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恶婆婆:被全家娇养了》 685,交恶二 一门之隔外的人哪会管她,听她这般,还当她作势,纷纷嚷嚷着:“出了什么事。” 撞门更激烈了。 普通的门扇,哪经得起他们刻意之举,没多会门扇就被撞开了,反而女子因为抵御动作弄得自身衣饰凌乱,狼狈不堪。 乍一看,端的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王夫人见她此番情状,心下暗喜。 合情合理地忽略了,她们家这小庶女,怎么不在床榻间等着她们撞破,却是亲自在这堵门。 王夫人故作惊慌大喊,“天哪,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你,你说出来,母亲替你作主。” 说话时,不时往屏风内瞥去,司马昭之心实在明显。 只是跟来的人,一半都是她的交好,谁也没觉出哪里不对,反而起哄道:“堂堂将军府,竟有此孟浪之人,这样的狂徒绝对不能叫他跑了。” 王夫人马上喝道:“来人。进去看看是谁,将人拿下。” 她倒是没想过真的要将人拿下,不过是故意将动静搞大,好叫人人都能看清里面是什么人,让对方不得不认下这盘死账。 她带来的一名婆子,两名护卫,还有同行之人的婆子。这些人早早得了授意的,听了命令,一拥而上,冲到了屏风后。 却见里面空无一人,登时傻了眼。 几人在屏风后四下寻找,床榻底,旮旯角都没放过,连桌上摆的瓷瓶都拿起来倒了倒。 最后面面相窥。 ……?齐齐望向王夫人身边的近身婆子。 这事本以为十拿九稳,婆子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到底服侍了王夫人这么些年,脑子是有的,此时已知出了岔子。 回想起刚才那小庶女模糊不清的话,还有她自己亲自堵门的行为,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不愧是高门大宅里混的,当下剜了几人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警告他们,别胡乱说话。 自己领头出去,抢在王夫人之前开口道:“夫人这下可以宽心了,老奴刚仔细查过,这屋子安全得很,女郎借地换衣,无伤大雅。” 王夫人微微一愕,见婆子眼带深意迎上她的目光,她虽不解,却顺着她的话,“如此,我这做母亲的也安心了。” 跟着她来看热闹的都是见多了大宅阴私的人,一来一往间已听出弦外之音,纷纷暗自可惜,今日这热闹竟是看不成了。 正要散去。 “哟,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聚在这呢?” 众人回头人,待看清领首的人,神色俱微妙地尴尬起来。 不是说这人负气出走,还没回来吗? 阿雁面色淡漠,“可是大门处的引导小厮和丫头们做事不周全,灵堂设在前头,外客怎么都聚到西厢房来了。” 言罢,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愠意,一一掠过正面对的几张脸,分明在说,想在这惹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身边立着颀长高大的男子,儒雅英朗,此刻薄唇抿着,一身冰霜。 眼看尚书夫人不悦之意外露,跟来的几位夫人亦不由暗暗心惊。 686,交恶三 原来这会子说话的,正是那时在屋檐下,同王夫人背地里搞阴私的妇人。 还以为她们有多交好呢,见势不妙,竟然第一步就是想着先把自家摘出去。 妇人毛骨悚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映雪越过她们,回到阿雁身侧。 “夫人明鉴,妾身当时不过、、不过、不过是……,啊,对,一时跟着她的话,嘴上没把门罢了,并不是真有这等龌龊的心思。” 王夫人面色精彩万分,眼神逼视着她,咬牙切齿道:“这主意可是你给我出的。” 妇人目光躲了下,艰难道:“姐姐可以怪妾身没拦你,但今日之事可是姐姐自己拿的主意,与妾身无关。妾身这会也只是来帮忙寻小女郎的。” “好一个与你无关。”王夫人冷笑道:“你想置身事外?你看看谁会信你。” 妇人赫然抬眸,却见阿雁一脸玩味,其他人也是一脸看戏的表情。 身子晃了一下,她身边的婆子及时扶住。 “夫人小心。”见她面色难看,又低声提醒道:“咱们少说少错。这里好几位夫人呢,法不责众,顾家也不敢将这些人全都怎么样。” 妇然怔了一下。 是啊! 便是都错了,又如何,这么乌泱泱一大帮人,他顾家能着手遮天,全都处置了?那到时又要如何同金銮殿上那位交待。 总不能说为着一己私欲吧,果真如此,便是各家不敢找顾家麻烦,上面那位也忍不下他这般张狂?到时不好过的,怕就是顾家自己了。 思及此,她心下淡定许多。 但她也知道,婆子提醒得对,不管她前面所行对错,这时闭嘴才是明智之举。 王夫人见她怂了,也没畅快到哪去。她不比其他人,扮怂说不定可以免难。 “顾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她环视周围虎视眈眈的护卫,声间里藏着不自觉的颤 意。 “怎么反倒问起我们了呢?” 阿雁唇角轻掀,神色似笑非笑。 “王夫人目无规矩礼仪,我家老太君大丧之日,带这样伤风败俗之人上门,各种由头往我们的厢房里钻,我倒想问问,你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王夫人强撑着一口气,才没让气势撤下来。 心道:今日之事,明面上自己是说不清了。没想到对方竟有人将她们私下的谋算听了去,早有准备,显然这事是成不了的。 也胜在事没成,当时房内没人,顾柏冬又与他夫人及时堵住了自己。想来,前头房里即便有人也不是正主。 那贱蹄子被众人看了去,这点跑不了。幸而既没成事,便能按没成事的咬死。 “是妾身管教无方,约束不力,才让这贱人冒犯了老太君。不若我留下她任你们处置?” “夫人打得一手好太极,我留下她做甚。” “若是夫人嫌费心费力,妾身就带回去,好好管教。” “管教不管教于我们何干,但诸位今天这般行径,顾家绝不可能轻轻揭过。” 687,太尉府一 顾家现下在满京圣眷正浓,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管关系远近,各家礼仪到了,谁也寻不出错来。 偏偏有人要作死,弄这一出。 王太尉目光森冷,想打死发妻的心都有,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中用。早知道吊唁这事,还不如他亲自前往。 他怎么能想到,这么点事也会惹出祸来。 他微微眯起双眼,像只蛰伏的老兽,发出危险的气息。 “老爷。”跪伏在地上的妇人哀哀泣求,“可怜的雪柳,她不过是按嫡母说的做罢了,她能怎么办,老爷怜惜怜惜她,来日说不定还有能为老爷分忧的地方。”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 她不提骨肉亲情,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太尉府不缺女郎,自己瘦马出身,女儿也不过是府里随意养着等用的人而已。 王太尉眸光微动,㩳住她精巧的下巴,妇人才二十七、八,丰韵犹存,打小就被调教得身姿绰约。 知道怎么才能使男人对她起怜惜之心。 此刻她微不可觉收起紧了下巴线条,眸中水光荡漾,要落不落,柔情万分地望着眼前年逾半百的男人。 “老爷——” 王太尉视线下滑,一片白皙细嫩紧致,怎么也看不出已经生养过。 不像发妻,一身老皮,松散下垂,便是衣裳尽褪,也不能叫人起丝毫绮念。 他居高临下,看着全身心倚着他的年轻妇人,意有所指:“确实,你亲自调教出来的,又生得那样一副容色,若是折了,便可惜了。” 妇人不言,依旧深情款款。 王太尉松了力道:“晚上准备好等我。” “是,老爷,奴定当好好准备,恭候老爷过来。”言罢,人往对方身上蹭了下,看到王太尉目下暗流涌起,妇人知道,自己女儿这条命算是保下了。 “那妾身先回去了。”她轻轻瞟了一眼,转身时整个人柔若无骨。 王太尉目下暗流骤聚,在她要走时,一把将人拽回。 个别胆大的小厮转到离书房远远处,忍不住同其它杂使窃窃私语:“满府也就绮香院那位能受得了老爷。瞧她平日柔柔弱弱的,不想竟能受得住。” “你也不看看她的出身。” 说这话的是府里一位挺得脸的护卫。 小厮听这话,神色也轻浮起来,神神秘秘道:“你说做娘的这么厉害,那那位……” 他故意停了停,但旁的人都知道他说的谁,正是绮香院的小主子,因为生母身份拿不出手,空有美貌却不能出头的小小姐。 “别口花花,再怎么那也是太尉府正经的主子,轮不到我们多嘴议论。” 小厮撇撇嘴,“咱们府里公子、女郎不少,她怎么出头?最后八成也是以色侍人的结果。不然,你说,怎么夫人谁都不叫,偏将她推出去。” 那护卫不言。 嘴大死得快,这个道理他懂。 小厮犹不过瘾,继续道:“说不准哪日老爷见你们能力出挑,一高兴直接赏给介你们了。” 688,太尉府二 “ 不是?不是什么,废物?” 此棋既废,当下顾府的护卫都守在外面,屋里只得自己人在,她自也不必掩饰她对这小庶女的厌恶。 “求母亲宽恕。”雪柳额头触地,在太尉府,她这样的身份,连体面点的奴才都不如。 王夫人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烦燥,遑论一直在这听她的求饶废话。 一脸不耐瞥了那婆子一眼。 婆子心领神会,低斥道:“来人,将人丢到外面去,省得在这碍眼。” 外面只有顾家的护卫,若是没有前面扯掉披风这一出便罢了,有了这一出,可想而知,那些探究的目光下,到底会藏着多龌龊的心思。 “母亲,不要啊,求你了!”她哭得妆都花了。 可惜没引起王夫人半丝心软。 婆子不着痕迹窥了眼,便知主母根本没有要放过这庶女的意思,喝道,“快手些,没吃饭吗,拖拖拉拉的。” 旋即有几名女使上前,将人架起,往外拖。 手下一点没留情,她们都是有眼力的,主母不打算让这庶女好过,她们自然要遂主母的心意。 不料,门刚被打开,几个使女和雪柳都受惊似地退后两步。 纷纷扑通跪下:“拜见大人!奴婢们粗笨,冲撞了大人,求大人恕罪。” 王太尉此时怒冲冲而来,正无处可撒气。 目光居高临下审视了一遍屋里,在场太尉府的下人,一个个绷得紧紧的,一看便知,这门打开之前,这屋里定然也没好事,没有哪个是安安分分的。 他目光在小女儿处停下。雪柳战战兢兢抬眸,面上泪痕未干,拉扯中,发髻早已松散,但眉间镶的花钿仍在,若不是这般狼狈,不知道有多娇媚动人。 她柔柔弱地唤了声:“父亲。”便再不言语,默默垂泪。 太尉眼中闪过一抹满意,此等容色,这个女儿,留着还是有用的。 他视线一偏,转到后面。 王夫人已急迎上来:“老爷,你可算来了。他们顾家仗势欺人,我要告到圣上跟前。” 太尉嗤了声,沉着脸道:“用不着你告,现在满京的说书人早已将你干的好事传遍坊间,传入宫里了。你要是还嫌不够丢人,只管去告。” 前者一愣:“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说书的,宫里怎么就知道了?” 太尉瞪眼:“先回府。” 王夫人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听他这意思,还传到外面去了,谁的嘴巴这么不牢靠。 她身边婆子忙轻拽了下她的袖子,朝她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夫人,听老爷的,一切回去再说。” 太尉也懒得再跟她说话,转身之前,又看了眼那披风歪了的小女儿,“服侍好小小姐。走。” 后面的王夫人足下顿住,神情也变了。 她剜了地上的庶女一眼,后者感觉到了,头也没敢抬,在使女的帮忙下,爬起来,缩到一边,等嫡母先让行。 婆子轻拍了下王夫人搭在她小臂上的手背。 轻声劝:“夫人,先回府,到时关起门来,咱们想怎么收拾都行。” 王夫人这才冷哼一声,率先跟上自家老爷。 门外顾明智正站着,太尉大人拱了拱手:“拙荆粗俗,今日多有得罪,等老夫回府,定备厚礼谢罪。” 顾明智虽以辞了官身,气势却不矮半分,不卑不亢道,“家父吩咐了,太尉夫人在将府丧仪上,做出此行大逆不道之事,即便有圣上旨意,也必须到灵前三跪九叩,以示悔过。” 王夫人闻言柳眉倒竖,“顾家的,你们别欺人太甚,来时我可是装香吊唁过了的。” “你犯下此等大错,装三支香就想揭过?”他转向另一边:“太尉大人,我话已传达,你且说如何办?” 太尉的面色极其难看,非恩非孝,也不是敬无量佛祖,断没有给别人家三跪九叩之论。 但对方也说了,她们所作所为,冲撞了死者,那位可是宫里亲封了诰命的。 听说五殿下代表宫里来吊唁,就将自己当成曾孙辈,全程三跪九叩,传到外面,没有不赞的。 他方才入宫请旨,此事还被圣上专门拿出来对比,说他娶妻不贤,不如个小辈懂事,竟然冲撞肱骨之臣家的长者。 硬是让他代妻受过,在殿外跪了将将两个时辰,天黑沉才得了旨意来领人。 “去吧,你既知错了,就该有个认错的态度。”他语气听不出多重,但双目死盯着发妻,满含警告。 分明在说,你若敢不去试试。 王夫人是心怵的,尽然有娘家人脉网在,但这个男人已官至太尉,位列三公,过去还能说多要仰仗她娘家。 如今却是反过来了。 他若是真的不顾老脸,闹到休妻,便是她娘家和两个孩子也护不住她。 她也没搞懂,怎么一点后宅的阴私,要弄到用圣旨赎人,且听老爷前头所言,还传到外面去了。 却极有眼色知道她这趟,若是不依顾家要求,到老太君灵前三跪九叩认错。 她今天定不能安然走出顾家,也或许直接在顾家就被休弃。 手中的帕子绞紧、松开,如此反复多次,王夫人咬牙道:“领路,本夫人去老太君灵前请罪。” 明智身后的小厮上前两步,伸手一摊,丝毫没将她当客人敬着:“王夫人,请吧。” 连下人都这般无礼。 王夫人搽了厚重脂粉的脸青白交加,都怪雪柳那个贱蹄子,若不是她办事不力,现下便是她拿着顾家的把柄说事了。 自己又怎会受此奇耻大辱? 等她回府,定然要扒了那贱人一层皮,连她那个娘也发卖到窑子里去。 想到可以尽情拿捏这对母女,她的神色才缓和了些。 一行人跟着那小厮,往灵堂而去。 事情发展到这步,太尉府的人也不敢再耍什么花样了,除了王夫人结结实实将三跪九叩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外,太尉大人也神情悲戚地上了三柱香。 其他的使人,跟在王夫人身后,都规规矩矩拜了大礼,可比她们来日祭拜得虔诚得多。 阿雁跪在孝堂里众人之中,看着外间,唇边露出一抹冷意,马上,她们就会知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绝不是叩几个头就能抵了的。 689,太尉府三 太尉府的马车,一路穿过京城回府。 马车内,王夫人犹自恨恨,“老爷,咱们堂堂太尉府,位列三公,还真怕了他们成。” 太尉气不打一处来,脸黑如锅:“你还有脸提?” “妾身难道说错了吗,向来只有巴着咱们的,顾家功劳再大又如何,论权力,论人脉,咱们家差在哪里?” “你个蠢货!”太尉斥道。 “本想给你留些颜面,不在下人前训斥你。奈何你只吃亏不长教训。天子脚下,我不指望你谨言慎行,给我多少助力。却也容不得你这样张狂跋扈,胡作非为。” 王夫人咬牙:“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顾全岳家和太尉府的脸面,我低声下气进宫求旨。被圣上罚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你在顾家撒野,圣上比我更早一步得到消息。” 他满脸嘲讽: “你还想告御状,简直笑掉我的大牙,你这一派作风,居然妄想圣上给你作主,做你的青天白日梦。且等着吧,用不了多久,皇后宫里定要传你说话。” 王夫人大惊失色,这才真正知道,事情发展早已超出她的控制,有些怕了。 “怎么会,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你以为旁的府邸怎么不联合大闹一场,干脆将此事硬抹了,当没发生。毕竟人多力量大。” 这也是王夫人奇怪的地方,她当时有恃无恐,便是有这重倚仗,法不责众。 “顾柏冬蛰伏二十年,又卷着一身军功杀回京城,逼得圣上翻了自己当年布的糊涂局,你当他是吃素的?你可知道,圣上至今都拿不回三十万边境军士的兵符。” “他怎么敢,圣上就由得他?!” “顾柏冬长了当年顾家老太爷和威远将军的教训,他不主动交出,圣上也奈何不得,还要好好供着五殿下,免得顾家一个不满意,反了。” 太尉大人目光如刃,刀刀直插发妻,“你狗胆包天,今日躺在棺里的可是顾府老太君,不管你是什么心思,但怎么竟然敢在丧仪上动手。” “妾身哪知道他这般警醒,听说他夫人没赶回来,一个男人哪能旷多我?老爷你也说顾家势大,要是能扯上关系,于老爷总是好的。咱们雪柳出落成那样,妾身想着机不可失……” “机不可失?我听闻他瞒着妻小去边境几年,跟个佛子一样,这才多少时日?蠢妇,现下两家算是结了仇,别说结交,他不来报复,就阿弥陀佛了。” “他一个男人开过浑的男人,哪当得了佛子,不是外面胡乱传的吧。” “怎么不可能,大丈夫忍常人不能忍,所以成事。他若只是个寻常人,顾家又怎会有今日。” 王夫人不由深深地看着他:“老爷不是常说,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太尉大人老脸胀成猪肝,“人和人不同,如何能这样比较。” 对方嗤了一声,“嗯,同样的事放到老爷身上才合理。今日妾身这局若是设给老爷的,想来结果也尽然不同了。” 言罢,她目光挪开看着车帘子发呆,再不理太尉。 陪车的婆子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动静都没有,像尊木佛。 太尉大人恼羞成怒,扬起巴掌就扫了过去:“贱妇,尔敢骑到尔夫君头上?” 这一巴十成的力,王夫人嘴角当场洇出一丝血线。 她捂半边脸,哀莫大过于心死,笑得讽意十足。 “老爷这是怎么了,妾身说错了吗,哼。” 婆子吓得魂飞魄散,自家夫人性子暴,两夫妻常有拌嘴的时候,到底娘家硬气,又有一双儿女,太尉大人再怎么生气,还是顾着体面,从来没动过手。 现下…… 她望着王夫人面上一脸决绝,心下更是大大的警惕。 要是夫妻闹翻到休妻,怎么都是自家夫人吃亏。 她忙扯住夫人,仗着年纪大插了句嘴:“大人,便是再气,夫人是发妻,怎好对她动手。” 太尉打完心下也有些后悔,就算是天大的错处,她也是伴着自己从十几岁走到现下,她娘家对自己的仕途也多有助益。 往后院塞几个人无伤大雅,但真的动手,落她颜面,他还是过意不去。 人便有些怔然,低声道:“我……并非真的想要打你。”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些低声下气。 婆子见些,心下大喜,所幸,老爷还是在意夫人的。 只要夫人肯软下态度,这事也就揭过了。 她正要接着劝夫人,不料对方已冷声朝外喊:“停车。” 婆子心中咯噔一跳,忙道:“夫人,你要干什么?万不可意气用事。” 太尉也忙道:“我方才气性上头,急糊涂了,要不是你这般咄咄逼人,又拿我与顾柏冬比较,我也不会气昏了动手打你。只是想叫你记住教训,并不是真的要对你怎么样。” “是。”王夫人怒极而笑:“说下来,都是妾身的错,万不该惹得大人动气,吃巴掌也是罪有应得。” 她心如磐石,扬声喊:“停车。” 外面的人不知何故,只知道车里主君主母在争执。闻喊便勒住了马,吁了一声长调。 太尉大人这时道:“继续走,不准停。” 又听他道:“你要闹到什么时候,闹成这样还不够?非得要我丢脸丢到天下人跟前才算罢是不是。” 车夫竖起耳朵,想听听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却感到身后车门一下打开了。 府里那位一向雍容威严的主母,抱着裙摆,连下车凳都没吩咐,这么不顾规矩礼仪就跳下了车。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哪做得来这样鲁莽的动作?落地时果然没站稳,崴了脚。 却迅速叫停了另一辆车,一瘸一拐的过去,将里面的小小姐赶下了车,踩着小厮的背上去,连婆子都没等,就吩咐马车调了个弯,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车夫惊得目瞪口呆。 太尉掀着帘,目睹全程,却一动不动。 婆子心焦道:“大人还不追过去,真等她回娘家,这事就各边都不要脸了。” 太尉原本的那一丝悔意,消失弥尽,思索半刻,还是吩咐车夫:“追上去!” 雪柳这时却楚楚可怜喊住了她,“父亲,女儿怎么办?” 690,太尉府四 婆子不满道:“老爷,追夫人的车要紧。” 雪柳垂头不语,只是眼眶早已红了。 太尉大人想了想,自己跳下车,吩咐车夫:“你先送小小姐回去。”又吩咐随从:“去雇个车来。” “全凭父亲安排。”雪柳软软施了个礼。 王太尉随意点点头,早已习惯了她这逆来顺受的模样。 婆子不大高兴,瞪了雪柳一眼,嘱咐老爷的随从:“你脚程快些,莫耽误了正事。” 服侍雪柳的女使忙上前搬了登车凳。雪柳上了车,揭起车帘,细声细气道:“那女儿先行一步了。” 太尉挥挥手,车夫放开缰,马车踢踢踏踏往前移动。 慢慢地,太尉等人被抛在后面见不到了。 雪柳是庶女,不能从正门进府,太尉府角门开在后面的一条长巷里。 经常会有些痴汉乞儿在这一带徘徊,但太尉府的车有着醒目的标识,从来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故意滋扰生事。 车夫如平日一般,丝毫没将这些人放在眼内,驾着车大摇大摆地过去了,将两边那些脏东西饿狗一样的眼神,抛在车后。 却忽地只感眼前一花,几条人影已拦到车前。 来人手持弯刀,俱都蒙着面巾,夜黑越发看不清人样,只依稀辨出对方身上,是扎皮毛材质的上衣,看装扮,有点像外邦胡人。 满京甚少有胡人出现,车夫也怵了,他心里琢磨着,这些人怎会出现在此,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条巷子就在太尉府眼皮下? 他壮起胆子,喝道:“来者何人?这可是太尉府的马车,识相的赶紧让开。” 来人并没有被他唬住,甚至目的明确到,连思考的时间也没给他。 分两人正面直攻车夫,其余四人包抄住马车。 风声鹤唳,破空之声随之而来。 车夫强撑的一口气,顿时撤掉,从车上滚下来,再顾不得车上还有个主子,屁滚尿流往后面有乞儿的地方跑。 那些昏昏欲睡的流浪痴汉和乞儿也懵了,见他又引了两个亡命之徒过来,登时大怒。 忙不迭起身,顺手还巷子边上的障碍物,一股脑推到地上,好阻止车夫。 这头一帮人疲于奔命。 车那边雪柳面对踢门进入的两个糙汉,玉容煞白,如坠冰窟。 一人提刀直接结果了女使的命。 血溅雪柳一身,她一动不敢动,死盯着那几把弯刀,感觉下一瞬,这刀就要插入自己体内。 不料,来人只是将刀架到她细细颈项上,道:“贱人,你要敢出声,即刻取你贱命。” 她连眼泪都不敢落,包在眶时拼命点头:“好汉饶命,求好汉饶命。” 那汉子打了个响哨,没一会,去追车夫的两个伙伴也回来了,一人控着车,马车很快就离了太尉府后巷,不知驶往哪里去。 车夫留得一命,知道自己遇上这等事,怕死罪难逃。奈何他身契在太尉府,根本不可能走得了,只能回府找管家报告此事。 太尉大人还在岳家听岳母劝解,听说府里来人找,皱眉道:“这样晚了,何事这么急?” 岳母和蔼道:“府里有事女婿不如先回去,她不愿见人,索性在这住几日,老身再劝解着,过几日你再来接回。” 想想暂无他法,遂起身行礼:“有劳岳母。” 他岳母摆手让他自去了。 太尉大人一出岳家,随从凑近了马车:“管家派人来报,方才小小姐的坐的马车,在府外后巷被劫了。” “怎么回事,何人所为?” “据那车夫说,天黑没看清,只知道来人大概作胡人装扮,提弯刀,小小姐的贴身女使死了,被丢在后巷,小小姐人被劫走。只有他一人逃了出来。” 太尉大怒:“欺人太甚!” 半晌,他稍稍平复,一条计策,已于脑内成形:“将那女使的尸身捡了,作你们小小姐的装扮,在绮香院悬一条白绫,对外就说,小小姐在顾家受了辱,想不开自缢了。” 随从一愣:“那真正的小小姐……” “太尉府没有被劫走的小小姐,只有不堪受辱的雪柳。” “是。” “那个车夫也处理了,手脚干净些,今日后巷之事,我不许外面流出一个字。” “是。” “还有何事?” “若是小小姐安然回来,该如何对外解释。” “死了的人是不会出现的,敢冒充太尉府小姐,拿下直接处理。” “属下明白了。” 马车启动,太尉回到府里,只觉得今日真是晦气,处处受气,处处不落好。 堂堂太尉,竟然叫人在家门口劫了人。 他不免想起雪柳,多好的棋子,可惜了。 绮香院那位此刻正跪在正院门外,见到他,双眸露出喜色,伸长了脖子往他身后瞧:“老爷回来了,雪柳呢?” 太尉看着眼前的年轻妇人,她下晌刚承了欢,想是补眠未足,半道让人叫醒了。 眼下的乌青明显。 他审视着她,又叹一句可惜,她再想要个孩子,可不易了。 绮香院那边倏忽响起丫头们长长的尖叫声,接着喧哗起来,下人们奔跑起来,面上带了惊慌之意。 太尉心知,这个时候,他的小庶女,合该已经悬了白绫了。 果然便有小厮来报,“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小小姐上吊了。” 他回头看到年轻妇人愣了一下,有些惘然道:“你说什么??” “小小姐,是小小姐,她上吊了。” 年轻妇人白了脸,有些不解:“怎么会呢,管家说她叫人掳了。” “没有的事。”王太尉道:“她从顾家回来,因不堪受辱,所以悬梁了。” 妇人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管家这时过来,他已得了授意,见此,招了人手来:“将她带回绮香院照看好,另备棺,对外发丧。” 好几个人过去拖妇人,她像块易碎的破布,全然没有了日里的妩媚风情。 王太尉神色间难掩几分嫌弃,想着,是时候换几个新人了。 “老爷,小小姐出身不高,全城发丧,会不会太过张扬?” “张扬?!跟今日他顾家跟在我头上拉粪相比,我这算得了什么。要的就是人人皆知。按我说的做!” “是。” “另外,备好人手,那废子不出现便罢了,只要现身,即刻拿下关到暗室去。” 691,罪名一 王太尉家昨晚没了一个庶女!! 百姓们茶余之间还传着,昨日茶楼酒楼里传出的新鲜本子,一大早又让这消息震惊了茶饭桌。 顾家老太君尚未入土,满京挂满红灯笼临年的热闹里,隐着几分灰气。 太尉府今日竟也发了丧。 不怪满城哗然,这事实有三奇。 一奇这庶女据传是自缢而亡; 二奇在于堂堂太尉府竟然会为一个小庶女专门发丧; 至于三奇,据传这小庶女是因昨日在顾家丧礼上受了辱,才不甘自缢的。 王太尉伤心过度,又实在不忍再惊扰顾家老太君的丧礼,决定暂且压下私怨,等老太君入土为安,再来论是非对错。 百姓们谈起此事,都要赞一声太尉仁善,以德报怨。 太尉府口碑一时竟挽回不少。 王夫人连夜赶回府,操办丧礼,至于绮香院那位,谁还记得那个才是生身的娘? 满京城叫得出名号的人家,都收到了太尉家丧讯,分别派了人前去问候。 唯有顾家没有发帖。 但这消息也一早传到了顾家,顾柏冬蹙眉,“你查清了,是掳走,不是自缢?” “是。” “京城治安不差,好几路人马轮流巡防,况且那是太尉府后巷,哪个蛮子胆子这么大,敢名目张胆劫人?!” 明景微躬着腰,“主君的意思是,这事咱们不用理?不过现下王太尉那老狐狸可将这罪名安咱们头上了。” “可知道那庶女的下落。” “属下也只听汇报这事,暂去向不明。” 顾柏冬垂首沉吟,须臾,往灵堂的方向投去一个眼神。 神情间闪过一抹恍然,似乎比起他临时被人堵在房里,阿雁更早预测了会发生什么,早早带了人候着了的。 几乎他一出西厢,她便带着他杀了个回马枪。 但事真的有这么巧? “你找一趟映雪,将此事禀给夫人,问问她的意见。” “问夫人?”明景不解。 “按我说的办即可。” “是。” 明景往孝堂去了,顾柏冬站在原地抬首远眺。 不用等明景,他心里已有了答案,自家夫人不是能吃暗亏的人,别说这还是特意冲他来的。 只是即是她的意思,那大约已有想法,他倒不好贸然出手了。 没多会明景就回来了,越发疑惑。 “夫人说,请主君看则好戏。” 那就是让他不要插手的意思。 他是真佩服他这位夫人,可不管对方什么身份地位,都敢礼尚往来的招呼回去。 不过,他又瞥了一眼孝堂那边,她的人手未免也太广了些,现下还整出什么胡人。 既得了她的准话,顾柏冬便将此事搁下了,也没有派人前往太尉府。 但等翌日老太君下葬,诸事暂告一段落。 只是谁也没料到,到了夜里,老太爷亲自来了灵堂,上香拜过后送回寿康堂,没至午夜,未及至子时,服侍的人来报。 老太爷仙逝了。 顾府上下,恸哭不止,几兄弟合计后,决定索性暂缓老太君入土之礼,过两日直接与老爷子合体下葬。 这变故来得措不及防,好在府里一切都是现成的。先前来吊唁的人不过再走一趟,附和着赞一句这对老夫妻,鹣鲽情深,生死相随。 在外间看来,这种高龄夫妇,先后仙逝,倒也不失一段佳话。居然一时镇住了坊间的许多闲言碎言。 太尉府里,王夫人正跟自家夫君细商:“老爷,如今这样,咱们倒不好将丧事办得太过隆重了,不然,百姓怕要戳咱们的脊梁骨。” “只要不越过去,他们能奈咱们何。” “是。那依老爷的意思,妾身按原计划的办了。” 王夫人匆匆走出主院,无意间瞥了眼绮香院那边。 “这两日绮香院那边怎么没什么动静?” 她近身的女侍道:“事已至此,她闹也没用,一个奴而已,若是惹恼了老爷,说不准就直接打死,好叫她们母女相会了,不闹还显得她有两分自知之明。” “你说得对。” 女使一心卖她这个主母的好,接着道:“一个奴才,再怎么懂侍候人,也改不了下贱之身,生死不过就是夫人一句话的事儿。” 王夫人颌首,“还是你说话中听,赏。” 女使当即高兴领赏,府里办着丧,偏偏从上到下,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她们身后的主院里,王太尉正在和手下说话。 “有那个废子消息没有?” “回老爷的话,属下已经分了几路人马出去找了,暂没有消息。” 下属跪在地上,“不过,现下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小小姐确实凶多吉少,或是被抛尸。只要不现于人前,太尉府便可高枕无忧。” 王太尉眯了下眼,“你们真觉得,雪柳是被胡人掳走了?” 下属面上闪过讶异之色:“难道不是?” “老夫在想,这背后有没有人为的作用在。” 那下属沉默下来,稍顷,迟疑道:“要真是人为,又会是谁所为呢,总不能是顾家,他们现下应是顾不得弄这一番玄虚的。” “这也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但排除了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胆子和实力,敢在太尉府动手。” “老爷的敌家……” “不会,现下新储未立,时势正要紧着,没人会这么没脑子,在这时搞这一则。” “属下觉得,顾家虽说有这个实力,但定然不可能用胡人才对。” 王太尉再度陷入沉思,两日了,在府里的刻意散发下,外面闲话不少,但顾家纹风不动。 顾老爷子一走,瞬时截停了外面的闲言。 于他而言,戏已开锣,却是不得不唱下去。现下外面人人赞他慈父之心,连皇后都派身边的宫人来过问了。 他打起精神,派人密切关注了两日,直到棺椁要下葬这日,也没等到有关雪柳的任何消息。 王太尉松了一口气, 心说,这样也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罪名就扣死在顾家身上了。 一大早,管家来报:“老爷,顾家的队伍已经先行出城,往护国寺去了,咱们几几时运棺?” “不着急,最好咱们出城的时候,与他们撞上,届时一面是死者为大,另外又是逼死我女儿的罪魁祸首,我看他们顾家,是让还是不让,如何自处?” 692,罪名二 再有七八日过年,满京的这段时间几乎见不到冬阳,尽是灰蒙蒙的。 顾家二老择吉时下葬,护国寺的了尘高僧,新临现场,念经撒土。 出殡队伍绵延数里,光孝子贤孙就占二里,凡远远目睹者,没有不叹一句顾家枝繁叶茂,子孙丰盛的。 相比之下,太尉府的队伍,就过分凋零了,因着这位庶女的身份和年纪,除了一口棺木比寻常百姓的好些,送葬的人除了做法场的和尚,更多的也只是下人了。 白头人送黑头人,按礼太尉和其夫人,是不随行的。 但不知是为了彰显对这个庶女的重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夫妇二人竟出现在队伍中。 有心人试图在队伍里寻找那位,传说中上不得台面的瘦马生母。按身份论,她反而是最合适送人落葬的,这会却不见踪影。 王太尉自己也感到意外,以为是夫人故意不让她出现,心里颇有微词,觉得妇人果然是目光短浅。 其夫人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亦以为他吩咐的。 互相在心里都瞧不上对方的做派。 他们算好了时辰出殡,如愿在城门口面对面撞上。 这几日两府的纠葛摩擦,满京传得沸扬,妇孺皆知。 王家拖了时辰,两边碰上时,已到巳时中。过路的百姓们眼里见此情景,不由都暗暗有些兴奋期待之色。 好事者甚至已经当场溜走去叫人。 太尉大人满面悲戚,面色阴沉,余光锁定了对方队伍中的某条人影。 顾家队伍一认出迎面是太尉府的人,也人人面露厌恶之色,下人们更是直接瞪着太尉府这边。 接掌将府的新家主顾柏冬没有下令,下人们便一动不动,大有你们有本事就硬穿过去之意。 太尉府出殡队伍打头的和尚先开了口,“无量寿佛!各位施主,死者为大,还请行个方便。” 一个小庶女,自然是没有那个荣幸请动护国寺僧人的,这些和尚也不知道是哪间野庙子找来的。 现场剑拔弩张,火花四溅。 路过的百姓,脚下放缓,几乎滞在这一处没有挪移半分,眼角余光疯狂往城门处瞄。 双方眼神胶着,气氛在哀乐的衬托下,超发诡异,冲突眼看一触即发! “大人——” 忽地由远而近一声尖厉的女声传来。 王太尉夫妇俩面色倏变,在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年轻妇人,直奔太尉府的队伍而来。 很快,妇人便趔趄奔至众人跟前,虽十分狼狈,却不难发现,她容色极为出色,研丽无双。 “老爷,夫人!”她哭喊着直直扑至太尉夫妇俩跟前扑通跪下。 疯狂叩头:“奴求求你们了,别关着奴,奴听话!” 如此情状,百姓们一下都反应过来这位妇人的身份,纷纷窃窃私语交流起来。 “ 看来是死了这个小庶女的生身娘了,天可怜见,是不是已经疯魔了。” “听说这小庶女长得颜色极好,就这么香消玉殒,着实是可惜。” “有这样容色的娘,长得肯定不差,要是嫡母大度,肯记到名下,又有太尉府这样的出身,进宫侍候都有可能……唉?!你掐我做甚?” “作死啦,进不进宫的与你何干,什么虎狼之言,这样的话,岂是你我这等贱民能说的?” “瞧我,一时失语……”那人自己自打了几个嘴巴子,忙不迭噤声。 这些私语自然也落入了太尉夫妇的耳中,王太尉眼下浮上满意之色。 “雪柳去了,我与你一样难过,快起来吧,咱们送雪柳最后一程。” 他温柔地扶起年轻的妇人:“只是眼下还有些事要处理,这里被人睹着了,雪柳的棺木一时过不去。”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地往顾家人这边瞥。 意思不言而喻,明着就是要告诉她,阻着雪柳棺木的,正是眼前这些人。 倒是打着好主意,这贱人方才一副疯癫状,最适合用来做冲突引子。 即便最后顾家的权眼通天,将事压下,那太尉府全部的罪过推到她头上,旁人也只会同情她失了女儿失心疯。 毕竟,谁又会怪罪一个可怜的疯子母亲呢。 王夫人马上就明白了太尉的意图,也亲自来扶她。 开口先特意咬定了她的身份,“老爷虽没抬你的位份,到底服侍过老爷,我一向拿你当妹子看。” 她叹了口气,面露慈悲:“唉,可怜的雪柳,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和我们说,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她假意抹了把眼泪:“同是生养过的,我十分能理解你的心情。” 末了,她又拱了一把火,“逼死雪柳不说,现下又来堵路,要是耽误了雪柳下葬的时辰,你说……我们……” 一府主母,竟为了个庶女掩而泣,泪洒当场。 路人百姓中,有不少妇人,也红了眼眶,这一幕,别说同样生养过的,就算是九尺男儿,也会侧目。 太尉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舆论在他这一边,加上圣上当下对顾家的忌惮,即便现下轻轻放过,一旦顾家再次失势,这些旧账就会通通翻出来。 王夫人甚至不着痕迹推了一把,“妹子,看,就是他们,顾家的人。” 语气愤愤。 垂下眼时,却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去将顾家的人撕了!你若是不听话,你女儿,我可就不能保证是活的了。” 年轻妇人猛地抬头,撞入一双冷如蛇蝎的眼,无半点温度,只余赤裸的厌恶和威胁。 她的眼神有半刻的惘然,才僵着脖子,缓慢地转向顾家队伍那一边。 众人都看着她,路人眼里都是怜悯,顾家人的眼里全是愤怒。 阿雁隐于队伍里,冷眼旁观。这二人蛇鼠一窝,配合得挺好,只是想得美,怕结果却不能如他们夫妇的意。 王夫人在年轻妇人耳边低声蛊惑:“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你的女儿就能回来。” 妇人眸光闪动,倏地拔高声调:“回来?” 竟是一副要发难的模样,王夫人顿感不妙,虽不知因由,慌忙要捂她的嘴。 妇人突然发狂,破口大骂,“老爷任她被胡人在太尉府后巷掳走?她如何回来?!” 一石击起千层浪! 693,罪名三 路人百姓更是炸了锅。 “什么?我有没有听错,太尉府的小庶女,不是说受了顾家的侮辱,自缢的么,怎么又变成被人掳走的了? “你没听错,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都快疯魔了,说的话能信?” “就这么一说,人家只是伤心过度,哪有半点疯样,瞧那不是挺清醒的么?” “这么说,真的另有隐情?被胡人掳了,是什么意思,人还没死,那怎么还……?” 说话的人噤了声。 王太尉夫妇脸都黑了,王夫人咬牙低言:“你个贱人,在耍什么花样?” 太尉的亦剜了妇人一眼,像淬了毒,分明在警告她要是再胡说八道,马上要收了她的贱命。 妇人瑟缩了一下,慌乱中躲闪的眼神往一处极快掠过。 太尉的话像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一字一顿:“雪柳不堪顾家之辱,自,缢,身,亡。” 顾柏冬终于开口了,声若寒冰。 “令女郎明知我顾家治丧,仍穿着暴露登门,且无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闯入府中厢房。” 他睥了眼对方夫妇:“此事府中上下,还有京中多位大人的家眷的亲眼目睹。受辱一事,顾家式微,也是要同你太尉大人算一算这笔账的。” 顾柏冬何许人,他解决了边线十几年虎视眈眈,圣宠正浓,又是现下仅存健全皇子的亲舅舅。 他需要说谎吗? 有权有势,一旦五殿下上位,顾家如日中天指日可待。 众人都不禁又面带质疑,望向了太尉府诸人。 昨日之前,确确实实是传出过太尉家妻女,在人家丧礼上的放浪之举,丧礼上众目睽睽,可不是空穴来风的。 怎么她一死,突然就变成是顾家辱人了呢?! 若是事实全如顾大人所说,那受辱而死就不存在了。 即便如此,太尉府也可以用一句死者为大轻轻揭过,那现下这妇人所言,人不是自缢身亡,甚至可能还活着,便不是能随便掩盖的。 “不会吧,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何止,如果这妇人所言属实,那太尉府就是在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栽赃嫁祸,这是要上京兆衙门的。” “天老爷,不可能吧,这可是亲生的。” “亲生的怎么了,太尉府又不是只有一个小姐……” 本来恶狠狠瞪着王夫人的妇人,闻言像才惊觉到其中关键,猛扑到太尉跟前:“老爷,奴求你了,那好歹是你的血脉,给她一条生路吧。奴求你了!” 她又哐哐叩头,白净的额上没多久就磕出了血。 “你们都是死的吗,这贱奴伤心过度,失心疯了,还不快拉开?好生送回府里去看顾着。”王夫人身边的婆子大声斥道。 马上有几个小厮上去,究竟男女有别,这妇人又是服侍过老爷的,他们并不敢真的强拉强扯。 妇人挣扎几下就避开后,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缩手综脚的。 婆子道:“一个贱奴,拖回去便是了,难不成真叫她搅了小小姐的殡礼不成?” 她言下之意十分清晰,这贱人搅坏了府上的名声,拖回去没有好下场的,不用顾忌老爷。 这话一出,小厮们便放开了手脚,路人百姓也怕沾惹了麻烦,纷纷避开。 眼看那妇人就要被抓住。 她情急之下,竟然不管不顾往顾家队伍那边躲去。好巧不巧的,正好跪到阿雁跟前。 自暴自弃道:“这位夫人,你也是做人母亲的,求你帮奴说句话,只要你们能帮奴救出小女,奴……奴愿意证明,小女不是受你们侮辱自缢的,事实另有隐情。” 王夫人听她这样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恨不得撕了她,“你胡说什么!” 早知道…… 早知道有这一则,前头她刚出现在这里时,就该直接拖下去。 那时在场的人都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一口咬她是个不知来路的疯妇,也不会有眼下这困境。 显然王太尉也是这么想的,二人悔青了肠子,留下这么个变故。 王夫人更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撒气:“都怪你, 宠出这么个白眼狼,连累咱府上。” 太尉大人无言以对,怒而吼道:“贱人,还不滚过来?你看清楚那边是顾家的队伍,前两日他们如何侮辱雪柳的,你这就忘了?!” 妇人回头,满目憎恨:“到底是谁辱的雪柳,老爷比奴清楚。你不拦着便罢了,还要拿她的命来成全你龌龊的心思。” 再往下声泪俱下:“老爷,奴求求你,放奴母女俩一条生路吧。奴已经尽心尽力,什么都不反抗了。求求你了,老爷,求求你。” 王太尉眼袋深凹,双目鼓起,额上的川字拧出沟壑,连手都在震颤。 感觉下一瞬,就能过去将妇人脆弱的颈骨捏断。 他悄声吩咐近侍,“去,找个身手可以的,过去拉人,不行,就直接弄死!” 那边妇人又对着阿雁苦苦哀求:“夫人,奴知道,雪柳那日是冲撞了尚书大人,这真的不怪女郎,她年纪尚小,哪懂这些,全是她嫡母教唆的。” “哦——?”阿雁似是被挑起了好奇心:“我哪日没见着你,你怎地这般清楚?” “回夫人的话,主母怕雪柳不肯乖乖听话,勒令奴劝导女郎去的。” 妇人不忘反复重申:“雪柳真的什么都不懂,要怪就怪奴出身卑贱,护不住她,只能听主母的指令行事。” “胡说八道!!”王夫人指着她厉声反驳。 阿雁淡眉轻挑:“确实,这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要怎么相信你?” “雪柳当日着的那一身纱衣,是当年奴入府时,服侍老爷第一晚时穿的,主母要求奴想法子,奴想不来,只好将那一身纱衣给了她。” 映雪扬声道:“那女郎当日不慎脱落披风,确是着了一身清凉的纱衣登门。” 百姓们都震惊了。 “大雪天的,又是吊唁,这样庄重的事,居然让一个庶女登门,还身着纱衣,果然是司马昭之心。” 人群中有人大声道。 太尉大人勃然大怒,回头用眼神寻那出声之人:“是谁!给老夫滚出来!谁躲在人后妖言惑众?!” 顾柏冬嗤声:“不管是谁,也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太尉大人这是……恼羞成怒?” “老夫问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本官也想看看,是不是冤枉了太尉府。”语气不咸不淡,嘲讽拉满。 却在此时不远处一片嘈杂,由远而近。 见了太尉府的队伍,打头那人面露喜色。 远远就高声喊道:“太尉大人府上的,你们的小小姐没死,被人丢在‘翠晚庭’那,快去领人吧。小小姐像是被欺负狠了,受惊太过,现下不准人靠近呢。” 694,证明一 又是一记重捶。 翠晚庭,那可是京中最下等的烟花地。 若真的是太尉家的庶女,被拖进去,别说她自己如何,太尉府上其他的女郎,全都要去跳江。 府上出了窑子女,其他女郎的名声也毁了,谁还会来求娶? 而此时这里已聚了不少百姓,还有陆续不断的后来者,听那男子一喊,哗然不止。 都道:“走,咱们也去看看。” “这事可出了奇了,那庶女果然没死,便是太尉府在撒谎了,这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还是对亲子如此!” “既然人没死,那这棺材里的是谁?” “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哪。”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人潮已经帮往翠晚庭方向移动。 太尉夫妇俩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及不敢置信。 王夫人气得牙关都在震,“怎么回事?!你不是派人各处都守着了吗,怎么还让人进了城,还大白日出现在翠晚庭外?” “我怎么知道,派的人一直守着。” “太尉府的米养的一群饭桶?现下如何收场!晦气的玩意儿,她一条烂命死不足惜,倒教她连累了我一双儿女,日后还怎么结亲?” 太尉大人不言,但他知道,绝不能让顾家先一步见到人。 紧忙跟未离去的近侍低声交待:“你快一步过去,不管什么法子,将人弄走,找个无人处弄死了事。” 近侍领命,急急退下。 在他们对面,顾柏冬意会到小臂处有轻微的动静而侧目。 阿雁目不斜视,朝前方示意了一下。顾柏冬抬眸瞥她一眼,往后招手,耳语交待了几句。 下属退下,跟着对王太尉那近侍的方向去了。 他才回头,用嘴型说:“你的手笔。” 阿雁微不可觉点了下头,权当回应。 翠晚庭离城门口并不远,双方沉默对峙着,各不相让。 王太尉有些沉不住气:“顾大人这是几个意思,就是不肯相让小女的棺木出城了?” “不敢,太尉大人口口声声顾家逼死了人,现下怎么可能不确认一番。反倒是大人你这个做父亲的,如此无动于衷,还急着出城,倒是奇怪得很哪。” 前者脸上抽了抽,“人死怎能复生,若不是他看错,便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大人这话冠冕堂皇,怎么听来却像是不大高兴,先不管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难道说,你不希望令女郎还活着?” “老夫确定亡女就在棺中,又何必多此一举。” “哦——?”顾柏冬拉长了声调:“在下觉得还是稳妥些好,不如就由在下亲自检查一番,万一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岂非辜负了大人你这一片拳拳父母心意。” “用不着……” 后面的话未能出口,他的近侍白着一张脸回来,低叫了声大人。 他顿感不妙:“人呢?” 对面顾柏冬道:“你的人走得慢,唯恐耽搁了,在下特大找了个脚程快的,帮你先一步带过来了。” 说话间,也不知他怎么动的手,太尉府上的棺木盖突然自行飞起。 几个抬棺的壮丁,本来顾忌着棺木出殡途中不能着地的风俗,一直硬撑着没落地。 棺盖无人靠近自己飞走,将他们骇得不轻,撂下大力担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原地。 原本要去翠晚庭的路人,一听说人已经被带过来,又都不动了,都东张西望地找看带回来的人在哪。 阿雁这时对那妇人道:“你且先去认认,棺里的是不是你女儿。” 顾柏冬打了个手势,马上有几个人以一个保护的姿势,跟在妇人身边走过去。 妇人本教太尉的一个眼神,踌躇不前,这几人一近身,她登时有了勇气,紧走几步,扑到棺边。 只是打了个照眼,她便认出了,这是那日跟着雪柳出门的丫头,她这几日一直没再见过她,还以为是被夫人私下处置了。 没想到却是死了,还被用来顶了女儿的身份,入了棺。 “这不是雪柳,不是我的女儿,她不过服侍雪柳的丫头。”妇人大声道。 至此,她的眸子忽地亮起来,“顾大人方才说,领了那女子来。” 顾柏冬颔首,领命去截人的几人,带着一少女从人群后出来。 只见她发髻凌乱,面色苍白如纸,身上罩了件并不属于她的白色披风,倒是和顾家队伍里的丧服披风相像,想来是截了她的人,临时给她披上的。 这副情状,正好应了那传话男子说的“太尉府的小小姐被欺负得狠了”,可想而知,现场有多么不堪,顾家的人能给她遮一遮,倒是十分有人情味。 妇人一见那少女,脱口而出一声呜咽,“儿啊——” 少女也如破碎的蝶一般,扑进她怀里:“阿娘!” 母女俩抱头痛哭。 无须再赘言,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目了然,生身的娘总不能认错自己的孩。 “还真是顶了包,此举何解?” “这还用问?都司马昭之心了。人明明活着,却说死了,还将莫须有的罪名,按到威远将府,明摆着了嘛。” “太尉大人。”顾柏冬眉目不动:“在下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若是太尉府给不了,那在下不介意请圣上裁断。” 王太尉的面色比天色还阴霾几分。 酱如猪肝。 他正要开口,他那近侍忽地直挺挺地当众一跪: “请大人明鉴,是小人。因大人叫小的护送小小姐, 她中途被人劫走,小的贪生怕死,恐大人怪罪下来,贱命不保,才做出这等欺上瞒下的事来,小的罪该万死!” 阿雁眨眨眼,腹诽,想不到王太尉这样的人,手下竟然也有这么条死忠的狗。 顾柏冬嗤道:“太尉大人爱女之心,竟是两日下来,从没发现?” 太尉目光在他那近侍的身上打了个转,“他乃老夫近身的人,一切代我出面,没有发现很正常。” “不知道可是坊间传闻有误,妾身听闻太尉大人因个庶女身殁了,心痛难挡,才打破旧例,为她的丧仪大操大办。” 阿雁说着上前两步,众人都朝她看来。 太尉夫妇俩更是死盯着她。 她直白地迎上对方的视线,“怎么人回到你跟前了,反倒不高兴呢?!” 太尉愣了下,视线从抱着哭成一团的二人身上掠过,目下藏着的厌恶一闪而逝。 须臾,道:“我的人过去,没见着人,你们说话间就将人从后面带了出来,谁能证明在翠晚庭前的女子,和你们带出来的女子是同一人?” 他语气逐渐阴恻,“岂非老夫也能说,是你们扣下了她,借今日故意摆老夫一道?!” 695,证明二 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愧是老狐狸,一句话,又将众人的想法都带回到了他有利的那边。 连将府的自己人们,也都忍不住往他们二人处窥,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反而顾柏冬,老神在在。 他有给夫人托底的能力,而根本在于,他亦知道,他的阿雁绝不会这么轻易被带到沟里。 阿雁眸光很轻地从母女俩身上飘过,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事大人不是才干过么,顾家逼死你家女郎的话,还没落地呢,满京城这会都还在传。” 民心又歪了。 是啊,那个庶女现下好端端的,就说明前头按在顾家身上的罪名,就是莫须有的事。 阿雁接着道:“妾身不欲与你辨口舌,这样吧,让雪柳小姐自己说,她是你的女儿,总不能向着咱们顾家说话吧。” 齐刷刷一下几十道诧异的视线聚拢到她身上,其中就有太尉夫妇。 只是他们更多的是怀疑。 太尉:“当真?” 阿雁不应他,而直接面向当事人:“雪柳小姐,你自己说吧。” 雪柳虽止住了哭,仍在抽抽嗒嗒的,这场意外把她吓坏了,身子总忍不住轻轻的战栗。 如受惊的兔子,看得路人也忍不住对她怜惜起来。 她先是畏缩地往太尉夫妇处看去,对方热切地看着她,循循善诱:“雪柳,你大胆说,是不是顾家的人假扮胡人捉了你,故意这时放出来,坑咱们府上。” 这话也太毒了,要是这位庶女应了是,那连劫持命官家眷的罪名也一并安到了顾家头上。 话音既落,人群不免又议论起来。 王夫人眼含狠厉,意在威胁,实则心下狂喜,这可是顾家自己送上门的机会,被安了罪名也活该。 雪柳满面惊惶,她不安地往她娘身偎近了一些人。 太尉道:“你只管大胆说,万大事有为父替你作主。” 所有人都在等雪柳出声,不过也都在心下暗暗揣度,即便不是,这庶女怕也要为自己府里说话的。 “不是。父亲,母亲,女儿没见过顾家的人,方才在翠晚庭门前,有乞儿想趁机轻薄,也……” 她一时忍不住心中委屈,泪珠儿又扑扑而下,哭得身子跟着一耸一耸的,道:“幸好顾家的人及时出手,将女儿带了过来。不然……不然怕是光天化日之下,就要……” 翠晚庭是什么地方,在那的姑娘,不管进门不进,路过的流浪汉,都要伸手捏一把,占尽便宜,反正那的人也不干净,她们也算不得吃亏。 雪柳还着着被掳走时纱衣,衫发俱乱,那些乞儿、流浪汉没有一拥而上,将人拖到角巷里,直接轮暴,都是惧于满京的治安。 太尉夫妇愣了下,面色骤变。 “不可能!!”太尉道:“你好好想想再说。” 人群也轰动了,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顾家不但不是太尉大人口中的恶人,反而还对太尉家有恩。 “这就是明晃晃的以德报怨啊,顾家不愧一门忠雄。” “顾家家风正啊,仔细想想,这几十年,也没听说顾家传出什么混不吝的事,一家子都是正派人。” “还很有善心,月前这里逃荒饥民聚集,顾家施粥的日子是最久的,不仅日日开棚,粥都比别家稠些。” “真是,我也听说了。” “这样善心的人,怎会有他们所说的恶举,现下是他们的小庶女自己亲口确认的,总没跑了吧,这顾家啊,就是被太尉府坑了,硬冠的恶名。”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有自缢的事,本来也是太尉府行事不端在前,老子活了几十年,没听说过谁这么不要脸,着纱衣上别家吊唁的。” “你们看看,是不是就是身上的那件,顾家好心,还解了自个的披风给她遮一遮,哎哟,不忍看,长针眼……” 事已至此,太尉夫妇再无从狡辩。 他狠狠一甩袖,“回府!” 丢下这一句,转身欲走:“此女清白已失,闺誉有损,带回去送进佛堂。” “慢着——”顾柏冬道:“太尉大人,不会想着就这么全身而退吧。” “拜这个不孝女所赐,如今我太尉府颜面全无,你还想怎样?” “太尉府的颜面与在下无关,不过,顾府的近日的声誉,却是与太尉府息息相关……” 太尉足下顿住,回头。 半晌后吩咐近侍:“将人都散了。” 近侍立马开始赶人,太尉府的下人跟着一起,喝斥着要众人散去。 太尉:“顾大人有佬条件,这逆女错在先,老夫代她赔罪。” “父亲!”雪柳抹着眼泪:“明明是嫡母的意思,女儿是依她吩咐行事,如今出事,却要女儿一人担了这骂名?” “你住口!你嫡母她贤良淑德,待人谦和,素日里等你十二分好,你怎好为了自己脱罪,就攀扯她。” 无论如何,损失一个庶女便罢了,反正是白眼狼,定是不能让夫人也拖下水的,这一点,太尉大人拎得很清。 “你若是还有半分良心,做下这样的丑事,又失了清白,就该以死谢罪,免得拖累府里。” 雪柳站起身,直视生父,缓缓道:“在你眼里,女儿已经是弃子了是吗?” “什么弃子不弃子的,《女则》、《女戒》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你蒙了心性,做下这等丑事,如今又清白全无,以一人之力,令太尉府蒙羞。你自己说,你若是个有气性的,应该如何?” “太尉大人这是何意,顾某向你要个说法,你却对着令女郎咄咄逼人?即便我不管后宅之事,却也知道,一个庶女自身主意再大,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着衣清凉地走出后院。” 顾柏冬面色微动:“恕在下直言,你摘清尊夫人和太尉府自身的意图,是不是明显了些。” “父亲,脸面难道比女儿一条命还重要吗?!”雪柳忍不住吼道。 “边线对敌,改了尚能割城求和,事已至此,父亲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只要他们能提出,咱们能做到,总能化解的。” 场面一度静寂,太尉定定地瞧着她。 雪柳恍然悟了自己的天真,她喃声道:“既如此,那女儿活着有何用,这生养的恩情,今日还了你罢。” 话落,一头撞向那朱红的木棺。 696,牵制一 只听嘭的一声,雪柳已满脸淌血,歪倒在棺木边上。 此起彼伏的惊呼与抽气声中,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我的儿啊——”她娘干嚎一声,扑过去,终是只得一个软瘫了的身子。 顾柏冬冷眼瞧着,全程没有出声。 阿雁道:“太尉大人的父爱真是叫人看不清。人死了说是爱女情深,丧仪打破规制,也要大操大办。结果人回来了,却亲口将她逼得撞棺。” 太尉夫妇此时也是目瞪口呆,他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素日看似柔弱的女儿,竟如此烈性。 “着实让人费解,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先前都是演给外人看的呢?只是没想到人还能回来,才乱了分寸。” 太尉府队伍不短,却无一人应声。 那些被驱赶的路人百姓,磨磨蹭蹭的见此结果 ,也是吓得再无人敢再议论。听阿雁这一番话,都深以为然。 这下不用赶,人群也速速散了。 顾柏冬才道,“咱们走吧。” 阿雁颔首,随他往府的方向走,顾家队伍快步跟上。 没多会,城门口就只剩太尉府的出殡队伍,和守城的将士。 太尉府颜面尽失,王夫人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连招呼都没和自家老爷打,领着人,丢了烂摊子,匆匆也回府去。 近侍来请示太尉的意思:“老爷,现下怎么办?” 王太尉看着方才打算给自己顶锅近侍,眯了眯眼。 “你方才为什么要那样做,老夫并没有交待你?” “小的得老爷提携,吃穿都是太尉府的,心里感恩,别说是一条贱命了,只要老爷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的都甘心前往。” “嗯,你知恩图报,老夫不会亏待你。” “回老爷的话,这都是小的份属应当的事,没多想其它。” “你来府里多久了?” “回老爷的话,一月不足,庆哥请了你的恩典,回乡探望老母。小的是素日给他打下手的,所以被管家阿伯派来暂顶几日差事。” “很好。这里你留下替我善后吧。” 王太尉说着,手指了指棺木,“逆子不孝,索性也无需操办了,你代我领着人,将她一起封棺埋了吧,也省了再劳民伤财一趟。” “老爷……”那妇人正兀自伤心着,听到这如晴天霹雳,目眦欲裂:“她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就狠心至此吗,连死了都不得你一声悲?” 谁料她不提还好,太尉即时暴起,不由分说,就是一个狠厉的耳光。 打得妇人脸歪过去,整个身子跟着侧到一边。 “我还没同你算账,你还有脸哼哼,若不是你在这里发癫,也不会是这个结果!老夫留你一条贱命,你就该感恩戴德。放心,到时老夫会慢慢折磨到你的。” 他说话时,眼里带着明显的狠戾和一丝莫名的兴奋。 妇人眼里的希冀慢慢褪尽,如丧考妣, 近侍应命,王太尉便也走了。 他一走,又跟着走了几个人,队伍越发零星起来。前头高调张扬,白发人送黑发的人痛苦,也被方才的闹剧弄成了笑话一场。 余下的人恭送他们走完。 “来几个人,将小小姐抬上去,合盖,按原计划出城下棺。”得了吩咐的近侍高声招呼着。 今日之前,他这样招呼,自是没人理会他,但有了方才太尉那一番话,在众人眼里,这临时顶替差事的近侍,身份已然高了不少。 本来抬棺的那几人殷勤行近来,七手八脚将人抬进了棺木中。 至于雪柳那娘,痴傻了一般,下人搬走雪柳时,她也呆呆地坐在原处,甚至眼神都是散的。 近侍往她那瞥了眼,“找两个人看着她,一同带过去罢。” “兄弟你还是心善。”走过来一个人道。 近侍不置可否:“母女缘分一声,总是要送送的。” “是这个理。” 太尉府的队伍往城外移动。 城门口的狭路相逢,太尉府落尽脸面之事,坊间越传越烈,到后来连三岁孩童都能娓娓道来。 顾家一封折子递进宫里里。 太尉当日就被宣进了宫。 勤政殿中,王太尉跪得笔直,被兜头砸下来的折子砸个正着。 皇帝勃然大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皇上息怒!”他忙叩了个头,匍伏在地。 “息怒息怒,怎么息怒,你看看你干的蠢事!日前朕给你下那个领人的圣旨,已然儿戏无比,现下你又弄这么一出,你自己看看顾柏冬这折子里怎么写?!” 皇帝指着他的脑门,“太尉位列三公,目无纲礼,纵女欺辱在先,杀女谋划在后……” 真是越念越气,大手一挥,桌上物什哗啦啦掉了一地。 “老臣愚钝,请圣上责罚。” “罚你有何用,朕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臣知罪——” “知罪有什么用?当日顾柏冬刚说要班师回朝,朕便提了你太尉之职,意在让你牵制顾家。而如今,你是事事不成,事事要让朕给你善后,朕要你何用!” “臣之失,请圣上责罚!” 皇帝强自压下一口气,默了半晌,“现下寻不着顾家一点错处不说,京郊外,还有千众之数等着顾家安置。封小五为太子,已经势在必行。” 太尉抬头,“圣上,臣以为,不如就先封了太子。皇后娘娘选定了内子娘家的两位少女,都是子孙丰茂人家的小辈。今早被宣进宫说话,届时娘娘自有安排,还请圣上垂怜。” “也只能如此了,只要宫里多几个皇子, 这事便不算死局。” “圣上宽心,臣悄悄交待过,送进来的两位,都用药专门调理了好一段日子,体质绝对符合圣上的心事。” “希望如此。”皇帝道:“顾家这折子,你看怎么办?” “圣上不必管臣,下旨便是。若是没有惩戒,他们难免对圣上步步相逼。” 皇帝略感欣慰,“难得你为朕着想,就是这事办得实在不好。” 太尉又叩头:“臣愚钝,请圣上责罚!” “那就罚俸半年,另在府里设法场,合府禁足一月吃斋念佛,替顾府老太君念经,保佑她顺利往生吧。” “臣领旨!” 君臣间达成一致,相视而笑。 殿门外虚影微晃,他们谁也没觉察。 697,牵制二 顾宝珠面色凝重,身后的银月拎了食盒。 主仆二人刚从养心殿出来,一路疾走,往五皇子的宫殿去,他因是几个皇子里年纪最小的,还没有出宫立府。 说是疾走,头上步摇轻晃却不越雷池半步,仪容端庄,外人乍看,也不过是比素日快了一点而已,并不明显。 直进了五皇子所居宫殿,又摒退宫人,银红才开声劝她。 “圣上寡义,娘娘也不是今日才知,何苦为他的凉薄烦恼。宫里如今只得五殿下一位皇子,便是现在再生,想也来不及了。再者现下七爷手握重权,殿下荣登大宝不过是早晚的事,届时皇后也矮你三分,咱们眼光放长远些。” 道理顾宝珠都懂,奈何咽不下这口气。 当初他强夺豪取,并以此为引,将当时风头日盛的文臣武将一举击垮! 呵,下得一首好棋,好一个一箭双雕。 两家人拼尽全力,千辛万苦,才在他的压力下走到今日,事到如今,哪怕立储一事没有第二选择,他仍没有放过顾家的打算。 呵! 母亲当年果没说错,屈服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人心凉薄,沟壑难填。 既如此,她凭什么要步步隐让, 这次她要主动出击,大不了鱼死网破。 思及此,她拍了拍银月的手背:“你说的本宫都懂,放心,本宫不会再钻牛角尖了。”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谁挡了她皇儿的路,谁就该死,即便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不行! “儿臣参见母妃金安。”五皇子闻报宝妃过来,忙放下手下的事儿迎接。 银月也屈膝行礼:“奴婢参见殿下。” “ 原来母妃给儿臣带了吃食来,是什么? ” “回殿下,是宝妃娘娘亲手做的补汤。”银月将食盒送到罗汉榻的炕桌上,取下食盒盖子。 宝妃亲自取了玉碗,舀了大半碗,递给儿子:“尝尝。” 五皇子笑嘻嘻地接过,宫里只剩他一个正宗皇室血脉子,这段时间宫里很多事,父皇都是让他代表宫里去处理的。 从小受尽奚落、冷待长大,如今大位在望,他心情不免有些雀跃, “儿臣这里隔着母妃的宫殿不算近,母妃大可着人通报一声,儿臣过来拜见母妃,你何苦频扑?” 他喝了口汤品,“八珍汤?” 银月在一边道:“殿下好灵的舌头,一口就尝出来了。” “这汤父皇爱喝,本殿之前琢磨过原料,所以一下就能辨认。” 他说罢,手上不停,几口饮尽碗中汤,没注意宝妃在听完他说父皇爱喝时,骤然冷掉的面色。 自己主动又舀了一碗:“母妃亲手做的,这心意珍贵,儿臣虽说刚用过膳不久,却也要多喝一碗的。” 宝妃的脸这才扬起来,嗔怪道:“喝不下便不喝了,小心积食。” “谁说的,儿臣还能再喝一碗,余下的,也不许带走,等儿臣溜达一会化了食,再把它喝光。” 宝妃叫他哄得花枝乱颤,轻轻拍了他一下,“无事专作怪,就知道哄你母妃。” “咱们殿下,心里是最看重娘娘的。”银月见主子高兴,也跟着高兴。 五皇子又喝下一碗,才打住,微微往宝妃那边靠了一点,敛了方才的笑意,神情略有些悲戚。 “想不到外曾祖父会跟着外曾祖母一起去了,感情上实在叫人难以承受。” 见宝妃眼眶一红,有些慌神,忙握住她的手:“儿臣那日进府叩拜,孝子贤孙,济济一堂,舅舅撑起大梁,表兄弟们也大多出众。” 五皇子直视他母亲的眼睛,满脸孺慕,“儿子不才,觉得人生到尽头,这也算喜事一桩,母妃切莫因此过分哀思。” 宝妃另一只手搭在儿子的手背上,克制着情绪欣慰颔首应是。 “母妃晓得。” 又问:“立储的事,你舅舅怎么说?” 前者压低声音:“舅舅对东宫那位……”他做个手势。 宝妃一副了然的表情,“她母族势大,又经营多年,除了皇儿你,立谁她都能坐稳太后之位。” “想来父皇立储的旨意快要下了,届时中宫那边不知会如何,不过咱们倒也不急,九姐的去向还在舅母手上,总是有牵制。” 宝妃沉下脸,皇后与她不睦,总是明面上的,明枪易躲。她想起在勤政殿外听到对话,上位的那位才是最毒的暗箭,若不是她恰巧听到,实难防范。 她做梦也想不到,如今这局面,皇室纯正血脉就这一滴,都不能让他定下心意。 但这些皇儿不必知道,她这个做母亲的,自要替他料理。 两母子说完正事,又扯了几句闲话,五皇子才将他母妃送了出来。 看着她们慢慢走远,五皇子才打了个手势,下一刻,从暗处闪出一人,一身黑衣宫侍打扮,长相亦普通,丢到人堆里就认不出的那种。 他躬身恭敬道:“殿下请吩咐。” “去查一下,母妃从何处来,都发生过什么事,尤其是父皇那边,仔细查探。” 那人领命而去,没多会,就陷在来往的宫人中,分辨不出。 五皇子垂下眼敛,面色已转作阴沉。 他日前本要出宫送别外曾祖母,连带处理其它事务,今日原计划是不能及时回宫的。 八珍汤需得提前一日半准备材料煮制,所以这汤定然不是专为他做的。 宫里除了他,还能让母妃亲自洗手做羹汤的人,只有一位。 若是那位…… 五皇子负手往隔了几座宫宇的勤政殿远眺,眸光幽深如暗潭。 顾宝珠回到自己宫里,那股子郁气也在见儿子逐渐稳重的表现,而疏散不少。 “你找人去皇后那边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泡制的什么货色,竟敢觊觎我儿的那个位子。” 银月应声,自去寻合适的人办事。 殿内宝妃冷若冰霜,她憋屈隐忍二十年,如今也到了该算总账的时候。 宫内危机四伏,宫外京郊十里之外,阿雁从车上跳下。 映雪上前替她掖好兜帽,便自觉留在原地,没有跟上前。 与马车隔着数十步之距处,迎风立着两名粗布麻衣的女子,从面容上不难分辨是母女俩。 梳着寻常百姓常见的妇人髻,各包了块随处可见的素色头巾。 她们都挎了个小小的报复,见阿雁出现时,均眸子一亮。 698,牵制三 二人有些欢喜地迎上来,居然是已撞棺身亡的雪柳和她娘。 “这是你们新身份户籍文书,以后就是良民了。”阿雁没有寒暄,上来就给了她们最想要的东西。 母女二人喜出望外,接过文书,看着上面鲜红的官印。 她们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文书上“良民”的字眼,带着微微的震颤,像是怕抹淡上面文字的墨迹,终是克制不住喜极而泣。 良久,两人的视线才依依不舍从文书上移开,对视一眼,像是确定了什么,竟一同扑通跪下。 紧接着就是哐哐叩头,“多谢夫人救我们出泥潭,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我们各取所需,不必这么大的礼。”阿雁的目光落到雪柳身上:“假死药的药效不知如何,受罪了。” “比起在陷在太尉府的泥潭里,困死一世,这点罪不算什么。再者夫人替我和娘提供了新的身分,从此我娘就是清白的良民了,这都是夫人的慈悲,我们娘俩才有这后来之福,多谢夫人。” 雪柳说罢,又叩了个头,她娘也跟着叩了。 “奴本是瘦马,一辈子都是没有盼头的,哪日死在了太尉府,草席一卷,这世人便算到头了,真是不敢想,还能有到外面随意行走的机会。奴不知如何感谢夫人。” 妇人做梦都不敢这么做,她此生最大的指望,自己忍辱偷生不要紧,只要女儿能嫁户好人家,有个正经名分便值当了。 最多盼着,女儿要是能拢络住女婿的心,女婿又得力,说不得能帮她去了贱籍,抬个姨娘什么的。 但余生囿于太尉府后院,是必然的结果。 今日这个结果变成了更美好的现实,她们竟然自由了。 “你已是良籍,切莫再自称奴,往后尤其要注意,以免被有心人记上。” “是。” 阿雁道:“那就走吧。” 她摸出个银锭子:“这是十两银,拿去重新开始吧。” 雪柳娘忙忙推辞:“不能要,不能要,我有的。你帮我混出府闹那一场时,我摸 了些细软一起带出来,够我们母女半年的开支了。” 她感激道:“我们有手有脚的,可以找些妇人的活儿做,浆洗、绣花什么的,雪柳的女红好,饿不着我们。” “那就随你吧。”她没有强推,人家愿意自立自强是好事。 “那就上路吧,路引都在里面了,早走心安。” 母女二人又郑重拜过,才起身惜别。 待她们上了早早雇好等在远处的小油布车,映雪才上前来。 “碰到夫人也算是她们母女的造化了。”她轻声道。 阿雁不置可否,“回吧。” 越来越远的车上,雪柳娘神思激动中带着些恍惚,她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咱们真的离开太尉府了?” “真的,阿娘。”雪柳同样很兴奋,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叫娘亲,心情可想而知。 “娘好怕这是一场美梦,一会就醒了。” “不是,是真的,顾家那位夫人找上你,咱们真的可以远走高飞了。” 她抹着眼泪,“女儿再也不用听嫡母的话行事,再也不会有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来欺负咱们了。” “儿啊——” 母女俩忍不住又抱头痛哭。 良久,才缓过来,雪柳娘的思绪飞回到了,老爷宣布女儿自缢的那晚。 那会她心如死水,寻短见的念头都有了,待在这烂透了的后院本就没有盼头,不过是苟活着。 唯一的女儿被太尉大人无情宣布死讯,她当时人都傻了。大人有其它儿女,当然无所谓少个庶女,她只有雪柳啊! 天终是塌了。 行尸走肉般回到院子,彼时她还不知道,她的救星已经在她的房里,等了有一会子。 “只要你配合我的计划,我会将你的女儿带回来给你。” 就这么一句话救了她。 “娘,你当时就不怕她是坏人,或者是诓你的吗?” “怎么不怕,怕娘也会答应的。”那个时候莫说只是配合计划,就是让她把命搭上去,她也愿意。 “这世上,娘只有你。”妇人的又要淌泪:“若不是她及时出现,娘当时说不定就跟着你去了。” “万幸娘没有,不然,即便女儿能回来,也见不到娘了。” “正是如此。” 母女俩感叹着劫后余生,心里也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 映雪替主子解了披风放到一边,阿雁在妆镜前坐下,自己动手先卸了耳坠子。映雪上前接手时,顾柏冬从外面入来。 目光平平瞥了她一眼。 她的视线在镜里与自家夫人对上,阿雁道:“我自己来,你去忙你的。” 前者默默行了个礼退下了,并贴心地合了门。 男人直接靠过来,也在镜时与她的视线交汇了一瞬。 他双手扶了下她的脑后:“我同你取。” 阿雁便坐定了,放任他代劳。 顾柏冬极有技巧拔下一枝簪,发间分毫没乱。 他垂眸看了样式,倾身放到前面的妆匣中:“人送走了?” “嗯,城门口有你的人,应没惊动旁人。”她应话时,男人又取下一枚细细的花钿。 “下面的人报来,送人出城的那位有些面生。我都不知道,你几时在太尉府放了人。” “没多久。废太子将我掳去荔平前。”她甚至没想到会这么快派上用场。 在庄子上时,大家都在忧虑废太子的手段,阿雁其实没有那么担心,她从一开始就觉得,顾柏冬弄倒废太子是早晚的事。 不过,倒是让她想到,若是废太子倒了,那满京的势力里,下一阻力会是谁。 太尉位列三公,她不得不防。 “是庄子上的人。”阿雁道。 用人她还是喜欢用利益牵制,这是伍妈与老太爷旧随的那个儿子。伍妈看样子是靠不住了,他留在庄子上,那个后爹当了家,也不会让他好过。 阿雁许他,以后将那个庄子落他名头上。 对方当然同意,或是遗传了他爹的聪明劲,居然很快就在太尉稳定下来,还适时得到了太尉近侍这个临时好差。 “我知道。” 阿雁抬眸看他。 男人目光迎过来,颇有些意味不明,“那老狐狸怕是已经将人拘起来了。” 699,分配一 镜里的美妇猝然抬眸,“这么快?” “放心,我已经让明景去处理了。” 阿雁暗松了口气。 他视线与镜里的她对上:“京里这些都是老狐狸,你若有什么事,也可以使一使明景,他熟悉这些老家伙的尿性。” “好。” 顾柏冬挑眉,他还以为她多少会有点恼羞成怒,倒是很能接受自己的不足。 阿雁又道:“听说宫里的结果是太尉府闭府思过,起法场祈福?” 前者颌首。 “禁足算什么罚,虚头巴脑的,他闭府思过,嘴皮子动一动,手下照样随意出入,万事又不用他亲自跑腿。” “嗯。”顾柏冬应他。 又细细同她说明其中关窍:“这个不在于表面,也不在于圣上怎么想,重在定性太尉府在此事上道德败坏,我们的目的是让太尉府失了人心。” 阿雁大约也知道是这样,就点了下头。 “过几日就是年关了,家里大丧,不适宜太过喜庆,你是新家主,可有要交待注意的。”她用的头饰简单,头上这会已经松快了,拿了把篦子顺头发。 道:“老太君临去,让我接了后宅,我琢磨着,二婶那边要来讨过年的主意了。” 顾柏冬声调有些沉:“毕竟是过年,也不好太过冷清,今年又是重新回府第一年,小辈们也盼了许久。这样吧,贴白头红联,对外放出消息,就说新丧刚过,拜年这一项今年就暂停了。府里关起门来,小辈们想怎么过还怎么过。” “行,按你的意思。” 她回头看顾柏冬,男人目下有掩饰不住的疲惫,“这几日你都没有好好休息,今日无事,不如补个好眠。” “罢了,也睡不着。” 阿雁盯着他:“你是不是很舍不得他们。” 这个他们自然说的是祖父和祖母。 “昨夜里守灵,我不小心打了个盹,梦到小时候骑在祖父背上,祖母领着荣嬷嬷,煮了乌梅汤冰镇好了带过来,给我降暑喝。” 他的目光落在某一点上,却没有定焦,眼神也有些迷茫,脸上不可避免露出些怀念的神色。 “那会子父亲在边线,母亲跟过去好几个月,身体受不住,才回来。以前,各房之间,小辈们不怎么来往,阿兄们快要成年, 有他们要干的事,偶尔宝珠阿姐同我说说话。” 阿雁从没想到,他生在这样人丁兴旺的家族,幼时竟也会孤单。 这一刻的顾柏冬莫名叫人心疼。 她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感觉到男人身子僵住,继而慢慢放松,一双大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 良久,顾柏冬才再度开口,“往后你若想往别的府里插人,可以叫明景去办。” 他想想又道:“索性我把明景给你吧。” “胡乱说话,你才接任了家主,府里府外这么多事,明景能帮你多少,不必我说了。” 她松开手,嗔了他一眼:“这个节骨眼上,我要了明景,你再培养一个,即便有他能干,也没有他用得顺手。我知道了,往后府外的事,我若不同你说,定多向明景请教。” 两位老的一走,两夫妻身上的责任又大了不少。 阿雁暗自感叹,从前蛰伏,是为了推翻十几年前的冤屈,如今两口子仍要为了府里并肩而战。 或许,五殿下一日未登大位,他们就没有能松懈的时候。 “也行,我再拔个人,待调教好了,再送过来给你用。” “那就,多谢夫君了。”阿雁煞有介事行了个大礼。 男人露出笑意:“娘子有礼。” 丧事一完,此前未完的事,也要继续跟进了。 翌日一早,归暮苑外早早站满了人,以二奶奶为首,各个院子里都来了,都来拜见新主事人,和听训。 阿雁起床往外瞥一眼,吓了一跳,这阵仗不亚于中宫娘娘晨早接受各宫妃子请安。 映雪替她取了套庄重的衣裙,因为还在孝中,颜色不宜用红,选的是月白素纱纨袖,搭金釦黛蓝褙子,下身配一条烟青色鹤纹金缕裥裙。 沉稳,但不至于老气。 头饰也简单,舍了繁复的样式,只配了两支白玉钗,髻后藏了朵白色绢花。 抿唇不语,往那一站,便生出一股子威严之气。 主居的门一开,等着的人看过来,心下不由都暗暗服气,这等气派,倒不怪老太君临终单选了她做接班人。 二奶奶带着人郑重行礼道:“我们特意来听示下。” 阿雁点点头:“二婶这几日辛苦了,可有身子不爽的情况,要不要休息几日?” “为府里操心是二婶应份的,哪有什么累不累一说。阿雁若有差使只管唤我。”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没有仗着自己是长辈,又执掌府里中馈多时,就装腔作势拿乔。 这跟阿雁她们刚从荔平城过来进府时,反应是完全不同的。 “既然这样,府里的中馈暂还由二婶执掌,大事再一起商议。” 二奶奶面现惊喜,她还以为,这次再没理由留着这中馈之权了。 不想老天爷兜头给她砸了这么大个饼。 不怪她惊讶,长房的媳妇,实在一个赛一个的出众。曼青便不说了,她的身家,已经不是寻常贵夫人能比。 阿妩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出身好,又嫁给了顾家最有出息的小辈,往后的尊贵不知如何。 要是阿雁有心锻炼她们,将府里交给她们中任意一人打理,现下正是好时机,还同时将中馈之权顺利收回长房手里。 她实在没想到…… 三、四、五房的几位奶奶,看着她,眼神里除了羡慕,还有妒忌。 “阿雁信得过二婶,二婶自会全心全意,将府里的杂务打理好,不叫你烦心。” “二婶的能力我自是放心的,不过我还有些其它的安排,还未说完。” “你说,二婶自是都听你的。” 三奶奶在一旁,很轻地哼了声。 二奶奶充耳不闻,目光殷殷看着阿雁。 “二婶的能力无可厚非,但说到底顾府人多,要操心的事五花八门。我想来想去,将府里的杂事分成几块,包括人事,采买,后厨,杂务。打算交由不同的人负责。” 二奶奶愕然:“什么?” 700,分配二 “二婶你负责采买这块,关乎银钱,你经验足。三婶,以后人事这一块就给你了。” 三奶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如果三婶自认不能胜任,那阿雁也不好勉强,只能改派给其他人了。” “能能能,好阿雁……”三奶奶赔着笑,面上掩不住的狂喜,“你三婶不笨,即便初初不懂,也能学的。” 阿雁满意道:“我看三婶将三房打理得很好,想来是有这份能耐的,有弄不明白的地方,你向二婶请教,她前头就做得很好,问她没错的。” “好嘞! ” 三奶奶就得格外干脆,末了,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情对二奶奶道:“二嫂,往后就拜托你多看顾些哈。” 这是明晃晃的分权啊。 二奶奶勉强扯出一抹笑:“应该的。” 四房、五房两位夫人齐齐向三奶奶投去了羡慕的目光,她是嫡出房里的媳妇,自然可以争一争。 但她们有什么资格去争呢,长房当家话事,能护着他们,给他们一分体面尊荣,已是仁慈。 是以这两人虽说羡慕,却怎么也不敢如三奶奶前头那般,摆冷脸,或是嗤声的。 然而…… 阿雁接着道:“后厨这一块,由四婶负责,杂务就归五婶了。你们看看,可都愿意,若有异议,你们现下就提出来,我当下解决。” 连四房、五房都来分一杯羹,二奶奶面色难看,身子不由轻晃了晃。 “二婶你有意见?”阿雁站在台阶上方,府视时,颇有点居高临下之感。 二奶奶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上面那位,才是如今后宅的话事人,把油水最大的采买派给她,其实已经是在给她体面了。 现下她极有眼色,忙笑道:“没有的事,二婶只是觉得阿雁这等安排,甚好。” “哦,那便好。我年轻,经验不足,还担心哪里不合理,治宅不妥可是大罪过。” 二奶奶:“怎么会,阿雁你,方方面面都想得十分周到。” 阿雁笑了下,转而对四奶奶和五奶奶:“那四婶、五婶,你们对此安排,可接受?” “当然的。”四奶奶道:“其实我们一直想为府里做点事,苦于没有机会,现如今您肯信我们,给我们派活,满心只有欢喜的。” “都是阿雁的长辈,你们满意就好,各位婶子做好手头上的事,月底交叉盘账,最后由二婶统筹到我这儿来。” 方才还喜意外露的几人,登时面色有些微妙起来。 视线相顾间,最终落在二奶奶身上,盼着她能说点啥。 须知再大的油水也是经不起细盘的,还两道呢。 利益大小不同,她们也很难在互盘这个阶段,保证沆瀣一气。 二奶奶更加不愿,采买油水最足,若是其它三房看到,不眼红才怪。 她讪讪道:“这是不是不大好,倒显得多不信任似的。” “是呀。”三奶奶帮嘴道:“咱们顾家媳妇的品行,外人不知道,阿雁你还不知道嘛。” “各位婶子莫怪,我头次主持这么大个府,心里难免忐忑,是特意同夫君讨的法子。” 四位奶奶神情都变了变,一时俱接不上话。 阿雁接着道:“我听这法子委实不错,一来若有错漏,互盘便能找出来,其二,各人负责区域各自打理得如何,大伙心里也有数。有则改之,无则加免,咱们后宅整整有条,郎君们才能放心在外面打拼。各位且说,是也不是?” 既是家主的意思,她们还能说什么? 只得纷纷附和,“正是如此。” “确实是这样。” “对,是这样的没错……” 前者满意道:“ 既然几位婶子都觉得没问题,那就这样吧。你们商量着,将各块的事务厘清,做好交接。届时帐本送到归暮苑我盖个章,更细的就依仗各位了。” “是。” 阿雁瞥了眼映雪,后者上前两步:“晨早前来,想来各位奶奶还未用早膳,也还有诸多杂务,就都散了吧。” 众人都称是,陆续告辞出了归暮苑。 因为阿雁今日听事,早膳移到了后面,她过来时,归暮苑大小主子都到得差不多了。 几个小的见她过来,都起身给她张罗凳子,摆碟的摆碟,舀粥的舀粥。 阿雁摆摆手:“莫忙莫忙,我自己来。” 他们看似听话,实则坐下时,该齐备的都齐备了。 座位留在顾柏冬身边,她坐下时朝他笑了一下。 对方亦眉眼柔和。 阿雁打趣他:“方才我懒得同她们费辰舌,借用了你的名头,你别说,你的名头就是比我的好用。” 几个孩子阴阴嘴偷笑。 明悦人小鬼大:“父亲的名头,还不是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阿雁作势瞪了她一眼,明悦吐吐小舌头,古灵精怪的模样。 又顿感哪里不对,猛然回头,果真狗男人也跟着孩子们起哄,见她拿眼斜他,忙不迭解释:“我觉得明悦说得极对,你还不如个孩子通透呢。” 阿雁懒理他了,自顾自喝了半碗粥,又咬了两只小笼,才满足地暂住了筷。 几个郎君吃得差不多了,纷纷下桌,外出公务的,回房读书的,去学堂上学的,各有去处。 又只剩婆媳几个。 映雪给她奉了盏茶,阿雁接过漱了口,“阿妩,婉仪回府后,梁家那边什么反应?” “父亲安排了咱们府里的人送回去的,倒是没听说有何不好的话传出来。” 阿雁抬眸望来。 她忙又道:“我已交待了她近身的夏雨,若是梁家待她有异,即刻想法子通知我。” “你们父亲同我说,他下面有个缺,你看要不要跟明智商量下,若是觉得合适,他们又愿意,卖你的面子,倒不介意推梁二郎去。” “真有这样的好事,婉仪定会高兴的,她与她那个婆母私下并不和睦,早有了留京的想法。” “嗯,运线那个事,梁家怎么说?” “若是留京顺利,想来这事也能很快落实。” 阿雁轻哼了声。 阿妩霎时反应过来,笑道:“那想来为了梁二郎顺利留京,梁大人会做些什么的。” 701,枕边人一 眨眼间,除夕就到了。 喜庆的年关当前,百姓们都喜气洋洋。京街上今日格外热闹,置办年货最后一日,凡口袋里能掏出银来,有什么想要的都收了回家。 毕竟过了这一日,再买,也不是这么个意思了,意义可不一样。 将府内早已洒扫一新,阿雁将府里划分了责任制,现下每位奶奶都在争表现,又是二十年来,头一回回到将府过年。 自然都重视无比。 大人们知礼蹈矩,还端着守孝的那一套,小孩们却因为得了默许,扎了不少炮竹、烟花儿,在后院四处炸着玩。 后厨那边一早备了相当丰盛的食材,要给全府上下,过一个丰腴的年。 就这当口,京街上忽地乱了起来,从将府内仰头看天,黑色浓烟滚滚而过。 一时间,俱惊疑不定。 明景从外面匆匆进来,没多久又出去了。 “太尉府走水了,说是无人注意时,法场里的长明灯倒塌,正好倒在备好的金纸 上,火起得特别快。” “太尉府?走水?” “嗯。” “意外?” 男人笑得很有深意,“谁知道呢,总之不关咱们的事。” “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她眨眨眼,眸里盛满笑意,之前听他装模作样给她分析什么,主要是让百姓们看清太尉府的嘴脸。 还以为他真的忍下了这口气。 不过,她喜欢。 “你可怜那两母女,是你心善,但人欺到上门了,要是只有思过,岂非是在跟外面的人说,我将府可任人拿捏?” 阿雁其实能想到,自家男人大概率留有后着。只是她实在没想到,顾柏冬会将太尉府一锅熟。 “敢在祖母丧仪上使这种龌龊心思,还死不悔改,今日的祸端他早该料到。可惜,到底让他捡了一条命,他房里有条暗道,自个逃出来了,只是略有灼伤。” “暗道?” 顾柏冬嗤了声:“这会我看圣上怎么护,朝廷命官家里暴露出暗道,按重了说是有谋反之意,按轻也少不了包藏祸心。” 这话才真正落实了阿雁心里的猜测,看来皇帝确实在立储一事上,有了其他想法。 按大封惯例,一般节前封赏下来,受封之人过节时就能双喜临门。 立储旨意若是昨日下来,今日便是举国同庆。 不过,有一点她还没想明白:“咱们这位圣上,难不成还有流露在外的私生子?” “谁知道呢,但前几日轮番宠幸了两个进去陪皇后说话的贵女,这倒是真的。” 阿雁愕了愕,继而嘲道:“不是我刻薄,那个,他还能行嘛。” 男人不禁睃了她一眼。 惹得阿雁有些羞恼:“看我做甚,我没说你。”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按下轻扬的唇角,最终“嗯”了声。 阿雁觉得他还不如不要应,她硬是从中听出了无限深意。 像是为了掩饰这莫名其妙的尴尬,她道:“宝妃娘娘是什么想法?” “阿姐她恐怕还没想到这一层。” 见阿雁满眼疑惑,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些年,小五和阿姐在冷宫能捱下来,也有他暗中关照的缘故在,阿姐怕是一时半会不会把他从那方面想。” “那要不要提醒她一下。” 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谁知道他会突然给你来一下。 “看小五吧,他或许也不愿破坏他父皇与在母妃心中的形象。” 就是要暂时瞒着的意思。 阿雁不禁气笑了。 “怎么?”男人面带不解。 “我觉得你们这些男人真是可笑,你们是不是觉得自个都是为了她好,是为了保护她?” “不是么?” 呵,阿雁从鼻腔由衷哼出一声冷嗤。 道:“你不要以为女子都是菟丝花,须得攀附着你们才能活。” 顾柏冬面色不怎么好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宝妃娘娘,一个在冷宫蛰伏二十年的种子选手,你将她当寻常女子看,认为没了你们护着她就活不了了??你看不起谁呢!!” 她激动起来,连话语都忘了修饰,甚至还出现了本不该在这个时代的词语。 男人虽觉得她说的话有些怪,关注点却不在这些上,他蹙起眉峰:“那依你之见……” 这话出口,他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不愿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五殿下是她的儿子,她这些年隐忍,难道不是为了这个结果?作为最重要的参与者和最终利益分享者,她拥有绝对知情权,并且要为此事付出全部努力。” “你真这么觉得?”男人没有评论她这番言论对错,抛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阿雁愣了下:“不然呢。” “所以,这也是你当年不能接受我所说的离家理由的原因吗?” 男人说话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打定主意要窥探出她真正的想法。 阿雁眨眨眼,有点反应不过来,话题是怎么从顾宝珠那,一下跳到自己身上的。 但这倒弄得她好像是在为自己翻旧账,抱不平,味儿都不对了。 教她莫名有些心虚,面上泛起可疑的红云。 想了想道:“是,是吧。”总是少了些底气。 她和顾宝珠本质上是不同的。 她是原身侵入者,在后来也只是不希望被抱团同伴欺骗的心态。顾宝珠是当事人,是事件直接受益者。 她和顾宝珠,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原则上有区别的。 不过,这个说不清,真说出来反而解释不清楚了。 遂含糊道:“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战友,你在外面抵挡风雨,我在后方煮茶听雨,这听起来像话?说句不好听的,哪天你死了,因为你这种愚蠢的做法,你的儿子都不知道要为你报仇,那你这辈子是不是就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你那时是气我,还是心疼我?”男人面上不自觉带上几许柔情。 阿雁又默了一下,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心里地翻了天似的吐槽。 这狗男人是恋爱脑??!! 她正了正面色,试图将话题带回来,“我们在谈的不是宝妃娘娘吗?” 男人却不管这个,捉住她一双柔荑,带着她面对面坐到榻边,“不,现在谈的是咱们的事。” 702,枕边人二 阿雁沉默了,她现在其实有点排斥,和顾柏冬说这种情感上太深入的话题。 穿来这个朝代这么多年,经历了许多事。她总觉得她对男人不过是肉|体上的沉迷,深入到灵魂部分是没有多少共鸣的。 即便这许多年后,她个人基本已经完全适应这个朝代。 仍然不能心无芥蒂地接受这世道的许多条条框框。 有时她甚至会想,自己作为入侵原身的人,却能由心地劫持顾王两家谋求的一切,是不是也有某种阴暗而隐晦的小心思。 想通过地位上的提升,间接获得自己在现代时唾手可得的,相对公平的社会回应。 做人上人,然后世人皆敬你一尺。 阿雁从头到尾想要的,或许就是这一分尊重。 “所以在荔平城围剿废太子,你本来看到我挺高兴的,后面又不高兴了,也是这个缘故。” 她低着头,带着些许被人识穿的赧意,耳根染上微微的粉色。 这些小动作,男人尽收眼底,继而透出淡淡的讶意,“还真是。” “你会觉得我矫情吗?” “我倒是有点生气自己不够了解你,做不到你想的好。” 话题既然到了这里,阿雁鼓起勇气道:“顾柏冬,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啊?” “嗯?” “你为什么遇到这种情况,总会想着第一时间以我的感受为主呢,其实细究起来,我们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 注意到男人面色倏变,忙解释道:“不是说完全没有。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两家的羁绊,没有几个孩子,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是特别多,也没有很深刻的感情,你为什么,总想着对我好?” “这怎么撇得开呢,孩子是我们的。” 还真不是,阿雁腹诽,不过是几年处下来,在她心里,处成了亲母子了。 “两家的牵绊也是实际存在的,这些都撇不开。但是阿雁……” 顾柏冬直视她的双眸:“我实话说,你听了别恼。” “你说。” “早些年,我其实只是把和你成家,生养孩子,当作责任。” 阿雁愣了下:“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我在米铺再见你的时候吧。” 她又眨了眨眼。 眨得男人只觉心尖很痒,深吸口气,抑制住将人拥入怀的冲动。 “那是我头一回有心疼的感觉,我怀疑自己丢下你们独自去边线,到底对不对?” 顾柏冬两只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峡:“我一想到你本身娇肉贵,到能不费力就背起一百斤米,就恨不得抽死自己。” 号称能不费力扛起一百斤米的当事人,脸腾地红了。 “也……也没有那么能干,现下我也是……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男人轻笑,阿雁羞得埋着头不看他。 “诚然早些年,责任、义务,大于情爱,但是这些年,咱们并肩同进,耳鬓厮磨,灵肉……” 阿雁忙一首捂住了他的破嘴,双眸圆睁瞪着他。 画风走偏得太快了。 “住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在胡说什么?” 顾柏冬眯着眼,掩不住的笑意,她正要再骂他几句,手心忽地感到一阵湿暖的痒意,心灰猝不及防战栗了一下。 她闪电般缩回手:“顾柏冬!!” 始作俑者笑意愈大,稍顷敛了,正经道:“阿雁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没感情基础?” “古来才子佳人,或是一见顷心,或久处生情,我们过去,从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在长林他刚出现时,她是怀着一颗想恋爱的少女心,同他厮混的,奈何这厮却是戴着面具耍猴。 此后,她再面对他,心情就全变了。 如他所言并肩作战,不过是为了共同的目标与利益,各自为计。 “哦,那从前那位沈姓寡妇出现时,谁的醋意那么大,嗯——?” 他扶住她的双肩:“我到现在也见不得别的男人觊觎你……” “那不过是你的大男子心理在作崇罢了。”阿雁打断他:“还有那什么沈姓寡妇,我那是气的,勾我的夫君当我死的嘛。” “嗯,你都有理。可是情情爱爱不就是这样,一点点滋养出来的么。或者说,我们阿雁其实更喜欢的,是才子佳人那一套。” 阿雁斜睨着他。 男人一瞬还是没敛住,笑将出来,“好了,你说得也有理,我叫小五提醒他母妃几句。” 与此同时,宫里勤政殿内。 小太监正躬腰禀报 :“宝妃娘娘来了,皇上。” 皇帝闻言皱眉:“她来干什么?” “娘娘跟前的银月说,娘娘亲手做了你最爱的八珍汤。” “送汤?”皇帝手上朱笔不停,哼了声:“我看送汤是假,来催朕下旨立储是真。” 小太监不敢接话。 “罢了,她既要来,朕又如何能避?朕的边线可还指着他顾家呢。宣吧。” 小太监退下,来到殿下:“皇上宣娘娘进见。” 宝妃满面含笑,“多谢公公。银月。” 银月上前悄悄塞给小太监一个荷包。 小太监四下打量了下,压低声音道:“皇上似乎不大高兴娘娘来。” 宝妃面色不变,“有劳。” 主仆俩进到殿内,宝妃此时已满面柔情,“皇上。” 皇帝作势起身,叫她拦住了:“皇上,你忙你的,臣妾服侍你。” “辛苦爱妃了,我听小夏子说,你亲手做了八珍汤来。” “皇上喜欢,臣妾怎会觉得辛苦,心里只有欢喜的。现下不冷不势,正适宜喝,皇上忙完手上的,就喝上一盅。今日这汤,臣妾特意加了一味鹿鞭,喝之可使人充满阳刚之力。” “鹿鞭?” “皇上的雨泽,要同沐那么多姐妹,自然需要些额外的好物来进补。皇上你说,臣妾贴不贴心?” 皇帝不由失笑,搁下手中朱笔,招手让她过去。 宝妃仍是一副柔顺的样子,依言挨过去。 皇帝执了她保养较好的皓腕,眼底微黯,到底有年纪了,触感不如十几岁的少女细嫩。 他微一使力,叫她坐到自己的怀里,“朕不过宠幸了两个小东西,爱妃这就呷醋了?你这气性挺大。” “臣妾哪敢。”宝妃像被揭开了心事,悲从中来,泫然欲泣,“臣妾也人老珠黄了,自然比不得那些年轻的小女郎,皇上喜欢谁,宠幸谁,如何敢多言?最多不过躲起来偷哭一场罢了。” 703,枕边人三 “瞧你说的,还偷哭,现下谁敢给你气受。”皇帝嘴上哄着,笑意不达眼底。 宝妃以帕掩面,“有皇上眷顾着,自是不敢。哪日要是皇上厌了臣妾,可就不好说了。现下皇上不就叫别的女郎,迷了眼?” “你的心眼真是比针尖儿还小,那不过是两个不入流的,她们如何能与你争。这方面你还得向皇后多学学,她向来稳重,大度。” “臣妾才不要,大度哪有皇上陪着香,臣妾只要皇上。” 皇帝明知她另有计算,还是被哄出几分真心的笑来。 “那依爱妃所言,要如何你才能高兴。” “臣妾要皇上今夜陪臣妾用晚膳。”宝妃娇羞道。 晚膳过后,天便全黑了,此时适宜做什么,不言而喻,皇帝目下闪过几分犹豫。 宝妃附到他耳边,吹气如兰:“臣妾宫里,还有八珍汤呢……” 皇帝想到她方才说,汤里特意加了一味鹿鞭。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竟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他拇指摩挲着她的小手,许是冷宫里做过粗活,许是年纪摆在这,到底不如新人柔嫩,眸光闪了闪,“那便如你的愿。” 宝妃面露喜色,他又道:“朕这边国务还多,你先回去,朕忙完就过来陪你。” 宝妃高高兴兴告退下去。 没多会,皇帝匆匆出了勤政殿,往中宫而去。 远远的一处阁楼上,银月低声道:“圣上果然往中宫去了。” “那自然,这汤本宫添了十足十的料,除了鹿鞭,还有琐阳,羊霍,驴枪……,他如何能抵。” “娘娘这样,岂非便宜了那两个贱人?”她有些不忿,明明当时娘娘就在勤政殿,却被支了出来,皇上这心思昭然若揭。 顾宝珠冷哼:“本宫的便宜这么好占?从前本宫只想着,只要我听话,牺牲我一个,能保住顾家也是好的。二十年了,事实证明本宫当年实在天真的紧,倒不如顺了父亲、母亲替我出头,也不至于两家人白吃这几十年的苦。” “娘娘还是要着眼在眼前。” “没错!所以竟然他想再生个皇子,来制衡各方,本宫就成全他,多给他加把火,即便有那能耐怀上,也看有没有命生下来。” 银月不再说话。她是顾宝珠的近身丫头,自是知道自家小姐这些年所受的罪,本以为苦尽甘来了,却还是要遭枕边人算计。 “回宫吧,今晚咱们还要好好招待皇上呢。”顾宝珠唇边一抹绝情。 心道,且等着身体被掏空吧。 眼里尽是快意。 中宫。 皇后殿内。 两名梳着少女发型的贵女正陪着皇后说话,她们面容娇俏,说话声也如黄莺出谷,似银铃乍动。 举手投足间,亦不自觉带了几丝少妇的妩媚风情。 这倒是奇怪的得很,按理这在未出阁的少女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皇后笑意温和,“你们虽还没封位份,到底是服侍过皇上的人了,早晚的事。若是你们争气些,一举得孕,到时便是无上的尊荣。” 二女对视一眼,均见对方眼里闪过惊喜之色。 放下茶盏,双双跪在皇后跟前,“小女多谢皇后娘娘垂怜,若是没有皇后娘娘抬爱,便没有小女今日。” 皇后一只手做出虚扶的动作,面上笑意不减。 “你们服侍了皇上,也当是本宫的妹妹了,都是为了皇上繁忙的国务外,能轻松些,再一个是为了皇家开枝散叶,你们需谨记自己的本分。” “小女们定然不敢忘。” “起来吧,别跪着。” 二女敛衽起身,皇后又道:“如今也是姐妹了,位分下来前,你们暂住在此,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和宫人们说,自然会给你们置办妥贴。” “小女不敢。都听皇后娘娘的,娘娘母仪天下,乃我等楷模。” 皇后笑笑,“这几日可还顺心?” 两女对视一眼,一女胆子大些,道:“一切都很好,皇后娘娘待我们也极好。就是皇上来得少了些。” 一抹讽意从皇后面上一闪而过,眨眼不见,再说话时,声音还是笑着的:“皇上国务繁重,来后宫的时候本就不多,这几日算是来得勤的了。” 她又打趣道:“你们鲜得跟朵花似的,若本宫是皇上,也想多尝几口,你们且耐心等着,只要来了后宫,定都找你们服侍着。” 二女露出几分娇羞。 面上的喜意也遮也遮不住。 才想说话,外面忽地唱报:“皇上驾到!” 二女愕然间齐齐望向殿门口,须臾回头,喜不自胜:“皇后娘娘。” 皇后神色不动:“去吧,偏殿都空着,不会有人打扰的。本宫头有些疼,不好扰了圣驾,你们好好服侍皇上。” 二女闻言更是大喜:“谢皇后娘娘。” 摇着身段,又急又慢的往外走。 没多会,偏殿那边就传出暧昧不明的声响来。 隔着主殿的另一侧,皇后身边的宫人骂到:“不知眉眼高低的贱蹄子,竟然真的二人陪着一起闹将起来了。” 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娘娘也不拦着些,传出去像什么话。” “谁敢乱传。”皇后好似疲得很,抚着太阳穴的位置,“我拦他做甚,倒不落好。” “这里怎么也是中宫,白日宣淫,到底损你的威严。你不发话,她们还能翻了天去?娘娘也为自个想想,你身子还好,皇上要是有兴致,求个一儿半女,也绝非没有可能……” “罢了。”皇后厌倦她老生常谈:“要是能有,早些年早该有了,我不求什么,只要不是顾宝珠做太后,我小九好好的,谁坐那个位置,都无所谓。” “那自是不能够她,当年要不是她,娘娘的嫡子,也不会英年早夭。” “可怜我麟儿,天命所归,却受她所累……”皇后眼眶红了,不管过了多少年,皇儿始终是最痛的一块肉。 如果那时太医能及时赶到,她的皇儿不会死,凭她母族的支持,及名正言顺的身份,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林家那小女郎从偏殿跑出来了!”宫女疾步进来禀报,神色张惶、欲言又止,似是难以启齿。 她皱眉:“什么事,好好说。” 704,忌惮一 “林家女郎衣衫不整的从偏殿跑出来了,里面还有尖叫声。” “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 “你去看看。”皇后对她的近身嬷嬷道。 嬷嬷应声去了,皇后对那个宫女道:“叫几个人,将林氏按下,不许她在外面乱跑乱说。” “是,奴婢即刻去。”匆匆去了。 蹙起的眉头始终没松下来,不知殿内是何情况。这几日皇帝得空都会过来,没有哪回闹这么凶的,二女同侍,还是头一遭。 那两个贱坯子也是,为了飞上枝头,做派跟娼门里的女子有何区别? 难道说,真是闹得太出格了? 古来男子皆是如此,有了权势,便闹得忘了体面。她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心思,总之酸酸涩涩的。 罢了,他到底是帝皇,即便她没有皇儿,这些年也没动过废后的念头,待她和小九都是极好的。 素日也会给她足够的体面和尊重,她又怎好奢望更多? 皇后抚额想着事,嬷嬷快去快回,很快重新出现在殿门口。 “皇后娘娘。” “什么情况?” “有点不对劲。”嬷嬷面色略显凝重,“圣上今日似乎兴致过于高了。” “他都这个年纪,哪会……” 殿门传来异物落地的巨大动静,主仆俩惊得齐齐看去,皇帝脸到脖子都是通红的一片,衣衫散开,胡乱挂在身上,喉间发出嗬嗬的气喘。 身子摇摇晃晃。 确实是……太不正常了,皇后心道,当年她与皇帝大婚,合卺酒里还有和合散,都不曾这般失态。 “皇上。”皇后不由低声惊呼。 与近身嬷嬷一起,扑过去,及时扶住了。 皇帝顺势一把钳住了皇后的手,却对跟过去的嬷嬷厉声喝道:“滚。” 皇后微怔,嬷嬷也愣在原地。 须臾,皇后回过神,温声道:“你先出去,将那两个贱人看住,皇上这里本宫在就行。” 既嫁给帝皇,三宫六院,她早有心理准备,又因这些年皇帝对她不曾无情,她对皇帝还是有几分缱绻情意的。 只是年纪渐长,又拘着身份,才不得不大度、端庄。 她扶稳了皇帝,柔声道:“可是那两个贱人服侍得不称心,臣妾替你再叫两个来侍候。” “她们不行。”皇帝强撑着一丝清明,额上汗如滚豆。 “朕今日误饮了补汤,恐身子有些受不住,朕只信得过你,你为朕好好解了。” 皇后明白了,他这是不愿在人前露出丑态,那那两个贱人,着太医检查一番,若是没有留种,便要处理了。 如今的形势,他扛着迟迟不立太子,她心里实在是很感激。此时他尽显狼狈,也只愿由自己陪在身侧,抵不住一腔柔情蜜意,此刻全都毫无保留散发出来。 “臣妾知道了,三郎放心,臣妾绝不会让今日之事外传半分。” 皇帝接不了话,但握着她的手,蓦然加了力道。 “皇上的身子本不宜大补,寻常之道怕解不了。臣妾扶你到殿后冷泉去,籍着冷泉,再加上臣妾……” 她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这时竟浮出一抹红晕。 前头嬷嬷总爱说她身子还好,其实她知道,莫说人老珠黄,引不起男人的绮念,便是有,老蚌生珠也是笑谈。 当下,她只怕自己服侍不好眼前的男人。 踌躇再三,还是道:“臣妾已不复年青时,不如叫两个拿得住的丫头来服侍皇上吧。” 不料,皇帝反手拉住她:“不要别人,就你来,朕有你就行。” 这些事摆不上台面,皇上现下第一反应也是与她交底,行为举止,话里话外,都将她当作了极看重之人。 皇后当下心若擂鼓,小鹿一般,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又羞又怕的。 隐隐有些容光焕发之感。 好容易将人带到冷泉,将人扶着直接浸入寒汤中。 二人均倒吸一口气,她更是冷得发抖。 但好在,皇帝的情况确实好了些,眼神清明了许多。 这口冷泉还是大婚前,为表对她的重视,专门引到中宫后方修的一口凤汤。 他们大婚之夜,时值盛夏,便是在这里沐浴过后,行的周公之礼。二人联袂再到这里,又是这番光景,连皇帝眼中都泛起些情意来。 他扶着她颤抖不已的双肩,感觉到她连牙齿都在用力,咯咯咯的,不由笑了:“一眨眼就几十年了,朕都多少年没有这样好好看你。” 不知是冷的,还教他这话迷了心窍,皇后轻轻哼了一声,含羞带涩偎进了他怀里。 这一偎好比是个引子,将皇帝那点邪|念又引了出来。 一时,泉水飞溅,宫汤沸起,隔着四五层幔帐之外,善后好过来的,皇后近身的嬷嬷远远听了下动静,面带喜色地将宫人们又撵得远了些。 晚膳时分,顾宝珠等到月上中天,也没等到皇帝。 银月去探听回来,对着她摇摇头。 顾宝珠扯动半边唇角,冷嗤:“高看他了。这把年纪还能宠幸两个小女郎,以为他有多硬朗,没想到就是外强中干的玩意儿。” 银月眼神从两边掠过,几个宫人悄声行礼退下。 她上前一步:“娘娘,这会不会太明显了,皇上明日定会反应过来,怕是会找娘娘问罪。” “他不敢。”顾宝珠眼里的不屑更甚:“心里恨不得弄死本宫倒是可能,也只能想想罢了,你当本宫阿弟是个摆设?” “七爷是权势滔天,也不好若恼了圣上,五殿下宣封的旨意还没下呢。” “马上就要下了。” 银月不解:“奴婢愚钝了,这是何故?” “现下本宫的态度,就是你们七爷的态度,旨意再不下,就得禅位了。” “幸好有七爷在。”银月抚着胸口,“母族有能力,连圣上都不得不顾念几分。” 却见顾宝珠听了她的话,面色古怪,死死盯着她。 她恐自己有何错漏之处,小心道:“娘娘,怎么了?是奴婢说错了什么吗?” “你方才说,母族……” “母族有能力,圣上也要顾念几分?” “不,不,不是顾念。”顾宝珠不知怎的,突然激动起来。 “怎么了,娘娘?”银月急道。 “是忌惮。”顾宝珠状若癫狂,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了眼泪:“好一顶大帽子,好一口天大的锅,本宫竟然莫名其妙背了二十年!” 705,忌惮二 “什么锅?娘娘,奴婢听不懂。”银月确实没弄懂。 但她能意识到, 自家主子是受了那位凉薄圣上的刺激,担心道:“娘娘,不管皇上来不来,宠谁?娘娘你的地位谁也动不了,你可是有五殿下的。” “那是当然。”顾宝珠略略平复,恨声道:“只是本宫这些年受的苦,也不能白受。” “娘娘想怎么办?” 顾宝珠没再说话,银月却从她的神色间,看出了一抹决绝。 良久,听她道:“他既喜欢年纪小的,那就投其所好,你替本宫物色两个人来,必要时,可以找将府帮忙。” 银月点头应下。 翌日一早,宣封太子的圣旨果然下了。 又是大年初一,举国欢腾。 勤政殿中,皇帝阴着脸,服侍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搁了笔,伸手去手边的茶盏,倏地大怒:“茶怎么是凉的?” 奉茶的宫女正端了要换的热茶到殿门口,闻言,浑身一震,快走几步,跪下请罪:“奴婢换茶晚了,求皇上饶恕!”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拉出去,杖毙!” 宫女心胆俱颤,连连叩头,哭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的眉蹙得更紧,他身边的公公朝进来拖人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将人弄走。 “皇上,今日大年初一,国事再忙,也不急在此时,不如去皇后娘娘宫里坐坐?” 皇后宫里? 皇帝想到昨晚那般粗暴对待她,也全无怨言,到最后,还是她对自己最是用心。 只是…… 他目下闪过一抹黯然,可惜她母族势大,二人间注定了要有遗憾。 “就去皇后那边吧。” 有眼色的小太监,已早一步传讯到中宫。 皇后歪在榻上有些愕然,同嬷嬷道:“这几年他一向只来用个晚膳便走了,今日这是何故?” 皇帝昨夜一身猛火,她又这把年纪了,自是不堪重负,皇帝泄了火叮嘱嬷嬷仔细看顾她,便离开了。 她便一觉睡到此时,脑子还是晕乎的。 “还能何故。”嬷嬷倒是喜盈于色,“定是昨晚,娘娘在皇上心里,地位还是不一样的。” 皇后不禁有些扭捏,“真是如此?” “一夜夫妻百夜恩,娘娘可是经午门嫁进皇城的正宫皇后,岂是那些妖艳贱货可比的。” 嬷嬷话里每个字都带着笑意,凑近了,声音越发亲近:“皇上心里装着娘娘呢。” 皇后教她说动了心思,有些羞意,“那快服侍本宫更衣,小厨房那边也吩咐快些准备起来。” “老奴省得,娘娘只管梳妆,余的有老奴呢。”说罢,便要来扶她。 皇后一动,扯动了其它地方,顿时皱眉。 “看来那补药确是猛得很。”她道:“本宫睡了一日,不闻外事,皇上那边今日有何异常。” 提到这个,嬷嬷老脸便黑了,忿忿道:“皇上终是下旨宣封太子了。” 皇后顿了顿,平静道:“迟早的事,即便昨夜处理的那两个贱蹄子有幸怀上,也还要许多时日,才会有下文,皇上能拖到现下,已是不易。” “便宜那个贱人了,若不是她,太子之位,翻天了也轮不到他们。” 皇后眼底亦现出恨意,“不急,皇上还康健呢,即便皇上再没有其它子嗣,从宗亲里挑一个也行。” “娘娘说的是。” 她忍着痛感慢慢下榻,语气很淡,“他迟早要下旨的,这事怨不得他,但恰巧是这个时候,加之昨日那个补汤,想是同那贱人有关了。” “娘娘猜测一点不差,正是如此。老奴探得消息,昨日那贱人送八珍汤去勤政殿,没多会皇上就到咱们这边来了。” “让她狂。只要皇上心意不在小五那,再狂也翻不了天。太子嘛,就是个虚名,能立自也能废。” 这可是不久前才有前例的,嬷嬷忙道:“正是。” 她服侍着皇后起身坐到妆镜前,叫了平日负责梳头的宫人进来,自己则替她挑着衣物和首饰。 “大过年的,着喜庆些,这身绛红的如何。”嬷嬷举着一身绣万字团纹样式的长袍。 前者眉头轻拧:“万字纹是不是老气?” “看娘娘说的,这是庄重。”但她马上取了另一身:“那不如这身,折枝红梅的,雅致也不沉闷。” “折枝是没根源的东西,意头不好。” 嬷嬷放下手里的,没多会从箱子里,又挑出一身珊瑚红滚牡丹暗纹边的,“老奴觉得这身不错,娘娘你瞧瞧。” 皇后打了一眼,满意道:“这身不错,就它吧。” 又比对着选定了首饰。 皇帝推行节俭,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要以身作则,挽好的圆髻上插了样式简单的金簪,并簪了朵渐变红的牡丹绒花。 虽不是价值连城,却不失雍容,大气。 嬷嬷看着她,“娘娘这身行头好,既应了圣上俭省的意思,又不失身份。主要是这个色衬得你肤色极白,人看着就有精神。” 皇后很高兴,正欲薄斥她一句“油嘴”,外面的宫人唱报:“皇上驾到。” 嬷嬷原地退后两步,躬身站好。皇后忙要起身,“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咬牙忍下,要迎出去。 不想皇帝已经进来,见了她道:“你昨夜辛苦,坐着吧,朕自己来。” 这话甫一出口,当场反应过来,颇有几分虎狼之意。 二人少见的现出几分不自然来。 嬷嬷很有眼色的地将宫人们都遣了出去,自己也跟着守到殿外。 稍顷,皇帝先开口道:“朕今日下了旨,宣封太子了。” “臣妾听报了,知道万事皇上自有考量,不必事事顾虑臣妾。” 皇帝眼下现惊喜之色:“你是朕的发妻,也只有你会真心为了朕,易位而处,真心想要替朕分忧。” “皇上贵为天子,却也是臣妾的夫君。夫妻一体,皇上何必说这些。” 皇帝动容道:“皇后所言甚是,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他扶着她的双肩,眼神上下打量一番:“母后当年初见你,就要为朕定下亲事,她说你出身大族,品貌双绝,堪作太子妃。” 皇后垂下头,露出一截颈项,珊瑚红的衣料,衬得那一处极白。 “母后她,当真这样说?” “自然。”他翁声笑了,已不复精壮的长臂舒展,将人揽过:“朕这不是换得美人归了么。” 706,年关一 皇后整个人都偎他怀里。 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温存的时候了,心境难得地平和柔软。 “朕今日下了旨,心里燥得很,到你这里,才自在舒服了些,勤政殿里每一个折子,都压得朕好似喘不过气来。” 怀里的人半眯着眼,十分享受这一刻,“皇上想来就来,皇城里哪一间宫殿不是皇上的?只要皇上愿意,臣妾这中宫也是你说了算。” 长臂紧了紧:“今日初一,也不知道小九如何?” 说起女儿,皇后直起身,神色间流露出想念之意:“张良全应能护好她,从出京,臣妾便再没她的消息了。”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虽还没办宴,但大礼已成,三拜拜过,张良全是落了玉碟的附马,他要是护不好小九,朕诛他九族……” 话音断在皇后挡在他唇前的掌上:“莫胡说。诛九族,你岂非连自个都带上了。” 皇帝又笑了,他在皇后这确实放松得多,他看着鬓边开始染白的皇后,心下再一次叹气。 倘若她没有那样势大的母族,他们之间可以有个皇儿,他亲自教导,来日继承大统,这得是多么圆满。 但他也清楚,若她没有那样的母族,得以扶持他,当年他母后也不会看上她做太子妃。 这本身就是一个死局。 “好,听你的,不说。”他柔声道,目光落在她插的绒花上:“今日初一,怎地这般素静。前不久南海进贡了一批珍珠,个个都有鸽子蛋那么大,一会我着人送来给你,制些首饰戴。” “皇上推行俭省,臣妾当然要做好榜样,珍珠充入国库,说不得以后有大用。” “你是皇后,贵气些无可厚非,朕说了给你,不可推托。”他满目深情:“你气度好,珍珠最是衬你,待制好了,戴给朕看。” “那臣妾谢过皇上。”想了想,又道:“皇上厚爱,臣妾无以为报,给你抚首曲子吧。” 闺中时,她的琴技可是名动京城,慧质兰心,不怪会被太后一眼看中。 新嫁入宫那会,二人还有过不算短的一段琴瑟和鸣的好日子。 “甚好,朕今日也放松放松。” 皇后吩咐取琴。 中宫一时丝竹声起,殿内温馨得来又热闹,宫人们个个都笑得跟朵花似的。 宫里后其他妃嫔,翘首以盼落了空,敢怒不敢言,一年就等过年这几日,皇帝恩泽同沐。 便是那素日无宠的妃嫔,也可趁此时见到皇帝一面,说不准能勾起几分情意,得一晚圣眷,这在往年都是有先例的。 今年破天荒的叫皇后这个老女人勾了去,怎能不叫人记恨? 偌大的后宫,只按旧例,各宫发了年例。相比中宫一片欢欣,后宫怨声载道。 这当中宝妃宫里,又要除外。五皇子早早过来拜见,之后便留下一起过年,母子俩倒是气氛不错。 还特意将早早吩咐小厨房备下的佳肴,挑几样寓意好的,送到了威远将军府。 他们是打心眼里高兴,移出冷宫的第一个年关,又宣封了太子。将府如日中天,一心一意扶助小五。 “母妃吃这个,儿臣尝了,口感软糯,滋味醇厚,火候刚好,端的是好味道。” “好好,你也吃。”宝妃将一碟子小炒肉挪到他跟前:“这个小炒肉,在冷宫时你最喜欢的,母妃今日特意嘱咐他们做了来,尝尝,和在冷宫里吃的,是不是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冷宫里的小炒肉,是银月想方设法弄来的肉头肉碎,各种边角料,用余的菜脚,配菜的尖椒甚至经常是从厨余桶里翻出来的。 涮涮洗洗,变着法子做,好叫他能多吃一点,长个儿。 眼前这碟,用的是最好的梅头肉,肥瘦适中,尖椒也是色泽油亮的,一根根精选过。 炒菜的油是新榨白滋滋的好猪油。无论是卖相还是滋味,都天差地别。 五皇子没有推拒,依她的意思,挟了一箸,细嚼慢咽一番尽数吞下,目光去寻服侍在一侧的银月,眸里都是笑意。 “用料虽好,却不如银月姑姑做的合小五口味。” 他自称小五,将一路陪同过来的银月放在极高的位置上。 银月哪会不知他在哄她,到底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自己不过是主子跟前得脸些的下人罢了,得他这一哄,心下十分受用。 “殿下看得上奴婢的微末手艺,这有何难,明日奴婢再亲手给殿下做上一份。” “那小五就等着吃姑姑做的了。” 主仆三人同甘共苦多年,对此刻的自在和荣光都相当感慨,银月持着身份,不肯落座同席,却是陪着说笑了许久。 他们宫里的送出的年菜,午时送至将府。 顾柏冬带着人谢了恩,打点来送餐食的宫侍,又捎了些野味让其带回。 四奶奶负责后厨,马上张罗着用宫里赐的菜,重新列了大年初一的菜单。 阿雁正满心期待着后厨的大餐呢,直接叫顾柏冬哄回了房。 “啥事在外面不能说,非要回房来,你看看方才四婶、五婶她们那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大年初一,朗朗乾坤,就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呢。” 男人见她口没遮拦,大掌微挥,照着她臀部不轻不重的拍了一巴,板着脸教训人:“是正事。” “住手,不要打我。”阿雁瞪着他:“你再打我屁股,我要翻脸了。” “那儿肉多,打了也不疼,谁让你欠。” 阿雁气死了,背过身不看他,以示自己在生气。 前者掰过她身子,将手中的一张纸条展开送到她眼前。 “这是什么?” “你看看。” 她低头扫了一眼:“宝妃娘娘送来的?” “八成是阿姐的意思,这笔迹是她身边的银月的。” 阿雁又看了一眼:“你着手办便是,给我看做甚?” “找人不难,如何游说却得你看谁去合适?” “好人家的女郎都如珠如宝的供着,谁肯上赶着送进那个狼窝去。” 顾柏冬瞥了她一眼:“你是真不懂,还是拿话塞我不想接这事?” “我哪一句话说错了,就说我拿话塞你。”阿雁恼极:“你莫给我乱扣罪名!” 男人见她神情不似作假,沉吟片刻,终是迟疑着问了个他觉得多余的问题:“阿雁,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主母,都会像你爱自己的孩子这样,爱那些庶子庶女?” 707,年关二 京郊外,祝家后宅。 一道娇小的身影,明显不合身的衣服上打着重重补丁,侧身吃力提了装满水的木桶往后厨去。 才到门口,厨房里迎出来另一个同样娇小的女孩儿,长相上与提水的少女,竟有九分肖似。 嗔怪道:“不是说了么,提水的事儿等我来,你病才好,再操持犯了,阿娘真没东西可以当了。” 说罢,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桶,满满一桶水到了她手里,竟十分轻松,一看就知道素日里没少干这活。 她提溜着木桶,将水送入大缸,交待跟进来的少女道:“如意,你去灶头前看火吧,那儿暖乎。” 如意听话地挪到灶前坐定,灶里柴火正旺,火光映得她雪白的病容都好看了些。 “好平安,好阿姐,今日大年初一了,你说,阿父会不会给咱们压岁红包。” 祝平安面无表情,“给了又能怎么样,去年给的不也叫祝迎夏抢去了?反正最后都留不住,还不如不给。” “她就是仗着有个兄弟,阿父多看她两眼罢了,咱们阿娘若是能再生个弟弟,看她还敢?!” 平安不置可否,“看看饭好了没,炒菜了。” 今日大年初一,购买回来的食材较多,得早早备上,若是耽误了全家吃年饭,主母捏死她们娘仨,跟捏死只蚂蚁一样。 祝家在东郊这块,也是叫得出名号的人家,倒不是他们家多富贵,反而银钱上是有些捉襟见肘的,而是祝家人口多到超乎寻常人的想像。 祝家往上数五六代之前,祖上倒也风光过,改朝换代后,跟着没落了。现下当家的祝老爷在京都衙门做着师爷的差。 就这么个差事,还是用他祖父那一辈积下来的关系才寻得的。祝家老爷子去之前遗嘱就是要子孙争气,让祝家重回权贵层。 祝老爷能力一般,寻不了别的出路,倒是将多生儿子多条路这一点,贯彻得很彻底。 外人笑他无权无势,还生了一窝,以后儿大分家产,窝里反得打成什么样? 他自己不以为耻,且自第三子得了个宫中侍卫的职后,更是觉得自己这路走对了。 宫中出入都是贵人,哪日走运被哪个贵人多看一眼,随便提携一把,他们这代的托举就算完成了。 既生得多,总不会都是儿子,女郎也少不了。 祝家养女郎可省事多了,家里银钱有限,祝夫人持家有方,没有差事的庶子当小厮使,便宜庶女当丫头使,倒也将偌大的祝家打理得整整有条。 “饭好了。阿姐,我移火,你准备下菜吧。” 平安应了声,盯着灶口见没外人,小声嘱咐:“炭盆在灶后面的小角里,你悄悄装一盆余炭,先端回咱们的屋里去,那里冷得跟冰窟似的,姨娘在屋里绣花,只盖了条旧毡。” “我晓得。”如意说着话起身,从角落里弄出个黢黑的炭盆来,将炭移了大半盆,趁着外面四下无人,悄悄儿将炭盆搬回了她们住的屋子。 屋子简陋,除了一张没有幔帐的木床,一个箱柜,几把矮凳,再没别的家什。 “姨娘。”她唤了声。 屋里专心绣着花的妇人抬起头,见她端了炭盆,精神还好,原本泛着愁的面容,略略松缓了些。 “其实姨娘也能到后面帮一帮平安,你刚好,多躺躺有助恢复。” “姨娘就放心吧,女儿的身子已好了,咱们天生丫头命,动动说不定还好得快。一大家子人吃饭呢,光靠平安,少不得要延误,到时咱们逃不开一顿罚。” 她这话直白,妇人的面色有些难过,不过这也是事实。 大冬日的,若是罚坏了身子,问药都问不起。 自己生完两个人,元气就不在了,色衰爱驰,何况老爷本就对她没什么感情,自然也不能盼着他怜惜。 她叹口气,没说什么。 手上的动作却加快了。她绣活不错,平安偷偷从外面接的活儿,开了年绣完送出去能拿回来百来个大钱。 人家倒进京里的绣庄。 有了钱母女仨可以打个牙祭,今年还打算扯块粗布给女儿做身衣服。 若有余的藏起来,,病了痛了,主母都是不管的,能捱就捱,捱不过去,死了草席一卷,丢到外面去。 她生的两个都是女儿,祝家本就艰难,给她们一间房子遮头,算仁善了。 这些钱留着主要应付这些时候。 如意这时耸耸鼻子,“好香,阿姐是不是在做红烧肉,我去看看。” 她十五了,这个年纪,高门大户里这时就到了该安排及笄礼的时候。 她却因着营养不良,看着比实际要小上许多。吃饱饭都难,及笄礼什么自然也是不用想的。 “今日大年初一,主母定然安排了大荤,平安手艺又好,今日你们可放开了吃,肚子至少大半个月不会闹饥荒。” “是。”她应道,魂儿已经飘回厨房去了。 将炭盆在她阿娘脚边放下,寻了竹罩罩着,上头蒙了个旧单子,这样炭火燃得久一些,热力散得没那么快。 炭盆放下的时候,升腾起一小股黑烟,妇人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种柴火炭就是烟大,不过好过没,姨娘你背着点。”她语速很快,末了道:“我回去给阿姐填火去。” 没等妇人回应,一溜烟就出了屋,妇人在她身后笑着摇了摇头。 如意脚下生风,丰润的油脂香味萦绕在鼻尖,越来越浓烈。 身后却忽地有人喝了一声:“站住!” 她刹住冲势,慢慢回头:“祝迎夏,你有病?!” “跑这么快做甚,是不是偷好东西回屋了?”来人道。 如意直直盯着对方,祝迎夏肖母,尖下巴,两边颧骨有些高,用平安的话说,生来一副刻薄相。 她也不负这个评价,生抢过好几回平安、如意她们的东西,因为阿父不管杂事,主母看在祝迎夏有个亲兄弟的分上,回回让如意她们吃哑巴亏。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你什么意思,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说我的不是。”整个祝家,祝迎夏最讨厌如意,不管她怎么折辱,对方就跟打不死的小强,下一次还是照样敢跟她呛声。 当然,在她眼里,祝平安也不是什么好鸟,每次都直接无视她。 “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我还要去帮阿姐看火,不然耽误了大年初一的夜,你可也落不得好。” 祝迎夏眼神闪了一下:“平安是在烧肉吧,叫她先给我盛一小碗。” 708,家贼一 如意眼带鄙视:“祝迎夏,你想讨打,别连累我们。今日是什么日子,主母安排的菜,你还敢来先尝?到时,就算是你亲兄弟,也保不住你。” “吃一点,她又不会发现,除非你们告密。” 祝迎夏也怕,但除了阿父、主母他们在前院吃饭餐餐有荤菜。后院里的姨娘和庶兄弟姐妹们,已经好久没闻过肉腥味了。 “主母那个账,比大宅里账房的算盘还清,哼,你想死是你的事,我还想活着,滚回你屋里去,至多半个时辰,就能开饭了。” 祝迎夏气不打一处来,“我就吃一块。” “半块也不行!”如意断然拒绝,说罢,拔腿要走。 祝迎夏怒道:“祝如意,你敢不听我的?!” 如意充耳不闻,却听一个妇人声:“大过年的,吵吵嚷嚷什么?” ——这声音。 竟是祝夫人,二女都不禁缩了缩脖子,忙行礼告罪:“问母亲安。” 祝迎夏不敢说话。 如意瞥了她一眼,“回母亲,今日过年,迎夏阿姐来看看能开饭没有,我们说了几句话,许是声音大了些,望母亲恕罪。” 只要不涉及自己和儿女们的利益,祝夫人也懒理会她们,“叫平安手脚快些,年饭吃越早越好。” “是,女儿马上去帮忙。”行了个礼告退往厨房去。 她身后听到祝夫人又道:“你也别在乱荡了,去前头帮忙摆桌。” 祝迎夏眼底有些不甘,主母抠门,便是过年,肉菜也不见得有多少,年节的饭,她姨娘又总要带着兄长去阿父跟前招摇,定然要被约束吃相。 根本也吃不了多少。 但主母发了话,她再不情愿也得去帮忙,祝迎夏悻悻跟着祝夫人离开。 厨房里,如意扒在门角处往外看,见人走远才道:“终于走了,阿姐快给我来一块,馋死我了。” 平安小心地搛了一块肥瘦相间的,浓油赤酱,光泽诱人。 光用看的,如意便要掉口涎了。 她张圆了嘴,咬住一部分,平安退开筷子时,眼睛频频望向外面,不忘叮嘱她:“小心烫。” 后者已经吸着气,将洞大一块肉,囫囵吞了下去。 回过头来吓了一跳,小声斥道:“作死啦,这么大块,噎住了怎办?” “它滑,不怕,再来块儿。” 二人下厨,不管好歹,总是能比其它人多入肚两块的。平安习惯了她的馋样,小心又搛了一块:“莫贪嘴,慢慢嗯。” 如意呜呜点头,这次很听话,慢慢嚼着咽下。 一脸满足。 小声问:“给姨娘留了吗?” “留了两块儿,不过你不能再吃了,这次主母叫切得大块,吃多了易被发现。” 如意吐吐舌头:“阿父自己没本事让一家人吃饱饭,还要不停往家里带人,生那么多儿女有何用?” 平安忙伸手捂她的嘴,瞪眼低斥:“作死了?谁教你背后议论阿父,要是让有心人听到,传到他耳里,恼极了,将咱娘仨撵出去,咱们能去哪。” 前者眨眨眼,平安撒了手,“不许再这么口无遮拦。” 如意点点头。 祝夫人既亲自来问,那便是等不得了,姐妹俩快手快脚,将余下的菜快手快脚弄好,用大盆装着送到前院。 祝夫人正在指挥摆台端凳,每个桌上都提前摆了个黑色的酒瓮。 但所有的庶子庶女都知道,唯有主桌上那个是真的椒柏酒,余的几桌里上的全是井水。 今日的硬菜是红烧肉,腊味,还有从外面买的现成的烧鸡,其余五辛盘、糖蒸酥酪等,寻常的年菜也都出现在桌上。 平安从大盆里分装红烧肉,让如意传到各个桌上,家里人口多,生生开了五桌。 “红烧肉怎么感觉量少了。”祝夫人行近来,扫了一眼装红烧肉的大盆。 “煎了油肥而不腻,红烧更好吃,这次的肉肥一些,就显少了。”平安接过如意递的盘子,多打了两勺,打得满满的。 对如意道:“ 这盘上到主桌去。” 祝夫人的目光在人和菜之间来回转了几转,一时没找出什么破绽,冷着脸往主桌去。后面时不时就往她们姐妹这边扫一眼。 一样举动的,还有仍在一边忙活的祝迎夏,主母说觉得量少了,这话引起了她的疑心。 她就知道,这两姐妹在后厨,不可能一点油水不捞。 祝迎夏将手上的活儿麻利弄完,见那两姐妹要将大盆运回后厨去,顾不得马上开饭,趁无人注意,悄悄尾随跟了上去。 二人将盆放回厨房。 如意道:“阿姐,咱们把留给姨娘的肉先藏回房里吧,一会吃完,主母肯定要叫其他人帮忙收拾,人都到这来,无意翻到就麻烦了。” “你说得对,姨娘过去了,正好我们拿过去藏好,不然她知道了,又要担着心。” 如意碗柜最下层里面,摸索一会,才将那个小粗碗摸出来。 满满一碗酱汁汤,泡着两块红烧肉,闻着都香。 如意当场笑出声来,“姨娘吃这个,肯定觉得美。” “嘘,莫耽误,快些去。” 祝如意躬着腰,将粗碗挡着,快步回了娘仨的住处,浑然不觉不远处,正有双眼盯着自己。 等她一进屋,那条人影便飞快的回前院去了。 过了好一会,平安、如意两姐妹,才前后脚踏进前院的门口。 却听一声威严的大喝:“逆女,跪下。” 二人受惊,退出半步,又不敢违抗直挺挺扑通跪下。 看一眼主桌主位上,勃然大怒的祝老爷和祝夫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两双视线游移,落在一边满脸做错了事,做低伏小的姨娘身上。 祝迎夏得意洋洋地立在另一边。 平安是做阿姐的,这时她得顶上,叩了个头,硬着头皮道:“女儿不知何事惹阿父和母亲生气,还请明示,女儿才能改正。” “何事?”祝夫人睥着她们,不紧不慢道:“迎夏这丫头说,家里有人吃独食,你们姐妹俩负两责厨房,平安,你来说,这人是谁?” 跪着的二人渗出一身冷汗,却又喉干舌燥,平安强自撑住一口气:“家里菜粮都是定量的,每日购回多少,出餐多少,都看得到,没有人吃独食。” “是吗?”祝夫人依旧施施然:“迎夏,既是你说的,那你带几个兄长姐妹去看看,将东西找出来。” 后面的语气逐渐阴恻:“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倒要看看,这家贼到底是谁?” 709,家贼二 祝迎夏招呼道:“姐妹们,跟我走,将她们私藏的肉找出来。” 如意恍然大悟:“祝迎夏,原来是你。” “就是我,怎么样,你敢藏,还怕人告发吗?” 另一位同祝迎夏交好的姐妹道:“如意,你也别怪迎夏,都是一家人,这么做多有不妥,她提出来,才有助于你改正。” 祝夫人道:“别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给你机会,是你自己承认,还是等她们搜出来?自己承认,你们房里断三个月月例。若是搜出来,为了以正家风,只能直接打板子了。” 停月例?! 平安愕然抬眸,本来家里就见不到银,说得好听,每个月下发月例,她们娘仨加起来才一百个大钱,甚至不如一个小康之家做杂活的。 要是这点钱都断了,她们母女仨有个头疼脑热,唯有等死了。 她犹豫着,多少存了些侥幸心理,如意藏东西最死,经常连她都找不到,这些人对她们房里那个旮旯角并不熟悉,未必能找到。 要是找不到,这事便不能坐实。 微不可觉朝身侧的如意瞥了一眼,只见她咬着唇 ,一声不出。 两人都沉默,祝夫人冷笑道:“很好,你们既要口硬,迎夏,你去吧。” 祝迎夏趾高气昂地领着一众姐妹往后院而去,临去前,还示威一般朝她这处睨了一眼。 二人低着头,小心翼翼互窥着对方,又佯装无事平滑移开。 “真是出息了,府里养出了这样的白眼狼。” 平安、如意将头直直昂起,仿佛无声的反抗,但她们不会从嘴上说出来。因为万一搜出来,现下的嘴硬,只会显得可笑。 祝家不大,前后院中间不过隔了东西厢房,连个抄手回廊之类的都没有,后院吵嚷嚷的,前院能听到不少动静。 留在前院的人里,这会没人说话,主母生的两对儿女,三个都高傲地坐在主桌上,仿佛跪在地 上的那两个就是寻常下人。 还有一个平安方才没细看,倒没注意人去哪了。 素日里,他们确实也是将她们当下人使唤的。 祝老爷领一个师爷的差,若在小地方,大小也是个公差,多少有几分脸面。 偏在满京这种满地勋贵的地方,他跟做杂活的伙记也没差,刻薄一点说,甚至不如权贵家一个看门的。 外面挣不到面子,回家就很爱端老爷的架子。 祝夫人开始不满意他带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回来,后来发觉对她并没有影响,倒是多不少免费下人,便由得他了。 这会子祝老爷黑着脸,双眼几乎喷出火来,目光在平安她们娘仨身上来回地转。 无疑,今日这一出不管什么结果,都是在打他的脸,有名有姓的人家,谁家的女郎会为了口吃的,弄到姐妹反目,还套上家贼的名头。 这不明摆着在嘲笑他养不起家嘛,家里才这般乌烟瘴气。 他一身气不好朝原配夫人撒,便一股脑倒在她们身上。 如意姨娘本立在祝夫人身后,像个仆妇一样,随时准备着服侍她。祝老爷火气起来,像发了昏一般,手上摸到刚摆好的碗碟,哗一下,朝姨娘兜头掷了过去。 平安赫然起身,她自知道自己姨娘的性子,定是不敢躲的。她在这家里,什么委屈都是生受着,总怕牵连她和如意。 “姨娘——” 她叫了声,却倏感膝弯受到的一阵大力撞击,双膝一软,又“砰”一下跪了回去。 “谁叫你起来了。”嫡长兄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这人原来一直在她身后瞧着。 他是祝夫人的第一个儿子,夫妻俩的眼珠子。 这家里除了夫妻俩,就他说一不二。 这一跪比她方才跪下,要痛得多,平安不敢喊痛。 她便默着,只是视线一直在她姨娘身上。伴着这声喝斥和痛楚,是瓷片哗啦落地破碎的声响。 碗碟不偏不倚,直接砸在了姨娘的额角。 婉延的血刺痛平安的眼睛,身边的如意像只护母的幼兽,弹跳起身扑过去。 后面那位嫡长兄甚至来不及也给她的膝弯一下。 祝老爷怒骂:“小畜生,给老子跪回去!” 如意想也没想,暴吼回去,“我是小畜生,那你就是老畜生!” 祝老爷拍桌而起,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的跳,双眼鼓突,喘着大气骂:“反了天了,我是你老子。” 话音甫落,斜跨一步,祝夫人忙忙让开位置,祝老爷越过她,一把抓住了如意的头发,往后使劲儿一扯。 他才将将五十入门,身架子比起长期营养不良女儿,高了几个度不止。 如意毫无防备,一下就反向被拖跌在地。 双手捉住自个的长发,试图缓和被拉扯的剧痛。 她姨娘吓得大叫,被祝老爷一瞪,又缩了手脚,跪在一边咚咚叩头:“老爷,她年纪还小,不懂事的,你饶她这次……” “年纪小,不懂事?却懂得骂老子是老畜生。若是年纪大,她是不是直接要老子的命!” “不会的,不会的……她是个好孩子,日后定会孝敬你……” 如意姨娘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膝行着爬上前,抱着祝老爷的小腿哭求:“老爷,你饶了她这一次,她以后定不敢了……” 祝老爷此是自然听不进这样的话,一脚踢开了妇人:“你给老子滚开!等老子收拾了这小畜生,再同你算账。” 妇人被踢翻到一边,觉得肚子疼得比生孩子时还要厉害,但见祝老爷扯着女儿的长发,啪啪几个耳光不由分说,就落到了脸上,一时又顾不得自个了。 她挣扎着又要爬过去。 平安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喉头哽得厉害,她眸光微移,嫡母娘几个面上均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她这次多了个心眼,往边上平挪了好大一步的距离,才起身过去拉扯祝老爷。 “阿父,住手!” 后面的嫡兄收起长腿,因为没踢中她满面懊恼。 祝老爷却反手将平安直接甩飞出去,后者直接砸在一边屋柱上。 这一撞真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平安眼冒金星,有一瞬间感觉神魂像脱离了肉身,整人眩晕得厉害。 她背脊抵着柱子,喉头腥甜,“噗”一下喷出一口鲜血。 正正喷在前面的看过来的祝老爷脸上。 平安脑子混沌,完全无法思考,祝老爷好似也愕了一瞬。 这当口,祝迎夏的兴奋声音远远传来:“找到了,找到了——” 710,离开一 平安双目紧闭,面若死灰。 全场静默了几息,她姨娘才反应过来,朝她处滚爬过来,嘴里喊着:“平安,你怎么了,别吓姨娘。” 祝夫人起身,下意识护着她的几个儿女,连退两步,远离血腥范围。 如意见她阿父松了劲儿,抓住机会翻过来,双脚朝祝老爷一蹬,将毫无防备祝老爷蹬开了。 爬起来就去扶平安。 不想这一蹬,反而叫祝老爷回了神。 他怒声喝斥:“小畜生,你竟敢?! ”说罢,大手一拖,再度扯住如意的长发,将她拽得往后仰倒。 与此同时,祝迎夏打头捧着粗碗,领着众姐妹,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几乎每个人面上都带着邀功的表情。 祝平安的躺着的位置在视线下方,回来的人全然没有注意到。 “阿父,你看,她们果然藏肉了,要吃独食。” 祝夫人像拿住了什么把柄,马上跳脚,指着平安姨娘斥: “好啊,老鼠钻了自家米缸,家里供你们吃,供你们穿还不够,还敢私藏!!老爷,若是不严惩,假如时日,怕不是要把咱们整个家都偷了。” “夫人——”姨娘爬到她跟前,哐哐叩头,一口认罪:“都是妾的不是,是妾要她们这么干的,妾嘴馋,她们不敢不听妾的话,只能这么干。” 祝老爷叫眼前几种状况混到一起,震了心神,他松了如意,反手一巴扫到自己的妾侍面上。 啪——清脆无比! “我叫你嘴馋,叫你不教好,看那两个小畜生给你教成什么样……”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人不知怎地,突然向一边歪去,身子晃了晃,没稳住,就这么跌到了地上。 如意不知几时已爬了起来,一只脚在众人的视线中缓缓收回。 在众人来不及反应时,人跨前两步,直接坐到祝老爷身上。将他按住,抡起小小的拳头就往他身上招呼。 “我叫你砸我阿姐,叫你打我姨娘……” 她气疯了,拳头密如雨点,每骂一句,便落下三五拳。 但她才病过一场,力气并不大,就是阵仗吓人。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祝老爷被她骑着打,一时竟都忘了上前阻止。 祝家一向是祝老爷的一言堂,无人敢忤逆其半分。 两对嫡子嫡女,偶尔在他高兴时还能撒撒娇,庶出的哪个见了他这个阿父,都只有恭恭敬敬听教的份。 便是祝夫人,对他也是敬重多过亲近。 好半晌,祝夫人尖叫起来:“人都死了吗?”她叫她的嫡子:“快去拉开她,真要让打死你父亲不成?” 众人才回过神,一拥而上,拉的拉,扯的扯,半拖半拽,将二人分开。 祝老爷既得已脱身,狼狈无比,怒不可竭:“弑父的小畜生,撵出去,将她们都撵出去!” 姨娘吓坏了:“不要啊,老爷!平安现下生死不知,如意是担心阿姐,才一时忘了规矩。但她们可都是你的亲骨肉,现下你将我们娘仨撵出去,我们能去哪里,那不是让我们去死吗?” “死在外面最好,死了干净。难不成留下她们,在这里要老子的命?” 祝老爷子女多,根本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何况是女郎,现下敢对他动手,就更不能留了。 如意被人拉着,还不安分,跳起来对他骂:“老畜生,老匹夫,撵就撵,我不信,我们离了祝家就活不成了,将我娘的契还出来,我们走!” “想得美,我就要你们哪都去不了,饿也饿死你们!”祝老爷恶狠狠道,好像面对的不是他的女人和女儿,而是仇人。 “哼。”如意冷嗤:“既然这样,那我就一不做二不休,去京城里找个高门大户,给他们造些祸事,然后告诉他们,我们是祝家的人,到时看你如何善后?” “你还敢威胁老子?”祝老爷上前的钳住她尖细的下巴,直接就是一巴。 如意嘴角瞬时洇出一道血线:“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今日我们娘仨一齐死在这,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跟外面的人解释,大年初一一下死了三个,专挑一房杀。” 祝老爷才再扬起的手,顿在半空,半晌没动。良久,从牙关里一字一字挤出来:“老子真是后悔生了你,当初出世时就该一泡尿把你淹死。” “迟了。今日不管是我娘还是平安,只要死在这,我绝不独活,拼上这条命也不让你好过。” “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老子?!” 如意气笑了:“我宁愿自己没有生下来,活得还不如路边乞儿,他们可能食不裹腹,至少有自由。” 她直视眼前这个阿父,十几年的委屈涌上心头,逼得她眼眶发红。 “我生是你的女儿,吃不饱穿不暖,生病无银问医。” 双眸里尽是讽意:“做你女儿是什么值得荣耀的事吗?我们娘仨住的那间屋,除了有瓦遮头,还有什么?还不如乞儿住破庙有安全感,至少不必让嫡母,当成丫头日日差使,丫头还有工钱呢,我有什么?” 祝老爷面色沉得吓死人,“你自己娘那个出身,你还想做大小姐不成?” “我怎么敢,说起来,阿父知道我才大病过一场,差点死了吗?你知道后院这些庶出的兄弟、姐妹,至少有大半月不见荤腥了吗?” “怎么可能,家里再差……” “确实,前院你们一家六口,倒是日日能吃上肉的。”她讥道:“嫡庶有别,原是我们不配。” 祝夫人猝然开口: “狗都知道不嫌家贫,家里供你们吃穿住行,你倒嫌起家里寒酸来了。不说天下之大,单东郊这一块,多少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你是在嫌老爷赚得少,不能给你提供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罢。” 祝老爷瞬间的疑惑被祝夫人轻松在打消。 “好,好得很,你要锦衣玉食,要荣华富贵,那你自己去要。你姨娘的身契,我还给你,我倒要看看你们仨能活出个什么名堂来。” “只要将姨娘的身契还来,我们就是死在外面,也绝不会再求到你头上。” “好!”祝老爷朝祝夫人吼道:“去将那贱人的身契拿来。” “不行!”姨娘大喊:“绝对不行!” 711,离开二 如意急得劝她:“姨娘,他都这样了,我们还要留在这,求着他过日子吗?” 姨娘绝望又无奈:“不然呢。你阿姐此时需要问医,我们要是离了祝家,同直接送你阿姐入黄泉有何分别?!如意,你不能为着逞一时之快,而弃平安不顾。” 这话提醒了祝老爷和祝夫人,今日大年初一,死人确实晦气, “老爷,既然她们一心求去,索性就如了她的愿吧,心不在这,硬留又有什么意思,倒显得我们故意拦着她们,不让过富贵日子似的。妾身这就去拿身契。” 祝老爷点点头,姨娘瘫倒在地。 “等等。”祝老爷道。 姨娘猛地抬头,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写个断亲书,以免她们惹下祸事,连累祝家。” “好,都听老爷的。”祝夫人目下的喜意掩都掩不住。 姨娘眼里的光彻底灭了。 她喃喃道:“如意,你这回真是害死平安了。”她爬过去,吃力地揽起平安半个身子,看着她面上只余灰气,忍不住簌簌滚泪。 额上的血这会凝住了,糊得她满脸血印,泪迹斑驳,揽着个有出气没入气的人儿,俱都发髻散落,衣衫凌乱,看着着实可怜。 可惜此刻祝老爷已将她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她们此时滚得越远越好。 祝夫人办事效率奇高,没多会就取了身契和断亲书回来。 祝老爷接过粗略扫了眼内容,便道:“让她们按手印,再还身契。” 祝夫人应声,朝自己两个亲儿子使了个眼色,母子仨上前,不由分说,按着她们的手指压到印泥上,强行打下了三人的指印。 才将身契丢到如意跟前,“签了断亲书,你们和祝家就没关系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去寻你们的好日子吧,也莫说咱们拦了你的富贵道。” 一直制着祝如意的人这才松手,她得了自由,弯腰捡起身契,小心藏进怀袋里。 越过众人,走到她娘跟前,帮她扶起平安一左一右小心架着。 轻声跟她娘解释:“我病成那样,也没有人过问一句,莫说问医,阿姐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倒不如我们自己带人出去试试。” 她娘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愈加悲从中来:“都是娘不好,连累你们小小年纪便要受这些苦。” “不说这些了,咱们收拾东西走吧。”她的目光从摆好的年饭桌上一掠而过,“这年饭是没有咱们的份了。” 说话时,视线正好经过面色苍白如纸的祝迎夏,对方显然也是吓着了。 如意盯着她嘲道:“这两块你留着吃吧,我看你吃了能不能升仙。” “我……”祝迎夏嘴唇阖动,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只比如意大一岁,告状也不过是姐妹之间的互看不顺眼罢了,没想到会是这样严重的结果。 至少从没想过要将她赶走的,更没想过可能闹出人命。 祝如意没有多停顿,离了祝家,就是真正只靠自己了,实在不行,乞食也是可能的。无论如何,摆在眼前,是更艰难的日子和生活。 “收拾什么?”祝夫人凉声道:“你的东西都是祝家的,没让你们脱光再赶出去,已是看在你们曾是祝家人的分上。” “放心,绝不多拿你祝家一样东西。” 如意说着,与她娘一起扶了人,慢慢转身要往后院方向走。那帮姐妹本是围着的,也教这场面吓着了,一个个白着小脸,见她们走来,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父亲,母亲,儿子去看着,免得她们顺手牵羊。” 夫妇俩都不出声,但也没有拒绝,等于默许了。 如意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嗤:“堂堂嫡子,这度量,真叫我大开眼界。” 岂料对方不以为意,“我身为祝家嫡子,祝家的东西以后都是我的,看好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可。” 如意再没接声,三人沉默着回到后院住房,嫡兄跟在后面。 “男女授受不亲,虽然我们现下不是祝家的人了,你进去也不妥吧。你一会检查过我们再走就是了 。” 后者在门口张望了一眼,室内可谓一览无遗,四壁空空。 点了点头。 如意快手快脚收拾了她娘的绣活,又一人各取了身换洗的衣衫,包成一个小包袱。 背着身趁门外嫡兄不注意,将她娘仅存的几十个大钱,一半塞到了鞋底,一半藏进了发包里。 她出来时,自己主动抖开包袱,果然嫡兄的目光一下就叫那颜色鲜丽的绣活吸引了。 “这是什么?” “这是外面的绣活,绣完能挣几十个钱,接的时候,可是祝家人名义接的,你要是拿了,就自己去交货,交不出老板也只会找祝家的麻烦。” 嫡兄翻了翻,就是很寻常的花鸟虫鱼,除了浓丽些,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加之他是男子,这东西委实没用。 再看下面就是几身衣服,上面都补丁摞着补丁,还不如他屋里的抹布平整。 面上的嫌弃明显:“既收拾完了,快滚。”他是嫡出,本来就看这些庶子庶女不顺眼,自然没半分感情,这会只望她们快快滚出祝家。 如意不与他纠缠,示意阿娘一起扶了平安,没再往前院走,直接从后门走的。 她们后脚才出祝家,身后的门就砰一下关上了。 目之所及,隔离的几户人家,门上都贴了红通通的春联,门户紧闭,但隔着院墙,不难听到墙内欢喜的笑声。 她娘面上尽是罔然,半晌才小声道:“如意,咱们去哪,平安要找个大夫看一下,不知道医馆能不能赊账?今日有人坐堂没有?” “我记得上次取活儿的时候,听那伙记提过,城门口不远有间破庙,因香火不盛,乞儿人最爱往那挤的。咱们也去那吧,找大夫也要进城才能找。” 如意瞧了眼她娘额上的伤:“你伤口疼不疼,我给你先擦一擦。” “都凝住了,没水不好擦,这里冷,到庙里再说。” 如意就没坚持,外面实在太冷,她们都衣衫单薄,实在顶不住。娘俩架着平安,高一脚,低一脚,总算在天黑之前到了伙记说的那座庙前。 娘仨又冷又饿,平安半途便发起烧来。 进了破庙,却见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乞儿也不见,与伙记说的大相径庭,不由奇怪。 这时,庙门口进来两个小厮装束的人,手里还端着生果供品,见了她们,不由“咦”了一声。 712,行善一 两个小厮对看一眼,奇道:“你们是打哪里来,也不像是乞儿,大过年的,怎地猫到这里来了?” 如意见他们端着供品,以为他们是代理庙里日常杂事的人,有些担心他们赶人。 忙解释:“我们在家乡遇了变故,来京投奔远亲。不幸路上遇了歹人,娘和阿姐都受伤了,没处可去,到此暂避,还望两位大哥行个方便。” 她素日偶尔也给她娘跑腿取下绣活什么的,或是娘仨存了银钱,悄悄出外卖些吃食,在跟人打交道这路上,很有自己的一套。 一番话说出来,既解释了平安和她娘的情况,又摆出了难处。 大过年的,还是在庙里,凡有些善心的人,都不会太过为难她们。 果然,那二人听了这话,面上都露出悲怜之色。 其中一人道:“原来如此,不过这里入了夜很冷的,旧年这里还冻死过人。你们要是不清楚远亲住处,暂时实在没处可去,不如到城郊外的安置所那边去吧,那边还有大夫,也好看看你们的伤。” 母女俩眼神交换,如意接着话问:“小女子初来乍到,不曾听过什么安置所,还请大哥说清楚一些,若能帮得小女子的忙,我们永记大恩。” “什么大恩不大恩的,主要是这样的日子,见你们伤得不轻,才跟你提一句。好说了,安置所就是安置前些时间,逃荒过来堵在皇城门口的那批人,不知你们可有听闻?” 这事,如意还真听人议过几句,当时闹得太大了,听说还死过人。一会又说要破城门,一会又说那些人都进皇宫做事了。她能出门的机会很少,拼拼凑凑,知道一点,后来渐渐没了消息。 “听过听过,只是不十分清楚。这么说,那批逃荒的人都去安置所了?听起来是不错的地方,还能有大夫,普通百姓,一般都舍不得去看大夫。” 说话的小厮听她这话,不由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她们几母女,最终确定这几人确实不像是为非做歹之人。 才接着道:“你们外来的,有所不知,是顾尚书府上的少夫人出头,同圣上卖了京郊外的荒地,说要做个什么事儿,将人都安置过去了。” “说起这顾尚书家。”另一个小厮道:“许是你们没听过,可是一门二将荣耀无比的威远将军府。家主还兼着工部尚书一职。” “还有尚书大人的姐姐,就是宫里厚泽尊贵的宝妃娘娘,亲子五殿下,今日刚下旨封的太子!” 如意听得咋舌,这是什么样的权贵人家,一家子随意一个名头抬出来,就能在地上砸个坑,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能仰望的贵人。 像这样的人家,下人断断不可能会饿肚子吧,她有些艳羡地想。 先开口的小厮观她神色,十分满意自己制造出来的效果。 “这顾家的女眷也都是乐善好施的人,早前这些人在皇城挨饿时,她们就和城里其它人有一起,日日施粥,最后还接手了这烂摊子……” “诶,你今日话怎地这样多!”年纪看着大些的小厮道:“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那人讪笑了下,没再说话。 前者转面温和地同母女几人道:“正过年呢,找人也不好找,但我这兄弟说得对,你们要是实在没地去,就到那儿去,先过了这几日再说。”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阿姐现下伤得神智不醒,正需要找大夫。实在有难处,还烦请大哥给我们指个方向。” 两个小厮就很和善地给他们指了方向。 末了善意道:“看你们的情况实在不好,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我们这供品带的有多备用的,这果子点心都给你们匀一点,填填肚子吧。” “这……这怎么好意思。”如意娘想也没想,便摆手拒绝。 如意扯了扯她娘的衣袖,小声求:“娘” 那小厮见此,忍不住笑了笑,“婶子别不好意思,咱们府里不缺这个。不瞒你说,我们就是威远将军府上的,今年老太爷和老太君新丧,奉家主的之命,给城里城外的庙都上新供,好为二老积些阴德。” 另一人指了指门口处的挑子,“积阴德是大事,备了很多,还包含了我们路上吃的份,你们带上些,行善也当是积德了。” 如意不禁好奇:“你们府上对下人都这般好吗?这些鲜果、点心,一看就很贵,还能给下人食用?” “府上赏罚分明,也不是一昧好的,事办好了,就好,若是办岔了,自也有惩罚的。” “一听就是明事理的好家主,小哥你是有福气的,能在这样的人家当差。”如意娘奉迎道。 “嗯。”许是想起,府里的事确实不方便往外说太多,小厮止了这个话头,道:“你们且等下。” 言罢,端着供品向前,到了神台前,仔细摆放周正了,先简单拜了三拜。 才折回门外,径自取了些点心和鲜果递给那娘几个。 “拿着吧,不差这一点。” 如意娘不好再拒,带着如意,千恩万谢地接了。 另一人瞧了眼外面的天色:“那赶早吧,天都黑了。” 母女俩架着人又上了路,好在这次有东西下肚,恢复了力气,一路艰辛,终于在快子夜时,到达了两位大哥口中的安置所。 见大门前停了辆马车,虽然颜色低调,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锦锻裹面。 她娘不由狐疑,“不是说这里是安置那些逃荒的人的地方吗,这马车是怎么回事?这可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 “不管怎么回事,那大哥说里面有大夫,阿姐烧了大半日,再不看大夫,怕命都要交待。” 她说完这话,将平安往她娘那边轻推了一下:“你扶好阿姐,我去拍门。” 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便是里头有什么猫腻,也顾不得了。 她娘点点头:“你去,这里有娘。” 如意上前,深吸一口气,刚要动作,门却发出“吱吱吖吖”的长动静,叫人从里面慢慢打开了。 众人簇拥着一位清丽端庄的年轻夫人,与她面对面对上了眼。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外面有人,很轻地愕了一下,眼神温柔,并含了几分打量。 微微侧头对身边下人妆扮的姑姑笑道:“寻梅,大过年的,这是打哪来的这么标致的小姑娘?” 713,行善二 寻梅垂眼恭敬回她:“有些眼生,好像不曾见过。” 如意忙自报家门:“我们是从外面来投奔远亲的,因时日久了,一时未能寻到。路上遇到歹人,娘和阿姐都受了伤,得路人指点,来此求助。” 曼青眨眨眼:“后面是你娘和阿姐?” 如意点头,让开一点位置,好叫她能看清身后,证明她所言非虚。 “哎哟,这怎么弄的?!”曼青变了面色。 “怎么了?怎么都站在这?”人群之后有妇人道,声音不高不低,却很有震慑力。 因为这声音一来,簇拥着的人们,就面带敬意自动散开,让了路出来。 如意抬眸看去,一位派头更足的美妇。 披了件全白得通体没有一丝杂色的狐狸毛风氅,看起来年纪比眼前这位略大点,但同样是很年青的,不知道是姐妹、妯娌,或是别的什么关系? 她身边陪着的那位,气质像雪一样。 清丽的小夫人回头,眸子弯弯的,亲妮地叫了声:“娘亲。” 如意心说,原来这清丽人小夫人是那位美妇的女儿,果然好看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也好看。 “这孩子说是来投亲,遇到歹人了,求到咱们这里来了。” “哟,这样的日子偏遇上这样的事,真是可怜。”美妇目光越过如意,只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怔了怔,“娘仨?” 如意:“她们是我娘和阿姐。” 阿雁眸光闪砾,旋即如常,含笑道:“既求来了,日行一善吧。” 映雪朝一处招手:“来个人。” 便有一名壮汉分了人群出来,“夫人请吩咐。” “安排人好好替她们医治,若是没地儿去,且留下她们暂住些时日。” 壮汉应下。 如意忙跪下叩头:“多谢夫人大恩,若有机会,小的往后做牛做马,报答夫人。” 阿雁笑了笑,交待道:“送来的年货,也分她们一份。” “是。” 阿妩神色平淡,提醒道:“母亲,这天黑得不寻常,怕一会又要飞雪,加紧回府吧,父亲他们还等着呢。” 如意小心觑了眼,她不知眼前这几位夫人是什么身份,都是通身的气派,又有丫环跟着,不说也知道是了不得的贵人。 她不敢胡乱猜测。 曼青附和道:“正是,这天色是不大好,早些回去,大伙肯定还等着我们炸烟花儿。” “那回吧。” 丫头、小厮们打扮的顿时忙碌起来,放车凳的,撩帘子的,扶人的,看得如意暗暗称奇。 她做梦都没想过,贵人们出行,竟是如此的繁琐细致。 祝夫人在祝家地位凌驾在她们之上,却大约这辈子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黑夜里,她还望着那边车的方向失神。直到那壮汉过来叫她。 “你阿姐这是烧起来了吧,烧了多久了?” 如意猛然回神,“下晌烧到现下了,水米未进。” “呀,你不早说。”壮汉话语里带着薄责:“快,来个人帮忙扶进去,叫大夫……” & 马车仍在行进,车厢内婆媳三人安坐着。 曼青还感叹着如意那娘仨,大过年的偏遇了歹人不能安全。 阿妩附和了一句,再开口话题就引到了另一件事上:“母亲可是对方才那对姐妹花,有什么想法。” “叫你看穿了?”阿雁笑笑。 坦然道:“是,日里我同你说的那事,正好她们就来了,我看着年纪和长相都不错。不过也得她们愿意才行。” “什么事?”曼青好奇道。 阿雁一向有什么事也不瞒她:“宝妃娘娘传了讯来,让找两个年轻的女郎,送到圣上身边去。” “娘亲属意方才那对小姐妹?但她们看起来更像是良家子,不一定愿意。” “不好说。”阿妩就事论事:“我却觉得她们十分合适。” “嗯?怎么说?” 曼青也看着她。 “大年初一,一个重伤不醒,一个满身血,求到安置所来,便是良家子估摸着也是遭逢大变。若是再遇打击,所思所想都会与从前大相径庭。” “也许就愿意了?” 阿雁:“正是。不过人各有志,有些人,她天生追求荣耀加身,有些人则喜欢平平淡淡。看各人造化罢。” 又道:“不过,阿妩说得对,确实是很合适的人选。映雪,你替我瞧着点,顺便打听下她们的来路。” 映雪:“是。” “娘亲不相信她们所言?” “倒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罢了。” 外面“吁”声长调,将府到了。 她们是从侧门回,离归暮苑更近些。门打开,马车又动了起来,直接驶入院子里,才下的车。 今晚合府吃年饭,她们用了饭才去安置所看望的。 这会摆在各个亭子里的餐食都撤了,换成了鲜果和时令的点心。 婆媳三人匆匆回到各自处,换了身新一些的家常冬服,才出来见人。 将府子孙丰茂,光明字一辈,算下来就能排一长串。现下都集在一处,由明礼领头,炸炮竹玩儿,全玩得忘了规矩。 小女郎们则在游戏,不知是哪个脑子好使的兄长,给她们弄了个阵图,让她们去寻宝。 路线都用的小小的雪地灯笼连了起来,那效果煞是好看,倒不失为一景。 平日里全心公务的阿元,今日也难得站在一边,同明智笑说着什么,目光时不时就瞟一眼人堆。 他素爱操心这些,谁也说不动他。 几个奶奶安坐在亭子中,遮了幔的亭子,燃着无烟的银丝炭,烘得亭子暖暖的。 映雪撩起帘子,阿雁才露脸,里面的气氛就热了起来。 “你可算来了,明景着人来问了两回,夫人到没到。”二奶奶率先打趣她。 阿雁提着裙摆,在她婆母边上的空位坐下,她两个儿媳妇紧随其后,丫头们极有眼色,马上搬了锦凳来。 几个奶奶、夫人,一番挪移,给她们娘仨腾位置。 阿雁好笑道:“我到没到有什么说法?” “哟,你们瞧瞧——” 三奶奶拔高了声调,飞扬的声线里都是笑意:“这就是贵而不自知了。” 四奶奶挤眉弄眼有些搞笑,搭着话头接:“你没回来,那几十箱大烟火还能叫它白炸了?自要你们都到位了,才能炸来观赏。” 714,不相通一 阿雁刚要开口,不远处一条熟悉的身影正向她们走来,众人也都看到了。 二奶奶马上逗她:“你瞧,你瞧,可不是我们瞎说的。” 亭子里几个奶奶笑弯了腰。 顾柏冬近前来,听到他三婶语带促狭的打趣:“哟,冬哥儿这趟是亲自来了。” 男人耳尖发热,“三婶。” 又挨个问候了在场的各位长辈,最后目光落在阿雁处:“听门房报你们你们回来了,现在炸烟花儿?” “快炸,快炸!”二奶奶催他:“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有那帮小的,都等着呢。” 阿雁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嗔怪道:“这些小事,何必问我,听长辈们的便是。” 前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各位婶子稍坐,我去安排。” 他才走,彦哥儿从外面跑进来,嚷着要找娘亲,天青跟在他后头,连声叫着慢些。 “彦哥儿。”做娘的忙起身接住他:“怎么跑这么快,好叫天青哥哥担心。” “人家想找娘亲嘛,你们去了好久才回来。” 天青这时跟上来,躬身揖礼问亭子里各位奶奶安。 “你今日怎地没跟着阿元?”王曼青抱着彦哥,温柔道。 “阿元公子和二公子说话,孙少爷正是精力旺爱跑的时候,姐姐们跟不上,天青就揽了这事儿,陪孙少爷玩一会子。” “辛苦你了,他跑起来,他父亲跟着都一身汗。” 天青羞涩地摇摇头:“这没什么,少夫人莫要在意。” 他怯怯地看了一眼周遭,嘴唇张阖,似有话要说,又不好说出口样子。 王曼青笑笑,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是不是想问婶子和大哥那边好不好?” 这里提的婶子和大哥,就是当初替他出头,又护过他的那母子俩。 他点点头,眼中盛着感激:“若是没留意便算了,那边人多,没见着也……” “都挺好的,他们还托问你呢,我跟他们说,你如今在府里有了正经差事,给咱们阿元公子做随从。” 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到跟前来。 天青便紧走两步上前,身子躬得更深了些。 她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胳膊,许是过年的原因,他着的是一身最新发下去的下人制服。 镶着暗红的滚边,区别于日常的制服,更喜庆些。头发堪堪能束起,并不长,缠的也是一条新发带。 两腮长了点肉,看着就是个健康的男孩儿。 日里跟着阿元,倒无须受什么风雪之苦,也不必像杂役一样做太多粗活。 若不是制服显眼,乍一看叫人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公子,一点看不出当初,被带回时那满身脏污布满伤痕的污糟样。 他对曼青有着很深的孺慕之情,当时阿元给起名,他自己选了个带青字的。年前女眷们要分开到庄子上去,彦哥儿安排跟着四房五房走,就是由他陪着。 彦哥儿黏他,分房独居后,晚睡都缠着要天青给他讲古才能睡着。 “那便好。”他道。 府里的大小主子,看在曼青的面上,对他比对的寻常下人,总要和颜悦色些。 他在这生活得很好,念着阿爹的时候也少了。 彦哥儿这个年纪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说是要找娘亲,找到人见了,那股劲儿一过,又扯着天青要去看小姑姑们游戏。 他们像阵儿风,来过一下,呼地又跑了。 阿雁感叹道:“这个时候的孩子,真是停不得一点。” 她婆母含笑回头,“明德他们几个这样小的时候,是不是也一样贪顽?” “大嫂这回定想岔了,你看他们几个,各有所长又孝顺,小时候定然也是省事的。”二奶奶随口就是恭维。 听提到夫君小时候,王曼青也期待地看过来。 她记得明德哥提过,他们很小的时候,其实娘亲精神并没有很差,只是身子弱些罢了,后来父亲暂时离开,才真正记不大得事的。 当事人心下一阵恶寒,心说,我上哪知道去,老娘是捡现成的。 嘴上却道:“你们且看明悦、明义和彦哥儿,都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便能知晓,哪个不是皮上天去。” 想想又补上一句:“但我打小听我父亲说,孩子嘛,活泼些好,长大聪明。” 三奶奶不甘人后,附和道:“既是先太傅所言,必有其道理。” “你看冬哥儿,小的时候可皮,不管老太爷说什么都反着来,后来索性冠了个游学的名号,外面晃荡了大半年……” 阿雁奇道:“我曾听过此事,竟然不是正经游学?” 大奶奶抿嘴轻笑:“他小时也是跳脱的性子,说困在家中不自在,我经不得他磨,替他瞒了他父亲和祖父,放他出去了,也幸好如此——” 众人陡然沉默。 也幸好如此,他在外收到讯报,意识到不妥,偷偷回京,才为顾家留下一线希望。 阿雁正想着这话要如何接,忽听接连的几声巨响,整个亭子倏地亮如白昼,这一瞬,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罔然乍转欢喜。 “呀!真好看!” 众人赞叹着,都仰头去看。 阿雁籍着光,往院里的假山后面瞧,明德、明智他们几个,不知几时都聚到那儿去了。 捂着耳朵,大声交流,全教烟花的声儿盖了去。 眸光闪烁,里中笑意满得像要溢出来。 他们这一辈的兄弟姐妹全聚在一起过年,还是头一回。一个二个来回跑着,高声叫嚷,然后大笑。 感觉比当年在长林,她穿过来那一年,还要喜庆。 顾柏冬吩咐备的烟花多,却不用小厮来操作,明德、明智他们乐于去做这点琐事。 威远将军府这边点火没多会,皇城各家的烟火也开始跟上,只听得轰隆隆的四处作响,闷雷一样,皇城的夜比白日还要亮。 家里的下人们,也暂时住了手上的活儿,仰天赏这难得的盛景。 前院守门的两个小厮,从第一炸起,就跑到院子中心去凑热闹去了。 没人会在大年初一夜串门儿,陈伯乐得放任他们,跟着图个高兴。 两人看了好一会,才往回走,门房里有酒和佐酒小食,提前就通知了他们去厨房领的。 二人日日在一处当差,时日久了,感情处得跟亲兄弟差不多,两只粗盏一碰,嘴里胡乱叫着:“喝!喝!” 忽地一人顿了顿,下一刻示意对方噤声。他侧耳倾听,旋即弃了粗盏:“别喝了,有人拍门!” 715,不相通二 另一人惊:“大年初一,又入夜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来?” “别管谁,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哦哦,对。” 二人忙忙起身,奔过去,高声道:“何人拍门?” 拍门声戛然而止,门外有道焦急的男声道:“小的是安置所管事的,求见府上大少夫人。” “何事求见?” “劳烦小哥转告,晚间尚书夫人要我们救治的那名女子,高热实在退不下,安置所大夫人要我来请尚书夫人示下,是不是请其它大夫帮忙看一看?” 守门的两位,自不清楚这事,一人道:“你快去请示七夫人,看她是怎么个意思?” “好。”另一人干脆道,撒腿向后院跑。 留下的人道:“你且稍等,我们替你问一下。” 外面忙忙谢过。 没多会小厮跑回来,后头跟了个人。 留下的人定睛细看,认出是七夫人的身边得力的映雪。 “映雪姑姑。” 映雪点点头,“辛苦了,开门。” 外面的人见大门打开,眼睛瞬时亮了,紧走两步迎过来:“是映雪姐姐,小的给你请安。” 她摆摆手,“你我都是替夫人办事的,无须如此。” “将府太大,小的不知道后门在哪,无法只能来闯正门,实在该死,还请姐姐日后替小的美言。” “权宜之举,无妨。你且将情况细说我听。” “晚间收的母女三个,另两个倒无甚大问题,是本来昏着的那个。她娘和她阿妹都道,午晌时其实已经昏迷,全凭架着走了许多路,水米未进。” “这么久?!”映雪皱眉。 “应夫人的意思,入安置所后,大夫便开始用药,至今没有退热的迹象。又使了包雪降温之法,仍未凑效,大夫无策,道是再拖下去,便是侥幸退了热,好起来怕也会失了神智,特遣小的来求见示下。” 安置所有上千之众,王曼青看事,目光长远,她怕万有万一,请的驻所大夫还是附近一带极有口碑的。 初衷是医术好,病人少受罪,也大大降低病症人传人的风险。 他救不了,但又来请示是不是找更有本事的帮忙。 其实就是迂回的做法,上面若是无所谓此人,他尽人事,听天命即可。若是看重此人,自会作别的安排。 但他本身已是医术极好的,他救不了,往上还能去哪找?只能往宫里看,里面的太医专司贵人看症,各个都是杏林圣手。 普通人见不着,但顾家不同,他们若有那个心,却是能办到的。 映雪很清楚这一点:“你可有问清楚,若是药材稀缺,咱们府上可以想法子,要另请高明,又是另一番做法。” 来报的人一时竟说不清楚,含糊道:“大夫倒没有细说这个,只要小的将情况说明,请示夫人的意见。” 映雪也没怪他,对去后院通报的小厮道:“让人套车,我去一趟安置所。” “是。” 这小厮人年青,脚程极好,映雪回了后院一趟,再出来时挎了个小包袱。 来人已被请到车前和车夫一起坐着,映雪上了车,车便动了。 车到安置所,见了坐前头的汉子,二话没说,就开了大门,让车进去。 安置所处处还洋溢着年关的喜庆,他们算是劫后作生,做梦都没想过今年还能过个安稳年。 只要不是切身相关,外人如何,影响不到他们的情绪。 那娘仨都被安排在角落一处,隔间不大不小,该有的生活用具都配备齐全。 映雪刚到门口,引路的汉子就朝里喊道:“映雪姑姑来了。” 里面除了娘仨和大夫,还有个婶子在照应,闻言俱都回头看来。 “如何了?”她开门见山道。 大夫侧身让出一点位置,好叫她看清榻上之人的情况。 少女双目紧闭,灰白的面上有抹带着病气的潮红,嘴唇干得似是要裂 了,秀眉拧得紧,好似梦里也忍着极大的不适,纤弱的身子无意识地不时轻颤着。 她娘扑过来,捉住她裙摆,“贵人,救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小人做牛做马一辈子还你的大恩情。” 另一名少女也跟着跪在一边,相比她母亲的情绪外露,她则倔强些,抿着唇不发一声,只是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映雪淡声道:“容我先听听情况。”目光转向大夫。 “老夫摸她脉象,脉沉而滞,此女有较重内伤,大嫂子说她晌午是受到碰击而昏迷,怕是脾脏有出血之象。在下不才,此等内外伤并发,且拖得时辰久了,实在无计可施。” “你老在整个满京,也是有名望的,不输宫里的太医,你且尽力,需要什么药材,咱府上想法子。” 大夫眼里的光一闪而逝,斟酌道:“若是宫里都紧缺的药材……” 映雪明白了。 “尚书夫人回京不久,你老对她所知不多,说起来,咱们夫人当年在外面,也是靠药材起家的,不管多稀奇,你提出来,余的交给我们。” 大夫面上惊喜初显,捋着花白山羊须,“既有姑娘这句话,那老夫尽管一试。取纸来——” 去报信的汉子忙取了医方用纸,又赶紧滴水磨墨,大夫提毫蘸墨 ,刷刷在医方纸上写下几味太医院都难得一见的药材名。 毕了,搁笔两指捻住医方,递给映雪:“烦劳姑娘看看。” 映雪接过,扫了一眼,没一味是寻常能得见的。 “这些都是极罕有的药材,当中好几种,老夫行医数十年,都缘悭一面。其中一味,十年前有幸见过,当时被竞到千金之数。”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在她脸上,没有偏移半分。 映雪有行伍经验,旁门杂类都比一般人接触多些,对药材也有所涉猎。方子上的确实都是难得一见的东西,有两个名字甚至都没听过。 她眉峰不动,将纸张对折成小块收入袖袋里。 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一个扁匣,道:“夫人听报,料想这边药材有所欠缺,遣奴婢顺路带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药材来,你取用得上的,先缓了症状其它事再议。” 说着打开扁匣。 待看清匣中之物,自打来了安置所,一直有些恃才傲物的老大夫,倏地变了面色,失声道:“龙脑香?!” 716,符合一 龙脑香,有价无市的药材之一,凡叫得出名字的大医馆,长年都在重金求购。 他们如今居然“顺路”就带了过来。 诚然,顾家现下在满京是如日中天,但重新崛起也不过才半年左右的时间,有权有钱都能理解。 只这种有银也难以求到的物事,他们是怎么做到说拿就拿的? 大夫又惊又疑:“这、、这、你说,是顺路带来的?” 龙脑香正是他给的方子里的其中一味。 而其它的多少都能派得上用场。 不由暗暗心惊, “嗯。”映雪仍然淡淡的,似乎并不将这事看得多难,“老先生若是有法子了,先缓了这女郎的症状,后面的事可慢慢再行商酌。” “好好。”大夫一改前头的为难:“有了这些药材,老夫尽管一试。” 说罢,再度提笔,复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汉子:“我那小学徒在药房忙着,你帮我送过去。” 汉子应下。 他又指着那扁匣:“让他配完方子上有的药,自己送过来不要假手于任何人,这几味我要亲自配。” “好的,老先生还有其它交待没有,没有我先过去。” “去吧。”大夫挥挥手:“让他赶忙些。” 汉子揣子方子走了。 如意娘俩这才反应过来,“是有救了吗?” 大夫:“有了映雪姑娘送来的这些,你家孩子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娘俩一时喜极而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哐哐哐地又叩起头来。 “多谢尚书夫人,多谢这位姑娘/姑姑大恩大德!!” 她们倒是也不笨,知道要先感谢背后的贵人。 映雪眸光微闪,“恕我多嘴,大年节的,大嫂子怎会独自带着两个小女郎出来?” 如意娘有些支唔,出门在外,遇人需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但是眼前人,又不比普通陌生人,刚刚可是拿了名贵的药材,来救她女儿命的。 垂眼暗自思度,她不懂医理,却也从老大夫的反应看出,这药材大约是贵得很,且有银难求。 这姑娘来之前,明明他一脸难色,含糊其词连道难办,还说什么要请示尚书夫人,另请高明。 扁匣子打开后,态度就完全变了。 进来时,她已从安置她们娘仨的人口中得知,她们刚抵此地时,在大门口遇到的几位气派夫人,是威远将军府的尚书夫人及两位少夫人。 亲自带了年货来看望他们。 这安置所便是那位清丽的少夫人主导的。 所里全部人都对将府感恩戴德,尤其是几位夫人。可以说没有她们,便没有这安置所。 年节下,娘仨没地可去,几位夫人心善,叫她们在此容身。 “实不相瞒,家里困窘,我们娘仨是被赶出来的。” “我见你家女郎,前头回话时,话语清晰很有条理,可是认字?” “妇人家里当家那位,原通些文墨 ,故而两个女儿也认字。” 映雪目光落在娘俩的衣物上,心下已有计较:“识字好,识字读书的女郎懂礼。” “姑娘谬赞了。” “两位女郎怎么称呼?” “这是妹妹如意。”对方往床榻那边看:“躺着的是姐姐平安。” “平安、如意,做娘的都盼这个。”映雪没有再多问其他:“我看你们一路不大顺利,想是倦乏不已,先歇息吧,我得回府复命去。” “姑娘只管去忙,代我们娘仨谢过夫人。” “感谢哪有代的?”映雪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待她好了,你们自己去罢,也好叫夫人安心。” 如意娘怔了怔,如意碰了她的肘关一下。 母女俩又谢了一番,送走映雪。 映雪回到府里,烟花儿已经炸完了,小辈们兴致还高,在院子里支起了烤架,倒满了阿雁着人送来的果酒,头两碗先郑重祭了老太爷、老太君。 才开始疯闹。 阿雁凑趣,跟着吃了几串烤得滋滋的冒油的嫩羊肉,喝了满满一大碗果酒。 人便入了微熏状态,被人半揽半抱带回了归暮苑。 一双眸子似盛满春水,碧波荡漾。 “阿雁。”男人的声音很轻,仿若呢喃。 她抬眸看他,有些恶声恶气的,像个女土匪:“做甚,你盯着我做甚,我妆花了?” “没有。”顾柏冬有些好笑,倒是鲜少见她这副情态,哄道:“映雪不在,我给你叫水,沐浴后酒气就过了。” “胡乱说啥?”她嘟囔着,不满道:“哪来的酒气,我就喝了一小碗。”阿雁比划了一下,划出来的碗比水缸还大。 突然焦急地嚷起来:“完了,我忘了问映雪,长林那边收到咱们的节礼没有,往年在荔平,我们都送的,今年若是落下,怕那边帮过咱们的人要心寒。” “送了,都送了,我那日听到德哥儿媳妇提起,按在荔平的惯例,额外加了些京城特产,心寒不了。” “哦哦,对对,她同我说过。” 阿雁半眯着眼,“我好像困了。” “那我叫水。” “好好。” 男人起身去门口叫人,她自己往床榻边走,只觉得脑子有些钝钝的,中途还晃了一下。 顾柏冬交待完正要回转,映雪过来:“主君。” “你主子喝了酒,有正事?” 映雪摇头:“明日回禀也行。” “那就……” “映雪?进来说话。”屋内之人道。 映雪瞥了眼顾柏冬,后者无奈:“去吧,不要耽误太久。”说罢,让开位置。 她垂眸进了屋。 见阿雁和衣从榻上起来,人不见得多迷糊,“给我彻杯酽茶。” 映雪绕到外间的抱厦,取一直在炉子上热着的水壶,又选了酒后适宜的红茶冲水。 过了第一道水后,第二道汤色便红亮起来,她想了想,从柜子下方翻出一小瓮蜂蜜,兑了些进茶水里。 用托盘盛了,送回内卧。 见阿雁撑着额靠在榻侧,遂将茶托放到一边,捧了茶盏上前,轻声询问:“夫人可是难受?” “嗯?”阿雁睁眼,“倒没有。”伸手示意自己要喝茶。 映雪将茶送过来:“还有些烫。” “不打紧。”她接过茶,吹了两下才抿了一小口。 “兑蜂蜜了?” “听说解酒。” 阿雁又喝了一口,是有些烫,只是不至于喝不了,冬日温度降得快,想来她兑蜂蜜时就搅散了不少热度。 “那边什么情况?” 映雪将过去后的事细细说了,末了才道:“奴婢简单问了那娘俩两句,倒是很合宝妃娘娘提的条件。” 717,新年走动一 “虽说她们当时很狼狈,还是第一眼就觉得那两个小女郎格外的俊。你过几日再去打听下,底细摸清了再来回我。” “是。奴婢明日便去办。” “不必急在这几日。”阿雁马上道,见她投来疑惑的眼神,不由笑了。 “你夫家一家都在京里,回来后就鲜少回去,又陪我到庄子上过了一段,还没好好陪过夫君和儿子吧?” “……左右过年都是闲着的,府里也不缺侍候的人,我容你几日假,你好好陪陪他们。” “奴婢家里也不指着……” “打住。”阿雁越发觉得好笑,“不指着和不盼着是两回事,远的不说,你是不是也想陪陪自己的孩儿?” 映雪默然。 做娘的人,没有不顾念孩子的。 阿雁又道:“你事事周到,我素日里缺不得你,这几日倒是无妨。我记得你那孩儿前年就说已经启蒙了吧。” “是,这样小的事,没想到夫人也放在心上。” 在荔平的时候,大伙聊彦哥儿,她顺带提过一嘴,没想到主子就记下了。 “旁人的也记不得,因为是你的孩儿才记着的。你回去同你夫君商量下,若是觉得合适,可以送到咱府上的家学来。” 映雪猛地抬头:“这……真的……夫人你说真的?” “这有什么假的,你商量好,开了年带过来便是。” “奴婢谢夫人恩典!”映雪眸里有水光打转。 婆家虽为顾家军效力,到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职位,在京城不值一提,他们的孩儿,想要进京城有名的学堂是很难的。 即便千难万难托关系进去了,孩儿入去便比其它的官家子弟矮一头,免不了受欺负。 一回两加,她可以求府上作主,总不能回回因为小孩子们琐事去烦扰主子。 如果是府上的家学就不同了,夫人主管后宅,她自问在夫人这有几分脸面,府里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也不会没眼力见的难为她的孩。 撇开这些不谈,家学是小班教学,不同年纪段分了几个夫子,能人人关注到,教导成果可能是超水平的。 毕竟王雁珩一个月总要抽空几趟到家学去,主要是为了看几个外甥的功课,顺带手的,也给其它小辈解惑。 这是外面花钱托关系都不会有的待遇,好几家如今同顾家交好的人家,也想将家里的小辈送进来,都叫府上婉拒了。 她激动不已,一时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倏地直挺挺跪下,“夫人这恩典真是解了我的大难了!”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阿雁忙直起身,像是想要扶她,又蓦地用手撑住了榻柱:“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自个快起来吧。” 映雪起了身,眼里流露出些担忧:“头晕吗?” “一点点,不碍事的。”她想了想,接着方才的话:“你和寻梅都是一起到长林去的,孩儿的年纪也差不多,你和她说一声,若是有想法,一并都过来吧。” “奴婢一会回去就同她说。” “嗯,这里无事了,你早些回去歇着,这几日不必过来了。” 映雪一一应下,将她这边都收拾妥了,才退了出去。 顾柏冬这才进来,“映雪说你头有些晕,不必沐浴了,我替你擦下身子便罢。” “不劳烦你,叫个丫头进来吧。” “同我那么生分做什么,嫌我粗手笨脚,服侍得你不自在?” “你明知不是如此。”阿雁乜了他一眼:“你如今是新家主,我怎好下你的威严。” “关起门来谁知道了,即便知道又要如何,我是新家主,这个府上,我说了算。帮夫人擦个身子下的哪门威严?没本事的在外面受了气,回来装大爷撒气才是。” 阿雁咧嘴笑得像个小傻子。 男人又道:“你往日也喝酒,酒量并没有这么差,今日是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若不是年纪长了的缘固,想来应是小日子快来了。” 男人伸手摩挲了下她的脸:“看不出来,我瞧着,倒比院子里那株海棠的花苞儿还嫩些。” 阿雁乐了:“真的呀?” “显然。” 前者托着他永远英俊的脸嗫了一口:“你也吃蜜了?嘴这么甜!” 男人目光与她胶住,眼底暗流汹涌,稍顷,将头埋进她的颈侧,良久才将人松开。 而后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往静室走。 阿雁吓了一跳,又觉得算了,狗男人想做贴心人,这是好事。 便任由他张罗,自己半睡半醒的当享受。 翌日初二。 一大早,将夜大门口,一字排开七八辆马车,下人搬着包装好的礼仪来回穿梭。后院熙熙攘攘,有种误闯庙会之感。 “哪一家,上面都是做了标记的,各家不要拿错了哈,这要是出了岔子,落的可是整个将府的脸面。” 二奶奶站在院子里高声指挥着下人。 大年初二,各家姑爷去岳家走礼的日子。 她掌中馈,年前就已经做了准备。 这是将府复荣的第一年,时隔二十年,各房老爷作为女婿重新上门拜见,长房的明智又是新姑爷。 不必说,今年的拜礼,只能用下重本来形容。幸而收了一回各地回拢产业的账银,公中才不置于捉襟见肘。 “轻些,都是包妥贴了的,若是损了,临时临急去哪再备一份同样的来?”二奶奶皱眉责着一个动作粗鲁的小厮。 那是五房派过来取礼仪的,二奶看到后面那两房的人,心里就不得劲儿。 不过,虽是如此,五房的礼还是做足了功夫。一笔写不出个“顾”字,府里关起门来有意见左的时候,到了外面,他们却是一家的。 礼品堆满了一大间闲置屋子。 说话间,院子外又来了几人。 打头的丫环穿着府里统一的大丫头制服,簪一根素银簪子,看着低调,然手腕上那个若隐若现、水头极好的玉镯,却不是谁都能有的体面。 “问二奶奶安!二奶奶新年大吉!”那丫头原地屈了一礼,笑嘻嘻同她招呼。 “是烟云啊,快过来。”二奶奶招手,“我说智哥儿怎么还不派人来,一会耽误了回岳家,看他丈母娘给他好果儿吃。” 烟云帕子掩着嘴偷笑,二奶奶指着屋里一处,堆得高高的位置示意她看:“这些都是智哥儿份例的,叫人搬去吧。” 前后睁圆了眼,确认道:“这些……全是?” 718,新年一 归暮苑。 明智两口子走岳家去了,明德无岳家可走,在屋里陪着夫人和孩子,小家三口其乐融融。 寻梅瞅空,欲同曼青告会儿闲,去前头谢恩。 “去吧,这事原是我疏忽了,好在娘亲及时安排下来,这几日明德哥难得在家陪彦哥儿,你也歇几日回去陪陪夫君和孩子。” 她和映雪关系好,谢恩也是一样的实在,哐哐给阿雁叩头。 倒弄得给恩典的人怪不好意思,又给发了封新年利是。 寻梅告退后,她习惯性叫了声:“映雪。” 屋外另一个丫头应声道:“映雪姑姑今日不当值,夫人有什么吩咐。” 她恍了下:“没事。”打量了屋子里一眼,映雪不在,其它丫头都在外间服侍,有些空荡荡的。 停了一下,问道:“主君哪去了,有没有交待。” “回夫人,主君没有交待,不过奴婢看明景大哥跟着往前头去,想来可能是出府了。” 大年初二,还有公务?!阿雁不自觉拧了下眉。 难得觉得有些无聊,“我练会字吧,你准备一下。另外去看看明礼、明悦、明义他们在做什么,若是无事,就说我找他们。” 那丫头应声,在抱厦净了手,好铺纸研墨。她在架子上找了小半盏茶功夫,面带难色过来请罪。 道:“迎雪姑姑交待,夫人练字,要用澄心堂的纸,奴婢愚钝,没找到这纸在哪。” 阿雁抬眸,见架子上摆着好几样不同纸,一沓沓,四方规正。 “这么多种都不是?” 前者摇摇头,“都不是。” “随意拿一样吧。” 那丫头便取了其中一沓的,在桌上铺平整了,又研了墨 ,请了她去。 “那奴婢去后头找公子和女郎们,夫人若有吩咐,外间还有其他姐姐在,唤一声即可。” 阿雁颔首。 小丫头退出去,阿雁蘸墨,略略沉思,脑内闪过一道小字。当笔尖触及纸面,她秀眉微不可觉轻蹙了下,手腕微滞,而后才慢慢将整首小字写完。 她看着纸张上的字体,神色有些恍惚。 搁下笔,伸手去摸一边的茶盏,微凉的触感提醒了她什么,将手撒开。 顿感索然无味,她踱步到书架那边,想找个话本子看看。 寻了半晌,都是看过的,她明明记得不久前,添置过一回新话本。她叹了口气,随便取一本看过的,就当重温。 幸而这时明悦欢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母亲,阿悦来啦!” 阿雁唇角瞬时扬起:“真是没点贵女的样子,你跑什么?” “哎呀呀,母亲说过,大过年不训人的。”她吐吐小舌,真是娇俏极了。 明礼和明义跟在她后面,倒是十足的贵公子风范。 “哥哥和明义今日怠懒了,睡到巳时中才起,连早课都没做。”她马不停蹄地告状。 阿雁看过去,年纪小就是精力好,昨夜闹得那么晚,今日只是多睡一会,依然神采亦亦,不见一点倦意。 两只小的面上涌上一丝赧红。 忙忙告罪:“昨夜闹得凶,喝了些酒,今早才睡迷了。” 又求道:“母亲万不可告诉父亲,不然少不了一顿罚。” “你们做甚将父亲说得那么凶,他才不会随便惩戒人。”明悦歪着小脑袋,替父亲鸣不平。 “只是不惩戒你。”明礼语气酸得不行:“他向来都说,男孩子皮粗肉厚,一身反骨,小惩大戒,才会生性,若犯错不罚,便长歪了。” 阿雁不由笑出了声:“你们父亲这般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母亲——” 两只小的哀嚎。 阿雁:“大过年的不训人,这话你们父亲说的。” 二人的眸子登时亮了:“太好了!” 明义得意地给了明悦一个眼神。 明悦嘟着嘴,继续口硬:“你俩最皮,且等着,躲得过初二躲不过十五。” “那就十五再说。” 明义丝毫没有心理负担,颇有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的不羁少年感。 明悦悻悻,往里屋探头:“父亲呢?” 两只小子面色大变,以为她还要告状,明义低声急道:“顾明悦,你没良心!?” “我们对你好的时候,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明礼接上。 再看时,明悦脸撇一边,肩膀一抽一抽的,才晓得被她戏弄了。 “好啊,你耍我们。”明义作势要来揍她,被明礼一把拉住。 明悦敏捷地躲到母亲身后,撒娇:“母亲,你看——” 明义攥紧小拳,“死丫头,就会用这招。” “算啦。”明礼道:“咱们就她一个妹妹,不是这招,别的招也一样好使。罢了罢了,咱们做哥哥的,让她一下又何妨。”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让谁?”男子郎声而至。 众人回头看院子外面。 明悦小蝴蝶一样扑了出去:“父亲——” 顾柏冬一把将她擎起,举得高高的,原地转了两圈,逗得明悦咯咯笑。 明义眼巴巴望着,小眼神里都是羡慕。 “你也想要啊,想要就上去,你父亲他有的是力气。”阿雁推了他一把。 男人闻言目光送过来,落在明义身上,没说什么,举着明悦紧走几步到他们跟前。 将人稳稳放下,朝明义伸出双手:“来,为父托你玩一圈。” 明义控制不住冽开嘴,“啊——父亲——” 整个人就腾空了原地升起,稍顷,只觉得似乎触到实处,脚乱蹬了一下。 阿雁在旁边笑弯了眉眼:“哟,蹬鼻子上脸了。” 明义心里慌了一下,情急之下,双手抱住他父亲的脑袋,闭了眼趴着一动不敢动。 好一会不见动作,他愣了下,正要睁眼看看情况,他父亲闷声道:“臭小子,再不放手,就算轼父了。” 他忙撒开手。 以为要掉下来了,但顾柏冬何许人,单手稳稳托住他的臀部,又稳稳固住了他的上半身。 明义心一下踏实了。 明礼和明悦却笑得直不起腰来。 阿雁含笑而立,他们来之前的那股莫名的烦燥也消了,偏这种时候,总有事儿要来。 管家陈伯匆匆过来,顾柏冬道:“何事?” “回主君,老奴是来找夫人的。” 阿雁望过来,眼带疑惑:“找我?” “是的,夫人。府前有位婆子求见,自称姓余。” 719,新年二 姓余的婆子,阿雁只识得一个,就是废太子掳走她时,叫来照看她的那个。 站在对敌立场上看,那婆子对她挺好的。 下意识看向顾柏冬:“你今日出府的公务,不会与废太子有关吧。” “废太子当日被护着,留得一条命,带回来一直关在天牢,昨日宣封了新太子后,才被赐了鸩毒。” “余党呢?” 这余婆子严格来说,也算是废太子党的旧部,怎么还敢光明正大的来找她? “不能留的一个也没留下。”顾柏冬意味深长道。 阿雁微怔,只是两个小的在跟前,倒不好细问。不过意思很明白了,余婆子是能留的,或者是有意留的。 “请她进偏厅看茶吧。” 说到底是长者,又善待过她,阿雁道:“我稍候便来。” 陈伯应声回前头去了。 她又笑着同几个小的道: “母亲本是无事,叫你们来说说话,现下却要走开一会,你们若是愿意等,就等母亲一会子,若是还有其它事儿,便做你们的事儿去。” “你去吧,这有我呢。”男人道。 阿雁直视他:“可有什么交待?” “早些回转,一会我们投壶玩,你来给我们做裁判。” 阿雁说不出为什么,心下总觉得怪怪的。 她到偏厅时,余婆子正魂不守舍坐在待客椅上,听到动静抬头看来,忙起身相迎。 “夫人。”她恭敬道:“别来无恙。” 阿雁走过去,在主位坐下,“余嬷嬷,好久不见。不必拘着,坐吧。” 余婆子仍躬身站着,“当日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恕罪。” “立场不同罢了,反倒我该感谢嬷嬷当日多有照拂,我才没怎么受罪。” 这是事实,虽说余嬷嬷是因为主子的交待才如此。 不过论到底她俩是敌对方,倒不必整那些个弯弯绕绕。 遂开门见山道:“不知嬷嬷专程登门所为何事?” 余婆子忽地跪下,阿雁眼皮一跳:“这是何故?” “夫人,婆子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她眉峰不动:“有事说事便是。” “婆子有一个干女儿,因现下我身份不便,希望能得夫人眷顾。” 阿雁皱了下眉,“朝廷既然没问你的罪,便算给你生路了,怎地还说出这样的话?若是缺银,我倒不介意,能支应些许碎银子,不必这等阵仗。” “不在于银两,就是想有个身份相当的人能护着她。” “那恐怕要令嬷嬷失望了,莫说我并不清楚你干女儿的来路,便是清楚,也断不敢应这样的事的。” “婆子我也是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还求夫人能垂怜,若得夫人首肯,要婆子做什么都行。” 阿雁默了一瞬,推到关键之处,“我才听说,前太子被赐了鸩毒,此女与前太子有关?” 余嬷嬷垂头,掩了目中情绪:“既是婆子我的干女儿,他自然是知道的。” 她挑眉:“这话不对,我问的是,是不是与前太子有关。” 余婆子窒住。 阿雁观她情状,已有了答案。 “此女既然事关重大,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你想到来找我,只是看来是没法如嬷嬷的愿了。” 敛容起身,边道:“我请管家代备了一份薄礼,权报嬷嬷当日以礼相待的恩情,万望嬷嬷不要推却,我尚有事忙,你请便吧。” 她言罢轻移链步往门口处走,余婆子跪在那并不敢出声留人。 阿雁交待了陈伯几句,自回了归暮苑。 一路上她存着疑,想来顾柏冬一早知道余嬷嬷的来意,但放任她出去见又不与她交底,是个什么意思? 近归暮苑时,远远见到几父子果然在院子里摆开了架势,玩起投壶。 阿元不知几时也往前头来了,他正投中,明悦与天青拍着手大声喝采 明悦:“是双耳,好!” 明礼不甘示弱,取了箭欲掷。明悦适时喊了声:“母亲。” 明礼的箭正脱手,转头望来,那箭偏了方向。 “呀,怎么偏啦。”小姑娘笑得狡诘。 “父亲——”明礼回头欲寻个公道,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自己做阿兄的,还真能跟小妹掰扯这些不成? 几个小辈一起与阿雁打了招呼,阿元才笑道:“礼公子这支不作数,重来。” 阿雁笑行过去,在顾柏冬身边站定,男人贴心道:“着人给你搬张椅出来?” 她摇摇头:“不至于。” 又悄声道:“余嬷嬷那个干女儿是什么路数。” “干女儿?”顾柏冬挑眉:“她这样说?” “不是吗?” “她若说是便是吧,那女子是给前太子留血脉的,圣上念其无后,特意挑了个女子,赐毒前送进了天牢。” 阿雁有点理不清,“他本有后,圣上下令抹杀了,如今因何又用这种方式给他留一滴血脉?” “当然是有说法的,抹杀的已经识人性了,如今这滴血脉如何能比?” 她心下叹气,可不敢这样乐观,经常看武侠小说的都知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这种情况下留下的血脉,往往就像是气运之子,掀翻整个王朝都不是没有可能。 “自来如此吗?” “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事。杀了的叫以正国法,留下的这滴血脉,叫承其香火,为了保存皇族血脉的完整性。” 阿雁便不再说什么。 良久,男人听到她喃喃自语:“你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来意,也知道我会拒了她?” “拒不拒,都无所谓,不管她人在哪里,都会在我眼皮子下,以后明智也会留意。” 顾柏冬侧头看着她:“他若寻常长大,寻常过日子便罢了,若是有异动,这一滴血脉便算白留了。” 阿雁就知道,大位之争,怎会容得下这种闪失。 这个朝代,光是保证能顺利生下来,成活,就已经很难,难怪余婆子会找上她。 目前的形势,余婆子剩余的人脉圈里,唯有她的身份地位,能最大限度保证该女子顺利生下孩子。 她是前太子的最忠心的仆人,自会想尽法子,保证他留后成功。 这大概也是圣上会留她一命的原因。 换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保证对此事全力以赴。 “不过,我确实认为你会拒了她。” “嗯?” “一般的妇人可能会心软,你不会。”他语气笃定,料定结果不会偏离他的猜测。 阿雁心漏跳了一拍,惊诧侧目。 720,拜访一 “你其实有时正气的有点发邪。” 阿雁满额黑线,这话怎么听都不像好话。 男人看她的样子轻笑:“是好话,你这是什么表情。” “总之不是听了好话的表情。” “你听我说。”他眸里的笑意始终不减:“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在敌我关系上,厘得特别清。” “什么意思?” “比方说,对方如若曾有过,伤害我们家人或者利益的前例,你会毫不犹豫拒绝一切合作的和示好。” 顾柏冬眼里涌上更深的情绪,“事实上,年少时,我初闻你名,以为你和满京里这些贵女,并无二样,大抵是某样才艺出色些罢了。” “哦?”她像被提醒了什么:“我一直没问过你,我们两家结亲前,你有没有喜欢的女郎?” “怎么突然问这个。”男人的语气有些意味不明,只是依然平和。 “先声明,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就纯好奇。” “没有。” “那有没有爱慕你的?” “ 我从何得知。” “也是。没有也好,反正我也不是那等大度的女子。”阿雁有些高兴:“那你现下如何看我?” 话到了这里,她这一问,便很明白了,不过是想满足女子那点子虚荣心罢了。 有了前面的铺垫,顾柏冬只要不是傻的,就该知道如何回答能叫她欢喜。 此时,男人广袖下的大掌,以袖作掩,捉了她的手。闻言轻捏了捏她柔软的小手,神色颇有些暖昧意味:“你说呢?” “我哪知?” “哦。” 阿雁回眸,见男人一脸促狭的笑,霎时知道自己叫他戏弄了。 正想反击,明悦叫道:“娘亲要不要一起玩?” 她瞪了狗男人一眼,低声飞快道:“其实,我不过是不会轻易给人二次伤害我的机会罢了。” 甩开他的手,融入到孩子堆里…… & 府里的人情往来,有阿妩协助二奶奶,打理得有条不紊。 日子喜庆又无聊,小辈们顶着将府的名头在外行走,外人少不得都要高看几分,每日都过得很愉悦。 阿雁除了映雪不在,一些事不如她在时自在,其他倒没什么,就这么走到初五。 晨早映雪熟悉的声音唤她起来时,还有点恍然。 初五顾柏冬已经恢复了上朝,榻的另一边空荡的,阿雁迷着眼缝,含糊道:“怎么不多待几日?” “夫人看重,但奴婢也不能忘了本分,几日足够了,家里都念着夫人的好呢。” 阿雁闭着眼咧了下嘴。 “也罢。”她翻了个身,“今日有什么事没有,没事儿我再赖一会子。” “周夫人带着小女郎来拜访。” 阿雁睡意飞了一半,眼总算全睁开了:“几时的事,陈伯怎么没送帖子过来。” “周夫人的是临时起意的。” 她翻身坐起:“进府了?” “正往归暮苑来。” “更衣。” 映雪将烘暖的衣服取过来,服侍她上下周理好。才将打湿的巾收拾送到她手上。 梳头到一半时,林锦华已然到了,二人的关系好,不怎么见外,直接请了进来。 见她在梳头,笑道:“呀,美人镜前正梳妆,倒是多年不曾见你这副模样,怪有趣儿的。” 阿雁随手捡了妆桌上的一条长锦带,胡乱团了团,朝她砸过去。 张牙舞爪道:“好哈,我叫你笑。” 后者笑得花枝乱颤,倒是比在外面时端庄得体的样子,更有生气些,叫阿雁稀罕。 周沛春跟在她身后,这时上前行礼,吐字清晰地请安:“顾家伯母新年大吉,囡囡祝你玉体康健,万事如意!” 大大方方的样子一如既往叫阿雁欢喜。 招手示意她近身来。 许是新年的缘故,小女郎今日的妆扮十分打眼。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绾着时兴的少女发髻,细颈玉白,罕见地多了个赤金盘螭璎珞项圈。 阿雁瞧着她,面上的笑越发不值钱起来:“几日不见,怎么瞧着囡囡好像长个儿了?” 目光去寻周沛春的后头的林锦华。 “是吗?我倒没觉出来,但梳了大姑娘的发型,年纪是显大些了。” “肯定长高了。”阿雁断然道,给了映雪一个眼神。 后者会意,到后面取了封利是,并一个长锦盒出来。 梳头丫鬟正好打理好了发事,放下篦梳,默默退下。 今日挽的是一个圆髻,发间若隐若现,藏了支月白珍珠簪。 整体妆扮偏家常,唯簪上那枚鸽子蛋大小的珍珠,透露出与身份相符的清贵。 阿雁先取了锦盒,揭开赫然是一列绒花钗,按十二节令花样,整整齐齐。 做工精细,栩栩如生。 “真好看!”周沛春赞叹道,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囡囡从未见过做得这么好的绒花钗。” 看得出来,她真的十分喜欢。 “专给你的。”阿雁说着,将锦盒递给她:“咱们囡囡正是打扮的好年纪,这颜色鲜,与你衬得很。” 周沛春没有马上接,而是先用目光去征询母亲的意见。 林锦华轻轻颔首,温柔道:“姨姨给你的,拿着吧。” 她才施礼谢下:“多谢姨姨。” 阿雁摸了下她的发丝顺整的髻面,神色欣慰,复取了利是,“这是姨姨给的压岁钱,囡囡来年学业顺利,高高兴兴的。” 周沛春也恭敬收下。 她往外瞥了眼,母女俩带过来的丫鬟上前来,阿雁方才没留意,才发觉她也捧了个扁方锦盒的。 “听闻姨姨最喜红梅,这些都是囡囡亲手绣的,只是功夫比不得专功的绣娘们,姨姨莫嫌就是。” 阿雁望去,用上好的绢帕料子,分别绣出“一枝独秀”、“暗香疏影”、“雪胎梅骨”、“傲霜斗雪”、“俏不争春”共六张帕子。 无论是丝线、配色,都是极出彩的,四季都考虑了,显然是用了十二分心意。 林锦华吃味道:“我这做母亲的,也只求得一张用。” 说的是酸话,却没有酸意。 “得了得了,囡囡以后还能短了你这个做母亲的不成?”自己迫不及待,已取了其中一张“雪胎梅骨”的。 “映雪,是不是很衬我今日这身。” “衬得很。” 阿雁示意她收了,喜滋滋道: “今年的帕……” “母亲,听说周家柏母来府上了,可是真的?!” 明礼人未及声先至,兴冲冲的。 阿雁话声戛然而止,她身侧那个小女郎,不知为何,俏面腾地红了。 721,拜访二 明礼几兄弟,体型上都随他们父亲,身姿挺拔,风度翩翩。 年节中,衣着上比往日更讲究些。 深蓝刺绣中衣外,白色广袖双层外袍,罩水波纹样宽肩对襟上衣,同色腰封搭黑金腰带,走线全都是混了银丝的。 不说话时,道一句“公子端方,温雅如玉”正正合符。 素日里偶尔性子跳脱些,亦不算出格,大多时候都是谦谦君子模样。这两年长开了,整个人越发丰神俊朗。 这两日来府上行走的人家,竟有两家私下打听他,问阿雁有看中的小姑娘没有。 “你跑什么,没得叫你周家伯母笑话。” 林锦华笑着拆她的台:“尽胡乱编排人,我最是欢喜明礼公子的,只恨家里那个冤家长不成他这个样。” 嗔了阿雁,又转过头安抚明礼:“别听你母亲这胡话,哥儿们就该这样,才有生气儿,若是过分孱弱,反而不美。” 虽她明言了不怪他失礼,明礼还是敛容裾礼,深深拜了个大礼:“ 晚辈顾明礼,给伯母拜年啦!祝伯母吉祥如意,福?双全!” 林锦华身边的侍女上前,双手捧着一样物事。 她道:“这是我在徽州一处产业出的墨,月前才专门从徽州运送上京的。你周伯伯用过了,说用着感觉比京里宝斋楼售卖的,还好用些,给你们带了几枚过来,都试试,看是不是真有这么好。” 林锦华说着,示意侍女送过去。 明礼迎上,双手接了。 “多谢伯母记挂着。”他转身时,门外候着他的小厮静声进来,接了墨。 “去书房找个妥当处放起来,哪日父亲来看我功课时再拿出来用。”话语间很是郑重。 小厮应声,原路退下。 明礼冲着周沛春行了个平礼,柔声道:“囡囡,祝你新年快乐,万事顺遂。” 周沛春微微侧身,小脸粉霞一片,轻声回他:“明礼哥哥也一样,岁岁平安。” 阿雁在旁看着,眸中闪过喜色,笑道:“左右我们说话,你们也拘得慌,明礼你带囡囡去后面,和姐妹们玩儿去。” “都听母亲的。”明礼声音不自觉扬了些。 囡囡规规矩矩行礼告退。 他们一走,阿雁和林锦华四目交接,噗地笑了。 “我前头说过了,若是他们小的能凑一块去,你家囡囡要给我做儿媳妇的。” 林锦华心下也属意明礼,不过她是女方, 总不能太上赶着,免得来日传出去,女儿平白的低人一等。 便道:“来日明礼若遵礼前来求娶,囡囡自己也愿意,我绝不阻拦就是。” 门外的丫头进来:“夫人的早膳备好了,想几时用。” 林锦华道:“你就这么用吧,咱们也不是外人。” 阿雁正有此意,吩咐她们送进来,她用善,林锦华品茶,倒也不违和,时不时还搭一两句话。 她用得不多,心里想着午膳的时候也近了。 每样简单用了几口,叫人撤走。 拿茶漱了口才道:“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是有件事。”林锦华道:“我儿子,你世侄,年前那差办得挺好,回来后论理上本应升一升的,恰好他上头有个位子空出来。” 阿雁拔着茶盖:“这是好事啊,怎么呢……” “年前那一阵太尉府还得势,叫他截给另一人了。论起来,此人不管是业务考核还是能力,明明都不如你那世侄,还是眼睁睁看着机会飞走了。” “怎么那时没来和我说,说不准能帮得你。” “你们才回来,不也各方都盯着呢,我怕给你惹麻烦。” “既如此,如今你和周大人是什么打算,将这位子夺回来?”阿雁面带难色:“定了的位子,若无正当理由,倒不好动。” “不,不,我们没有那意思,这一点我们还是懂的。”她面带歉意,“交心说一句,若非不得已,我现下还不愿来烦你。” “怎地?” “他的年纪该说亲了,我们看中的那家小女郎,各方面与他都是良配,性情也柔和。但提亲,前程上还得再往前推一把,对方府上才能首肯。” 她双手交托着茶盏,上身不自觉向前倾出一点,目光殷殷。 “他父亲说,吏部那里现下空了个位子,若是能得你家顾大人帮忙说项,至少有八成把握。” “吏部?” 阿雁隐隐记得,吏部那谁也是她父亲的学生。 若是顾柏冬去走动,他现下的身份地位,加上先太傅女婿的身份,对方不看僧面看佛面,几若是板上钉钉了。 “出了年我打算将他的亲事提到明面上来,只得来找你。” “这事我放心上了,等人回来我问问。” 林锦华感激道:“有你这句话,我便心安了。” “你来得巧,其实我也正有个事儿要麻烦你。”阿雁道。 “啥事儿你只管开口。” “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在围场那回,中宫皇后无竟说过一句,你闺中时,规矩是最好的。” 林锦华微愕,继而讪然道:“你大抵是记不得,我为此挨过多少戒尺和罚抄了。” 阿雁确实记不得了,逗笑说:“那想来严师出高徒,此话不错。” “可住嘴吧。”林锦华作势要打她,被她躲开了。 林锦华继续道:“怎地,府上要请教导女师?” “嗯,你给我介绍个靠谱的,不日就要能过来。” “这样急?” “是有些急。” “那我明日回娘家问一声我老母亲,她当年不知使的什么神通,说是请的宫里退出来的老人,皇后想是也正因此,看我的规矩格外顺眼。” 她停了下,不免疑惑,“宝妃娘娘找两个熟规矩的,应该不难,怎么不请她出面?” “你不是外人,我同你交个底吧,这事儿不能经她的手。” 林锦华便没再问了。 新太子宣封还没几日,将军府同太子及宝妃娘娘是同阵营的,这个从血缘上就分不开,她知道得太多,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两人扯了几句别的事儿闲,后面还携手去院子里溜了会儿食,林锦华才提出要回去。 阿雁留午膳不成,将人送走了。 她回到主居内卧,映雪跟过来,将查到的如意那娘仨的来路情况,低声禀了。 “因无意听那平日放绣活的说,一趟活儿有一百个大钱,祝少爷现下沿路打听那娘仨的消息,说要将他祝家的钱拿回去。” “那眼瞅着要找过来了吧。” “最迟明日,就要问到安置所来。” 722,赶尽一 大年初六,京城外安置所。 纤细身形的少女抵着寒意,从外面回来。 安置所轮值的小哥招呼她:“如意妹子,这么冷的天还出去?” “啊,是,替我娘跑腿买些小东西。”她说得含糊,小哥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反而关心道:“你们刚来,屋里若是缺啥,同我说声。这大冷的天不好往外跑,若是因此染了风寒,才是麻烦。” “晓得的,多谢你好心。我娘等着我呢,我先进去了。” “去吧。” 如意拽紧了身上破旧棉袄子,这还是娘仨最厚的衣物,谁出门才披上。 小跑着回到自己处,撩起挡风布帘进去。 “回来了。”她娘抬头看见是她,即刻放下手上的绣活,迎了上来,“怎么样?” “收了,我去到他们店里,刚拿出来他们就认出是他们的货,比那人收的整整多出二十多文钱呢!” 如意冻得直打哆嗦,但眼里尽是愉悦:“往后我都到他们店里拿,几趟下来就能多出一百个钱!” “太好了!太好了!”她娘连声道:“这里不用侍候人,娘一月至少能多做两趟,咱们的日子有着落了。” “阿姐的绣活也好,等她好起来,你俩一起做,我女工不行,屋里屋外的活儿就包了。” “好好好,就这样。” 母女俩相视而笑,旁边床上的平安虚弱道:“什么好?” 二人一起转过头,见她醒来,都紧走几步过去。 她娘道:“你现在见怎么样?哪儿难受?” “女儿好多了,娘别担心。” 那晚之后,叫映雪的姑娘隔日又亲自送了一趟药材来,老大夫开方子开得眉毛胡子都一抖一抖的,全然没有先前的为难样。 平安的热意很快退去,这几日老大夫每日来诊一回脉,昨日看过说将养着就行。可她看着,女儿的身子还是一样的病弱。 “阿姐,大夫说了,你的内伤、外症都用药除了,只是身子弱些,要养。” 平安点点头,担心道:“咱们的银是不是都花完了?” “阿姐放心,咱们这回遇到了大善人,住不要银,看大夫也不要银,连药都是配好送来的。”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他们图什么?” “不管图什么?”如意眼里笑意敛尽,咬牙道:“总不会比在祝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他们奴役难。” 她们娘也道:“若要计较银钱,只等你好了,咱们慢慢还。” 平安动了一下,看样子是想起来。 她们忙一人架胳膊,一人托背,将人扶了起来。 “告诉你个好消息。”如意忍不住炫耀:“咱们带出来的那个绣活,我找到店里去换了银,你猜,我换了多少?” “多少?”平安撑着精神:“左不过多几文钱,人家跑腿总也是要赚些的。” “几文?”如意的声调赫然拔高,意识到不对,忙又压下。 忿忿道:“我今日拿过去,第一回就多给了二十多文。他是老客,拿料子的时候,肯定又比转给我们要少,一进一出,我估摸着他在中间赚的,不少于三十文。” “这么多?!”平安也惊了。 “三十文啊,我听说好几个村都有人帮他做呢,娘把眼睛都绣瞎,一年下来,也不如他一趟赚得多。” 平安垂着眉眼,一时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稍顷开口:“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若没有他,咱们在屋里时,连一个子的进项都没有。” “你阿姐说得对。他做这个不也是为了赚银?若没有得赚,何故晴天落雨,冰天雪地的往各个村跑。” 如意悻悻,“话是这样没错,一想到咱们少赚了那么多,心里就不得劲儿。” “等你有一日也做了这中间人的活儿,就能体谅他了。” 前者撇撇嘴:“行吧,我承认你们说得也有道理,是我太光顾自个。” 旋即她又一改沮丧的神色,掀起破旧的老棉袄子,露出系在腰间的一包东西来:“当当当当,你们看,这是什么?” “是什么?”她娘道。 平安也满眼疑惑看着她。 “是鸡肉!” 她娘本想说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看着平安就知晓了如意的想法。自己也心疼女儿受罪,既然换了银,是该买些好东西补补。 大不了自己熬多一些,多做两趟绣活,现在没人打扰,做得快多了。 反倒是平安皱眉道:“太贵了!你若是馋肉,不如买点猪肉,到底便宜些,阿姐给你做,保管你吃得满意。” “可不是我馋肉,这两日我吃过两回肉了,大善人送给咱们的年货,你问问娘。因你没醒,所以晓不得。” 做娘的点点头,认了这事。 “那怎么……”话至一半,平安倏然想到,这鸡大概是特意为了她买的。 喉头顿时有些哽住。 “咱们现在正缺钱呢,阿姐熬一熬就过去了,从前十几年,咱们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我在这里还用药了呢。” 她话里字字都透着心疼,觉得这银实在不该花:“把银攒下来过日子多好。” “老大夫说你营养不良,再不补补就要留病根了,你还在心疼银钱。” 如意将鸡解下,打开油纸包给她们看。 “瞧见没,我去时刚杀的,可新鲜了。一会我去老大夫那买几颗红枣,切成茸和鸡肉拌了给你蒸上,补血养气。” “这个法子好,就按你说的做。”她娘难得这么硬气 。 “好嘞 ,阿姐吃肉,我和阿娘沾光也喝几口汤。”如意笑嘻嘻附和。 她们一心为了自己,平安拗不过,加之鸡不买也买回来了,总不能将好好的东西浪费掉。 只好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因为我,但下回可不许这样了。” “下回再说。”如意见她受了,高兴得不得了,面对这种话,也只打马虎眼。 她去拿盆子,打算先将鸡肉清洗一番。 门帘外一个小哥喊道:“如意,如意,你娘在屋里嘛?” 她搁下盆子,母女仨目光交汇,均是疑惑。 她们娘应声:“在屋哩,有什么事儿?” 说罢掀帘看向来人,正是方才安置所门前同如意说话的小哥。 “所外面来了个凶巴巴的公子,说什么祝家,什么绣活钱的,要找你们算账!” 小哥看着娘仨,眼里除了担心,还多了些探究的意味:“你们娘仨骗人钱了?” 723,赶尽二 “放屁,要欠也是他欠我们的!”如意气得跳脚:“他还要点脸不要,也好意思舔着个脸来要。” 她娘道:“小哥,你看我们像这样的人吗?” 娘仨进来的时候,看着实在可怜,确实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歹心的人。小哥面色稍霁,不解道:“那这人是干什么来的,闹得可凶。” 平安看了他一眼,冷静道:“我们若是能有那骗人钱财的胆子和手段,日子怎么如此艰难,大过年的流露在外?” 确实,虽说小哥心里瞧不起心术不正,投机倒把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人的日子过得真不错。 他逃荒前,村里就数那种心眼子多,还会捞点偏门的人,日子过得最好。 “那你们快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咱们都是被收留在这的,还是要守本分,要是惹出什么祸来,上面的人留不留咱们都为难。” 如意娘一听也慌了,“我马上去和他说明,叫他快走。” 娘仨现在可没地方去,安置所这里可以暂时记账,有银再给不说,住在这里面的人,都是逃荒过来的,谁也不比谁高贵。 每个人都很友善,在这里的几日,除了忧心平安外,其他时候,过得真的很舒服。 她说罢,回头交待了一句:“娘去去就来,如意,照顾好你阿姐。” 放下帘子,跟着人往外走。 平安皱眉道:“如意,娘是个软性子,现下我也用不着人,你赶紧出去看看。” 如意其实也不放心,听阿姐这么一说,心下更是没底。她细观平安面色,确实好了很多,也不如刚起来那会儿白。 “那我去了,你坐着等我回来。”她细心道:“也莫再睡,我总觉得人睡多了,病气重的很。” “好,去吧。” 如意将鸡肉用盆子盖上,才快步跟出去。 平安打量着屋子内部,这几日她醒过几回,都是昏昏沉沉的。 只大略听她们讲遇到了大善人,不仅可以记账住这么好的屋子,还送吃的,送用的。 加上如意方才所言,绣活换到了好价钱,这日子看着就有奔头。 但她向来沉稳,年纪大些看事也更长远。 今日大哥之行,怕是要将她们这条路截断葬送。 轮值的小哥虽说得含糊,没头没尾的几句,她却已听出,这位好大哥,约莫是听到谁说了,她们那绣活值钱,想来是要硬讨过去。 祝老爷那点子俸禄,养不了一大家子,即便是嫡兄,也是没几个钱可以自由支配的。 他年纪长,好交友,使银的地方多得很,祝迎夏从她们那搜刮走的那一点铜子,都要孝敬他大半。 怎可能随意放个一百多个大钱。 如意再泼,赶跑了这回,还有下回,这地儿她们便不好再留。 还是要有个长远去处。 良久,她也没有想出个好法子来,帘子外远远传来如意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算哪门子大哥,不将咱们逼上绝路是不罢休的,你做甚要说给他拿银,有一便有二,胃口会越来越大……” 她骂着还觉得不解气,竟呸了一下。 平安听得眼皮狂跳,如意性子泼归泼,她轻易不吐脏子。 祝家祖上荣光过,现下虽没落了,祝老爷却自诩是有底蕴的人家,子女间怎么互相撂绊子,穿小鞋,都可以视而不见。 若是言语粗俗无状,那是要当场请家法,挨板子的。 祝家一贫如洗,鸡飞狗跳,但不管谁在他跟前说话时,都会注意用词,久而久之,他们说话交流同其它邻里,慢慢区别出来。 能让她气成这样,想来这一趟交涉,她们是吃了大亏的。 又听如意继续骂:“吸血蜘蛛,白眼贼!” 平安听得眉头紧了又紧,慢慢走到门口,撩帘想看看怎么个情况。 刚揭起,二人的狼狈的形象吓了她一跳, 她娘额上才好的伤,不知是绷开了伽,还是别的缘故,竟又在淌血。 “这是怎么了,动手了?”平安迎上去。 “阿姐别急。”如意忙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你现在可不兴跑的。” 又道:“别提了,大哥可真不是个东西,真的追上门来要钱,他硬要搜身,阿娘避无可避,磕到大门角了。” 本来不是特别重,偏偏是旧伤处,一下就冒出血来。 那轮值的小哥听他们争执了一会,大概弄清楚了情况,见有人受伤,马上叫人,将祝大少赶出了安置所。 “他姓赖的,幸好有他们帮忙,不然根本赶不走人。” “先别说这些了,快进屋,一会你先去叫大夫。” 如意应了,她们的娘道:“别叫了,捂一下就不流了,麻烦了大夫,以后要还多少账?” “大头都花了,还在这点?”平安不赞成道:“若落了病根,以后花费更大。” 二人将人扶进屋,在床边坐定,如意撒脚去叫人。 “唉,我真不妨事!” “这话要大夫说了才算。”平安岿然不动。 她娘知道这事没没有转圜的余地,便不再说了,转而叹道:“你们大哥怎么能找到这来呢?” “我听如意说起这一路上,咱们娘仨太打眼了,大年初一在路上,又是一身伤,凡见过都有印象,他有心打听,肯定能找着。” “他来要钱,实在没道理。若我们有,给他几个钱,倒无甚,到底是你们的大哥,只是我们现下是什么情况,外人不知道,他还不晓得吗?” “有也不能给。”平安断然道:“有一就有二,开始是几个钱,后来就是你的家底,你有多少钱够他要的,祝家这么大都养不富他,娘你还想揽了这活?” “我哪是这个意思?” “你要是给了,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说,咱们怎么办?” “娘,这个地方,咱们住不长。要远离祝家,必须得是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们娘仨无依无靠,能到哪去?” 平安缄默不语,说实话,她自己心里也没底,不过却知道,这里肯定不是她们最终归宿。 “如意!如意!”轮值小哥在外面一声比一声急地大喊。 平安眼皮狂跳,撩帘道:“如意叫大夫去了,怎的了?” “你们那劳什子大哥,带着人又回来了,咱们这是安置所,不兴闹事给大善人惹麻烦的,你们要是说不通,我可报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