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
1. 山谷血案
初春的黎明,长留谷中雾气茫茫。
这山谷坐落于大凉苍州东北方向,人迹罕至。漫漫云岚原本颇能营造出些缥缈仙宫的意味,但在这里不是——细看去,雾中树木形貌有些诡异。大片大片的树木都是从根部便开始张牙舞爪地分叉,枝枝蔓蔓弯曲缠绕,树冠也因此呈现出扭曲的漩涡形状。
飞鸟也仿佛载不动厚重的雾气,颤颤划过几道影子便远去了,听不到寻常鸟雀的啁啾声。
一直往低处去,拨开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侧耳听来有窸窣声由远及近传来,谜一般的寂静也随之碎裂——有个纤细伶仃的身影正缓慢穿行于林木间。那是个背着大箱笼,衣着朴素的女子。她后背衣裳都已经湿透,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
她行至一株古木边,凝神听了一会,便朝着鸟雀啼鸣的方向前行。这里已经深至山谷低洼处,清晨,循着鸟雀飞行的方向,就会发现水源。
再往前探一段,潺潺声果真混着湿哒哒的空气穿林而来。女子将箱笼放在一边,仔细拧净了裙摆上的泥水,再弯下腰洗了把脸。沉沉迷雾里,一张冷峻秀美的面庞隐约开在溪面上,裹携着明净的风与露。
微微直起身来,她心中轻叹了声。
唉,在这溪边揽镜自照似乎并没什么意思,但若是还有什么东西躲在这镜子的角落和她捉迷藏,那就有趣了。
念及此,女子垂下的眼帘倏然掀开,一直紧张的神经更如绷紧到极致的弓弦蓄势待发!她足尖稍一点,身影便化作离线之箭一跃丈许,直指身后一处丛生的灌木。
咚的一声,一个白色的东西被狠狠掼到地上,伴随着一声痛呼:哎呀,疼死了!
女子冷冷地打量着,这竟是个面庞稍显稚嫩的少年,眉目清秀,气质——若不是刚被人狼狈地扔到地上,加之脸色苍白神情痛苦的话,甚至能说有几分养尊处优的从容。
方才略一试探,此人脉息浮散,底盘不稳,若不是装得太好,便是真的修为尚浅。
“唉,我说小娘子,长得这么好看,下手怎的这么重,若不是下面还有层落叶,我就被你摔死啦!”少年一面嘟嘟囔囔,一面偷觑着她的神色。其实他心中已是惴惴如擂鼓:这女子身法之快竟是平生罕见,从她腾跃而起到他被扔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残影也看不真切,即使家中长辈能达到这地步的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女子冷哼一声,心下暗讽这人藏个身都呼吸错乱,心态却是挺好。瞧他气质衣着不像平常的江湖混混,倒像个高门大户的出身。半点江湖经验没有,却一本正经往江湖里蹿,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爹娘把这种人放出来独自闯荡。
“哎,我在这里迷路了,又崴了脚,只好躲在那树后面,绝非想要暗害你。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要......”他痛苦地皱着眉。
“灭口?”女子勾了勾嘴角,笑中有一丝玩味,对面立即很给面子地哆嗦了一下。“本来没打算留你活口,不过呢......”她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这人神色如此仓皇,慌乱的脸上却嵌了一对极亮极清澈的眸子,亮得咄咄逼人,清得所有情绪都分分明明。她心中竟如石子入溪,微微泛起一圈涟漪。这样的眼神,她在这纷扰江湖已多久未见了?
“......不过我瞧你穿金戴罗的,也不知是哪个高门勋贵的公子,杀了你不值当,本姑娘也懒得触这个霉头,把你身上值钱的玩意都舍了给我,便饶了你。但若以后再不巧遇见你生事,或是你小子想动什么歪念头的话......”
“好好好,”少年一叠声应着,慌忙把身上值钱的金玉东翻西找生拉硬拽倒腾了个遍,想着揣在怀里一股脑给她。“唔,这玉佩,我娘给我的,这个不能给,”他有些迟疑地抚着颈上的坠子,“其他的,都给你!”
谁知女子其实并不打算接那些细软,见状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好好藏起来吧,财不外露,以后遇到打劫别怪我没提醒你。”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咽了口唾沫,终于下定决心般地央求道:“女侠,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带我出谷吧!”
“怎的,这谷也不大,你为何找不着路?况且我与你非亲非故,谁知你是不是歹人?”虽如此说,女子心下却是微动:长留谷她不是没来过,但两年前情形并非如此。现在这里静得有些过分了,尤其山谷北面沿峭壁这边,树木隐隐交错成阵,有一段走了许久,兜兜转转竟一直都在一块巨石处打转,进退两难。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处简易的困布阵,循八卦方位,埋设几处阵物引导行路者转向,熟知奇门八卦者,寻“生门”方位,步数不乱即可脱困。但怪就怪在这种阵无杀机,也并不持久,维持一两个时辰就散了,不知那布阵之人设此障碍有何用意。
却说那少年见她蹙眉不语,心里更是没底。半晌惶惶然张口:“我,我不是歹人。那日在山谷外的客栈歇脚,听人说这长留谷有恶鬼索命,冤魂在谷中吸食过路人的精魄,怨气在谷中长久不散,这才起名长留谷。谷中草木也被咒怨缠绕,长成了似人似鬼的模样。那人说得甚是唬人,我心里却是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传说,便打定主意来此一探,不想却迷失了方向。更骇人的是,靠,靠近峭壁那边竟横七竖八躺着好多尸体!我当时汗毛倒竖,脊背发寒......”
“什么!”女子面色微变,身形一掠已至少年身侧,一把揪住他衣领,语气急促如箭:“我问你,可看清尸身有几具,尸体衣着如何,死去多久了,现场可有打斗痕迹?”
“咳咳......我,我不知道!亲娘啊,这谁敢多看!只是,好像他们都穿一样的衣服,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少年语带颤音哭丧道,他调门高,听上去竟像带了几分唱戏腔调。因为遭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惊吓,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了三分。
“在哪?引我去。”
少年颤颤伸出一指向北方,磕磕巴巴道:“应该是在那边……”
她之前来的方向。
女子也不再迟疑,飞快点了他周身数处大穴,旋即将他挟于肋下,提气施展轻功,朝他所指之处疾驰而去。少年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草木尽成虚影,纷纷倒退。他心头砰砰直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在天上飞了!
“女侠,你武功真好,来这山谷是为了捉鬼吗?”
刚才还吓成那样,一会又如此健谈,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女子心中冷哼一声。她低头一瞟肋下的少年,他静静的并不挣扎,只是睁着晶亮的眼睛望着她,眸光中竟有几分敬佩。她嘲讽的话到嘴便觉有些说不出来了。
“我来劫镖。”女侠语气幽幽的,反倒衬得这山谷更像个人间地府。少年冷得又是一寒噤。
“啊?果然是艺高人胆大。”他慌忙恭维了两句。
“骗你的。匡正山庄白庄主的问剑大会不日将至,我特自鄂州南下拜会。”女侠好久没遇到这么好骗的人了,刚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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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就忍不住骗了他两次。
“他这次问剑大会提前,也是为了接下来好好筹备一桩婚事。白庄主之弟,山庄二当家白暮寒,即将迎娶明霄宗长老谢濯灵。此次纳征一行很低调,却皆是庄中精锐,更兼山庄名下赫赫有名的镇岳镖局护送。传闻他们的聘礼中,竟献出了铸剑大师桓璀昔日所赠的‘镇庄之宝’——名剑‘藏锋’。这事你可曾听说?”
“这,近来江湖可谓无人不知。”
“匡正山庄位于苍州,明霄宗在苍州以北的鄂州。自山庄至明霄宗,必经长留谷。我暗中查过,他们三日前动身,昨夜应已入谷。照你所言,这趟镖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如此说着,语气中并没有什么可惜之意。
藏锋不仅是一柄名剑,还曾是她父亲与已故老庄主的一个赌约。老庄主赌输后履约将藏锋给了父亲,可老庄主一过世,藏锋竟又被现任庄主白荆溪要回。此事鲜有人知,但如此背信弃义之举,实在令人不齿。
白荆溪既如此珍视这柄剑,如今又大大方方拿出来作了他兄弟的聘礼,若不是其中有鬼,就是老庄主那点承诺在他眼里太不值钱。
这柄剑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劫镖者又是否为了此剑而来?
念及此,她略微弯了弯嘴角:“谁人下手如此利落,倒是好胆,有趣极了。”
长留谷北侧的一株大树上。
这树繁枝蔓生,堪堪遮住他们二人的身影,还给目光所及留了一隙。
“女侠,我们为何躲在树上看,唔......”
一只手伸到他后背飞快地将哑穴也点了,余音立刻消散在茫茫雾气中。女子在他掌心快速写道:有人来了。
不多时,果真传来极轻的树叶碎裂声,一道人影猝然闪现。
来人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他脚步轻且稳,显然也是个内家高手。不过女子关注点并不在此,她猫似地眯起眼睛,这人一身藏青色镖衣,镖衣肩膀绣金线虎纹,正是镇岳镖局的绣样。
奇怪的是,他对前方横七竖八死状凄惨的尸体恍若未觉,只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目光便迅速转移到镖车上。那镖车静静停着,车轱辘沾满泥土,却未有倾斜痕迹。若非地上的血腥,只怕旁人以为这趟镖还在路上。
此时,即使是一旁的少年也看出了事情不对劲:杀人者手段狠辣,却对货物分毫未动,仿佛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这些东西。
还是说,劫镖者也已葬身于此?
却见那镖师缓缓伸手搭上车厢边缘,旋即轻巧地一跃而上。
他的目标是货箱!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镖师半蹲着,在每口箱子前停一瞬,却没有胡乱翻动。他抽出一块软布垫手,将其中一口箱子两端牢牢托住,从车厢中搬出。
待箱子落地,他又取出一小块包裹着棉布的炭芯,点燃后在火漆下缓缓烘烤,直到那枚封印边缘起了光泽,微微塌陷下去。做完这些,他顺顺利利打开了箱子。
那少年本是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却没料头顶“噗”的一声轻响——不知哪只恶鸟砸下来一坨热腾腾的鸟粪,准确无误地砸在他额角。少年头皮发麻,本能地倒吸一口凉气。这口气很轻很轻,但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却如同裂帛。
树下镖师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目光如刀:“谁在那里!”
与此同时,一枚铁莲子自他袖口弹出,带着呼啸之声飞向二人藏身之处!
2. 少女朱瑛
“里”字几乎还未出口,少年能反应过来的只有什么东西被女子掷出,在空气里微微一闪,直直向斜下方破空而去。
镖师的铁莲子和女子扔出的物体在空中相撞,只听一声闷响,二者纷纷受力坠地,再定睛看去,她扔出的不过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细枝。
轻风在耳边拂过,转眼身边的女子便不见了踪影,等少年回过神来,她已轻巧落在在树下,与那镖师缠斗起来。
镖师脚下轻盈,身形腾挪极快,但女子变招更快,她手中只持一根枯枝,枝叶却仿若有灵,一点一划之下竟是封住了对方招式所有可能的去路,颇有些四两拨千斤之意。而她游走的身姿也如飞鸿雨燕般,虽在千钧一发之际,却轻飘飘的带了几分优美。
十几招过去,镖师渐渐招架不住,女子瞧准破绽,向侧斜走避过刀锋,枯枝向上弹出,应声而断。她不待对方变招,随即接上一个灵巧的拧身,手腕一翻夺过镖师兵刃,稳稳抵住了他的脖颈。
“我乃镇岳镖局的镖师,无论女侠求财求货,我愿一一告知,只求饶我一命……”镖师眼见胜负已分,连忙低声哀求。
“谁派你来的,目的为何?”
“不瞒女侠,派我来的人是……”他语速极慢,女子眉头微皱,却并未打断,未曾想话音未落,镖师眼底闪过一丝狠意,猛地抬手反扑,掌风直袭她胸口!
女子身形一晃,本能地折腰后倒,右手也下意识运劲,长刀受力斜斜刺出,恰巧抹过了镖师的咽喉。
镖师眼中掠过一丝惊愕,仰头僵立片刻,缓缓倒下。
江湖人动手,最忌讳的就是在胜负已决时再偷袭伤人,这不仅不合道上规矩,还极易导致两败俱伤。所幸女子实力胜于对方,反应也及时,但情急之中出手未把握轻重,对方已没了命。
女子只微怔了一瞬,便迅速蹲下,打量着箱子里的东西,又用指尖轻轻敲了两下,若有所思。很快,她拾起一根枯枝拨开死人的衣襟,往他怀里翻找着。当看清他怀里所藏的东西时,她脸上竟浮现出一痕极浅的笑——似是得意似是讥诮,却掩不住眼底转瞬即逝的寒芒。匡正山庄密封货箱专用的印章,还有......一柄精美的短剑。
而他偷偷搬出并做了手脚的箱子里,也正有这样一柄短剑,它们一模一样,肉眼看不出任何分别。
“真有意思呢。”女子喃喃。或许是嗅觉敏锐又经常和尸体打交道的原因,她对危险的事情充满兴趣,“有趣”和“有意思”常挂嘴边。但这回,堪称妙趣横生。
密封货箱的火漆还未冷,她迅速而准确地将印章按在了原处,只一瞬,印痕与原来无异。接着,又模仿那镖师拖走货箱的手段,把箱子重新放回镖车原处。
镖车和货物都是没有人动过的模样,很好。
她用帕子包起从镖师怀里取出的短剑和印章,没再细看,就随意向肩后扔去,同时手轻轻掠过箱笼底部,只见那些东西像长了眼睛似的“哐”——掉到她的箱笼里。
随后,又是微一侧身,按下箱笼侧沿一枚隐钮。
“咔”的一声轻响,一方暗格悄然弹出,几个物件稳稳嵌于其中。女子五指一拢,精准取出,而暗格也立即收回。
她先将左手白瓷瓶中的液体倾倒于尸体上,只听“嗞”的一声,白烟腾腾而起,尸体立刻化作一滩血水。
手中还余数枚木牌,上刻朱砂八卦符文,她目不斜视按八象向各方疾掠,迅疾而精准地插入数棵老树的树缝之中。每插一枚,林间风向便微不可察地一变。浓雾如被引动,朝特定方位凝聚。
“离为火,坎为水,火引目光,水乱心志……”她默念着口诀,身形如鬼魅般闪掠,衣袂翻飞间,已跃至西北角。
在“艮位”老树之下,她撒下一把黄土,阵眼顿成。
一切完成,不过一盏茶功夫。
饶是树上少年难以目测细节,也为这一连串动作看傻了眼。
“走!”一声低喝稳稳落入耳中,转眼他已被一只手捞起。
携人背箱一连向北全力狂奔二十几里,平时尚可,但先前她与那镖师缠斗之时,已经将体内《朔风行》运转至极限,真气化作杀意尽藏于树枝一端,为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此刻,就是内力再高的人也有些难以为继。
狂奔之时,她脑海中还不断浮现方才的画面。那镖师显然不是独自前来。镖衣上风尘厚重,尘色却新,他至少是穿着这身衣赶了一夜长路。若从山庄脚下的镖局到长留谷,江湖高手确实一夜能到。不过镖师没有单独行动的道理,他若一人前来,从苍州至鄂州一带有好几处镖局哨站夜里都灯火通明,难以避开。他身上穿的那层皮不说哨站,路人都会生疑,穿常服要合适得多。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暗中携剑随镖队前来。镖队其他人显然不知道他身上有藏锋,不然他不会忽然脱离镖队独自去寻前面的镖车。
她布下那阵法,就是为拖住镖师后面的镖队,好掌握行动的先机。
女子停在山谷出口东北的一块石碑侧,稍顺了顺翻涌的气血,浑身已被汗水浸湿。
鄂州城。石碑覆满风尘,但碑上字迹犹苍劲古朴,锋利如钩。鄂州城地处鄂州最南,苍州与鄂州,便是以此碑为界。
“姑娘,鄂州城已到,你打算往何处去。”女子的话音仍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方才她说话间连续几下弹指,真气已将身旁之人穴道悉数解开。那少年,应该说是少女,脸上骤然浮现一抹绯红,不由愣愣地看着她:“你,你怎知......”
“不说外貌,你骨架太细,手腕又太软,哪像个男人?”女子行走江湖少见这样好玩的姑娘,语气终于带了三分笑意。
不料这姑娘脸皮倒也不薄,见她叫破自己女子身份,眼珠一转索性骑驴下坡:“女侠,你提点我藏好金银已是大善,方才又救我性命,你我二人已经是生死之交。我决定了——你是好人,我跟着你,行走江湖!”
不等对方开口拒绝,又是一串连珠炮似的:“我会给你包伤口,买药,打水,煮饭.....咳咳,虽然不擅长,但是撒谎,蒙人,偷银子,下毒什么的我也可以慢慢学!”
女子无语,心道除了这些本事,你恐怕还很擅长讨饶和惊讶。
“对了!三爷爷说我画技天下虽排不上第一,呃,也堪称第二......”少女因缺乏底气说得略有些囫囵,“将来你若成了通缉犯,我也能帮你易容换面重获新生!”
“嗯,这倒是个有点用处的技艺。”既已识破这少女真身,她对女孩子向来更客气些,竟也没有很计较这成为通缉犯的祝愿。
“我叫朱瑛,今年十六,我家住余杭柳影湖畔......”她听女子语气觉得颇有希望,正要喜上眉梢,怕对面觉得自己诚心不够,又连忙要单刀直入自报家门。
怕这缺心眼的姑娘还透露什么族中机密让人听了去,女子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余杭富庶,素有九州通汇、万货归流之称,柳影湖朱家更是闻名江湖的四大世家之一,富可敌国。”
“如今家主是老家主长子朱砚心,”她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其门下仅有一名子女。怪的是,江湖人皆未见过这孩子真容,连是男是女都无从知晓,只知是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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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生,算来,你是朱砚心的女儿吧。”
眼瞧朱瑛嘴唇微张,似还想再说什么,女子已经一把将她捞起,目不斜视地向远处奔去。“跟我去城中客栈。我叫李朔方。”
鄂州城,金银街。
大凉开国以来,最初虽袭前朝,仍行坊市分设,但随着南方经济勃兴,市肆渐多,终至坊市不分。鄂州城是荆湖西路重镇,城中心的金银街更是市肆林立。此时红日东升,金银街街头熙熙攘攘,行人商客摩肩接踵,贩夫走卒络绎不绝,颇有几分太平盛世的烟火气。
辰时,一辆不起眼的破旧马车吱呀一声停在浮云客栈门前。车夫一身朴素短打,帽檐拉得极低,但衣着干干净净,倒把旧布穿出了几分规矩气。
帘子掀起,车夫利落下马,稳稳扶住一位女客下车。女客戴面纱,只露一双清亮眼眸。
两人一踏入客栈大门,便听得堂中人声鼎沸,或低语,或高呼,扑面而来的尽是嘈杂喧哗。
“听说了吗?匡正山庄的聘礼这两日便到!”
“谢濯灵可不是寻常女子,她不但貌冠四方,还是明霄宗最年轻的长老。五年前,谢长老才十八岁,就培育出返魂草,救下半个江湖,真是英雄出少年呐!”
“如今谢长老要嫁给白二公子,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女才郎貌,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儿!”
“这纳征一过,白庄主借弟之喜,也是喜气盈门——前几日还亲自下厨做了碗喜面!这不,今年的问剑大会,凡是能通过他定下那三场测试的年轻人,便可获得白庄主亲自打造的神兵一把!”
“嘿,白庄主可是江湖有名的铸剑师。他师父你可知道是谁......”
“要一间干净客房。”那车夫轻轻一敲柜台,嗓音沙哑,不辨男女。此时浮云客栈宾客盈门,三教九流聚集一堂,这两人毫不起眼,自然也无人多看一眼。
进了客房,朱瑛摘下了面纱,扮作车夫的李朔方将那大箱笼随手放置在身边一张小方桌上,施施然伸了个懒腰。她环顾四周,这客房陈设单调,甚至有几分简陋,但也不至于无法住人。
“浮云客栈处于繁华地段,本就人流混杂。过几日那白庄主要开什么劳什子问剑大会,南下的江湖客便多聚集于此。也有些人或为贺喜或为探看热闹,候着隔壁明霄宗一纸婚讯的。恐怕各方势力已是蠢蠢欲动。”
喝了口水润润喉咙,她继续道:“正好,这么多双眼睛相互盯着相互牵制,才更不怕有人闹事。”
“你在疑惑我明明要去参加问剑大会,为何对那白庄主如此不敬,方才还杀了一个镖局的人?”李朔方打量着朱瑛的神色,觉得甚是好玩:“我只说是去问剑大会,可没说是慕名前去。”
“你留在这,我有事走一趟,至多晌午时分便能回来。”她将箱笼里取出的一面乌木折扇递给朱瑛,“喏,一个小机关,内有袖箭十三枚。遇到危险像这样旋开扇顶就行,别慌就不会射偏。”
说罢她背上箱笼转身就要出门。
“谢谢朔方姐。你,你要去哪?注意安全。”朱瑛手指轻轻轻摩挲着那折扇。她心中满是疑问,原想一口气问个清楚。可一想到刚刚赖着别人不走,如今又受了人情,便良心发现地生出些许不安,生生按下了满腹狐疑。
“翠微山明霄宗。镖师那里抢来的东西是个烫手山芋,我无福消受,自是送给明霄宗处理喽。”
李朔方听这小姑娘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她,清润如泉不染尘埃,语气也不由多缓和了三分。
“等着看好戏吧。”她临行前回首,眸中藏着一丝狡黠。
3. 深夜客栈
鄂州城东境,放眼望去南国的二月已是春光和煦草长莺飞。而此时的翠微山下亦是草棚遍地、人头攒动,一派生机热闹。
李朔方在山脚下环顾四周,也不由发出感叹:不愧是享誉江湖的第一医宗。
据传三百年前,鄂州出了位传奇医者霍决明。他出身寒门,自幼习医于民间,走村串巷为穷苦人家义诊施药。而立之年,霍决明更是一举夺得太医局选医试魁首,白身而入御前。凭借一手好医术,他年纪轻轻便官运亨通,可这金殿玉阶走惯了,手中银针也渐忘了最初的温度。
富贵日久,他已少问病者寒热,常思权贵眉眼。
后来朝中权斗激烈,霍决明被被权臣诬陷,流放边陲。彼时朝廷同侪皆是冷眼相对,唯有当年受他救命之恩的百姓与江湖人纷纷设法营救——其中有人正巧救下个父母被山贼杀害,重伤垂危的孩子。霍决明为救下孩子,亲入深林采药三日三夜,终将其从鬼门关拉回。
孩子感其大恩,愿学医承业为报。霍决明此时看尽权门冷暖,见这孩童本性纯善,便收其为徒。自此二人隐姓埋名,采药研方,救治行人。
草庐为庙,山谷为门,弟子渐聚,遂成一派。
霍决明乃此人隐名,真名已无从查证。其徒阮南星,正是明霄宗开山祖师,所著《太素医经》曾于一场旷世疫劫中救人无数,医经卷首十条医训,今为宗门戒律。
阮南星继承霍决明遗志,留下门规:每月初四,必为山下百姓开山门设义诊,由弟子依序出诊,不得懈怠。
自此,翠微山下草棚不绝,名扬四方。
今日便正值每月一度明霄宗弟子下山义诊之期。山下医庐数处,草棚错落,棚外人山人海,十里八乡的百姓排起了长龙,皆为求医问药而来。
李朔方混在人堆里扫视着四周:义诊之日为了排除隐患,山脚各入口除了明处执序弟子外,不乏暗中逡巡探看的弟子,山腰各关卡也必然戒备森严。若在平时,直接上山都未必有人发现,但今日,她也只得留在此处等待接应。
她掂了掂手中的包裹,里面装着从之前的镖师身上搜刮来的那两件东西。
预料到镖师后面很可能还有一支镖队,她当即布下了阵法拖住他们,接下来再抢先把镖师怀中的剑送到明霄宗,详细说明她目前发现的情况。迟则生变,第二批的镖队来得实在太快,快到她开始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匡正山庄派出。万一他们有问题,恐怕事情就不妙了。
她本来也是出于好心,担心那镖队对明霄宗另有所图。但是目前看来,明霄宗似乎不怎么领情——她看了眼紧闭的宗门,重重翻了个白眼。若不是她师父与明霄宗有些旧谊,她又对藏锋的事情好奇,恐怕都懒得插手。
义诊之日悬壶门开。今日外人若急事上山,需至此门请求通报。守悬壶门的不是普通弟子——宗内五长老之一的苏木。可非常不巧今日苏木长老又睡了个懒觉,现在还没下山。
李朔方心里暗骂了好几遍,她已经给宗主杜仲递过信,杜仲不及时派人接应倒也罢了,苏木这老东西也懒得跟死蛇似的。偏偏明霄宗让他守门,是觉得他一动不动就能镇住气场吗。真哪日出了岔子,祖师牌位都跟着丢脸。
等了许久,终于一道天青色身影姗姗来迟——却不是苏木,而是杜仲派来接应的人。
来人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再缓缓直起身,非常客气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柳岛主之徒,李朔方李姑娘?”
他袍角金线绣竹,明霄宗只有宗主的两位首席弟子穿此服饰,这应当就是杜仲的亲传弟子了。
李朔方对这种迂腐的礼节颇为厌烦,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将包裹递交给他:“敢问少侠可是杜宗主之徒?贵派苏木长老打算睡到什么时候起?”
来人接过包裹细看,上面只一句意味不明的“寒水草三钱,附子入汤需慎火。”附带一个浅浅的环形印记,那印记有些奇异,环内两条交错藤蔓纹路是断续的,纹路中央是半瓣青色桃花。
这是李朔方师父柳眠风与明霄宗独特的传信印记。
他脸色凝重起来:“既然姑娘所传达之事十万火急,我也就不耽搁时间了,尽快递交给宗主为宜。”
临行前微微欠身:“苏木长老守门一事是宗主交代,这,应当是因为他在本派武功最为高强吧。”说罢便翩然而去。
李朔方:?
明霄宗这种大派资源丰富,制度完备,按规矩守门长老的月钱可是有额外的二两银子,倘若这种美差苏木还要偷懒,不如换我来干?
浮云客栈。
朱瑛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手捧着一张画纸,双腿悠悠地荡着。
先前戴着的人皮面具弄脏了,李朔方便在客栈附近纸笔铺子为她买了些纸笔,叫她绘制了一张新的。绘制完,她又兴致勃勃地舞弄了好一会丹青。现在看看窗外的景色又瞧瞧初成的画作,总觉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离师父的境界还差得远呢。果然太久没作画,有些手生了。
她沮丧了一小会,又振奋起来:可今日终于能自由提笔去主宰这方寸间的江山了,总比儿时好得多。
窗外春色正宜人。大江南北四时烟月,少时已经赏遍。旁人都说美。美吗?可对一个画者而言,再美的东西不能画下来又怎样呢。小时候父亲对她百依百顺,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很疼她的。直到有一天,她兴冲冲执起画笔想在一位客人面前露一手,父亲却当众厉声呵斥了她,叫她那点“微末画技”不要在人前现眼。不仅如此,家里留下的画稿,父亲也大多销毁了。
我爹真是个无情的人呐。少女蹙眉轻叹。师父那样惊才艳艳的画技,他都看不上,若非娘苦苦相求,恐怕他压根不会让我拜师学画。
唉,爹最近因为家中事务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这样子倒好——双鹭那丫头能多瞒些日子。
她任由自己漫无边际地想着。
为了给她绘制那张人皮面具,我可是对着镜子一笔一笔描摹了一个月。真是好手笔!再加上双鹭从小跟着我,对我的性格喜好、神态动作,哪怕语气里最微妙的情绪都能学得惟妙惟肖,究竟能不能骗过我爹呢?
这样想着,她心中竟有一点小小的难言的激动,似乎在同心中那个打压了自己十几年的东西——她已经说不清是父亲还是自己的执念,无声宣战。
“朔方姐!”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
“什么事?”正支颐遐思的女子懒懒抬头。
“你之前说,你去匡正山庄是为了替你爹讨一个公道,想必他一定对你极好吧。”她言辞哀哀,”可我爹对我却极尽苛责。”
“这次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买回这些纸笔工具和作画颜料。再次拿起笔,我又有了新的体会,那种丹青与灵识融合的感觉,真奇妙!”
“行了,这是我回来以后你说的第二十九声谢谢了。大恩不言谢。”李朔方有气无力地应道。
“对了,”她稍微抬了抬眼皮,“说了作完这幅画就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说,让你弃父出逃的理想应该不简单吧。”
“我想画一本我自己的画册。”她语气很郑重。
“我想走遍大江南北,绘下大凉的山河。不是只画花草楼台,锦绣风光,山野炊烟也画,百姓疾苦也画,我要一笔一墨记录下来。”
月晖柔和,少女眼眸却澄亮,神情认真得让人不忍轻笑。
“我并不是和我爹置气。师父失联了好久,我此番离家是为了寻她。她收我为徒之后就封笔了。等我找到她,就把画给她看,我想她会高兴的。”
“还有我娘,这是我娘的遗愿。”她轻轻垂眸,“她是绣楼里长大的小姐,一生没踏出庭院一步,却常说想看看庐山的云、长江的浪,还有敦煌的飞天与江南的梅雨。”
“那我便替她走这一趟。”她抬头,风吹乱鬓边青丝,笑意里好像藏着一点孤独。
“你若真能圆这理想,那我很荣幸,此刻就站在你画卷的第一页。”李朔方想了想道,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温和。
夜深了,街头灯火昏黄如豆。
朱瑛之前光顾着捣鼓画作,晚食吃得甚是潦草,到了这个点又喊饿起来,李朔方只得携了她下楼,点了两碗拌面加浇头,并一壶桂花酿。
面是本地特制的碱水细面,酱加了炒芝麻香油、腌萝卜丁、蒜水与醋,再撒一层葱花与碎花生米,拌起来粘而不腻,浓香袭人。酒是微黄透亮的新酿米酒,星星点点桂花瓣漂浮其上,入口绵柔清甜,饮之齿颊留香。
一口面,一口酒,朱瑛只觉酱香酒香扑鼻,胃里温温热热的,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李朔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四周。
浮云客栈供应夜宵,因此打烊也晚。这个点掌柜的通常也回去歇息了,只留下厨房和跑堂伙计打点。大堂里也还有零零星星的食客,看样子是些商客和江湖人。
柜台旁火炉前一行三人,两名青年、一位老者。老者坐姿端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威严。两名青年一文一武,眼神清明,背剑而不张扬。三人虽寡言少语,却自有一股正气。门口左侧是个布衣商贾模样的胖子,肚皮微鼓,脸泛油光。他带着两个干瘦的随从,嘴里正不停抱怨最近一桩亏本生意。最里侧靠窗的长桌旁则有两个衣着敝旧的伙计对饮,一位伏在桌上打着盹儿,一位就是白日客栈跑堂的小二。快到打烊时间,两人忙里偷闲小酌了一会,此时显然都有些微醺了。
忽的,门口的纸灯笼微微晃了一下,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响,料峭夜风随着进门者的脚步声猛地灌入,吹得朱瑛打了个寒噤。
来人约摸七八个,领头的是一名目光如鹰的中年男子,身后的蓝衣人以他为中心围成个半圆,个个剑拔弩张神情凌厉。
于是喝酒的放下了杯,打盹的也抬起了头。
只听那领头那人冷声开口:“诸位莫怪,敝派有物遗失,疑藏于此处。为防伤及无辜,还望诸位配合。”
那人话音刚落,身后一名灰袍人就往前走了两步。其余众人神色未变,将门窗出口堵得严严实实,俨然是一副谁若逃走便会血溅当场的架势。
灰袍人站定之后,未发一言,只是微微闭眼,鼻翼轻动。他脚步轻缓,一路走到最里侧阶梯处,顿了顿,没有再继续往前。
回过身,他一步步继续向前走去。每走近一人,便驻足凝神,鼻尖微动,眉宇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仿佛在嗅辨某种极其复杂而隐秘的气味。
片刻,这人倏然睁眼,目光如刃。随即他回到领头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朔方姐,他们葫芦卖的什么药?”朱瑛奇道。有李朔方在,她甚安心,语气里倒也没什么惊恐之意。
“且看吧。”李朔方扯扯她衣袖,朝左侧努了努嘴。
只见那帮人已经将那胖商人团团围住。胖商人圆滚滚的身躯抖如筛糠,他猛地往后缩了缩:“你们,你们认错人了吧。我,我我只是行商路过此地,从来没见过你们啊,怎会偷,偷......”
“哐”的一声,他桌上的包袱被一把抖开,零零散散掉出了几个药包。
“今日那气味曾出现在明霄宗附近,你这些都是明霄宗的药吧。”
胖商人哆哆嗦嗦:“大,大人明鉴,我身患肥胖之症,今日特去明霄宗......”
领头的看起来显然没什么耐心:“先卸了他一条手臂吧。”
话音未落,他左后方一名随行者应声而上,脚下一错,身形一转,已然欺至胖商人身前。
他出掌如鹰隼扑兔,右臂弯曲蓄力,掌势顺着肩胛斜劈而下,直取胖商人的左肩关节。这出手极为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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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掌若中,筋骨俱碎。
却听“嗖”的一声轻响,一道细物破风而来!
竟是一根竹筷!
那筷子疾若流星,斜斜掠来,恰恰撞在出招人手肘内侧的少海穴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人闷哼一声,身形一滞,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失力,那一掌顿时偏斜三分,堪堪擦着胖商人的衣角掠过。
“我不知其中原委,但你们未弄清楚真相就下此狠手,未免有些不妥吧?”李朔方冷冷道。方才那弟子一出手,她便认出了是晋州太玄派的“玄骨十三手”,因担心殃及无辜,此时并未点破。
太玄派以香料闻名,纵横江湖已逾百年,与明霄宗同为声誉极高的正道大派。掌门嵇玄更是仁心广厚,十年前设立太玄义舍,专门收容流落江湖、无依无靠的孤儿。如此门风清峻的世外高门,门下却有这样的弟子,倒让人颇为意外。
“姑娘好善心。”领头的打量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讽刺道。他心下暗忖:众人围拢过来时胖商人根本未看这女子一眼,那筷子击中目标时他脸上掠过的惊异也不似作伪,他们不像同伙。
就在此时——
胖商人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他袖口微动,一道银光悄然滑出,疾风般贴地掠过门口,只留下一声细若蚊鸣的“丝——”响,消失在夜色中。
眼下情形无需再多言。
领头的脸色难看,挥了挥手:“这三个都带走吧。那东西没走远,快追。”
胖商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左右两人一把提起。他和那两个瘦随从都如麻袋般被拖出了大堂。
“今日之事与诸位无关,我派无意追究,但日后若有泄露,我等也不会客气。”领头人身形已经掠出老远,话语声尤遥遥传来。
客栈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李朔方没再看剩下的人,轻轻拉了朱瑛一把,两人抬脚就向楼上走去。
“朔方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呀!”进了客房,朱瑛立刻扯着她的袖子央求道。
“应该是他们门派丢了个东西,千里迢迢追踪线索而来,终于找到小偷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李朔方懒懒道,“不过这群人不像善茬,明早得快些动身,免得多生事端。”
洗漱过后,朱瑛迅速钻进了被子。过一会又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端详着李朔方打点明天的行李。
只见她把自己的物什随手丢进箱笼,接着又顺手把朱瑛的随身衣物、首饰和那新作的画也放了进去。
“朔方姐,你那箱笼暗藏机关,还能装许多东西,真神奇。”
“我爹给的,以后叫他帮你也做一个。”李朔方随意摆摆手。
她的父亲李寂是无梦楼南楼的楼主,天下有名的机关大师。但拜入师门之后,她行走江湖只以门派自居,鲜少自称是李寂的女儿。
“真的吗,谢谢!嘿嘿,你今天送给明霄宗的包裹里是什么啊,好奇一整天了。”
“藏锋啊,从镖师怀里摸出来的。”
“什么?”朱瑛猛地坐起身,张着嘴半晌合不拢,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愕。
她怔怔地开口:“你是说,藏锋竟由那镖师随身携带?那押送的货箱里岂不是......”
“他翻出的那口货箱里,也是藏锋。”李朔方缓缓道。
朱瑛的脸色又是惊变:“你是说这世上有两把藏锋?”
“如果真有,怕也是一真一假。”李朔方神色有些复杂。
“这绝世名剑由铸剑宗师桓璀所铸,他锻铸武器的工艺极繁琐,藏锋这种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更没必要铸造第二把。
但桓璀未隐世时与匡正山庄老庄主交好,将这柄剑赠予了他,还收了老庄主之子白荆溪为徒。如今桓璀不问世事多年,那两柄剑凭我眼力看不出任何区别。但凭这以假乱真的手艺,若不是桓璀再度出山,便是他那好弟子白荆溪白庄主仿铸。”
“你是说匡正山庄大张旗鼓可能给明霄宗送了个冒牌货?那有没有可能两把剑都是假的,真的还在匡正山庄呢?”朱瑛天马行空地猜道。
“不太可能。铸剑材料玄玉寒髓出自北漠玉寒族。藏锋之所以只是一柄短剑,就是因为玄玉寒髓千年只凝寸许,材稀料贵。天下所有的玄玉寒髓找来,也只能铸一两把。怪的是,今日那两柄剑通体清透如冰,寒意渗骨,轻叩有似凤鸣之声,所用材质似乎都是玄玉寒髓。”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继续说:“我今日同你说过,已故的老庄主与我父亲打过的那个赌。我父亲当时只知藏锋是绝世名剑,想将其送给我醉心剑道的母亲。老庄主给出藏锋时,玉寒族的人还做了见证。白荆溪要回藏锋的事,我父亲念与老庄主往日情义竟未追究,导致鲜有人知。如今看来,白荆溪当时怕是得知了关于藏锋的什么机密。我此番去匡正山庄,便是要弄个清楚。
“还有,死在我手上的镖师身上有匡正山庄专用封箱印章,这印章历来由山庄的主人保管,藏于山庄机密处。是白家兄弟派他来,还是他与印章制造者有牵连?搞清楚他是谁的人很重要。”李朔方迟疑道。
李朔方扶了扶额,继续道:“明霄宗宗主杜仲是我师父故交。情况我已在包裹的信中向他说明。他后来复信说镖队晌午已到明霄宗交货,一切正常。这第二支镖队做足了准备防止再度遇伏,但并没有意外再发生,他们不清楚前面送镖的人为何出了事,但许诺会尽快查明。
现在明霄宗手里有两柄剑,一柄是我自镖师怀中所得,一柄是后来的镖队押送的聘礼。当然,他们仔细检查过,也分不出真假。”她说到这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会他们全然不声张,定然也是准备趁白荆溪那问剑大会,暗中调查一番。”
“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或许真相到了匡正山庄自然就解开了。”李朔方起身吹灭了灯烛。
4. 银羽蛇
李朔方起身的动静很轻。她猫似的下了地,临走前瞄了一眼身侧,小姑娘睡得正酣,嘴里好像还嘀咕着什么梦话。
她心里轻笑了一声,不再迟疑,身形一晃便至窗侧。
窗扇的开合声极轻,没有引起任何动静。她赤足踏上窗沿,身子贴墙而立,凝神片刻,听见走廊并无脚步声,这才翻身而出。
微风拂过,客栈外树影婆娑。
她无声无息点在外墙的悬挑梁上,纵身掠至屋脊。夜色正沉,屋顶上月光斜照,瓦面上的冷光如寒霜凝结。
在这,李朔方目光一顿,锁定了东南角一扇窗。她之前借口赏月,在客栈外的老槐上静伏片刻,窥视四方动静,竟意外瞧见一道银光闪进了这间客房。
随即她脚尖一点,落叶般滑至窗前。
窗纸泛黄,有一角微翘,隐隐透出烛光。她伏身靠近,从腰间取出一枚银钩,悄然插入窗缝,小心掀起窗纸的一角。
客房内雾气氤氲,银白色的小蛇正舒展着身子泡在方桌上一个小小的澡盆——应该说是洗脚盆内。盆内浴水泛着隐隐翠色,它微微扭着身子,似是沐浴得十分惬意,蛇鳞印着灯火微光,隐隐生辉。
桌边一人斜侧身背对着她,微微欠身,似是在给那小蛇撩水洗背。
——这是之前酒桌上打盹的那个伙计。
李朔方忍不住有点咬牙切齿。那胖商人看着肥腻,却未必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现在恐怕已经因为这偷蛇的小子,被拷打得半死不活了。
尚未细思,就听“咻”地一声,一缕寒光破风而至!
她心中一惊,猛然侧身,凛冽锋芒贴着鬓边掠过,带起一缕发丝悄然断落。几乎是在避开暗器的同时,那扇窗便倏然开启,侧面带动她身体猛一个回旋。她脚下一虚,重心微失,竟猝不及防跌入了室内。
落地之时,她已拔剑在手,侧身戒备,凝视着桌边人的一举一动。
那人不慌不忙转身,一手轻拍了拍小蛇的脑袋,语气似笑非笑:“姑娘真是好雅兴,深夜趴在窗户上偷看一条公蛇洗澡。”
李朔方眯起眼睛,眸光冰冷。
说实话,这人长得倒是颇为出众。他面容轮廓疏朗秀拔,笔笔线条恰到好处。看人时一双凤眼柔中带锐,眼尾也收束出一个微微上挑的好看弧度。
但他一开口就很不讨喜了。
李朔方目光不避,冷声道:“你偷太玄派的银羽蛇在先,理亏的应当是你。”
“什么金羽银羽的,我只是对面方记药材铺的一个穷伙计,天天整理整理药材,称称药,每到月底还得死皮赖脸求掌柜的快补发拖欠的工钱。不信你去这条街上找人打听。”对面语气很无赖。
李朔方并未理会:“银羽蛇通人性,识气息,传为灵种,入药解百毒。它原本长于昆仑雪山的寒池中,这两年来好像忽然不见了踪影,也正当此时,太玄派和明霄宗的药材生意忽然频繁起来。地骨皮、知母、霜蚀藤还有冰蚕线草,他们交易的都是些寒性药材,银羽蛇血质寒凉,正需要这些药材哺育。太玄派后山的灵池与昆仑寒池水质相近,想必这两年那小蛇便是生长于此。”
她紧盯着对方的动作,语速越来越快:“听说太玄派有一种香叫寒琥香,由深山矿石与寒性香料制成,也是银羽蛇喜爱的饲料之一,喂食后气味就萦绕蛇身。这种气味极幽微易散,寻常人难以察觉,但太玄派寻香师一嗅便知,即使蛇丢失了也能千里寻踪。”
“今日明霄宗悬壶门篱笆内种的雪莲心都被连根拔起,是你偷的?雪莲心根祛湿除味,可是制作浣香茶的配料?你运气很好,若守门长老早来一刻,恐怕就半根也带不走了。”
“那商人正好去过明霄宗,于是你为了混淆视听,还提前把这银蛇偷藏于他袖内,嫁祸于他。”
“唉,真羡慕姑娘的好记性。早先还奇怪他们总能追上我,逃了半天才想起是寒琥香的缘故。可惜雪莲心只有明霄宗种得出,在翠微山一耽搁,茶才配到一半,人就追来了。”年轻人叹了口气,终于大大方方承认了。
“可姑娘为何冤枉我嫁祸那商人呢?”他捂住半张脸,眸光戚戚,似是有些委屈。“我只喂了这小蛇几味药材罢了,哪曾想它饱腹之后就自己跟着我走了这么远,赶都赶不走。”
似是回应着他的话,小蛇乖巧地摇了摇尾巴。
“后来才知道,小蛇从蛇苗开始养,两年后才具备灵识,那几日似乎正是认主之期......唔,倒是赶巧了。”
“它预感到危险,自己钻到商人袖子里,过一会又偷偷跑回来了,这能怪到我头上吗,你瞧那太玄派的人都没想到呢。”年轻人笑着摊手。
这是个颇为奇怪的人,按理说他偷走银羽蛇后能全身而退逃遁千里,方才一枚暗器也是藏而不露,倏然而至,可见运劲极为精纯。仅凭这两点判断,他武功应该不在李朔方之下。
这对于一个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堪称恐怖。
可是偏偏,他笑着和你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尽是和善温柔,眸光中仅有的一点锐度也消融在眼波中。去责问这样一个周身让人察觉不到半分杀气,只有一团和气的人,未开口就有点底气不足。
“我问你,你现在才用浣香茶,寻香师应当能嗅到这小蛇之前的踪迹,他们早就已找来才对,你做了什么?”
“你说那寻香师?我在本地有个朋友是他的熟人,多年不见,就顺便把他带去家里叙叙旧了。”他诡秘地笑。
李朔方一咬牙:“银羽蛇是无主之物,太玄派将其从昆仑带走本是不妥,不过你......”
“我什么,银羽蛇我要拿去给一个小朋友治病,你若是前来讨要,那就实在不好意思了。”他手指绕着发丝松松打了个圈儿。“你若只是想要个前因后果,现在也已经知道了。你答应一声不告诉别人,我放你走就是了。记得江湖人在外千金一诺哦。”
“你愣着干嘛,没看出来我不想动手吗。”他语气有一丝不解。“若你心中仍觉得不平,那我再许诺帮你一个忙吧。”
“什么忙?”
“没想好。”很诚实的回答。
李朔方忍无可忍:“若是为了治病救人也就罢了,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好自为之吧,我要走了。”
“唉,”他幽灵似的绕过来堵住她去路,声音放得极低,似是怕那小蛇知道,“在小蛇以身殉道之前请姑娘给他取个名字吧,也证明他来过这世上一遭。”
伪善至极。李朔方做了这样一个评价,估计真把蛇入药之后他还要给蛇立个牌坊日日上香。
“这银羽蛇像白雾一样,就叫缈缈吧。”她随口道。“你呢?”
“我啊,我叫杨缓。”他反应了一下李朔方的意思。
“师承何处?”
“无师无派。”
李朔方蹙了蹙眉,觉得这个名字确实甚是陌生。她再未停顿,倒退至窗边,身影一晃就消失不见。
杨缓脸上笑痕一闪而过,笑意却未达眼底。就在这时,他很清晰地听到了咚,咚,咚咚。
敲门声两长两短。
“不是叫你跟方叔一起吗,半夜不睡跑来干什么?”他双手抱胸望向来人,语气里却无诘问之意。
“阿缓哥哥,你留那小蛇一命吧。”门外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形瘦削,目光坚定。
“怎么,你不想活命啦?还是现在心软到连一条蛇都舍不得杀了?”
“这么些年靠服用寻常草药也熬过来了,这味药晚些配也不迟,而且方叔说银羽蛇对气息和声音极为灵敏,我总觉得它用处很大,可否先留它看看?只是要麻烦你继续寻药了。”
“就依你的。”杨缓还是笑眯眯的。
翌日清晨。
李朔方凝视着镜中的女子,昨夜睡得浅,眼下浮着一圈淡淡黑青,面色也略显苍白倦怠。她正欲洗漱,朱瑛捏着一张信纸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朔方姐,有人托掌柜的交给你的。这信纸可不得了,是上等洒金云纹笺呢。你这朋友真够阔气的,不会又是明霄宗来信吧?”
“不会。”李朔方语气淡淡,疏懒地摊开信纸。朱瑛早已凑上前来好奇张望。
“在下赤霞关凌家凌彻,昨与族叔族弟暂宿于此。目睹女侠拔刀相助,救人于危,心怀敬佩。观你身法内力,疑是断水汀柳岛主一脉。不才技痒,欲领教高招。辰时,醉月山坡,恭候大驾。”
字迹笔锋沉稳,遒劲有力。
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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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关凌家。她心中将这几个字辗转了几遍。虽然大致能猜到昨夜火炉旁那一老二少三人来历,但萍水相逢亦无交集,忽有人贸然给她下这么一封战书,倒是有意思。她微微勾了勾唇角。
赤霞关?那是扼守中原通往西黎国唯一要道的天下第一关,历朝皆重兵镇守,为边防咽喉。
大凉亦不例外。先帝时,赵延裕将军率昭武军驻扎于此,声威赫赫。二十年前断龙山一战惨烈,昭武军溃败,赵延裕生死不明。危急之际,江湖四大世家之一的凌家携关内义军稳住战线。此后,赤霞关由凌家协助秦州节度使镇守,名为协防,实则成为朝中派系角力的筹码。
朱瑛此时已微微吸了一口凉气:“好像是赤霞关凌伯伯的儿子?朔方姐,凌家的‘裂空斩’天下闻名,这人貌似不容小觑。咱们要应战吗?”
李朔方笑道:“近来风波纷扰,这会去不去只怕也由不得我了。凌家以忠义二字取信江湖,虽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但他们若失之磊落,传出去也只会砸了自家招牌。”
“收拾好行李,去醉月坡会会他们。”她语气很干脆利落。
鄂州城西郊,醉月坡。
这里本是荒山小道尽头的一处高坡,因坡顶有一方弯月形的石台,月夜石面光滑如覆银霜,因而得名“醉月”。
一路风声细碎。李朔方携朱瑛上了坡,遥见石台之上身影,正是昨夜那一行老少三人。她拍了拍朱瑛的肩头,几个急掠已至他们近侧。
为首持长刀的青年身形颀长,眉眼凌厉如削,自有一股沉稳刚正的气度。他刀尖朝下,紧握刀柄往前两步,指着身后文雅青年与布衣老者道:“姑娘,这是我族弟凌云,族叔凌磬。在下凌家长子凌彻,师承赤刀老人秦傲,手中刀名惊蛰。”随后又是一揖,正色道:“请问姑娘名讳。”
李朔方好久没见过这么一板一眼的人,她理了理乱发,略有些不自然地照搬对方口吻,道:“在下断水汀李朔方,师承,那个......柳眠风。”师父的大名用这么拿腔捏调的语气报出口,居然有些许不适应。
“兵器嘛,就这个吧。”她有些惭愧地看向手中成色不太好的剑,这还是上次在一个山贼头头手里抢来的。师父没给过她任何兵器,她初时稍有不适应,但久而久之,已经养成了看到用得顺手的东西都能拿来当兵器的习惯。
其实没有趁手的兵器也无妨,因为她逐渐发现万物皆可为兵刃——
剑不过是手中之器,招式却在人心里,武者有心则兵器有魂。
凌彻看着那柄剑,凝定的眸光不可察觉地闪动了一下。随即,他略一颔首,伸手向她:“那便斗胆向李姑娘讨教几招,请。”
“请。”
话音方落,刀出如雷。凌彻脚下一错,身形拔地而起,一招“断崖”横卷而来,气势若奔雷劈木,直逼李朔方眉心。
李朔方眼神微敛,剑尖一点巧妙避开刀锋,剑身一路滑行而下,在落地一瞬回身还剑,剑光若山林初风,柔中藏刺,直取凌彻右肘。
电光火石之间,倒还有一念掠过脑海:这人不藏不掖,倒是刀路堂正。
“好剑法!”
凌彻喝声一震,疾退半步,脚踩石台边缘,再翻身劈出一记“惊堑”,刀光暴起,斜斩向李朔方。
十几招过去,两人身形交错如风卷残云,剑气刀芒搅动林中薄雾。凌彻呼吸愈发急促,却始终未有丝毫退意,反而再度挥刀,带动空中万千落叶,奋力一击劈向李朔方面门。
此招汇聚全身之力,刀气凌厉,扬起山雨压顶般的气势。
李朔方眸光微敛——是时候了。
就在这一瞬,她剑式一变,右手长剑轻抬,竟非硬挡,而是借力一旋——剑锋擦着刀背侧削而上,带起一缕凛冽寒气,竟将破空一刀巧妙引偏!
不待对方喘息,寒凉剑光已疾掠而出,林中有游风回旋,落叶簌簌,铺天盖地般刮向石台。
凌彻强提一口气,试图以刀破势,然刚刚破出第一层剑势,剑锋已从他肘下钻出,绕至咽喉前寸。
“你输了。”
她语气清淡,却不带轻慢。凌彻垂下持刀之手,腕上已沁出一缕血丝。
“你……早看出我有伤?”
5. 医馆惊魂
李朔方淡淡道:“你真气凝滞,每一刀出手都略有不稳,若只是外创不至如此,应该是已伤及肺腑。我不愿欺你之伤,改日你痊愈,咱们可再来比过。”
凌彻缓缓起身,苦涩道:“李姑娘的实力我已领教,自知即使全盛之时,也不过能再苦捱几个回合罢了。凌彻孤陋寡闻,竟不知同辈中有如此出类拔萃的高手。李姑娘招式凌厉,刚劲如风,敢问所习可是断水汀的风回剑法?”
“正是。你有伤在身却强撑着与我比武,想必不是为了夸赞我几句这么简单吧。”
“是。”凌彻直视着她,诚恳道,“我身中奇毒,是失传已久的“蚀心砂”,此毒侵蚀丹田,引发内力逆乱,武功越强者反噬越深。我虽已经过医治,余毒却始终未除尽,心脉也有所损伤。听闻柳岛主昔年曾中此毒,断水汀上碧桃花便是解药的配料之一。我不得已出此下策,引姑娘前来,是为厚颜求问解药配方。”
李朔方摇头:“解药是明霄宗为她配制的,你不如去找他们。”
“明霄宗......虽近在鄂州城,可据说他们对中奇毒的患者诊疗流程极其复杂,还常要留观治疗数日。”凌彻苦笑,“我,我要赴匡正山庄参加问剑大会,恐怕等不及了。”
“不妨,明霄宗应该也派人参加问剑大会了,你此行去去匡正山庄,正好问问他们。”
两人交谈片刻,凌彻才得知李朔方也欲赴问剑大会,便诚邀她一同乘坐马车前去。李朔方见他说话直爽,方才比试中也是刀路坦荡,输得毫无怨意,觉得此人倒是个方正之人,就答应了下来。
她携朱瑛坐上了凌家马车,只说这女孩子叫王英,是她的表妹,二人结伴而行。
马车粼粼,驶向苍州。途中诸人言谈不多,当李朔方问及凌彻中毒的缘由,他也只是皱眉摇头,表示自己也甚是奇怪。虽然是近来中毒,但家中衣食供应向来是族内专人承包,他最近也未见过什么江湖人士。
既然族中可能有加害凌彻的内奸,那他便不宜久居家中。恰巧白荆溪即将举办问剑大会,凌彻素来仰慕其铸剑技艺,此番前来不仅是避祸,更是憧憬着能得到一柄庄主亲自打造的神兵。言语之间,他隐隐流露出想要拜白荆溪为师的意愿。
李朔方闻言,念及白荆溪与她父亲的往事,只是默然。这位凌公子倒也是痴得很,重伤在身仍以赴会为先,却顾不得先疗愈伤势了。
途径长留谷,谷中依然是山雾缭绕,静默无声,仿若那场血光之灾从未光临。
出长留谷外十里,凌彻又开始猛烈咳嗽,帕上已染血痕,所携带的药物却已用尽了。李朔方想到方才比武她虽有手下留情,但终究引得他牵动了真气,使得伤势加剧,遂提议先在附近一家医馆诊治,诊疗费由她承担。
这医馆极为凋敝简陋,门口悬一块褪色木匾,斑驳书着“延生医馆”三个字。因为地处偏僻,看起来生意也颇为惨淡,馆中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坐诊,看起来眼神还不太好。
但入门便是药香扑鼻,倒也令人心神渐安。
老郎中为凌彻把过脉,思忖片刻方才缓缓道:“这位公子虽心脉受损,肺腑有淤血,但先前救治及时,不至于到要命的地步。他身上中的毒老夫治不了,我只会开些普通的方子,所幸尚能缓解伤势。之后还是得请名医清除余毒。”
“能缓解一些时日便已经很好了,多谢老人家。”凌彻感激道。
老郎中点点头,颤颤巍巍地就要去抓药,他老眼昏花,下地时还踉跄了一下。李朔方见他行动不便,连忙搀扶了他,缓缓向药柜走去。
正在这时,医馆帮忙打杂的伙计匆匆赶了回来,他箭步上前,一把搀住老郎中:“您老歇着吧,药方呢,我来就行。”
拿过药方,伙计一边抓药一边叹气:“唉,前天来咱医馆的那个人果然还是死了,我去送药的时候路过崔记义庄,找人打听了一下,听描述他应该是倒在义庄附近,被路人收了尸体。”
“可惜了,还那么年轻!”
李朔方望向他:“前天,可否请小友告知这人是前天什么时候来的贵医馆,从何处前来?”
伙计随口应道:“前日酉时,也就是日落后不久吧,长留谷方向来的。其他的我也不知,他那伤奇怪得很......”
前日酉时,与匡正山庄的镖队遇害时间极为接近。
李朔方却没有再接这话,她望向窗外,扬声道:“阁下如此遮遮掩掩,恐怕来意不善吧。”
话音未落,窗外有身影浮动。一个手持长刀,面有刀疤的人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入房中。他身后还有几个扈从,众人都是杀气腾腾。
伙计失色道:“崔少爷,你,你怎么在这里,你刚刚跟踪我?”
“就这几个帮手,恐怕不够用吧。”崔桥冷哼一声,斜睨着他。
老郎中喘了口气,勉强稳住心神,这才缓缓开口:“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你这是做什么?”
崔桥却懒得解释,身形一动,刀光便霍然向老郎中落下,一出手即是狠辣的杀招。
老郎中只觉一瞬间寒光凛冽,杀意逼面,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但紧随其后的不是利刃穿喉,而是一声清脆的撞击“铮——!”
李朔方刚刚在案前随手摸了根银针,在这关头一指挑出,正中对方虎口要穴!
“咔哒。”崔桥五指一松,手中长刀坠地,尚未反应过来,李朔方已欺身上前,一掌拍在他胸口。
“砰!”
崔桥倒飞而出,撞翻药架,重重摔在地上。
李朔方淡淡掸了掸袖口,冷声道:“来也不打声招呼,太没规矩了。”
“你……”老郎中喉头一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桥艰难地撑地,试图起身,只听“叮”的一声!又是一枚银针挂在他耳侧的墙壁上。
崔桥两股战战,牙关都止不住地发抖,他身旁那几个扈从也是一脸惊惧。
“女,女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就饶我一命吧,我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他哀求道。
“听命行事?细说。”李朔方神情冷漠。
“我们义庄最近得到密报,还有一副画像,要密切留意一个人。找到他时人已经没气了,我们就捡回了尸体,放在义庄的停尸房中。今日,我发现他鞋底黏着的纸张似是药帖,已经烧毁了一大半,却还留着看诊日期。”
“咳咳,正巧这位小兄弟前来送药,他手中药贴试样和那张残纸一模一样,我便知道这人生前曾去他的医馆看诊。我们主子有令,知道那个死人底细的一律不留活口,我这才带了几人一路跟着他。呜呜,我知道的都说了,您就饶了我吧。”
“你主子是谁?”
“不知道,这些事向来是我爹在谋划,我都是听我爹说的。我,我爹就是崔记义庄的掌柜崔旺。”崔桥皱起一张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想也不想就把亲爹出卖了。
李朔方略一思索,将朱瑛与医馆的安危托付给凌彻等人,携了这崔桥就向义庄的方向奔去。
崔记义庄。
掌柜崔旺听见外边有敲门声,还没来得及开门,后窗却已经骤然破开。
你是……”他话未说完,就被一股寒气锁住喉咙。
李朔方眼神冷得像刀,反手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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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浑身瘫软的崔桥拎了出来。
“你想做个好爹,我也不拦你。”她轻描淡写地将银针贴在崔桥脖颈,“但我问一句,你敢答错一字,我就让他永远闭嘴。”
崔旺脸色骤变,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知您要问什么?”
“前日你们义庄捡到了一具尸体,他的鞋底有延生医馆的药帖,这人的尸体现在哪里?”
崔旺脸色煞白:“还在停尸房,我一会便领你前去。这有他的画像。”他哆哆嗦嗦地在抽屉里翻找起来。
李朔方伸手接过画像:“你去开门。”说罢便带崔桥闪到柜子后面。
门口的人语气急促:“掌柜的,不好了,之前重点留意的那具尸体不见了!”
“什么!”崔旺哀嚎一声,彻底瘫软在地。
李朔方却不容他再坐这痛心疾首,当即提着崔桥上前,一脚踢在崔旺肩头,示意他带路。
她随崔旺来到停尸房,尸腐气息扑面而来。具具尸体都摆放整齐,因此一眼就能看到中间的木板架上,确实格格不入地空了一块。
崔旺胆战心惊地觑着她神色,忽然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您饶了犬子性命吧,我根本没料到这具尸体会忽然不见啊!这,这绝对是奸人盗走尸体,与我们义庄无关啊。”
李朔方:“你主子是谁?”
她盯着崔旺,他面上的血色终于彻底褪去,此刻闭上眼睛躺在木板架上,也丝毫不会有人怀疑他和这些尸体的脸色有什么两样。
崔旺看了眼儿子,唇角微动,似乎要开口回答,却最终却将双眼一闭,艰难地挤出一句:“对不起,我不能说,我不能说.......”他俯身在地,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已经细如蚊蚋。
“你腰间的玉佩给我看看。”李朔方语气还是听不出什么感情。
闻言,崔旺抖了一下,哆哆嗦嗦去解腰上的玉佩。
“有意思。”李朔方接过玉佩,轻笑出声。“你衣着如此朴素,可见是个节俭的人,这玉佩玉质上乘,品相极佳,在你身上倒是扎眼。”
“是,是小人祖传的。”
“可知道是谁雕刻的?”
“当地玉工打造。”
“哦,你是哪里人士?”她转头问崔桥。
“幽州人士。”崔桥话音颤颤。
“那更有意思了。玉雕技艺向来是南地兴盛,这雕工显然不是出自北方,倒像是苍州的玉雕世家之手。况且这玉雕的式样新巧,纹饰也不见陈意。祖传的?看来你们族谱怕是薄得只够翻两页。”
她手腕一拧,稍稍加力,崔桥骤然惨叫,脖颈划出一道血痕。
“我说,我说!”崔旺匍匐在地哭道:“是我从那死人怀中拿的!”
李朔方回到延生医馆,与凌彻等人商量,都觉得此地恐怕不宜久留,便决意带医馆的老郎中与伙计一起走,等送他们到了匡正山庄再看形势做决定。
经过老郎中确认,那个前日从长留谷逃出来,在医馆求诊的人,正是那崔旺那幅画像中人。
前日酉时他自长留谷来看诊,正当镖队遇害之时。崔旺贪了他身上玉佩,玉佩雕工出自苍州。
可她问了崔旺和老郎中,这人生前没有穿镖衣,那,他会是谁呢?
鄂州到苍州沿线匡正山庄的岗哨也没有任何异动,算算时间,第二支镖队应当已顺利返回匡正山庄了。
马车穿行在苍州的古道,山壁青翠,藤萝垂挂。她凝眉思索之间,见远处山势平缓,行人渐多。有石桥横跨清溪之上,桥头立着“匡正”二字石碑。
山庄已经遥遥在望。
6. 匡正山庄
十三年前,铸剑大师桓璀隐退山林,其徒白荆溪承其技艺,延续师志,于每年春初举办问剑大会,邀武林人士共襄盛举。每年的这几日,不仅各路豪杰纷至沓来,四方的兵器商贾、赏剑名流也齐聚匡正山庄,热闹非凡。
庄前大道宽阔,如今两侧都搭起了临时茶棚与兵器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熙来攘往间皆是江湖气象。
这些小贩多出身贫寒,虽有些铸剑技艺傍身,平日却挣得不多。对匡正山庄而言,问剑大会是扬名立威的盛事,对他们而言却是一年一度的生计良机。他们为了多卖出几文钱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或说是某位游侠遗落之物,或称曾随镖局走南闯北,将那些刀剑吹得天花乱坠。
李朔方与众人一同下了马车,凌彻走在她身后三五步开外,目光却不离她背影。
她穿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摊位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宝剑,有时稍有流连之意,小贩们就抓住机会竭力向她推销着。她看了几眼那些兵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喂,你一直盯着朔方姐干嘛呢。”朱瑛小声嘟囔,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语气有一丝不满。
“没什么。”凌彻别开视线。
朱瑛看不惯他这副板着脸,话也不多的样子,轻哼了一声,也懒得多言。
问剑大会凭请帖入内,李朔方将师门请帖递给守门侍卫,便迈步踏入门槛。
这时,前方有道身影一晃而过,她莫名眼熟这身影,还未及细思是哪位江湖故友,忽又闻身后有争执之声。一名青年大喊道:“我是清风阁掌教的弟子刘规,请帖刚刚还在我袖中,与我同行的人都可以作证!”
守门侍卫对此说辞却置若罔闻,双方僵持不下,直到一位认得这青年的长者递上请帖,温言道这青年乃是他的朋友,烦请通融一二。好说歹说之下,守门人才勉强放他们进去。
李朔方倒也没有在意这小小插曲。她进了门,便与朱瑛在客院一间偏舍下榻,这是个四合式的小院,凌彻等人的客房与她们毗邻。院子虽不大,但中庭开阔,既不显局促,也便于来往。
她放下行李休憩片刻,便四处走动打探了一下消息。山庄一切如常,白荆溪此刻正和一众江湖名宿在正厅迎宾堂攀谈,人流皆去,客院便显得格外静。
这里的客院分南北两苑,南苑是普通客院,北苑则供庄主熟人与贵客居住。南北苑以一条弯折回廊相连,四处景色幽雅。
此时长廊中人影浮现,一名青衫老者自紫藤绿竹中踱步而来,他步履轻快,时不时捻须浅笑,花白的眉毛也舒展开来,显然心情正好。
忽的一枚石子破空而出,疾如流星,直奔这老者面门!
老者身形微晃,指腹一捻将石子夹住,动作潇洒从容。他露出了一个“区区雕虫小技不过如此”的微笑,神色却在看清来人时瞬间僵住。
他手中还举着那石子,定睛一看,只见那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小小“懒虫”字样。歪歪斜斜,却分外刺眼。
“你……”他讪讪地笑了笑,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李朔方眼角含笑,语气却凉悠悠:“苏木,好久不见啊。去年我路过江州遇到你在渡口打盹,客舱里银子被偷了,你可白蹭了我好几顿饭,至今欠着账。昨日我去翠微山,你却又睡到日上三竿,差点误了事,真是恩将仇报啊。”
“咳咳,我也是有难处嘛。”苏木的神色有一丝尴尬。
“什么难处,日上三竿还没睡饱的难处?”李朔方反唇相讥。
苏木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便有一道年轻女声入耳,语带笑意:“李姑娘,你饶了我师父吧,这事他确有苦衷,宗主也已经训过他了。”
这语声分明极轻柔,却如珠玉敲冰,清越宛然,直引人细细聆听。
李朔方挑了挑眉,苏木很高兴有人能在此时缓解他的尴尬,忙附和道:“好徒儿,正是如此。”
一袭淡绿罗裙的女子笑容温婉,款步走来。
她美得不带尘气,却也毫不冷漠。这样一个女子,若非要形容,或许只能说,她直让人想起三月——山雪初融时的第一抹春色,柔和清新,一颦一笑都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见李朔方看向她,她遂大方地微笑颔首:“李姑娘,在下苏木长老座下长徒连翘,听师父提起过你。李姑娘年纪轻轻却有名侠风范,连翘素来敬佩。”
“算了,我不与你们争这些了。”李朔方正色道,“找个僻静地方,我有事相问。”
这里是北苑内湖的一处水榭,水隔人声,是天然的谈密屏障。
双方交谈几句,李朔方知那第二支镖队的确早已回到匡正山庄。至于第一支镖队中途出了意外,山庄一共派出了两支镖队的事,只有山庄和明霄宗知道。
长留谷中所见李朔方已告知明霄宗,怕有未尽之意,此刻又复述了一遍。兼之延生医馆、崔记义庄的际遇,都说与了苏木师徒二人。苏木仍是一副懒懒的模样,只李朔方说到关键处神色才凝重几分,目光却不时投向他身边的连翘,好像等着她拿主意。
连翘一直凝眉思索着,看起来倒比苏木比上心得多,李朔方索性不理会苏木,专心向连翘讲述。
她将一张医案递给连翘,这医案由延生医馆老郎中手书,详细记载着事发之日求诊那人的病状。
连翘细细看过,一字一句,指腹轻轻摩挲着粗陋的纸张。过了一会,她慎重道:“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毒,出自......”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匡正山庄。”
“这倒是意料之中,那人应该是替匡正山庄做了什么机密之事,事成之后就被灭口。不出所料那携带藏锋的镖师、替人收尸的义庄父子也该是同样的下场,都是被利用的棋子罢了。”李朔方冷笑。
她将玉佩递给了连翘:“我想不明白的是,他身上的玉佩究竟出自何处。”
“这......白暮寒身上有块玉佩倒与它极为相似。这人,在山庄中地位恐怕也不低。”连翘手托那玉佩,长长的眼睫轻颤,“我之后会找机会试探试探白暮寒。”
“还有一事。”连翘垂眸,语带犹疑,“你方才说,长留谷内一众镖师的尸体都是皮肤干瘪,形貌可怖,如枯树皮一般。化尸水融掉那镖师尸体,血水也极快渗入地下,了无痕迹,是吗?”
“不错。杀人者用的是什么手段?”
连翘没有说话。李朔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她似乎有深深的顾虑,要下定决心才能开口。
半晌过后,她抬眸之时,美丽的眼睛中竟有掩饰不住的恐惧:“我随身所带典籍中有所记载,我印象有些模糊了。今夜酉时此地,我给你答案。”
苏木此刻终于正了正身形,笑吟吟地拍了两下手:“咋样,李丫头,我这徒儿最是个博闻强识,遍览群书的。说句不怕她骄傲的话——比我这师父都靠谱得多呢。”
李朔方起身一笑:“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怎么靠谱。”当下辞别二人而去。
匡正山庄占地面积极大,住客区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如棋盘落子。单说两苑客舍的布局,颇有几分北方院落的规整大气。而院落之间皆有翠竹、假山、水池作掩,既隔视线,又断声响,这又有些像江南园林的手笔,令客人穿行于花木扶疏之间,宛如置身桃源。
细细看来,这里无处不透着主人礼待江湖客的体面。
李朔方回到院落时,朱瑛已同凌彻兄弟二人到别处闲逛,只有凌彻的族叔凌磬于窗下读书。
院落里还有两名弓身洒扫的杂役。匡正山庄素来以整洁待客,问剑大会期间更有许多专管客院清洁的仆役,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但年纪较大的那位扫了几下,便不耐烦地停了手,将扫帚随手扔到另一位的脚边:“小六儿,管事的方才吩咐了些新活,让我搭把手。你新来的,多干点也是规矩。扫地、挑水、擦栏杆,今天都归你了。”
小六儿一怔,点了点头,正欲继续清扫,肩上被那杂役用扫帚柄轻轻戳了一下:“我瞧你身板生得倒好,手脚也算麻利。好好干着吧,等哪天做得像我这般顺手了,就能多分些轻省的活儿。”
说罢,他拍了拍手,轻松离去。
院中阳光渐盛,照在小六儿低垂的眼睫上。他好像直不起身一般,只顾埋头洒扫。
李朔方觉得奇怪,这人看上去颀长挺拔,骨架开阔,不太像个干粗活的下人。
而且,这张脸虽然陌生,轮廓却有些眼熟。
“喂,上次看到你的时候是浮云客栈的伙计,还曾去方记药材铺打杂,现在怎么又成了匡正山庄的洒扫仆役啦?”女子话音幽幽飘到他耳边。
“穷啊。人穷志短,只能四处打杂混口饭吃。李姑娘有钱人自然不懂没钱的苦。”“小六儿”似乎并不意外,抬起头乜了她一眼,却是浮云客栈里盗走银羽蛇的杨缓。
“这么惨吗,要不下回你去我家打杂,我父亲从不苛待下人,工钱也给得公道。”李朔方戏谑道。
“哦,不过我有些信不过你的人品呢。”她一副无奈的样子,“要不你先把清风阁刘规的请帖还给他吧。再把小六儿本人带回来。”
“请帖不还,又不是没人带他进来,比较起来还是我更可怜一些。”杨缓态度很决然。
李朔方脸色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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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腕一抖,从身边翠竹上随意折了根竹枝:“是吗,不巧我今日心情不太好,上次客栈你暗算我的账还没和你算呢。”
说罢以竹为剑,陡然刺向杨缓肩头,她整个人也向前急掠出去。
杨缓侧身急避——躲得险而又险。
可李朔方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手中竹剑绕他周身疾转,招招紧逼,剑影纷飞。
杨缓只是一味腾挪躲避,便躲边解释道:“小六儿被我引到了别处,待会就回。他新来乍到,没几个人认识,乍看还有些像我,我才暂借他身份半日。”
第三式“回风舞柳”已全部使出,竹剑自下而上斜削,发出锐响。这是风回剑法中最快的一式,疾风过境,一瞬即至。
“喂,我没事害他干嘛?对我有什么好处?上次暗算你是我不对,给你赔礼道......”
他话未说完,衣角已被削下一线:“哎哎,饶命呐。”
李朔方忽然觉得,面对这个人,她平生耐心第一次如此有限。她一咬牙,随着手中竹剑腾挪旋转,之前的全部风势融入了一张严丝合缝的巨网,兜头罩下。这是风回剑法第九式,也是最后一式:包融前八式交替循环之意,招式极缓,却蓄满杀机。
她已经有两年没用过这一式,因为这是杀招。也就是说,杨缓不可再躲招不拆招,她未留任何余地。
剑光未落,杨缓已感觉到,那杀气并不是集中于一点,而是向四周散发,回旋流转,似乎未让人有生机可寻。
他无奈,于绝境中右足一点,身形猛地向后仰倒,堪堪避开了正面杀势。随后掌心一翻猛推地面,借力反震倒飞而起,右脚“啪”地踩上身后翠竹。
竹枝剧烈弯曲,将他抛回半空。他顺势也拔下一根竹苗,手腕一震,反手劈落。
“铮——!”
他竟是用这劈下的刃势,直直撞入那包裹而来的竹剑旋势之中——以力破巧,直中取胜!
一瞬间,李朔方只觉得四周空气都为之一凝。她离他尚有几步距离,却能感到如山压顶般厚重的内力扑面而来。
风回剑网被这一劈生生撕开一道缝隙。她退后半步,准备转守为攻重新凝聚剑势。
但就在这破绽尚存的瞬间,杨缓手肘撑地,膝盖一曲,在碎竹纷飞中向侧旁滚出了两丈开外,狼狈落地。
李朔方收竹剑在手,神情冷漠,目视着杨缓爬起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竹屑,叹道,“我说,你这剑法是逼命的吧?没有人道点的切磋吗……”话虽如此,他脸上还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笑意。他看得出来,这极可怕的一招,她其实未尽全力。
李朔方闻言也终于露出一丝浅笑:“没办法,我非常讨厌你这种扮猪吃虎的人。”
她望向杨缓的袖口,疑惑道:“那蛇你居然没炖了吗?”方才杨缓滚落在地,她瞥见他袖口处似有银光一闪。
“啊,当然,山上的野蛇不好吃。”杨缓打了个哈哈。
随后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拾起扫帚又装模作样地弯腰洒扫起来。“猜猜我为什么扮成杂役?”
那声音似风非风,似语非语。李朔方知这是以气摄音,旁人难以觉察。
“我借机确认了一下,匡正山庄里充斥着机关,或者说,机关术。”
“你仔细看,故意留出中空的竹子可藏短箭,栏杆过分规整的裂隙很适合藏匿机巧,结构不太自然的假山常用来暗藏密道,石子路的设计则很方便设置迷阵。而建筑,隔音都太好,好像是为了掩盖什么。”
他一边认真地清理着方才落下的竹屑,一边继续道:“当然,这些机关大多数并无杀意,只为防人而不为杀人。可匡正山庄不是无梦楼,向来不以机关术闻名,那些机关很新,而且是应急启动,而不是常年开启。他们在防什么?”
李朔方的父亲是无梦楼主,机关大师。她回想一路所见,自然也能察觉到杨缓所言非虚。
她点点头:“这倒是有趣。所以你才要凭请帖进入山庄吧,可你怎会通晓机关之术,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上次不是说了要帮你一个忙吗?”杨缓叹气。“好了,小六儿要回来了,我走了。”他放下扫帚便要离去。
“我知道。扫地、挑水、擦栏杆,交代的活都归他。他是新来的,多干点是规矩。”李朔方懒懒道。
“正是。”杨缓回首,对她狡黠一笑。
李朔方目送着他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良久,她回身,看向窗畔正掩卷深思的凌磬:“凌前辈,您见多识广,凌彻说上次客栈中我一出手,您就识出我的出身门派。那,您可认得方才那人的来历?”
7. 谢濯灵
“我便知你故意引他出手,是有这道难题交与我。”凌磬笑道,“他的外在招式不很合乎武学章法,过于机变讨巧,让人很难看出他的门派渊源。可是,内在功法却简练纯粹,纯粹到似能窥见武学心法的本源之意。”
他迟疑了片刻,眼中似有追忆之色:“我见过这样一个人,他修炼内功时广纳百家,博采众长,但他天资极高,以至于将那些心法中的浮华和装饰一点点削去,变成了他自身之道。”
“你想过天地初开时,人们与猛兽夺食,与天灾抗衡的样子吗?人以最自然的方式搏命求生时,一击中只有纯粹的力与意。那个人修炼到后来就是这样,他若再精进一步,就要达到力意融合,天人合一的境界了——那是真正的宗师。”
“我讲这些,是因为他和这个人的内功有些相似。虽然远未及他的境界,但若能潜修不辍,未尝不能与之比肩。”
先前在浮云客栈,杨缓说自己无师无派,莫说他向来满嘴跑马,即使是个诚实忠厚之人说出口,李朔方也是不信的。
武学在中原发展几百年,而今已至瓶颈期,各派体系也偏向凝固。没有师承就没有根基,修行几乎意味着一条死路。而若有人想效仿前代祖师们那样推陈出新自成派系,即使天纵奇才,也需要倾尽半生之力,绝不会如此年轻。
现在看来,真正到达自成派系之境界的,倒有可能是他的师父。
她慨叹道:“我自诩见识不浅,却从未听过中原武林有过这等高手,敢问前辈,他到底是谁?”
凌磬闻言却摇了摇头:“是我一位已故旧友。他生性不喜招摇,见过他出手的人也多已谢世。斯人已去,还请恕我不能直言。”
李朔方微笑:“不妨,听君一席话,晚辈已经受益良多。”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何曾有收徒呢。”凌磬又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他神色有些恍然,像是说给她听,又像自言自语。
李朔方正欲说些什么,忽闻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磬叔,李姑娘,方才那位少侠武功卓绝,我已同他说了,要向他讨教一番。”
李朔方转头,却是凌彻带着凌云、朱瑛二人迈入院门。
凌彻是真正地痴迷于武学之道。她方才已经察觉到,他归来时并未直接入内,而是在暗中窥探她与杨缓这场比试。正因如此,杨缓才要以气传声,为防院外的人得知他们的谈话内容。
凌磬道:“你尚未痊愈,还是先静养几日吧。”
李朔方也劝道:“凌前辈言之有理。我今日遇到明霄宗的弟子,已经替你要到了解毒之法,都是寻常药材,你按方配药即可,但莫忘去找连姑娘回诊三日。”说罢取出了连翘写给她的药方。
凌彻闻言微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浅淡的笑意:“谢了。我方才说的是纸上讨教,并不再会轻易与人动武。”
夜幕低垂,匡正山庄云锦堂中银烛映壁,清风穿帘。
这是山庄里一处设宴的厅堂,此刻堂中宾朋满座,皆是此次前来问剑大会的贵客。
宴会已近尾声,主座的白荆溪身着素白,笑声爽朗豪放,仍不停与宾客们推杯换盏。他身边一名年轻公子温文尔雅,言谈甚少,偶尔举箸时,余光却瞟向同桌一名绿衣素面的女子。
这年轻公子就是匡正山庄的二当家白暮寒了,他看向的那名女子却是苏木的长徒连翘。
白荆溪端起酒盏,笑中带感慨:“这些年盗匪横行,还时有猛兽拦路,连护镖的路也难走了几分。这一行当真是刀口舔血啊。”
苏木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之前听来送聘礼的镖师说,中途就有一名镖师,离队去解手后就走丢了。唉,世事无常呐。”
白荆溪:“是啊,我兄弟向来仁厚,听闻此事后一面派人去谷中查探,一面派人安顿家属,已经操心劳碌一整日了。如今此人音信全无,恐怕......凶多吉少啊。”
白暮寒原本平静的脸却瞬间失了血色。
宴席即将结束之时,随行的宾客未动,连翘又与众人客气几句,就撤身向门口走去。片刻之后,白暮寒道是山庄中有事要处理,也匆匆离开。
“连姑娘,请留步。”
连翘回头望向白暮寒。她已经走到一处灯火昏暗的亭榭处,宾客大多还未离场,此处少有人迹。
白暮寒神情似有犹疑:“我观连姑娘甚是面善,你我曾在何处见过吗?”
连翘笑道:“我似乎没有印象,公子如今尚有婚约在身,可别拿我取笑了。”
她垂眸,望向白暮寒腰间的玉佩:“公子,方才一瞥,觉得你这块玉佩雕工颇为精妙,我平日对玉器有些研究,敢问可否借我一观?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白暮寒并未迟疑,当即解下玉佩递给连翘。
连翘端详那玉佩片刻,笑道:“果然雕工精致,公子品味不俗。”说罢便将玉佩还给白暮寒。
在她递还玉佩的刹那,白暮寒忽然紧握了住她的手。
连翘神色骤变,低声道:“公子这是做什么?”她急欲抽手,可白暮寒握得很紧,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执拗。
“你根本不是连翘。对吗?”白暮寒目光灼灼,“匡正山庄与明霄宗往来多年,我还未听说过苏木长老收徒。”
他声音低沉,带着些隐忍的激动:“有一年,我因意气用事,在翠微山附近被歹人所害,跌跌撞撞上山求诊,是明霄宗一位戴着幂篱的女子救了我。她医术极高,仅凭脉象知我中寒毒,自配的药方也是苦涩而灵验。我当时毒发狂躁,失手打翻药碗,她却只轻轻一句:‘无妨,伤痛难忍,本就是常事。’语气轻柔,却让我……无地自容。”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从未告诉别人。”他似乎陷入了甜蜜的回忆,“我印象里她的声音清澈又温柔,正和你一般无二。临走时我鼓起勇气问她姓名,她说——她叫谢濯灵。”
“濯灵,是你吗?”他梦呓般痴痴唤道,“你不知道,不知道这回我兄长向明霄宗提亲时我本不愿,但知道是你时,我忽然有多开心!你深居简出,鲜少以真面目示人,这回,是为我破例吗?”
“没错,我是谢濯灵。”她深吸一口气,冷然道。“但是我前来匡正山庄却是有正事相商。”
“明霄宗已经知道,你们送的那把剑是伪造,且铸剑技艺只怕出自贵庄主之手。白庄主亲口许诺以藏锋为聘,反过来却如此戏弄明霄宗,将我派颜面置于何地?我此番前来,便是要讨个说法。”
白暮寒瞬间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陡然松开她的手,身形一晃,似乎立足之力都被抽去:“你说什么......你们,怎么知道?”
“白庄主擅长铸剑,我明霄宗就没有精于此道的人吗?”谢濯灵知道细节说得越多反而露怯,因此语气平静,一句带过,为的就是步步施压,让白暮寒愈发心虚。
“濯灵,你,你听我解释。”白暮寒呼吸急促,“聘礼一事是我兄长打点,我当时外出,甚至未见过他那仿品。若我早知实情,绝不会让他这么做!后我盗走真藏锋,暗中派出一名死士前去替换,没成想却杳无音信。给我一些时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把真正的藏锋亲自送到你手上!”
“白公子不必再耗费心神了,匡正山庄在我派眼中已经失去了信誉。这段亲事若不能成,也不必强求。你我缘分已尽,你们可自行提出取消婚约。”谢濯灵抿了抿唇,决然道。
白暮寒面色骤变,声音几近失控:“濯灵,你就如此绝情?就为了这一件聘礼,你就要将我一笔抹去?”
他将她一把拉近几分,力道已然失控。
谢濯灵猛地一挣:“白公子,请自重。”
推搡之间,她踩到一块湿滑圆石,重心微失,眼看就要跌入池塘之中。
就在这瞬间,一道身影急掠而来,猛然揽住谢濯灵腰身,将她带到一边安全之处。
谢濯灵看清来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谢谢你,李姑娘。”
她回头看向白暮寒:“白公子可再考虑几日。若你们开不了这个口,到时便只能由我派将此事公之于众了。”
“我们走吧。”她坚定地望向李朔方。
夜色沉沉,二人一路返回客院。思及今晚发生的事情,她们决定就在客院讨论谢濯灵研究典籍的结果。
李朔方轻笑道:“你方才说得真好,若不是知道你要套他的话,我都忍不住给你拍掌了。”
“当初这门亲事是双方情愿,如今他们失信在先,我不过退一步,已是仁至义尽。”谢濯灵叹,“况且白暮寒今日所为,也实在令人失望。若我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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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谢濯灵,他可顾念过半点礼节分寸?”
“李姑娘,我也有错,之前向你隐瞒了身份,莫要怪我。”她语气歉意而诚恳。
“那有什么,一来你婚约在身,二来,你可是培育出过返魂草的天才医女,多少人对此暗中窥视,自然不便以真实身份示人。你不用叫我李姑娘,叫我朔方就行了。对了,这是你本来的脸吗?”李朔方好奇道。
“是。我几乎从未自在地以真面目视人,不过是任性这一回罢了。”谢濯灵苦涩道。
多少年来,她时刻背负着“同辈中的佼佼者”,“百年难遇的医术天才”,“明霄宗最年轻的长老”这些称号生活。因为返魂草救了武林,却让世人将她视为凝视的存在。
她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一言一行都是宗门的风范象征,唯独不属于她自己。后来,她索性闭门谢诊,却更让自己如在樊笼之间,不得自由。
这一回前来的目的虽然沉重,却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抛开包袱,自在谈笑片刻。她明明是在扮演另一个人,却在这场伪装中,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在其中挣得一丝弥足珍贵的痛快。
更重要的是,她有了新的,可以信任的朋友。她看向李朔方,唇边挂着一簇清浅笑意。
“哦,杨缓,你今夜赖在这不走了。”李朔方此时并不知她这番五味杂陈的心境。她迈入院落,目光移向了旁边凌彻的客舍,挑眉揶揄道。
“你这话可不中听。凌兄今天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我盼来,怎能不好好聊聊。害,我平日过得清苦,都没几人正眼瞧过我。今天却有人对我一口一个‘少侠’,听得浑身不适应。”杨缓懒懒倚靠在门侧,目光看向一边的凌彻——后者正在窗边奋笔疾书着什么。
“不过这下好了,我现在可是凌兄的朋友,有头有脸的人!不用再偷偷摸摸不敢进山庄院门喽。”杨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眉开眼笑。
李朔方回头望向谢濯灵:“你先回我的客房,今晚我们把事情好好理一理。”
谢濯灵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哇,你从哪捡来的美人,一看就跟我一样温雅和善、气质不凡,啧啧——和你这暴脾气简直天差地别。”杨缓目视着谢濯灵步入屋内,感慨道。
“是吗。”李朔方闻言并未生气,反倒莞尔一笑。她伸手戳了戳杨缓胳臂,柔声道:“那我温雅和善一点,能不能跟你打听个事?”
她长相偏冷感,平日只会三种笑——微笑、冷笑和皮笑肉不笑,说不上多么温柔。这个笑容因为并不吝啬,恰好化去了绕在眉目间的冷清,显出几分霞阳照破冰湖时的澄净与烂漫。
杨缓茫然一瞬,立刻向墙角一缩,满脸惊恐:“你有事就说,正常点,你这么一笑我会怀疑下一刻就要有人死了。”
“今日你在匡正山庄探查了这么久,发现什么特别的机关没有,比如,那种能便利传信于两地之间的。”李朔方正色道。
杨缓显然没料到她要问这个。他缓缓站起身,难得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沉默地对上李朔方的眼睛。
片刻后,他叹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你听说过照影传简之术吗?”
“据说机关大师天机子曾在一次星陨中发现特殊晶矿,炼制出能共振的晶石对。后来他利用这些晶石打造了“照影机关”,可将信件影像迅速映射到远方的水镜中。”
这时他袖口处传来了轻微的咝咝声,听起来还甚是欢快。
他有些无奈地继续道:“这并不是捕风捉影之事。人的耳目所及虽有限,缈缈却感知灵敏,今天他领着我在匡正山庄后山的水洞里,发现了这种机关。”
李朔方默然。
她之前惊讶于匡正山庄传信速度为何如此之快。第一支镖队遇害后,传信人肯定要先将消息传回山庄,山庄再组织新的镖队前去。就算他们用最快的信鸽传信,第二波人不带货物轻装上阵,不眠不休赶路,这一来二去最早也要第二天夜晚才到,怎么可能清晨就到了?
她甚至怀疑过第二批人本不是山庄所派,但今日在庄中探听信息,分明未见异常。
若是利用机关术传信,从匡正山庄到长留谷那两百多里的距离,便显得不那么遥远了。
这个关节已经打通,现在只差最后一点信息,这其中一切应就水落石出了。
8. 九黎秘法
“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也请你帮我一个小忙。”杨缓见她已沉默良久,递给她一张泛黄的小纸,“你既然认识明霄宗的人,能否请他们看看纸上描述的毒如何解,又出自何处。”
李朔方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神情平淡的时候要顺眼许多。她点点头,将那纸条收在掌心,随即转身离去。
“朔方姐,你听说了吗,匡正山庄后山闹鬼呢!”朱瑛一见她进屋就起身嚷道。她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杏眼亮晶晶的,神色中却没有害怕。
李朔方目光下移,落在她怀中那团毛茸茸的黑影上——竟是一只乌溜溜的小黑犬,它显然出生还没几个月,圆滚滚的一团,后腿上还绑着绷带,看起来分外招人疼。
“所以你买了这只小黑犬,是打算驱鬼?”她揉了揉额角,无奈道。
“我今天和杨缓他们去逛集市,一眼就相中了这只小狗,你看它多可爱!可惜它有一条腿折了,孤零零缩在角落,看起来好可怜。我身上没带盘缠,杨缓看我一直不走,就掏钱给我买下了,他还替小狗包扎了腿伤呢。我本想替它治好腿伤就带回来养着,后来念及黑犬还能辟邪镇鬼,你看这不就一举两得嘛!”
“你不知道,杨缓人可好啦,他还说......”
“行了行了,”李朔方笑着打断她,“我算是知道杨缓收买人心的本事了。你既然决定养这小狗,就得好生待它,不可因一时兴起便弃之不顾。否则,出行不便,不如转赠给旁人来得妥当。”
“知道啦。”朱瑛小声应道。
屋外夜风掠过窗棂,细细作响。窗纸轻颤间透进几点微光,衬得满室更为清幽。
“说来也怪,”朱瑛仰头望向窗外,低声道,“每年问剑大会期间,匡正山庄后山就会出些灵异之事,难不成那鬼也怕寂寞,偏爱人多热闹的时候?”
“怕鬼做什么。江湖中血雨腥风见得多了,人心往往比鬼更可怖。眼下,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李朔方道。
屋内陈设不多,当中有一张摆着茶点的小方桌,谢濯灵和朱瑛各占了一角。李朔方边说着,边择了朱瑛对面的那角,盘腿坐下。
李朔方先将杨缓所见机关之事复述一遍,又继续道:“濯灵,我今日打听过,掌柜崔旺画像上的人名叫贺昂,是白暮寒的挚友。此人是个孤儿,从小被匡正山庄收养。他与白暮寒青梅竹马,情同手足,经常一同在后山东面悬崖练剑。那悬崖靠近水洞,我推测,他很可能无意间撞破过照影机关的秘密。”
“另外,那位下人说已经两日半不见贺昂了。”她皱眉道。
谢濯灵颔首:“白暮寒的随身玉佩,质地雕工的确和你先前给我看那块玉佩一致,看来就是他给贺昂的东西。”
李朔方微怔了片刻,叹道:“我明白了。现在你可否详细说说,典籍中所记载的杀人秘术?”
烛光微晃,映着谢濯灵明玉般的脸庞,苍苍然看不出什么血色。她有些恍惚,似乎被旧事勾起了心绪。过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好”。
“那秘术出自九黎教。”她沉声道。
此言一出,室内空气仿佛凝滞。
窗外风声乍起,灌入缝隙间的凉意直逼肌骨,像是有无形之手轻抚众人后背。
三人都想起了几年前那场江湖浩劫。
九黎教位于南海的一座孤岛上,据传他们是蚩尤的后人,是来自异族的复仇者。
他们信奉树神,教中有一片神林,每年的祭祀日,所有人家轮流向选定的“龙树”献祭一位童女。月圆之夜,他们也会向神树供奉粮食、禽畜作为祭品。神林所在称为“圣地”,贸然踏入圣地者就要受到惩罚。
除去这种原始的信仰崇拜外,九黎教发展出了三绝,分别是——毒,蛊虫,和幻术。
五年前,这个邪教将蛊虫植入一些武林正派的弟子体内,使其心智崩溃,自相残杀,江湖为之动荡不安。是明霄宗弟子濯灵以返魂草为引,配制解药救了这些门派,遂被推为明霄宗长老。
尽管后来通过白道诸派合力,找到并捣毁了九黎教老巢,将蛊虫焚于火海,却仍有几名余孽流亡在外,成为江湖人心中盘桓的阴影。
“九黎教的信仰与其三绝,记载于我派开山祖师阮南星的《太素医经》,却未说明解法。阮南星是几百年前的人物了,这个神秘的教派,也至少存在了几百年。”半晌,谢濯灵叹道。
随之而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李朔方有些艰难地开口:“你继续说吧。”
谢濯灵抿唇,嗓音有些干涩:“九黎教认为树中神灵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出来游荡。为了保护树神,他们把神林设为‘万象幻林’,每到月圆之夜,幻林自发开启,使林中之人心神错乱,自相残杀。九黎教提前在林中设下困人的阵法,月圆夜之前若有闯入者,就再也出不去了……”
她停顿片刻,显然在强压内心的战栗。
“他们死后树木吸食尸体的血肉真气,神灵变为怨灵,刀砍不倒,火烧不掉,还会自然流出浆液。此后只要再借一人为“灵引”,将他伐骨洗髓浸泡在树浆中,怨灵就会与“灵引”融于一体,成为不死不灭的傀儡人。”
“傀儡人受控于术士意念,以血肉为刃,绝不知痛。他们会成为九黎教最可怖的兵器——曾经是人,却已无归路。”谢濯灵说着,话音竟带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李朔方背后也起了薄薄一层冷汗。镖队遇害那夜恰是月圆。那处简单的困步阵,她若没有走出,必然也会落到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白暮寒的朋友贺昂,也进过万象幻林。”谢濯灵勉强饮了一口茶,轻声道。
“他的症状显示有被幻术操纵过的痕迹。但是他没有彻底失去神智,因为他还中了毒。”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那种来自匡正山庄的毒药,恰好有一位配药能稍微抵御那幻术的力量,再加上他内力深厚,因此他受到的影响尚轻。”
“那么现在,整件事情已经很明了了。”李朔方叹道。她忽然觉得一切有些荒谬。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她缓缓开口。
“白荆溪虽许诺以藏锋为聘,但从未打算交出真剑。桓璀隐世后,他自诩铸剑技艺已冠绝天下,第一支镖队护送的藏锋不过是他铸造的一个赝品——后来你们也都看过两把剑了,估计除了白荆溪本人,无人能辨真假。
不巧镖队的必经之路长留谷阴气重,林木茂密,成为了九黎教布置秘术的首选之地。第一支镖队并非死于劫匪,而是折在九黎教秘法之下。
白暮寒说哥哥铸造假剑他不知情,很有可能是在说谎,若白荆溪真有心提防弟弟,后来白暮寒盗走真藏锋时就会第一个被庄主怀疑,现在看来,他们却并未有任何龃龉。他应是早就与白暮寒商量过以假剑为聘一事,他相信弟弟深明真藏锋乃镇庄之宝,而白暮寒也假意答应。
亲事最初是白荆溪提起,他不知他弟弟与濯灵有过一段往事,对她非常执着,这种心态引起了白暮寒两次策划想拿走真剑,他很怕东窗事发坏了婚事。
第一次,他不敢去偷真藏锋。镖队出发前动手掉包一定会被白荆溪发现,出发后所有人都守着镖更是不好下手调换。而且若此时调换,唯一的嫌疑人就是白暮寒自己。最后,他选择让贺昂中途去“劫镖”——他武功高强,办事也稳妥,万一被认出来了,就干脆把劫镖的责任都推到贺昂身上,反正他被下了毒,活不了多久。
而一旦主镖被劫就无法与明霄宗交代,他到时再恳求兄长交出真藏锋,那事情尚有转机。
贺昂知道照影机关的密道位置,还协助白暮寒暗中劫镖,白暮寒只想顺道除掉这个挚友。那晚,第一队镖师与贺昂先后误入长留谷中秘法之地。讽刺的是白暮寒给贺昂下的毒,毒性正好与九黎教幻术相克,令他保持了清醒。
贺昂不知自己已成弃子,还在混乱中拼死护下一车货物。之后,他负重伤离开长留谷,借照影机关给匡正山庄传信。照影机关密道连通镇岳镖局,向来供镖局自己人传信使用,白荆溪并未生疑,但他怕哨站出了内鬼,甚至未叫哨站前去盘查,而是直接派出了新的镖队,叫他们做足准备火速赶去。
之后贺昂毒发,他那时恐怕已经知道是谁给他下毒了。在延生医馆求诊无果后,他为了不连累医馆,还将药帖烧掉,不过仍有一小块纸片黏在鞋底,被崔桥发现,赶来灭口那老郎中。
崔氏父子是白暮寒的人,无论贺昂劫镖是否成功,他们都会负责替他收尸,以免尸体暴露。崔旺见贺身上玉佩玉质精良,便私自昧了下来。
白暮寒得知第一支镖队覆灭,镖车正无人看守,索性偷了真藏锋,交由镇岳镖局中他安插的一名死士护送,与第二支镖队同去,快到长留谷时借口先走一步去掉包——那死士就是我与朱瑛遇到的,孤身离队的镖师了。这是他第二次的策划,以真换假。
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白暮寒可以主动对兄长说,藏锋现在不见了。他与贺昂太要好,好到告诉过他藏锋所在位置,一定是贺昂起了贪念,趁乱盗走了宝剑。毕竟,白荆溪还对这个弟弟保留着一点信任,况且死人是不会争辩的。”
李朔方说得有些累了,举杯饮了一口水:“你们看,无论成与不成,贺昂都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若不是他和白暮寒交情那么深,都达不到骗过庄主的效果。”
谢濯灵点点头,示意她休息一下,接着补充道:“下人说的两日半不见贺昂,正好是从他接到白暮寒‘劫镖’任务开始算。白荆溪知道最近是多事之秋,山庄内设置那么多御敌的机关术,为防止再有人盗走他铸造的兵器和藏品。”
“白荆溪沽名钓誉伪造宝剑作为聘礼,白暮寒更是重色轻友,牺牲挚友的性命求取姻缘,这种人我是万万不敢嫁的。”谢濯灵长叹。
朱瑛闻言,也是愤然:“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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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寒所作所为真是禽兽不如!”
“可惜了他那位朋友,如此信任他,却所托非人......”她转念一想贺昂的遭遇,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凄然道。
李朔方理完这件事,心头浮现的是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她紧锁眉头,沉声道:“万象幻林外为何是那么简单的困布阵,九黎教真的要重出江湖了吗?”
谢濯灵指尖仍微微颤抖着,语气却已坚定无比:“我猜想,设置那处困布阵,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有玩弄之意……九黎教对那车货物没兴趣,只不过借此事挑起武林争端,顺便当做卷土重来之前的一个小小试探罢了。”
说到这,她眼中已燃起一丝愠色。她咬了咬牙,继续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虽擅各种禁术,我们也绝不会坐以待毙。这次消息来得及时,已经是大幸。我会继续研究匡正山庄那毒药的药理,争取早日找到破解万象幻林的方法。”
匡正山庄西北角,听竹阁。
风从山后蜿蜒而来,挤过竹叶间无数细密的缝隙,带起阵阵叹息。弦月苍白一线,脆弱得随时有可能被乌云湮没。
白暮寒望着被吹得微鼓的窗纸,不知为何神思有些慌乱,在榻上辗转难眠。他披衣起身,斟了一杯冷茶,正欲饮下,忽觉耳边有气息拂过,带着湿冷的腥气。
倏然转头,屋内空无一人,他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吱呀”一声,屋内灯烛“嗤”的熄灭。
一片黑暗。
“谁?”白暮寒声音发干,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一团沙堵住了,想要起身一探究竟,手脚却开始不听使唤。
门外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无声地蠕动。他强迫自己扭头去看时,风中传来低低一声“暮寒......”,伴随着关节扭动的咔哒声,听起来分外诡异。
一截惨白的手指从月光底下缓缓探出。紧接着是胳膊,拖着斑驳潮湿的衣袖。它缓缓抬头,借着青白月色,一张熟悉而扭曲的脸赫然浮现——贺昂。
贺昂还穿着最后见他那身白衣,腰悬着那块代表昔日情谊的玉佩,白衣上的点点斑驳赫然入目,竟是累累血迹交织。他咧嘴一笑,嘴角殷红,一道乌青毒痕从脖颈蔓延至下颌,显然是死后余毒未散。
白暮寒跌坐在地,声音哑得几乎发不出来:“不……你死了……你……不该回来……”
“我当然死了。”被死亡锈蚀过的声音听不出本来面貌。他一点点地从门下爬了进来,伸手探向他,姿势像断了骨的生物,被迫用四肢拉扯着前行。
苍白的指节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直到缓缓贴上白暮寒的脖颈,“可你白二当家的良心,可曾活着?”
这鬼分明还未用力,白暮寒已觉一片冰冷的窒息。他脸上肌肉不断抽动着,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贺昂你听我说,那毒的剂量我也把控不好……我本意不是要你死……现在你既然执念未去……我,我愿赎罪……你,你要我怎么做都行......只求饶我一命......”
贺昂的脸几乎贴近他的额头,他没有呼吸,眼中尽是木然死气。
“藏锋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声音不带丝毫温度。
“好像是,是一份藏宝图的残卷……白荆溪研究了很久也没有结果……我只知道这么多……”
“若真如此,便在问剑大会上把一切都说出来。否则我回来取你的命。”
“我说!我说!”白暮寒几乎嘶吼,跪地连连磕头,声音哆嗦得像风中的纸,“只求你别再来缠我……别再来……”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纸灯笼,光晕昏黄阴暗。
“二公子,走廊上守夜的下人居然睡着了,我明日罚他。方才听到响动,可是有什么事?”却是一名内仆的声音。
屋内无人回应。
内仆迟疑片刻,伸手推开虚掩的门。他探身望去,顿时脸色一变——白暮寒伏倒在地,好像一滩烂泥一般,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听竹阁通往后山的小径上。
“大半夜的把我叫醒,就为了扮鬼吓白暮寒啊?”杨缓说罢,无奈地脱下外袍:“你那小妹妹做的血迹倒是讲究,给我平添三分英魂不泯的惨烈。”
“抱歉,你探访过山庄,知晓他的住处,也知道如何避开各处机关。”李朔方垂眸道。
“一切的推论要能服众,不能光我们说,要让他们自己说。我不信白暮寒做出那样的事情却不怕报应,匡正山庄不是闹鬼吗,就让鬼来叫他开口吧。”她语气冰冷。
“依我看,这法子有些太过仁慈。你用些痛苦的方法逼他说,说完再送他去见他朋友,不是更好吗?”杨缓依旧笑得温和。
“那日崔掌柜说尸体本是要安葬的。白暮寒到底还对贺昂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恻隐。”李朔方道。
“既然如此,最好的惩罚,便是让他在良心谴责中多受些折磨。”
9. 夜半鬼哭
深夜,李朔方朦朦胧胧正要入梦,忽然被一声惊叫吵得瞌睡全无:“有鬼啊,朔方姐救命!”
她警觉地坐起身,只见朱瑛脸色煞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榻,飞快地撞入她怀中:“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声凄厉的惨叫,还看见了鬼火!”
李朔方扶了扶额,只得下地来到窗前探看,朱瑛紧随其后,一边悄悄探头一边死死拽住她手臂不放。
李朔方瞧了几眼,淡淡一笑,收回视线:“什么鬼火,大概是方才起了风,院里的油灯被吹动,加之窗纸略有些泛青,就呈现绿色。现在灯已经被吹灭,自然没有了所谓鬼火。而山中的野猫山狸叫声尖锐,被误会成鬼哭也是常有的事。”
“那灯怎么偏偏就在野猫叫的时候被吹灭了呢?”朱瑛神色还是有些僵硬,“朔方姐,后山闹鬼的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而且,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给杨缓画的那个鬼妆容,太逼真太恐怖了,我之前怎么不知道我画鬼这么传神啊,呜呜……”
吓人者人恒吓之,没想到画鬼的画师自己竟也如此怕鬼。
“当初独闯长留谷的时候你可是不信鬼神,胆大得很呢。”
“唔……没看到的时候是不怕的,看到了就怕了……”
李朔方忍不住轻笑起来,伸手抚了抚她头发,柔声道:“要真怕,我替你想个法子。”
她回身,自箱笼中取出一柄旧桃木剑,并一把小刀,用小刀从剑柄尾部轻轻截下一段桃木,约半掌长,又截一段作第二枚,刀光缭乱,转眼雕成了两个神态分明的小人。
雕成后,她又取出一小瓶朱砂,用银针挑起,一笔一划地在小人背后刻下了些字符。
“朔方姐,这是?”朱瑛奇道。
“桃为五木之精,管理百鬼。传说东海的度朔山上长着一颗大桃树,树枝的东北方连着鬼门关。而这两位则是《山海经》中镇守鬼门关的神,一位名神荼,一位名郁垒。”
“若再有鬼来吓你,他们就会用芦苇条绑了鬼喂老虎。”李朔方笑着将两个小人塞给她。
朱瑛恍然大悟,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会:“那这后面的字符呢?”
“那是驱鬼的符咒。”李朔方淡淡道。
“不是吧朔方姐,你真的会驱鬼,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上古部落的神娘?”朱瑛不由露出崇拜的神情,她蓦地想起长留谷中李朔方布下的那个阵法,也是神秘莫测,颇有些玄妙色彩。
“能驱鬼的可不止是神娘,也有可能是装神弄鬼的巫婆哦。”李朔方笑道。
“我不管,哪有你这样善良美丽的巫婆啊,说起来,要不是长留谷闹鬼,我就不会遇上你啦,看来世上也是有好鬼的。”少女把两个小桃木人攥在手心,凑上脸颊轻轻贴了贴它们,随即安心地翻身上榻,那小木人仿佛有着安眠的魔力一般,她不久就沉沉睡去了。
卯时。晨光熹微,晓风轻拂,窗纸上仍有点点夜露晶莹。
李朔方睁眼,已不见朱瑛的身影。
不会真被鬼抓走了吧?
她披衣起身,疾步走向外厅,发现朱瑛正在桌旁一笔一画描摹着什么,神色极为认真。“男鬼”杨缓弯腰站在她身侧,一边比划,一边低声口述:“这簧片纹理可画吗,黄铜的,弯曲弧度再大些,这儿,轴端有个木卡榫……”
她冷笑一声,悄然出现在他俩身后。
“阿瑛,别帮他画。到时候你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呢。”她说完移目至杨缓,面上多了一丝恼意,“你昨天又是帮人买小狗又是包扎的,就是想让她承你这个情吧。我警告你,她涉世未深,若你将她牵扯进什么危险中,可别怪我不客气。”
“喂,我昨日不过提了一嘴,说匡正山庄中机关精巧,防御价值极高,可是你妹妹主动提出要画下来的,你干嘛这么凶巴巴的?”杨缓委屈道。
“那也是你巧言令色多番暗示。”李朔方目光中透着不善。
“朔方姐,这确实是我的主意。这些机关,咱们先画下来以免忘记,以后再研究,没准是能派上大用场的。也是未雨绸缪嘛。”朱瑛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柔声道。
李朔方叹:“等会一定藏好,明日就是问剑大会了,可不要惹麻烦。”
杨缓见她松口,一贯的温良笑意又浮现脸上:“放心。哎,再跟你说件趣事儿。凌兄一大早就收到了一封来信,言辞恳切,说他也将参加问剑大会的比试,诚邀凌兄一同至客舍南苑的映泉亭探讨武道,顺便品一品他带来的佳酿。你猜那写信的人是谁?”
“可不得了,竟是太玄派掌门嵇玄,”杨缓望着李朔方微变的神情,语气平和地续道,“的亲传弟子,周云书。”
“凌彻答应了?”
“没有。”杨缓道,“在浮云客栈我们碰见了太玄派的人,凌彻嫌他们出手不正,没兴趣。”
“那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她语气有些不耐。
“因为——”杨缓笑得神秘,“他不去,我却很想去。我说服了凌兄,替他走一趟,顺便探探太玄派的底。”
“你身形本来就和凌彻有几分相似,除了他脑袋比你大点,看着笨笨的。”朱瑛一边描着凌彻的模样一边偷笑,“不过嘛,经过本姑娘妙手一番易容,保证比凌彻还像凌彻。”
李朔方这才算明白过来——杨缓这人,好像格外热衷于……乔装扮演。
比如刚到匡正山庄,就顶替小六儿洒扫庭院;昨夜扮成贺昂吓唬白暮寒,嘴上不多说入戏却极深,演技也实在拿得出手,显然自己都享受其中。现在,他又要假扮凌彻,去会一个来意不明的太玄派高手。
她不得不佩服起这份把匡正山庄当成戏台的精神头了。
但她也对这个人更加好奇。他的来历、武功乃至真正的身份都像一个谜。出门在外,好像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张脸。他究竟为谁做事?又想探查什么?
幸好,目前看起来,他像是一个可以暂时信任的盟友。否则,她心底那一丝不安,恐怕会被迅速放大。
过了一会,朱瑛替杨缓易容完毕,他满意地照了照镜子,又跑去隔壁借了凌彻的“惊蛰”刀,拿在手里高兴地比划了几下。临走之时,他蹲在墙根好一番叮嘱小蛇缈缈,要它务必藏好。搞得凌彻差点以为这人神志失常,在那自言自语,不由面露担忧之色。若不是他告辞之时又恢复了正常,恐怕凌彻就要拖着他找谢濯灵就医了。
李朔方望着他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倚门叹道:“凌彻问剑大会的比试在即,倒也真放得下心让他去试探对手。希望他别给咱们惹什么麻烦才好。”
她转身欲回屋,却见朱瑛手上捧着一件衣衫,笑吟吟走来:“朔方姐,你瞧。”
李朔方一怔。这件衣服她穿着在外奔波,几处开线,还有一道被剑刃划破的长口,原想着丢了也罢,没想到朱瑛竟悄悄补好了。
她接过细看,原本破开的口子已被缝补得细密平整,看不出修补的痕迹。更特别的是,她还在裂口处绣了一枝淡粉海棠,微卷的花瓣似刚过雨水,既遮住了破损,又添几分雅致。
李朔方望着这件被细心缝补的衣衫,不由心头一热,唇角扬起了柔和笑意:“真好看,没想到你不只画得好,绣工也这般了得。”
朱瑛眼中有点点微光闪动。但她旋即垂眸,避开李朔方的目光,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朔方姐,我武功不行,做不了什么真正有用的事情,出门在外只会给你添麻烦……举手之劳,就别夸我啦,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她顿了顿,又展颜笑道:“反正我也只会这些了,能让你穿得顺眼些,我真的挺开心的。”
李朔方没有说话。朱瑛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姑娘,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一弯皎皎的新月,明亮而生动。
可李朔方觉得,这份热闹背后,其实藏着一点不会轻易示人的小心翼翼。那来自于她父亲朱砚心的严苛管教——她很少得到肯定,也一直在期待着一份肯定。
李朔方望向她,话音笃定而温和:“江湖人习惯了打打杀杀,就喜欢以拳脚高低论英雄,忘记了每个人生来不同,后天的机缘也不一,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你钟爱丹青,又得名师相授,这是别人求不来的幸运。相较之下,那些武者也不过多得一分习武的机会,走了另一条路,谈不上谁高谁低,谁更有用。如果看不清这一点,越显眼的长处越有可能被别人利用,沦为附庸。”
“我希望你先从内心知道——在这世间,刀剑从不是唯一的本事。莫要拿单一的尺度去衡量他人,苛求自己。”她说到这,话锋一转,语气仍然克制平和,“但倘若总有人不明白这道理,用自己的标准来妄断别人的价值,那我也可以教你武功,让你用他们懂的方式,回敬那些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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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与不学,全凭你的意愿,我不会勉强。”
朱瑛再次抬起头,眼眸中已多了一点灿灿的光辉:“朔方姐,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我学!”
李朔方替她理了理鬓边乱发,语中添了一分坚定:“让我看看你之前学的剑法。”
朱瑛应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剑,一招一式地打了起来。她动作熟练,剑势却略显滞涩,越到后面越吃力,仿佛被什么压着似的,肩膀和手腕都有些发抖。
李朔方皱眉:“你的启蒙老师是谁?”
“我爹不通武艺,我二叔便替我找了老师,是教我堂兄龙吟鞭法的‘龙鞭夜雨’封霖。”她低声道。
李朔方冷笑:“那么,你二叔和老师都未曾真正关心过你的启蒙学习。你的剑法实际上改自封霖原本的鞭法,剑意过于沉劲,你手细骨轻,并不适合练。如今要改都晚了,倒不如顺势而为,在原有基础上,开辟一条你自己的路。”
“忘掉你背的那些口诀,去做最基本的力量训练。”她干脆利落地指明了方向。
上次与凌磬交谈,其实让她无意中领悟了不少。许多武者自视甚高,记住的却只是表面招式,从未真正融会贯通。武学要义在删繁就简,而不是根基未稳就层层叠叠往上破,那样只会像沙地上盖一座拼拼凑凑的高楼,看似繁复,实则摇摇欲坠。
她随手从桌上取了纸笔,向上描绘出简易的人体骨骼图。不讲招式,不谈口诀,只回到最根本的身体:从肌肉的绷紧讲起,从骨骼的承力说起,从血流的方向推演出内劲的走向。
讲完这些,她手贴着朱瑛后背,引导她调整呼吸、放松肩膀、稳住重心:“别想着出招,用身体去‘带’出剑势。”
朱瑛照做,第一次感觉剑不再沉重,动作顺了许多。她睁眼,略有些吃惊:“原来可以这样发力。”
李朔方笑道:“这才是你的剑路。以后每天练基本功,把力练到骨子里。”
朱瑛郑重点头:“我会认真练!”
杨缓回来的时候已近晌午,他手里提着一坛酒,步履轻快地穿过院落,面上喜气洋洋,好像刚会完一位阔别十年八载的故人。
客院中间的石桌边,李朔方与朱瑛,还有朱瑛的小狗正晒着太阳。朱瑛给这个乌黑的小家伙起了个名叫“煤球”。此刻它正乖巧地窝在主人膝上,耳朵软塌塌地垂着,不时摇摇尾巴,看起来是只温温顺顺的小狗。
杨缓迈入凌彻的客舍,将沉甸甸的酒坛拍在书案上,随后毫不见外地从柜中取了几只酒碗,给凌彻和自己各满上一碗:“香气扑鼻,醇而不冽,一闻便知是封坛多年的好酒,凌兄尝尝。”
他痛快地一饮而尽,见凌彻有些犹豫,随即笑着补充:“我已经同周云书喝了小半坛,保证没加料。”
注意到李朔方在看他们,杨缓转眸向她,笑着指了指酒坛,示意她也来一碗。李朔方摆了摆手,问道:“你同周云书谈了些什么?”
杨缓放下酒碗走到院中,捡了一张石凳随意坐下:“我不参加问剑大会,对赛制不太熟悉,就只同他随便探讨了些武道问题,顺便拿凌兄的招式和他走了几招。周云书待人客气又和善,与他探讨也是知无不言,真是个谦谦君子一样的人物啊。”
李朔方一时之间搞不懂他是真心称赞还是明褒暗贬,但事情看起来貌似进行得比较顺利,没捅出什么新的篓子,她也就懒得再过问。
“咦,”杨缓一时之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这个周云书好像有病。”
李朔方觉得荒谬:“我看你倒也不见得多正常,难怪你俩如此情投意合。”
“他身上有股很淡的药味,”杨缓并不很在意她的讽刺,“像是槐叶与干松皮一起煮沸散发的焦苦味。可是他看起来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我一时也猜不透他得了什么病。”
李朔方眉头微蹙。
“你不妨去问问那位明霄宗的朋友,”他看了一眼李朔方,神色自若地耸了耸肩,“也许你会觉得是个有用的线索。”
李朔方淡淡道:“看情况吧,我看起来很闲吗?”她隐隐能猜到,其实想得到答案的是杨缓自己,之所以透露给她,不过是因为她向明霄宗打探更为便捷。
杨缓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不论如何,上次多谢你替我询问纸条上的信息。”他又同朱瑛寒暄几句,逗了逗她的小狗,便起身回了客舍。
10. 问剑大会
问剑大会名为“问剑”,是因为大会草创时专为剑客设置,但后来随着江湖发展,为求公平,也逐渐纳入了其他兵器。大会迄今已经召开十三届,赛制几经调试,如今共分三场。
第一场识器,考量参赛者对兵器的认知。第二场论道,考验的是选手对武道意旨的悟性与表达。前两场皆限定时间,由匡正山庄协同各大门派前辈坐镇监评,为保证公平,答卷由不同门派评阅两遍。前两场比赛过后,决出前十名入围第三场。
第三场,争锋。擂台设于山庄中心的群英楼,该楼外侧机关环伺,楼顶高杆插有十根“飞羽”,参赛者各持兵器破阵登顶,先取飞羽者为胜。这是对实战身法与技艺胆魄的终极考验。
决出胜者后,是众所瞩目的“赏器”环节,匡正山庄会展示一批庄主亲自锻造的神兵,请在座宾客共同鉴赏。之前的比试夺魁者可自选一把趁手的兵器带走。
比试限制年龄,历届胜者多为名门正派中的青年翘楚。是以“问剑大会”不仅助年轻一辈积攒声望、斩获良器,更使得匡正山庄的锻造之术威名远扬,广为江湖称颂。
“朔方姐,你为啥不去参加比赛,你肯定比凌彻厉害!”黄昏时分,朱瑛练完剑,抹了把额角汗水,看向一旁正嗑瓜子的李朔方。
她天不亮就起来练剑了,苦练一天,自觉收获颇丰,此时说话颇有些兴奋。
“我父亲同白荆溪有过些旧怨,如今我是以师门名义低调拜会,实则暗中调查,若再报名问剑大会,难免引起白荆溪的注意。”李朔方道。
“更重要的是,我既不喜欢白荆溪的为人,也根本用不着什么趁手兵器。”她又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回忆起杨缓那晚逼问白暮寒时,白暮寒曾提到,藏锋中似乎隐含着一份藏宝图。藏宝图?她此前还未听说过。若白荆溪执意要回老庄主赠予她父亲的藏锋,真正目的是那份尚未破解的藏宝图,那事情就变得更有趣了。
这时,凌彻正好比赛归来,迈入庭院。
“发挥如何?”李朔方抬头问他。
“还行。前两场赛果已出,我已经入围第三场。”凌彻见她主动发问,微微一愣,露出一抹略带生涩的笑容。
“你的伤差不多也好了,好好准备,明日胜算很大。”李朔方随口说了一句,语气不算热络,却也不失客气。
她看向凌彻,见他犹豫了一瞬,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
“前两轮比赛都在密室进行,每人一室,限定时间。但我总觉得,我那计时的滴砂壶有一点问题。”凌彻表情稍有犹疑,走近了几步才低声道。
“哦?”李朔方扬眉。
“作答时间是一个时辰,我练习多次,时间分配早已习惯,通常还余下一刻钟时间。但今日我作答完毕后,砂壶却已经流尽。我将答卷提交至壁上密盒,本想立刻离开,但觉不妥,又坐了一刻左右,重温了一下方才作答内容。等我离开密室时,仍是最早离开的几个人之一。”
“这说明,你的计时装置似乎比别人快一些。”李朔方点头。“赛制规定了不能提前离开考室,否则视为舞弊。是谁动了手脚,设法要你提前离场?”
“我不知道。测试前各位参赛者都由执事带领,到各个密室熟悉考场,当时也有些维护秩序的山庄弟子在场。但时间很仓促,似乎也无人特意靠近过滴砂壶。我也不知是意外还是被刻意针对。”
“有意思。”
李朔方习惯性脱口而出,却发现好像有些言辞不妥,忙轻咳一声掩饰过去,面不改色道:“明日是第三场比试,诸位宾客基本都会到场,我到时也去观摩一下,替你瞧瞧可有什么动静。”
凌彻道了声谢,转身要离开,又似是想起来什么,停步转身。
“对了,今年的比赛,桓璀的女儿桓楚也来参加了。”
“这……桓璀身为白荆溪的恩师,与老庄主私交也颇笃,藏锋便是他赠予匡正山庄的。但桓璀隐世后,她的女儿与山庄却少有来往。”李朔方凝眉思索。
“咦,不对不对。”朱瑛眼珠一转,笑着接口道,“我可是听说,这位桓姑娘曾有意于白荆溪,却因为一些牵绊未能如愿。如今白庄主已近而立,桓姑娘也二十有七,双双未婚,今个她可别是为了庄主夫人之位而来吧。”
“哪来的小道消息,经过濯灵的事你还没发觉嫁到匡正山庄不是什么福分吗,别替人乌鸦嘴了。”李朔方睨了她一眼,补充道,“还有老庄主的发妻也是,嫁过来没几年就病逝了。”
“老庄主发妻……说起来,那正是赵延裕将军之女,赵娘子当时才貌双全,本就比老庄主年纪轻了许多,却在桃李年华就撒手人寰。”凌彻语气微顿,低声叹息。
凌家镇守赤霞关,与赵将军一脉交情颇深。当年纵横边关,名动朝堂的昭武军,却在断龙山一战后零落消散,化作了故纸堆里的灰烬。除了与他们有过鱼水之情的边关百姓外,再没多少人提起。
“我去找个地方练练手。”凌彻没有再多言,离开的背影在暮色中拉得长长,透着几分说不清的落寞。
天光渐沉,随后是月色如洗。整座山庄仿佛浸入了一幅泼墨山水,花木扶疏间浮动着盎然春韵,但细细看去,却又有几分像交错纵横的刀影剑意。
江湖儿女夜卧山庄,一夜风平浪静。
午时,群英楼。
群英楼内,金灯玉柱,富丽堂皇。这栋楼是匡正山庄今年新建的机关楼,外侧虽机关重重,内侧却别有洞天,是极佳的宴饮场所。白荆溪爱惜青年才俊,特地在比试开始之前宴请入围的十名参赛者以及各大门派监场长老们,待众人用过午膳,紧张的比试方才展开。
群英楼外,宾客们都列席就坐,静待比赛开场——不得不说匡正山庄场地之齐全,看台都有,还不用站着。
外侧看去,这座三层高石楼以青砖碧瓦建成,屋脊高挑,飞檐翘角。楼顶中央竖有一根高杆。若眼力好的人仔细看去,便能发现杆顶悬着的那些飞羽,纤巧轻盈,正随微风飘动。
李朔方在人堆里面无表情地嗑着瓜子,纸包里的嗑剩的瓜子皮越积越多。匡正山庄别的不说,供应的瓜子确实不错,颇合她口味,她决定这次走之前一定找人打听打听,问问这是哪家果子铺炒制。
参赛者已经到达楼外候场,杨缓戳了戳李朔方,指着其中的一名白衣男子道:“瞧,那个就是周云书。”周云书长相文弱俊秀,看起来颇有几分书卷气,和一群杀气腾腾的江湖草莽格格不入。
“知道了。”
李朔方目光落在一名红衣女子身上,她长鞭在手,长发高高竖起,整个人看上去英姿飒爽,轻盈又果决。
“这就是凌彻昨天提到的桓楚吧,我看她怎么不太像会看上白荆溪的样子。”李朔方胳膊肘怼了一下朱瑛,后者一边舔着嘴角糖渍,一边黏黏腻腻地逗弄“煤球”,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而且她一个使鞭子的,就算到时候赢了怕也拿不到什么趁手的兵器吧。铸剑大师的女儿使长鞭,也是有趣。”杨缓倒是听进了她这番话,摸摸下巴,在一旁好奇道。
鼓声三响,比试终于正式开始。
十名参赛者闻鼓齐发,奔墙而上。
群英楼的设计让它实在难以轻易攀缘,第一层建得就极高,却遍布碎石利角,砖缝嶙峋。众人只得将兵器卡在砖缝里化作支点,双脚蹬着借力而上。
凌彻紧握惊蛰刀,贴壁攀爬,每一步都像踩在刃上。
他脚刚要踏上一块石砖,楼下杨缓忽然大喊:“左边第三块砖是松的,凌兄小心!”
凌彻耳力极佳,听得清楚,闻言果然身形一侧,避开了暗藏细针的一砖。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刀背与暗器相撞,火星四溅。
收到这次提醒后,他更加凝定心神,稳中求进,不断拨开弹射出的利矢,在第一层顶端一个连环步避开暗处机关,转眼已经率先跃至第二层。
“要你多嘴。”身后一个人小声嘟囔。李朔方回头,认出是那日客栈里遇到的太玄派弟子之一。他看了眼李朔方,眼神茫然,却是没有认出她来。
另一边,桓楚已然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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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书并肩而行。桓楚嘴角一挑,挥鞭扫开一处突出的齿轮机关,顺势一跃,甩鞭缠住横梁。
“周少侠,你若再慢半步,可就落我后头了。”
周云书神色淡淡,脚下一点,踏着细缝飞跃而起,身影宛如惊鸿掠空。这人看似文弱,轻功却是极佳。他未看桓楚,只轻声答道:“我看未必。”
桓楚轻笑,跃身而上,竟在风中翻出一个回旋,腾空借力,一口气跃上第二层。
忽然,楼体深处的机关似是被多人的节奏触发,轰然响动,四壁打开,甩出链刃、弹钉、迷烟,瞬时整个群英楼化作战场。参赛者个个如临大敌,连忙着手应付,一时间刀光剑影乱成一片。
“三,二,一。”杨缓弯起嘴角,笑着数道。
话音刚落,一名参赛者闪避不及,被击中肩头,翻滚着坠下,发出惊呼,幸好被地面执事接住。
“害,这人动作好笨,可惜了。”他这样说着,眼里却没有什么可惜之意。
按照规则,人已落地,也就失去了比试的机会。
“是鹤阳门的弟子!”有人叫道。
“这场可真是动了真格的!”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好啦好啦,没什么意思,我要走了。看他们比试还不如听庄主抚琴来得舒心。”杨缓兴致乏乏,不满地起身。
“什么?”李朔方没有听清。
“我说,”他俯身在她耳边道,“白荆溪的琴弹得很好,昨日我在他屋顶上品鉴了好久,并美酒一壶,真是快哉。”
“《拘幽》,听过这曲子吗?”他表现得饶有兴味,一副热衷音韵的样子。
李朔方摇头,继而警惕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准备准备,一会奏给你听呀。”杨缓身影一动,已经不见了踪影。
场上比试仍在继续。第二层横梁狭小,机关更为密布繁复,又有三人难以抵挡,从楼上掉落。反观凌彻虽动作不如旁人迅猛,却能沉着应对步步为营,接近第三层时,已经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他已抵楼顶,手探向那根飞羽。
忽然之间,“嗤”的一声极轻,好像布帛碎裂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自空中洒落,细雨般悄然无声。
最先产生异状的的是周云书,他刚举步,忽然双手脱力,脚下一滑,从半墙上坠落下去。
接着又是两人捂住口鼻跌落,有人还试图抓住墙上的横梁,却被另一人撞开,一起栽了下去。众人接二连三掉落,转眼,群英楼上只余凌彻一人。
场下传来一阵惊呼。
匡正山庄执事反应极快,立刻挥手示意停赛。几名弟子腾空而起,将跌落的几人一一接住。此时,群英楼所有机关都被解除,一张小木梯从窗口垂落。凌彻飞羽已经在手,他犹豫一瞬,将其放回原处,也从木梯下达地面。
“怎么回事?”率先开口的是一位监场的太玄派长老,面容威严,声如洪钟。
“唔,我来看看。”他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只见一位其貌不扬的青衣老者已走到参赛者中间。这老者便是苏木,他今日也是监场的武林前辈之一。
苏木走上前,拉过一位参赛者,把脉片刻,随即点了他身上几处穴位。接着,他身形闪动,在几位选手间迅速掠过,依次出手封住要穴。最后他停步站定:“似乎是轻力金粉之毒。若贵庄无解,可派人前往我的客舍取药,我随身携有多种解毒之物。”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轻力金粉药性特殊,虽非致命,却使人肌肉迟钝、四肢酸软,通常用来取巧制敌,向来被视为“下三流”毒物,为许多正道中人所不齿。
过了一小会,苏木派人取回了解药,分发给诸位参赛者服用。
桓楚服药之后,调息片刻,神色微凝,终于开口:“凌兄,你为何陷害我们?”
本来议论纷纷的人群一片寂静。凌彻的脸色瞬间苍白。
“我方才离你最近,亲眼看到,这轻力金粉是从你的刀鞘中洒出,我们这些在你下方的参赛者,都吸食了此物。”
11. 寻香者
沉寂只维持了片刻便喧哗骤起,更多好奇的人纷纷围拢过来,群英楼下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匡正山庄的执事只得勉力维持着秩序。
“我与凌彻有过一面之缘,他出身名门,为人正派,做不出这种事吧。而且他的实力本就胜过众人,有什么害人的必要吗?”有人说。
“你这话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他是不是为名利所惑,加害他人。偷偷告诉你,江湖中很多名门正派可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另一个不屑道,虽然是“偷偷告诉”,声音却一点也不小。
执事将凌彻的刀鞘递给各位监场的武林前辈传看。那刀鞘内部巧妙地缝合了一个小小布袋,与刀鞘贴合甚牢,极为隐秘,而粉末就装在这布袋里。
过了一会,袋子被拆解下来,里面的粉末确认是轻力金粉无疑。
“凌少侠,此事你有何说法?”太玄派长老此刻正拿着布袋,阴沉着脸道。
凌彻未及辩解,人群中先传来一声:“刘长老,这袋子可否让我看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素衣女子正立于不显眼的角落,眉目清泠,面色从容。
刘长老皱眉,正要说什么,苏木已经在一旁打起圆场:“这小丫头是我的朋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让她看看也无妨嘛。”
刘长老勉强同意。李朔方小心地接过布袋,托在掌心端详了片刻。
“据诸位前辈方才所见,布袋缝在刀鞘哪个位置?”
“外侧靠上沿。”有一位前辈开口回答。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这就怪了,凌彻的刀鞘向来悬挂在左侧腰间,右手拔刀时,缝合在外侧边缘的布袋,并不容易受力泄出金粉,他如果要方便洒落金粉,为什么要这样缝合呢?”李朔方道。
“而且不知各位留意到布袋的缝线没有,是由右至左的走线,线头收口在左上侧。”
一位前辈神色微变:“的确如此。现在想来,这位凌少侠明明是右手用刀,缝线却像是惯用左手者缝制,那布袋位置也是如此,左利手拔刀时才更易洒落金粉。可是,诸位选手中也没有左手使兵刃者呀。”
李朔方摇头轻笑,却是望向了周云书:“周少侠,若我没猜错,你前日曾约凌彻去映泉亭谈论武道,还跟他走了好几招吧。”
“你是不是觉得凌彻实力不容小觑,甚至远胜于你,你还发现他左手使刀,并对此印象颇深,对不对?”
身后有个人勉力挤出人堆,疑惑道:“不是吧,凌少侠什么时候改左手使刀了?”却是方才那位声称与凌彻“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周云书嘴角轻轻抽动,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这时,朱瑛已经悄悄地凑到李朔方身边:“我知道了,就是这小子陷害凌彻吧。那天是杨缓替凌彻去的,杨缓是左撇子,他不知道,还以为凌彻用左手刀。他自知比不过那人,就想出了这种损招,到头来却把凌彻给害了。”
李朔方将她拉到身边,示意她不要乱走动。她看了眼周云书,将那日杨缓代替凌彻去比试一事说与众人听。
随着李朔方的讲述,众人的眼光逐渐落到了周云书身上,有惊讶,有好奇,有鄙夷。
周云书表情僵硬,全然没有了今日上场时那份淡然自若。他开口时呼吸微乱,显得有些费力:“那能证明什么,你怎么知道不是他那位惯用左手的朋友替他缝制的,况且我根本就没有时间接近他的兵器吧?”
“你本人确实没时间,但比赛开始前,诸位参赛者与监场前辈都受到庄主宴请,场合庄重,不便随身携带武器,凌彻随身的佩刀便交给他的族弟凌云保管。凌云说等的时间太久,他当时小睡了一会。其实是你叫人点了他睡穴,盗走了惊蛰刀,将布袋缝制其中吧?”李朔方问。
这下凌彻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当然了,若你还觉得证据不足的话……”李朔方含笑开口,身形一晃已至周云书身侧。转眼间,她手中多出一个白瓷瓶,正是苏木方才分发给诸位参赛者的解药,那些中毒的选手,此刻都已经服用。
她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
“瞧,方才苏木给的解药,你只是假意服下。”
周云书脸色煞白。
“哦,我知道了,”朱瑛在一旁恍然大悟,“你之前就服过解药,杨缓当时说你身上有药味,那就是解药的味道吧。”
李朔方点点头,补充道:“你方才根本没有中招。轻力金粉解药需要连服两日,且不能过量服用,你前日与昨日提前服用过,所以今日给的解药你根本没动。解药有一味药材味道不易散去,若没猜错,你今日虽未服解药,但身上仍残留着一丝草药气味。”
一时间,围观人群的声浪高了起来,有人怒斥,有人嗤笑,有人摇头不语。
太玄派刘长老眉头紧皱,本就威严的面容更添肃穆:“周云书,你心怀歹念,行此害人之举,可有半点考虑过师门清誉?”语气不重,却似千斤压顶。
周云书听到这话,原本低垂的头颅忽的抬起,望向刘长老的眼神却是茫然一片,甚至有些不解。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辩解,而是彻底怔住了,仿佛那句斥责正中他心中某处。
刘长老一向对他最好,甚至他犯了错时也未尝说过半句重话。或许一切都因为他曾经是师门的骄傲,可是他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想到这里,周云书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羞愧,只是冷淡到几乎空白的平静。
最终,他朝向李朔方,轻声道:“你说得不错,但,此事并非我一人之意。”
他又转向刘长老,语气愈发平淡:“刘长老,可笑此事我本无意插手,却不得不听从……”他叹了口气,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很想知道,你们究竟在谋划什么,匡正山庄,又是在为谁……”
话还没说完,刘长老已经怒不可遏,一杖劈向周云书的天灵盖:“逆徒,还敢口出狂言!”竟是要立即清理门户,毫不留情。
木杖即将落下之际,人群中一道影子飞掠而出!
“住手!”来人沉声喝道。一抬手之间,虎口已稳稳抵住刘长老挥出的木杖。
李朔方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想了想,似乎是刚刚那个一直声称自己见过凌彻,给他说话的人。
不对,这张脸也有点眼熟,好像去鄂州城买药的时候见过。想起来了,这不是金银街那个什么,方记药材铺的老板?杨缓说他老拖欠工钱的那个?
啧,竟一招就拦住了刘长老布满杀机的杖风,真是大隐隐于市,高人不露相。她暗叹,没想到这样一位高手竟也为财所困,喜欢拖付工钱。
深藏不露的方老板与杀气腾腾的刘长老无声对视,方老板表情从容,衬托得刘长老脸色更加难看——想自己纵横江湖数十年,早已是赫赫有名的一流高手,怎么随便冒出一个人就截住了他的杀招?
他没有发现,方老板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一直没有做声,此刻,他在众人面前站定,抬起帽檐。
斗篷帽被摘下。
一张清瘦的脸,棱角分明,看不出表情,看不出年纪。
凌彻和朱瑛的表情都有些惊诧,刘长老脸色更是阴晴不定。这是——浮云客栈中,太玄派的那位寻香师!
李朔方略微勾起唇角,杨缓那时候神神秘秘的,只说寻香师被他一位朋友带走了。如今二人却在匡正山庄现身,这件事情绝不简单。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认出了他:“这,这不是太玄派香司的陆首领吗?”
太玄派以香术闻名,所制香料在江湖中流传甚广。门下“香司”专门培养能够嗅辨百香的寻香师。寻香师不仅负责调配香料,也负责识别香性、改良配方,有时还利用香料帮百姓疗伤祛毒。
陆青松缓缓开口道:“刘长老,好久不见。你们以为我在鄂州城失踪了,其实我并没有迷路,反而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他顿了顿,望向众人:“太玄派香司的秘密,外界少有人知。今日,我便说给你们听。”
他身后的方老板立刻上前一步,护在他身侧。
“寻香师并非普通弟子。他们自幼被送入密室,日夜熏闻百种香料,不分清香腥腐、甘苦辛烈,皆需分辨无误。有些香气有毒性,稍有错漏,轻则昏厥,重则流血身亡。掌门嵇玄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可那真是在积德行善吗?据我所知,他们中的一些人便被选入香司,成了彻头彻尾的试验品。”
“太玄派培养寻香师,也不只是为了制香。”陆青松眸光冷冽,“香司负责监控香料市场、垄断贸易,更配合门中刺客用香气追踪敌人、辅助暗杀。”
他语气一顿,眼神扫过众人,终于开口:“我本不是香司出身。少年时,我与师兄相依为命。”他看了一眼方老板,“后来因嗅觉敏锐,被太玄派选中,抹去记忆,送入香司。从此,我辨百香、识九毒,却忘了亲人是谁,自己是谁。”
“若不是在鄂州城重遇师兄,唤回记忆,我如今……还在为太玄派卖命。”
他垂眸望向地上一动不动的周云书,带了一丝怜悯:“你们帮周云书取胜,也不过是顺带替门派扬扬名声,并非此行的核心目的。他现在没用了,又不想替你们揽下所有罪责,就被弃之如敝履。若我还留在太玄派,他的结局,何尝不会是我的下场呢?”
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多了一分掷地有声的坚决:“我已不再是太玄派中人。从今往后,你们做什么,我不会再插手——也奉劝一句,好自为之。”
这时,方老板回过头,对身后一位布衣中年人微微一笑:“这位仁兄之前反驳我,说江湖中很多名门正派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说得对,许多自诩正道的世家大派,也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冠冕堂皇之下,肮脏得很。”
此言一出,人群重新骚动起来。
“太玄派……竟是这等作为?”一名年轻弟子喃喃出声,手指微颤。他出身晋州城,少时遇大旱,官府赈灾粮迟迟未到,他是靠着太玄派施的粥饭活了下来,此时只觉天翻地覆,无法接受。
“哼,什么名门正派,天下乌鸦一般黑。”一位老者冷笑。他名号“削耳老鬼”,早年因为盗窃武功秘籍被白道追杀,削去了一只耳朵。此刻也从太玄派身上找到一丝优越感,满脸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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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几人面色复杂,只是垂目不语,仿佛这些话触及了他们心中难以言说的旧事。
众目睽睽之下,刘长老脸色铁青,他拂袖冷哼,向执事拱手道:“既然诸位听信一面之词,质疑太玄派的清白,那我等便不必再留。”
他转头向一直未语的白荆溪:“周云书在山庄中设计害人,理应交给山庄处理。白庄主请自行处置。”
此时许多人都已猜到此事周云书恐怕并非主谋,刘长老如此说,不仅是为太玄派保存一丝颜面,也算是借周云书的处置权卖给匡正山庄一个面子。再则,周云书方才差点把太玄派与匡正山庄的勾连抖出来,落到山庄手里同样没什么好下场。
白荆溪心里却算得清楚,周云书知道的恐怕不多,如果不是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刘长老不会如此果断把他交到匡正山庄手上。他闻言,只是冷声道:“如此也好,送客。”
太玄派一走,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颇有些微妙。
白荆溪略微欠身,拱手道:“这次,是匡正山庄失察了。后续之事,山庄自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几位先前中毒的参赛者也都缓过些力气,桓楚勉强站起身,对白荆溪道:“白庄主,这次比试虽有意外,但凌彻事出之前已经拔得头筹,拿到了飞羽,在座诸位也都看到了,还望匡正山庄能还他一个公道。”
她又朝向凌彻,道:“方才情急之下误会了凌少侠,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她言辞诚恳,毫无扭捏之态,不但让人无法计较,反而平添几分好感。
白荆溪点点头:“凌兄弟受了委屈。我白某也无可推诿,按照赛规,此次问剑大会的头名应归于他,不知诸位前辈可有什么意见?”
他看向几位监场的武林前辈。众人对视片刻,都表示没有异议。
气氛顿时缓和,围观人群也热络起来:“是呀,本该就是凌少侠夺魁!”
“恭喜啊,真是英雄出少年!”陆陆续续有人围上去,向凌彻道贺。
朱瑛也笑着凑了过来,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凌彻后背:“这才对嘛!嘿,愣着干嘛,你赢啦!”
凌彻嘴角含笑,越过人群,目光落在李朔方身上,眼中是难掩的感激:“朔方,这次多谢你了。”
李朔方对他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方老板和陆青松,却发现二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她略一思索便了然:陆青松已经暴露了身份,太玄派和匡正山庄都盯上了他,此处不是久留之地。现在山庄里正是人流涌动,白荆溪不好拦他们,杨缓多半已经留给方老板山庄路线和机关布置图,让他俩去找安全的藏身之所了。
群英楼内。
弦歌悠扬,人声如沸,琉璃灯洒下一室柔和的光华。
大厅正中间的一张长案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长案由金丝楠木制成,上盖绛红云锦,案上紫檀匣中静卧着今年“赏器”环节的五柄神兵。兵器虽未出,却仿佛已经有寒意与霜气盈室,透出凛凛威势。
“问剑大会,到此落下帷幕。”白荆溪朗声道,“今日盛典,为答谢各位英雄,亦为我匡正山庄铸造之艺,能与同道共赏。五柄神兵,择其一者,以示问剑魁首之荣。”
喧哗声逐渐停息,众人凝视中,凌彻徐步上前。
他一一走过几把兵器,静观良久。最终,他在一把长剑面前止步,右手微抬。剑鞘古朴黝黑,冰凉坚韧的触感让人不忍释手。他轻抚剑柄,拔剑而出。顷刻间光华倾泻。
剑身质地奇特,非铜非铁,在翡翠般的碧意中隐隐透出霜白,让人想起一脉青山静卧于水云之间,而上面简朴的银色纹路则是山腰不事雕琢的积雪,造化天成。
极清极冷的剑。霜寒十四州,玉锋堪裁云。[1]
“我选此剑。”
“凌少侠好眼光,”白荆溪笑道,“铸造此剑的冰魄铁采自北漠最深的枯井,坚硬如金刚,既寒又净,专斩邪祟。”
他顿了顿,又道:“恕我多言一句,凌少侠自幼习刀,为何选剑?”
“我打算,将它送给我的一位朋友。”
白荆溪微笑颔首:“原来如此,剑既已经归你所有,其处置权便全凭你决定。”
凌彻得剑后回到座位,还未坐稳,朱瑛就凑了上来,好奇道:“你要送谁?”
“我想送给你姐姐。”
他一向少言寡语,不会说什么虚浮漂亮的话,但这短短一句,却说得极为认真。
“哦……怪不得那天来的路上经过过贩兵器的摊子,你盯着朔方姐看了好久。”朱瑛眨了眨眼,一手托腮,手指轻敲着脸颊,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那倒也是,朔方姐嘴上说不用兵器,但人在江湖,没有一把趁手的剑却也束手束脚。再说她帮了你大忙,你应该好好谢谢她才对。可惜她人此刻不在呢,你一会可得亲自送到她手上。”
她抬眼望了望厅中。满室辉煌,人声鼎沸,匡正山庄的乐师正抚管弄弦为庆典伴奏,声音清亮悦耳。有人已经落座,更多的人正认真听白荆溪讲解那些神兵的来历。气氛在热闹中透着祥和,仿佛群英楼外的波澜从未发生过一样。
12. 鸣弦幽牢
群英楼外有风起,刮起满天飞花。
门口一道人影闪过,进来了一个侍从模样的人,他急匆匆走到白荆溪身旁,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白荆溪面上浮现几分忧色,低声道:“暮寒的病情还未好转,怎么偷偷跑出来了?快带他回去。”
他话音还未落,白暮寒已经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群英楼门前。他虚扶着门框,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浑不似前几日出现时那副洒脱贵公子的模样。
白荆溪皱眉望向白暮寒双手,手上沾了不少血污,恐怕他一路来时已经打伤了许多阻拦的家仆侍从。
“阿兄,贺昂来找我了!我这几天一直梦到他,是我擅作主张对不起你,可你实在不该……你让我说吧!让我都说出来,不然他会来找我偿命的!”
楼内一片哗然,许多双眼睛紧盯着白暮寒,有些人已经流露猜疑之色,连奏乐的乐师也停止了演奏。
白荆溪心中一沉,面上仍是如常的冷静严肃:“二公子疯病未愈,你们带他回去,若出了什么岔子,我绝不轻饶!”
“让白二公子说说他所见所闻,又有何妨?白庄主如此急切地想要否认二公子所言,莫非心中有鬼?”一道清冽的女声响起。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这人的脸,她已经一把抓住白暮寒胳膊,携着他退到了正厅西侧一处匾额之下。
白荆溪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女子,面色不善:“你是谁?”
楼内人来人往,却少有人留意到,群英楼的机关阵不仅位于外侧,而是遍布内外上下,几无空隙。独独这块金匾,是皇帝御赐,为褒赏白荆溪三年前锻造出了一把“凤吟九霄剑”进献大内。山庄为示尊崇,也为避免损毁,让匾额周围成为了机关达不到的唯一死角。
是凑巧,还是这人本就知道?
李朔方面带微笑,似乎很满意白荆溪的反应。她并没有回答白荆溪,反而大声对着楼里的众人喊道:“诸位,白暮寒白二公子有话要说!”
“你有什么心事,尽可开口,不必顾忌。”她含笑看向白暮寒,眼中却隐隐有寒芒闪动。
“庄主送给明霄宗的聘礼藏锋是假的!我为此杀害了我的挚友,失去了我的心上人!我,我还受尽了良心的谴责……”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和嘈嘈切切的议论中,白暮寒声泪俱下地道尽了藏锋一案的来龙去脉。他面白如纸,身体颤栗,连声音也止不住发抖,李朔方不得不给他灌输了一些真气,让他能保持正常说话的音量。
李朔方瞥了眼白荆溪,虽然他已经极力克制内心的震动,手指仍旧不住地颤抖着,不知这情绪是来自事情败露的惋惜,还是被亲弟弟背叛的惊怒。
“一派胡言!”白荆溪在众人的注视中愤然开口,冷冷地凝视着李朔方,“我看是你设计害暮寒得了疯病,再借他的口栽赃陷害于匡正山庄!”
“白暮寒究竟是得了疾病,还是单纯的惊吓过度,请明霄宗一看便知。”
苏木在下方连连点头:“白二公子所为他具已承认,若调换藏锋一事为也真,山庄就莫怪明霄宗不念昔日情分了。”
李朔方默然不语,与白荆溪遥遥相对。她面色从容,内心却明白,白暮寒虽然对他杀害贺昂一事供认不讳,但藏锋的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两把藏锋真假难辨,若白荆溪一口咬定送出的藏锋是真的,恐怕也无人能反驳。
因此,甚至于明霄宗自身,也不敢轻易把镖队送来的藏锋交出来供人辨认。
她一手扶着白暮寒,一手攥紧了掌心的纸条,那是杨缓观赛离开时留给她的,上面写着群英楼里机关的位置,要她先稳住局面。
听他的意思,或许还有新的破局之法。
楼内气氛僵持,众人交头接耳之间,几位年轻弟子欲开口,随即被人使个眼色,拉住了衣袖。此事与方才太玄派之事不同,牵扯两派纷争,他们又身在山庄地盘,未明了真相之前,贸然出头便等于不计后果。
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端坐的乐师,此时已然重新拨动了琴弦。
李朔方神情微变,立即将白暮寒向下方掷去,正好落在凌彻和朱瑛中间。“看住他!”她喝道,转眼已经来到白荆溪身边,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抬手封住了他的穴位。
乐师垂首抚弦,身形沉静,动作柔和,修长十指随音律起伏于弦上,琴技虽不见得十分精湛,但弦音流淌之间,也不由让人心神提振。
第一声,是从沉寂中长出的波纹,低缓,悠然。
接着音色渐沉,缓慢下行,几记回音短促而冷硬,像铁链在石上拖行,沉重,压抑。
中段忽起转折,一缕高音从低处升起,让人心中一紧,无端联想到藏在暗处的脚步声,未辨敌友,便已屏息。
随后一切归于平稳,只留下最后几个音在心头轻轻颤动。天地静了下去,像什么东西悄悄被带走了。
李朔方紧盯着乐师。他停止了演奏,抬头对着她诡秘一笑。
果然是杨缓。
有什么事非要演奏一曲再说吗?装什么,琴技也不过尔尔。她咬了咬牙,忐忑的心情却总算安定了几分。
白荆溪原本就带着愠色的面容几近扭曲,他拳心紧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
杨缓笑了笑,直起身来面向众人:“相传周文王因为崇侯虎的谗言,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谱写《拘幽》以抒发忧愤之情。此事《琴操》中有所记载,然原曲已经失传。
前朝有位天才机关师,名号天机子,他不仅通晓机关之术,对音律也颇有研究,有感于纣王幽禁文王的故事,他重谱《拘幽》,又借鉴‘触弩’原理发明了一个以此曲为引的‘鸣弦幽牢’。演奏时用特定力度触发簧片机关,便可开启地牢通道。庄主在问剑大会期间于书房抚琴,琴曲与我方才所弹一致,皆是天机子所谱的《拘幽》。山庄客房隔音效果极好,也是便于隔绝琴声,隐藏地牢的存在。”
“可白庄主琴技比我还不如,像是生硬练就,恐怕会的曲子极少。”他瞅了眼白荆溪僵硬的神色,一改之前对李朔方说的“庄主琴弹得不错”,唇边扬起一丝因自己琴技竟能险胜庄主而忍不住得意的笑,“‘炎炎之虐,使我愆兮。幽闭牢阱,由其言兮。’[1]你本人知道这曲子的名字和寓意吗?恐怕为你打造地牢的人也并未全部告知吧?”
杨缓语毕,向右侧移动了一小步,露出藏在身后的人,接着扶住那人,借力让他缓缓起身。
“诸位看看,‘鸣弦幽牢’中所关是何人。”杨缓朗声道。
这是一位白发苍苍,脊背佝偻的老人,面色因为常年未见日光而苍白得近乎透明,脸上的皮肤紧贴骨架,干薄到像张陈年的书纸。
“爹!”人群里的桓楚发出一声惊呼。她手中茶盏落地,瓷碎声在静默中清晰得可怕。
桓璀深深凝视了女儿一眼,接着他费力地向前挪动一步,好让众人看到他手上那截未完全砍掉的锁链,腕上几乎透骨的勒痕触目惊心,清晰地昭示着一段漫长又黑暗的对峙。
刀光一闪,沉缄了十三年的铁链终于应声而断。杨缓收刀,环视众人:“诸位若尚有疑虑,可自行取了该锁链,去与庄主地牢中的那条比对。”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半晌,有人面色惊诧地议论道:“桓璀大师,他,他不是归隐多年了吗?”
“他不是白庄主师父吗,怎么被关在地牢?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低语声像水面漂来的一阵风,忽然消散,又忽然四起。
白荆溪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不仅因为事情败露,更因为问剑大会期间布置了如此多的机关,书房更是重重设防,现在却有人告诉他曾经多次夜探书房,甚至救出了桓璀,这不啻于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怪只怪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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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所谋皆是名利,到头来却把山庄的荣辱安危挂系于一片冰冷的机关。
“白庄主,”杨缓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你真的是桓璀的徒弟吗,或者说,你敢当众展示你的铸剑技艺吗?问剑大会第一场答卷由你评阅首遍,如果不是对参赛者作答的兵器知识有惑,你为何偏偏在那时打开地牢?”
群英楼内终于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一些知晓时务又与山庄无甚瓜葛的江湖散人,此时已经默默离场。热闹虽好看,但与己无关的热闹也不是非看不可。而场中留下的诸人,要么是义愤填膺的江湖后辈,要么则是老成持重的名门弟子,前者血气方刚,后者则有恃无恐。
“多谢小友助我脱困,接下来的事情,让老夫自己来解释吧。”桓璀缓缓开口。
“白荆溪,我与你父并不相知,也从未收你为徒,这都是你编造出来蒙骗世人的。”他的声音苍老而沉重,“我唯一的挚友,是赵延裕将军!赵家娘子当年嫁给老庄主,藏锋正是我为他出嫁的女儿打造的,却在赵家娘子过世之后被匡正山庄据为己有,称作镇庄之宝!”
听到此处,一旁的杨缓已神色微动。他没料到桓璀竟毫不避讳地谈及了这段往事。鸣弦幽牢的存在和白荆溪对藏宝图的渴望都让他怀疑庄主关押了桓璀,但他最终确认并决心营救,却是因为探查书房时翻到一份桓璀早年间的剑稿,某一页以遒劲笔力书着——“弃忠之主,何言国昌?是故孤锋不问圣意,神兵不仕帝王。吾徒承志,当固守之。”
这份手稿白荆溪大概从未认真读过,桓璀的兵器不赠朝廷,不入金銮殿,若白荆溪真是桓璀弟子,那他三年前将凤吟九霄剑进献朝廷的举动已完全违背恩师初衷。
“孤锋不问圣意,神兵不仕帝王”,这些话一拿出来恐怕就会被寻章摘句,成为皇帝治罪的把柄,桓璀却并无顾忌地写下。此刻,联想赵将军的生平经历,其中的含义也逐渐明晰。
赵延裕本是前朝名将,镇守西北十余载,战功赫赫。前朝覆灭之际,太祖遣使致书,许以高位,唤其归顺。赵将军知大势已去,为保边地百姓不陷涂炭,遂带昭武军解甲归降。可数年后太祖猜忌赵氏,暗中削权,赵将军无奈,遂称疾归隐。
后断龙山一战爆发,敌军突袭,边防告急。昭武军虽勇,然群龙无首,屡战不利。朝中诸将束手,皇帝不得已,遣使三道,诏赵将军出山。
赵将军受诏而来,身披旧甲,鬓发已白。可那一次,战无不胜的昭武军却败了,赵将军也在黎国境内不知所踪。太祖调查一番后龙颜大怒,以战败被俘,投降敌国之罪株连赵氏满门,当时赵氏女已过世,其婿白老庄主也系狱数年。
赵延裕以前朝将军之身归降,最终又被扣上了投降敌国的罪名。有些人深信,有些人不信。
但世事如流水,二十年过去,那些不信的人闻之见之,也不过敢在心中暗叹一句——帝王座上冷,最冷是人心,如此罢了。
桓璀手扶胸口,他在幽暗中没有什么时间概念,如今重见天日,只觉万事好似尘埃落定,可一想起挚友的遭遇,埋在心里那颗石子就又开始硌得慌。他顿了顿,沉声道:“白荆溪,你后来发现赵将军寄给女儿的旧信,觉得那藏锋里深藏秘宝,却无论如何也查探不出。当时赵将军与其女已经相继离世,你就将我囚禁了整整十三年,逼令我道出宝藏下落,每年还替你铸造兵器,借问剑大会为山庄扬名……”
“‘剑非徒剑,锋藏秘宝,非金非玉,乃心所寄。’那信中所写,不过赵将军归隐之时其女对朝廷颇有微词,他叮嘱爱女隐忍克制,守住赵氏一脉的忠义之心罢了。你被贪欲蒙蔽了双眼,自然不信。”
“你后来甚至叫我另外打造一柄藏锋,将‘假’的藏锋送给明霄宗,作为聘礼……”他顿了顿,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真是可笑——那两柄剑分明一模一样,何来真假之分?”
13. 惊变
此时,杨缓微微俯身,已重新坐到那张琴前。他扫了眼白荆溪:“白庄主,你不必后悔,替你操纵机关的琴师也算不凡,可惜他不太会掩藏自己。”他低低叹了一声,脸上却不露轻慢之色。
搭上琴弦的指尖微动,迅速弹出四音——羽、宫、商、羽。琴音未歇,主座背后的墙面竟缓缓移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杨缓拍了拍手,语气轻快:“此为《迅羽》曲尾音,迅羽者,疾而不乱,逃遁无痕。这段音关联着逃生通道,我果然没猜错。”
李朔方倚近洞口探视,里面黑洞洞一片,唯一异常之处,是内侧壁一块略微凹凸不平的石砖。
她望向杨缓,后者略微颔首。于是她上前伸手轻触,只见石砖转动,通道便又悄然合上。
“如我没猜错,这张琴还连接着群英楼里的其他的机关吧。可惜如今琴在我手里,你想要借此设局困人,也是无从下手。”杨缓道。
白荆溪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唯有死死盯着那张琴,神色复杂难辨。他眼中交织着悔意、愤怒与悲痛,翻江倒海,却再拼不出一句话。
满室哗然中,桓楚漠然看了眼白荆溪,又望向父亲,语带哽咽:“今日之事我早该想到……十三年前,白荆溪对外宣称我爹决意隐世,并留下一封亲笔信,说他对世事心灰意冷,从此不问江湖。他还令我爹每年手写一封书信给我,好打消我的疑虑。可我后来发现,所用信纸都是云芝斋每年夏季出产的最新一批,云芝斋位于京城闹市,我爹既决意避世,信件都是一年一回,为何年年跑去熙攘之地购纸?我在信中相问后,我爹含糊其辞,此后的信纸也换成了陈年旧纸。”
“后来又有江湖谣传,说什么我与白荆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笑我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谈何情谊?他后来亲自登门致歉,承诺查出消息源头,我当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流言是你一手捏造,为的是伪造我们两家关系亲密的假象吧。”
“去岁我求访匡正山庄,想同庄主切磋些铸造技艺。庄主却称病不出……两月过后方肯相见,所谓切磋也是草草了事。那两月里,你是不是在日夜盘问我爹,设法推测我将问些什么?”
她望向桓璀,眼中闪动着盈盈泪光:“爹,女儿此番前来就是想探个究竟。可我太迟钝,若能早些下定决心调查匡正山庄的阴谋,你也不至于今日才脱困……”
桓璀摇摇头,望向女儿的眼神满是不忍与怜惜。他勉强叹了口气,只觉快按不下心底埋藏多年的愤懑与苦痛:“白荆溪,咳咳……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此问一出,无数目光齐齐投向白荆溪,等着他开口。
白荆溪垂下头回避那些眼神,嘴角却挂着一丝嘲讽的笑。良久,他终于哑声道:“……无可辩解,我认罪。”
随之而来是短暂的沉默。
很快,一声怒喝猛然响起,打破寂静:“白荆溪,你竟真敢承认!”说话的是铁衣门的掌门张铁衣,他怒目圆睁,胡须倒竖,“桓前辈为人仗义,乃我辈楷模,你竟将他囚于地牢十三年?你还有脸称自己是江湖中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整十三年啊!十三年间我多次踏足匡正山庄,若早知此事,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救出前辈!”
“若非今日亲耳听见,我等怎敢相信!”
“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我说匡正山庄以前只是走镖,怎么忽然主办起了问剑大会!原来不是铸剑,而是铸阴谋!”
在场大多是有头有脸的江湖侠客,他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们早已将白荆溪剖开了三层皮。
凌彻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代表赏剑大会头名殊荣的剑,指尖已经微微泛白。他望向白荆溪的眼神与众人不同,更多的是失望和疲倦。
他想起昔日对白荆溪铸剑技艺的憧憬,如今只觉荒唐至极。是啊,他早该想到了。问剑大会前两场的计时装置有问题,在没有参赛者接触的情况下,唯有一种可能,就是举办方匡正山庄自己动了手脚,让利于太玄派。两遍判卷,诸门派共同监场,看似极合理的赛制却也并非天衣无缝。第三场的比赛更是如此,宛如一场闹剧。这江湖里的较量,有多少来得坦坦荡荡,只有明枪而无暗箭呢?[1]
面对投射在自己身上无数激愤的情绪,白荆溪却只是委顿地立于原地,双目微垂,看不清神情,似早已料到这墙倒众人推的一刻。
一位弟子越过白荆溪,走到桓璀身旁,将手中长剑双手奉上,目光坚定:“老前辈,我是三年前问剑大会头名,受白荆溪蒙骗方才拿走此剑。不知兵器出于前辈之手,如今理应物归原主。”
“是啊,我手中兵器也是出自匡正山庄,应当奉还给桓前辈!”又有人朗声道。
更多的人紧随其后应声,表示愿将取自匡正山庄的兵器奉还。
桓璀轻轻摇头:“兵刃既已出炉,便自有归处。若诸位真念我一番辛劳,不如就凭借手中兵器,守好自身道义。”
他的目光落在众人佩剑刀锋上,语气和缓,“我铸兵器不问机缘,只盼剑锋与人心皆正。”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清楚楚回荡在众人耳边,也在许多人心中荡起一阵涟漪。不少年轻弟子更是握紧了手中兵刃,心中暗自承诺:来日他们定会执手中刀剑,尽力在沉疴万千的江湖里,开辟出一片清明来。
满室唏嘘中,苏木上前一步,向众人欠身道:“以我之见,不如将白庄主交给日月盟处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为了维护这些规矩,百年之前江湖设有“武林盟”,但逐渐,盟主及其心腹控制各大门派,垄断江湖事务。在一位前盟主肆意推行“并派”引起江湖动荡后,武林盟土崩瓦解。
而今的日月盟不是门派,而是一纸盟约。盟约最初四大白道门派发起,邀所有侠义道人士共同维护,各大门派只在危机时集结。但江湖中若有重大纷争,掌握证据者亦可敲响落霞山下鸣冤鼓,提请日月盟处理。除发起盟约的门派外,再随机抽三个门派共同组成“仲律者”。裁决结果公示十日,期间若有异议成立,则需重审。涉案门派不得参与仲律。
日月盟之公允有口皆碑,苏木此言一出,众人连连点头,应声道如此甚好。
白荆溪惨然一笑:“请便。”
立刻有几个手执粗绳的侠客围拢过来,将白荆溪捆得结结实实。李朔方解开其穴道,白荆溪满脸木然,并未做丝毫反抗。在无数怒视和声声唾骂中,他低垂着头,脚步拖沓,向群英楼大门走去。
背后有人冷笑道:“口口声声说为天下铸剑,其实不过为自己的欲望铸一座牢笼。”
“还有他弟弟白暮寒,不也是个不仁不义之徒,照我看,应该一起拿下,交给日月盟处理!”
随即有人响应,许多人握紧拳头,朝向瘫倒在地的白暮寒。
群英楼的门半掩着,漏进来的日光静静照着门口一粒小石子——看起来不方不圆,不尖不钝,毫无威胁性。但白荆溪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门口走去时,不经意地瞥了它一眼。
此刻群情激奋,还有许多人被白暮寒吸引了注意,盯着白荆溪的眼睛也多聚集在他脸上,没人去留心他脚下的动作。
白荆溪身形微晃,看起来是因为心绪起伏而脱力,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却正好踩到了那枚石子,向后滑去。
“拦住他!”
李朔方察觉到不对时,耳边正传来杨缓一声断喝。刀光闪过的速度很迅疾,用力也非常精准,却因为反应时间稍晚,终究以毫厘之差错开了石子的运动轨迹。
石子应声而起,击中厅堂内壁的一面铜镜,镜面立即“哧”地碎裂。但那这镜子不知是什么材质,竟让石子借力反弹了一下,直直掠向那块题着“剑胆琴心”的御匾。
那里藏着机关!
那御匾四周的确是其他机关达不到的死角,可他们都没想到,匾本身就是一处机关!
李朔方很快反应过来,扣住白荆溪肩骨迫他转身,拧扭之下,几乎听得到骨节错位的碎响。白荆溪剧痛中嘴角抽搐,却只是阴狠地吐出几个字:“解不开的,等死吧!”
地面开始震动,沉重的轰鸣声预示着未知的危险。
来不及了。她一掌拍在白荆溪后心,他吐出一口鲜血,被掌力带得飞出,重重砸在厅中石柱上,顿时昏死过去。李朔方迅速给杨缓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找破解机关的线索。
“大家小心——”她高喊未毕,只见群英楼的出口已轰地关闭,察觉到不对的人立刻挥动武器劈砍大门,却在门上留不下一丝印痕。这看不出什么材质的大门竟如铜墙铁壁一般,再坚固的武器都不可撼动。
与此同时,移动的地砖带出了乱石翻飞,眨眼间,八尊巨大木人自地底升腾而起,仿佛是地狱里钻出的魂灵。他们周身纹理虽似木制,通体颜色却漆黑如墨,身量更是高大得骇人,几乎接近两个成年男子。
李朔方低喝一声,本能地一退丈许。但下一瞬,只听“咔嚓”一声,最前一尊木人头颅低垂,口中赫然射出一簇簇细密暗器。她一手撑地,旋身避过,左脚勾起地上一把椅子踢向木人。部分暗器打在椅子上,但更多的向她身后掠去,她心中一凉,果然听得身后传来连连惨叫。
顶在前面的一批人运气是最背的,他们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就已经应声中招,陆续有人倒在血泊中。
变故极为突然,恐惧与惊慌充斥着整座群英楼。越来越多的人向外层涌去。像为箭矢所恐吓的鸟群一样,人在危险面前本能的反应就是慌张与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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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肩撞上了肩,脚踩住了脚,更多的人在撤退中摔倒在地。
没有人迎上木人的攻击,但木人们却好像没有打算放过一个人。它们的移动毫无秩序,身上的机关不断向四周发射,不论倒在地上的人还是继续撤退的人都在射程之内——这显然是无差别攻击。
但李朔方发现,似乎只要有人向外撤退,木人就会立刻感应到,发出更多机关射向目标。这证明了想要破解目前的局面,至少要有人主动上前,扛住木人的攻击。
她把心一横,随手往地上一摸,也不管到手的是剑是刀,飞身上前就砍向一个木人挥下的臂膀,喝道:“莫退!上前挡住它,不然伤亡会更多!”
最先响应的是凌彻,他纵身飞跃到一个木人身侧,刀光如雪,劈向木人的颈侧。
“当”的一声,铿锵作响,震耳欲聋。
这声音让李朔方迅速意识到,这些木人外形纹理似木,但实际只是上了些木色花纹,其内部材质只怕都是金属制成,才会如此坚固。
称其为“铁人”,“铜人”或许才更合适。
它们虽无血肉,应变却不笨拙,一招一式竟如真正的武者一般,穿风破气,带着扑面而来的威胁。更为诡异的是,他们的招式中似乎融合了许多江湖门派的功法痕迹,奇正相杂,路数变幻无穷。无论敌人缓急轻重,他们都顺势而变封住去路。
谁能设计出这样的机关人?李朔方越战越心惊。
她掌心已经被汗水沁湿,虎口渗血,手臂也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发麻,却咬紧牙关不退。好在她没有料错,只要木人近身处有人抵挡攻势,它们的注意就会被转移,发射暗器的速度大大减缓,转而用四肢攻击近处的人。
马上,更多的人发现了这一点。意识到往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往后绝无活路,陆续有内层的侠客冲向前方,奋力架住木人的挥舞的四肢。
桓楚处于较外圈的位置,她被困在人流中,视线受阻,却显然焦急万分。忽的,一团模糊而熟悉的影子向她落脚处重重坠落,她心神微动,伸手接住,怀中之人发出一声苍老而短促的叹息。是父亲,她眨了眨眼睛,落下泪来。
“想办法带他出去!”杨缓的声音。
他不再看人群,在混乱中反手揪起地上的白荆溪,纵身跃入一根石柱之后。楼内石柱统共只有四根,每一根后面都挤满了惊慌失措之人,使得这里空间逼仄,根本不足以遮挡剩下木人的攻击,但对死亡的恐惧仍然驱使越来越多的人硬往这里挤。
昏迷中的白荆溪被扔到了石柱上,力道不重,但刚好冲到背心穴位,让他醒转。
躲在石柱后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做了白荆溪的肉垫,他们受力向两边滑落,立刻“哧”的一声被暗器钉在地上。
藏身之处被占,有人怒吼着朝二人扑来,却被隔空一掌拍飞,叫声凄厉。一时间竟没人敢往这根柱子后面躲,有几个险些被机关击中的,见状咬了咬牙,也朝着剩下的木人急掠而去。
白荆溪一睁开眼睛,就对上杨缓面无表情的脸。
这张脸让人很快联想到山庄里被视若无物的精密机关,白荆溪一时间头皮发麻,匆忙垂下眼帘:“逃生通道已经失灵了,你现在杀了我也没用,我真的只知启动这套机关阵,既不会对付,也不会关闭。”
“我死到临头了,没必要说谎,若我有办法,就不会在这里了。”白荆溪尽可能用最诚恳的语气回应,他口干舌燥,血液的流失让他恐惧,而更让人恐惧的是对面近乎空白的沉默。
杨缓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怒形于色,所以他平时其实很有亲和力。就算是现在,他能给人唯一的压迫也不过是一种不确定感。
正因为不确定他想要做什么,白荆溪才会更加恐惧——那也有可能是要杀他呢。
“那好吧,你手里有几个机关师?”
“就一个,叫天玄子,自称是天机子弟子。”白荆溪疲倦地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可能只是被内心的猜测吓住了。而且他明明是不怕死的,至少在启动机关的那一瞬间是这样。
杨缓没有接话。
“不知道天玄子相貌,但好像是个女的。”白荆溪试探性地补充道,弥漫的血腥味和重复的沉默让他觉得有些窒息。
“不对,不是这个,是你的机关师不止一个。再想想。”
“鸣弦幽牢!”求生欲让白荆溪很快反应过来,他骤然抬眼,神色有些复杂,“出自无梦楼的李寂。”
“哦,他又为什么替你打造机关?”杨缓用余光瞄了眼李朔方。此刻她整个人被木人的臂力震退两步,却没有丝毫退意,反而借力冲向木人怀中,一刀狠狠斩落。
跟很多正面迎接木人的侠客一样,她身上衣袍早已染血。木人不会流血,那血自然是他们自己的。
14. 楼塌
“我未认识天机子时,曾以李寂的妻子为人质,逼迫他替我打造一处地牢……”浓重的血腥味灌满了鼻腔,白荆溪感觉浑身虚脱无力,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机械对答。
“哦哦,这样啊。”杨缓抬了抬眉,唇角还留着一抹不着痕迹的笑,语气轻柔得像在唤人入梦,“这个问题答得很好呢,可是上一个问题我还是不太满意。”
话音方落,白荆溪忽觉一丝异样感在身体中蔓延扩散,瞬间化为来势汹汹的灼痛,万蚁噬心一般搅动着脏腑。他一时间手足抽搐,全身肌肉止不住痉挛,呼吸也像被封住一般滞涩困难。
杨缓果然没打算放过他,他昏迷之时,就已经被投喂了毒药,这痛感极为剧烈,不是寻常的毒物。
像是传言中的牵机之毒。
“我,我真的不会解……机关阵……不知道……”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扯出,仿佛一缕缕破碎不堪的棉絮,不着力地挂在污浊的空气中。
这回语声未尽,白荆溪忽觉狂风过耳,天地倒转,瞬息间脊椎骨已重重地撞在一堆尸身上。地狱般的景象再次映入眼帘,腹部的疼痛和骨缝里渗出的痛夹杂着袭来,让他几乎再次陷入混沌。
他挣扎着抬起头,却察觉到身侧似乎传来了一线呼吸声——
应当是有人身中机关,一时间难以行动,便暂时藏身在尸体中间。听到白荆溪坠落的声音,他也艰难地转过头,两人对上视线。
是弟弟白暮寒!
此时他们所处之处机关也较稀疏,白荆溪紧捂肚子冷汗直流,心中却不由地掠过一丝狂喜,他翕动着苍白的嘴唇,竭力道:“我中了牵机……藏药阁有……解药……暮寒快……”
白暮寒一怔,随即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捂住小腿的伤口,手掌撑地,拖着身躯往前挪动了些许,好离白荆溪更近一些:“阿兄,你没事啊,真好……”
“还有办法……我教你……我们逃出去……”白荆溪无力地张嘴,他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了。
“什么方法啊,阿兄。”
白暮寒将耳朵附到白荆溪嘴边,等他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完。
语罢,白荆溪艰难地抬起右臂,白暮寒也伸手探向他背后,想扶起哥哥逃离这可怕的尸海,但下一瞬,他身体微晃,手上姿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转眼间,鲜血喷涌而出,扑向地面。
一截刀尖在白荆溪胸口露出,继而被迅速抽出。他猛地瞪大眼睛,再想张嘴,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目光中的一切很快黯淡下去,失了焦距双眼却依旧空洞地盯着前方,再没有合上。
白荆溪身前的殷红还带着余温,却融不进满地干涸的暗褐,鲜明的对比色几乎让人作呕。
“对不起了,阿兄……等我杀了他为你陪葬吧……”
白暮寒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泪却不受控制地流过脸颊,握着匕首的手也止不住颤抖着。
“你说过的,我们都是山庄的主人,你说任何事都不会瞒着我……可这些年你利用桓璀名利双收,你也许还知道了宝藏所在,而我却了失去了我的爱人,活得像个笑话……”
“为什么……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厅内的战斗还在继续。
李朔方手里的刀已经布满豁口,残损不堪,木人的攻势却一轮比一轮猛烈。纵使她身法轻灵,劈砍和躲避的速度都已快到了极致,但人的体力是有极限的,这样来回的闪避腾跃终究是消耗战,此时她只觉手臂酸麻,几近力竭。若再有一盏茶的时间,她恐怕就要撑不住了。
“叮”的一声,手中破刀断为两截。
李朔方心里暗骂了一声糟糕,忽听耳边传来一道清亮的断喝:“朔方姐,接住了!”
余光瞥见一抹雪亮自侧旁飞来,李朔方立即手肘微推,将长剑牢牢接在手心。
这把剑手感不错——她没来得及细想,立即一个伏身避过木人的一记劈挂拳,剑身灌入劲力狠狠斩落。
身后的朱瑛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勉强闪避机关,她身上伤痕多处,尘土裹着血迹一同糊在脸上,形容狼狈不堪,但看到李朔方接过长剑,她心中总算稍稍安稳。
封闭的群英楼里满眼是滑腻的红白色,地面如膏如浆,空气腥味冲天,稍有不慎就要滑倒在一堆断肢中,恐怕真正的地狱也不过如此。她未见过这场面,起初几乎被吓得晕厥过去,但看到李朔方飞身上前与木人拼杀的场景,她随即强迫自己稳住了心神,告诉自己,今天再也不可拖累别人。
方才,她在大厅里不住地闪躲机关,满地摸索,只为在尸堆里找到凌彻要送李朔方的那把剑。
果然,趁手的兵器能助力不少,她笑着抹了一把脸庞血迹,眼见随着几名侠客葬身在一个木人手下,又有一方出现空缺,她一咬牙拔出自己的佩剑,也闪身上去接住一个木人的攻击。
眼前的木人拳势诡异,拳风下压后略微转向偏移,划过一个半圆的弧度,重重砸向她肩膀。
左侧已无闪避的空间,朱瑛的心“咚咚”直跳,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几日前李朔方对她的指点。
不要乱,用身体带出剑势,她对自己说。
心神瞬间平定,步伐已然变得稳健。她低身后撤,紧接着稳住重心挥出一剑。
这一剑走向拿捏得极准,剑锋紧贴着木人腋下划过,虽力量欠缺了些,不能对木人造成实质威胁,却使它微顿了半息。
腋下,莫非关节处是破绽所在?
“朔方姐,攻击它的关节处!”
李朔方闻言迅速伏低身形,挥剑快挑一尊木人的胯部,只听“叮”的一声,木人出现了轻微的晃动。
“果真如此!”李朔方赞道。
再细致的机关都有破绽,这些木人虽有着超越人类的精妙冷酷,却年代久远,木制关节经年累月已显老化之迹。
在场的众人试出其破绽,也觉斗志陡增,一时间手中纷纷变招,应对得更为精准。
李朔方再度对上木人的攻击,便觉得心应手许多。她侧身避开木人扑来的铁拳,接着贴地一滑如鱼穿浪,自木人左侧绕至其身后。木人虽非生灵,却被这一忽左忽右的走位扰乱,动作略慢了半拍。
时机差不多了。她猛地跃起半丈,手中长剑倒转,自上而下狠狠劈向木人左腋!
“砰——!”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木人整个左臂顿时一顿,其关节处本就因年代久远而松动,在这一刀之下,铜铆铁接竟现出崩裂的蛛网纹。
李朔方并不停手,落地后踏前一步,反手再出一式“斜月吹雪”,起势聚力出招,几乎一气呵成,汇集全身之力劈向木人膝部。
一式三变,快如飞雪,剑锋斜逸,直取空门。
只听“咔啦”一声,木人重心一歪,“哐当”倒地,翻滚两圈后不再动弹。
“成了!”她以剑撑地,沉声道。
厅中众人见状,也意识到这些木人并非坚不可摧,不觉心中一热,灵魂深处燃起无限斗志来,一时之间只听金铁交鸣,在封闭的空间里来回激荡。
但李朔方觉得似乎哪里不对,那木人原本立于灰砖之上,木人倒下后砖面塌陷,却隐约露出一圈带着金属光泽的圆形物体。
那是什么?
“很奇怪。”这时,她听到杨缓也在低声念叨。
她转头望向他。
既知木人的破绽,杨缓招架得倒也算从容,或许也可说,他这种出招特点似乎对木人有些天然的优势,每一式都像量过寸尺一样,精确中又藏着机变,能用一分力应对就不会用到两分。
李朔方心念微动,却无暇细想,急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看到那圈铜色底盘了吗?那里应该还有传导索道通往地下,白荆溪说木人阵无解,可你说,它会不会也像那块匾一样,连着其它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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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有可能……不过他说的是木人,阵?”
既然是阵,必然不会毫无章法可循,就跟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木人一样,世上也没有牢不可破的阵法。
杨缓恍然,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劳烦你上去看看。”
他一手仍着力应对木人,一手翻掌侧推而出,劲气已至。
李朔方现在浑身筋骨几乎散架,这借力的确大有必要。她足尖一点,恰能借着蓬勃内劲飞掠而起,双手搭上石柱,再接上一轻踏,已稳落在柱顶。
眼前景象顿时开阔,李朔方眯起眼睛凝神细看。
她首先注意到倒下木人的底座里确实别有乾坤,中有一道凹槽,里面隐约可见断裂的铜杆与齿轮,可能是引向山庄里其他机关节点的索道。她想起方才木人都是单脚活动,果然另一只脚才是真正承力的实足,固定在底盘转轴中与机关联通。
还有,从地面看木人的移动好像没有章法,但其实却非随意。较外侧的木人与内侧的木人活动轨迹呈外方内圆之形,且有方位之分,无论木人如何移动,总有一处同时存在三个木人,一主两辅勾连而动。它们如此不停更易位置,循环往复。
每一方都可是生门,每一方也都可是死门,这肯定是暗合两仪八卦之理没错。
不对,还有些像……
她忽的想起,不止是这处木人阵,整个匡正山庄的设计也是外侧八门四关,内部道路弯转多为圆形,如果此处八卦之理也暗合了匡正山庄的布局呢?
她心中猛震,视线迅速游移,果然在关键的位置发现端倪:大厅西侧这个木人的位置虽然在不停摇摆,但大体方位始终没有变动,始终在兑卦附近游移。
从正门的朝向判断,在山庄中群英楼就处于正西方位。那是不是意味着,在目前这个机关阵中,若要寻找生门,破掉兑卦这个对应群英楼的木人就行!
她顺着柱身一跃而下,掠至兑卦木人的身侧,那正好是杨缓所对上的那个木人。
在杨缓拖住木人左边攻势之时,李朔方瞧准了木人攻击动作的刹那停顿,挥剑向木人的头颈接合处砍去。木人身上破绽已现,本身就不如之前强悍,在两大高手的合力下,竟很快就呈现瓦解之势。
楼里果然有了反应,石壁发出暗鸣,铜轮嘎吱作响,四下隐藏的机关开始疯狂地运转。
但就在这时,厅堂上方忽然轰隆了一声,紧接着支撑楼体的横梁发出“咯吱”的断裂声,碎石沙砾纷纷滚落,整座群英楼都如惊兽般猛地一颤。
木人阵应该是与匡正山庄的机关地下联动,这一点没料错,但毁掉某个阵位的木人,竟意味着摧毁匡正山庄对应阵位的全部机关建筑吗?
原来毁掉群英楼,才是唯一的逃生方法!
李朔方来不及细想,大喊道:“楼要塌了,快跑!”紧接着飞速掠至一块坍塌的墙面,把挡住通道的横木和椅子劈开。
视线里出现了模糊的天光。
“走,快走!”她回身护住一名险些被压住的小童,一把将其向光亮处推去,又猛力一扯,搬开一张倒塌的桌子。
“阿瑛!”她高声喊,她记得方才朱瑛的位置在此处。
但话音如石沉大海。
一切太过于混乱,她只来得及回头望一眼,就被人潮和灰土冲散了视线。她只得顺着人流,向着天光,闷头往前开路,眼睛被尘土熏得几乎睁不开,身后仍不断传来震天的哭喊声——很多人的速度终究抵不上楼塌的速度,转眼就被湮没在尘埃里。
逃出的众人跌跌撞撞,满面灰尘,刺眼的日光照着他们惊惶的面孔,也照着群英楼像拔去了脊骨一般支离破碎,最终化为轰然一声巨响。
尘烟弥漫,遮天蔽日。
李朔方有些木然地立在楼外,手中长剑尚未归鞘。
过了一瞬,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只觉浑身毛发倒竖,一滴冷汗从脖颈滑至脊背,连身体都微微发抖起来。
15. 猜忌
“朔方姐!”少女的声音清冽而熟悉。
李朔方心中忽的一悸,一阵没来由的酸涩感涌上鼻端。
她回身望去,朱瑛正被杨缓搀着,微弓着背站在她身后,人虽说不上完好无损,但看来未有大碍。她鬓发纷乱,满脸血污,眼中泛起的薄薄泪意打湿了一泓秋水般的明亮。
杨缓笑中带着调侃:“我倒知道你不在意我的死活,可你妹妹呢,怎么也没瞧好呀?”
“你若不是跑得比谁都快,也不能全须全尾还带回了阿瑛。”李朔方喘口气,勉强笑道。
杨缓眨巴两下眼睛,松开架住朱瑛胳臂的手,将她往前轻轻推了一把,“啧,人是我救的,现在你反欠我一个人情哦。”
朱瑛借着身后推力扑到李朔方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却终于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
“对不起阿瑛,我方才没能找到你……”李朔方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
她和眼前这个女孩子其实相识不久,却有些潜移默化地被那种鲜活而无邪的生命力感染。她不忍心看她受到伤害,就像人们不愿意目睹一块好玉摔碎在地上一样。
其实,若她没有去救那个小童,没有急着为旁人开路,或许就能快点找到朱瑛。可反应比朱瑛慢,武功比朱瑛低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却未必有一位武功高强的同伴。李朔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那样做。
眼下,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已经开始组织人手救助伤者,将伤员全部转移到临时救治处,并派明霄宗弟子进行一些简易的救治。少许受了轻伤的人手被留下,查看是否还有幸存者。不过,或许是群英楼塌得太快,太狠,找了许久都不见丝毫收获,搜救者也只得陆续离开了。
“别找了,没一个能喘气的。”
杨缓等了好久不见李朔方有去意,忍不住出声提醒,说话间他摊开手,银光一闪,小蛇缈缈“倏”的一声窜回到手心。他颇为满意地拍拍蛇脑袋,笑道:“原来你探查搜救也如此迅速,都快赶上我一半灵泛了。”
缈缈吐了吐信子,忍不住摇头晃脑起来,它似乎也能听懂这是一句夸奖,至于判断夸奖的内容中不中听,对现在的它而言还有些困难。它灵活地扭了个半圈,学杨缓的样子微微歪头看向李朔方,一人一蛇都有点难以理解这个人的执着程度。
李朔方已经细细检查完最后一圈,她叹了口气,蹲身在就近的废墟旁,伸手掀起一块石板。
杨缓收回缈缈,也凑了上去。
修建群英楼的砖石皆取材坚硬结实,底下的几具尸体都已被砸得颅骨碎裂,胸膛塌陷,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他们身边零零散散躺着一些金属零件,应当是那些木人的残躯。
“群英楼内的木人阵是依八卦之理设计的,匡正山庄本身的布局原理也是如此,每个阵位的木人,都通过地下机关,与山庄相应位置的地标相连。”李朔方轻声道。
“山庄的许多机关都属于一个整体,木人阵这种与其他机关联动的杀阵,在山庄内应不止一处。目前来看,现有的木人都因为楼塌而被破坏了,说明被毁得彻彻底底的,不止是群英楼。”杨缓在她身后叹惋。
“八个阵位对应的地标,都是匡正山庄内部重要机关的所在之地。其中包括白荆溪的书房机关,还有,后山的照影机关。群英楼塌陷如此彻底,匡正山庄的整个机关体系也就此毁去了。”
这些机关本来都是匡正山庄的内部机密,对山庄意义重大,尤其是后山的照影机关,据说天机子曾在两国交战之际,将其投入到战争中来,作为传递军情的枢纽。若其重新现世且为私家占有,其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在机关暴露、濒临绝境之时,白荆溪选择启动木人阵,不仅是为了报复众人,也是为了摧毁山庄里的机关,以绝后患。
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匡正山庄就已经不是白家的山庄了。机关所牵扯的秘密不仅关系到他本人,还有他家人的安危,他或许还想过带着家人一起逃离这里,但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
“这回真的要谢谢你。”李朔方回头朝向杨缓,眉目里带着几分感激与动容。但这一点温和转瞬即逝,她很快换上了那副冷静如常的面孔,“不过,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杨缓垂眸望向她,却没有立即得到回答——李朔方视线骤然转向他身后,神色略微凝滞。
“小心!”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风声呼啸,一道劲风席卷着杀气破空而来!
杨缓略略顿了一瞬,旋即侧身一让,恰好接住了对方手腕,接着顺势一拧,只听“咔哒”腕骨脱臼的声音,偷袭者脚步踉跄,重心失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竟是白暮寒。此时他灰白的脸色中夹杂着迷惘与狂乱,身躯颤栗,双腿也因为疼痛而不住发抖,加上之前所受的伤,他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气。
杨缓歪头打量着白暮寒,单看他这幅样子,完全想不到他有胆子做出杀友弑兄的举动。他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调侃道:“白二公子不请自来,力道好像还不太稳,我还以为你是来给我捶背呢。”
他很熟悉白暮寒这种人,他们出身名门,自幼享受家中的无限宠溺,却从没有人愿好好告诉他们为人的基本道理。他们实际上极度缺乏安全感,也极其依赖从小养成的偏爱,不允许感情出现一丁点的偏差和裂痕,否则,他们就会变为偏激病态、阴沉鬼祟般的存在。
活成这样,真是很悲哀的事情,杨缓收回视线,面上的笑意终于褪去,下一瞬,人已经逼近,直取白暮寒的咽喉!
但这一掌却并没有落实,一道劲风瞬息而来,截住了这记杀招,来人身形也如柳絮随风飘落,眨眼就拦在了他和白暮寒中间。
杨缓生生将力道收住,因气劲未散,微晃了一下才稳住重心,他抬眸,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李朔方。
她没有回头,蹲在地上,与白暮寒面对面。
“我向你打听个事,你答得好,我便不让他杀你。”她柔声道。
“什么?”杨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连一贯温和从容的面具都出现了一丝裂痕,失声道:“他方才如此凶狠,根本就是要取我的命!我可是救下了阿瑛,你你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疯女人!”
白暮寒有些愕然地望向她,眼中的癫狂渐渐消散,化作了几分迷惑不解,他张了张嘴,似要追问,李朔方已经抢先开口:
“听说山庄里供应的炒货是你派仆役采买的,最近一批瓜子很不错,是从哪家果子铺进的货?”[1]
她语气颇为平和,不像是质询,甚至带了三分礼貌客气。
白暮寒眉头微皱,脸上满是不解,似乎不太明白为何她忽然打听这无关紧要的琐事。而杨缓内心的震动比起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张了张嘴,想要骂几句脏话,却发现维持着温良恭俭的样子已经太久,脑中脏话过于匮乏苍白,实在蹦不出几个字。没办法,只得继续保持着沉默。
好啊,我的命比不过朱瑛就算了,居然连一包瓜子都不如。他不无悲愤地想。
“是,是苍州城南圆通巷的……郑记干果行。”白暮寒迟疑了片刻,哑声应道。
虽然这么一个消息就能挣一条命,听起来有些荒诞不经,但这片江湖里荒诞不经的怪侠本就不少。
“好,”李朔方笑中带着欣慰,能得到这个答案,似乎让她分外高兴。
白暮寒脸上的惊悸也有所松动,但他还没来得及再补充些什么,就听李朔方淡然道:“问完了,是我来动手,还是你自刎?”
白暮寒显然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快乐中回过神来,骤然听到这句发问,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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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他神思恍惚地开口。
“你没听清我方才说的吗?我说的是不让他动手杀你,却并未应允过不让你死呀。”李朔方的解释显得相当有耐心,为了便于白暮寒理解,还特意加重了这个“他”字。
白暮寒猛地僵住,杨缓却低头噗嗤一声,有些按不住嘴角的笑意,心想原来如此,果然李朔方再不公道,也不至于被一包瓜子换得临阵倒戈,一时间内心颇为感慨,转而又觉得自己果然没有信错人,真是目光如炬慧眼识珠。
“很难选吗?”李朔方的表情有些疑惑,她低头,摊开手,掌心出现了两片微弯的筊杯。
“那这样吧,若为圣卦,表示神明应允你自行了断,阳卦或阴卦,则神不容我漏杀一个恶人。”
她语气轻松,手中微顿,筊杯掉落在地。
两片皆是反面,阴卦。
手起剑落,白暮寒还没来得及反应,剑锋已经划过咽喉,他喉咙深处涌动出细微的声响,倒下的瞬间还保持着这个跪倒的姿势,紧接着身体彻底瘫软,只有溅落的血迹作为最后的回应。
李朔方沉默起身,鲜血开刃的长剑终于回鞘。
这把剑手感确实不错,即使是用来杀人的时候亦是如此,她一边想着,目光不自觉往地上的尸体瞟去。白暮寒死了就死了,她唯一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是,即使是面对恶人,她似乎也不是那种喜欢在别人死前作弄一番,试图为死亡增添一点戏剧性或娱乐感的人。
这种超度灵魂时没心没肺恍若看乐子的心态好熟悉,她仔细一琢磨——不会是,被杨缓传染了吧?
她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再抬眼望向杨缓时不由微退了一步,多了几分提防。
杨缓由于方才对李朔方的一通误解,本就略有些歉然,欲开口说些什么,却犹疑了片刻,开口时更是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嗫嚅:“你之前说,有什么想问我的?唔,那个……不对,其实,我也有想问你的事情……”
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本就是应该问清楚的事情,在犹豫什么呢,笨嘴拙舌表达能力如此不济,难道是被凌彻给夺舍了?
李朔方双手抱胸,略微颔首:“你先问。”
“你的筊杯不太寻常。”他说得很慢,语气显然不像平时那般轻松了。
“有什么不对?”李朔方摊开掌心,那两片筊杯还静静躺在她手心,通体是青白色,在日光照射下却泛起絮状的淡红,仿佛有暗河在其间浮动。
杨缓默然伸手,指尖轻轻划过杯壳。触感是冰凉的,经久而坚硬的纹络粗糙却不硌手,与众不同的是,沁人凉意中似还夹杂着一丝奇异的灼痛。他将其中一片翻过来,背面的小字也呈现出同样的光泽,好像在微微蠕动。
“这筊杯你从何处得来?”
“是我的……”李朔方说到这里,目光却好似黯淡了一点,她停了一瞬,继续道,“是我的一位亲人留给我的。”
“你手握筊杯时,可觉得有异感?”杨缓问。
“没有。你想说什么?”
“掷筊卜术在民间虽很平常,但你这杯壳的材质却很罕见,似是灵龟腹甲融鲛人血所制。古卑沙国的太卜曾经将这种特制的龟甲用于龟策卜筮,其内刻咒文,称为神骨。传言只有太卜等通灵者可以使用,旁人触之即有灼痛。”
他略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挣扎,但随即面不改色地续了下去,“杯筊也是卑沙国巫师结合筳篿卜术制作出来的,后卑沙国归附中原,其巫风亦逐渐消融。但相传,卑沙国唯一未肯归顺的部落流落南海,至今保留其原本的巫术传承,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教派……”
话音戛然而止,但其中意思已经足够明了。
李朔方面色一沉,再开口时已经是寒意彻骨:
“哦?你在怀疑,我是九黎教的人?”
16. 辞行
脸颊被傍晚的风刮蹭得冰冷,李朔方垂下眼皮,面无表情退后了两步,也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远。
他不过是在叙述心中所想,他还没有质问一句话,她这样告诉自己。但这好像并不算什么合理的宽慰,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憋得她不吐不快。
“那我告诉你,我想问什么吧。你出手的路数,和群英楼内木人阵的风格极为类似,而我至今对你一无所知,九黎教之事本是我与濯灵联手破解,你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人,有什么资格怀疑我的身份?”李朔方紧紧按住剑柄,冷冰冰地,一口气把话撂给杨缓。
杨缓没了声响,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直到李朔方再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半晌,他才轻声道,“白荆溪说木人阵是一位名叫天玄子的机关师设计,至于木人阵里的招式,我也很奇怪……唔,我明白,若你真的是九黎教的人,方才就不会使用那筊杯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身上或许有些你自己也未发觉的秘密。”
他再次抬起头跟她对视时,眼中已经多了一些笃定:“我信得过你,也可以告诉你更多信息。藏锋中没有白荆溪想要的藏宝图,桓璀说的是实话。但这并不代表宝图不存在,这块地图由多张残卷组成,其中有些的下落已经有了眉目,他担心遭人觊觎,才未当众吐露。”
“这份宝图名叫‘离火图’,没有人知道里面具体藏着什么,但它非常重要,朝廷在找它,九黎教也在找它——这意味着它可能牵扯江湖纷争甚至社稷安危。找到桓璀问出它的下落,这就是我来匡正山庄的目的。”
这已经是很重要的信息了,足够李朔方顺着他的话理清一些事情:九黎教布在长留谷的杀阵恐怕不止为了给中原武林来个下马威,还有可能是为了藏锋中,那块不存在的离火图残卷,后来或许是得到了残卷并不在藏锋里的消息,才没有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李朔方叹了口气,脸上的冷意也消融了一些,她松开握剑的手,把筊杯掖到袖里。她没打算去询问杨缓更多信息——他要去探寻九黎教与离火图的下落,而她同样想拨开这层迷雾,想弄清楚九黎教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而那个人,又为什么把这种筊杯留给她。
这样的情况下,明白他俩暂时还能合作,就够了。有时候,刨根究底反而会让事情更难办。
况且杨缓还告诉过她照影机关的秘密,虽然这也许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方便他在山庄内的行事,但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个完全不可靠的人。
李朔方没再多言,她看了眼天色,转身快步往幸存者暂留的方向赶去。整个山庄受到的破坏很大,他们必须尽快处置好伤员,赶在天黑前找到下山的路。
走出几步,她察觉到什么,有些无奈地回头,发现杨缓还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速度既不比她快也不比她慢,走哪贴哪——有点像个忽然多出来的影子。
见李朔方转身,他身形一滞,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怎么?”
“喏,这是匡正山庄的地图,正门的出口大概已经被毁了,但庄内还散落着一些小机关。打东南方走,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向谷底,这是最安全的路。”
他没有再靠近她,只是敛眉垂眸地站着,落日余晖在眉睫打下一记很浅的阴影,衬得神色更有些寂然。这人不语不笑却卸下防备的时候,倒有一种令人温柔怜惜的神气。
李朔方上前接过,略看了一眼,图上字迹虽潦草,所绘方位地形却还算是清晰。
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心想男人有点姿色的确能多讨几分可怜,加上这份手绘的地图,她内心郁结的气算是消了一半。
天色渐渐昏暗,群山轮廓幽深。
李朔方赶回到伤员安置处时,发现凌彻凌磬、苏木等人俱在,唯有凌彻的族弟凌云不幸葬身楼中。谢濯灵抵达后为伤员做了些施针与包扎之类的处理,多数人的伤情已平稳,剩下的侠客们在山庄里寻了几副尚能使用的门板、长凳,勉强支持起能供搬运伤员的担架。
山庄内幸存的仆役护院尚有许多,白荆溪囚禁桓璀之事连白暮寒都瞒着,这些仆役们自然也对白荆溪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此时他们忽然得知山庄骤变,庄主殒命,都已跪倒在地,眼中满是惊惧与迷茫。
李朔方心中五味陈杂,这些杂役中有许多年轻尚轻的从小就被招进山庄做事,好些人甚至都不知真正的江湖为何物,如今骤遭大变,又断了生计,不知何去何从。
“我们替你们报官吧。”杨缓道,“山庄损毁成了这个样子,没留下什么有用的证据,这案子本身没人细查的。报官后倒可有个善后,不至于让你们流离失所。”
在场的仆役纷纷点头。
李朔方没吭声。这样做当然不止是为了遣散安置这些受难者,还因为官府介入之后必然需要再登记姓名籍贯,盘问来历等,万一有后潜进山庄者对不上身份或临时逃走,就会第一时间暴露。
“没人细查”也很值得玩味,看来他知道的东西比她想的还要多一点。
果然杨缓想了想,又补充道,“但若要报官,只报山庄突发爆炸,这背后牵扯的势力不简单,若妄言内情,你们会惹上麻烦。”
李朔方还想再思考一番,却发觉头昏脑涨思绪混乱,提不起一点精神头,索性懒得再想,留出点力气计划之后的事情。
留了两名未受伤侠客一同等待官府回应,余下众人便去找下山的路了。
路是一条被杂草掩盖多年的旧道,需绕过一座半塌的偏院,沿着溪边的石板路步行而下。这里藤蔓丛生,脚下极易打滑,几位侠客在前开路,有险处便用绳索系好树干,供后头之人借力而下,李朔方压后,时刻提防着再有乱石或坍塌。
等众人抵达山下的竹林尽头时,天已经黑透了,零零碎碎几个星子低垂在辽阔的天幕上,竟是说不出的寂寥。
群英楼内参与赏剑的人,除去事发时就已经离场的,现在再点数一圈,不过剩下了寥寥二十来个,俱是满脸风尘满眼倦怠。有几位亲眷也葬身在楼内的,此时又忆及那一片血腥残酷,忍不住落下泪来。
此处离山下的集镇还有好几里路,但众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一些伤者更不适宜再奔走,因此除了几个有亲友接应的顺便去报官外,剩下的对视片刻,便提议在原地生火,先休整一夜再做打算。
火堆一生起来,便有了些许暖意,身上还有干粮的也纷纷拿出来与众人分食。
一位年长的女侠率先开口:“匡正山庄一夜倾覆,如今江湖必将翻天……列位,有伤在身的先歇着,能开口的,说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白家兄弟都已经死了,我们若想讨债,还真能找他手下那群仆役撒气去?”她对面的中年汉子拨弄了两下火堆,语中夹带着怨气。
“方才明霄宗那位姑娘说九黎教重新现世,恐怕这才是目前最紧要的问题吧。”这话出自凌彻的族叔凌磬,他捻了捻须,神情复杂莫辨。
话一出口,空气又冷了下来。“九黎教”这三个字在江湖中一贯像是什么讳莫如深的魔咒一般,听到的人都会极有默契地噤声,生怕多提一句就招来不幸。
火光映得众人神色各异,许久,凌彻开口道:“这江湖里的正邪之争,向来没有个禁绝之时。当务之急,还是要提请日月盟商议对策,另外此事也不必搞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免得一些邪道中人趁虚而入,再生事端。”
“凌少侠言之有理,不过,他们若再使出幻术之类伎俩,明霄宗也自会竭尽全力破解,以免诸派无辜受累。”苏木应声道。
听闻此言,在场的众人总算有了几分底气,纷纷称善。医者仁心,明霄宗不仅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医宗,还是日月盟的缔结者之一。若说哪日江湖真的风雨倾覆,须有人挺身而出支撑局面,大部分人第一个想到的恐怕还不是太玄派、丐帮这些以武称雄的大派,而是五年前以返魂草救济群英却不图半点回报的明霄宗。
“只是经此一役……桓老的去处可有想好?”苏木沉吟片刻,将目光投向桓璀。
桓璀拱手道:“我与小女自会另觅安身之处,此番多谢各位相助,尤其是杨少侠,若非他挺身而出,我恐怕难逃厄运。只是……因我之事连带出这么一桩江湖浩劫,实在是有愧于心……”
他长叹,沉重的愧疚压得人愈发佝偻衰老。
正当众人七嘴八舌宽慰桓璀之时,杨缓等人正围在一起忙得团团转——朱瑛的小狗之前被群英楼的砖块压着了,只剩下微弱呼吸,好在谢濯灵连救治猫狗的医理也颇为精通,当即给小狗施了针,还按古方敷上了止血消肿的膏药。
但许是方才下山磕绊了几下,小狗现在看起来愈发虚弱了,一声都不叫,只是耷拉着脑袋微弱地喘气,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
杨缓半跪着,双手托住小狗颈下,尝试给它渡入一些内力,但过了很久,小狗的身躯都没有一丝反应。
朱瑛嘴角耷拉,泪眼汪汪,她实在受不了小狗这副虚弱的样子,把头扭过去不敢再看。
朱瑛一哭,李朔方也急:“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换我。”
李朔方一急,杨缓也有点心焦,不由加快了真气输送的速度。可他输的本来是温和内力,虽然克制却不停息,勉强能护住小狗的心肺元气,帮它吊着一口气,一旦加快气息运转则适得其反。
谢濯灵见状,急道:“这样大概不行,它承受不住。”
然而已经晚了。小狗身子骤然一僵,尾巴抽动一下,再无声息。
朱瑛愣了愣神,随即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朔方姐之前说的对,我就不该养这只小狗,它跟着我只会倒霉……”
李朔方脸上满是悔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朱瑛,杨缓的表情更是尴尬无比,半晌,他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望着狗身:“煤球你别走啊,你值四十文钱,翻个倍,好歹得活个十年八载才够本啊。”
朱瑛闻言,哭得更是天昏地暗,一时间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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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等到被李朔方重重剜了一眼,杨缓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他连忙补充:“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它这么可爱,本该健康长寿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可惜天不遂……”
“阿瑛你看,小狗陪你玩、陪你笑,还把我们都吵醒过……它要是知道大家这么喜欢它,也能笑着投胎,是吧?”李朔方当机立断截住了他的话头。
等到朱瑛抽抽搭搭止住哭声,已经是后半夜了。众人原地休整了一番,翌日清晨天一擦亮,李朔方发现朱瑛已经给小狗挖了个小小的坟堆,泥土是她用剑柄一点点刨开的,顶上手掌宽窄的一抔黄土被草根浅浅地拱着,一块木牌端正地立在坟旁,牌上工工整整刻着小狗的名字。
“朔方姐,我想明白了,做出任何决定的时候都要先考虑清楚,心血来潮冲动行事的人,最后会很痛很后悔的。”少女的声音还略带哽咽,轻得在风里飘。
李朔方叹息,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我之前总是做这样冲动的决定,”她倚着李朔方,眼神空空荡荡望向远处,“私自出逃,偷偷出来找我师父,但可能引起的问题我一样都没想过,你说,我将来会不会也像害死小狗一样,给其他人带来不幸?”
“瞎想什么呢?”李朔方伸出一指示意她噤声,“小狗的死我们都有责任,我们记得这件事,以后遇到要保护的生命,遇到要保护的人,就不会让遗憾再发生了。”
李朔方在心里叹气,有些事情她很难现在告诉她,因为这个过于年轻的女孩子还没有足够的经验面对“失去”。这是很平常的事——亲人离去,爱人反目,同袍挥戈,武功散失,很多叱咤风云的江湖客都是这样一路走来,直到最后孑然一身,再锐的刀也割在身上也没了痛感。
一早,众人商议了去处,苏木要回到明霄宗料理事务,桓璀父女则欲返回故乡老宅,于是各自告辞离去。
凌彻那边也已经收到消息,凌家家主抓到了在凌家下毒的凶手,这人是当地一名灵巫,在凌家解厄除煞时趁机布下毒蛊,此事是凌彻一手操办,因此沾染了蛊毒。
虽然这位来历不明的巫者已经自尽,但据说还逮到了两名同党,因为凌家镇守赤霞关,地位特殊,地方监司已经派了专人前往凌家推勘,凌彻作为证人自然也要回去传对。
李朔方再听到巫者这两个字眉心都不由地多跳了两跳,沉默半晌,只道谢谢凌彻送的宝剑,望他一路珍重,来日终有相逢时。
李朔方先前跟谢濯灵提到过延生医馆的老郎中,这位郎中当时执意不肯与他们一起去匡正山庄,只在附近镇上的一处客栈落脚,因谢濯灵对于医案上的记载还有疑问,剩下四人决定先向东走,去往老郎中下榻的客栈。
“朔方姐,你瞧方才凌彻那眼神,我怎么感觉他对你依依不舍的,你没什么表示吗?”与凌彻辞行后走了一段路,朱瑛小声嘟囔道。
“表示什么?”李朔方想了想,“我一会给他画个符,保佑他一路平安吧。”
朱瑛仔细琢磨片刻她的语气,立马跳反:“凌彻呆头呆脑的长得也不好看,你看不上他也没事,我也一样。”
李朔方轻嗤一声:“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以貌取人。”说到这,她顺手拔出凌彻送的剑,只觉青锋三尺,映雪照霜——果然是把好剑,她越看越觉快意,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称赞,就看到剑身倒映出杨缓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笑什么?”她回过头,有点不耐烦。
“你没听凌彻方才说吗,他从小一遇到巫师就倒霉,你可别画错了,给他再整一出飞来横祸。”
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李朔方懒得理他,她回头望向谢濯灵:“我看苏木最近脸色不太好,他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谢濯灵忧心忡忡:“苏木之所以整天打瞌睡,还是因为五年前那次蛊虫危机,那时为了培育第一批返魂草,急需有人试药,苏木内力深厚,就选中了他,谁知落下了后遗症,成日昏昏欲睡,靠着长年药方调理。悬壶门附近就是明霄宗药圃,有几位草药的气味能帮助他养身,这才选了苏木去看守。”
“明霄宗之所以要求藏锋作为聘礼,也是因为其原料玄玉寒髓对苏木身体的恢复有所裨益。”
李朔方有些难以理解:“可那是给你的聘礼。”
谢濯灵垂眸:“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明霄宗收养我,对我有知遇之恩,苏木又是明霄宗的中流砥柱,相比于宗门利益,我的聘礼自然算不得什么。”
李朔方一时默然。
不久,几人到了老郎中下榻的客栈,却发现房间早已空空如也,问过客栈掌柜,说是昨日就已经人去楼空,不见老郎中踪迹。
他们进入房间查探,发现没有迷药的痕迹,门窗也都完好无损未经破坏,不太像被人强行带走,但若是自行离去,应该打正门走,并且留下住宿的盘缠才对。
一个手无寸铁不会武功的老郎中,能去哪里?
17. 难解之卦
“会不会,是被九黎教掳走了?”朱瑛率先开口,“毕竟,那个老郎中诊断过贺昂,也知道九黎教幻术的症状。”
李朔方不语,她打开房间的窗户,探身望去。这家客栈三面环山,背后就是山崖,密林间有一条非常隐蔽的小道,若不仔细看,都会以为是绝路,且此路从正门根本无法抵达,唯有自客房后窗跳下才能接上。
若真有人掳走了老郎中,那必然是从这条小道离开的。
李朔方打开窗户,扶着窗棂借力一跃,落到了密林间的草坡上。
伏身检查片刻后,她随即起身,望了望四周,选择一根横生的枝桠作助跳,足尖轻点便已踏上窗台边缘,紧握着支窗跃入了室内。
“我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李朔方沉声道。
“是这位老郎中已经遇害了吗?”谢濯灵面露隐忧。
“不,你们发现没有,这家客栈的窗框极窄,一人进出倒还勉强,若是背着一个人离开,必然会蹭落窗顶上的灰尘。”李朔方指了指窗顶,“但现在窗户上的灰尘并没有蹭落的痕迹。而且,外头的林子净是碎石草坡,落差极大,坡面也陡,即使轻功卓绝的人都要借力起落,背着人离开的难度极大,但草坡上的压痕却浅,不像是带着一个人借力腾挪的样子。
“这些说明,他很可能是自己跳窗走的。”
“什么?那老郎中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歪啊。”朱瑛震惊。
“如果这根本就是伪装呢?”李朔方道,“贺昂离开延生医馆不久毒发身亡,可短短一日,崔记义庄里他的尸体就无故失踪,这事恐怕也跟老郎中脱不了干系。”
“贺昂中了毒,反而能抵御九黎教的幻术,知道这件事的当时只有老郎中。试问谁最需要研究贺昂的尸体呢?”
“是九黎教!你是说,这个老郎中才是九黎教的人!”朱瑛醒悟过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声音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这是我的猜测,但若非如此,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要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而且贺昂的尸体失踪那么快,必然是有近处的人通风报信。”李朔方道,她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料到。
“你应该没料错,”杨缓望了眼窗外,接过话头,“我听一位江湖朋友说过,这条路原是旧日山匪的私道,尽头连着苍州西北一处废弃关卡。关卡早年战乱烧毁,官道建成后便没人管,如今成了地方帮会的秘密中转点。这些帮会平日贿赂打通官府,时局一乱,他们就借机走私运人,专走北上路线。眼下苍州西北几个县瘟疫正盛,正是他们做黑生意的好时机。而朝廷也已下令缉捕九黎教,他若要避开查验,这条路正合适。”
“这客栈做的恐怕也不是普通生意,我猜他不是没给钱,而是给了成倍的钱,才能住上靠山的客房。”
李朔方扶了扶额,顿时觉得十分头疼:“早听说苍州官匪一家,朝廷都难管,他们消息灵通,这事一张扬出去肯定打草惊蛇,事到如今,我们还得自己搞清楚他究竟去了哪,这是找到九黎教的关键。”
杨缓从行囊里拿出一份舆图,示意众人围坐在一起:“晋州城最近出现了那卷地图的消息,再根据那关卡转运的流向来看,九黎教很可能是要去晋州,寻找那份残卷。
他昨日才走,比我们快不了多少。我们西行两日,先到江陵府驿站落脚歇马。从江陵府转道晋州城,官道通畅,地势平坦,最为迅捷。”
这下朱瑛也觉得有点奇怪,她满是狐疑的眼神在杨缓身上溜了一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别是朝廷派下来的按察使吧?可我看你也不像啊……”
杨缓一听这话就泄了气,他垂下头,苦涩叹道:“若是如此,我倒想知道我的俸禄去哪儿领,一路上穷得喝西北风,半个差饷都没见着,可真是亏大发了。”
朱瑛或许还感念他的救命之恩,终究没有多问,倒是谢濯灵沉吟片刻,开口道:“晋州……昨日有一位朝中官人送密信给我,言其夫人久病缠身,御医束手无策,令我走一趟晋州城,替夫人诊治。如此说来,我们倒是同路。”她眉头微蹙,似乎也预感到此行恐难平顺。
两日后,江陵府。
此地城门高阔,虽已入夜,门下依旧车马不息,尘土随蹄声扬起,罩住一片熙攘。
杨缓布衣束发,作寻常车夫打扮,他先默默下马递上众人过所,过了片刻,又低声应和了守卫几句,语气诚恳谦和。
这马车是他们重金从车马行买的,赶路快,车厢也宽敞,三人同坐都不显逼仄。只是这两日途经不少山道,路途颠簸,朱瑛与李朔方还好,谢濯灵没有武功在身,又久未远行,此时已经脸色发白,看着有些吃不消了。
不知是否“医者难自医”的缘故,自李朔方看到谢濯灵那日起,她就是这幅样子,面庞虽如玉一般挑不出什么瑕疵,却也像玉一般透不出半点血气。
李朔方掀开一角帘子,好让夜风透进车厢,谢濯灵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脸色总算是稍微好些。她偏头望去,帘外映出一方街景——这是一条极热闹的街巷,街头巷尾散落着各种摊子,远处货郎摇着拨浪鼓一路走来,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在一片喧腾中继续滚动,辘辘声中,已经到达了此行的落脚处。
还未下车,朱瑛就忍不住掀帘打量,目光转了几圈,定格在眼前的楼宇,连连惊叹:“好气派的酒楼!”
只见这酒楼高三层,彩楼欢门高高挂起,门首并排悬着亮堂堂的红纱栀子灯,乍一望就喜气洋洋。未至楼内,便已传出杯盏交错、人声鼎沸,令人想见其宾客盈门的景象。
几人跟着杨缓一进门,就有个敦厚的中年人笑眯眯迎了上来,看样子是这酒楼的掌柜:“哎呀呀,阿缓,这几年可好?当年老板娘还在的时候,你那麻利劲儿,可是把喜来居忙活得风生水起!今儿听闻你要来,我可是特意留了客院上房等着呢。”
朱瑛疑惑:“朔方姐,我怎么感觉,杨缓好像给全大凉的酒楼客栈都跑过堂,他可真勤快。”
杨缓拍拍掌柜肩膀,笑道:“听说你这客栈近来换了好酒,特意来看看你是不是良心发现,舍得拿出来请人了。”一边说,一边摸出一块之前朱瑛给的碎银子,“喏,只住一晚,拿好了。”
掌柜的没接,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今儿回来了,就当是回自个儿家,哪还有要你钱的道理?来来来,几位里面请!”他收回目光,朝着李朔方几人略微欠身。
杨缓手一顿,面上笑容未收,手里银子已经慢悠悠收了回去:“老秦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朔方早知道他只是装装样子,根本没打算真掏钱,不由冷哼一声,暗道这穷鬼什么时候舍得住这种酒楼?感情是找着熟人,前来蹭吃蹭住打秋风了。
几人找了一张雅间坐定,不多时,好酒好菜便流水般一道道上了桌,掌柜怕其余三人喝不惯这里的酒,还亲自送上一壶温热的花茶。
杨缓敲了敲碗,笑道:“猜猜这家酒楼以前是谁开的?”
朱瑛嘴里塞了一大块炖羊肉,谢濯灵正靠着窗闭目养神,李朔方看起来更没有半点捧场的意愿,杨缓只好抿了一口酒,自问自答道:“是药材铺那方老板的故妻。”
朱瑛咽完嘴里的肉,放下筷子啧了一声:“方老板故妻能开得起这酒楼,想必既有钱又有本事,他自己怎的这么穷?”
“方老板本名叫方砚之,这名字倒雅,是打小收留他那门派的掌门起的。方砚之跟他故妻是贫贱之交,两口子在街头开了个药铺,他自己没什么生意头脑,全靠方娘子打理经营,后来总算熬出点名声,日子渐渐宽裕了起来。
但后来,方砚之师门出了事,除去那个早年被太玄派掳走的师弟,就只有他侥幸逃过——满门的仇,一桩一桩,全靠他一个人扛着。你也知道,江湖上的账,不是刀子就是银子。他自己打不过,就花钱雇人替他师父报仇,又遍天下找他那个丢了的师弟,几年光景,仇还没报出个结果,银子砸进去跟流水似的,渐渐的又是家徒四壁。”
“那位方娘子呢,也不是没熬过日子的人,她不怕清苦,只怕给她和唯一的小女儿也惹上祸事,终于有一天,带着自己这些年最后的积蓄,还有她女儿,走了。走之前没吵没闹,只留下一句话,说想一个人做点营生,过过清净日子。”
“后来她真开起来了,就在这条街口——‘喜来居’那牌匾还是她亲手写的。做菜有一手,人也会来事儿,生意慢慢做起来了,风风火火的几年,那时不少人追她,她都没答应,但直到她后来病得厉害了,也没再去见过方老板一面。”
“她临终前把酒楼托给了这里的掌灶,就是现在这位掌柜。我那时候……也穷,在这跑过堂,见她老深夜远远坐在楼上听箫,一个人喝闷酒,我就好奇,问她生意做得这么好,为什么还闷闷不乐。”
“等她说起和方老板那段故事,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去找到方老板,跟他说,我和你一样穷,孑然一身,也不怕惹事,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报这个仇。”
“你看起来可没那么好心,所以你提了什么条件?”李朔方喝了口酒,眼皮也没抬地问道。
杨缓眨眨眼睛:“我说,让他拜我为师。我这一身本事算是千金难求吧,他若不叫一声师父,我凭什么搭上命给他出气嘞?而且他根骨奇佳,就是早年被耽误了——那也没事嘛,这江湖里从来不缺大器晚成的大侠。”
朱瑛噗嗤一声:“原来方老板是你徒弟啊。”
李朔方却难以把这故事当成单纯的谈资来听,她讥笑道:“你可真是好算计,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得背着‘一个小辈的门徒’这名头行走江湖,万一以后你闹了什么笑话,传出去人家还笑他老眼昏花,拜了你这种不靠谱的师父。”
杨缓绝不可能有什么悲天悯人大爱无疆的观念,这点她心里门儿清,说到底,他也只是一时兴起才对方老板施以援手罢了。
杨缓轻笑了一声,不以为忤:“还有一原因,我在找一个人。方老板走南闯北进药材,颇讲义气,人脉也广,说不定哪天能替我打听到这人的消息呢。”
李朔方正想问是谁,忽的传来“笃笃”敲门声,敲得还颇有规律,两长两短,不轻也不重。
她警惕地望向门口,杨缓却头也没抬,只淡淡道了声:“进啊。”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衣着普通,脸色苍白,但他腰背挺得笔直,神色也从容淡定,看起来倒有几分不容怠慢的骄矜。
少年站定,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圈——带着疏离的审视与杨缓那种春风般的温和截然不同,竟让李朔方无端生出一丝错觉,仿佛他才是真正的主宾似的,她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杨缓腾出个空位给少年,见他愣着不动,随即按住他肩膀示意他坐下,又塞了双筷子给他:“小殊,我早说过,你跟着方砚之去晋州城才稳当,非得在这江陵府拖泥带水。还好现在谢神医也去晋州,那边会请专人护送,你可以同去。”
小殊撇了撇嘴,他气度虽不凡,脸上却还带着少年人未脱的稚气:“方砚之不爱洗澡,那一身味除了他师弟跟你能忍,谁愿意跟着跑啊,难怪当年他娘子都不要他了——你呢,你怎么不一起去?”
杨缓哈哈一笑:“晋州是太玄派的地盘,我偷了他们的蛇,估计一到那就要被盯上呢,还是少给你们添麻烦为妙。”
小殊草草动了几下筷子,看起来没什么食欲,他凑到杨缓耳边,悄声道:“这就是名动江湖的谢神医?”大概他觉得朱瑛年纪太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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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都对不上,谢濯灵又一副苍白虚弱的样子,反倒像是个要看病的,因此他指的是李朔方。
杨缓摇摇头,笑得诡秘:“这位姑娘只断人生死,却不问药石——你最好别找她看诊,免得到时候醒不过来,被治得魂离魄散喽。”
对于他的调侃,李朔方现在已经做到面不改色,她端起茶吹了口凉气:“我要真是神医,肯定第一个把你治哑了。”
叫小殊的少年一愣,终于轻轻地笑了起来。
气氛一时缓和了不少,众人寒暄片刻,方知杨缓此前问谢濯灵要的那张方子就是为了给小殊治病。这少年是胎里带出来的寒毒,自幼身体羸弱,寻过许多药方都不见起色。
本朝不设宵禁,夜市直到三更才散,晚食后趁着月色正好,一行几人就在街头信步。
前头铺开一整片朱红的灯笼,街边货摊鳞次栉比:糖人挑担上挂满栩栩如生的小糖龙,卖胡饼、馄饨、各色肉食的铺子升起腾腾热气,果子铺的金丝党梅,香橙丸,间道荔枝等蜜饯都装在玫红色小盒子里一字排开,吆喝声、笑声此起彼伏。
朱瑛买了盒越梅,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拈着吃,行至街头一处岔路,她脚步忽的一顿,回身挽住李朔方胳臂,悄声道:“总感觉这里阴森森的。”
李朔方探身望去,只见这条巷弄好像是自两侧楼屋夹缝中长出,街面狭窄,屋舍低矮,行人也不多,唯有几家算命、卜卦、看相的摊子仍支着帷幔,这些人个个摇头晃脑神神道道,整个街头也弥漫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冷意。
她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清脆的铃声,循声望去,脚边摊位只有个瘦小老头,盘膝坐在一块白布上,身旁摞着一堆宣纸,上面摆满各色丹青颜料与画笔,看起来像是卖画的,然而摊位上却并无一幅成画。
老头见引起了注意,连忙又拉扯两下幌子,上面挂的八卦铃叮当做响,他清了清嗓子,肃然道:“丹青筮易,卦影窥机!占前程、问姻缘、测功名、判吉凶——今日只算三卦,不中分文不取!”
谢濯灵凝眉道:“听说这卦影是从蜀中传来的,画得好看,说得玄妙,连京城许多士人也纷纷借这卦影测算吉凶。”
杨缓看上去也很好奇,他蹲下身道:“老丈,可否替我算算我要找的人在何处?”
老头睁开一只眼,神色淡漠:“生辰八字拿来。”
接过杨缓递来的纸条,他低头看了眼,沙哑开口:“生辰八字不错,是贵命。”说罢抖出一张宣纸,蘸墨提笔。
随着笔势游走,纸上渐现一片薄雾缭绕的山影,雾中隐现一女子背影,脚边流水潺潺,岸边栖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鹤。
“此影为水运之象,雾为变局,鹤主远行。她在远方——”老头顿了顿,“但你命中有阻,未可追。”
杨缓蹙眉:“她身在何地?你既能画影,何不画得清楚些?”
老头摇头晃脑,捻须笑道:“命数如风,踪迹似影。她走的是一条命外之路,非你可探。我只能画出象,不可强问因果。”
杨缓不解其意,蹲在原地琢磨了半天,却还是一副满头雾水的模样。
李朔方忍不住轻笑一声:“占卜本意是为了预测未来,但卦影多半是事后才对得上号,有何稀奇?”[1]
老头轻咳了一声,表情略有些尴尬。
朱瑛听她开口,眼睛顿时一亮,来了精神:“朔方姐,那日山庄闹鬼,你给我那两个小人之后就听不见鬼声了,现在想想,这通灵之法约莫是相通的,你肯定不止会捉鬼,还会占卜吧?”
谢濯灵似乎也有些意外:“本朝灵巫众多,只是没想到朔方竟也通晓占卜之术。”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李朔方只得干笑了两声,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再未多言。
-
回到客栈时已经不早了,杨缓迈入房间,正准备转身掩门,却发现李朔方倏然现身门外。
她抱臂站定,神色淡淡:“你要找的是何人?”
杨缓觉得有些诧异,他沉思片刻,挠了挠头:“是我同胞妹妹,失踪多年了,都没有再听过她的消息。”
李朔方叹道:“原来你我都有所寻之人。你若不介意,我可帮你试试。我姑母擅请神之术,那筊杯就是她赠与我。我幼时似乎也能通灵,只是姑母离开后,我就听不太能听见那些声音了。
我卜过她的去处,卦象总是一片虚空。按此理,若你寻的人灵力在我之上,就占不分明,所以此术虽不难,却也不敢说能得确解……”
杨缓笑道:“无妨,我妹妹可不通什么灵力,你只管一试。”
李朔方坐定,取出一方木制栻盘,上圆下方,盘面刻有干支、八卦与星宿轨迹,中心插着一柄可转动的木针。
她取出一张黄符,写上杨缓所求之名,又烧成灰末洒入铜碟中,再念咒起卦,之后双手轻推天盘,北斗七星的痕迹悄然移位。
望着木针末端所指的方向,她轻轻叩了三下盘缘,接着双手交叠于膝上,闭目而坐。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
杨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向,见她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却仿佛还未得到所要感应的结果。
说来奇怪,她占卜时的气质和平时又是判若两人,周身都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息,不是街头算命人那种装神弄鬼的神秘,而像真能与山川雨泽相牵,与天地遥应一般,带着一种隔雾望山的虚渺。
真有点距离感呢。他漫无目的地想着,忽而看见她嘴角微微动了下,是有结果了吗?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问问进展,“噗——”
李朔方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猝不及防全溅在了他脸上,接着整个人也软绵绵地倒下去。
18. 迷雾
“李……”喊出半个名字的同时,他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身体往前一倾就去托住她,李朔方随即不着力气地贴了过来,下颌重重磕在他肩头。
杨缓托着她后脑勺把人扶起来,这才发现她其实很轻,身量甚至说得上纤细单薄,只是平时气场迫人而有些难以觉察。此时,安静合上的双目已让平日的冷寂荡然无存,只有微蹙的眉心似乎还显示着对占卜失利的耿耿于怀。
“喂……”去探她鼻息的手指略有些不稳,在发现没有任何呼吸迹象的时候,指尖更是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不会是,死了吧?
他感觉什么东西在胸口一沉,接着心脏开始咚咚狂跳——这是明显出乎这副身体秩序之外的,异常的、沉重的撞击感既陌生又难受。
紧接着,拧成一团的思绪试图开始运转:现在应该做什么,晃一晃她?恐怕不行,会彻底把人晃坏的。没有呼吸那就,试试她的心跳?手向她胸口探去,伸出一半又跟被火燎着一样陡然收回,这也不太好吧……
对了,找谢濯灵。
这个名字划过脑海,杨缓瞬间抓到了救命稻草,他小心扶住李朔方的头,尽量很轻地把她摆到地上。
原本准备从正门走,转念一想又觉得路程有点长,下一瞬,他已经从“唰”的一声从窗口飞掠而下,正落在一楼大堂的窗台上。
拉了几下窗板,拉不开。
但情况没有僵持太久,只听“喀啦”一声脆响,窗轴应声而断,碎木四溅。
一只脱落的铁销“咚”的滚到了谢濯灵晾在窗边的热茶里,她蹙了蹙眉,抬起头,看到满脸血迹,手上还举着半块窗板的杨缓正半蹲在窗台上和她面面相觑。
谢濯灵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名医,她神色微变,却未乱阵脚,只略微牵动嘴角肌肉,既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又想提醒他这扇窗其实是朝里开的——但未及张口,整个人已经被拔地拽起,一阵急风似的甩到了二楼客房的地板上。
“李朔方好像没气了,你快救救她!”
破晓时分,晨曦照入窗棂。
李朔方是被朱瑛的哭声吵醒的,她先下意识动了动四肢,活动起来没什么问题,就是胸口闷闷的,喉咙还残留着一股腥涩的血味。
光线实在有点晃眼,她掀了好几次眼皮都觉得有点困难,这样子应该很像濒死的鱼在挣扎着翻白眼,她居然觉得有点想笑,但不待她尝试成功,朱瑛已经猛扑过来握住她的手:“朔方姐,你终于醒了!呜呜呜……”
李朔方正想开口安慰她两句,发现门口缝隙有个人影在晃动,她疑惑:“你站那干嘛?”
门吱呀一声开了,杨缓扶着窗框,有些讪讪:“唔……你放心,一楼弄坏的窗户是我自己赔的钱。”
李朔方觉得这话没头没脑的,她抬了抬手,朱瑛立刻眼疾手快地扶着她起身。
她有些费劲地喘了几口气,感觉五脏六腑又随之翻涌起来,情况不妙——这次恐怕是受了内伤,比匡正山庄那次还要严重些。不过最让她在意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昨夜未成的占卜。
这种简单的占卜都难成,姑姑知道一定会生气的。她心里沉沉叹气。
可卦象为何会这样呢?
她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心头重重疑虑,随后望向杨缓,正色道:“我得告诉你,你妹妹的卦象很奇怪,不是模糊不明,而是根本接近不了。至于原因,我也很难说……”
她皱了皱眉,想要思索却毫无头绪。
接近不了的卦象是吉还是凶?姑姑没有教过她。
抛开这些令人隐约不安的杂念,她需要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尽快让身体好起来。于是她躺了半天,一上午连喝三碗药,直到喝得整张脸都皱巴巴泛起苦涩,觉得现在打个嗝大概也透着一股中药的苦味。
谢濯灵配药尽职尽责,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延误人家的行程,只叫她留下两张方子,带了小殊和朱瑛先行赶往晋州城。延请谢濯灵的高官虽请了专人护送,却并未大张旗鼓,沿途驿站还皆有妥善安排,料想应无大碍。
到中午,她强撑着下了地,既是为了送行,也为活动活动这副躺了半天、僵直到有些不舒服的身板。
“朔方姐,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朱瑛才将行李收拾妥当交给车夫打点,又忍不住回头望望李朔方,略带感伤地皱了皱鼻子。
李朔方叹道:“不是我不想,而是濯灵需要尽快启程,我恐怕得还再耽搁半天才能动身。再说,杨缓说他偷了太玄派的蛇,怕招事,但你想想,我当时在山庄不也一样拂了太玄派的面子,少我一人就少一分注意,总归是好的。”
正说着,她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她回头,发现是小殊。
“李姐姐,”少年几乎与她同高,他靠近了一步,距离恰好把悄悄话送到她耳边,“我要走了,阿缓哥哥他不太会说话,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一缕药香隐约蔓延到了大堂,小殊说到这,又回头看了看,应该是想确认杨缓还留在后院煎药。
这样子很像是哪家长辈请人关照不懂事的小孩。李朔方扫了一眼这个半大少年,又想想杨缓,有点想笑,但是小殊一脸严肃,她只好强忍着笑意,直到挤出一个非常古怪的表情。以前老觉得笑起来很累,才整天冷着脸,没想到憋笑还辛苦得多。
“他这里有点问题。”小殊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李朔方嘴角上扬的趋势更加明显,她心里直乐,原来你也这样觉得啊。
但小殊不像那种喜欢拿别人开玩笑的人,尤其当这个人还是杨缓。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他小时候跟他妹妹一块习武,是同一位先生教的。他们两个都是很有天资也很有心气的武者,但他妹妹太过出色了,学了很久很久,他总是被压一头,从没赢过她。”
李朔方脸上笑容逐渐淡了。她下意识想要反驳这种荒谬的言论。像杨缓这种天资卓越的武者很罕见,她自己也不好说对上他有多少胜算——或许她的速度要快一点,但她下手没那么准,对敌人也没那么狠。如果说这世上存在杨缓怎么都赶不上的天赋,就意味着,那同样是她怎么都赶不上的天赋。
练武的奇才本身非常稀少,即使有,大部分没亲眼见过的人甚至都不愿去想象——这很容易理解,难道谁会心服口服地承认,世上拼尽全力苦苦潜修的人里,九成九都是庸碌无能的废物?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在武学之道上的渺小时,竟也生出一种心有不甘的执念来。她想起之前同朱瑛说过的话,她说学武不是唯一的出路。可那不过是因为她一向走得平坦顺遂,因为她从来都能轻易压过同辈对手,才会把“寻找别的出路”当成一句毫无负担的安慰。
现在想想,这话里何尝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未知他人苦的优越?
“那位先生有一口上了机关的旧箱子,从不轻易示人。”小殊说,“阿缓哥哥以为是先生藏私,把箱子里的秘籍教给了妹妹,他又气又苦,就研读了很多机关书,去撬那口箱子。
里面藏着一本密卷,那的确是不世出的秘籍,是先生半生修炼的心得——他当时正尝试融合各派心法,开辟出一条前人没走过的新路来。但那种心法太玄奥了,就像一个苦行的人在大漠里不停走,不停打转一样,要靠着隔绝一切的冷漠和孤独支撑,任何心绪的浮动都会影响它的准确。先生自己就慢慢练成了那样,越来越孤冷和麻木。
阿缓哥哥翻了其中几篇,尝试着去参悟,结果气机逆行,堵住了心脉。先生几乎拼尽全力才救回他一条命。他那次病得很重,醒来以后就变了,不再整天吵着比武,不再纠结输赢,也不太能感受和表达很多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他现在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是他自认为理性思考的结果,并不是出于恶意。
所以,李姐姐,他说错了话,却不是他本心的恶念,你不要和他见气。”
李朔方沉默片刻,回忆了一下。确实,她从没见过杨缓真正动怒,或是露出哀伤的模样,他笑的时候很多,却不见得是真在高兴。她望着小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笑容:“我记下了。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好像不是话多的人。”
“因为我觉得,他对你好像有点不一样。”小殊迟疑片刻,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你昨晚受伤了,他看起来有点慌,这对他而言是很大的波动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你本人,还是你身上的某样东西。”
李朔方抿了抿唇,她实在想不到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帮助启迪心智。
她又问:“那他的妹妹,为什么会失踪?”
“我不知道。”小殊回答,“先生已经死了很多年,除了阿缓哥哥,从来没有哪个活着的人提起过她。”
“那,如果他妹妹还在,现在的他,能赢过她吗?”
小殊思考了一下,摇摇头:“阿缓哥哥说了,他妹妹是不世出的天才,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比他二十岁的时候还厉害很多了。我猜他这么多年里一直在找妹妹,不仅因为她是唯一的亲人,还是在找那段他为之差点崩溃的记忆吧。”
李朔方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汗,杨缓现在的样子很难让想象他身上曾经存在过什么强烈的执拗和锐气。所以她以为,他习武的路必然和她一样顺遂,却没意识到他也曾因为不可逾越的差距近乎绝望。
想到这里,她心中竟也燃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胜负欲,杨缓这个妹妹,即使他不找,她也一定要替他找到了。她真想见识见识,看看他嘴里“不世出的天才”,究竟是何等实力。
十日后,晋州辖境。
晨雾未散,一条青石驿道在山林间蜿蜒,或许是天色尚早的缘故,驿道上车马行人稀少,过了许久,才有一辆骡车自薄雾中缓缓驶出。
一名戴着斗笠的女子掀开车帘,她下车时步伐稍有不稳,赶车的车夫早已等在下面,伸手扶了她一把。女子落地后随即掀开斗笠,目光径直掠向停在前头的骡子。
她匆匆走到骡子身旁,低头仔细检查其体力与状态,见其虽然毛皮肮脏,赶路略显疲惫,但整体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车夫在一旁嘀咕:“赶了一路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关心骡子倒比关心人多得多。”
女子一笑:“昨天才跑死一匹马,这骡子好歹要撑到前头渡口,过渡口还得花钱,再这样下去就跟你一样身无分文了。”
这赶路的两人就是李朔方和杨缓。这一路来日夜兼程,之前那匹马熬不住,昨日就油尽灯枯了,附近没有车马补给,不得已,二人只好步行数里,在一个偏僻山村的集市上挑了头骡子将就。
李朔方叹口气,抬眼望去,前头是一处简陋的茶亭。
不似官员公差出行,沿途有驿站可供歇脚,普通百姓、行商出门往往奔波疲苦却无处休憩,沿途有荒村野店投宿都是好的,若没有,就只有在路边休息,找茶水。驿道上散落的这些茶亭,往往是民间百姓自行经营,为过路的旅人提供一处简易的歇脚地,一碗暖身的茶水。
李朔方步入茶亭,此时亭中还没有行客,只有看茶亭的灰衣老汉身披破毯坐在角落里,双眼半阖,似睡非睡。
她轻声问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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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了,此处可还有一盏“上水叩石”?
“日落西山,三砖一叩,自取。”老汉眯起眼睛瞥了她一眼,随后又歪头睡了过去。
李朔方点点头,移步到茶灶附近,见炉火未灭。这里冒着煮水的热气,常年炉灰遮盖,地上还散着倒掉的茶叶和渣滓,寻常过路人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她却不嫌脏乱,默然俯身蹲下。
手掌按在灶台边沿,提起灶圈铁环,只见灶台西南角第三块砖已然松动,她拿茶夹撬起砖块,露出一块黑漆木板,内有一只细长的信匣。
李朔方找了处座位坐下,将信拆开,扫了两眼。
“是你父亲的信吗?”杨缓问。
那信封上刻着一个浅浅的“梦”字,显然是无梦楼的标记。无梦楼作为江湖有名的机关楼,与其他许多门派一样,在各州市镇都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据点,这驿道边人烟稀少的茶棚,就是一处传信地点。
“没错,他跟我说,匡正山庄里的机关有一处是他打造的,当年白荆溪以我母亲为人质,要求他打造一处地牢,迫不得已,他才设计了一处鸣弦幽牢交差,让我不要介怀。”李朔方皱眉道。
杨缓无所谓地耸耸肩:“白荆溪自己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想来不会有假。但除此以外,那位机关师天玄子恐怕也并非竭诚与白荆溪合作,匡正山庄里那些机关有些非常精妙,足以证明她是一个一流的机关师,但有些却有疏漏之处,甚至像是故意算得不精准留下的误差。”
“她是为了什么才和白荆溪合作?跟九黎教一样,是为了藏锋中的离火图?至于白荆溪本人,也未必见得完全信任天玄子,大概是出于无奈,才跟她合作。”
李朔方听他说完,沉默了半晌,才道出内心猜测:“但我觉得,匡正山庄里的许多机关构造都很像我父亲的风格。大概他也怕我多心,才寄来这封信笺吧。”
杨缓淡然道:“你在怀疑天玄子和你父亲有关系?可机关术不是宗派的东西,它的根是术数和力学,这些理谁都能学,谁都能用。既然原理本就出于一脉,略有些相似也不稀奇。就像那个地牢本来是天机子原创,你父亲不也复刻得很好?”
李朔方点点头,她有点心不在焉地饮了两口茶,问道:“你昨夜也收到了一封信吧?”
杨缓怔了一下,随即失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他摊开手,掌心有一块小小的硬纸片。
李朔方嗤笑一声。昨夜走山道时,转角处突然出现一个卖姜茶的贩子,杨缓二话不说买了一碗给她,还贴心地替她吹凉。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想,那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搅动茶匙取出碗底的信件。
她就说晚上的山道怎么忽然冒出来卖姜茶的,杨缓又怎么忽然开始关心她了?被小殊说得还以为自己真能点醒迷津普度众生呢,合着纯是她自作多情。
想到这,脸色莫名冷了三分。
“喂,你别不高兴,那信上也没写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杨缓试探地扯了扯她袖口,“写信的人是个探子,他告诉我,桓璀已经死了。”
桓璀死了?
李朔方脸上仅存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喉头微动,想要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不一会,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杨缓看她神色异样,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了想,觉得李朔方应该是在嫌信息不够全面,干脆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你也知道,桓璀打造了藏锋,藏锋中又可能含有离火图的残卷。包括太玄派之前赴赏剑大会,是为了与山庄做交易,交易的内容之一也是这份残卷。所以当时,这事包括白荆溪、九黎教、太玄派还有你我等人都知道,当然,难保没有其他人也打听得到。
但真相大家后来都知道了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就难免有些人盯上了桓璀,怀疑他其实隐瞒了什么,或者干脆把怨气撒到他头上。
桓璀正在返回故乡老宅的路上呢,虽然有几位江湖义士护送,但去暗杀他的人武功高强,最终还是没能抵挡……”
李朔方听到这里,已经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你不必敷衍我。桓璀重出江湖已经引起各方人马的注意,在这风口上还要冒险追杀他,必然是因为他手里有更重要的秘密却不肯吐露。
那夜在火堆边,桓楚在翻看桓璀剑稿,我问起时她却匆忙遮掩,寻常内容不至如此,结合桓璀与赵将军关系,恐怕是因为里面有些暗讽朝廷的内容。
奇怪的是,你看到剑稿后还决定救出桓璀,又特意带出剑稿交给桓楚,分明是在说你与他立场绝不冲突,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让他最终愿意将那个重要的秘密托付恩人。
什么重要的秘密呢?当然是真正残卷的去向了。桓璀在山庄怕遭人觊觎,才未当众吐露。”
晨露湿重,李朔方说到这里,忍不住重咳了几声,她想到小殊跟她说的话,一时百感交集,却还是抛出了埋在心里的种种猜测:“咳咳……那夜试探白暮寒便问及藏宝图一事,可见你来山庄的目的很明确。你利用了桓璀,却根本没替他想过后路,是这样吗?
方老板和陆青松得罪了太玄派后不但轻易脱身,还偏偏要往太玄派的地盘晋州城走。太玄派在晋州的势力盘根错节,在那里还有能力护住方老板的只有一个人——女皇的亲弟弟,如今领河东节度使,镇守晋州城的宁王。
这一路你故意不住驿站,却明显对官道和驿站都无比熟悉。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信息,知道匡正山庄背后的朝堂势力纷争,甚至知道朝廷在追寻离火图,在追查九黎教?
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宁王的人,还是,宁王本人?”
19. 渡江
似乎未料到她这般连番的追问,杨缓的神色带着略微的怔忪,直到听到最后那问时,他才终于失笑:“若我是宁王,晋州城里那位反倒成我的替身了?”
“我不过是个给宁王跑腿办差事的。你若有机会见见宁王便知,那养在金玉堆里的派头岂是我这等市井小民可比。”他自嘲地笑了笑,补充道,“请谢濯灵去看病的,正是宁王,王妃身子向来不大爽利,请了许多郎中都不见起色。”
李朔方仔细回想自己方才所言,觉得确有疏漏之处,不仅年纪有些对不上,且杨缓若真是宁王,何必要亲自出马,兴师动众地去追查离火图呢?
她扶了扶额,果然人一激动就容易东想西想,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杨缓又道:“桓璀当时跟我说过,会有人来接应他,叫我不必忧心。且来信者说桓楚获救未死,可见接应的人不是未到,不过是遇阻来迟。不论如何,桓璀的死我确有责任。”
语气倒是难得的诚恳。
“不过,即使没有人接应桓璀,我也不见得会为他谋划后路,因为我根本没去想这个问题。是我的不对,抱歉。”
但似乎有点过于诚恳了……
李朔方叹口气,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本想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又觉说再多也是无用。半晌,她问:“你可知桓璀被谁围杀,桓楚又是被谁救走?”
杨缓摇了摇头:“不知。但能从各方势力的眼皮子底下杀人、救人,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李朔方想了一会,试探着问他:“追查离火图与九黎教一事,不仅涉及江湖纷争,背后还有一些朝堂上的势力吧。”
杨缓倒也没有任何隐瞒之意,他坦然道:“没错。白荆溪启动木人阵时,心里其实还有逃出生天的念头,他为何敢动那样的机关,甚至不惧引来江湖仇怨?无非是仗着身后有朝中势力相护罢了。白老庄主当年因为赵家的案子被牵连下狱,是朝中有贵人暗中出手,才得以全身而退。从那以后,白家就一直为这人效力了。
这人是谁呢?宰相姚衡。他在朝中根基深厚,如今正承圣上之命主导新法,又染指三司大权,连矿税征收、盐铁禁榷之事也多有干预。若追查藏锋里的离火图背后有他的意思,那就非常危险——这说明他比圣上还先一步得知残卷的下落。”
“不止是匡正山庄,恐怕连太玄派都和姚衡暗中勾连。太玄派打算用什么消息换取与山庄共享离火图?据我从陆青松口中得知,是一处铜矿的位置。
姚衡现在执掌三司条例司,本就有权过问各地矿务,更巧的是,晋州知州李嶷,河东路提点坑冶的沈格非都是他昔日门生。这意味着,太玄派这个情报可能本就是卖给姚衡的,只是借匡正山庄这道手,做了个中转。”
“不过很可惜,这些只是我们的推断,目前还没有搜集到任何证据。”
李朔方迟疑片刻,低声道:“如果姚衡也在找离火图残卷,那岂不是意味着,那处铜矿也可能与残卷的秘密相关?”
如今大凉境内铜矿稀少,民间又有囤积铜钱,镕钱铸器之风,屡禁不绝,导致朝廷收支失衡,因此铜矿早被列为本朝禁榷物品,开采也受严格约束,若民间发现矿脉须立即上报官府,否则就要面临重罚。铜矿本身就攸关国库,更别提这处矿脉可能牵连到离火图残卷。太玄派既然敢私下将矿脉所在提供给朝廷命官,那手脚必然很干净,绝不会轻易留下书面证据。
杨缓答道:“这也不无可能。但现在匡正山庄成了那个样子,原有的证据都被毁去,要从山庄这条路去查他不可能,那就只有从太玄派提供的这处铜矿入手了。”
此时的晋州城内,怕早已是暗流涌动,姚衡、九黎教乃至于宁王,都是为了那份神秘莫测的残卷而来,可谁又能在迷雾中率先窥得真相呢?杨缓肯告诉她这么多,无疑是下定决心要将她系在同一条船上,叫她也亲身加入到这场乱局中。
李朔方一时只觉前路杳杳,连路的尽头都被未解的谜团遮盖,让她竟生出一分无端的凄惶来。
她放下手中的冷茶,轻轻道了一声:“走吧。”
夜晚,清渚渡。
晋州城东临大江,水势浩荡,这处渡口扼守东路,等过了江,才是晋州外城地界。
夜已经渐渐深了,此地应当刚下过雨,渡口行人稀少,地面也湿滑,更添几分寒意。渡口西侧兑马收骡的棚市尚未关张,李朔方牵了骡子,先将这牲口牵出去当了,手里多出几吊钱,刚好能凑一凑过江费。
杨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中,侧头低声道:“晋州不少人靠江吃饭,码头不止这一处,明里暗里都有江湖人的买卖。像这清渚渡,就是由江湖门派‘白浪会’的人买扑,他们收取行人的过江费,又定期向官府纳钱交租。”
“像白浪会这样的门派表面上只摆渡过江,”他打量一圈四周,“实际上是货行、当铺、牲畜铺三家合一。大凉缺马,那些当骡卖马的生意就格外有利可图,其中也不乏一些灰生意。但他们有钱打点,有货可供,还为过路行人,当地百姓提供便利,因此不仅无人追究,反而还有人巴不得他们再做大些呢。”
李朔方没应声,江湖里许多生意能做得下去,靠得从来不是清白,而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每年能上缴银两,官府急需时还能供给劳役,长此以往自然没人舍得动他们。
正说着,眼前已见几处木棚,一盏昏黄油灯挂在棚顶,被吹得东倒西歪。杨缓再不言语,只把腰间包裹再束紧些,将包里半露不露的刀柄压入布褡中。
远远便听得棚中有人闲聊,应该是几个嫌今夜渡江的船钱贵,打算等明早再动身的行客。
一人抱怨:“西边江岸连下了十天冷雨,好多树被冲塌,根都露出来了,连带着木场也进了水,我们做木头生意的怕雨不怕旱,今个真是流年不利。”
“今年回暖太迟,冷得像个冬月天,又逢上这大雨,铺子里的柴都涨了价,穷人哪烧得起?”有人使劲搓了几下手,接口道。
“前几日落脚太玄山,那太玄派的道人在山脚施粥。”这声音很沧桑,应当是一位老者,“那时天冷雨大,若不是那碗姜粥,我家小孙怕是扛不过去。嵇掌门当真是菩萨心肠啊。”
李朔方眸光微动,一时有些黯然。太玄派收养来做寻香师的孤儿,大多是流浪至此的外乡孩童,与晋州城百姓毫无瓜葛,至于他们利用香料暗杀仇家,就与当地人的生活更加遥远了。太玄派作的恶终究与晋州城百姓相隔千里,对这里的多数底层民众而言,能在饥寒之际得他们一粥一饭的接济,便已是活命的恩情,足以感激涕零。
“过江的?天色不好,恐怕得加钱呢。”
木棚中一人见有人走近,抬头淡淡扫了他们一眼,随口说道。这应当就是白浪会的掌渡了。
杨缓不紧不慢地摸出几枚铜铢,笑着递给他。
掌渡的接在手里端详片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是会长的朋友,久等了,今夜虽风大,咱白浪会的船可不比寻常渡船,保您平安过江。”
他收下铜铢,吹了声口哨,码头慢慢飘过来一只乌篷,一名船夫从蓬中探出头来,一声不吭地将船撑近岸边。
杨缓悄悄碰了碰李朔方胳臂:“我早就和会长打好了关系,你瞧瞧,这般做事就是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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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李朔方没接他这通自吹自擂,拎起行李径直上了船,躬身钻进船篷,杨缓也便笑眯眯挨着她坐下。
这船夫年约五十,皮肤黝黑,双臂却精瘦有劲。裸露的前臂布满老茧,像是与船桨搏斗多年露出的痕迹,连李朔方也不禁想:这人看起来靠得住。
船夫回身望了望两人,叮嘱道:“风浪不小,你二位坐稳些,手别离了舷沿。”说着将蓑帽压低了些,又补了一句,“我撑了二十年船了,撑得顺的话,半个时辰能到。”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伙计已利落收起泊缆,船身微微侧倾,随即在水波中缓缓滑出渡口。
残云低垂,江面苍茫。李朔方望向前方,连一丝对岸的灯火都看不见。万籁俱寂中,只余桨声划破水面,与木篷轻轻摇晃的吱呀声交织回荡。
船一路颠簸,行至江心,风变得微凉,水面反倒平静了几分。船夫这才笑道:“你们运气不错,今夜这天,走得竟还算顺。”
李朔方见他到江心,似乎突然换了方向,改道向西侧行去,奇道:“为何到了江心要改道?”
船家弓着身子撑了几下篙,目光中竟隐隐透着慌乱:“两位是外地来的吧,你们有所不知,最近晋州水面匪患蔓延,就连官府出面也收效甚微,尤其这江东边的河道,听说前两晚还有条大船被劫了个干净。”
他朝东边努了努嘴,低声道:“你们瞧见那东头隐隐的灯火了吗?”
他眯起眼望了片刻,又压低声音道:“那灯光不稳,时明时暗,船身却不动,照理说不是捕鱼的,也不像官船巡江……依我看,多半就是那帮水匪的探子船了。他们常在夜里放哨,专等货船过来,好半路劫人。”
“原来如此,多谢告知。”李朔方望了望东面影影绰绰的微光,含笑点头。
“东边真有匪患吗?”这话她以气传声,问的是杨缓。
“只听说有些江湖门派最近在江上劫富济贫,专挑商贾货船下手。”杨缓扫了眼船舱内的破旧包裹,脸上笑意略带嘲弄,“咱们这么穷,恐怕还轮不到那些水匪来惦记。”
“我方才仔细观察船夫,他不仅胳膊上有茧,手上也布满老茧,形状却不太规则,更像是习武之人操练器械磨出来的。而且他掌力稳得过分,却好像不太有驾驭水势的随性,偶尔桨头落水角度稍偏,须几息才重新稳住,并不像他口中的二十年老船家。”李朔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能恰好传到杨缓耳中。
“你也觉得他不对劲?”杨缓道,“还有,你听那之前那几个行客说了吗?前几天下过大雨,西岸水道本就杂,浅滩多,河床乱。这会儿江里不知道冲下多少浮木、杂枝、烂树皮。白天都难走,何况现在天黑水急。”
李朔方眯起眼睛。船夫既然是习武之人,必然也看得出同船二人是高手,三人行船不必惧怕水匪,以他的船技而言,走西岸水道可谓非常危险,他却偏偏往西,难道为了躲避莫须有的匪患,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你不是说你做事周全,早就打通了会长吗?这到头来,还不是连累我跟你上了这条贼船。”李朔方冷笑。
杨缓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他摸了摸鼻子:“这事会长八成也不知情,我猜是有人易容替换了原来的船夫。”
江湖中的埋伏,设在陆地的往往尚留生机,设在水路的则更加凶险难测。陆地易逃,江中无门。船上空间有限,高手也难以腾挪,若不会水,更是进退维谷。
杀了船夫恐怕解决不了问题,威胁船夫也有可能导致鱼死网破两头不讨好,目前这种恶劣天气和湍急水流下,他们自己划船过去的可能性极低。
“照你说,应该怎么办?”
20. 伏杀
“嘿嘿,船夫不是说东头的船是水匪吗?他如此忌惮,至少说明他们不是一伙的,不如就按他的意思,让水匪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吧。”杨缓低眉一笑,静静看向暗流涌动的水面,“陆青松走之前留了些香料给我,方才趁机撒了点到水里,正好随水势被带到东头去,引他们快点过来。”
“他们若真是水匪,咱们就先坐山观虎斗再想法子,也好过现在进退两难,他们要是扶善除恶的义匪,那就更好办了嘛。”
李朔方朝东边望去,那些水匪行船的速度要快于他们,浓浓夜色中,忽明忽暗的灯火已经逐渐靠近。
她眨了两下眼睛,已瞬间理解他的意思,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开始了行动。
杨缓悄悄往后挪动了一点,摸到一只破木篓,横在船舱与船夫之间,刚好能够阻隔视线。
李朔方已经一把拽过船舱里的粗麻绳,绕腕一周硬勒出几道红痕,再利落地打了几个结。她将自己额前几绺碎发拨乱,想了想,又伸手去扯杨缓的衣襟。杨缓眼神闪烁,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在得到李朔方一记冷冽眼刀后终于把话咽了回去,顺从地垂下肩膀任她把外衫弄乱敞开,顺带抹了把灰土在脖子上。
绳子迅速在胸前绕了几圈,最后在手腕上穿过,两人并肩坐在船舱里,正似一对刚被掠来的良家子,姿势拘束、神色狼狈。
船夫察觉到异动,拉开舱门低喝道:“你们做什么!”
但话音未落,对面的船已然靠近。这船上货物不多,却都码放整齐,绑得也结实。船头立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眉目青涩中透着坚毅,腰间横一柄漆鞘长刀,身后几个帮众也神色凛然,并不像船夫口中的匪类。
船夫冷漠扫视着这群忽然接近的不速之客,正拉开距离蓄势欲动,少年船上的帮众已经凑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少年沉下脸,细细打量着这艘可疑的船,当视线落到船尾角落时,却微微一顿——那里面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他纵身飞掠踏上小船,推开舱门:“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提灯替他照明,灯光映着船舱里一名衣衫凌乱的女子,她手腕被粗绳捆着,眼中水光盈盈,似悲似惧。
少年一怔,眉间凌厉已先淡了几分。
“几位爷饶命……”李朔方嗓音发紧,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可前阵子娘亲离世,铺子也倒了……我就带着仅剩的几斤香料来晋州投奔远亲,没想到……”
她抽了口气,低垂着头,仿佛不敢看人,“上船没多久,就被这船夫抢了个干净……连换洗的衣裳都拿去了。”
说到最后,她声音细得几乎要被浪声吞没,像是随时会吓得晕过去。乱发贴着面颊,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俨然一副被逼到绝境的小户人家女儿模样。
话音刚落,又听她身后的一名年轻男子颤声道:“少侠救命啊……”说着便软软滑倒在船舷上。
少年见这男子衣衫半敞,袖口撕裂,显然是与歹人搏斗过,却终究不敌,双手被粗绳缚在身后。而那女子蜷坐在一旁,鬓发凌乱,楚楚可怜像一枝风中弱柳。两人容貌俱是出众,即便衣着破旧满身狼狈,也掩不住骨秀神清的气质。
少年眸光微动,眉间更添了几分怜惜,再一扫船夫,只觉他凶神恶煞满脸横肉,与这对可怜的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在对上少年审视的目光后,他更是唰的一声从船头摸出一把刀,手上青筋暴起,浑身肃杀之气。
这时,少年身后有人低声提醒:“普通船夫,哪会随身带刀,还有这般身手?”
少年登时了悟,这厮果然是扮作船夫的江湖人物,在此打家劫舍,欺压良人。他再也忍不下去,长刀锵的出鞘,寒意逼人:“道上规矩,只劫不义之财,你是何门何派,报上名来!”
这话喊得合辙押韵派头十足,甚至带了三分他自己都为之惊讶的浩然正气,他慨然挺起胸膛,不由被自己今日见义勇为的胆识深深打动。
船夫不应,只是咬牙森然道:“想从我手里劫人?没那么容易!”话音未落,身形已向少年扑出,手中长刀猛击而下。
少年矮身斜走堪堪避开刀势,握刀迎头而上。两艘船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厮杀瞬间展开。
船夫那一把刀看起来极重,一挥出就似积蓄了全身之力,刀锋紧紧黏着少年穷追不舍,眨眼之间已经劈砍了数下。
少年闪避不及,只得顺着船身就地一滚,刀光砍落之际,少年身侧一名帮众弯刀横出,咬牙替他挡住了船夫一记攻势。少年借机后退半步,足尖一点船篷,竟随着风势轻轻弹跳一下,旋即在半空中变招,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反攻船夫的下盘。
很容易就能看出这少年惯常在水上厮杀,水性极好,又擅长利用船上的空间,腾挪跳跃之间打出了几分游鱼穿浪的气势。但他终究实战经验不足,又带了几分急躁,若非有那一群帮众缠住船夫,此时已经落于下风。
而船夫则老练狠辣得多,身法也极快,在围攻中不断游走尚不显局促,见这少年一刀劈过来,他脚尖轻轻一点就带偏了刀锋,同时屈肘撞向一个帮众的胸口。这一撞力道极狠,帮众喷出一口鲜血,翻身坠入河中。
“老曲!”有人嘶吼道。
少年一惊,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他怒喝一声,刀势骤然加快,劈、旋、破、砍连成一气,直向船夫袭来,船夫却似乎看穿这少年已经心浮气躁,导致招式微乱,他双手一拍船舷飞身躲过几招,旋即掌刀齐下再度向少年逼来。
这时,一缕极细的暗力悄然渡入水中,夜色中无人察觉,却恰好借浪势绕到少年侧方——正是船夫欲封杀少年退路之际,脚下船板的颤动令他重心一滞,少年余光捕捉到破绽,长刀反刺而出。
刀尖穿透船夫胸膛,血如泉涌,甲板上只余少年急促的喘息声。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低头瞟了眼横尸脚边的船夫,伸脚一拨他手上的佩刀,一手迅速接起。刀身修长,寒光如水,他轻轻一抖腕,赞了声“好刀”,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刀插回鞘中,悬挂在自己腰侧。
落水的帮众已被救起,虽然身受重伤,但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还有气,立即有两人蹲下替他疗愈伤势,剩下的人对视片刻,都起身望向为首的少年。一人在他耳边低声道:“五郎,这两位……”
少年点点头,他颇有气势地甩去刀头血水,收刀入鞘,先低声吩咐了一句:“那歹人尸体先搬到咱船上,一会绑到西头河底就是。”
如果直接抛尸水中,尸体会漂浮到江面,到底有些招眼,但若趁着潮水翻涌时潜下,把尸体绑在水底的枯木或乱石上,用水藤缠绕固定,等水草长势加快,过不了几日,尸体就会被完全遮蔽。
少年吩咐完毕,又低头亲自给李朔方二人松绑。
他一蹲下身,李朔方才发现他胸口衣衫在打斗中撕裂,而锁骨下到胸口处,有一处半隐在衣襟里的纹身,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水鸟,爪中抓着一钩弯月。
“二位可有受惊?那歹人图谋不轨,又伤我兄弟,真是穷凶极恶,该死至极。幸而我身手矫捷,才保得你们周全。”他低声道。
声线还显出少年特殊的粗嘎和微哑,却也带着少年毫不掩饰的血气和骄傲。
李朔方手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她缓缓站起,正想道声多谢,这少年爽直一笑,又开口道:“我名叫张照,是那江东头水云寨的少主,因在家中行五,人称五郎。方才是在去对岸码头送货的路上,没想到半途撞上这一出。今日相见,便是朋友,请问二位名姓?”
李朔方答完,张照目光又绕着他二人转了一圈,会心一笑:“我猜,你们是情人私奔吧?”
李朔方脸上笑意顿时一僵。
张照似乎默认她的尴尬是出于被拆穿的羞赧,他得意地摊摊手继续道:“船上只有一只小包裹,包里除了干粮就是换洗衣物,显然是一路东躲西藏赶来的。你们姓氏不同,可见不是兄妹;但若是同乡朋友,怕不会冒险同住一船。”
“你们这鞋底——”他弯腰指了指杨缓破旧的布靴,“不是在平地走出来的,后跟磨得扁塌塌的,说明多半走了山路,像是在夜里翻过山岭来的。夜间赶路,若是私奔才说得过去。”
说罢,他又望向杨缓腰间的旧布荷包:“这荷包线口歪斜,像是他自己学着缝的。若是有家中长辈照拂,怎会让你一直用这种七扭八歪的旧物?所以啊——我敢说,你爹娘多半早就不在了。”他叹了口气,面上浮现一抹同情。
杨缓轻笑一声,并未流露任何愠色:“你的推断有点意思,但我尚且有人照拂的时候就会缝荷包了,这点稍有不对。”
李朔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开口打断:“多谢张少侠今日相救,你们恐怕还有要事在身吧?”
“我们要赶在天亮前将货送到西岸码头,的确不能再耽搁了。”张照微笑颔首,又转身望去:“我这里的兄弟水性船技都是一等一的好,就挑选其中一人送你们渡江吧。”
他话音未落,杨缓笑着伸手指向一人:“他可以吗?”
这是个身强力壮、皮肤黝黑的汉子,神色略有些木讷,目光却凝定沉稳。
张照笑道:“自然可以。这是我们寨里的阿隆,耳朵是天生听不见的,话也不会说,可船技水性却是一等一的好,派他送你们过江,很稳当。”
李朔方正想道谢,少年却好像想到什么,瞥了杨缓一眼,嘴角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自然明白这位郎君的意思,他什么都听不见……正好过江还有小半个时辰,你们想在船上做什么事都没关系。”
话一出口,他身后几个帮众也跟着哄笑起来。
众目睽睽,李朔方只能把头埋到最低,她头回觉得在别人面前丢脸到抬不起头来,但凡张照再多说几句,她肯定会第一个窒息而死。
杨缓碰了碰李朔方胳膊肘,小声道:“很好笑吗,他们在笑什么?”
李朔方脊背僵硬,有些艰难地扭过头,发现他神色平静松弛,看向张照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感激,还有轻微的不解——他没听懂。
像溺水的人沉了半天终于浮出水面一样,李朔方抓到了一丝重见天日的幸存感,总算是能稍微喘口气了。看来脑子有问题也不总是一件坏事,她不无恶毒地庆幸。
此时,杨缓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揣着袖上前一步,将袖中摸出的东西递到张照手里:“多谢张少侠出手相助,此物就当是谢礼吧。”
那是一枚平平无奇的骰子,张照接在手里,又对着灯光细看了几眼,却不由一愣:“这是,出云楼的信物?”
杨缓笑了笑:“我叔叔早年曾在晋州城做过些差事,结账时只得了这么个东西,叔叔过世后它就落到我手里,当时找了人打听,才知道居然是什么楼的信物。”
张照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这谢礼也太过贵重,不如你自己留着……”
杨缓:“我身上也只有这一件值钱的东西了,张少侠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可不是能用钱财衡量的。”
张照把玩了两下骰子,终究没有再推辞,只是看向杨缓的眼神却更添几分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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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也觉得此人难得淳朴真挚。两人又寒暄几句,张照便带着一船货物和几个帮众告辞离去。
李朔方望着他们的船向西行去,直至完全没入夜色,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杨缓什么时候这么有人情味了,是他忽然开窍了,还是她的错觉?
“不是说西边水面浮物很多吗,张照他们怎么往西头走?”她转头问。
“水云寨的人惯常在水上讨生活,驾船技巧轻车熟路,远胜之前那船夫,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方才耽搁了一会,就要往西走才快呢。”杨缓懒懒道。
李朔方迟疑片刻,又问:“你看出之前那要暗杀我们的船夫是谁的人了吗?”
杨缓听到这话,竟也停顿了许久,仿佛在努力回想,半晌才轻声道:“没猜错应该是太玄派的人,他有些招数风格和周云书很相似。”
李朔方凝眉思索,太玄派的一些功法她有所了解,对那假船夫的招式却不眼熟。他能学到和周云书一样的武功,身手又不凡,想必在太玄派地位不低。
正如她之前所想,杨缓偷了银羽蛇,她又拂过太玄派面子,太玄派要设计追杀倒也合情合理,不过……
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划过脑海。
连日大雨,西边的河道里现在漂浮着许多中空的浮木,正好形成天然的藏身之处,非常适合埋伏。太玄派的人肯定早已洞察,派人潜伏守候,只待他们一行顺流而下。而之前那位技艺平平的船夫之所以敢往西走,只是因为到了那里,早已有同伙接应。他们原本计划合谋暗杀她和杨缓,而现在计划失败,太玄派的船夫被张照所杀,张照又带着尸体和尸体上的佩剑,被太玄派的人发现了,会怎么样?
太玄派的睚眦必报,她已经领教过,埋伏她和杨缓的人,也肯定不会是等闲之辈。现在他们撞上这个搅乱全盘还杀害其同门的莽撞少年,盛怒之下,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他们会杀了张照吗?
她一个箭步上前,拽住那聋哑船夫阿隆的袖子,双手飞快地比划,先指向西边水面,再做出划桨的动作,接着猛地往前一推。
阿隆愣了愣,立刻点头,意思是告诉李朔方,张照他们确实已经走远了。
“不对,不对!”李朔方这才发现这聋哑船夫反应似乎不太灵光,沟通起来略有些困难,她比划得更焦急,甚至弯腰在船板上画了个圈,再指向西方。
阿隆也皱紧了眉,额头沁出细汗,口中发出低沉含糊的声响,似在询问。可夜色太漆黑,他一时还是没完全看懂。
李朔方再扭头朝西边眺望,发现人早走得没影了,现在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再怎么费力比划不过是徒劳而已。
她顿时明白了杨缓特意点这聋哑船夫的用意,原本觉得张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才发现,张照倒把杨缓揣测得太过良善了。
甚至方才她提问,他还故意停顿了许久,以拖延时间。
她怒极反笑,猛地转头,一记耳光跟着甩了出去:“你早就知道,为什么眼睁睁看他们送死?”
杨缓不闪不避挨了一巴掌,一边脸颊已经红肿起来。
李朔方也没料到他不躲,她微怔片刻,逐渐平复心绪,低声道:“你说吧,我也很想听听,你这回能道出什么因果。”
她面无表情地坐下。
杨缓愣了愣,终于慢慢屈膝坐定,有些颓然地开口解释:“太玄派纵横江湖百余年,根基深厚,势力庞大,其香料贸易几乎蚕食了地方财政收入。如今他们敢把离火图相关的消息卖给姚衡,明天就可能转手其他朝廷命官。他们埋下的隐患很深,这是晋州城里不可不除的大患。
然而,太玄派与当地百姓关系密切,和官僚权贵勾连紧密,手下还控制着一批附庸小门派。包括水云寨,他们的经营除了得到官府默许,也有太玄派的支持。
想通这些,就能得出水云寨众人的死能带来什么好处。
第一点理由,同白浪会一样,水云寨虽是江上草寇,却扎根码头,在渡口经营些牲畜交易、简易修船与货物装卸等生意,一些百姓靠帮水云寨做搬运、跑腿谋生,早已熟络。太玄派截杀水云寨却无正当缘由,码头小贩帮工不免人人自危,其中不乏受了水云寨恩惠的,太玄派想稳住江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二,水云寨今夜往码头送的不是普通货品,货箱那幽微的香味很像是晚香藤。这种藤木采摘难,药性易散,极其昂贵,买家多为城中有权势的药商,背后牵扯许多达官显贵,太玄派不知内情,若截杀他们的货船,难免得罪晋州城的一些权贵势力。
第三,嵇玄在匡正山庄事出后正竭力拉拢小门派,以巩固声势,维系地位。但他手里的小门派很快就会知道,水云寨并没有从中捞到好处,反而被太玄派杀害,其他门派也会尽快看清形势,与太玄派划清界限。
而嵇玄本人也很容易通过这次的事知道,联合的人越多越容易左支右绌,接下来每走一步他都要好好权衡,若还有计划与姚衡甚至九黎教的合作,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这一切成立还有个前提,张照这人率直又简单,不会轻易怀疑我们。他越不多想,我方才所说的一切越可能达成。”
李朔方静静听了半天,只是不露声色,直到听完最后一句,她终于抬起头,轻轻笑了起来:“不得不说你考虑得还挺缜密。”
“我不是在夸你,我是说,若真要撇开一切感情如此精密盘算,你跟匡正山庄里那些没有血肉、只管杀戮的机械木偶又有什么区别?”
21. 出云
这诘问虽夹带着十足的激愤,一说出口,李朔方却只感到徒劳的疲倦。
说这些原本就没用,也没必要,她想。
就跟杨缓所学的武功招式,跟他所精研的机关术一样,他习惯了去计算,去推算每一招半式的精确度,去考究每一个机关齿轮的卡合与转速,不仅要算,还要算得精准,力求寸寸分毫都可控。或许正因为切割掉了足够多的情感,才会更擅长理性的推算,总之,这种习惯已经变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她明明知道,却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地相信自己能改变些什么呢?
是因为方才的事情让她被愤恨冲昏了头,还是她单纯地迷信着自己改变他人的能力呢?可她不能幻想当所有人的救世主,无论是试图改变杨缓,还是挽回被他推向死亡的张照。
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终于彻底冷却下来。无可遏制的愤怒,还有方才心里燃烧跳动着的希望,好像被埋上一抔冷雪似的,一并熄灭了。
但杨缓并没有立刻察觉到她的失望,似乎觉得话还没有说完,他又垂下头悻悻道:“若不借机挑开太玄派与官府、百姓、附属门派的嫌隙,那就只能动武。到那时,死的人只会更多。”
说这话时他略带一丝犹疑,既像是在劝慰李朔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李朔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正想说即便如此,你无权决定用他们几条性命去换更多人的命。路不止一条,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但她终究没说出口。她忽然明白,世道本来如此,再怎么努力,也很难为所有人求个公道。大多数没能力反抗的普通人,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就已成了棋盘上被碾碎的棋子。执子的人只会想着怎样让全局利益最大化,为了守住棋局,牺牲几枚棋当然在所不惜。他们所谓的“服从大局”,到底是对,还是错?
小舟在寒江中摇摆,这一会功夫又起了雾,李朔方还没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感觉到雾气慢慢涨满了眼睛,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半晌,杨缓开口安慰她:“那下次,我再想想更好的办法,把伤害降到最低。”
但这显然不是李朔方想要的答案,她无奈地笑了笑。
“我小时候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很固执地想拯救天下百姓,把所有人从苦难里拉出来。直到他最后死了,死得很惨,连全尸都没有留,也没有后悔他的想法。”杨缓想了想,又道。
他方才也已经想了很久。李朔方不出一点声息,看起来异常的寒冷、沉默,于是他也收敛了声息,把自己放到这种寒冷和沉默里,试图去共情她此刻的动摇。
“他就是那位教我武功的先生。”他沉吟片刻,“有一次我问他,我名字里的‘缓’是不是祝我一生顺遂平和的意思。先生却很严肃地告诉我不是,‘缓’即是‘纾’,我的字叫子纾,人行于世总要为他人纾困解难,不止是练武,更要对那些受苦的人负责。”
“我当时很不解,他已经过得朝不保夕,世人过得如何,危难不危难,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为天下纾困解难’这种誓言对他意味着什么,值得让他为此付出生命。以前不明白,过了很久也没完全明白。”
“为了心里的道义,即使无解也要求解,你的理想和他很像。可是我做不成那样的人,我……我最多只能给张照留下那个信物。晋州道上的规矩,持有出云楼信物者,不能杀。”
“我知道上回没救到桓璀你生气了,是的,以往我从没有想过去救人。可这次我也想试试按你说的,做些什么来弥补过失。张照只要及时拿出信物就不会死,不过,我没办法救所有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话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决心。
“抱歉。”
雾从河面爬上来,李朔方隔着一层氤氲望去,杨缓还是那么板板正正地坐着,直到韶秀的眉眼沾上了细密的水珠,连同整副神情一起被压得沉甸甸。她终于知道他给出那枚骰子的用意,心里涌起了一丝离奇而隐晦的错觉,仿佛隔在他们中间的雾墙被冲淡了一点。
或许对于现在的杨缓来说,她已经无法要求更多。
她问道:“那你这次为什么要这样做?”
“嗯,说不好……可能是你和先生有一点像,可能是,不想让你讨厌我。”声音很轻很轻。
李朔方怔了怔,她松开扶着船舷的手,转过头去看他,白茫茫的雾像水一样逐渐上涨,直到打湿她在这一瞬间的所有心绪,让它们通通氤开,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晋州城,街头。
天色刚亮,行人尚且寥落,只有偶尔一辆牛车碾过街头,伴着街头酒旗和檐铃时不时被风刮起声响,断断续续飘在雾里。
面前的粗瓷大碗热气氤氲,李朔方有些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底的馄饨,舀起一勺,入口微烫,带着温热一直落到胃里。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她盯着碗里的馄饨,轻声道。
“那枚骰子的老家。”杨缓敲了敲碗,认真回答。
李朔方抬眉,这倒也是意料之中,杨缓虽然只是编个故事骗骗张照,但那枚信物既然很珍贵,至少说明杨缓和出云楼关系极密切。
出云楼,天下三大奇楼之一。大凉的娼妓、歌舞、戏台等行当一向繁盛,青楼画舫、瓦肆勾栏遍布各州府,其中名头最响的当属晋州出云楼。这不仅因为楼大或奢华,还因为它三教九流通吃,把妓馆、戏班、赌场合在一起做生意却能做得很大。总之,这座大型乐坊既是让人忘却忧愁的温柔乡,也是让人倾家荡产的销金窟,那位从不露面的楼主更是江湖中一位最引人猜测的人物。
“晋州城不少官员私下狎妓、听曲都来出云楼,它天生就是个隐秘的情报枢纽,你既然是宁王的人,又给出云楼办事,想来那里面有不少宁王的暗线。”李朔方低声道。
杨缓咬了一口包子,看上去有点灰心丧气:“的确如此,你一点都没说错。更确切来说,由于晋州宗派错杂,出云楼一开始就是皇帝让宁王建的,用以收集江湖情报。”
声音低低传到她耳中,带着几分抱怨,“但出云楼里来的钱,连同宁王自己的俸禄,大部分都被用来安插探子收集情报,要么就是操练城防,修桥铺路,赈灾济贫,落到他自己府库里的没多少。再加上宁王信佛,生活过得十分寒素,我们下面的人更是饥一顿饱一顿,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李朔方略一想,宁王对外确实一贯是不恋权欲,清正简朴的形象。想通他与皇帝的关系,便很容易明白这一点。
今上当初借勤王之名起兵,实为夺取高宗皇帝之位。她谙熟兵法,曾随太祖征战四方,当时手中虽有开国征伐前朝时留下的部分兵力,对于地方士族的掌控却不甚稳固。据说正是靠宁王暗中输送银两,笼络士族,才构建起了她夺位的隐秘基础。夺位后,皇帝表面上对宁王极为信任,赏赐高官厚禄,但说心底全无戒备是不可能的。宁王一向简朴低调,不事张扬,这既是性格使然,也有向皇帝示忠的成分。
可以想见,出云楼本身就起到了收集情报和牵制宁王两重效果,其名册和账目实际上应是直通大内,宁王只是执行人,而非掌控者。
李朔方想到这里,不禁戒备地看了一眼杨缓,通常来讲,像她这样能被告知这么多消息的人,不是要被拉拢投诚,就是时日无多了。
杨缓正好啃完手里的包子,对上她略带探究的视线,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却是一派天真温良,毫无防备之意。
这人果然还是很奇怪,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奇怪。李朔方想。
朱雀街,出云楼。
站在街角就能望见远处那道显眼的朱红高楼,楼三层飞檐,檐角微翘,承托着熹微晨光。此处不是正门,因此人流略少,行人若抬眼仔细看,能看到二层露台边高高种着一株桃树,花枝掩映着雕花窗棂,弥漫的甜香沁人肺腑。
李朔方正驻足观赏楼景,杨缓却倏地从视线中消失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是从哪里折回的,转头再看时,他手里正握着一小支半开的桃花。
他想了想,弯折了花柄,把花轻轻别在李朔方胸口衣襟上。动作简单却认真,像是某种默契的仪式。
李朔方低头看去,花瓣柔软,瓣上脉络鲜嫩清晰,在日光下微微透亮。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出云楼的一种暗号,告诉楼里的核心成员,你是可以相信的人。”
李朔方还是第一次看到以襟花作为暗号,她觉得挺新鲜,轻轻碰了碰花苞,脸上的神情也不自觉放得更和缓了。
进入楼内时她已带上了朱瑛临行前给的□□,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她一边拾级而上,一边打量着这座楼的布局。楼内果然极尽繁华,在一层赌桌的吵闹中绕上二层,一时只见丝绸帘幕轻掀,红烛摇曳,笑语伴随着丝竹声自绣帘后漏出。
这一层紧邻露台的那侧有处隐蔽的回廊,巧妙隐藏在一处雕花木屏风之后,光线被屏风和丝帘隔断,外人几乎无法察觉。
在走廊尽头的小窗前,一个女子手指轻轻翻动着几株盆栽的枝叶,似乎在修剪花枝、整理花盆。
注意到有人靠近,女子转身,抬眸一笑。
李朔方走进了再看,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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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生得鲜妍明媚,夺魄照人,竟有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她下意识地以为这就是楼主,却听女子笑意热切地朝着杨缓道:“终于到了,照旧,三楼末场入戏。”
她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和熟络,仿佛早知他会来。路过李朔方时,她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看到她胸口小花,笑意更深,然后侧身让路,曳地的裙摆如水波般轻盈地远去了。
李朔方知道这女子在使用隐语,不过看她方才特意留意了她衣襟上的花,难道杨缓在骗她,这花还有什么别的用意不成?
走到窗边时,才发现女子侍弄的花草并非普通花木,每一片叶脉之间都暗藏细密的铜丝和小巧齿轮,花枝的摆放仿佛精心排列过的机关。
难道这里竟是一处机关室吗?她略一思索,决定就跟着杨缓继续往前走。若他们要对她不利,这些机关就足够了,没理由再引她往别处去。
杨缓看了那盆花草片刻,伸手摘了一片叶子,轻轻插入窗格的缝隙里。窗格轻轻一震,随即发出微弱的“咔嗒”声,一条幽深的通道骤然显露。
暗门后是一段极其狭窄的回环楼梯,每隔几步都有拐角——这应该是为了迫使跟随者贴近墙边走,便于察觉他们的行动。
这里光线很暗,只能看见一个个门廊模糊的影子,仿佛黑夜里的影子在暗中窥视。
似乎觉得空气过于沉寂,杨缓边走边说:“出云楼最初的管理者,并非富裕之辈。她们是曾在街头被拐卖的孤女,或者遭家人虐待无依。某日被楼主看到,便收留她们,让她们有口饭吃。”
“楼主给那些有天赋的女子当教坊师父,让她们教戏子学艺;还有一部分则留在幕后,掌管酒水、账目与行当秩序。
楼里的大部分机关是我设计,虽然不如匡正山庄那般繁复,却足够作防御之用,方才那女子就是奉楼主之命,平日掌管楼内的机关。出云楼的繁华表面上是依托那些名伶名妓,实际上却由楼主和这些背后操持的女子主导,如此,楼里既有赏心乐耳,又自成一方秩序。”
李朔方感慨:“如此说来,这楼主竟是个难得的善人,在动荡世道里给这些女子们寻了一条生路。”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楼内这些如同浮云的女众不仅表演歌舞,还维系着楼里的秩序,秘密与信息流动,她们赋予这这座楼真正的生命,让它成为了江湖中一个云彩般轻盈美丽又难以捉摸的存在。
杨缓一笑:“这楼主手上染的血却一点不少,她至多是是对自己人宽厚罢了,对那些她要对付的人,却不见得比酷吏对犯人仁慈多少。”
李朔方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楼主与方才司掌机关的看来与你都甚是相熟,这楼里的女子你都认得?”
她说到这里,却感觉杨缓的步伐明显一顿,昏暗光线里他轻轻捏了一下衣袖,才低声道:“我只认得那个掌管机关的,还有几个重要的暗线人员。”
说完又吞吞吐吐地补了一句,“出云楼二层那些花娘……我更是一个也不认识。”
他说这话时,跟平常比起来好像换了一种语气,竟带了几分深思熟虑的慎重,还有些微微的害羞。
李朔方微怔,心道这本是无心一问,我为何要无端疑心你跟这里哪位花娘熟识?话虽这么想,她又觉得杨缓这么厚脸皮的人害羞起来倒真有几分意思,不由轻笑出声。
杨缓听到她低笑,似乎更摸不透是为什么,匆匆回头看了她一眼,晦暗光线里依稀可见微红的耳根。
他再往上走几步,可能是发觉漏了什么,又诚实地补充道:“不过,有一个花娘,出云楼里所有人都认识,她叫兰若。”
他顿了顿,轻声道:“她是楼主早年从街头救下的一位姑娘,现在是出云楼的花魁,色艺双绝,擅长探听消息。平日里是楼里为数不多的清倌,做事干练,又能保全自身,算得上是楼里的核心人物之一。”
楼梯蜿蜒而上,通往一个狭小幽静的房间。未推开房门,便传来一处喑哑又略带僵硬的声线:“我知道你来了,进来吧。你带的人也可以进来。”
莫非这就是那楼主?
听声音却不太像年轻人,甚至不太像个女人。
李朔方仔细想了想,江湖上似乎确实无人真正了解出云楼的楼主,不知其年龄,也不知其性别,方才听了杨缓的叙述,她才下意识认为这是一位年轻女子。
又或者,此处根本不是真的楼主,只是个机关控制的、会说话的木傀儡呢?她看了一眼杨缓,觉得这倒也不无可能。
门开了,李朔方脚步一顿,跟了上去。
22. 霜息
李朔方才要起身,身边人影闪动,杨缓一把拉过她就往叫声的方向飞奔而去。
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门打开着,方才楼下司掌机关那女子此刻正紧紧捂着嘴,呆立在一张绣床边,她眼神空洞洞地盯着床上的尸体,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几人一同走到床边,只见死者静静卧躺着,容貌精致,神色平和,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只是她的脸色和唇色都极其苍白,微光映着薄玉般冰冷的肤色,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死寂。
杨缓看了片刻,抬头问楼主:“兰若死了。现在怎么办?”
他神情也难得凝重起来,方才密道里还提到兰若的名字,此刻看到的就是她的尸体,仿佛说出口的话成了不祥之兆似的,未免也太邪门了。
司掌机关那位哆哆嗦嗦看了一眼楼主,颤声开口:“兰若本就睡得早,加上她昨晚身体不适,我们就都以为她已经睡下了。但今早叫了好久还是无人应,我情急之下就用机关开了门,才发现……”
楼主此时正拿起兰若床头的水杯端详,她沉默片刻,转身吩咐:“我知道了,司梦,你把梅、竹两位絮儿叫来吧。”
司梦离开后,楼主才缓缓开口:“兰若在出云楼的地位不必多说,如今她遇害,这层秘阁平日又只有‘絮儿’们进出,若是别的原因还好,怕只怕我们中出了内奸。”
“内奸……你在怀疑她是……”杨缓迟疑道。
楼主轻笑一声,语气似乎有些不屑:“没什么不能说的。自然是李嶷的钉子。李嶷是宰相姚衡一手提拔的心腹,最近在晋州城里修河堤,抚百姓,表面一派仁政,暗地里却也布置了不少探子,搜集各方消息。他儿子更是出云楼的常客,跟楼里好几个花娘关系暧昧,若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李嶷作为晋州知州,主政数年,政绩可观,晋州濒临津河,每逢暴雨极易溃决,李嶷多次督修堤岸,在百姓中口碑甚佳。
若李嶷要在出云楼暗植钉子,十有八九是受姚衡指使。姚衡身为宰相,依仗圣宠,手腕深沉,而如今他们布局,最终指向却有可能是出云楼背后的主人——宁王元璟。
“姚衡也看得清晋州是谁的地盘吗?出云楼里也敢私设钉子,我倒想看看,他们能狂妄到几时。”楼主冷笑了一声,此时的她已经与方才那一派少女的天真判若两人,眉目间透着一种凌厉的冷意。
李朔方看了一圈,目光停在兰若用过的水杯上,最上沿水位处起了一圈褐色痕迹,显然离最后一次喝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迎着光看去,杯缘似乎有一小处擦拭过的痕迹,要很仔细才能察觉。
她皱了皱眉,又俯身扫了一眼尸体,发现死者面色惨白如雪,嘴唇白中透青,连周围都散发出阵阵凉意。通过尸身僵硬的状态判断,死亡已有多时。
她心中微动,蹲下身来仔细查看。
不久,叫梅、竹的两名女子匆匆赶到房间,她们一见兰若的死状,脸色登时煞白,怔立片刻,竟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楼主淡淡扫了她俩一眼,语气却柔和下来:“你二人与兰若都是一同入楼的最早一批,如今身为楼内核心,与她情分深厚。出了这等事,我就只叫你们过来,先看看究竟。阿竹,你擅长用毒,替我辨一辨,她是不是中毒身亡。”
阿竹深吸一口气,强压住颤抖,上前仔细查看片刻,方才抬起头来:“症状像是一种名叫雪香的奇毒,此毒一入喉瞬间毙命,尸体还会散发出寒意,与兰若的死状吻合。”
她又指了指兰若床头的茶杯,道,“毒就下在茶杯里。兰若应该是饮下有毒的茶水后当场毒发,死了有一段时间,推算起来大概是昨夜的事了。”
闻言,她身边叫梅的女子已然抑制不住悲愤,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咬牙道:“若毒是下在茶水中,凶手就已经呼之欲出了,除了跟兰若素有嫌隙的芊蔚,还能有谁?”
楼主转向她,问道:“为什么?”
梅抬高了声调:“理由有二。其一,芊蔚有充足的动机。她这阵子勾搭上了知州的公子,众人都看在眼里,昨日下午知州公子还邀请她去赴一个什么宴呢,直到大晚上人才回来。
可偏偏,那知州公子又对兰若动了心思,整日里借故来访。芊蔚如何容得下?妒火攻心,便起了杀心。你们想想,她一个靠攀附权势得了几分脸面的人,眼看自己心仪的男人移情别恋,能咽得下这口气吗?她早就恨透了兰若!”
说到这里,梅眼神一冷,咬字更重:“其二,死因更说明了一切。芊蔚手里明明就有雪香,她之前说是为了毒老鼠,呵,这话谁信?偏偏昨天晚上,是她亲手给所有絮儿送的茶水。大家都收过她的茶碗,这事错不了。兰若房间在我隔壁,有人进出我听得见,芊蔚走后再没进过别人。等到第二日一早,兰若就被毒死在床上。”
她重重哼了一声,下了定论:“茶是她送的,毒是她有的,动机更是人尽皆知。除了芊蔚,还能有谁?”
楼主闻言也不由眉峰微蹙,她吩咐阿竹:“把芊蔚叫来吧。”
不多时,阿竹满面慌乱地回来,低声回禀:“楼主……芊蔚的房间早已空了,人也不见了。”
话音一落,房中一片死寂。
梅怔了片刻,露出一丝冷然笑意:“我说什么来着?芊蔚若真是清白,又怎会畏罪潜逃?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杨缓想了想,问道:“芊蔚昨日做了什么?她房间里的东西动过吗?”
阿竹上前一步,低声回道:“昨日芊蔚被知州公子邀去赴宴,戌时才归。”
她顿了顿,继续道:“说到这,芊蔚回来时还穿着在宴席上被赏的一套新衣,看样子颇为华贵,我也没有多问。
亥时三刻我想叫兰若吃点心,房门已从内锁了,敲门无人应,当时芊蔚听到敲门声,出来告诉我兰若喝药后睡着了,让我明日早晨再来,我就离开了,那时距离芊蔚送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兰若那时恐怕已经遇害了。
至于芊蔚何时不见的,我并未留意,她房间的衣物首饰倒是还整齐放着,只是人不见了。”
听到这,杨缓面露疑惑:“若真是畏罪潜逃,又何必多留半个时辰?而且走之前必然会带走些银钱首饰吧,空手而去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他继续道:“阿竹擅使毒,雪香这种毒芊蔚应该是找阿竹求的吧,她俩既然都掌握毒药,仅凭动机就判断凶手是芊蔚,似乎有点武断。”
他又朝向梅,“小梅,我知道你跟阿竹要好,不过,万一是阿竹或其他人提前把毒下在兰若的茶杯中,然后嫁祸给送茶的芊蔚呢?”
梅立马冷笑一声,护在阿竹身前反驳道:“那真要说起来,你和司梦也有嫌疑,这房门只能从里面反锁,从芊蔚离开一直到今天早上司梦发现尸体都是锁着的状态。在不破坏房门的情况下能用机关开门,还能无声无息潜进去的,不只有你跟司梦吗?”
杨缓被她咄咄逼人的诘难呛住了,愣了愣神才道:“我今天早上才来,她昨晚就已经死透了。”
梅显然对芊蔚抱有很大的敌意,开口就句句尖锐:“万一你跟凶手有串通呢。要我说你这么向着芊蔚,莫不是你跟她也有一腿吧?”
这下楼主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小梅莫乱说,芊蔚是今年才加入的絮儿,阿缓连芊蔚真面都未见过。”
梅竟也丝毫不示弱,她指着杨缓就冲楼主嚷嚷起来:“我当年就说,好端端的出云楼里混进来个男的就是会背时,自打他来之后咱们进账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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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众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李朔方此时却入定了一般,怔怔的一动不动。
她凝视着眼前因雪香而亡的尸身,觉得很奇怪。那股熟悉的气息似乎悄然惊醒了什么,记忆一层层漾开,将她推得很远,一直回到年幼时的那个夏夜。
那时她不过七八岁,躺在病榻上烧得滚烫,满头冷汗,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迷迷糊糊间,她记得姑母坐在床边,额上也渗着细密的汗水,手中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瓷盅。盅内伏着一只小巧的黑色蛊虫,腹部泛着冰蓝的光,仿佛在呼吸一般。
“别怕。”姑母俯下身轻抚她的额头,掌心带着安抚的力道,凉丝丝的很舒服,“这是霜息蛊,它会带走你体内的热毒。很少有人见过它,更少有人能驱使它。但它只会在你体内呆一小会,若时间久了,可就不妙了。”
她勉力睁开眼,虚弱地问:“姑母……蛊这么神奇,为何爹爹总说它不好呢?”
姑母一愣,旋即笑了笑,轻轻将一缕散乱的发丝拨到她耳后:“阿玄,世人皆看轻蛊道,只因他们只看到蛊能害人,却看不见它也能救人。世间万物,本无善恶,全在炼蛊之人如何去用。
就像霜息蛊,它本能治病,但有人用其中毒素凝练出了一种叫雪香的剧毒,拿去害人,那就与真正的蛊道背道而驰了。”
说罢,姑母低声诵起一段无名的口诀,指尖一点,那只蛊缓缓潜入她的肌肤。片刻间,炽热的烧意仿佛被一口凉风吹散,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意识却渐渐模糊下去。
等她醒来时,那股难耐的热意已经全不见了,浑身只觉一片清凉。抬头望去,姑母的笑容依旧柔和,眼底似乎闪动着清凌凌的光。
“记住了,阿玄,”姑母的呢喃还在耳侧,“任何巫术都是这样,既可是利刃,也可是药引。你懂得如何看待,才不会被世俗言语所惑。”
这时,楼主柔和的声音把她从很远的地方拉回了现实,一切好像纷纷落地,周遭又归于平静:“暂时别争了,这件事不可宣扬,先压下来,再派人暗中调查兰若死因,看看究竟是芊蔚所为,还是牵扯到更大的势力。”
众人这才偃旗息鼓,默然散去。
李朔方闻言也怔怔地站起身来,心绪却仍纷乱不止,这导致她出门的时候甚至被绊了一下,直直向前跌倒,摔在了楼主的脚边。
楼主伸手欲扶起她,却略略一顿,硬生生停住了动作。两人靠得很近,楼主的衣带刮过李朔方面颊,带起微微的凉意。
再抬起头时,楼主已避开了对视,快速转身离去。但李朔方莫名觉得,她方才似乎捕捉到了楼主眼底转瞬即逝的犹豫。
在这瞬息间,杨缓已经上前一步,半蹲下身将李朔方稳稳扶起。
“喂,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平地也能摔倒?”
一直等到楼主几个人都走远了,许久许久,李朔方才低声道:“这个楼主究竟是谁?”
杨缓的面色有些为难:“这……你方才发现了什么?”
李朔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似乎不会武功。”
杨缓:“其他絮儿都会武功的,但楼主先天体弱,她确实不通武艺。”
李朔方又道:“她手上的丹蔻……很好看。”
杨缓更加迷茫:“这……这种丹蔻极为珍贵,来路不同寻常,絮儿们用的都和这不一样。”
他一拍脑袋,恍然道:“哦,我之后帮你去问问元……帮你问问货源。”
李朔方摇了摇头:“我想,我已经知道那位潜伏在出云楼,杀害兰若的内奸是谁了。”
杨缓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兰若根本不是死于茶水。且凶手不是其他絮儿,而是,楼主。”
23. 猫鬼
“的确,尸体死状非常像雪香,只有少数练蛊的人知道,雪香的主要毒素提炼于一种特殊的蛊,叫霜息蛊,雪香能瞬间致命,而蛊虫入体后会陷入昏迷,一到两个时辰后才会身体僵直而死。死于雪香或者死于霜息蛊,理论上来说都有可能。
死于蛊的可能性会大一些,因为尸体死状更像是死在后半夜,茶杯中最上沿水位的褐色痕迹明显,最后一次喝茶应该是前半夜的事了,凶手可能是故意将视线引导到茶中的雪香,掩盖真正的死因霜息蛊。
当然,这还只是猜测。
我是怎么排除第一种可能的呢?因为凶手欲盖弥彰地擦去了一点痕迹。我看过那杯毒茶水,杯缘上有个浅浅擦拭过的痕迹,当看到兰若苍白的嘴唇时,我终于想明白了,那是口脂印。”
“根据雪香的特性,兰若喝下茶水后会立即毒发身亡,饮茶时留下口脂印代表她死时也应当是涂着口脂,绝不可能在毒发到死亡这段时间里还有空卸去妆容。”
“很显然这一举动代表凶手心虚了,她担心那枚口脂印会暴露自己,她擦去印记,为的就是掩盖兰若根本不是死于茶水的事实。
而若是死于霜息蛊,才能解释为什么凶手要将房门锁上——为了在兰若被蛊虫入侵的这段时间内,防止他人闯入。
密室的制造很容易,比方说我方才吃过的瓜果是冰镇过的,冰块就是一种工具。她可以用冰抵在门栓上将门虚掩,等冰块融化,房门就会自动锁上。
“问题是为何一定要冒险用蛊虫杀兰若?这恐怕是因为凶手根本不会武功,而且是临时起意,蛊虫是当时唯一的杀人工具。最后,如果杀人时接触了兰若的身体,不仅会引起兰若呼救,还很可能在她身上留下凶手独有的痕迹——丹蔻的印记。”
有这样一个人,她不会武功,使用着不同于其他絮儿的丹蔻,今天早上只有她动过那个杯子——她以身体做遮挡,在里面加了雪香,以造成兰若死于茶水的假象,之后,她还故意叫来与芊蔚关系不好的梅作证,好让所有人都以为死因是雪香。
她不想让人发现她练过真正导致兰若死亡的霜息蛊——练霜息蛊会导致体温下降,所以我摔倒在地的时候,她下意识想扶我起来却又缩回手。
“这个人就是楼主。”
李朔方说到这里,发现杨缓已经完全收回表情,面色冷峻,显然他也已经察觉到事情相当棘手。
她扫了眼四周,继续说道,“当然,楼主本人昨晚似乎没有出现在兰若的房间,自始至终出现的只有芊蔚。结合芊蔚回时穿了新衣,和楼主擅长易容这两件事来看,那个‘芊蔚’应该也是楼主假扮的。”
“现在还有两个问题。
一是那天晚上楼主为什么要假扮成芊蔚呢?因为真的芊蔚昨日下午被李嶷的儿子带走了,我猜,芊蔚已经回不来了,楼主为了掩盖芊蔚的消失与李嶷之子有关的事实,才暂时伪装成芊蔚的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所以,楼主才是李嶷的人,她方才在贼喊捉贼。
二是楼主临时起意杀害兰若的动机是什么?我想答案是兰若已经知道真正的芊蔚遭遇了不测,因此在见到楼主假扮的芊蔚时出言试探或者表现出异样,被楼主察觉到了。”
杨缓思考了片刻,很快开口:“照理来说,就算出云楼里所有人都是内奸,最后一个人也只能是楼主。”
他抓了抓头发,又来回踱了几步,显得有些犹豫:“但若真是她,麻烦就有点大,不,是非常大,这意味着她可能已经把楼里的重要情报送给了李嶷。你既然已经识破,就也有可能引起她的怀疑。咱们先溜出去,再想办法。”
“不过在这之前,还得先留一份书信给楼主。”
杨缓的准备还算比较充足,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卷竹纸、一管笔,三下五除二便写好一封短札。
李朔方凑过去正想看看内容,一时却完全辨认不出——这字迹歪歪扭扭,高低错落,不是横得太长,就是竖得太短,一个个就跟蚂蚁在纸上乱爬一样,爬得还颇具个人特色,不知道楼主会不会看得头昏脑涨。
江湖人总喜欢搞各种排行榜,排的多是些佳人公子,武功兵器之类的,但如果李朔方现在排一个“我见过最丑的字迹”排行榜,杨缓绝对能高居榜首。
还没等她腹诽完,杨缓吹干墨迹,折好了纸,疾步掠到到楼主房前转了一圈,又迅速折返到她身边。
“你给她写了什么?”
“写的是,今晚花灯初上,我与她一道去看看热闹,不必挂心。”杨缓道。
“城里花灯会通常会持续到三更,得在那之前尽量把事情办妥,万一办不妥,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他合拢褡裢,对李朔方指了指一扇窗。这会走方才的暗道也未必安全,幸好看样子他知道的出口也不止一处。
窗外夜色沉沉,檐瓦下的风声猎猎,二人轻巧地跃上外墙,他们借着院墙的暗角,几步腾挪,脚尖一点,便掠出了出云楼的高墙。
“嘭”的一声轻响落地,他们已经稳稳站在一条狭窄的暗巷里。巷中潮气氤氲,偶尔传来犬吠与远处花灯市集的喧哗。
“你方才是否在想,我的字为什么是那样?”杨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我只能写成那样。”
“小时候练功慢,先生就罚我抄书。抄啊抄,字写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丑,改也改不回来。不过字丑是有好处的——既可以偷偷抄漏一些,又方便把那些圣人之言稍作改动,换成一些小小的辱骂先生的话,都不至于被发现。”
李朔方一想到杨缓小时候满腹怨气埋头抄书的模样,不禁觉得又滑稽又有趣。
“不过呢,现在这个字给我造成了一点麻烦。我跟楼主往来过不少重要信件,要是她把信给了她背后的人,不说上面有我的暗记,光凭这颇具特色的字迹,认识我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来。”
杨缓苦恼地耸了耸肩,显得颇为无奈,“所以说,要是楼主真有问题,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我。”
他想了想,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但这真的不合理啊,我写的那些信里甚至有些内容是……宁王的私事。若是有人心怀不轨,把这内容传到皇帝耳朵里,必将引起龙颜不悦。”
“楼主若要对宁王不利,那她自己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啊……”他摇了摇头,看样子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这时他们已经转入了一处幽深的巷弄,两人环顾四周,巷子里空无一人。
杨缓迟疑片刻,又开口道:“我现在要想个办法传信,你……”
李朔方蹙了蹙眉,目光转向巷口:“芊蔚与兰若看来都有可能知晓内情,如今兰若已死,我得去查查芊蔚那件事情。芊蔚被知州公子带走了,那就先弄清楚他们那天去了哪里。”
她这话其实并没有说完。霜息蛊是一种极难控制的蛊,这世上能操控霜息蛊的人恐怕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现在她不仅想查一查芊蔚为何失踪,还想弄明白这楼主的真实身份,还有她身上那霜息蛊究竟来自于何处。
她又和杨缓商议了几句,二人不再迟疑,决定分头行动。
但正当李朔方转过街角,寻思着找个地方打探一下消息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声音整齐有力,听声势,来的人恐怕还不少。
伴随着脚步声,一名男子高声呼喝:“杨缓,奉捕头令,束手就缚!”
李朔方心念一动,顺势贴在墙角,窥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巷弄那头,捕头亮出海捕文书和腰牌,一群差役迅速将杨缓团团围住。捕头一声厉喝,他们又一拥而上,手里棍叉齐伸,眼看就要按住杨缓。
杨缓脚下一滑,像条泥鳅似的往旁边一钻,拂袖顺着墙角的青砖“嗖”地蹿上了屋顶。
瓦片“咔啦”一响,他已经稳稳落在房脊上,像只野猫般踱了两步,堆笑道:“各位官爷,要拿人还请把话说清楚,莫要误伤了好人啊。”
捕头站定,大喝一声,震得瓦片都抖:“文书在此,还敢拒捕!你杀人放火,血债累累,掘坟盗骨,甚至胆敢亵渎庙宇神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不束手就擒!”
李朔方心头咯噔,这罪名一条比一条骇人,触犯天理,大逆不道,依照大凉律怕不是要判处死刑。
身后差役应和:“没错!昨夜东郊乱葬岗被挖,棺木骨殖散了一地,供奉的城隍庙金身也被污损,香案翻倒,连泥胎都碎了半张脸!”
李朔方诧异,昨天夜里杨缓不是和她一起渡江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个瘦小的差补扯着嗓子补了一句:“捕头!这是牛角村刘二狗亲口咬定的!刘二狗说亲眼见过这人深夜提灯去掘坟,还背着骨灰罐溜出来!他当时吓得缩在柴垛里不敢声张,今早才急急来投案,把事情全供出来了!”
他话音未落,捕头已经懒得废话,一挥手示意差役们直接拿人。
差役们早就眼明手快,几条铁链、勾锁同时甩了出去,叮叮作响,宛如一张密布的铁网罩住了屋顶。
奇怪的是这铁网看上去牢不可破,却都只勾住杨缓方才立足的瓦片,带着“喀啦啦”的声响,碎瓦片滚落一地。
“还敢跑!”捕头大喝,又挥手示意,一条钩索直奔杨缓肩头。
见情势不好,杨缓又借着瓦片和屋脊左闪右挪了一阵。但不多时,他忽然“呀”地一声,脚底似乎打滑,身子歪斜着从屋顶摔了下来,跌得灰头土脸,直落在捕快们脚边。
李朔方在远处看得心惊,此时唯有她瞧得清楚:那链子只是堪堪擦过杨缓,他却故意扭了脚,把自己往下摔去。动作太快,破绽做得极真,骗过了捕快们的眼睛。
饶是如此,杨缓咚的一声掉到地上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手心——这声音听上去就摔得非常痛。
不得不说,演技要好,还有一条准则是对自己够狠。
此时,差役们已经扑上去,手脚麻利地按住杨缓的肩膀和手腕,押着他远去。或许是为了避免捕快们再起疑,杨缓也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李朔方望着这忽而出现、又忽而远去的一群人,不由紧皱了眉头。
杨缓一开始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撞见捕快,直到那个差补提到“刘二狗”的时候,她察觉到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难道他熟悉那个称呼,那是一个约定好了的暗号?
可是那罪名听上去……
想到这里,她轻轻摇了摇头,要是杨缓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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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再来几批捕快恐怕也拿不住他,或许是宁王怕有人跟踪他导致消息泄露,故意让他去蹲几天大牢,再按计划放出来。
现在无论被迫与否,她跟杨缓一样,都得开始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了。
晋州城,宁王府邸。
宁王作风简朴,此地原先是一位勋旧大臣的府邸,宁王任河东节度使后以此地近衙署,又不愿动工役劳为由,上书请朝廷赐宅于他。因此宅院规制只是依着勋臣府第的规格略加修缮,气度虽然端庄,却不算华美。
内宅偏院的一处药房里,炉火烧得正旺,谢濯灵弯腰拨弄着炉火,仔细观察着药汁的颜色,时不时被烟火气呛得咳嗽几声。
谢濯灵与朱瑛在王府里已住下了几日。朱瑛识得一些草药,谢濯灵就向外人说她是随身带来的小药童,好帮自己打打下手、端茶递水。
“濯灵姐姐,你脸色这么差,还硬撑着呢。”朱瑛从门外望了一眼,忍不住低声关切道。
她又进来切了一些药材,小声嘟囔,“王妃也不知有多娇贵,为她一个人,你日日亲自熬药,这些药材又是千金一味的玩意儿,花的钱只怕咱们十年都用不完了。”
谢濯灵望了望四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莫多言,“无论贫富贵贱,病人到了医者手中,都该一视同仁。既然我应下,就当尽心。”
朱瑛点点头,却不经意扫到案几上摊开的药方。她眼尖,一眼便看出端倪,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咦?这药方上都是热性的药材,王妃不是在发烧吗?这样不会烧得更厉害?”
谢濯灵手腕一顿,随即含笑解释道:“王妃虽是发烧,体内却还留着一股寒性余毒,体温外显偏高,其实内里冰寒。若不驱走这股毒气,病根难除,只会反复。”
朱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半晌又叹了口气:“我有点想朔方姐了,算算日子他们该到晋州城了,怎么半点音讯都没有?”
此时炉火正盛,药香渐浓。谢濯灵停下搅拌,亲手将药汤盛入温好的磁碗中,她端着药碗走出药房,一名侍女上前欲接,却被她轻轻抬手拒绝。
“我自己去吧。”她低声道。
说罢,她托着汤药缓步走向内宅。
药香袅袅,像一条无形的线,随着背影牵入昏暗的帘幕后。
“有劳。”光影微动,清淡女声在寂静中响起,一只素手自白纱后探出,指尖托住碗底,再着手接过谢濯灵递来的汤药。
谢濯灵应了一声,默然退去。
过了半晌,纱幕后人影移动,素色绢衣的女子缓缓下了床。
药碗已然见底,周围侍女也被屏退,她神色冷寂地端起碗,移步到桌前坐下,口中低低地诵了几句,一边念,一边用汤勺轻轻敲着碗缘。
过了一会,她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窗外传来喵呜一声猫叫,与此同时,房门被推开,一名男子缓步走入。
他脸上笑容温煦,在女子对面坐下,轻柔唤道:“如曜,近日可好些了,我看你气色比几日前有了好转。”
叫如曜的女子点点头:“多亏你请谢神医照拂,我确实好多了。”
言辞滴水不漏,举止循礼,相敬如宾。
如曜含笑凝视着眼前人,即使坐在最普通的木椅上,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举手投足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仪,就像即使他用这座朴素的宅邸极力掩饰锋芒,却依旧遮不住天潢贵胄骨子里的傲然与野心。
他们这种人,从来很享受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掌控感。
笑着笑着,她嘴角就多了一丝轻蔑,但这情绪掩在阴影之中,没法被察觉。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半晌,宁王别开视线,望向窗外:“如曜,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场景吗?”
问得突兀,如曜先是一怔,随即嘴角一弯,笑里藏着少女般明快的狡黠:“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日你正策马穿过市集,忽见我挡在一群小贼面前,手里那把小刀还没收稳,差点把你也吓得摔下马来。”
“真不知道你当时是惊了,还是被我的胆色吓了一跳呢。”她掩唇笑道,语调里带着轻快的打趣。
说到这里她眼神轻转,“景玉,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宁王垂下眼睑,声音平淡,道了一声,“没什么。”
他上前替她披上外衣,又将她的手握入掌心,轻轻摩挲了两下,温声道:“我看你喝过药,身子暖和了不少,但也要好好照看自己,莫要着了凉。”
如曜顺从地应下,宁王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走至门槛,他却忽然停住脚步,像是被无形之线猛地扯住,他僵硬着脊背,缓缓回过头。
如曜终于释然地笑出了声。她悄声上前,双手捧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动作亲密又温柔。
憔悴泛白的脸庞犹自挂着甜美的微笑,她淡淡凝视着那张平日里凛然肃穆的脸,直到上面隐隐泛起同她一样的青白之色。
她笑了笑,轻声道:“景玉,猫已经叫了好几日……我想,今晚该不会再叫了吧。”
说着,她目光越过宁王,投向院中那棵老槐树。
枝影摇曳间,一道黑影猛地自高处跌落,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