的梅花。
巴掌大的小脸被帷帽处白色的绒毛包裹在中间,越发衬出几分绝色,一双杏眼睁大了,瞳仁乌黑、肌肤雪白,依稀窥得是个美人胚子。
有道是三岁看老,竟在一个孩童身上应证。
不止如此,小女孩的脚踝上拿红绳绑着一对金铃铛,跑动间泠泠作响。
若是有懂行的修真人士在此,便晓得女孩这是撞鬼了。
见这一对铃铛响个不停,铃声越来越密集,左今也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
身后有许多鬼魂在跟着她,怎么也躲不掉。
事实上,左今也天生五行具阴,又修习水法,冰肌玉骨,于众鬼物眼里简直就是香饽饽的存在,这样新鲜的美味自然惹得鬼物们发狂,对左今也穷追不舍。
左今也的双手摸向腰间的锦囊,从里面甩出一沓纸符。
纸符遇风即燃,点燃的纸符绽出耀眼金光,空气凝固一瞬,身后的鬼怪被重伤,发出震怒的嘶吼。
左今也紧抿着唇,拼命向前跑,喉间涌起一股腥甜,被她强行咽下。
风雪越发大了,魑魅魍魉在身后穷追不舍,浓雾遮盖了来时的路。
此处乃是鬼域——凡间与黄泉道的交界之处。
无法往生的亡灵心怀怨恨,徘徊此间,是以此地万物凋敝、生灵寂静,血月悬在孤高的夜空中,风雪消尽、满地枯骨。
耳边传来恶鬼的哀嚎,想来是被左今也先前甩出的符纸所伤。
鬼怪濒死,越发垂涎即将到嘴的新鲜血肉。
六道轮回,恶鬼也分三六九等,饿死鬼居于末位,谁也看它不起。
“宁做夜叉罗刹,不做饿鬼野伥。”
受这句话的刺激,孤魂野怪叫嚣得越发厉害。
左今也身在修仙世家,见过父亲处理大大小小的恶鬼不计其数。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她独自一人,身后百鬼夜行,借着血月与鬼域中的阴气加持,修为大涨。
左今也流着泪,面露惊恐,她和爹爹的传讯纸人失效了,她一个人在这处鬼域乱撞,竟渐渐走入了核心地带。
左今也不过垂髫年纪,原本是偷偷跟着爹爹出来见见世面,眼下的境况不免让她有些六神无主。
只听她一面走,一面哭,稚气的嗓音低低唤着:“爹爹,爹爹……”
此刻的小今也还没有意识到鬼域的恐怖,但是心里的不安,在那总也散不开的迷雾,以及耳边阵阵的桀桀怪笑声中不断放大。
地上的山石绊倒了左今也,她扑倒在厚厚的雪堆中,双腿被冻得麻木。
左今也在积雪中攀爬着前行,身后,恶鬼攀咬着她的大腿,在雪地里拖出一条迤逦的红色,新鲜的血肉让众鬼越发疯狂,身后的重量越来越沉,左今也把食指放在唇间咬破,绘制出最后一道护身阵法。
她毕竟年龄尚小,术法不精,仅有的一点灵力,只够绘制一次阵法。
阵法微弱的金光化作屏障,包围了左今也周身,瞬间弹开了那些恶鬼。
失去理智的恶鬼们犹不死心,守在那道屏障之外,不断用尖锐的指甲抓挠那道屏障。
结界上方术法激荡,竟真叫鬼众撕出了一道缺口。
左今也感受着耳边鬼物尖利地嘶叫,是猎物即将得手的喜悦,她把自己小小的身躯团成一团,瑟瑟发抖:她好像就要沦为恶鬼的盘中餐了。
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未来临,左今也感受到自己被一阵灼热的风包裹住,火浪翻卷着,带走落在左今也身上的碎雪。
一道清朗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濯尘剑,去。”
濯尘剑应声飞出,几道凌厉的剑光闪过,那些个嚣张的鬼物们挣扎着嘶啸,转眼间没了声息,怕是已经化作了一堆飞灰。
那少年人这才回转过头,咧开一嘴白牙,安慰左今也:“喂,小朋友,没事了。”
左今也怔怔地打量面前的大哥哥,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小少年身穿一身蟒青色道袍,马尾高束,两条纯白丝绦自肩上垂落。
只见小少年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他走至左今也身前,微微半蹲下身:“你倒是有些本事,这么小的年纪就会用符纸了。”
随着他蹲下身的动作,他左耳上的东珠耳坠露出来。
东珠圆润剔透,在夜色下散发出莹莹微光,东珠之下连缀着青色的穗子,伴着少年轻轻晃动。
左今也从未在宗门里见过男子带耳坠,且带得如此好看,忍不住上手一抓。
“哎,疼疼疼。”少年呼痛,眉毛鲜活地拧到一块,左今也连忙松开手。
见少年满脸不赞同地盯着她:“你是哪家的孩子,如此没礼貌?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恩人两字加重了语气,意为强调,换来了左今也更为叛逆地一拽:“嘶,啊,我的耳朵。”
傅从雪试图自左今也手中挽救自己的耳朵:“哎呦喂,祖宗,我错了,你先松开好不好,你要是觉得东珠耳坠漂亮,我送你还不成吗?”
说话间,他腰间别着的佩剑响起一阵嗡鸣。
在他身后,一身玄衣的少年戴着半边鎏金面具,悄然而立。
虽然并未出剑,二人的剑气震荡在一块,方圆百里内,枯枝上的碎雪皆被扑簌簌震落,傅从雪未回头,只是一派自然道:“回来啦?”
玄衣少年点点头,沉声发问:“这小孩怎么回事?”
傅从雪一面把东珠耳坠从耳垂上拆下来,一面答道:“方才救下的,应该是和她家大人走散了。”
玄衣少年的眉心拧得更紧:“多管闲事,在鬼域,你我二人自身都难保,你还要带着一个包袱。”
傅从雪不理他,把拆下来的耳坠放入左今也掌心,冲左今也笑道:“给你了,可要收好啊。”
左今也是个懂礼貌的孩子,瞧着掌心的东珠耳坠,也漾开一个甜甜的笑,梨涡浅浅:“谢谢大哥哥。”
少年刮了刮她的鼻头,牵起她的手:“还能走吗?”
玄衣少年不赞同地盯着他:“腿上的伤几可见骨,她不过五六岁模样,怎么可能走得动?”
玄衣少年言行举止透出沉稳,说罢指尖微动,在左今也的腿上施了一个简单的疗愈咒:“此处没有医修,我先勉强给她止血,剩下的伤势只能等出去再说。”
傅从雪点点头,撞了撞玄衣少年的肩膀,打趣道:“面冷心热,说得不正是你?”
于是,两个半大的少年一左一右牵起左今也的小手,在厚厚的积雪里行走。
还是傅从雪率先打破沉默:“裴忌,你知道什么修真世家,善于用符吗?”
傅从雪指指左今也:“刚刚她撒了那么一把符纸,天女散花似的。”
少年的手夸张地在半空中比划,被裴忌三个字怼回来:“不知道。”
左今也自己开口答道:“江阴谢家旁支,左氏,我爹叫左千秋,是谢家的大长老。”
傅从雪噢了一声,挠挠头,凝神想了半天:“不认识。”
裴忌觑他一眼,冷嗤道:“你除了八大世家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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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什么?”
傅从雪不以为意:“仙门百家都认得咱们傅家不就行了,等出去了傅家门口贴个告示,比通缉令还有用,不出三日她家大人自会找来。”
走在前面的裴忌脚步突然顿住:“噤声。”
两个少年的神色登时凝重起来:“原来这便是鬼域业火。”
鬼域中心,竟是一片烈火熔岩所在。
灼热的火浪拍打在岩壁之上,三人脚下踩过一片焦土,焦土瞬间龟裂,裴忌和傅从雪对视一眼,抱着左今也飞速后撤。
下一刻,席卷的火浪裹着地底炙热的岩浆,自地裂缝隙喷涌而出。
傅从雪握在手里的濯尘剑动了动,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出,化作一道银白色的游龙,喷吐出一片霜寒之气,短暂地封冻住那几道地裂。
傅从雪并不恋战,当即往裴忌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一边大喊:“濯尘剑,回!”
裴忌趁着这一点时间,早已用黑剑在地上画下阵法,此时割破掌心,单手按在阵法中央。
传送阵法在火浪来临的前一刻将他们送回现实,傅从雪拍了拍胸脯:“方才真是惊险无比。”
裴忌问他:“如何?这次看清了吗?”
傅从雪肯定地点点头:“看清了,鬼域中心生长着一朵业火红莲,所谓的火海恐怕就是这红莲引起的。”
裴忌闻言叹了口气:“传闻业火红莲拥有灭世之力,这鬼域年年扩张,若是没有法子镇压,怕是要出事。”
左今也听不懂二人的对话,只是牵了牵傅从雪的袖子:“大哥哥,你为何既会冰法,又通火法?”
修真世家门人,出生时便有灵台山神官检测灵根。
灵根的资质往往便意味着修真的天赋,譬如杂灵根,多半于术法无所建树;又如左今也的水灵根,她便具有贯通五行之水的能力。
但左今也从来没见过,会使用两种五行之力的人。
傅从雪闻言得意地昂头:“因为小爷我身负万年一遇的极品玄灵根,万法皆通。”
凡人寿短,一辈子都做着成仙的美梦。
左今也虽然年岁尚小,也听说过他们仙门百家的祖师爷,便身负上品玄灵根,二十有二便羽化登仙,她当即便羡慕地追问:“那大哥哥你也会成仙吗?”
傅从雪蹲下身,抹掉左今也鼻头上沾着的火山灰:“兴许吧,不过,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
左今也在傅家小住了三日,和傅从雪等人嬉笑玩闹在一块。
然而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左长老很快赶来傅家,带走了她。
夜里,左今也被父亲抱在怀里,坐在自家颠簸的车马上,她又开始高烧,稀里糊涂说着胡话:“爹爹,救我的大哥哥说他万法皆通,天底下果真有这么厉害的人吗?”
左长老拍了拍乖女儿的背,双眉紧锁:“今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左今也正准备回答,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左长老连忙搭上女儿的脉搏,面色大变:“不好,灵脉只余一息,性命危矣!”
左长老面沉如水,当即敲了敲通体漆黑的车厢,竹帘飘动,乘黄兽御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左长老终于下定决心,去求那个人。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都要他的女儿,活下去。
万里之外,某座庭院,屏风后静坐着一道人影。
桌案上摆着上一次扶乩的卦象,只听他开口,悠悠嗓音像是冷泉滚落玉盘:“他总算来了。”
那一刻,树静风止,庭院的时光仿佛永远不会流动。
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替他落下棋盘上的第一颗子。
那也是,命运的第一步。
2. 后山
辛乙年夏至,修真世家,江阴谢氏的后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按说这江阴谢氏的地盘,常年封禁,并有三位大乘期以上护法的阵印加持,凡人轻易擅闯不得。
可傅从雪偏偏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且没有惊动任何一位长老。
傅从雪一袭白衣胜雪,单手支颐,斜倚在后山一棵万年桃树的枝干上。
有风拂过,灼灼桃花盛开,几片浅粉色的桃花瓣飘落在傅从雪锦绣云纹勾边的袖口。
麻雀群叽叽喳喳地飞过,但见傅从雪抬手,其中一只雀鸟便经停在傅从雪微微弯曲的指尖:“啾啾啾。”
像是能听懂面前的鸟儿说了什么,傅从雪轻笑起来:“左长老的爱女,左今也?”
傅从雪的手微微向前一送,鸟儿振翅,重新跃往高空。
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天,傅从雪自袖口抽出一柄泼墨洒金的折扇,“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摇晃,送来徐徐清风。
傅从雪翻了个身,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倚在树上:“那便再等等罢,不急。”
傅从雪全然放松下来,竟缓缓沉入梦乡,他累极倦极,长途跋涉之后,这具重新塑成的血肉之躯,需要休息。
万年桃树下,白胡子老翁正在给谢氏子弟传道授课。
老头呆板的音调配上乏味的仙门礼仪,直听得一群少年昏昏欲睡。
树底下胆大的少年被好友挫窜着站起来:“先生,百家仪态我等早就学会啦,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您年轻时在山下云游的事迹?”
白胡子老翁慈眉善目,被弟子打断了授课也不恼火,含笑捋了捋胡须:“那我便同你们讲讲,十年前,修真世家傅氏,灭门惨案。”
闻言,底下的少年子弟们来了精神,一个个瞪圆了眼睛。
老翁叹了口气:“此事却要从二十三年前说起,可惜,可惜,天妒英才啊。”
其中一位课业优秀的女弟子怯怯张嘴:“先生可是要说,那位死后为人剜灵根、剃灵骨,生啖血肉,尸骨无存的傅家长子,傅从雪?”
几个胆小的弟子闻言,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同类相食,真是可怕。”
老翁点点头:“正是他,傅从雪,老夫当年下山云游,曾亲眼见过他。”
顿了顿,老翁似有些感慨道:“十五岁冠绝武榜的少年天才,若没有那场变故,老夫几乎可以断言,他会成为这世间最年轻的仙人。”
可惜弟子们年岁尚小,此刻早已经转移了注意力,正围坐在草坪上逗弄一棵绛珠仙草,直把仙草惹得哇哇大哭。
只有最开始发问的女弟子还端坐在桌前,听着老先生讲那昔年间的故事:“如今凡间的四大修真世家,当初也不过是傅氏一门的附庸而已,傅氏鼎盛之际,后山仙境草木繁茂、钟灵毓秀,不知吸引了多少修真人士慕名参拜。”
然而当年的宗主却识人不清,收下一位弃婴做了傅氏门徒。
这徒弟便是后来走火入魔,开启什刹海,弑师灭宗的千古罪人,当世魔尊:岁违魔君。
“那傅从雪与魔尊便在仙门前交手,风云变幻,几千招内难分胜负,最后傅从雪被逼得强行突破修为,自炼虚期强入大乘期,魔尊重伤逃亡,傅从雪吐血昏迷。”
那年傅从雪不过十五岁,心思澄明,满眼都是济世救民,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拼尽性命救下的,却是一群恶徒。
“彼时魔尊余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傅从雪苏醒后,率傅氏门下奋起反抗,伤亡惨重,却不知各大世家,垂涎傅氏这第一世家的名号久矣,是夜,仙门百家倾巢而出,围剿傅氏,一夜之间,傅氏惨遭灭门。”
桃树枝干上沉睡着的傅从雪,双眉紧蹙,双手紧紧攥着衣摆,试图从那个噩梦中清醒过来,他梦到了灭门那夜的情形。
血,遍地都是血,小妹的尸体在自己的怀抱里渐渐冷下来,父亲大吼着他的名字:“傅从雪,去后山!”
父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自己,自爆神魂,阻挡住仙门百家前进的步伐:“傅从雪,你是我们傅家最后的希望,只要你活着,傅氏就不会亡!”
是了,就是这句话,因为这句话生出的执念,令傅从雪忍着剧痛将神魂从识海剥离,花费五年时间,用灵台山的出云重莲为自己重塑肉身,为的是:复仇。
傅从雪倏然睁开双眼,却见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他这一觉睡得有些久了,竟一下到了晚上。
树底下的课会早就散了,此时只留下了一只杂毛小狐狸,优雅地蹲在原地,眨着一双溜圆的眼睛望着自己。
那小狐狸生得异常可爱,毛发雪白松软,两只耳朵和尾巴尖是浅浅的棕色,见傅从雪望向她,小白狐哧溜一下窜进一旁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中冒出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仍一动不动盯着傅从雪。
傅从雪自桃木枝干上施施然落下,踩中草地上断落的木枝,“咔嚓”一声脆响,灌木丛里那对狐狸耳朵条件反射般抖了抖。
傅从雪停下脚步,对着灌木丛拱手作揖:“惊扰此地生灵,万望恕罪。”
那小狐狸晃了晃身后的尾巴,只听得灌木丛中的小主人轻叱它:“桃花酥,过来!”
傅从雪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却见灌木丛中走出一位明眸善睐的少女。
少女一袭鹅黄色纱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头发分作几股编成发辫,发辫尾端系着银铃,行止动作间泠泠作响。
少女见了他,警惕地后退两步,嗓音里自有几分强作镇定:“你是什么人,为何闯入谢氏一族后山?”
早在白日里,听老先生讲故事时,左今也便注意到了此间少年。
她从未见过有哪个凡人胆敢闯入谢氏的神山,且大咧咧栖息在桃树的枝丫上,竟能不叫人察觉,想来定是位能人异士。
无奈谢家的几位修士大能此刻正在镇压北边突然暴动的业火,一时间难以支援,唯恐他对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出手,左今也只好守在树底,见机行事。
却见少年沉沉睡去,直睡到月上中天,方才清醒。
“可真是比桃花酥还能睡。”左今也在心底暗自腹诽道。
左今也抬首打量面前少年,却见其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衣衫华贵、形容俊美,一双桃花眼,看人时含睐几分深情,观之可亲。
灵火相印在左今也额前一闪而过,照见傅从雪本相,却是通体华光、功德满身,证明眼前之人不曾作恶。
左今也总算卸下几分防备,不再横眉冷对:“若是误闯,速速离开,谢氏概不追究。”
四下无人,傅从雪直觉这是个接近左今也的好机会,于是敛正神色,施术换上换上了灵台山神官的服冕:“在下灵台山神官,子书凌,奉灵台山神谕,前来修补阵法。”
上古洪荒,混沌开天辟地:浊气下沉,是为人界;清气上浮,是为天界;清浊相分处,诞生鬼域。
鬼域之中,妖物鬼怪横行,黑气肆虐。
每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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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将出,鬼域中的魔物便蠢蠢欲动,挣扎着要突破仙门百家设下的禁锢,为祸人间。
而谢氏之所以能在仙门百家中享誉,正是因为谢氏历任家主都曾出手镇压鬼域。
作为符修世家,精通各类符篆,百年间,谢氏几乎承包了大大小小战事的——扫尾工作。
只是到了左今也这代,现任家主病痨鬼一个,三步一咳嗽,五步一吐血,指望他修补鬼域阵法是不可能的了。
无奈之下,主持大局的左长老只好休书一封往灵台山,着请外援。
灵台山的神官,在仙门百家中都颇有威望,无论去到哪儿都能受到礼待,据传神官们都是经过层层遴选的优秀弟子,身负上品灵根,精通阵法和卜算。
然而神官们不会轻易出山,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左长老,也不过请动一位年轻弟子。
眼见少年毫发无伤闯过后山阵法,左今也再不敢小瞧了少年。
现下少年释明身份,并无恶意,左今也当即转了笑脸,引着傅从雪往客居走:“原来是神官大人莅临,夜深露重,山路难寻,请随我来。”
左今也抱着灵狐走在前面,傅从雪在身后踱步跟着,左今也看不透他的修为,他却能一眼看破左今也。
金丹期修为,在同龄人里还算不错,但自己的玄灵根在此人身上,实在算得上是暴殄天物。
傅从雪百无聊赖地想着,若是自己此刻出手,左今也大约瞬间就会化作一滩尸水。
只是傅从雪轻易不会出手,染上杀孽于他仙途有损,如今他距登仙仅一步之遥。
傅从雪断不会为了左今也,毁了正道。
还是借刀杀人好了,虽然麻烦一点,傅从雪蹙了蹙眉,重新拈起一个笑容,成大事者,隐忍蛰伏是必须的。
走在前面的左今也突然停下来,按紧身侧的佩剑,今晚的山林,注定不太平。
周围的空气陡然间阴冷几分,寒鸦哀哀叫唤着,自低空略过,乌云蔽月,大凶之兆。
左今也随意抓下一把手边银杏树上的叶子,撒在地上:坎卦,行险用险。
得到这个下下卦,左今也的眉目拧作一团,瞧着不远处禁地里的火光,对傅从雪道:“有人擅闯禁地,我须得去处理一下,神官大人沿着这条山道往下走,就能到达客舍。”
左今也还待再说几句客套话,却被傅从雪截住话头:“姑娘不需要帮忙吗?某别无长计,防御和抓捕阵法倒还拿得出手。”
左今也犹豫一番,这本是傅氏禁地,带外人进入不妥。
然而眼下宗门大部分的人手都跟着各位长老去镇压业火了,单凭左今也一人之力,或许无法将在禁地作乱之人擒获。
抬眸对上傅从雪真挚的双眼,左今也最终还是点了头:“那便麻烦神官大人了。”
傅从雪笑起来,第一次在左今也面前展露实力,手中的纸扇一开一合,嘴唇翕动,只听得一句:“心有灵犀,风来。”
瞬间,风声自耳边呼呼而过,左今也只觉四周景致飞速变幻,连忙拽着傅从雪的衣袖稳住身形。
傅从雪有些好笑的看她一眼,心道:符修的身板还真是脆弱,风一吹便倒。
然而傅从雪面上却作出几分关心:“姑娘没事吧?这是阵修常用的乘风阵法,可以快速追索凶手,移动到近前。”
左今也摇摇头,强压下胸口的几分不适。
无人注意的角落,方才地上的那堆银杏叶变了卦象:讼卦,二人争先。
3. 禁地
禁地之中,火光盈动,蛰伏其间的凶兽不断嚎叫。
已经有率先赶来的谢氏本家弟子在满头大汗地书写阵法,奈何灵力稀薄,星星点点的灵力汇入阵法破损之处,收效甚微。
见左今也赶到,为首的少年眼神亮了亮,将手中的马良笔随手一扔,扑入左今也的怀抱:“今也姐姐,你可算来了。”
傅从雪随意一扫,列阵的各位本家弟子大多不过筑基期修为。
唯一稍稍好些的,便是眼前这个赖着左今也撒娇的小少年,虽是在场年纪最小的,却已入金丹期,又有法器护身,或有和元婴期修士一战之力。
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傅从雪心底不屑,他在同样的年纪,使一柄濯尘剑,一剑挽霜寒,可挡万军,和那位如今在魔域作乱的岁违魔君,并称傅氏双骄。
至于同辈之中,虽有不少同龄人光芒为二人所掩,亦是人才济济。
谢氏这些年轻门生若是排进当年的武榜,怕是在千名开外。
阵法前不少年轻弟子被小少年这一声喊叫分了神,竟叫禁地里的恶兽挣脱束缚,向着左今也等人狂奔而来。
左今也神色一凛,正待出手,却见得一点银芒闪过,左今也不由瞪大了眼。
夜空中,少年神官轻轻旋身,那柄泼墨洒金的折扇自广袖中滑落,薄如蝉翼的纸扇横挡,阻扰了恶兽的撕咬。
下一刻,那恶兽正对上神官灿金色的眼睛,像是见到人世间最可怖的怪物,竟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傅从雪淡定自若,折扇抵在唇间:“伏魔,开阵。”
灵力化成粗壮锁链将那恶兽原地缚住,那恶兽呜咽几声,委屈地看了傅从雪一眼,垂首不再动弹。
眼见得凶兽被阵法困住,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抹了抹额间并不存在的虚汗,看傅从雪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其中一个少年老成的弟子走至傅从雪身前,拱了拱手:“谢家,谢江尧。”
傅从雪回了一礼:“灵台山神官,子书凌。”
那少年得了回话,上上下下打量傅从雪一番,不动声色将其与左今也隔开。
此情此景,引得傅从雪哑然失笑,谢氏子弟,功法修炼不怎么样,于男女情爱之事,倒是触类旁通。
左今也浑然不察,推开挡在面前的胳膊,走至傅从雪身前:“不知神官大人的阵法能困得凶兽几时?”
顿了顿,左今也补充道:“眼下弟子们正在加固禁制,大约天明时分,这禁制便能完善。”
傅从雪展开折扇晃了晃,笑道:“无妨,你们何时修补完禁制,我再撤了阵法。”
左今也点点头,转身就要去招呼弟子们重新布置,谢江尧颇有些不赞同地皱眉:“今也,你天生五行具阴、身娇体弱,禁地之中阴邪之气甚重,你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傅从雪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一脸古板相的男子,他没听错吧?
一个筑基期在劝一个金丹期回去休息,荒谬程度不亚于一个垂髫小儿教他的先生如何读书。
左今也闻言,面露不快,却不好多说什么,她虽然是左长老爱女,但在谢家终究是个外人,谢江尧身为谢家主嫡子,她少不了要礼让三分。
谢江尧看着左今也神色,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正欲开口找补两句,一旁赖着左今也撒娇的谢锦佑看不过去,出口讥讽道:“你一个连金丹都结不出来的废灵根,也好意思指使今也姐姐。”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谢锦佑攥紧马良笔,隐隐有要动手的架势。
还是左今也出来打圆场,她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百会穴:“好了,江尧你也别和小孩一般见识。锦佑,西方位缺人手你没瞧见吗?还不快去帮忙。”
傅从雪负手立在一旁,作壁上观,饶有兴致地看这一出好戏。
好不容易,左今也摆脱了麻烦,绕到傅从雪身前:“神官大人见笑,族内门人众多,难免生出些龃龉。”
傅从雪瞥她一眼,不说话,心里却想:这拈酸吃醋的戏码因谁而起,当事人还蒙在鼓里呢。
左今也大咧咧坐在傅从雪身边的草地上,打了个哈欠,咕哝道:“怕是得熬上一宿了,桃花酥还没吃到赤灵果呢。”
这时候还在想赤灵果,傅从雪摇摇头,把储物囊里存着的灵果掏出来:“姑娘的灵狐可是需要此物?”
未等左今也应声,那灵狐猛虎扑食般窜上来,叼走了傅从雪手里的赤灵果。
兽通人性,灵狐打量了一会左今也的面色,悻悻地放弃嘴里的赤灵果,走到傅从雪脚边,蹭蹭他垂落的衣摆。
左今也“噗嗤”一笑:“看来桃花酥还挺喜欢你的。”
傅从雪又从储物囊中挑出一枚赤灵果,弯腰放在灵狐爪子前,道:“吃吧。”
灵狐晃晃尾巴,感激眼前慷慨的人类。
左今也完全放松下来,躺在草坪上,好奇问道:“灵台山的神官,都如子书公子这般年轻有为吗?”
傅从雪抱臂倚在一旁的树下,接连耗费灵力,让他这具新塑成的躯体又生出些许疲惫,他微微闭目,懒洋洋答道:“姑娘谬赞,灵台山英雄辈出,某修为造化平平无奇,实在当不上年轻有为。”
月色皎洁,左今也和灵狐一道偏头打量冬青树下的少年。
月华清泠泠拢在少年周身,留给左今也的半边侧脸,眉眼精致,宛如一幅泼墨山水图里勾勒的几笔细节。
左今也捧着脑袋,忽然出声道:“行路匆忙,我还未与你通过姓名,我叫左今也,‘今也与吾肩,行立笑语频’的今也。”
是个好名字,傅从雪睁开眼,见面前的姑娘梨涡浅浅、巧笑嫣然:“父亲说我自出生起便爱笑,卜出的卦象又说命中遇贵人,气运不凡,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贵人?气运不凡?傅从雪在心底冷嗤两声,她还真该跪下来给他磕两个头,唤他一声贵人,夺了他的灵根又借走他的气运,实在是恬不知耻。
傅从雪忍了又忍,总算咽下要把左今也掐死的冲动,连忙换了个话题:“方才我听谢兄台道,左姑娘先天五行具阴,可有此事?”
左今也点点头,也不遮掩:“是的,父亲说我为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是天生的炼器之材,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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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遭人觊觎。”
左今也觑了一眼傅从雪的神色,猜他大约也同其他人一般好奇,五行具阴有何不寻常之处,主动补充道:“其实小时候的事我也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我能同一些灵体沟通,每次和他们聊完天,都会大病一场。”
傅从雪心道,那左长老惯会招摇撞骗。左今也这体质不仅可炼器,还容易招鬼,且先天有疾,多为早夭。
三界之内若要评一个最烂的命格,非它莫属。
所以说,左长老当年要是没有抢占那点机缘,左今也其实早该死了。
这般想着,傅从雪鬼使神差伸出手:那他现在杀死左今也,便不算滥杀无辜,反而是顺应天道了。
待他拿回自己的玄灵根,再吸收了左今也的修为,手刃左长老也不在话下。
可左今也的下一句话却又叫傅从雪收回手:“直到八岁那年,我在后山河谷救起一个灵体。”
只听左今也接着道:“那灵体离开前,在我额间种下一个灵火相印,说是可以护我平安康泰,果真自那时起,我便很少生病了。”
这般说着,左今也便不再用灵力遮掩额前的灵火相印。
蕴着凤凰真火的灵火相印,通体映着华光,色泽如同曼珠沙华般稠丽。
傅从雪凝神看了一会,通身杀意收敛。
若是夺灵根在先,救左今也性命在后,那二者互为因果,他杀左今也便是合情合理;若是左今也救灵体在先,得灵火相印在后,那左今也大难不死,可以说和他的灵根毫无关系。
他若是乱人因果,为天道所不耻,便再没有机会成仙了,不成仙,他又如何能找到复活族人的办法?
可巧两桩事情竟发生在同一年,叫傅从雪不敢冒险,只得再留左今也一条性命,谋定而后动。
左今也全然不知面前少年神官的深沉心思,她自小与谢氏的门生在一块玩耍,从不设男女之防。
一夜之间,左今也见得傅从雪两次出手,难免对傅从雪的实力生出几分钦佩,心直口快道:“子书公子若是对我这体质感兴趣,等此间事了,到了客居我再同你细细道来。”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过错,字字句句却不免引人遐想联翩,傅从雪不着痕迹后退两步。
傅从雪顶着一副好皮相,一路行来,少不得女公子投怀送抱,他也听说过一些修真人士为快速涨进功法,不惜灵修。
傅从雪素来对此等轻浮行径嗤之以鼻,想不到左今也,竟是这等好色之徒,脑海里左今也的形象又坏了几分。
此地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一想到左今也要与自己纠缠,傅从雪已经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傅从雪不顾仪态,正欲狂奔下山,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谢锦佑操着马良笔,补全了禁制最后一道缝隙。
左今也拍拍裙子上的草屑,泰然自若站起身道:“锦佑真是懂事,既然如此,把那恶兽重新扔回禁地里,我们便可以回去睡觉了。”
傅从雪闻言又退了一步,却听得左今也奇道:“子书公子站这么远做什么?恶兽身上的阵法还得麻烦你解开。”
4. 骨血
天色将将破晓,傅从雪自客舍的床榻上起身。
木门“笃笃”两声被敲响,停了一会,屋外响起左今也脆生生的嗓音:“子书公子,你吃早饭了吗?”
早饭?傅从雪闻言略略皱眉。
作为从出生起就被给予厚望的傅氏嫡长子,他辟谷多年,脑海里从未有过饮食概念。
傅从雪立在铜镜前整肃衣冠,这才打开门,留出一条缝隙对话:“姑娘有事找我?”
虽说仙门风气开放,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不妥,为了双方名节着想,傅从雪并不打算放左今也进屋。
左今也才不管这些,一个闪身便偷溜进门内,将早餐的食盒往桌上轻轻一放。
苦熬一宿,又是修补禁地阵法,又是向观测枢借来水镜缉拿破坏阵法的凶手,熬到现在,左今也眼眶通红,就快要扛不住了。
然而左今也又实在好奇,所谓的客舍是何模样。
傅从雪所在的竹屋,矮桌上搁着尚且温热的药汤,窗边花盆里种着几株色彩各异的凤仙花,床上的枕巾薄被,打理得井然有序。
整间屋子透露出温馨的气息,是左今也许久不曾感受到的。
竹屋门口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清风和煦拂过山峦,山顶夕阳照彻,烘帖得人心舒然。
左今也满意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后掀开热气腾腾的食盒:“谢家许久没有来客人了,难为郝大厨一腔厨艺无从施展。”
傅从雪正欲开口婉拒左今也的早餐邀请,汤勺抢先一步送到他唇齿边。
温热的银耳羹滑过食道,丹田肺腑间悄然升起一股暖流。
奇经八脉被这一口甜羹洗涤一通,精神奋然一震。
傅从雪抬头看向左今也,只见左今也眉眼弯弯:“是药膳,昨日观公子精神不济,特意嘱咐厨房做的。”
素闻谢家在江湖招贤纳士,凡有实力者,来者不拒。
傅从雪垂眸盯着那碗药膳,哪怕是谢家的厨子,放眼江湖也可打败七成医修,看来他要带走自己的玄灵根,并没有那么容易。
左今也狼吞虎咽地喝完那碗银耳羹,再抬眸时眼神清亮了几分,将昨夜的疲累一扫而空。
只见左今也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对傅从雪道:“我阿爹想要见见你。”
这一天总算来了。
庭前落下一片樱粉色的桃花瓣,傅从雪抬手去接。
一缕幽微的火焰自指尖窜起,花瓣迅速蜷曲,扑簌簌化作尘埃泯灭。
傅从雪一双眸子讳莫如深,隔了许久,左今也听到回答:“劳烦姑娘带路。”
左长老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眼神扫过站在堂下的一众弟子,最后顿在傅从雪身上。
少年神官立于堂下,神色不卑不亢,身姿拔擢,若三月柳、七月桂。
左长老有些满意地点点头:“此次后山禁地之事,仰赖子书神官帮忙,老夫感激不尽,他日神官若有难处,谢家必鼎力相助。”
傅从雪攥紧手里的衣袖,过了半晌,绽开一个笑来:“左长老客气,匡扶正道、救世济民,原就是灵台山神官职责所在。”
客套结束,左长老咳嗽两声,直入正题:“如今仙门百家各司其职,观我谢氏一门晚辈,天资平平,遂想请神官大人扶乩一问——谢氏未来出路。”
傅从雪垂首作揖:“左长老言重了,只可惜行路匆忙,某未带卜算法器。”
左长老露出微微失望的神色,他就知道灵台山的神官没有一个是好说话的。
左长老不禁想起十年前的那场卜算,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左长老在心底冷哼一声,面上仍做挽留:“来者是客,神官昨夜劳心劳力,辛苦至极。谢氏风景宜人,正适合神官小作休养。”
这一次,年轻的神官没有拒绝:“既如此,某便却之不恭了。”
左长老连忙唤女儿的名字:“今也,带着神官四处逛逛。”
灵台山神官地位殊崇,若是能成就一桩姻缘……
左长老眼底浮现笑意,他对自己女儿的相貌,还是很自信的。
左今也大大方方揽了任务,带着傅从雪走遍了谢家上下。
要不是傅从雪制止,左今也恨不得连闺房也不放过,带着傅从雪参观。
左今也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见傅从雪越走越慢,双手摆弄着罗盘。
左今也从前没见过风水仪盘,凑上前端详:“这是什么?”
罗盘的指针慢悠悠转过一圈,正好指向北方:业火肆虐的灾厄之地。
傅从雪耐下性子,细细给左今也讲解风水仪盘的妙用。
左今也听了半天,得出结论:“就是说谢家定居的地方,确实是风水宝地咯?”
傅从雪含笑点头,应和道:“宗门前环秀水,背靠青山,俗话说‘人杰地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左长老可以放心了,常驻此地,仙门定不会没落。”
左今也听罢,面露喜色:“等晚间我定将这话向阿爹转达,好叫他不要再担心。”
傅从雪心里自有盘算,适才他用步伐丈量宗门土地,探出几个隐藏的风水阵法,都叫他一一毁坏。
算一算,北方的业火暴动,距离此地并不远。
傅从雪决定闹出一番动静,将祸水东引。
此计有两个目的:其一为趁乱带走左今也。
若是强行掳走不成,傅从雪则会亲自出面镇压业火,加深宗门众人对他的信任,也好为长留宗门做打算。
就这样闲逛一圈,左今也将傅从雪送回客舍。
正待离开,左今也听见傅从雪在身后唤她:“左姑娘。”
左今也回转过头,见傅从雪长睫微微垂落,苍白指尖紧紧攥着那个风水仪盘:“某见姑娘心喜此物,想将其赠予姑娘。”
左今也连连摆手:“我怎好意思收下公子的礼物,既没帮上什么忙,昨夜还给公子添了麻烦。”
傅从雪的眸子里微微闪过失落:“我以为经过昨夜之事,我们已经算作朋友,不必如此见外。”
左今也无奈,只好伸手接下仪盘。
仪盘交手之时,傅从雪暗中运劲,击碎仪盘。
风水仪盘的碎片四溅,擦伤了左今也的手腕。
照表面看起来,这好像是仪盘不慎脱手的结果,左今也倒吸一口气,面露懊悔:“都怪我手滑。”
傅从雪摇摇头,牵起左今也的手腕仔细查看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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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傅从雪对着伤口轻轻吹气,仰头问左今也:“疼吗?”
只是一道极浅的伤痕,微微往外渗血,左今也不觉得疼,只觉得痒。
左今也耳根微红,想要挣脱开傅从雪的双手。
二人离得有些太近了,呼吸相触,左今也心下方寸大乱。
傅从雪于是借着治伤的由头随左今也来到宗门内的医馆处。
尽管左今也反复强调只是小伤,可是见傅从雪愧疚,执意要给她包扎,便也随他去了。
洁白的绷带在左今也手腕上灵巧缠绕几圈,最后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左今也摸了摸那个蝴蝶结,夸赞道:“想不到子书公子手这么巧。”
傅从雪眼中流露出怀念:“小妹顽皮,时常带一身伤回家,怕父母怪罪,总是央我给她包扎。”
左今也听傅从雪提起妹妹,忙道:“子书公子若不嫌弃,下次可以带着妹妹一起来宗门玩。”
傅从雪语气淡淡:“她死了,村中遇到妖物,只我一人侥幸苟活。”
左今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早听闻灵台山神官大多亲缘淡薄,想不到傅从雪身上,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左今也看着傅从雪收拾药箱的动作,讷讷道:“起码子书公子现在认识我了。”
傅从雪动作一顿,听左今也继续道:“自现在起,子书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不再是一个人了。”
是那种会抢夺别人的气运和灵根的好朋友吗?傅从雪不屑与之争辩。
傅从雪刚刚借着给左今也包扎的机会,取到了左今也的骨血。
取血原本也是他严密计划中的一环,想不到得手这般容易,傅从雪背对着左今也,不着痕迹收起药瓶。
“今日之事,实在抱歉,待明日清晨某上山采得灵药,再给姑娘赔罪。”
左今也一迭声拒绝:“本就是小伤,真的不妨事。”
一想到子书公子大约把她当成那些个娇贵的仙门小姐,左今也不禁哑然失笑。
傅从雪拱手作别:“左姑娘好好养伤,不必相送。”
左今也追出门外,对着傅从雪的背影喊道:“子书公子,明日我同你一道。”
然而傅从雪已经走远了,纵使耳力惊人,听到这句话,也只当没听见。
傅从雪匆忙回到客舍,反扣上竹屋的大门,在四围布下阵法,避免旁人误闯。
接着傅从雪取出那个药瓶,将其中的几滴骨血滴在两星仪上,两星仪亮起,不一会便金光大盛,言明骨血中包含玄灵根。
傅从雪长出一口气:“没有弄错,我的玄灵根确实在她身上。”
然而变故陡生,金光过后,两星仪内的几滴骨血飞速颤动,骨血的颜色竟从暗红色变作银蓝。
傅从雪紧盯着那几滴骨血,过了很久,方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半妖之血。”
这个发现委实令人震惊,左长老的爱女,骨子里竟流淌着一半妖的血脉!
室内烛火明灭,傅从雪猝然回头,对着黑暗的窗外呵道:“谁在那儿?”
回应傅从雪的只有一阵风声,窗外的人影融入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寂寞无声。
5. 采药
天光熹微,一对年轻男女行走在通往药谷的林间小道上。
但见那男子俊逸非凡,女子不施粉黛,相貌亦颇为不俗,好一对壁人。
还是左今也开道,走在前面。
左今也一路上就没停下过嘴巴,吵嚷得傅从雪头疼。
精力如此旺盛的姑娘,平生仅见。
左今也正在和傅从雪讲述一则志怪故事:“传闻这林间羁押着一位失心疯的修士。”
“这位修士年轻时试图杀妻证道,失败后便疯了,提剑斩了当时谢家一半的弟子。最终几位长老联手,才将他封印在林间。”
这故事有些意思,傅从雪感兴趣地发问:“你在林间见过这位修士吗?”
左今也摇摇头:“没见过,但是族中弟子夜晚路过此地,常常听见哭嚎声。”
傅从雪还待再问,左今也突然停下话茬。
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左今也的脊骨爬上一阵凉意:不详的预感。
倦鸟归林,初升的朝阳染红半边天空。
后面的傅从雪一时不察,和左今也撞在一块。
左今也下意识后退两步,欲与傅从雪拉开距离,岂料发间的珠钗与衣袖勾在一处。
傅从雪巍然不动,左今也反倒被扯得一个踉跄。
二人发丝纠缠,一时难解。
傅从雪微弯下身子,配合左今也做整理。
青竹香气扑面而来,却不令人反感,玄衣触手,质感冰凉丝滑。
头皮阵阵发麻,眼角不禁泛起生理性的泪光,左今也只顾着道歉:“抱歉子书公子,弄坏了你的袖口。”
傅从雪摇摇头,替左今也解围:“是我没有看路,怎么能怪左姑娘?”
左今也仍在尽力和那簪子搏斗。
掐金珐琅簪工艺精致,然美则美矣,丝丝缕缕的金线和布料纠缠在一处,一时无法解开。
左今也忍痛切断一缕发丝,这才把簪子自傅从雪的袖口解救下来。
左今也长出一口气,把簪子随意往头上一簪。
却见傅从雪骤然俯下身,左今也吓了一跳,连呼吸都忘了。
傅从雪嘴角擒起一抹笑,缓缓伸手,替左今也扶正了脑后的发簪:“左姑娘,簪子歪了。”
言罢,傅从雪直起身向前走。
左今也不抗拒肢体接触,看起来一脸天真。
早在第一次见到左今也时,傅从雪便察觉到,左长老在爱女身上种下了某种符法:无人能悖离左今也的意愿,带她离开宗门。
傅从雪联想到自己接触过的其他宗门小姐:不如就叫她爱上自己,借着私奔的由头带她离开宗门。
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今也姐姐。”
傅从雪和左今也齐齐回头,见到前两日补全禁地符法的小少年:谢锦佑。
谢锦佑束着高马尾,腰间别着法器马良笔,气喘吁吁地追赶上二人:“今也姐姐。”
待跑到二人身前,谢锦佑再唤了一声左今也,全然忽视一旁的傅从雪。
傅从雪心里有些不满,他原想借采药增进二人情感,好在宗门大乱时顺利骗左今也离开。
谢锦佑此刻冒出来横插一脚,打乱了傅从雪的计划。
傅从雪面上不显,拈起一个笑,主动与谢锦佑搭话:“谢小兄弟,怎么得空来这药谷?”
谢锦佑把马良笔高高举起:“我是来找白泽神兽的。”
原来马良笔的笔毛,竟是自白泽神兽身上取下的毛发编织成的。
左今也对傅从雪解释道:“锦佑的法器每每耗损灵力,都得到药谷寻白泽神兽,重新点化法器。”
傅从雪随口道:“那还真是麻烦,不如直接把白泽神兽收做灵宠。”
这番狂妄的发言直听得一旁二人目瞪口呆。
还是左今也先缓过神来:“子书公子,白泽神兽乃是上古四大神兽,实力恐怕在大乘期之上。”
左今也以为傅从雪久居灵台山,对药谷灵兽的实力并不了解。
想了想,左今也对谢锦佑道:“既在此偶遇,不如同行,我也想见见那白泽神兽是何模样。”
谢锦佑当即扑到左今也怀中欢呼:“今也姐姐对我最好了。”
然而在左今也看不到的角度,谢锦佑对着傅从雪,口型悄悄说道:“滚远点。”
傅从雪对这种挑衅方式感到有趣,当即用口型回怼:“我偏不。”
谢锦佑扭过头去,冷嗤一声,重换一副表情,同左今也撒娇:“今也姐姐不妨召出夜雾车代步,这样走上山,得走很久呢。”
左今也望着身后的傅从雪,面色犹豫:“夜雾车只载谢氏子弟,子书公子怎么办?”
谢锦佑抢答道:“子书公子是阵修,用传送阵法走得更快。”
傅从雪绘制的阵法,传送几人绰绰有余,但明显大伙各怀心思。
左今也担心傅从雪过度耗损灵力,而谢锦佑巴不得和姐姐独处。
一番争论过后,左今也召出夜雾车,对傅从雪道:“子书公子,那我们就在山顶的芍药花丛前汇合。”
傅从雪轻点头,见谢锦佑率先跳上夜雾车,冲自己扮了个鬼脸。
眼不见心不烦,当即绘制阵法离开。
夜雾车缓缓升到半空中,行进速度却比往常慢上许多。
左今也掀开车帘朝外看去,药谷中不知何时起了雾。
这雾气比往常厚重许多,迫使左今也不得不祭出引魂风灯。
风灯摇曳,照亮夜雾车前方去路。
一旁谢锦佑见状,从袖中暗袋里拽出一张阴火符。
只见阴火符在夜雾车厢内无风自燃。
左今也和谢锦佑紧张对视一眼,齐齐开口道:“这雾有问题。”
夜雾车忽然像是找到了目标,朝着某一方向疾驰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谢锦佑心念斗转,冲左今也大喊道:“快把风灯收回去!”
风灯引魂,顾名思义,是用术法召生人魂魄,将魂魄困守风灯之内。
风灯不破,灵魂不死不灭,是为永生。
左今也不知道的是:风灯引魂并非是她谢家独创,这门术法最初是由傅从雪创立的。
傅从雪创立这门术法的初衷是为护住他母亲破碎的生魂。
岂料傅氏灭门后,被谢家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变成了颇为阴毒的术法。
如今谢氏一门的风灯,只捕横死厉鬼。
厉鬼生前必有冤屈,死后亦无法安息,困于风灯供人驱使。
亡灵之怒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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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涛骇浪,故令小鬼不敢进犯。
傅从雪若是在此处,定要把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谢氏门生臭骂一顿:风灯这么个用法,早晚出事。
谢锦佑预料到了,是风灯里的亡灵在指引他们前进,所以才叫左今也熄灭风灯。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浓雾中伸出几条比人手臂还粗的藤蔓,瞬间将谢锦佑拖拽出车厢。
浓雾吞没了谢锦佑。
这边左今也刚刚熄灭风灯,看见这幕,连写几道符篆,试图救回谢锦佑。
于事无补,场面再无法控制。
左今也镇静下来,先给左长老和子书公子分别送出传讯纸人说明缘由,接着纵身一跃,往谢锦佑消失的地方跳下去。
左今也以为这一跳纵使不粉身碎骨,也得要她半条命,岂料落地却是一片柔软。
厚厚的苔藓和藤蔓接住了左今也。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草庐。草庐破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诡异的是,草庐的门窗,都叫木板封得死死的。
简直不敢想,若是有人住在这草庐内,终日不见天光,该是怎样的煎熬。
左今也向前走了几步,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扣响那扇木门:“有人吗?”
木门里没有回应,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木门里总算传出丁点动静。
铁链摩挲过地面,手铐脚镣“叮当”相撞。
里面人粗粝的嗓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似的,言简意赅道:“滚。”
左今也锲而不舍追问道:“适才有一位小少年被藤蔓绑走,往此处来了,前辈可曾看见?”
里面的人却不再理会左今也,兀自哼起了歌。
是一首左今也熟悉的江南小调,幼时母亲常唱这首曲子,哄她入眠。
里面的人大约被关的太久了,意识混沌不清,总是重复着开头的两句词。
左今也想了想,接着那两句词继续唱下去。
“咚”一声巨响,屋里的人再度开口。
许久不说话,他的嗓音晦涩,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左千秋,是你什么人?”
“原来草庐里的怪人认识爹爹。”左今也这般想,心情放松下来。
只听左今也回答道:“前辈认得父亲就好办了,晚生误闯此地,只为寻回同伴,没有恶意。”
“她的女儿,是她的女儿……”里面的人絮叨着,嗓音逐渐癫狂:“原来她的女儿,都已经这般大了。”
左今也耐心地等待前辈心情平复,只听那前辈继续问道:“敢问现下是几年了?”
这对话叫人摸不着头脑,然而左今也依然乖巧回答道:“如今是辛乙年夏至。”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屋里的人安静下来。
镣铐再度碰撞,听动静似乎是靠坐在门板边上:“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左今也心直口快道:“我叫左今也,‘今也与吾肩,行立笑语频’的今也。”
“今也,是个好名字。”屋里的人语气温柔下来:“今也,吾自知命不久矣,幸得老天垂怜,在死前一刻见到你。”
屋里的人喘匀一口气,继续道:“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今也,你须得好好记住,来日自有用处。”
6. 秘密
屋里的人顿了顿,问道:“今也,你对如今的修真界,了解多少?”
左今也的课业从来都是甲等,对这样的考校对答如流:“上古洪荒,混沌开天辟地,着分三界,是为人界、天界、鬼域。”
屋里的人叹了口气,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今也,你听说过建木吗?”
这次不等左今也回答,他一口气说了下去:“建木乃是上古神木,史传为黄帝所植,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
“后来,龙之二子睚眦降临人间,引发战争。为免三界生灵涂炭,黄帝无奈,只好砍断建木,断绝三界联系,史称绝地天通。”
“从此人间皇权更迭,天界始建八十二天宫,各不相干。又逾百年,天道交接,包括混沌在内的上古十巫被镇压于鬼域,由玉门灵子看守。”
“今也,你听懂了吗?在上古,为人嗤之以鼻的巫,和高高在上的天神,本质上是一种东西。”
“甚至,巫和天神曾相互通婚,诞育下伏羲氏一族。伏羲氏身负上古神力,群居于人界最高的雪山穹顶,他们不为天道承认,也不为鬼域所接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今也,你的母亲,曾是伏羲一族的圣女。”
“当年,她在暴风雪中不顾一切救下左千秋,左千秋将她带离雪山……在那之后不久,便有了你。”屋里人的嗓音,在叙述这段过往时变得异常苦涩。
左今也对这番话将信将疑,坦白讲,她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然后呢?”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左今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
岂料屋里的人又开口了:“今也,我能说的只有那么多了。”
屋里的人一口气讲完这些话,闷声咳嗽起来:“往西走十里,有一块无字碑,触碰碑石,你就可以从这个阵法中出去了,想必你的朋友已经在那里等你。”
屋里的人强聚的一口气,在此刻终于散了,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是你来接我了吗,圣女?”
“前辈,前辈……”左今也急急呼唤,屋里却没了声响。
身后忽然下起雪,六月飞雪,像是对亡者的哀悼。
而在左今也不曾关注的角落,傅从雪用水镜窥听了对话全程,嘴角勾起一抹笑:“有趣,想不到她竟是巫血后裔。”
傅从雪记得上一任神官曾对他说,巫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妖,巫血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是人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傅从雪垂眸思索了一会:“左今也虽不是纯净的巫血后裔,她的血说不定依然可以助我恢复功法。”
这般想着,傅从雪不再犹豫,当即动用身法瞬移,在左今也面前现身。
只听左今也有些欣喜地唤他的名字:“子书公子,你是如何找到这儿的?”
傅从雪随口编了一句谎话搪塞过去:“传讯纸人中有你一道灵息,我便顺着这道气息找过来了。”
左今也不禁放心下来:“那便太好了,此地布下了一处阵法,有你这个阵修在,何愁找不到阵眼破阵?”
左今也虽对屋里前辈的话将信将疑,然而逝者已矣,她还是希望破了这处阵法,带前辈的尸骨出去好生安葬。
傅从雪沉吟半刻,故作为难道:“可是这整座山都处在阵法笼罩之中,以我的灵力恐怕难以勘破阵法。”
“除非……”傅从雪巧妙地卖了个关子。
左今也急道:“除非什么?”
“除非左姑娘愿意借血一用,”傅从雪淡淡道:“左姑娘修习水法,血脉里的灵力和这阵法的五行相冲,正适合破开阵眼。”
“这有何难。”左今也闻言当即从腰间抽出匕首,正欲割血祭阵,变故陡生。
越发稠密的妖雾包围了二人,分明二人相距不过一尺之遥,却也看不清对方身形。
左今也刚要开口,一股极其浓郁的异香飘入鼻端。
这香初时闻起来像左今也寝宫中常点的郁金沉水合香,仔细闻起来却带着一股腐肉与枯木的气味。
左今也感到一阵晕眩,脚踩在云端虚软无力,甬道尽头站着一位神女,冲她颔首低眉。
神女身穿五彩千结羽衣,丹寇为龙凤呈祥纹样,身姿弱柳扶风,单看背影就知道是个美人。
出于礼貌,左今也对上神女的眼睛。
但见神女微微一笑,轻轻抬手,细长指尖飞落千万片桃粉色的花瓣,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道鸿光,向左今也的眼睛袭来。
同一时间,傅从雪也见到了那位“神女”,暗道不好,当即厉声道:“快闭眼,这是烦恼浊,掌控人的七情六欲,会将人拖入幻境。”
还是晚了一步,身后修为尚浅的左今也已然中招,眼瞳呈现淡淡的粉色。
计谋得逞,“神女”嘴边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二位,好好享用,有关你们的苦痛过去吧。”
傅从雪脑内飞速闪过灭门之日的种种场景,慌忙默念清心咒。
伴着佛经念诵声,傅从雪的身后出现了一个较为模糊的法相。
那位“神女”见到法相,花容色变:“竟有人类,未及神位,已现神像,还是小瞧你了。”
伴随傅从雪自幻术中脱身,那“神女”的身影重新隐没进那片妖雾中。
傅从雪抬步欲追,却受了掣肘。
左今也伸手拽住傅从雪的袖子,一边晃荡,口中一边呢喃:“阿娘,你来看今也了吗?”
左今也被幻境困在有关亲人的回忆中,将傅从雪当成了母亲。
幻象里,左今也的母亲,一位宫装丽人,神色悲悯地望着左今也。
左今也记起来了,她的母亲被下了讳言咒,无法说话。
母亲微微倾身,抚摸左今也的发顶,印象中,这好像是她们母女二人难得的温情时刻。
左今也的母亲对她总是冷淡的。
与左今也的体质不同,母亲不惧风雪,常年泡在冰玉砌成的冷池中。
母亲乌黑如绸缎的长发,漂在池水上,被破碎的月光一照,仿佛下一刻便要踏月而去。
她不太管左今也,起码不像左长老一般,对宝贝女儿投入过分的关注。
女儿对母亲有天然的依赖,可是哪怕左今也在地上撒泼打滚,母亲也从未多分给她一个眼神。
母亲白日里总是将自己关在阁楼上绣花,通常是兰草或者梅花。
几年刺绣下来,手艺并不见得有所长进,反倒是指尖留下针线伤痕。
左今也于是时常往阁楼上跑,分摊针线活计。
偶有一次,叫她看见内门某个顽皮小儿,往母亲坐着的窗口掷石子,叫母亲妖精。
左今也当即跑出去和那小男孩打了一架,挂了彩回来,被母亲狠狠扇了一耳光。
那是第一次,左今也瞧见母亲眼里沁了泪珠,讷讷抱歉:“今也错了,母亲。”
母亲无声悲泣,泪珠划过清丽的脸庞,左今也怔怔地接住那滴泪,冰凉的。
可是感受久了,那滴泪竟隐隐透出几分暖意。
傅从雪无言地挥开衣袖,岂料左今也拽得越发紧。
上好的云锻锦落在左今也手里,竟叫她用寸劲绷成了丝丝缕缕。
幻境总算进行到了母女分别,母亲的讳言咒第一次被解开,她牵着小今也的手,逆着人流穿梭在夜市。
远处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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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人在吹笛子,笛声浩渺悠扬,母亲拉着今也停驻在石桥头:“今也,你想吃糖葫芦吗?”
左今也点点头,于是母亲停在路口的商贩处,给今也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好了。”
左今也咬了一口甜甜的糖葫芦,被哄得眉开眼笑:“甜,谢谢娘。”
“今也,往后可不要这么容易满足。”母亲的嗓音柔柔的,没有什么起伏。
这句话像是敬告,又似是悔悟。
她们仍在向前走,走到一处石桥停下来。
母亲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等了半晌,语气里带些惶惑:“我记得,在这座桥上,是能看见城里最漂亮的烟火吧?”
凡间的烟火,并非时时都能见到,往往要等到佳节盛会,才有千灯齐明、万人空巷的震撼场面。
左今也和母亲分别的这一天,太过寻常,凡间并没有烟火。
好在母亲早已料到,只见她单手翻过石桥,坐在石桥的边缘,两腿自然垂落,慢悠悠荡着。
夜凉如水,夜风撩起母亲月白色的裙摆,她像是回到了少女时期,神情轻盈灵动:“我在这座石桥上,第一次见到左公子。”
“我从雪山偷跑出来,看见他站在那艘画舫上吹笛子,笛声那么动听,我听入了迷,从桥头跳下去,落进他怀中。”
“我问他:你愿意做我的夫君吗?”
“因为山上的长老们总是对我说,只有嫁了人,我才能离开那座雪山。”
“左公子害羞得不敢看我,耳朵悄悄红了,过了很久才出声,说他愿意。”
“于是我和他约定好,他会在下月十五上雪山迎娶我。”
“他如约而至,按照凡间的婚俗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娶我。”
“他送我东夷海市最漂亮的明珠,带我看栖霞山最美的落日,亲手替我植下一盖梧桐木,许我一生一世。”
“然后,他将我锁进那处院落,对我种下讳言咒,强逼我诞育下你。”
母亲嘴角挂着恬静的笑,扭头看向一旁的左今也:“一转眼,你都这般大了。”
左今也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母亲令她陌生,连笑容都令她感到不适。
“你害怕我,今也?”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只听她歇斯底里笑起来,一步步逼近左今也,鲜红的丹寇指甲掐住左今也的咽喉。
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左今也拼命挣扎,脸颊涨得通红,发出“嗬嗬”的气音,她毫不怀疑母亲要直接掐死她。
母亲又在哭了,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滚落,落在左今也的面颊上:“你的出生就是一个诅咒。”
“噗嗤”一声,是冷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母亲呕出一口鲜血,双手颓然地滑落。
左长老神色微寒,从远处赶来抱起女儿,关心道:“今也,你没事吧?”
左今也摇摇头,悄悄回身看母亲,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唇角动了动,嘶哑出声:“不要爱上任何人,今也。”
母亲好像还想说什么,然而左长老抬手挥出一张符纸,母亲瞬间化作烟灰。
左长老抱着小今也,头也不回向前走,一面告诉今也:“那不是你的母亲,那只是一只幻妖。”
左今也问道:“父亲用了什么符篆,杀死了那只妖怪?”
左长老又往前走出几步,终于离开了那座石桥,长出一口气:“她和我曾经有过交易,不能伤害你,违背誓言者,灰飞烟灭。”
左今也伸出小手指,要和阿爹拉钩:“那阿爹保证,今天所说的一切,并没有骗今也。”
左今也并没有等来左长老的保证,她望着那座萧瑟的石桥,隐隐有些想哭。
7. 烟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左今也仍被困在有关过去的回忆中无法醒来。
傅从雪等得不耐烦,分出一缕神识直往灵台山而去。
大乘境界往上的修真者,一念遨游千里,此言非虚。
须臾之间,傅从雪的神识已至灵台山,金丹期以上的弟子似有所感,对着半空中的虚影行礼:“大师兄。”
傅从雪淡定颔首,并不多做停留,他此行的目的是来找上一任大神官,子书泽。
但见子书泽立在古旧的佛寺顶端,身后铜钟震鸣,百鸟齐飞,他自巍然不动。
两尺宽的白绫缚住一双眼睛,背后重峦叠嶂,子书泽像是一抹轻飘飘的云。
子书泽转过头来,对傅从雪的神识微微一笑:“许久不见,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傅从雪恭敬行礼:“师尊。”
子书泽摆摆手:“虚礼便免了罢,你何时在意过这些?”
尽管是天盲,子书泽却能轻易避过花草山石,在灵台山崎岖的小径上走得如履平地。
子书泽走到一处石桌前坐下,冲傅从雪道:“你有许久不同我下棋了。”
石桌上摆着一副残谱,傅从雪没记错的话,那是他和子书泽下得第一盘棋。
这盘棋的棋路大开大合,双方各具优势,虎踞龙盘,谁也没能胜过对面,最后不了了之。
傅从雪一掀衣袖,坐到子书泽对面,执起黑子,抬手示意对面:“师尊先请。”
白鹤亮翅,是围棋里常见的起势,子书泽修长指尖衔起一枚玉子,循着间隙在棋盘落下。
傅从雪紧跟着落下一子,子书泽开口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五浊恶世。”
二人又交了两手,傅从雪不紧不慢回道:“师尊不是说过,人间百态,自有定数。师尊既然不着急,我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子书泽摇摇头,叹道:“你啊……”
“五浊恶世,是混沌开天地时,下沉的浊气中丛生出的五道诅咒,已有千百年未曾现世了。”
傅从雪接过话头:“五浊恶世的五道诅咒,分别应作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劫浊对应战争,见浊对应感知,烦恼浊对应七情六欲,众生浊对应不圆满,命浊对应寿数,五道诅咒依次而来,不受外力阻扰,直到携带五浊恶世之人破除身上业障。”
子书泽意味深长看了傅从雪一眼:“你如此着急寻来,可是担心那女娃的安危?”
傅从雪轻轻蹙眉,表达不满:“师尊,她是左千秋之女,我们之间,绝无可能。”
子书泽久居灵台山之上,容貌虽不变,然而年岁渐长,越发钟爱给人做媒。
眼见傅从雪将一番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面子上挂不住,索性干咳两声:“也不能这么说。”
傅从雪正襟危坐:“我此次来是为了另一桩事,师尊,我想知道半妖之血究竟有何妙用,为何人人求之不得?”
子书泽避而不答,反倒提起另一桩往事:“为师昨日推演罗盘,算到左长老之女,同你有旧。”
这回轮到傅从雪讶异,冷笑道:“我竟不知,能和左千秋之女扯上干系。”
“十年前,此女命数已绝,机缘巧合,你在鬼域救下此女,因你气运玄妙,此女得了这一层造化,才侥幸存活至今。”只听子书泽将往事娓娓道来。
傅从雪百无聊赖,闲敲棋子。
待子书泽故事讲罢,抚掌称赞:“好,可真是好极了,我共享气运之人,夺我灵根;我苦心营救之人,将我万箭穿心。”
子书泽一时无话可说,只道:“你如此心性,将来修行总要出事。”
傅从雪将最后一枚黑子收入棋盅,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对面:“我的一颗心早已沉在忘川谷底。”
不憎不悔、不怨不恨、无喜无悲,是故无心。
子书泽有一瞬间晃神,以为回到了十数年前,道场论道之时,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傅从雪。
少年马尾高束,发间金簪璀璨华丽,东珠耳坠被一阵微风吹得晃晃悠悠,红白二色的交领上绣金乌太阳纹样,象征日月同辉。
而傅从雪本人也和他的装束一般,风华浊世,他说:“世间公理不在声高,自在人心。”
他还说:“芸芸众生,不当信命,若命由天定,便叫我撕碎这半边天又如何?”
傅从雪从来只信自己。
造化弄人,此间最不信命之人,却叫一位算命的救起。
子书泽还记得他救起傅从雪那一日,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山脚的茅屋草庐被冲垮,众弟子跪倒在地,阻拦他下山,无果。
子书泽执意出山,去救傅从雪,概因为歆羡,因为愧疚,他也说不清。
棋盘归拢的声音唤回子书泽的思绪,傅从雪起身:“师尊现在可以告诉我,半妖之血的用途了吗?”
神识重归本体,傅从雪看着一旁依旧昏迷不醒地左今也,轻啧出声:“喂,醒醒。”
没有动静,傅从雪瞥了一眼他神游之前立在原地的线香,已经快要燃到末尾,忍不住皱了皱眉。
通常来说,线香燃尽,意味着左今也的灵力也所剩无几了。
傅从雪尝试渡入一些灵气给左今也。
然而灵气没入左今也体内,很快又顺着掌心,重新淌回傅从雪体内,傅从雪见到此情此景,无奈叹了口气。
这就是先天炉鼎体质的麻烦之处了:左今也可以为人渡灵气,旁人却无法正常渡灵气给她。
下一刻,左今也的灵力无法再维持额间的封印,灵火相印第一次完整展现在傅从雪眼前:一朵暗红色的芍药花钿。
左今也灵力溃散,额间花钿的花瓣开始一片片凋零,傅从雪凝神看了一会,最终放弃任由左今也自生自灭的想法。
傅从雪试探着伸手,食指轻抚过左今也额间花钿,低声道:“很快就结束,相信我。”
一阵迷蒙的雾气漫入傅从雪的双眼,潺潺流水声划过耳畔,阳光正好,入目一片烂漫的山桃花。
傅从雪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左今也的识海。
幻境里的左今也稚气未脱,脸上还带着几分肉嘟嘟,目光怔忪地望着凭空出现的傅从雪:“大哥哥?”
有风拂过,桃花瓣如雨般飘落,有一片花瓣恰恰盖在左今也右眼上。
傅从雪伸手揭下那片花瓣,长长的睫羽扫过傅从雪的掌心,带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痒意,傅从雪及时抽手。
傅从雪微微低头,一缕发丝垂落,左今也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双手撑在河堤边的山石上:“拉我一把。”
这句话是对着傅从雪说的。
傅从雪闭了闭眼,还是依言伸手,单手抓握在左今也腕间。
左今也自溪水中起身,无比自然地施了一个净水诀,整理干净仪容。
“我曾经见过你吗?”
这是左今也对傅从雪说的第二句话。
左今也在幻境里呆的太久了,记忆已经开始混乱,但她隐隐感觉,自己认识面前的男子。
左今也等了又等,傅从雪没有回话。
左今也不在意的笑笑:“你戴上东珠耳坠一定很好看。”
那个长得分外好看的少年开口了,嗓音带了几分哑:“为什么一定是东珠耳坠?”
左今也正在对着溪水梳辫子,闻言想了想,道:“以前有个和你一样好看的哥哥,送过我一对。”
傅从雪走过去,在左今也身边蹲下身:“你知道傅氏的耳坠,是有寓意的吗?”
左今也梳辫子的手顿了顿:“不知道。”
左今也对着自己的满头长发,兀自恼火,发辫越梳越凌乱。
母亲故去的太早,左今也此时还未学会如何给自己束发。
傅从雪叹了口气,托起满头青丝:“我来吧,你想要什么发型?”
左今也微微害羞,托着腮嘟囔道:“就,寻常发髻即可。”
傅从雪一边整理发丝,一边向左今也套话:“此处是何处?”
“谢氏后山的桃花林。”
“今夕是何年?”
“永安十一年。”
左今也的回答,并没有用修真界的天衍历,而是以凡间帝王的国号计算。
傅从雪梳理完发髻,放下梳子:“好了。”
左今也满意地偏头打量:“大哥哥的手可真巧。”
“永安十一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左今也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没有什么光彩:“阿娘被阿爹亲手杀死了,阿爹说这是个秘密,如果我说出去,他就会销毁我这段记忆。”
“可是你刚刚对我说了。”傅从雪淡淡地陈述事实。
左今也瞪大了眼:“因为我知道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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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之人,就和那些灵体一样,同你们讲是无妨的。”
阳光透过傅从雪淡琉璃色的眼睛,将他疏淡的眼神模糊,给了左今也温柔的错觉。
左今也张了张口,鼓起勇气问道:“大哥哥,你知道烟花长什么样子吗?”
头顶一沉,多了一只手掌,揉了揉左今也的脑袋。
发现手感很好,傅从雪又多揉了几下:“你想看烟花吗?”
傅从雪发现自己对着年幼的左今也总是十足耐心,或许是因为她总让自己想到小妹。
小妹要是还活着的话,应该和左今也同年……
左今也用力点了点头:“我一直一直在等,阿娘说的那场,绚烂的烟花。”
傅从雪顺着她的话道:“现在也可以看烟花,要不要一起?”
左今也用力点点头,紧紧攥着傅从雪的双手,她用了如此大的力气,好像握紧了,就也不打算放开了:“我要看。”
只是一个引火诀就能做到的事,傅从雪单手掐诀,指尖火焰化作道道流光:“是这样的烟火吗?”
左今也摇摇头:“要更盛大一些,能引发万人空巷的轰动。”
傅从雪在地上画下阵法,低声念:“七火流星阵。”
这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烟火,由火法和幻术共同构成,只有傅家人才会的阵法,是他父亲当年为了哄母亲开心自创的。
四下无人时,傅从雪经常使用这个术法,以此来缅怀家人。
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淘气的少年人,偶尔犯错,总是把他爹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是祠堂罚跪,又是拿着剑佯作打他的模样。
每每这时,阿娘总会冲出来阻拦,笑道:“玄灵根也是你能打的,这么多年也才出一个。”
他爹是个妻管严,当下消了气,捋一捋胡须,由着他瞎胡闹了。
小妹这时总会冲出来抱住他的大腿,嚷嚷着:“哥哥抱,哥哥抱!”
于是小妹坐在傅从雪的肩头,父亲一面张罗着菜肴,一面操纵七火流星阵的流星在家人面前落下。
这是他第一次陪同别人一起看烟花。
哪怕是在幻境中,哪怕身旁坐着的是那样一个让人讨厌的,夺走他玄灵根的姑娘。
夺走他玄灵根的姑娘此刻变戏法般掏出一根糖葫芦,不管不顾塞到他手里:“你请我看烟花,我请你吃糖葫芦。”
傅从雪看着手里的糖葫芦,沉默一瞬,还是假装咬上一口:“好吃。”
左今也笑起来,脸颊边漾起一个浅浅的酒窝,叫傅从雪想起十年前,他和裴忌在鬼域一起救下左今也,那时他还没有料想到往后的交集,还把自己的东珠耳坠送给了她。
其实东珠耳坠是傅家定情的信物,赠予他人代表:吾心悦你。
傅从雪当然不可能喜欢那时的左今也,他只是觉得既然人家小姑娘喜欢,他就送了。
他没有意料到重逢,亦没有意料到这场烟火。
他为左今也,降下满城烟火,听起来荒谬至极。
可因为他是傅从雪,他做事从来不问缘由,只叩问本心。
大约是眼前的女孩太悲伤,又或者,是幻境里的景色太美,他一时心软。
都说识海是一个人内心的映照,傅从雪的识海只有万年不化的冰雪,凌冽的寒风,焦枯的树木。
左今也的识海全然一副漂亮景致,蓝天白云、小桥流水。
有这样干净识海的女孩,或许对当年的那些龌龊,全然不知吧,傅从雪心道。
就像现在,少女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傅从雪的身体绷直了,浑身僵硬。
过了很久,傅从雪手握成拳,重新放回身侧。
少女的怀抱温软,脸庞细腻的肌肤埋在傅从雪脖颈间,毫无知觉地蹭了蹭,她把自己当作了那位再没有回来的娘亲,傅从雪叹了口气。
“曰喜怒哀乐爱恶欲,是为七情俱,今也,你是困在离别的哀伤了么?”
傅从雪单手化出冰刃,抵在左今也的后背:“该醒来了,今也。”
下一秒,尖利的冰刃刺破两人的心脏,傅从雪干呕出一口鲜血。
傅从雪拥抱着左今也,左今也后背的衣襟很快被鲜血渗透得湿漉漉,失血过多,她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傅从雪感受着体温的快速流失,嘴角动了动:“再见,小今也。”
8. 交易
雾气渐渐消散,傅从雪依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只见他环过左今也的膝盖和后背,抱着左今也走出幻境。
落日熔金,薄暮的光洒落在傅从雪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他迎着光一步步向前,宛若神祇。
谢锦佑在不远处看着这幕,不禁想到那则传闻:傅氏长公子,修为半步封神,身陨当日,天降惊雷,满座人神皆掩泣。
傅从雪在距离谢锦佑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我知道你在那儿,出来吧。”
“想不到短短十载岁月,曾经的百家第一天才,已经落魄到要借他人的躯壳而活了。”谢锦佑从树林间现身,嘲讽道。
傅从雪靠树坐下:“这世上恨我的人如此多,想杀我的人亦如此多,可真正走到我面前的,并没有几个。”
谢锦佑笑起来:“我想你误会了,我并不打算杀你。”
谢锦佑收敛了天真神色,正经道:“天才,我们做个交易吧。”
“十年前那场混战,我呢,死了一个很重要的亲人,我实在太好奇了,他究竟因何而死。”
傅从雪皱了皱眉:“与我何干?”
“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有了秘密就不一样,天才,今也姐姐对你很重要吧,她的半妖之血……”
傅从雪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那晚是你?”
谢锦佑耸耸肩:“没办法,我知道很多人的秘密,但我一向守口如瓶,关于你的,关于今也姐姐的……”
傅从雪打断他的话:“你的修为绝不止金丹期,你不是谢家后辈,你到底是谁?”
谢锦佑仍是一脸笑盈盈的:“天才,世人都有秘密,听说过夺魄之术吗?”
傅从雪皱眉,夺魄之术,作为上古秘法的一种,早已被列为十大禁术之一了。
区别于借尸还魂,夺魄是直接抢夺活人身体,占用他人识海,此法已非阴邪二字可以评价。
同理,这般悖逆天道的术法,施术者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傅从雪看向谢锦佑的眼神越发复杂,他原以为自己化形重生已经够变态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十足的疯子。
被放在树下靠着的左今也呛咳两声,长睫微微颤了颤,是将要醒转的迹象。
傅从雪压低声音警告谢锦佑:“我俩的事,一会再说。”
谢锦佑从善如流,又戴回天真小师弟的假面,惊呼一声,扑进左今也怀里:“今也姐姐,你可算醒了。”
傅从雪眉毛抽了抽,有些控制不住表情。
左今也有些迷茫地揉揉眼,打了个哈欠:“这是哪里?感觉做了好长一个梦。”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左今也抬眼,见傅从雪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山里夜冷,披上吧。”
青竹香气扑面而来,左今也不禁呢喃道:“和梦里一样的味道。”
梦里面,时时刻刻萦绕在鼻端的香气;梦里面,少年刻意放温柔的嗓音。
左今也还记得,少年俯身在她耳边道:别怕。那道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子书公子……
篝火噼啪作响,三人围坐在火堆旁取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傅从雪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阴云密布。
就在刚才,傅从雪欲施法破开阵眼,带几人从阵法中出去。
然而待三人走至阵眼处,却发现阵眼凭空消失了。
谢锦佑突然记起来:“莫不是谢家的斗转星移阵法?北斗星出,阵眼潜藏。”
无奈,三人只好在这阵法中再耗上一晚。
谢锦佑嘴里衔着一根麦秸秆,马良笔毫不含糊地给自己画了一床锦被,在一旁沉沉睡去。
左今也盖着傅从雪的外套,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见傅从雪起身,慢慢往外走去,慌忙披衣去追。
左今也追至小溪边,却见傅从雪自然解下发带,褪下玉带钩,当即闭眼转身,双颊烧得通红:“我我我,不是故意偷看你洗澡的。”
傅从雪面不改色心不跳:“无意间发现这里有处天然的温泉,左姑娘要不要下来试试?”
左今也转身,从指缝里偷瞧,却见傅从雪糯白色的中衣好端端穿在身上,松了口气。
左今也小心翼翼挪到小溪旁边,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试了试水温,确实非常暖和。
左今也试探着伸出左脚,岂料溪边鹅卵石光滑,一个不留神,“扑通”一声跌入溪水中。
“咳咳咳”,左今也在水里扑腾着,呛入了几口溪水,一双有力的手臂托起她,好让她在水中站稳。
见左今也缓过来,傅从雪松开左今也的手腕,二人重又退回安全距离。
今夜无风无月,四下疏静,连恼人的蝉鸣声都听不到。
还是傅从雪率先打破沉默:“睡不着,有心事?”
左今也甩了甩额前湿漉漉的水珠:“子书公子不也有很多心事。”
不与外人分享的心事,比夜色更深沉,比晚风更难言。
傅从雪伸出一只手放在左今也头顶,将她满头秀发揉得乱糟糟的。
左今也转头望向傅从雪,只听他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睡不着的话,会跑出摘一片叶子。”
“然后?”
“然后,用树叶做笛子吹奏,闹到所有人都睡不着,起来陪我玩。”
再后来,年少时嬉笑打闹的玩伴,纷纷陨灭在战火中,只他一人,背负着满族的期望,踽踽独行。
傅从雪再也遇不到一个夜晚,有闲情逸致能静下来,树叶做笛,吹一曲江南小调。
左今也忽然从溪水中起身,抱着胳膊去够小溪边古树的叶子。
傅从雪有些好笑,使唤手里的泼墨洒金折扇:“去。”
那折扇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度,向着左今也踮脚的古树而去,划下树顶两片新叶。
树叶纷纷扬扬落下,正巧落在左今也掌心。
左今也终于露出笑脸,献宝似的捧着两片叶子到傅从雪身前:“那子书公子给我吹曲子吧,什么样的曲子都行。”
傅从雪接过一片叶子:“我会的曲子不多。”
那一晚,左今也托着腮,在小溪边伴着笛声睡去,心里想的是:子书公子的笛声,和他的人一样温柔。
左今也睡颜无害,陷入沉睡后,嘴角微张,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梦话。
傅从雪从溪水中起身,施下净水诀整理干净衣物,忍不住走到左今也身边,戳了戳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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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肉嘟嘟的。
谢锦佑也不装睡了,伸了伸懒腰从林中走出来:“笛子吹得不错,我要是个女修,恐怕也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傅从雪见了谢锦佑,当即寒了脸色:“若不是有把柄在你手里,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你在阵法中多留一天。”
谢锦佑摆摆手:“天才,我可是在救你,北方业火暴动,有你的功劳吧?”
谢锦佑指了指手中的传讯纸人:“我可是收到灵讯,谢家伤亡惨重,连左长老都受了暗伤。你现在出去,不是送上门给谢家子弟怀疑吗?”
谢锦佑又往前一步,似笑非笑道:“毕竟谢家如今就你一个外人,业火中的一缕又好巧不巧溜进了谢家内门,啧啧啧,子书公子,很难自证清白啊。”
傅从雪闭了闭眼:“查明十年前的真相,我可以帮忙,但是事成之后,你需要掩护我和左今也离开谢家,你能办到吗?”
谢锦佑观傅从雪神色不似作伪,忙道:“自然,成交。”
谢锦佑原本不打算再多说什么,然而看着傅从雪的侧颜,忽而生出一句感慨:“你的眼睛,还真是和你母亲生得一模一样。”
篝火快要熄灭了,傅从雪打了个响指,火苗重又簌簌燃烧。
傅从雪添了一把柴:“我如今的形貌,是自己凭空捏造而来,和十年前早已不同,我不能让人认出我。”
谢锦佑笑起来,马良笔画出酒壶和两个夜光杯:“喝一杯吗?”
傅从雪接过酒杯,和谢锦佑随意一撞,烈酒入喉,是西域才有的烧刀子,辛辣醇烈,呛得傅从雪直咳嗽。
谢锦佑哈哈大笑起来:“天才你酒量不行啊,在西域,这样的酒可是拿海碗喝的。”
傅从雪拿袖子拭干净唇角的酒渍:“你是西域人?”
“谈不上,”谢锦佑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不过我确实在西域小住过一段时间,夺魄这等禁术,也是在西域时学会的。”
谢锦佑学着西域人,大马金刀地坐着,潦草胡乱地饮着西域烈酒:“天才,人是不是很擅长遗忘?”
他不理会傅从雪,继续输出着自己的观点:“你看啊,你当年作为仙门后起之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短短十年,世人就快要将你遗忘……”
谢锦佑讽笑一声:“其实修真界,又何时缺过天才呢?只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天才在历史的洪流中,也多得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过来。”
谢锦佑又喝了口酒,眼神落寞:“我当年,应该也算天才吧,只是我做了一桩错事,尽管没有人在意这过错,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
“我把自己困在这个过错里了,我一生都要为此赎罪了。”
谢锦佑说罢又呵呵笑起来,不在意的一挥衣袖:“天才,你可不要犯傻,不要活得落魄。你不要为红尘俗世停留,也不要纠结因果业报,你要做那万人之上的神仙,开阵便掌万人生杀。”
“神仙嘛,和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不会情动,活得和一把兵器一般,我觉得那样很好。”
“和一把兵器一般,藏锋、守拙,我觉得那样很好……”
谢锦佑醉了,开始说胡话,傅从雪叹了口气,由着他醉下去。
9. 论法堂
待左今也三人从密林阵法中走出来,失灵的传讯纸人总算重新发挥作用,左长老虚弱的声音在三人耳边响起:“今也,谢家遭逢大劫,速至论法堂!”
左今也和谢锦佑身体具是一震,彼此交换眼神,从对方眼里读到的皆是诧异。
傅从雪微微抿唇,传了一道密音给谢锦佑,话里话外皆是对谢锦佑的冷嘲热讽:“演技真好。”
左今也当机立断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柄银色软剑,向软剑注入灵力,欲要劈开背后的庐屋。
傅从雪瞥见那柄软剑,随口称赞道:“佩剑不错。”
谢锦佑转了转手里的马良笔:“剑名‘问柳’,是我和今也姐姐第一次下山之时,一位歌女所赠。”
左今也一剑挑断门扉,正准备举剑再砍,一柄折扇抵在剑刃之处:“你的剑法有些问题。”
傅从雪不再多说,折扇次第展开,掩住半边脸颊。
密林里忽然狂风大作,左今也和谢锦佑二人迎风,几乎要站立不稳。
傅从雪的眼睛有一瞬间变作灿金色,四周的飓风如有实质,汇作一股。
傅从雪抓握折扇的手依旧很稳,只听“唰”一声,折扇重又收拢,傅从雪的手直指向草庐大门:“有客临门,客至,门开!”
草庐的门扉随风颤颤,话音落下,门扉吱吱嘎嘎向两边打开。
门边倚着的枯骨倒下,散作一团,白骨指尖捂着的那朵冰蓝色的花朵紧跟着落下。
只见花瓣一片片凋零枯萎,最后同白骨一起,化为尘土。
左今也未来得及上前收敛尸骸,一阵风拂过,骨化的尘埃与花朵一齐消散在风里。
傅从雪盯着那处地面看了好一会,最终只道:“走吧,左长老还在等你。”
傅从雪经历了太多生死,再面对时,早已能做到不起波澜。
左今也依依不舍地最后回望一眼:“都说人死后,魂魄归于奈何桥,最想见的人会在桥边撑一把油纸伞等你,也不知道传言是不是真的。”
傅从雪心道:假的。
傅从雪身死那日,也曾拖着残破的神魂,浑浑噩噩行至奈何桥头,桥边空荡荡,只有一棵张牙舞爪的垂柳。
傅从雪登时清醒了,逆着人潮向后退,黑白无常在身后穷追不舍,魂鞭抽在傅从雪背上,一鞭子差点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最后傅从雪还是被阴司鬼差扭送到魂殿,判官的朱笔在生死簿上飞快走过。
接着判官合上生死簿,抬头看了眼魂殿中央跪着的傅从雪。
判官一身白衣,眉目清秀,看起来文质彬彬,倒像位有礼的书生。
只听那弱质书生开口,嗓音温和,如潺潺流水声划过人心间:“殿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
扭送傅从雪的鬼差单膝跪地复命:“是一位生魂受损的凡人,极其抗拒投胎。”
那判官叹了口气,扔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你在人间还有未了之事?”
这话是对着傅从雪问的,傅从雪下意识点点头。
那判官思索片刻:“得亏你遇上我值夜,这样吧,我帮你补齐生魂,送你重返人间如何?”
傅从雪愣住:“为什么帮我?”
那判官扬了扬手里的生死簿:“凡人生平,都记录在册,你是个好人,却死得这般……”
判官总算想到一个委婉的形容:“凄惨,我作为地府公务员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决心帮一帮你。”
于是判官亲自提起朱笔,在傅从雪额间落下一个红点,做过记号的魂魄,永世不得往生,徘徊人间肃清因果业报。
傅从雪的魂魄飞离鬼界十三府衙,途经一片花海,鲜红色的曼珠沙华在这片荒地中轻轻摇曳。
一路沉默寡言的鬼差在此时开口:“曼珠沙华,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朵,相传是一痴情怨女的鲜血浇灌而成。”
“那怨女在奈何桥边苦等书生三千载,最终心灰意冷,割破手腕,以血饲花。”
傅从雪被那片花海吸引,又向前走了两步,被那鬼差厉声呵止:“快快停下,花海再向前,便是忘川湖水。”
得饮忘川水,往事一忘皆空。
傅从雪看着淹没脚边的忘川湖水,突然发问:“我可以将我的一颗心沉在忘川湖底吗?”
将一颗心沉入谷底,意味着傅从雪慈悲不再。
旁人皆是弃暗投明,只傅从雪一个,死过一回,弃明投暗。
瞬移阵法带着三人前往论法堂,不消片刻便至。
却见论法堂内气氛压抑,几位长老神色灰败,左长老明显受伤不轻,拄着拐杖,在长老椅上闷声咳嗽起来。
咳嗽一声压过一声,论法堂内一时间无人敢说话。
左今也面露忧色,当即喊了一声:“爹爹。”
论法堂不该是公私不分的地方,左长老摆了摆手,示意女儿自己无事。
待咳嗽稍稍好转,大乘期顶峰的威压扑面而来。
这股如潮水般绵延不绝的强大灵力,主要针对的是论法堂下站着的傅从雪。
傅从雪面不改色,身体紧绷成一线,暗暗运劲。
空气里,两股灵力猝然碰撞,各不相让,呈现一片焦灼之势。
在场除了左长老与傅从雪两人,只有三位大乘期以上的修者能看清这场灵力的角逐。
左长老的灵力雄浑磅礴,傅从雪的灵力甫一对上,看起来就难以招架。
然而看似杯水车薪的灵力,退守一方天地,却另左长老再难进犯半分。
左长老冷哼一声,一挥衣袖,收回施压的灵力。
傅从雪纹丝不动立在原地,施施然冲左长老行了一礼。
三位大乘期以上的修者捋一捋胡须,压下心底的惊诧,盘算着眼前少年的身份。
左长老再度开口,屏退无关人等:“我和几位长老有话要和子书神官单独聊聊,你们先出去。”
待小辈退避,左长老再也装不下去,疾言厉色质问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接近我谢家有何目的?”
傅从雪一点也不着急,镇定地向那三位大乘期以上的修者一一回礼:“晚辈灵台山神官,子书凌,是上一任大神官选中的继任者。”
此言一出,论法堂内一片哗然。
以众人对灵台山的了解,素来不问世事的灵台山,为了避免继任纷争,每任神官都是在即将仙逝之时,才将继任人选公之于众。
谢家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老颤颤巍巍开口:“可是老夫记得,上一任大神官分明还在世啊。”
不仅在世,且身体康泰,前两日还给他寄了书信,祝贺他老人家六百六十六岁大寿。
傅从雪冲那位长老问安:“是,师傅前两日来信,要我代他向您问好。”
众人听罢,更是满头雾水:“灵台山每位神官的继任大典,谢家都有参与,怎么这次没有传出半点风声?”
傅从雪不紧不慢回道:“因为我师傅,也就是上一任大神官子书泽,体质比较特殊,无法下山。他算到业火将出,人间大乱,便想将大神官之位传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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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我代替他镇压业火。”
在座各位听罢皆有些唏嘘,纷纷感慨道:“子书泽,实在是一位很好的大神官啊。”
因为天盲,子书泽是百年间卜算最准的大神官,灵台山对外宣称,子书泽“算无遗策”。
可惜的是,这般人才却在出生时被上一任神官一句“不得踏出灵台山半步”的命批,围困百年。
左长老还有疑问:“即使事实当真如你所言,你为何要隐瞒实力?”
傅从雪直视左长老,并不畏惧:“我从未隐藏实力,原本业火到来,我该和众位长老一齐压制,然而我和左姑娘还有谢小兄弟被困药谷密林,这才耽搁了时间。”
听到药谷密林,席间长老又开始交流眼神,最后由某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开口:“你们破了那林间阵法?”
傅从雪点头:“是,我们破了林间阵法,草庐中的前辈已经骨化作尘,故没能将尸首带回。”
那位长老叹了口气:“罢了,我们没有疑问了,过两日便是民间庙会,神官大人若是感兴趣,可乔装打扮一番,与谢家小辈一同下山游玩。”
傅从雪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傅从雪甫一踏出论法堂大门,屋里性急的三长老便拍案而起:“就这般放他走了?此人身上疑点重重。”
大乘期之上的谢二长老便要沉稳许多,放下茶盏道:“老三,坐下!吵吵嚷嚷得像什么样子!”
长老席的末位坐了一位紫袍美人,看起来比诸位百岁老人年轻许多。
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美人的紫纱袖袍里藏着一尾色泽鲜红的毒蝎。
蝎尾呈锯齿状,听到响动悄然竖起,似乎在寻觅猎物。
那紫袍美人安抚似的摸了摸蝎子,娇嗔道:“你们吓到我的乖乖了。”
几位长老闻言闭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以几位长老的修为,区区毒蝎自然奈何不了他们,只是女子身法实在诡异难缠,谁也不愿同她过招。
紫袍美人见无人搭理她,也不恼火,咯咯笑起来:“大约从十年前起吧,但凡修真界出了什么天才少年,你们就是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
美人施施袅袅起身:“怕什么?他都死了十年了,一届凡人之躯,死了十年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席间诸人依旧不吭声,只听女子冷声道:“他死了,百家攻讦而死,当初不是你们说的么——傅从雪不死,百家永无出头之日。”
谢家大长老出来主持大局:“好了,紫彤你少说两句,大伙也只是谨慎。”
左长老咳嗽两声,闭目重重往太师椅上一靠:“谢家小辈青黄不接,我们这帮老家伙又是半截骨头入土,早知如此,当年……”
“千秋,不要再说了。”大长老出言制止了左长老继续说下去。
几人齐齐望向论法堂外一方窄窄的青天,二长老感慨道:“当年,我们几人突破大乘后期,原是靠金玉药石强行堆砌。”
大长老接过话茬:“那个小神官看出来了,或许他还算到我们几位大限将至。”
谢家已经是强弩之末,外强中干,强撑着世家最后一口气焰。
大长老将话题转到左今也身上:“我看那位小神官,对你女儿有些兴趣。”
如果他们几位都没有把握制服傅从雪,便只有走美人计:怀柔。
杀不掉,就把他变成自己人。
诸位心照不宣,大长老拍了拍左千秋的肩膀:“这样的人才,谢家不可放过啊。”
10. 庙会
尽管各位长老忧心忡忡,谢家小辈却丝毫没能意识到族内危亡,纷纷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神社庙会。
左今也起了个大早,开始打扮自己,甚至翻出了许久不用的胭脂水粉,螺子黛描眉,朱红点唇。
就连傅从雪也被拉来做参谋,抱臂倚在墙角,看着面前的少女一点点装扮自己。
“倒不似幻境中那般手拙了。”傅从雪漫不经意地想。
铜镜中倒映出女子眉眼,上妆之后,初时的素净美好新添几分昳丽,像是出鞘后的剑刃,耀眼得令傅从雪几度恍惚。
左今也回过头来,冲角落里的傅从雪眨眨眼:“你会梳好看的发髻吗?”
傅从雪走过去接下木梳,问道:“想要什么式样的?”
左今也一时语塞,支吾道:“就,好看的就行。”
傅从雪顿了顿,很快依言为左今也梳理了一个繁复的发型。
梳妆台前摆放着几根木簪,傅从雪挑挑拣拣,最后勉强选中一支莲花簪,簪进左今也发间。
左今也对着铜镜左右打量,怎么看都满意:“子书公子,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啊。”
傅从雪放下木梳,重又退回一片阴影中:“山下的庙会当真如此好玩?”
他见谢家的小辈提起庙会,一个个像过新年似的,颇有些不理解。
左今也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耳坠:“对凡间百姓来说再寻常不过,但弟子们一年中只有这几天被允许下山,大家自然期待无比。”
不知从何时起,各大修真世家开始奉行“与世无争、超然外物”之道,纷纷将门派往深山老林里搬,且设下重重禁令,不允许弟子沾染凡尘俗事。
据说各大门派颁布禁令的初衷,是希望后生潜心问道,早日化神飞升。
然而说教越多,管控越严,反让弟子们生出了不满情绪,忤逆抗议之声一重高过一重。
各大宗门无奈,最终让步:每年夏日庙会,允弟子下山游戏三天。
左今也提起庙会,神色间难掩激动:“今年的庙会与往年不同,空前盛大,据说乡间富绅斥巨资请来了京都的戏法班子。”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条街道灯火通明,小贩游街串巷,但凡见到衣着华贵,佩戴法器的男女弟子在商品前驻足,开口便是高价。
虽说对修真人士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但世人皆知,修真人士最不差钱。
左今也穿梭在游人如织的街道,像是活泼的锦鲤跃入池水,裙摆一晃,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人潮涌动,傅从雪在人流中被挤得东倒西歪,也不敢对百姓动手,双眉不由紧蹙。
傅从雪被身后人群推搡,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又驻足。
空气中隐约传来木姜花香气,傅从雪的衣袖被人轻拉两下,傅从雪垂眸,瞧见左今也牵起他的衣袖,头也不回地朝前跑。
左今也今日带了一副蝴蝶耳饰,跑起来的时候,银色的蝴蝶翅膀扑闪着,吸引了傅从雪的注意。
左今也一面看路,抽空回头,对身后的傅从雪笑道:“你可得抓紧了,在闹市里走散了可不好找。”
人群中忽然爆发一阵欢呼,原来是庙会的游神队伍开始游行,戴着傩面的舞女在花船两侧翩翩起舞,不断洒落花瓣。
花船的船头一位武神长身玉立,拈花持剑、英姿飒爽,齐肩墨发迎风飞扬,鎏金面具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出几分神圣高洁。
周围的信众见了他,连忙虔诚地拜服。
饶是左今也见过许多伏妖除魔的大场面,见到此情此景,也生出几多感慨:“真是人间盛会啊。”
游神还在继续,那武神在船头舞剑,剑式豪迈,带着气吞山河的魄力。
只见那位武神倾身从花船中飞出,剑锋指向傅从雪,直直刺来。
傅从雪神色一凛,抬起两指,夹住近到眼前的剑尖。
剑光将鎏金面具照亮,傅从雪和那武神错身而过,看清了武神一双眼睛。
左今也被这变故惊得瞠目结舌,竟从衣袖中拽出一把符纸,正准备扔到那武神身上,却被傅从雪按下手腕。
傅从雪看着那位武神:“我与阁下,似乎并不相识。”
武神轻轻启口,嗓音沉哑:“抱歉,是我误会了,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负责主持游神队伍的老汉着急忙慌跑过来,恨恨地跺脚:“哎呦,哎呦!说了多少遍,武神不能开口说话,坏了规矩!”
那武神冲傅从雪和左今也行了一礼,足尖轻点,一跃重新回到那艘花船上。
游行队伍向着另一条街巷远去了,左今也看看傅从雪,又看看远处那武神:“你们认识吗?”
傅从雪摇头:“大概,是他认错了吧。”
故人再见,只作不识。
人群跟着游行队伍向前,傅从雪却不想随波逐流,他牵起左今也的手,避进一旁的小巷。
小巷尽头支着一个小摊,无人问津,几排色彩鲜艳的木质面具挂在简陋的架子上,上面的油彩还未干透,伴着风有节律地微微摆动。
左今也伸手摘下一个面具:“这也是傩面吗?”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手艺人,雕刻面具的手却很稳,可惜耳朵有些聋:“你说什么?”
傅从雪接过左今也手里的面具:“很漂亮,你喜欢吗?”
左今也点点头,踮脚摘下另一个面具:“这个,很适合你。”
摊主的大嗓门在两人之间响起:“小郎君就给夫人买下吧,鄙人的木雕手艺,当年在京都也是一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左今也慌乱地摆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摊主瞪大了眼:“你不要面具了?”
摊主似乎有些气急败坏,扔下刻刀:“算了算了,看你们两个相貌般配,这两个面具,送你们了。”
左今也和傅从雪对视一眼,离去前,还是在摊位上留下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左今也看着傅从雪戴上面具,笑得眉眼弯弯:“我就说子书公子戴这副面具很合适。”
左今也看了一会,忽然想起:“子书公子是神官,是不是每逢佳节祭礼,也会像那位武神一般,游街表演,招徕信众?”
傅从雪眯起眼睛:“灵台山的神官和游神不同,不过确实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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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给皇家表演。”
“然后呢?”
傅从雪的话音淹没在一片惊恐地叫喊声中,北方的业火已经觉醒灵智,嗅到此处人气旺盛,卷土而来。
方才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的人群,此刻遍布哀叫。
人们四散逃窜,但凡脚程慢一点的,业火的火舌便毫不留情地将人整个吞没。
左今也扶起一个摔倒的妇人,却见那妇人泪流满面:“我的孙儿,叫那怪火吃下去了……”
那妇人看清左今也打扮,死死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道长,求你救救我家孙儿。”
左今也难过地摇摇头:“请您快些逃命吧,业火威力巨大,即使爹爹来了,也没有制服它的把握。”
那妇人默默流泪:“上个月,这怪火带走了我老汉,如今这家只剩我一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般说着,老妇人似是想通了,挣脱了左今也的手,竟转身要往那业火当中扑去。
傅从雪眼疾手快拦住那妇人,一掌劈在那妇人颈间,那妇人摇摇晃晃晕了过去。
傅从雪将妇人交给一旁站着的左今也,抿了抿唇:“我想去试试。”
左今也忙着照料那妇人,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傅从雪转身,缓步往业火的方向行去:“我说,镇压业火,我想试试。”
十年前,傅从雪和裴忌二人从鬼域中逃出来,便齐心钻研了一套可以压制业火的阵法,然而还没能等到运用的日子:裴忌入魔,傅氏灭门。
这一拖延,便是十年之久,其实傅从雪认出来了,方才那位武神便是裴忌。
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们二人联手,将业火镇灭。
傅从雪向后走了两步,抬手挥开折扇,双唇翕动:“心有灵犀,风来。”
移步换景,傅从雪眨眼便至业火近前。
方才喧闹的街道,被业火烧灼,此刻已经片瓦不剩,高楼坍塌、地面崩裂。
五浊恶世出,灾祸起;业火出,浩劫至。
漫天流星飞坠,带着疫病和诅咒的黑色火焰将天地万物焚烧殆尽。
傅从雪有些痛心,他将业火东引,是为报谢家当日灭门之仇,却不想祸及百姓,民间一片生灵涂炭。
傅从雪转念一想,不禁怒火中烧。
谢家的几位长老解决不了业火,便将这业火赶至民间,颇有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若不是正巧赶上弟子下山游玩,恐怕这场劫难,只会发生得悄无声息,无人在意。
风中传来稚童歌声,却是方才游神祭典的赞歌。
童男童女的声音交叠,傅从雪侧耳细听,他们在唱一段傩神祭。
裴忌不知何时出现在傅从雪身边,开口道:“不要听。”
指风中的歌声,傅从雪听懂了,用灵力封住双耳的听力。
傅从雪冲裴忌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我知道你会来。
裴忌看了傅从雪一眼,又转回头去:“你一点没变。”
和当初一样,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好似一人一剑,便能了结天下一切不平事。
11. 业火
左长老左千秋此刻从暗处现身,看着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左今也,无声叹了口气。
左千秋是谢家上一代最出色的修者。
谢家内部势力盘根错节,左千秋大半辈子活得战战兢兢,养成了歹毒深沉的心机,却把唯一的女儿保护得很好。
左今也什么都不知道。
左千秋悄悄打量女儿的相貌,左今也一点点长大,轮廓越来越像她的母亲。
左千秋终于意识到:他无法保全自己的女儿,左今也终有一日要被卷进那些往事里去。
即使左千秋曾经抹去过左今也的记忆,术法的禁制总有一天会被挣脱,左今也如今隐隐有了突破金丹期修为的迹象。
幼时被尘封的那段过往,终要浮出水面。
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左千秋眼底浮现起一抹狠厉之色。
虽然长老们集体的意见是招安那位少年神官,依左千秋看来,倒不如杀了永绝后患。
左千秋踱步到女儿身旁站定:“今也,你怎么看这位子书神官?”
左今也回过头,在一片火光中,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左千秋:“爹爹,你怎么来了?”
左千秋前些日子镇压业火,暗伤未愈,迎风便是一阵咳嗽。
左今也连忙上前扶住父亲,语气里带了几分嗔怪:“父亲不该来的。”
风中的歌声停了,幽森的尖啸响起,业火凭空高涨一截,又听牛皮鼓重重敲击,“咚咚咚”三声,那业火围作一圈,将傅从雪和裴忌二人包围。
左今也的目光又被那焦灼的战火吸引过去,只听左千秋道:“我很确定,子书凌就是傅从雪。”
有些人不会变,物换星移,桀骜不逊的脊骨从未低下去。
见左今也暗自失神,左长老继续发问:“今也,若他日傅从雪身份暴露,你又当如何自处?”
“我们谢家与曾经的傅家,势同水火,我和诸位长老,曾杀上那傅家的凌云峰,是我亲手了结的傅从雪,将其抽筋剥骨。”
左长老一口气说完,又咳嗽起来:“今也,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接近你,已经很明白了,他是来报仇的。”
报那灭门之仇、敲骨之痛。
左今也反驳道:“可是他救过我的命。”尽管是在幻境中,经历依旧清晰得历历在目。
左长老咳嗽得越发厉害:“他那是要害你!叫你放松警惕,然后攻其不备,你可知道当年世家为何要灭了傅家?”
左今也茫然地摇摇头。
只听左长老道:“昔年,大陆灵气濒临枯竭,就是叫那傅氏一脉夺走了所有灵力。傅从雪的气运,原就是从仙门百家掠夺而去,我们不过要那傅家还回来,又何错之有?”
谁都没有错,只听左今也轻轻道:“稚子何辜?”
左长老的容色瞬间变得沧桑:“这句话,十年前我也对某个人说过。”
左今也垂下眼:“父亲,当年你带领门人杀上傅家,和我有关吗?”
还没等到左千秋的回答,谢紫彤长老从另一侧房檐上飞落,一身苗寨银饰在月下泠泠作响,凑近了看,托着她飞落得竟是成千上百只彩色蝴蝶,色泽鲜丽。
风中的歌声停了,骨笛幽森的尖啸响起,业火凭空高涨一截,又听牛皮鼓重重敲击,“咚咚咚”三声,那业火围作一圈,将傅从雪和裴忌二人包围。
同一时刻,谢紫彤从发间拈出几枚毒针,甩下的数道寒光当空而至,傅从雪将身一拧,衣袂翻飞如练,一挥袖便抖落大把银针。
裴忌横剑一扫,又替傅从雪挡道数十针,却还是有两针如谢紫彤所料,正中两穴。
傅从雪呕出一口血,鲜血喷洒在身前的业火之上。
一息之间,业火已围成数尺厚的障壁。
左今也神色一凛,当下也不管火圈中的人能否听见,厉声道:“当心!”
火球凌空砸下,傅从雪掐指念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谢紫彤轻啧一声,眼见傅从雪无事,便要撤退。
她算是看出来了,如今这业火受人操纵,靠乐声驱使,看起来是要那火圈之中二人的命。
大佬斗法,就不关她谢紫彤的事了。
谢紫彤唇角漾起一抹笑,黑暗中,绛紫色的花瓣不知从何处翻卷而过,团团包裹住谢紫彤。
一眨眼的功夫,谢紫彤的身形随花影消散在风中。
业火的光倏然间熄灭了,一片黑暗中,左千秋和那浑身包裹在斗篷之中的黑衣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那黑袍人将骨笛送到唇边。
骨笛声响起,比方才迫切些许。
左今也奋力甩开左长老的桎梏,额前灵火相印金光大盛,阻碍住业火进攻之势。
业火凝滞的刹那,左今也不管不顾跳入火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滔天业火。
业火的火舌就快要袭上左今也的面门,左今也见状,从腰间抽出一沓符纸,咬破手指,在符纸上急急书写:“天水咒,落!”
漫天风雪聚于一处,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业火被涡旋中飞出的一道道冰棱击伤,萎靡不振。
符纸在半空中化出金钟罩,金钟罩上书满梵文,隐约可见一尊大佛作拈花状,但笑不语。
那金钟罩越缩越小,那团业火越挤越紧,最后被压缩成丹丸大小。
傅从雪回头看左今也,左今也颇有些沾沾自喜道:“这是我用得最熟练的几道符篆之一,每次都能超常发挥。”
傅从雪紧咬牙关,避免自己溢出一声冷笑。
她在洋洋自得?毫不心虚地使用着自己的玄灵根给她带来的好处。
傅从雪佯装不经意道:“想不到谢家血脉之力如此醇厚,小小一道符篆,竟能发挥出远超本身的威能。”
左今也没听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只见她把那粒业火化作的小小丹丸捏在手里,好奇发问:“这就是业火?”
一旁的裴忌欲张口说些什么,骨笛声再起,与之前不同,这次是一首傅家人都熟悉的江南小调。
裴忌捂着额头,发出一声痛苦地嘶吼。
“裴忌!”傅从雪大喊,试图唤回他的神智。
并没有用,裴忌满头黑发乍然间变作银白,迎风暴涨数寸不止。
双眼结下一层深灰色的翳,裴忌持续痛苦地抱头嘶吼,那层翳脱落,瞳孔里骤现红光。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裴忌的黑剑横扫过人群,他踏过尸山血海,一步一步向傅从雪行来。
天水咒凝成的飓风暴雪还未停,那雪下得紧了。
碎琼乱玉,遮盖了来时的路,傅从雪幻视,那柄滴着血的黑剑指向自己的心口。
裴忌的嗓音带着入魔后特有的沙哑,问:“傅从雪,你信命吗?”
傅从雪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裴忌难得露出一抹笑,他浑身颤抖,艰难道:“傅从雪,你莫要恨错了人,报错了仇。”
只见裴忌掉转剑尖,朝着自己心口正中猛刺一剑。
这一剑刺得极深,半数剑刃没入血肉,裴忌却像察觉不到痛意似的,连眉毛也不曾皱。
黑剑脱手,落在地上,发出“锵”地一声。
裴忌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踉踉跄跄地朝骨笛声响起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句:“傅从雪,大道朝天,往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而傅从雪接连开启大阵,灵力虚空,又逢刺激,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向着身后软倒下去。
左今也赶忙伸手接住他。
左今也看着昏迷中的傅从雪,面色犹豫,最终轻声唤道:“傅公子?”
傅从雪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下意识地回应了这声轻到恍若幻梦中的呼唤。
此时此刻,左今也终于确认了子书公子的身份,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和他之间,隔着家族的血海深仇,却又因为幻境里的救命之恩,生出一点奇怪的勾连,哪怕左今也自己,也说不清那分莫名情感。
“噗嗤”一声,趁乱偷袭的左千秋拾起地上不知是谁遗留的残剑,一剑捅穿了傅从雪的琵琶骨。
左今也抬头,看向面目狰狞的左千秋,听着左千秋大吼:“今也,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左千秋上前一步,双手攀住左今也的肩膀:“你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听话,待我杀了他,再同你细细道来个中隐情。”
就在父女二人僵持的片刻,变故陡生,昏迷中的傅从雪骤然暴起,掌中阵法以破风之势袭向左千秋。
左千秋反应不及,被推得一个踉跄,胸口隐伤被牵扯,只觉得一阵气闷。
傅从雪一手提着左今也的衣领,一手开启传送阵法:“你的女儿,我就先带走了,这原就是你们左家欠我的。”
左千秋气得咬牙切齿,又听风中飘来傅从雪一声冷笑:“左家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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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又何止一条灵根?左千秋,我们之间的帐,总要慢慢算。”
傅从雪强聚着一口气,将自己和左今也带到一处他曾短暂落脚过的竹林。
月上中天,竹林幽僻,一路上左今也都没有挣扎反抗,倒令傅从雪觉得稀罕。
傅从雪在左今也身上种下同心蛊,将二人性命系在一处,最后放了一句狠话威胁,便颓然靠在树边,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阖上双目,傅从雪只觉得灵根处钝钝的疼,这才记起今日是月圆之夜。
四肢百骸的经脉打断了又重生,傅从雪紧抿着唇,准备苦熬过这阵痛。
窸窣声音响起,傅从雪微微睁开眼,看见左今也出现在视线中,带着几分犹疑,不忍道:“你受伤了,我爹爹伤得你这样重。”
傅从雪仍用那种,他伪装成习惯的,平静温柔地眼神望着左今也。
可看得久了,傅从雪的眼神却无端让人联想到嘶嘶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冷漠、阴毒且残忍。
偏偏是这样的眼神,出现在这样精致的一张脸上。
左今也飞速蹲下身,在傅从雪身边放下一个药瓶,身影又退回去老远:“我,我没有想害你,这灵药是我从谢家带出来的,可以止血疗伤。”
傅从雪重新闭上眼,指尖摩挲着那个骨瓷瓶,嗓音淡淡道:“不必,寻常的伤药于我无用。”
只是傅从雪没有把那骨瓷瓶掷回去,反而牢牢攥在掌心间。
掌心的温度将骨瓷瓶捂得滚烫,大约是高烧的错觉,傅从雪竟从这一瓶药中,品出几分真心来。
傅从雪不禁自嘲,果然是太久无人在意了,一点小小的关怀,就叫他心软。
傅从雪原打算直接杀了左今也,取走灵根,了结十年前的恩怨。
可是高烧和阵痛来得猝不及防,傅从雪没有力气再抬起一根手指。
意识模糊之间,傅从雪寻到一片冰凉在额前轻拭。
是左今也,沾湿了手帕,凑到傅从雪身前:“你生病了,傅公子,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安心休息吧。”
傅从雪张了张口,那一瞬间,他有无数的话想要问出口。
他想问她是否知道两家之间的血海深仇,他想问她是否知道颈骨中的玄灵根来自何处。
可最后,傅从雪闭上眼,只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的妆奁盒中,曾装着一对东珠耳坠吗?”
擦拭的手顿了顿,傅从雪没有等到回答,沉沉入梦。
琵琶骨处的伤势骇人,却远远比不上那些埋伏在深处的隐伤。
傅从雪如今后颈间的灵根只剩半条,是他师傅子书泽分给他的。
修真人士,离了灵根便不能活,灵根便是修真人士的半条命。
傅从雪的魂魄从黄泉归来,离了肉身只有七日可活,傅从雪强撑着一口气,花费三日,用灵台山下的雪莲花重塑肉身,之后便昏了过去。
赶巧这日子书泽下山,将傅从雪捡回去,用魂鼎将养着,才保住他的魂魄不散。
子书泽原是医修出身,半缘修道做了神官,救下傅从雪后,阅遍灵台山医典古籍,终于寻到接续灵根之法。
然而在寻找灵根这一项上,却犯了难。
灵根离体二十四时辰便毫无用处,形如枯木,无法再接续进人体内。
灵台山神官不得犯杀孽,上哪去找新鲜的灵根?
眼看傅从雪时日无多,子书泽无奈,只好剖出自己的半条灵根,给傅从雪暂时续命。
傅从雪下山前,子书泽反复叮嘱:“不得过度耗损灵力,牢记一年之期。”
子书泽的灵根性属金木,和傅从雪只能算勉强适配。
傅从雪的血脉之力过分强大,除了玄灵根,其余的根本无法承受他澎湃的灵力。
所以半条灵根的有效期只有一年。一年以内,傅从雪若拿不回自己的灵根,只有死路一条。
即使如此,每逢月圆之夜,不契合的灵根与灵脉相冲撞,周身灵力乱流,不受控制。
左今也蹙眉,看着傅从雪不断外溢的紊乱灵力,尝试替他运功调息。
只是徒劳,傅从雪护体的灵力将左今也震开,左今也倒退数步,靠着身后山石才勉强稳住身形。
胸口一阵气闷,左今也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鲜血淋淋漓漓洒落在草地上,左今也这才发觉自己养的灵狐桃花酥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12. 真相
桃花酥叼着左今也的衣服下摆轻轻拖拽,有些着急地冲着草叶间的血迹吠叫。
待左今也喘匀一口气,忙蹲下身去安抚,任由桃花酥舔舐自己的手心。
左今也最近事忙,桃花酥被将养在后山,只有谢江尧这个闲人记得它,偶尔照拂一二。
想了想,左今也解下腰间百灵囊,掏出赤灵果递到桃花酥嘴边,岂料桃花酥扭过头去,不肯吃。
左今也只当它在和自己赌气,摸了摸它的脑袋:“你怎么也偷偷跑出来啦?”
掌心间有些湿漉漉地,桃花酥轻晃了晃尾巴,以此来表达愉悦的心情。
此时左今也还未调息恢复,精神不济,额心的灵火相印空前黯淡。
谁也没有意料到,左今也额前的灵火相印竟恍然间落到桃花酥尾巴上。
左今也有些纳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灵火相印灵力渐弱,桃花酥身上金光愈盛,直刺得左今也睁不开眼。
桃花酥就在左今也面前化作一位俊美无涛的男子,广袖玉冠,言笑晏晏:“小今也,许久不见。”
左今也指着他:“你你你,你是桃花酥?”
男子往前走了两步,探身刮了刮左今也的鼻头:“不是我还有哪只狐狸爱吃赤灵果,你呀。”
年轻男子叹了口气:“兔子不爱吃胡萝卜,狐狸也不爱吃赤灵果,小今也,可记好了。”
左今也咽了咽口水,紧张发问:“你是妖吗?”
年轻男子摇摇头:“小今也,我非妖非魔非人,至于我是什么,以后你自会知道。”
察觉到身后傅从雪危险的气息,男人的语速加快了几分:“我不便在他人面前现身,小今也,保护好自己,莫让旁人伤到你。”
年轻男子深深看了左今也一眼,几番犹豫,最终道:“小今也,多说一句,你身后那位,留不得。”
说罢,灵火相印最后一簇微光也熄灭了,男子再也维持不住人形,重新化作桃花酥的模样,伏在左今也膝头。
左今也摸了摸桃花酥的一双耳朵,低声道:“桃花酥,连你也觉得,我该杀了傅公子吗?”
桃花酥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并不能明白左今也在说什么。
半个时辰过后,左今也调息顺畅,她瞥了一眼不远处依旧昏迷不醒地傅从雪,叹了口气。
左今也拍拍草屑起身,想将傅从雪额前冷敷的帕子换下。
岂料傅从雪倏然睁开眼,握住她的手腕,腕间的金铃铛随着动作幅度发出一声泠泠脆响。
两人离得这般近,近到呼吸相触,左今也甚至能感受到傅从雪胸口处越发急遽的心跳。
左今也第一次发现,傅从雪的眼睛,是淡到近乎透明的琉璃色。
左今也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是手腕却被抓得越发紧。
“当啷”一声,袖中的匕首滑落,砸在地上,这声响清脆,二人具是一震。
傅从雪视线下移,看到凶器的那瞬间,冷笑一声:“左今也,你最好立刻杀了我,否则过了今晚,你的生死恐怕也难料。”
左今也闭了闭眼,索性将匕首递到傅从雪手里:“我不会杀傅公子,还望傅公子信我。”
傅从雪讽刺地大笑起来:“左今也,在你眼中,这世上果真没有坏人吗?”
“我是好人,你爹爹也是好人,那你告诉我,当初傅家灭门之战是怎么来的?”
傅从雪松开左今也的手,痛到发抖的身躯不自觉地痉挛,还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才见过多少人,就敢对世人妄下论断?”
傅从雪微凉的手指划过左今也的颈骨,带起一片灼热,左今也只觉得后颈突然间剧痛。
傅从雪用手指丈量着自己的玄灵根:“长约一点六寸,左今也,我的灵根在你体内植根十年,已经几乎要与你融为一体了。”
左今也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傅从雪一挥袖,袖中的方天水镜将十年前的回忆转化成画面呈现出来。
四方的流火箭矢射穿傅从雪的胸膛,可他没有立即死去,玄灵根血脉让他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
他被剜去七窍琉璃心,剑骨被折成几段,玄灵根被左长老生生剥离身体,可是他依旧没死。
傅从雪流着血,创口却在慢慢长好,他行尸走肉般向前走着,身后跟着疯狂地信众。
他们舔舐他淌下来的每滴血液,唾液混着泥土和鲜血咽进肚中,好像那是什么灵丹妙药。
他们垂涎欲滴望着傅从雪的身影,却看见傅从雪站住不动了。
傅从雪转过身来,字字泣血:“今日情形,傅某铭记在心,来日,来世,必报此仇。”
那些信众眼里闪过癫狂,只见他们一群群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念着自己的心愿。
他们当中,有一生无法修炼的废灵根;有疾病缠身的老妪;有受过傅从雪一饭之恩的屠户。
傅从雪不忍对受蛊惑的苍生下手,只活生生忍受着被撕咬的痛苦。
在长生不老的诱惑前,在金色玄灵根至高血脉的诱惑下,那些人一个个状若癫狂。
仙门百家点燃了火药的引子,所有人都相信了那个残忍的谎言:分食傅从雪的血肉,便可成仙。
人群一拥而上,茹毛饮血,再散开的时候,地上只余一具枯骸。
傅从雪终于还是彻彻底底死了,死在人心算计之下,骨肉无存。
一切正应了左长老那句叹息:“人心或然纯善,但是一点蝇头小利,便能激发人们滔天的恶意。”
方天水镜里的回忆消散了,傅从雪步步紧逼:“左今也,你对当年的一切,当真毫不知情吗?”
左今也摇摇头:“我,我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
傅从雪自袖中抽出泼墨洒金折扇,冰凉的扇骨抵在左今也额前:“索性我就帮你回忆起来。”
这道回忆术法原是向着左今也而去,岂料中途打了个转,竟落到傅从雪身上,当真奇也怪哉。
金光落下,傅从雪囿于十年前的回忆,原地软倒下去。
不远处的山头,一缕竹青色的衣袂一闪而过。
左今也一时顾不上其他,着急查看傅从雪的情况。
可就在她触到傅从雪手腕的刹那,灵识不受控地涌入傅从雪的识海——左今也以为的识海。
地上咕噜噜滚落一颗碧绿的珠子,桃花酥重新幻化成人形模样,喃喃自语道:“三千宇宙的一隙,他们还是去到数十年前了么?”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左今也再度睁眼瞧见的却是红烛花窗,自己身披喜服,被侍女们簇拥着围坐在铜镜前。
门外的锣鼓响了两声,仪仗队高喊着:“吉时已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呼呼的寒风卷进来一位胖乎乎的老妪,看穿着似乎是喜婆。
只见喜婆腆着笑脸迎上来:“新娘莫怪,新郎官降妖除魔去了,一会便到。”
左今也不搭话,捧起自己的新娘头面,反复端详。
整套头面是纯金打制的,绞丝银花点作孔雀蓝色,红白二色的东珠添作花蕊,再看这身喜服打扮,贵极艳极,金红色的朱栾花刺绣铺满了整片裙摆,轻纱上用金线绣满浮凸的凤凰祥云纹样。
看起来这新娘身份贵重,只怕也是出身修真世家。
喜婆紧接着招呼侍女们:“还不扶新娘进屋,好好添妆。”
左今也坐在新房中,婢女们正服侍着她上妆,铜镜里,左今也戴着那套精致的头面,身着华丽喜服,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左脸有一块硕大的胎记。
服侍左今也的婢女有些战战兢兢地往那胎记上涂抹胭脂粉,手抖得像筛糠。
左今也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听见窗外有下人在低声议论:“你听说没有,咱们家大小姐竟要下嫁给家仆!”
另一个下人示意她不要声张:“若不是小姐中了魔,性情大变,脸上又长出那么一块青黑色的胎记,老爷夫人怎么舍得……”
长舌妇最爱嚼舌根,又说起那位高攀的家仆:“据说体质特殊,能镇压小姐体内的魔气,天赋也不赖,是个难得一见的双灵根,除了是个孤儿,哪哪都好。”
左今也还待再听几句,窗棂被小丫鬟“砰”地合上:“小姐,都是些不识趣的长工,一会我就把她们辞了去。”
左今也叹了口气:“此处是谢家宅院吗?”
“什么谢家?”那小丫鬟惊悚道:“小姐莫不是又糊涂了,这里自然是王家,小姐贵重无比,要嫁的可是那傅门主的亲传弟子。”
最后一句话特意加重了语气,为的是震慑屋外的长工们。
左今也自然也听过那些仙门事迹,晓得十年前被灭门的傅家乃是仙门顶流,当初血洗傅家,与傅家沾亲带故的小宗门也是倒霉地一个没留下,恐怕这个王家也是赫然在列。
左今也咽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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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问道:“我要嫁给傅从雪?”
那个传说中的仙门第一天才,傅门主的亲儿子,自然也是他的亲传弟子。
那小丫鬟摇摇头:“原本是这样,可惜傅小公子抵死不从,无法,只得换作那位裴公子。”
大约怕自家小姐难过,那小丫鬟很快扯起一个笑脸安慰道:“小姐,我打听过了,那位裴公子和傅公子并称傅氏双骄,容貌品行都是不逊于傅公子的,您嫁过去也不委屈。”
左今也心里却是掀起惊涛骇浪:裴忌要做她丈夫了?那个往后在江湖掀起一片腥风血雨的岁违魔君,在梦里是她要嫁的人?
左今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噩梦委实恐怖,现在她只希望那岁违魔君是子书公子扮演的。
后半夜偏逢暴雨,疾风骤雨刮开窗棂,一旁的小丫鬟急忙去关窗,费了点劲给窗户上了插销。
左今也坐在喜床上,手里倒扣着半片碎瓷,她甫一清醒过来,便发现自己半点灵力不剩,只得摔碎杯盏,藏起一块瓷片自保。
左今也琢磨不清这是什么情况,突然间,房门被人轻轻扣响。
侍女顺着门缝往外张望,看清来客,冷了脸色:“此处婚房,不容外男猖狂。”
门外的人听罢也不恼火,轻颂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这处有礼了。雨疏风骤,贫僧化缘路过此地,想借檐下避雨片刻。”
屋外有侍从认出那位僧人,恭敬道:“归一僧人。”
那僧人摆摆手,并不当回事。
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僧人盘着手里的菩提佛珠道:“有人生在此间,心在无间;有人生在无间,心在此间。”
左今也拧眉,冲屋外道:“出家人不避讳男女之防,方丈何不进屋坐坐?”
那僧人又念了一声佛号,倒也不推辞。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卷着细细的雨丝进屋,左今也坐在喜床边,感受到一阵冷意。
一身陈旧袈裟,一双破旧草缕,还有一根劈了叉的竹杖映入左今也的眼帘。
左今也不禁想到那句诗:“竹杖芒鞋轻胜马。”形容得便是这般的僧人吧。
左今也掀开覆在面上的喜帕,一旁的侍女连忙阻拦:“小姐,这不合规矩。”
左今也摇摇头:“这场婚事便没有哪一处是合规矩的。”
左今也示意那小侍女退下。
房门紧闭,四处密不透风,左今也看着面前的僧人:“方丈现在可以说了。”
归一僧人面貌看起来还很年轻,其实已经快要五百岁了。
佛修在修真门派里极其稀少,概因为修行的功法,佛修的修为涨进极其缓慢,没有多少人能在寿元将尽前,熬到结丹期。
修者踏入化神期,才可以做到容颜永驻。
归一僧人维持着如此年轻的相貌,意味着他年纪轻轻便踏入化神期,如今修为恐怕早已臻入化境,深不可测。
归一僧人青发如瀑,额心一点红痣,端得是慈悲面相,只是一双眼睛始终眯着,叫左今也以为他有什么隐疾。
待他睁目直视左今也,左今也才惊觉僧人生着一对重瞳。
重瞳的两个瞳孔向不同的方向转着,露出点点金光,归一僧人唇角含笑:“姑娘不属于此间。”
左今也有些惊讶:“方丈知道此时何年,又发生了何事?”
“此时此刻,一切尚未开始,还来得及拨乱反正。”
归一僧人从菩提珠串尾端摘下一颗木珠,放入左今也掌心:“我和姑娘今世有缘,会相遇三次,皆是大雨倾盆之际。”
归一僧人欲起身离开,左今也抓紧机会问道:“方丈可认识灵台山神官,子书凌?我昏迷前,他和我在一处。”
破旧的僧袍此时也露出一点金光,好像那才是它原本的模样。
归一僧人脚下步履不停:“生在此间之人,若是有心,自会寻到你。”
归一僧人向外走去,竹杖轻轻点地,天地间的雨声乍然间归于寂静。
只有廊下的更漏还在滴着水,归一僧人轻颂佛号:“愿姑娘,守得云开见月明。”
傅从雪踩着一地零落的梨花白,和那归一僧人错肩而过,蓑笠上的水滴溅到那僧袍上,浅浅晕开。
过往的侍从见了他,纷纷俯身行礼:“少主。”
有风拂过,檐角挂着的铜铃发出一串脆响,傅从雪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这处偏房今日怎么那么多人守着?”
13. 傅家
见众人不答,傅从雪索性越过他们,径直推开屋舍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绯红,正中间的喜床上端坐着一位新娘,此刻紧紧攥着手中喜帕,露出的瓷片一角,似乎暴露了她对这门婚事的不满。
尖锐的碎瓷片扎进少女柔嫩的肌肤,傅从雪顿下脚步,没有再靠近喜床,唯恐女孩受到刺激,作出自伤的行为。
那胖乎乎的喜婆从门外挤进来,一面甩着帕子,一面尖叫:“哎呦,哎呦,这还得了,才落了轿子,新郎官都还没见到,先见了外男。”
左今也用她空余的左手掀开喜帕,就见喜婆一个飞扑:“还不快盖上,看不得,看不得!”
惊鸿一瞥,九枝灯照在一片昏黄影壁上,映亮少年落拓的颜。
红尘里绝艳的少年,左今也暗暗咋舌,心想:傅从雪确实当得起风华浊世这四个字。
傅从雪侧身回避,背对着问:“喜床上是何人,这又是要结哪门亲事?”
那喜婆支支吾吾道:“是王家姑娘和裴少爷的婚事,京中圣上赐婚,明日便要赴京。”
傅从雪蹙眉,须臾便作出决断:“婚事作罢,此事恐怕裴忌毫不知情,待明日我与王姑娘一同进京,也好秉明圣上,另其收回成命。”
众人左右相看,也不敢反驳少主,只好应下。
左今也于是被安排到傅从雪的少主宅邸暂住。
傅家作为曾经的仙门百家之首,却并不像左今也想象得那般规矩森严。
长老们不似谢家那般喜欢拿腔拿调,反而和族中小辈们打成一片。
傅氏一门坐落北地,按说冬月里北风正紧,然而纵眼望去,三十三重山头一片苍翠碧色。
暖风拂面,柳絮飘散、落英缤纷,居住在此间,心情想必是怡然自得。
关外的雪地里,马车辘辘行过,厚厚的白雪没过马蹄,长岭鬃毛的白马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灵力极盛之处,必有妖物鬼物垂涎,三十三重峰外,总有自恃修为甚高的妖物前来挑战。
毕竟傅家门主曾放话:能闯进山谷的修者,不论修得妖道、诡道,傅家愿意收留,天材地宝供应不限,助其修炼。
傅氏从古至今便有门规:法则天地,万法自然,因此不歧视任何修者。
然而这阵法也不是那么好闯的,山谷前的阵法吸收走闯山者一半灵力,凭这剩下半数修为,与傅氏外门弟子缠斗,百招以内未被打落山头,便算作闯山成功。
再近一点,便是三十三重山峰中最高的主峰凌云峰。
凌云峰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意,当中巨大的法阵光华流转,供应接续着各大小山峰日常灵力需求。
三十三重山峰与关外俨然两个时节,内里四季如春,外头雪满山川。
像是察觉到左今也的疑惑,傅从雪向她解释道:“傅氏山门坐落于一条巨大的灵脉之上,父亲和各大长老在此处设下‘随春芳’阵法,寓意‘百花竟春芳’,是以山门百年,花开满园,亘久流芳。”
傅从雪身为少主,十二岁便自立山头,山峰唤作“雨霖铃”,概因为傅从雪极喜欢听着雨打芭蕉声,枕塌而眠。
而被门主收养的裴忌,因为和傅从雪自幼交好,也跟着搬到“雨霖铃”住下。
傅从雪引着左今也坐到竹塌上,亲自替她烹茶:“‘雨霖铃’只住着我和裴忌两人,当中陈设,便一贯按着我们喜好来了。”
左今也曾在主峰凌云峰小住过一段时日,然而被父亲抹除过记忆后,对那段时光的印象已经不甚清晰了。
交谈间,茶水“咕噜噜”煮沸了,傅从雪提起茶壶,将茶水倾入白釉瓷盖碗中。
“我曾想过,若百年后得成正道,便作一方逍遥散仙,定居江南,过上棠梨煎雪、围炉煮茶这般诗情画意的日子。”
左今也低头注视着盖碗,发现热气氤氲之下,茶盏底部显现出一条活灵活现的彩色小龙。
傅从雪颇为得意地看着左今也:“五大名窑独有的烧制工艺,碗底花纹只在倾入热水时显现,算是比较精致的小玩意,姑娘要是喜欢,便赠予你了。”
轩窗外便是一小片苍翠竹林,左今也方才走进前,便觉出几分蹊跷。
正所谓“十里不同天”,山峰其余地方皆是艳阳高照,只有轩窗外一方天地,细雨绵绵,雾气缭绕。
侧耳静听,雨声穿林打叶,小池塘中金鲤红鲤攒聚,轻轻甩尾,漾起波纹涟漪。
傅从雪笑起来,放下唇边的茶盏,解释道:“父亲当初设下‘随春芳’阵法,除了昭显天下第一宗门的实力,也是为了求娶母亲。”
只听傅从雪继续道:“母亲身在江南,不习惯北地气候,父亲便在北地为母亲造一方江南绝景。”
“至于我,设下阵法‘青玉案’,是希望找到知己,懂我的闲情雅致。”
话到此处,傅从雪轻轻叹了口气:“裴忌一天到晚只晓得练剑,恐怕是不能理解。”
傅从雪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姑娘可能明白,这一番布置?”
左今也一阵无言,她忽然觉得,此时的傅从雪,更适合去人间皇宫里做个木匠,想必雕花玲珑窗格这等巧思,必能讨得哪位贵妃欢欣。
左今也垂首喝了口茶,茶汤入口甘甜清冽,是采自江南,年份上好的碧螺春。
左今也心想:“原来往后声名鹊起的傅家长公子,小时候也只是个贪玩的幼稚小孩。”
离开了人多口杂的主峰,在“雨霖铃”,傅从雪似乎渐渐显露出少年心性。
傅从雪把玩着一张传讯纸人:“裴忌你还未回来吗?可是收妖遇到什么难事了?”
看得出这个小纸人时常被傅从雪捏在手里,此刻边缘已经有些破破烂烂的磨损。
傅从雪等了一会,传讯纸人那头总算传来裴忌的声音,一贯的寡言少语:“无事。”
傅从雪把纸人丢到一边:“我们不理他,给你看个好玩的。”
左今也被牵着衣袖,奔向走廊前一块空地。
一旁的青玉案阵法内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傅从雪指着那处道:“你信不信我能将这雨丝悬空,而不令它落在地面上?”
左今也摇摇头,温声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论在怎样厉害地阵法中,总还是需要遵循五行生克之理。”
傅从雪摆摆手,双手食指中指并拢,掐了一个最简单的风雷诀:“四方风雨,停。”
雨丝果真如傅从雪所言,悬停在阵法之中,维持着将落未落的状态,左今也不禁目瞪口呆。
傅从雪有些臭屁道:“也是前段日子,我总算领会了万法皆通的玄妙。”
左今也望着面前的少年:“你如今修为几何?结丹了吗?”
傅从雪打了个响指,阵法内的雨丝又回复了正常:“前阵子刚刚结丹,不过母亲说我跳过了筑基期成丹,根基不牢,要我好好打基础,不允许我前往修炼塔内继续突破。”
无怪乎见过傅从雪的前辈们都说,仙门百年,才出一个傅从雪,此等天资,确实傲人。
两人话到此间,却有一位内门弟子自那凌云峰御剑而来:“傅少主,宗主府上来了位贵客,宗主请您和王姑娘前去一叙。”
能被傅家称作贵客的,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也只有八大世家。
而八大世家之间的关系,可说紧密,也可说松散。
先不说八大世家各自的修行理念不同,譬如傅氏修炼,奉行自然之道,庄老之学。
傅家的各大长老不是云游四海,便是在长老阁长睡不醒,一念逍遥,座下弟子,想怎么修炼便怎么修炼,他们一概不管。
是以傅家门生的修炼也是一道奇观。
他们有的钻在藏书阁中,不吃不喝,研究各宗心法秘法,笃信“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当然也有傅家门生崇武,宗门内有为他们专设的擂台,他们常常一群人上到擂台中心扭作一团,剑法、符法、阵法乱飞。
便有弟子在这样的战斗情形下顿悟,修为进益。
再如刚刚与傅家联姻的王家,虽说是医修世家出身,现任家主却极其追求功勋爵位、金银财宝,和当今圣上交情匪浅。
王家每月都举半数内门弟子之力,为圣上炼制“不老丹”,为贵妃炼制“驻颜丸”。
王家宗门内终日紫气飘飘,那便是圣上座驾光临的帝王紫气了。
又或者如司掌情报的千丝阁,据传每任阁主养毒蛛成百数千,因而得名。
千丝阁内弟子神出鬼没,皆是面具覆面,嗓音雌雄莫辨,无人敢与他们交手,只因他们修炼一种诡异的掌法,可以化去修者灵力,为自己所用。
现如今坐在宗主府中,和傅门主畅谈甚欢的,却是那孟青山,孟长老。
孟长老极少露出笑颜的眸子里难得显出星星点点笑意,虽然在和门主交谈,眼角余光却一直望着在堂下把玩拨浪鼓的小孩。
八大世家中,孟家人极少露面,只因孟家人体质特殊,是天生的长生种,因此世代隐居,唯恐吓到旁人,以为他们是什么不老的妖物。
长生种不老不死,可在这世间活上千年万年,偏偏孟家人秉性纯真,奉行“一生一世一双人”。
因此除了族内通婚的少数孟家子弟,绝大部分孟家子弟总是缚棺而行,棺材里装着的便是亡夫或者亡妻。
正所谓“生同裘,死同穴”,夫妻一方死后,他们终日与棺材相伴,寥寥度过此生。
这在外人看来着实古怪,只有知情者才知此为情深不渝。
这位孟青山,孟长老,傅从雪曾听父亲提起过,是个可怜人。
孟长老的结发妻子在诞育下堂下那小孩不久后,便突发绝症,孟长老求遍药谷上下,无计可施,亡妻死在孟长老怀中后,他一夜白头,终日郁郁寡欢。
见傅从雪和左今也来了,傅门主招手示意二人过去。
一见到傅从雪,傅门主便故意板起面孔:“听闻你昨日擅闯喜堂,取消婚事,真是胡来,裴忌这么规矩一个人,也被你带得越发荒唐,且看你到圣上面前要如何分说?”
一边说着,傅门主转头向左今也赔笑:“王姑娘,昨日之事我已经听说了,一切都怪这个逆子,既是他闯的祸,便教他自己收尾,你切莫往心里去。”
说着佯装要打傅从雪,傅从雪抱着脑袋,早已经灵活避远了。
傅从雪逃到堂下,拿过那小孩手里的拨浪鼓摇了两下,撇嘴道:“这玩具有什么意思,我带你看个好玩的。”
说罢便牵起那小孩的手,要拉着他跑远去。
左今也犹豫回头,却见傅门主摆了摆手:“去吧,从雪一贯招小孩子喜欢,连他妹妹那么顽皮的性子,遇上他也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左今也于是跟着傅从雪,跑至凌云峰前一处花海。
但见姹紫嫣红开遍,花海中央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一见到傅从雪,便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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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欢跑过来,一头撞进少年怀中:“哥哥,哥哥抱!”
小女娃刚刚会说话,先学会的便是叫哥哥。
傅从雪弯下腰,宠溺地抱起妹妹,刮了刮鼻子:“就猜到你在这儿。”
妹妹蹭了蹭哥哥肩膀,指责道:“哥哥,不穿红色。”
左今也想起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傅从雪都是一身红衣,从前以为是他喜欢,原来那是他妹妹最喜欢的颜色。
傅从雪讨饶道:“好好好,明天就穿红色好吧。”
妹妹满意了,牵牵傅从雪的衣袖:“哥哥,好玩的。”
傅从雪笑起来:“我新学了一支剑舞,跳给你们看好不好?”
大约是怕伤到孩子,傅从雪并没有使濯尘剑,反倒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傅从雪在花海中起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漫天花瓣跟着傅从雪手中的桃花枝走动。
小孩观看得聚精会神之时,傅从雪掐指念诀:“百花阵,起。”
香风拂过,蝶群缭绕,久久不散,小女娃抚掌开怀。
傅从雪自半空中飞落,将阵法的阵眼设在花海中央:“前几日我听闻你嫌弃此处花海开得不够艳丽,如今我设下长春阵法,从此花海日日盛景,鲜花永不凋零。”
傅从雪说罢蹲下身,看着那个有些内向的孩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男孩有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沉稳,他看着傅从雪,半晌后才道:“锦佑,我叫锦佑。”
傅从雪摸摸男孩的脑袋:“福泽锦佑,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却见男孩摇摇头:“父亲有时候很讨厌我,他说看见我,就让他想起母亲。”
左今也只觉得是巧合,那个喊她今也姐姐的“锦佑”,此刻应该还未出生。
“这世上重名之人如此多。”左今也心想。
傅从雪又摸摸小男孩的脑袋:“你还小呢,恐怕不明白有时候讨厌便是喜欢,喜欢便是讨厌。”
傅从雪大约怕小孩听不懂,举了个浅显的例子:“你看啊,我爹娘也总是吵架,吵得凶的时候呢,我娘会说讨厌死爹了,但是他俩一会便又和好如初、恩恩爱爱了。”
傅从雪末了总结道:“什么恨啊,讨厌啊,只是因为对一个人有很深的感情,说出来的气话罢了,你会讨厌一个陌生人吗?”
小男孩摇摇头,傅从雪道:“这就对了,你爹其实很爱你,只是他不会表达。”
左今也总觉得傅从雪说得是歪理,又不得不佩服傅从雪哄小孩是有一套的,那小孩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傅从雪怀里抱着妹妹,手里牵着锦佑:“走喽,去街上买糖葫芦去喽。”
两个小孩在欢呼,左今也走在后边,慢了一步。
左今也赶上去:“傅公子很喜欢小孩罢。”
所以才会在那个雪夜,冒着性命危险,救下素不相识的她。
傅从雪哈哈一笑:“是啊,我喜欢小孩,我喜欢这世间的一切。”
“我喜欢日薄西山,大雁南飞的恢弘壮阔;我喜欢晨钟暮鼓,早市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我还喜欢……”
傅从雪一行人玩到深夜,才悄悄溜回主峰,将孩子们哄睡着,两人却全无睡意了。
月上柳梢头,傅从雪和左今也双双坐在“雨霖铃”最高的屋顶上看月亮。
冷风一吹,二人更是精神了不少。
修真人士本就少眠,更何况此时左今也怀揣心事。
左今也想了想,试探着问傅从雪:“傅公子,如果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恩人,却发现恩人此刻活得恣意,什么也不缺,她该怎么做?”
傅从雪眯了眯眼睛:“是什么样的恩情呢?”
“救命之恩。”
傅从雪手里握着一副窥镜,夜观天象,随口回道:“当以身相许。”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找补道:“我开玩笑的。我说,江湖儿女,谈报恩多俗啊,说不定对方早就忘了,不过顺手的事。”
左今也沉默片刻,谈起另一桩烦心事:“傅家和灵台山离得远吗?我到这里前,和一位朋友走散了,他原本应该住在灵台山,我猜想他是不是回去了。”
傅从雪有些惊讶,放下手边窥镜:“一声不吭便离开?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月有阴晴圆缺,就像人生一般,不得圆满才是常态。
可是总有那么一晚,一如今晚,月亮是圆月,月光皎白。
也总有那么一段人生,几乎完美到没有缺憾,才衬托得往后余生都黯淡。
“傅公子,你会吹树叶笛子吗?”
傅从雪笑起来:“这可巧了,撞在了我的长处上,你想听什么?”
“寻常的江南小调即可。”
傅从雪濯尘剑出手,削下一旁树上两片绿叶:“那我可随便吹了啊。”
还是那首熟悉的江南小调,他们当日在药谷中,左今也曾听过的。
左今也闭目,两手撑在房檐上用力:“傅公子,这首曲子真好听,怎么听都不会厌烦。”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好人最终不得好死,重活一世,他会选择做坏人吗?”
傅从雪摇摇头:“你怎么那么多问题?这最后一个问题我倒是能够回答,我想应该是不会的,人呢,都是叩问本心而活,如果那人生而良善,逼他作恶,只会令其痛苦不已。”
“我明白了,多谢公子。”
14. 圣上
残阳如血,照彻宫墙。玄甲禁军腰佩弯刀,横甲而立。
刀鞘上的朱雀纹在风中发出一声尖锐地鸣啸,惊起一旁枯木上的寒鸦掠过九重宫阙。
但见那枯枝在琉璃瓦上投下鬼爪似的影,恰拢住一旁御阶前尚未干涸的血迹。
那群玄甲禁军来不及反抗,一排排便直挺挺倒下,动手的是一名年轻影卫。
鲜血飞溅上那影卫的面庞,倒令他平淡的眉眼生动起来,他还欲提刀,将大殿另一侧的禁军剿灭。
半空中却传来一道清越女声,那女声听起来威严且不容质疑:“够了阿离,回来。”
闻言,那影卫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当即抬手在虚空中一抓,重回到主人身边:“主人,为什么不干脆都杀了?”
阿离把头乖巧地伏在女人膝头,任女人抚摸自己柔软的黑发:“阿离,我杀他们,是为了引帝王猜忌,挑起内斗。要是都杀完了,谁替我们行栽赃嫁祸之事呢?”
说话间,女人的手一顿,蹭掉阿离眼尾的血迹。
阿离面露惊恐之色,连忙掏出怀里的绣帕,使劲擦拭着面颊。
阿离用了很大的劲,眼尾都蹭红了,眼眶里泛起生理性的泪光:“主人,阿离是干净的,阿离没有脏。”
女人笑起来,安抚性地拍了拍宠物的脑袋:“谁让我最宠阿离呢?下不为例。”
阿离跪在原地,看着女人施施然走远了,也不敢擅自爬起来,只膝行着去追女人的裙摆。
那流光溢彩的裙摆是金丝织就的,举织造坊全部绣娘之力,缝合了数百片雀鸟的尾羽。
这样华丽的衣裳仿佛生来就该在云端,不沾血污、不落尘泥。
女人忽然停下来:“我听说,有修真人士今日抵京?”
阿离连忙回:“是,是那位傅家的小公子,来退一门圣上亲赐的婚事。”
女人笑起来,随意碾碎手里的凤凰花,破败的花瓣随风飘散,留下悠悠一句话:“我且等着。”
左今也从噩梦中惊醒,急喘着气,揉皱了枕巾被榻。
左今也记起梦中女人的脸,她不会认错,深邃刻骨的五官里不露骨的威严,那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也是第一位拥有大乘期修为的帝王,雁朝歌。
左今也拍了拍脸,强迫自己清醒,记下梦里一毫一厘的细节。
修真人士往往少梦,一旦做梦,便预示着将有大事发生。
现下是庚丑年,左今也记得,人间的皇帝还未改换年号,意味着雁朝歌尚未弑父戮兄夺位登基。
木门被规矩地轻扣三声,“笃笃笃”,屋外传来傅从雪的声音:“王姑娘醒了吗?今日我们便要出发,进京面圣,我替你备了早膳,就放在门口。”
犹豫一会,傅从雪又道:“昨日夜话,听闻姑娘烦心事,傅某有句话赠予姑娘,正所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姑娘不必伤怀过去,凡事自当向前看。”
环佩叮当,脚步声渐渐远去。
左今也偷偷开门,蹑手蹑脚将那食盒抱进房间。
食盒里留着一张便条,是傅从雪的字迹:“厨艺拙劣,还望姑娘不嫌弃。”
马车辘辘行过,不比修真人士负剑而行快,驾车的车夫显然也不熟悉人间事物,马车赶得歪歪扭扭,马也不肯听他使唤。
却也难怪,傅家家训讲求无为,谷物家畜,皆是顺应四时节气自然生长,汗血宝马从未挨过鞭子,吃过教训,自然消极怠工,不肯跑起来。
车内又一个踉跄,左今也茶盏里的水一气泼到了傅从雪袖子上,只听得车夫迟了半拍,在外头喊道:“要碰上石子路了!”
又是一阵颠簸,把左今也颠得七窍生烟。
傅从雪轻咳两声,解释道:“人间和修真界大为不同,不准御剑飞行,也不准使用术法。”
马车总算熬过了最颠簸的一段小路,傅从雪顺着话头继续说下去:“传说仙门百家的祖师爷,昔年就是不满皇帝昏庸无道,从仕途科举转而修道,二十有二便羽化登仙。”
讲到这儿,傅从雪来了兴致:“祖师爷证道成仙之前,曾与当今圣上有过一辩。”
“辩到激动处,当今圣上直言:他既为天子,他的道便是天道。祖师爷当即反驳:天子不过天的儿子,他若是成仙,便要做天的老子。”
“这话触怒了圣上,罚祖师爷永不得为官,岂料祖师爷毫不在意,只是说:从此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是以祖师爷得道成仙后,圣上便偃旗息鼓,划骊山为界,约定从此修真界与人界两不相干。”
左今也点点头,心想十年前的修真界果真繁荣昌盛,敢与当今圣上叫板。
傅从雪别在腰间的传讯纸人突然跑到桌上,里面响起裴忌的声音:“傅从雪,听说你进京了?”
傅从雪一手捏着纸人,掀开车帘向外张望,马车外尘土飞扬。
京郊荒土地,饿殍遍野,路有冻死骨。
成元明道二年,史载“南方大旱,种粒皆绝,人多流亡,因饥成疫,死者十二三”。
左今也在书册中读过当年历史,然而亲眼所见,依旧震撼。
流民成群,在路边哀哀地哭泣,向前走几步便是一卷草席,官兵守在一旁,将那些草席就地焚烧。
骨灰漫天,落下来成了平京城里第一场大雪。
傅从雪有些沉默地放下车帘:“裴忌,我记得你说过,我爹是在流民堆里捡到你的。”
裴忌默了片刻,只道:“我那时候还是襁褓婴孩,怎会记得,都是傅门主复述的。”
傅从雪想了想,觉得合理了:“也对,我爹说话和我一样不靠谱,嘴上没个把门。”
京城,街巷闹市,傅从雪和左今也包下二楼雅间,凭栏望气。
望气是修真人士入门必修的一门课程。
左今也功课优秀,连望气进阶课也拿了甲等。
只见左今也双瞳微闭,再睁开的时候,便见紫气东来。
长河落日,远上白云间。
左今也叹了口气:“天子脚下,龙气也这般稀薄吗?”
龙脉只得一息,是王朝寿数将尽之兆。
傅从雪坐在桌前,倒了一盏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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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年过半百,沉迷炼丹术,你父亲一贯同王室交好,上次入宫是什么时候?”
左今也答不上来,只听傅从雪继续说道:“千丝阁蛛影来报,上一次王家门人大规模进京,已是半年前了。”
也是那时候,王家的家主斗胆为爱女讨得一桩赐婚,这事怎么看都蹊跷至极。
傅从雪食指沾了茶水,点了点桌子:“我猜,王家主半年前举半数门人之力进宫,是为了替陛下续命。王氏有一秘宝,名曰永寿丸,长生种骨血炼制而成,回光返照之人服下,七日寿命变作七年。”
“王氏当日想必与圣上做了交易,才肯付出这般珍贵的丹药,但是蛛影的情报还说,月前,王家门人陆续从京城撤出。”
“这意味着京城对王家人而言不再安全,王姑娘,可有什么头绪?”
左今也抿了抿唇:“恐怕那颗永寿丸出了问题,圣上要对王家人发难。”
傅从雪单手撑着脸颊,微微一笑:“所以我说,事情有趣起来了,我们修真人士同出家人一般,从不打诳语,王家主给出去的丹药必然是真的,经手皇室,却被人掉了包。”
傅从雪顺着左今也的视线望了望天,随口道:“紫气东来,改朝换代。”
左今也皱了皱眉,还真让傅从雪说对了,她没记错的话,圣上就是这一年驾崩的。
不是病逝,是被自己最小的公主一碗毒药,送归了西天。
左今也当即起身:“迟则生变,我们不如早日动身,进宫看个清楚。”
傅从雪却摇摇头:“还得等一个人。”
不消一会,雅间的门帘被人掀起,进来一位歌女打扮的宫装丽人:“傅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那宫装丽人一路引着他们穿过亭台水榭、雕梁画栋,最后停在一处偏远的庙宇。
庙里檀香沉沉,却不见僧人住持,一对青铜仙鹤侧立在正殿门口。
跪在正中莲花垫子上的白衣女子回首,冲着左今也微微一笑,又转去看傅从雪:“傅公子,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那女子眉目生得疏淡,杏眼琼鼻樱唇,修长的脖颈仰着,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睛看人时仿佛永远隔着一层雾气,叫人看不分明。
那女子起身,向左今也行了一礼:“奴家秦芷若,见过王姑娘。”
说罢又对着傅从雪道:“有贵客在樊楼设宴,今夜子时,邀公子小楼阁一叙,芷若不过是来代传命令,也是……为了见公子一面。”
秦芷若这番话说得大胆,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盯着傅从雪,连左今也都能看出其中端倪。
却见傅从雪轻咳两声,正色道:“多谢秦姑娘,樊楼夜宴,我二人必准时抵达。”
秦芷若闻言,释然一笑,挥手招来一旁的歌女,捧上一个木案。
木案里盛着一些白色的签纸,不见文字。
只听秦芷若道:“此处原为月老庙,求姻缘最是灵验。”
说罢又拿起一张素白签纸:“此物名为水签文,放入池中,签文遇水则现。”
秦芷若示意左今也:“二位姻缘既成,何不试试?”
15. 樊楼
左今也连忙摆手:“我和傅公子不是秦姑娘想得那种关系。”
岂料秦芷若笑起来,坚持将签纸往前一递:“不是也无妨,签文可以求姻缘,也可以求财帛,求仕途。”
闻言,左今也只好接过秦芷若手里的签纸,回头一看,傅从雪却丝毫没有要承情的意思。
二人来到月老庙前的水池旁边,左今也小心翼翼将签纸沉入池中,紧闭上双眼许下心愿:“信女左今也,今日在诸位神佛面前,发下三愿。”
“一愿我与傅公子,仇恨消解,重归旧好;二愿父亲左千秋,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三愿天下安乐,万世太平。”
殿前挂着的铜铃铛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铃音,有那么一瞬间,傅从雪的眼神好像变了。
还是那双淡琉璃色的眼睛,只是当中神色莫名。
傅从雪看着面前的左今也,问道:“许了什么愿?”
左今也摇摇头,有些俏皮道:“秘密。”
签文上的字慢慢浮现,左今也与傅从雪闲聊:“傅公子方才怎么不求上一签?”
傅从雪仰头看天:“既然踏上了修仙之途,便是敢与天争,又岂会由一张签文摆布自己的命运呢?”
待签文完全显现出来,左今也挽了袖子去捞,看见签文上写着的上上大吉,登时笑得牙不见眼。
左今也小心翼翼收好签文:“我没有傅公子那么高的心气,我修仙呢,只是希望我所在意之人都能过得好。”
待二人踏出月老庙,却见身后烟雾缭绕,秦芷若和那位宫装丽人皆已不见了踪影。
见左今也困惑,傅从雪解释道:“不是术法,此二人武功了得,竹林之中,穿林打叶,可做到片叶不沾身,借竹叶之力乘风而起,飘飘若仙。”
京城内卧虎从龙,正所谓“大隐隐于市”,其间不知名的高手,即使是大乘期修者孤身而入,也不敢说能够全身而退。
左今也还有疑问:“为何樊楼夜宴,要设在子时?”
傅从雪抚平衣角的褶皱:“京城常有传言,更声三响,鬼市门开。”
“传言并不见得全是真的,但有一桩确为事实:京城子夜时分,达官显贵们齐聚樊楼,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傅从雪下意识摸了摸袖口,摸了个空,没找到他惯常用的那柄泼墨洒金折扇。
倒是腰间的濯尘剑,剑意激荡,微微龙吟声缭绕耳畔。
是了,十年前,傅从雪的灵根还好端端长在颈间,他还可以用这柄他最趁手的剑,使他最得意的剑法。
傅从雪平生岁月里,从未感到如此畅快过,那是一种失而复得后的畅快,连带着看一旁恼人的左今也都顺眼了几分。
傅从雪心情好,便愿意多当一回左今也的老师:“樊楼里除了歌舞,也开拍卖会,阁主出售的奇珍异宝,有些在修真界也难寻。”
左今也闻言激动道:“我定会带足金银,且看看能不能为自己收到一件称心的法器。”
“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有通天的本事,将这些东西带回十年后。”傅从雪在心中暗自腹诽。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打更人的更声响过三声,左今也心跳如擂鼓,连忙接过傅从雪手中的面具戴好。
傅从雪整个人罩在黑色的夜行衣中,只对左今也说了四个字:“少说,多看。”
京城里挨家挨户房门紧闭,忽闻小儿夜啼,复又听见母亲起夜,轻声细语哄那孩子入眠。
烛火熄灭了,窄巷里重回一片黑暗。
左今也沉默地跟在傅从雪身后,在暗夜里悄然行走,眼睛长久适应黑暗,竟能看见暗处出现幽微鬼火,那些蓝绿色的光点浮在半空中,指引他们二人向前。
左今也在心底默默数着步伐,数到第两百步,鬼市大门赫然乍现于眼前,左今也下意识回头,身后空荡荡,不见来时街巷。
左今也眼前忽然被一阵黄烟笼罩,左今也卷起袖袍挥散那些烟,忍不住压着嗓子咳嗽两声。
一股劣质煤油味混着香灰扑面而来,原来是鬼市门口自来熟的看门人凑上前:“姑娘面生,第一次来吧,咱们鬼市有条规矩,就叫作:不走回头路。”
那看门人戴着一顶灰扑扑的毛皮帽子,看不出是用棕熊还是驯鹿皮毛做的,左今也瞧见那人手心里厚厚的茧子,猜想此人是猎户出身。
看门人不受二人冷淡的情绪影响,伸出三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鬼市樊楼,开门迎客,三条规矩。”
“其一,不走回头路;其二,不见回头客;其三,不计回头账。”
见二人点头首肯,看门人从一旁的破竹篓里扯出两张面具:“两位客官,面具可得戴紧了。”
那看门人鼓了鼓掌,樊楼的大门便猎猎打开了,冷色火焰包裹住二人,左今也听到有人传唱:“贵客,二人,天字上房。”
有两位小厮快步上前接引,左今也还是听见几句漏进耳朵里的窃窃私语:“不知道今天压轴拍卖的又是什么宝贝,连天字号房都开了……”
“害,咱们老板做生意,从来都是看心情。”
脚底的波斯地毯一路铺到所谓的天字上房,推门进去,软榻上斜倚着一位坐姿散漫的女子,却听两位小厮恭敬道:“这便是咱们樊楼掌柜的。”
那女子瞅了眼二人,再看看身后的牌桌,挥手招了招刚才那位小厮,懒洋洋道:“三缺一,你来顶上。”
左今也和傅从雪面面相觑,傅从雪上前道:“当家的邀请,我等自不敢推辞,只是我二人皆不会博戏,恐扫了当家的兴致。”
那女子慢吞吞起身,捋顺了身后乱糟糟的长发,打个哈欠问道:“叶子戏,推牌九,打马吊,都不会吗?”
左今也与傅从雪默契地摇摇头。
那女子把头发拿筷子盘起来:“你们这些修仙人士真没意思,活了这么些岁数,连博戏也不会。”
顿了顿,女子又道:“我叫江陆九,你们叫我陆九就好,我这人呢,平素就爱找乐子,好赌好酒好呷客,所以开了这樊楼,满足自己的一点小爱好。”
江陆九利落地掀起衣摆,脚踩在高凳上,两手抓着骰盅,上下利落地摇晃:“既然不会其他的博戏,我们就玩最简单的,赌大小。”
江陆九的眼睛直直逼视着左今也:“你有随时叫停的权利。”
伴着江陆九摇骰子的声音,底楼开设的十二张赌桌陆陆续续也坐满了人。
楼梯左侧走下来十二位姿容端庄的丽人,为首的就是那位在破庙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秦芷若。
伴着这十二位姑娘走出,底楼的氛围霎时间被炒热,一群赌徒在高喊她们的名字,当中数喊秦姑娘的声音最多。
秦芷若和一众姐妹在大堂中间的高台上给诸位见礼:“奴家秦芷若,携十二节气姐妹,见过各位大人。”
也有和左今也他们一般第一次来这樊楼的客人,纳罕道:“不都说是二十四节气吗?台上怎么只站了十二位?”
有懂行的拍拍他的肩,解释道:“你有所不知,二十四节气确为二十四个姑娘,只是被编作正副两册,台上这几位,是副册的姑娘。”
“至于正册的姑娘何时得见……”那人拖长了调子:“我来这樊楼赌了三年,也就见过那么一位,已算是万中挑一的幸运。”
只见秦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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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作出请的手势,边上两位姑娘齐齐拉开卷轴:“今日樊楼博戏,筹码:人眼珠子。”
新手倒抽一口冷气:“这这这,这是作甚?”
老手淡定地抱手,还有空喝一口酒葫芦里的老酒:“这就被吓破胆了?鬼市里汇集三教九流,干得原本也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人眼珠子作筹码,一点也不稀奇。”
随着骰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场面一时陷入焦灼。
修真人士耳力都颇为不俗,然而此处嘈杂,操持骰盅的又是一位老手,左今也没把握赢。
冷汗一滴一滴顺着左今也的颊边滑落,左今也观察着江陆九的神色:“停。”
骰盅瞬间停下,江陆九稳稳扣着骰盅,问道:“博大还是博小?”
左今也迟疑两秒:“我赌大。”
江陆九一把揭开骰盅:“双六,恭喜!”
左今也定睛一看,确实是两个鲜红的六字面朝上,不由松了口气。
江陆九重又懒懒靠回榻上:“在这樊楼内,输赢大小都是我说了算,但是二位贵客不必紧张,樊楼和千丝阁一向交好,千丝阁出手讨的人情,我江陆九自然也要卖上几分面子。”
江陆九掌心里掂着方才那两枚骰子,骰子抛起又落下,左今也的一颗心也跟着跌宕起伏。
却听见江陆九开口道:“在京城里做生意,不管黑的白的,总要有上面的人担保。”
“如今的京城局势复杂,我们樊楼仍能屹立不倒,那是得了朝歌公主的恩允。”
骰子又落回江陆九手中:“今夜风大,二位千里迢迢赶来京城,总不会是为了淌这趟浑水吧?”
未等樊楼里的一切见分晓,国丧的钟声庄严地敲打了九下,震飞了无数宫中的鸟雀,它们在宫殿上空盘旋着、惊叫着,一如皇子降生那日,盘绕着殿顶飞翔着的久久不散的燕群。
傅从雪的神色倏然遽变:“你早就知道今晚会出事。”
江陆九打了个哈欠,敷衍应声:“是啊,我的任务就是拖住你们。”
在恢弘的大殿正中神圣的龙椅上,坐着一个枯萎的、渺小的、衰弱的老人,在一个算不得好天气的夜晚,平静走向死亡。
圣上干瘪的面颊淌下一滴昏黄的泪,他拼命伸着手,努力去够面前那一尾艳丽的裙摆。
那片裙摆没有停留,只是毫不犹豫向前走,推开那扇厚重的宫门,扬起落在光里的飞尘。
丧钟报鸣的同时,京城里通往皇宫的大道,一瞬间被各路车马堵得水泄不通。
昔日拥护陛下的老臣,从各处封地赶回来的王侯贵族,圣人身陨,却未降下遗诏,事情就变得不简单起来。
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旧臣结党,要拥立新主上台;塞外沙土地里的部落蠢蠢欲动,要起兵夺下这江山。
最苦的却是这天下黎民,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深陷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早点铺的王二从一阵好梦中惊醒,也听见了那阵丧钟声,心里暗道一声晦气。
王二只好点起烛火,在案上敬奉三柱清香,保佑他的包子明日还能卖得好,末了推门出去,叱骂隔壁邻居家乱吠的黄狗。
这江山跟谁姓,王二并不在意,他只关心包子铺是否还开得下去,他们一家老小能否在皇城脚下,继续过那美满幸福的小日子。
但是最终王二也只是重新掀开被子,倒在枕席之间,继续他的黄粱美梦。
大人物有大人物该操心的事,他能做得只是踏实睡觉,等着明儿一早公鸡报晓,京城里的风云际会平息下来,他混在人堆里,装作一脸惊讶道:“呦呵,新皇登基了,这年号我可喜欢得紧。”
16. 失明
樊楼之上,天字号房内,傅从雪怒极反笑。
濯尘剑感受到主人的怒火,发出一阵嗡鸣声。
无人见得傅从雪如何出剑,雪亮的虹光划过屋顶,顷刻间斩断江陆九那张最得意的牌桌。
江陆九一扫之前的惫懒之色,从软榻上站起来:“傅从雪,你竟敢!”
傅从雪斜睨她一眼:“修者不得对普通人出剑,这是修真界的规矩,却并非我傅从雪的规矩。”
说罢傅从雪拉起左今也的手腕:“我们走。”
身后江陆九冷笑道:“朝歌公主要你们留下,你们就得留下,傅公子,大内高手的气息潜藏在这樊楼内,你竟没有感受到吗?”
两位大乘期的修者从江陆九身后的墙壁内走出来,即使还未动手,左今也已经感受到空气内隐隐浮动的威压。
傅从雪仍未回头,两道交错的剑意迸发,呈十字形向那两位修者袭去。
与此同时,左今也将腰间锦囊里王姑娘用来保命的法器一股脑抛出,想要带着傅从雪一同逃离这危险之地。
计谋未能得逞,迎面撞上一张灵力织就的金网,天罗地网将左今也与傅从雪二人围困其间。
那张金网的两端被那两位大乘期修者揪住,修者轻声念诵的禁咒与梵文一道,将这张金网越织越紧。
傅从雪凝神聚气,濯尘剑的剑式积蓄成最强大的一剑,欲要突破这张金网最薄弱的一点。
岂料身下一轻,江陆九不知何时启动了墙壁上的机关,两人就这样被金网包裹着,坠落地底,地底的传送阵法开启,将他们传送进璇玑秘境。
璇玑秘境中无法御剑飞行,术法效力折半,堪称这世间最凶险的秘境。
千里之外,璇玑秘境内正飘着鹅毛大雪,寒潭凝玉树,琼枝折作刃。
北风裹着雪粒子撞在岩壁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触目皆白,二人降落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倒叫傅从雪想起,他和左今也初次相遇的情形。
左今也的声音弱弱地在身后响起:“傅公子。”
傅从雪回头,便见左今也跪坐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被雪水浸透了,像只折翼的鹤。
左今也跪在雪地里摸索着,十指被冻得青白。
傅从雪在原地不动,却见左今也神色间难得有几分慌张:“傅公子,我好像,看不见了。”
左今也想起来,是她初时进入樊楼时,看门人洒下的那一把香灰,那是毒!
难怪左今也在那猎户身上嗅到莫名的熟悉感,那人分明和谢家长老谢紫彤一般,善用苗疆蛊毒。
猎户身上的苗疆蛊毒,此刻正在她血脉里开出荼蘼花。
左今也觉得冷,她单薄的衣衫似乎不能抵御此间风雪。
左今也尝试使用灵力,才记起她穿越回十年前,用得这具躯壳是属于王姑娘的,当中半分灵力也无。
一片黑暗中,左今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她收不到回声,只好猜想傅从雪和她落在不同的地方。
她不知道的是,傅从雪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无声地叹了口气。
傅从雪一点一点走近左今也,迎着风雪半蹲下身,一如初见时那般安慰道:“我在,别怕。”
傅从雪的手握住左今也的手腕,灵力汇聚成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左今也的身体里。
“左今也,别怕,我来做你的眼。”傅从雪的手有力地牵起左今也,带着她在一片暴风雪中前行。
左今也突然有一点想哭,那一刻,她作为左长老爱女,作为王家千金的端庄都不复存在了,她只想抱着傅从雪大哭一场。
她想告诉他一个人莫名的来到陌生的世界是多么无助,想告诉他扮演王姑娘的日子是多么难掖,幸好他来了,她也就不怕了。
可最后左今也只是抿紧了唇,紧紧跟上傅从雪的步伐。
傅从雪走得并不快,考虑到左今也看不见,他特意放慢了步调,尽管他知道在这片璇玑秘境中停留越久,便越危险。
不知为何,傅从雪面对左今也总是心软,偏偏左今也不领情,总是问些令他恼火的问题。
譬如现在,他牵着左今也的手,左今也却问他:“傅公子,你会抛下我吗?”
见他不回答,左今也喃喃自语起来:“傅公子讨厌我吗?”
傅从雪冷笑一声,连他自己都不计较了,左今也还要同他翻这些旧账。
岂料左今也在这时候停下来,用一种近乎无赖的口吻道:“我走不动了。”
傅从雪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蹲下身来,认命道:“我背你。”
苍穹尽头悬着半轮孤月,将两人相携的影子拉得细长。
左今也的呼吸拂过傅从雪的后颈,呵出的白雾转瞬被狂风撕碎。
左今也伏在傅从雪的背上,傅从雪的背脊宽阔又温暖,给了左今也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上一次这么任性是什么时候了。
左今也的双手环过傅从雪的脖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傅从雪的耳廓悄悄红了。
傅从雪背着左今也踏在一片厚厚的雪地上,回答了左今也方才的问题:“我并不讨厌你。”
“尽管你父亲夺我剑骨,尽管你谢家屠我满门,可我其实并不恨你。”傅从雪心道。
左今也听罢,不再作声,只默默伏在傅从雪的背上。
傅从雪一边观察着这片璇玑秘境,濯尘剑同时也在不断出招,试探着天空中各个方向。
璇玑秘境脱胎于伏羲六十四卦,后续诸葛家的门生推算出了卦象的另一种演变方式,将其命名为璇玑秘境。
在这个秘境中,生门变作死门,死门变作生门,即使从死门侥幸脱逃,也免不了受皮肉之苦。
只听“唰”一声,濯尘剑收剑回鞘,傅从雪背着左今也来到一棵榕树下:“便先在角门休息一会,养精蓄锐,好为逃出生门做打算。”
傅从雪现在的身体只是金丹期,体内积蓄的灵力不够丰沛,傅从雪没有把握带着左今也突破生门的关隘。
就在傅从雪打算入定,重新突破一次炼虚期之时,左今也摸索着向前爬了两步,一把环住了他的脖子。
傅从雪连呼吸都放轻了,他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左今也为何突然间与他如此亲近。
可是很快,傅从雪察觉到,左今也在发抖,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这是毒发的征兆。
左今也将嘴唇缓缓凑到傅从雪耳边,轻声问道:“傅公子灵根被剖时,也是这般疼吗?”
左今也觉得自己或许是要死了,她没有想到小小的蛊毒会对凡人的身体造成这般不可逆的伤害。
左今也的七窍溢出星星点点的鲜血,擦去了,又有新的流下来。
左今也一直忍着,忍了一路,其实早在傅从雪背她的那刻起,她便痛不欲生,可是她不想给傅公子添麻烦。
她好像总是在给他添麻烦,不论是夺走他的灵根,还是幻境里的相救,总是她欠他更多。
左今也想开口说话,她想说对不起,想说喜欢你,可直到真的张口,才明白毒入肺腑根本发不出声音。
左今也只觉得喉头酸涩,心下哽咽得厉害,她心想:我都要死了,傅公子你便让一让我吧。
这般想着,左今也不管不顾伸出手。
左今也微凉的手指触碰上傅从雪的脸颊,她描摹过他的眼角,他的眉梢,指尖划过他的鼻梁,他的唇,最后手指抵在他的喉结上。
左今也看不见了,可是她依旧努力刻画着傅从雪的模样,她想要记得他,就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好再找到他,弥补她的亏欠。
傅从雪有些疑惑地看着左今也,蹙眉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这句话的后半句被堵在嘴中,来不及说出口:左今也吻了他。
左今也环着傅从雪的脖子,倾身向前,以一个近乎献祭的姿态,亲吻了傅从雪。
傅从雪的唇很软、很凉。
左今也有些食髓知味,所以这接吻的时间便拖得格外漫长。
傅从雪似乎是被她大胆的举动惊到了,竟没有推开她。
天地间的风雪在此刻安静下来,左今也的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动地飞快,在这一刻她终于确信:自己喜欢眼前的男子。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局面变成了傅从雪反客为主。
傅从雪反手扣住她后脑,将十数年的爱恨碾碎在这个颠倒乾坤的吻里。
远处大雪封山、狂风呼啸,近处却唯余彼此的心跳声。
"左今也,"他抵着她的额头喘息:"你以为,我们之间……说句喜欢就能两清吗?"
傅从雪捏着左今也的腰,将她抵在身后的树干上。
傅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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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反抗这个吻,反倒撬开左今也的唇舌,教她加深这个吻。
左今也握着傅从雪肩膀的双手微微用力,傅从雪顿了顿,哑声问道:“这就受不了?”
左今也将脑袋埋在傅从雪脖颈间,过了一会,傅从雪察觉到颈间一片湿润,是左今也在哭。
傅从雪有些不解,他拿指尖蹭去左今也眼角的泪:“哭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
左今也哭够了,咽下喉间的血腥,抓过傅从雪的手写字。
“傅从雪,对不起。”
“还有……”
我喜欢你,傅从雪。
在无常的命运之前,在诸多恩怨是非之前,本能比一切更早告诉我。
我喜欢你,傅从雪。
失去意识前,左今也面前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片段。
一会是左长老声嘶力竭地大吼:“左今也,杀了他,杀了傅从雪!”
一会是母亲的诅咒:“今也,永远不要爱上任何人。”
末了左今也摇摇头,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
左今也在梦中回答她的父母:“我喜欢他,我喜欢傅从雪。”
左今也倒在傅从雪的怀中,傅从雪双手哆嗦着,去探她的鼻息,接着又俯身去听左今也的心跳。
过了好半晌,傅从雪直起身来,紧紧抱住左今也,他很用力地环抱着左今也,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左今也整个人揉碎进骨血里。
紧接着傅从雪自左今也袖中摸出那把熟悉的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鲜血一点点喂进左今也口中。
玄灵根血脉中包含着的强大生机足以护住左今也的心脉一时,一滴泪顺着傅从雪颊边滑落,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
傅从雪有些诧异地拭去那滴泪:他的一颗心分明已经沉入了忘川谷底,他竟还会流泪?
傅从雪来不及细想,重新背起左今也,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向前走。
傅从雪顶着风雪前行,在茫茫大雪间,寻找属于他们的生路。
有傅从雪的灵力护体,又在玄灵根血脉的加持下,左今也时而昏沉,时而苏醒。
醒着的时候,左今也就拿手指在傅从雪背上写字。
傅从雪很聪明,悟性又高,初时还会有几个猜错的字,到后面,左今也刚刚写下比划,他已经能猜到左今也的意思。
两个人就以这样诡异的方式进行着对话。
左今也在傅从雪背上写到:“我不喜欢冬天,太冷了,我爹说我小时候发病,差点就死在一个大雪天。”
傅从雪沉默了一会道:“我倒是不讨厌雪天,我母亲在一个雪天生下我,又希望我将来长大后,能活得通透,冰雪聪明,是以唤我作从雪。”
左今也顿了顿,又写到:“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傅从雪笑起来:“是,我母亲大约也这般想,希望我能做个白衣胜雪的仙君。”
可惜,宗门被灭后,傅从雪空余满腔仇恨,虽不曾造下业障,也早已手染鲜血,再无法做那目下无尘的白衣仙君了。
傅从雪背着左今也继续向生门的方向行去:“佛门有一句谒语,叫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傅从雪轻喘了口气,讽笑道:“但是佛门从未告诉我,如果我的身后满是屠刀,我是否该放下手中兵刃,由着他们杀我?”
身后没有回音,傅从雪试着唤左今也的名字:“今也?”
漫长的等待过后,左今也的指尖轻触傅从雪的后背,示意自己没事,可傅从雪的一颗心总不能落回原地。
左今也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再这样下去,不等傅从雪背着她走到生门,她恐怕就要失去生机了。
傅从雪经历过一次死亡,对生机的流逝格外敏感,他当机立断放下左今也,要再喂她几口血续命。
左今也摇摇头,拼命抗拒着不肯喝。
左今也抓着傅从雪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傅公子,不要白费力气了,你自己逃吧。”
左今也断断续续在傅从雪掌心写道:“反正我这条命原本也是父亲窃来的,苟且偷生这许多年,我已经很满足了。”
“昏迷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我原本该死在六岁那年,还梦到了,年少时的傅公子。”
傅从雪望着左今也,哑声道:“你都记起来了?”
17. 心魔
左今也耗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捡起树枝,在雪地里写下一行小字:“傅公子两次救我性命,我又夺走公子灵根,这条命,是我欠公子的。”
傅从雪不管不顾打断左今也:“是,这是你欠我的,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才能报答我的这份恩情。”
顿了顿,傅从雪又道:“我既然可以救你两回,便也可以救你千千万万回,不要再想着死了,否则哪怕一起下地狱,我也会叫你不得安宁。”
说罢,傅从雪在手腕上重新划下一刀,强硬地捏过左今也的下颚,将鲜血喂进左今也口中。
左今也意识昏沉,牙关却是紧紧闭着,有一半的血顺着唇角淌出来。
傅从雪皱了皱眉,索性自己含了一口血,唇瓣贴着唇瓣,将其缓缓渡入左今也口中。
拿帕子擦干净左今也唇角的血迹,傅从雪抵着左今也额头,低声道:“可不要白白浪费了我的血,寻常人想要,我还不乐意给呢。”
就这般背着左今也走走停停,傅从雪逐渐接近了璇玑秘境的生门所在。
真正站到生门面前那刻,傅从雪才明白了璇玑秘境的可怖之处。
生门前站着一道虚幻的影子:少年马尾高束,一身红衣,张扬无比。
生门面前那道虚幻的人影回头——那张脸,赫然与年少的傅从雪生得一模一样。
傅从雪攥紧腰间的濯尘剑,问对方:“你是谁?”
那少年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听见一声:“濯尘剑,来!”
随着少年稚嫩的嗓音落下,濯尘剑应声而动,一道流光闪过,濯尘剑出现在那少年手中。
少年轻触濯尘剑的剑身,濯尘剑发出“铮铮”两声,像是在回应少年的抚摸。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傅从雪:“风雪里跋涉十二年,你总算找到我了。”
傅从雪向前走了两步,欲要召回自己的佩剑,却猛然顿住。
一丝冷汗爬上傅从雪的背脊,濯尘剑头一回反抗傅从雪的指令。
只听那少年道:“还不明白吗?傅从雪,我即是你,你我本一体。”
顿了顿,那少年谆谆善诱道:“证据就是,我能召唤独属于你的佩剑。”
一阵风拂过,吹散了少年的身影。
寒风撩乱傅从雪耳边的发丝,那少年在傅从雪耳边轻轻呵气:“傅从雪,你至死都无法摆脱我,因为,我是你的心魔。”
傅从雪回头,骤然发难,若换作旁人,此时半条胳膊已经被傅从雪生生拧断。
可那小少年像是预料到傅从雪的攻击,微微一闪身,轻而易举地避过了那凌厉的杀招。
穿着鲜红衣衫的少年似乎并不打算和傅从雪交手,反而席地坐下,招呼傅从雪:“你过来。”
见傅从雪不动,他也不恼,微微一笑,将濯尘剑插在面前的雪地里,双手结成一个繁复的阵印:“千枝含露绽,万树带烟开。烂熳岂无意,为君占年华。”
无数桃花枝丫拔地而起,转瞬间结成一片桃花林。
少年不知从何处变出杯盏,言笑晏晏道:“我请你看你最喜欢的桃花,你便坐下,陪我喝几盏酒罢。”
物换星移,璇玑秘境里的场景不知何时已转到夜晚。
夜色已深,月光苦寒,点点星子布满夜空。
傅从雪走到少年身边默默坐下,相对把盏,彼此各怀心事,一时寂寞无言。
这原本是当年为庆祝裴忌降服妖魔,重回“雨霖铃”喝的庆功酒,是傅从雪亲手埋在桃花树底下的桃花酿。
可惜他们二人最后也没能喝成。
那些美好的少年时光,在一场争吵过后统统化作飞烟。
那坛打碎的桃花酿成了二人友情破碎的见证。
傅从雪相信裴忌走火入魔,当中或许有更深的隐情,可他们之间毕竟横亘着傅家上下百余条人命,终归还是回不去了。
傅从雪没有想到,年少时没能了却的遗憾,竟是璇玑秘境里的心魔替自己补足。
少年缓缓开口道:“留在这儿吧,这里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确实没什么不好,有桃花,有知音,有酒,足矣。
可瞥见角落里的左今也,傅从雪心里一空,捏紧手里的酒盏:“我答应过,会带她出去。”
少年叹了口气:“那姑娘心存死志,你仍执意要救她吗?”
少年饮尽杯中最后一点酒,将酒盏随意一抛:“那便拔剑吧,傅从雪,用你最强的一剑,斩灭我。”
少年拔出雪地里的那柄濯尘剑,将其扔进傅从雪怀中,而他则从身后的桃林折下一根树枝,抵在身前——少年用桃木枝作剑。
少年抢先出招,直朝傅从雪袭来,面风扫过,傅从雪下意识格挡。
人非草木,面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剑法,强大如傅从雪,内心也有过动摇。
当真非打不可吗?傅从雪在心里问自己。
两人从地上缠斗到天上,斗了成百上千招,分不出所谓胜负。
傅从雪几乎杀红了眼,他每出一道剑,便是杀死一个过去的自己。
这场厮杀没有终点,傅从雪穿梭在回忆的每个刹那。
濯尘剑一次次穿透那少年的心口,傅从雪的道心却也在本崩溃的边缘。
傅从雪的每一击剑势,对方都会;傅从雪的每一道心意,对方都知悉。
少年在逼迫傅从雪回忆,直面那段黑暗的过往。
傅从雪刺穿灭门之夜,灵根被剥的自己,猩红着一双眼冲少年大吼:“来啊,我根本不怕你。”
少年微微一笑,主动迎上濯尘剑的剑锋。
这一次,傅从雪在回忆里看见了母亲,年幼的自己被母亲搂在怀中:“阿雪,我并不指望你有多出息,世人称你作天才,可在我这里,你只是我爱的孩子,仅此而已。”
傅从雪的手抖了又抖,最后还是在母亲惊怒的眼神下,将濯尘剑刺入那孩子的胸膛。
傅从雪跪倒在母亲身前,语无伦次道:“对不起,对不起……”
傅从雪不记得自己出了多少剑,他杀死了无数个刹那的自己,从婴孩到幼童以至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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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心魔却好像不受影响,依旧好端端在那儿。
最终,傅从雪重新落到地面,收剑回鞘。
少年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出多少剑都没有用。”
傅从雪闭上双眼,原地盘膝坐下,他终于明白:走出璇玑秘境的唯一办法,是在秘境内感悟新的剑诀,直面心魔。
傅从雪顶着他少年时期的身体,只用了半个时辰便重新冲击上元婴期,又半个时辰,傅从雪入化神期。
那少年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傅从雪,也不去打断傅从雪的修炼,只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画,时不时瞅一眼身旁的傅从雪。
终于,傅从雪睁开眼睛,少年迅速站起身来:“你准备好了。”
傅从雪点点头,弃了手中的濯尘剑,效法少年,拾起雪地里半截断了的桃枝:“是,我准备好了。”
桃木枝扫过雪地,千万朵桃花感知到一道春风化雨的剑意,应召而来。
璇玑秘境中下了一场桃花雨,桃花片片裁作刀刃,直向那少年袭去。
傅从雪只出这一剑,便停手了,此刻他终于顿悟,所谓“一剑可当万剑”。
那些桃花翻卷着,凝练了傅从雪毕生的剑意,穿透那少年的身体。
傅从雪不会想到,他使出平生最强的一剑,却是为了杀死年少的自己。
又是一阵风拂过,少年却在微笑:“是我输了。”
没有激动,没有怨怼,只是平淡地,发自内心的祝福:“恭喜你啊,傅从雪。”
随着这句话,身后的桃花林缓缓开始凋零,那少年,或者说年少的傅从雪,冲他挥挥手:“生门已开,速速离去吧。”
傅从雪背起左今也,一步一步踏出生门,最后一步的时候,傅从雪忍不住回头。
他看见少年卷着一袭红衣,慢慢走到那片桃花开得最绚烂之处,张开双臂。
桃花扑簌簌落下,傅从雪看不见少年的脸,天地重归一片虚白。
少年的轻叹缓缓飘入耳中:“你不该回头的。”
璇玑秘境外,江陆九早早坐在修好的牌桌前,瞧见二人从秘境中走出来,有些惊讶道:“嚯,我以为至少要耗上三天,傅公子有大才,不愧是连天道都看重的人选。”
傅从雪只觉得疲惫至极,他深知璇玑秘境里的一切是面前的江陆九设的一场局。
濯尘剑在一个呼吸间贴上江陆九颈侧,傅从雪嗓音阴寒:“给我解药,还有,把你家主子叫来。”
江陆九谄笑两声,从袖管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傅从雪:“我还以为人间至毒,对你们修者没有那么大影响呢。”
傅从雪当即起开药瓶,将里面的解药喂给左今也,他扶着左今也躺上一旁的软榻。
剑锋再度一转,濯尘剑钉在一旁的柱子上,削下江陆九半截发丝:“我要见朝歌公主。”
傅从雪的手腕还在滴着血,鲜血顺着指尖流下,一滴一滴,没入樊楼的地板缝隙。
可傅从雪来不及理会手上的伤,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18. 灯笼
京城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暗香隐隐浮动,花香弥散在樊楼的各个角落。
远处响起阵阵丝竹声,听起来是宫里的礼乐制式。
傅从雪回头看江陆九,只见江陆九淡定地啜饮了口茶:“你等的人来了。”
轿撵自半空中落下,十二名歌女扬起手中的彩带,各色香花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樊楼大堂内的人呆愣愣瞧着这一幕,纷纷倒头睡去。
樊楼内一瞬间没了声响,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地步。
那轿撵被十二位歌女托举着,稳稳落在地上。
若是有人来得及细细打量,便会察觉这十二位歌女便是久不曾露面的正册十二节气姑娘们。
傅从雪这才注意到轿撵的左侧挂着一个朱红灯笼,当中点着鬼域的幽冥业火,冷意森森。
明眸皓齿的美人挑开车帘,拾级而下。
江陆九拈着手里的茶盏,随口吟诗道:“朦胧见,鬼灯一现,露出桃花面。”
江陆九放下茶盏:“傅公子,容我劝一句,先听完朝歌公主的建议再动手也不迟。”
朝歌公主看起来年岁尚轻,和左今也一般大小,团扇掩着半边面容,满头珠翠,襟上层叠华莲。
只见朝歌公主信手扶起那盏红纸灯笼,指尖微动,当下便出现在傅从雪所在的天字号房内。
傅从雪神色一凛,这位在蛛影情报中未曾显山露水的公主,竟与他一般,同为阵修。
只听朝歌公主抢先开口道:“傅公子,你我道不同,所求不同,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朝歌公主弹了弹手里的红纸灯笼,幽冥业火在其中颤了颤:“作为交易,傅公子若肯退出这场宫变,我愿将樊楼费力寻得的业火赠予公子。”
“至于所谓婚约……”朝歌顿了顿:“谋事若成,这婚约自然做不得数了,王姑娘嫁娶由她心意,傅公子意下如何?”
左今也便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下悠悠转醒,樊楼天字阁内的暗潮涌动,伴着左今也的清醒暂缓几分。
傅从雪疾步走到左今也面前:“你醒了,可有不适?”
左今也摇摇头,解药开始起作用,视野渐渐恢复清晰,左今也抬头便看见几步之外的朝歌公主。
雁朝歌冲她笑起来:“我先前便看王姑娘亲切,只当是姑娘生得面善,如今离得近了才道是一家人——左姑娘身上原来淌着和我一样的血脉。”
左今也听得满头雾水,当下发问:“什么血脉?”
雁朝歌缓缓走近她,款款俯下身子低语道:“那蛊毒让我确认了,你我同为巫血后裔。”
“巫血后裔原为半神血脉,再加上傅公子的庇护,你才能撑到出璇玑秘境那一刻,如若不然,你在秘境中早已毒发身亡。”
巫血,又是巫血……左今也蹙了蹙眉,这让她想起药谷里前辈关于自己身世的证言。
她和王姑娘,还有朝歌公主,三个毫不相干的人,竟然都出自伏羲一族。
雁朝歌打量了一眼左今也的神色,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瞧我,都忘了王姑娘才受了惊,没有灵力护体,此刻怕是吓傻了。”
接着雁朝歌打了个响指,身着宫装的侍从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在桌子上布菜。
不消片刻,桌上整齐出现一桌佳肴,雁朝歌自然招呼大家落座:“都是些家常菜,大家坐下一道吃吧。”
担心众人有顾虑,雁朝歌每一道食材都拿银筷夹了点浅尝,笑得眉眼弯弯:“这次没下毒,诸位放心。”
在傅从雪腰间沉寂许久的传讯纸人此刻终于动了动,傅从雪按下纸人,一道灵讯隔空传入傅从雪脑海:“灵山脚下,仙人罹难。”
傅从雪等了半晌,果真听到裴忌声线微微发抖说出的后半句话:“傅从雪,我真的见到仙人了,她被九十九重雷劫劈得灵台尽灭,死在我身前。”
顿了顿,裴忌嗓音干涩道:“她临死前拜托我去照顾她的故友,等到了地方我才发现,她所谓的故友三魂七魄具失,行尸走肉,与偶人无异。”
话到此处,裴忌身后响起“锵”地一声。
只听兵刃相接,裴忌倒退两步,闷哼出声,急急道:“不论如何,我会将她带回傅家,一切等你回来再做决断。”
“傅公子?傅公子?”近处两声呼唤将傅从雪的思绪拉回,是左今也在叫他。
只见雁朝歌正在细细查看左今也面上的胎记。
雁朝歌微微一勾手,边上长相清秀的小侍卫便恭敬递上一根金簪。
雁朝歌握住簪子,尖锐的一端直直朝左今也瞳孔刺去。
傅从雪下意识伸手去挡,掌心鲜血淋漓,傅从雪寒声问:“公主这是何意?”
雁朝歌抽回手,捡起一旁托盘里的丝帕拭手:“王姑娘身上携带着五浊恶世的诅咒。”
“金簪辟邪,我原本想试试这个法子能不能帮王姑娘摆脱五浊恶世的影响。”
雁朝歌抬头看傅从雪:“傅公子想必也清楚,五浊恶世是如何挑选宿主的,这也是为何王姑娘身为修真世家的后裔,却灵力全无的原因。”
“五浊恶世会吸收宿主的全部灵力,不断降下诅咒,直到宿主身死,五浊恶世才算彻底了结。”
傅从雪耳边回响起子书泽的话,手握成拳。
雁朝歌轻轻笑起来:“怪我多事,这诅咒原就与我不相干,还请傅公子和王姑娘速速离京,耽搁许久,我也有些不耐烦了。”
雁朝歌把那盏红纸灯笼送到左今也手中:“姑娘收着吧,我身边有位出色的卦师说,这灯笼在姑娘手里才能发挥效力。”
返程路上,车厢里一片安静,左今也几次想开口挑起话题,又被车里的氛围逼得咽下话头。
若说年少时的傅从雪乐观活泼,此刻的傅从雪便是喜怒无常、心思难测。
傅从雪单手支颐,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不去看坐在对面的左今也:“你想说什么?”
左今也犹豫着开口:“秘境里的事情……”
傅从雪顿了顿,有些生硬道:“是你先主动的,难道你要逼我对你负责吗?”
左今也摇摇头:“是我一时糊涂,傅公子不用在意,忘了就好。”
左今也以为这番话过后,傅从雪的心情应该好转几分,岂料车厢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倘若方才还是阴云笼罩,现在简直算得上乌云压顶了。
这边的两人在因为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互相闹别扭,裴忌那边也没好上几分。
裴忌一路上应付只会打架、面无表情宛若人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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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深感乏力。
他和少女一路交战,打到傅家山门下,少女总算没了力气,把剑抱在怀里,蜷缩成一团,在马车上沉沉睡去。
裴忌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总算来得及轻舒一口气。
少女睡颜恬静,裴忌凝神去看,少女的五官竟与那位渡劫失败的仙人有几分相似。
裴忌沉默不语,只一味望天,他想不明白自己下山游历一趟,怎么就捡了个包袱回来。
傅从雪对裴忌的评价是剑痴,此言诚然不虚。
打裴忌被掌门捡回傅家以后,除了练剑和降妖除魔,裴忌从来无心旁的事。
在裴忌简单的脑回路里,掌门捡他回来,把他当亲儿子养,让他享受宗门里最好的待遇,他得报达这份恩情。
因此年幼的裴忌在经过反复严肃的思考后,在分析了周围的环境,教导他功法的师尊之后,得出结论:
最有效的报恩,就是保护好与自己同龄的少主!
这场报恩贯穿了裴忌目前为止的人生,除了下山游历,裴忌几乎时时刻刻跟在傅从雪身边,与其形影不离。
想到这里,裴忌又有些沮丧,一段时间不见,傅从雪的修为恐怕又进步了。
裴忌作为师兄,上次与傅从雪交手已是险胜,恐怕这次见面,傅从雪就能与自己打成平手。
思及此,裴忌收起纷乱的思绪,准备打坐练功,继续修炼。
“嗵”一声,对座少女怀中的剑落在地上,少女仍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翻了个身,咂摸了几下嘴。
裴忌被这响声引动,以为出了什么事,等看清眼前的情况,难免有些忍俊不禁。
怕女孩着凉,裴忌将身旁的锦被展开,准备替女孩盖上。
岂料少女突然惊醒,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面前的裴忌。
裴忌连忙松开手里的薄被,支支吾吾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看你有些冷……”
说完又连忙补充:“我们不要再打架了,我打不过你,我认输。”
少女的眼珠子灵活地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一时间没有寻到,少女的脸上露出几分焦急。
这是少女第一次展露情绪,裴忌不由得看呆了,在心里想:原来她也不是真的木头人。
裴忌低下头,看到少女落在地上的佩剑,连忙拾起来:“你的剑在这里,没有丢。”
少女当即一把夺过佩剑,紧紧抱在怀中:“阿姐的剑,不能丢。”
少女说话的声音很轻,裴忌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少女抬头看他,一字一句重复道:“阿姐的剑,不能丢。”
这回裴忌明白了,这柄剑应该是女孩的姐姐留给她的,那个姐姐应该对女孩很重要。
联想到眼前的女孩和托孤的仙人相貌相似,只怕那位灵台尽灭的仙人,便是女孩的姐姐。
裴忌叹了口气,眼前的女孩显然不理解所谓的生离死别,只好对她道:“我见过你姐姐,是她拜托我来照顾你的。”
少女又停顿了许久,盯着裴忌的眼睛认真道:“谢谢你,我不打你了。”
怕裴忌听不懂,少女又补充道:“姐姐说,不抢剑的人,是好人,不能打。”
又顿了顿,少女道:“好人,不说谎,可以跟着走。”
19. 回家
随着少女的话音落下,一路疾驰的马车终于停了,裴忌掀开车帘,才惊觉二人纠缠一路,车马已至北地。
凛冽的寒风顺着车帘刮入马车内,女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裴忌赶忙放下车帘道:“我们到了。”
女孩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到了?”
裴忌用力点点头:“到了,我们到家了。”
女孩无意识地重复最后一个音节:“家……”
裴忌挠挠头,有些苍白地解释道:“家就是容人栖身之所,家人就是不管你犯了什么错,都会不顾一切保护你的人。”
越解释越糊涂,裴忌索性换了话题,干巴巴开口道:“那个,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却独自沉浸在一段回忆中,封山的剑阵,冲天的火光,火海里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身后猛然受力,女孩被推出了那片火海:“阿音,快逃!”
逃?逃去哪儿?天涯之大,何处才是她的归处?
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裴忌见女孩许久不说话,只当她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斟酌半晌,裴忌沉吟道:“既然你跟着我到了傅家,不如我替你取个名字吧。”
女孩猛地看过来,眼里那簇来自过去的火光熄灭了:“阿音,我叫阿音。”
裴忌从善如流夸赞道:“阿音姑娘,是个好名字啊。”
阿音顿了顿,生硬地问道:“我们去的地方有仙人吗?”
裴忌怔了怔:“仙人倒是没有,只有一群努力修炼,想要成仙的凡人。”
裴忌说罢叹了口气:“自祖师爷得道升仙以来,凡间已有许久没出过仙人了。”
阿音的神色慢慢坚定起来:“我要成仙。”
话音落下,裴忌看女孩的神色更加复杂了。
凡人总是憧憬仙途,羡慕仙人与天同寿,掌一方风雨,化四方万象。
可是成仙之路太难了,通往仙界的修炼之路那般漫长。
无数天才在此间陨落,执念化作了人间的山脉河流,成了人们口中唏嘘的往事。
裴忌没想过成仙,尽管他身负双灵根,尽管傅家上下称他是天赋仅次于傅从雪的天才剑修。成仙对裴忌来说,依然太过遥远了。
但是裴忌也不好打击阿音姑娘的热情,想了想道:“傅家身为八大世家,对弟子的入门考校还是比较严格的。”
“概括来说,大概分了三点,先是对灵根的资质测试;其次是实战,和傅家的弟子对剑过招;最后便是破开山门前所设阵法,如此,傅家才认可你有修仙的资格。”
话到此处,裴忌神色认真道:“阿音姑娘,你当真想好了?”
阿音用力点了点头:“要变强,要握得起剑,要救姐姐。”
这下裴忌听明白了:阿音想要用她手里的剑,一剑破开天门,从老天爷手里抢回姐姐的神魂。
裴忌感动这份姐妹深情,当即从包裹里掏出两星仪:“既然如此,我先替你测灵根。”
裴忌以为阿音姑娘拿得起重剑,没有教习过修炼之法也能与自己打成平手,根骨定是绝佳。
岂料阿音的骨血滴入两星仪中,竟什么反应也没有。
裴忌不死心,又试了一次,两星仪中的骨血照旧纹丝不动。
裴忌张了张口:“不应该啊。”
一扭头,阿音蹲在一旁,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盯着他。
裴忌被这样的眼神望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你没有灵根,不能修仙这样的狠话。
阿音眨了眨眼,裴忌别开眼轻咳:“一切等上山后再说吧。”
阿音点点头,一把掀开车帘,率先走入北地的厚雪中。
阿音没穿鞋、光着脚,轻薄的白色纱衣被风吹起,小小的身板在寒风中晃晃悠悠。
肩上一沉,裴忌不知何时追赶上她,将厚皮大袄披在阿音姑娘身上。
注意到阿音双脚被冻得通红,裴忌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对绣帕,仔仔细细缠在阿音姑娘足上:“等到了傅家,我便求傅夫人替你做些御寒的衣物。”
阿音像个偶人,僵硬着肢体任由裴忌摆弄。
接着裴忌站起身,拂去落在阿音姑娘肩头的碎雪,牵起阿音姑娘的手,温柔道:“方向错了,我们往这边走。”
纸人中忽然传来傅从雪的声音:“裴忌,等等我们!”
裴忌下意识顿住脚步,身后一道破空剑意,直朝裴忌左耳袭来。
裴忌凭借本能侧身避过,黑剑瞬间出鞘,在半空中迎上傅从雪的濯尘剑。
甫一交手,裴忌便觉出傅从雪的剑式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若说傅从雪往日的剑意让人感到凌厉,此时的剑意却如同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裴忌沉下心来,再次迎上傅从雪的濯尘剑:“看来你此次进京,收获颇丰。”
事实上,天赋傲人如傅从雪,二十年来也只参悟了两道属于自己的剑意。
第一道剑意是在傅家惨遭灭门那日,傅从雪自危局中悟得“一剑挽霜寒”,修为强入大乘期。
第二道剑意则是在不久前的璇玑秘境内,傅从雪为打破心魔桎梏,悟得剑式“一剑惊春意”。
傅从雪唇角笑意浅淡:“少谦虚,你下山历练一回,不也突破了金丹期。”
裴忌望向左今也,听得傅从雪介绍道:“这位是王姑娘,此番差点与你结下婚事,庆幸朝歌公主还算明事理,将这桩婚事作罢。”
裴忌礼貌地冲左今也颔首:“王姑娘。”
左今也回了一礼,听得傅从雪继续道:“论剑大会将近,我就知你定会赶回来。”
裴忌握紧手中的黑剑,抿了抿唇:“是,我还带了个人回来。”
裴忌把阿音拽到人前:“她叫阿音,她也想要参加论剑大会。”
傅从雪微微挑眉,手里的濯尘剑连着剑鞘瞬间脱手,撞向阿音。
阿音下盘不动,被这飞来横剑一撞,不退返进,手中的剑一格一挡,便将濯尘剑挑飞。
傅从雪微微有些诧异,他方才的出招虽只用了六成力,可眼前的阿音姑娘甚至没用灵力护体,凭着蛮力硬生生接下这一剑。
裴忌慌忙上前,挡在二人中央,有些着急道:“她还未引气入体,一介凡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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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乱来。”
傅从雪也并不较真,只由衷道:“她若是肯求仙问道,踏上修真一途,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在冰天雪地里叙话并不明智,傅从雪接着道:“我们先上山吧。”
随着传送阵法开启,四人瞬间出现在凌云峰上。
守山的弟子见到傅从雪和裴忌二人出现,当即抱拳行礼道:“师兄好。”
守山阵法汇成的屏障上金光流转,倘若未能出示傅家的信物,阵法便会将人困在其中,闯山者只有破阵与强行打破屏障两条路可选。
论剑大会作为修真界的盛会,每五年举办一届,修者们慕名而来,当中不乏许多散修,没有拜帖,跃跃欲试要闯山。
傅从雪解下腰间的玉牌递到左今也手中,一旁的裴忌见状,也将玉牌交给阿音姑娘:“有了傅家的玉牌,你们可以自由出入三十三峰,无人胆敢阻拦。”
一旁闯山的小少年见到这一幕,愤懑不平道:“师傅,凭什么她们两个人可以走后门,她们的修为看起来还不如我。”
斜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用力掩住少年的嘴,少年吚吚呜呜地挣扎,没挣开。
手的主人略带几分歉意地望向左今也等人:“竖子无状,在下给诸位赔礼了。”
左今也看向那青年,青年的五官生得普通,只是举手投足间,光华内敛,淡淡的气泽在周身流淌。
一时间,除了阿音,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青年身上。
傅从雪率先开口:“敢问仙师尊名?”
那青年微微一笑,周身淡如草雾的气泽消散,仿佛刚刚释放灵力的人不是他。
青年又变回了“泯然众人矣”的模样:“仙师不敢当,在下燕还玉,携徒儿路玄烛,见过诸位仙长。”
话音刚落,守山阵法发出砰然一声重响。
山石滚滚而下,尘土飞扬间,方才冲左今也龇牙的小少年灰头土脸走出来,一双眼睛却是明亮的:“师傅,那守山剑阵也不过如此。”
路玄烛抹了把鼻子上的灰,冲左今也等人哼了一声:“八大世家又如何,我路玄烛哪怕无门无派,照样能闯出一片天来。”
少年这番话说得嚣张,燕还玉忍不住赏了他一个脑瓜崩。
路玄烛的耳朵被狠狠拧着,耳边响起燕还玉低声的威胁:“上山前我是怎么说的,敢惹事,我就把你一脚踹下山去。”
人前喜怒不形于色的清冷仙尊,面对自家徒弟竟有另一幅面孔,众人忍不住咂舌。
燕还玉教训完孽徒,还不忘冲左今也他们解释道:“诸位见笑了,我就收了这一个徒儿,自小骄纵,我又舍不得管教,这才长成了今日这副德行。”
燕还玉的语气里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又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宠溺。
众人面面相觑,却见那燕还玉早已经揪着那小徒弟的耳朵走远了,徒留下一道灵音灵讯:“我辈少年出英雄,诸位,容在下先行一步,论剑大会自当再见。”
几位守山的傅家弟子隔空大喊:“前辈,您还没带上通行玉牌。”
傅从雪指指弟子们空荡荡的腰间:“前辈没忘,倒是你们,别喊了,丢人。”
20. 试剑
左今也一行人一路向山上走去,走到半山腰,遇上一个背着竹篓的男子。
那男子面色苍白,眼底青黑,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无力,看起来病痨鬼似的,可傅从雪和裴忌见了他,却恭敬行礼,唤他一声:“小师叔。”
小师叔无精打采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接着一路向山下走去,竹篓里满满一筐草药露出来。
傅从雪忍不住问道:“小师叔又上山采药了?”
小师叔忍不住撇撇嘴,颇有些嫌弃道:“山上净是些破烂,连朵灵芝也采不着。”
左今也眼尖,瞧见竹篓正上方放着的那朵魏紫牡丹。
魏紫娇贵,眼前这朵花瓣上还带着露珠,花瓣片片舒展着,显然是由人精挑细选过的。
只听小师叔继续道:“倒是在你母亲的花圃里遇到一朵开得漂亮的牡丹,带给我家闺女正合适。”
远远听见一声“师父”,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扑进小师叔怀里。
糯米团子长得圆滚滚,刚刚学会说话,词句还有些含糊,可爱非常。
小师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闺女,你怎么还跑出来接为父啦?”
两个人各论各的,左今也满头雾水。
直到听见傅从雪解释道:“小师叔收养了故友的女儿,那女孩儿名唤余菡,就是眼前这位。”
那叫余菡的女孩,看到药框里的花,眼睛瞬间亮了。
余菡用灵力小心翼翼托起那朵花,开心地跑远了。
小师叔在后面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喊道:“慢点。”
山里忽起一阵风,小师叔迎风又是一阵咳嗽。
待得二人走远了,傅从雪不禁感慨道:“也不知小师叔还能陪伴余菡几年。”
裴忌在一旁默默补充道:“破镜失败而没有立刻死,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小师叔。”
是了,傅从雪在心中念道,半步登仙之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死的?
只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绝非小师叔本意。
骄傲如小师叔,早已心存死志,若不是为了余菡,恐怕早已离大伙而去。
一行人来到凌云峰顶,发现傅门主已站在此地等候多时。
傅门主捋了捋胡须,对四个年轻人很是满意。
接着,傅门主看向傅从雪:“你妹妹非说你们回来了,要我提前出来接。”
傅从雪的妹妹身负言灵之力,可与万物生灵沟通。
傅门主勾起嘴角,忍不住得意炫耀:“你妹妹说,是风告诉她,你们到了。”
傅从雪淡笑起来:“是,梨儿总是熟悉我的气息的。”
因为左今也和阿音是第一次参加,便由傅门主亲自给几位解释今年论剑大会的规则。
“今年的论剑大会,与往年稍有不同。”
论剑大会一共分为三个阶段:试剑、迷阵、团战。
第一关:试剑,通常在剑冢举行,剑冢里的古剑都是先人遗留下的无主之物,能者得之。
另,剑冢中不乏凶恶妖兽,不论是否取到古剑,三日内平安从剑冢走出,便算通过考验。
第二关:迷阵,包括傅门主在内的十位长老,在三十三重峰之羽落峰设下迷阵,五天内破杀阵迷阵而出之人,便算试炼成功。
第三关:团战,通过前两关的各位道友自行组队,五人一组,擂台对战,将另一方全部打出局,视为通过所有试炼。
裴忌抿了抿唇,眼睛看着傅门主,欲言又止。
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傅门主咳嗽一声:“没有其他事,大伙原地散了吧。”
傅从雪点点头,叫上左今也和阿音姑娘:“那我们便先回雨霖铃。”
然而阿音姑娘固执地拽着裴忌的袖子:“一起走。”
裴忌有些无奈道:“阿音姑娘,我有事要和门主单独聊聊。”
阿音这才恋恋不舍松开裴忌的袖子:“要回来。”
裴忌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目送阿音她们走远,傅门主的目光落在近处:“你要说的事,和那小丫头有关吧。”
裴忌单膝跪地:“恳请师父收下她。”
裴忌很少唤傅门主师父,大部分时候,他都同其他内门弟子一样,恭敬地称他为门主。
傅门主偶尔也会感慨:“裴忌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死板。”
裴忌要守的规矩会守一辈子,裴忌认定的事不论多难,总会去达成,这就是裴忌。
裴忌想要给阿音姑娘一个好归宿,想要她加入傅家。
为了阿音姑娘,裴忌不惜打破了自己过往的原则。
傅门主毫不怀疑,如果今天他不同意,裴忌会在凌云峰的山头一直跪下去,直到他答应为止。
傅门主叹了口气:“裴忌,你心肠太软,这对习剑之人而言,乃是大忌。”
“我探过那小丫头的灵脉了,空有剑骨,而无灵根,是也不是?”
裴忌默然不语,傅门主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傅门主于是道:“那小丫头身世成谜,魂魄不全,你确定要我收下她?”
裴忌固执道:“求师父收下她。”
傅门主不再劝了,只道:“罢了罢了,个人有个人的机缘造化。”
阿音默默跟在左今也和傅从雪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在回雨霖铃的路上。
左今也试图牵她的手,被阿音挣开了。
傅从雪在此时开口道:“阿音姑娘似乎并不信任我们,却依然跟着我们走到了这儿。”
阿音忽然伸手指着左今也道:“她身上有两股气息,她并非原本的她。”
阿音接着指向傅从雪道:“你身上的两道气息,很接近,很相似,像同一个人……”
是了,同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灵魂的气息从澄澈变得琢磨不透。
傅从雪的手指搭在濯尘剑的剑柄上,宝剑出鞘半分,短短的一截利刃映亮林间半片天光。
傅从雪心里清楚,这样的秘密若公诸于世,会引来怎样的骚乱。
傅从雪盯着阿音:“你从何得知?”
阿音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一双做工精巧的绣鞋,方才裴忌亲自替她穿上的:“我闻到的。”
傅从雪冷嗤一声道:“哪怕是那位远在京都,住在天机阁里的国师大人,也断不会有如此敏锐的洞察,你究竟是谁?”
阿音缓缓抬眼:“你们,是裴忌的朋友,朋友,不能杀。”
傅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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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了皱眉,阿音的心智与年龄极不符合,当真如裴忌所言,除了打打杀杀,阿音眼中没有旁的事。
左今也一把按下傅从雪的手,在阿音面前蹲下身子:“阿音姑娘说得没错,我们不是坏人,只希望阿音姑娘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阿音的双手被左今也温柔托起,左今也的掌心温暖,叫阿音想起自己的阿姐。
左今也的声音在耳边柔柔地传来:“每个人都有秘密,阿音姑娘,愿意替我们保守秘密吗?”
阿音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左今也于是笑起来:“这就对了。”
一旁摇曳的树影微微动了动,枝头上跳下来一个与几位年龄相仿的少年:“没意思,还以为你们要打起来。”
少年一袭锦衣玉服,脚踩金丝长靴,看起来矜贵非常。
只是嘴角的松花糕碎屑,还有腰间的酒葫芦出卖了他,左今也眼皮抽了抽,有些不忍地别开眼,没想到贵公子竟是个吃货。
察觉到左今也的目光,少年拿袖袍随意地擦了擦嘴角,轻咳一声:“咳咳,在下……”
话说到一半,被傅从雪打断,只见傅从雪作揖道:“见过世子大人。”
左今也闻言怔了怔:“世子?莫非是……”
傅从雪垂眸道:“朝中唯一的异姓亲王,随先帝征战半生的永安王阁下,所出嫡子,人称清河世子,先王赐名,取河清海晏之意。”
左今也上下打量这位世子一番,心念急转。
这位清河世子在野史上很是出名,据传出生之时,天机阁中饲养的神鸟金乌,为之啼鸣不绝。
又传世子出世当晚,晦暗的帝王星大亮,长明彻夜。
因此就连民间的卦师私下里都传言,清河世子有大能,或有帝王相。
只是还没等这样的传言落入朝野,这位清河世子便病逝了,年未及弱冠,令人唏嘘不已。
清河世子拍了拍手里的松花糕碎屑:“有趣,有趣,几位的命理似乎极贵、极重,一个细微的选择,便能撼动这世间的格局。”
傅从雪有些诧异:“世子竟也精通卜卦?”
清河世子摇摇头,笑起来:“民间关于我的议论甚嚣尘上,没有几句是真的,我出生时确实惊动了老国师,他道我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必定成真。”
清河世子捞起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给诸位一个忠告,慧极必伤、物极必反,有撼动天地颜色的能力,却无法驾驭它,是很可怕的事。”
傅从雪戏谑道:“世子殿下难道不是我们的同类?世子殿下既然能看透这天下,扭转这格局想必也是易如反掌。”
岂料清河世子摆了摆手道:“嗨,这你可就错了,一来我死得早,二来我懒得动弹,这天下的格局并不会因我而变。”
清河世子眼神一一扫过众人:“未来我们会同行一段路程,所以我现身此地,与诸君相认。”
清河世子说罢,抬步欲走,却被阿音抬手拦下:“过去,我的过去,你能看到吗?”
清河世子微微眯眼:“自然,不过姑娘,我认为你还是忘记那段过去比较好,沉湎在仇恨中的人,会永远留在过去。”
“当她想要往前走时,过去的泥淖只会绊住她,令她步履维艰。”
21. 神女
时值深夜,雨霖铃里一片死寂。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四下安静得有些诡异。
左今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想到明天的论剑大会,左今也心底有些雀跃,她还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法器,若是明天能挑到一把称心的古剑……
左今也又翻了个身,正准备调息入睡,一道天音骤然响起:“神女,是你吗?”
左今也睁开眼,环视四周无人,只听那道天音激动道:“尔等在此地恭候神女多时,请神女跟随萤火指引,往神殿。”
左今也坐起身,果然见一簇萤火环绕在她周身,当她的手触及萤火,萤火便纷纷往外飞去。
自左今也穿越以来,久久不曾显现的灵火相印在此刻迸发微弱的金光,像是在呼应那道天音。
左今也感受到额间的灼痛,晃了晃脑袋,终于决定出去一探究竟。
雨霖铃外的山崖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朵朵重瓣的金色莲花。
左今也甫一踏上莲花,便感受到澎湃的灵力承托住她,令她周身灵力涌动,在一瞬间修为直抵半神之境。
左今也同仙人般,踏月而行,足尖在几朵莲心间轻点。
回头一看,左今也已经走到半空之中,被微凉的晚风一吹,左今也清醒几分。
看着远远伫立在脚下的雨霖铃,左今也迟迟生出一种荒唐之感。
足下的金莲像是察觉到了左今也的犹豫,灵力再度震荡,驮着站在上面的左今也急速向前行去。
左今也被这突然地提速惊了一惊,上半身一阵摇晃,忙道:“慢点。”
神殿的轮廓随着左今也的靠近渐渐清晰,无数神像倒伏在地,神情或嗔或痴,或喜或悲。
这些神像久经岁月洗礼,即使身后金光□□缓缓运转,法相却是纹丝不动。
菩萨的袍裾上落了尘,鸟雀停在肩头,指尖落下的花种开出花来,藤蔓一路蜿蜒,与法相同根生。
左今也被这一幕震撼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天音再度响起:“还请神女点香一炷,唤醒诸天神佛。”
一朵赤金色的重瓣莲花自天顶落下,当中盛着三支清香。
左今也拾起那三柱香,信手捻燃后,向着神殿的四个方位各自拜了三拜。
“阿弥陀佛。”随着第一声佛偈响起,神殿内的神像们纷纷苏醒。
方才略显空荡的神殿内一时间热闹非常,群神交头接耳。
终于,谈话的声音小了下去,一手拈花,一手持净瓶的法相化作一道金色虚影,落在神殿正中央。
法相眉眼含笑,面露慈悲相,手里的花枝点了净瓶中的露水,甩向左今也眉心间。
眉心间灵火相印带来的灼烧感在瞬间被抚平了,左今也的灵台又变得清明开阔几分。
虚影于是落回神座,满殿的罗汉菩萨在此时静默垂首。
“命中所含,前世因果显现。”
“觉悟者视命运如梦幻泡影,自在前行。”
天音在此时道:“敬祝神女得成正道,功德圆满,重归神位!”
神殿内灵力激荡,震得左今也头昏脑涨。
左今也忍不住扶额,等再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天音重新送回了雨霖铃的房间内。
左今也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果然是在做梦吧。”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一定是太想变得强大,才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然而左今也实在太困了,来不及细想,左今也重新沉入梦乡。
一夜好梦,再无旁的事发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与左今也的情况截然相反,这一夜,阿音姑娘困宥于噩梦中,无法脱身。
阿音额间冷汗涔涔、呼吸短促,她的双手紧紧抓着那层单薄的被褥,像是即将溺亡之人紧抱着浮木求生。
阿音的梦境光怪陆离,一会是牵着她的美女姐姐化作青面獠牙的伥鬼,一会是一面被焚烧的壁画。
壁画上绘满了各种食色男女,欢爱时,交叠着、裸露着,扭曲的肢体……
好不容易,可怖的场景消失了。
一位牵着毛驴、手握拂尘的老道经过阿音身边。
毛驴上坐着一个与阿音年龄相仿的女童,甚至面貌也与阿音有三分肖似。
那老道见了阿音姑娘,呦呵一声,把腰间的酒葫芦摘下,喝了一口,酒水尽数喷在阿音脸上。
阿音被喷了一脸酒水,神情呆呆地,有如丢了魂魄。
纵使如此,她还想去摸毛驴上的道童的手。
然而还未等她靠近,那头毛驴便烦躁地甩起尾巴,踢起橛子,载着驴背上的道童跑远了。
那老道立在原地,仍有几句话要嘱咐阿音:“她已成仙,往后你们恐怕难以再见了。”
阿音向来呆板的面孔终于有了变化,只见她眼角淌下一滴浑浊的泪,砸落进泥土地里。
老道有些不忍,别过脸去:“神女应世而生,黄泉女灭世而来,司命星盘里却偏偏将二人写成一对姐妹,真是作孽啊。”
老道最终摘下手腕上的菩提手串,塞入阿音手里:“这上面有七七四十九颗菩提子,多出来的一颗,乃是老道寻到真佛坐化后,弥留下来的佛骨舍利。”
“这串珠已被老道炼化成法器,可令你免受噩梦袭扰,只是,舍利子中的法力也有用尽之时……”
“待到那日,黄泉中的恶鬼拖着你下地狱,老道也无法……”
串珠落进阿音手中,自觉缠绕上阿音的手腕。
阿音在梦中痛苦地嘶吼出声,贝齿咬破嘴唇,鲜血顺着唇角缓缓淌下。
原本,裴忌抱剑坐在阿音姑娘的房间屋顶上。
今夜月明星稀,少见的出现了七星连珠的天象,裴忌原本正准备入定修炼,听到阿音的叫声,心念一动,当即瞬移进了阿音屋中。
阿音额角的鬓发被汗水沾湿了,她似乎睡得极不舒坦。
裴忌犹豫片刻,用引水诀打湿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替阿音细细擦拭额头的汗。
裴忌很快发现了阿音痛苦的由来。
不知何时,阿音左手的佛珠珠串越收越紧,绳子深深陷进皮肉里,留下一道道血痕。
裴忌尝试去解开那条手串,却被一道梵文咒术弹开。
这竟是一件认主法器,裴忌抿了抿唇,再次尝试。
黑剑出鞘,一团团凝练的黑雾笼罩上手串。
裴忌的剑原本名叫黑水剑,是他十岁时跟随傅门主猎杀黑水大妖,从黑水大妖的尾巴里取出来的一把蛇骨剑。
傅从雪见这柄剑的剑身通体漆黑,就总是黑剑黑剑的叫唤,久而久之,裴忌便也默认了,将自己的剑叫作黑剑。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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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自带黑水大妖的邪戾之气,破除手串上的禁制应该是轻而易举。
岂料就在这时,阿音忽然惊醒了。
阿音抱着被子,有些警惕地退到墙角。
裴忌担心黑剑的剑气伤到阿音,只好收剑入鞘。
裴忌指了指阿音手上的珠串道:“我虽不知是何人赠予你这件法器,可它在睡梦中伤你,留不得。”
阿音看看手腕上的手串,又抬头看看傅从雪:“摘不下来,我试过,任何兵器都无法割断它。”
裴忌示意阿音靠近:“我有办法替你摘下。”
阿音于是乖乖把手伸到裴忌面前,不动了。
黑剑涌动的黑色水雾再次将手串团团包裹,然而手串内的金丝坚韧异常,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在灵力的作用下竟然崩不断。
担心伤到阿音,裴忌并不打算直接用黑剑斩断手串。
裴忌牵起阿音的手,温声问道:“你相信我吗?”
见阿音再次点头,裴忌叹了口气:“阿音姑娘,关于今夜我是如何弄断手串的,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裴忌的眼睛在一瞬间变作漂亮的苍蓝色,阿音不自觉被这双漂亮的眼睛吸引。
下一刻,裴忌将阿音的手凑至唇边,只听“咔哒”一声,手串断作数截,串珠一股脑儿滚落在地。
裴忌竟然是用牙齿生生咬断了法器,阿音的瞳孔因为震惊瞪得圆圆的。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一秒,阿音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
裴忌松开阿音的手,擦了擦嘴角,诚实道:“阿音姑娘,其实我是只魔。”
大约是怕阿音姑娘害怕,裴忌又连忙举手解释道:“妖也分好妖和坏妖,我出生不久,种族便灭亡了,我得傅门主收养,从未做过坏事。”
阿音歪了歪脑袋:“为什么,告诉我?”
裴忌挠了挠头:“我觉得阿音姑娘和我很像,我们都是怪胎,都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要小心翼翼伪装成常人,才能存活下来。”
阿音仍有些困惑:“魔,也能修炼吗?”
裴忌点点头:“人吸收天地灵气修炼,魔吸收晦暗妖气修炼,本质上都使用灵力,没有不同。”
顿了顿,裴忌继续解释道:“我们魔也分很多种类,我们种族被人称作镜魔。”
“镜魔不如其他魔族强大,却很擅长模仿,我们常常混迹在人类的边陲村庄,幻化成人类相貌,学习人类耕种、牧猎等技巧。”
“后来我到了傅家,又向傅门主讨来了黑剑,黑剑上的妖气可以遮盖我本来的魔气,是以从未有人发现过我的真实身份。”
阿音闻言,表情显得有些严肃:“如果,被发现,会怎样?”
裴忌坦然一笑:“那我大约会死吧。”
只听裴忌垂下眼睛道:“也许傅门主和少主会替我辩驳,但不论如何,人妖两立,何况是在第一仙门。”
阿音跪坐起上半身,向前膝行两步,双手紧紧抱住了面前的少年。
裴忌听见阿音缓缓道:“不要死,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阿音听着裴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又重复了一遍:“裴忌,不会死。”
裴忌双拳握紧又松开:“阿音姑娘,如果你在明天的论剑大会上遭遇危险,请一路向南跑。”
交代完最后一句,裴忌飞速化作一团黑雾,向窗外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22. 杀阵
今夜,雨霖铃的客舍似乎格外热闹。
裴忌离去不久后,傅从雪抱着濯尘剑,自客舍的角落里默默现身。
轻掩着的木门再次被推开,傅从雪立在床边,端详着左今也的睡颜。
过了许久,傅从雪伸出手,替左今也掖了掖被角。
傅从雪挥了挥衣袖,房间里的烛火霎时间统统熄灭了。
正欲离开,傅从雪联想到左今也如今的身躯没有多少灵力,不禁微微蹙眉。
傅从雪有些担心即将到来的第一关试炼,左今也能否自如应对。
进入剑冢后,傅家的阵法就会将众人分开传送,避免相遇。
此举一则为避免出现争抢古剑的情况出现,二则为考验弟子独自在险境中应变突发事件的能力。
这也导致傅从雪没法及时出现在左今也身边,护她周全。
想了想,傅从雪左手掐指比出剑诀,口中轻念咒术道:“两心相印,契阔同心。”
同心契是一个很低阶的术法,但凡在仙门进修过的弟子,都知道同心契的缔结之法。
又因为同心契里暗含死生同契的意味,多被弟子们用于和心仪之人谈情说爱。
眼看着同心契乍现的灵光没入左今也心间,傅从雪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若是有医修在此,便会直言道傅从雪的状态,是灵力透支的表现。
同心契将傅从雪的一半灵力共享给左今也,并且,左今也若是受伤,傅从雪将为她分担一半的痛楚。
傅从雪最终将一枚桃花发簪留在左今也枕边,悄然转身离去。
桃花簪做工精致,簪头雕作一朵桃花形状,花瓣镶嵌了各色琉璃,即使在一片黑暗中也显得流光溢彩。
若是傅门主在此,便会察觉这华而不实的发簪之上,竟封印了三道傅家的护身咒,可见傅从雪是下了血本,打定主意护左今也周全。
第二日清晨,论剑大会如期展开。
更暮鼓的声音响彻三十三重山峰,所有与会的修真人士,腰间皆佩戴着傅家统一颁发的通行玉牌。
随着更暮鼓最后一记鼓声落下,众人纷纷催动灵力,亮出自己手中的通行玉牌。
玉牌的灵光同放飞风灯间的火光遥遥相印,傅门主当即一挥袖袍,动用灵力传音道:“玉牌碎、风灯灭,视作出局。”
这是八大世家共同商议出的规则:倘若与会者捏碎玉牌,八大世家便会即刻派出高手驰援,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少年人血气方刚、心比天高,往年论剑大会,总有不少弟子殒身禁地,另各大宗族惋惜不已。
可今年不同,诸位长老的目光都凝在那个叫余菡的小女孩身上。
余菡受到如此多的注视,表情依然沉静。
小师叔颇有些得意地展开折扇摇了摇,冲余菡做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了。
余菡不慌不忙结印,祭出法器,竟是一颗通体晶莹,呈黛紫色的灵芝。
只见灵芝轻轻抖了两三下,喷出一阵淡紫色的烟气竟将整个剑冢笼罩。
诸位长老收回目光,感慨道:“不愧是余氏的医修,小小年纪,灵力竟可以覆盖整座剑冢。”
谈话间,余菡指间再度结印,操控灵力分出一瓣灵芝,落在剑冢中央。
随着那瓣灵芝落下,整座剑冢被一片黛紫色包围。
半刹那间,无数灵芝拔地而起,几乎长满了剑冢内的每片土地。
做到这一步,余菡忍不住轻吐出一口气,接着,她催动灵力收回法器,默默退至小师叔身后。
诸位长老不由得大加赞赏:“不骄不躁、进退有度,此子颇有出息。”
左今也一行人站在最前面,只待传送阵法一开启,就立刻进入剑冢。
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两下,左今也回头一看,正是他们上山时遇到的那对师徒:燕还玉和路玄烛。
与此同时,傅从雪的衣角被轻轻牵了牵,傅从雪低头一看,是那位暂住在雨霖铃的孟长老独子:锦佑。
为防止众人隐瞒实力,傅家门人拿着检测境界和法器的灵石,在修真人士间穿行。
灵石经过左今也一行人,一时间光芒大盛。
灵石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燕还玉身前。
燕还玉轻叹口气,终于还是祭出法器,报上门第:“清净崖,燕氏还玉,有礼。”
只见燕还玉微微闭目,合拢的双手作莲花状,悬浮在掌间的法器竟是一樽香炉。
伴随香炉出现的还有落在燕还玉身后的虚影,虚影额心一道红线,眉目含笑,手执柳条,垂眼观众生。
燕还玉的衣着也跟着虚影变幻,方才朴素的装束统统不见了,一身不染尘的白衣,加之以轻纱覆面。
众人一时间呆住了,等反应过来,有见识的连忙行礼:“见过清净崖掌门真人。”
燕还玉坦然受了众人的礼,并不还礼。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左今也耳中:“便是那位面有观音相,遗世而独立的掌门真人,传闻他有许多年不曾出山了。”
左今也发现自己的五感较往常似乎更为敏锐些,只听另一人道:“嘘,我可听说,他新收了徒弟,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带徒儿露个脸。”
路玄烛将这些话听进心里,有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不等傅家门人要求,路玄烛当先踏出一步,祭出法器:“无门无派,路玄烛。”
路玄烛的法器竟是一柄骨色弯刀。
看不出这弯刀是什么材质,只知道弯刀上的花纹古朴,不自觉就会吸引人的视线。
弯刀一出,大开大合的威压铺面而来,倒逼得几位傅家弟子后退几步才站稳。
燕还玉一把按住路玄烛抬刀的手:“收刀,还没到你表现的时候。”
路玄烛有些不服气地鼓了鼓嘴,最后还是听话收回了弯刀。
席间的长老们眼观六路,注意到此间变故,当即密音传讯给燕还玉:“燕真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何不上长老席坐上一坐,喝杯热茶?”
这便是委婉提醒了,以燕还玉的资历,参加论剑大会不合规矩。
燕还玉摇摇头,直截了当道明来意:“我这人向来护短,我徒儿第一次参加此等盛会,我总得亲自在旁边看着。”
诸位长老于是看向傅门主,等着门主做决断。
此次论剑大会,八大世家精锐尽出,纵然这燕还玉修为了得,若是八大世家不点头,还是只有被赶下山的份。
傅门主看向身后诸位门主:“燕真人爱徒心切,若是肯下了保证,不扰乱大会秩序,倒也不是不能破这回例。”
燕还玉当即便道:“除非危及爱徒性命,论剑大会期间燕某绝不出手。”
八大世家得了保证,终于放行,只见师徒一齐迈进传送阵法内,两道金光分别闪过,两人当即便消失在原地。
傅门主抬袖一挥,被拘在观景台的妖兽当即吐出一颗巨大的鱼目。
只见那颗鱼目朝向剑冢,逡巡两番后,鱼目便将整个剑冢的情形清晰投射给观景台上的众人。
傅家门人紧接着便来到傅从雪身前,几人正要对少主抱拳行礼,却感受到一股柔和的灵力托举起他们。
傅从雪也往前踏出一步,只是他并没有祭出濯尘剑表明身份,傅从雪手里握着的正是他伪装神官时的法器——一柄泼墨洒金折扇。
这是傅从雪昨夜用灵识探遍傅家的兵器库寻到的。
前世,这柄折扇一度蒙尘,直到一把大火烧毁了傅家,傅从雪自灰烬中拾得它。
泼墨洒金折扇一出,观众席上的许多人便失去兴趣,挪开了目光。
原因无他,同方才两件法器相比,这柄折扇实在太过普通,既没有威压,也没有光芒。
傅从雪将折扇重新握回手中,轻轻展开:“灵台山,子书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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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灵台山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众人闻言,并没有太大感触。
傅从雪很快也走入传送法阵,裴忌收回注视,祭出黑剑,他倒是没有隐姓埋名的打算:“雨霖铃,裴忌。”
黑剑自身携带的妖雾与裴忌的灵力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域”。
在展开的“域”之内,天空黑压压一片,阴云笼罩,不消一会,天雷滚滚,闪电撕裂半边天空。
席上众人议论纷纷:“这便是傅门主收下的关门弟子,听说身负双灵根,在这样的年纪便悟到天赋场域,可谓天资傲人。”
所谓天赋场域,便是将自己的气息与周遭万物融汇贯通,纳自然之法为己所用,引动一方天地为之色变。
适才余菡释放的药宗秘法,也算是域的一种,她将疗愈术施展在整个剑冢的范围内,范围内生灵若是受伤,“域”会令其缓慢自愈。
“只是……”席间的孟青山面露犹疑之色,孟青山与傅门主乃至交,作为长生种的他见多识广,当即密音传信傅门主:“裴忌身上的场域,似带有魔煞之气。”
傅门主捋了捋胡须,淡笑着摇摇头,以他的修为,又如何不知裴忌的真实身份?
傅门主信得过孟青山,密音传信替他解惑道:“裴忌的真身乃是一只镜魔。”
镜魔不食人,餐风饮露为生,裴忌的父母作为镜魔,曾救过误入鬼域的傅门主。
他们在鬼域一路指引着傅门主逃亡,在傅门主逃出生天时,央求了傅门主一件事:倘若未来二人身死,恳请傅门主收养他们的孩子。
妖魔尚武,镜魔一脉魔力弱小,内有其余魔族打压,外遭修者捕杀,日渐式微。
裴忌的父母二人东躲西藏,最后还是在赶来投奔傅门主的路上死于修者围猎的法网之下,只来得及将刚学会化形的裴忌藏入难民堆中。
傅门主最终在难民堆中找到脏兮兮的裴忌,却并不戳破他的真实身份。
镜魔会千般变化,最善化人,化作人形修炼,几与凡人无二。
傅门主对孟青山道:“裴忌与他父母一般,天性良善,从不曾作恶,他于修炼一道悟性颇高,我想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神。”
孟青山反驳道:“可他终归是魔,魔性难改,若是哪一日失控……”
傅门主打断他:“不会,裴忌这孩子我了解,若是到了那一步,他宁可自戕,也绝不会害人。”
裴忌的身影在“域”中渐渐消失,黑雾没入传送阵法,不见声息。
左今也的灵魂如今在王姑娘的躯壳中,按理说王姑娘深受五浊恶世烦扰,魔气侵体,是以脸上带着硕大胎记,半分灵力也无。
可是经过昨天一夜好眠,左今也只觉得身体轻盈,她试探着祭出灵囊内的符纸,居然一次便成功了!
左今也一阵欣喜,当即清了清嗓子道:“王氏,王惜梦。”
王长老被左今也祭出符纸的举动惊得站起身来,当即抚掌大笑:“好好好,我原以为小女此生与修道无缘,如今既已引气入体,王家的天材地宝,还怕堆不出一个大圆满之境吗?”
众人面露鄙夷之色,又不好多说什么,毕竟王长老溺爱孩子,他们也不是第一回见了。
左今也顺利通过测验,然而进入传送阵法之时,却觉得一阵晕眩。
脑海里又凭空多出一段画面,那是一个巨大的繁复的法阵。
法阵处处透着邪异之气,连符文也不是正道的书写方法。
左今也想起她作为修者的第一课,长老指着一幅图道:“上古有一种邪术,以自身血肉灵力为祭品……”
“此阵法以命搏命,强闯杀阵者,唯一的结局:死。”
“是以此阵又名百花阵,我花开后百花杀,死局中的死局。”
左今也痛苦扶额,视线一片恍惚中,她看见杀阵中心的少年转回头来,那是……
傅从雪。
23. 祭礼
左今也睁开眼睛,她竟降落在剑冢里一片荒芜枯败的土地上。
四周没有任何古剑,只有几块饱经风霜的碑石,而左今也脚踩在一块光滑圆白的大理石上。
断裂的碑石上布满了浮凸的纹路,那是一段左今也看不懂的文字,当左今也的手触摸上碑石,那些文字却自行在左今也脑海里翻译。
“氓,年十六,神主选中,司水祭礼。”
“洛,年十三,鬼母选中,司火祭礼。”
“秋,年十五,魔尊选中……”
余下的半截文字被人用刀剑划花了,无法分辨。
左今也从大理石上跳下,才看清大理石的全貌,这是一个翻倒的祭台。
大约曾经有一群人在此处主持祭礼,献祭了一群少男少女给鬼域十巫,借此换取或祈求什么。
无怪乎左今也察觉到四周弥漫着一股冷意,那是附在那些碑石上,尚未平息的亡魂。
左今也动用体内的灵力,祭出一张搬山倒海符。
灵力流淌过符纸,倒行逆施,将整座祭坛复原成当年的模样。
凌乱的碑石被重做整理,竟有整整九块,被摆在祭台不同的方位,至于祭台正中的石缝里,则插着半把断剑。
左今也听到一声凤唳,那似乎是从遥远的上古传来的,弥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凤鸣——是那柄断剑发出来的。
它被困在此地,被遗忘,岁久年深。
左今也被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那柄残剑,残剑颤动着,迸发出炽烈的金红色火焰,如同凤凰展翅时拖尾的金羽般迤逦。
残剑鸣颤得越来越快,带出一串残影,虚影中走出一位断臂的少女,身穿一身茜粉色的长裙,对着左今也行了妖族的礼节:“雀主,吾在此地等候您多时。”
说完这句话,少女的身躯忽然如火焰般燃烧起来,一点点化入残破的古剑中。
古剑带着上一任剑主的回忆,强势地入侵了左今也的灵台。
左今也急念清心诀,然而为时已晚,左今也的眼睛变作金色的竖瞳,单手握住剑柄,一举拔出了那柄断剑。
断剑被拔出,祭台在顷刻间崩塌。
左今也随意挥出一剑,断剑荡开恢弘气势,左今也不受控制地再度举剑,灵力源源不断汇入剑中,毁天灭地的威能积聚在剑尖。
左今也瞪大了眼,拼命调动灵力抗争这股操纵她的力量。
终于,残剑脱手,左今也力竭,昏了过去。
好长好长的一个梦,被火焰灼烧的疼痛遍布全身,左今也穿着妖族的服饰,跪在金碧辉煌的神殿正中,身上遍体鳞伤。
神位上的诸位上神居高临下看着她:“孔雀妖,即使受过真金火炼,你仍执意成神吗?”
左今也眼下喉头的血腥,嘶哑着嗓音道:“是。”
“放肆!自古便没有妖魔成神的先例,你妖性难灭,本性难移,竟还妄想成神?”
上座的一位上神震怒挥袖,左今也被打落在神殿的金玉柱上,妖骨尽碎,吐出一口鲜血,眼睛仍死死盯着那上神:“为何?”
她已经问了千万遍为何,从来如此,便对吗?
她不曾杀生,她上刀山下火海为上神从鬼域取出业火,她生扛过九十九道雷劫,受真金火炼之刑,她凭什么不能成神?
右上方的神位忽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小孔雀,你那么执着成神,做我的新娘可好?你嫁到神界来,做我的正妻,便可以拥有和我平起平坐的神位了。”
上神们高傲,每次见左今也,总是在神位前悬起厚厚的帘幕,是以左今也从未目睹过各位上神的真容。
眼下,帘幕被扇柄轻轻挑起,像是撕开了诸神道貌岸然的虚伪。
从神位上走下的,是位一身红衣的青年。
妖血自左今也额间滑落,叫她看不清那年轻上神的容貌。
只见青年步履微抬,直直向左今也走来,冲她伸手:“小孔雀,我模样生得不赖,和那些老家伙们比起来,也尚算年轻,你可愿嫁我?”
神位上的诸神震怒:“佛子,你放肆!”
青年不理他们,继续对左今也敦敦善诱道:“小孔雀,我不奢求你的真心,等你拿到神位,我们便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如何?”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离左今也不过咫尺距离,鬼使神差地,左今也伸出手,握住那只微凉的手。
左今也伤得太重了,意识昏沉间,她只听见少年低声笑起来:“做得好,小孔雀。”
画面一转,身穿茜粉色长裙的少女站在她身后,满脸担忧道:“雀主,你当真要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吗?”
左今也正对着铜镜,给自己戴一对碧玉耳铛,闻言,面无表情道:“仇素,他可助我成神。”
被叫做仇素的剑灵有些难过:“雀主,你为族人牺牲太多,如今便连婚嫁都要牺牲了吗?”
仇素说完这句话,便化作一道火红的流光,藏进剑中,任凭左今也如何呼唤也不出来。
左今也默然片刻后道:“仇素,害孔雀妖族死伤惨重的白骨疫,唯上神可以救治;人族与妖族千百年的战乱,唯有上神可以平息。”
左今也叹了口气,最后打量一遍一丝不苟的妆容,合上了妆奁盒:“仇素,我和他约好,今夜子时,他会来幽落湖畔迎我。”
左今也身着华丽的凤冠霞帔,迎风站上幽落湖畔的竹筏。
竹筏载着左今也,慢慢向湖心飘去。
此时已是子时一刻,那位被称作佛子的上神还未出现。
左今也有些失望,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些上神一贯喜欢出尔反尔。
幽落湖畔中心的水流急速涌动着,逐渐形成了一个涡旋。
涡旋将整艘竹筏吞没,一片漆黑中,左今也又听到了那位上神的声音:“久等了,小孔雀。”
只听那上神继续道:“我还未成过亲,借此机会去了解了一下人族、妖族、魔族成婚的习俗,小孔雀,我们不如就按照各族的习俗,都走一遍流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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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今也闻言,有些疑惑地掀开盖头:“不都说了是做假夫妻,在这些事上,如此较真干什么?”
那上神又笑起来,嗓音带动胸腔震动,听起来闷闷地。
只听上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假戏,偶尔也是需要真做的,毕竟我们的姻缘,可是已经被我刻上了三生石。”
灵河河畔,三生石上,命定姻缘,三生三世。
月光清凌凌落照在那上神脸上,左今也终于看清那位上神的模样——和傅从雪别无二致的五官。
上神同样穿着一身艳红色的喜服,同色的抹额系在发间,湖珠在额前晃荡,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样活泼。
左今也听到自己开口道:“不必,交换了姓名,写下婚书,便算礼成。余下的虚礼,一应免了吧。”
那上神叹了口气,俯下身子,敲了敲左今也的额头:“小孔雀啊小孔雀,你的性格也忒沉闷了点,应该像你的羽毛般五光十色才对。”
上神挥手召来纸笔,婚书悬在半空,上神率先落下自己的名字:曜渊。
左今也紧跟着落下这一世的名字:颜如舜华。
曜渊上神笑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小孔雀,原来你的名字这般好听。”
见左今也不理会,曜渊也不生气,挥挥手将婚书收入袖中。
接着,曜渊上神无比自然地从袖中拿出一壶酒:“要饮过交杯酒,才算成婚。”
左今也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即饮下:“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我做你的妻子?我的目的是成神,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曜渊上神显然听懂了左今也的未尽之言:“因为我和你一样,开始对天道产生质疑。”
曜渊的神殿在九十九重天的云层之间,他牵着左今也的袖子落在神殿外,在太液池旁撒下一颗金色的种子。
树种落地,曜渊召来日月光华、雨露甘霖,为树种浇水施肥。
种子长出翠金色的叶子,枝叶片片舒展,变作可容二人荫蔽的大树。
曜渊大力摇晃着树干,看着金绿色的叶子一片片飘落,眯起眼睛道:“我问了神界的凤凰和青鸾,她们对我说,鸟雀总是翱翔在山林之间,偶尔飞累了,会栖息在漂亮的树上。”
“我在神殿前种下一棵梧桐木,往后我们便可以一起在树上赏月看花。”
左今也看着那棵树道:“你是佛子,应该端坐明堂,而不是同鸟雀一般栖息在树上。”
曜渊哈哈大笑起来,牵起左今也的衣袖,飞掠上一旁的树梢:“谁规定的?天道规定的吗?可是这世间只有我一位佛子,我便要栖息在树上,任那些古板的上神诟病。”
年轻的上神如此任性,晚风掠过梧桐木的树梢,轻轻撩起二人的衣摆,衣摆上繁复的衣带纠缠在一块。
梧桐木上一对壁人,美好得仿若梦中场景,这一刻,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曜渊嘴角噙着笑意,偏头看向左今也:“小孔雀,就让我们一起,去挑战天道的权威吧。”
24. 红线
左今也没料到自己的酒量竟然这样差,一杯合卺酒下肚,眼前的景致便恍惚起来。
脚底的步伐凌乱,左今也扶着柱子,勉强支撑着自己站在原地。
一片朦胧间,左今也瞧见曜渊单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望着她:“小孔雀,我们曾经见过的,只是你忘记了。”
曜渊站起身,一步步向左今也走来:“但是不要紧,忘了也好。”
曜渊替左今也挽起耳边的碎发:“小孔雀,我会待你千般万般好,因为那是我曾许诺过的……”
只见曜渊抬手一招,手里便出现了一枚闪烁的星辰。
闪烁着流光的星辰被曜渊紧紧握在手心,等曜渊再次张开手,星辰已经化作了一支簪子。
左今也凑到近前,细细端详那簪子。
这实在是一支漂亮的簪子,簪头是一朵桃花形状,花瓣镶嵌了各色琉璃,在一片黑暗中也显得流光溢彩。
左今也抬起头,发觉曜渊也在看着自己:“聘礼。”她听到曜渊如是说。
曜渊伸手,将那枚发簪插入左今也发间。
左今也喝得醉醺醺的,仍惦记着自己的族人,单刀直入问道:“你究竟何时才肯替我的族人医治白骨疫?”
曜渊闻言又笑起来:“已经在治了,小孔雀,你要看看你的族人是如何被救治的吗?”
曜渊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左今也从善如流,回握曜渊的手。
耳边清风一荡,二人已经来到人间的一座庙宇。
这所庙宇香火极盛,正殿中的神像通体金玉雕筑,相貌竟与曜渊有七八分相似。
眼下,信众正对着神像虔诚地参拜。
左今也和曜渊双手相握,竟也能听到那些信众们的祈愿。
“愿来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高出以往……”
“愿心上人亦恋慕小女子,早日剖白心意……”
那些请愿皆化作清气,汇入身旁的曜渊体内:“所谓白骨疫,是天道不满妖族降下的疫病,天生地养,带在每只新生孔雀妖的妖丹里。”
曜渊对左今也解释道:“所以寻常的疗愈法术、灵丹妙药,对白骨疫无用。”
“我对你族人的疗愈方法也很简单,我既为佛子,受万民朝拜,亦可与你的族人们共享气运,我与天同寿、福泽绵长,因此凡我存世一日,孔雀一族便不会灭绝。”
左今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如果你死了呢?”
曜渊挑了挑眉:“那定是我甘愿赴死,佛子超脱三界外,就连天道也杀不死我。”
左今也与曜渊穿行在人间的集市,左今也继续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天道的?”
曜渊忽然背转过身,冲左今也比出噤声的手势,他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天道听得见他们的对话。
左今也于是闭上嘴,由着曜渊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只见曜渊停在一个小摊前,指着一串糖葫芦对左今也道:“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请我吃点好吃的,不过分吧。”
左今也一把打掉曜渊的手:“没钱。”
最后还是曜渊从身上搜出几个铜板,买下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左今也刚要拒绝,曜渊已经用一串糖葫芦堵上左今也的嘴巴。
甜丝丝的糖浆在左今也嘴里化开,左今也听到曜渊说:“小孔雀,吃了甜食,心情有好点吗?”
左今也满头雾水回道:“我没有不开心啊。”
曜渊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串:“既然开心,你为何不笑起来?”
左今也,或者说前世的颜如舜华愣了愣,她的族人唤她雀主,从她被委以这般崇高的身份时,便意味着她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笑了。
曜渊拿手指戳戳左今也的面颊:“就像这样,微微提起一点嘴角,对了,小孔雀,你笑起来很好看。”
夕阳下,左今也望着手里的糖,嘴角当真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谢谢。”
梦境从此处开始破碎成片,一会是二人的日常相处,一会是左今也被废去灵力,锁在寒潭下的场景。
左今也身上缠绕着重重缚灵锁,被锁在寒潭之下时,似乎已与曜渊上神相爱,灵侍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会来看望她一次,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而气若游丝地左今也,每次都提一样的要求:“我要见曜渊。”
寒潭之下一片死寂,不见天日,左今也很快便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寒潭之下锁了多久。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四十九日,寒潭来了一位自称是曜渊师尊的女子,她说自己叫重华。
重华上神略带怜悯地看着左今也,对意识混沌的左今也坦言道:“曜渊已死,神魂破碎,无法转世,这是他违抗天道的代价。”
缚灵锁因为左今也的神识震动再度收紧,左今也拼命挣扎着,膝行着爬至重华身前,目眦欲裂,大吼道:“你胡说,你胡说!!!”
重华手里的鞭子迅速出手,甩在左今也身上。
左今也身下的千年寒冰被这一鞭子抽出碎纹,可见重华下手之狠。
重华的云靴踩在左今也手上,接着她用鞭柄微微挑起左今也的下巴。
左今也就这样猝不及防撞入重华那双满是厌恶的眼睛里:“若是曜渊当日答应父君的指婚,与我成亲,断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是了,左今也记起来了:曜渊是为她而死的。
天道无法杀死超脱三界外的佛子曜渊,但是颜如舜华不一样,她只是一只小小的孔雀妖罢了。
即使曜渊助她成神,天道降下的神罚她依然躲不过。
天道抱着必要她死的决心,于是曜渊以神魂相祭,结下杀阵,与天道同归于尽。
杀阵之前,天道声如洪钟,最后一次规劝佛子:“曜渊,你仍执意要袒护你身后那个妖女吗?”
曜渊紧抿着唇,素来玩世不恭的表情收起,对天道微微欠身:“她不是妖女,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有名字,她叫颜如舜华。”
天道冷哼一声:“曜渊,从前我对你诸多纵容,若你此刻选择放下神兵,过往一概不咎,你仍可做个逍遥快活的上神。”
天道继续道:“又或是你当真爱上了身后那妖女?欢喜她的容貌?女娲娘娘便在我身侧,她可以为你捏个一模一样的人身出来,由我亲自点化神智。”
曜渊沉默着,背转过身,望向左今也,或者说,颜如舜华。
情窦未开的颜如舜华不知道,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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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此生的最后一眼了。
曜渊眼神平静,与左今也对望:“小孔雀。”
他总是习惯这般叫她,左今也初时有些厌恶,叫的次数多了,听到现在,竟也有些习惯。
九重天上的凤凰振翅悲鸣,盘旋着落在曜渊的肩头。
左今也绑在腕间的金铃在此时发出一阵脆响,无数虚幻的红线交错缠绕在二人身上。
曜渊长长的睫羽垂落,桃花眼里盛满了温柔:“是月老殿的红线啊……小孔雀,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了这么多红线回来?”
小孔雀那时还不能理解什么是爱,她只是不想和曜渊上神分离,仅此而已。
下一刻,无数红线在左今也面前崩碎,凤凰吐出的火焰熔断了那些红线。
在一众上神的谛听下,曜渊将声音放得很轻,只听曜渊道:“小孔雀,红线可不能乱系,月老的一根红线,便是一世情缘。”
曜渊笑了笑,继续道:“我可不敢奢求生生世世,我怕你终有一日厌烦我,小孔雀。”
凤凰吐出的三昧真火阻隔了众神的视线,曜渊脚下踏着的杀阵已成,便要以身祭阵。
然而曜渊还有最后一句话想对左今也说:“小孔雀,再见。”
再见的意思是,他还想和她再次相遇,不论结局,九死无悔。
曜渊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只见他单膝跪地,一手按在阵法中央,随着源源不断的神力汇入杀阵之中,曜渊的瞳孔里渐渐露出几分血色。
凤凰再次展翅啼鸣,两根金色的尾羽落下,化作一对子母双剑,分别落入曜渊和左今也手中。
左今也在杀阵之外,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一寸寸燎上曜渊的身躯。
只见曜渊举起剑,空中的金云散开,剑灵化作一条五爪金龙,咆哮着冲入天幕,衔住天上的金乌。
遮天蔽月的剑阵,令山海为之色变。
剑影从一道分作三道,又分作九道,每一道都有如实质,众神的目光聚焦在万剑归宗的盛景上,便无暇关注曜渊脚底的杀阵。
冲天的火光扑面而来,左今也下意识闭眼。
没有感受到火焰的灼热,左今也先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无数桃花瓣拂过面颊,带着曜渊上神的气息。
左今也抬起手,接下一片花瓣,花瓣里承载着曜渊一点破碎的神魂,化作一缕清风拂过左今也耳畔。
曜渊就这样在阵法中心消散了,徒留下一柄无主的神剑,在低空逡巡着主人的踪迹。
原来人在过度悲伤时是发不出声音的,左今也慢慢蹲下身,将自己整个蜷缩起来。
那是她作为妖,第一次体悟生死。
阵法之间流转的光华并未随着曜渊的离去而消散,相反,杀阵护在左今也身前,一点灵光汇入左今也眉心,原来杀阵真正的阵眼,在左今也。
曜渊放弃毕生修为,为爱开杀阵,强闯杀阵者,唯死而已。
一时间谁也不敢动,只有天道震怒,降下神罚。
雷电光影无法打破杀阵,反倒反噬了天道。
天地再度震动,然后归于平静。
众神不敢言说,只默默旁观,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25. 灵笼
颜如舜华的悲伤似乎感染了左今也,她感受不到身上伤势的疼痛,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重华:“你有办法救他?”
重华冷哼一声,扔掉手里的鞭子:“还算有几分聪明。”
只听重华背转过身去道:“曜渊动用得是上古禁术,那册秘法我也曾见过。”
“照理说,他的神魂此刻应该已经消散在天地间,万幸那天我也在场,用灵笼锁住了他破碎的神魂。”
重华微微抬手,灵笼出现在她的右手掌心中。
灵笼由细密的金线织成,两端如同梭子一般尖锐:“曜渊所有的神魂碎片都在这里了,你收好。”
重华将灵笼放在颜如舜华身前:“那些上神不会关你太久,我会去求父君释放你。”
颜如舜华追问道:“你要做什么?”
重华回头道:“你不想复活曜渊吗?生擒凡人,开坛作法,释放出鬼域十二巫,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重华见她犹豫,近前一步,森然道:“曜渊为你而死,你连这点牺牲都做不到?”
重华一拂袖:“罢了,我给你时间考虑清楚。”
重华拔下的发簪:“我将这些秘密告诉你,你也该给我个信物作保,十五日后,我会来雀族的领地寻你。”
额前开始发烫,颜如舜华看不到,此刻她额间的灵火相印变幻了形态。
画面一转,已是十五日后,仇素伴在她身侧,有些担忧道:“雀主,那位重华神君,当真可以信任吗?”
颜如舜华摆了摆手,问道:“叫你准备的,都安排好了吗?”
仇素垂下头去:“雀主,我将那些凡人关押在一处洞府,落了禁制,没人能找到那里。”
“只是……”仇素看了眼雀主的神色,有些犹豫道:“其中有一对兄弟,弟弟似乎生了重病,不知能不能撑到祭礼开始。”
颜如舜华沉默片刻后道:“带我去看看。”
瀑布后那处隐秘洞府的禁制被仇素挥手撤下,甫一踏入洞穴,颜如舜华便看到一群瑟瑟发抖的凡人们。
洞穴中间的芭蕉叶上摆着饭食,那群凡人们统统蜷缩在角落,看他们的相貌,约莫都在十五岁上下。
其中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挣扎着从人堆里跑出来,跪在颜如舜华面前不断磕头:“求您救救我弟弟,我愿意把我的命卖给您,求您救救他。”
男孩的额头撞在山石上,很快便淌下血来。
颜如舜华搀扶起他,不着痕迹瞥了眼角落里高烧不醒的小男孩:“他阳寿已尽,半条命徘徊在鬼门关,只怕过不了多久黑白无常便要来拘他的魂。”
那男孩闻言,六神无主道:“您要我怎么做?只要能救我弟弟,我……”
拍了拍男孩的肩膀,颜如舜华吐出半颗妖丹喂给他弟弟:“我可以保你弟弟不死。”
颜如舜华的眼睛在吐出妖丹的一瞬变作金色的竖瞳,百雀之王的威严尽显,男孩只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洞穿了,不住战栗。
颜如舜华扶住男孩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弟弟天生阴阳眼,命带神格,尊贵无比,但是他一介凡躯,压不住这么贵重的命。”
“我可以为你和你弟弟换命,代价是,你需要替我将养一枚神魂,此生你注定多病多灾、坎坷万分,你,愿意吗?”
男孩虽然害怕,然而想到重病的弟弟,一咬牙、一闭眼,当即道:“我愿意。”
颜如舜华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仇素在此时终于明白了主上的全部计划:“雀主,你要动用妖宗的秘法……”
颜如舜华淡淡道:“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重华,也没打算用活人生祭。”
其余人不过是颜如舜华抓来掩人耳目的工具,她真正的目的,从一开就是这对有着至纯至阴命格的兄弟。
“你放心,他的魂魄会在你体内一直沉睡,绝不会打扰到你,直到你转世投胎,魂魄会为自己寻找新的、合适的躯体……”
顿了顿,颜如舜华问眼前的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咽了咽唾沫,回答道:“我叫槐,我弟弟叫序,我们都出生在四月。”
颜如舜华点点头,吐出剩下的半颗妖丹:“离魂的过程会很痛苦,槐,含着我的妖丹,你兴许会好受些。”
随着妖丹被槐含入舌底,颜如舜华的相貌变得苍老,满头青丝变作白发。
槐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仇素在一旁默默解释道:“妖没了妖丹,便如同人失去了五脏六腑,不能成活。”
颜如舜华已经继承神位,这才没有立即死亡,只是修为大损,无法再维持原来的形貌。
颜如舜华最后嘱咐槐一句:“生魂离体,你需得时刻保持清醒。”
生魂被从槐体内一丝丝剥离,槐痛苦至极,紧咬着舌尖,保持眼底的一片清明。
下一刻,颜如舜华指尖微动,祭出法器灵笼。
槐的魂魄也被放入灵笼中,与此同时,颜如舜华挥手招来序的魂魄,将序的魂魄一点一点填进槐的躯体里。
整个过程并不漫长,大约花费了半个时辰,槐和序的灵魂分别进入对方的身体,区别是,序的身体里如今住着两个灵魂。
做完这一切,颜如舜华长出了一口气,忽然听到瀑布门口响起重华的声音:“孔雀妖,你打算毁约吗?”
颜如舜华和仇素对视一眼,两人一齐走出洞穴。
重华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装束,身上魔气萦绕,仇素忍不住惊呼道:“是堕仙!”
重华听到这声称呼,眼神瞬间变得狠厉,狞笑道:“刚开灵智的剑灵,也配在我面前叫嚣?”
只见重华快速出手挥鞭,长鞭直直向颜如舜华绞杀过来。
仇素一闪身,挡在颜如舜华身前,横剑格挡。
没有用,鞭子快速袭来,绞碎了仇素的两条胳膊,鲜血瞬间喷洒而出,仇素闷哼一声,后撤数步。
颜如舜华将仇素护在身后,盯着半空中的重华神君:“当日在寒潭之下,你便已经堕魔。”
重华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泪光闪过,她毫不在意拭掉眼泪:“是啊,由爱生心魔,真是可笑。”
重华的声音低下去:“他甚至都不知道……”
重华抬起头来,一张美丽的脸被魔气占据:“可我不甘心,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凭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日我点起巫烛,奉献灵力,上古十二巫终于答应我了,他们会复活曜渊,他们会为曜渊换上一颗独独爱我的心。”
重华欺身来到颜如舜华近前:“都说妖没有感情,曜渊死的时候,你连眼泪都不曾掉。”
这般说着,重华又飞速掠至高空:“所以我原本也没有指望你,交出我送到你这里的凡人,我自会完成仪式。”
颜如舜华摇摇头,她鲜少劝人,但这次还是开口劝说了两句:“重华仙君,回头是岸。”
重华状若疯魔,此刻又怎会听得进去:“你不会懂得,天庭的仙阶这般长,一辈子也爬不到头,神殿里又是多么冰冷,那些拜高踩低的上神,从不会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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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陷入回忆中:“我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人在意我,父君更钟情我那战神妹妹,我在他眼里就是个不成器的女儿。”
“可是曜渊不一样,他身上没有那些上神的高高在上,他会在群仙会为弹错琴的我解围,他会来拜访我的庭院,带走我种的海棠花。”
重华看着颜如舜华,语气温柔下来:“你应该已经感受过了吧,我在水镜里看到,他带你去人间,他摘下星辰替你做桃花发簪。”
重华手里握着那枚桃花发簪,她最后看了一眼,冷笑着将发簪碾碎:“我真是伤心啊,我不惜以性命相逼换来的婚约,被他拒绝,然后他选了你这样一只妖。”
重华忽然目光一凝,看向瀑布后面:“还是叫我找到了,你藏匿凡人的地方。”
仇素刚刚受了重创,气息虚弱,那道禁制自然拦不住重华。
只见重华在虚空中一抓,那几个凡人瞬间飞出了洞穴,被重华绑在鞭子上带离。
颜如舜华当即向前追去,然而重华身法诡异,闪进虚空中一道裂隙,当即不见了踪影。
颜如舜华于是动用灵识查探,终于发现了祭台所在:“仇素,我们走。”
剑灵化作一道流光,被颜如舜华握进手中。
那边厢,重华已经开始做法,那些凡人在她手中挣扎不断,却被她一剑刺破胸膛,鲜血不断汇入祭坛,尸体被随意丢弃在一旁。
终于,重华将魔爪伸向序,槐沉默地挡在前面,他身体里装着曜渊的神魂,有了灵力,竟也突破了出窍期,带着弟弟侧身避过。
重华一击不中,恼羞成怒挥鞭。
岂料鞭梢被颜如舜华紧紧握住:“曜渊的神魂,在这个男孩身体里。”
重华大吼:“我不信,凡人的身躯如何能承载上神的灵魂?”
一直袖手旁观地诸天上神此刻终于现身:“重华,无故猎捕凡人,此乃重罪;由仙堕魔,此乃死罪,你可认罪?”
重华狞笑着开启阵法:“我不认!你们这些虚有其表的上神,就和上古十二巫说理去吧!”
祭台底下,有无数双枯瘦的手向外爬出,又被颜如舜华一剑砍断。
颜如舜华将整柄剑刺入祭坛中心,念诵起妖族的傩语:“以此身为剑,以此剑为祭,封印此地百年。”
白发在风中飞扬,颜如舜华作为雀主的第三只眼终于开启。
高天上有神在惊呼:“是孔雀明王的不动明王身!”
第三只眼的注视落在祭坛上,似有千金重压,祭坛上的石块崩碎瓦解,很快化作一片废墟。
颜如舜华扶着剑跪倒在地,大口喘息。
高天散开一片金云,一位真佛开口道:“孔雀明王,佛祖欲见你。”
短短一息,颜如舜华已形如枯木,红颜枯骨,恐怕说得便是这般情状。
颜如舜华跪在佛祖座下:“我已尽力,曜渊为我丧命,我便还他一命,也不算亏欠。”
佛祖见状,轻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何必自苦,施主与佛子,前缘未尽,总会相遇。”
颜如舜华只道:“我命不好,司命星君曾言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若有来世,还是不要再见得好。”
佛祖摇摇头,只道:“施主,你该回去了。”
又是一声佛号响起,眼前的景致飞速变幻:“施主,就让吾等为你破障。”
左今也呕出一口鲜血,喷洒在那断剑的剑柄上。
左今也从那段有关前世的回忆中苏醒,整个人苍白如纸、虚弱无比,缓缓向后倒下。
26. 天湖
傅从雪不知从何处闪身而至,接住了脱力晕倒的左今也。
“左今也,醒醒。”傅从雪晃了晃左今也的手臂,动用灵力去探左今也的身体状况,接着轻舒一口气,还好,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树影摇动,那个叫锦佑的少年紧跟着从林间走出:“大姐姐无事,只是过量吸食了这林间的瘴气,幸有灵力护体,等走出这片瘴气林,自然就恢复了。”
傅从雪凝目望去,果见四周不知何时弥漫起墨绿色的妖雾,不禁蹙眉:“有妖。”
“低阶小妖,不足为惧。”唤作锦佑的小孩不以为意道。
孟家的下一任继承人,显然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只见孟锦佑抬指一捻,广袖中的金针顷刻间穿透妖雾,定在那作乱的妖身上。
那妖怪似乎被重伤,发出一声哀嚎。
墨绿色的雾气散开几分,傅从雪凝神看着锦佑飞出去的三根针,那针线上淬了灵力,坚硬如玄铁,可以破开妖怪的气门,一举捣碎妖怪的妖丹。
这是孟家人祖传的法器,但是同孟锦佑这般用法,傅从雪还是第一次见。
孟锦佑将针线嵌入那妖怪体内,弹了弹紧绷的丝线,下一刻,带着墨绿色的妖气竟生生从妖怪体内被吸出。
抽丝剥茧一般,妖气在丝线上被分作几股,其中最为精纯的天地灵气,顺着丝线化作灵力,慢慢流入孟锦佑体内。
余下的浊气,同妖怪墨绿色的血一道,顺着丝线缓缓往下滴落。
傅从雪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微微皱眉。
孟锦佑很快收回针,广袖重新垂落,脸色微微发白,双颊泛起不自然地潮红。
傅从雪不动声色将目光从他微微发抖的袖口移开:“何必自讨苦吃?”
少年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傅从雪懒得戳穿他,只道:“所有能助你快速修行的功法,都必然挂上一个邪字。”
左右无事,孟锦佑收拾了那妖怪,傅从雪便愿意多与他说道两句:“即使你用法器做了净化,过量吸食那些妖物魔物的修为,只会令你倍感虚弱。”
“以你现在的境界,恐怕还不足以完全消化那些修为吧?”
孟锦佑紧抿着唇,眼里闪过一丝阴戾:“那又如何?”
傅从雪敲了敲手中折扇:“此事我不会帮你隐瞒,孟长老应该得知你现在的情况。”
孟锦佑正欲开口驳斥,忽然间响起一阵地洞山摇,远处隐在雾中的黛色山脉缓缓起身:“呱。”
黛绿色的山脉张开脚蹼,湿漉漉的粉色长舌头翻卷着,带起一股土腥味。
它向着傅从雪他们的方向起跳:“呱。”
傅从雪偏头看向孟锦佑:“你杀了它的孩子,它向你复仇来了。”
孟锦佑方才杀死的小妖,名叫雨泽蛙,原本生长在魔界沼泽,后来魔界熔岩肆虐,它们才举全族迁移至天湖秘境。
只是不知剑冢中为何会出现它的身影。
“雨泽蛙成长到它这般体积,恐怕早已开了灵智,会口吐人言也说不定。”
傅从雪的话音刚落下,那如山般高大的雨泽蛙果真开口了:“为何,杀吾儿?”
孟锦佑开口:“它伤了姐姐,死有余辜。”
雨泽蛙听罢并没有愤怒,只道:“吾,答应,罪人,要护他。”
雨泽蛙说完,向着剑冢间一条小径大吼一声:“呱。”
杂草丛生、碎石掩映的小径瞬间被清理干净了,露出小路尽头一个窄小的洞口。
雨泽蛙转头对二人道:“他,要见你们。”
傅从雪犹豫着看向昏迷在他怀中的左今也。
看出傅从雪的犹豫,雨泽蛙又道:“吾,等在此地。”
傅从雪还是不放心:“若是你肯用妖血立誓,我们自会进去。”
雨泽蛙不懂什么是立誓,想了想,从喉间吐出一颗赤红色的妖丹给傅从雪:“宝贝,抵押。”
傅从雪伸手接过妖丹,点点头:“守好这个女孩,到时候我自会物归原主。”
两人沿着小径走出一段距离,傅从雪回头看去,雨泽蛙果真守在原地,一动不动。
孟锦佑当先转身,踏入那个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洞穴。
洞穴入口处白骨掩映,孟锦佑拾起一根泛黄的腿骨看了看,又扔回去:“都是兽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洞穴内越来越暗,傅从雪只好在指尖燃起一簇灵火,幽微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晃着二人的影子。
影子后面不知何时悄悄跟了个尾巴,傅从雪刚要动手,三根金线“唰”一下将影子后面的妖怪定住。
“噗呲”一声,那团黑色的,长着猫耳朵和猫尾巴的影子消失了。
孟锦佑面不改色收针:“是专门食人影子的精怪,幸亏你点燃了灵火。”
傅从雪看着走在前面、浑身是胆的小孩,头一次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当真只有八岁?”
不论是修为还是心性,孟锦佑看起来都远不止八岁的样子。
孟锦佑顿了顿道:“你话太多了。”
两人在此时听到一阵水流声,那水声听起来很急,似乎是从高处溅落。
傅从雪心下有了判断:“是一处瀑布。”
视野豁然开阔,谁又能想到,那样破败的洞穴深处,竟藏了一处世外桃源。
说世外桃源也不准确,应该说是钟灵毓秀、鬼斧神工的造景。
四围瀑布飞流直下,汇入中央的湖泊中。
而湖泊中央,被天光照耀着,竟也形成了一块小小的绿地。
绿地上摆着一架古琴,琴旁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静静注视着来客,脸上的刺青昭示了他的身份,他恐怕就是雨泽蛙口中的罪人。
老者不开口,孟锦佑于是道:“外面的雨泽蛙说,您想见我们。”
老者还是不说话,傅从雪倒是忽然回想起一则有关天湖秘境的传闻。
天湖秘境是这世间最难寻的秘境,它不似傅从雪和左今也渡过的璇玑秘境凶险,相反,天湖秘境在传闻中,汇集了世间最本真的灵气——那是祖师爷证道登仙之地。
无数风水卦师,穷尽一生,也探不到天湖秘境所在。
有人猜测天湖秘境被藏起来了,也有人猜测,天湖秘境只见仙人。
如今看来,这些猜测都错得离谱,天湖秘境看起来更像是眼前这位老人的庇护所。
老人终于开口,但见其双目炯炯、声如洪钟:“既见仙人,为何不拜?”
傅从雪闻言,俯身作揖,直起身后道:“老人家不必拿腔作势,以我二人的修为,掠至湖心不过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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臾。”
他看出眼前的老人没有任何灵力波动,而瀑布周遭的岩壁上似乎被刻下了阵法,要阵中之人不得离开那片绿地。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我原本不打算见你们,我要见得是外面那丫头,如今她昏迷不醒,我不得已才叫你们二人进来。”
傅从雪直截了当道:“这阵法我破不了。”
傅家人世世代代都是阵修,傅从雪自幼潜心钻研阵法,天底下鲜有他破不了的阵法,布在瀑布上的阵法算一个。
老人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事。”
“我年少轻狂的时候犯了个错,和当初的天下第一打赌,赢了的人娶天下第一美人,输了的人就来这天湖秘境守阵。”
“天湖秘境底下有一条灵脉,我为了这个秘密,已在此地苦守百年。”
“这阵法并不是为了困我,只是为了藏住灵脉,不叫世人发现而已。”
傅从雪于是问道:“赢下老人家的,可是成仙的那位祖师爷?”
老人捋了捋胡须:“你们都叫他祖师爷啊……是他,是他……”
孟锦佑则好奇另一件事:“祖师爷当真娶了那女子?仙门课业上所载,祖师爷没有娶过妻,也不曾留下子嗣。”
老人摆摆手:“都说了是年少轻狂,他并不是真的喜欢那美人,只是争强好胜惯了,不肯服输罢了。”
老人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我们两个对不起羡鱼姑娘,羡鱼是个烈脾气,被我们当作物品一般争来争去,只当是侮辱了她,一刀横在脖颈,利索得去了。”
老人手指拂过那架染尘的古琴,嗫嚅道:“其实,其实……我是有些喜欢羡鱼姑娘的。”
只是碍于少年人的颜面,不好意思说,于是再也没机会说了。
古琴的琴弦有些走调,老人明显不会琴,没有察觉到。
老人又想起什么,抬头道:“我确实没有灵力,我的能力比较特殊,我可以号令百兽。”
咽了咽唾沫,老人补充道:“你们应该听说过,他很喜欢骑着金蟾出行,那金蟾便是我替他收服的。”
傅从雪听得忍不住皱眉:“你怎么甘愿一辈子做祖师爷的影子?世人只闻祖师爷声名,丝毫不知其中亦有你的付出。”
老人嘿嘿一笑:“我习惯了,习惯了。”
“那你要拜托我们什么事?”
老人沉默了一会:“我希望你们替我把这架琴带出去,带到羡鱼的坟冢去烧掉,我私藏她的琴这么多年,总归不大好。”
傅从雪点点头:“这件事我们可以帮你,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们天湖底下为何埋藏着灵脉,这条灵脉又为何不能问世。”
“此事说来话长……”
傅从雪没有耐心,打断道:“那就长话短说。”
“短说就是,混沌开天辟地时,浊气下沉、清气上浮,那天地间孕育出来的清气可是个好东西,也就是仙界才有,人间稀少得很。”
顿了顿,老者继续道:“这清气也就是你们修炼要用得灵气,随着他成仙,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仙门,你们没有察觉到吗?修真界的灵气其实已经渐渐不够用了……”
“地底下的灵脉可解燃眉之急,百年间修真界已经挖出了无数条灵脉,天湖底下这条,恐怕就是世间最后的灵脉,动不得、动不得啊……”
27. 往事
老人絮叨着,微微抬了抬手,那个覆盖住整片瀑布的阵法被他自虚空抓起来。
全然没有灵力的老人自由操纵着那片阵法,将其编织成笼子的形状。
“你们听说过灵笼吗?”
“传说中灵笼可以困住人的三魂六魄,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养魂术。”
“天湖地底的灵脉,是由无数灵笼织成的,那些灵笼镇守着三界,一旦毁去这条灵脉,三界的和谐将被彻底打破。”
灵笼的形状被老者捏在指尖展示,它由细密的金线织成,两端如同梭子一般尖锐。
傅从雪见过灵笼,或者说,在他的印象里,他的魂魄曾住进过灵笼里,那是子书泽带他回灵台山的笼子。
傅从雪的意识有些恍惚,一瞬间,他好像又重新回到了灵台山那间暗无天日的阁楼。
他伤在魂上,人身见不得日光,只能在这间暗室里聊聊度日,等着子书泽带回来的天地月华,一点点滋补神魂。
不契合的灵根令他的颈骨每晚都隐隐作痛,这是无法可解的,只能生生掖过去。
灵台山中的事务繁忙,子书泽每日只能抽出一点点空闲来看望他,然而彼此相对,往往也不说话。
子书泽不知道该和他聊些什么,生怕他触及往事神伤。
至于他自己么,往往是懒得说话。
有一天,他难得从浑浑噩噩的旧梦中清醒。
阁楼里只有他和子书泽两个人,天青色的玉简悬浮在子书泽身前,子书泽半侧身对着他,问他:“你对算卦感兴趣吗?”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换了个姿势躺下,尔后疏懒道:“我只对改命有兴趣。”
子书泽微微抬手,那些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玉简又被他收回掌心:“我教你算卦吧,你还要在此处躺上些时候,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算卦来打发时间。”
傅从雪背过身去:“那你帮我算算,我何时能下山,夺回我的灵根。”
子书泽不由分说将一把玉简塞入他掌心:“我教你算。”
玉简触手温润,乖巧躺在傅从雪掌心,并不反抗。
旁人都说玉简有灵,认子书泽为主,眼下傅从雪分走了子书泽半条灵根,便也算它半个主人。
子书泽带着傅从雪的手腕,将玉简在半空中逐次排开。
傅从雪漫不经心地调笑道:“师父,这个动作,是否稍显暧昧了?”
子书泽不理会他的不正经,只教他认真看眼前的卦象:“红鸾星动,你下山后不久,就会遇到一个女子。”
“然后呢?”
“然后,你命中与她,尘缘相误、纠葛半生。”
子书泽松开他的手,见傅从雪不以为意,气急道:“我的卦从未错算过,你不听也罢,将来莫要后悔。”
傅从雪学东西向来很快,被子书泽手把手指导一遍,也有些理解了。
只见傅从雪指着那两片玉简,逐字逐句念道:“沉冤昭雪,痛失所爱。”
傅从雪轻笑起来:“前四个字我倒是相信的,可惜了。”
可惜他的一颗心早已沉入忘川谷底,他为仇恨而复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燃烬仇恨而终。
子书泽怅然道:“我总觉得,你的命数不该是这样的。”
傅从雪早已将这话听麻木了:“你是算命的,卦象上不都把我的命写得很清楚?”
子书泽摇摇头:“你还是没有懂,命是可以选择的。在一些关键的岔口,比如你下山遇到那女子,你选择和她擦肩而过,彼此的命运便逆转了,和如今的卦象截然不同。”
傅从雪闻言笑道:“师父大可放心,即使我与她相遇了,与她同行一路,我们也断然不会有结局。”
子书泽冷哼一声:“那可不一定,你长了一张红颜祸水的脸,灵台山里那些替你送饭的女弟子,可都被你惹得五迷三道的。”
傅从雪驳斥道:“我早已辟谷多年,师父又何必时常差人送饭呢?”
傅从雪其实能明白子书泽的良苦用心,他希望那些弟子身上的鲜活气息能感染到他。
傅从雪那时的状态看起来实在太可怕了,不像仙门弟子,倒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凡躯。
傅从雪听到过那些弟子们的议论:“样貌气度虽然不凡,整个人却宛若一个空空的壳子。”
紧接着听到他们一齐打趣一个小师妹:“你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空有皮囊的草包?”
傅从雪虽然身在暗阁中,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能猜到,灵台山的一众弟子对他的意见很大。
他一个外人,子书泽在他身上倾注了过多心力,不惜耗损自身修为,他的弟子们自然不满。
然而这样的声音在傅从雪第一次出手后几乎销声匿迹了。
修真界强者为尊,傅从雪强悍的实力令他们无话可说。
傅从雪依旧很孤独,他在灵台山上独来独往,再没有人像裴忌一般默默守在他身后,即使他并不需要。
傅从雪当时使扇子已经得心应手,他没有了玄灵根,濯尘剑不再认他。
傅从雪只好弃了自己最喜欢的剑,改修扇。
灵台山熟悉傅从雪的弟子都知道,山门前春扫落花、秋扫落叶,将一柄折扇挥舞得虎虎生风的,是傅从雪。
偶尔有大胆的师姐师妹上前来给傅从雪送糕点,送剑穗,还一定要强调:“这是我亲手做的。”
她们的热情在傅从雪这座冰山面前频频受挫,傅从雪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傅从雪不曾收下任何人的示好,有人拦路,他便沉默地回以仙门礼节,然后绕道而行。
终于,傅从雪惹哭了那些师兄弟们最疼爱的师妹。
傅从雪其实已经记不清那个小师妹的模样了,他只记得小师妹拦在他身前,用微微发抖的嗓音说:“师兄,我喜欢你很久了。”
傅从雪茫然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问:“你是谁?”
小师妹哭着跑开了,傅从雪被气势汹汹地师兄弟们团团围住,这场打斗以割断了傅从雪神官服的半个袖子告捷。
那些师兄弟们喘着气,大吼:“你知道小师妹有多喜欢你吗?”
傅从雪正在整理衣冠,闻言抬头:“与我何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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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是一个人的事,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
从前傅从雪端着世家公子的仪态,会照顾着姑娘们的心情,委婉拒绝,柔声安慰。
重活一世,他选择冷漠地离开。
后来还是子书泽理清了始末,那个小师妹就是常来暗阁给他送饭,被众人围着打趣的小师妹。
子书泽说完看向傅从雪:“你伤她这样深。”
听闻小师妹当夜便拜别子书泽下山了,再也没回来。
自那夜起,傅从雪戴上温柔假面,看人永远盛着三分笑意,也会说些虚以委蛇的场面话。
傅从雪变化这样大,所有人都以为他改好了。
只有子书泽知道,剥开那层虚伪的壳子,傅从雪骨子里仍是无情。
有一日子书泽下山回来,在暗阁里找到傅从雪:“她已嫁人,如今夫妻二人生活美满。”
傅从雪给子书泽倒了一盏凉茶,只道:“本该如此。”
子书泽有些诧异:“你当我说得是谁?”
傅从雪将茶盏推至子书泽身前:“小师妹。”
子书泽叹道:“我以为你早已忘了她。”
傅从雪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悠悠道:“她离开那日,我替她算了一卦,当日下山所遇,即为她的正缘。”
子书泽大为震撼:“所以你将事情做绝,逼她下山?”
傅从雪点点头:“总有人要在故事里做恶人,不是么?”
傅从雪放下茶盏:“我亲缘断绝,在这尘世间无所牵挂,倒是很适合这样的角色。”
那时候傅从雪已经隐约窥见子书泽要做什么:“师父,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所以将他的神魂养在灵笼里,愿意出借自己的半条灵根。
傅从雪垂眸:“凡事都有代价,这点我了解,师父。”
子书泽看着他:“有时会恨你太通透,从雪,你注定会活得很辛苦。”
傅从雪自往事中回过神来,定了定心,问道:“天湖底下的灵笼是从何时起出现的,前辈可知道?”
老人摇了摇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像是凭空从那条灵脉里生出来的一样。”
“仅仅是这样,倒也好解决,大不了就打破那些灵笼,释放那些神魂。”
“要命的是,那些神魂不知为何,皆受到了混沌之力的污染。”
“混沌之力一旦释放,几乎可毁灭十方天地。”
“如今混沌之力陷入沉睡,只有两个原因,其一是灵笼锁住了它们;其二则是灵脉上强大的本真灵力强令他们沉睡着。”
孟锦佑点点头:“所以这条灵脉一旦被贪婪的修真人士发现,定会沦为下场战事的导火索。”
此时左今也扶着岩壁,缓缓走入洞口,正巧听到这句话。
左今也下意识去寻找傅从雪的身影。
忽听得老者唤她:“小女娃,你可算醒了,快过来。”
左今也走至傅从雪和孟锦佑身边,只听老者道:“我为什么说想见你,恐怕是你的灵力引动祭台坍塌,将灵脉从地底暴露出来的。”
28. 蝴蝶
有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入山谷间,经停在左今也的鬓发间,令老人有一瞬间的恍惚,禁不住喃喃自语道:“像,实在是太像了……”
老人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从衣襟里摸出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容色清冷,面貌竟与左今也有八九分相似。
老人忽然激动起来,双膝触地,冲着左今也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此生能再见恩人,我已无憾了。”
左今也有些诧异,片刻后,眸子里盛满了惶恐:“老人家快快请起,我们素不相识,我又岂会是您的恩人呢?”
老人摇摇头,固执道:“我不会认错。”
顿了顿,老人看向左今也的神色满是感慨:“我们,已有百年未见了吧,我记不清了……”
山中的岁月太过漫长,老人忘记了许多人和事,却没有忘记惊鸿一瞥的神仙。
老人用力拉扯着自己的胡须,试图将自己显得年轻些:“听说天上一天,人间百年,恩人不记得我,或许是因为上次见面时,我才十三岁。”
那天,他藏在自己的哥哥身后,面带好奇地打量着九重天上踏风而至的神仙。
神仙不在意他的逾矩,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和哥哥:“魂魄已换,好好适应你们的新躯体。”
他记得那日神仙穿着一身云白,戴着白色羽毛编成的额饰,身影淡到几近透明。
那神仙似乎对他的哥哥格外关照,末了又嘱咐半句:“你的命格特殊,若有机缘,或可成仙。”
而他哥哥看着神仙,微微红了耳朵,半晌后讷讷问道:“若我成仙,要往仙界何处才能寻到恩人?”
神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便转身离开了。
等神仙的身影在云间淡去了,他才敢松开哥哥的衣袖,怯生生问道:“哥哥,她是谁?”
哥哥抿了抿唇,有些模糊地回答:“是救你命的恩人。”
哥哥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他解释,最后只对他道:“你生了很重的病,是恩人救了你。”
“只是……”
“只是什么?”
“阿序,倘若你的命运,因为仙人的缘故就此改变,你会怨我吗?”
那时的他摇了摇头,坚定地对哥哥道:“哥哥对我最好,我永远不会怪哥哥。”
只听见哥哥轻轻咳嗽了两声,接着哥哥用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从此以后,你便叫槐。”
槐是扶植人的树木,永远谱写不了属于自己的序章。
这个道理,是老人在天湖待了不知道多少年后顿悟的。
他从来愚钝,哥哥教给他的仙法,总是过眼即忘,如今他终于体会到换魂后的痛苦:他在天湖之底,永享无边寂寞。
可他不敢怪哥哥,哥哥太过了解他,知道他宁肯苟且偷生地活一辈子,也不愿早早死去。
他明白了为什么他大病一场后,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而那些妖怪鬼物再不曾出现。
他明白了为什么哥哥要打碎所有的镜子,又为什么和他互换名字,哥哥替他承担了所有因果。
眼前的一幕与百年前的场景渐渐重合,容色清冷的仙子亭亭立在身前,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冲着仙人的方向再拜:“我和哥哥都出生在仲春,四月槐序,是以我的名字,便叫作序。”
左今也笑起来,月牙眼弯弯:“槐和序,听起来都是好名字呀。”
只听老人继续道:“百年前,仙人曾为我和哥哥换命,如今仙人可愿将一切重归正轨?”
老人目光炯炯,对左今也道:“我想要换回我自己的命。”
左今也在天湖的湖水旁蹲下身,明净澄澈的湖水清晰倒映出她的容颜,不知何时起,王姑娘脸上的胎记已经完全褪去,现在的她以真面目示人。
然而左今也莫名感到恐惧,她和王姑娘,和梦中的颜如舜华共用一张脸,可她们是同一个人吗?
眉心的灵火相印再次闪烁,站在左今也身后的傅从雪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就好像,这才是原本的左今也。
左今也眼中浮现一丝不寻常的冷意:“换命?哪有那么容易?你还记得你曾说过你不后悔做个普通人,愿意豁出性命报答你哥哥。”
老人张了张口,过了半晌,苦涩道:“是,是这样的……但是我后悔了,后悔人不人、鬼不鬼地待在这天湖之底,我宁愿像哥哥那样,风光地活过一场,然后死在无人的角落。”
此话一出,当即引起轩然大波,孟锦佑上前,急声质问道:“你说什么?祖师爷已经羽化登仙,怎么可能会死?”
老人顿了顿,抬起头来一一看向众人:“成仙,只是一个谎言。”
山洞口响起一阵稀稀落落地掌声:“此处这么热闹,原是我来晚了。”
清河世子一出现,便打断了老人的话,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清河世子今日穿了一身华服,十万金一两的轻容纱被做成外袍,随意披在肩上,衣尾下摆着阴阳两种刺绣,绣着几朵重瓣的墨莲。
清河世子转了转手里的玉笛,目光落在左今也背后的手上:“姑娘看起来收获颇丰,短短半个时辰,带着剑灵的古剑就已收入囊中了。”
左今也有些无措地摆摆手:“不是,我并不会用剑……”
清河世子来了兴趣:“哦?那这柄剑是?”
左今也有些无奈道:“是它非要跟着我,不管我是将它归回原处,还是弃在地上,它总会飞回我手中,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清河世子沉吟片刻后道:“姑娘可否将剑借我一观?”
于是,左今也双手将剑托在手中,呈到清河世子眼前。
古剑的剑刃不知何时已经自行修复,剑刃细长,通体闪着莹白的光,远看与玉石的质地无二。
只见清河世子微微闭目,伸手在剑身上一拂,那柄剑便开始抖动起来,着急地浮在半空中。
清河世子睁开眼,笑道:“她有话想对姑娘说。”
清河世子将玉笛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紧接着众人便看到,空气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空中浮现出一行娟秀的小字,这字不像是写成的,倒像是用剑刻划出的痕迹。
“仇素……不辱使命……从此与雀主,共存亡……”
用剑的人很着急,凌乱的字迹中,左今也只认出了小半行字。
左今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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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堕入的那段荒唐梦境,梦里仇素似乎是她的剑灵。
左今也从来不信三生三世,可是越来越频繁的梦境,竟不断与现实相应证。
就连左今也自己也分不清了,她是颜如舜华,是雀主,却独独不能是她自己。
左今也的神色冷下来,后退半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灵剑着急得跟上,在空中重新写下一行字:“前世……忘记……”
写下这些话,让剑灵耗尽了最后的灵力,灵剑身上的光黯淡下去,从半空中重重跌落到地上。
左今也没有拾起地上的剑,也不管身后众人的呼喊,朝山洞外跑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那柄灵剑总算没有再跟上来。
左今也一口气跑出山洞,站在山外的溪流旁喘着气。
一回头,傅从雪不知何时走近她,他望着她的眼睛,倏耳笑起来。
左今也被他莫名其妙的大笑惊得不知所措,只好等他笑声停下来。
只听傅从雪道:“你现在很害怕,是因为莫名的身份,被赋予了责任,对吗?”
傅从雪在溪水旁坐下来:“我以前也有过这种迷茫,为何其他孩子在玩耍时,我总是有做不完的课业,我的院门被父亲用阵法封印,每日只有练功四个时辰,大门才能被推开。”
“后来父亲告诉我,我须得比所有人刻苦,因为我天生玄灵根,是傅家选定的下一任家主。”
傅从雪眯了眯眼睛:“那会,我应该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人生在世,总会为责任所累,责任是枷锁,也是你前进的动力。”
左今也坐下来,抱紧双膝:“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总是频繁地做梦,梦到一些旧事、故人……”
“他们好像都把我认成了另一个人,认为我无所不能。”
左今也将脸埋进袖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傅从雪:“那梦里也有你,大家都叫你曜渊上神,只是后来,你死了。”
傅从雪笑笑,抬手轻拍左今也发顶:“梦里发生的事,你还当真了?”
接着傅从雪收回手:“今也,有没有可能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也只是一场梦?”
傅从雪淡声提醒她:“第一仙门早已在十年前覆灭,你如今见到的这些人,都死在那场乱战里。”
左今也闻言一愣,过了半晌才道:“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改变这一切吗?”
傅从雪笑道:“你是指改变梦境,还是指改变过去?”
“在我看来,前者原本便虚无缥缈,在其中沉湎美梦,不如尽早脱身;至于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既成定局,自然无法修改。”
左今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最后道:“很痛苦吧……将这一切再经历一遍。”
傅从雪摇摇头:“十年太久了,久到我快要记不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如今能再见一面,好好告别,也挺好。”
傅从雪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神色如常道:“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那只跟着左今也飞入山洞的蝴蝶此刻停在傅从雪指尖,微微扇动着翅膀。
傅从雪将它举到面前:“跟着我们窃听了许久,还不现身?”
29. 剪纸
蝴蝶向后飞出一段距离,忽然停驻在一处不动。
等左今也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那蝴蝶上,惊觉蝴蝶已经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剪影。
方才无人的荒草地,此时多出一道人影,人影初时窄而薄,如纸张,不过须臾,人影竟变得立体生动起来。
身穿青衣的少女向前走出两步,伸手捏住那张蝴蝶剪影,冲二人微笑:“一点小把戏,在傅少主面前班门弄斧了。”
少女腰间别着一把银剪刀,随着衣摆晃动,身上的金穗子也跟着晃动,宛如灵动的燕雀。
落在少女手中的纸蝴蝶被用力一握,扑簌簌化作柳絮,散入风里。
少女拍了拍手里的碎屑,冲傅从雪抱拳:“琉璃殿,童柔。”
居然是八大世家之一,童家的传人。
傅从雪感到有趣,又不禁为童柔的机智叫好:“你倒是聪明,修真界只有傅家人可以与生灵万物沟通,你便用点灵术试探我。”
童柔笑起来,两颊边带起深深的酒窝:“我是对傅少主有些好奇,一直想看看长辈眼中的绝代天骄,究竟厉害在哪,如今总算被我等来了机会。”
这般说着,童柔一把拽下腰间的剪刀,在半空中随意一划,空气产生轻微的扭曲,不见童柔如何动作,眼前的景致化作薄薄的纸片,童柔揭开那片纸,走入更深的黑暗中。
傅从雪轻声对一旁的左今也解释:“琉璃阁的秘术,她的法器可以切割时空。”
童柔不知何时来到了二人身后,嘻嘻一笑:“傅少主对琉璃阁可真是了解。”
童柔的剪刀将将要够上傅从雪的袖管:“琉璃阁如今的阁主还缺一位少夫人,我瞧着傅少主不错,不如就将你带回去,阁主大人一定会夸我的。”
剪刀作势要往下剪,却听见“铿”地一声,剪刀向前的趋势被阻了一阻。
孟锦佑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此刻甩出的三根针,后方跟着灵力汇成的银线,正死死缠住童柔的右手腕,不让她动作。
童柔轻咦出声,视线转向挡在傅从雪身前的孟锦佑:“孟家人?有点意思。”
孟锦佑不理他,反而转过头来和傅从雪商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替你对付她。”
傅从雪若有所思地看着孟锦佑,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原来如此,你的法器正巧克制她。”
童柔见势不妙,当即拿剪刀向前猛戳了几下,想要遁走。
岂料孟锦佑的针线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追着她一同进入虚空,淬了灵力的针线顷刻间将童柔五花大绑,从虚空中拖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童柔反手就要对自己施展点灵术,化作纸人脱逃,却见三根金针分别对准自己的灵台与双眼。
孟锦佑操纵手里的金针向前探了一分,带着恐吓的语调低声道:“你再逃,我的金针可就扎下去了。”
童柔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一张小脸煞白了,结结巴巴道:“别,别,我错了。”
方才一番追逃过后,童柔梳在脑后的麻花辫散开了,凌乱的碎发披在肩上,有几缕落在颊侧,眼里落满惶恐,看起来倒像个不谙世事、无害的姑娘。
孟锦佑动了点恻隐之心,走近了却看清女孩眼底藏着的几分狡黠——她分明一点也不怕。
树林深处此时响起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小柔,你也玩够了,还不快快回来。”
童柔听到声音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底这才露出真真切切的惧意。
有些遗憾地看着面前几人,童柔道:“虽然还想陪你们再玩会,但是阁主大人在催我了。”
“所以,今日的切磋就到这吧。”
伴着童柔的话音落下,眼前童柔的身体四散崩裂开来,众人不禁色变。
那些碎片落到地上,又变回了木头碎屑。
孟锦佑拈起其中一些木屑轻嗅,面色变得有些阴沉:“傀儡术,我们被摆了一道。”
虚空中传来童柔嘻嘻哈哈的笑音:“好玩,真好玩。”
紧接着童柔轻咳两声:“下次再见,童柔将邀各位共赴极乐之渊,保证让各位……乐不思蜀……”
又是一阵大笑过后,童柔似乎真的离开了。
傅从雪左右看看,问道:“清河世子呢?”
不远处,清河世子提着左今也遗弃在地的神剑,慢悠悠走来。
神剑感知到左今也的存在,“唰”一声飞到左今也身侧站定,剑柄亲昵地蹭了蹭左今也的手背。
左今也不再抗拒灵剑,抬手握住灵剑的剑柄,脱口而出两字:“灵均。”
清河世子浅笑道:“看来,你也还记得她,不是她一厢情愿来寻你。”
一旁的枯荣树张牙舞爪地伸出枝丫,觊觎着灵均剑散溢出来的灵气。
下一刻,灵均剑自动出鞘,将那古树劈成两半。
清河世子原本斜斜倚靠在这树上,被这动静惊得呆立在原地不动,好半晌反应过来道:“灵均的脾气还挺大的,就快要化妖的千岁枯荣树,说砍便砍。”
清河世子又想起一桩事,笑意盈盈冲傅从雪道:“八大世家内部,看起来也不像外界传言那般平和,傅少主打算怎样解决呢?”
一道黑色的虚影此刻落在傅从雪身后,黑雾消散,裴忌的身形逐渐清晰。
裴忌微皱眉,神情有些严肃地看向清河世子,八大世家的内部纷争,自己人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可被皇室中人说出来,那又是另一幅情形了。
傅从雪笑起来,微微抬眼:“怎么?前有朝歌公主,如今清河世子也打算横插一脚,干涉我仙门事务了?”
清河世子摇摇头:“我与我那皇姐自然不同。”
斟酌了一下字句,只听清河世子道:“皇姐想要的很多,至于我……只是个闲散王爷而已。”
似乎有些无奈,清河世子耸了耸肩:“原本我连这劳什子论剑大会都不想参加,还是皇姐硬逼我来的。”
清河世子微微扶额,好意提醒:“我只是觉得局面有些棘手啊,不管是琉璃殿的人,还是洞穴里的密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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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动静闹得太大,左今也灵力散溢,又接连引动灵脉暴露,剑冢之内的各路英豪只瞧见一阵冲天的剑光,便接二连三往此处赶来,眼看场面即将无法控制。
傅从雪当机立断转身,泼墨洒金折扇自广袖中滑出。
扇面在风中卷起狂澜,傅从雪抬手握扇,薄唇轻启:“溯洄,开阵。”
淡金色的光芒在天湖之上流转,方才被破坏的封山阵法迅疾被修复,暴露在外的山洞重新隐于雾间。
做完这一切,傅从雪的脸色多出几分苍白,溯洄阵耗去他大半修为,他又以十年寿数为代价,终将天湖再度封印。
清河世子看向傅从雪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早听闻傅家少主身负玄灵根,天资卓绝,剑法了得,却是第一次见得他开阵。
溯洄阵,顾名思义,溯流洄之,可以倒转光阴,逆转天地。
眼下傅从雪开启的溯洄阵覆盖了天湖整片洞天,将这秘密重新掩盖。
傅从雪收回泼墨洒金折扇,视线淡淡扫过众人:“还请在场众人当着傅某的面立誓,保守此间秘密。”
清河世子惊觉自己此时无法动弹,傅从雪步履轻缓走近他,在距离一尺的地方停下,颔首道:“劳驾,便先从清河世子开始吧。”
“眼下没有别的物件……”傅从雪扯下腰间的玉带钩,划破手指,将一滴血落在其上:“便对着玉佩发誓,凡有不从者,视作与傅家为敌。”
剑冢之外,硕大的鱼目圆睁,几位长老旁观了这出闹剧,捋一捋胡须,去看傅门主的脸色。
论剑大会出现此等变故,是谁也没意料到的。
孟青山叹了口气:“琉璃阁,有许久不曾闹事了,我还以为她想通了。”
王长老接茬:“傅家这回做得可不厚道啊,天湖之底藏着那样一条灵脉,哪怕每天汲取一点灵力卖到鬼市,也是一笔不小的买卖……”
孟青山皱了皱眉:“老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只想着挣钱。”
王家主瞪圆了一双眼睛:“那灵脉可是我闺女发现的,我连说都不能说啦?”
众人争论之际,虚空之中又响起童柔阴恻恻地笑声:“听到诸位家主背后议论琉璃阁,阁主可是有些生气呢。”
童柔的衣袂扫过众人,停在傅门主身前:“阁主让柔儿给傅家主带句话:杀了溪山夫人,傅文彦,这是你最后一次救傅家的机会。”
溪山夫人便是傅门主迎娶的门主夫人,也是傅从雪的娘亲。
据传溪山夫人常年深居简出,少有人得见她真容。
传闻之中,溪山夫人不会丁点法术,是个凡人,傅门主顶着巨大压力执意将她迎娶回来,藏在宗门深处,傅门主一厢深情,为她在宗门设下“随春芳”阵法,保凌云峰之上,万古长春。
而琉璃阁的阁主,童岚,当年曾与傅家定亲,是在被傅门主当众退婚后叛出的八大世家。
童柔将一道密音传入傅门主耳中:“溪山夫人是妖族,会毁了整个傅家。”
30. 铃铛
天边忽然响起隆隆雷声,雨珠随之淅淅沥沥滚落。
烟雨朦胧间,有一女子撑一柄油纸伞,自刚刚被封印的天湖洞穴款款走出,背后还缚着老者拜托众人带出来的古琴。
纸伞微微抬起半寸,露出女子略显寡薄的下半张脸,颊侧单边的东珠耳坠在风中飘飘扬扬。
女子开口,公事公办的语调:“傅门主命我来取琴。”
傅从雪冲女子作揖,末了道:“父亲可还有别的嘱托?”
女子背转过身去:“论剑大会过后,再谈家事。”
一旁的清河世子忍不住插嘴:“江姑娘,我兄长一直在……”
江佩兰没有丝毫停留,重新走入雾气朦胧的剑冢深处:“往事如烟,代我向你的兄长问好。”
那是傅家人心照不宣地一段往事,裴忌和傅从雪对视一眼,默契低头。
大皇子曾在数年前的论剑大会上斩断当年傅家首席剑修一只耳坠,而傅家的耳坠,只赠心上人。
江佩兰是傅家众多亲传弟子中唯一修无情道的,剑取锐意,一旦出鞘,绝不后退。
然而在数年前的论剑大会上,江佩兰让了当时的大皇子半招,倒令众人诧异。
无人知道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论剑大会之后,大皇子留下金印,欲求娶江佩兰。
江佩兰却在此时放弃傅家首席的位置,自请看守古剑冢。
清河世子望着她的背影感慨:“我家嫂嫂,还真是有个性啊。”
短暂交集过后,众人兵分几路,深入剑冢寻找本命剑。
夜色渐深,山里的雾气浓重起来,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
左今也索性摘下腕间的金铃,把红绸的一端系紧,另一端抛给傅从雪握着,避免两人走散。
金铃坠在红绸中央,伴着两人脚步泠泠作响。
傅从雪忽然出声道:“我们这样,算不算成亲?”
二人手握着红绸并步而行,一拜天地,永结同心。
左今也笑起来:“在我的梦里,前世我和傅公子是曾做过夫妻的。”
只是……他们的结局并不好。
左今也无言地沉默了,傅从雪却在想,自己可真是卑鄙,处处乘人之危。
左今也算不明白二人的感情,只觉得稀里糊涂、一笔烂账。
傅从雪却心知肚明,为何左今也靠近他便会心动:但凡他的玄灵根在左今也身上一天,左今也便难逃骨子里对他的依赖。
傅从雪利用这份心意,一步步把雀鸟逼入笼中。
他要左千秋尝尝亲人反目的滋味,最好,左今也手里的剑能亲自捅进左千秋的心口,他受过的罪业,要左千秋百倍千倍来还。
红绸的另一端停住不动了,金铃铛发出一阵脆响,唤回傅从雪的思绪。
傅从雪试探着开口:“今也?”
无人应答,傅从雪等了一会,仍没有收到左今也的回音,不免有些心急。
傅从雪拽着红绸的手稍一用力,下一秒,左今也被红绸径直带到傅从雪身前。
左今也额前的芍药花钿变换成莲花纹样,瞳孔的颜色呈现蓝金色,与先前截然不同。
左今也看着面前的傅从雪,轻轻开口,带着一点困惑与欣喜:“曜渊,是你吗?”
傅从雪面色冷下来,扇柄直指正前方:“我不管你是谁,恩怨是非早在前世了结,何必继续纠缠苦主?”
颜如舜华盯着傅从雪,缓缓笑起来:“你说错了,我没有转世,神是不会转世的,曜渊。”
“你忘记了从前种种,不要紧,让我来帮你想起来。”
颜如舜华迫切地上前一步:“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曾将你的魂魄存在一个凡人体内,后来,那个凡人死了,我带着你的神魂碾转各处,最终才选中了傅家。”
见傅从雪不信,颜如舜华又道:“我找到你母亲溪山夫人的时候,是一个大雪天……”
寒冬凛冽,碎雪压弯竹节。
一盆一盆的血水自屋内被端出来,浓重的血腥味自屋内透出来,傅文彦急急拉扯过一个下人询问:“里面情况怎么样了?”
下人支支吾吾半天,见傅文彦神情可怖,才哆嗦着道:“医修说,夫人一介凡人之躯,恐怕承受不住傅家强大的血脉之力。”
傅文彦松开那个下人,当即便要推门往屋里去,在屋外阻拦的修士根本不是傅文彦的对手,被震荡的灵力震开。
傅文彦大踏步朝屋内走去,不顾医修劝阻:“傅门主,王家诊疗,向来不允人旁观,您应该是知晓的。”
傅文彦猩红了一双眼:“我只是想要看着我夫人。”
一众医修头疼地望着王长老,等他决议。
窗棂在此时大开,一股妖风卷入屋内,室内傅文彦警惕回眸:“谁?”
颜如舜华落地,径直往溪山夫人床头走去。
感知到对方强大的妖力威压,傅文彦身后十八柄佩剑统统出鞘,化作剑阵回护在溪山夫人身前。
颜如舜华看也不看一眼,轻挥衣袖,屋内除了溪山夫人以外的人纷纷无力跌倒在地,只有傅文彦还在勉力挣扎。
傅文彦不得已割破手掌,以血饲剑,被血气喂养,溪山夫人身前的剑阵一时间剑光大盛,波动的灵力甚至阻挠了颜如舜华一时半刻。
颜如舜华回头:“你倒是个痴情的,敢为你家夫人做到这个地步。”
颜如舜华似乎想到什么,忍不住问傅文彦:“倘若有朝一日,你家夫人被千夫所指,你还会这般回护她吗?”
颜如舜华显然并不想听到回答,她看着眼前痴情的男子,缓缓吐出一缕妖气:“睡一觉吧,请放心,我并不会伤害您的夫人。”
溪山夫人躺在靠枕上,勉力支撑着直起身,她额间布满冷汗,双手紧攥着薄被,喘着粗气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颜如舜华站在距床一尺距离的台阶上,淡淡道:“来救你命的人。”
“你的孩子即使出世,也是死胎,和我做个交易如何?一尸两命和母子平安,你总应该知道怎么选吧。”
溪山夫人面色苍白,不断失血让她无法作出思考,只顺着颜如舜华道:“救救,救救我的孩子……”
颜如舜华闻言,用纤长的指甲划破指尖,灿金色的妖血一点一滴淌下。
颜如舜华将妖血慢慢喂入溪山夫人口中,初时溪山夫人还在抗拒吞咽,然而一对上颜如舜华灿金色的眸子,便开始呆板地重复吞咽动作。
颜如舜华这才满意道:“你的身体无法承受孩子的血脉之力,但是你吞食了我的妖血以后,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颜如舜华收回对溪山夫人的精神控制,看着溪山夫人捂着喉咙,靠在床边不断呛咳。
只听溪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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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问她:“你为何要这么做?”
“妖族崇武,像你这般羸弱的母亲,保护不了孩子,母子只会落得被族人欺凌的下场。”
颜如舜华在溪山夫人耳边轻声细语:“我的妖血里包含凤凰涅槃之力,我救下你们母子二人的命,还能保证,你的孩子未来在修真界必有一番作为。”
溪山夫人没有什么见识,她被傅文彦保护得太好了,不懂仙族、妖族、魔族有什么分别。
嫁给傅文彦之前,溪山夫人只是江南一户富商的千金,她和傅文彦的爱情同话本子写的那般美好。
有傅文彦在,万事都轮不着溪山夫人操心。
一阵婴孩的啼哭声打破了室内沉寂的氛围,傅从雪降生了。
溪山夫人整个人的气质柔软起来,看着被灵力包裹在内的孩子:“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我不想给自己的孩子这样的压力。”
颜如舜华颇不赞同地拧眉:“傅文彦会老、会死,他在傅家丧失话语权的那刻,对你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颜如舜华尖利地指甲触到婴孩吹弹可破的皮肤:“你想过失去傅文彦以后,如何在傅家立足吗?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你强有力的砝码。”
颜如舜华拔下发簪,将曜渊的神魂释放出来威胁道:“你饮下我的妖血,体质已然改变,如今你是半妖之躯,身份已不为仙门所容。”
鬼使神差地,溪山夫人伸手接下那枚金灿灿的神魂。
方天水镜里的回忆还没有结束,傅从雪反手一挥,打碎了镜子:“你蛊惑了母亲。”
颜如舜华眯起眼睛,毫不在意笑笑:“曜渊,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你从前,不会用这么凶的口吻对我说话。”
金铃发出一阵脆响,颜如舜华绕着傅从雪慢慢走了一圈:“也是,过去了这么久,我们都变了。”
颜如舜华似乎有些感慨,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你更喜欢,没有神界记忆的我,那个叫左今也的姑娘?”
“你从尸山血海归来,爱上的却是如同一张白纸般单纯的她。”
颜如舜华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是啊,是啊,我怎么会没想到,纵然隔着灭门之仇,活得满心算计,你还是爱上她了……”
傅从雪握着折扇的手有些发抖,他厉声呵止颜如舜华继续说下去:“够了!”
颜如舜华果真住口,她满心满眼只有傅从雪,几乎对他言听计从:“可那都是假的,曜渊,那只是你我在人世间的黄粱一梦罢了。”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间相顾无言。
他们都不忍心伤害对方,他们透过那具熟悉的身体,看向爱人的灵魂。
傅从雪再度开口,嗓音滞涩:“这是一段多出来的记忆,十年前的我,不曾经历过。”
颜如舜华笑了笑,看向傅从雪的目光露出几分少见地哀伤:“并非我带你来到此地,我早已一无所有,见与不见你,都无甚意义。”
山林里的雨声停了,雨珠“啪嗒”一声,自竹叶上滑落。
颜如舜华额间的莲花纹正在慢慢变回芍药花钿,颜如舜华的神息,如雾一般隐没进左今也的身体里。
日照金山,方才的浓雾消散了,远处的山峦缓缓移向两侧,让出一条匝道。
左今也的瞳孔恢复成浅褐色。
雨泽蛙在身后的山谷里叫唤:“呱……欢迎……回家。”
31. 黄泉
一滴雨水落在阿音的眼睑处,阿音皱了皱眉,微微转醒。
阿音只记得自己从传送阵出来,走了没多久便被一闷棍打晕过去,她甚至来不及捏碎求援用的玉牌。
再次醒来,压在身上的是一床潮湿陈腐的被褥,头顶是破旧漏风的屋顶,一旁的矮柜上,油灯透出昏黄微弱的光。
阿音掀开被褥下床,举起油灯打量着四围。
这似乎是一间破庙,而阿音方才栖身的地方,正是破庙里唯一能抵挡些许风雨的地方——一尊石佛的背面。
石佛宝相庄严,美中不足的是,这是一尊残佛,面上布满裂痕,胳膊被削掉了半截。
阿音出神地盯着石佛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石佛似曾相识。
油灯里的灯油本就不剩多少,阿音刚刚走到破庙门口,灯火便摇曳着熄灭了。
阿音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左今也临行前塞给她的引火符,据说是没有灵力也可以用的符篆。
阿音正准备将符篆甩在灯芯上,动作却顿了顿,她的衣摆不知何时被人拉住了。
阿音缓缓回头,看到一具骷髅的手指勾着她的衣摆。
说是骷髅也不全然准确,事实上,那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姑娘,眼窝深陷,被月光一照,面容惨白,活像一具骷髅。
那姑娘似乎不会说话,吚吚呜呜比划许久,见阿音看不懂,抓起她的手,在手心写字。
她写得又快又急,阿音初时没能反应过来。
姑娘急得又写了一遍,阿音这才分辨出来,她写的是:“快逃!”
来不及了,风声鹤唳,藏匿在破庙里的无数黑影从壁画上走出。
黑影如水般蔓延开来,一层层包裹住阿音,一阵难耐的窒息,阿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裴忌!”
与裴忌师出同源的黑雾重新描画了剑冢里的山川河流,凡有过处,草木枯朽、湖水干涸。
夜幕给了黑雾猖狂的机会,它们拼命翻卷着,争先恐后想要涌出剑冢,奈何无法突破剑冢边缘的阵法。
与此同时,左今也二人正行在山峦让出的那条匝道之上。
雨泽蛙不再叫唤,只在前方沉默地带路。
阴气和怨气不断侵体,左今也几乎能听到恶鬼在她身边影影绰绰低语,她晃了晃脑袋。
下一刻,傅从雪捉住了她的手腕:“伏魔,开阵。”
匝道两旁的鬼物魔物瞬间被绞杀,左今也的头疼得到几分缓解。
只是傅从雪没有再松开她的手,一路上都紧紧握着。
有傅从雪强劲的灵力在前方开路,二人行进的速度不免快上许多。
“呜——”一阵号角声在匝道上响起,引路的雨泽蛙停下来,抬起一只前爪,侧立在道旁,给前方打着白幡的灵车让路。
左今也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此刻正走在黄泉道上。
牛头马面在最前方扶着灵幡开路,黄仙在后面颤颤巍巍抬轿,黑白无常提着魂灯缀在队伍末尾,去往生地界。
灵车从左今也二人身边经过,甫一照面,黑白无常便认出了傅从雪。
白无常一贯碎嘴,忍不住飞至傅从雪身前搭话:“许久不见,如今过得怎样?”
傅从雪瞧着身后长长的车队,多问了一句:“灵车上是谁,引得二位亲自压阵?”
黑无常此时也跟着白无常飘过来,解释道:“黄泉怨女的一缕残魂,底下的卒子们怕镇不住。”
谈话间,灵柩上方贴着的黄符不断震动,黄仙们打着哆嗦,扶着棺材的爪子也不再稳当。
黑白无常的魂鞭如同长了眼般朝那群黄仙抽去:“胆小的玩意儿,干活时也不顶事。”
黄仙们这才勉力打起精神,扶着棺材继续颤颤巍巍向前走。
黑无常低头,默默念诀,锁魂链于是死死缠绕在棺椁上,平息了方才的变故,棺椁不再动弹,只是沉重了几分,压得底下的黄仙发出“吱”一声尖叫。
白无常看着那具棺椁,叹了口气:“她从鬼府出逃好多年了,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她的消息了。”
黑无常在身旁沉默开口:“小白,慎言。”
白无常果真闭嘴,那队伍行进的速度极快,他们须得继续赶路了,赶在天明之前,将那怨女送进鬼府。
白无常最后对傅从雪摆了摆手,却在经过左今也身边时,叟然睁大了眼。
两路人马相对而行,黑白无常心下明了,雨泽蛙是要引二人去见山神。
只是……
白无常忍不住将心中的疑窦说出口:“阿黑,我刚刚没眼花吧,那女子……”
黑无常留神赶了会路,这才找到空闲与白无常说话:“阳间的事,轮不着我们插手。”
顿了顿,黑无常又道:“传闻中,黄泉女确实是有一位姊妹的。”
“那女子贵为高天上神,住在九重天之上,并且在黄泉女进入鬼府之前,二人便已决裂。”
另一边,与裴忌同源的黑雾被出鞘的黑水剑斩断,裴忌赶在最后一刻救下阿音,在脚边画下瞬移阵法,牵着阿音跳进阵法中。
阵法将二人传送到一处村庄,裴忌牵着阿音的手,慌不择路往村庄里躲去。
二人只顾着躲避那杀伤力巨大的黑雾,丝毫没有注意到,时值深夜,伴随着他们的靠近,村庄里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了。
村庄里诡异地寂静,满室通明的灯火,却无黄狗吠叫,也无婴孩啼哭。
阿音喘匀一口气,率先警觉地驻足:“裴忌,灯亮了。”
村庄前搭起的遮雨棚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遮雨棚前支起的灯笼在风中发出清脆声响,裴忌这才看清,这竟是用一副人的骨架拼接而成的灯笼。
裴忌倒吸一口冷气,两人正欲逃走,却听得遮雨棚内响起一阵琴音:“深夜行路,多有不便,二位客官,何不进阴山村里坐坐?”
接着雨棚内响起一阵木屐拖沓地面的声音,那女郎一点点挑起竹帘,冲二人躬身:“奴家名羡鱼,里面的二位客官说,你们认识。”
竹帘完全被打开,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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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里面端坐着的左今也和傅从雪两人。
傅从雪冲裴忌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裴忌无法,只好走到矮桌前坐下,羡鱼满意地看着四位修士:“今日来得四位客官,模样生得都颇为俊俏。”
羡鱼给新来的裴忌和阿音添了茶水,那茶水幽暗中透着一丝丝血红,一时间无人敢饮茶。
而羡鱼沏完茶水,难免好奇几位的关系,问道:“几位是如何来到阴山村的?”
见几人警觉,羡鱼安抚地笑笑:“诸位莫要害怕,虽说旁人途经此地,都宁肯绕路而行,但奴家一直觉得,传说只是传说,做不得数。”
羡鱼又走到用人的胸腔肋骨制成的骨琴前坐下:“长夜漫漫,奴家给诸位客官弹支曲子助兴吧。”
说着羡鱼便拨弄起骨琴,发出“铮铮”声响。
曲子透着股哀怨意味,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一曲作罢,雨棚外竟早早转作天明,左今也心底悚然一惊,她听这曲子时,竟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流逝。
演奏完曲子,羡鱼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愿意与他们聊起阴山村的过去:“阴山村千百年前曾是古战场,无数将士在此地殒身埋骨,久而久之,阴气便重,世人于是称其为阴山村。”
“不知是不是阴山村阴气太重的缘故,曾经住在这儿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搬走了,只剩下一堆鳏寡孤独者,仍住在从前的旧屋里……”
“又过了许多年,这里来了一群修士,他们在此地勘探风水,说有办法化解此地的阴煞。”
“他们想到的办法就是,在阴山村不远处修一座古剑冢,剑带着杀气与锐意,与阴山村相互压制,如此,阴山村太平了百年。”
羡鱼说着话,步履轻缓转到几人身边:“奴家原是昌平人士,因为仰慕当时天下第一的剑修,跟随他一齐来到剑冢。”
“后来,我们在剑冢中走散,奴家便定居此地,等着那剑修到来。”
左今也觉得这番话说得有些古怪,又琢磨不出哪里古怪。
她有很多疑惑,比如为何雨泽蛙走到阴山村就不见了,以及这么多人类的骸骨从何而来?
然而左今也刚想开口,便被傅从雪打断了:“我们四人舟车劳顿,不知可否麻烦姑娘安排两间屋舍容我们下榻?”
羡鱼欣欣然应下:“几位请这边来。”
羡鱼带着他们往阴山村最大的宅子里走,推开大门后便道:“容奴家先去请人打扫一下落尘的屋舍,各位自便。”
等羡鱼走远,傅从雪快速合上门,施术将屋子隔音。
傅从雪看了一眼身旁的左今也:“你还记得,天湖中那位老者说,要我将那琴交给谁吗?”
一股寒意自心底缓缓升起:“那姑娘也叫羡鱼,也会弹琴,她自称奴家,这不是修真人士间的称谓,或许,她曾是昌平一名乐师,是当时的天下第一美人。”
傅从雪深深看了左今也一眼:“如果我们的猜测不错,羡鱼姑娘应该是个凡人,怎会活到现在?”
32. 蝉女
阿音提起她的发现:“晚上,靠近村子,灯亮。”
裴忌紧跟着补充:“阴山村不像有活人气息,却家家户户亮着灯,着实古怪。”
傅从雪在此时感知到羡鱼踏进宅子,忙冲众人使了个眼色,撤下禁制。
羡鱼施施然迈进屋子,手里端着的托盘上盛着精致菜肴,身后跟着的老妪则抱着被褥床铺等一应事物。
羡鱼一面给众人布菜,一面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婆的女儿今晚出嫁,想邀请几位客官参加婚宴。”
羡鱼往酒杯里盛了酒,送到傅从雪面前,大有他不喝她便不走的意思,傅从雪无奈,只好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那老妪眼神扫过众人,比划了一通手势,只听羡鱼解释道:“阿婆不会说话,总之,等到了晚上,跟着奴家走便好。”
那老妪铺完床,等羡鱼同众人一一道别,才跟着一齐走出宅邸,傅从雪分出一缕神魂跟着二人,眼见二人走到台阶处便消失了。
神魂归拢,傅从雪忍不住皱了皱眉:“那二人应该是鬼物,在阳光下也没有影子。”
众人闻言色变,和妖比起来,鬼怪更加不好对付,尤其是在这阴山村,此地诡谲、阴气甚重,越发助长了这些鬼怪的气焰。
夜晚比众人料想得更早到来,早在昨晚左今也便察觉,阴山村的昼极短、夜极长。
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是送嫁的队伍到了,羡鱼在外头轻轻叩门,妩媚地声音响起:“几位客官,喜宴就要开始,奴家领你们同去。”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去开门,反倒是左今也将一沓驱鬼符篆反手贴在木门背后。
门外的羡鱼却不受影响,拍了一会门,见无人理会,咒骂着恨恨地离去了。
过了一会,送嫁的队伍似乎远去了,门外又响起一阵极轻地敲门声。
那敲门的人很谨慎,似乎是怕被谁发现,小心翼翼在门缝里塞入一个纸条,那人便离去了。
傅从雪分魂去查探门外之人:“是个姑娘,月下有影,不是鬼怪。”
阿音想起什么,连忙抽出纸条来看,展开的纸条上是墨迹未干的两字:快逃!
“你是说,你醒来可能就在村的破庙里,是方才那姑娘救下你,还叮嘱你逃跑,你却被黑雾缠上,裴忌及时赶到,可是你们二人东奔西逃,又绕回了阴山村……”
左今也从阿音言简意赅的话中整理出她的意思,余光瞥见傅从雪的扇骨抵在了裴忌的脖颈处,微微眯起眼睛:“不好意思,兄弟,如果阿音姑娘说得都是真的,我现在,有些怀疑你的身份。”
裴忌静静坐着不动:“看来傅门主已经告诉你了,我的身世。”他可能是存世的最后一只镜妖,傅从雪当然怀疑他。
裴忌周身的黑雾萦绕在傅从雪握着的扇柄处,裴忌没有攻击,反而收回了黑雾:“这黑雾并非我独有,我听闻妖族有一面特别的镜子,可以复制一切东西。”
“如果那面镜子真的存在,且被摆在村前,那么,现在的局面是,此处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阴山村。”
傅从雪当机立断:“我们得离开这儿,找到那姑娘。”
能够照到一整个阴山村的镜子,一定足够大,大到能阻挡所有日光,使阴山村常年被黑夜包围;大到足够将他们的身影遮盖,不被仙盟察觉。
傅从雪原本打算谨慎行事,他自愿放弃试剑大会,捏碎了求援玉牌,等待仙门驰援。
如今看来,他们等不及求援,只能兵行险招。
几人在身上施了隐身术,由阿音带路,赶往破庙。
阿音循着自己的印象往山上走,然而众人不过行至半山腰,便见远处火光冲天。
裴忌面色一沉:“还是来晚了一步。”
有人纵火烧山,烟尘滚滚,远在半山腰便能看见。
等一行人赶至破庙门前,寺庙的火势已蔓延至二楼。
高阁之上,有人盛装打扮,穿着色彩缤纷的华丽织锦,唱一支孤独的曲子:“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女孩在摇摇欲坠的木楼台上起舞,身姿曼妙灵动,又充满神性,这原本就是献给神明的舞曲。
阿音忽然开口道:“就是她。”
原来那个姑娘会说话,歌唱得这般动听,她两次劝阿音快逃,自己却选择独椅高阁,静静迎接死亡。
这是个做事极体面的姑娘,她为自己添了最稠丽的妆,掩盖她的憔悴。
月光落进那姑娘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她温柔地看向阿音:“我是阴山村里最后的活人,十五年前,我嫁给此地山神,与他共享此地福泽气运,直到,那些家伙到来……”
“那些鬼怪杀不死我,便将我困在它们供奉邪神的庙宇,不断折磨我,削弱山神留在我身上的守护印记。”
“直到今晚,它们得逞了,它们把我捆上轿子,要将我嫁给那邪神……”
“我在迎亲途中出逃,回到这座破庙里,我想我无法选择如何生,总该有机会选择如何死,我要死在这座庙里,连带着烧毁这处罪恶之地。”
与此同时,女孩的身体在悄然发生变化。
女孩身后的影子不见了,浓妆涂抹的脸上,尸斑正在渐渐浮现。
木质楼台在此时断裂,女孩从高处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一片血色中,女孩咽下唇角的血迹,神色平静看向不远处的傅从雪:“劳驾,杀死我,在我彻底变成鬼之前。”
众人面露不忍,最后还是左今也上前,灵均剑一剑贯穿女孩的心口。
左今也温柔地将女孩平放在地:“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无声淌下一滴泪:“被献给山神的女子没有名字,他叫我——阿婵。”
阿婵再没了声息,左今也叹了口气,将阿婵的双眼合上,贴了一张引魂符在她的尸身上:“愿你下辈子,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随着阿婵死亡,众人似被愁云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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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手的线索断了,且对面的鬼怪似乎极为强大,甚至能将此地的守护山神杀死。
众人沉默着继续往山上走,按照阿音和裴忌的说法,阴山村的边界应该就在此处。
万年榕树下,满头银发的少年被一支箭矢钉在榕树粗壮的树干上,榕树的枝丫捆住少年手脚,少年容颜不老,仿若只是在树下静静睡着了。
左今也福至心灵,记起古籍上曾提及:“山神往往有一头及地银发,瞳孔透明,可倒映山川河流,眼前这位,或许就是山神?”
随着众人靠近,山神竟缓缓睁眼,他似乎极为虚弱,咳嗽几声后道:“叫我琉璃就好,我是此地山神,麻烦,可以把封印我神力的箭矢拔下来吗?”
傅从雪隔空取物,将箭矢握进手心打量,竟是妖骨所制,黑气浸透。
箭矢上带着致命的诅咒:“般若凡提那萨耶。”
正是封印山神所用的法器。
山神从榕树上下来,一边舒展着筋骨,一边看向左今也,神情有些奇怪:“有个与你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百年前曾来过阴山,她手里的剑似是神物,出鞘时金光乍显,居然能冲破阴山的阴云。”
“她用那剑吸走了此地的怨气,却说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化解这些怨气,只能保阴山百年太平。”
山神忽而想起什么,回过身来:“不知几位在来的路上,可曾遇见阿婵?一位歌声极其动听的女子。”
左今也不禁发出疑问:“按你所言,百年前阴山村已非宝地?我听闻山神都是自山野精怪修炼成的万年大妖,概因修行不曾作恶,庇佑一方土地,故被尊为山神。”
既为山野精怪,对修炼之地的环境应当是极为挑剔的。
这阴山村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留住一位山神的地方。
山神法力素来以头发长短来体现,左今也打量一番少年的及地银发:“阁下法力高深,阴山村既然已经灵力枯竭,何不趁着百年前的机会另寻山脉?”
那位叫作琉璃的山神被戳中心事,似乎有些害羞,耳朵飞速红了,支吾道:“我才不在意。”
只听见琉璃背着众人小声嘀咕道:“阿婵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可惜,痴情的山神与凡间少女,最终还是走向了天人永隔的结局,明明只差一点点,凡事,都只差一点点。
琉璃不说话了,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这漫长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琉璃的声音低下去:“阿婵,已经出事了吗?”
可是很快,琉璃否定了这个念头:“不,不会的,我将我的愿力都留给阿婵了,不可能有人能伤害她。”
琉璃的愿力足够强大,他有把握护住阿婵。
傅从雪开口:“敢问山神,为何替那女孩取名阿婵?”
琉璃透明的瞳孔映出一丝笑意:“因为她的歌声和夏蝉一般动听,她曾在这棵榕树上歌唱,歌声唤醒了沉睡百年之久的我。”
“那时我恍惚以为,夏天到了。”
33. 玉蝉花
阿婵第一次见到山神时,穿着一身白色的纱裙,她一口气跑上阴山村的村头,放下身后的背篓,像猴子一般爬上那棵光滑的大榕树。
阿婵扶着榕树粗壮的树干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双手比作喇叭状大喊:“啊——”
少女的声音高亢嘹亮,震醒了山林间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远。
山谷间回荡着阿婵的叫喊,树下,山神揉着睡眼惺忪的眸子,神魂自榕树的树干化形而出。
山神有些不满地皱着眉,叉着腰:“喂,小丫头,你把我吵醒了。”
阿婵坐在树上,嘻嘻一笑,冲山神扮个鬼脸:“公子有本事,爬树来抓我呀。”
山神一副儒生打扮,阿婵笃定他不会爬树。
谁知下一刻,山神一闪身,已至榕树顶,居高临下盯着阿婵:“这是我休憩的地方,小丫头,先来后到懂不懂?”
琉璃原本打算说,这榕树上百年前就写了我的名字,转念一想,怕吓到眼前的小丫头,便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岂料小丫头理直气壮地回怼:“你胡说,我阿妈说了,我未来是要嫁给此地山神的,休要说一棵榕树,这整座山都是我的。”
琉璃好气又好笑,上下打量着眼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鼻孔里哼气:“我才不要娶你。”
阿婵瞪大了眼睛:“你就是山神?”
琉璃换上山神冠冕,一本正经看向阿婵:“怎么,换了身衣服罢了,就认不得我了?”
琉璃欺身至阿婵身边,弹了弹阿婵的额头:“说起来,我还救过你的命呢。”
阿婵记起来了,去年夏至,她贪玩跌进阴山的溪水中,确有一股温柔的水流将她托举上岸。
村里的老人都说,是山神救了阿婵,阿婵得懂知恩图报,未来要嫁给山神做妻子。
阿婵如今不过垂髫年纪,梳着两个羊角辫,有些嫌弃地别过头去:“我也不想嫁你,等我长大,你都老了。”
琉璃忍俊不禁,凑近阿婵眼前:“山神是不会老的,如今你十岁,我是这副模样;往后你五十岁,我仍是这副模样。”
阿婵忽然抬头:“活了几百岁的老妖怪,略略略……”
阿婵抱着榕树的树干,“哧溜”一声滑下去,落地无声,背起背篓,很快便跑远了。
阿婵跑远的背影,莫名让琉璃联想起自己养过的一只白兔。
三瓣嘴,总是捧着一缕草窸窸窣窣啃,若是谁要摸摸它,必定被狠狠反咬一口。
巧的是,那白兔也极喜欢栖息在这棵榕树下庇荫,那时候琉璃的愿力还不足以庇护整座阴山,可他却甘愿分出一部分愿力,助榕树生长。
琉璃想,他有点喜欢那只对万事万物都怀着警惕之心的白兔。
那白兔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偶尔心情好了,会来拱琉璃的衣摆,钻进琉璃的袖子里睡觉。
琉璃又想,方才那小丫头的眼睛,倒是和那白兔有些像。
第二天,同样的时辰,阿婵又来了。
背篓里是满满一筐沾着晨露的打猪草,阿婵爬上同样的高处,却没有大喊大叫。
阿婵冲底下喊:“喂,山神,你听不听曲儿?”
琉璃从影影绰绰的树丛间走出,草木自动为他开道。
阿婵在树上跳舞,肢体舒展,嘴里哼着柔媚的民谣,似乎心情极好。
琉璃捧起手心里的玉蝉花,在树下道:“阴山的玉蝉花开了。”
阿婵等着他的下文:“然后呢?”
琉璃想说,玉蝉花和你很是相衬,别一朵在鬓间吧,又觉得这话由他说出口太过唐突。
于是琉璃随手指着一旁的榕树:“榕树伯伯说,要把这朵花送给你。”
阿婵打树枝上跳下来,轻盈落地,从琉璃手中接过那朵玉蝉花。
日头正烈,鸣蝉不知疲倦地在树上叫着,阿婵的动作忽然顿住,盯着琉璃那双透明的眼睛:“喂,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琉璃有些无奈道:“你父母平时如何唤你?”
阿婵摇摇头:“阿妈说,嫁给山神的女孩是没有名字的,除非山神愿意给她命名。”
阿婵眨巴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琉璃:“你活了那么久,阴山村从前有没有女孩嫁给你?”
琉璃摇摇头:“或许有吧,不过我沉睡了百年,从未有人唤醒过我,你只是……运气好。”
琉璃将玉蝉花别在阿婵鬓间,慢慢蹲下来,与阿婵平视:“向山神祈愿,总是要付出什么作为交换的。”
岂料阿婵一点也不怕:“我穷得叮当响,山神看上什么,只管拿去好了。”
琉璃没什么缺的,身为山神,他不曾彻底拥有过什么东西,也自然谈不上失去。
琉璃转了转眼睛道:“不如,你把方才那首曲子唱完吧。”
阿婵把玉蝉花小心翼翼收好,眯了眯眼睛:“这么简单?”
琉璃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阿婵牵起琉璃的手,肆意向山顶跑去。
阿婵开始歌唱,稚嫩的嗓音和着奔跑带来的轻轻喘息,明明该是一首悲伤的曲子,却被阿婵唱得如此热烈。
琉璃的心空了半拍,也是在此时,歌声戛然而止。
琉璃抬头去看牵着他手的姑娘,只听阿婵道:“结束了。”
阿婵回过头道:“这首曲子,只有半阙。”
阿婵歪了歪脑袋:“所以我唱完了,山神该信守承诺了吧。”
琉璃垂眸沉思一会:“不如就叫你阿蝉吧。”
“阿蝉?”女孩皱着眉头,颇有些不赞同:“夏蝉春生秋死,寿命如此短暂,实在不是个好名字。”
顿了顿,阿婵建议道:“不如就叫阿婵吧,‘千里共婵娟’的‘婵’,取个好意头。”
琉璃点头:“你的名字,自然是都听你的。”
阴山从来很大、很空寂,此刻却又显得很小,小到只装得下彼此。
阿婵从此爱上了往山上跑,这天琉璃学着书上,在给她做一架风车。
阿婵忽然发问:“你一直这么孤单吗?”
琉璃手下的动作一顿:“倒也不是,上一次入梦前,我曾养过一只白兔。”
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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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风车轻轻吹气,风车借了力,迅速旋转起来。
阿婵捧着这小玩意爱不释手,却听到琉璃继续道:“山神若是经历大喜大悲,便会作茧入梦。”
这是上苍对山神的诅咒,他们被冠上“神”的称谓,便不能再生情欲,再历悲喜。
上一次,是琉璃触犯了禁忌:他为那只白兔落了泪。
阿婵直觉琉璃还有未尽之言,于是问道:“那只白兔去哪里了?我怎么没见过?”
“它死了,”只听琉璃轻描淡写道:“它原是山下屠户给自家孩子养的宠物,那年山下闹饥荒,屠户便想要宰了它,给孩子煮兔肉汤喝。”
“屠户的第一刀砍歪了,砍在它腿上,它拼命挣扎着逃上了阴山,它知道的,我能护住它。”
“我将愿力分给它疗伤,然后在它伤愈后的一个夜晚,它偷偷下山,自愿成为屠户家的食物。”
琉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那时候我才知道,它上山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和我告别。”
“它要报屠户的养育之恩,它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阿婵抱紧琉璃,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那小兔子走得没有遗憾,算起来也是一桩幸事。”
琉璃透明的眼睛盯着阿婵身后的连绵群山,轻声道:“阿婵,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风车脱手落在地上,阿婵听到山神在自己耳边立下的誓言:“吾以群山为誓,迎娶阿婵为妻,吾与阿婵从此共享无尽寿元。”
身后的玉蝉花不知何时开出一朵一朵雪白的花,花瓣落在琉璃眼睑上,冰凉不带温度。
花开花落只是一瞬,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有幸相逢。
琉璃望着身后阴山的一草一木,生灵们已经告知了他阿婵的死讯。
身后,原本苍翠欲滴的榕树瞬间枯萎,琉璃眉眼间浮现戾气:“你们走吧,这是阴山的家务事,与诸位无关。”
左今也与傅从雪对视一眼,率先开口:“敢问山神,羡鱼姑娘是这阴山村的村民吗?”
琉璃微微蹙眉:“不是,我受一位故人所托,将她庇佑在阴山。”
左今也再度开口:“那位故人可叫做槐?”
琉璃骤然转身:“你如何知道?不错,确实是阿槐拜托我照顾她的。”
“那羡鱼姑娘似乎与诡道勾结,我们也正好有事要问她,不如与山神同行。”
琉璃点头应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阴阳,阴山分太极,我须得先行一步,诸位只记得,莫要走到阴面。”
琉璃抬手一拂:“这阴阳眼可维持两个时辰,足够你们赶路。”
林间出现几条明明暗暗的路,只听琉璃道:“这些路,不是寻常的路,而是门,一道门,对应人生十年,诸位切记,不要逗留,速速离开。”
傅从雪正欲和左今也踏入同一道门,却被琉璃拦下:“阁下须得过了自己的门,才能去别的门里寻人。”
傅从雪抿了抿唇,心下浮现担忧,他知左今也从前的记忆被封禁,只好嘱咐道:“若是遇到棘手之事,便唤我名字。”
34. 解药
正所谓“阴阳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这四象门傅从雪并非第一次过,自然走得轻车熟路。
傅从雪记得自己第一次被拖进四象门大约是八岁时,他花了三天通过四象门,傅门主于是力排众议,钦定了他下任家主之位。
他记得第一次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时,父亲站在门口等他,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你这一生,要过许多扇门。”
等傅从雪走出四象门,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傅从雪站在左今也的四象门前,犹豫片刻,最终迈开步子。
“噗嗤”,是兵刃没入身体的声音,眼前的女孩收回匕首,对傅从雪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丝毫不感到惊讶。
女孩利落抽出匕首,方才的敌人倒下,鲜血溅落在女孩瓷白的颈上。
女孩毫不在意抬眼,握紧匕首,一步步向傅从雪走来。
直到身后的左长老出声制止:“今也,够了。”
左今也木木地转身,松开手里的匕首,习惯性地和左长老拥抱。
左千秋宠溺地摸着她的发顶:“做得不错,你是最后的赢家。”
斗兽场外,长老们抱臂窃窃私语:“不愧是身负一半巫族血脉的圣女,小小年纪便有此等实力……”
斗兽场之中,浓烈的血腥味经久不散,放眼望去,那些横陈的尸体都是谢家子弟打扮。
果然,只听一位谢家长老道:“以自相残杀之法训练继任人,原本是个好主意,只是……”
那长老瞥了一眼左今也迅速道:“她如今已经失去神智,与兵器无异,若是无人控制,便为极大的隐患。”
左千秋仿若没有听见一般,牵起左今也的手:“我们该离开这了。”
一位谢家长老壮着胆子拦下左千秋:“左长老,此战谢氏损失了三十二名弟子,您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左千秋好脾气笑笑,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寒:“我女儿一时杀得开怀,下手没了分寸,实在对不住了。”
那位长老面露不忍之色,规劝道:“左长老,你的女儿尚且年幼,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非要在此时激发她体内嗜杀的血脉呢?”
左千秋转过身去,牵着左今也向斗兽场外走去:“我要她,替我灭杀傅氏。”
傅从雪周身的血冷了半分,原来,灭族之仇,当真有左今也的一份。
傅从雪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枉他先前替左今也找各种借口,将她摘出谢家,她从来都是谢家用得趁手的棋子。
“事成之日,我自会封禁她这段记忆,直到她能承受巫族的血脉之力为止。”
左今也眼中浓郁的血色一闪而过,瞳色终于又回归漆黑一片。
只是,她眼角的余光依然看着傅从雪的方向,傅从雪不得不施法隐去自己的身形。
入夜,傅从雪缓缓步入左今也的院落。
一树梨花压海棠,月色缓缓流淌,夜幕边际是半轮模糊昏黄的月亮。
傅从雪驻足在半扇屏风之前:左今也在内室沐浴。
画屏勾勒出少女窈窕的曲线,水珠滚落身体的响动,傅从雪只低垂着头。
屋内人的停下动作,搭在画屏上的中衣被抽走。
左今也的声音响起:“进来吧,隔着屏风,你能看得分明吗?”
左今也的眸子中又开始涌动起暗红色,她立在浴桶之中,看着面前的男子:“我曾见过你的。”
顿了顿,只听左今也道:“你在那份猎杀名单上,你叫……”
略微思索片刻,左今也一字一顿道:“傅,从,雪。”
屋内烛火瞬间摇动,杀意迸溅,傅从雪左手握在濯尘剑的剑柄上,五指收拢,银白色的剑刃出鞘,抵在左今也身前。
傅从雪的剑尖但凡再近一寸,便能洞穿左今也的心脏:“你想杀我?”
手腕翻转,傅从雪负剑而立,轻蔑一笑:“可惜你不够格,哪怕加上你父亲,结果也是一样。”
所以将傅氏灭门之时,他们才要先将他耗到灵力枯竭,又设下天罗地网,引他步入圈套。
傅从雪眼神阴寒:“你们谢家,惯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
傅从雪忍不住质问:“当初在谢家,也是那些长老们,故意派你和我亲近的吗?”
可惜四象门内的左今也无法回答。
傅从雪的眼眶通红,左今也尝试着理解这般感情:“或许,你恨我。”
左今也单手抬起傅从雪放下的剑柄,照直刺入自己的心口。
一滴滴血珠滚落,滑过濯尘剑的剑身,银白色的长剑被鲜血洗过,焕然一新。
濯尘剑落地,傅从雪惊怒道:“你在做什么?”
左今也仍是不动声色地,鲜血很快浸透了糯白色的中衣,血腥气蔓延在半空中。
凭着这点痛意,左今也觉得自己还能再忍一忍,忍一忍心中腾起的火。
傅从雪给左今也的伤处施展疗愈术,他恨她,此刻却仍不忍伤她。
人心便是如此复杂。
只听傅从雪哑声道:“左今也,你总有让我发疯的本事。不论如何,请你不要自伤。”
左今也静静听傅从雪把话说完,眼底的暗红越发沉郁,她终于打断道:“傅从雪,你要和我神交吗?”
屋内烛火在此刻统统熄灭了,一片漆黑中,傅从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什么?”
左今也体内灵海涌动,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和我神交吗?作为交换,我可以不杀你。”
说罢,她不再等待傅从雪的回答,揪着傅从雪的衣领,急不可耐吻上他的唇。
这是不带情欲的一个吻,眼前的女子似乎只把他当作解药。
到底还是傅从雪的力气占了上风,他死死压制着左今也,将后者抵在那扇摇摇欲坠的屏风之下。
左今也张嘴欲斥,傅从雪却在此刻低头,一口咬上她的脖子。
傅从雪捂着左今也的唇,不让她出声,左今也不从,尖锐的虎牙在傅从雪腕侧留下一串牙印。
傅从雪盯了左今也半晌,恨恨地咬破她的唇,血腥味弥漫在二人唇齿之间。
布料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青玉环佩叮当落地,那声响唤回两人眼底片刻清明,又将气氛搅和地一团乱。
左今也的双手水蛇一般攀上傅从雪的背脊,划过他嶙峋的肩胛骨,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做我的解药,你也不亏。”
左今也倒在枕榻之间,殷红的唇齿微张,瞳孔圆睁,迅疾喘着气。
傅从雪禁锢住她的身体,不让她再挣扎。
左今也宛若一尾扑腾在涸泽之中渴水的鱼,然而傅从雪于她而言或许并不是所谓的甘霖。
左今也的身体像一枚轻飘飘的柳叶,在氤氲热气的茶汤中浮沉。
一片雾蒙蒙地湿热,她葱白的手指在床单上胡乱抓挠,反叫傅从雪紧紧扣住,沿着指缝死死嵌入,严密贴合。
左今也惶然地被接纳,小猫似的叫唤,眼里含着一丝无知无觉带媚的情欲,水是眼波横,肢体攲斜纠缠着。
傅从雪与左今也的眼底均浮现一抹痛色,原来,清醒与沉沦,恨海与情天,在此间的界限并不分明。
左今也眼底的暗红色逐渐褪去,这场情事却仍在继续。
她停驻在当下,踟蹰不前,她不记得过去,也不敢肖想未来,她只是溺毙在那双温柔的琉璃色的眼睛里。
左今也想,她应该是见过那双眼睛的。
所以仅仅对他放肆。
傅从雪微凉的手指落在左今也眉心:“你知道神交的含义吗?”
只听傅从雪道:“彼此的神识侵入对方的灵台,从此,我将知悉你的一切。”
左今也双手捧住傅从雪的脸颊:“和谁都一样,只是你生得更好看些,实力也不俗,如此这般,我诞育下的后代大约便符合父亲的要求。”
傅从雪指尖流淌出的灵力丝丝缕缕汇入左今也的灵台,又回转到傅从雪手中。
他不疾不徐地发问:“什么叫作,符合要求?”
傅从雪的指尖轻轻挑开左今也额前汗湿的发:“百年来唯一的玄灵根,十五岁的武榜第一,不知道能否符合左小姐的要求?”
左今也倒好像真的思索了片刻:“玄灵根,足够了。”
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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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相抵,傅从雪澎湃的灵力强势入侵了左今也的灵台。
左今也只觉得浑身浑尾沾染了傅从雪的气息,青竹的气味弥经四肢百骸,经脉里流淌过一阵阵热流。
灵台里原本肆虐着的火焰,被骤然落下来的,冰凉的雪扑灭了。
它不似璇玑秘境里那种冰天雪地的彻骨寒冷,它足够温柔、平和,好像能抚慰灵台里的一切,那是傅从雪的本源之力。
与此同时,傅从雪荒寂许久的识海里开出一枝血色的寒梅,傲雪迎风,是一片雪白中唯一的一抹殊色。
傅从雪将一部分神识自左今也的灵台抽离。
他悄悄低下头,望向少女迷醉的目光。
他深知自己在犯错、在沉沦,可是他也由着自己的心,陷入这场虚妄。
凡是所见,皆为虚妄。
傅从雪自嘲般地安慰自己,这里是四象之门,出了这扇门,无人会记得内里发生之事。
他想,幸好,他的一颗心还沉在忘川之底。
幸好,他修的道并非无情道,堕入食色性也,是劫,而非难。
傅从雪以为,他还是会成神的,大道三千,唯长生与仙术乃他所求。
傅从雪在心中自省,他劝解自己,回头是岸。
“苦海滔滔,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趁着那问情卦还未完全应验,他应该离开左今也。
可是左今也睁开了眼,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清醒看着他,就叫他将那些抱负啊劝解啊统统忘了。
傅从雪张口,低声道:“不要这般看着我,求你。”
“我已做了你的药引子,就此放过我吧。”
好像每次都是左今也先开始,然后将局面作弄得一番不可收拾。
傅从雪在心里自嘲,出口却是恳切地哀求。
左今也被喂饱了,餍足了,心里的身上的火焰都被抚平了,困意却上涌。
左今也不管不顾拽过傅从雪一条胳膊,接着死乞白赖,将整个人挂在傅从雪身上。
左今也囫囵地嘟囔一句:“陪我睡觉。”自己便先沉入了梦乡。
耳边的呼吸轻缓绵长,只留傅从雪无语望天。
四象门里是的夜晚,乌鸦叫嚣着振翅,不似好兆头,同样扰得傅从雪不得安眠。
一夜无梦,合上眼睑,又再度睁开。
一片漆黑中,响起傅从雪一句轻声的咒骂:“真是混蛋。”
一片漆黑中,响起傅从雪的喃喃低语。
“今也,哪怕回首从前一十四年,我也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未曾行差踏错过一步。”
“呵,那时外人眼里的傅家长公子,守礼知节、端庄持重,生就一双慈悲目,一颗佛陀心……”
“今也,倘若你遇到的是十五岁的傅从雪,那情卦注定不起,那时我目下无尘、不知爱恨、不可一世。”
“可偏偏,你我相遇在十年之后……”
“我承认,我卑鄙地带着目的接近你,我至今无法谅解你父亲的过错……”
“所以我会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葬在忘川谷底,一为警醒自己复仇,二为叫自己不再心软。”
空落落的心口不知何时开始钝钝抽痛,傅从雪抬手按在心脏的位置。
那里不再有炽烈跳动的心脏,已经空寂了许多年,此刻却多了一物什。
傅从雪五指做爪状,一声闷哼过后,自心口攥出一条灿金色的细线。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恐怕是你。”
傅从雪举起那条金线,缓缓打量,金线的一端,一片极其小的叶子慢慢摇动——是情根。
“原来无心也能起爱恨,生情根。”
傅从雪笑起来:“师父的卦象还真是准,可我有时也恨,恨这因果伦常难改。”
抱着傅从雪的手紧了紧,傅从雪艰难地侧身,在左今也额前印上一吻:“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信徒愿以此生一切,换眼前之人一线生机。”
从来不信神佛之人,平生第一次求佛,却不是为了自己。
像是觉得这誓言还不够重,傅从雪复又道:“愿以吾一命,换今也一线生机。”
35. 师徒
雨落得仓促又直白,将行在林间的燕还玉、路玄烛二人浑身浇得湿透。
师徒二人进入传送阵法后,燕还玉很快找到爱徒。
接着,燕还玉领着路玄烛走了一条小道,与众人背道而驰,做了回彻头彻尾的独行侠。
好巧不巧,他们一路急行,遇到这场一时半刻停不下来的雨。
燕还玉瞧瞧天色,当机立断拉着路玄烛的手,躲进一旁的栈道里。
此处栈道年久失修,怕是古战场遗留的残迹,又得草木隐蔽,加上燕还玉法器释放的迷烟,很好阻挠了身后“尾巴”的盯梢。
路玄烛正要开口,却被燕还玉示意噤声。
直等到在后紧跟的视线们消失,燕还玉才看向身旁一头雾水的徒弟,叹了口气。
“清净崖避世已久,在江湖虽负盛名,并无威望。”
归根结底,清净崖里除了燕还玉,只有一帮器修,专长修理法器,却不擅于打架。
“至于你,作为我唯一的弟子,你的表现太过惹眼了,叫那些旁门左道盯上,倒也在情理之中。”
燕还玉看着一脸无辜的路玄烛:“我收你做徒,是看中了你天资卓绝,若我没有走眼,不出三年,你便能成为武榜第一的刀修。”
“只是你这一点就炸的性子,也该收收了。”
路玄烛撇撇嘴:“师傅,我打得过他们。”
燕还玉的表情逐渐严肃:“那你得罪的起他们身后的师门吗?能凭一己之力打败各大宗门吗?哪怕是如今的武榜第一,傅从雪,也不敢说有这个把握。”
路玄烛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夜已深,趁着燕还玉在一旁打坐的功夫,路玄烛悄悄点燃袖中的安神香。
这安神香不致命,却能屏蔽修者的五感一时半刻。
路玄烛打了个呼哨,隐在林中的影子们纷纷现身。
路玄烛最后看了一眼师傅,犹豫片刻,轻声嘱咐其中一个影子:“在我回来前,看顾好他。”
那个影子对着路玄烛单膝跪下,言语恭敬:“遵命,主上。”
剩余的影子簇拥着路玄烛朝前走,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然而观察着路玄烛的神色,又将诸多话语咽下。
路玄烛开口叫其中一个影子:“小柒,带路。”
路玄烛收敛了在师尊面前的伪装,虽然还是那副清隽的少年人面孔,却让人觉得他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他在暴雨里平稳走着,黑发湿漉漉贴在颊侧,身形是少年的瘦削,手臂却极有力量。
那柄骨色弯刀此刻被路玄烛拖在地上,随着他的前行,弯刀在石子路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迸裂出火星。
路玄烛的眼神很阴郁,他的面色原本便苍白,如今发丝凌乱、衣衫微敞,倒像个不知死了多少年的鬼魂,要来这人间寻仇。
暗处有灵镖打着旋儿靠近路玄烛,小柒抬手欲挡,却被那灵镖闪避过。
那灵镖是向着路玄烛去的,灵镖尖锐的尾端擦破路玄烛的眼尾,殷红的血珠点点滑落,反衬得路玄一张脸平添几分妖冶。
路玄烛抬手拭去那串血珠,又把手指放在唇边轻抿,苦的,他的血是苦的,和师傅的血不一样。
师傅的血里也散发着甜香。
路玄烛随手弹出那几滴血珠,暗处的人无声倒下,只记得凶手脸颊中间,那粒晃眼得红痣,红得像鸽子血,轻易夺走人性命。
火烬才熄灭不久,想来另一条“尾巴”也是警觉,听闻风吹草动,便早早离去。
可惜他遇到的却是路玄烛,不依不饶、不死不休之人。
无人能看清路玄烛的身法,就见他掐着那人的脖颈,用像是捏死一只蚂蚁般的轻漫语调问道:“谁派你来的?”
“轰隆”,远处天雷炸响,映亮路玄烛那双漂亮的眼睛。
原来路玄烛的瞳孔在静夜里是漆黑的,冷脸视人时,直叫人心头起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路玄烛面露森然:“你不肯说?”
路玄烛松开那人,由着那人滑倒在石壁下,心有余悸地喘息。
路玄烛蹲下身和那人平视,慢条斯理道:“不说也没关系,婆娑门内有的是手段撬开你的嘴。”
路玄烛打了个哈欠:“譬如我的左护法,屠户出身,剔骨手段那是相当了得,打断骨头连着筋,叫人在那刑台上软绵绵吊着一口气,死不成也逃不脱。”
那人眼里的恐惧更甚:“你是魔……”
话还没说完,路玄烛手里的骨色弯刀已经利落割下头颅,只听路玄烛冷冷道:“我讨厌那个称呼。”
热血泼洒出来,那颗脑袋咕噜噜滚出老远。
有几滴血飞溅进路玄烛眼眶,路玄烛眨了眨眼,再睁眼时,恍若阿修罗临世。
好在这嗜血的状态只持续了一瞬。
路玄烛很快恢复过来,有些不耐地轻啧出声:“脏得要命,白瞎了我一身衣裳。”
路玄烛将手上的血胡乱抹到那死人的衣摆上,小柒极有眼色的递上一方手帕。
路玄烛仔仔细细把指缝里的血迹擦干净,把帕子随意一扔,抱怨道:“这可是师傅最喜欢的一身衣裳,弄坏了怕是又要被他念叨。”
路玄烛一边收拾,一边漫不经心嘱咐道:“去查查这两个死人的来历,师傅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们可得让那火烧干净些,须知我最讨厌麻烦。”
那些个属下在心中暗暗腹诽:“您和您师傅对火的理解,似乎是不太一样?”
路玄烛最后还是换了身干净衣裳,整理好仪容,一点点往回走。
他走回那条栈道里,往自己身上盖上凌乱的茅草,佯装睡着。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路玄烛没有睁眼,燕还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方才,去哪里了?”
路玄烛翻了个身,佯装睡眼惺忪,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嘟囔道:“师傅在说什么啊……”
燕还玉接下来一番话却犹如石破天惊:“你的身上,有很浓重的血腥气。”
顿了顿,燕还玉继续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那点小把戏能骗过我,玄烛,你又去干坏事了?”
路玄烛一骨碌爬起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师傅你是狗鼻子吗?”
路玄烛拉起自己的衣袖猛嗅了几下,除了熏香的气味,什么也闻不到。
燕还玉那双清亮的、惹人怜惜的眸子盯紧了他:“路玄烛,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燕还玉的眼睛里写满了失望:“你明明答应为师,不会再胡乱杀人了。”
路玄烛眼里划过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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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戾:“凡是叫师傅为难的,凡是阻挠我们师徒二人去路的,合该杀了。”
路玄烛往栈道里一躺,嘴里衔了根麦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承认道:“是,我又杀人了。”
燕还玉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
路玄烛吐出嘴里的麦秸秆,主动挑起话题。
“师傅,你不是一直好奇,你捡到我之前,我在哪里生活,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吗?”
“师傅,遇见你之前,我过得很不好,非常不好。”
路玄烛闭了闭眼:“不好到什么程度呢,不好到我每夜入睡都恨不得世界伴随我一同消亡。”
路玄烛笑了笑:“我记得师傅初时还猜,我是哪户富贵人家走丢的小公子,要靠着那身华贵衣裳替我寻家人。”
“其实不是的,那天,我原本是打算赴死的。”
路玄烛缓缓直起身,站在燕还玉对面,这般看去,他已经高出师傅半个头了。
燕还玉将他养得很好,正所谓传道受业,不论在日常操行还是君子六艺上,燕还玉总是率先想到路玄烛。
只可惜,他们二人相遇得太晚了。
路玄烛嗅到燕还玉身上淡淡的降真香,那是令路玄烛莫名心安的气息,是初遇时将他从血煞中唤醒的气息。
路玄烛低着头,心平气和看向师傅:“师傅遇见我时,以为我是流亡逃难的公子,饿昏在路中间。”
“其实当时我已经想好,被随便哪辆疾驰而过的马车倾轧过,死在那条安民路上。”
路玄烛在安民路上被一根糖拐进魔宗,他当时想着,如果自己就此死掉,是不是一切就能重回正轨?
然后他遇到了燕还玉。
在路玄烛灰头土脸、神志不清的时刻,他遇到了一个观音似的人物。
白玉无瑕的观音俯首将他揽入怀抱,语调怜惜:“这是哪家的孩子,怎的这般躺在路中间?”
路玄烛事后每每想到,都觉得苍天讽刺。
生死一念间,善恶一念间,都发生在安民路上。
婆娑门这些年抓了无数人去饲养血煞,只有路玄烛一人活着从血池里走出来,因为,他成了新的“煞”。
血煞嗜血才能成活,路玄烛不记得他杀了多少人,手上又沾了多少血腥。
他只记得自己每每从陌生的地方醒来,周围人看向他越来越畏惧的眼神。
可燕还玉从来不觉得路玄烛是个怪胎,他只觉得路玄烛病了,他会伸出微凉的手摸摸路玄烛的额头,然后道:“玄烛不怕,师傅总会找到医治你的办法的。”
路玄烛只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
不,应该说,从他遇到燕还玉那刻起,他的病态向着另一个方面发展。
路玄烛伸手抱住师傅的腰,那么纤弱的腰身,时常让他怀疑师傅是个女人。
降真香的气味忽远忽近,就和师傅一样,轻飘飘抓不住。
路玄烛不止一次着魔地想,他要把师傅关起来,只给他一个人看,只给他一个人闻。
师傅皎如天上日月,岂容那些凡夫俗子玷污?
耳鬓厮磨,路玄烛在燕还玉身旁悄然耳语:“你骂我疯子也好,孽徒也罢,我总会永远跟着你。”
“是你先闯进我的世界的,你又凭什么妄图丢下我?”
36. 问情
一夜风雨,四象门内外是两重天地。
庭园内花木狼藉,残红碎绿零落泥淖;远处的山峦却如洗过一般,碧空澄澈,远峰青黛,烟云缭绕。
天光大亮,左今也翻身下床。
床榻凌乱,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左今也盯着床榻若有所思。
接着,左今也赤足朝昨夜的浴桶走去。
浴桶里的水已经凉了,好在左今也不在意,将整个人浸入水中。
屋外袅袅的琴音停了,傅从雪疾步走入内室,将左今也从浴桶内抱出来,裹进柔软的毯子中。
傅从雪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水这般冷,就不会叫人吗?”
左今也张了张口,再次语出惊人:“做了便暖和了。”
傅从雪气极反笑,刮了刮左今也的鼻头:“白日宣淫,亏你好意思说出口。”
傅从雪的怀抱很温暖,左今也嗅到那股熟悉的清竹香气,莫名感到安心。
左今也任由傅从雪替她擦拭头发上的水珠,两腿挂在床边微微晃荡。
傅从雪施了净水诀,又用灵力将左今也的贴身衣物熨烫暖和。
左今也垂眸打量面前神色专注的男子,傅从雪温柔又周到,真是叫人挑不出差错的伴侣。
左今也瞳孔的颜色再度变化,她伸出双手捧住傅从雪的脸颊:“看着我。”
傅从雪毫无防备抬头,便着了左今也的道,暗叫不好:“你会魅术?”
左今也勾唇笑笑,天真道:“我是巫血后裔,自然袭承了母亲的魅术。”
左今也的眼神变得莫测:“傅公子,抱歉了,还得再利用你一下。”
顿了顿,左今也终于考虑到这两天发生的种种对傅从雪来说如此不公平,于是咬破手指,将几滴血随意喂进傅从雪口中:“巫血,有助于你破镜修炼。”
怕傅从雪理解不了,左今也继续补充道:“报酬。”
傅从雪闭了闭眼,此刻他终于顿悟,睡了一觉,左今也非但没有丝毫心动,还要付给他嫖资。
傅从雪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左今也的魅术自然不足以控制傅从雪,然而傅从雪觉得有趣,便也佯装被魅术控制,想看看左今也要带他去往何处。
左今也领着傅从雪,一步步爬上谢家后山。
山路崎岖,石阶上覆着昨夜风雨打落的残叶。两旁古木参天,枝影交错,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伴随着周身场景变幻,傅从雪神色有些恍惚,他记起来,自己和左今也初次相遇,便是在后山那棵虬枝盘结的桃树下。
桃花瓣如雨般落下,他对上女孩的眼睛,听她清泠泠质问道:“你是谁?”
左今也在此时转身,在高一级的石阶上冲他伸手:“跟上。”她的身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山间的精魅。
这是傅从雪第一次在四象门里产生迷失之感,他被左今也牵着,一步步走入后山深处愈发浓重、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雾霭之中。
傅从雪心里想着,不如就留在这里吧。
留在这扇四象之门里,留在这片没有恩怨是非纠缠的净土。
留在过去,留在亲人尚在,挚友还未反目的过去,原来,心魔从未离他远去。
两人不知又走了多久,前面的左今也终于停下来。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站上了山崖之顶,狂风席卷而来,拂乱二人的发丝。
左今也转身面对着傅从雪,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张开双臂,向后仰倒。
护栏年久失修,零星碎石伴着左今也一同坠落。
万丈悬崖,傅从雪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紧随着左今也的身影跳下。
耳边是呼呼风声,衣袂翻飞间,两人的身影急速下坠,傅从雪唇角翕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左今也睁大眼睛试图分辨,却以失败告终。
傅从雪眉头紧蹙,怪他没有料想到,谢家后山深处,禁用一切术法。
山腰处伸出的半截梅枝救了二人一命,傅从雪拼尽全力勾住那截梅枝,身上的青玉环佩在慌乱之中跌入崖底。
傅从雪低头去看左今也,却见她神色镇静,全无赴死的慌乱。
只听左今也道:“这里是四象之门,不是吗?没有人会被回忆杀死。”
左今也一点一点,用力掰开傅从雪紧握着她的手,她放任自己下落。
耳边响起傅从雪的怒吼:“左今也!”
左今也嘴角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你看,母亲,我才不会走上你的老路。
左今也在风声中微微睁眼,看着拼尽全力向她靠近的傅从雪,在心里默默倒数。
三、二、一……
下一刻,傅从雪拽住她的手腕:“即使是在四象之门,你摔下去就不会疼吗?”
左今也笑起来,反问道:“那你呢,傅公子,你明知会疼,还是跟着我一道跳下来?”
掌心的温度传来,胸腔里的一颗心剧烈跳动,左今也正色道:“我只是找傅公子确认一下,我们二人相爱的下场。”
明知万劫不复,仍然心甘情愿坠入。
“傅公子,爱上一个怪物,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左今也在警告傅从雪,也在警告自己。
傅从雪神色明灭:“四象之门,唤醒了你一部分记忆吗?”
傅从雪还没有等到左今也的回答,身上传来骨头碎裂的痛意,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傅公子应该走过许多四象之门,都是以破局之法出去的吗?”
左今也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其实最快的破局之法,是自毁。”
四象之门的出口在下方出现,无数破碎的光点汇聚出一道虚空的门,左今也抬手拭去嘴角血迹:“傅公子,出了这扇门,便忘了我吧,忘了从前的左今也。”
四象之门外,点点萤火汇聚在二人去路之前。
左今也提着一盏长明灯,在前方引路。
微风乍起,一豆灯火在风中摇摇颤颤,却不熄灭。
左今也的声音带着些感慨从前方传来:“真是难以想象,金质玉相的傅公子,会因为我堕入凡尘。”
“我母亲被父亲杀死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叫我不要爱上任何人。”
树叶簌簌飘落,左今也踏过枯枝落叶:“傅公子,你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我,以为我蒙在鼓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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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今也轻轻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有几分突兀:“被封印了一段记忆的我,看起来很单纯吧?或者说,很好欺骗?”
左今也骤然转身,裙摆散开,惊心动魄的美丽:“父亲的术法怎么可能封印得了我,那禁制是我自己加固的,要解开也很容易,只需要一个人爱上我。”
她不懂何为真爱,她只想找到一个,肯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人。
她要体会那种全须全尾的爱意,她以为那样就能读懂母亲。
树欲静而风不止,傅从雪在凌乱的思绪和震惊中,下意识倒退一步,左今也却逼近他:“傅公子爱上了我吗?”
左今也带着丝不解追问道:“可是为什么呢?”
“这世上应该没有无缘故的爱恨才对,母亲甘愿为了父亲叛族,换来的也不过是长久的囚禁和灰飞烟灭的一剑。”
左今也敛正神色,看傅从雪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审视:“傅公子因为什么爱上我呢?”
“是灭族之仇的恨意不够深吗?还是昔日萍水相逢,我住在傅家的几天,让傅公子印象深刻?”
左今也有意刺激傅从雪。
却见傅从雪只是颓然地站在原地,月光照亮他苍白的脸和眼底深重的疲惫与无奈。
傅从雪嗓音沙哑道:“今也,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时至今日,傅从雪终于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从一开始,就是他踏入左今也的圈套。
是左今也引诱他,也是左今也怜悯他,施舍他一点从指缝间流出的爱意,他不过是,左今也戏耍在指掌间的猎物而已。
左今也突然抬手,轻轻抚摸傅从雪的面颊,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惜和残忍的探究意味。
她作出的动作仿若情人般亲密,说出口的话却冰冷:“傅公子,母亲曾告诉我,要测试一个人的真心,就要把人放在对立的、危险的境地。”
“其实从那片悬崖跳下的时候,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那是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我,赌上性命孤注一掷。”
左今也的手指擦过傅从雪的唇:“好在我赌对了,傅公子,我没有看错人。”
傅从雪周身的灵力被刺激得紊乱,左今也收回手:“傅公子曾经师从灵台山,应该修过问情卦吧。”
左今也复又笑起来,那笑容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飘渺:“傅公子,要不要算一算,我们两个的问情卦?”
左今也额前的灵火相印不断闪烁,她蹙了蹙眉,抬手掩住额前辉光。
“闲言少叙,傅公子想必也好奇,我们二人之间的姻缘纠葛。”
傅从雪在沉默中召出玉简:“你想问什么?”
“若是问情,为求准确,需取两人心头血一滴,神魂一缕。”
左今也毫不犹豫照做:“我听说窥探天机,求卦者会遭反噬。”
傅从雪深深看她一眼:“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十年寿数,算不得什么。”
玉简依次排开,清气拂过玉简,玉简应声掉落,半空中最后只留下两枚玉简。
傅从雪艰难解开晦涩卦象,依旧是八个字:“剜心者生,葬心者渡。”
37. 假意
左今也手指轻拂过那两枚玉简,笑意清浅道:“是吗?真是很有趣的卦象呢。”
左今也屈起食指,轻扣那枚玉简,玉简竟一点点碎裂,眨眼间便在傅从雪眼前化作一地湮粉。
只见左今也从容收手,微微扬起下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任性,傲慢道:“我不喜你方才算出的情卦,重算。”
最后二字落得掷地有声,仿佛左今也当真在意这卦象。
傅从雪看着那堆玉粉,好半晌才道:“玉简已毁,灵性断绝……这卦,算不准了。”
“算不准?”左今也嗤笑一声,面带讥讽。
“谁要你算准那劳什子天意?命由人定,何须问天!所谓卦象,不过图个吉利,讨个好彩头罢了!我只要……”
左今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尖锐。
然而,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左今也忽然被傅从雪死死抱入怀中。
傅从雪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左今也揉进骨血之中,几乎不给左今也留喘息的余地。
长明灯跌落在地上,灯光忽明忽暗,最后彻底熄灭了。
左今也被迫靠在傅从雪胸口,听他哑声质问:“今也,过去所历种种,于你而言,原来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吗?”
傅从雪并非真的想听到一个答案,只听他咬牙切齿道:“左今也,是你先欠我的,倘若当年,我未在鬼域救下你……”
“倘若当年,左千秋未把玄灵根种进你体内,你以为你又如何能活到现在?”
左今也唇角仍挂着完美无缺的笑容:“所以呢?傅公子,是要挟恩图报吗?”
“我欠你两条命,这可怎么办呢?我该把心剖出来还给你吗?”
傅从雪的双手颓然松开,失魂落魄道:“左今也,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这一次,换左今也陷入了沉默,只见她慢慢蹲下身,指尖溢出的灵力缠绕在那堆玉粉之上。
那股极其纯粹的灵力包裹住玉粉。
半刻钟后,两枚完好无损、甚至比之前更显莹润通透的玉简,静静地悬浮在她掌心之上。
左今也站起身,握着那两枚触手冰凉、不见丝毫裂痕的玉简,一步步走向傅从雪。
她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玉简放入他的掌心,指尖在他掌心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抽回。
“方才,是我过分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再是那副傲慢张扬的模样,透着一丝罕见的歉意,“我向你道歉。”
左今也抬眼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眸深处似乎盛有极淡的灿金色,转瞬即逝。
傅从雪低头看着掌心完好如初的玉简,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心中惊疑不定:“这是……”
“伏羲氏传承的业力,可以修复器物形貌。”左今也轻声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见傅从雪没有推开她,左今也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试探着,轻轻伏下身子,将头枕在了傅从雪的膝盖上。
这个动作显得左今也异常脆弱,就像是,迷途的幼兽寻求庇护。
见傅从雪没有抗拒,她似乎得到了某种许可。
左今也身体放松下来,将自己更紧地缩进他怀里,汲取着那一点点令她心安的体温。
“小时候……”她的声音变得飘渺,带着浓浓的追忆和依恋,“我最喜欢趴在阿娘的膝上,听她讲故事。”
她把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衣料上,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阿娘身上香香的,那个时候,她还清醒着,不恨我,不会总想着要杀我。”
左今也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
“阿娘常常跟我说起她的族人,说起那座被世人遗忘、直通高天之上的雪山。”
她的目光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阿娘曾对说,那里的人们,心像山巅的白雪一样纯净无瑕,灵魂像亘古不化的冰川一样剔透。”
左今也在傅从雪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
她喃喃低语,如同梦呓:“我一直在找那座雪山……”
左今也忽然仰头,定定望着傅从雪琉璃色的眼睛。
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傅从雪,那个被封禁了记忆、忘了自己是谁的左今也,会爱上你,真的一点也不奇怪啊。”
左今也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傅从雪衣襟上的莲花暗纹,“你有爱你的父母,有和睦的家族,有并肩作战的朋友……”
“每一点,都让那个在泥泞里打滚、在血泊中求生的左今也,羡慕得,快要发疯。”
傅从雪心头一痛,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从未有过的脆弱与渴望,下意识地抬起手。
带着无限的怜惜与沉重,傅从雪轻轻抚上她微凉的发顶:“今也……以后,你也都会拥有的。”
他许下承诺,声音低沉而坚定。
左今也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故事还没讲完呢。”
左今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沉重:“雪山里的神女,爱上了平凡的玄门少年……听起来,本该是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吧?”
她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谁能想到呢?左千秋,他看中的从来不是母亲的爱,而是她血脉里流淌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一个被人踩在泥泞里许多年的蝼蚁,暗暗发誓要爬上那修真界的绝顶之巅……”
“神女的血脉,不过是他选中的登天梯!”
“他以为,神女与人结合诞育的后代,必定完美继承那强大的力量,助他实现野心。”
“岂料……”
左今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宿命的嘲弄:“天不遂人愿!属于人的那部分卑贱血脉,竟然压制了下一代体内属于神裔的传承!”
“伏羲之力在我体内沉眠,像个死物。”
“于是他恼羞成怒,视我为无用的废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将我那痴心错付的母亲,像囚禁珍禽异兽般锁在一处偏僻阴冷的院落,妄图强迫她,再度为他诞育下合格的工具。”
左今也说得每一个字眼,都沁着过往刻骨铭心的痛意。
“你在鬼域第一次撞见我,以为是我误闯鬼域。”
左今也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事实上,是左千秋亲手将他眼中无用的残次品,扔进了那个连鬼魅都活不下去的腐骨潭!
“左千秋任由六岁的我自生自灭……”
“万幸,苍天大概也觉得我命不该绝于此,竟叫我遇见了你。”左今也的目光落在傅从雪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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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今也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时,我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
“或许正是濒死的绝望,反而唤醒了沉睡在我血脉最深处的力量,所谓因祸得福,不外如是。”
左今也的语气听不出多少庆幸。
“只是我太小了,骤然苏醒的伏羲之力与体内原本占据主导的、属于左千秋的凡人血脉疯狂冲撞、撕扯……”
“我的身体像个随时要爆炸的容器。”
“我大病一场……”
“而左千秋,在这场于我而言的劫难之中,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伏羲业力。”
左今也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淬毒的寒冰,“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灭杀第一修真世家的计划提前。”
“左千秋夺走了你赖以成道、天生地养的玄灵根,种进了我这具合格的躯壳里。”
“得到玄灵根后,左千秋培养我的方式,”左今也的声音里只剩下麻木,“就是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扔进他为我准备的斗兽场……”
“他看着我与同门弟子搏杀,在血泊里挣扎求生……”
“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笃信,我总能活着出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无边的血色和痛楚,最终只是淡淡地陈述:“但我确实活下来了,每一次。”
“斗兽场上演的死斗,几乎耗尽了谢家年轻一代,左千秋用这种养蛊一般的模式,培养我。”
“我每日在寒潭洗净一身血腥味,再去见母亲,我以为,只要再强大一点,我就能助母亲逃出那座牢笼了。”
左今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属于孩童的、纯粹的依恋和希望。
“我连地方都想好了……”左今也的眼中浮现出微弱的憧憬之光,如同寒夜里即将熄灭的烛火。
“逃去江南的郊外,找一个安静的小村子,盖一间能看到田野的小房子,春日看柳絮拂过窗沿,冬日听落雪压断竹枝……”
那声音越来越轻,充满了向往的美梦,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左今也眼里的微光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她猛地从傅从雪怀中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脆弱、依恋、憧憬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和疏离。
“傅从雪,”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清晰而冰冷,“你还是恨我吧。”
她看着他骤然紧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宣判两人的终局:“傅从雪,我生来就活在算计、背叛和血腥之中,我压根不知晓,怎样去爱一个人。”
她推开他,站起身来,月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长。
“母亲死前曾对我说,不要爱上任何人,爱人,本身就是对神女的一种诅咒,也是母亲最后走向灭亡的原因。”
左今也背对着傅从雪,声音飘渺得如同来自雪山之巅,“按理说,没有人能杀死神女的,除非她甘愿献祭自己。”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对着月亮的方向,一缕淡金色的辉光在掌心流转。
“我的母亲,那个被欺骗、被囚禁、被逼疯的上一任雪山神女……”
“在她最后清醒的一刻,选择献祭了自己。”
“母亲将她过往岁月里积攒的所有修为、所有残存的灵力,连同她对这人间最后的诅咒与绝望……一并留给了我。”
38. 分道
傅从雪只觉得心痛到无以加复,比之他当年被生剥灵根更甚。
左今也直起身,与他擦肩而过:“各自欺瞒一回,傅从雪,如今我们两清了。”
岂料衣袖竟被傅从雪紧紧拽着,只听傅从雪哑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今也,你恨过我吗?”
灵均剑霎时出鞘,一把割断袍裾。
左今也没有回答傅从雪的问题,却道:“傅从雪,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祝你得成大道、仙路坦荡。”
傅从雪默然不语,只望着左今也远去的身影。
他晓得她不会回头,是以长久地注视,不舍得挪开目光。
又过了良久,傅从雪收回空落落地手,低声道:“我们总会再见的。”
——
沧州,十方城外。
雨幕如织,将天地洇成一片混沌的灰。
路玄烛一身玄衣,从马车上款款走下。
十方城外的雨落得急,路玄烛却连衣角都没被淋湿半分。
一排红纸伞在路玄烛面前次第展开,宛如一条直通幽冥的血径。
尽头处,琉璃殿左使童柔执一柄突兀的白伞。
只见她微微颔首,声音穿透雨声:“琉璃殿,恭候魔主多时。”
路玄烛神色不变:“路某倒是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劳动琉璃殿左使大驾。”
说话间,路玄烛微微弹指,血煞便附着在那些红伞上,发出尖利啸声。
赤裸裸地威胁,魔主显然是一副不想合作的意思。
童柔微微一笑,神色未变:“大人莫急,三方会晤,还有一人未至。”
话音刚落,半空中响起一阵铃音,木姜花簌簌飘落,左今也带着寒意的声音响起:“魔主便连一时半刻也等不起吗?”
路玄烛微微眯起眼睛:“你是傅从雪身边那个小丫头?怎么?我不来找你们麻烦,你反倒要来挡我的路吗?”
左今也落在二人之间:“我受左使相邀,来与您谈一桩生意。”
路玄烛懒懒抬眼,笑意未及眼底:“强行破境,从阴山村那等绝地挣脱出来,就为逞一时之勇?凭此残躯,你有何资格与我谈交易?”
他话音未落,先前缠绕红伞的血煞骤然分出数股,嘶吼着化作狰狞的兽首,猛地向左今也扑去,腥风扑面,在她面前张开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口。
左今也身形纹丝未动,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
路玄烛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轻“啧”一声,那些凶戾的血煞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不甘地嘶鸣着缩回他袖中。
左今也往前踏出两步,走到路玄烛身前:“魔主兴许会感兴趣,我接下来要说的。”
路玄烛眼底终于浮现出些许兴味:“有趣,你不怕血煞,也不怕我。你是第二个不怕我的人。”
这般说着,路玄烛凑近左今也轻嗅:“不对,不是完全的人,半妖之血。”
血煞对气味极为敏感,路玄烛一语道破了左今也的身份,倒是令一旁不做声的童柔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左今也不在意路玄烛的无礼:“血煞可以在瞬间逼人成魔,是也不是?”
路玄烛笑笑:“姑娘想试试?”
顿了顿,只听路玄烛正色道:“凡人难以承受血煞的力量,若要保持神智,首先得拥有修者的体魄。”
“其次,还需要一样可以压制煞的法器,如此,便有一成可能与血煞共生。”
左今也听罢蹙眉:“这般苛刻的条件,仍只有一成的可能吗?”
路玄烛在左今也耳边低语:“姑娘,既然是交易,总不能只是我一直讲吧。”
左今也于是道:“我的半妖之血,可以助魔主压制血煞。”
路玄烛这才继续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被血煞寄生的宿主,要有一颗求死之心。”
路玄烛观察了一会左今也眼底涌动的情绪,缓缓直起身:“虽然不知道姑娘想用血煞谋划什么,我还是想劝姑娘歇了这心思。”
只见路玄烛抱臂向前走了几步:“若它那般好驾驭,为何那万骨沉沦的血池之中,千百年唯我一人活着出来?”
“你渴望那份力量,但前提是,你得有命去拿,有命来用。”
下一刻,阴山村的黑雾如影随形,团团包裹住左今也。
路玄烛似笑非笑盯着左今也:“姑娘,我瞧着与你有缘,再附赠你一个秘密吧。”
令人感到窒息的黑雾彻底吞没了左今也,左今也经脉寸断,呕出一口鲜血。
一片黑暗中,左今也额前的灵火相印发出微弱的光芒。
灵狐桃花酥化作一道半透明的虚影,轻轻蹭起她的衣摆。
桃花酥转瞬又化作那俊朗风流的公子模样,言笑晏晏望着她:“你都记起来了?”
左今也皱了皱眉,声音带着点嫌弃:“变回去。”
桃花酥只好委委屈屈化回原形。
左今也这才满意地摸摸狐狸的尾巴毛:“手感不错,我不在,你倒是把自己养得油光水滑的。”
在桃花酥创造的虚空中,左今也抱膝蹲下:“桃花酥,当年可是说好一起历情劫的,怎么到头来,只我一人独自体会了一番红尘万丈,你可找到心上人了?”
桃花酥的尾巴左右甩了甩,口吐人言道:“找到了。”
“那姑娘可喜欢你?”左今也追问道,声音里带着点看热闹的促狭。
桃花酥漂亮的桃花眼黯淡下来:“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不喜欢的。”
左今也捧着脑袋上下打量一番桃花酥:“四海八荒最漂亮的老狐狸,应该不会有追不到的姑娘吧。”
桃花酥老神在在叹了口气:“我们九尾狐族,每历一次情劫,都会长出一条尾巴。”
“每条尾巴都对应一段情,我做过寻花问柳的纨绔,吟诗作对的书生,不苟言笑的将军……”
“我以为女子嘛,左不过喜欢一副好相貌,外加一个煊赫的身份。”
“然,凡事总有例外。”桃花酥目不转睛看着左今也。
“总会有情窍未开的姑娘,不按常理出牌。”
桃花酥蹲在左今也身旁,语气无奈:“我败给她了。”
左今也空出一只手,敷衍地拍拍桃花酥的脑袋,安慰道:“这不算大事,天涯何处无芳草。”
桃花酥漂亮的桃花眼翻了个白眼,无语望天:“和你这种没有情根的人说不清。”
桃花酥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狐族八卦的本性:“那傅从雪也算是世间顶顶好的男儿,你封住记忆与他云雨一回,体验如何?”
左今也捧着脑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技术还行,就是我装了许久傻子,也挺辛苦的。”
桃花酥的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你知道人间有多少女子肖想那傅从雪吗?”
“与我何干?”左今也反问。
桃花酥不说话了,又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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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虚空即将消散,桃花酥又问道:“前世的梦魇,仍在困扰你吗?”
左今也淡淡抬眼:“从前我最恨故人相见,每个人都诉说她与我相像。”
“现下,倒是不恨了。”
“人之大患,自我有身。”
“既然摆脱不了宿命,就去找这段宿命纠缠我的原因。”
——
阴山村与现实的边界,雾气弥漫,死寂无声。
周遭扭曲的枯树和嶙峋的怪石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投下狰狞的暗影。
傅从雪独自游荡其间,身形飘忽,形如失魂的野鬼。
山神琉璃抱袖站在一旁,淡淡点评:“那女孩与你,非是同路人。”
傅从雪表情里露出一丝偏执狠劲:“倘若我偏要强求呢?”
山神扭过头:“谁知道呢?”
等傅从雪心情平复一些,山神继而道:“你和她身上有一道红线,你看不到。”
红线斩不断的羁绊和宿命,将两人牵系在一处。
傅从雪于是问:“情劫可免?”
山神答曰:“情爱里生苦,众生苦在不痴不慧中。”
“你我皆是众生,亦不能免俗。”
——
竹林深处,路玄烛和燕还玉被正道众人逼至角落。
为首的是仙门八大家的长老:“燕还玉,你还要包庇这等孽物吗?你可知他的真实身份,是从那魔道血池中爬出来的血煞!是天地不容的祸胎!”
燕还玉身形挺拔如竹,青衫磊落。他并未回头,只是站直了身体,牵起小徒弟的手,暗令他躲在自己身后。
他转向群情激愤的众人,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我观他多日,朝夕相处,他未曾伤及一人,也未曾作恶。”
“他体内煞气虽烈,却能时刻压制,从未失控。”
燕还玉祭出法器香炉:“此次我们参加试剑大会,也是想替他寻到压制煞气的办法,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我的徒儿一次。”
孟长老自人群中疾步走出,苦口婆心道:“还玉你糊涂啊,血煞怎可能以情感化?”
燕还玉温润的目光静静看向孟青山长老,坚定不移道:“我想试试。”
此间最温柔的两人,隔着阵营立场对望。
最后,还是孟青山败下阵来:“你与我皆是长生种,因着这无尽寿数无端生出许多妇人之仁来,罢了,罢了。”
燕还玉立在原地,只见孟青山猛地一挥衣袖,对周围虎视眈眈的弟子喝道,“都散了吧!此地之事,我自有主张!”
周围人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孟青山瞪了一眼,瞧瞧面前两位长生种深不可测的修为,只得悻悻然收起兵刃作罢。
孟青山负手而立,见燕还玉以本家礼仪冲他行礼:“谢师兄成全。”
孟青山于是又叹了口气:“师兄也只能帮你到这啦。”
“至于……”孟青山看了一眼隐没在阴影中的路玄烛:“至于他,师兄需要得你一个保证。”
燕还玉不假思索道:“倘若有朝一日,玄烛失控,我定会与他一同赴死,绝不累及他人。”
路玄烛一直垂着头待在师傅的影子中,闻言终于抬起头来。
他有一个这般好的师傅,明镜般照出他的卑劣不堪。
等孟青山也离去了,燕还玉终于回过头来:“说说吧,先前一直把煞气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暴露了?”
39. 难解
路玄烛往后撤了两步,血煞在骨子里叫嚣着沸腾,燃烧着他最后的理智。
路玄烛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离我远点!”
他第一次彻底地拔出那柄骨色弯刀,却是向着自己最亲近的人。
刀光映亮他的眼睛,沁着血泪的双眼。
燕还玉悚然一惊,放缓了声音:“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燕还玉伸出手,想要如从前一样摸摸路玄烛的头。
伸手的动作却顿住。
是了,玄烛不是那种喜欢哭闹的孩子,他会玩世不恭、嬉皮笑脸,却绝不会在人前落泪。
路玄烛又后退了数步,退到燕还玉够不着的地方。
路玄烛倒在地上挣扎着,喘着粗气,绝望和无助包围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在他终于燃起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之时,血煞毫无征兆地再次发作。
其他倒也罢了。
只是,只是……他害怕在师傅面前变作怪物,他害怕在师傅身前不体面地死去。
刀还在他手里,蜿蜒的血迹顺着手掌割破的纹路缓缓流下。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破心肺。
鲜血浇透了刀柄。
路玄烛颤抖的身体却出奇地平静下来。
路玄烛扭过头,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吓到师傅了吗?”
燕还玉没有丝毫嫌弃地抱紧路玄烛:“没事了,没事了。”
路玄烛在温暖的怀抱里自嘲:“师傅,你根本就不该救我的,他们说得对,我是个祸种,我的存在本就是不容于世的。”
那样卑劣的他,竟然曾经试图得到观音的垂怜。
路玄烛紧接着喃喃道:“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师傅是长生种,倘若我现在死了,往后无尽漫长的岁月,师傅还会记得我吗?”
微凉的手急急掩住路玄烛的唇:“慎言。”
路玄烛闭紧眼睛,轻笑了一下:“师傅,世人不肯渡我,你肯渡我吗?”
答案,燕还玉方才已经告诉了。
于是路玄烛咳出一口血:“若是真有一日,我变作怪物,还请师傅亲手杀了我。”
“我不要师傅和我一道赴死,我要师傅长命百岁,等我转世投胎,再来寻师傅做一世师徒。”
路玄烛一口气说完这长串话,终于昏睡过去。
安神香的气味沉郁,左今也自深梦中清醒过来。
入目是阿音担忧的眉眼,裴忌在不远处的小灶旁,沉默地熬药。
左今也在阴山村的小屋张望一会,开口问道:“傅从雪呢?”
裴忌守着药炉的火候,抽空回答一句:“他和山神去审问那位羡鱼姑娘了。”
左今也要起身,阿音连忙扑过来扶她。
左今也被阿音姑娘搀扶到门口,这才惊觉,阴山村浓重的黑雾已经散去。
裴忌适时开口道:“傅从雪和山神联手,几乎把阴山的鬼物屠尽了,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左今也犹豫一番,还是问道:“傅从雪,他很强吗?”
她先前刻意压制实力,重回十年前又是借了王姑娘的躯壳,强行突破,巅峰也不过元婴。
裴忌沉默一会,如实道:“他现下是化神期,短时间内可强入炼虚。”
左今也心道,也不过如此,可惜两人没在彼此的全胜时期交手,不然,谁输谁赢还不定呢。
裴忌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递到左今也面前:“你们二人,吵架了吗?”
左今也喝药的动作顿住,面色古怪道:“傅从雪和你说了什么?”
裴忌摆摆手,退回药炉边:“他不曾提起过,只是我见他似乎刻意避着你,便猜你们是吵架了。”
左今也一口气咽下药汤:“是他带我回来的?”
裴忌摇摇头:“你自己回来的,阿音早上开门,见你昏倒在门口,还吓了一大跳。”
傅从雪神色淡然地坐在山巅擦拭濯尘剑,一旁的羡鱼姑娘已被山神折磨得奄奄一息。
羡鱼周身的鬼气被折磨得淡了许多,话语里仍有怨怼:“我就是要这世间的有情人,难成眷属。”
羡鱼有些神经质地大笑:“难得有情郎,天下男子多负心,当年的天下第一为了天下,将我抛弃在这阴山村,我做鬼也不愿放过他,我便要叫这些妖邪毁了这仙门。”
掐在她脖颈处的手更用力了些,羡鱼憋得面色青紫。
傅从雪终于懒懒抬眼:“差不多够了吧,她只剩一口气了。”
山神琉璃将羡鱼随手一丢,走到傅从雪身边坐下,天边一轮薄薄旭日即将隐没云端。
只听琉璃淡淡开口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傅从雪手下的动作顿住了:“山神若历大喜大悲,便会入梦,你仍选择此地沉眠吗?”
琉璃点点头,轻叹道:“恐怕是这样的,我期待下一次蝉虫鸣泣之时,有人将我唤醒,又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惟愿长醉,不复醒。
阴山村的黑雾彻底消散,终于露出剑冢的全貌。
左今也冲裴忌二人淡淡点头:“这几日多谢照顾,我该走了。”
试剑大会还没有结束,左今也却率先捏碎玉牌,走出剑冢。
顶着众人或惊讶或惋惜的目光,左今也凌空绘符,就这样消失在众人眼前。
凌云峰此时很安静,弟子们纷纷跑去试剑大会观礼,只有童子在石阶旁安静地洒扫。
左今也踏过飒飒落叶。
紧接着左今也穿过九曲回廊,纱帘飘动、影影幢幢。
层层叠叠的纱帘之后,一道模糊的人影。
左今也凝神去看,是位锦衣华服的美妇人,傅从雪眉眼间有七八分肖似她。
美妇人轻摇着团扇,半倚在回栏上赏景。
在美妇人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灵力的波动,自然也察觉不到刻意隐去脚步声靠近的左今也。
谁能想到呢?傅从雪的生母,会是那么平凡的一个女子。
左今也静静站在美妇人身后,一阵风拂过,掀起层层叠叠的纱帘,溪山夫人终于回过头来。
她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孩,面露惊诧:“是你?”
左今也点点头:“是我。”
溪山夫人呼吸不稳,丹寇指甲紧紧握住扶手:“阿雪出生时,你曾将我变作半妖之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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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好不容易替我洗髓成功,如今你又要做什么?”
但溪山夫人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慌乱了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你不是她。”
溪山夫人直直看向左今也:“你们的眼睛,不一样。”
溪山夫人打量着左今也的装扮:“你是哪个宗族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吧。”
左今也在心里静默倒数。
而溪山夫人见眼前的女孩没有恶意,渐渐放松下来:“我的住处,鲜少得人拜谒,你若是不嫌,便同我说说话吧。”
溪山夫人有些感慨似的:“大约是岁数大了,最近总是梦到阿雪和一女子携手而行的画面,那女子背影竟和姑娘神似。”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总担心撑不到阿雪娶妻,梨儿成人。”
左今也皱了皱眉,往前踏进一步,想要替溪山夫人把脉。
剑阵璀璨的金光落下,即使躲避及时,也削落左今也半截发丝。
溪山夫人略带些歉意地看着左今也:“抱歉,夫君总不放心我一人,在我周身布下这些个剑阵,惹得旁人不得近身。”
左今也四下打量,皱了皱眉,沉声道:“你被关在这处别院吗?”
和她的母亲一样,不得自由。
溪山夫人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不是的,我住在这儿,清风别院是我和夫君一道布置的。”
溪山夫人看着眼前满身锋芒的左今也:“你还小,大约不曾喜欢过什么人。”
“我和傅文彦在江南一处水榭相识,他为降服妖邪追至软禁我的院落。”
“那时我大概和你一般大,是要进宫选秀的年纪,因为哭闹着不肯,被家人罚至别院闭门思过。”
“傅文彦从天而降,一袭白衣飘飘若仙,背缚银剑。”
“他飞掠过我的窗前,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我喊住他,问他:公子,你愿意带我走吗?”
“当晚他就来了,仍是立在我窗前,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说:宗门苦寒之地,我亦不解风情之人,姑娘仍愿同往?”
“我把花窗完全推开,大大方方对他道:我不想嫁给皇帝,我想要你做我的夫君。”
“他的眉头皱起来,问我:我和姑娘仅一面之缘,姑娘怎敢交托一生?”
“我说,因为我不想被困在宫闱之间,碌碌此生,我想要跟着他,体验另一种人生。”
溪山夫人眯起眼睛,团扇轻轻掩唇:“傅文彦对我很好的,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年的决定。”
“若是重来一次,我仍要选傅文彦做我的夫君。”
“喜欢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没有缘由。”
又一阵风起,惹得左今也心脏停跳半拍。
溪山夫人看着面前的女孩,体谅得笑笑:“看来,是我惹得姑娘想起自己的心上人了。”
左今也瞳孔骤缩,瞧见远处冲天的火光,喊打喊杀的声音逐渐响起:“来了。”
十年前傅家灭门的这一天,果真如约而至。
溪山夫人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将疑惑问出口。
山崖上方射来的冷箭,穿破那环绕在她周身的剑阵,将她钉死在原地。
40. 师兄
溪山夫人的手悬停在半空中,迟迟未能落下。
左今也往山顶望去,一抹玄青色的衣袂一闪而过。
剑阵的光芒持续了一阵,最后彻底熄灭。
左今也走上前,一把拔下溪山夫人心口处的箭羽。
特质的桃木箭骨,叫人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孔雀翎毛又像是有预谋地要将这一桩刺杀嫁祸给她。
鲜血汩汩自溪山夫人心口处淌下。
闻风而至的傅从雪瞧见这一幕,果真怒从心起,误会左今也杀了母亲。
左今也拧着眉,连解释也显得单薄:“不是我。”
过往的情谊被那一箭尽数毁去了。
傅从雪猩红着眼问:“你怎么敢?”
这是左今也头一回见到傅从雪失态,她直觉有什么东西在二人之间瓦解。
于是下意识地,左今也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不是我。”
她鲜少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如此这般已算是破例。
傅从雪握紧手中的濯尘剑:“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此地发生的一切,或者我应该叫你——颜如舜华。”
左今也神色变了变,终于抬起手中的灵均剑:“我不是她,就像我不会将你错认成曜渊一般。”
“傅从雪,麻烦你清醒一点,不要让溪山夫人之死干扰你的判断。”
傅从雪放声大笑起来:“今也,不管过了多久,终是你伤我最深。”
“是,命运无可更改,裴忌会入魔,他们都会死,可你竟连告别的时间,也不愿留给我们母子二人吗?”
左今也被误会得恼火,终于不耐道:“妖和人不同,若是亲人离世,只会自认实力不济,没能护亲人周全,断不会责怪旁人。”
傅从雪不语,两人曾多次持剑对立,然而只有这一次,汹涌澎湃的灵力自濯尘剑中溢出。
显然,傅从雪动了杀心。
傅从雪双目赤红,似已被心魔扰动情绪:“今也,你说,倘若本该走向未来的人,死在了过去,结局可会有所改变?”
与此同时,左今也召唤灵均剑抵挡,两股灵力相冲撞,倒逼得左今也后退几步。
紧接着,左今也定住身形不动了。
属于二人前世的最后一段回忆涌入识海。
不,应该说,那是三生三世轮回里,两人最初的相遇。
白发苍苍的老君满眼欣赏地看着左今也:“双白,你作为我收下的关门弟子,身负剑骨,天赋卓绝,万中无一。”
“恐怕你离开苍梧山,在俗世中难逢敌手。”
叶双白跪在老者身前聆讯,只听老者最后感慨道:“你这辈子唯一的对手,便是你的师兄。”
她的师兄,江流,另一位天之骄子,双白从许多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只是她没有见过师兄,听闻师兄十六岁飞升上界,打破了整个修真界的纪录。
彼时叶双白十三岁,在心里暗暗赌咒发誓,一定要超过她的师兄。
叶双白做到了,十五岁,她登上天梯,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站到了师兄面前。
江流在天庭的门口等他的小师妹。
他看着灰头土脸、圆头圆脑的小师妹,带着倔强不服输的眼神望着他,问他:“你就是江流吗?”
江流淡笑着点头,就见师妹拔出腰间佩剑:“我们打一架吧。”
这一战,叶双白一败涂地。
自此,二人结下梁子。
在所有人眼里,风光霁月的江流,在叶双白眼里,是要战胜的对象。
两人在上界斗法数年,难分胜负。
直到嘉明十三年春,宗门罹难,叶双白和江流齐齐飞升下界,欲挽救宗门。
风波被平息,剑圣,也就是二人的老师,拄拐而出,想要二人切磋一番,供弟子们学习。
于是叶双白和江流之间又有一场比试,好像每次相遇,最后总是刀剑相向。
叶双白深知自己打不过师兄。
然而关键时刻,师兄仍旧停下来,任由双白的剑锋指向他。
左今也听着师兄温润的嗓音响起:“你赢了,师妹。”
颤颤巍巍的剑锋之下,左今也望见江流的眼神,专注中潜藏着一份宠溺:“为何如此执着输赢呢?师妹。”
叶双白和江流,似凡俗间的女子男子一般,相爱了。
说不清是谁先动得心,总之相爱相杀的一对男女,最终打架打到了床上去。
江流修无情道,为了叶双白自甘毁去一身道行重新修炼。
至于叶双白,她还没想好自己的道。
两人在溪水边玩耍,叶双白脱了鞋袜蹚进溪流里,四溅的水花泼湿了江流一身白衣。
两人玩累了倒在草坪里,叶双白喘着气,问出她的困惑:“江流,你修道是为了什么?”
江流轻车熟路抱起叶双白转了个圈,又将双白放下:“为了你,双白,我想要我们两人,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双白似懂非懂:“飞升不就可以了吗?何必执着于道义呢?”
江流在双白额前落下一吻:“或许吧,但不能是无情道。”
“若我修无情道,终点便是杀妻证道,我会忘了自己今世最爱之人。”
“我害怕忘了你,双白。”
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截然相反的,遗忘一切的人成了叶双白。
神魔大战,叶双白与江流拼死一搏,却落得永坠忘川的下场。
其间,叶双白的剑骨苏醒。
叶双白在那一瞬间,无情道大成,也是在那一瞬间,她忘了江流,忘了他们的曾经。
重回神坛的二人仿若陌生人。
审命台前,叶双白鹤江流站在天梯两侧遥遥相望。
叶双白听见江流问道:“神女大人,今日四海平静不起波澜,云开雾散不见一颗星子,您在此地驻留两个时辰之久,可是在等什么?”
接着左今也听见叶双白回答:“我在等一柄剑。”
江流饶有兴致地追问:“哦?神女大人已修得剑意化神,居然还会有中意的神兵吗?”
叶双白抿了抿唇,终于转头分给面前神官一个眼神:“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聒噪了吗?”
江流脸上不见愠色,好声好气道:“师妹,我只是想陪着你。”
叶双白闻言,神色愈冷:“你修多情道,我修无情道,即使师出同门,其间相隔百年,人间海枯石烂、山河倾覆,又算哪门子的师兄妹?”
江流叹了口气,并不辩驳,只道:“我陪师妹一起等。”
两人并肩而立,只听叶双白继续道:“我在宗门祠堂看过你的事迹。”
“你是宗门最年轻的神官,修多情道,曾为一女子三次入凡尘,险些神魂破碎。”
“你和那女子一同坠入忘川,那女子因为过度悲伤,永远沉眠于忘川谷底,而你在坠河途中忘却前尘,最终飞升。”
碎石子投入神仙湖底,溅起一阵涟漪。
如同叶双白此刻的心境一般,不得安宁。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她直觉,眼前的江流将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江流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盯着叶双白。
这双眼睛安静下来,似乎便有致命的魅力,吸引仙界众多女仙娥们飞蛾扑火、前赴后继一场情爱。
然而江流未曾赴过约,他许下一场又一场风花雪月,只是逢场作戏。
多情之人最是无情。
叶双白厌恶他的做派,便连师兄两个字也不曾叫过。
江流紧接着又长长叹了口气:“师妹,我心悦谁,你看不出来吗?”
“师妹,天上地下,我独独心悦你。”
审命台上的气氛在一瞬间冷凝。
太安静了,就连风声也听不见。
紧接着,便听到叶双白一声轻嗤:“江流,你哄其他女仙娥的那套招数,对我没用。”
金光穿破云层,叶双白抬起手,接过那两柄被她唤来的宝剑。
“子母双剑!”江流惊叹道:“师妹何时习得双剑的?”
左今也看清那两柄剑的模样,竟和曜渊曾经召唤出的神兵别无二致。
原来,那从来都是她的剑,前世竟是曜渊在替她保管着。
叶双白飞速出手,将一对子母双剑掷向江流。
江流迅疾反应,回身的同时两指接住剑刃:“师妹,你就这般厌恶我?”
江流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惨然笑道:“并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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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纠缠师妹。”
“起码,往后不会了。”
江流,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流衣袖间滑落的一朵红莲,叶双白原本想追上去还给他,却怎么也追不上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于是叶双白将那朵红莲放回原地。
叶双白到死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珍贵的东西。
业火红莲,可灭世也可济世,原是江流跨过三千台阶,亲自为她求来的。
江流原本希望叶双白服下它,毁损无情道,记起他。
临到头来,江流却改了主意。
他记得叶双白曾说过,她要做这世间最强者,不为情爱所累。
江流选择成全她。
江流甘愿化作山川湖海,永远陪伴双白,他的道为双白存在,也为双白死去。
于是世间最后一朵红莲,到头来只换了一场大雪。
雪下了三天三夜,红颜枯骨,都作往事。
天地分崩离析,威压像一条巨蟒,潮水般朝众人扑来。
傅从雪和左今也打斗的动静太大,将试剑大会的众弟子吸引过来。
就连向来沉着冷静的孟锦佑也,声音也一阵扭曲:“你们还不快住手,都不要命了吗?”
轰——
紧随而至的气浪将众人掀倒在地。
清河世子被地上的扬尘呛得一阵咳嗽:“咳咳咳,打是亲骂是爱,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咳咳咳,二位,有话好说。”
回应他的是剑光争鸣。
嗡——
又一声刺耳剑鸣,众人纷纷掩耳,抱头鼠窜。
不知是人群中哪位傅家弟子喊了一句:“裴忌你还不快劝劝你的好兄弟?”
众人齐刷刷扭头,寄希望于好兄弟。
裴忌抿了抿唇,身形一闪,提着黑剑就要加入这场二人战。
岂料傅从雪抬手一指,裴忌便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众人齐齐发出惨叫:“说好的兄弟情呢,怎么我半分没见到?”
傅从雪心中杀戮渐起,心魔引得他丧失理智,这一次,堕魔之人成了他。
左今也看着傅从雪,冷声道:“是谁口口声声说,不相信逆天改命,会顺从此前的命运?”
傅从雪嘴角轻扯,古怪地笑笑:“我曾这般说过吗?”
傅从雪再度抬起濯尘剑:“今也,你该不会相信了吧?”
傅从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剑都拿不稳了:“那你该不会也信了,我说喜欢你的话?”
伪装的面具被撕开,傅从雪终于露出几分真情实感:“那是因为你来自十年后,是我意外带进这个时空的变数,今也,你听明白了吗?”
“从一开始,我便打算舍弃自身,保傅家上下,而在我入魔之后,唯一要解决的便是你。”
“左今也,你是半妖,又是谢家后人,我断不可能留你回到十年后,贻害我的族人。”
左今也当真怒了,眼前的男人简直将她当猴一般戏耍。
灵均剑自上而下当空劈来,长剑斩出一道长痕,气势如洪,掀起惊涛骇浪。
傅从雪不避不惧,硬生生接下来这一剑。
剑式迸发的细微剑意擦破傅从雪的脸颊,留下一道道血痕。
锐利的剑意割破傅从雪的外衫,气海翻涌、天地色变。
左今也闭上眼,终究棋差一着,她和傅从雪在此间差了一境界,此刻她必输无疑。
然而耳边突兀地响起一阵铃铛声,左今也有些发怔。
只听傅从雪在她身前默念:“两心相印,契阔同心。”
同心契,同生共死,共享灵力。
紧要关头,傅从雪竟选择将一半灵力渡让给左今也。
接着傅从雪转身,将左今也死死回护在怀里。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替左今也挡下这致命一击。
一声闷哼过后,傅从雪唇角溢出鲜血。
傅从雪俯下身,在左今也耳旁悄声道:“骗你的,我怎么舍得你去赴死?”
傅从雪看着左今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雾海的边缘。
黑沉沉的眸子里终于化开一点笑意。
今也,这一次,请你也别回头。
41. 学堂
“咳咳咳……”
左今也从那劈山倒海的剑阵中醒转过来,竟然毫发无伤。
左今也觉得奇怪,小声嘟囔道:“只是梦吗?”
可是梦里的打斗、剑阵,还有周围人的呼喊,都那般真实,叫她几乎分不清。
左今也伏倒在一张课桌上,身上穿着的是不知哪门哪派的青色校服。
书声琅琅,左今也迷迷糊糊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今也,你来告诉我,什么叫作五浊恶世?”
左今也站起来,张了张口,茫然地摇摇头。
脑袋上于是挨了轻轻地一戒尺:“不知道还不好好听讲?别以为自己年年课业甲等,就可以在我的课上搞特殊了。”
左今也被同窗拉扯着坐下:“今也,别和老头子计较。”
先生狠狠瞪了同窗一眼,转过身去:“五浊恶世,对应五道浊气,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
到底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老先生拍了拍脑袋,支吾道:“还有一道浊气,是,是……”
讲桌底下响起一道轻轻的嗓音:“命浊。”
先生陡然转身,看见左今也端正坐在位置上,沉静地看向他。
铃声打响,学生们鱼贯而出,同窗拉着她雀跃地奔出教室:“放饭啦放饭啦,今天吃红烧肘子,去晚了可就抢不到了。”
左今也不习惯同窗的热情,尝试轻轻挣开她的手。
岂料同窗激动地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今也,说好的我请你吃肘子,你给我抄明天的课考试卷,你不会要反悔吧?”
左今也停下脚步,周围人潮汹涌,她突兀地顿在原地。
左今也只觉得头痛欲裂,不该是这样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遗忘了。
同窗有些疑惑地叫她:“今也,怎么了吗?”
左今也晃晃脑袋,跟上她的步伐:“无事。”
左今也慢慢向前走,不远处,沉默的少年撤去了投在她身上的注视。
两人在人潮之中擦肩而过,左今也没能察觉到少年的存在。
同窗在身边叽叽喳喳,诉说的都是少女心事,繁重的课业,某位难相与的舍友……
左今也抬起筷箸,尝了一口面前精致的菜肴,却没有胃口。
同窗的话题不知何时转移到了今也身上,一边夸赞她的桃花簪子漂亮,一边用满是歆羡的口吻道:“今也,我真羡慕你。”
“你身负剑骨,天资万中无一,宗主和夫人又那么宠爱你,不出意外的话,你很快就要接手宗门事务了吧。”
左今也张了张口,最后应声:“也没有那么快,我还未破境。”
同窗捧着脑袋看向左今也:“怎么回事,今也,感觉你今天的兴致不高哎。”
同窗风卷残云扫荡完桌子上的饭菜,牵起左今也的手:“走,我带你找乐子去。”
乌篷船荡开湖面波澜,晃晃悠悠向前划去,同窗抹了把额前的汗:“这个季节,正是采莲蓬的好时候。”
一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桃花瓣,落在左今也眼睑处。
左今也摘下那片浅粉色的花瓣,口中忽然吐出一个毫不相关的名字:“傅从雪。”
同窗回过头来。
只见左今也握着那枚花瓣,犹豫问道:“敢问,我们宗门,有一位叫傅从雪的弟子吗?”
同窗仔细想了一通,摇头道:“没听说过,或许是某位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吧。”
可左今也却觉得,这个名字或许曾在唇齿间碾转千百次,才能在某个刹那,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左今也站在支摘窗前,手里拿着几张空白的信纸。
她预备写信,却不知这些信件将要寄出给谁,她好像……很孤独。
无边的落寞笼罩了左今也。
门口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喧哗,听声音似乎是谢江尧与人起了争执。
左今也放下纸笔,走出门去看。
谢江尧插着腰,正在高声叱骂一个外门弟子:“我说了多少遍,这处门院用不着你负责洒扫,这点小事都干不好。”
见左今也走出院落,谢江尧面色稍缓:“往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此处了。”
左今也的注意力却完全被那外门弟子吸引去了。
少年的头垂得极低,未束冠,一头墨发披散,看不分明相貌。
少年手上执着笤帚,披在身上的弟子外袍陈旧,只见他匆匆向左今也行礼,疾步离开。
谢江尧欲同左今也说几句话,却见左今也追着那个外门弟子而去。
“等等。”左今也握住那弟子的手腕。
少年瘦弱的手腕处长着一枚丑陋的胎记,在左今也震惊的目光中,他迅速抽回手,御剑离去。
少年藏在树影之间,妄图躲避左今也的搜寻。
下一刻,左今也拨开面前的灌木丛:“别藏啦,我知道你在这儿。”
少年抬起那双淡琉璃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左今也:“少宗主何苦与我过不去?”
左今也摘下腰间的灵均剑,挑开少年的衣袖:“你听说过五浊恶世吗?”
灵均剑的剑柄轻轻点了点那胎记:“你是五浊恶世的携带者。”
少年淡淡道:“我知道,所以烦请少宗主离我远点。”
左今也皱了皱眉,灵均剑的剑柄向上挪了几寸,挑住少年的下巴。
少年有些抗拒地扭过头,然而左今也眼里还是闪过惊艳:“你长得可真好看。”
顿了顿,少年轻咳一声,左今也这才回过神来:“抱歉,你叫什么名字?”
一阵风过,左今也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傅从雪。”
“傅从雪。”左今也在舌尖反复咂摸这个名字:“我们曾见过吗?”
傅从雪沉默地摇摇头:“少宗主,还是不要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比较好。”
左今也忽然上前一步,灵均剑在傅从雪指尖一划:“得罪了。”
两星仪内一时间光芒大盛,左今也瞪大了眼睛:“半妖?”
下一刻,灵均剑彻底出鞘,抵在傅从雪脖颈间,只听左今也冷声质问道:“说!你混入宗门有何目的?”
傅从雪并不反抗,剑刃嵌入皮肉,点点滴滴的鲜血自锁骨滑落,沾湿了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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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傅从雪长睫颤了颤:“少宗主要杀了我吗?”
那副表情让左今也莫名心软,于是收剑回鞘:“宗门从不收容半妖,虽不知你是用什么法子混进来的,但是,这不合规矩。”
傅从雪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便请少宗主照规矩办事,杀了我吧。”
左今也看着面前的少年,歪了歪头,倏耳笑了:“可是怎么办?我瞧你生得好容色,不想杀你了。”
左今也牵起傅从雪的衣袖:“在我替你剔除掉五浊恶世之前,你便跟着我混吧。”
从此,大伙都知道了,左今也听学时,身边总会跟着一个木讷的外门弟子。
偶有一天,左今也心血来潮,想要和傅从雪比试较量剑法。
她见过傅从雪御剑,知晓二人同为剑修。
左今也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傅从雪正背对着她,擦拭濯尘剑。
傅从雪最近的衣物都是左今也差人置办的,今日他穿了一身金燕玄披,端坐在塌上,背影清隽。
左今也倚在门框上,开玩笑般道:“那些内门弟子都说,你是我养在身边的男宠,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傅从雪仍一丝不苟擦着剑:“少宗主怎么想?”
左今也冲他勾勾手指:“你先和我切磋一番,我再告诉你,我怎么想。”
两人弃了佩剑,拿着两柄木剑走到庭院中间,左今也一脚踢开石凳:“放心,我不会用境界强压你。”
两柄木剑铿锵相撞,几个瞬息,已过了百招。
左今也手中的杀招被傅从雪一一化去,两柄木剑再次相撞,左今也眼中露出一点讶异。
傅从雪显然已经拆解了左今也的招式,总能提前截断左今也的招式。
然而左今也确信,她此前从未和傅从雪交手过。
正当疑问要出口之时,傅从雪突然握不稳手中木剑。
木剑脱手掉落在地,傅从雪迅疾咳嗽起来。
左今也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探上他的脉搏:“灵息紊乱,怎会如此?”
傅从雪喘息过一阵,终于有力气推开左今也:“老毛病了,不烦少宗主费心。”
左今也负手而立,评价道:“你真是我在修真界遇上最倒霉的家伙了,五浊恶世缠身,灵脉只余一息,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回应左今也的只有一阵沉默。
左今也等得不耐,轻轻扣了扣手背:“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关于你的身世,还有你的病。”
“没什么好说的,与人换命,故有此际遇。”
左今也提起一点兴趣:“改换命格?也算是上古禁术,一般人都是将命格往好了换,怎么你就挑上了一个灾星命格?”
接着左今也反应过来:“除非,对方于你而言很重要……”
这一次,少年没有否认,只道:“我想她好好活下去,没有仇恨地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一份。”
左今也怒其不争:“那你呢?”
“我?”少年轻轻笑起来:“那不重要了。”
我将千千万万次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你永远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