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令》 1、浮屠生 浮屠命,浮屠魂,浮屠殿外浮屠城。 浮屠城,浮屠鬼,浮屠座下浮屠生。 游扶桑是浮屠第十七任城主。 “——也将是最后一任。” 围剿浮屠城殿前,正道人士如是说。 言辞凿凿,势在必得,只因她们知道魔头早已被功法反噬,时日无多。 “历任浮屠城主皆练邪功,也都死于邪功,今日终于轮到这游扶桑了!” 道者兴致勃勃,远眺一眼浮屠地界,又叹,“浮屠浮屠……邪魔外道,却用佛名,怪哉异哉。” 立即有人道:“没什么可怪的。亏心事做多了才要佛名镇一镇,否则不是早遭了天谴?浮屠城主十七任,个个涂炭生灵万千,尤其到这游扶桑,草菅人命,甚至以人心为食……如此恶行,照今不过一死,真真是便宜她了!”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这八个字似是点燃了士气,烧灼日影,制掣风滔,把茫茫浮屠景越升越高,越升越响亮——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此等魔头……” “…………” 如此群情激愤,为首的道者里却有一人缄默不语。 那是一名剑修。浮屠地界风沙肆虐,她一身雪白道袍竟不染尘埃;乌发红唇,杏目檀姿,生得一副极张扬的好容貌,恰如春阳芍药,明艳不可方物。 只可惜,眼底难掩倦色,握剑的手更是指节发白。 “宴少主……” 有人这样唤她。 宴门少主宴如是,大名鼎鼎正派人物,三年前自甘以身饲魔,作为正道眼线,只身入毒.窟。 不知宴少主是被魔头如何折辱,此刻仅仅靠近浮屠地界,竟心怯如斯? 思及此,一人叹惋:“宴少主莫要再惧怕。此等魔头今日必除之,以慰藉令堂在天之灵。那三年,您受苦了。” 宴如是怔忡,未听见这话似的,也不回头。 “宴少主,”那人再道,“实则,游扶桑叛出宴门那日,她与你便不共戴天。旧日师姐妹,今日剿魔之征,便只有正邪之分了。” 而正邪势不两立。 宴如是失神一瞬,眼底压下一道自嘲。狭长眼尾凝雾,居然落出几分炎凉薄运的悲哀。 许久,她回头,与众人作揖轻笑: “自古剔骨疗伤才可荡涤为清,旧情成茧,在大义前都该被斩断,如是知晓这个道理的。至于身陷浮屠囹圄那三年……为天下大义,如是甘之如饴。” 天下大义、甘之如饴——这话宴如是自己听着都觉得好笑。 如此思虑,她抬眸遥望浮屠城,仿似能瞥见其中游扶桑倚泉而坐的景象。 游扶桑金错衣帛落拓,姿容颓醉恹恹,可抬起脸,微弯的眉眼却含笑:“宴师妹,趁着日落前天光好,再给我舞一段师娘的惊鸿剑法吧。” 游扶桑总是这样对她说。 师姐啊…… * 宴如是第一次进入浮屠城,是在三年前的初春。 初春天光浅,不见绿意,料峭风中刺骨寒。 宴如是只身入浮屠,自然被当作细作捉起来,宴门少主道行虽好,但浮屠多的是让这些正派人士遭殃的法子。她被丢入殿中,一身金织的衣衫乱尽,好不狼狈。 宴如是之于浮屠殿,如一只养尊处优的金丝雀之于生死界,仅仅殿内肆溢的魔气就能让她声息紊乱。 浮屠殿中,游扶桑倚坐玉人榻,一身流金衣袂,袂尾绣着三足金乌,影影绰绰恍若魔纹,雍容华贵下弥漫一片死寂的诡谲。 她捧了一只暖手的香炉,烟径散在空中,如久居不散的魔瘴气,闻不见一点幽香气息。 这样乌烟滥霭的香炉和旁人必不合衬,同游扶桑却是绝配。 浮屠座上赤目龙台,凤临九天,洋洋洒洒要含括自古乾坤——如此华醉纹饰,不及游扶桑面上一点华贵。 女人柳眉丹唇,金色瞳仁,眉眼恹恹又微挑,眉间一点狭长朱砂,媚骨如云,发色是诡异的深灰,如同雾霭颜色,给那副绝艳容貌更添一分乖戾。 若说宴如是是开得恰好的半夏芍药,游扶桑便是艳得靡醉了的冬末山茶。过犹不及,恰如山茶花,艳极则凋零,花萼花身一同连枝坠落,似人头落地,萧瑟一响,便不该存于此世了。 宴如是缚手在后、跪坐殿中,仰望她,无端端想:师姐从前……不是这样的。 电光石火,一道无形的魔气逼近,宴如是只听得滋啦啦的响动,后背破败不堪的道袍如遇王水,须臾消散不见。 于是她身后——细碎的伤痕连同雪白肩背一起,暴露在空气中。 宴如是来不及反应,游扶桑猝然靠近,咫尺之间,那双金色眼眸盯紧了宴如是,眸中像燃着一簇明火。 那是狩猎的眼神。可开了口,嗓音却是温柔的。 “吓到你了?”游扶桑轻声,“抱歉,我只是想看一眼宴师妹的伤处。” 偌大浮屠殿,举目皆惊异。邪道侍者震惊于这声“抱歉”,宴如是则震惊于这举措。 看一眼伤处?不管这缘由真假,衣衫半褪已是羞辱。宴如是心里,此举无异于把她扒光了示众。 宴如是呆愣片刻,颤抖着收紧衣袍,仍掩不下一片春光。眼眶气得通红,强忍了眼泪,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游扶桑瞥一眼她,没再靠近,只窥那些细碎伤痕,沉默许久才道:“罢了。你走吧。” “——尊主!”侍者中忽有一位少女跳将起来,鸦鬓垂髫,发髻缀两个小铃铛,“您不能就这么放过她!这种正道人士最是伪善、道貌岸然,她可闯了那么多地方,指不定偷了什么呢!” 游扶桑淡然道:“庚盈,噤声。”又向宴如是,“师姐妹一场,我不计较你,也不追究你的来意。宴门少主,你走吧。” 宴如是发懵,未应,眼前已有一片流金氅衣盖下。 游扶桑没有靠近,是用魔气驱使氅衣端端盖在宴如是身上。“披着,然后从浮屠离开。” 话音落下,游扶桑回身,似要离去。 脚步却因为女人脆弱的嗓音一顿。 “求尊主……” 宴如是双唇苍白颤抖,泣涕涟涟——因惧怕或羞辱——可腰板依旧挺直,大抵是家母从小教导如此。 她泪眼道:“求尊主收留……” 2、金枝坠 尊主。 听到这称呼时,游扶桑是有些恍然的。 浮屠百年,人人都叫她尊主,没什么不对,但到了宴如是这里又显得稀里糊涂。那该叫什么?师姐么?宴如是从前也极少唤她师姐,小孔雀总是直呼大名。 ——游扶桑,你摆一副孱弱无力的样子给谁看!握紧你的剑,对面就是一只纸老虎,千万别输了——游扶桑,你、你要是输了,我再也瞧不起你了!! 小孔雀肆意张扬,毛色明净华丽,腾驹揽风入怀,便不似眼下浮屠殿,一副凄凄惨惨落了汤的模样。 低垂的眼、温顺的眉,缚仙绳索在莹白的肢体上留下鲜红的痕,朱唇紧抿怯意起,乌发湿尽春衫落,每一处都让游扶桑心颤。 一瞬收回目光,游扶桑从喉间溢出嗤笑:“宴门少主还能没有去处,用得着来浮屠殿恳求收留?” 宴如是一愣,随即自嘲:“宴门绝境,宴门少主又能如何呢……家父已死,家母被囚在望海亭,”她说得颤抖,一身氅衣盖不住轻寒,渐渐抬了手,掩面低泣,“宴门问心无愧,可孤山那些道者偏说山门私藏玄境,子午相交。子虚乌有之物,如何交得出?孤山攻乱,宴门不敌,如今阿娘筋脉尽断,怕是往后再拿不起剑了……” 宴门与孤山新仇旧怨,百年前就不对付,怕是私藏玄境为假,争仙门鳌首才真。宴门之祸持续数年,游扶桑略有耳闻,但不知眼下已到了这般岌岌可危的境地。 其父已死,其母被囚…… 家门灭顶,再金枝玉叶的玩意儿也去凡尘里滚一滚。这宴门少主算是堕入浮屠境了。 游扶桑居高临下睇去一眼,从众多言辞里揪出一句:“宴清绝再也拿不起剑了?” 宴清绝,宴门掌门,也是曾经教师姐妹运气习剑的人——她们的师娘。 记忆中的宴掌门总不苟言笑,剑眉星目青衣落拓,是道者之佼佼,更是亘古至今名号最响亮的剑修。 ——这样一个人,再拿不起剑了? 游扶桑觉得惋惜,叹惋之余又好笑。 一板一眼的师娘,锱铢必较的师娘,嫉恶如仇又急功近利的师娘…… 唾弃了游扶桑的出身,又推她入深渊的师娘。 游扶桑实在很想看看,她狼狈的模样。 游扶桑心思沉浮,周身魔气亦变幻莫测,衬得浮雕真龙目露凶光,如吐信巨蟒盘踞于浮屠殿上,血雾腌臜,四面寒彻,戚戚如闻楚歌。 殿下早有侍者被波及,坚持不住地倒了下去,宴如是离她最近,仰头望时忍不住瑟瑟发抖。 游扶桑低眸的瞬间,正撞上宴如是眼底那抹带泪的乞求。 诚然,游扶桑与宴清绝怨怼难断,却并不打算牵连宴如是。是以沉思半晌,她应允:“留下,可以。” 浮屠城还不至于一只小孔雀都护不住。 游扶桑说罢提步要走,身后又是一道怯怯的请求:“那尊主可否念在从前同门情义……救一救阿娘呢?孤山断她筋络,却没有放她离去的迹象,我好怕她们要的其实是阿娘的命……尊主,我已没了父亲,不想再失去阿娘了……” “喂!你要求也太多了吧?”侍者之首,那位叫庚盈的垂髫少女咋咋唬唬喊道,“什么同门情义,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你们宴门有念在同门情义与我们尊主和弦友善吗?没有吧!那现在凭什么……” “——庚盈,噤声。” 游扶桑驻足,皱了眉,金色的眼眸一闭,指尖按上太阳穴,便下一道噤声令,“你嗓门儿太大……吵得我头疼。” 庚盈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发髻上的小铃铛在替她呐喊:尊主!你偏心! 游扶桑不搭理,转而再看宴如是:“宴师妹实在异想天开。难不成我浮屠还要为了宴清绝,去向孤山宣战?” 宴如是一怔,大概也知道此言怪异,自己毫无立场。 游扶桑又道:“宴少主,念在从前师姐妹之谊,我可以留你。吃穿居所必不会亏待,但旁的,还是不要再想了。正邪殊途,殊途难同归,宴清绝早已不是我的师娘……而我,也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宴如是呆呆看着她,眼底渐渐熄灭光亮。许久,她脆弱一笑:“尊主说得是。” 分明顺了游扶桑的意思,游扶桑却怎么也不觉得顺畅。但思及宴门事故,宴如是落此绝境,只求庇佑,无可厚非。 倒是庚盈还在孜孜不倦张牙舞爪,即便没有言语,那两枚铃铛也烦得游扶桑难受。 “你……你小声一点儿,我自会给你解开。” 庚盈忙不迭点头,脑袋撞成拨浪鼓。 但在噤声令解开的一瞬,她又‘背弃’承诺,嗓音提得尤其高:“尊主!为什么把她留下?近来孤山打着循天道、清山海的名号四处讨伐,本就和浮屠互不顺眼,如今我们要再收留这宴少主——不就成了孤山口中的‘私藏余党’?她们正愁师出无名呢!” 师出无名、师出有名,正邪都难逃一战,不过疾缓快慢。游扶桑明白这道理,却莫名不愿说破。 游扶桑缄默,庚盈以为她有愠意,又移开眼,“要,要留下也可以啦……但她们正道人士留在浮屠,沾有魔气的东西吃不得喝不得,连居所都要另起炉灶,也太麻烦了。这些个琐碎事情,您贵为尊主当然不会去惦记啦,她么,宴门少主,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肯定也一窍不通——到时候还不是让我去做?我不干啦!” 游扶桑洗耳恭听:“你想如何?” “尊主,我可以帮衬她安居,但也有要求——我炼蛊还缺一味药引!”庚盈果然也有小九九,“只需要一点点肤发,一点点心头血,一点点骨肉,一点点筋脉灵寸……” 她想拿宴如是炼蛊! 庚盈越说下去,宴如是的脊背越是颤栗,她只觉自己已被抽筋拔骨,丢进药盅。她一颤,有些慌不择路地靠近游扶桑:“我、我不能留在尊主身边吗?” 庚盈嗤笑:“你在想什么?尊主自是魔气强盛,你在她身侧待半炷香的时间都要受不了,能待几个时辰、十天半个月?到时候孤山还没找过来,你人已经归西啦!” “我不怕的!”宴如是不与庚盈斗嘴,只看着游扶桑,杏眼微弯,唇角抿出一个讨好的笑,“尊主……我不认识旁的浮屠之人,便只待在你身边,好吗?我什么都可做得,倘若您需要,我也可以服侍您起居……” 美人情切切、意涟涟,摇尾乞怜的样子实在动人,游扶桑眯起眼睛,霎时玩心大起。 “什么都做得?” “是、是的……” 游扶桑一点一点靠近,稍弯下腰,用指甲挑起宴如是的下巴,逼迫她直视自己。 入魔者指甲长且锋利,尾端透着莹莹的金色,尖锐的地方正抵在宴如是前颈血脉,人体最脆弱的地方。 稍有不慎,略微用力,则鲜血淋漓。 可宴如是动弹不得,只得维持这一姿势,任她审视。 游扶桑的目光寸寸抚过美人鬓角、眉眼、鼻梁、朱唇…… 目光最后定格在颈下锁骨、氅衣下如玉圆润的前胸,脏污道袍下,胴.体一片盈盈春光。 玉骨美人肌,清雪芙蓉面。 游扶桑忽想,倘若剥下师妹一缕肌肤,这皮下流淌的究竟是模糊血肉,还是明净洁白的新雪? 美人怯怯开口:“尊主……” 游扶桑这才轻笑了下,“可是呢,我什么也不缺。不缺药引,不缺侍女,不缺陪武……” “却缺一个床侍。” 游扶桑恶劣地问,“宴少主做不做啊?” 3、玲珑面 话音落下的刹那,宴如是的眼睫微不可查一颤。 “尊主,您说……什么?” “尊主要你给她暖床榻、与她夜夜欢好!哈哈哈哈!”游扶桑未答,庚盈已经放肆地大笑起来,“正道少主,你做不做得了啊……” 果不其然又被噤声了。 庚盈却无所谓,能羞辱到这些正道人士,她就开心。 浮屠殿前,宴如是跪坐,厚重华贵的氅衣下是颤抖而玲珑的身体,她抬起眼来,面上还带些不敢置信的笑意:“尊主、您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当然,”游扶桑居高临下望她,“觉得很委屈吗?那不如算了。宴门少主,你可以选择离开。” 离开? 可她还能去哪儿呢? 宴如是分明已将绝境说给她听,游扶桑却还是这么讲——宴如是没料到她会如此乘人之危。但为什么呢?召她入罗帷,是真的想要她的身体,还是……只是想羞辱她?可从前在宴门,她们分明友恭善待,连口角之争都鲜少发生…… 难道,游扶桑记恨她已久? 这般想着,宴如是鼻尖一酸,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泪珠盈睫,都顺着面颊扑簌簌滚落,她低眉顺目,无声啜泣,双肩不住地颤抖。 游扶桑冷眼观她落泪,庚盈已经用口型嗤笑:宴门少主,是你一步一步蹬鼻子上脸,求了这个又求那个——是你恬不知耻在先! 宴如是读出了她的意思,才更是哭得汹涌。 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游扶桑却浑然不在意的,提步竟要走了。 电光石火,宴如是再次伸出手,作出那日最后一次乞求与挽留。 “不……不委屈!尊主,我不委屈的。”满是泪水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又难堪的笑,“请尊主垂怜……只望尊主念在从前宗门情义,帮一帮阿娘,与宴门其余人……” 宴如是…… 游扶桑盯紧她,沉默良久,久到宴如是以为她不会再回应。 终于,金色眼眸里掩去一道显而易见的唏嘘,她轻叹:“可。” 宴如是仍在发愣,身后庚盈对着她的腰就踢了一脚,仿似在说:傻什么?快跟上啊! 宴如是这才回魂,裹紧氅衣。她望着游扶桑,双腿打颤地站起——宗门里呼风唤雨叱咤纵横的宴少主,此刻险些忘了该如何走路。 下一瞬,檀叶的气息拂近,宴如是只观身前一明一暗,是游扶桑半矮下身子,捉她胫骨,和了那件金玉氅衣,将她打横抱在身前。 “尊主……!” 浮屠殿内抽气声接二连三,若不是庚盈被下了噤声令,怕是又要跳将地大吵大闹了—— 但这些都与宴如是无关了。 她只感受着那颗近在咫尺、几乎死寂的心脏,感受着对方寒冷如冰的体温,她仰头,看着那双金色眼眸直视前方,朱砂冷血,绝艳的面上无波无澜,更不带一丝情绪。 师姐的瞳仁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师姐的发色又是什么时候灰暗至此的呢? 宴如是从不知道,更不知眼下该不该问、该如何问。 游扶桑的脚步稳而飞快,顷刻便到了浮屠高阁,入眼绫罗轻暖帐,奢靡华贵,芙蓉待撷—— 宴如是料见一方珠玉璀璨的金丝笼。 “你留在这里。”丢下这句话,游扶桑把她抱进床榻,也不再交代什么,放下榻边珠帘,身形掩在珠帘外。 不多时,门扉一开一合,游扶桑离开了,屋内又进一个身形矮小的圆脸少女。 圆脸少女瞄一眼宴如是,面上绽一个局促的笑:“我是小麋,庚盈大人让我来服侍您。” 罗帷之囚,竟也有侍者服侍? 宴如是愣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耳边窸窸窣窣的噪声渐起,是小麋推近了一只热气氤氲的竹木桶,收起榻前氅衣,将皂角衣帛备在手边。“宴姑娘,准备好了便沐浴吧。” 沐浴…… 宴如是自然明白再往后是什么。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此刻又落下来,打湿了胸前破败不堪的衣襟。 宴如是哭着没有动作,小麋窥她,窃窃出了声:“原来……您不愿意的么?” “什么?” “您不愿意与尊主……” 宴如是发懵,落如断线之珠的眼泪已替她回答。 “缘何不离开呢?”小麋又问,“先前在殿上,尊主分明予你许多机会,缘何不离开呢?” “离开……”宴如是哭得颤颤巍巍,“离开,又能去哪儿呢?仇家手上捏住我阿娘的性命,她们提刀寻我,天罗地网,势要将我碎尸万段,我到底要逃到哪儿去呢?……” 小麋思索一会儿,手提着巾帕,将其置于汤桶中,又用力拧干。 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小麋的声音:“只要离开,总有去处。绝处也逢生啊。与其白白蹉跎在浮屠殿,与浮屠鬼共处,还不如去外头碰碰运气,世间偌大广阔,能立鲲鹏,能生蜉蝣,缘何容不下你?” 宴如是只心道,此话听着伶俐,却是纸上谈兵,兴许是小麋太幸运,未见过不入浮屠便无法存活的绝境。浮屠之地人人惊惧,宴如是却自主撞进来——只因外头有更可怕的东西。 再者,母亲只一条命,又如何耗得起呢? 见宴如是沉默,小麋未再言语,搀着她宽衣解带,进入汤桶。 汤桶内药草浮身,红的紫的遍布水面。甫一触及汤水,滚烫的雾气让宴如是低吟一声,眼底更升起绯红。小麋按住她肩膀,“宴姑娘,良药苦口,您背上的伤痕要多泡一泡药水才好。既要做床侍,这些细碎伤痕还是早些消除了好。” 床侍…… 那双扶在浴桶边的手微不可查攥紧,指缝透出隐忍的痛苦。 浴瓢中汤药浇下,自上而下地浸透宴如是全身,由肩峰入背,沿着瘦削的肩胛骨没进腰腹。雾气弥漫,更衬那副身子莹白如玉,玲珑有致,如此伤痕也成了琼枝点缀,玉叶垂泪。 小麋多瞥几眼,竟然面颊微热。 沐浴焚香更衣,其间小麋不断强调床侍身份,把宴如是激得咬牙,心又死寂,成了一个活木偶,任人牵线折腾。 待宴如是靠坐床榻,已是亥时三刻。 罗帷暖帐精绣,入眼朱鹊,及目青鸟,皆琢花衔玉钩。 宴如是坐在其中,绞着五指惶惶不已。 某一刻,一只纤长又陌生的手撩开珠帘,宴如是还未看清来者面容,屋内烛火已被尽数熄灭。 宴门少主略有夜盲的毛病,霎时堕入黑暗,感官无法适应,只觉有一双手搭上自己的肩,却不是拨开衣物,而是轻轻拥住她,连带着她一同躺下,滚进绫罗锦被中。 游扶桑的声音从咫尺间传来:“睡吧,师妹。” ……不做些什么吗? 宴如是没问出声,片刻便觉察拂在颈后的气息渐渐匀慢,与她共枕之人……似是睡着了。 也不尽然,大抵只是伪装,借机观察宴如是会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 宴如是不太明白,只在游扶桑的怀里稍稍动了动,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惊异之余也有庆幸,她心道,游扶桑明面虽不顾及同门之谊,可暗地里分明还是和善着。 罗帷外香炉氤氲,有安神的功效,又是宴如是珍爱的珊瑚与木沉香,她略微闻见,不一会儿便进了梦乡。 而她身后,那双金色眼眸始终醒着,未有一点儿瞌睡意思。 望尊主念在从前宗门情义,救一救宴门…… 游扶桑半支起身,抬手牵扯了宴如是的长发,锋利的指甲绕到美人芙蓉面上,隐隐划出痕迹。 也就这只小孔雀才信什么宗门情义的鬼话了。 宴门之内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草菅人命,并不比她们邪魔外道好上多少。 三百年前宴门掌门宴清绝自日出之地游历,在东海扶桑捡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这就是游扶桑与宴门最初的羁绊。 自那以后,游扶桑进入宴门,却被丢在外门不管不问,渐渐地,人们对她的称呼从“掌门捡回来的孩子”变成“那个没根骨的,也不知捡来做什么用”,本以为是野雀攀上了枝头,没想到被弹弓一打,原形还是一只灰仆仆的老鼠。 不过,彼时的游扶桑并不气馁,只心说能在宴门外门安分守己,总比在扶桑之地摸爬滚打、死生难料强得多。 旁人责她骂她,嘲她讽她,游扶桑无所谓。但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如此听之任之只会换得别人变本加厉。 “——游扶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拉你上来?” “诶?”悬崖之下,少年扶桑隐隐一愣,“江姐姐别说笑了,快、快拉我上去!” 风送来深渊野兽嘶吼,它们似乎已经瞧见了她,就等坠落,好将她拆吃入腹。 江汝看着她,真当渐渐抽回了手。“扶桑妹妹,你猜猜,宴门试炼少去的那大半人是去哪儿了?她们是死了呀……” 游扶桑攥紧悬崖峭壁,已经没力气再说话。那双漆黑的眼眸盯紧江汝,升出太多恨意。 可惜没有实力支撑的恨意,充其量只是笑话。 “游扶桑,倘若我今天真的把你丢在这里,真有人能发现吗?掌门亲自领你入门,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稀罕人物,我才来与你玩一玩。哪想得到,原来一只过街老鼠,难怪掌门带你入门,尔后便不管不顾了。反正也没有修炼的根骨,没人在意你的,不是吗?” “江汝,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江汝嗤笑,“全宗门能记住你名字的有几人?能对上号的更少了。我回去便说扶桑妹妹玩心太重,明知修为无几却还要逞强,不慎失足跌落悬崖……” 她轻飘飘摊开手,“反正,死无对证了。” 话音落下,江汝踩上游扶桑攥紧悬崖边缘的手,狠狠碾了碾。 “啊——” 尖锐的疼痛后是无尽的风声,游扶桑只觉身边景色极速退去,疾风如刃,割得她浑身上下生疼。 可最终,意料之内的剧痛并未来到。接触谷底的前一刹那,她仿似被灵力包裹,稳稳落了地。 ……不是她的灵力。 是另一个,更纯粹也更灵动、更年轻之人的灵力。 正怔忡,耳后一人半笑地说道:“哎,你压死我算啦!” 好清澈的少年音色,如玉佩清淙,是游扶桑此生所闻最灵动的嗓音。 她眨眼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落崖后竟是砸在另一人身上。又或者是……那人接住了她? 游扶桑缓缓回过头。 入眼一副仙鹤玲珑履,往上金织道袍纹路流光,雪白裘羽在天光下溢彩,长发与衣领皆高束,连衣扣都是顶好的玉石做工,一颗便价值连城。 更别说那副无瑕容貌与明艳笑靥,乌发朱唇明眸善睐,动人如半夏芍药,不可方物,直教人见之忘俗。 而其背后弓箭梧桐木的弓、昆仑玉的芯,好像材质不作万里挑一,就要配不上她了。 少女与游扶桑年纪相差无几,气质却大相径庭。少女是凤凰,是孔雀,是好风凭借力助她越九天的神鸟,而游扶桑…… 是秽土,是尘埃,被风一吹,轻飘飘地散落四野,再无声息了。 立在这样一只小孔雀面前,任谁都自惭形秽。 觉察视线,正在低头拍肩上尘土的少女抬起面颊,奇怪瞥来一眼。 “你没带武器?”她以为游扶桑在恐惧崖底之险,随手便把弓箭递来,“拿去。” 这样一副弓箭,哪家不是当作并传三代的传家宝供在祭堂?可这少女居然眉也不皱眼也不眨地借出去了——还是借给游扶桑这样与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游扶桑呆了呆,没接过,只问:“你怎么办?” 没了弓箭,你怎么办? 少女唔了下,从衣兜里摸出厚厚一叠符箓,边数着,还分出一半给游扶桑。“也对,不然用这个吧!比弓箭方便呢。” 游扶桑只在宴门长老手里见过这么多符箓…… 便不禁问:“你怎会有这么多符箓?” 少女闻言,骄傲地一仰头:“因为我有钱呀!”看游扶桑不收弓箭也不收符箓,她甚至越俎代庖替人挂上长弓,又把护身符箓塞进她衣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怎么,游扶桑本能地有些抵触她,并不想先报名号,“外门的讲师说过,询问她人名号之前要先说自己的,才算礼貌。” “哦……这样啊。”小孔雀眨眨眼,轻笑一下。 她向来自信于自己的名字。 “我叫宴如是——宴门的宴,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如是!” 4、白孔雀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即便百年后再想起,游扶桑仍觉这诗句与宴如是极为合衬。 这宴门少主是孔雀,是凤凰——是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的人上之人。 绫罗金玉浑不见,几曾着眼看侯王。慵归去,醉洛阳。* 而她游扶桑是浊气,是尘埃。 要修尽苦难,才能与这么一只自在成仙的小孔雀并肩。 * 宴门试炼,险中之险,两个少年误打误撞,在猛兽凶残的悬崖谷底窥见宴门至宝——空山卷宗。 照理说,第一个触碰空山卷宗之人就算拔得宴门试炼头筹,有被收入内门的资格。 空山卷宗外风雨雷电场,虽知是幻象,宴如是看了还是发怵,才撺掇着游扶桑先去取用。 游扶桑照做。 思及自己浑身符箓、手中箭矢都是宴如是施舍来的,她一拿到卷宗,就把它交给宴如是。 宴门试炼的魁首当然是由宴门少主来夺得才最稳妥。 彼时的游扶桑实在很有作陪衬的自觉。 但也从未预料,试炼末尾大典之上,宴如是会将自己推出去:“阿娘……咳,不不,掌门大人!试炼之中先取得卷宗者,是这位叫游扶桑的道友。”宴如是认真道,“所以试炼魁首,也当是她。” 四下皆是不可置信,游扶桑也不例外。她立于人群之中,茫然抬起头,眼底显而易见的错愕。 她想,大抵只有极其自信的人,才会有这样澄澈坦然的举措吧? 宴门高座,宴清绝自掌门之位起身,视线扫过游扶桑。 “……是你。” 女人眸底一闪而过的厌恶,极淡。 然,向来对这些情绪敏感的游扶桑又怎会捕捉不到?才顿时如芒在背,先前的惊喜情绪也被浇了个透。 万幸宴门试炼的传统并未为掌门情绪所偏带,那日,游扶桑当真有了进入内门的资格。 作为魁首,她第一个选师拜师。 “这孩子是我从扶桑之地捡来的,碰上时,她在一只恶鬼脚下苟延残喘,”宴清绝抿一口江南龙井,轻描淡写说道,“可惜啊,这孩子没根骨,无法修炼,我当时将她置于外山,久而久之,竟是把她忘了。” 虽是说着游扶桑,可视线自始至终不落在她身上。许久之后游扶桑明白,宴清绝对自己的态度从来不是摆在明面上的恶劣,而是暗地里的忽视与贬低。 宴掌门淡漠之意溢于言表,倒让其她长老怪异。她们默然半晌,是铸剑炼器的成长老赔笑着打了圆场:“虽不被闻问,但这孩子在试炼也能拿见魁首,这如何不算机缘呢?” 宴清绝淡淡:“说得也是。” 成长老呵呵笑了下,走下高台,伸手扶起游扶桑。 她大概是想说些什么的,收游扶桑为徒或者其它,可当触碰的一刹,又陡然惊讶道:“等等!”她回头去看宴清绝,“掌门是否记错了什么?这孩子根骨是好的——甚至纯净至极,怎会无法修炼?” 四座皆惊,要属游扶桑最不可置信:原来……我是可以修炼的么? 宴清绝也是一愣。 良久,她道:“倒是有趣。想是扶桑之地浊气太盛,掩盖了这孩子身上的根骨气息。是我的过错,是我看走了眼。”她看着游扶桑,一字一顿地重复,“是个有趣的孩子。也好,又是魁首,根骨又洁净,不妨……留在我身边吧,扶桑,你意下如何?” 宴清绝的语气颇为怪异,但这些细枝末节在掌门收徒的大事面前,根本不会被注意到。这可是宴掌门百年来第一次收徒,还是主动的、一收就收了俩——外山学子游扶桑,亲生女儿宴如是。 掌门首徒之名实在威风,所有人都在恭贺,游扶桑却本能地觉察怪异。 她以为,宴清绝并非真的想收下她,而是借收徒之名…… 掩盖什么端倪。 不过,这般似是而非的想法在少年扶桑脑海里一荡,很快消散无影。 她只记得那日最后,宴如是兴冲冲地抱着一捧符箓箭矢法器珍宝:“这些都送给你!游扶桑,往后我们就要同吃同住、一同听讲啦!但愿你是个好相与的人,”小孔雀笑容明艳无俦,“今日之后,你就是我的师姐了!记得好好照顾我啊!” 那样的笑容,不论时隔多久再想起,都能振动游扶桑的心扉。 那是她自无尽混沌后,眼前落下的第一道光。 * 浮屠殿中。 醒时正是雨后,殿外燕雀啁啾。 宴如是仍睡得死沉,半张脸埋在锦被里。游扶桑心道:昨日还那样凄惶的可怜样,今晨这样安逸,也不知是不是该说小孔雀心大? 边想着,她退开身子,仔细没惊动熟睡的人。 罗帐晨熹,游城主在等身的铜镜前照见自己的影,雪梅白氅已长身玉立,又鬼使神差地抬了手,高束起一个利落马尾辫。 这是她百年前在宴门常束的辫发,听课听题、习剑练剑,以求方便;自入魔,对身外之物再提不起劲,鲜少关注形貌。此刻不知触景忆情还是怎的,无端端想起从前的样子。 说来,第一个马尾辫还是宴如是给她扎的。可惜宴少主娇生惯养,只懂得衣来伸手,不懂得照顾别人,更不说替谁扎发。彼时,她以师姐妹就该同样发式为由,霸道地夺过了游扶桑的发绳,左右拉扯,硬是拽下游扶桑许多头发。 游扶桑怀疑她成心整自己,一把推过去,不再搭理小孔雀。 小孔雀于是讨好地抱回来,一口一个“师姐”、“姐姐”、“扶桑姐姐”,嗓音软得像黄鹂鸟,才让游扶桑回应,把事情翻篇。 然而,每每看到师姐妹姊友妹恭,宴清绝总要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拆散二人,无非是竹外滴漏失声了,如是你去换一缻,林间睡莲要落了,扶桑你去采一些。 宴清绝不想她们离得太近。 毕竟谁想看到自己最负以重望的女儿和一个不入流的玩意儿亲密呢? 宴清绝也定想不到,百年之后,她的女儿要来求这位“不入流的玩意儿”救她。 而眼下游扶桑最好奇的也是宴清绝的情况。宴如是说她经脉寸断,是真是假? 倘若宴如是是正道派来的细作——也并非没有可能——可是以宴清绝的仙骨为代价,也太下血本。 如此想着,她走出浮屠殿,迎面便是一道娇笑:“尊主今日好俏!俊得我要死啦~” 庚盈的嗓音和了发髻铃音,笑吟吟的,清脆如这雨后珠帘滴翠。 旁人见了游扶桑是大气不敢出,也只有她敢开这种玩笑。 游扶桑未搭腔,单刀直入:“去查宴清绝的状况。” “早问啦!昨日那少主刚来浮屠殿,青鸾姐姐就去探询了。”庚盈讨夸奖,“尊主,我们有没有未卜先知?” 游扶桑不理,看向另一位青衣女子:“探得如何?” “回禀尊主……”青鸾道,“宴少主所言非虚。宴掌门如今状况里,二百根骨头断了八成,七十二寸筋脉只余十三,别说拿不拿得起长剑,倘若苟活,下半辈子只能做个病榻上的吊命鬼。容属下再说宴门与孤山之祸。如今宴门山前古榕清伐一空,山间十二楼五城,二十余位长老,孤山赶尽杀绝,只留了六位的性命……” 游扶桑面色一顿,“成长老是否在其中?” “尊主说的可是铸剑之道的成渐月长老?”青鸾回,“仅仅一息尚存。孤山手段惨绝,成渐月长老的状况亦不容乐观。她与宴掌门一样,被囚在孤山望海亭。” 游扶桑犹记,自己叛出宴门时只回头看了两眼,一眼匆匆落在宴如是身上,另一眼便在成渐月。 相比于宴清绝,成渐月更似她的师者与长辈,也更有相教之恩。 眼下宴门凄惶,支离破碎风雨飘摇,宴清绝与成渐月都没了立身之本…… 小孔雀真当无家可归了。 缘何会变成这样? 游扶桑还想再问,却听庚盈又咋咋唬唬道:“尊主,宴门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真是个个死有余辜,如今只要让孤山与她们耗着,不愁大仇不报!您能念及旧情、收留她们少主已是仁至义尽,不要再去惦记劳什子宗门情况了!” 游扶桑闻言未再说什么,面色晦暗,便错过天际一只一闪而过的飞鸟。 飞鸟漆黑,形貌诡异,不似活物,跌跌撞撞划过天际,再冲进浮屠殿中,撞碎殿中沉眠之人的晨梦。 睡梦中的宴如是只闻一声巨响,似有什么炸开在耳后,血肉飞溅。 她惊醒,见一只漆黑的鸟儿须臾散作血雾,只在眼前留下一片模糊的包布。 其血腥难闻,让宴如是隐隐作呕,惺忪全无。 粗布边缘,孤山的道印若隐若现。 宴如是颤抖地拾起粗布。 布中是一枚最熟悉不过的掌门扳指,以及—— 一截手指。 她母亲的小指。 5、木沉香 扳指与小指血肉模糊,比宴如是这百年所遇所见之险境更像一桩噩梦。 她哆哆嗦嗦拾起它们,丢也不是,留也不是,恍然忆起儿时夜深,母亲斥她贪玩,催促了安寝,皱眉骂几句自己也无奈地笑起。宴清绝抚摸着女儿发顶,轻声说些山海故事,安抚下,小指间就是这么一枚掌门素玉扳指。 “如是,这山海之间自有道法,云月无主,闲者自得之。修行之事一为名,二为形,三为道,四为闲,五为……” “五为什么?阿娘别卖关子嘛!” 宴清绝刮了刮女儿鼻梁:“好好就寝,明日我再告诉你。” 至于明日,又有新的故事与悬念。身为古来剑修第一人,宴清绝游历万千,最不缺见闻云识。 阿娘啊…… 此前也是如此的,孤山的狩猎悠闲而血腥,她们放任宴如是逃离,却寄来一截断骨,尔后是她父亲的死讯。 如今再到宴清绝。 宴如是知晓孤山想要什么。她们握着宴清绝的命,要宴如是去摸游扶桑的底——尤其要见到游扶桑颈背魔纹,其中或藏着参透、攻破浮屠令之法。 可如今宴如是在浮屠连自保都困难,谈何主动出击? 顷刻,怀中小指融为血气,消散不见。 宴如是又是一阵浑浑噩噩。 失神间有人推门而入。 霎时清风涌入,打散屋内血气。 褐鬓白衣,赤金瞳仁,衬一副苍白瑰丽的容颜,与一支绽放在衣袂的梅枝。 宴如是怔怔看向她。分明初醒,泪痕却不尽,眼尾还是漉湿的绯红。 游扶桑也一愣,“……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 记忆里小孔雀确实爱哭,半大的百足虫掉上书案就能让她泪流满面。但眼泪来得快也去得快,稍稍哄一哄,又成了寻常无事小神仙的模样。 宴如是摇摇头,擦拭泪痕,不语。许久她抬起眼,希冀但小声地问:“尊主会帮我救阿娘吗?” 游扶桑的目光在宴如是面上一划,讥诮道:“宴少主,我本想与你说我同宴清绝早已恩断义绝,如何会去救她?可转念一忖,又心觉我与她从无恩、更无义,于是连那四个字也谈不上了。”她说着,取下高阁一只巴掌大小的獬豸香炉,随意把玩,“倘若宴少主仍有光复宴门的心,我奉劝是省一省。孤山摆明了要糟践宴门根基,你身为宴门少主,能自保已是谢天谢地,倘若再提剑上孤山……我约见,下半辈子缠绵病榻会是少主难得的好结局,运气差些的话……不知少主喜欢什么样的衣衫珠玉?念在你能在绝境想到我、求助我,我也为你立一座衣冠冢。” 宴如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落下了。游扶桑说话刻薄她是知晓的,也明白这百年间正邪之争早将她们的师姐妹情谊消磨殆尽,可来来去去仍不能理解:是阿娘将师姐救出蛮荒混沌之地,是阿娘在试炼之末收她作学子、让她远离外山腌臜处、甚至给了她掌门首徒这样风光的名号,是阿娘正正经经教她修习运气、试剑练剑—— 怎会是“无恩无义”呢? 宴如是无能理解,才越哭得难受。身前母亲小指已经消散,但那些血气仍然萦绕着,堵着她的口鼻心肺,压着她的神思与魂魄,让她沥出心血又泣出血泪。 游扶桑便静静瞧她落泪,不哄也不问,把玩着那小小香炉,寻思里头该添多少珊瑚粉与白木沉香。 良久良久,宴如是定定抬起湿漉一片的眼。“我明白了。” “嗯,”游扶桑掂起香炉,“倘若宴少主想在浮屠殿安好,便不要提宴清绝的名字。” “……我明白的。” 游扶桑这才展颜。她将手中香炉抛到床榻,示意宴如是:“此物能护你不受魔气困扰。正常人在浮屠呆久了也要入魔,如若宴少主想维持正道气度,便带着这手炉吧。” 手炉落下,在榻上滚了滚,散出一些熏香齑粉。 木沉香的味道。 宴如是怔怔取过,“多谢……多谢尊主。” “不用。” 游扶桑说罢便要离去。 却听身后人猝然坠地的声音,连同被褥一同滚落似的响动,宴如是撞在地面,扯落一片绫罗。 她抬眼,自下而上仰视游扶桑,气息微喘,仿若跪在她身下。 “扶桑姐姐……” 宴如是半跪在地,伸手,从后方捉了游扶桑衣袖,“扶桑姐姐,我没有家了。” 嗓音微弱,楚楚可怜的,更几分讨好与哀求,似猫儿伸爪,轻挠了挠游扶桑的心尖,让她忍不住驻足。 宴如是低伏在游扶桑身下,主动撩她衣带,绝不熟练地勾引,惶惶而隐忍。 游扶桑眼底一闪而过唏嘘。 她当然想得到,宴如是如此出卖色相,不过为了母亲宴清绝。 游扶桑拍开她的手,尖锐的指甲挑起宴如是下巴:“宴师妹,倘若你母亲知晓你为了她这般卑颜媚骨,该作何感想?” 宴如是一愣。 感想如何,也要先活着再说。 她于是摇了摇头,“与母亲何干呢?她在孤山吊命,我为求自保投靠浮屠,居于人下,她唏嘘或愤恨,总也不能太责备我。”她抬眼凝视游扶桑,“尊主,我仅仅是想活着。” “……居于人下?”游扶桑盯了宴如是好一会儿,袖间的拳头攥紧又松开,许久才道,“至于活着。宴少主就算不做这些,也可以安好在浮屠殿。我说了,我不会要你的命。” 宴如是摇头:“尊主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报。” “……” 游扶桑冷眼看着宴如是低伏着身子,气得要笑了:拐弯抹角这么多,不还是为了宴清绝吗?看来这几年宴门风雨飘摇确让小孔雀有了长进,从前心如明镜,如今还学会了声东击西! 宴如是讨好地抬眼:“尊主在我之前,还有多少床侍?” “许多。不过,都被玩死了。” 当然是胡说。游扶桑只是想看她的反应。 果不其然小孔雀听得眼底一颤,五指攥紧游扶桑衣袖,屈腿向前蹭了蹭,哑然半晌又怯怯抬起眼:“尊主,您可不可以……抱一抱我?” “你不怕?”游扶桑强调,“宴少主,魔修的床事兴许真的会要人命哦。” “尊主愿意怎样玩,如是便随尊主怎样玩。不必顾及我,”洁白孔雀自甘剥落羽毛惹人怜惜,低眉顺目的模样更让人心悸,“但请尊主垂怜。” 游扶桑怔忡,随即一笑。 也好,反正她确实想看她失态的样子。也很想看看,这正道少主为了宴清绝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 ——她们缘何会变成这样? 被扣着手推回床榻的一刻,宴如是仍想不明白。 陌生的境遇,陌生的师姐。周遭一切陌生至极让她惶恐难安。逃进浮屠前她还天真地以为师姐会如从前一般事事顺着她,与她和善如初。 但她错了。 百年沧海桑田,足以物是人非。 如今压在她身上的,是浮屠城第十七任城主、是连最强势寡义的魔修们也推崇备至的邪道尊主。 不是她的扶桑师姐。 手炉跌落在地上,白木沉香氤氲而散。 背在身后的双腕隐隐作痛,脖颈却被霸道地拽起,被逼迫着仰起头,如天鹅抵颈。宴如是疼得眼眶湿红,浸在水下那般窒碍难捱。 然,即便如此,她还是磕磕绊绊地递上唇齿,试图主导这次突如其来的情韵。 当然只是徒劳。 游扶桑早不是那个处处不如她的小师姐了。若说修为,她已与宴清绝齐等,屈指可敌万马千军——更别说束缚一只小小的、孱弱的白孔雀。 游扶桑擒住身下人,揽紧她柔软易折的身段。 “师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吗?” 宴如是不应,哆嗦着回头,抵唇却重重撞上游扶桑唇角。她磕得眼冒金星,只听头顶一声轻笑:“宴师妹,亲吻不是这样来的。” 讥诮的,惬意的,她掐住她下巴。 宴如是只观身前一明一暗,檀香的气息扑面,是游扶桑的唇齿噬在她舌尖,烙下一个霸道近乎撕咬的吻。 宴如是闻见血腥味,想推脱却推脱不得,想逃离却无可奈何。只被迫地仰头,舌尖被勾住如小蛇出了洞,后脑被扣紧才动弹不了。游扶桑攻势猛烈,宴如是清晰地觉察些许津液正顺着唇角流下。 太难堪了……宴如是仰着头羞愤欲死,又无端地鼻酸,脱了力,闭上眼,支吾地推搡着,守不住口中嘤咛也忍不住眼角清泪。 游扶桑拥她更紧。而那些唇齿间的撩拨似要将宴如是点燃,浑身炽热的,又浸在寒水里,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身子瘫软下去。 有些气短,下腹开始胀痛,她疑心游扶桑的魔气已窜进她的身体。 宴如是在此前并未做过这些事情,连亲吻也不会。最难受的是眼下这次并非情人亲吻,更像一次惩戒,暗含报复性质的,或者亵玩意味。 她哭得要岔了气,还在心里暗暗骂:游扶桑,你,你够狠。 终于,窒息的前一刹那,游扶桑缓缓松开了她。 从榻上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宴如是,金瞳里是嗜血的快意。 “宴师妹,这才叫亲吻。” 游扶桑弯了眼,仿似心情颇好的,再笑,“只是吻一下便受不住了,往后可要怎么办呢?” * 走出殿门,游扶桑望进天际金乌沉醉,闻见祭典钟声。 她有些恍然,竟已是二月廿四浮屠祭典。被宴如是的事情一绕,完全忘了这茬儿,好在身为城主也无需准备什么,出席即可。 在殿门外瞧见青鸾,游扶桑道:“给宴少主找些事做,别让她闲着,胡思乱想。” “是。” 游扶桑于是阔步行向祭典。 天光一照,些许暖意,在靴下切割出细碎的影,让她想起百年前宴山梧桐树下,也常有这样一片绰绰清影。 那曾是她与宴如是试剑的地方。 宴如是大抵早忘了,方才浮屠之中,并非她们初次亲密。 早在那样一片清影下,宴如是缠着游扶桑,早把人上上下下扒拉了个遍。 “游扶桑,你说起来可是本少主的师姐,你这样没出息的样子,连带着我也很丢脸啊!”她摇着游扶桑肩膀,极力谴责她,“内门十四个学子你拿第十三名,最后一名还是带病坚持中途晕倒作弃考……游扶桑,你要气死我和阿娘呀!!” 游扶桑被摇得后背靠树干,闻言也无力反驳,“宴师妹……我好像没有习剑的天赋……” “任何人都可能没有习剑天赋,但不可能是你;同样,扶桑师姐可以没有别的任何天赋,但不会没有习剑的!”宴如是生气,“游扶桑——你的根骨!这可是连阿娘和成长老都欣赏的根骨啊!”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握不好长剑,更找不见合衬的剑法……” “游扶桑!你能不能别妄自菲薄?我娘是天下第一剑修,连她都器重你诶!” “她……器重我吗?” “若不器重你,缘何要收你为学子?掌门首徒的名号说来也很威风啊!”气不过似的,“游扶桑!你太让我失望了!!” 宴如是越喊越生气,一声更比一声高,闹得游扶桑心慌。小孔雀平日也活泼,却没见这么咋咋唬唬的…… 游扶桑抬眼,视线略过师妹赤色耳尖,终于觉察不对劲。 “宴师妹,你是不是偷喝掌门师娘的清酒了……” 宴如是果然一怔。 “嘘,别告诉阿娘。” 宴如是眨眨眼,眼底含着被抓包的可爱,忽而捉紧游扶桑肩膀,猛地向上一蹦跳,狠狠啃了她一口。 两对唇磕磕绊绊撞去一起,游扶桑只觉唇边一疼,立刻急得手忙脚乱:“宴如是、你、你、你做什么啊!” “扶桑姐姐的唇看起来好软,很好亲……”宴如是软下嗓音,“对不起,如是方才是不是太凶了?如是也不想的……只是……” 话未说完,咚地一下,人倒下了。 游扶桑眼睁睁看她倒在自己身上,整张脸愣得通红,快能媲美天边晚霞。 ——于是那一个吻,也只她铭记了。 6、千针怨 浮屠祭典,一为祭祀,二为庆典。前者祭前人,后者求来年。 祭典高台外,游扶桑暗金的衣角掠过一众跪拜的魔修。 所有人都恭敬无比地望向她,面色憧憬,恍若她是九天神明——唯独一人警惕地眯起眼睛。 先前服侍过宴如是入浴的小麋。 便是游扶桑踏上祭典高台的一刻——只见小麋手持短刃从人群里跃起,刀尖直至游扶桑!!! 但也仅仅刀光掠影了那一瞬间。 游扶桑如早有预料,人未转身,指尖轻轻拂过霞风,无形的利刃划破天际。 赤金凤尾长空长啸,小麋的身形滞在空中,短刃脱手,七窍溢出漆黑的魔气与鲜血。 电光石火,祭台一片淋漓。 四下哗然。 小麋倒地不起,游扶桑则不疾不徐走下祭台,须臾间,奄奄一息的囚徒与气定神闲的高台祭者对视一瞬,是囚徒拼尽全力直立起身。 “魔头……我要你血债血偿!” 游扶桑笑:“可你眼下的模样……大概做不到让我血偿哦?” 小麋咬牙切齿:“魔头……” “说说看吧,”游扶桑无所谓地玩赏着丹色指甲,“我们之间何仇何怨,要你这样蛰伏浮屠报复我?” “我们之间血海深仇!”小麋赤红了眼睛道,“你屠我宗门,杀我母父与姊姊……” “宗门?宗门何名啊?” 小麋挺起腰杆,不卑不亢:“宗门江潮生。” 江潮生? 游扶桑思忖一下,完全没在脑海里捉住个影。她于是十分抱歉地笑笑:“没印象。正道鲜血沾染太多,记不清了呢。” “家姐江汝……游扶桑,你断不可能忘记她的。” “江汝……”游扶桑轻声念了下,“江潮生……” 啊,有印象了。 江汝嘛,就是从前那个在宴门外门时总欺辱她的学子,见游扶桑被宴清绝收下,又生出攀附之意,但骨子里仍瞧不起游扶桑,总觉得她不过异常走运没什么真本领,一来二去口角是非,最后一次争执正撞上游扶桑被魔气侵蚀之日—— 江汝,是游扶桑入魔后,手里拿住的第一条人命。 江汝在面前气绝的一刻游扶桑没什么实感,直到温热的鲜血浸满了视野,她才钝钝地想……这双眼睛,再也不会讥诮地讽笑她了,这张嘴,也再说不出什么刻薄难听的话了。 真好。 尔后,游扶桑被宴门除名,几欲赶尽杀绝。 逃亡路上她遇到了两个人,庚盈,以及那时的浮屠城城主。 彼时庚盈不过四岁小儿,被人弃于阡陌,不管不顾。“我们都是野狗,丧家犬。”如此想着,游扶桑抱起庚盈,即便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于她而言实在很累赘。 逃亡的两年间,庚盈渐渐长大,活泼爱笑,唯独有一点让人困惑,但凡触及她后脑,不论轻重,庚盈定会啼哭不止。 庚盈自己也说不出缘由,只会哇哇大哭,抱着游扶桑喊疼。 浮屠城城主从庚盈后脑取出一根细长银针。 沉默了一下,城主说,“凡俗人好男厌女,时时求男胎而遗弃残害女婴,也许小盈也是这样的苦命孩子吧。” 游扶桑看着庚盈,看着这个懵懂的孩子,只心道,真可怜啊……从诞生起就不被期待。 如我一样。 又实在赶巧,那几日她们正回到了庚盈的村庄。 村庄最高处是一座弃婴塔。 于是那夜魔气四溢,村内三百余人形神俱灭,一夜之间流亡于大火。 是造孽太多么?火势零落后,游扶桑站在山头,见这焦土青烟之上,居然没有一片冤魂。 日出霞光,远山风林不知人世苦,还在笑呢。 但不论如何,一夜屠杀三百余人已触正道众怒。 往后,以小宗门“江潮生”打头,正道讨伐游扶桑,一为了女儿江汝,二为了此夜村庄,有私心有大义,师出有名。 结果当然是…… 全军覆没。 魔修以杀戮为修行。彼时,游扶桑在上一任浮屠城主的指点和血光照耀下修得浮屠令第四层。 “回忆起来了,江汝,江潮生,本尊手下亡魂,”祭典高台上,游扶桑笑得十分灿烂,“小麋,你是为了她们来报仇的么?”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笑得这样无所谓!!??” 小麋定是气极了,才会在如此实力悬殊的境况下发动最后一次、耗尽性命的偷袭。 游扶桑仅仅伸出手。 仅仅伸出手。 小麋只觉身体一空,呼吸停滞了。 游扶桑的手穿越她胸膛,生生握住了她的脏器。小麋的心脏。 刚剖出来的心脏仍会跳动,血色斑斑,皆浸润游扶桑的衣袖。大概还留有意识吧,小麋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空落落一个洞。 咣当—— 复仇的孩子死不瞑目。 游扶桑站在她身前,面上是血是朱砂,亦是夭夭灼灼桃花。 高堂祭台哑然一瞬,顷刻是沸腾的叫好声。 魔修嗜血——才不管什么对与错——最爱这样血腥残忍的景象。 宴如是是在此刻姗姗来迟的。 四周的叫好声让她错愕,整个人如同吓呆了,面色苍白几分病容。 宴如是太消瘦了,仿似东风轻轻一吹,人便要散作白烟。 她看向小麋与游扶桑。 视线相触的刹那,游扶桑见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盛满无措。 游扶桑无所谓也无顾忌地勾唇一笑。 惧怕我吗?惧怕我吧…… 就如旁人一样。 无尽血雾里,游扶桑款款转回身,手中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她丢下心脏,淌血的五指略微动了动,便有侍者上前为她仔细擦拭。 “这就是蛰伏、背弃者的下场。” * 那颗心脏滚下祭台,在万众呼喝中滚向无人问津处,显得格外死寂。 宴如是眼睫微颤,抑制不住地干呕。 那可是她昨日才接触过的……活生生的人啊…… 未进食,于是也吐不出什么来,但还是浑身难受。即便如此,宴如是颤抖着走向小麋倒地的尸体,替她阖起了双眼。 “怕了吗?”庚盈很不屑地看着她,“宴门少主胆子竟然这么小么?” “我……” 庚盈气不过似的,“哼,这些都是该死之人!俗世诨烂,人间官府无能,乌泱泱一片……怎么,你们正派把劫富济贫说成侠义,尊主惩恶,便成了邪魔外道?” 庚盈憎恶这世间自有道理。但宴如是不同,她自小什么都拥有了,人间四季七绝八乐,她个个赏乐过,个个可亲过,于是对这人间总是贪爱多,怨憎少。 谁都没有做错,她们怨憎或贪爱的,都是她们的人间。 而此刻,宴如是身在浮屠,也不是从前顺风顺水疏狂肆意的小孔雀了。 该恨吗? 恨谁呢。 她只是觉得好累,便不知道该把恨意投向哪里。 神游的刹那,宴如是只闻耳边巨响,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炸成了血雾。 小麋的尸体! 瞬间血雾成了血箭,往四周疾戾散射,极快!—— 身前檀香逼近,游扶桑揽住宴如是向后闪躲,才让她没被波及。 庚盈亮出武器,将血箭尽数挡下。 游扶桑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论有无伤及游扶桑,今日小麋都会暴毙而亡,最好是与游扶桑缠斗,在最靠近的时候以自身为弹药,射出血箭,也伤游扶桑几分。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可惜实力悬殊,小麋没有撑那么久。 游扶桑冷笑:“够下血本。够恨我。” 电光石火人死人灭血雾血箭,一切都发生太快,她怀里的宴如是惊魂不定,咬着牙颤栗。 游扶桑于是松开她,面无表情道:“宴少主,若想在浮屠久留,还是对这些尽快习惯了好。” * 习惯?习惯什么?习惯人命,习惯一眨眼的死生之别,习惯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 那日宴如是为小麋阖上双眼,白布包裹了那颗孤寂的心脏,将它亲手埋葬。 荒芜昏地,血色残阳,无名荒冢。 宴如是沉默地坐在墓边,直至寒鸦声却,月上梢头。 是夜月色残声,宴如是回到寝处,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合眼,连灯也不敢灭,脑海翻来覆去还是那些东西,母亲的小指,死不瞑目的小麋,那颗死寂的心脏…… 无名的坟冢。 既是潜伏,小麋当也是化名吧?是否易容易骨了呢?那她真实的名字是什么?真实的面貌又是什么样子? 丢掉真实的名字,丢掉最初的模样,丢掉性命。 尸体也成了血雾,遑论收尸。 小麋的家人早就不在了,世间将无人再记得她了。 这也会是我的下场吗? 宴如是惶惶想。 扑簌簌—— 倏然间一只乌黑信鸽撞进罗帷,然,还来不及探看,已有另一只手从珠帘后擒住信鸽,轻轻一拧。 信鸽顷刻灰飞烟灭,这次连血雾都不曾有了。 珠帘后,游扶桑调笑的声音响起:“孤山的信鸽?” 游扶桑撩开珠帘,踩上床沿,金乌的袖子低拂过锦被,她一点一点向宴如是靠近,虽笑着,眼底又分明很冷,宴如是敏锐地感觉到她眸底情绪,当是比白日剖人心脏时更为愠怒。 最终,她停在与宴如是咫尺之外,挑起她下巴,直直望进她的双眼,“宴如是,你也要背叛我吗?” 7、染血契 “宴少主会背弃我吗?” 这么问的时候,游扶桑仍是笑着的。 宴如是被她牵制着,平躺榻上却仰着头,手腕被扣住,姿态难堪。“尊主……”她有些心虚地示弱,“我怎么敢?……” 游扶桑冷笑了下。 屋中信鸽已经没了踪影,但那份令人心悸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宴如是极快地想着说辞,岂料,游扶桑却没有追问,只又贴近一些,嗓音游走在宴如是耳尖,气息靡靡又暧昧,“好师妹,只要你说,你绝不会背叛我……我就信你。” 宴如是急切道:“自、自然!我绝不会背叛尊主!” 游扶桑捧着她的脸轻笑:“好师妹。” 宴如是还在被这笑蛊惑,忽觉脖颈处一团火热烙印沁入皮肤,疼痛如触了细雷火电。 宴如是暗叫不好—— 血契! 这是魔修最常见的契定,以话语为媒介,魔气为脉络,命令对方听命于己,不得犯戒,否则千百倍腐蚀,痛不欲生。 强者对弱者下血契,是为了见忠心。弱者对强者下血契,便是为了牵制抗衡。 而游扶桑很强大,比任何人都更强大,绝对的实力压制下此类契定显得十分无用。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染血的契定。 游扶桑松了手,在宴如是耳垂留一点杏红,花蕊似的艳。 再心情极好地退开身子,饶有兴致欣赏宴如是错愕的模样。 “宴少主缘何这样看我呢?只要你不背弃我,自然一切安好,难道……宴少主本意就是蛰伏、背弃本尊?” “绝没有!”宴如是极快摇头。 游扶桑再盯她几息,终熄了烛火。 “不早了,睡吧。” 这句倒是很温柔。 窗外三更月,初春梨花正雪。屋内罗帷轻,锦被薄,二人分卧两边,不再言语,中间似隔一道银河。 这样板正地共睡一榻,却让游扶桑想起许久许久以前,自己还是宴门内门一个毛头小儿、才开始学御剑便摔了腿的时日。 她在宴门医馆里躺了足足两个月。 当时医馆里还有另一个人——宴如是。不过,并非是御剑摔的,这宴门少主有个坏习惯,下台阶最后几步爱用跳的。 “如是,你这样胡闹迟早会摔了去!” 是以,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宴门少主不负众望摔断了腿。 得知宴如是躺上病榻缘由的游扶桑噗嗤一下,没忍住笑。 宴如是急了:“我、我是怕你无聊,才来医馆陪你!” 游扶桑才不信。 但看破不说破。 “好,好,宴师妹愿意来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医馆有张八尺床榻,大得很,原是游扶桑在躺,眼下宴如是来了说什么也要分一片榻。 她央游扶桑的本事愈发娴熟,措辞已从“游师姐”升到“扶桑姐姐”,总把游扶桑喊得愣住。 小孔雀生性活泼,对谁都好脸色,但骨子里还是傲的,除了对游扶桑、对阿娘,再不会对谁这么粘人了。 缘何游扶桑特殊些呢? 宴如是也不怎么想得通。十分偶然地,她想起与游扶桑的第一面,不是宴门试炼的谷底,而是某个稀松平常的雨色黄昏。 雨点击落晚晴天,游扶桑握了一只扫帚,静静站在屋檐下,看向那片雨淋淋的夕阳黄昏。 宴如是瞧着她,好似瞧着一支青竹立在黄昏,风一吹雨一淋,便要被折断了。 莫名,宴如是很心疼她。 心疼她,向往她,想要靠近她。 缘何师姐总是这样恹恹无精打采呢?就连沉眠时也愁眉不展。宴如是总想伸手揉一揉她的眉头,好让她展颜。 多笑一笑呀,师姐…… 可当指腹真的触及游扶桑眉眼,原本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医馆床榻上,游扶桑亮着一双眼,眼底是茫然的问询。“宴师妹?” 偷摸被抓包的宴如是倏地红了脸,“我、我有夜盲,总看不清夜色里的东西,才想碰碰你、确定你还活着!” 啊啊,宴如是在心里抓狂,扯的什么鬼理由! 夜盲是真——虽没那么严重——可最后一句话是在说什么呀!师姐会生气的吧? 游扶桑却只笑了一笑,平躺回去,“活着呢,别担心。”她将自己的手腕递到宴如是掌心,“不信师妹探一探,是不是活人的脉搏?” 夜盲好似严重起来了,宴如是眼前一片雾色的昏暗,她看不清游扶桑神色,只捉住掌心那点温暖柔软的触感,扑通、扑通—— 分不清是师姐的脉搏还是自己的心跳。 看她发呆,游扶桑小声问:“师妹睡不着吗?” 似是在一片心慌里找到出口,宴如是立即顺着说下去:“嗯,睡不着,睡不着……” “宴师妹的夜盲真的那样严重吗?” “嗯……不敢在夜里外出,也没见过月亮……”小孔雀委屈巴巴,“师姐,我好可怜啊……” “师妹你没有见过月亮?” 游扶桑好像不信,宴如是于是着急:“真没见过!千真万确……” “那师妹今夜想看月亮吗?” “咦?” 游扶桑握着她的手。 “今夜月色正清凉,宴师妹想看的话,我带你去呀。” 游师姐原来这么温柔吗?还是夜盲瞧不见太多景色,手上触感被无限放大,所以抵达宴如是心里的只剩下那截温软的腕? 宴如是不清楚。 彼时她们腿伤已好了大半,只稍稍有些瘸,不过已能走路。被推着走向室外时,无尽的黑暗包裹住宴如是,再熟悉的山路也让她无措至极。 但游扶桑的气息让她安心。 淡淡檀香,如惺忪薄雪凝在松枝上,介于冰冷与温润之间,不太极致,温和得令人心悸。 一如柳暗花明,眼前这清冷月色。 天边月儿正高悬,丘下晚林都静谧。 “师妹,看,”游扶桑笑着说,“月亮。” 宴如是看她也看月亮,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只道是,初春月照雪,激荡一片沉云琉璃,心间风动。 8、月低垂 那之后,宴如是再见过很多月亮,却都不如初次见月来得凌厉清澈,难以忘怀。 * 回忆涌上心头,宴如是闻见檀香,于是也不知怎的,白日里见到的那些血腥景色都在脑海里消散一空了。 分明这身侧的扶桑城主才是罪魁祸首。 她向游扶桑靠得更近些,即便对方的躯体早已不似从前那般温暖。 魔修总是这样,冷手冷足,冷血冷情。可师姐真的变了吗? 夜色里,游扶桑只觉枕边人窸窸窣窣一阵,少顷,一双手小心翼翼伸出来,拽住游扶桑里衣衣袖,尔后是扑簌簌的落泪声,未有哽咽,但泪珠砸在药枕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宴如是想家,想娘亲,想从前的宴门。 想从前的师姐。 哭声快要抑制不住了,游扶桑却缓缓抽出手,没有再多动作,更没有拥她入怀中。 她们之间……不知何时已经至于相望寂静的境地。 寂静至死寂。 于是月色低垂,照见今非昔比,一片哽咽的唏嘘。 * 过了倒春寒,浮屠便是连日的晴朗。 次日晨光里,游扶桑才走出殿门,庚盈和青鸾候在道旁,显是等待已久。 “尊主!”庚盈还是那副咋咋唬唬的样子,“你猜我们拿到了什么好消息?” 瞥一眼身后跟来的宴如是,游扶桑回首,示意:“说说。” 青鸾道:“孤山昭告天下,宴门误拿的孤山至宝已经寻到了,恩仇冰释。” 宴如是急切打断:“宴门根本没拿……” “拿与不拿,抑或自导自演,战胜者的游戏罢了,”游扶桑看着青鸾,“说下去。” “嗯,简而言之,孤山给世俗人的前因后果是宴门掌门误拿玄镜——千百年前孤山道者所铸的玄镜——又拒不归还,孤山实乃被逼急了才会咬人。如今宴清绝归还玄镜,孤山大人不记小人过,依旧与之其乐融融。甚至帮衬着重建被抢砸烧毁的宴门……” 游扶桑了然。 打打杀杀太血腥,和邪道没什么两样,总需要一个其乐融融的圆满结局,好告诉世俗人:我仍是你们心目中的名门正派。 青鸾再道:“如今孤山宴门重归于好,又逢三月祭祖,她们立了清明宴,广邀天下人,就设在钱塘望海亭。”她顿了顿,下意识瞥了眼宴如是,“届时,孤山会公布云海历练的事情,与宴门同办。” 宴如是一怔,气愤却不敢表露,只低声:“这怎么是好消息……” “不算好消息么?”庚盈笑嘻嘻直言,“宴少主,宴门要变成傀儡啦~” 宴门受制于人,又在名声上被压一头,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看孤山眼色。 “但至少……母亲性命保住了。” “未必。”游扶桑冷声,“既是傀儡,找个身形相当的易容一番,也非难事。” 宴如是攥着拳,骨节发青。 青鸾犹犹豫豫地再道:“还有一事,却不知该不该提……孤山给出的云海试炼夺魁宝物……是……是……” “是什么?” “是青山剑。” “那、那是我母亲的剑!!!”宴如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们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庚盈阴恻恻笑,“宴少主不是也说了,宴清绝被折磨得再难拿起长剑了?如今名剑无主,给谁不行呢?说白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谁想大名鼎鼎宴掌门,如今连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剑也护不住!真是没用!” 庚盈出言嘲讽,但字字属实。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握不住剑了,便也护不住身边的人,怪谁呢。 宴如是紧咬着牙,任在心里把孤山之人千刀万剐,却一句不能言。她自己还在浮屠里身不由己,不硬气也没底气,没机遇也没能力。 不该这样的,她想,宴门万千余人,怎么就落得这样境地了呢?被打碎了牙齿还要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思绪里的那些酸涩涌上鼻尖,眼泪便夺眶而出。宴如是从前并不爱哭,如今接二连三变故,朝逢暮迎死生,她无能为力,更不知除了眼泪,又该如何是好了。 庚盈幸灾乐祸:“宴少主居然是个遇事只会哭的废物包!” 话音未落,她被噤声了。 游扶桑没什么情绪地收回手,再问青鸾:“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鸾摇头:“就是这些了。清明之宴在清明时分,孤山代掌门方妙诚与宴门宴清绝都会出席。” 十分突然地,游扶桑再睨向泣涕涟涟的宴如是:“宴少主什么想法呢?” “我想去……”宴如是低声,“望海亭。” 但凡一线机会,她仍想见一见母亲。 于情于理,游扶桑都没有答应的可能。她憎恨宴清绝,更不该蹚这浑水,作壁上观狗咬狗才是明智之举。 岂料她微微一笑:“可以。” 宴如是眼睛亮起,青鸾惊叫:“尊主!?您不觉得这是一场……” “觉得啊,”游扶桑替她答了,“鸿门宴。” “那为什么……” 游扶桑十分惬意地笑了笑,“我怕方妙诚吗?” 她意向已决,青鸾不好再劝。宴如是则略带期盼地拽起游扶桑衣袖:“师……尊主与我同往吗?” 游扶桑嗯了下,“去玩玩呗。” 于是她见这小孔雀白色羽毛抖了抖,眼里的泪花闪了闪,雀跃又欣喜地望着她。 游扶桑一晃神,下意识与她错开目光。 “青鸾,给宴少主一柄剑,一张弓。” “尊主!?”青鸾错愕,“您、您这要给她武器吗?” 游扶桑敛眸,“届时望海亭,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处处要本尊护着。” 语气似在嫌麻烦,但掖心底下,还有一句话她未说出口。 师妹的手是练剑拉弓的手。 宴门式微,宴少主亦势弱,但风水轮流转,游扶桑总还盼着她能站回云端,回到从前那副神气的样子。 * 孤山是百年前的老熟人了,如今高位的那几个也没怎么变过。 孤山姓周,周大娘子周蕴、周二郎、最小的周小妹名周聆。周大娘子心向医道无意夺权,周家老人殒命时周小妹又太小,只剩了周二郎。他与妻子方妙诚步步艰险,最后双手接过孤山掌门印。 可惜了,总有人有命拼搏没命享福,掌门位置没坐热,周二郎顽疾缠身一命呜呼。 周二郎病逝,方妙诚也不好过。不论远近,孤山外或萧墙内,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的人数不胜数。但方妙诚顶着那些目光与流言,一人撑起一片天,把孤山治理井井有条。 ……罢,已是前尘往事了。 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孀妇早就不见了,如今方妙诚坐镇孤山,居然能把宴清绝都打趴下。 不过,游扶桑对她印象并不深刻,反而对孤山那位大小姐脾气的周小妹记忆犹新。 周小妹周聆,根骨一般,但周身资源源源不断地堆砌,怎么也能造出个无比神气的派头来。单说她的武器,长鞭软剑,已是世间孤品。 游扶桑有幸见识过它电闪雷鸣的样子,打在身上冰火两重天地疼。 那是在两百年前的云海试炼。 “你就是宴门大师姐?”周聆两只蛇骨辫子,笑得娇纵,拿鼻孔看人,“也不怎么样嘛,居然连我一鞭子都接不住,真狼狈。” 游扶桑未反驳,猝然耳边风声响绝。 铮—— 一支长箭穿云过,把周聆的长鞭捅了个对穿。 “我、我的鞭子!!” 周聆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宝贝鞭子多哭丧几句,宴如是御剑而来,面色冰冷,手上赫然一张云影弓。 云影弓,凌云箭,一气破空十四洲。 她降落在游扶桑身前,微微再抬起弓,箭尖直指周聆。 “宴如是、你、你敢!!”周聆气得直跺脚,“你、你不过是仗着我嫂嫂不在才敢欺负我!” 宴如是则将自家师姐护在身后。“你也不过是仗着方妙诚在,才敢为非作歹。” “呵,你知道你护着谁吗?”周聆矛头又对准游扶桑,“堂堂宴门少主,被一个废物踩了一头,不嫌丢人吗?你这做少主的,居然还得向这样一个人喊师姐!” 宴如是未放下弓:“宴门之事,轮不见你置喙。” “我可听说了,这游扶桑根本不是人,是一只凶兽!是以宴清绝不得已将她带在身边,却也不给好脸色看……”周聆不依不饶,“不信你瞧她名字——游历扶桑之地——游扶桑,多随意!” 事实上,这样的说辞游扶桑早已听惯了,宴门人说,凡俗人说。她不怕别人侃侃胡诌,只是怕相撞,还要尴尬地装未听见,好累。 宴如是却忽然笑了。“你好奇扶桑师姐的来历啊?” 一双杏眼笑眯眯的,如五月芍药,玲珑灵动。这宴门少主单看相貌也是绝艳的江南烟雨佳人,明眸善睐,少年意气风流。 周聆一愣,以为她要与自己同仇敌忾,“不是好奇,我就是说与你听,要你别被这凶兽牵了鼻子走……” 可话没说完,宴如是又是一箭—— 这次她们离得更近,箭风带起一阵难压的余悸。 余光撇见几缕碎发,周聆只觉耳畔有什么东西滑落下去,不知是血还是什么。 ……是她的蛇骨辫。 “再说闲话嚼舌根,丢的可就不止一只辫子了。” “宴如是……!” “滚!”游扶桑第一次见小孔雀这样阴沉着脸,“别让本少主再听见那些话!” 周聆没了武器,方妙诚又不知在几千里外,她当机立断,咬着牙与几个家仆走了。 偌大云海便只剩下游扶桑与宴如是二人。 游扶桑有些尴尬。倘若宴门少主与孤山大小姐交恶,丢的可是宴清绝和方妙诚的脸…… 却是身前,宴如是收起弓与长剑,伸手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疼吗?是我没护好师姐,”她捂住游扶桑的耳朵,“那些话,师姐不要听,不要信,不要伤心……” “我已经替师姐打过她了。” 小孔雀这样说道。 9、鸿门宴 记忆落了灰。 再回想起那些弓啊剑啊,云影刀光,游扶桑只觉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和自己没什么关联。 如今她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任何武器,落盏听雨的时候,她抬眸可让雨点停留,清澈的水滴在魔气驱使下成为最锋利的短刃;兵临城下的时候,她屈指可取万人性命。 血光照彻浮屠夜色。 她不再是从前需要别人护在身后的狼狈少年。 可她的小孔雀……也不再是从前恣意风光的样子了。 给她一张弓,一柄剑,会变好吗? 走出浮屠殿,细雨拂上游扶桑的面,她望向练武桩台,长剑的影子比天光更亮,亮得像在灼烧春光。 最简单的高马尾,最普通的练武服,可一搭宴如是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一切都灵动了起来。 明丽,惊艳,令人见之忘俗。如她的剑招。 宴门青山,惊鸿剑法,想来宴清绝已经把宴门压箱底的招式都传给女儿了。 能成为正派最为津津乐道的天之骄子,出身、天赋、苦功缺一不可,而宴如是显然都是其中佼佼,每一次出招攻其不意,收招亦稳妥大方。 她的剑很轻,但最锋利,跃起时剑尖一点雪白颜色,杀气蕴含在看不见的风中。 杀人于无形。 庚盈节节败退,眼角余光看见高阁处游扶桑,她闪身避开宴如是剑招,对着高处就喊:“尊主在看我笑话!” “确实是笑话,”魔气侵染,高阁人影不见,游扶桑出现在练武桩前,“浮屠旌麾力将,却在浮屠城里惨败于外来客,确实很笑话。” 庚盈急了:“我、我是看在尊主与她从前情谊、让着她的!您看我连武器都没拿呢!” 游扶桑只说:“丢人。” 庚盈要哭了:“我才不丢人!!!尊主欺负人!!!”又怕游扶桑真的生气,她再看向宴如是,“喂!宴门少主,我们正正经经再比试一次。等我真的出了蛊,你近不了我的身,公平起见,你换弓箭吧。” 游扶桑就站在桩台,心想庚盈果然是个傻的,宴少主长剑利落,弓箭更不会差。岂料下一瞬庚盈取出长针与蛊虫,浮屠城昏天黑地如乌云蔽日,堕入黑暗。 ——庚盈吃准了宴如是夜盲,打算以夜色夺她视线,打她措手不及! 电光石火,只见黑暗里无数银针疾驰而来,铺天盖地席卷—— 宴如是举起长弓,桩台下青鸾讶然喃喃:“宴少主不是夜盲……” 然而长箭破空,精准从银针之中揪出庚盈法器,利落穿过雾障,又以毫厘之差掠过庚盈鬓发。 “我不想伤你,”宴如是闭上眼,“诚如尊主所言,我只是个外来客。” 须臾雾障散尽,庚盈瞪着眼,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胜负已定。 青鸾由衷道:“江湖传闻宴门少主蒙眼亦箭无虚发……竟真诚不我欺。” 宴如是收了弓,没说话。 游扶桑则对庚盈道:“太丢人了。” 庚盈真的哭了,好大声。她们魔修爱走旁门左道,最爱笑里藏刀出其不意偷摸着杀人,这种光明正大的比拼实在很折磨,庚盈一方面觉得真丢人,一方面又在窃窃观察游扶桑是否真的生了气。 尊主究竟希望她赢,还是这宴少主赢? 庚盈本想大人有大量地放水,想不到在练武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是她自己。 庚盈一边假哭,一边眯眼去追游扶桑视线,瞥见对方流连在宴如是长弓与长剑,庚盈心道:罢了,罢了,能让尊主开心也挺好的。 * 半月后清明雨纷纷。 孤山和浮屠隔了十万八千里,一个江南烟雨地,一个西域蛊毒城。抵达临安孤山时,步辇颠簸了一下,游扶桑睁开眼,就见帘下宴如是板板正正地坐着,忐忑不安地绞着袖子,额前细汗,眼下乌青。 游扶桑有些惊讶,一句“这么紧张吗”噎在喉咙里,语气熟稔不合适,语气生硬又怕她更紧张,就这么简简单单五个字,来来去去居然问不出口。 再回神,青鸾站在步辇前扶人,宴如是已经走向烟雨繁华地。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来临安城,百年前师姐妹同游临安水乡,江南有女采莲唱曲,画船听雨,是个好地方,却没现下这样繁华。如今万丈高楼平地起,朱门映柳,五光十色。 青鸾带路,易容的几人来到布匹坊。“尊主,您这请帖拿的是青川富贾之家,”青鸾道,“那是个没什么根骨的商人,唯一的优点在钱多,钱多法器多,法器多但不会用……咳,总而言之,平时穿着十分珠光宝气。尊主,你看要不要与之贴合……” “明白,”游扶桑懒洋洋道,“穿得俗气点,市侩些,草莽富商嘛。” “请帖?”宴如是以为招摇如浮屠者,会以自己的身份赴宴,却不想还借了别人的请帖,她问,“缘何要用别人的呢?” 庚盈大骇:“你疯了吗?孤山胆敢往浮屠寄请帖?” 宴如是呛了下,又问:“那……请帖的原主人呢?叫什么名字呀?缘何不来了?” 游扶桑冷不丁:“重要吗?反正是死人了。” 宴如是怔忡。 “我们是魔修诶,”庚盈于是阴恻恻笑,“对魔修抱什么善意期待?卸磨杀驴这种事情很多哒。” 无力感蒙上宴如是心头。原来正邪真当这么难以融洽。 却是青鸾低声解释:“宴少主别听她乱讲,那富商好着呢,为一张请帖杀生不值当。”而转头又道,“虽然杀生确实最方便……” 宴如是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下。 不多时,游扶桑选好了几件衣裳,丢一件给宴如是:“换上。” 绫罗珠玉,上上好的料子。 庚盈不满:“凭什么她就这么好看,我就这么素?尊主,您真的很偏心!” “因为她是富商宠侍,要在筵席上喂我喝酒的。” “宠侍?我也要!我也可以躺在尊主怀里给您喂清酒喝的!” 游扶桑嫌弃道:“不要。” “我就要!” “别烦人。” 拌嘴几句,宴如是倒动作很快,从染坊里间一进一出,把那身绫罗都缚上了,她仿似逆来顺受了,倚着游扶桑淡淡一问,“尊主不换么?” 游扶桑心里被勾得痒,视线在宴如是清雪芙蓉的发髻上一掠,“还合身吗?” “合身,合衬,”宴如是笑得温顺,眼底却疲惫,“筵席开在戌时一刻,尊主快去换吧。” 临安连清明也繁华,鱼龙舞雩,纸灯诉思情,似上元灯节。 百年前扶桑师姐与宴少主游历临安的第一站也是个相类似的布料染坊,那是真的上元佳节。 那时的宴如是还很闹腾,叽叽喳喳,“一两黄金一两纱,我给师姐裁新衣~”她拿着软尺到处比划,“师姐喜欢什么?绫水白绸香云纱?” 游扶桑一件也没听过,“都可以……我没有研究过。” 彼时一个青涩一个活泼,不若现下,金玉其外却心有隔阂,至亲也至疏。 * 江南太早,飞雪杏花恼,分明已清明,霪雨潇潇不见春。尤其夜里戌时一刻,夜幕低垂的时候更看不见春色。 四人进入孤山望海亭,无人阻拦,只在游扶桑落座时,站在最高处的方妙诚遥遥看来一眼。 方妙诚为孤山之主,会关注一介小门商户确实蹊跷。游扶桑无所谓地迎上目光,宴如是却侧身避开了视线:“她……她起疑心了?” “你很怕她?” 宴如是一言不发钻进她怀中,许久才闷闷道:“怕。怕得要死了。” 这方妙诚剥了她父亲的骨和皮,斩了母亲灵脉与小指,如今还假惺惺与宴门握手言和,宴如是怕她也憎她。 游扶桑却不知那些因果,她眼里的方妙诚没什么大杀伤力。世人爱说这孤山的方美人像只狐狸,有江南水乡的温婉多情,又有北境冰雪玲珑气,美得不可方物,游扶桑却觉得狐狸是狐狸,但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她实在很像一只披了画皮的妖——四足爬行久了,不习惯做一个“人”。 游扶桑猜想过,这孤山主人是否是妖或魔修,甚至谁的傀儡,但没探出个所以然。方妙诚武功一般,但脑子聪明,会治理世家门派,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能坐稳现在的位置不无道理。 游扶桑正神游,腿前重量一重,宴如是勾着她手臂坐上来,头还低着没敢看方妙诚。 游扶桑脸一沉,“为什么坐我腿上?” 宴如是理不直气也壮:“这里只有一个位置。” 说完,嫌坐不舒服似的还蹭了蹭,“尊主不是说宠侍要在筵席上喂您喝酒吗?” 那是骗庚盈的…… 游扶桑僵着没动,气势又不想输,更不想脸红露怯。 她冷脸问:“宠侍喂酒要嘴对嘴,宴少主行吗?” 宴如是明显地愣住,耳根红了一片,“不、不让坐就不让坐。”她结结巴巴下去,坐回冷冰冰的硬木板。现下好,本来只是不敢看方妙诚,现在连游扶桑也不敢看,眼神飘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看她羞赧,游扶桑好似扳回一城,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索许久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百年前朝夕相处,宴如是对她下意识会有亲昵举动,肌肤相贴也不觉得怪异,可当反应过来,谁都变得尴尬。 正如此刻,宴如是紧紧挨着她,脸颊蹭着她肩膀,很亲昵,但根本心不在焉,魂也不定。 “母亲还没来……” 宴清绝。 是啊,她们今日来赴鸿门宴,是为了让小孔雀看一眼宴清绝。 可眼下距离开宴已经过去两刻钟,别说宴清绝,连青山剑都没影儿。席间有人觉得怪异,握手言和的筵席却不见另一个主角,她们异议,都被方妙诚滴水不漏地挡回去。 “怎么办?”宴如是坐立难安,“母亲不会真的出事儿了吧?” “安心。” 游扶桑这话说得也没底,纯属不想关心宴清绝。被喜欢的人央着去探仇人死活的感觉真当十分差劲。 不知道什么时候,宴如是又贴着坐上来了,她恹恹地盯着入口屏风,手中清酒撒了都不知道。 清酒沾衣,宴如是连声道歉,靠坐着给游扶桑擦衣,却是游扶桑攥住她的手,“别回头。” “怎、怎么了?” “兴许方妙诚真的起疑心了,她正盯着你看。宴少主吃得太少,小动作又太多,想不在意都难,”游扶桑故意逗她,“要不然我们也不装了,直接揪着她领子问问宴清绝在哪儿?” “不行!那不是暴露了吗?” “——暴露什么?”游扶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暴露魔修潜入,还是暴露……你正道宴门少主、竟坐在魔修腿上、与魔修沆瀣一气?” 一字一顿,气息收紧,游扶桑离她很近,易容之下的漆黑眼眸好似又要变成赤金色了。宴如是不懂她为什么忽然发难,才想反驳,却觉得指尖一滑。 游扶桑张开嘴,咬走宴如是捏着的一只提子,“逗你的,只是想吃你手上的提子,”她嚼嚼,“好了,方妙诚不看你了。” 宴如是还愣着,心里却飞快地回应,不是的,师姐与别的魔修不一样,她与她亲昵,怎么会有沆瀣之说? 游扶桑再懒洋洋道:“好师妹,再喂我一颗。” “这么好吃吗?” 游扶桑咬过青提,笑了下,没直接回应,她从后方抱住宴如是,“作为宠侍,开宴半时辰什么都没服侍上,喂酒不愿意,两颗提子还要我催……宴少主,我这富贾做得好亏呀。” 宴如是坐在她两腿中间,极快速地剥开三颗提子,一股脑儿塞来:“快请吃吧尊主!” 入魔百年,游扶桑早没了口腹之欲,如今娇滴滴的小孔雀坐在腿上,孤山准备的提子再没味道,尝起来也清甜可口。 只是这点清甜在看见席间姗姗来迟的人之时又变得索然无味。 她让宴如是转头:“你等的人来了。可喜可贺,不是傀儡,是如假包换的宴清绝本人。” 宴如是在听到声响的时候顿了下,视线与宴清绝对上时彻底怔忡在原处。那可是宴清绝,名满天下的宴门掌门宴清绝,如今一身朴素,跟在侍者身后走,背了长剑,步子里有不易察觉的战栗。 匆匆一瞥,宴清绝没有把女儿认出来,视线冷漠又陌生。 “宴清绝的腿废了,”游扶桑压着声音,“还有,宴少主与我的易容术是青鸾施的,她看不出来,说明……宴掌门的修为连我手下一个文官都不如了。”她恶劣地补充,“真是十分可怜。” 宴如是不答话。 宴清绝的出现让席间哄闹许多。宴门与玄镜与孤山,此事议论质疑者众,她们滔滔不绝地念叨,问了方妙诚不算,仍要问宴清绝,而宴清绝一字一句诚恳,重复的却还是方妙诚的意思——无外乎宴门窃取玄镜,罪有应得。 众人哑口无言。 “那些都是假的!是方妙诚逼母亲说的!”最着急的该是宴如是,她语无伦次,又不敢太大声,急得快要哭了,“阿娘怎么看得上那、那面破镜子!更、更不会去做窃贼——根本无稽之谈!” 厌恶宴清绝者如游扶桑,也不得不承认,宴清绝确实不是会做窃贼的人。宴清绝是一个视世间是非观念为圭臬的刻板之徒,别说窃取旁的门派的至宝,就算被逼进绝路,你死我活,也不会动一点歪心思。 就算有,也会克制于心,端正于行。 她是一个很讲求师出有名的人。便是从前,她恨游扶桑入骨,有千百万个机会悄无声息抹去她的存在,但她没有,偏要顺其自然地等到游扶桑被魔气全然侵蚀,才露出“早知如此”的了然冷笑,将她驱逐出宴门。 即便早就知道这是定论,也要静静等它发生。 这么一个一板一眼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师娘—— 究竟是在玄镜里看到了什么,才会去做窃取、损毁的蠢事? 游扶桑也开始好奇了。 难道是什么惮于见到的东西?可堂堂宴清绝会怕什么呢?游扶桑暂且想不到,视线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一荡,身前一空,原是宴如是挣脱出去,急急跟着人群走,想与母亲更近一点。 好在她有易容术护身,融进了人群,没人认出她来。 游扶桑还是多心盯着她,青鸾立刻会意:“尊主不必担忧,我们会守着宴少主。” 周围嘈杂,庚盈也叽叽喳喳:“但玄镜这事儿,尊主怎么看?宴清绝到底偷没偷呀?”她看一眼四周,又惊奇道,“尊主,是牵机楼的人!她们果然狗腿得很,宴清绝一露面,她们闻着味就腆上去了!” 小道传闻,玄镜怪事未出之前,宴门本与牵机楼搭合,欲对浮屠城——即游扶桑——不利。 “现在宴掌门撅了,牵机楼楼主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庚盈笑嘻嘻,“嘻嘻,要对尊主不利的人早晚先被阿姆收走咯!” 阿姆是她们浮屠的神祇,代表了天和地的‘神’与‘道’,庚盈最爱念叨这个。 尘世与道者共九州,后者仙图里,以宴门为中,东有孤山,西有浮屠城,北有御道,南则有牵机楼。此外林林总总小门小派不计其数,游扶桑曾在宴门藏书阁作过功,彼时最喜欢看这些介绍门派与奇山逸景的江湖小册子。 瞥了眼牵机楼那几位的深紫衣裳,游扶桑心里没什么想法,才提步要向外走去,抬眼旁门小径,几位修士莫名拦了路。 游扶桑:“有事?” 许久没与这些正道人士搭腔了,态度自然不好。但她忘了易容术下自己还顶着青川某商贾的样貌,放旁人眼里,这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奇葩:一个凡人商贾,号称跪拜修道者的凡俗人,居然与修道者这样生硬没礼貌地讲话。 更怪的是,为首的男修不过愣怔一瞬,又赔上笑脸:“哪里的话?不过是瞧您好韵气,想要结交一番……” “没兴致。” 男修:“……” 踢到铁板,男修撕破脸皮不装了,破口而出:“不过一介草民庸人,怎么和你修士爷爷说话的!?”周围人多,他骂也咬牙切齿,但分明是瞧不起她们的,“一个满手铜臭的商人!法器买得多了,竟妄想比肩修道者了?不自量力!不过是见你与你的侍女几分姿色,才来与你说几句,否则你有什么资格和修士攀关系……” 却有几声伴着银铃的轻笑打断道:“不过一介正道渣滓,怎么和你魔修姥姥说话的?” 吵吵嚷嚷的高阁前,是庚盈娇笑地跃起,抚过那男修头颅,尔后—— 卡嚓。 人头落地。 她笑着退回游扶桑身边,任由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骨碌碌地在夜色里打了个转,鲜血淋漓。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修士之间的口角,可当见了落地的人头,又正视庚盈那双泛着红光的双瞳,傻子都明白过来了—— “魔修,是魔修!!” 更有熟知浮屠的修士,瞥一眼那厢墨发赤瞳与银铃,立刻反应过来:浮屠嗜血娇娃——庚盈!!! 血腥味铺散开来,人群后知后觉地开始尖叫。庚盈完全撤去易容术,手搭在男修尸体的上方,顷刻把他的修为吞噬殆尽,她抬脚踢了两下人头,人头便如蹴鞠一般飞了出去,所到之处人群避之不及,哄作一片。好不容易聚起几个修士要应对,才摆出阵势,电光石火,庚盈化作一只黑色乌鸦,已散如月雾。 * “尊主为什么不帮我!!” 游离奔散的人群里,一只乌鸦叽叽喳喳,“是我说话不够帅气吗?是我杀得不够利落吗?尊主,你不想杀那男的吗?您觉得我杀错了吗?……” 游扶桑褪下商贾绫罗,一身黑衣,身后一只乌鸦,一只小青鸟。 游扶桑淡然道:“不想你把事情闹得太大。” 魔修向来行事招摇,在正道的清扫宴里留几具断头尸这种事情,本是最乐意不过了。游扶桑今日确实反常。 庚盈不解,青鸾当然想得明白:“庚盈,你笨死了!宴少主还在庭内,倘若她知晓,又该怎么想?” “大抵也会感叹我杀人之利落吧!” 游扶桑:“闭嘴!” 黑乌鸦怵了一下,仿似才明白游扶桑在耿耿什么,有些替自己不甘:“是他先挑事,凭什么不能杀?那几个修士又有修为,又有情绪,倘若都把心脏挖出来,能让尊主好吃一顿呢……自宴少主来浮屠,尊主几时练过浮屠令?是,您已经魔修第一、天下第一了,练不练无所谓,轮不着我管,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尊主……”庚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好似要哭起来了,“尊主,您不要浮屠城了吗?您不要我了吗?……” “浮屠令”,即历任浮屠城主修炼的功法,明以人心为食,实则是以其七情六欲为食物。但与普通魔修吸食修士的道行修为不同,修炼浮屠令的人反而偏爱凡俗人;修道者多禁欲,七情六欲剥离体外,再有修为,于游扶桑而言也如咀嚼白蜡,味道索然。只有情绪最激昂也最不可控的凡人,才是浮屠功法的珍馐。 魔修与正道修士为敌、戕害修士也罢了,居然迫害手无寸铁的凡人——这也是浮屠城最为世间所不齿、不容的地方。 但魔修讲什么道理? 恨得牙痒又偏偏打不过,世人待她们无可奈何。 而还有一点为人诟恶的,就是魔修与魔修自相残杀。正道修士有修为,却刻意断情绝欲,凡人情绪多变,但到底没有修为——而魔修,修为不俗且性情诡异乖张,说来也是符合浮屠功法的美味。又有修为点缀。千百年以前,浮屠城还真有一任城主,练得走火入魔了,吃了几位魔修,又遏制不住这些激增的紊乱情绪,暴毙在尸山血海的寝殿之中。 游扶桑记得那是第三任城主,姓岳,名字不记得,但有一只灵宠狐狸叫赤澄。 主人死了,狐狸便呆呆望着主人落成血雾的天光里。几日后,滴水未进的狐狸也没了命。 当然,都是几百年前的轶事了,不知真假,能记得这么多,游扶桑也觉得稀奇。兴许是体贴这第三任城主与狐狸的真挚情谊,游扶桑也想有这么个相伴的——是人是宠都无妨,世间那么吵又那么熙攘,总需要寻一处落脚。 她喜欢宴如是,但又常常觉得自己不配;何况此刻朝夕相处是以宴门之难换来的,倘若游扶桑再有什么举措,实在显得乘人之危。再者,她们早也到了相望无话的局面,分明没做什么,却好像隔了山河千万重,游扶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许世间情谊归根结底都要错过。 倏尔,思及此的游扶桑脚步一顿,手边空空,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青鸾?” “属下在。” “你说你会守着宴少主。” “……”小青鸟叹了口气,“尊主别急我。留了道纸人眼线,现下还盯着呢……宴少主现在仍在庭前,独自见了方妙诚一人……” “……”游扶桑冷笑,“这会儿倒是不怕了?” 青鸾不知怎么答,庚盈咋咋唬唬地要将功补过,“尊主可是想回浮屠了?是否想揪宴少主回来?我去我去!” “去。” 得游扶桑首肯,乌鸦冲回清明筵庭。 宴如是与方妙诚并不难找。庭后竹林,灯火交错,月色低垂,方妙诚布了境,庚盈虽不是破阵的好手,但也能参悟一二,好不容易近了她们身,只瞧得见形貌,而听不见声音。 庚盈只见宴如是褪下易容的脸,精致夺目,又溢出愤怒,她想争夺什么,却被方妙诚轻飘飘收回。 大抵是为了青山剑吧?乌鸦栖在枝上,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庚盈没有什么母父亲人的概念,也不知道被母亲挂念、抑或念叨母亲是个什么感受,她不知道,不在意,更不明白宴如是为何能作出个舍命的姿态……只是为了母亲的……一柄剑? 庚盈不理解,觉得好笑,神游半晌,却见瞬息之间争执的二人拳脚相向几个来回,不见高下,方妙诚召出白绫作武器,宴如是则退开十余步,跃向高处,化出弓箭,箭尖直指方妙诚—— 方妙诚立身之处,月色与灯火,似乎都凝固了。 林叶悬在空中。 霎那里,方妙诚背后青山剑有所感应似的振动起来,宴如是长箭破空,扰乱灯火声色,带起的气息比月光更皎洁。 簌—— 长箭破开方妙诚布置的境界,庚盈得以听见竹林凌厉风声。 箭尖毫厘之差,方妙诚背后白绫散开,铺天盖地如灵狐长尾,瞬时护作一个屏障,吞噬了长箭。 宴如是一愣,再张弓开弦布箭,不想白绫早在瞬息融入月色,如白藤流水,石火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缠上她脚踝。 宴如是重心不定,跌入竹林漆黑里。 夜盲作祟,她见不清前路,只感觉有一个身影赫然站在身前。 方妙诚收起白绫轻笑一声,杏眼弯起,妲己惑人那样的媚,动作却残忍,是踩着宴如是肩膀,极其用力地,点点低下她的身躯。“在孤山的地盘,胆敢这样嚣张,宴少主有几个脑袋?” 宴如是咬着牙,勉强抬起头,眼尾蕴红,喉间一片苦涩的血。 电光石火,一枚银针划过方妙诚鬓角,耳畔腥红一热,稍有愣神,便趁着这点间隙,庚盈化作人形,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捞起宴如是。 “我、我不过神游一下,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庚盈踩着枝叶脚下生风,带着宴如是头也不回地向孤山外行去,方妙诚只站在原处,没追。 也不知是急是躁是嘲是讽,庚盈滔滔不绝,语气是惊得很,“哎,正道少主,正道少主——你们正道也没有很温文尔雅嘛!” 风刃生疼,宴如是未吭声,先呕出一口血,可把庚盈吓得不轻:“怎么个事儿?怎么个事儿?被踩了下肩膀,怎么还刺激内伤了?” “无事……”宴如是摇了摇头,却又呕出一口血。 “我、我先带你回浮屠!” “……” * 夜色如弥彰。前有魔修作乱,后有山峰破阵,孤山上下混乱一片。 方妙诚站在高处,仍然凝视庚盈与宴如是离开的方向,她静立着,山下吵吵嚷嚷好似都与之无关了,只向无人处呢喃,“您觉得如何呢?” 夜风滞了片刻,树荫下渐渐落出一个人影,月光停在她靴前。 女人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久为长者的温吞笑意。“听说有魔修闹事,估计就是庚盈那孩子……” “是她,”方妙诚半矮下身子,恭敬道,“方才劫走宴少主的也是她。庚盈即是来了,要么游扶桑亦潜入,而我们不知晓,抑或她不在,只派了力将护送。不论何者,都表明游扶桑对这宴少主……很上心。”她顿了顿,压下声音,“说到底,曾也是朝夕相处的师姐妹。” 女人却笑:“不止。” “怎讲?” “扶桑城主,话少,寡义,对俗世和修道之事都恹恹没兴致,本以为是浮屠功法的反噬,毕竟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浮屠令下七情六欲相撞,不疯魔不成话,及于临界点时……就只能一切寂灭了。”女人款款道,面仍隐在暗色里,“可我看她看宴少主,竟真有一派俗情。爱慕吗?深情吗?都说不上,也许只是最单纯的欣赏,最单纯的喜欢……” “那也足够了,”方妙诚道,“世间因果本有逻辑,但掺了喜欢二字,就要变得十分不讲道理。正邪不两立,泾渭却从不分明;倘若扶桑对宴如是真有真心……那么以宴少主为诱饵,一切皆好办了。” “说得是呀。”寂静的夜风里,淌着女人清澈伶俐的笑—— “以痴情,诱人心,无往不利。” 10、梦流萤 直至回到浮屠,宴如是仍然一副昏沉不醒模样。不知道谁扶了她抱了她,似在叹气,拿帕子替她擦去面上和前襟血迹,指甲略长了,刮在颈侧有些生疼。 也有些痒。 宴如是想睁开眼,但做不到。片刻,终于恢复了五感,眼前的面庞那么近又那么远,先是遥迢的龙涎与檀香,让她想到冰冷的海与浮木,宴如是恍然有些溺水的症状,心里潮湿,眼底起雾,手便捉着浮木不放,好似那是唯一的生机。 病中的人总是不讲道理的,宴如是捉着那双手,脸颊凑近去,感受到对方手腕内侧接近死寂的青色血脉。那人替她撩开耳边鬓发,轻轻抚摸了她的面颊,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落在沉香的风中——熟悉的白木沉香充盈五感的时候,竟刺激得宴如是直想落泪。 梦魇、伤痛、病痛与旧忆都是她的障,解不开障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自立了。没了青山剑的母亲撑不起宴门了……宴如是浑浑噩噩地想,而没了宴门的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她向身前的人更近了一些,脸颊卧在对方颈窝,贪婪地索取一些…… 不应奢求也不应存在的,温暖。 “尊主!” 宴如是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唤身前的人。 果然是师姐……她于是想,是师姐的话,多抱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来不及多想,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极轻,极淡,带着魔修绝不该有的柔和。 却是从前师姐对她做过的。 百年前宴门的后山夏夜寂静,师姐牵过她的手,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她带她往林中走,又在某处轻捂住宴如是的眼睛。 宴如是笑着说,缘何偏要遮眼?师姐怕不是忘了我有夜盲? 游扶桑只是轻声道:怕你不适应。 适应什么? 还未问出声,是游扶桑松开了手。 睁眼的刹那,意料里的黑暗未侵袭而来,反是一片清明。不知何种缘由,夜里的山林树叶都在发光,尤其眼前小小池塘,明如铜镜,清澈如许,好似月色沉浸在水面,照亮一片光华。 宴如是恍惚得快忘记了眨眼睛。 “池塘……在发光?” “不是,”游扶桑回道,“是流萤。” 宴如是恍然大悟,定睛瞧起来。 夏夜的风正清凉,淡蓝色的萤火虫扑簌簌地飞舞又落下,比天边的星子更加璀璨烂漫。 宴如是看得心动,没注意脚下,鞋履踩动一片枯叶,细小的声响惊动近处几只流萤。 “嘘,不要惊扰它们……” 游扶桑小心拉住她,宴如是顺势靠上去,指尖缠住她的腕。 在无人知晓处,有人偷偷红了耳根。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明月清风与流萤,都如云烟散去了。 这些比星子更烂漫的流萤在宴如是此刻昏沉的脑袋里掠过一个影,似雁穿云彩,不留踪影。缘何想这些呢?宴如是在心底自嘲地笑笑,百年沧海桑田,宴门岌岌可危几近覆灭,她没了家,最熟悉的扶桑师姐已成最不可及的浮屠城主,金色的瞳眸里有一种喋血的瘾。 从前方妙诚还是孤山文官,和和善善不动干戈,说话也绝不会句句带刺,字字嘲讽,更不会……拿谁人的身家性命与死状,说一些惨无人性的挑衅话。 而曾经,她旁观过方妙诚与宴门修士对决,点到为止。方妙诚招式简单又刻板,绝非现在,白绫武器如电如露,一招一式都入了气息,阴狠出其不意。 阴狠并没有错,修道亦弱肉强食。 百年世间都在修行。 宴如是想,原是我变差劲了,于是,谁也敌不过了。 * “尊主,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出寝宫,庚盈大喊冤枉,“我就看她们说了什么,骂了什么,然后姓宴的张弓布箭,姓方的唤出白绫,然后打啊、打啊、打啊……姓宴的一下没反应过来,遭殃了呗,姓方的也挺狠,踩着人肩膀要她下跪……” 游扶桑神色一冷,但也只是说:“偏要找上门去自讨苦吃。”思忖半晌,她轻扶着门扉,“青鸾,多差几个人照顾一下,倘若醒来,要与我说。有什么要求,尽量都应了。” 青鸾应声。 几日里,偌大城主寝殿侍者来来去去。外伤易治内伤难理,分明入春,宴如是披着锦被,面上细细薄汗,手脚却冰冷。她无法入眠,一闭眼都是身躯孱弱的母亲与宴门早已坍塌的山门,夜里露重,游扶桑许久不出现,殿内常常只宴如是一人,案边有珠灯,她的目光虽灯火跳动,倏尔便止不住眼泪。 第四日她拖着眼下两袋乌青入眠,却开始发烧,翻来覆去都是梦魇,偶尔想起少时母亲教她弓箭,引弓,开弦,选箭,布箭,宴清绝步步带她做过,细致入微,和蔼温柔。 宴如是在夜中醒来,望着空空的寝殿,满面都湿透了。 * 游扶桑是在第六日才知晓宴如是高烧不退的。这些天她在浮屠的高塔里,从头梳理一遍浮屠令。历任浮屠城主皆练“浮屠令”,功法共十层,但从前十六任城主至多至多只到了第七层——而游扶桑却入门即及第四层,如今已练到了第九层。 这也是那些魔修对她推崇备至的缘由。 可游扶桑明白,这功法越是向上走,才越接近毁灭。 孤山清明宴上,庚盈不过剥了一颗脑袋,鲜血在月夜里瞧得不是那么分明,几滴溅上她鞋履,血腥味丝丝缕缕地缠来,竟引起胃里馋虫。那一刻游扶桑恍然,她好像……快要克制不住欲望了。 杀戮欲,憎恶欲,凌.虐欲。 不该这样的…… 意识到这点的她慌乱至极,极快地躲避而去。 浮屠的功法被前一任城主藏在识海中,如今那位城主已故去,识海亦消散,但关于浮屠令的一部分永久地停在了游扶桑神识里。她被叮嘱习一层,见一层,切莫好高骛远——正道好高骛远尚且有走火入魔的可能,何况修“邪功”的魔修? 游扶桑的功法停在第九层许久许久。她不愿向后看,而第十层的功法也从未浮现在她神识。 游扶桑对此也尤其抵触。 因为“浮屠令”从根本讲便是灭人、灭世、灭己。 如今她杀业深重,是否……很快便要轮到她自己了? 直至从高塔出来,游扶桑对着天光恍惚一瞬,垂眼意识到自己双手淋漓,身后血腥腌臢,令她止不住作呕。 有人迎上来替她擦拭血迹。 游扶桑淡淡一瞥,只问:“退烧了吗?” 聪明的人当然意识到她在说宴如是,忙不迭答道:“退了,退了,尊主,所以我们这不是来寻您了嘛。”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侍者咋咋唬唬冲过来,“尊主!那宴如是……闯出宫殿了!分明一身病,但又跑得飞快,我们、我们不敢与她硬来,我、才来通知您了!” “去哪里了?” “庚盈大人炼蛊的地方……” 庚盈是浮屠最好炼蛊的人,她炼蛊的地方虫草相结,血腥腌臢,绝不比浮屠高塔干净多少。 时常还有庚盈散养的凶兽出没。 一身病躯,去闯那种地方……也不知道是有几个胆子。 众侍者只见游扶桑收回手,将自己血淋淋的衣袖一拧,落出渗人的滴答声响,再一缓神,人已不见了。 * 庚盈炼蛊的地方是一片密林,四处是张牙舞爪的藤蔓,细碎的噬血的声响如雾障一样弥漫着,巨大的古树以一种夸张的长势遮天蔽日。游扶桑对此处并不熟悉,但毕竟修为高出庚盈许多,庚盈那些防护在她眼里只是摆设。 找着宴如是时,她长长的弓箭充作刀刃,正刺进一只凶兽的心脏。细汗濡湿了额发,胸膛稍稍起伏,病未退全,眼尾还是殷红的。 瞧见游扶桑,她嗓音沙哑地唤了声,“尊主……”分明自己也半袖鲜血,她倒先质问起游扶桑,“您……杀人了?” “你管得着吗。”游扶桑了无情绪地笑了下,“宴少主不妨说说,擅闯此处是什么缘由。” “说了您要笑话我吧?”宴如是力竭,垂下眼睛,“其实……我也不明白。这几日我陷入了梦魇,总分不清醒时与梦中,有我曾在山上修炼时的样子,一张弓,分明在盯鸟虫凶兽,射下的却是一颗带血的心脏……独对木桩,剑气斩下,居然劈开活生生一个人……我知那是梦,却愈发心慌,因为都太详尽了,又好熟悉,仿似我已做过千百遍,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她从未杀过人,可梦里的感觉又那样真实。宴如是有些无措,长弓脱了手,砸进血污里混沌一声响,她不敢直视游扶桑,垂头呢喃问:“师、尊主,这是真实的吗?还是梦境与实在的联结呢?我不太明白……我在梦中追捕什么,又或者被谁捉捕,再缓回神,手里的弓箭刺进这只小兽的胸膛,血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我不明白……” “没什么好不明白的,”游扶桑打断她的絮絮叨叨,“这次分不清梦境现实、斩杀的是一只兽,下次兴许就是一个人了。唔,宴少主知道这是什么吗?” 宴如是茫然:“什、什么?” 游扶桑扬起一个笑,无比灿烂:“这是,入魔的前兆啊。” 宴如是全然愣住。 事能至此,并非毫无征兆。 心存怨念便有入魔的可能——而世间何人无怨?更遑论宴如是家破人亡、身世浮萍、光复宴门前途渺茫……甚至于,如今她的身躯还浸在魔气最盛的浮屠城里。 游扶桑又问:“你的手炉呢?” 宴如是茫然极了:“什么……手炉……” 什么防护魔气侵扰的手炉,显然早被她早忘光了。 游扶桑气得有些笑了,走近几步,影子笼住她,金瞳极其冷漠。“宴少主害怕吗?” “怕……什么?” “成为魔修。” 宴如是愣怔一瞬,未答,唇角压下一个自嘲的笑。 游扶桑当她是知难而退,便道:“宴如是,找回你的手炉,重新练习宴门的剑法。正派的剑法自有洁净心灵的功效,能保你不受……” “——尊主,倘若我说,我不怕呢?” “你说什么?”游扶桑讶异。 “我并不怕成为魔修。” 宴如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重复道,“我并不害怕,成为魔修。” “为什么?” “因为可以变强,”宴如是轻声道,“尊主,比起被世俗唾弃,我更恨无能为力……” 游扶桑笑:“魔修可不止是被世俗唾弃。宴少主在浮屠城里所见的魔修,都是极少数的存活者,她们看着风光,夜里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入魔前弑杀的斑斑血迹。更甚者大多数人早在入魔的前几瞬息便自溺,见血见凶,徒手掏出的,是自己的心脏。” 魔修之事总是最血腥的。 宴如是听了,果然怔忡。 游扶桑于是再轻轻笑,“宴少主想事情都太简单了,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她转身要走,“你心不定。修魔,你还不够格。” 再者,游扶桑私心也不希望宴如是堕入邪道。 岂料转身的电光石火,一支羽箭破嚣而出,划破风声,刺入游扶桑所立古木,入木三分。 露在外面的箭羽“铮”的一下,掸开一簇天光。 宴如是张开弓箭,抬起双眸。“谨问尊主,如何才算够格?” 11、旧春台 一箭之后,顿起狂沙。 宴如是使了十成十的气力。她盯紧对手,分明病中,但长弓短刃皆卯足了劲,箭箭利落。目不暇接。 游扶桑只见一片枯叶悬在林间,箭羽破风而来,正入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木。 唰—— 箭锋寒光在眼前闪了闪,古木中心应声破落,余空落落一个洞。 箭径毫厘,可这古木上的空洞足有一臂宽。 游扶桑轻飘飘退开几步,却也实在很想夸赞一句宴少主,好箭术。 电光石火,宴如是提弓再上,长弓化作最锋利的刃,破开风,猎猎作响。 她近身,游扶桑迎上,单手作印。 一柄弓刃,一团无孔不入的魔气,二人在林间极快地拆招建招。 碰撞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沉闷,都带着血气。 百年人间修行。宴门一别,宴如是亦长进许多,她不该自贬。 唯一可惜,现下她的招数仍止步于宴门之内,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仿似是同门间剑阁练桩,力气到了,速度到了,但有来有回,皆点到为止。 太文雅,太正派了。 而俗世你死我活,可没人会等敌手。 宴如是以弓作刃,刃风猝然撞来,游扶桑反手抄起她身后残箭,魔气附着箭身迅速窜如滔天火势,在林间烧出雾气。 宴如是怔了一下,很快应对。 这宴少主有杀气却没有杀机,倒让游扶桑微微讶异:她是不是……就是想打一架? 游扶桑多的是一招毙命的招数,但此刻窥见宴如是眉目里的认真,顿时玩心大起——在对方以拳脚为泄口的对决里作弄对方,是否太不善良? 正巧,游扶桑修魔百年,最没学会的就是所谓“善良”。 咫尺间,一墨一金两双眸子翩然一对视,游扶桑指尖一绕,忽而缠上宴如是握弓的手腕。 光这么一缠,好好的打斗变了味道。 宴如是显而易见地乱了阵脚,游扶桑欺身而上,指尖轻扫在宴如是皮肤,指腹摩挲,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勾引。 宴如是眼睫颤栗几下,红了耳根,手心沾了水似的,忽然连弓箭都握不住了。 “太单纯了啊,小宴少主,”游扶桑勾着她,惬意道,“我们魔修最擅这些蛊惑人心的法子,仅仅摸了摸手就露出破绽,倘若遇见更夸张的,又要怎么办呀?” 宴如是发懵:“更、更夸张的?” “嗯,比如。” 游扶桑当然变本加厉—— 宴如是只觉身侧魔气倏然收紧,眼前忽明忽暗,颈边多了谁的吐息。触感冰凉,如有毒蛇杏子轻轻一掠,是游扶桑尖锐的牙齿在她颈侧留下一个印记。 甚至,好像……还舔了一下。 “啊……” 颈侧带来的酥麻快要把宴如是整个人都点燃了,她不可抑制地惊叫一声,猝然推开游扶桑。 尔后是倏尔加剧的攻击。 长刃劈成短刀,宴如是虽赤红到了耳根子,但出招个个凌厉。终于不讲什么你来我往的礼仪了,一点撕咬,居然让宴少主生出杀意。 “……真是不禁逗。”游扶桑笑着避开,无可奈何地,她问,“宴少主,我们不是上月还亲吻过吗?” 只换来宴如是更快速的进攻。 这次可比先前猛烈多了,长弓还要拉开距离备箭开弦——而短刀,抬手就是刀落。 只是瞬息之间,她与游扶桑已碰撞百八十次,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刺啦!! 刀锋入肉的刹那游扶桑没什么实感,直至魔气随着鲜血开始流逝,她看着宴如是,才心一横,下了狠手。 她握拳抬肘各敲打在宴如是骨节,仅三下,短刀落地,宴如是的双腕沁出难忍的疼痛。 游扶桑钳制住她,肘和指尖分别抵住她的左右腕;岂料靠近的一刹,宴如是猛地张口,咬住她虎口! 啪—— 游扶桑发狠扇开她,一眯眼,下手更是用力。她的膝盖抵进宴如是双腿之间,猛地俯了身,宴如是也被迫矮下身子,皱眉咳嗽几下。 游扶桑的视线在她染血的唇周转了一圈,扬起一个不那么温柔的笑:“咬得爽了?打得开心了?” 宴如是想推开她,但没劲儿,没推动。 “尊主……” “啊,宴少主怎么示弱呀?”游扶桑嗤笑,“方才刀刀见血的劲儿呢?方才咬我的劲儿呢?” 游扶桑抬手,握住身下人肩膀,一点一点放平她的身子,目光凛然,眼底的压迫不言而喻。 她压在她身上,勾起她下巴——如浮屠城初见——过长的指甲划在女人春雪一般的颈处,留下不深不浅的红痕。 宴如是受制于她,被迫仰头,憋红了一双眼,竟是泫然欲泣。 ——不是泫然欲泣,是已然落泪了。 极其受辱似的,宴如是眼眶渐渐盈满了泪水,湿润到极值,便纷纷夺眶而出。断了线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落,和了面上丝丝血迹,打湿她半张脸,也湿了游扶桑的心角。 游扶桑一怔:“你哭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瞧见游扶桑虎口伤处,宴如是哭得更厉害了,“如是并非……故意的……只是,只是……” 宴如是哭得很突然,游扶桑措手不及;她当这是宴如是诱惑人心的缓兵计,却发现小孔雀好似真的伤心极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她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 游扶桑愣住,随即叹了口气。“你没有没用,”莫名出招的是宴如是,打赢的是她游扶桑,便是没料到,最后收尾性质的安抚也要她来做,“方才打我不是挺利落的?见招拆招,遇强则强。挺好的。” 听起来不是真心夸赞,好像是耿耿于怀,怪她忽然袭击。 宴如是哭得更加难堪。 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尊主,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正道修了几百年,我仍不懂什么是‘道’,谁也打不过,反而有了魔心……我想修魔,您却说我不够格,兴许我真的不够格……做什么都不够……” “不要修魔。”游扶桑沉静道,“谁都可以坠落,宴如是,唯独你不行——你不该走这些旁门左道。多少人拼了命地向上爬,宴如是,你的起点那样高,旁人那般艳羡……你不可以自寻堕落。” 宴如是抽抽嗒嗒,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身下的小孔雀哭得羽毛都沾湿了,眼眶红红的,鼻尖和耳尖都泛起绯色,游扶桑当然心软。便也不计较她对自己干戈相向了,游扶桑扶起她、坐下、让她搭在腿边,很认真地与她说,“宴如是,你要答应我,绝不要再动那些心思。” “可是……” “没有可是。”游扶桑打断,“我们魔修生吃活人;假若你修魔,我第一个将你吃掉。” “……” 宴如是愣了一下,似被吓到了,泪珠挂在眼睫上欲落不落。 许久许久,她呢喃地问:“那,尊主会帮我吗?” 帮她什么?不外乎宴门那些事情。虽然眼下一趟清明宴让一切变得稍复杂了,但游扶桑也无所谓。 再开口,她撤了手,给出一个极其万能的回答,“帮不帮忙,要看宴少主的表现了。” “表现?” 什么表现? 宴如是不解,游扶桑笑了下:“宴少主忘了?你于浮屠初来乍到,好难得留了下来,是因为我身边缺什么?” “缺……” 游扶桑靠近一些,在她耳边轻轻提醒:“床侍呀。” 12、盂兰鬼 “游扶桑!!!” 宴如是又羞又气,一把推开她,“你——” 游扶桑不退反进,故意问:“我什么?” “你……我……”宴如是又一把推开她,“你,你真的很讨厌!!” 说完,她胡乱捡起地上的短刀,随便捡了几支羽箭,头也不回向林外走。 游扶桑看着她背影,渐渐压了笑。可不知怎么的,她没忍住,抬手抵唇,垂眼又笑了。 那是一个很真心也很纯粹的笑。 不是为了逗谁,只是因为开心。 ——游扶桑留宴如是,从不关什么床侍不床侍。用那样让人浮想联翩的字眼,不过是想看宴少主气极羞极——看宴如是通红到耳根子,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游扶桑就开心。 而对以一个于世事皆了了的魔修,“开心”是一种很稀奇珍贵的体会。 也很久无人直呼“游扶桑”的大名了,不是正道指着鼻子骂的躁怒,而是带着某种异样的情绪,有些羞赧,暴躁,雀儿炸开了羽毛,又似极其亲密的……情人呓语。 这是游扶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无法体验到的——何况是从宴如是口中说出。 呵,她心想,险境下威逼利诱得到的甜头,何不是一种夙愿得偿? 游扶桑笑自己无聊,抱起双臂,目光和思绪皆随着宴如是渐渐远去的背影而沉默。 无尽的沉默里,一点不易觉察的情绪悄悄浮上水面。这情绪太扫兴了,以至于游扶桑刻意不想提起,但月落潮退,礁石显现,又显得那么不可忽视。 是窃喜。 在闻见宴如是起了魔心的那一刻,游扶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抑或说兴奋。 正道入魔,如她从前。宴如是将会有无法抑制的杀心,会在残杀与虐己之间选择后者,会割破自己的血肉,会疼痛,会崩溃,会失声哭泣,会遭人白眼,会为世俗所不容,会在魔气侵蚀之时变得脆弱又无措……如她从前。 会轻信她人,会依赖她人,这样脆弱的时刻,太方便游扶桑趁虚而入。 她会趁虚而入,也会护她周全。 不过,如此,这位正道上的好好少主便是被拖入泥潭了。 何况,这还是游扶桑最亲近也最苦心觊觎的存在。见她摒弃世俗之见与自己沆瀣,居然起了入魔之心,游扶桑失望,不悦,抗拒……同时,也有许多窃喜与兴奋。 多肮脏,多阴暗,恍若在做拖人下水的伥鬼。 真是,十分该死。 * 那日以后,宴如是没再提修魔之事,虽不知心思几何,但到底是找回来手炉,且片刻不离身了。她仍栖在城主的寝宫,外出练剑,宫内歇息,从不避嫌,来来去去正义得很;每每侍者揶揄相视,宴少主以一脸正气逼退她们。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们清清白白。 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游扶桑不刻意逗她,她也绝不提某几个字。 她仍回不去宴门。现下的宴门处处受制,回去了也不过当一具傀儡,见不着母亲,还要与方妙诚虚与委蛇,把这些年的流离失所当作一桩一笑而过的趣闻,伤疤扒给天下人看。 入夜,宴如是抱着手炉,在阔大的榻上缩成一团,占一个角落,闭眼沉静不发话。 但脑海里仍演练着宴门青山的惊鸿剑法。 游扶桑说得不错,正道的剑法却有辟邪祛魔的功效,这几日宴如是重新拾起长剑,将母亲曾教的惊鸿剑法从第一卷开始练习,果然没再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宴门已矣,藏书的地方亦不知几处完好,但剑法一招一式皆印在宴如是脑中,回旋见青山,收招若惊鸿,何时缓,何时疾,何时剑入鞘,她从未忘记。 她不敢忘记。 正是初夏夜,日落前的天光都散却了,夜色袭来,浮屠寝宫外明星点点。宴如是熄了灯往里走,耳边忽而掠过一簇凉风,铮铮声响,似古琴,又似鬼魅呢喃,是她不曾听过的古怪。 她心里警铃大作,回身的一刹出掌,但什么也没有捉住。 反而跌入一个弥散着龙涎香的怀抱。 她被稳稳抱住,游扶桑戏谑的声音由发顶传来:“宴少主很怕鬼?” “什……”宴如是愣了一下,猝然脱离怀抱,目光扫一眼游扶桑,什么也没看清,只隐约靠着一些触感发觉对方仍穿着措金外袍,且是刚换好的外袍。 她不解:“已是亥时,尊主这是要……外出?” “宴少主要留我过夜?” 游扶桑故意这样问,暧昧不清似的。而宴如是退开半步,显然没什么笑意:“尊主不要说诨话,平白惹人猜忌遐想。” 有人得寸进尺:“那就猜忌,遐想,你怕什么?” 宴如是不说话了。 她脸皮薄,游扶桑又诨话多,二者张合,宴如是总要落下风。碰撞多了也摸索出讨巧的技巧,如沉默:她一沉默,游扶桑自讨没趣,不再插科打诨。 ……兴许吧。 不再插科打诨,不再逞口舌之快,但是,手却伸上来了。 她勾了勾宴如是耳垂,轻捻,指腹又向下,划过她面颊,停留在下巴,游扶桑提溜猫儿似的拥着她,叹息道:“看来宴少主的夜盲实在很碍事。原本今夜还想带你去盂兰节,大抵也是去不得了。” 宴如是被勾起了好奇,捉着她的手问:“盂、盂兰节?什么盂兰节?” 夜色里,游扶桑的金瞳忽而亮了亮,她一眺,视线停留在先前窗棂边惊吓了宴如是的那一道白色“魂魄”上,轻笑: “七月十五……鬼节啊。” * 也许这世间并没有神灵,但确是有鬼的。 魔修妖修被贬斥为邪道,正道独享光华;道者之外,高贵低劣,皇室庶民,那是俗人的分法,往高处看,便是平等的生老病死。 脱俗的分法,仅仅死人,与活人。 死人在头七天怨气最盛,俗称阴魂不散,七日后日出时分,不管是怨是释然,是善是愚劣,都要入轮回了。 而每至七月十五,鬼节鬼门大开,往生道上天时地利人和,便有盂兰鬼市这一说法。往往此刻,能购俗世难见之物,打听俗世所打听不到之事。 修魔者,尤其庚盈这类人,平日爱好蛊虫杀生修炼,其四便是看乐子,自然不愿错过盂兰鬼市这种闹哄哄的集市。 冥河灯,鬼面具,往生道,面具之下人鬼混杂。 俗世律法至此作无用,人间情仇至此化不休——这便是盂兰鬼市。 今岁闲来无事,游扶桑打理了衣袍,也想着要去。她才进了宫殿,见一只小鬼顺着窗缝钻进来,被宴如是一掌拍散。 “倘若宴少主感兴趣,便随我一同去吧。” * 行过河灯闪烁的冥河,踏上长长不见尽头的孟婆桥,尽头处是一条广阔大道,名为往生。大道之上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绚烂至极。 如人世,如云端。 孟婆桥上风声沙沙,银铃叮叮当当,往来者皆着妖鬼面具,大多白衣,有些无足也无影,空荡荡飘在桥头,或哭丧,或喊冤,不乏“狸奴命苦”“上苍求救”的苦悲声响。 循了声,宴如是好奇去看,却被游扶桑小心制止:“宴少主,孟婆桥上的鬼魂皆看不得。那都是伥鬼,头七未过,怨气未散的,正是趁了鬼节,等着好心人——哦,不,是缺心眼的——路过,去扶上一把,好替了魂,替了身,乐滋滋还阳了。” 游扶桑压了声音,宴如是讷讷“咦”了一下,但又好奇问:“没在喊冤的鬼魂呢?看不看得呢?” 话音落下,映照似的,匆匆行过一个掩面哭泣的白衣女鬼,她披头散发,黑发如水藻,湿答答地搭在肩上。她虽哭泣,但不喊冤,不冲撞人,与其余鬼魂比起来实在很文静。 游扶桑却说:“也看不得。她虽没有拖人下水的兴致,但你去瞧她,她便诉苦,将这半生受尽的折磨都与你说了。倘若你未相劝,她便喋喋不休地与你说,拖着你不让你下孟婆桥;倘若你劝了,将她劝明白了……” “也不行么?” “当然不行。那相当于她所受的苦、理应承担的怨气,都被你劝散了。她解脱了,怨气还在,冤债有主——这个‘主’,要变成你了。”游扶桑道,“你替她挡了灾,消了难,那么她的苦难,该你去偿还了。” “大抵是这么一个道理:你心疼谁,就要延续谁的命理。” 宴如是有些没明白地思索着,庚盈叽叽喳喳插嘴:“尊主今日反常哦?平日不是把那些好心人,啊不,缺心眼的人去救小鬼们的事儿当乐子看的吗?” “我不是乐子!”宴如是小声嘀咕,“我只是不懂……” 游扶桑没接腔,凭空变出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罩在宴如是发顶。“好了,低头,噤声,目不斜视,踏过孟婆桥最后几步。” 宴如是于是乖乖摆正面具,小心跟在她身后,踏过孟婆桥最后一步。 跨越的刹那,她明显地觉察自己穿过了一道屏障,而许多游荡在孟婆桥上的鬼魂是无法越过这道屏障的;但也有例外,一个拎着白裙的无脸女鬼也随她们一同踏入往生道了。 “尊主,”宴如是小心扯游扶桑衣角,“为什么有的鬼不能跨过屏障,有的却可以?” 游扶桑也摸不准。“也许是心中没有怨气?”她瞧了无脸白衣鬼一眼,“年纪轻轻便踩了孟婆桥,却没有怨气,些许奇怪。” 庚盈也好奇,她不是个爱憋着的人,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猛冲到无脸白衣鬼身前,大剌剌问道:“你是过了头七了?” 这问题对鬼绝对冒犯,但那只鬼却没什么愠意,点点头答:“没呢。死了三四日吧,咋啦?” 庚盈:“头七怨气才散呢,你这才三四日,当是怨气最盛时,居然踏上了往生道?这可说明了你恩怨已了,不再对俗世耿耿于怀了?” 她回:“为何要耿耿于怀呢?” 那便是否了。 “诶,”庚盈好奇,“你怎么死的?” “被负心汉逼死的,能这样说吧?分明他有了新欢,却散播谣言道我红杏出墙,母父恶心我,邻里唾弃我,我路过井边一时没想开……” 虽然已不在孟婆桥上了,但庚盈对这些俗世情人没什么兴趣,意在打断,于是假意困惑道:“那该是怨气很大呀?” “你知道人为何有怨气吗?大抵是余情未了,余事未完。”鬼说,“我做错了什么?一是遇人不淑,有眼无珠,二是不敢反抗,反而自戕,居然成全了渣滓。其一已是往事不可追了,其二……生前没想明白,死后豁然开朗了。管劳什子礼教呢?都是鬼了,自然怎么利索怎么来……”顿了一下,“这三日,我便躲在村庄最大的井里,便瞧是不是从前骂过我的,倘若是,我便伸手捞那人的木桶,张开面皮张开脸去吓!我也记着呢,有些人有人伺候,不总来打水,但最可恨那几个可不能放过……于是第四日,我借着阴气最重的子正一刻,去那鳖孙的榻前,找了几个吊死小鬼,吊死在他榻前……嗯,然后他疯了,”鬼笑着飙几句不知哪儿的家乡话,“他丑个孙儿样,丑了叭唧,疯了正好!” 庚盈叫好:“要是他死了也好,这样我还能在孟婆桥上瞧你二位打架!” 稍稍聊过头了,青鸾小心拉了拉庚盈想制止,岂料庚盈愈发兴致勃勃,与那女鬼道:“说来,我也死过一回,但被救活了。”她比划了一根银针,戳了戳自己的脑后,“曾有孽障往我身上扎针,我仍在襁褓,那些人将我弃于路边,我高烧不止,迷迷糊糊早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了……” 女鬼同情道:“好惨呀。” “还好啦,不惨啦!因为我遇见了很好很好的人!”庚盈嘻嘻道,“后来,她为了我,与天下人为敌——” 她,即游扶桑。 后世那样嗤之以鼻的涂炭屠杀,大抵只有庚盈会以如此雀跃的心态说道了吧。 你知晓尊主成名之战么?那可是为了我!尊主是为了我,与天下人为敌——每每提起,庚盈都骄傲极了。 “你能想到有谁为了你,与天下人为敌吗?又或者,你会为了谁,与全天下的人为敌呢?”庚盈总挂在嘴边,逢人便问。 今夜,她也这样问女鬼。女鬼不过十六七岁,见闻困囿于那一村庄了,没听过太多大事情,给不出答案,再闲聊几句,往生道的集市热闹起来,她便也飘走了。 几人身后,宴如是亦在听。 虽右耳朵进左耳朵出,视线不在她们身上,但也在心里留了个底:她会为了谁,或谁会为了她,与全天下人为敌吗? 没有答案。 无论哪个,她都给不出答案。 正道,天下,天下人……这样的字眼在宴如是的心里总是很沉重的,能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的师姐作为魔修,甚至是最富盛名的魔修,与天下人为敌是家常便饭。她们到底是不同的。 正思索间,眼前一闪,是游扶桑拉了她一把,“跟紧点。在鬼市要守鬼市的规矩,”游扶桑道,“我们出入鬼市都是离魂的状态,修为散了大半,都要受鬼差管束——稍有不慎,将永远扣留于此处。” 说这话时,游扶桑也与周遭的鬼一样,一身素净白衣。她站在灯火阑珊处,四处点点明灯,泱泱薄雾,如梦如仙气。宴如是很恍然地想到,百年前宴门,师姐一束高马尾,也常常穿白衣,翩跹灵动极了。 宴门后山风吹花落如雪,少年扶桑捧一抔初春的花瓣,轻轻向前吹气。 花瓣四散,都比不上花瓣后少女的笑靥。她的师姐…… “想什么呢?” 一声响指拽宴如是回现实。眼前,游扶桑些许无奈地看着她,虽仍是一袭白衣,但乌发披散,金瞳璀璨,眉间一点朱砂,分明已与从前不同了。 白衣,初春,少年笑靥…… 也都是往事了。 “无事,只是走神。”宴如是自嘲一笑,提步跟上。 话音未落,神色又明显一怔。游扶桑捕捉到这份怔忡,亦顺着她视线向某一处望去。 视线越过叽叽喳喳的庚盈与手提青灯的青鸾,越过薄雾,越过层层鬼怪花灯—— 视线末端,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妙诚。 13、有情生 方妙诚怎么会在这里? 灯火月色下,鬼影憧憧,方妙诚也戴着狐鬼的面具,和另一人立在一座花灯下。她们戴着相似的面具,衣着样式也类同,应是成双成对。 “咦?另一人是谁?”庚盈探头探脑,被青鸾一把捉回去捂住嘴巴:“别太大声。” “才不大声!”庚盈反驳,但到底压低了声音,“隔这么远,又在鬼市,灵力与人声都涣散,她听不见呢。这是方妙诚和她的……小情娘?小情郎?啊,也是个女人!”庚盈惊叫,“是谁?还是周家那几个吗?……” 庚盈叽里呱啦,游扶桑只注意到方妙诚的神采。 四下月色如洗,缱绻又暧昧——如方妙诚望向另一人的眼神。 游扶桑当然清楚这是什么。 这是望心上人的眼神。 原来从旁人视角望来是这个样子吗……不知所思中,庚盈拉了拉她的袖子,“诶,尊主有没有听过这方妙诚的传闻?” 倒是宴如是顺着问她:“什么传闻?” “听说呢,进孤山以前,这方妙诚是先和周大娘子有点不可描述的事情,再和周聆有一段情,把人骗得七七八八……” “少胡说八道,”游扶桑一巴掌拍她,“方妙诚进孤山那年,周聆才八九岁。” “诶,是吗?”庚盈开始对着手指装傻充愣,转移话头,“哎呀哎呀,那个,你们瞧呀,方妙诚旁边的人是谁呢?应当不是周聆,周聆身量与我差不太多呢,都比方妙诚矮半个头,但眼前这人比姓方的还要高出一些……” 虽然隔得远,但庚盈比划得一点没差。与方妙诚并肩而立之人乌发及腰,身形高挑,绝不是周聆那种小孩子身量。 庚盈又猜:“难道是周大娘子周蕴?” 游扶桑沉思了一会儿。 周蕴其人,医术尤其高明,被称作孤山医仙。前半生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后半生提一盏山栀油灯悬壶天下;与“活人不医”的“医鬼”、同时也是上一任浮屠城主不同,周蕴对富人穷人一视同仁,对妖修魔修亦不存偏见。 游扶桑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就诊时白纱遮面,飘渺如仙人;医仙之名非浪得虚名。 而此刻方妙诚身边的人乌发如墨,白衣胜雪,即便附着恶鬼面具,亦颇有仙姿。 “看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了?方妙诚和周蕴真的……” “管它真假,与我何干。”游扶桑一个哈欠打断她,本要离开,却是宴如是挪不动脚步,目不转睛盯着方妙诚看。“尊主是否觉得,她们之间……”宴如是小声,“并不像情人?方妙诚瞧那人的神情,分明很失落呀……” 贪嗔痴怨憎会,世间情人总逃不开三字“求不得”。 求不得情人,求不得长久,求不得善始善终。 孤山本姓周。同姓传承,再怎么烂泥扶不上墙也得矮个子里拔高的选一个上位,而方妙诚身为异姓,更像是过了五关斩了六将,穿过重重成见,才拨云见了日。 “堂堂孤山异姓掌门人,居然也有求而不得但甘之若饴的时候”——游扶桑本想如此嗤笑,可转念一想,她也是众魔修仰慕至极的魔尊,却好似,也好不到哪儿去。 世间了了,不过尔尔,分明都是蜉蝣。朝生暮死的蜉蝣。 又在执念什么?有什么是求不得而非要渴望的?有什么是看不透而非要向往的? 倘若把这些问题单拎出来问,游扶桑断然会轻蔑一笑;但偏偏是当局者迷,竟是身在局中不知错,亦不知返转。 冥河花灯一吹一散,方妙诚的身影忽而融进鬼影人影中了。 见宴如是仍盯着那个方向,庚盈打趣:“以为你会多说几句她的坏话,毕竟你与她有血海深仇。比如,呸,打我时心狠手辣,现下装什么柔弱深情,果然是个虚伪的狐狸精……这类的。” 宴如是摇了摇头,不作声。 庚盈在鬼面具下做了个鬼脸:“真的,你信我嘛,骂一骂十年少!” “不。这只是逞口舌之快。” “骂人都不敢,没用!” “那是犯口业。” “哼,无趣!正派小古板,没意思极了。” 宴如是又不回话了。 庚盈像踢到铁板那样板起了脸。 骂虽然不骂,但明显还是很在意的,若非往生道上各有鬼魂鬼差来来往往,宴如是不好大动作,否则估计能直接追过去。她的目光钉死在方妙诚消失的方向上,心里还是数月往前清明宴后方妙诚的那句话—— “令堂呀,像狗一样求我留你一命呢。” 她踩着她肩膀,点点低下她的身躯,嗤笑地问:“如果我非要你做出选择呢?” 清明宴后她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又疯了地练剑划长弓,手腕与指尖磨出泛白的茧,染上鲜红的血。 “如果我非要你做出选择呢?” 这句话一直浮现在她脑海。 她不想放弃母亲,也不想背弃游扶桑。如果能选择,她宁愿与方妙诚玉石俱焚,但她做不到——即便是同归于尽,也做不到。 是以卵击石,而非玉石相撞。 这就是弱小的后果吧,她想,从前待在宴门太过安逸,被母亲保护得太好了,险些忘了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从前仰仗宴门,她是不问世事也能过得十分安逸的“强者”,如今流落此间,她是“弱者”,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魔修,以自身命数为耗,获得某一时刻突飞猛进的灵力暴涨,这正是宴如是所求的。而游扶桑也没有说错,能被看到的魔修都是极少数幸存者,入魔后或死或暴毙者,不计其数。 却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试一试吧,试一试吧,不管如何,入魔,就可以报仇了。 很恍然地,宴如是重新在人群里追到方妙诚衣角时,她一顿,忽回头问游扶桑,“此处不管是人是鬼,是魔修是正道,都要受鬼差管束么?既是离魂状态,身外之物,如修为,都不可与鬼市外匹敌,是吗?” “话是如此……”游扶桑隐约觉察不对劲,“喂——宴如是,你想干什么?” 宴如是不再应答,电光石火,她利落剥下发间金钗,几步提起以钗作刃,便朝方妙诚后脑刺去—— 14、往生道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往生道上,宴如是手握金钗撞出人群,如一支羽箭,目光似炬,盯紧方妙诚。 鬼市,往生,活人离魂而入本就该藏着些,若犯戒被鬼差捉个正着还不知是死是活。宴如是此举便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只是希望…… 不要牵连了游扶桑她们。 庚盈目瞪口呆:“姓宴的厉害哇!骂人不敢,但敢杀人的!” 也仅仅是这一刹,方妙诚未觉察危险,宴如是未得逞,游扶桑亦未出手—— 轰!! 往生道上凭空炸开一团气流,方圆之内皆被殃及;继而是锣鼓一类的器乐,叮铃乓啷、叮铃乓啷,撞得人眼冒金星,天灵盖都痴麻了。 宴如是跌坐下去,再也找不见方妙诚的身形。 而她身前,两道鬼影显现。二鬼差发不沾衣,脚不着地,面上无口无鼻无眼,仅仅贴着一道白色符咒。 “俗世律法至此作无用,人间情仇至此化不休。” 鬼差的声音很沙哑,似最苍老的老者,半身已化古木,张虬的四肢里遍布啮虫。她们款款道:“若有犯戒者,魂散,不赦。”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无目的鬼差伸出手,食指尖直至宴如是。 鬼差的压迫比平俗的死亡更为阴冷。先前做了那样多死亡的预设,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了,宴如是攥着金钗,频频后退,不可避免地感到慌张。 必死的决心,还有……万不可牵连游扶桑…… 千钧之际思索不了太多,死亡已经要降临,她唯独记得最后一点。认定了在鬼市里避不开鬼差,倘若真的逃不开,那她一人受罚便好了。 下定决心,宴如是遥遥眺了游扶桑一眼,再迎上鬼差,“我……” 却见两个鬼差面上符咒被扯下,后脑各一闷棍,是庚盈与青鸾打的。 “怕什么?两个嗓门儿比较大的鬼差而已。”游扶桑拉住宴如是的手,“走!” 触碰的霎那,游扶桑带着她化作一黑一白两只鸟儿,自人群里翩跹而出。扑进月色的瞬间,宴如是有些发懵:“我、我以为她们很厉害?” “厉害不厉害,打了才知道。”游扶桑问,“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只是情急……我也没有多想的。” “看得出你好恨她了,”游扶桑顿了下,“这个方妙诚,宴少主非杀不可吗?” “……嗯。” “好。” 好什么? 宴如是不解。她化作的白鸟极勉强地跟随着游扶桑的身形,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两只鸟儿长风破浪似的,绕过鬼差,越过往生道重重迷障一路向上。 她们一同撞进一片花色河灯中时,宴如是极其隐约地听到一声叹息,“你可以多信赖我一些的。” 宴如是未听清:“尊主、您说什么?” 游扶桑没回头也不搭腔。乌黑的鸟儿化作一团魔气,游扶桑的白衣由魔气里显现出来,带灰的发梢掠过白鸟儿尖喙,宴如是闻见淡淡龙涎檀香。 游扶桑瞥一眼仍然是白鸟形态的宴如是,诧异地一挑眉:“宴少主未修习过移形术,变不回来了?” 宴如是一卡壳,险些掉下河畔。 游扶桑拎起她,防止羽翼被河水打湿,食指轻点了点鸟儿脑袋,“宴少主学艺不精啊。” 游扶桑感觉自己被啄了一下,很轻,身前小巧的白鸟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一转,好像瞪回来一眼。下一瞬,白色的羽毛倏尔延长,洁白的羽翼里张出两只手来,一左一右,攀着游扶桑肩膀,幻化形体的灵力带起一小簇风,水声叮叮咚咚,把河畔的花灯都惊散了。 白鸟儿变成了人类。 宴如是趴在她身前,圆圆的杏眼紧盯着游扶桑,鬓角湿了一半。 两个人僵持在河畔的浅水处,你瞪我,我瞪你,明亮的花灯吹皱一片水中月。 魂魄像是被那双倔强又湿漉漉的杏眼擒住了,游扶桑忽而有些心痒,但眼角余光却瞥见河畔不远处又一双人影。来不及多想,她一皱眉,迅速按下宴如是脊背,刹那上下对换,白衣印上水痕,水花四溅起,游扶桑的身形挡住宴如是。 那对人影里,有人一顿,轻蔑道,“别看了,只是一对戏水的野鸳鸯。” 声音很陌生,是鬼差吗?还是方妙诚呢?游扶桑有些拿不准,眉眼低垂下,看着宴如是半身浸在水中,十分紧张地攥紧她的己前襟。 夜盲让她的双目都失焦了,仿似是隔着一层雾在眺她。 二人没动,手心却都悄悄蓄起魔气与灵力。 “她要杀我诶,”岸上另一人又轻嗔,“您一点儿也不为我担忧吗?” 是方妙诚! 游扶桑明显地觉察到身侧的人手心更攥紧力气了,她屏息听着,试图从声音里寻找到蛛丝马迹。 “妙诚,你明知道她杀不死你。”那人的步子远了些,声音还畅快着,“不过,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举目无亲的孤女,隔着血海深仇,却无能为力……真是可怜呢……” 两个人渐渐离去了。 宴如是泄了力,静静坐在水中,好似在为那人的话失神。虽有些刻薄,但确实是对的,她必须承认。 太无力了,致使她全然不知该怎么办。今夜临时起意的行刺就像一场闹剧,一个笑话,她拼尽全力,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方妙诚掸掸衣袖,与相好的女子嗔责几句,完全没放在心上。 宴如是在水中抱起双膝,眼底也有些湿润。游扶桑轻轻叹了一声,“她们走了。我们也走吧……日出之前一定要离开往生道,否则便会被留在这里了。” 而宴如是抬头看着她,十分莫名地问:“我犯了错,您会不要我吗?” 游扶桑扶起她,“会吧。”她淡然道,“但现在,你跟紧我就好了。” 宴如是吸了吸鼻子,有些疲惫,双眼通红。 鬼市子正开,寅时闭,不过一个时辰;眼下孟婆桥一逛,往生道一闹,也将近日出了。庚盈还有闲情逸致去集市抢古玩,游扶桑是一点儿提不起兴致来,她一回头,见了兴冲冲抱着一众古玩疾跑回来的庚盈,皱眉问:“青鸾呢?” “青鸾姐姐去看古籍了!”庚盈回,“尊主可是忧心她错过时辰?我现在去寻她?” “我倒是不忧心她。她做事比你们都有分寸。” 这里的“你们”自然是把宴如是也包括进去了。 庚盈拿肩膀撞撞宴如是:“你也是厉害,骂人不骂,杀人提着钗子就撞上去了。缘何不与我们商量呢?” 缘何不与她们商量呢? 今夜不止一人与宴如是这样说了。但不同于游扶桑那一问,宴如是此刻的心情十分抵触。缘何不与她们商量?但缘何与她们商量呢?商量这词一出,仿似她们是一条船上的盟友,爱着同样的世间,恨着同样一个人,事实呢?事实正邪不两立,魔修喜好杀人,如此问来,不过嗜血嗜杀,爱看热闹。 至少庚盈是这样。 她哪里关心什么宴门之祸,抑或真相,更不可能关心因为子虚乌有之事被天下人笑骂的宴清绝。宴如是理解她的不关心,也明白庚盈隔岸观火实属正常之举;但宴如是关心。 关心真相,关心冤屈,关心母亲的性命。 她又如何没与她们商量过呢?到底,游扶桑也只会说“那要看宴少主的表现”,什么表现?欺负人的两个字,难道还要她真的当真?退千百万步再讲,假设更善意一些的,与她商量,替她分析利弊,权衡轻重——结果就是,做不得。 她杀方妙诚,做不得。她救宴门,做不得。 以命换命轻若鸿毛,都是无稽之举。 她太无用了,所以什么都不值当,什么都做不得。 * 三人在鬼市外与青鸾汇合。 脱离了这森森鬼市,回到浮屠城,天色已经澄明。浮云万点,朝霞千里,是个明朗的晴日。 浮屠殿前分道扬镳,青鸾一步不动,游扶桑没诧异,四下屏退,她与青鸾独坐在殿前小庭中。“是有什么事要说?” “回禀尊主,是关于鬼市。”青鸾道,“鬼市本是天成之地,灵气、怨气、鬼气,都按着天地清浊动静的秩序聚集于此处,有多有少。但我昨日初入鬼市,却觉得这些气流些许古怪,仿似有什么力量要将这些怨气皆往某一处牵去……” 事实上,青鸾对鬼市的猜疑并不只是在昨日,大抵三五年前就觉察不对劲,却从未多想,其一,鬼气与魔气都是怨气的一种,但到底不同,沾染太多反而不利;再者,鬼市与她们魔修也没有太大联系,就算真的崩坍,总不能怪到她们头上来。 但昨日那些稀奇的感觉却异常明显,兼以这些日子并不太平,难免会多想。 游扶桑接道:“你说的这些力量必是人为;如此作为,是有人要控制鬼市,是吗?” 青鸾:“属下也是这般猜测。” 游扶桑意有所指:“只是猜测而没有方向,于我无用呀……” “牵机楼。”不亏是青鸾,不过在鬼市滞留几刻钟,居然真的给出了明确方向,“尊主,气流布置的方向与牵机楼外雾障极其相似,出自同一人手笔。” 游扶桑一挑眉。 青鸾再道:“原本也与浮屠无关。但属下只是在想,或许宴门和牵机楼的计划从未终止……那么您身边的宴少主,极有可能,仍是计划的一环。”她退开几步,俯首行礼,“尊主,或许她并不知晓其中原委,又或许,孤山只是借刀杀人,宴少主亦是无辜……但属下仍然觉得,让她跟随您身侧,是极大的隐患。” “尊主,我知晓您念在昔日情谊,极难对宴少主下狠手,是以,我已托庚盈——” 青鸾俯首再拜,眉眼低顺,毕恭毕敬道。 “先行下手了。” 15、败胭脂 与此同时,浮屠殿内。 短刃划开殿内阴毒的瘴气,庚盈轻快跳起,躲开宴如是的招式。 “方才在鬼市行刺完还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怎么眼下霸道起来了?”庚盈嗤笑着躲开,“宴少主原来是个窝里横啊?” 宴如是没有出招放狠话的习惯,她们拆招几十个回合,她只憋出一句:“谁、谁和你一个窝了!” “哦,确实不是一个窝,”庚盈笑,“你是寄人篱下,要看人眼色呢。” 宴如是手中动作不减,短刃利落,殿内风掣。 她仍旧困惑:“但我不明白,你为何攻击我……” “咱们外魔邪道求什么师出有名?想打就打咯。”庚盈跃起,抬手召出一排银针,霎时短针铺天盖地袭来。 宴如是躲避不及,短刃脱手,她亦被银针划伤。这次显然与练武场上截然不同,庚盈动了真格,处处蕴含杀机;宴如是先前还有犹疑,不想把好端端的寝宫被弄得一团糟,才只防不攻,此刻在殿中借着遮挡狼狈避开庚盈攻击,她咬紧了牙,扯出案边几支花枝,以无形的灵气作弓。 刷—— 花枝四散,疾如长箭。 花枝所携的灵气纯净至极,最后一支正中殿门,晨风涌入,登时吹去殿内乌黑瘴气与银针。 庚盈被彻亮的天光激得一闭眼,再抬眸,宴如是提着短刃,架去她颈前。 “你……你走吧,我会收拾好殿中。”做着最危险的动作,嗓音却柔和极了,“庚盈,你现在收手,我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事已至此,她仍然不想将事情闹大,让游扶桑难堪。 岂料,庚盈不顾刀刃锋利,双肩颤抖几下,似是极其难以忍耐某一类情绪—— 讥诮,讽刺,狂嗤。 “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宴少主,宴少主!瞧你这委曲求全的可怜样子!!” 她更近几寸,任由刀锋划出血痕,更刺入咽喉,“这就是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你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但竟然不敢杀我!我先攻击了你,如今你占上风,仍不敢杀我!!你这样,你怎么报仇?怎么杀回正道?我曾恨你们正道伪善至极,如今见了你,才知晓还有一个词语,愚善——该是形容你!你不敢杀生,又如何证长生?”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宴如是诧异极了,“少用你们魔修的歪理来诓我,杀生与长生有何干?轻视生命者才最不配长生……” “不悟死,如何存生?”庚盈反手握住白刃,指尖沁出鲜红的血,追逐宴如是目光,阴冷的神色步步紧逼着,“不杀生,如何追逝者?不贪生,缘何见长生?只有看着那些人都死在面前了,才可能知晓立于人上时……心里那种慰藉……满足……” 宴如是咬紧牙关:“我与你这魔修没什么好说的,在我心里,修行从来不是为了杀生,或是立于人上。算了,你说服不了我,也不会听我的话,就此打住吧。我不关心你今日为什么突然发难,但眼下既是我将刀子架在你脖颈前,不想死,就听我的话,滚出寝殿!” 庚盈盯着她许久许久,同样在思索。 约莫再过了几息,她推开白刃,抹了抹衣上血迹,淡淡道:“好极了。宴少主真是好极了。” * “是以,我已托庚盈先行下手了。” 几乎是青鸾话音落下的一刻,游扶桑移形换影,青鸾躲避不及。 此次交锋毫无悬念——抑或说,这根本算不上一场交锋,更是游扶桑单方的攻击,与青鸾无谓的挣扎。 游扶桑抬手擒住青鸾脖颈,眉目愠意。“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青鸾眼底充血,十分用力地扶住游扶桑的手,艰难地扯起一个笑:“您果然……做不到割舍情愫。情人的……友人的……您做不到……” 游扶桑觉得好笑:“我做不做得到,用得着你们插话?” “青鸾从未见您有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刻……尊主,我敬重您,但我厌恶您看向宴少主时的样子……就如那些俗人庸人般,可以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情……爱……放弃那些真正拿得住的、握得住的……实在的东西……” “我为了哪份情,又放弃了什么?你不妨更细致地说一说,”游扶桑力道不减,冷笑道,“要知道,现在连自己的性命都握不住的人,可是你自己哦。” 青鸾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断续道:“从前我觉得,比起死在正道手下,被您杀死……仿似也挺好的。我与您不一样,我生来只是邪道一条路,而您出身宴门……即便是堕入邪道,言辞里,仍有正道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感。” “尊主,我们都是厌恶正道的人,由着不同的原因。您看,您厌恶正道,却永远无法割舍正道教给您的一些道理与观法……善意,理智,情理……我厌恶正道,但竟然也会被您这样的人吸引……我曾是妖修,是蓬莱一只最微不足道的青鸟,十五化形时被几个正道童子嬉闹追逐,要将我炙烤,要捉我的羽毛作扇子……垂死之际被年少的庄玄城主,您的上一任城主,以魔气灌溉神脉,此后跟随在她身边。后来她离开了,嘱托我要好好照顾您……” “我与其余魔修一样,皆仰慕您。仰慕您的强大,仰慕您的冷血无情。尊主,可以听青鸾一句……劝说吗?软弱与怜弱皆是毒药……它会侵蚀您的力量……和心性……” 游扶桑静静看着她,待她说完,只笑:“真是有意思,我今日不杀你,大抵要被你说成软弱怜弱的人,可我杀了你,又像是被你擅自作主的行为激怒了……本质是在维护宴如是。你让庚盈先下手又有什么用呢?倘若她连庚盈的偷袭都防不住,那这个师妹,我也不想认了。庚盈杀不了她,她也不会去杀庚盈;只不过,事后依她脾性,大抵要作无事发生。你们这次试探,说了一些屁话,得了一些挨打,再往后……” 她松了手,“去浮屠塔领罚吧。你知道自己该领哪一份。” 对游扶桑而言,浮屠塔是修炼的地方,对旁人,只是炼狱。高塔内怨气结生,进去一遭,不死也褪层皮。 游扶桑道:“既然这么想犯上作乱挨罚,那就……求仁得仁咯。” * 庚盈才擦净脖颈血迹,恢复一下筋骨,一出浮屠殿门又遭遇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游扶桑绝没有宴如是那样温和讲道理,拳脚都往死里打,又留一口气。“这种打法才最折磨人……”庚盈一息尚存,趴在地上抬起脸,一张被血染红的脸蛋又是哭又是笑,“您还不如直接下死手,给一个痛快。” “打你是让你长记性。打重了最长记性。”游扶桑冷脸,居高临下睨她,“庚盈,我问你一遍,你到底是听青鸾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庚盈压下气息,沉默几许,终于道:“您的。” “永远记住你说的话。” 丢下这句,游扶桑衣角掠过庚盈发顶,进了宫殿,殿门砰地闭紧了。 城主的寝殿极大,但布置极少,有些空落落的,一榻一窗一门扉,花枝缀白墙,长长坠地的字画。比想象中得干净整洁,想来是宴如是稍稍收拾了一下。 见游扶桑来了,宴如是抱着几支零落的花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尊主,这些花……” “丢了。”游扶桑没什么情绪,也未直视她,信步走到寝殿边缘,瞧了眼被刃气截断的字画书卷,“可惜了这些字画。” 宴如是低眉:“抱歉。” 游扶桑盯她两息,扯出一个笑:“只一个抱歉?没什么别的想与我说吗?” “说……”硬生生咽下一句‘说什么呢’,宴如是收拢残败的花枝,深吸一口气,直视游扶桑,“尊主,您入寝殿瞧见了狼藉,却没有任何诧异,想来也是知晓前因,再说您该烦了。事实上,她们的猜忌我都明白,也很理解,倘若她们都信任我,那才是奇怪。” 换了旁人,游扶桑定认为此言此语巧言令色,是为了装柔弱,让别人放松警惕;但此刻垂眼看着宴如是,游扶桑只觉得…… 瞧见了一只毛发沾湿的白孔雀。 琼枝作骨,雪月皮囊,却低眉顺目,凄凄惨惨多可怜。 游扶桑眼前昏暗一瞬,觉察心底有什么欲望在疾速生长,她抑制不住。 二人对立,沉默良久,是游扶桑笑着反问:“她们不信任你,猜忌你,你又要如何呢?” “我……” “还记得我与你立的血契吗?”游扶桑打断地问,黑暗里,她的瞳仁十分急促地绽出金色的魔气,鬼气森森,她步步靠近,句句紧逼,“宴少主想在浮屠城安宁,很简单。将你的情绪交给我,将你的一切……都交给我。” 仿若是恶鬼在讨交易,游扶桑伸手撩开宴如是耳边鬓发,露出她耳垂血契的印记,轻轻揉捻几下,她笑开,一字一顿道: “宴如是,将你的一切交给我。” “如此,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无人胆敢再揣测你,怀疑你。” 16、金缕衣 在与恶鬼做交易。 直视进游扶桑双眼时,宴如是无端想到这样一个比喻。 夜盲模糊了周遭光色,影影绰绰昏暗里,她只瞧见一双金眸。 赤金,如光闪烁。 魔修的瞳眸本应最嗜血与污秽,可眼前这双却很纯澈,如一汪金色清泉,河床淡金璀璨,映照粼粼波光。 这双眼睛在笑。 宴如是慌了神。 “宴少主,你不说话,旁人只会当你是默认。这个世间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不等应答,游扶桑低下面颊,轻轻啄在血契朱砂,宴如是的左耳垂,“血契的位置太隐蔽了……她们都看不到,难怪敢这样胡来,”游扶桑吻了吻,仍不够,尖锐的牙齿咬在她耳垂上,连带着舌尖舔舐,“兴许换一个位置就好了?” 她的指尖点点向下,寸寸掠过宴如是颌角与颈前,掌心摩挲着锁骨,目光游离地问她:“你说,该留在哪里?” “……” 啪嗒。 有什么东西触及游扶桑的指尖,炽热又粘稠,滚落下来,啪嗒、啪嗒、滴在了地面。 是血。 片刻前庚盈拨出的银针此刻钉在宴如是后颈正中,银针携着乌黑的毒,引得鲜血如注。 宴如是疼得眼眶发红,姿态还任由游扶桑摆布,下颌虚虚地搭在她手心。“抱歉……”她仍然在道歉,自暴自弃道,“我不知道她的针要如何祛除,试了好多次都没有成功。是我太无能了。” 游扶桑抬手在银针上轻点一下,魔气逼退坏血,沉着眼不说话。 宴如是则无力地回以一笑:“尊主,我明白她们的顾虑,也明白您的为难……兴许最好的办法仍是允我入魔。这样我回不去正道,不会让您难堪,可以以魔修的身份报仇,也可以……永远待在您身边。” 她稍稍压低了声响。 “尊主垂怜,明白入魔之苦,而如是心不定,无缘此道。您是对的。您想在我的身上留下血契,同生共死,祸福相依,我不敢拒绝。”宴如是忍着鲜血,殷红一片唇齿与眉目。 “自此,与您共生死……” “与您,共极乐。” 宴如是从哪里知晓这血契的话语的?游扶桑一恍然,也做不到去思考了,她只觉得一份难抑的欲望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刻冲昏了头脑。 共生死,共极乐,生同衾死同椁。 未必有情意支撑,但这就是最强大的契定,生死境遇下别无选择。 两只进了绝路的困兽,野火灼烧黑暗的一刻,她们只能生疏地撕咬、争斗、缠绕…… 汗水浸透衣衫。 互相掠取养分侵占气息又彼此依偎割舍不能。 她们久久地凝视,舔舐伤口。 耳垂的血契,眉心的朱砂,眼前浑浑噩噩明暗。颈后的伤口愈合了,刺痛却随着耳垂一路蔓延,血的味道比任何时候都难以忽视,宴如是沉吟几许,指甲划伤游扶桑的背。 这些鲜血的气息,也在激发游扶桑心里某一种…… 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失控了。游扶桑明白自己失控了,失控得极其彻底。 也许这就是极乐,明知有苦海,义无反顾。 血契本是魔修与魔修之间的连结,往后,向外延伸于整个邪道。 契约由魔气与血气灌溉,两个个体中出现主与客的区别,后者领命、听命、受制于前者。先前游扶桑在宴如是耳垂留下一个星点的痕迹,更像是一个开端,一个聊胜于无的消遣;此刻,宴如是的血契从颈后伤口向外蔓延,散出淡淡光华,是复刻了游扶桑的魔纹,似蛟龙鳞片。 最深的血契必须以魔纹起契,而魔纹是魔修最隐秘、最有力量,却也最忌讳被探知的部分,是承载魔气的武器,亦是软肋。 除了结成血契的二人,不会有第三人窥见魔纹,强行探知魔纹者会被魔气反伤——血契的魔气浸入那人躯体,吸食其灵力或魔气,直至其死亡。 宴如是承受着血契的附着,低垂眼,微颤双肩,并不言语。魔纹以稍淡的颜色爬上她的后颈,仿若淤泥玷污了雪枝,不是入魔,更似魔障。 游扶桑觉得怜惜,又有殒堕的快感。 浮屠鬼露出獠牙。 她不知前路几何。不知宴如是隐忍的外表下,是否还藏有锋芒。 她只看见身前人最后一滴眼泪落下来,皎洁如月光,让她得以瞧见某一副残破的字画:万籁寂,浮屠生。天地阒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究竟浮屠殿中,谁是恶鬼,谁是神佛? * 庚盈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卯时已在殿前挨过一顿揍了,为何过午未时,她又领到一份责罚。 还是最重的那一类。 在浮屠殿外咋咋唬唬拦下游扶桑时,游扶桑正在摆弄竹林的兰花,仲夏了,日中长长艳阳高照,兰花蔫儿了不少。 仿佛如兰花一样,游扶桑面上也有一抹恹气,不满足的恹气,让人瞧了心里发紧。庚盈看着她,一开口,来势汹汹的质问气息散了个尽。“我就是想问问……我这……您……这……” 游扶桑没搭理,静静驱使一丝魔气使木生水,却不小心驱得多了些,喃喃一声:“要闷根了。” “咳咳,”庚盈清了清嗓子,“尊主,您得给我一个说法!为何……” 游扶桑还在注意着几支兰花:“枝要断了。” 庚盈心里奇怪:尊主本就不是惜花爱花之人,往常这些兰花看也不看,更别说打理,怎么今日忽变了性情? 游扶桑不搭理她,径直走过,走向暗处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位黑衣信使:“我让你去探蓬莱的事情,现下如何了?” 黑衣信使向游扶桑作揖:“回禀尊主。蓬莱距浮屠城四万八千里,驻妖修三千余人,如今一半在修身养息。您问询的浮屠气息一事,探查在蓬莱王母峰,非妖系血脉者并不让上去……” “没用的东西,探了和没探一个样。早在你出发以前我就知道气息断在王母峰了。”游扶桑面无表情,“这么大一个浮屠城,居然连一个能做明白事、说清楚话的文官都找不到。” 黑衣信使立即跪下去:“尊主责罚!只是那几个妖王实在不讲道理,您又说若非紧急不要伤了和气……而且您也说了,我,我只是个文官儿……” “怎么,你是个文官,打不过?” 黑衣信使讷讷点头。 “能偷,能抢,能赖皮撒泼。能骂,能诌,能夺词谈判。你居然一个都不会。妖修也看人下菜碟,你这样唯唯诺诺而被她们轻看忽视,怪谁?” “我……” 庚盈蹦蹦跳跳,幸灾乐祸道:“她不如青鸾姐姐吧!口齿不伶俐,逻辑不清晰,一个大傻冒儿。哎呀,哎呀,您就该把青鸾姐姐从浮屠塔里放出来;而且青鸾姐姐从前就是妖修,对蓬莱应是很熟悉的。” “在心疼她?”游扶桑笑,“不急,马上你也能进去陪她了。” “不不不不不行!尊主,求您千万不要再罚我!您不觉得我能办好蓬莱的事情吗?那些妖修我都打过交道,拳脚上的,口角上的,那几个妖王我也都见过,都聊得来的!” 此言不虚。 庚盈性子跳脱,无是非观念,口无真言,鬼点子又多,倒是和蓬莱的那些妖修极其投缘。 而游扶桑居然不为所动,淡然道:“那我就自己去。” 游扶桑:“庚盈,你的责罚往后推一推,待我从蓬莱回来,你再进去浮屠塔。这几日你先……”她想了想,庚盈最怕的还不是浮屠塔里厮杀,而是坐下来静心学字,于是道,“这几日我让人挑几本经书,你去抄,每日在书房里坐足四个时辰。不会写字也要对着书卷将笔画画出来,倘若你威逼利诱让旁人替你抄书,我先断了你的手,再砍了你的脑袋。” 走出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看向寝殿:“待好那位宴少主。否则我真的会觉得浮屠已经无人了。” * 游扶桑向蓬莱,四万八千云海。 她对蓬莱有困惑,而此刻青鸾受困、庚盈受罚,游扶桑毅然选择自行前往,原因只有一个。 蓬莱之外,有消散的浮屠气息。 浮屠城历任城主之间是死亡式的传承,每一任新坐上浮屠城主位的魔修,都曾埋葬过先师。 城主位后画栋雕梁,浮壁之上九龙有乾坤,她们坐在其间,坐在万人之上,却只有唏嘘。 唏嘘前者逝去,也预见了自己的绝路。 修炼浮屠令者强大如通天,但到了最后都会被自己的功法反噬。绝无例外与幸免。 本该如此。 但游扶桑却在蓬莱地界追寻到了上一任城主最后的气息。虽说线索到蓬莱便断了,可是,倘若能在蓬莱之中再追到什么,是否说明一切皆有转机…… 也许可以在浮屠令的最后一层,金蝉脱壳? 周围云海飘渺,蓬莱落成视线末端的一个墨点。 游扶桑站在高处,不禁想到与庄玄的第一面。 彼时她自宴门叛逃而出,身上有宴清绝的一道剑气杀招,步步咯血,最终倒在某个荒郊野外,血气惊散一片夕阳与昏鸦。 天色暗下来,周遭坠得无比寒冷,每一次吐息,彻骨的寒冷沿着血脉侵入骨髓,游扶桑疼得想哭。 但好似也不再有力气哭泣了。 她仍有神思,却动不了,思绪随着冰冷的林风与夜色沉沉浮浮,好冷……她想。她想到宴门后山的竹枝花,嫩红的夹竹桃和白芍药,宴师妹摘来最新的晨露,要滴入茶盏做新茗。她看向她时眼神仍然是依赖与欣喜的,会笑着唤她“扶桑师姐”,可她们的最后一眼……宴如是看向她,眼底只有被嗜血魔气惊异的恐惧。她为什么会……给喜欢的人留下这么狼狈,这么丑陋……这么不堪入目的最后一眼呢…… 夜晚变得很寂静,一风杳杳,万物失声,明月芦花都是梦。 再醒来,身侧有人声,仿佛有人在陪着她,紧挨她,用碎叶燃起了篝火。 是谁…… “庄城主,我们不救她吗?”游扶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这样问道。 “救,”另一个女子开了口,声音很清越,伴随着细细碎碎拨弄篝火废柴的声音,“但,我还在等。” “城主在等什么?” “活人不医。” “……” 啊,原来在等游扶桑彻底气绝。 于是少年扶桑以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支起半个身子,啐了那位城主一口血。 17、蓬莱山 庄玄是第十六任浮屠城城主,游扶桑是第十七任。 但初次见面,游扶桑从不觉得自己会和这个神叨叨的魔修城主扯上太多联系,于是就连她肩上那只小青鸟也觉得聒噪。 庄玄看着游扶桑。 明月绽在庄玄清冷的面上,眉眼温润,把一身漆黑的玄衣穿出极温柔的气质。她拿帕子擦干净游扶桑面上的血,手掌抚过少女双眼,背起她:“睡吧。我带你出去。” “睡不着。”游扶桑如实道,“你背得太颠簸。” 庄玄一噎,没好气:“是你太重!” 但还是将游扶桑的身体扶正一些。 “很重吗?”游扶桑想到什么,轻声说,“师妹前些天还说我瘦得只剩骨头了……” “师妹,师妹,师妹。又是你的师妹。你有几个好师妹?” “一个。” 庄玄奇怪:“你不是宴门的大师姐吗?怎么只有一个师妹?” “同个师娘的,只有一个。” “哦,你内心承认的师妹只有她一个。”庄玄笑,“你喜欢她吗?” “……” 游扶桑不说话了。 “再闲聊些什么吧,”庄玄求她,“你不说话,我真怕你又死掉了。倘若你再昏迷,我该白救了。” 游扶桑:“不知道说什么。” “啊……”庄玄苦思冥想,想了再想,“扶桑,你在宴门过得好吗?” “……” 游扶桑不想说话。 庄玄自顾自:“能做宴门掌门的首徒,又是大师姐,该是很厉害吧?我瞧你根骨很不错呢。” 根骨好——游扶桑心想,根骨当然好了。 但倘若这根骨,根本就不是为了修炼而来的呢? “但又怎么入魔了呢?”庄玄疑惑,“宴掌门还真是翻脸不认人,你背后这道剑气是她劈下的吧,真是下了狠手——啊呀呀,那你念叨的宴师妹,岂不是这宴掌门的女儿?宴门少主?” “是。” “那还真是情天恨海,忍辱负重。” 游扶桑憋着一口气,想说不会用词不要乱用,但也知晓庄玄只是好心,想让她思路活络些,不至于一下子没喘上来,又陷入昏迷。 可已经到极限了。 错乱的经脉被暴涨的魔气冲毁,又被庄玄用魔气安抚,勉强恢复了,而都不彻底,游扶桑仍似一只提线木偶提不起气来,分明没有动作,骨节却在发出咯咯的响声,皱眉也疼痛。伤口已经被包扎,但还渗出鲜血,黑色的衣服都被浸湿了,庄玄身上也沾满她的血,滴答,滴答,落在结霜的夜路上。 游扶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死亡。 忽然,她感觉自己被抱起来,头枕着谁的膝盖,是庄玄轻轻说:“扶桑……对不起呀……” 庄玄不止一次这样与她说。 说这话时,庄玄总把眼低垂,眸底似在落雨,有雨后竹林山茶初绽、影影绰绰的潮湿。 庄玄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凝视什么。 可每每不等游扶桑开口问话,庄玄眉一挑又笑开,回到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瞧我做什么?莫不是看上我了?”她装作苦恼,“我救了你的小命,是你的再生之母;我授你浮屠功法,也能算是你的师娘。啊呀呀,倘若你喜欢我,那可是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的重罪呀!” “……”游扶桑嫌恶道,“有病!” 庄玄哈哈一笑。 话题自然而然被岔开。 是以,时至今日游扶桑仍然不解:分明是庄玄救了她、收留了她,又缘何总是与她道歉呢? * 到达蓬莱时,天恰巧开始落雨。 蓬莱上点点夹竹桃过春不谢,吸饱了雨水沉甸甸挂在枝头,游扶桑随手折枝作伞,站在夹竹桃下,眉间一点朱砂比桃花更艳,靡艳至于腐朽。 也比夹竹桃更具有毒性。 夹竹桃苷不过使人昏迷休克,即便毒素发作,仍有许多生还的机会。而浮屠魔气入体,往往瞬息毙命。 在竹前浇花的小妖瞥一眼游扶桑,反应过来之前还在乐呵呵地笑,以为哪家深居简出的桃花姐姐出来听雨,等瞧清楚那双金瞳,浇花的水壶一丢,小妖一屁股坐在地上,“游游游游……”硬是咬住舌头才没把那三字诨名“浮屠鬼”喊出声,她到处乱爬,眼泪汪汪地大喊,“救命啊!!魔修攻进来了!” “噤声。”魔气在电光石火逼近,游扶桑反手掐住小妖乱喊乱叫的嘴巴,“带我去见你们的椿木长老。” 小妖哽咽几声,断断续续道:“小的,小的只是一个浇花的,如何见得了长老呀!” 游扶桑笑了笑:“那你没用了。” 说罢她抬起手,似乎要杀人灭口,小妖又要站不稳,面颊上豆大的泪珠一挂,嚷嚷道:“别杀我!有用的、有用的!能见到,我能见到……游城主,我带您去就是了……”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游扶桑拽着她后领,将她向前一丢,“带路。” 小妖嘤嘤嘤地带路。 她们行过蓬莱长长的栈道,小妖淋着雨,眼角余光撇见身后游扶桑撑伞不疾不徐地走,往前看,栈道尽头是蓬莱仙山飘渺的云雾,雨丝清清凉凉,妖修的长老阁隐在山雾之后。 出卖长老阁位置可是大罪,小妖苦思冥想着要怎样搪塞游扶桑,又或者通风报信,岂知栈道上最后一步,游扶桑忽而搀住她的手,似笑非笑看她,如蛇如蝎:“小心些,别摔死了。” 小妖扯扯嘴角,天大的胆子也被吓破了。 进入长老阁比想象中顺利。季夏暮雨妙,入秋有凉天,在这样细雨纷纷的蓬莱美景里谁都不想平白无故挨一顿揍。是以,一路上所有妖修毕恭毕敬战战兢兢顺眉低首,仿佛游扶桑不仅是浮屠之主,也是她们蓬莱的主人。 长老阁翠绿满堂,顶上中空,地面最中有一汪泉水,天光不偏不倚洒下来,罩住整个波光粼粼的清泉,雨丝点点金光。椿木长老靠在泉边桌案,正饮茶。 她已经太老了,虬须爬满整张苍老的脸颊,颦笑都看不分明,在看见不速之客时,她十分勉强地抬起头,“你来了……”屏退小妖,阁内余她二人,椿木开门见山,“扶桑城主,我知你此行何为;闲茶无事,我亦在等你。” 游扶桑一挑眉,没搭腔,落坐她正对面。 椿木八千年春八千年秋,不仅是最年长的妖修,也是最年迈的修道者。她在蓬莱避世不出,却见过人间无数雨打风吹去;听神得道,她是与天地同寿的老者,一念生,一念死,不过是贪恋人间,才留在尘寰。 她对游扶桑道:“我看见,你命里有一劫。” “谁人命里无劫?”游扶桑轻笑笑,“不过,假若你看得不对,那将是你蓬莱要多一劫。” “蓬莱劫数多得算不过来了。这百年来,加上你,已经有……”老人手指比划,“三位浮屠人士隆重拜访过此处了。” 游扶桑早有意料,细心问:“另外二位是?” “游城主,你心里知晓的。” 游扶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知晓我还来问你? 但到底还是非常有为客的自觉的,她道:“一个是庄玄,还有一个是?” 椿木避而不谈,拿几枚铜钱推演,“马钱子,番木鳖,角弓反张。” “……”游扶桑的为客自觉消失了,她碾碎茶盏,皮笑肉不笑道:“老东西,说人话。” “我不能说。只是可以提点,你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看游扶桑要生气,椿木急忙护住自己的茶盏,“目前她在孤山。” “在孤山?” 和浮屠令有关的人……在孤山? “对,”椿木道,“事实上,宴门之祸,孤山之计,浮屠之惑……答案,从来都在同一人。” 哪一人?游扶桑心知肚明就算问了这老椿木也不会答,才只淡淡道:“前二者与我无关,我只忧心最后一个。” 椿木果然上钩。“皆与你有关。” 游扶桑强调:“无关。” 椿木:“有关。” “无关。”“有关。”“无关。”“有关。”“……” 游扶桑从善如流,作洗耳恭听:“与我有何关系?” 她自然恨不得椿木直接将那人姓名奉来,但也知晓推演之术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果然,椿木抿下最后一口清茶,“泄露天机,遭殃的是老朽呀。” “但除开这些,扶桑城主不好奇么?勾联这一切的孤山玄镜究竟是个什么作用?” 游扶桑瞥她一眼,语气平平:“好奇。您请说。” “孤山玄镜,有俗世天书之称。它可以预见未来,但是以窥视者的修为作消耗的,且以三百年为界。我大可以告诉你,三百年前孤山老人尚在,她们在镜中窥见的孤山之祸是一只灵狐。一只狐狸作何畏?自是有人信、有人不信。三百年后,也便是近年,窥视玄镜的人则是宴清绝。她窥探,又将玄镜毁坏,似要掩盖什么。”椿木顿了顿,“不过,鲜少有人知道,倘若玄镜被毁坏,命运的走向或许真的会发生改变。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宴清绝才不惜自毁名声与修为,亦拼死相护。” “她看见了什么?” 椿木不答。 游扶桑正色道:“椿木,我猜你是知晓宴清绝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又为了什么宁自毁名声也要拼死相护的。” “灭己而相护的,自然是为了最珍视最重视的东西。”椿木一顿,放下茶盏,微微笑,“唉,老朽已经提示得太多了,再多言真的要出差错啦。扶桑城主,您何不自己去王母峰看呢?” * 一趟不算白来,游扶桑独自前往王母峰时是这样想的。 到得了王母峰,又问得了浮屠令的困惑,至于椿木神神叨叨的“同一人”——还能是谁? 方妙诚。 但再问椿木也不会说的,只会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辞作搪塞。只是不知道这方妙诚与浮屠城有什么联系…… 游扶桑对方妙诚所知甚少,几乎未关注过。只知道孤山周二郎稀里糊涂爱慕了一个女子,稀里糊涂成了亲,稀里糊涂坐上孤山掌门位,又稀里糊涂丧了命。 难道其中都是方妙诚的手笔? 游扶桑不解,感觉这些孤山私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就算真了解了又如何、不了解又如何?不过世间情人仇人凄凄惨惨故事、淅淅沥沥血路,不是她曾经历的,也无需她再去走,如今当务之急,便是探清方妙诚到孤山之前,究竟是哪里的人,又与浮屠什么关系。 不过思及此,她已经站在蓬莱王母峰。 都说蓬莱奇景,但在游扶桑眼里都没什么稀奇,早过了游历山水时啧啧称奇的年纪,如今她见云卷云舒不惊了,朝霞晚霞皆过眼云烟。她看向王母峰下云海,站在高处,轻览众山小。 说来,奇门遁甲、爻卦推算一类的东西还是游扶桑在宴门里学的,此刻她屏息,在心中连点成线,鬼市,牵机楼,二者皆在蓬莱两仪风象处,至于反过来,越级一撇,游扶桑视线一顿,望向远处,点点峰头仿佛都在指向某一个隐在云雾中不得见的地界。 扶桑之地—— 18、扶桑地 扶桑之地,百年前宴清绝游历此处,在凶兽之间救下游扶桑。 这是凡间对扶桑之地流传最广的轶事。 当然,通常往后还要跟着一些判词,如“宴掌门善心义举,却不想养出一个欺师灭门的浮屠鬼”“游扶桑狼心狗肺,为祸一方,本该死在凶兽脚下!”云云。 而事实上,真正见过扶桑之地的人少之又少,更别说亲历其境者。大约是到了宴如是、庚盈的修为,能遥遥窥见一二;再到了游扶桑、宴清绝、方妙诚这般,方能步入扶桑之地。 至于先前在鬼市遇见的方妙诚身侧女子——游扶桑姑且猜测她是孤山大娘子周蕴——游扶桑隐隐探不得那人的修为。这只有两个缘由,其一,她修为在游扶桑之上,深不可测,其二,她本就没什么修为,又入了鬼市,经过鬼差削减,所剩无几。倘如有的选,游扶桑当然倾向于后者,谁也不想敌对方忽而出现一个实力强盛的帮手,何况假若真是周蕴,一个全身心投进医术的修士,恐怕疏于照顾自身修为,便没有什么太大本事。不过依照方妙诚对她的依赖程度,游扶桑又觉得那人不会真的太没本领,世人慕强,方妙诚也不该例外,实在要这么说,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这医仙周蕴曾救过她的命,才让她收起锋芒,死心塌地,去作一副甜蜜情人模样。毕竟凡间那些医仙狐妖的话本也不少,兴许还真让她们给撞上情节了? 罢了,罢了,世间情人故事总是不讲道理的。 游扶桑收回神思,离开王母峰前再眺一眼稀薄云海。 鬼市,牵机楼,扶桑地。 “宴门之祸,孤山之计,浮屠之惑……答案从来都在同一人。” “三百年前窥探到的孤山之祸,是一只狐狸。” 是以方妙诚与浮屠,与扶桑地…… 从王母峰退开步子的电光石火,游扶桑踩偏了山峰一块巨石,大抵从前是作牌匾的,着色已不清晰了,隐约见得头上二字:“年少……” 她手一抬,魔气簌簌,石碑上的字逐渐显现出来。 “年少着恨道缘浅,而今但怨道缘深。” 那一刹那,她似回到骤雨初歇的宴门,身后窸窸窣窣,有人抱着书卷靠在她肩上,眉眼耷拉着,轻声诵读道,“年少恨缘浅,而今怨缘深……” 那人的声音极清越,如玉佩相撞,清泉叮叮咚咚,游扶桑静静听着,指腹揉搓着某一页页脚许久未翻页。念了几句,宴如是不念了,她趴在游扶桑背上,悄悄玩她头发,“师姐,师姐,师姐。” “怎么了?” “师姐,你说,这里的‘缘’是什么意思呀?机缘?道缘?还是……” 宴如是轻拽着她头发,身子贴近,目光撞上游扶桑的,她坦然一笑,直视进游扶桑双眼,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问,“情缘?” 一倏尔,雨声熄灭了,空山红叶秋色皆潋滟,游扶桑只看见面前一双笑意坦然的眼睛,视线向下,是二人意外缠绕起来的发尾。 “缘你个头啊!”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揪住宴如是耳朵,疼得她叫起来,那人气急:“说好的结队去临安,唯独等你一人,宴如是,你到底明不明白言出必行、言而有信?” 听嗓音便知晓是宴清绝了,但是是游扶桑从未听过的嗔怪语气。与和游扶桑的生冷关系不同,宴清绝与宴如是是母女、是师徒,偶尔嬉笑打闹也似姊妹。 宴清绝的样貌是如她名姓一般干净清癯,长墨勾了眼角,朴素玄衣袖口白纹,乌发垂在身后,宴如是与她要属一双眼睛最相似,皆是明眸似点漆,又深又黑,灵动清澈。 未料见游扶桑,宴清绝的神色明显地顿了顿,让游扶桑想到梨园忘了词儿的台上人:才唱到“良辰美景”,倏尔“路遇仇人”,半笑的神情陡然便崩殂了,连维持假笑都来不及。 游扶桑已然习惯。 宴如是左看看,右看看,抱紧游扶桑,向母亲喊冤:“哎呀我说了我不要下山,扶桑师姐休沐日还在看书,没人陪我玩啦!” “宴如是。”母亲于是喊她大名,十分严肃,“她们都在等你。” 宴如是吓一跳,支吾半晌:“好吧,好吧。”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眼神还定在游扶桑身上,仿似在说,“师姐,你叫住我吧,你叫我一声我立刻和阿娘唱反调!” 游扶桑轻摇了摇头,没应,收拾好岸边散落的书卷,再抬起眼,却是宴清绝沉沉盯着她,那神色与游扶桑后来遇见的庄玄如出一辙,不过庄玄更多亏欠,而宴清绝则是嫌恶。她们都在透过游扶桑凝视着什么,或情或仇或怨,唯独游扶桑浑然不知晓。 宴清绝瞧着她,酝酿许久,终于说道:“扶桑没去过临安城吧?难得休沐,你一块儿去玩一玩吧。” 游扶桑微愣,说了声好。 宴如是心满意足地牵上她的手。“这才对嘛!” 山中雨歇了。 雨后泥土芬芳,清风吹动一纸书页,书页端端正正、明明白白地解释了先前宴如是无疾而终的困惑。 究竟是哪一字“缘”? “道缘”。 年少着恨道缘浅,而今但怨道缘深。 缘浅尚能凭修得,缘深进退不由人。* 不由人。进退牵掣左右难,从来都不由人。 * 一路从蓬莱回往浮屠,沿路夏花渐渐褪去,风沙肆虐,驱赶云层。 惟浮屠殿外那支兰花安在,白瓷的清纹蜷缩在叶脚,团成一片孤零零的影。 殿门大开。几日不见,殿内陈设已井井有条,宴如是坐在窗棂边,借了些许天光在擦长弓,眼见来人,她有些讶异地抬头:“尊……” 却是魔气侵袭,一只手抚上她双眼,恰遮住了全部光亮。游扶桑轻声道:“得罪。” 宴如是没有再问。魔气霸道,却也照顾了宴如是的状态,不会让她难受。 但仍有不解。 如今游扶桑与宴如是结成血契,理应神脉记忆都可互通。血契里,游扶桑为主,宴如是为客,那么游扶桑尽管锁着自己的神识,而可以探知宴如是的。 窥人记忆不是什么光彩手段,不过游扶桑入魔百年早忘了什么仁义道义,她只是太好奇方妙诚。 宴如是与方妙诚有仇,多次交锋,应当…… 仅仅瞬息,游扶桑松开了手,她神色轻微地怔住,仿似探得了许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探明白。 宴如是的记忆与她从前所言相差无几。 许久未回宴门的母亲,再次出现时却背负了盗窃的罪名;青雾霭霭的宴门转瞬弥漫烽烟;逃亡路上风餐露宿,她捡起路边一只半碎的玉镯,茫然抬起眼,浮屠城的魔气在风沙里若隐若现。 正道的少主义无反顾扎进浮屠乌烟瘴气的城楼。 那么多灰头土脸的记忆,居然鲜少有方妙诚的身影。只偶尔几只信鸽,寄来一些血肉模糊的玩意儿,以示威胁。 游扶桑觉得怪异,总以为是哪里遗漏了信息…… 但眼前宴如是与她干瞪着眼,显然在等一个解释。 她看着她,恍若又回到从前后山清雨落下,咫尺间一双清澈的眼。游扶桑倏尔有些心软,“抱歉。我借血契窥探了你的记忆。” 宴如是隐约一愣:“尊主可是怀疑我?怀疑我不忠不诚……” 她说话时脆弱地笑了下,语气还有些哽咽,眉眼低垂了,没有从前骄傲的样子。与魔修结成血契者最是心思不安,到处没有安全感,生怕被遗弃;莫名离别几日,再见时也只等到对方兴师问罪似的探查。 换谁都不好受。 游扶桑看着她,安抚的掌心终于还是落下了。 “没有的事情。我从未怀疑过宴师妹。” * 游扶桑回浮屠,被关在书房里的庚盈如逢大赦。 “终于不用再抄那鸟书了!终于不用再抄那鸟书了!”她欢天喜地重复了好几句,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小屋,春光满面,环视一周,细数自己的银针宝器,却惊觉比印象里少了些许。 她倏尔冷下脸色,抄起案边一只铃铛甩出房门,顿时听闻门外有人倏尔跪下的声音。 庚盈脾气不好喜怒无常是浮屠人的共识,哪人哪句让她听不开心,血溅三尺都是常事。曾有戏言:宁惹扶桑城主,也千万不要触这庚盈小鬼的逆鳞。 “是不是你?嗯?还是你?”她一连着揪起好几个侍者衣领,一双眼睛里已经迸出恼火。 侍者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她们开始磕头:“给小的八百个胆子也不敢……” 岂料庚盈也不再追究了:“算了算了,算了!可能是我记错了。”她摆摆手,松开人,显然是心情极好,“终于不用再抄书了,要去浮屠塔里大开杀戒啦!” 她那些毒针功效千奇百怪,无一例外伴随剧毒,稍不慎就是暴毙,旁人避之不及,庚盈也不觉得除开她还有谁能驾驭它们。也许是那几个魔修偷拿的吧……对着她的护法位置虎视眈眈,哼,趁她正被尊主罚着,来拿她的东西,找死! 庚盈在心里将那些人骂了百八十遍,盘算着等从浮屠塔里出来怎么报复人。 ——自然不会怀疑到那位深居简出的宴少主头上。 同一时刻浮屠殿中,宴如是依偎在游扶桑怀前,佯作乖顺地道一声好。 暗处却眉头紧锁,乌黑的发里一枚短针寒如冷月。伴随着剧毒入体,无尽的疼痛如潮涨层层翻涌,然,功效却显著。 功效是…… 隐藏,记忆。 19、一念杀 这一夜睡得折腾,分明什么也没做,醒来却腰酸背痛。醒时不知天色几何,殿内昏沉,游扶桑只记得深深浅浅梦境,梦里有人用剑指着她:“果真魔种。” 她百口莫辩,便听那人继续道: “扶桑,扶桑……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捡你回来,而是在扶桑地将你就地正法;百年前我追那浮屠魔气至扶桑日出地,魔气进入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儿,也就是你的体内,消散不见。我曾起誓,不可放过一个邪佞,却也不能滥杀无辜。一团灭世的魔气,一个无辜的小儿,我左右思索不定,见你双眼盈泪,我居然真的昏了眼,起了怜悯心,收你回宴门,百年里想着为你剔出魔骨的法子。 “我曾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你,我的亲人死在那团魔气之中,为她报仇中断于魔气进入你的体内——我对你无法有太多善意,你在宴门这些日子,我待你并不好;除去修炼困难,你与常人无异,我渐渐放松警惕,偶尔见你与如是言笑晏晏,我竟真的生出一种你也是我的孩子的错觉,真是恍然。你有今日我并不意外,只是可笑我自己,一时糊涂,百年悔悟,居然妄想天生魔种能去修正道呢……” 那夜宴清绝说了很多,游扶桑无措地站在她面前,浑浑噩噩抬不起头,忽而在某一刻,什么也听不见了。 脑袋嗡地一下,陡然回到云海试炼里江汝指着她鼻子骂的那几声:“废物!” 江汝气急败坏道:“都因为你我才会丢了那块云泥砚!现在好了,什么也猎不到了,游扶桑,你甘在云海试炼里做垫底,我可没你这么厚脸皮!” 江汝是法修,修炼最需要天材地宝,而身在外山的她只能讨着内门学子挑剩下的东西用;好在她有游扶桑这个“朋友”。 掉几滴眼泪,跪在地上湿着眼道歉,扶桑妹妹,那日悬崖之事我绝非有意的,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游扶桑良久注视着她,恍然想起从前外山,太多人好奇她与宴清绝的关系,又在发现她天赋极差之后大失所望,她们疏远她,明里暗里挤兑,刻意忽视,只有江汝说:“我与你做朋友吧!以后你与我待一块儿,不怕孤单。” 游扶桑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江汝与她提了这两个字,承诺真心换真心,游扶桑便信了。 却不知道人是会伪装的。 江汝,这个在外山学子眼里尔雅知心与人和善的温柔姐姐,自始至终最瞧不起的,就是游扶桑。 时而遮掩,时而毫不避讳地捉弄取笑。 外山那段日子太凄苦,一点点善意——就算是假的——游扶桑亦视若珍宝。 在游扶桑被宴清绝收下后,这点“瞧不起”逐渐成了忌妒与恨。 江汝是江潮生宗内长女,自小在同辈里出类拔萃,长辈将她送进宴门也是寄予厚望。 岂料在内山选拔初试就没过关。 看着那些被选进内山的学子,江汝表面祝福,心里不屑极了:她们不过是家世比我好一些,天赋比我好一些,运气比我好一些,有什么可骄傲的?倘若我也获得那样的身份,一定比她们做得都更好。 至于宴如是——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一个世间大派的掌门作母亲,能不厉害吗? 但是游扶桑——凭什么是游扶桑?凭什么是她?被宴清绝收下的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是游扶桑!! 往日最瞧不起的人如今爬到了头上去,江汝忌妒得快要疯掉。 每日每夜,她恨极了地想:机缘这东西太不讲道理!为什么那日坠下悬崖撞在宴如是身前的,不是她江汝呢? 若说修炼,彼时外山最有天赋的就是她,怎么偏偏让游扶桑捡了漏?凭什么这样的人能做掌门亲传?凭什么这样的人能做宴门大师姐? 游扶桑根本不配!! 这些情绪与日俱增,但江汝把它们隐藏得很好。 原因无它,江汝要利用游扶桑获得更多的内门资源。 讨好一个易于讨好的人,尔后获得最靠近掌门继承人的好资源,何乐而不为呢? 而这游扶桑尚有“自知之明”,知晓资源堆给自己这个没天赋的废物实在很浪费,江汝巧言令色几句,沮丧哭嚷几句,本在游扶桑手里的资源就会匀她一点…… “游扶桑,你真蠢,你怎么敢对一个已经在宴门内门试炼里将你推下悬崖的人这么好呢?”江汝懒得装了,直言道,“你真是一条可怜虫。旁人施舍一点点好,你就摇着尾巴凑上去……” “你以为搭上宴如是便万事大吉了吗?她迟早也会嫌你没用的!你瞧,没了你这个累赘师姐,她已猎得云海腾蛇,在众门派间拔得头筹——她是要做宴门掌门的人。我敢打赌,她心里一定也很瞧不起你,也迟早与宴掌门一样,拿看狗的眼神去看你!” “……” 游扶桑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江汝,你少在这里以己度人。” “以己度人?”江汝一巴掌拍在游扶桑肩旁,把人推得踉跄几步,嗤笑说,“全宴门的人都看得出来,宴清绝看你的眼神真的就像在看一条狗,她瞧不起你!!” 她的目光在游扶桑腰间佩剑一扫,心生一计,“哎,既然你弄丢了我的云泥砚,就拿这把虹木剑赔吧!反正你也没有习剑的根骨,不是吗?” 游扶桑站着没动,很淡地反问:“我没有,你就有了?” “你——” 江汝秀眉一挑,直截了当要抢她佩剑。 游扶桑是打不过她。 可这一刻,十分恍然地,游扶桑感到手心有什么力量聚集起来,血液里似有藤蔓攀爬,要冲出屏障。 江汝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虹木剑,她很畅快地大笑:“游扶桑,你还手呀!你要是有能耐打死我好了!听说到现在你连合衬的剑法也选不下来,我倒要看看你这种废物打起架来能是什么样子!” 闭嘴。 “我是法修,拿这把剑确实没什么用处,但总比放在你身上虚度光阴要好!废物就要有废物的自觉,以前你不是很明白的吗?” 闭嘴。 “真该让宴少主也来看一看某位废物师姐连佩剑都护不住的‘英姿’……哈哈哈哈……” 闭嘴!! 怒意仿佛有了形态,游扶桑第一次握紧拳头后感到力量充沛,无数的荆棘蔓延开来,如箭矢如利刃,瞬息之间,绞断一截脆弱的脖颈。 电光石火人头落地,嘴角还凝着笑。 江汝盯着她,用那双黑洞一般的眼睛。她永远地闭嘴了。 魔气消散开来,云海试炼骤而漆黑如夜,周遭的一切变得很冷,滚烫的血溅了游扶桑满身,却让她流下冷汗,牙齿哒哒地打架,远处寒星划过宁静夜空,云海试炼的结界破开,她回到了宴门凄凉宁静的夜。 万物死寂,夜寒如血。 眼前被割下的头颅滚落在地,死不瞑目看着她。 江汝死了,而作为凶器的魔气正静静躺在游扶桑手心。 这不是她的力量,却确是她做下的事情。 “对,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耳边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你就是太软弱才会落此境地,什么小人鼠辈都敢来唾你一句!” 这声音不似人类,难听又沙哑,却让游扶桑十分熟悉。 她曾在百年前扶桑之地听到过。 那时它说:“可怜的孩子,被遗弃入江河,居然漂流到扶桑之地。与凶兽为伍很艰难吧?我助你击杀它们,你让我藏进你体内休养生息,如何?” 五六岁的孩子哪懂什么正邪之别,她只知道自己再不作出反应便要被眼前庞大如山的凶兽拆吃入腹了。 魔气汇集成利刃,刺穿凶兽心脏,重物轰然倒塌,恍然间,一个仙人般不染纤尘的女子款款走来。 可仙人看着游扶桑,眼底嫌恶不加掩饰。 “果真魔种。”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百年,宴清绝说这句话的气息语调与神情丝毫未变。 游扶桑错手杀人,宴门的清净铃闻见血气沙沙作响,掌门闻声而动。 宴清绝道:“是我错了,居然妄想魔种能修习正道……是我错了。” “师娘,不是的……不是的……”游扶桑满手鲜血,却拽宴清绝衣角,魔气在体内乱窜,她身痛欲裂,疼得哆嗦,但还是说,“我克制得住的、我一定克制得住的……” 宴清绝冷笑:“你手上沾着同门的血,与我说你克制得住?” 后山的风很冷很冷,吹拂在身上好似结起层层的霜,游扶桑胆战,跌跪在地上,身边是江汝死不瞑目的尸体,脸颊上是鲜血与残留的魔气,居然比尸斑更可怖;而游扶桑似也如这具尸体一般,昏着眼,默着声,冷着气息,要一同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哭,声喃喃,不知道是对谁说。 倏尔她抬起头,满脸血泪,“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师娘,我会克制住的,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去的……” 众人皆知宴门的扶桑师姐寡言少语,即便修为不佳,却也从未这样哀求过谁。 “赶你走?”宴清绝提起剑,“我不赶你走。” “今夜,我亲自清理门户。” 那一瞬间,游扶桑浑然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好疼,她看着宴清绝却说不出话了,只断断续续地想,好疼……您可不可以……帮帮我…… “游扶桑,今日——” “阿娘——” 宴清绝的声音戛然而止于另一道清丽又雀跃的嗓音:“阿娘,我拿到第一了!是不是很给你长脸?还有一件开心的事情,我的惊鸿剑法也突破了——我可以完整地试剑最后一步啦!!” 山道上有人嬉笑着,满心都是雀跃与欢喜,她提着灯和剑,踩着月光而来,高马尾在风里一跳一跳,一双杏眼笑盈盈,亮晶晶的。 看见山道血色,一颗人头扑簌簌滚来了,宴如是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生出了夜盲幻景,把石头看成了人头,而一抬眼,游扶桑半跪在地上哀求着什么,半身是血,淅淅沥沥又淋漓,不知道是谁的。宴清绝悬剑在侧看着她,面色凝重。 “怎……怎么啦?”宴如是怔忡,“阿娘,师姐,你们……”下一刻,她看清那颗人头,惊叫,“江、江汝!” “如是,别怕。” “师妹,别怕……”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宴清绝的语气无惊,更冷漠但也更有力量。游扶桑的带着哀恸,亦没有底气——她就是杀人凶手,她有什么底气? 宴清绝轻笑一笑,笑里俱是嘲讽,极冷。 再看向宴如是,她坚定地重复:“如是,别怕。” 大抵是被游扶桑那一身血吓坏了,宴如是陡然把剑丢下,几步跑过来:“师姐……扶桑师姐,你怎么了?……阿娘,她怎么……”宴清绝横剑在前,她不管不顾拦在她们之间,“阿娘你把剑放下,有什么话好、好好说!” 青山剑一提,剑光寒彻宴山夜。 宴清绝道:“你师姐入魔了,杀了同门。” “娘,不可能,一定有误会,这之间一定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呢? 魔气横天,魔纹布身,同门横尸在前。游扶桑入魔之事板上钉钉。 “有什么误会?”宴清绝也道,“你师姐在秘境试炼里生了魔障,起了魔心,杀害同门。没有误会。” 她举起长剑,很突兀地笑了下,“如是,你虽练完了惊鸿剑法,但这剑法之中最后一步雷霆剑阵,你当从未见我用过吧?” “你且提着灯,睁大眼睛瞧着。”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高悬的长剑腾云驾雾,夜中宴门黑云密布,电闪雷鸣。 雷霆剑阵惊鸿剑法从不负其名,霎时便有长剑幻形一字排开,剑光照亮夜色下浓密阴沉的乌云,恰如闪电。 风声呼啸。 剑光寒冷又刺眼,游扶桑难受得抬不起头,眼底滚下一颗滚烫的泪。 眼泪烙在面上,比那些蔓延的魔纹更让她疼痛。 剑阵之中,以黄钟起、应钟闭,十二律为十二剑,剑剑直至游扶桑。 如此声势浩大的剑阵,对付一个不慎入魔的小学子实属大材小用;此处风驰电掣,天降异象,引得宴门学子纷纷聚集,连长老都出动了。 真丢人啊…… 游扶桑想。 剑阵要落下来了,她做好必死的准备,迎接剑光,却恍然听见裂帛一般的声音,有人十分利落地跪在了她的身前,阴影罩住了她。 宴如是护住她与母亲说了什么,游扶桑早已听不见了,一切都很模糊,她看见那双唇齿开合翕动,双肩有些颤抖,孔雀羽般柔顺的发尾轻轻拂过游扶桑眼角。 “师姐!”她挡在她身前,“师姐、快逃!!!” 快逃。 连滚带爬逃走时,游扶桑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快逃。林叶簌簌擦过身侧与脸颊,邶风如刃身似霰,都被夜风击散。宴门变得很深也很黑,鼎沸人声离她而去。 快逃。 可是…… 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那一夜都浑浑噩噩的,被宴如是推开的一瞬间,游扶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难堪,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快逃。快逃。逃走。 她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好长又好乱的一场梦,梦里乌烟瘴气,漆黑的魔气时而幻化成宴门的夜,剑光如电,时而张成一副网,写满世人口诛笔伐。 森冷的黑暗包裹她,她走向浮屠,是否真的是无法选择的?她成为魔修,是否真的是无奈之举——而非魔气私心下,侥幸的、贪图享乐、捷径的选择? 太难给出回答,而事已至此,再说也不过狡辩。 游扶桑从不追责已发生的事情,对的错的是是非非,都难以回溯不可挽救。 再往后……庄玄不知所踪,游扶桑成为新的浮屠城主。仅此而已。 她成为新的,世人得而诛之的对象。仅此而已。 20、一念生 清醒时不知什么时辰,梦里景色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过,有些不吉利。 游扶桑昏沉了一会儿眼睛,才要起身去,衣带被一只手无意识地拽住,宴如是的指腹在她衣带上磨蹭一下,闭着眼哼哼几声,手松开,垂下去。晨光熹微,照亮她仍带着睡意的雪白面颊,眼睫因游梦而颤动,她睡沉在她的榻上。 此情此景仿似真的露水情人。 虽然并没有任何实质的进展。 游扶桑抽出衣带,系好,束起长发的刹那听见殿外有人声,极轻,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果不其然,几息后有人叩门:“城主,青鸾大人求见。” “她从浮屠塔里出来了啊……” 游扶桑轻喃,走出宫殿。 殿中庭树三千,泉水玲珑,亭下棋局还是未破局的模样。穿堂入景,殿门大开,侍者不见了,唯青鸾半跪在殿前作待命状。 游扶桑看着她,很恍然地想起第一次见青鸾化形,小巧的青鸟化作人形,双手汲两捧清水收拾着灰扑扑的脸,抬起眼来,一双眸子确有蓬莱青鸟的灵气。 她对庄玄也是这样跪下:“城主有事,尽管吩咐。青鸾虽不聪明,但也尽力去做。” 许久以后,庄玄离开时,青鸾跪地:“青鸾的命是城主给的,城主的事情就是青鸾的事情。” 庄玄摸摸她的脑袋:“以后要改口叫小扶桑‘城主’啦。” 青鸾愣了一下,低声说“好”。她生性冷静,断是不会撒娇的,一句“您不要我了吗”都说不出口。 她只问:“您要去哪里呢?” 庄玄没有回答。“青鸾,照顾好扶桑。她虽然强大,但还是少年心性……她的内心绝不似外表看起来这样恹恹无情。” “青鸾,你也要珍重。” 小小青鸟心里只有庄玄城主一人;可庄玄走时,交代的都是游扶桑的事情。倘若换了旁人必然是心里不平衡得紧,而对于青鸾,一句“珍重”也能让她甜蜜许久。 几人之间关系微妙,窗户纸裹纱隔在山前,青山不来人不动。 时过境迁,此刻浮屠殿前,游扶桑垂首看青鸾:“有什么事情?” “尊主,我仍然觉得您该警惕宴少主。” “……” 游扶桑沉默良久,“你从浮屠塔里出来,还是这句话?” 她们在高处,可望浮屠城里晨光清澈,偶尔鸟鸣啁啾。 近处森森华亭,远山有霞黛,壮丽辉煌。 游扶桑对这景色稍稍愣了神,思绪不知飞到何处,直到青鸾再次出声。“是的,尊主,我从浮屠塔里出来,仍是这句话。” “浮屠塔里浮屠境,我不曾修炼浮屠功法,本应是看不见的。但不知何种缘由,我居然也从中窥见你与历任城主的一些……难言的痛苦。于是也体会到从前庄玄城主离去的隐秘。” 青鸾进入浮屠塔,塔内魔气裹覆着腐肉与蛆虫,毒信爬虫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尸体、冤魂、吊命的鬼,浮屠塔的阶梯比黄泉路更为可怖。青鸾自知武行不佳,不能硬打硬抗,好在她知晓这都是幻象——或者说,这些可以是幻象。惊慌失措叫喊才是着了它们的道,面不改色走到塔尖,她才有活命的可能。 青鸾在塔中见到了曾经戏弄她的稚童,她知是幻景。她见到迢迢蓬莱零落的清雨,她知是幻景。见到堕入邪道后错杀的无辜的人捉住她衣角哀求,知是幻景。她知这一切皆是幻景,浮世三千如电如露,朝生暮死…… 幻景,皆是幻景。 直至进入塔尖,她看见有人遥望着她,欲语还休的,见不清面容,但衣衫是庄玄惯穿的黑纱玄衣。那人眺着青鸾:“我来告诉你……庄玄离去的原因。” 青鸾知道这是幻景。 但她做不到不应答。 “尊主,我在浮屠境中见到了庄玄城主。”青鸾淡淡道,“世人皆知庄玄城主善于医术,她最想医的就是她自己,可惜医者不自医。医鬼庄玄唯一一次失力,病患是她自己。” “其实救下你的时候,她已经置身浮屠城以外许久了。浮屠功法虽好,神乎其乎,可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挽救性命,助人修炼,但也霸道蛮横,须吸食旁人的情识与精魄、直至其死亡。修炼浮屠令者须一直害人,杀人,否则反噬的是她自己;修炼者想阻隔却无能阻隔,只能沉沦杀欲,直至满手鲜血。这样的功法过于残忍,为天道所不容,兴许是天谴,兴许是所谓的‘邪功反噬’,从前的浮屠城主都在修炼过程中命丧黄泉,无一例外,是以无人知晓最后几式姓甚名谁,只因她们都在走到最后一层之前就死去了。” “庄玄城主也是这样离去的。她早知这些隐秘,试图剔除浮屠功法与己身,置身于浮屠城外的百年间,她一直在寻找方法。浮屠城里恶鬼魔修万千,有多少是嗜杀成性的恶手,又有多少是不得已的可怜人?世人唾弃她们,但庄玄城主与她们朝夕而待,她做不到完全舍弃。也许她在寻找的不仅是如何剔除浮屠魔气,也是……如何让那些不得已的可怜之人归于正途。”青鸾顿了顿,“当然,这些不过我的臆测,我以为的庄玄城主便是这样良善的。” “救下你的时候,是她立誓不再动用浮屠令后唯一一次破戒,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用过浮屠。只有濒死者才可步入浮屠一式,如那时的你,如曾经的她。濒死之时的极端绝望,足以侵蚀魂骨的漫天魔气,这二者是修炼浮屠一式的必须因果。” 浮屠城主十七任,无一不是苦命人。 “你向来修习正道,不懂得如何遏制魔障,而你体内的魔气又异常横冲直撞。彼时你的命脉早被魔气冲毁,只有浮屠令能救你。庄玄城主救了你,同时也让你……走入了浮屠令的杀戮道。不死不休的杀戮道。她一直很愧疚。” 游扶桑自始至终默着。 青鸾继而道:“浮屠魔气强盛,您虽修道,却依然血肉之躯,稍有不慎便是反噬。世间因果都是如此,人借用力,力寄于人,倘若超过负荷,一切崩盘坍拄。您最鼎盛时,亦是您最虚弱的时候;您与宴少主同床共枕,她杀您,不费吹灰之力。” 游扶桑未回话,思绪不知飘向几千里外。 “尊主!”青鸾直视着她,拔高音量,“倘若她根本就是正道待命之人呢?” 正道待命之人。 言下之意,正道细作,忍辱负重。 可正邪真当如此不两立么?游扶桑有些迷茫了,不两立至……能撇去从前万分情谊,巧言令色,蛰伏她身侧。 游扶桑轻轻靠在长亭边,亭柱两侧小字隽秀,右边写着“春风不尽许多愁”,左边则是“山高水远莫相逢”,都是从前庄玄的手笔。游扶桑常觉得庄玄过于伤春悲秋,如今居然也有些感悟,如同此中,秋冬萧瑟苦,恰是她来不逢春。 游扶桑缄默了许久,再开口,声音裹进遥遥迢迢的秋风。“正道待命么?……” “我宁愿她永远做一个无事小神仙呢。” * 正道待命,多冠冕堂皇的四个字。 而在宴如是心里,却是一句“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她是潜进魔窟伪装得无害的雀儿,为天下大义——可她真的正义吗? 她只觉得自己在做人皮面蛇蝎心的小人。 密林里宴如是张弓练箭,箭箭命中漂浮的林叶,她不知疲倦,也不曾懈怠练习。 在浮屠城的一年里,宴如是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也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鬼在人间踽踽,总会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忘了自己曾来自黄泉渡口。” 成渐月长老这话是说游扶桑,也是在说她宴如是。 记忆里,是母亲沉不住气地问道:“该作何解?浮屠魔气到底该怎么根除?” “魔气,即是人的恶意。正如天地,有善便有恶,有清便有浊,相辅相成相生相克;换言之,无恶不成善,无浊亦无清。宴掌门,这人的恶念……”成渐月苦笑,“怎么可能被根除呢?” 宴清绝自知失言,自嘲一哂,才道:“是啊,大抵只能转移或消解。那如果以我的身躯为载体,承载魔气,彻底融合后再自封自戕呢?” 承载魔气……融合后自戕?宴如是看着母亲,眼底万般不解。 阿娘何故做到这般地步呢? 世间芸芸多苦难,道者怜之,不得不救。可是,阿娘,我的师姐,也曾是您的世间人呀。 成渐月则道:“或可一试。只是浮屠魔气噬主亦护主,只有前一个宿主彻底身死,才能转移至第二人。” “你的意思是……” “倘若您想消散浮屠魔气,第一步是杀死游扶桑。” 思绪在此忽而断了。 密林里长箭偏过枝干划向天际,声如裂帛,也打断了宴如是的回忆。眼见长箭不知所踪,宴如是恍然极了。 正道之世,驱魔才是义举,管什么入魔的缘由呢? 但,不该这样的。 宴如是去追那箭矢,足尖点地穿林过叶,却在终于追到箭矢的刹那,眼睁睁看着它生生断成了两半。 这幅弓与箭皆极具灵气,随主人的心性而变得锋韧曲直。此刻无故断裂两半,宴如是心境几何,不言而喻。 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随之断裂,宴如是卸下力来,自暴自弃半跪在地,心说:师姐,“正道”是什么、“道义”又是什么呢?师娘没有教会我,你不曾告诉我,我在宴门的那些讲师口中……也没有学会。 她到底该怎么办? “——宴师妹可让我好找。” 密林尽处是一团清泉,与晨昏天光一同降落的是一人惬意的笑。 不远处,游扶桑倚泉而坐,金衣落拓,高束的马尾清爽又凌厉,让宴如是一晃回到从前。 一切都未发生的从前。 但分明不是的。 游扶桑抬起脸,对她笑了一笑:“宴少主,今日天色好啊。”她抛来一把长剑,“趁着长日未落,再给我舞一段师娘的惊鸿剑法吧。” 宴如是接住剑,不解她用意,长剑却被勾着出鞘了。 是游扶桑起了身,随手折枝,以之代剑,缓缓近身。树枝划上剑刃,落一道尖锐的响。 这一声响打在宴如是耳骨,让她险些握不住剑。 “宴师妹,静心呀,不要紧张。” 游扶桑的气息吹拂在宴如是耳边,极暧昧,但神色又是认真的。 游扶桑许久不握剑,也不曾学过宴门的惊鸿剑法,前后不过偷学皮毛,而此刻眉目凝神,眸里的金色清澈,吹成宴如是心头一段映月的潮。 宴如是心不定,但惊鸿剑法她已练过千百万遍了,招式都刻进吐息,出手皆是下意识举措。 宴如是长剑利落,游扶桑亦步亦趋。 像从前她带着她舞剑。 彼时的宴少主仗着自己剑术天赋好,最享受扶桑师姐用艳羡的目光注视自己,轻声夸赞她。 同门夸她厉害,阿娘夸她厉害,遇见的所有人都会夸她多厉害。但师姐的夸赞总归是不一样的。 师姐是不一样的。 她决定了——她绝不要伤害师姐。 下定决心的刹那,长剑破开心头一道踌躇,出剑更利落。游扶桑随她舞剑,却忽而开口问:“宴少主还记得小麋吗?” 很突兀的一句问话,语气似话家常,宴如是却气息一滞。 剑风陡然变得笨拙。 游扶桑再缓缓道:“是年初春,小麋潜伏浮屠,要以我血祭她的亲人。她做了必死的决心,以性命为代价地伤我。我亦下了狠手。而近来,我总有一种预感,仿似有谁将对她有样学样了。” 长剑与树枝都收紧,剑气横出。宴如是忽见不远处染霞的树叶都落尽了,似山茶落地,红头点地。 游扶桑也看着她。“昨日庚盈与我抱怨,说最近丢了好多银针,让我一定要为她作主,把窃贼找来扒皮抽筋,丢去炼蛊。” “而最近丢失的一枚银针,功效奇异,居然是以神识筋脉为阻,隐藏部分记忆。” 倏然一下,长日在这一刻敛尽光华,密林堕入黑暗。 黑暗里,游扶桑指腹掠过宴如是的面颊,撩开她鬓边头发,眸底淡淡含笑,颦蹙皆温柔极了。“扒皮抽筋是另说了,我不做那样血腥的事情。”她的手抵在宴如是细小的发缝中,那里有银针留下的痕迹,“我只是万分好奇,宴少主窃取银针、不惜忍耐剧痛也要隐藏的……是什么记忆呢?” 20-30 【卷一·宴安鸩毒,扶桑知晚】 第21章 宴安鸩毒 ◎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密林中的迷雾渐渐散去了。 游扶桑凝视着宴如是,在等一个回答。 咫尺间,宴如是低垂眼,手勉强握住长剑,不看她。 游扶桑很想问问她: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但她知道答案的。 “不好。” 正道少主怎么会甘于屈居邪佞呢。 宴如是默认了银针,默认了正道细作的身份。 默认了正邪势不两立。 游扶桑的手渐渐放下去,她松开她,沉默许久,道,“你走吧。” “你走吧,离开浮屠,我们成事不说,既往不咎。” 宴如是反而怔忡了。 真的离开了,坐实“细作”之名吗? 她用银针藏匿记忆,不仅是为了隐藏孤山和宴门的计划、不能让游扶桑看到,同时也…… 不敢让游扶桑看到。 不敢让游扶桑恍然物是人非,从前光明磊落的宴少主成了这幅虚与委蛇模样;不敢面对游扶桑眼底的失望。 她不想让她失望。 如果被她觉察,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那样坦诚可亲的关系里了吧? 好奇怪的心思,好滑稽的妄想,谁都知道她们早就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宴如是当然是想解释什么的,但是所有勇气在开口的瞬间都散去了。身前,游扶桑摆开衣角,转身离去,漂亮的高马尾扫过宴如是面颊,带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刺激。宴如是抬起手,颌角不知何时变得湿漉漉,她好像哭了,也好像是舞剑时的汗水,滑腻又狼狈。 密林变得瘴气横生,她只看见游扶桑渐行渐远的身影。 追不上,不敢追,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 她不想再伤害她。 直至游扶桑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宴如是颓然地握紧拳头。 又松懈开来。 她向她消失的方向俯首作揖,三拜再起身,沉默良久,收紧弓箭与长剑,决然走向相反的方向。 * 宴如是离开的那天正是霜末,浮屠城一夜入了冬,秋花吹成雪。 她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 翌日晨起,游扶桑推开窗棂,遥见殿外兰花谢了,枯萎的细枝盖一层霜,庚盈抱着膝盖坐在兰花边,半垫着脑袋要睡着了,看起来实在可怜。 听见响动,庚盈抬起头:“尊主,您让宴如是走了?” 游扶桑低了眼,没应。 庚盈站起来:“她真的是细作?” 游扶桑不回话,她更急,“她是细作,您就这样放她走了!?” 游扶桑开着窗,庚盈闪身在殿外,化作一只黑色乌鸦飞撞在她怀中。“尊主,她有用那些针伤您吗?” “没有。”游扶桑坐在窗边,眼下两片乌青,手里三枚铜钱,她不想搭理庚盈,把乌鸦噤声了,再低声喃喃,“马钱子,番木鳖,角弓反张……” 谜底是“牵机”。 椿木当时提醒她,宴门之祸,孤山之计,浮屠之惑,三者都在于同一人。 牵机。不知是牵机毒还是牵机楼…… 鬼市! 险些忘了牵机楼和鬼市的关联! 游扶桑恍然有一个预感,那日在鬼市与孤山方妙诚一同出游的也许并不是周蕴,而是…… 牵机楼楼主陆琼音。 方妙诚与这人如何认识、何种关系暂且按下不表,照理说游扶桑并不认识这位楼主,但冥冥之中,总觉得是该与她相识的。 自古医毒不分家,牵机楼擅医、毒,还有这世间最大的情报暗网,这样一个暗网组织,其首领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她有一千种不同的样貌,时而化作垂髫小儿,时而化作黄袖青年,时而化作白头老妪,大隐隐于市,杀人不眨眼。 游扶桑总好奇,这样能力身份的人,缘何在世间总摆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样子;而今恍然,或许她是在韬光养晦,筹划更大的东西。 牵机楼与宴门、孤山的合作,也许从未中止。 * 霜末冬寒料峭,宴如是回到宴山山麓,一路上竟然遇不见一个宴门的人。熟悉景色物是人非,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悲凉。 即便早有预料,但还是感到冲击。 仍是记忆里的山道,山色湖光同天,碧云石林连月,可是,来来往往者皆着孤山道印,见了宴如是客气作揖,仿若她才是那个外来客。 宴如是脚步飞快,几柱香后站在掌门寝居,她紧了紧身上衣襟,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 迎面飞来一盏九龙玉杯,内里还盛着半杯葡萄酒。宴如是始料不及,也没来得及避开,这杯盏与酒水便齐齐倒在她头上。 她额角疼痛,又淋了一头的葡萄酒,又疑又气,便听屋内有人沉声道:“滚出去!” 方妙诚从屏风后走出来,虽是怒骂,但语调带着寻欢作乐后的餍足,狭长的眼睛弯着,笑起来太像一只狐狸。 看着方妙诚不整的衣衫与模糊了边角的口脂,宴如是气得快要疯掉:“方妙诚,你、你这个人真是好不知廉耻!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这是我母亲的寝居!!” 方妙诚整了整衣衫,不甚在意地说道:“宴掌门在后山闭关呢,你去了大抵也见不到。” 瞧着对方混不在乎的模样,宴如是简直要气得哭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 宴如是羞愤欲泪,方妙诚却双眼一亮,饶有兴致问:“怎么,是要留下来看吗?” “方妙诚!!” 话音落下,身后长剑出鞘。 这方妙诚是个实打实的小人,趁着宴清绝力在驱逐浮屠魔气,无暇门派之事,她趁火打劫,以玄镜之名把宴门一网打尽,事后还捞着一个正派的好名声。 更甚者,而今她居然鸠占鹊巢,把她在孤山那些淫逸做派带到宴门来,甚至还是、还是在她母亲的寝居!! 宴如是知晓自己打不过方妙诚,却还是出了剑,这一剑不过是想让方妙诚明白,自己不是任人揉搓的泥团子,她有脾气。 她有脾气,有逆鳞,宴门亦有骨气。 若是打不赢,咬一口也好,假如真要你死我活,她战到底,不做逃兵。 兴许方妙诚也没想到宴如是会真的出剑,绫罗束缚,她踉跄后退几步,真让宴如是抢到了先手。 这几月宴如是在浮屠练就了不少生死杀招,出剑少了青涩和和气,多了三分邪气和血性。方妙诚有些错愕,亦措手不及,来去两个回合,掌门寝居里一片狼藉,方妙诚几乎要落了下风。 而宴如是最后一剑击出,长剑从她手中飞出,直直劈向屏风。 屏风后还藏了一人,不知是谁。但如此玷污她母亲寝居者都该狠狠挨她一剑! 一剑劈出,斩过屏风。 屏风上的竹林一分为二,长剑钉在榻间、榻上人的衣袂间。 然,榻上人眉目淡淡,不动如山。即便方才宴如是与方妙诚缠斗,她亦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裳,没有一丝尴尬或羞赧,仿似是久居高位了,或是多见异境险境,才有如此岿然不动的定性。 宴如是匆匆一瞥,见那人雾鬓长睫,柳眉温润,端的是一副清冷的好样貌。这人她陌生,可这般长相却能与她印象里的周蕴划上等号,不过,也不确切。“你是……”还未问完,宴如是一定睛,陡然发觉那人身下垫着的是牵机楼的衣袍。 不是周蕴。 宴如是握回长剑,横剑身前,扬声再问:“你是谁?” 那人眺她一眼,不答话,抬起手来,掌心团起丝丝缕缕的黑气。 是魔气! 更确切地说,是宴如是常在游扶桑身侧见到的——浮屠魔气!!! “你究竟是……” 最后一字尚未落地,宴如是的五感皆是一滞,于电光石火间,尽数封缄于无尽的阒然与黑暗。 * 待游扶桑重新捋完浮屠令细枝末节、涉略完历任浮屠城主手札,已是霜末后三天日暮。游扶桑之于浮屠令,除去最后一层心境不至而无法窥视、无法抵达,其余皆是佼佼。 而之于历任城主手札,她只在某二人身上多耗费了些时间。 其一是庄玄,其二是第三任浮屠城主,年代久远,名姓已难考,只知姓岳,还有一个法号,“梦柯”。 既有法号,便出身佛门;然,虽生在佛门,却颇具邪性。 据游扶桑所阅,这位尼姑城主有一颗与佛门清净地极其不符的杀戮之心。叛出佛门、堕入邪道之前,她曾站在佛门莲花座上,笑言道:“我不犯杀戒,自然有旁人要犯;我替她们犯了戒、挡了灾、驱了难,我才是那个该受人跪拜的大圣人。” 此言为野史记载,不知真假。 但游扶桑以为,能修炼浮屠令的人,说出什么都不奇怪。 还有一点稀奇的,是这位尼姑城主的大半手札都在记录她饲养的那只灵宠狐狸。自古便有喜好花鸟狸奴之人,这岳城主对小狐狸的喜爱并非史无前例,只不过这样一个杀心深重的人,居然对一只灵宠这样上心……罢,有些稀奇,但不罕见。 游扶桑本也没多想。 ——如果不是在手札之中,那些繁多的对狐狸的书写,让她想到了方妙诚。 赤澄狐狸。 方狐狸方妙诚。 游扶桑总觉得这二者该有些联系——像是直觉,又似错觉——便好像她冥冥之中觉得自己该认识那位牵机楼楼主一样。 椿木亦云,孤山百年之祸是一只狐狸…… 游扶桑正百思不得其解,庚盈在她身侧忽而跳将起来,“尊主!远山青色烟雾,是不是有正道的人攻进来了!?” 游扶桑悉知庚盈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说的话只有三成可信,说什么青色烟雾,可能只是一抹岫云,说什么攻进来了,也许只是一只正道信鸽。 她抬头望去,果见远处云烟里一只扑棱棱的信鸽。 不是大事,但也不算小,因为随着正道信鸽来的还有一个人物,周聆。 孤山二小姐,周聆。 这百年间,孤山掌权人从周家二老再到方妙诚,这位孤山二小姐的处境、修为与脾气却都没怎么变化。天赋一般,但有金山银玉供着;四处惹祸,但有孤山掌权人罩着,她张牙舞爪作天作地,而只要不出格,方妙诚与周大娘子周蕴都不怎么说她。 此刻周聆一身张扬的红色道袍,两鬓玉兰花簪,大摇大摆踏进浮屠城中,朝地上丢出一人。 那人的面容被一头乱发掩住,双手被束缚,昏迷不醒,她身上太多伤痕,许多还在淌血,衣衫湿透了,是冷汗也是鲜血。一些血液凝固在了衣衫上,成为深深浅浅的黑色印记,勾连着皮肤,狠狠烙在身体上,倘若硬将衣裳撕下,大抵要生生蜕一层皮。 周聆看去一眼,被那些血迹刺激得眼花又头疼,她觉得奇怪:明知打不过——不论是对方妙诚还是陆琼音——还要这么拼命,这宴少主是何苦啊? 明明服个软就不用这样受苦。真傻。 宴如是匍匐在地,双目紧闭,还剩一口气,背后隐隐有金光随着微弱的气息,浅浅浮动,虽看不真切,但周聆听方妙诚提过,那是魔纹。 周聆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抬起头。 城中戒备森严,不见游扶桑的身影,只有十余个蓄势待发的魔修。 但周聆知道游扶桑都看得见。 她于是开口,语气暗含嘲讽:“游扶桑,来领你的好师妹!” 话音落下,电光石火,周聆只觉得千里外有什么逼近了,以挟风裹雾之势,又千钧立于一发,猝然地停在了她身前。 以周聆的修为根本看不清对方是怎么来的,只一晃神,那双金色的眼睛便出现在面前了。 “怎么说?”游扶桑抱着手臂,神情闲散,看不见怒意,“你们正道又在内讧什么?” 游扶桑的样子与记忆中大不相同,发色、瞳孔、气质、身量……好似哪儿哪儿都变了,但分明还是那个人。周聆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内讧?不,不,”她深吸一口气,扬起高傲的头颅,傲慢道,“正道弃子而已。” “宴门毁了孤山的镜子,还奢望孤山与她诚心合作?扶桑城主不必客气,这种废物,我们孤山也不想要。” “再说……”她看了眼宴如是,鄙夷地笑了笑,“一身魔纹,回得来正道吗。” 啪! 周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是游扶桑掌风凌厉,把她掀开几步外,似狠狠掀了她一个巴掌。 周聆不知道自己哪个字眼惹了她,怎么忽然就挨了打,“游扶桑!你、你嚣张什么!就不怕我嫂嫂……” “几百年了,还是这么蛮横没脑子,遇事只会喊嫂嫂。”游扶桑仍然那副似笑非笑模样,不怎么动情绪。 她说:“我不杀你,但给你的嫂嫂带句话。人,我收下了;但既然送到浮屠来,就别总想着让她为你们正道做事了。” 她笑着对周聆说:“现下,你可以滚了。” * 周聆黑着一张脸从浮屠离开。 虽然有些狼狈,但到底是完成了方妙诚布置的任务。 不过,她心想,这游扶桑也是个狼心狗肺的,宴如是满身是血躺倒在面前,她不仅对伤势漠不关心,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要知道百年以前她发难游扶桑,还是宴少主挡在她身前呢。 周聆犹豫:倘若游扶桑真的无所谓宴如是……那她们的计划还能顺利进行吗? 但转念,她坚信嫂嫂方妙诚一定有最万全的准备。周聆顿时有信心了不少,揉了揉面颊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她朝着浮屠地界呿了一声,恶狠狠道:“游扶桑,你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且等着吧,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第22章 正道弃子 ◎但宴如是总是例外的◎ 游扶桑将人打横抱回寝宫的时候,宴如是身上淤血已经积得有些发黑了。 一路颠簸,游扶桑尽量平稳,但宴如是还是一直在闷闷哼哼地喊疼。 她紧皱着眉头,手都没力气挽住游扶桑脖颈,细小的声音从带血的唇齿里溢出来,凑不成一个完整的音节;浑身都湿透了,因疼痛起了冷汗,湿淋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灵息淡得要命。 游扶桑带她去了寝殿,把人轻轻放在榻间,才取出一张帕子想擦拭血迹,看着那些痕迹心里升起一阵无名业火,她带着恨意将帕子丢上宴如是面颊:“这就是你崇敬的正道,这就是你拥护的正道!她们把你打得遍体鳞伤,你眼下是在浮屠养伤!” 宴如是晕得厉害,自然什么也听不见。 游扶桑也知晓和一个伤患计较没什么意思,她平静心态,坐下来,将宴如是凌乱的额发都向后捋顺,帕子沾水,将脸擦拭干净。 宴如是当然是极漂亮的,但她的漂亮常常来自于她明艳张扬的生命力,当她像一只骄傲的白孔雀一样昂首挺胸、策马腾驹时,春风偏心她、春光眷顾她,吹拂照耀那张芍药般明丽的脸蛋。 可此刻她伤得病得发蔫儿了,不再有活力,眼下浮起病态的苍白,额前堆起冷汗,游扶桑只觉得心疼。 “师妹,”游扶桑轻声呢喃,“她们说你是正道弃子了……” 这四个字把游扶桑的心也狠狠揪了一下,恍若回到百年前入魔,最冷最孤立无援的那个夜晚。宴如是推开她,说你快逃走呀,师姐! 我已经逃走了,你呢,师妹? 你是否还困在名为“正道”的囹圄里,惶惶不知所措? 游扶桑心里沉痛。 她撩开榻上人带血的衣带,一些衣裳已经因为那些干涸的血液黏上了身体,生搬硬扯必然伤及血肉,必须细致温柔,先用清水溶化了涸血,再缓缓擦拭。 游扶桑的手指拨开宴如是耳边碎发,手边掬起先前侍者提来的热水。她脱下宴如是带血的外衣,用清水洗着她身上的血痂,可指腹挑在她里衣衣带上,久久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没有心思才能足够坦荡,而在发觉自己的心意以后——尤其现在,游扶桑并没有被浮屠魔气挟持心神,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于是怎么也做不到心无顾忌了。 触碰、抚摸、轻飘飘一眼对视,欲语还休,居然都像乘人之危。 “咳咳……” 宴如是的外衣褪去太久,擦拭的热水已经变凉,擦拭者又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开始咳嗽了,游扶桑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许久。 游扶桑道,“抱歉,得罪。” 指尖轻捻,衣带被剥落。 龙涎与檀香弥漫,稍稍掩盖了淤血的锈味。初冬的宫殿氤香弥漫,又忽然变得很热,游扶桑沁出小小细汗,眼神在另一人渐渐褪去衣衫的胴体上徘徊。 很漂亮的身体,但遍体鳞伤,哪里都是红褐的血。 皮外伤、体内毒,都不算致命,但伤筋动骨难以痊愈,即便用最好的药石、最大的心力服侍,大抵也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回到从前样子。 这一年半载的病榻,修为停滞不前,那些弓箭与剑法也要捡不回来。 小孔雀该很伤心吧。 孤山的功法游扶桑知晓得不多,也不知道伤宴如是的人是否下了死手。但游扶桑能看明白,事实上,是宴如是身后的血契护住了她最后的经脉。 “宴少主……”游扶桑为她擦拭清理,稳住血脉灵脉,又低声地重复了先前的话,“你瞧,你最爱戴的正道伤你至深,你不屑的邪道,护你最真。你还真是个拎不清楚的呢。” 宴如是闭着眼,陷在噩梦里,不说话。 隐隐约约,游扶桑是明白了,这宴少主作为正道眼线是真,可宴门之祸亦不假。孤山趁火打劫的意图太明显,以合作为幌子,又借了玄镜的名,明目张胆削减宴门之势头。 孤山阴险,但确实做到了狡中求胜,借刀杀人——杀人不见血,旁人不知晓、说不清,任她捞一个好名声。 好计策。游扶桑本也该为她们鼓掌的。 可谁让她们伤害的是宴如是呢? 她的师妹,她喜欢的人。 游扶桑虽入了魔,却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自私,厌这尘世,但宴如是总是例外的。 等安顿好一切,晃眼已夜深。游扶桑走出寝宫,外面静默着几位侍者,有庚盈也有青鸾。她们断未料到游扶桑会亲自照料这个被邪道驱赶又被正道舍弃的宴少主,庚盈皱起眉头,青鸾也觉得不好,急急道:“尊主万不要轻信!如果是苦肉计呢?” “苦肉计也是真的下了血本,”游扶桑无甚情绪道,“不过一个病患,用不着这样如临大敌。” “尊主,您听我说,”青鸾道,“这方妙诚绝非善类,心思歹毒,加上她与牵机楼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恐怕……” 游扶桑打断:“行了,我自有分寸。” 青鸾噤了声,但还是心有顾忌,后退半步与庚盈对视一眼,庚盈恍若意会,在脸上露出了“不打紧,趁她重伤偷偷弄死就好了”的神情。 游扶桑当然看见了。 她于是挥袖,在殿前划出泾渭线:“你们两个,不准再踏入此处半步。” 庚盈露出失落的表情。 游扶桑不再理会,退回殿内。 殿门闭合的刹那游扶桑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样不理智,但也做不到理智,不论念在旧情谊,还是看到了那一身伤,她都做不到理智,她对宴如是……总是情难自禁。 一切计划忽而被打乱了,她知道这就是孤山想要的。我该要有分寸的,游扶桑想,我身后还有一整个浮屠城,我不能带着她们一起入歧途,‘但那又怎样?’又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浮屠城为魔修聚集之处,最为人情寡绝,你顾及她们,她们可不会领情;她们只追随强者。党派之争——即便现下眉目仍不清——但必然会有一个结果,届时会出现新的强者,会有新的胜利者,到那时,谁说你一定还是浮屠的主人呢?正道之世,驱邪为义举,甚至不需要师出有名!倘若不想被正道党争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战时慰藉、战后功劳,倘若还想明哲保身,你就该退出的!名声已经够差了,还要赔上性命吗?’ 是了,她该退出的,或丢下宴如是,再次沆瀣于魔修沼泽,甚至,她也可以连这些魔修都丢下,仅一人明哲保身。 光是对付那些浮屠魔气的诅咒已经够耗尽心力了,管什么正邪之战呢? 如果、如果,她实在无法舍弃宴如是,仍然有一个法子,便趁对方此次伤重,掳走她,带着她逃离这一切——去到一个隐蔽到不会让任何人找到的地方,过着竹径通幽,鸟木山影空绝的日子—— 就像很多散修那样隐居山林。 一片山,一片云,水穷时风来,风尽处雨落。 方寸芥子,只有她们。 但是不行。 她清楚宴如是绝不想那样的。 宴少主与宴清绝那么相似,为正道生,为正道死,朝闻道夕可死,虽千万人她亦义无反顾。 一根筋的执拗性格,不撞南墙心不死,断是要赔干净鲜血才好;有这样的傻子在正道撑着这个“正”字,孤山那些人怎么怕自己不能坐享其成? 大抵吃干净她们血肉,还要吐上一口唾沫作清舌。 游扶桑似陷入了正道党争的泥潭。以她的身份想这些太滑稽。 她渐渐地明白了,这不是她该做、该想的事情,于是闭眼吐息,散去杂念。 宴如是与正道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浮屠令才是她最该着眼的东西。 游扶桑清了清脑海,走向床帏处。 她下定决心:眼下酉正,日影西斜,她为宴如是养伤,待到了亥时人定,她抽身,重新翻阅那些手札,势必找见浮屠令之秘辛。她只在宴如是身上花费两个时辰,此后一切回到正轨。 宫殿床榻,绫罗绸缎,躺着一个满面苍白的病人。 这个病人曾是她情同手足的师妹,眼下师妹落难,她救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默念三遍“仅此而已”,游扶桑运起功法,走到榻边。 榻上人却好似被惊动了,猛地一皱眉头,嘴里喃喃:“不……” “醒了?” 宴如是仍闭着眼,却说:“对……不起……” 原来不是醒,只是梦呓。 “你没有对不起谁,是她们对不起你。”游扶桑轻声道,“她们伤你毁你,害你弃你,言而无信小人之道,是她们对不起你。” 她扶起宴如是,手掌搭在她颈后,丝丝缕缕的魔气顺着血契纹路蜿蜒,逼退淤血,“是你身后的血契护住了你,我也以魔气为你疗伤。不过不必担心,这不会让你入魔的,等你清醒,是去是留,我不干涉,你自行决定。”宴如是应当是听不见的,游扶桑这么说不过是表明立场,也让自己安心。 ……虽然有些自欺欺人。 她将魔气化得很淡,一点一点推近,宴如是靠在她身前,皱着眉。“一开始会有些难受,因为你的身体在排斥魔气,”游扶桑说,“但血契会让你没那么难受……唉,宴师妹,我也不知要怎么与你说了,把你和我们魔修的邪道过多联系在一起,你大抵是要不开心的,”反而正是宴如是听不见,游扶桑才最是话多,“也许周聆说得没错,是我在你身上下的血契让她们舍弃你了……这么说来,是不是我对不起你呢?” 吃准了宴如是昏迷无法答复,游扶桑才展现最真实的姿态。她喜欢她,即便正邪不两立,她仍然喜欢她。 于是看那些伤口时,眼神从怜惜与心疼,又变成愠怒。 “是谁伤的你?方妙诚吗?”她俯身抱着她,低了眉目,温声道,“宴师妹,让我看一看你的记忆,好不好?” 话音落下,她的额头抵上宴如是的。 依旧是血契压制,游扶桑最精准地找到了宴如是陷入昏迷前的记忆。 很昏暗,似乎被封住了五感,四周乒铃乓啷的,大概有谁在打斗。 记忆里的伤害会感同身受,她感受到了宴如是那些无力还击的绝望。 以及铺天盖地的、强盛到恐怖的魔气。 眼前有一个很模糊的身影,恍然很近,又恍然极远,游扶桑在这份混沌的回忆里勉强辨别她的样貌,是个美人,温顺清冷—— 却让游扶桑沁出一阵冷汗。 虽是牵机楼的道袍,但那张脸,她分明是认识的! 抽离记忆的那一刹,游扶桑半靠在床榻边,双手还维持着环抱病中人的姿势,可神色几分错愕,惊惧的余韵未消。 那个人怎么会是,怎么会是…… 庄玄!? 第23章 故人声色 ◎蓬莱此去无多路◎ 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游扶桑恍惚至极。她成为第十七任浮屠城主已百年,未见庄玄亦百年;在宴如是的记忆里,一切都看得那么不分明,但游扶桑确信那就是庄玄。 一直在寻找的庄玄,居然就在牵机楼吗? 庄玄为什么会在牵机楼尚不明晰,但游扶桑陡然明白了另一件事情:先前总觉得与这牵机楼楼主素未谋面,却冥冥直觉该是相识,这个直觉……应当是浮屠魔气的直觉。 浮屠死,浮屠生,修炼浮屠令者之间确会有所感应。 不过陆琼音与庄玄二人的作风太不相符,倒让游扶桑犹豫起来;眼下法子简单,一是杀进牵机楼问个清楚,二是依旧按部就班,留在浮屠考察过往手札,敌不动她不动。庄玄曾为友,陆琼音却是敌人,尤其此刻游扶桑在明,陆琼音在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绝不能不谨慎。 思索良久,她靠着宴如是没动,伸出手扶着宴如是额头还想再探看一些回忆,却是宴如是“哇”地一口血咳出来。经脉受损者气息微弱,最怕血液滞留倒流,此刻一口血吐出来反倒让游扶桑安心,知晓她正在好转。 血是吐了,人还未醒。 宴如是紧蹙着眉,额上冷汗,紧捉着游扶桑衣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什么?”游扶桑侧耳。 “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呢?……为什么要赶我走呢?凭什么是我走呢?……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啊……” “……” 游扶桑安慰轻抚她,“会回去的,你会回去的,不要伤心了。” 话虽这么说着,游扶桑恍然觉察自己的气息已经十分不稳定了。浮屠令吸食生者情绪,而此刻宴如是悲愤交加,哀怨又绝望,游扶桑当然都能感觉得到。 亦会受到极大影响。 浮屠之下人与兽无异,饕餮飨食,众生皆腹中血肉。此刻的宴如是于游扶桑而言,已是一盘翡翠珍馐。 好久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了。 一切刻意的克制,皆在此时前功尽弃了。 浮屠殿里灯火葳蕤,长明蜡烛罩在雾纱下,火光跳动,映照了游扶桑忽而收紧的金色瞳孔。 浮屠鬼獠牙尖锐,指甲利如薄刃,金瞳闪烁着嗜血的光。 她低下头。 明灭的灯影里,游扶桑看见榻上人前颈青色的血管。 蹙眉沉睡在榻上的,是玉骨清雪、芙蓉芍药一般的美人。 前颈薄脉近在咫尺。 “倘若剥下师妹一缕肌肤,这皮下流淌的究竟是模糊血肉,还是明净洁白的新雪?”游扶桑无由来又想到这句话。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一年里宴如是伴她左右,偶尔才有从前神采,游扶桑该庆幸的,若非这百年间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翻手为云的邪道尊主,说不定……还要无缘这位落难的少主呢。 她能帮到她。 仅仅如此,她已知足。 几息后,游扶桑平缓气息,瞳中血色渐渐退去。她克制住了,就像从前一样,但这一次格外煎熬难受,一是浮屠令第九层的瓶颈压力迫在眉睫,她如此压制欲望,简直是在与本能作对;二来她自身也情绪波动过大,对魔修而言,一切难以自抑却不得不遏制的情绪都是砒霜。 但倘若放纵情绪,她亦会变成肆意掠夺人命的怪物。她此刻尚有理智,所以克制;尚有理智,所以更意识到功法的绝路。 眼前,宴如是的睡颜渐渐平静下来,即便背后有魔纹,可那肤色颜色分明是百年正道才养得出来的明净清透,不似她们魔修,阴冷青冰,如同死人。 倏尔,游扶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难堪,眼底静静淌出温热的眼泪,小心一擦,才发现是血的颜色。 魔修身子寒如坚冰,骨是冷的,血是冷的,兴许这眼泪是她身上唯一暖和的东西了。 许久,游扶桑缓和了情绪,深吸一口气,开始思索之后的事情。 不论如何,这陆琼音与浮屠城脱不了干系,这是确凿的。每一任城主都将走向灭亡,“陆琼音”却性命无碍,为什么?是她突破了浮屠往生最后一层……以死为生了吗? “浮屠命,浮屠魂,浮屠殿外浮屠城。浮屠城,浮屠鬼,浮屠座下浮屠生。” 这是写在浮屠令最初的两行字,浮屠城者口口相传;其并非九州文字,而是更向西往南的梵文。 牵机楼,也在那个方向。 陆琼音…… 回想起那张熟悉相貌陌生颜色的脸,游扶桑不由得警觉起来。 她必须更快找出浮屠令的秘密。 不论庄玄还是陆琼音,有些人她不想见,也得见。 * 浮屠午夜子时,圆月高悬,殿内灯不灭。 游扶桑坐在桌前,桌案长长书卷,是浮屠地宫的舆图。一百年里她身居高位,却鲜少出手,只因下属各司其职,借人借物借力者有条不紊。魔修里有魔气蛮横霸道的,如她,亦有性格诡谲,擅下蛊,擅笑里藏刀出其不意的,如庚盈,也有心思缜密,精察人心的,如青鸾,还有擅布阵、擅领军作战、擅偃甲、擅铸器的……倘若正邪必有一战,她必须装备齐全。 浮屠地宫,相思明月楼外十八地狱…… 游扶桑指尖一顿,思绪在某个字眼上停滞,忽然门外有人疾声大喊:“尊主!!” 门外不止一人,是庚盈与一位寝宫使者。 庚盈抢先一步跑进来,发髻铃铛叮叮作响。“尊主,尊主,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青鸾姐姐,青鸾姐姐她……我不小心让她知晓了陆琼音与庄玄城主的联系,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让青鸾姐姐知晓?我明知她有心结……”庚盈有些慌不择言,“可是只有青鸾姐姐知晓浮屠地宫阵与十八地狱的舆图,我,我前去探查,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她急得掉眼泪,扑通一声跪下去,“对不起、庚盈对不起尊主,庚盈罪该万死!” 游扶桑收起舆图,起身道:“知晓又如何呢?早晚该知道的。” “可是!”庚盈着急道,“可是我申时便不见了青鸾姐姐踪影,我有些疑心,方才用蛊虫一探,她、她果然是往牵机楼去的!!尊主,这要如何是好呀!!” 游扶桑一愣,恍然失笑了:“至于吗?这么迫不及待……还真是,青鸟殷勤为探看啊。” 思索片刻,她再抬头看向庚盈身后侍者,“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尊主,”侍者毕恭毕敬道,“宴少主也醒了。” 第24章 辞楼下殿 ◎路上跫音,悄悄◎ 一听宴如是醒了,游扶桑即刻向寝殿行去。 庚盈跟在后面,内心忿忿:尊主左膀右臂叛变的消息,居然比不上一个病恹恹的弃子醒了?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把人做掉才行。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浮屠殿前,游扶桑一挥衣袖将庚盈拦在门外:“你不准进来。” 庚盈一愣,眼角挂出两颗假惺惺的泪:“尊主……” 回应她的是殿门紧闭的声响。 与此同时,九州西南牵机楼。 楼中众人毕恭毕敬迎回陆琼音,与其尾随的还有一只青鸟,旁人不当回事儿,只以为楼主又捡了一只小妖作伴,却有眼尖者瞥见青鸟翼尾一撮白羽,持起武器如临大敌:“楼主,这可是浮屠鬼身边的……” “说什么呢?”陆琼音一愣,回身,抬起了手,青鸟便乖顺地栖在她手背。 陆琼音吻了吻青鸟前额,弯眼笑道:“这么可爱的小青鸟,与浮屠鬼有什么关系呀?” 这陆楼主是个极其温柔玲珑的美人,紫绸白衣,嗓音也清越柔和,听得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那位下属连连点头,再定睛瞧那小青鸟,白色羽毛居然不翼而飞了,仿佛先前只是晃了眼。 她赶忙道:“是属下大惊小怪,唐突了楼主。” 陆琼音摆了摆手,笑得温柔。“无事。警惕点也好呢。” 她信步朝楼内走去。 牵机楼建在九州西南最偏僻陡峭的地方,一身精红玛瑙,不菲的绿柱晶石,光彩照人地立在枯木萧瑟里,显得格外乖张诡异。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这楼主姓甚名谁,仿佛一夜之间,这凌霄之楼就建在此处了。 那约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一开始这位楼主只是救些过路人,此处西南偏僻,魔气瘴气横生,却是经商要道,不少商贩殒命在此,未伤及性命者也瘴气入肺,落了病根,而这牵机楼楼主大抵是有医术傍身的,居然妙手回春;传闻,走卒商贩入道前在这楼前拜上一拜,拿几颗保命的药丸,便能抵御瘴气之难。 除了救人,这位楼主也曾惩戒一些歹徒。 西南为九州边界,常有帮派斗殴,凡人道者皆有;这高楼比肩星辰,又是玛瑙晶石点缀,便有人起了歹意,偷抢兼具。 而这个楼主屡战屡胜;百年间风吹雨打,她自岿然不动,甚有扩张之势,想来武功定是不俗。 这楼立在峭壁下沉默静然,如它的楼主。 楼主名陆琼音,取自路跫音之意,旁人细细嚼这名字,总能想到猫儿踮脚静悄悄的模样。某一日开始,陆琼音做起情报生意,不论是后事,或前生,句句不差。 于是,她有了“前生情报俱全类江湖百晓生、推演之术堪比蓬莱椿木”的好名声。 一眨眼几百年过去,牵机楼的名声渐渐起来,集了众多信服者,实力壮大,九州逐渐形成了“宴门为中,东有孤山,西有浮屠城,北有御道,南有牵机楼”的局面。 陆楼主驻颜在青年模样,温和可亲,又说有一千张面庞,无人见过她真实模样。 她与世不争,暂且无人与她交锋,有说她实力尚可,对凡修走卒不错,但与真正的强者——如宴门掌门、孤山老人、浮屠城主、御道圣手、蓬莱将军——仍有差距;也有说她实力深不可测,与其交手者败落得惨,嫌丢脸才不与外人言。 这都是后话了。 这牵机楼众修士与她朝夕相处,逐渐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极其淡然的气息,有人猜她是殒落的仙人,未堪破某一执念才留在尘寰里,也有人大胆问询,陆琼音一听,一愣,只是淡淡笑道,“人人都想成仙,却是人人都不能成仙。唉,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呀神呀?多的是自扰的庸人。” 看着陆楼主抱猫儿逗雀儿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与俗世纷争有关联。 但江湖流传,牵机楼本与宴门为伍,要铲除浮屠魔修;虽然中途多了宴门与孤山的冲突,此事不了了之,可近日她们楼主又与孤山方妙诚交往过密…… 剿魔之事,大抵从未松懈。 若不参与,只会落一个“亲魔”的名派,它日说起来,都是板上罪名;如今冲锋,不过讨一个正道之名,分一杯剿魔之羹。 也是。人在尘世,何人敢不依附正道,又何人不向利? 嘴上说着权力利益无用的人,多半是从未摸着过权与利的好。瞎子也觉得自己不需要光呢。 “倘若瞎子睁开眼,能看得见,如何会不被光芒吸引呢?你说对不对,小青鸟?” 牵机楼里,陆琼音在最高处星辰下倚窗而坐,身边青鸟显出了原形。 “青鸾明白的!百年前在您身边,您就告诉过我,世间便是这个样子,人不逐利,却无往不在束缚里。天材地宝摆在眼前,你不要,只会被别人夺去。别人多一分,你便少一分;少一分,便是次一等。倘若不争不抢,旁人只会觉得你无用无能,软弱可欺;必须要有力量握在手中了,说话才会有底气。庄玄城主,青鸾仍如百年前一样,誓死追随您……”青鸾跪地,“只是有一事不太明白,浮屠城主之位是您传给游扶桑的,为何又要打着正道旗号,行‘驱魔’之举?” 更不解的是,“她们”,不也是魔修么? 陆琼音只懒洋洋笑:“管它什么旗号呢,能做成我们想做的事情不就行了?” “我……” “青鸾,你以前不会问这么多的。”陆琼音打断,“还是跟着扶桑这些年,你的心已经偏了?” “怎、怎么会!”青鸾立即俯首,情真意切道,“青鸾等了您百年……终于等到您回来,您愿与青鸾相认,更是感激不尽。您知道的,不论您是什么想法,青鸾从来无条件听命,誓死追随……” 陆琼音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眼底却在讥诮—— 这只青鸟,还是这么白痴。 * 事实上青鸾叛变,游扶桑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说早在宴如是的记忆中看见庄玄那张脸时,游扶桑便料到有这一刻。 魔修亦有道心,而青鸾的道心就是“庄玄”。 青鸟聪慧却实在一根筋,誓死追寻主人,没什么好稀奇。只是奇怪这庄玄分明是第十六任浮屠城主,缘何摇身一变成了正道剿魔手,也要和她玩什么“正邪不两立”的戏码了。 真是好笑。 “但您确信就是庄玄了?要是这姓宴的骗人呢?”庚盈追在后面道,“她有前车之鉴,您就这么轻信了?” “庚盈,你比我更加清楚,那些银针在篡改记忆的功效上,只能删除、隐瞒而不能凭空杜撰。” 庚盈撇撇嘴,默认了。 游扶桑又道:“再说,宴如是从前从未见过庄玄,又要如何杜撰呢?” “好吧,好吧,您都这么说了。” 庚盈叉腰,赌气地想:您都这么说了,我哪有资格质疑您呢? 游扶桑彻底关闭殿门。 殿内徐行几步,床帏层层如云雾,云雾间宴如是重新抱起了她的香炉,倚在床侧,瞥见游扶桑时双眼一亮,压下苍白病容。 显是噩梦余韵不消,她眼角仍有泪痕,咳嗽几下,未先出声。 该慰问的,自始至终游扶桑最关心的便是宴如是的身体,可她望向宴如是、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似有一道鸿沟如何也过不去。 她是正,她是邪,她们敌对,势不两立。 于是开了口,语气漠然,甚至还有一些嘲讽的意味,“宴少主可知晓自己昏睡了多久?” “我……”宴如是嗓音很沙哑,“不知……” 游扶桑单刀直入:“是牵机楼的人打了你。” “嗯。是牵机楼,陆琼音。” 游扶桑心道果然,却也奇怪:“你不是回去宴门,如何又碰见了牵机楼的人?” “说来尊主要发笑了吧?”宴如是自嘲道,“宴门早就被孤山与牵机楼……鸠占鹊巢了。也许几日以后,宴门要不姓宴了,姓方,姓陆,姓周,谁知道呢。” 游扶桑怡然:“嗯哼,确实有这样的说法。是孤山周聆把你丢回浮屠城的,她说你是正道弃子了。” “嗯,正道弃子,她果然是这么看我的。何止我是弃子?阿娘与宴门也是她们棋局里被架空的一个将,在楚河汉界的战役里耗尽价值,随意丢弃,随意瓜分……” 不过是借剿魔之名,也让宴门覆灭。 从哪一步开始错的?宴如是有些茫然地回想着——是了,玄镜,玄镜,都是那该死的玄镜!她想不明白,一面奇怪的镜子,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怎么就扣在她们头上丢不掉了呢? 她该生气的,此刻却是无力极了,没力气生气,没力气诉苦,没力气…… 做任何事。 在这棋局里,她无力做任何事,始终被推着走。无法相信任何人,又或者说,能相信的那些人都被铲除了;而此刻她甚至要去害另一个人……她的师姐…… 宴如是垂下头,不言语。 游扶桑却道:“关于孤山之事,你知晓多少,都说与我听,好吗?” 宴如是愣愣地看了她一眼,眼里似乎跳动着什么,她缄默许久许久,再开口时又抱起香炉,“我不知道……太多事情。其实在前年,宴门与牵机楼确实有所来往,阿娘与那位楼主也确实提起过剿魔之意。但我不曾见过那位陆楼主的真颜,也未与她交谈过。阿娘从前做事从不会这样瞒着我,兴许是觉得我会与您通风报信吧……” 其实这百年宴如是自有修行,也不曾与这已经成为浮屠城主的扶桑师姐有什么联系。游扶桑不主动见她,宴如是也没有追着求见的道理。 但谁让游扶桑入魔那日,是宴如是替她挡了掌门一记杀招? 宴清绝心里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这师姐妹姊妹情深,剿魔之事是隐瞒或是提防,总不愿意让宴如是知道太多的。 又或者说,少一人知道,便是少一个风险。如此,事败宴如是不必担起罪责,事成宴如是亦有荣光。 宴清绝总是这样为女儿着想。 可是啊,阿娘……宴如是心说,这样无知并不是我想要的呀…… “宴门、孤山、牵机楼三者本为联盟,但不知怎么,也许早有预谋,也许事发突然……总之一来二去,孤山与牵机楼暗中勾结,”宴如是低下眼,“宴门还不曾落没时,我听过她们的计策,她们想从浮屠魔气入手。兴许在您面前谈论浮屠令是班门弄斧,总之,我只知晓浮屠魔气是类似传承的,她们也是想由此入手……但也有长老说,浮屠魔气实则是世间人的恶意,永不可消弭,所以才强大又遭人忌惮、易反噬又难以控制……” 她叹一口气,“再多的我便不知晓了。抱歉。” 她言尽于此也意尽于此,再多确实不知晓了。 但也不是一片真心弃明投暗叛正入邪,只是不想对游扶桑有所隐瞒,不想再骗她。 宴门、孤山、浮屠之事她自己都未厘清楚,再多都是旁人附加于她的言语,她不曾明白真假。她不想成为一个趁手的兵器,不想成为一个只会服从、不会思考的工具。 再者,她的身上还有血契的束缚,游扶桑是主,她为客,谎言与背弃都是要遭受反噬的。而此刻她大病不愈,强弩之末,应当是受不起那些折磨的。 可是…… 却也不想背离正道。 是了,她打心底里仍然觉得自己是正道少主,不能与邪道尊主沆瀣。 左右都要违背道心,于人于己不利,宴如是选择沉默。 游扶桑也没有逼她。 她只是把先前反反复复揣度的一句话说与她听:“宴少主,你瞧,你珍视的正道视你如弃子,而你唾弃的邪道……” 她的指腹游移到宴如是颈后,血契纹路开始的地方,“而你唾弃的邪道、唾弃的魔气,顺着这血契,护了你一命呢。” 宴如是眼睫一颤,但仍垂着眼。 “算了,”游扶桑不想为难她,“宴少主是安宁的白鸽,断是不想再进这门派纷争里去了。往后或孤山或牵机楼,她们要来对付浮屠的,我自会应付,至于你……便好好留在此处,好好养伤,不必参与正邪之争了。” 做逃兵总好过丢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这样么? 宴如是沉默了许久,烛火的影子跳动在她眸底。很突然的,她抬起头,下定某种决心似的看向游扶桑。 “游扶桑。” “你也看见了,我对孤山的计策从来一知半解,你说是孤山周聆丢我回来,那必然不只是‘弃子’这样简简单单的理由。她们要借我害你——如何害你,何时害,我都不太清楚,只是,”宴如是望进游扶桑眼底,异常认真地道,“只是想与你说,游扶桑,往后我若做了什么于你不利之事,都绝非……我的本意。” 她一字一句说:“游扶桑,不论如何,我绝不会是成心害你。” 第25章 方寸婆娑 ◎一是医仙周蕴,二是医鬼庄玄◎ “往后若做了什么于你不利之事,绝非是成心要害你。” 宴如是把这话说得很认真,游扶桑听着,心里怔忡一下,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正邪之道,势不两立,她们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利益注定冲突者,反目分道才是最正常的结局。 宴如是却与她说:往后我若做了什么于你不利之事,都绝非成心要害你。 仿佛她们的关系足够她们剥离于纷争之外,天下无双,彼此唯一。 就算是假的,游扶桑听了也欣喜。 她成了话本里那种傻子,情娘一句承诺,她整颗心都奉上了。 难怪都说以深情诱人心无往不利,倘若陆琼音真的知晓她此刻所思所想,怕是要笑得倒下去。 游扶桑当然知道这样是不行的,自乱阵脚,自露破绽。 可她有什么办法? 这宴门少主一句话便将她变回了从前那样青涩少年,而少年扶桑对宴如是向来是毫无抵御还手之力。于是别的都不去想了,只心悄悄说:我一定要护住这只小孔雀,我一定要护住她。 浮屠殿外长亭欲晚,浮名浮利侃侃,浮云浮生悄悄。大梦一浮白。 * 宴如是想与游扶桑商讨的事情很简单,一是揭露陆琼音身份,二是厘清宴清绝在玄镜中究竟探看到什么。 说完这两道诉求后,宴如是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甚至陆琼音究竟是谁……我现在也不明晰。我说她是魔修,有魔气,甚至是浮屠魔气,可说了谁信?便是现下世人眼里,陆琼音早是万众瞩目了,而宴门之罪罄竹难书,我这个宴门少主半道逃入浮屠城,也不知是不是与邪道厮混久……说的话几分可信?……陆琼音有一万种法子让我闭嘴。” 游扶桑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抱着獬豸手炉,把自己蜷缩成很小一团,因为茫然和不确定而呈现出的防御姿态。 “我还是想让宴门立在光下……不敢让宴门蒙羞。”宴如是道,“是以我也想知道,阿娘在镜子里究竟看见了什么。” “究竟看见了什么,要这样缄默不语,要这样舍生赴死?”宴如是十分想不明白,“兴许只有蓬莱椿木知晓了。我知道椿木长老推演的规则,谁的犹疑,谁来发问,谁来承担窥察天机的后果。只怕我要亲自去一趟蓬莱。” 话是这样说,可宴如是稍稍直起身子,又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很苍白。她一身伤骨病躯,少说也要先歇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而蓬莱路远,她又要再在路途耗费十天半个月…… 待她见着椿木,宴门该气绝了。 “……” 宴如是一阵气馁,鼻尖居然酸了,从前的她绝不是这么不坚强的人,身对黑云压城,也能说出类似“长风破万里”意气的话,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彼时潇洒不过有所倚仗,倚仗宴门,倚仗母亲,而今风雨飘零身世苦,她独自一人又不够强大,混混沌沌一载,好似也没寻到立身之本。 她要变得更强大,可她现在的修为便是上不足、下有余,同辈里除了这入魔的游扶桑她绝打不过,其余人却绰绰有余;而眼下她需要也并非修炼本身,而是对世间的感悟,这样的东西求也求不得,急也急不来,何况她身在此番境遇里,没入心魔已经万幸。 “急不来的东西,便要静心等。”母亲曾这样与她说。 可她现在哪儿还等得起呢? 她发觉自己不只是修为所困,心计也有所碍,常常不知所措,这也想不明白那也想不明白,是个傻子。 宴如是的苦恼溢于言表,游扶桑瞥见她,忽而很感慨。 仿似她们的境遇翻转了,若是从前,宴如是定是其中修行最顺风顺水之人;她天赋绝佳,用过的武器没一个不趁手,宴清绝对她也不吝啬资源,又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在七寸演武台上甚至能打得几位长老措手不及。 她立在风里,乌发随之飘动,明眸善睐,风流绝代,几分孩子心性。 很突然的,游扶桑伸出手,轻轻揉开师妹展不开的愁眉。“我与你同去蓬莱。今日已晚,明日晨起再动身,好吗?” 宴如是似乎愣了愣,恍然抬起眼睛,紧紧盯住游扶桑。 游扶桑迎上她目光,眼底坦然,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锋芒。 两道目光对视,中间隔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百年已过斗转星移,她们一定都变了,但她看着她,却有一种“无须多言”的信任。 渐渐地,烛火重新跳动在宴如是的眼眸,她的神色退去暗淡,染上些许欣喜。 开口却很客套。 “实在是……多谢尊主。” * “多谢尊主,多谢尊主,这话真搞笑。”殿门外,庚盈阖上沉重的门扉,鹦鹉学舌一样地学这句话。宴如是与游扶桑的交谈她没听见多少,也不在意这对昔日师姐妹之间的卿卿我我,却对宴如是最后的答谢耿耿于怀。 “多谢尊主——她装什么?她该谢咱们尊主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情!尊主总是这样苦心帮她,可我看她分明……” 她身边的魔修一个劲儿地嘘声,“小声些!小声些!离尊主寝殿还未得几尺,被听见要你好看!” 庚盈呿笑:“她来了我也要说!谁怕……” 这个“谁”字没落下,庚盈顿觉不妙,反手挡下两簇魔气凝成的箭矢,又听耳边一道风声,魔气刮在脸上生疼。 “嗯,谁怕谁,”游扶桑来去无影,此刻阴森森笼罩她,神色冰冷,“庚盈,你既然很有胆子,便当着我的面再说下去。” 庚盈呆在原地。 游扶桑好似真的动怒了,紧蹙着眉,但庚盈看着她忽然也升起了脾气:“说就说!”她伸手指向寝殿宫墙内,一片梨花月影重重,“尊主是不是觉得她正直极了、真诚极了?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人最不可能背弃呢?我不这么觉得!反而是这样的人撒谎使诈才更反应不过来、被骗了还替她说话呢!” 游扶桑嗯了声:“那你说说,她要如何骗我?” 庚盈稍愣,立刻又道:“她眼下受制于人,谁对她都不真心,唯独您掏心掏肺,但您想一想,搭救母亲、挽救宴门这样的事情,她求您是求不来的,唯独要去找那些孤山牵机的正道才有用,那最好不过是背叛您、去向她们示诚效忠……” “你都说了,谁对她都不真心,唯独我诚心实意,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游扶桑满不在乎,“如今已经有了正道伤她、邪道护她的前例,倘若她再要背叛我、去向正道效忠,难免重蹈覆辙……知其覆辙而一往直前,岂不是很蠢?” 庚盈不服气:“倘若她真的那么蠢呢?” 游扶桑略一怔忡,随即轻笑:“那么信任她的我,也很蠢。” “尊主,我,我并非那般意思……”庚盈忽然紧张起来,游扶桑却摆摆手:“算了,我也不是来与你们聊这些的。” 游扶桑看向庚盈身边那位魔修。发尾剪得很凌乱,以金线发带束起,扎成一小撮俏皮尾巴,褐色衣袍上木甲纹路,眉目倒是神采飞扬。 游扶桑非常隐约地叫出她的名字:“你是,姜禧?” 姜禧有些讶异:“尊主竟记得我等泛泛之辈的名姓,不甚惶恐,不甚惶恐。” 泛泛之辈? 只怕是太谦虚。 这姜禧本是连州人,少年时也是名动九州。她身后为修道世家,锦衣玉食,又天资聪颖,是百年一遇的阵法天才,旁人及笄困囿嫁娶婚事,她在及笄之年却破了御道玲珑相思阵,一时风头无两。 彼时宴门与孤山争着要她,但毕竟有玲珑相思阵的机缘在前,近水楼台先得月,姜禧拜入御道。 可惜了可惜,收她做徒的那位男师傅是个不折不扣伪君子,聪颖的天才在前,他却想让她做一个阵法的“方仲永”,白白蹉跎了好天赋。姜禧年少,却也足够机敏,知晓再在御道百弊无利,遂在二十有一辞别师门,本以为干干净净来,清清白白去,却遭致门派反堵,不依不饶,责她于师于门不忠。 甚至下令谋害她家族。 那日姜禧最喜爱的姊妹死在她怀中,玲珑相思阵成了修罗杀阵,困住一整个御道,亦残杀了那男师。 从此九州少一个阵法天才,浮屠多一位外魔邪道。 入魔之后,习法随性,姜禧便不仅只擅阵法,亦钻研偃甲机关,颇有建树。 见惯了虚与委蛇暗箭明枪,姜禧对那些巧言令色的正道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听闻正道筹划剿魔,庚盈兴奋是唯恐天下不乱,而姜禧兴奋,则是仇人见面分外红眼,势要杀得不死不休。 不过昨日青鸾叛出浮屠,去追寻那牵机楼楼主,并带走了十八地狱和地宫的舆图,霎时浮屠人人自危,而姜禧一不做二不休,在原有舆图的基础上改进,术业专攻而精敏,“请您过目,”姜禧递过新的舆图,“准保那些依着青鸾所着舆图踏进浮屠城的人,皆尸骨无存。” 游扶桑接过舆图。 宴门有十二楼五城,惊鸿剑法雷霆十二剑;孤山有八巽风,御道十四明月宫。 浮屠则有十八地狱与地宫十二鬼,分别为日月、星宿、王、火、雨、风、雷、地、毒罗刹、刀杖、枷锁、荼枳儞。 这些鬼为这千百年魔修走火入魔的怨气所结,个个有着灭世之能,随便一个都可令正道大派覆灭,坏就坏在它们敌我不分,也让游扶桑头疼。而在姜禧新作的舆图之中,以星云阵法为牵制、浮屠魔气作阵点,让这十二鬼不再盲目攻击,杀尽正道人。 寥寥几笔改动,似俗手却追落,天元星位却步步紧压,确是出其不意,可克敌制胜。 至此,青鸾手上那份旧舆图是彻底失去效用了。 游扶桑道:“你做得很好。” 姜禧恭敬:“尊主过誉。” 游扶桑收起舆图,凝视着她。 她知晓这姜禧与旁人都不同。青鸾追随庄玄,庚盈追随游扶桑,而姜禧只是追随邪道:邪道之中谁最强大,她便追随谁;她憎恶正道,对邪道最强者有着近乎本能的服从。 对浮屠城,这是一把利刃,于游扶桑亦然。 姜禧又道:“尊主,您明日启程向蓬莱吗?” “是。” “属下还有一事相求。”她道,“恳请明日尊主施展浮屠千里时,属下可再敬仰一二。” 浮屠千里为浮屠令第五层功法,分为千里飞身、山河移形步,是御空而行与传送阵法,连系天地时空。 浮屠令并非密法,无需藏着掖着,能有所学便是天赋造化。 换言之,不怕死便可学,学了不死也是运气。 世人皆知魔修功法强劲罡硬,绝命阴险,其中以浮屠令最甚。浮屠令者,对敌对己皆是残忍狠毒,对敌置之死地而后快,对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浮屠令前四层,浮屠死,浮屠杀,浮屠夺命,浮屠血祭,分别对应着起承转合。浮屠死中涵盖浮屠命与浮屠魂,修炼浮屠令者以死为生,殒命而固魂;杀为杀招,夺命则是魔修杀死敌手后吸食对方情绪与功力,化为己用,此为杀戮道的修炼;血祭则为一挑多的群体进攻,以血为祭,浴血成魔。 第五层浮屠千里,第六层浮屠南柯,一说与梦境幻境有关,又说与魔修心魔相联。 第七层的浮屠恩怨是最负邪名,其以内力为引,或渡气救人或运气杀人。此招为浮屠令大成之本领,亦是瓶颈重重,倘若修炼者功夫未到家,必是反噬,倘若功夫俱全,则可练成这一掌断生死的绝顶杀招:断经脉,断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对掌者必是元气大伤,至七窍流血而亡。 往后两层都是稳固心神的心法内功,命名却是文艺得多,有着不属于魔修的温文尔雅之意境:第八层万物阒声,浮生流年,浮生老去。第九层方寸婆娑,恰似故人归处。多情应在此二层中:茫茫白日终入海,臻化阴阳不渡。万籁俱寂,明月飞声里,方寸婆娑中。小楼又见月东风。 游扶桑在第九层方寸婆娑徘徊已久,未达第十层的心境。 * 浮屠千里越青山,至于蓬莱时,正是次日晌午。 宴如是与经历过的阵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浮屠千里却是她所见之中上上乘。除了那点魔修邪气让她不甚适应……罢,事实上,毕竟已在浮屠城待过一年半载,早也适应得七七八八了。 晌午日光明媚,照彻一片蓬莱仙景,云雾飘渺。 自古蓬莱便有仙山之名,常有老妪垂钓忽证大道、妇人采药与山草共灵悟得真理、少女登山望海邂逅机缘一类的佳话,不知真假,但此番仙山仙境,总让人无限遐思。 蓬山一言以蔽之则仙。 但游扶桑与宴如是抵达之时,却见一片荒原焦土,如有兵戈变故。 当然是不对劲。 远处有紫烟弥漫,游扶桑才一抬眼,漫天杀意袭来,无形的紫烟化作一截锐利白绫,猝然攻向她们立身之处! 二人分而避开,游扶桑稳妥立在一方完好的巨石上,掸了掸衣袖,问来人:“这便是蓬莱待客之道?” 人未见,声先至,当是无比伶俐娇纵。 “蓬莱是怎么待客我不清楚,不过我方妙诚,向来这番迎客。” 话音落下,方妙诚站在十步开外,面上衣上些许血迹,但应当都不是她的。两只辫子左右垂在背后,一双眼睛伶伶俐俐,步摇珠翠清丽,一身衣袍斯斯文文,桃花染血颜色;而在她身后也早不是白绫,而是狐狸尾巴一般的样式,一点灵动,妖气横生。 她瞥宴如是一眼,向游扶桑扬了扬下巴:“幸会,扶桑城主。” “幸会,方代掌门,”游扶桑抬眼,“你果然是妖修。” 方妙诚毫不避讳一笑,不回应,是默认。 紫烟渐渐散开,方妙诚身后之人也现出形色来。是气息奄奄的椿木长老,身形被缚,显然挨了打,这老椿木推演言灵虽好,打架却实在不行,和方妙诚交手三两回合,一身枯槁的老骨头立刻被钳制得要动不了了。 游扶桑一挑眉,心里有了个大概:是方妙诚攻击了椿木,正欲离开蓬莱山;而正是这个档口,游扶桑与宴如是移形进了蓬山。 “真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游扶桑感慨,看着她们,虚心作洗耳恭听模样,“不知方代掌门与椿木长老什么仇什么怨,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呀?” 方妙诚呵呵一笑:“扶桑城主真是心系蓬莱苍生。唉,当然是这老椿木知晓太多了,一张老嘴又不停向外说道,早晚遭天道反噬。我心善,送她一程,好叫她直接见阎王,而不受什么反噬之苦。” 好邪性的逻辑,与庚盈有得一拼。 游扶桑在心下哂笑。 但她此行便是为了问椿木玄镜一事,自然要救这椿木。游扶桑与方妙诚没什么寒暄意,出手便是一记杀招。 方妙诚并不是游扶桑的对手,敏捷与力量都不敌,堪堪在铺天盖地的魔障中找到栖身之处,她用白绫抵住一截伤害,却还是被魔气贯穿始终,她咳出一口血,耳边魔气凝成箭矢簌簌而落,毫厘之差划过她眼角。 方妙诚夺路而逃,魔气却缠住她手臂,刺进血骨。 回首,与游扶桑视线相触的电光石火,方妙诚恍然意识到此人绝非善茬。 她是真的会杀掉她。 就像她肆无忌惮地杀害了许多人。 很恍然地,方妙诚耳边忽而有人轻声说,“小狐狸,这世间不只有打赢是硬道理,活着才更要紧。打不过就逃走,恨不过也要逃。先活下来了,往后有的是机会报复。”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她还不是方妙诚,陆琼音也不是陆琼音,她会勾着她面颊教她,“打不过、逃不了、便适当舍弃一些东西。反正来日方长,你可让那人千百倍地补偿回来。” 方妙诚自知快不过浮屠魔气,她自断一臂,当机立断化作妖修形态,隐入蓬莱焦荒的地里如草蛇入土。 仅仅刹那,魔气之中再没有方妙诚的气息,只余那截手臂血淋淋地断在空中,还未落地,忽而如遇王水尽数腐蚀,留下几声噼里啪啦的响,一滩模糊血水。 游扶桑站在魔气尽头,看向椿木,若有所思:“方妙诚果然是妖修。玄镜百年前指出孤山祸起一狐,说的也是她吧?” 椿木道,“是,也不是。” 游扶桑恍然:“她原叫赤澄,是不是?” 椿木指向远处:“刚刚逃走的那只,确是赤澄狐狸。” 游扶桑心里才有了个大概,椿木忽然“哎呀,哎呀”地扶着她要坐下去,“老朽要缓一缓,老朽要缓一缓。若非黑蛟子不在,也不会让这狐狸得逞!” 黑蛟子是蓬莱将军,近日云游在外,才让方妙诚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椿木又道,“马上她也要云游归来了,放心,都应付得来。今日多谢扶桑城主救场,您也看到了,这蓬莱被狐狸烧得光秃秃的,我也要好好休整休整,城主,恕不远送了……” 她扬了扬手,竟是送客。 游扶桑皮笑肉不笑:“你知晓我来并非与你唠家常。” “我知道啊,你来问玄镜与宴掌门的事情。”椿木言灵,未卜先知,却又苦恼道,“宴清绝宴掌门的身份,就是天机本身,老朽可不敢妄言。不过……” 她的视线在宴如是身上一晃,忽示意她向前,“宴少主,你的事情我倒是能与你说一说。” 宴如是立即上前:“椿木长老,您请说。” “宴少主,你要知晓,这世上有缘便有劫。兵戈劫,生死劫,情劫,血亲劫……” 椿木倏尔抬起眼,直勾勾盯着宴如是,“你是血亲劫,宗门绝路,那你的母亲也是如此,对不对?劫难这个东西,跨不过便交代在这儿,跨得过……便是突破了瓶颈,对不对?” 一连着两个“对不对”,老者循循善诱,只希望少年能听进去一二。 “至于玄镜之事,”椿木指点,“这里有一个人,名周全,曾是孤山老人的侍卫。百年前孤山老人毙命,周全躲过一劫,如今大隐隐于市,藏在某一处世间,”她拿出一小张残图,“这是周全的藏身之处,也是今日方妙诚要抢的东西。算是报答扶桑城主今日救命的恩情,老朽便将它赠予你吧。” 宴如是连连道谢地接过,游扶桑冷不丁道:“想来这是一块烫手山芋,你倒是把它丢给我们。” 椿木没搭理,指着残图说:“别看它小,是用宴门奇门术加密了,宴少主青出于蓝、扶桑城主亦师从宴掌门,想必很容易能破解开。” 她看着宴如是,有些感慨似的,“其实,这方妙诚原先确是我蓬莱人,原是一只火狐,颇有机缘修得了灵脉与人形,下山历练一回有了凡缘,生出凡心,便与我辞别,此后向孤山去。她希望能藏下妖修身份,毕竟以世俗之间,妖修也算半个邪道。狐狸是想长久地陪在那人身边的。” “可终究人妖殊途……狐狸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尔后便是你们看到的样子了,狐狸性情大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宴如是发问: “从前什么性情,如今什么性情?变化在哪里呢?” “会因世俗之见藏下妖修身份的火狐,与如今不避讳妖修身份,残忍杀生,你说变化在哪里呢?” 宴如是思考几许,又问:“所谓凡缘凡心是为谁,椿木长老可否告知呢?” 椿木凝视她良久,又看向宴如是。极纠结似的,她对着游扶桑叹了口气。“我不清楚狐狸爱戴的究竟是哪一位,但彼时她下山只接触过两个人,一是医仙周蕴,孤山大娘子,周蕴。二是医鬼庄玄。” “庄……” 游扶桑显然怔忡,椿木却十分笃定,“扶桑城主,我知你对眼下陆琼音的身份颇有犹疑,我不置缘由,但我能说的是当时那狐狸下山,与周蕴同道者确是庄玄本人,如假包换:百年前在荒山救下入魔的你的第十六任浮屠城主,庄玄。” 第26章 风不静林 ◎有私欲,不成仙,便泯灭在这人世间了◎ 庄玄。 已经许久不见了,但近些日这个名字如魔障一般频频出现,总让人忽视不能。 事实上庄玄之事,游扶桑并不知晓多少,庄玄说了她便听,若不愿说,她也不多过问,只知道庄玄出身移花宫,一个早已落寞式微的门派;分明很有佛性,不知怎么的,竟修了邪道。 其实庄玄的事情青鸾比她知晓更多,而眼下青鸾已经投诚陆琼音,倘若她真的在陆琼音身边待住了,那说明…… 陆琼音便是真的庄玄。 也不尽然——游扶桑心底仍然留了一个口子,正如赤澄狐狸不知怎的便成了方妙诚,本该与狐狸一同出现的第三任浮屠城主却不知所终,而陆琼音又顶了庄玄的脸——即便不是同一人,但一定是有些联系,顺藤摸瓜找去,总会有些线索。 当下最大的线索便是椿木给出的残图。 残图正在宴如是手中。 游扶桑一转头,却发现宴如是在看她,静静看了许久,目不转睛的,霞光凝在她眼眸。 游扶桑也盯回去。 两个人互相看着,谁也不让谁。 她们站在蓬莱山麓,身外彩云飘飘,不远处有一片湖,湖上晚霞潋滟,也有烟火人家,正是黄昏,行人归家去。 两个人作对似的瞪着眼,很突然地,宴如是开口问:“尊主,假如陆琼音真的是庄玄,您会下不去手吗?” 游扶桑愣了一下。 她没料到宴如是会这么问,想了好一会儿,“下不去手、下得去手,真遇上了都得打一架,”再一瞥宴如是手上残图,“倒是你,宴少主,残图解出来了么?” 话题被岔开了,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宴如是有些失落,但还是摊开残图,“解出来了,在小绵城,离孤山和蓬莱都不算近,路上要耗些时间。今日好晚了,我们还去吗?” 游扶桑忽然揽住她,答非所问:“浮屠千里,就是千里一瞬。” 话音落下,漫山的林叶都聚起,如有召引铮铮而响。 又在一刻归于平静。 平静后,二人身形不见。 便是在小绵城关城门的前一刻,她们信步走进城中。 城门四合,暮色收尽,华灯初上。集市口有人收了摊子,把卖出没卖出去的茶叶茶花茶箩茶筐一股脑儿堆上推车,堆得太高摇摇晃晃,最顶上几盒摇摇欲坠。 路边有孩童疾跑,带起一阵尘沙,撞翻摊贩几个茶筐,孩童不留步,返回来做几个鬼脸,嘻嘻哈哈笑开,摊贩叹了口气,显然已然习惯了。 才弯腰,有一只青葱如玉的手先她一步捡了一个,那手修长白皙,指甲圆润,指节有茧,是常年握弓握剑的痕迹。 这手的主人站起身,把散落的茶筐捧回来。她一身蓝色绫罗,浅得似水波纹,眉目稍有倦色,但不减她佳人颜色,是一个清梅作骨雪月作皮囊的美人。 这样的人谁见了都要心生好感。 如果忽视与她并肩而立的另一位修士。 那位修士看来就邪,气色恹恹似是生来便修非常道,比恶霸更恶霸,比凶兽更凶兽。 她拿那只纹了金鹤的靴子踩上摊贩推车,“孤山,周全,”她顿了顿,好整以暇问,“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 周全在孤山百年,玄镜照出孤山祸起一狐的时候,她正一百零三的高龄。 逃出孤山是三年后,彼时她练功走火入魔疯疯癫癫,逢人说鬼话,又只是个侍卫,对孤山老人之事所致尚少,倒让方妙诚没把她当回事儿,任由她逃出了孤山。 也是因祸得福。 两三百年过去,周全维持着四五十岁妇人模样,头发盘在脑后,褐色布衣,一双手精瘦有力,未必还在刻苦修炼,但定保存着一些保命的功夫。她道行虽浅,但也有境界,无需在寝食上多花时间,可以月余不寝不食,也可以一睡月余,一食百石。 这百年她换了许多地方,偶尔更改形貌,大隐隐于市。 她不清楚游扶桑与宴如是是怎样找到她的,但得知她二人一为浮屠城主,二为宴门少主,她露出“早已料到有这一天”的神情。 周全将她们迎进自己石楠小筑,她一人住,一榻一案几把短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再有花花草草衬托,倒也安逸和谐。 她们坐下,周全看着宴如是,俨然一副慈母表情:“少主满月礼那日,我还随孤山老人一同去宴门恭贺过呢。” 宴如是也要客套起来,游扶桑却不想听她们寒暄,单刀直入:“周全,百年过去,你倒是不装疯卖傻了。倘若今日来找你的是方妙诚,你又要如何?” “别和我提那只……那个东西!”周全忽而大怒,“那东西恩将仇报,真当是把我们孤山上下都祸害遍了!” “怎么祸害的?” 周全一顿,警惕地扫游扶桑几眼,忽然又噤声了。“你个浮屠邪道的,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 游扶桑翻白眼。 宴如是连忙道:“周大娘,您有所不知,我与尊主是由蓬莱椿木长老指点,才知晓您这石楠小筑的位置。而我们抵达蓬莱之前,是方妙诚挟持着椿木长老,要逼问您的下落。” “几百年了,终于想起我这个漏网之鱼,要来捉我了?”周全一哂,“罢,我早料到有这样一天,这百年的平静是我偷来的。” 游扶桑:“你讲你知晓的一切告诉我们,我带你回浮屠,护你周全。” “我可以将我所知的一切告诉你,至于浮屠……则不必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过时间早晚。若我入浮屠,她们多一个理由擒我,多一个理由诛你。” 再者,她也并不想去魔修聚集的地方,想想就渗人。 宴如是沉默许久,轻声问:“我想知道……方妙诚与孤山的渊源,还有,玄镜的事情。” “方妙诚是周蕴大娘子悬壶游历救下来的女子,之后跟着她回了孤山。那已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方妙诚之祸,一是与周二郎:约是随周蕴回孤山半年后,方妙诚与周二郎稍有情意,孤山老人对方妙诚的来历颇有微词,但二郎是铁了心,甚至自作主张敲定婚期,孤山老人也没法子,随了他了。怪的是,自打二人成亲,周二郎一病不起,再没在内宅之外见过他,反而方妙诚摇身一变,成了孤山上下活络主意的人。周二郎去了哪里?只知他在内宅荒废,孤山老人去看了几次,也只是摇头叹气。 “我是听闻,曾有侍者见过周二郎,有说他荒淫无度不知其反,也有说他全身溃烂不堪,千疮百孔如有虫蛇啃噬!这太恐怖了!!这方妙诚也是个有心计的,彼时周聆尚小,周蕴无意夺权,周二郎久病缠身,方妙诚名正言顺接手了孤山老人拨给继承人的那些事项……” 听到这里,宴如是先觉着不对劲:“都说周蕴悬壶济世有医仙之名,倘若她的弟弟久病缠身,她该知晓的呀?若是回来看看,应当会发现不对劲的……” 周全摇了摇头,“怪也怪在这里。自方妙诚与周二郎成亲,周蕴未回过一次孤山,喜帖寄出去,从无回信。” 她稍顿,肃然道,“不止这成亲后的时日,甚至这几百年……孤山皆不见周蕴的踪影——周二郎病逝,孤山老人西去,她居然都未回来看一眼!若非江湖上常常有人提到她,说她又在某处得善心施救……我都要怀疑是方妙诚对她做了什么,或杀害了她。” “竟是这样……” 周全:“再往后,孤山老人离世的那日,方妙诚代周二郎接过孤山掌门印。又过了半月,周二郎一命呜呼。这孩子与母亲死期挨得这样近,任谁看了不奇怪?可这事儿真就不了了之了。这疑窦百年前人人都知晓的,可惜时过境迁,孤山侍者们被她换的换、杀的杀,都不知所踪。倘若你让我回孤山、倘若你让我回孤山,我兴许能找到一些证据……唉,可惜,”周全闭上眼,惨痛状,“回不去了。” 宴如是又喃喃:“竟是这样。” 周全断断续续再道:“至于你关心的,宴掌门在玄镜里窥见的天机,你想,有什么是值得宴掌门舍命相护的呢?无非是她的女儿……也就是你。为了女儿逆天改命,我是可以理解的。” 宴如是恍然瞪大眼睛:“你说是为了我?” “只是猜测,”周全道,“毕竟世人皆知宴掌门爱女如命,不是吗?” 她抹一把额头,想到什么地摇头,“我早就觉得那面镜子就是个魔障……窥视镜子的人都会被镜子杀害。孤山老人莫名西去,宴清绝遭此横祸……窥得天机又如何呢?还不是要被这份窥视害死。如今孤山有人沐猴而冠,宴门……” 周全没再说下去,宴如是却沉默良久。 她一直以为至少门派之变以前,孤山还是稳妥的,却不想百年金玉其外,它已经被鸠占鹊巢那么久。 那宴门又会如何呢? 无非是重蹈孤山的覆辙。 看她又要陷入无尽无底的挣扎——这些日子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游扶桑站起身,掸掸衣袖:“好了,我们要问的就是这些,问完了,我们走了。对了,提点一句,如今你的位置已被椿木推演算出,怕也是不保险了,要么你今日就更换居所,要么就等着方妙诚找上门。方妙诚你敌不过,而她身边又有一个似鬼似魔的陆琼音,”她上下打量着周全,十分没礼貌地说,“她二人合力,你怕是半炷香也撑不下来,死路一条。” “用不着你提醒!”周全咬牙切齿,“都是那锤子的推演术,毁了我百年的平静!” 游扶桑一挑眉,刚要和她玩一下“比一比谁脾气更差拳头更硬”的游戏,宴如是摇头打断:“周大娘,您也说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孤山之事,不论百年前还是现下,总要有个了结。” 周全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 游扶桑递她一枚药丸,压低声音:“这是纳息丸,必要之时可助你金蝉脱壳。” 周全不情不愿接过药丸,宴如是倒小声问:“纳息丸?这是什么?” “活人死状,金蝉脱壳。”游扶桑淡然道,她看向周全,“愿你用不上,也愿你用得上。大难是劫,你已渡过一劫,眼下望你再平安一些时日。珍重。” * 行人身影渐入城外荒芜,周全在石楠小筑下点起纸灯笼。 却是一阵风过,灯笼芯火湮灭,白色的纸罩在月色下蔓延出影子,幽冷怪异,是狐狸尾巴的形色。 周全没料到方妙诚找来得这样快。 她默不作声,只来得及做个吞咽动作,电光石火,忽觉呼吸不畅,那些灯笼影子倏然有了实体,层层叠叠裹覆她身躯,勒紧她脖颈与命门! 闭眼的前一刻,周全想的是:屁的半柱香,也就是咽个药丸子的功夫…… * “啧,来晚一步。”幽冷月色下,方妙诚站在檐顶,少一只手臂,风吹起她空荡荡的袖管,看起来像一个夺命的白衣鬼。 看着周全倒在地上没了声息,方妙诚回过头,嗔怪道,“城主,你明明知道我不擅长这些阵符鬼画符,为何偏要我来解?这些宴门的东西我是一窍不通的!” 陆琼音隐在她的影子里,没有显露身形,语气倒是调侃。“那个周全真的有这么重要?急得我们狐狸手都不治,到处乱跑。”她顿了顿,“不过是问镜子的事情,周全如何会知道?胡说几句便让她胡说了。再说了,玄镜之事真让她们知道了,又如何呢?能救回宴清绝?能让宴门重新壮大?都不能。只是雪上加霜。” 方妙诚却急:“周全知晓的哪里只是玄镜的事情!三百年前她练功走火入魔疯疯傻傻,我就不该放松警惕,把她放走……” 陆琼音问:“百年前孤山,你真的杀了很多人?” 方妙诚一顿,“您要怪我了?” “不啊,夸你。挺厉害呢。”陆琼音无所谓道,“眼下人也死了,狐狸该放心了吧?现在就和我好好回去,把你的手臂接回去。” 分明是出来绞除漏网之鱼,陆琼音却只关心她手臂,方妙诚愣了一下,居然还有点感动。 就听对方再道:“本来就看毛色漂亮养的你,现在不完整的样子太丑陋了,我在考虑弃养。” 方妙诚拽了拽空荡荡的袖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嫌弃不嫌弃,千百年也这么风风雨雨地过来了。你若把我抛弃,我就阴魂不散跟着你,我就是成了鬼,也是你甩不掉的背后邪灵。” 陆琼音嗯了一下,笑说,“好啊。” * 小绵城离孤山和蓬莱都不算近,和宴门倒是只有几百里,擅轻功、脚程快的人几天就到,何况腾云驾雾的修士。 方妙诚治了手臂,与陆琼音大摇大摆进去宴门,迎面香粉扑鼻。烟雾缭绕,靡靡之音,水烟横斜,如入天宫。 可让宴门之人来观赏,此处分明是炼狱。 宴门孤山之争,宴门长老只余六位,其中四个已经被养得废掉了:琼楼青酿,玉宇冰提,好吃好喝供着,拿飘渺仙气换了胭脂粉气,沉沦进人间欲望。 宴门议事的地方被她们改得像一座喝雕花酒的红楼,花花绿绿莺歌燕舞,女女男男荒淫无度。那些粉尘初闻刺鼻,久之却让人飘飘欲仙,成了瘾,戒不掉。 什么绝世高手进这俗粉里滚一圈,天大的修为也暗淡了。 看着这些乱象、这些拿着水烟瘫软邋遢的人,方妙诚自是满意极了。昔日仙者侠者,今朝尽成酒囊饭袋嗜瘾之人,闻者唏嘘,可谁让她们是敌手呢?对敌仁慈便是于己残忍,这道理方妙诚向来很清楚。 还留着她们的命,已经是顶天的善良了。 方妙诚视线轻轻一扫,扬声问:“另外两个还是不听话么?” 侍者未答,角落里一道声音厉起:“呸!方狗!陆狗!休想用这些靡靡之音蛊惑人心、腐蚀神魂!迟早有一天,世人会知晓你们所作所为,定然教你们神形俱灭、挫骨扬灰!” 实在气派的一段话,却在方妙诚抬起手时,戛然而止了。 那人只觉得忽然变得很冷,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来,低下头,胸前一个淋漓的窟窿眼。 原来是这里在流出鲜血。 鲜血喷涌而出,死亡来得这么突然。 一条人命呜呼,却好像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插曲,楼宇仙乐停下几息,又奏起,焚香炉多加了几许珊瑚香料,芭蕉扇呼啦啦地扇着,烟雾更甚,试图掩盖血的气味。 鲜血溅在一盘浆果上,把那盘果子洗得熟透,被一个宴门长老和着血囫囵咽下去了。方妙诚缓步走过去,那位长老抬头看她,泪水沿着憔悴凹陷的面颊流下来:“我吃,我吃,别杀我……我已经没有修为了,不要杀我……” “这才对嘛。” 方妙诚走出楼宇,天光乍现,陆琼音倚在门外待她,问她:“开心了?” “开心,开心极了!”方妙诚不假思索,“我自修道便想着这么一天,骂我辱我的,都杀了干净!是您教我的啊——‘蝼蚁的话不必介怀,蝼蚁之辈,踩死就好了。’” “说得对极了。”陆琼音面上绽出一个笑,那绝不是刽子手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纯净至极。 方妙诚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杀宴清绝?” “这么恨她?” “她看不起我。她的眼神让我恶心。”方妙诚说,“所以我要杀了她。” “她向来傲慢,这是她的特点,也是她的致命伤。不过她对我还有用,你不能杀;这么厉害的人,总要榨干最后一点力气和用处才能放她往生,否则不是亏了?” 方妙诚不解:“她都被关在宴门后山十四五个月份了,有用之处早被利用,还有什么没用到的?最大的用处不就是牵制宴门少主……” “这只是其一,”陆琼音与她向外走去,走到山到最高处亭台,向下一指,“你知道吗?往下宴门后山,禁域水潭,有一条青龙。本是上古时期的遗物,沉睡在宴门山,才让这里灵气聚集,养成世间一大派。宴门之祸,我赶在宴清绝召出这条青龙之前便废了她的根骨,才险胜一筹,如今宴清绝一身残躯,不成气候,而我特意放她去后山养伤,就是想她是否能再与青龙建立联系。” 方妙诚喃喃:“我以为有龙只是传说,不曾想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陆琼音笑,“你不见这宴门十二楼五城,从西到东的布置,正是一条龙脉?即便此刻宴门岌岌可危,气数仍不会绝,注定某日要东山再起。这是上神佑护,天意使然。” “真是讨厌,”方妙诚小声抱怨,“凭什么有些人命格就这么好,杀也杀不掉,打也打不死呢?” “所以我要那青龙为我所用。有旁人天生好命,我们既然艳羡,便出手夺之;若能抢到,说明天意也认可我们能替她承载这好命格,是不是?” 陆琼音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这青龙被宴清绝封在水潭内,连看都看不到。总之呢,或为我所用,或除掉,我总要等到青龙现身的。” 方妙诚哼道:“好吧,那我便不杀她。” 陆琼音不明所以地笑了下,“小狐狸,再与你说一个秘密。” “世人有世人的造化,我们有我们的修行。在凡俗人眼里,我们都是神仙,可你我知晓的,修道不过益寿延年,我们驻颜在年轻时候,一千年一百年地过,活成一颗枯石,活成一棵古木,但无论如何,活了多久多久,都无法向上触碰到‘天道’。” “我本以为世间也就这样了,大梦一浮生,长生不羡仙,但在某一日得知……原来,是有人能成仙的。” 方妙诚眯起眼睛:“是谁?” “自然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宴清绝掌门呀。” 陆琼音说得欢快,始终维持着那份笑意。她低下头,似是透过层峦叠嶂看见禁域水潭,一人阖目独坐。 沉默良久,陆琼音叹道:“只是可惜了,有私欲,不成仙。她注定过不了这血亲劫,要泯灭在这人世间了。” 第27章 今时古月 ◎宴少主,记得说到做到◎ 从小绵城匆匆回来,浮屠连着下了半月的雨,下得宫殿城池到处湿答答,夏荷软趴趴垂首,无力伏在池边,风都吹不动。 宫殿外,游扶桑一时兴起养的兰花也蔫蔫儿的,虽有一把油纸伞撑着,但仍然是雨打青叶落,根泡坏了,兴许是无力回天了。 白昼雨色,夜里放晴有鸣蝉,烛火点燃方寸间。 下了那么久的雨,宴如是便养了多么久的伤病,不喝药时卧在床侧,她看着窗外青翠,总是很恍然。 阿娘在孤山玄镜里看见了什么? 其实她心里从来都有答案,隐隐约约,并不确切,却能预感答案是围绕着自己的。被爱时会有自觉,她明白宴清绝对自己有多好。 柔和者偏于宠爱,严格者难免严苛,自由下偶尔放任不管……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为了谁好,常常不由自主急切起来,却适得其反,遭对方记恨,这样的事情实在很常见。倘若只希望孩子平安顺遂,喜乐一生,不必苛责功课功业,又难免放纵,除非自觉,否则难当大任。 成材的路子总是难走的,人太爱偷懒,但很多时候又不得不刻苦。 宴如是是不懂得这些道理的,至少在宴门时是如此。 她只知道每当自己有进步,母亲会赠她新的宝物,宝物虽好,却总有她不会用之处,有时因为技巧不足,有时因为修为不到,母亲便手把手教她,直至她能独立使用。过程稍稍艰难,但母亲总陪着她,而驾驭宝物的那一刹那满足之感足以弥补所有辛苦;她为了驾驭那些新奇的东西,不断向上学习,等身后宝物成堆,她也站在很高的地方了。 原来这是母亲教导她的法子。 “你年少,孩子心性,爱玩爱打闹,刻苦一类的事情逼着你去做,也没什么意思。见你对宝物有兴趣,好玩的,好用的,好看的,那我便利用它们引你向上。你喜爱符箓,享受一挥手引得风声寂静的感觉,那你便要知晓这些符箓皆姓甚名谁、用处几何、稍作改动又是什么效用,断不可出错。你觉得梧桐木与昆仑玉好看,觉得那样做出来的弓箭神气,又不想花花架子徒有其表,那你便要知晓如何张弓开弦,布局为阵。” “如是,你是要做掌门的。除了你,没别人了。你不必做得顶天的好,但阿娘希望你能尽力,尽力了便不会后悔。” 她想她成材,也想她快乐和自由。 世人都说宴掌门爱女如命,循循善诱,言教有方,宴如是是知晓的。 被爱该有自觉。 宴清绝视金如土,不畏钱权,自有仙骨,唯一软肋只是女儿。 事实上,“血亲劫”,椿木已经将一切提点得很明白了。 宴如是只是想,倘若一切都由她而起,倘若一切都和她有关…… 她该要怎样赎罪啊? * 浮屠雨水在一个稀松的夏夜全然停下,是夜蝉鸣稀疏,山下烟火熙攘。正是七月夏朝节。 浮屠东南百里,一河之隔,城池名为庸州。浮屠是酆都魔域,庸州是烟火人间,民风亦淳朴朴素。 近水楼台好抢劫。 前几任浮屠城主在这庸州偷了抢了砸了个遍,州里凡人对魔修深恶痛绝。而游扶桑深谙善者一恶则贬、恶者一善则褒的道理,一切行事偏偏就避开了这里,留给她们百年休养生息,久而久之,庸州居然传出了“魔修也并非那么不可理喻,至少游扶桑城主就很善良”的话风。 每当庸州又有风声,庚盈总是第一个抢着去,游扶桑让她勿太招摇,庚盈听得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从此以久,庸州像一个小结界,浮屠城内嗜血娇娃,入了庸州成了一个讨价还价会咬到舌头的结巴孩子。 庚盈虽有百岁,但入邪道太早,至今对世间人情律法没什么接触,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说好听些孩子心性,直白些是为非作歹我行我素作威作福惯了,能修身养性至此,也是难得。 今夜夏朝节,她自然第一个去凑热闹,一身鹅黄衣衫,发髻小小铃铛,庚盈走在最前面,东看雕花草西看谷酿糖,满面都是新奇。 似个寻常人家的好孩子,看了烟火会欣喜,看了舞狮会惊奇。 她牵着游扶桑衣袖,兴致异常高涨地问她,“尊主觉得那个花纹怎么样?这个颜色又如何?” 游扶桑看过去,都是针脚绣布胭脂水粉染料一类的东西,花花绿绿。 她问:“你要绣东西?” 庚盈停顿一下,没回答,只说:“好不好看嘛?” 庚盈以银针杀人,杀起人来没个数,太邪性,游扶桑曾提议让她多像寻常百姓那样刺刺绣,做些文静的有耐心的活计,祛祛针上血气,也好修修脾性。 说是这样说过,但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庚盈真的会去做。 游扶桑于是问,“你打算绣什么?” 庚盈扮一个鬼脸,花灯光亮照她身上金子一样亮。 “秘密!” 她说完,揣着兜里银子,三步并两步蹦蹦跳跳地走了,还小心嘱咐游扶桑:“尊主您便好好逛吧!与您的师妹一起!千万别跟过来哦!” 游扶桑叹一口气,转头去看宴如是。 宴如是站在灯火阑珊里,站成一道孤零零的影子,游扶桑知晓她是为了玄镜之事自责,才想出言宽慰,却在回首的一瞬间哑然神色。 有另一人站在不远处,一身夜行斗篷。她站了很久,沉默又愁苦,不敢相认,只敢遥望。 宴如是一眼认出她:“成……成渐月长老?” 成渐月怔忡一下,浑浊的泪水沿着面颊滚下来。 被孤山囚禁的日子让她变得尤其多愁善感,似这样不知前路几何、不知是否还能活着见到至亲的日子,她真是多一刻都难以忍耐。她看着宴如是,视线也在游扶桑身上打转,“宴少主,扶桑……我与长言不过是想来碰碰运气,没料到真的能遇见你们……” 她话音落下,另外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终显出身形。 成渐月,孟长言,宴门长老,皆是法修;孤山为了养废宴门长老而筑的酒池肉林里,有她二人的身影。 “孤山设计一种雾丸名‘玉壶散’,剥离修为,腐蚀心性,逼迫宴门之人服用成瘾……”成渐月长老解释道,“我们要如何不作伪装、如何能不作伪装?那些硬碰硬的,都殒命了。宴门四散,能保住一条性命,便保住一条性命吧……” 宴如是未语泪先流,沉默良久才哽咽道:“我只知方妙诚鸠占鹊巢,却不知她对你们做出这样令人发指之事。” 孟长言道:“看我们都吸得很了,千疮百孔,修为尽散,她们放松警惕,我们才有可乘之机,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 她握紧拳头,“这方妙诚与陆琼音都太可恨!” 成渐月则重重“唉”了一声。 孟长言看向宴如是,“少主,我观您大病初愈之状,但神气尚好,修为俱在,想来您在浮屠城……”她眼神飘忽到游扶桑面上,“过得还不错?” 自游扶桑叛出宴门,她成了正道戴罪待诛之人,亦成宴清绝掌门心头之恨,几位长老对游扶桑讳莫如深。游扶桑入魔之事,她们不解个中因果,说起她,想到的还是宴门那个勤勤恳恳提着虹木剑、寡言少语的小学子,和“浮屠城第十七任城主”总划不上联系,可是如今一见,乌发金瞳朱砂钿,不著邪名却邪气横生,早不是她们熟悉的样子。 也是。百年浮屠魔气浇灌出来的人,怎么可能还是原先的模样呢? 游扶桑也看她们。 她对孟长言没什么印象,只知此人一板一眼堪比宴清绝,便对她能忍辱负重、假意吸毒成瘾、再逃出生天颇为诧异——若是印象里的孟长言长老,该是毒物在前、一头撞死以死明志的。 但成渐月不一样,游扶桑看她,绝不会以这般调侃的心态揶揄;她会想她这一年原来真的吃了那样多的苦,眼角生出那么多那么多的细纹,乌丝白发,整个人变得那样憔悴。 她会想到从前的她。 宴门的成长老是法修,宴门十二楼五城第四城之主,好剑术却用不得剑,平白铸出许多长剑,挂在第四城中赠人。 彼时游扶桑还是外山人,被排挤撺掇来第四城洒扫,她拖着一人高的扫帚站在城门口,对着厚重生灰的城门发呆。 听说这第四城的主人是个闭门造车的怪人,听说她是个巨人,有三个普通人叠起来那样高,听说她是个长胡子的女人,听说她有三个眼睛……听说她造的兵器会在夜里窃窃私语,听说这些兵器有自己的灵识,饿了会自己找倒霉蛋,剥倒霉蛋的皮喝倒霉蛋的血吃倒霉蛋的肉……听说第四城剑阁有那么那么大,不合眼扫上七天七夜也清理不完…… 刹——城门忽然开了,门扉摩擦门框,传进游扶桑耳朵里似是刽子手在磨刀。 她握着扫帚,看着陌生的高挑的年长女人俯视她。 高是高,但没有那样怪异的高,仿似与宴掌门也差不了太多,兴许是影子曾被烛火拉长了,才有了巨人的传闻;也是正常人两目一鼻,说是三只眼睛,不过是左眼戴了一片宝石眼镜。至于胡子,也许是面颊沾了灰。 她问游扶桑:“你也是来取剑的?” 游扶桑嚅嗫:“不,不,我是来扫……” “嗯,你是来取剑的,”成渐月自顾自道,她看一眼游扶桑身量,上手摸了摸她的腕,“最新那把巨齿重剑挺衬你。快来试试。” 城门啪地一下打开了,光华撒进来,照亮正中一把琉璃重剑。 那么贵重,那么漂亮,一看就不该是游扶桑这种外山学子拿在手里的。 游扶桑下意识低头,“我不行,我拿不了的。” 成渐月叉腰:“行还是不行,去试一试才知道啊。” 游扶桑抿唇:“我功底很差……肯定连拿都拿不起来。” “啊,那换一把轻剑?” “不必了,不必了,”游扶桑赶忙推辞,“我根骨差,功底也差,只是一个外山学子,没怎么握过剑,什么好东西给我都是浪费。再说了,成长老,我今日来并非是为取剑,她们差我来扫洒……” “扫洒?”成渐月奇怪,“我这地方有什么好扫洒的?”她挥挥手,几张符箓飞来,面前一片空地焕然一新。 接着,符箓排成队伍,一点一点将城内清理清洁。 游扶桑目瞪口呆,半天合不上嘴巴,成渐月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游,游扶桑。” “好,听着,扶桑,”成渐月半跪在地上,正视她,“你根骨不差,功底也不差,不要妄自菲薄。况且外山又怎么了?不是马上就内门选拔了吗?我夜观天象行推演之术,算出你有内门之姿,有朝一日必成大器!” “成长老,你刚刚才知晓我的名字,又是什么时候算的?” “就是刚知道就立刻算了,”成渐月撒谎不脸红,“我推演很快,刷的一下就算出来了。” 明知是哄小孩的伎俩,游扶桑还是笑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她,寄以厚望。 ……算是寄以厚望吧? 那日游扶桑得了平生第一把剑,是一把虹木剑,初学者里算不错的,长相也平平无奇,回了外山不会被谁惦记。 即便之后,她真的进了内门,宴清绝忽视她,贬低她,成渐月长老的第四城永远是她的避风港。 她教她识百兵,在舆图见九州,她陪她读书念书,她说她如果能有一个女儿,那一定要是游扶桑这个模样的。 可是现在。 浮屠城下庸州,成渐月身着夜行斗篷,瘦得病态,满面细纹早没了往日光彩,眼中原有的那么多朝气都消失了。 游扶桑想问她很多,玄镜之事,宴门绝路,孤山威压…… “扶桑,你莫再问了,”成渐月却只是叹气,“都是糊涂账。” 她们坐进茶馆,寻一处偏僻地,成渐月在桌案上贴一纸隔音与隐蔽的符箓,再开口:“我们此次前来,只是为了找到宴少主,希望你能回到宴门,与我们重整旗鼓。” 宴如是:“回到宴门?可是那里已经……” 已经倾覆了啊。 成渐月:“真正的宴门自然是回不去了,但有宴门之人的地方,便是新的宴门。这一年孤山对我们做尽丧尽天良之事,我们从最初的反抗,到麻木,妥协……不,我们从未真的妥协,一年半载之虚与委蛇,我们不曾真的放弃。眼下一切不容乐观,但这已经是我们六位……五位长老能指向的最佳结局。只是如今,也撑不起什么士气,实在很需要您这位少主与我们一道回去。” “还有一事,宴少主,我不知晓掌门是否曾经与你说过,宴门后山水潭有一条青龙。这是我们最后的胜算。如今方妙诚对它虎视眈眈,尚未解出驾驭青龙的方法,我们要赶在她前头。” 宴如是闭上眼,不知所思。 孟长言再道:“宴少主,实不相瞒,孤山一击,宴门四散,往后就算东山再起,怕内部也是支离;宴门需要时间重整旗鼓,但在这些时日里难免会有人起心思,勿要忘了,宴门大长老、二长老也姓宴,她们也想扶自己的继承人上来。” 宴门十二楼五城,前十二楼皆姓宴,另五城则是外姓修士,如第四城成渐月,第三城孟长言。而即便是前十二楼宴姓人,也各自有各自的拥护,经此孤山一役,宴门内部稳固的结构关系被打散,有人苟延残喘,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则蠢蠢欲动。 “宴门宗门偌大,明面和蔼,暗地较劲虎视眈眈;即便如今只剩下五位长老,长老之下仍有支族门客,脱离孤山控制的人眼下栖居常州,言辞之间一是讨伐孤山、牵机楼,二是拨清宴门内部干系,我听她们意思……只怕她们是起了夺权、瓜分的心思。” “瓜分?”宴如是失声道,“母亲只是被囚,又并非是……” 又并非是死了。 她们怎能怎么薄情寡义呢? 宴如是闭上眼,握拳而骨节发白。原以为正邪泾渭,事实上孤山害她至深,浮屠留她一载安然;原以为孤山已是最大敌人,可对宴门虎视眈眈之人又何止孤山?分明在萧墙之内,那些无事时与你姊友妹恭的人,灯暗下来,个个都是虎豹豺狼的皮面…… 很恍然地,宴如是明白了,她不坚强,无数人可以取而代之。 孟长言凝视着她,很能理解她的苦楚,但开了口,只说:“宴门不可一日无主,您要让宴掌门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宴门不可一日无主,亦不可一日在正道无人。”成渐月也劝说道,“倘若您能回来,至少现在,您仍是宴门少主。” “正道……”游扶桑冷不丁出声,看向二位长老,“你们可知这牵机楼的陆琼音,也是魔修?” 成渐月讶然:“啊?这……” “什么!?”孟长言则腾地一下站起身,十分激动,“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她们果然所修非常道!我就说正道之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魔修果然都……” 啪的一声,青瓷相撞,是游扶桑将茶盏一丢,面上没什么情绪,也不说话。 孟长言倏然便噤声了。 宴如是则道:“可是,孟长老,成长老,陆琼音是魔修一事……我们尚且没有证据。孤山为宴门洗清的名声尚且摇摇晃晃,在旁人眼里,我们不过宴门余孽。至于陆琼音……” 至于陆琼音,这三百年间她将自己“牵机楼楼主”的名声擦得锃亮,无端指认她是魔修,怕是要被世人反过来指责心思不正。 显然也是想到这些,茶桌上的四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夏夜幽香,茶馆外夏朝节灯火明亮,一张隔音符隔绝了四人的声响,也隔绝了心思。她们坐在案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是成渐月再出声:“我们知道今夜一聚,宴少主该是疑窦犹豫了,那不妨各退一步,您也好好想一想。倘若您决意回宴门,那么三日后,我们在庸州城南恭候少主,如何?” 宴如是坐在案前,茶水一点没动,清浅的茶色里倒映一双暗淡的眼。 成渐月话音落下,她才如梦初醒,平缓地开口:“不必三日后了,我今夜就与你们走。” “宴门之祸,我四处逃窜,脚下踌躇,心里亦是踟蹰。我逃至浮屠,幸得师姐收留,这一载的安逸是我偷来的。但我不能再逃避了。” 游扶桑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表情古怪,不知是悲是喜,她静静看着宴如是,金瞳里有烛火点点跳动着。 但到底没有开口说话。 宴如是也看向她,目光柔和却坚定。 她的眼神仿似有了一点点变化,让人想到寒潭深涧里一支清荷,冰冷而有力量。 她从袖里取出一物,递与游扶桑。 白玉的扳指,清凉透骨。 宴如是道:“以此扳指为证,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 两位长老皆认出这是宴门掌门扳指,纷纷讶然,游扶桑不过微微一愣,没伸手,上下打量了宴如是,仿似在问:确定要走了? 宴如是眼神未变,缄默却锐利。 游扶桑读出了她的回答。 她于是接过扳指,把它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叹一口气,再抬起眼时,她凝视宴如是,笑得随意无所谓。 “狭路相逢亦不为敌。宴少主,记得说到做到啊。” 第28章 夏朝祈愿 ◎人有软肋,便不自由◎ 游扶桑收起扳指,率先走出茶馆,留三人对坐沉默。 夏夜晴朗,行人在灯火里穿行。 茶馆内,夜风从窗棂外吹拂过来,有人掂着茶壶向外走,有人唤茶倌儿来添置新茶,这坐在窗边偏僻处的三人终于有人动了动手指,开口说话:“如是,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本还可以再多考虑几日的……或者与扶桑再商量商量。毕竟浮屠一载,她待你不薄。” 是成渐月。 不知怎的,方才游扶桑独自离开的身影还在她心头徘徊,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好好与游扶桑说一说话。那么久未见了,她都忘了问她,过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还是像从前一样,十天半个月将自己锁在宅子里,宁愿自己胡思乱想,也不出来晒一晒太阳吗? 也想问问她,浮屠城真的是她想待的地方吗? 人都是会变的,脆弱的人变得坚强,活泼的人变得沉默,武断的人变得谨慎,清高的人变得市侩,这个道理成渐月是知晓的;但她也觉得即便变化,冥冥之中总还有一丝保留。人人都说游扶桑变了,成渐月却不以为然,她一路走来,甚至能听见永州的百姓夸赞游扶桑——别的魔修可没有这般待遇。 甚至于,眼前这宴门少主,说来她的母亲还是驱逐游扶桑出宴门之人,可游扶桑对她不也……挺好的? 成渐月有些踌躇,便听宴如是说道:“再过几日可能又是别的想法,趁今日还有光复宴门的壮志,便利索答应了。在师姐身边待着……总是太安逸,我太害怕这样的安逸会让我忘了宴门还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夜风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那双曾那么亮那么亮的眸子,此时有一种隐忍的自责。“还有一个原因……”她轻声说,“我知道,我现在离开,对师姐反而是好事。” 二位长老皆不解。“少主这是何意?” 宴如是抿了抿唇,指甲无意识地嵌进手心,不言语。 直至尖锐的指甲在手心留下了血印,她后知后觉低下头,用很低的声音呢喃:“方妙诚曾以母亲性命为要挟,让我蛰伏师姐身边,做一个眼线。而那时的她正在大张旗鼓围剿宴门,尚且没有露出针对浮屠的心思,更没有公开‘剿魔’的说法。我虽不理解,但为了母亲,还是照做。”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对你,只是驴前钓根胡萝卜的戏弄,她让你去做什么,你完成了,复命时却又有新的要求,久而久之你为她做得越多,离想要的却越来越远:原来这些东西,她这辈子都不会兑现。我唯她是从,供她驱策,她会放了母亲吗?绝无可能。我只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做而已。” 她叹出一口气,眼眶微红,眼底是明显的自嘲,“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用了一年才想明白。” “师姐不是傻的,她自然明白我蛰伏她身边是另有所图。念在旧情谊她未对我做什么,只是让我离开。我于正道无益,在邪道更是无用,方妙诚要将我作‘弃子’我并不意外,只是……” “我最不理解,她为什么要丢我回浮屠呢?”宴如是很用力地喃喃,“她大可以将我杀害、囚禁,但为什么让我回浮屠?” 说到这里,宴如是显而易见地停顿了一下,她在猜测,也在犹疑。“我曾想,既然方妙诚手里已有了半个宴门,母亲的命对她而言已不再重要。我的命亦然。那她这么做,只能是为了……对付游扶桑。方妙诚是妖修,陆琼音是魔修,她们理应更清楚要如何对付魔修、如何对付师姐。” “她们再丢我回浮屠的时候,什么都没与我说,难道她们不怕我会反悔于孤山、偏心于游扶桑?毕竟孤山让我的家族支离破碎,又囚禁折磨了我的母亲,而我与游扶桑曾是朝夕相处的师姐,飘零之际,她收留我,我良心难安,将一切倾诉于她,这样的发展是再正常不过了。难道方妙诚不怕这样?” “唯一可能,方妙诚并不害怕我向游扶桑投诚。” “换一句话说,让我停留在游扶桑身边,就是她的计划——无需我再做什么。” 宴如是坐在窗边,久坐亦如松。 亥时已过半了,她们在茶馆坐了太久太久,从华灯初上坐到窗外人间渐渐歇去,再望去,灯火已阑珊。直到此刻,宴如是才注意到庸州护城河上那些点点花灯,才想起来此番来庸州,本是庚盈想在这夏朝节里玩耍,在河边许愿,放花灯。 但她哪里有心思过节呢? 很突然地,她抬起手,这临街的窗棂被“啪”地一下关闭了。 便是人间烟火太温柔,才更让人心乱如麻。 宴如是道:“陆琼音是魔修,牵机楼又是号称江流百川的万宝之楼,她的心思我猜不着,但也明白她的厉害。我只是偶尔会想,是否她在我身上下了什么蛊、什么咒……无需我做什么,只要待在师姐身边,就能损耗师姐心魂……”她看向长老们,十分犹豫地说,“正如方妙诚在宴门留下的,‘玉壶散’?” 两个长老面面相觑,仿似听得有些错愕了。 宴如是于是摇头:“唉,无端端猜想又显得很愚蠢。罢了,这也不过是我的一些猜测,随便与你们说,我也拿不准的。” “不,不,”成渐月握住她的手,“你能有此警惕心思,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孤山与牵机楼心思歹毒,到底是要处处小心才对呢。” “正是有此担心,我才更想远离师姐,”宴如是道,“因为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会不会做出……对她不利的事情。” 顿了一下,她忽然问,“你们觉得师姐变了吗?” 分明什么也没吃,孟长言却噎了一下,她作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却听成渐月道:“我觉得没变。” “她入魔了,我却觉得她还是曾经的扶桑,”成渐月看着宴如是,“你这一年与她朝夕相处,也是这样的想法吗?” 宴如是颔首。“正因如此……我才更愧疚。我不希望她太信赖宴门的人,太信赖我。我总觉得自己会害了她。”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有一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滴落在夜里,谁也没有看见。 心里抽抽地疼,又钝又难受,宴如是只是想:未对师姐真诚,我不是一个好的师妹;未对门派效忠,我不是一个好的少主。无立功建树,我不是一个好的细作;少真少信,我不是一个好人…… 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一句她没有问出声,因为心里已经有答案。只是可笑,时至今日,她仍然天真地幻想: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好了。倘若真是正邪之战,师姐能一个人逃走就好了…… 寂静的夏夜,她坐在窗影的黑暗里,坐成一道沉默又无措的影子,了无生机。 * 游扶桑走出茶馆,已是亥时,她在街边信步一圈,心不在焉。 她走到河街边,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枚铃铛,在手里掂量把玩,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多时,一只小黑乌鸦倏地撞进她怀中。 “尊主!”庚盈变做的小黑乌鸦叽叽喳喳,绕着游扶桑飞,“您以后能不能别再这么叫我了!像在召一只小狗!” 游扶桑手里的铃铛与庚盈发髻铃铛之间的灵息互相匹配,铃铛摇一摇,庚盈变做一只乌鸦,晃荡晃荡飞过来。 确实有点像召小狗。 但也是目前最省心省力且便捷的法子了。 游扶桑没搭腔,听庚盈继续道:“诶?宴如是呢?”她佯作不经意地一问,“她走了吗?尊主终于下定决心与她划清界限了吗?” “她走了。不过,不是我与她划清界限,”游扶桑道,“是她要与我划清界限。” “真是、真是、真是不识好歹!”庚盈骂骂咧咧,但盖不住笑意。宴如是一走,不论主动被动,她都开心坏了,小黑乌鸦绕着游扶桑,欢腾得像一只喜鹊,游扶桑一抬手,薅掉她头顶两撮毛,不耐烦道:“没必要这么开心。” “可我就是开心啊!开心是藏不住的。”庚盈振振有词,“谁让我不喜欢她!可您喜欢她,我也没有办法。” “……无聊。” “嘿嘿,”庚盈笑了一下,叼起自己的芥子袋在游扶桑面前一晃,“尊主可知这是什么?” 游扶桑要抬手去接,却被庚盈躲开了:“现在还不能给您!要攒七天,您不知道吗?” 游扶桑反问:“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吗?” “夏、夏朝节的规矩呀……夏朝节祈愿的时候,以夏朝节为首日,第一日瓶头银柳,第二日枝上白杏,第三日粉面桃花,第四日槐花,第五日石榴花,第六日荷花,第七日凤仙花,每一日都要把收集来的花籽儿封进花灯祈愿来的锦袋,合着写了愿望的纸条,直到最后一日……哼,尊主,你有没有在听啊?” “在听啊,”游扶桑心不在焉,“哦,这样啊,好复杂。” “什么嘛!好敷衍。”庚盈偷偷翻白眼,但不死心,撇嘴问,“您从来没在夏朝节许过愿,也没有关注过夏朝节的祈愿规矩吗?” “没有。” “诶!?”庚盈大叫,“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过节?” 游扶桑倒是好奇:“倒是你,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庚盈叼着自己的小袋子,摇头晃脑,铃铛一响一响。 她开始盘算柳条、杏花、桃花、槐花、石榴、荷花、凤仙各要去哪里拿;有些花朵过季不候,也许要花些精力才能拿到漂亮的。不过没关系,她这七日就做这个事情,再没有别的比这件事情更重要了。 夏朝节是阿姆神的节日,祈愿很灵的,庚盈虔诚再虔诚,甚至塞了自己的布铃铛进去,针脚很笨拙,但是她能绣出的最好样子了。 游扶桑总说她的铃铛很吵,但庚盈又实在喜欢,折中一下,绣一个布的,放进锦袋,和花籽儿一起祈愿,过七天,再戴到头上去。 许的什么愿? 锦袋的字条写了什么愿望? 事实上她没有用写的,庚盈的字似狗趴,她有自知之明,所以画了一张画,自觉很漂亮,十分有神韵。金色瞳孔、眉间有朱砂的人画在中间,左边一只小黑乌鸦,右边则是另一个穿着黑衣的人,那是庄玄。 庄玄身边一只小青鸟……那是青鸾。 百年前庄玄走了,青鸾消沉了许久,但很快也明白过来,浮屠令下,浮屠城主无一例外会走向殒落,从来没有幸免。 自此青鸾与庚盈陪伴在游扶桑身侧,是她的部下,也是她的朋友。 朋友……该这么说吗? 其实庚盈并不太懂这些人间词义,硬要说的话,她更愿意称呼自己为游扶桑的“追随者”。 情人图专一和身子,朋友图陪伴与回报,可是庚盈——她什么都不图,只是追随就很开心。 她想陪伴在游扶桑身边,凝望她,仰视她,要永远永远追逐游扶桑的脚步。并不需要游扶桑回头看她,也不需要游扶桑以同等的态度对待自己,是她想追随她,并不需要游扶桑再做什么。 游扶桑只需要强大地站在前方,而庚盈看着她,闻见她身上的龙涎与深檀,便很安心。 庚盈不是读书的料,但也偶尔会记得几句诗,犹记有一句是这样的: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庚盈真的喜欢待在浮屠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九州大地她去过不少,京北二月满山红,临安初夏杨柳莺,扬州六月烟花,浔阳城外风火愁。 相比之下,浮屠风沙如瀑,比不上外头风调雨顺山水和谐,不是居住的好地方。 但当她在浮屠城外游荡,又总是不开心,再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吃也不香,再好看的景色一个人看也不漂亮。 可是,也不是一个人啊?她身边明明还有一些魔修与她一同出行,她与她们也没有起摩擦,偶尔插科打诨也要捧腹大笑,但为什么相处的时候就是不开心呢? 很恍然地,有一天,庚盈忽然想明白:原来是因为那些人里没有游扶桑。原来她只是喜欢待在游扶桑身边。 原来这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躺在一片草丛里,夜晚的露水那么重又那么明亮,四周那么冷又那么安静。 一个婴儿是记不住太多东西的,庚盈也早就忘了当时的情景,谁抛弃了她?为什么抛弃她?在什么地方抛弃她的?都不记得了。 也不知道何为疼痛,何为饥饿,何为死亡。 她只看见一双眼睛,晚星一样的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 “庄玄,这里有一个小孩子。” 这双眼睛的主人说。 她抱起她的时候,体温比这夜色还要冷,面上的表情也很淡漠,有血的气息,黏稠带有腥气。可是庚盈听到她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梦里的蝉鸣,一下,一下,带来夏风的静谧与清香。 好几年以后,庚盈被脑后的银针折磨得痛不欲生,也是她抱着她,手足无措地安慰着,眼眶红红的。 是哭了吗?庚盈想,我这个小孩子还没哭呢,游扶桑你比我大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哭鼻子呀! 庚盈的吵闹是有原因的,后脑银针的压迫削弱了她的听觉,什么都听不清,嗓门自然扯开了去,即便尔后银针被取出,发育五感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吵吵嚷嚷也成了习惯。 别人眼里她是个一惊一乍的小孩子,发髻上一枚铃铛更是烦人得要命,有时候游扶桑也会忍不住给她下噤声咒,让她少说多做,缓缓性子。 但流亡那段时日,也是游扶桑坐在庚盈身后,照着清澈泉水,为她梳理发髻,摆正铃铛,和她说:“倘若有人追来,我与庄玄、青鸾出手就好。对了,昨日庄玄教给你的化形术学得如何了?你便依着她教的,变成小乌鸦,藏进我袖子里,我一定会保护你。” “那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庚盈笑嘻嘻回应。 游扶桑道当然。 浮屠百年里一切都很安定,庚盈看着她从少年魔修成为万人之上的浮屠城主,庚盈始终仰望她。 浮屠城中,人人见了游扶桑都发怵,也就庚盈敢和她谈天说地天马行空,也不怕游扶桑生气骂她打她,被揍了一脸青,庚盈还是笑嘻嘻,因为她知道,尊主不是真的生气。她不会真的生她的气的。 她要追随她一辈子的。 但宴如是的出现让一切变得很奇怪。 妒忌吗?并不是,其实是一种不安,一种坠坠又惴惴的不稳定。 这个正道少主把浮屠百年的平静打破了,让庚盈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她前所未有地慌张起来。 果然,宴如是带来了陆琼音的消息,消失了那么久的庄玄出现在牵机楼,浮屠生死,意义重大,游扶桑一定会去追查;正邪有异,所有人被陆琼音牵着鼻子走。 啊,对哦,庚盈想,青鸾姐姐在得知陆琼音与庄玄或许是同一人的时候,便是马不停蹄奔向牵机楼了。 如今宴如是回去正道了,但并不意味着一切会归于平静,反而,只是一个开始。 迟钝如庚盈,都料到了此中风云诡谲。 从庸州回浮屠,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庚盈栖在游扶桑肩头,看着她,忽然默念起几个时辰前送纸条入锦袋时许下的愿望。 她许了什么愿?她能许什么愿望? 不过是许愿“尊主,游扶桑,长命长生,平安快乐”。 * 柳条、杏花、桃花、槐花、石榴、荷花、凤仙,庚盈的祈愿有条不紊进行着。 直到第六日,庚盈从浮屠殿外的荷花池里湿淋淋地爬出来,掂着口袋里两只莲蓬,虽是盛夏,风吹过还是有些冷。 庚盈一哆嗦,站到太阳底下,身子还未回暖,却忽然看见脚下一抹颜色,白缘青羽,灵韵熟悉。 是青鸾的羽毛! 灵韵太熟悉以至于以为在做梦,庚盈把莲蓬收进衣袖,揉了揉眼睛,弯腰拾起羽毛,四处张望着。 浮屠夏日景致不变,风里有什么影子动了一下,庚盈想追,可吸饱了水的衣衫湿漉漉沉甸甸的,步子根本快不了,她焦急地拧了把袖子,视线还追着那只若隐若现的影子,她听见水汽湿答答地向下落,青鸾回浮屠做什么?该追吗?庚盈不知道,也许青鸾真的叛变了,那么这便是一个陷阱。 庚盈难得地冷静下来,我不能追,她想,我该去禀报尊主,与她商量。 心里是这么想的,可看着快要消失的青色影子,庚盈情不自禁又焦急起来,拧干了衣袖,脚步变得很快,她追上去,心想,那可是青鸾,青鸾真的会害我吗?我一定不会追得多远,我要问问她……就算问一句也好…… 眼前青鸟飞得极快,青色羽毛那么熟悉,庚盈化作乌鸦,不知追出多远,正是一头往一棵古树上撞去,才堪堪揪住青鸾,两只鸟化作人形,在林间撞个满怀。 “青鸾姐姐!!”生怕青鸾再逃跑,庚盈死死拽她衣襟,开口便是劈头盖脸的问话,“你回浮屠做什么?你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你要去哪里?孤山?牵机楼?宴门?” 相比之下,青鸾平静又沉默,庚盈看着她,声量不由得也降下来,她问:“青鸾,你……真的背叛尊主了吗?” 青鸾一概没有回复,只冷冷说,“庚盈,松手。” “我不松手!”庚盈心急如焚,“青鸾,你是不是傻子?!你想想清楚,就算陆琼音是庄玄,也早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庄玄了!真正的庄玄城主会这么对我们尊主吗?!青鸾,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明白?你不要执迷不悟!!” 青鸾的面色倏然变得很冷。“我意已决,再劝无用。你说够了吗?说够就离开吧。” 倘若庚盈再仔细一些,她该看到青鸾眼底难以觉察的隐忍与颤抖,她在战栗,因为疼痛或寒冷。 庚盈没有觉察到,只是很用力地握住青鸾肩膀:“我不离开!是你该和我回去!” 话音落下的时候,风吹过云卷云舒,遮住天光,洒下一片阴影。 林间忽然变得很冷,草地一下失去了颜色,成为荒芜的坟冢。 庚盈看到,青鸾身后的影子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人。 无比熟悉的玄衣,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无比熟悉的温柔笑意。 却让庚盈感到无尽的寒冷。 仿若回到刚从荷花池子爬出来的瞬间,有什么阴冷湿重的东西始终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陆琼音站定在青鸾身后,抬手勾住青鸾发丝,极为熟稔地一吻,她轻笑着,慢条斯理地道:“我们小青鸟,钓来好大、好大的一条鱼啊。” 第29章 寒潭深涧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放我出去!!!” 宴门后山,寒潭深涧,到处是长满了青苔的嶙峋山岩与崎岖石壁,阴暗潮湿又黏腻。 此处不见天日,也无昼夜之分。 庚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丢进来的,印象里熟悉的庄玄的气息包裹她,很温柔却暗含杀机,眼前一明一暗,坠入一个无底深涧,骨头散架似的疼,庚盈浸泡在寒潭水中,沉闷闷地想,难怪青鸾要这么死心塌地,这陆琼音不论气息、灵韵,还是神色、言辞、下意识的小动作,都与庄玄城主分毫不差。 即便心里清楚她们不是同一人,但还是很难清醒的吧? 如果换成扶桑城主杳无音讯,又在某一日骤然出现,一切都那么相似,相似到重合与复刻,即便思想举措上大相径庭,但是……庚盈想,即便如此,我也会脑子不灵清贴上去的。 这世上有太多稀里糊涂的事情了。 就算清楚她们并非同一人,定还会怪异:缘何相似至此呢?要知道就连夺舍……也不可能相似得这般彻底。 便好似,陆琼音曾附着在庄玄身上,与她一同经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从生到死。 仿似要想清楚了,但面前有些迷障却怎么也看不清晰、捉不明白,庚盈摇摇脑袋,索性放空,又大喊:“放我出去!我还要去采凤仙花呢!!快放我出去!!” 无人答她。只有空谷回音,渗人得要命。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叫唤累了,庚盈盘腿坐下来歇一歇,借着寒潭幽光窥视着石壁,这里敲敲那里碰碰,四处都好奇。宴门后山石壁上有金色浮光,绣作奇门遁甲,庚盈没学过看不懂,隐约猜出来是镇压的意图,并且此处镇压了一个怪了不得的东西,大抵很庞大也很强大,才要洋洋洒洒写这满面的箓术。 庚盈看了一会儿石壁,又躺下去,凝视着寒潭微光,很突然地想去找这微光的源头,她把手探入水中,再次浸泡在潭中,睁开眼睛,看见幽幽潭水下青色的光芒汇聚成一片梦境迷雾,是荷花的样子。 再定睛一看,深眼处真的开满片片荷花。 这里又阴又冷,怎么会有荷花?难道是……此处灵力深厚,孕育出了传说中青龙现世才会生长的煞芙蓉?庚盈皱眉冥思苦想,不知所以,又灵光一闪:那这里的荷花可比浮屠殿外那些要厉害得多,不知有没有莲蓬?不如偷点走吧? 伸出手的一瞬间又退缩了,回想石壁上层层叠叠文章,她真怕薅了一朵荷花,小命赔在这里。 庚盈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很胆小,一只莲蓬也不敢采,无端地烦躁起来,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烦心事,青鸾的,陆琼音的,庄玄的,游扶桑的,宴如是的…… 趁着山洞无人,她大叫起来,指甲在石壁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一边吵嚷,一边拳打脚踢地发泄。 四周出现脚步声,但发泄中的庚盈根本听不到。有人出现在她身后,忍无可忍地扣住她肩膀:“你真是,太聒噪了!” 庚盈被扣得一阵踉跄,半张脸贴在石壁上,心里发懵。 她看不见身后人的脸,听声音是个青年女子,而怪就怪在,背后这人半点灵力也无,气场却很强,单单这么一个连攻击都算不上得后背扣手,居然让庚盈本能似的不敢反抗。 庚盈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宴门后山禁域,灵力尽失的高手——还能有谁? 庚盈从石壁上慢慢挪出半张脸,戏谑嗤笑一下,再佯作讶异:“哎呀,宴掌门……” 一点戏谑,一点讶异,拿往日辉煌的掌门之名称呼她,提醒她今日宴门一片狼藉的惨败。庚盈没怎么见过陆琼音,欠揍的模样倒是学得十成十像。 宴清绝穿得朴素,各处却一丝不苟,大抵是整个阴冷后山唯一干净清爽的存在了。 她反扣着庚盈,冷声问:“陆琼音让你进来,是为了什么事?” “喂、在、在侮辱谁啊!”庚盈很不满地嚷嚷,“我和她才不是一伙的呢!” “不要在这里插科打诨。”宴清绝反扣的手不松,力道之大,几乎卸掉庚盈整只手,“陆琼音是浮屠人,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 对于魔修,宴清绝尤其“一视同仁”,她见过太多魔修害人害己,杀戮到忘我,自戕以了之。她太清楚入魔一事,除非自行剔去魔骨,否则没有退路。 “你们正道就都是好人了?”庚盈嗤笑,“宴掌门,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问题出在什么浮屠不浮屠、正道不正道吧?错了!根本就是你太蠢,一心诛魔反着了牵机楼的道,现下反而要我们尊主去救你!” 庚盈说得义愤填膺,宴清绝游离听着,却捕捉到两个字。 尊主。 “……” 尊主? “哈哈哈哈哈哈!!” 好似被这两个字逗笑了,宴清绝仰头大笑,笑声朗朗,把庚盈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宴清绝笑得停不下来,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捂着肚子,用一双笑出眼泪的眼睛直视着庚盈,眼底无比讥诮,“尊主……你们叫她‘尊主’?” “不然呢?你以为呢?”庚盈拧起眉毛,忽而想到什么,又放松起来,故作姿态地挑衅道,“宴掌门,你不知道你的女儿在我们浮屠城,也得跪着叫她一声‘尊主’吗?” 宴清绝恍然愣了下,“游扶桑让如是下跪吗?” “下跪怎么了?”庚盈不依不饶,“你知道宴少主在浮屠城是什么位置吗?床、侍!她每夜都栖在尊主寝宫,被召入床帷……” 宴清绝扬手就是一个耳光:“闭嘴!小杂种!” 这个耳光被庚盈轻飘飘躲过去了。 与孤山一役,宴清绝根骨落了病,有些跛,出力却没有依仗,险些要站不稳。 看她吃瘪,庚盈心里正得意。 当然也不可能闭嘴。 “她敢做,难道你不敢听吗?”庚盈反问,“又并非我们尊主强迫她——浮屠城是她自己闯进来的,床侍之位是她自己要来的,尊主寝宫是她自己要留的,那些巧言令色媚骨勾引是她自己主动展露的!宴掌门怕是没见过女儿一副心机,只为了求尊主庇护的样子!是她死皮赖脸留在尊主身边的!!” “还有!宴清绝!你搞搞清楚!你女儿一身伤跪在浮屠殿前,伏在地上请求收留的时候,是我们尊主留下她!她夜袭孤山失败,被方妙诚踩着身子下跪的时候,也是尊主让我救下她!浮屠青使怕她是正道细作,令我去暗中除掉她,也是我们尊主保护她!!” 庚盈比宴清绝矮了快两个脑袋,此刻却轻而易举揪起她衣领,拔高声音道,“你女儿被陆琼音打得半死不活,也是尊主救下她、照顾她、好吃好喝供着她!!宴清绝,你究竟有什么理由这么说我们尊主?” 但自始至终,宴清绝只是冷冷看着她。 “说完你们尊主的无量功德了吗?说完宴门孤山之祸后,你们浮屠如何从中得利了吗?”她始终觉得恶心,嗤笑着移开脸,“尊主,什么尊主……小孩子家家酒,居然也当真?不过一个生于魔气的杂种……” “而你。”她看向庚盈: “也不过是那杂种养出来的小杂种。一样邪性,一样让人恶心。” 庚盈的眼睫显而易见颤抖一下,发髻银铃叮叮作响,她握了握拳头,放下手,一字一顿道,“宴清绝,你最好清楚一点:现在灵力尽失性命垂危的人是你,能一只手掐死你的人,是我。” 话音落下,她发髻铃铛狂响不止,似幻象似魔障,牵引一片血色银光。 一支短针轻,半片血光寒。庚盈扬起手时,短针幻化成虚景,一生二二生三,顷刻万千银针织网,皆如千军万马密不透风袭来。 照彻这片阴冷漆黑的洞穴。 这银针上并不只她一个人的怨气。 同时,石壁上箓文亦有所感应,簌簌而起,几乎要冲破石壁束缚。 宴清绝再剑术盖世,到底是失了灵力,武功再好也不过平凡高手,敌不过任何灵气或魔气充沛的人。 敌不过极端情绪下修习过邪功的庚盈。 被无数银针穿过身躯的刹那,宴清绝什么也没有想。 倘若心灰意冷便是死,这一长载她已死过无数回了。唯一放不下的如是挂念心里,却成了别人口中的玩物与谈资,她觉得对不起她,若是从前,她定会将羞辱过女儿的所有人——不论身体或言辞,刻意或无意——都杀到魂飞魄散再不能言。 可她早就不是那个宴清绝了。 被陆琼音趁着玄镜反噬抽去根骨的她,如今战不过浮屠城里一个小小魔种。 真是狼狈可悲。 宴清绝无力抵抗,也无意抵抗,然最后一刻,庚盈也恍然清醒过来:不能置宴清绝于死地,否则宴门以此讨伐浮屠城,尊主会难办。 而此时宴清绝也确无力还手,气息奄奄。 庚盈于是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 她尽量稳住声音,道:“堂堂宴掌门,居然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跛脚残废,真是可怜。” 庚盈知晓,清高傲慢如宴清绝,眼睁睁看着自己灵力尽失、看着自己的门派一点一点破败、眼睁睁看着女儿为了性命谄媚于旁人……却始终、始终无能为力。 强弩之末,英雌末路。 这一定比杀了她更让她更难受。 宴清绝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手掌握拳又松开,庚盈陡然看向山内石壁,诧异心想:片刻前银针引来天崩地裂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没让山洞动摇…… 便是思绪犹疑的电光石火,她听见宴清绝怄出一口血,倒地不起,与此同时——泛金箓文应声脱离石壁,倏然,皆破碎了。 轰隆隆—— 仅仅一瞬间天崩地裂,绝比方才庚盈引出银针时还要骇人响亮,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地底破土而出,带着极重的血腥气息—— 庚盈眼睁睁看着这巨物冲破山顶,展露凶光!! 那是一只黑甲青鳞的龙,立起时足有一栋楼宇那样高,身躯比山更庞大。庚盈听见它吐息的声音,厚重又喑哑。 它扬起尾巴拍打在地面,如闪过一道惊雷;石壁到处是宴门的箓文,片刻前庚盈的银针虽然穿透了宴清绝的身体,但对这些石壁毫无威胁,而此刻青龙…… 轻而易举便冲破了箓文与整座洞穴。 庚盈吃力地仰头看它,脑袋猝然一片空白。 没有胜算,一点也没有。正如方才宴清绝对上她。 与方才的宴清绝那副强弩之末的模样全然不同了,这只青龙便是鼎盛时的一只强弩,一仞最锋利的剑,体型巨大,身子亦灵活,黑甲青鳞坚硬无比,庚盈甚至不用拨出银针也能想象那些短针绵软无力地擦过青龙鳞甲,伤不了它分毫,不过是搔痒。 快点逃走! 青龙摆起尾巴的电光石火,庚盈脑内警铃大作,心里冰冷一片。 可是,来不及了。 庚盈自诩速度不错,从前对上强手,即便打不过也化作黑鸦一溜烟逃走,或能反过去再阴一把,但这次全然不同了,不说提起武器,她甚至来不及化形,仅仅转身的刹那,青龙覆满鳞甲的尾巴近在咫尺,最坚韧也最锋利——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何时出现的——侧着她身子如板斧一般劈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反应不及,庚盈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身体,来不及感受,一阵虚脱的无力感冲上天灵盖,头晕目眩要站不稳,右侧身体温度迅速地流失去了,鲜血如瀑布那样喷涌出来,淋漓似一场急雨。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庚盈怔忡着低头去看,一整只手臂摔落在地上,眼前殷红一片。 她不合时宜地想着:倘若今天能采得凤仙花,也该是这么艳丽的颜色。 ——不行! 疼痛将她麻痹,可脑子里却有一根弦拽她回去了,她很恍然地想到,七日的夏朝祈愿还有最后一颗花籽儿,马上就可以戴上布铃铛了,她不要功亏一篑! 一种奇异的冲劲致使她在瞬息间化形,几尺的人类忽而变成一只巴掌大的乌鸦,目标倏尔变得那样小,让人捉不着,才堪堪躲过青龙的第二次攻击。 耳边巨石訇然,庚盈揪着山顶处那一点天光,不顾一切地冲撞出去。 少了一只翅膀的乌鸦要怎么飞得起来? 庚盈团成一窝狼狈的魔气,不管不顾地向上冲去,我不要死在这里,她想,我不要死在这么阴冷的山洞,尊主会找不到我,尊主会伤心…… 就算死,也要死在游扶桑身边。 庚盈挂着淋漓的血,胡乱地冲撞出山洞,拼尽全力,宴门重峦叠嶂四万八千丈她都冲过了,耳后是青龙利爪破空的声音。 逃走——快点逃走!! 极端的恐惧让庚盈流出泪水,她根本不知晓宴门这些弯弯绕绕的路径,千岩万转迷花高石横冲直撞,她分不清黑夜白昼丛林秘境,觉察发髻的小铃铛狂响不止,头痛欲裂。 庚盈无头苍蝇似的想找游扶桑,游扶桑也在找她。 近了,要近了……她能感觉到游扶桑身上好闻的龙涎与沉檀,还差一点点…… 快要坚持不住的那一个刹那,有人环抱托住了她。那份气息那样熟悉,那样强大,足够安抚庚盈所有混乱的心绪。 “尊主!!!” 全身紧绷的神经陡然便松懈下来了,真正触碰到游扶桑的那一刻庚盈只想哭,哭得难受,上气不接下气,“尊主,你,你怎么才来找我啊……” “你怎么回事……” 庚盈境遇奇怪,游扶桑满是疑窦,但也明白这不是多问的时候。 眼下当务之急是带庚盈离开宴门。 今日自晌午起游扶桑的眼皮便跳个不停,她生出一种奇异且不好的预感,她发现庚盈不见了,问了几处无人知晓她的去向;不过庚盈向来贪玩,几个时辰找不着人的事情常有发生,游扶桑未做多想,况且那只放在游扶桑书案旁的铃铛没有异象,代表庚盈性命无虞。 但当日斜西山,游扶桑放下狼毫,还未收起镇纸与砚台,毫无征兆地,书案上的铃铛裂作两半。 一半的铃铛似箭矢那般飞了出去,撞得砚台洒出浓墨,如一滩溅落的血迹。 庚盈发生了什么? 先前那份极不好的预感极速攀升了,游扶桑伸手去拿铃铛,却在几乎触碰的刹那又退缩回去。 银铃破碎,命悬一线。 游扶桑知晓不可能得到好的答案。 踌躇几许,却还是拾起铃铛,轻轻阖上双眼。 宴门,后山,水潭…… 她看见那团漆黑的魔气在山洞里横冲直撞,失了一只手臂,疼得满面都是泪水。 游扶桑睁开眼。 仅仅一瞬,书案灯火俱灭,砚台与铃铛各碎在案边,无人收拾。 游扶桑人影已不见。 * “我带你回浮屠。” 出手稳住庚盈脉象,游扶桑半蹲下身,将人打横抱起。 庚盈早说不出话来,在游扶桑身前疼得一抽一抽,血迹也染尽游扶桑的衣衫,触目惊心。 “我带你回去。”游扶桑重复一遍,掐指画阵,欲使出浮屠千里。 便是出手的一刹那,一支箭矢冲破阵眼,刷地一下——生生将阵符劈成两半!! 庚盈亦被箭气波及,咳出一口鲜血来。 此箭凌厉,风带起簌簌破空巨响,弦弓甚至有回荡的声音,该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却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这箭术游扶桑再熟悉不过了。 还未回头,身后有人笑吟吟先开了口:“扶桑城主这是要去哪儿呀?” 是方妙诚的声音,十足的惬意。 方妙诚自宴门亭台走来,身上有些伤,不知是谁打的,但不损她神色里的戏谑。 而她身后,宴如是手上长弓未放下。 她轻扫游扶桑一眼,隐约是愁苦与沉痛的情绪,但极淡,转瞬即逝去。最终,她的视线落在庚盈身上,长弓缓缓下移,弓弦紧绷,箭矢对准了庚盈。 庚盈早是疼得双目闭紧了,固然无法觉察宴如是眼底敌意。 但游扶桑看得见。 绝非无力抵御——只是被箭矢对准的一刻,游扶桑竟是浑身上下冰冷,几乎开始颤抖。 游扶桑惶惶然开口,声音仿似来自很远,又仿似不属于她:“宴如是,你居然真的与她为伍……” 与我为敌吗? 宴如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作罢,弓箭未放下,只道:“师姐,我只要庚盈。” “……什么?” 游扶桑怀疑自己听错了。 “确切地说,我只要庚盈的命。” 宴门后山发生了什么?游扶桑并不知晓,但此刻还是下意识护住庚盈。“不可能。” 宴如是却似早料到了回答,她举着弓箭,从未放松力气。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原因呢?” 游扶桑不知晓庚盈做了什么,问话倏然很没有底气,只是抱住庚盈的力道更重,“宴如是,你与方妙诚为伍、又拿箭指向我的原因是什么?” 宴如是看着她,不厌其烦地重复:“我并非与她为伍,也并非箭指向您。我只是,要庚盈的命。” 夕阳敛下光华,山下丛林忽而陷入夜色。 只那一点箭矢上的寒光,格外刺眼。 “因为,”宴如是道,“她杀了我的母亲。” 宴清绝死了? 游扶桑瞪大眼睛。 而在宴如是话音落下的刹那,庚盈忽然在游扶桑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气若游丝地辩解:“尊主,我没杀宴清绝,我真的没杀……” “别怕,别怕,我信你。”游扶桑轻声道,视线在方妙诚身上一荡,再看向宴如是,意有所指道:“你把弓先放下,兴许这其中还有误会……” “误会?” 宴如是却好似听见什么笑话,面上绽出一个笑。 一个极其狼狈又极其病态的笑。 “就在方才,我看得那样清楚,”箭矢指着庚盈,她说得极缓极慢,“是她与我娘争吵,以银针刺穿我娘的身体,惊动了青龙,山洞崩裂,然后,我亲眼所见……庚盈跪在山洞里,一口一口,吃掉了……” 仿佛极其不忍地,最后几个字宴如是一字一顿,又咬得很轻。 “吃掉了,我娘的尸体。” 第30章 无底人心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夏朝节过后,宴如是与成渐月、孟长言达成共识,她随着她们回到常州。 二位长老所言不假,宴门四散,但也有人还算明智地金蝉脱壳,假意垂丧不已,实则暗中蓄力。 如今她们在常州休养生息,各有各的计划,侃侃而来却还算万众一心。 那些门生见了她,仍称她一声“宴少主”,约是比想象中要平和,但依旧能觉察其间暗潮汹涌。 宴如是与长老们共处一室,也曾探过大长老、二长老的口风,心知她们想扶持的继承人也不过歪瓜裂枣,才并不忧心。 祸在萧墙内,但敌仍是孤山与牵机。 从前在宴门,除去自身修炼,宴如是也学过兵法,此刻虽不是什么带兵打仗的时候,但那些伎俩用在兵队内部也是合衬。 尤其是有成渐月帮扶。 待她清理宴门内部二心,已是夏朝节过后第五日。 第六日,宴如是与众长老合议,偷潜回宴门。 目的是牵动青龙,救出宴清绝。 * 宴门后山水域青龙,宴如是是听过它的传说的。 彼时她还很年少,宴清绝带她站在宴门最高处,摸了摸她的脑袋。 宴如是不知道阿娘大清早带她来这么冷的地方做什么,还在惦记昨夜没说完的那些话:“娘,昨夜你说‘山海之间自有道法,云月无主,闲者自得之’。修行之事一为名,二为形,三为道,四为闲,五为……”她停顿一下,“五为什么?我昨夜睡得那样安静,你就与我说吧!” 宴清绝道:“五为,无。” 这三字绕口令似的,宴如是默念几遍,眉毛一皱:“五为无,那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她哼了一下,“阿娘,你根本就是在糊弄我!!” “没有哦,”宴清绝失笑,揉了揉女儿脑袋,她看向宴门霞色山岚,“这是真的。天地本无我,日月星辰都在心,无我便无它们。人在这世上,总是轻一身来,空一身去,什么都带不走,也无需带走什么……” 宴如是听得不太明白:“但是,为什么要空一身去?不是说修道者长生不死,与天同寿?”她很认真地问,“阿娘就不能永远陪着我吗?” 宴清绝看着她,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答话。 她的神色极淡,一身白衣如梦,几乎要融入身后霞光了。 宴如是警觉地问:“阿娘,你会离开我吗?” 宴清绝垂下眼帘,不疾不徐道:“总要离开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那、那怎么行?!”宴如是有些着急,捉住母亲衣袖,“我听闻蓬莱椿木有八千岁那么老,如今依旧精神矍铄;还有那孤山老人一身苍然,却是鹤发童颜,打起架来不减当年凛凛威风,她七百多岁了,还在和十几二十的凡人少年做朋友呢!阿娘比她们都年轻得多,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离去呢?以阿娘的修为,活得几千岁不成问题——那也还有几千岁呢!” 宴清绝道:“就算再活几千岁,也总会有离去的一天呀。” “几千年后的事情不提不行吗!”宴如是拽着她袖子耍赖,“几千年就是永远,那阿娘就承诺会永远待在我身边吧!求求阿娘了,行不行嘛?” 那时的宴如是如何知晓宴清绝的道法道义?她不过是想听母亲许诺会永远陪着她。 即便不是真的。 如同小指拉勾,拇指合拢,“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这世间有那么多百年、千年、“永远”的许诺。人总是需要这样的承诺的,何况宴如是这样的小孩子。 而宴清绝凝望着她,叹了口气,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我常想,母亲养大子女,也许就是站在原地,欣慰地看着、看着你渐行渐远的过程……” 声音轻如一阵风,宴如是没有听清:“阿娘,你说什么?” 宴清绝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看向后山角落,问女儿:“去过后山吗?” 宴如是“啊?”了一下。 其实内门是有几个长老和讲师开课在后山的,但宴如是不感兴趣,从来不去。 她于是尴尬一笑,“没去过……” “无妨。”宴清绝也不计较,只是说,“宴门后山有一条沉睡的青龙,这是与宴氏血脉相连的神兽。假以时日,你心境已至,便可以驾驭它。” 宴如是不解:“为什么是‘心境’已至,而非‘修为’已至?” 宴清绝笑了下,“还记得我方才说的,修道所为五事么?修道者,有名有形,有道有闲,最终都要归于虚无,修为亦然。当一个人这些都失去了,还剩下什么?” 宴如是苦思冥想,诚实道:“如是不知。” “还剩下,你的本心,”宴清绝道,“无欲,无求,无生,无死。甚至是没有肉体,没有灵魂……当处在这样一个返璞归真的状态里,青龙便可以与你共感,为你所用。” 这本是十分哲理的事情,宴如是却听得一哆嗦。“无生无死,没有肉体也没有灵魂?这是什么状态啊?” “不知道。”宴清绝难得地也没有答案。 “但是如是,你要记住,不论什么状态、什么磨难,都不需要惧怕。风沙总会流开,骤雨总会霁来。一切困难,总是会被解决的。” 而此时此刻时过境迁,宴如是站在宴门结界外,手握着成渐月长老给她的蔽身符,不由得许多感慨。 远山霞色依旧,斯人已不在。 她望着远山,沉默几许,在向后山去的中途转道去了掌门寝居。 寝居之内静悄悄,一片洁净,而让宴如是讶异的是,那些本属于孤山的摆设皆不见了,屏风花草垂画,素净雅致,全然是从前母亲喜欢的样子。 一瞬恍然回到从前宴门,宴如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却都是真的,千真万确。 身后有人推开门扉,带着山间清澈的露水,稀薄的云雾,宴如是回身的刹那,泪水倏尔充盈眼眶,将视线皆模糊了。 “阿娘,阿娘……真的是你吗?……” 视线尽头,宴清绝也淡淡看着她。她有些虚弱地靠在门扉旁,任由宴如是近身,将自己紧紧抱住。 “阿娘……” 但与宴如是满面湿漉清泪不同,有什么东西抵上宴清绝后颈,锋利又寒冷。 是一把短刃。 “方妙诚,”宴如是缓缓开口,咬牙切齿,“侵占我母亲的寝居还不够,还要扮成我母亲的样子吗?你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还是你本身就有什么奇怪癖好……恶心的趣味?” 短刃锋利,点点划入方妙诚脖颈,方妙诚却不惧,闷哼一笑,撤去易容。 很快,那张清冷的脸上五官隐隐变动,变得极其明艳,似神女变成妲己,气质截然不同。 宴如是道:“带我去后山。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方妙诚丝毫不慌张。“宴少主不会觉得几日不见,你真能挟持住我吧?” “挟持……”宴如是呢喃,答非所问,“方妙诚,你的主子现在在哪里?” “主子?” “陆琼音。”宴如是道,“你为她做事,不问是非,不理黑白对错,从最初便是如此,不是吗?但别忘了,陆琼音自始至终最想要的……就是游扶桑的魔纹。作为魔修,要别人的魔纹作什么用?我听闻她也曾是浮屠令的修习者,那么她拿游扶桑的魔纹,极大可能是为了……” “续命。” 宴如是一字一顿,终于把这些日子最大的猜测说出口了。 她固然知晓浮屠令反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曾不解陆琼音缘何对游扶桑的魔纹念念不忘。 诛魔? 前一任浮屠城主说自己要诛魔,不会太可笑吗? 人一世所求,无非权势钱情命。 而浮屠令下魔修皆短命;那么陆琼音能缺的,也只有—— “命。” “而我身上正有那副魔纹。同时你也清楚的,血契之印,若非我有心交付,你们便是把我杀了,抽筋剥皮,也是看不见分毫的。”宴如是轻声道,“方妙诚,我早就不怕你了。你就是陆琼音的一条狗,狗仗人势,仗势欺人。现下你的主子快要没命了,你确定不要为她好好效力,早些时日获得这副魔纹吗?” 方妙诚听着,眼睫稍颤了颤,竟不自觉哆嗦几下。 宴如是于是重复道:“带我去后山,我要见母亲。” 方妙诚沉默了很久,在宴如是短刃真正刺进她皮肉时又终于抬起眼睛。 她开口,语气难得很正经:“我这就带你去见……你的母亲。” 不料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山体皆如崩裂,巨声訇然——皆传自后山! 宴如是不自觉握刀的手,警觉瞪向方妙诚:“别想耍花招!” 方妙诚很突兀地笑了一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宴门后山箓文漫天,我又进不去,而那水潭种满煞芙蓉,灵气煞气俱是充沛,山体又为女娲石所著,无人能毁。眼下这么大动静……只能是青龙现身了。” 青龙? 宴如是的思绪游离一下,很快收回,怒视方妙诚:“立刻带我去后山!” * 方妙诚幻化作宴清绝,用的是易容术。低等的易容术易容易形,却难改变神色气韵;高等的易容术神情俱备,甚至举手投足、嬉笑怒骂如出一辙。常有狐族擅易容的说法,而方妙诚又是其中最擅长伪装者,用的自然是最高等的易容术。 但宴清绝教过宴如是如何区分易容术。 一个人的形貌会变,气质气韵皆可有所调整,魂魄灵脉却绝不可能复刻。 识魂,识魄,识众生。 这是宴清绝教给宴如是的心法:识灵一角。 这也是为何宴门少主蒙眼亦箭无虚发。 就算眼睛看不见,亦能觉察敌手灵脉。 还是很小的时候,她因为夜盲发作大哭大闹,宴清绝想了很多法子都不奏效,最终她捂着女儿双眼:“闭上眼睛,也是什么都看不见吗?” “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宴如是大哭,“阿娘,我以后会不会变成瞎子?……” 宴清绝却说:“如是,静心。阿娘在你身后。” 什么意思?宴如是不解,觉得这真是一句奇怪的话,阿娘在我身后,这个单凭触感就能知道呀…… 倏尔,很恍然地,宴如是觉察有什么气息萦绕自己,点点光华,看不见,摸不着,但她能感受到。 这个气息,是“母亲”。 可当此刻,宴如是站在后山,她真的宁愿…… 宁愿从未学过这一则心法。 巨石与山体分明都崩裂了,但那么一小块地方,黑暗无比,光如同照不进来。 夜盲之下,宴如是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母亲的气息,以及…… 嘎吱,嘎吱,啃噬血肉的声音。 银针将躯体刺穿千疮百孔,四肢被分割,血肉一点点剥离下来,撕扯筋脉,敲碎骨头,生食骨髓,张嘴,闭合,咀嚼,吞咽…… 每一个动作都通过声音,分毫不差地传进宴如是耳朵。 那是母亲吗? 那是母亲啊…… 宴如是多希望识灵一角在此刻是错误的。 那不是母亲。 那绝不可能是母亲。 可是所有理智告诉她,不要再自欺欺人,那就是宴清绝。 山体洞穴静如死寂。 宴如是似被点穴定在原地动弹不能。感觉着母亲灵息俱灭,啃食她母亲的人擦了擦嘴,满手鲜血。 那人仰起头,叮叮当,是铃铛的声音。 是宴如是在浮屠殿外常听见的,清脆铃铛声。 同一时刻,方妙诚在她身后扬手点明一支蜡烛,烛火照亮不远处,一人一尸。 尸体早就不成样子,而尸体身边那人半张脸都是鲜血,嘴角尤其明显。生食血骨臭不可闻,她吞咽得十分艰难,而神情却是满足的,很显然,她餍足了,正饱腹。 这人是谁? 宴如是也很熟悉。 庚盈。 常常待在师姐身边的,杀起人来十分利落的,脾气和名声都不怎么好的,魔修,庚盈。 庚盈直视宴如是,抬袖擦着嘴角,但鲜血实在太多,怎么也擦不尽。 正擦着,很突兀地,庚盈对她笑了一笑。 很惨白的一个笑,颈后魔纹漫身,是魔修失控的证明。 宴如是入坠冰窟。 方妙诚也被这景象好生吓了一跳,些许讶异,轻声道:“我听闻魔修都是如此,杀得爽了、失控了,生食人肉人心。说起来,你的师姐也会如此吗?” 宴如是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扬手搡开方妙诚:“……滚!闭嘴!” “小少主朝我发什么脾气呀!”方妙诚没还手,却嚷嚷,“再不去追杀你母亲的凶手,她该逃了哦!” 宴如是本就恶心她,此刻长弓作刃如风,刀刀劈在方妙诚身上,再转身,她向着庚盈逃走的地方取出箭矢,破空一箭—— 箭矢射出的一霎,万籁俱寂。 脚下是母亲不堪入目的尸块,宴如是去追庚盈,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快速地流失了,倏尔很无力。 她们已经近两年未见了,是吗? 娘亲再等等她就好了,再等等她,等她回到宴门……等她回到她身边…… 缘何只留给她一地的残骸呢? 该落泪的,丧母之痛该是全天下最难以忍受的苦楚,可她忽然觉得好累,没有力气再哭,她原有的那么多力气、信念、坚韧的勇气,都在此刻争先恐后地流散开来,消失不见。宴如是听见耳边有风声,脚下是再熟悉不过的宴门山道,流云滚过青色山岭,季夏山风如滴如妆,如笑如睡,那么静谧,那么美好…… 却无法掩盖血的气息。 季夏的天忽然变得那样冷,比任何一个严冬都料峭恶寒。 宴如是很想再抱一抱母亲,即便她已经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宴如是在追,追林间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 箭矢拉了满弦,耳边似有破空之声,如风铮铮,打破迷障。 长箭刺穿游扶桑带人逃走时画出的符阵,刺穿庚盈肤发,留下一缕诛邪气息。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箓文泛金,血气弥漫,至亲尸骨不存。 血泪照残骸,夜盲生不堪。 箭在弦上。 “师姐,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30-40 第31章 昨日种种 ◎再没有人会这么与她撒娇了◎ 游扶桑抱着身体已残缺不全的庚盈,站在原地,脊背发凉。 箭矢并非对准了她,但当那张云影弓切切实实地举在面前,她还是觉得寒冷。 云影弓,凌云一箭破空。 曾经那么多次,都是这张弓的主人在保护她。宴如是护着她,把她拉到身后,张弦开弓,她说,师姐,别担心,你还有我呢。 可是现在,她们站在敌对的位置,狭路相逢。 “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 小孔雀总是与她说那么多的承诺,许诺时眼底认真。 可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陌路相望不相认的故人,与无法兑现的承诺。 于是现在,她举着弓,眼眶微微泛红,手中却蓄起十足的力气。 弓箭破空的刹那,万物失声。 仅仅电光石火。 先前长箭在庚盈身侧留下的伤口里绽开无形的枝蔓,有一股极清极寒的气息化作绞索,贯穿庚盈的心脏。 这么一个刹那,灵脉俱碎的感觉强烈到令人窒息。 用最后的意识去追这点致命的疼痛,庚盈仍是不敢置信:那么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在她脑后好几年,她都没有死去,怎么一支箭刺破了皮肤,就让她沉痛不能自已? 我会死掉吗?她想,骗人的吧,魔修是不会死的,就算成为厉鬼,也不会死…… 可是再怎么不敢置信,她想去看游扶桑,想去拽游扶桑衣角,也都做不到了。 有什么灼热的东西滴落在庚盈面颊,是眼泪吗?庚盈想,游扶桑怎么又哭了呀?小孩子还没哭,大人不许哭……还有…… 游扶桑于是听见,怀里的人很用力地,无声地喃喃:“凤仙花……” “什么?” “布铃铛,布铃铛……” 庚盈十分费力地从袖口里拽出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很软的小铃铛,摇晃起来没有声音,也很轻,被鲜血浸泡得好彻底,早就看不出原本花纹了。 庚盈将铃铛塞到游扶桑手里,手指哆哆嗦嗦。 夕阳彻底消散了,宴门的山道变得漆黑寂静,如百年前游扶桑入魔那一夜,宴清绝也是站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山道里,用剑指着她。 如今是宴如是。 这对母女长得这样相似,沉痛的神色也如出一辙。 游扶桑很恍然地想,也许这就是轮回。 曾经她没有死,苟且偷生,眼下长箭射出,庚盈却活不了了。 她总是嫌庚盈吵,而今日之后,庚盈再也吵不到她了。 残缺不全的尸身蜷缩在她怀里,身躯那样小,如初见时,阡陌间襁褓,她抱起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婴儿于是对着她笑。 彼时游扶桑刚入魔,全然控制不好脾气,庚盈太粘人了,游扶桑常常觉得厌烦,粗暴地将人推开,说离我远点。 庚盈摇头,说不要,我不要!她步履蹒跚地来抱她,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缩在她怀里,撒娇:“要,扶桑,抱!” 但是现在,没有人会这么与她撒娇了。 * 箭矢射出的刹那,宴如是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久居心头的那支箭终于射了出去,分明该畅快的,但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无尽的迷茫。 她看见游扶桑满面清泪了,这是不曾见过的师姐的模样。宴如是恍惚心道:我原来不该……这样做吗? 她不该杀庚盈,是吗? 可是在看到许久未见的母亲只剩一地残骸,而凶手满口血肉……她拉开弓箭,根本做不到松手。 母亲已死,仇人在前,倘若箭在弦上而不发,是不孝也是无用。 于是长箭破空,一击毙命。 山道之间沉默了许久,就连最多舌的方妙诚也单单噤着声。 宴如是收起弓,与游扶桑相望无言。 宴门山上,云压得很低。 有那么一个刹那,天似要落雨。 一阵清风幽幽地拂来,两个人轻轻沿着山道而来,一人青衣,乌发低垂,神色难辨,另一人玄纹紫衣,笑意盈盈,牵机履下落叶嘎吱声响。 站定在宴如是身边时,紫衣女人抬起头。 乌云沉在她面上,使得神色诡谲,可那份笑意却是温柔又熟悉的——如此熟悉,熟悉至渗人的地步—— “扶桑,你好呀。” 她看着游扶桑,轻声说道。 * 这世上会熟稔地称游扶桑为“扶桑”的人并不多,庄玄算一个。 但游扶桑此刻全然没有怀旧的心情,只觉得恶心。 真正的庄玄不可能置庚盈于死地,不可能与游扶桑为敌。 也不可能当着青鸾的面,与孤山那只狐狸这样打情骂俏。 陆琼音站在方妙诚与宴如是之间,青鸾便敛着神色,沉默不语地站在她们身后。 方妙诚后颈仍留有那道短刃血痕,陆琼音靠在她身后,佯作责怪地问道怎么回事。 方妙诚瞥一眼宴如是,嗔怪道:“去问她,”又看向游扶桑,恶狠狠道,“这对师姐妹真的很烦人!与她们的师娘一样讨人厌。” 陆琼音随意笑了下,也不知有没有放在心上。 她看向游扶桑,“不然怎么说小盈是大鱼呢。”牵机鞋履蹋在山道上,隐约一划,山道青石隐隐发出光亮,是与后山水域相似的箓文,“大鱼钓来的,自然是最重要的……” “猎物。” 话音落下,陆琼音一脚踏在山道阵眼,牵动牵机杀阵! 霎时只见无数磷火破空而出,虚无的剑气化作实形的长剑,数十剑尖直指游扶桑! 顷刻黑夜电闪雷鸣,照如白夜,山体簌簌轰鸣不已,气势绝不比百年前宴清绝发起雷霆剑阵弱—— 游扶桑站在其中神色一动,却未出手反击,只是脱下外衣将庚盈尸身包裹着,背在背后。 陆琼音所修非正人正道,固然不会给敌手缓息时间。 电光石火所有指向游扶桑的长剑铮铮作响,如万箭齐发,与此同时陆琼音飞身而起,以掌作刃劈向游扶桑!! 陆琼音此式用的亦是浮屠令中最富邪名的一招,第七层浮屠恩怨—— 一掌七窍断生死,自此恩怨不作仇。 说来那还是庄玄教与游扶桑的。 游扶桑面上死灰,沉默地抬起手,指尖与掌心还沾着庚盈的血。 她接下陆琼音这一掌,亦暗自调动魔气。 两掌相对,磷火剑气忽轰鸣而裂。 夜色流光。 旁人只观山道巨石碎尽,雷鸣不减,狂风猎猎作响。 陆琼音被震得倒退十余步,若非方妙诚在身后接她一接,怕是要直接仰翻过去。而游扶桑在原处不动,靴履生生嵌进山道青石,暗咳出一口血,显然也没讨着好。 两任浮屠城主对掌,两败俱伤。 后山异象频出,渐渐有人聚集而来,陆琼音欲速战速决,运起灵力再启杀阵,宴如是隐约皱眉,抬弓要制止,却是另一人先她出了手。 那人青衣乌发,面色冰冷。 而出手时,端那一把短刃刺进陆琼音腹部,鲜血很快殷红紫衣。 “陆琼音,”这是青鸾这么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叫这个名字,面色则如一贯淡漠冷静,“这场真真假假的游戏,我不想陪你玩了。” 第32章 血骨牵机 ◎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刀刃插入腹部时,陆琼音显然不可置信。 鲜血汩汩流出,青鸾快速退身而去,青色的衣袂翩跹一过,掠回游扶桑身侧。 她虽是文官,却也并非等闲之辈,以指作爪在夜色里催符画阵,与游扶桑一对视:“走!” 夜色在风里无尽倒退,夜深露重,游扶桑心里手中身前都是一片冰凉。 方才与陆琼音对一掌使她体内魔气紊乱,不得已封住一穴才不至于继续咯血,但已使不出再多杀招了。 浮屠令第七层浮屠恩怨,为魔修功法中绝顶杀招,断经脉,断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而陆琼音的浮屠恩怨炉火纯青,绝不在游扶桑之下,如今游扶桑能保住心脉已是不易,得需好好修养回息。 游扶桑犹记庄玄还在时,不堪第七层的瓶颈,几乎反噬…… 正思索,已到浮屠地界,身边青鸾很突然地失力下坠,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青、青鸾!” 游扶桑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颤抖。 青鸾抖着手,“别担心我……” 她整个人都湿透了,全身上下是冷汗,唯独后腹滚烫如在灼烧。 借着夜色灯火,游扶桑隐约看见她后腰有什么在灼出光华…… 是一副张牙舞爪的魔纹! “陆琼音对你下了血契!?” 话音落下的刹那游扶桑亦觉得不对劲,血契之事必要双方情愿,如果青鸾早就知道陆琼音非庄玄,居然会同意结下血契吗? 还是说,这是表忠心的缓兵举措? 也许是猜到她的疑惑,青鸾搭在她身侧,摇了摇头。“这副血契,是很久很久以前……约是两百年……”说到这里,她很怆然地顿了顿,面上却扬起一个笑,“说来真是惭愧又可笑,这是那时,我向庄玄城主死皮赖脸讨来的血契。我爱慕她,让她控制我,主导我,我心甘情愿。” 甚至觉得是殊荣。 青鸾受伤,游扶桑没有停下脚步,她们快步闯进城池闯进宫殿,游扶桑扬手点起殿内一支烛火。 烛火下,昔日照影暗尘灰,一片月华冷清秋。 青鸾栖在一旁,冷汗鲜血俱是淋漓。 游扶桑凝视青鸾后腹。 她当然知晓从前庄玄魔纹亦在此处,却是听说过,没见过。但此刻,她很确信这就是庄玄魔纹的复刻。 青鸾断断续续道,“我陪伴在庄玄城主身侧近百年,怎么会分不清楚真实的她?遇见陆琼音的一刹那我当然潸然泪下,她们那么相似,一模一样的形貌,那么熟悉的神情与习惯,下意识的小动作……她几乎就是庄玄城主。” “可是,与她交谈的时候我便很确信,她绝非庄玄城主。” 青鸾说到这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大抵是在追忆往昔,许久才又开口,“其实从前,庄玄城主也与我说过瞎子的比喻……她们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庄玄城主曾道:明目人常说瞎子是残废,可如果一个世界,大家都目不见光,那么明目人才是奇怪的异类,是吗?倘若一个世界大家都生来不会飞,那会飞的人最是奇怪;倘若一个世界大家都会飞,不会飞的或要遭到歧视。倘若人人修道,没有灵脉者遭致嘲讽……但事实上,这个世界本无异类,是人们划分、成级,以最强盛之人的标准作为参照,让人们去追寻她的脚步,她的条件……” 她开始眼眶盈泪了,“扶桑城主,我始终相信、我始终相信,真的会有人一心向善,即便是以魔修的身份。” 泪珠落出眼眶,青鸾立刻将之轻轻抹去了,“曾有一刻,我听闻牵机楼楼主陆琼音是一个与世无争世人,便想到庄玄城主曾是那般不忮不求、不争不抢之人……我承认我恍惚了,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但她们并非一人。” 她看向游扶桑:“庄玄城主让我好好照顾您,是我没有做好。” 游扶桑摇了摇头,只问:“可是为什么,陆琼音能通过你与庄玄的血契,控制你?” “当时我与庄玄城主的血契也是最简易的那一类,不背叛,不离不弃,”青鸾道,“所以方才我刺她一刀,痛苦亦千百倍反噬在我身上了。至于为什么她能通过血契……” 青鸾声音渐低,转而道:“这些日子我在牵机楼,也想不明白她和庄玄城主的关系。都说牵机楼楼主变幻莫测,有一千张脸,倘若她见过庄玄,变换了她的模样,我认为这是可行的——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庄玄城主呢?而那些行为举措又如此相同,便仿似,有一部分庄玄的血肉真真正正融入了陆琼音的魂魄。” 陆琼音究竟对庄玄做了什么?青鸾太想知道,但也不敢真的追问,因为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也许陆琼音对庄玄做了尤其令人发指的事情,也许…… 便是此刻,哐——巨响打断她思绪。 是姜禧一下撞开殿门,身后几位医师。 她气势汹汹开嗓:“你们两个一身血迹跑回来,不叫医师是想干什么?等死吗?” 她挥手,宫殿一片明亮,姜禧与游扶桑对视一眼,怔忡在原地。 这是青鸾的宫殿,姜禧未料到游扶桑也在,嗓音大了些,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尊主,我并非有意……” 待她看清除青鸾与游扶桑外另一人,顿时失色失声:“庚……庚盈?!” * 半柱香后,殿内几人安顿,医师来来去去,带起一阵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浮屠的医师看着游扶桑,字句如黄豆倒筐,一点一顿,“青鸾,血契,能治,不会死。庚盈,救不回来。” “除去,一箭,她身上,有煞芙蓉的气息。” 寻常魔修如何会被一箭夺命?不过青龙劈身在前,已无力回天,兼以煞芙蓉—— 芙蓉清煞,正是克魔。 姜禧与医师交谈几句,简而道,“庚盈的尸身上有很浓的煞芙蓉的气息。而通常,煞芙蓉是与上古青龙栖息相伴之物。缘何二者相伴?尝有言,青龙成为神兽之前走的亦是杀戮道,尔后即便高堂明坐,清晖明亮,煞气不减。于是乎,这煞芙蓉伴生,相生相克之时亦帮青龙抑制煞气。青龙与煞芙蓉合力,将庚盈的魔气全然封锁了……” 游扶桑当然知晓,山道上遇见庚盈的刹那她气数已尽,就算是魔修,也没有被劈了半边身子还能活的道理。能化作一团混沌魔气逃到她身边,早就是回光返照。 同时,游扶桑也实在不解:庚盈被劈了半边身子……如何还能啃食宴清绝呢?若非庚盈,那么啃食宴清绝的人是谁?陆琼音?缘何做到这一步呢?只是为了栽赃,让她与宴如是二心? 还有那条青龙,又去了哪里呢? 游扶桑沉思,青鸾靠在榻边忽然出声:“尊主,您也让医师看一看吧,那么憔悴了,抱了庚盈一路,煞芙蓉的气息对您没有影响吗?还有山道上,您又与陆琼音对了一掌浮屠恩怨……”青鸾沉下面色,喃喃,“尊主,方才回来,您连浮屠千里都使不出来了,不是么?” 游扶桑根本无心考虑自己的伤病,她手中摩挲着那颗小小布铃铛,温声问医师:“为庚盈固魂吗?是入轮回,还是留在身边借机复活?哪一个更好呢……” 话说出口的刹那她也无奈,庚盈杀生太多,入轮回也讨不着好。 没有人替她做出决定,因为对魔修而言,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区分,只有坏与更坏。 医师于是道:“属下,不知。但不论哪一个,属下,全力去做。” 游扶桑一声叹息。 殿内灯火如昼,姜禧看着庚盈:“没有那支箭也必死无疑。”看了眼游扶桑面色,踌躇几许又道,“当然,箭还是致命伤,本来庚盈能赶回浮屠城咽气,这一箭使她恰时瞑目。我从前不知道,这个姓宴的出手这么狠厉……” 青鸾回答:“宴门少主箭无虚发,何止百步穿杨,即便隔着千里万里远,她站城楼,亦是一箭破空。从前她杀不了人,只是……没有杀心。” 青鸾:“我料见,即便射杀方妙诚,宴少主也是犹豫的:杀了方妙诚,什么理由?她与孤山怎么交代?与天下怎么交代?但是今日她与庚盈……我以为,她出箭利索,一箭毙命,不止因为庚盈杀了她的母亲,也因为,庚盈是魔修。” “正道杀魔修,无须师出有名。我亦看得出来,她从心底便是不屑邪道,不屑魔修的——才立刻有了杀心。” 她面向游扶桑,似笑似悲,“尊主,看来在浮屠这些日子,您把她教得很好。” 游扶桑一愣,心中有什么情绪应声而碎了,面上却只淡淡笑,“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姜禧于是倏然回头:“看来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那我不妨趁热打铁,再与您说两件事情。” “说。” 姜禧从芥子袋中递出一盅蛊虫,“这是庚盈生前曾暗自调查的,‘血骨牵机’。” 那盅蛊虫血气扑鼻,十分陌生,可游扶桑看着却觉得气息熟悉不已,便好像…… 她真真切切接触过这蛊虫似的。 姜禧观察着她,未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庚盈善蛊,这你我都是知晓的。这血骨蛊盅,本是东南道旁巫术,由经人改造,成为血骨牵机;世间蛊毒巫术,百蛊皿中相噬,大克小,母克子。” “血骨牵机,一人服用母蛊,以身为诱,靠近服用子蛊之人,刺激蛊虫在其体内生长……” 游扶桑立刻反应过来,打断问:“你的意思是,宴如是服用母蛊,我服用子蛊,她来浮屠,本就是有心接近,以身为诱?” 姜禧一愣,“是,是的。” “我何时服下的子蛊?” 姜禧十分犹豫:“尊主,您与宴少主……亲热过吗?” 亲热之时,口对口相送,子蛊入体。 游扶桑的面色忽然变得很沉,指甲嵌进手心,她将牙齿咬得极紧,口中几乎已有血腥气息。 姜禧也不敢触霉头,继续将庚盈的记录说完,“庚盈猜测,这张蛊毒罗网从宴如是进入浮屠城的一刻,便布下了。” “血骨牵机,以身为饲,母蛊与子蛊朝夕相处,相处越紧密,越长久,蛊毒越深,越难以祛除……庚盈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一类蛊,兴许是某一日发觉您身上有蛊虫的气息,才有了疑窦。但那时您的心总是向着宴少主的……证据确凿以前,庚盈不敢多话。” 姜禧目光落向手中蛊盅,道,“如今庚盈已逝,这蛊虫解不出来,不知再有解药又是年月几何。我猜测,基于此,宴如是才必要杀害庚盈。” 庚盈之死,大抵要成为游扶桑心头永远一根刺,使血肉模糊,银针入体,再不复生。 知晓她沉痛,青鸾岔开话题,去问姜禧:“你说母蛊与子蛊朝夕相处,相处越紧越久,蛊毒越深越难以祛除,那小盈可有说大抵是如何紧密,又如何长久?尊主身有蛊毒而不自知,是否说明这蛊毒还不算深入骨髓呢?” 姜禧道:“这便是西南蛊毒独到之处,若非发作,绝不可察。确切的时日庚盈没有写下,但猜测在七星八宫,大抵是……七百日左右?” 游扶桑未言语,却在心里飞快地算着:宴如是进入浮屠城约是两年前的初春,彼时春寒料峭,七九河开八九燕来。 七百日。 如今,也不过还差几个日子。 游扶桑的心一下子就沉落了,仿佛先前那支百步穿杨的箭不仅射中庚盈也射中了她。被箭刺中后,恍若坠落谷底,四周凉得惊心,浑浑噩噩陷入噩梦,猛地惊醒,那长箭贯穿带来的疼痛丝毫未消,射出胸前心脏空落落一个口子,痛得她想发笑。 耳边,姜禧放下蛊盅,翻出一本簿子,还在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庚盈所写记录,加上宴如是窃银针藏记忆之事……” 都是,宴如是的“罪证”。 “请尊主过目。”姜禧想把簿子递给游扶桑,游扶桑却还是一副犹在梦中的样子,青鸾伸手接过,“拿给我吧。” 簿子密密麻麻全是字,算不上工整,却很用心,连青鸾都咋舌:小盈最不喜书写,居然洋洋洒洒写了那样多…… 写了那么多,却一字不敢与游扶桑说,本不符合庚盈脾性。 大抵,游扶桑偏心宴如是的形象已深入庚盈心里了—— 十分突然地,游扶桑抬手夺过庚盈那本簿子,冷冷道:“我会看。我一字一字看。” 殿内旁人都是恭敬,不敢异言。 游扶桑想起什么的,再看向姜禧:“你先前说有两件事情要告知,还有一件是什么?” 姜禧抿了抿唇,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也是属下不察……先前新做的舆图,其中地宫十二鬼,本是庚盈的银针束缚着其中四只鬼:风鬼,雨鬼,地鬼,雷鬼,如今庚盈身死,银针松动——我是真未料到她会身死——看见银针松动,我只以为她是重伤,我,唉……眼下这四只鬼在地牢蠢蠢欲动,快是要关不住了……本想请您去稳固,但青鸾又说您才接了陆琼音一掌浮屠恩怨,要不您先歇息歇息,此事明日再议?这一夜的束缚我还是管得牢的……” 游扶桑却问:“倘若那四鬼出了地宫,率先攻击哪里?庸州?” 姜禧犹疑:“约是庚盈身死之处?毕竟是银针消散之处……”她想了想,“那便是,宴门?” 游扶桑一阵昏沉,眼前血气,似是开出了大片大片的凤仙花。 良久,殿内烛火约尽了,她的面色也随着烛火明灭,神色难辨。 她于是开口,勾着冷笑。“好。真是好极了。”她看向姜禧,眼底升起恨意,“今夜,你歇上几个时辰,将那四只鬼——” “放去宴门吧。” 第33章 明朝白露 ◎那么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都是我陪着她◎ 青鸾与游扶桑、庚盈飞身跃出宴门山道的同时,方妙诚身后白绫四散要追,竟被一支破空长箭尽数贯穿。 宴如是站在她身后冷笑:“方妙诚,有心去追,不如多关心关心你主子的生死。” 方妙诚一愣,只见失了支撑的陆琼音猝然跪倒在地,腹部殷红,口中更是一片鲜血。 方妙诚一下子就慌了。 先前青龙破空,陆琼音启牵机杀阵,又与游扶桑对掌一招浮屠恩怨,得声訇鸣,如此种种,再不明所以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了,纷纷向后山聚集。 四周变得尤其嘈杂,宴如是夜盲看不清太多景色,只知道许多人向着山道而来,有御剑的有步行的,乌泱泱一片,无端讨人嫌。 旁人见了宴如是皆讶异她缘何出现在此处——即便这里是宴门,而宴如是是宴门少主。 宴如是未答,她身侧已有人开口:“今日魔修夜袭,多亏了宴少主搭救,我才不至于……” 说着又一口鲜血。陆琼音满身血色看起来十分渗人,又‘德高望重’,人们纷纷看向她去,追着向下问。 方妙诚在她身侧,对众人的问询有些不耐烦,她想陆琼音回去疗伤,奈何陆琼音并无此意,方妙诚无奈,简单运起灵力,守在她身边。 几句交代,或真或假,陆琼音将这一切归结于魔修夜袭。 在她口中,后山宴清绝本就虚弱,又着了魔修的道,业已身死;宴门水域青龙有所感应,遁地而行;浮屠城主现身后山,与陆琼音相对一掌,仓皇逃窜,两败俱伤。 “方才我与她相对一掌,是根据她的魔纹勾画出的杀招,”陆琼音捂着胸口,虚弱但严肃地说道,“这几日她元气大伤,魔气紊乱,若非功法有所突破,怕是要疯魔一些时日……如浮屠第三任城主一般,啃食同类……” 有正道人士犹疑:“此处的同类是指?” 陆琼音道:“魔修。” 那人猛地一愣。 恍然里,一听是魔修,天大的悲悯心都消散了,她立即拍手叫好:“好啊,好啊!魔修相残,大快人心!” 宴如是陡然觉得很可笑,冷冷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却也想,陆琼音说话真真假假,不可全信,比如她说的“根据游扶桑的魔纹勾画杀招”便是假的:宴如是虽有探查魔纹的任务,却未曾交付,陆琼音又从何得知? 果不其然,陆琼音看向宴如是,神色装得那样和善,“你们可知,都亏了宴少主伏居浮屠城,卧敌深入,探得那浮屠鬼的魔纹,我才有了这杀招的主意……” 众人立刻连连称好,称大义。 宴如是面无情绪,心里忿然:撒谎! 不知道陆琼音将话题引到她身上来是何用意,但明白绝非好心。 她于是不动声色,便看那浩浩荡荡人马里有一人身着熟悉的宴门道袍,阔步走来,先向陆琼音行一礼,再问:“既然陆楼主说那魔头元气大伤,不知我们可否趁此机会乘胜追击?” 说话之人是宴门大长老,宴清嘉。她与宴清绝同是宴门“清”辈,血缘虽不紧,平日也不怎么亲近,但也是名义上的姐姐。 据成渐月与孟长言之词,这宴清嘉扶持自己人上位的声音叫得最响,而眼下她对陆琼音也最是巴结。 宴如是只心道,也不知道陆琼音兜里到底有什么迷魂药,把这宴门大长老也唬得和那方妙诚一样情意脉脉,恶心透顶。 转念又困惑:宴门之人本栖息常州,这宴清嘉又是如何得知后山异象的? 要么在宴门之内有眼线,要么…… 要么,宴清嘉与牵机楼早有勾结。 宴如是的眉毛隐隐拧起来,心思跳回许久以前宴门与牵机楼商议时,宴清嘉种种异象,而未思索多久,便听陆琼音回答道:“不可。浮屠城主虽然元气大伤,但浮屠地宫十二鬼仍然恐怖强劲,我们尚无对策;也怕追得太紧,浮屠狗急跳墙,直接放出这十二恶鬼……只怕会生灵涂炭,凡人怨生。” 宴清嘉立刻道:“说得是,说得是,还是陆楼主深谋远虑,考虑周到。是我唐突了。” 面对众人,陆琼音似乎终于有些疲惫了,她向下一跛,方妙诚细心来扶,陆琼音道:“今日太晚,有什么事明日再商议。宴门后山事宜……便交给宴清嘉长老作处理吧。” 那么多孤山牵机楼——甚至宴门人——连声道好,对陆琼音态度毕恭毕敬得近乎诡异。 宴如是心中疑窦丛生,知晓该有一处关键点未觉察,却是怎么也没想明白。 宴门……孤山……浮屠…… 她随陆琼音方妙诚往宴门山道走,却在一落寝居外,陆琼音推开门扉,与方妙诚道:“妙诚,你留在外面吧,留我与宴少主一室。有些事情……我要与宴少主商量。” “……城、楼主!” 陆琼音只是静静看着她,未多言语,方妙诚于是一咬牙,又道:“我、我在外头守着。” 甫一踏入门扉,夜风习习,陆琼音几步站不稳,背靠古树恍然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宴如是固然不可能去扶,她燃起院内长明灯,冷冷看着陆琼音浑身颤抖地擦拭唇角,月色打在陆琼音的面上,月色与人皆清冷,血色才更触目惊心。 宴如是只冷冷道,“你有游扶桑的魔纹?” 陆琼音沉默,不语。 宴如是心中固有答案,再说:“你与游扶桑相对一掌,如今她还能飞身回到浮屠城,你却站都站不稳,所以是你更受创,是吗?游扶桑用的大抵还是浮屠功法,我听闻,倘若你要在魔气中疗伤,该是很需要游扶桑的魔纹,是吗?” 陆琼音仍然不语。 宴如是再道,语气平静:“我身上有游扶桑的魔纹。只不过依照血契,若非我有心交付,你不可能看得到。那么,倘若你要这魔纹,便要哀求我,是吗?” 陆琼音终于开口:“是。” 一瞬之间,她恍若无法受力,颓然跌倒在地,垂着头。远远望去,竟像是在给宴如是下跪。 她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憔悴可怜,可宴如是怎么可能有一点心软? 这可是害她宴门绝路的罪魁祸首。 这人杀害她生父,又间接害死她的母亲。若还要从前算账的话,她废掉她母亲根骨——接近仙骨的根骨——还生生砍断她母亲一只手指…… 如此想着,宴如是不假思索抬起鞋履,一脚踩在跪地的陆琼音的手掌之上。 靴履碾碎一截小指骨。 她开口,用很轻的声音问道:“陆琼音,你从前那样对我母亲,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这么对你吗?” 陆琼音跪地不起,整个人摇摇欲坠,似是虚弱得无法回应。 也无法喊疼。 宴如是忽然觉得有些冷。盛夏良夜,仇人长跪在前,宴如是竟觉得寒冷。 陆琼音便在这时抬起头。“小少主,踩着我,解气么?” 宴如是一怔,立刻道:“这怎么够?陆楼主是忘记自己到底造了多少孽了吗?若要解气,那自然是……要杀了你才算解气。” 陆琼音于是微笑:“杀了我,你该如何向这聚集在宴门的正道之人交代呢?” “事实如何,我便如何交代。” 陆琼音的微笑越发诡异,“可是小少主,你还没发现么?就在方才我与她们说你回归宴门,又说宴大长老如何如何,甚至说宴清绝身死,都无人大作反应。甚至宴门后山补救之事,我轻飘飘让你们宴门的大长老去作处理,她答应得那样恭敬,便好似……”她轻轻说道,“我才是你们宴门的掌门大人。看来你与你的母亲,早就失了人心了呀。” “还不是你的手笔?!”宴如是俯身揪起陆琼音衣领,拔高声量,气得发笑,“如何,需要我与旁人一样,鼓掌称颂你陆楼主德高望重、心计高超吗?” “自然不需要,”陆琼音温柔地看着她,“我只是想你知道,有些时候我说话比你说话更有用。小少主,你得承认,有些东西经年累积,你暂时是扳不动的。” “你……” 陆琼音并未停顿,不给宴如是发作的机会。 她道:“如今我受游扶桑一掌,她亦受我一掌,必定也是重创,若哪日心狠了,放出浮屠十二鬼也不稀奇。小少主,我给你诛灭浮屠十二鬼的机会,给你这宴门少主一个扳回好名声的机会,也给你母亲一个安稳又清白,又惹世人落泪的,苦衷与死因。这之后,你不要再计较我从前对宴门做的事情了,好不好?” 说这话时陆琼音稍稍恢复了一些神采,居然让宴如是捉住几丝玩世不恭的味道。 那应该是她最本真的脾性,戏谑而不恭敬的。 宴如是敏锐地觉察有什么变了,但她看着陆琼音,还是极为厌烦:“你在和我谈条件吗?凭什么?凭半死不活的你,还是凭门外那个方妙诚?是,从前我确实打不过她,被她踩着肩膀下跪,但是现在,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会对杀生犹犹豫豫的……” 话未说完,陆琼音仰起头,忽然爆发出极其畅快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宴如是皱眉,“你又在发什么疯……” “小少主,没有游扶桑魔纹这事儿我也不过与你作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陆琼音笑得颤抖,与先前因伤痛而颤抖的模样如出一辙。 而这次是因为兴奋。 陆琼音问:“你知晓浮屠那只青鸟为什么马不停蹄赶来牵机楼?不过是因为在她们眼里,我或许是‘庄玄’。”她一顿,“啊呀,你该不认识什么庄玄,那我不妨告诉你,十六任浮屠城主,庄玄,亦是游扶桑在浮屠功法上的亲传之师。” “这我自然知晓!”宴如是眯起眼睛,“可你根本就不是庄玄,不对吗?” 否则青鸟不会刺出那一刀! 陆琼音则笑,“我不是庄玄,却可以是庄玄。我有她的全部修为,全部记忆……因为那么多孤苦伶仃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里,都是我陪着她。” 陆琼音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了,宴如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是孤苦伶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什么是“不是”,“但可以是”? 宴如是想要追问,忽而被扣住双肩! 是陆琼音猝然靠近,与她咫尺四目相对。 “因为我与庄玄,是比血契、夺舍、献舍、转世、借尸还魂……”陆琼音一字一顿,好不得意,“更加紧密无间,更加无我无她,更加,难以割舍的关系。” 这声音那么尖锐,似要刺穿人的耳膜。 可某一瞬间,嗓音又降下去,柔和下去了。 陆琼音闭上眼睛,更靠近宴如是,在她耳边轻轻呵气。“那么,是庄玄教出了游扶桑,我又会如何不知道她的魔纹是什么样子呢?” 陆琼音根本一开始就知晓游扶桑魔纹!! 宴如是感到一阵恶寒:“那你为何还要我去浮屠城探……” 便是此刻话未说完,陡然有人自远而近,火急火燎地赶来:“方代掌门、宴少主、陆楼主、我、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居然是宴清嘉,她大惊失色,气喘吁吁:“大事、大事不妙了!” “浮屠十二鬼之前四鬼!风鬼,雨鬼,地鬼,雷鬼——正在向宴门攻来啊!” 第34章 临危受命 ◎御以青龙◎ 浮屠恶鬼,风、雨、雷、地为先天六十四卦,日月、星宿、王鬼、火鬼在周易卦,至于最后的毒罗刹鬼、刀杖鬼、枷锁鬼、荼枳儞鬼,则占据最后的八宫卦。 若说前四鬼,风鬼、雨鬼、雷鬼、地鬼,各自是巽兑震坤,传说风鬼为巨足之雉,雨鬼为无口之羊,雷鬼是百足之蝎,地鬼是饥飨之牛——雉羊蝎牛虽是俗世常见之物,可若作恶鬼,形貌自是大不相同,譬如百足之蝎,约有万丈高楼那般的长度,面容丑陋,匍匐在地,引得天雷地火急促,生灵不得安宁。 这些恶鬼本是与青龙一样的传说之物。 而此刻,四鬼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浮屠城冲出,直逼宴门!! 不过半个时辰,自浮屠向宴门,沿途百姓村庄已是一片破败,血色乱红,如遇战火焦灼,生灵涂炭。 宴门外,宴清嘉未见沿途惨状,仅仅耳闻,已是胆战心惊,“这还只是前四只鬼……” 得到消息时,宴门上下一片混乱。 人人对这浮屠十二鬼是听过没见过,更不要说对策与否,甫一思及,只是瑟瑟惶恐。 而天边电闪雷鸣,血色将月亮都染成鲜红色。 恶鬼现身,所到之处皆是乱葬岗,白骨露野,黑云如山,鲜血流淌成江河,宛如地狱。 远远的,那百足之蝎立起身来,身有万丈,比肩星辰。 大地震动,无数染着鲜血的残肢断臂随着恶鬼立身而扑簌簌地掉下去;恶鬼面露凶光,一双赤红的眼睛比月亮还要硕大,又像两个空洞洞的大窟窿,流着血。 不是它的血。 是被它残杀之人的血。 恶鬼凝视着这个正在哀号的世间,这个正在因它而哀号的世间。 太多人来不及尖叫哭泣业已灰飞烟灭。 宴门之外立起剑阵,灵力充沛。 却被“雷鬼”蝎子长长的尾巴一扫,轻而易举便攻破了。 剑阵里,那么多修士长剑阵符全副武装,天真地以为即便无法伤及恶鬼,大抵也是能全身而退的—— 竟然全军覆灭!! 首身分离、刳腹绝肠之时,袖里还藏着平安符,手中还握着本命剑,想不明白怎么死的,以为修道便能证长生。 可惜。 恶鬼面前,人只有生死之分,而没有修士与凡人的区别。 所有人仰头看它,心底是无尽的绝望。 这只是第一只鬼,往后还有第四只,第十二只…… 甚至这些恶鬼都无需合力,单单一只,便搅得世间浩劫,人间炼狱。 铮—— 便是此刻,众人听闻宴门后山处,翩然一声响。 相较于四鬼现世带来的巨响轰鸣,这来自后山的动静实在太微弱,那么轻那么静,极容易让人忽视了去。 可轻响带来夜里一片清晖,恰如白昼,又让人绝对不可能忽视。 铮—— 又是一声。 却如雨滴轻轻落在湖面,俄而万顷天光。 有那么一个瞬间,偌大的天空被分成两半,一半血色黑暗,一半清晖如昼。 宴门后山,水域青龙破空而起!! 而青龙之上者,正是宴如是。 * 青龙摧毁雷鬼之轻而易举,正如雷鬼摧毁宴门剑阵。尔是众人皆没有反应过来的电光石火,宴如是腾空御龙而起,悬剑在前,与栖居常州的宴门“余孽”合力召出十二雷霆剑阵,剑气贯穿恶鬼!! 雷鬼四分五裂,再拼凑不起来。 便这么结束了? 众人皆是不可置信。这只引得生灵涂炭的恶鬼,便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并非如此。 恶鬼身躯破碎,怨气却从未消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残躯仍然蠕动,嗜血而怨毒,那是恶鬼的怨气。 可是宴门雷霆剑阵之中人人不敢松懈,以剑气作罗网,不要命地损耗自身灵力,追捕恶鬼余怨。因为她们知道,怨气不消一丝、恶鬼尚在一毫,便是多一个凡人或修士遭殃。 雷霆剑阵强盛,青龙勇猛,但对上恶鬼本该是平局,没有这般势如破竹的能力。 只是,青龙身上有煞芙蓉的灵息。 青龙煞芙蓉,有抑制恶鬼邪修的功效。 便是青龙一跃而起,雷霆剑阵清辉如瀑,以宴如是为首驾驭剑阵应锺,往后无南夷林蕤、仲姑夹蔟吕应,皆是一字排开步步紧逼。 “有其母之姿。” 成渐月注视着宴如是,很恍然地想到这么一个说法。她几乎以为是宴清绝死而复生了。 而宴如是立于青龙,长剑铮铮,耳边风声不绝。 她从不知晓原来假借风、有物所托、物我合一,居然是这般感受。 势不可挡,所向披靡。 长剑贯穿二鬼之时,宴如是前所未有的利爽,宛如一剑拨云见日,破开了迷障。 四鬼已在青龙足下折了一半,另两只鬼对视一眼,停步收手,仓皇而逃。 终于离开了吗…… 众人各松了一口气,压下心里余悸。 “不好——” 却猝而有人高喊,“那是往孤山的方向!它们要去攻击孤山!” 不论是对青龙还是煞芙蓉,恶鬼都有本能的恐惧。 而此刻它们也明白在宴门毫无胜算,对视一眼,居然是向孤山奔去! 宴如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她回身与宴门几位长老前辈简单商议几句,却是陆琼音挨近来,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似乎要与她们同往。 宴如是见了她便烦躁,几要发作,陆琼音陡然看向她,神色揶揄,仿似在说:小少主,这么多人看着,可不要忽然对我发脾气呀。 宴如是觉得恶心,并不搭理,陆琼音得寸进尺凑近,与她道:“不过,宴少主确定要去救么?那些孤山修士,大抵每人手上都沾过你宴门之人的鲜血。如此,你还要去救吗?” 宴如是心里烦躁,知晓陆琼音居心不良。 她扬声道:“宴门孤山之祸是昨日,孤山恶鬼之灾是此时。不论宴门孤山皆是黎民百姓,恶鬼伏击,我们自然要救。” 四周一片赞许,宴如是则顿了顿,又看向陆琼音。 “至于你。” “别跟上来。” 宴如是说完,与宴门几位前辈长老互一颔首,时不我待,俱是青龙之上前往接救。 青龙所到之处,天际血色确是淡了不少。 陆琼音固然没跟去,方妙诚则迎上来:“那宴如是好生不知好歹!居然这么与您说话!” 陆琼音摇头:“无事。小少主想做救世主,便随她去吧。” 她遥遥看着宴门之人的背影,面上一抹温柔的笑,心道,小少主,你该是很困惑吧?缘何我早知晓扶桑的魔纹,却还是让你去浮屠蛰伏,以身饲魔。 因为,让你去探魔纹只是一个幌子。 而最重要的血骨牵机……你已在不知不觉种下。 不知你的师姐知晓了这些事情,又要如何看你呢? * 四鬼与宴门、孤山一战,可谓是残酷至极,亦精彩至极。 都说雨鬼、风鬼、雷鬼、地鬼、残害人间,而天佑宴门,青龙现世,长驱直入战胜雷鬼与地鬼。至于往后,雨鬼风鬼转而攻击孤山,亦有战术,提防着青龙煞芙蓉,便是宴门少主驱使青龙赶到时,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血月照血躯。 但不多时,宴门搭救,孤山喘息片刻,合力击杀雨鬼与风鬼。 “这便是那夜的情况了。前四鬼虽没对宴门、孤山作出太多侵扰,却也在沿途杀了不少凡人,够那些仙家安抚一段时日了,”姜禧合上书卷,不动声色,“只是想不到,一尾劈开庚盈的青龙,居然被宴如是驾驭了……” 游扶桑坐在案前,亦没有再多的情绪。 “至于再往前,您在宴门山道与陆琼音相对一掌,也在众仙家之中流传开来。添油加醋许多,她们依旧是这么春秋笔法,以败为胜。” 游扶桑不做评价,只轻轻放下勾画的狼毫,轻声道:“知晓了。你下去吧。” “是。” 随姜禧离开大殿,殿门闭合,殿内唯一的光亮亦不复存在。 四鬼败于青龙,游扶桑并不奇怪,却反问自己,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宴门覆灭?宴如是自顾不暇,继续与那些正道人士尔虞我诈? 还是拿她的命,换庚盈的? 漆黑中,游扶桑以手抚膺咳嗽几声,咳出几口渐黑的淤血,她叹了口气,提起袖子见怪不怪地擦去。 不论是庚盈连带而来的煞芙蓉的气息,或是宴如是的血契与牵机蛊,抑或陆琼音的牵机杀阵,那一掌浮屠恩怨…… 都在渐渐侵蚀游扶桑的灵息。 甚至于浮屠令本身,第九层瓶颈之压,亦让她疼痛不自抑。 游扶桑靠在檀案边,缓慢平复心脉,她感到脱力,那么多混乱的魔气在她体内乱窜,恍若回到刚入魔的那些日子,才开始学习如何平复魔气,为己所用。 百年的修行不会一朝前功尽弃,虽然受创许多,但只要调养几日,也不至于多狼狈。 许久,游扶桑平复了气息也平复了心情,抬起手,拾起桌案上一本小小书簿。 庚盈的书簿。 除去那日姜禧代为转达的血骨牵机,庚盈的簿子里还写了一些别的东西。 似她的日记手札,有些记得很糊涂,每日吃食,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种的什么果子什么花,如何去夏朝节祈愿,如何绣铃铛…… 游扶桑页页翻过,恍若在做一个美梦。 一个庚盈还在身边的美梦。 犹如,她并不是在翻簿子,而是在与庚盈面对面地交谈,她看着她,听着她,却再也不敢嫌她叽叽喳喳聒噪了。 “七月廿二,盂兰鬼节过后,我丢了好多根银针!啊!我真的很生气。” “不行,太生气了,越想越生气!!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偷的,我一定要杀了她!!!” “……” “八月初四。” “我才从青鸾姐姐那里知道姓宴的身上有尊主的血契!尊主真的好不公平,把魔纹分享给她,我都没有呢!!我要哭啦!” “要我说,这个宴如是一定用了什么伎俩,勾引尊主将血契扩散,缝成身后魔纹,到头来还是会供与正道!尊主也太不小心,魔纹就是魔修的命门,她居然把这个展露给一个正道人。我真的好着急啊!……” 血契,除非宴如是全心全意、自愿展露,才会被旁人看到。 甚至是明知血契背叛的惩罚,是冒着死亡的威胁,亦要展露给旁人。 很恍然地,心里有一个声音对游扶桑说,难道你忘了吗?结血契前宴如是颈后那根银针……也许就是想知道如何逼退银针,才故意刺上的。 毕竟她的下一步计划,是窃取庚盈那根隐藏记忆的银针啊。 宴如是,根本就是贼喊捉贼。 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敢说,姓宴的从进入浮屠的第一日,便从未放弃当正道的走狗。” 游扶桑翻动簿子,耳边似是响起庚盈那娇俏的声音,“要不然,尊主,你且看着正道会不会对你的魔纹下功夫就是了!” 第35章 芳菲误尽 ◎师姐,是我◎ “尊主,你且看着正道会不会对你的魔纹下功夫就是了!” 魔纹。 其实在将魔纹复刻上宴如是身后时,游扶桑有犹豫过,是否要稍作改动,毕竟宴如是正道敌细的身份是那样让人踌躇。 但她最终没有那么做。 因为她想信她。 “我知道,但还是信你……” 游扶桑沉着面色,自言自语,“以后不会了。” 可哪还有什么以后呢? 游扶桑恍然咳出一口鲜血,身后魔纹灼烧不停。 砚台由桌案砸向地面,四分五裂,居然让游扶桑联想到古时临刑,判官问斩的签子摔落身前,判官一字“斩”,于是一颗头颅骨碌碌滚下来,死不瞑目。 游扶桑知晓此刻自己是功法反噬,虽不至死,却比死了更难受。 有人大惊失色闯进殿内,大约是姜禧,她极费力地扶起游扶桑,“尊主!尊主!尊主!!” “好刺耳……从前没发现,你居然也这样聒噪……与庚盈差不太多了……” 姜禧面上血色尽失:“尊主,别说笑了!……” 真是奇怪,游扶桑想,我也并非喜欢插科打诨的性格啊?缘何在此刻,忽然就与姜禧这么说了呢…… 游扶桑觉得一切实在混乱,却耐不住胡思乱想。 她一面想:庚盈已经走了,她万不能再撑不住了。一面又想:原来陆琼音那一掌浮屠恩怨,真的使了全力,按照魔纹勾画杀招…… 那便是宴如是供与了魔纹。 而血契约定了宴如是不可背叛。 如若背叛,遭致反噬,该是游扶桑此刻所受疼痛的千百倍。 游扶桑忽然很好奇,宴少主因血契反噬而日日夜夜沉痛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一丝后悔呢? * 青龙与四鬼之役,宴如是一战成名。 宴门风评一夜之间颠倒,先前什么窃书窃镜的事情很快被人遗忘;宴清绝在宴门后山惨遭魔修毒手之事亦成了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苦衷故事,宴掌门大义凛然,因窥探玄镜天机而失了根骨,回息之时,囿于水域方寸,魔修于前却不露怯,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是进攻。 而此间最为称颂者,当是宴如是。 此夜之后开始有传闻,玄镜之后,宴门之祸,宴少主为将功补过,委身屈居魔窟,获游扶桑魔纹,借牵机楼楼主致命一掌,重创浮屠邪道魔尊。 可怜的宴门少主,那么悲惨零落的身世,如斯千钧一发的境遇,仍然回归正道,驭青龙以御敌。 成大事者历要鱼腹藏信,四鬼在前青龙现世,便是宴如是身为天道之子、所托天命的最好证明。 宴门少主,恍然无限风光。 得到这些传闻时,宴如是极快地前往牵机楼,一脚踹开楼前大门,直奔陆琼音所在之处,兴师问罪:“你的手笔?” 陆琼音仍是昨日那个样子,病怏怏无精打采,阖眼坐在榻前运气,面无血色。 又偏偏顶着庄玄那张清冷的脸,独坐运气时竟如花容观音,不可方物。 见了不速之客,她不恼也不慌,眼帘也不掀一下,只淡淡问:“小少主,不好吗?” 宴如是站在榻前俯视着她,握紧双拳,觉得恶寒。 这陆琼音尚在病中,却在一夜之间、以一人之力牵动那千人千舌,使宴门风评一瞬逆转。宴如是知晓牵机楼做情报生意,却不知道其有这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抑或说,引领万人论调的能力。 陆琼音的修为深不可测,可她身上最让人忌惮的还并非修为——是人心。她擅利用人心,仿若什么都算得到,在一件事的开头便预料了结果,偶尔失败亦是她意料之中——表面失败,实则牵动更大的阴谋。 那我呢?宴如是忍不住想,那我与师姐,是不是仍然在她的棋局中呢? “小少主,别担心,”不知是猜到了什么,陆琼音淡淡开口,带着笑意,“我先前与你说了,倘若我让你和你的母亲,你的宴门归于正道,我与宴门既往不咎。这次为你们洗清冤屈,是我的诚意。” 宴如是冷冷开口:“你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只想你与我冰释前嫌。” 宴如是心底哂笑:怎么可能? 陆琼音绝非善类,断不可能纠结于几句情真意切的道歉与释然;她多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阴险计谋。 事已至此,大动干戈,陆琼音一定有想要的,也绝不会松手。而她想要的大抵是常人顾及不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刻,宴如是承认自己毫无头绪。她对陆琼音了解太少,胡乱瞎猜反而自乱阵脚。 眼下,宴如是有自己关心的东西,只要那一人安然无恙,她不计较陆琼音所需的别的东西。 “陆琼音,你究竟要什么?浮屠城?十二宫?浮屠恶鬼?十八地狱的地狱锁?” “……” “总不会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正道之名吧?” 自始至终陆琼音闭目,并不言语。 宴如是停顿一下,再问:“你要我师姐的命吗?” 陆琼音恍然睁开眼,定定看着她,沉默几许,最终道:“不要。” 宴如是警惕地注视她,试图寻找一丝破绽。 却无果。 两个人站在楼中,以眼神无声地对峙着。秋风袭来,微微凉。 宴如是心里隐约有答案。陆琼音明明已有魔纹,却仍然差她去卧底;明明顶着庄玄的脸可以作更多事情,却在青鸾投诚时分毫不提;也许,陆琼音要的是一整座浮屠城,抑或浮屠城下浮屠令有什么玄机,她的命牵连在此,不得不念念不忘。 或许,陆琼音得逞后正道会倾覆?人间会覆灭?宴如是已经无暇无心再考虑那些了。恶鬼害人在前她仍然会出手相救,可是再久远的,她不想去惦念。 此时此刻,她只希望,陆琼音想要的东西不是游扶桑的性命。 于是再开口:“浮屠恶鬼已现,正邪之争难免。那么不论如何,留我师姐一命。缩骨纳息也好,金蝉脱壳也好,我要保她。既之后,她想继续承受浮屠令,或是剔除魔骨,身成凡人……平平淡淡也好,再入仙途也好,我亦不干涉。只是,要留我师姐一命。” 陆琼音听着,时不时点头,却在某一刻仿若听见什么玩笑话,她盯着宴如是:“剔除魔骨?正道小少主,你知道这轻飘飘四个字有多残酷?” “我知道。”宴如是沉声,“母亲的手札里有剔除魔骨的记录。剔除魔骨的说法一直有,大多数魔修自剔魔骨而痛不能抑,最终停止或暴毙,而我有一味三清白芍,白芍之下,苦痛可以转移。于是,我会替师姐承受一切痛苦。” 陆琼音思索一瞬,淡淡笑着:“听着可行。” 这笑渗人,仿佛又存了坏心思。不过三清白芍之事是母亲尚在时,亲口与成渐月长老商议的,总不会有错。 以敌细之身入浮屠,却受师姐照顾颇多,这点剔除魔骨的苦痛是宴如是该承受的。便当是还了对师姐的亏欠了。 宴如是于是问:“那你是同意了?可以保我师姐一命,是吗?你像是有自己目的的人,虽不择手段,也不会为了一点兴起额外杀人,倘若你想要的与我师姐本身无关,也不至于刻意伤她……” 陆琼音似乎笑了一下,但伤势过重,笑不开怀。 她很慢很慢地坐直了身子,莫名问:“小少主,如果某日我发觉你的命更珍奇,我想要你的命了,你给么?” 宴如是眯起眼睛,不回答,手指已经搭在腰间剑柄。 那是她母亲的青山剑。 觉察她杀意,陆琼音轻轻叹气,“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不伤她。但如果要拿你的命换,你愿意么?” “要我的命?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不过,倘若真是那样极端的境地,我会把我的命交出来,”宴如是道,“前提是,你要确保师姐一定可以活下来。” 陆琼音迟疑地“嗯”了下,再问:“我是好奇,假设你二人不能共生,只能共死,或是一人独活,你如何选?” 宴如是不假思索:“活她。” 又道,“倘若让师姐选,她也会这么选。” “这么选?怎么选?让她自己独活?” “不,是选我活下来。”宴如是倒是稀奇她的不理解,是字面不理解,还是内里逻辑不理解?宴如是于是道,“这样的问题抛给我与师姐,我们是会选择让对方活下来的。” 陆琼音缄默地颔首。 宴如是道:“好了,那么多问题也说完了,我只是想与你说,我希望师姐能活下来。我知晓你不总会依照我的意愿行事,我只是想你明白我的坚持:倘若你真的对她做了什么,我不会放过你。陆琼音,只要你让师姐活下来,我可以答应你的一切要求。” 说完,宴如是不再停留,阔步而去。 牵机楼内,长明的烛火断了一瞬,风也暗淡了。 “好孩子。”陆琼音只喃喃,“宴清绝,你教出了一个傻得天真,又偶尔让人惊讶的……好孩子。” * 自游扶桑休整而来,再清醒,已是几天过后。 早不是人间四月天了,却也芳菲误尽,深秋雾寒,浮屠城外梦寒山,一夜荻花吹成雪。 庚盈不在,青鸾伤重,没人有心思照顾花草。游扶桑推开殿门踏出去时,径直采上一株兰草。 零落成泥碾作尘,游扶桑瞧着它,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也没有再多的表示了。 她行向厅堂,匆匆见了青鸾,看她无恙,才把这些天最大的困惑说与她听:“倘若,我是指倘若,倘若陆琼音真的是浮屠第三任城主岳梦柯……”游扶桑自顾着找一窗边榻坐下,“那么,你觉得她是想要什么?她怕什么?” 青鸾微微一愣。这猜测不无道理,最明显的线索就是陆琼音身边的方妙诚。 椿木曾暗示,“此方妙诚已非蓬莱方妙诚”,共同点也只是狐狸妖修之身;而她钦慕的魔修又是修炼浮屠令之人…… 最大的可能,便是浮屠城第三任城主岳梦柯与她的赤澄狐狸了。 青鸾呢喃:“倘若真是岳梦柯,那便是活了千百年了,活了千百年的人想要什么,又惧怕什么,我不敢乱猜测。但也想,这之间是否与她和庄玄的关系有关?也许她对庄玄做了什么,遭到了反噬,才不得不做这么大的一个局……” 不过聊了几句,游扶桑敏锐地觉察殿外有谁匆匆离去,这些天疑神疑鬼惯了,她不自觉多注意几分,青鸾于是宽慰道:“应是姜禧。” 姜禧走路带风,显是有急事。 “去干什么?” 姜禧知晓躲不过,便踏进殿来,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回尊主,我去一趟庸州。庚盈在庸州的夏朝节里许了个愿望,守愿七天,如今该要去还愿;我左右放不下她,想去城内看看有没有开得好的凤仙花,顺带替她将锦袋系上夏朝榕树,”她知道这几日在游扶桑面前提庚盈的事情不太妙,但还是轻声道,“我只是想,最后替她做一些事情。” 游扶桑大抵愣了一下,可面上什么神色都没有展露。尔后开了口,也只是漫不经心,“庸州……我随你一同去。” * 到达庸州城时夕阳恰敛光。离上一次进庸州城不过半月,人声依旧,花月如昨,一路人间还是那样漂亮,笑语盈盈暗香去。 好似什么都没变,却分明什么都变了。 故地重游,故地伤心。 姜禧有些局促地问路,游扶桑便无所事事站在她身后,神思不知道跑到几千里外,终于采了凤仙花、找到夏榕树,偶然捉住耳边一句:“哦,哦,你们是替小盈来的呀?她人呢?为什么不来呢?” “她来不了了。”姜禧与那位陌生姑娘交谈几句,没说更具体的。 姜禧三下五除二将袋子挂上树去,风来,树叶沙沙作响,锦袋与古树的红布条一同随风而起,恰如寺庙千千结。 榕树下好似真的有一个女孩正弯着亮晶晶的眼睛,心情极好地笑,她在看自己在树上的锦袋,也在看游扶桑。 风一过,灯火阑珊,身影消散不见。 而身后,有人陡然握住她的手腕—— 熟悉的香气,如清荷清丽,夹杂一丝纯净的煞芙蓉气息。 有那么一个刹那,游扶桑回到庚盈被长箭贯穿的瞬间,仿似被煞芙蓉定住了,整个人如坠冰窖,血液尽数冻结。 身后那人不知晓她这些反应,仍然握紧她的手腕,五指箍得有些紧。一身夜行衣,漆黑的帽檐压得那样低,仿似十分局促,于是声音染上哀求。 她说:“师姐,是我。” 第36章 事事休矣 ◎允许物是人非事事休◎ 师姐。 从前那么多次,宴如是一声声“师姐”总让游扶桑心悸不已。少年人太容易心动,心意随着春风起又随秋叶落,以为一瞬是永恒,一次许诺便要亘古不变。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或说要允许自己改变,允许世事更迭。 要允许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于是今日游扶桑再听见这称呼,居然有一种淡淡的厌烦。 她未看向宴如是,反而在庸州影影绰绰的华灯中回首,与姜禧对视一眼。 姜禧颔首,很自觉地回避了。 二人找了一处酒楼。 修士入庸州,大抵都会简单易容,或者做一个隐匿符,让人雾里看花看不清真实面容;可即便如此,气场也与凡人大不相同。是以酒楼小二看了宴如是与游扶桑,即刻一拍脑袋,迎她们去向最上层雅间。 入夜的酒楼本最哄闹,有人唱戏有人说书,而这雅间却是闹市之中最隐蔽之处。 大约是身在闹市,不惹红尘。 小二上的都是清酒,松桂雕花棠梨酿酒,单单放在案上已芬芳扑鼻,又窗棂半开,偶尔夜风拂过,更是一片馥郁飘香,宛如身在一场淋漓雪中,抬眼便是第一枝春色。 可是管它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这对座桌前的二人是谁也没心思观赏了。 这酒便这么放在桌上,琉璃玉盏映一片月光,与宴如是沉暗的双眼。 宴如是摘下夜行斗篷,“师姐……” 咣当一下,是游扶桑猛然将银盏丢在桌上,她面无表情地扫宴如是一眼,眼底的金色比这入了秋的月色更冷。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见我,”月光洒在宴如是的面上,她低垂下眼,有忐忑也有踌躇,“我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只是想给你一件东西。” 她拿出一个方形的锦盒,一只手掌的大小,盒沿翡翠点缀,金玉镶边,显是价值连城。 宴如是推来锦盒,游扶桑并不伸手接,只冷冷问:“是什么?” 游扶桑语气极差,却也是宴如是意料之中。她不说什么,只低下头轻声:“这是三清白芍的花种,这世间仅此一份,从前母亲将它存在宴门禁地,我拿来……” 忽然,游扶桑将她话打断,兀自“哦”一下,“我收下了。” 态度转变太快,宴如是几分受宠若惊:“师姐、师姐不问这白芍是做什么的吗?” 游扶桑轻轻瞥她一眼,笑着反问:“师妹怎么会害我呢?” 这笑并不和善,带着魔修独有的冷意,阴恻恻的皮笑肉不笑,仿似不是笑,而是极力嘲讽。 可是……师姐应该不会这样对我吧? 宴如是稍稍犹疑一下,很快也抿起一个笑,“师姐全心全意信任我,我自是感激不尽。这三清白芍是克制魔气侵蚀之物,与那煞芙蓉异曲同工……” 煞芙蓉。 那分明是抑制魔修魔气,能要魔修性命的东西。 宴如是现在将三清白芍赠与她,正大光明不加掩饰,等同于把她当傻子。 游扶桑的五指紧紧地握在拳心。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我从前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分明和她的母亲是一路人,那么虚伪,又装得无害,大义凛然…… 自始至终宴如是都抿了抿唇,抬眼去看游扶桑的时候万分小心。 宴门少主虽回归了原位,但最狼狈也最不堪的那段时日永远地留在了浮屠城里;而虽然狼狈,但也是她褪去那些光鲜亮丽头衔后最真实的模样,惴惴又局促的,万事踌躇而想不明白。 没有可倚仗的力量,在魔修之城没有立足之地。甚至没有武器,唯一的弓和剑是游扶桑赠与的。 于是她见游扶桑,总有难平的心悸。 “师姐,那日走得匆忙,我都未与你说,先前宴门栖居常州,内斗严重,如今回归宴门,她们虽然收敛了些,但我总是怀疑宴大长老和陆琼音有所勾结,也就是宴清嘉——师姐还记得她吗?从前教刚入内门学子识罗盘见穹星的那个讲师——也许她就是出卖宴门的人……” 游扶桑淡淡抿一口茶,打断:“与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 “宴如是,与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游扶桑重复一遍,”我早就不是宴门的人了。” 她神色平静,无愠无悲。 “也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便是此刻,月下夜风忽而收紧,吹得酒楼临街的窗子“啪”地一下闭合了。 游扶桑也慢慢放下茶盏,轻轻一声,与窗棂闭合的声音先后落下。 两声合在一起,似几日以前,两条先后殒落在宴门后山的性命。 电光石火,宴如是猝然意识到,这两条性命将永远地横亘在她与师姐之间。 从此参商别离,鱼沉水阔,人生再不相见。 果然——游扶桑的下一句话是:“与其讨论宴门与牵机楼的勾结,不如说一说宴清绝的死,与宴少主一箭射杀庚盈时,内心究竟做何感受。” “我……” 宴如是一瞬便低下了头,唇齿翕动一下,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她回避掉视线,眼尾的那份忐忑摇摇欲坠,被极深的夜色点染了,坠成一滴眼泪。 好像游扶桑说这话是在欺负她,还把她欺负狠了似的。 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游扶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宴如是的反应没意思,自己这个问题也没意思。 游扶桑亲眼所见这宴少主张弓开弦,箭气带着煞芙蓉的气息。于是游扶桑因为庚盈的事记恨她,这很合理正当。 正如宴如是亦亲眼所见庚盈杀害、啃食自己的母亲——于是庚盈成了她“不得不”杀的人。依旧合理正当。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更没什么好解释的。 一切都明明白白。也许到死都不明白的只有庚盈。 宴如是垂着头不言语,游扶桑也抬步要走了。 便是游扶桑抬手要推门扉,身后一道椅凳摩擦地面的声响,宴如是猝然站起来,眼底泫然,几乎要哭了,语气颤抖着问:“师姐,你再也不想见我了,是不是?” 她很快地靠近游扶桑,手轻轻拉住她的右腕,带着哀求,“师姐再也不认我了,不可能原谅我了,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意却在挽留的,宴如是靠上来,稍稍伏在游扶桑背后,很用力地呢喃:“师姐……” 游扶桑由她抱着,猝然闻见煞芙蓉的气息,便是手脚都冰凉了。手中三清白芍的锦盒被她捏得很皱,游扶桑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变得很冷:这宴少主为了补足那七百日,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正如彼时初春,使出浑身解数要留在浮屠城,以身谄媚,以吻催蛊。 仅仅一瞬,电光石火,游扶桑反身一动,勾住宴如是腰肢,以暴力将她压在门扉。 烛火明灭,宴如是被圈进她的影中。 游扶桑居高临下看她,掐了她下巴,眼底冰冷,目光寸寸抚过她眉眼,最终停留在嘴唇。 这对曾让她这么心动的朱唇,也将致她于死地。 母蛊,在哪里? 游扶桑指腹揉搓在宴如是唇瓣上,沉了心感受,确有母子蛊虫相互吸引的气息。难怪她在宴如是身前总是那么不自控;曾以为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情难自禁,原来是因为…… 这一盅牵机蛊。 游扶桑用力摩挲着她的唇瓣,生生将那点芳菲桃红揉成带血的嫣红。 宴如是于是仰头看她,眸中有无措,也有因疼痛生起的涟漪。 却没有反抗。 她扬起一个很悲哀的笑,“师姐,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吗?” 如同听了笑话,游扶桑别开视线很低地笑了一声:“宴如是,我们之间哪有什么永远呢。” 没有永远,但此刻的恨意永不消弭。 宴如是忽然便恨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师姐,留不住阿娘。 她于是道:“是啊……我好似做什么都是错的。” “——怎么会是错的?” 答她的是游扶桑一声笑。 她陡然扣住宴如是双手,极用力地将她往窗边带,动作强硬暴戾。宴如是反应不及,成了她的战俘,步履踉跄地跟着,几乎摔倒;她被拽到窗边,额角撞上窗框。 宴如是疼痛得咬紧牙关,蝴蝶骨被身后手心带力压着,她动弹不得。 游扶桑打开窗棂。 临街的窗子哗地大开,热闹的风一下子吹了进来,窗下人间烟火熙熙攘攘。 “怎么会是错的?”游扶桑重复一遍,把三清白芍丢在桌上,示意宴如是去看窗下一个说书人,“你听,如今宴少主的名声真是好得很呢。” 灯火街边,说书人侃侃而谈:“且说那宴门少主韬光养晦卧底浮屠,临危受命御以青龙——” 同时游扶桑亦嗤笑:“这就是宴少主想要的?为了一点正道名声,这样不择手段?” 啪—— 宴如是慌不择路关上窗棂,“我没有!师姐,师姐,你听我说……” “嘘,别说话。” 游扶桑忽然掩下神色,回看向宴如是,扬起一个极其诡异的笑。 扬起笑意的同时,金色瞳眸一片璀璨,明火般亮了亮。 很顽劣,有痞气。 邪修邪性尽数体现在这一个笑里了。 宴如是不由得瞪大双眼。分明是入魔百年,可宴如是仿佛今日第一次看清她这魔修面貌。 说书人的声音沿着窗缝轻轻地飘进来。 带着许多惶恐。 “我听闻魔修又放出浮屠鬼了!”说书的一合掌,啪的一声,权作惊堂木,“你瞧那天边似火烧云,血月东升,是不是与那日四鬼现世一模一样的景象!” “我就说方才一阵心悸,观那秋叶簌簌落地,必定又有事端!……” 任它长街混乱,三人成虎,游扶桑坐回桌边,眉眼仍然在笑,“嗯,终于放出来了。”她不疾不徐道,“方才姜禧要回避,我想左右无事,不如让她再放出几只鬼去。宴少主,此次王火二鬼攻击的是与宴门毫不相干的两处城池,九州以北,御道周围;不知这次,宴少主是否还会临危受命啊?” 宴如是猝然一愣,下意识向外寻去,手已经搭上剑柄。 游扶桑面沉如水,静静看她。 眼底明火跳动。 “宴少主想去搭救?” “……当然!” 很突然地,游扶桑扣住宴如是手腕,压着她坐下,另一手则握住她的腰肢,膝盖抵住她,严丝合缝。 游扶桑俯身挨来,无限靠近,近到发丝相交,鼻息缠绵,再定定望进她眼底。 “宴如是,倘若你现在留下了,在我身边待上几个时辰,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第37章 正邪兵戈 ◎很突然地,她扣住她手腕:倘若你现在留下了,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师姐……” 恶鬼在前,已可预见昨日生灵涂炭重演,唯宴如是所御之青龙可解。 但此刻游扶桑却扣住她手腕,与她道,宴如是,倘若你现在留下了,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宴如是当然想获得原谅。 庚盈与宴清绝之事如鲠在喉,是一根永远横亘在她们身前的长针。 宴如是不知道自己做什么能让游扶桑释怀,又或者永远不可能释怀,如何都徒劳。 眼前是一次机会。 但宴如是也很明白,这不是她想要的“原谅”。 庚盈之死,该由宴如是自己偿还,而不是用那么多无关之人的性命做交换。 更何况,彼时恶鬼袭击宴门孤山之残殍断颈历历在目,哀鸿遍野犹在眼前。 倘若她本可以为而未有作为——生生听着旁人道恶鬼之下寸草不生,城毁人亡多残酷—— 那么往后午夜梦回,梦中该有多少冤魂鸣屈? 她于是道:“师姐,你知道这个要求我不可能答应的。” 游扶桑淡淡笑着,手却仍然扣着她,并不松开:“我也是诚心诚意不希望宴少主去的。宴门青龙太厉害了,显得我浮屠放出去的恶鬼很滑稽,魔修们都很头疼。” “师姐……”宴如是由她钳制,温声道,“你我之间的仇怨,不该由旁人承担。那些无辜的人,无辜的村庄与城池……不该将她们也牵扯进来。” 另一只手覆上来,轻轻覆在游扶桑手背,宴如是道,“倘若师姐对九州以北的地界毫无怜惜,可如果浮屠鬼袭击的是庸州城呢?浮屠十二鬼征战,唯独绕过庸州城,听说这是师姐下的令……” “胡说八道。”游扶桑打断,“你何时听我下过这般命令?” 宴如是稍稍怔忡,立刻摇头,“那日庸州夏朝节,师姐与庚盈一起……分明是对这庸州城是有爱护又有情意的……” 电光石火间,哗啦—— 游扶桑面无表情扬起手,一盏清酒便浇在宴如是头上。 “宴少主还是清醒清醒,”她似笑非笑,语气已经生冷,“否则要忘了,自己是最没有资格提庚盈与那日夏朝节的人。” 清酒芬芳,却凉得令人窒息。 酒水淋头的宴如是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眼,“我……”发梢湿湿哒哒滴着水,眉眼似淅淅沥沥挂着泪,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师姐,我并非刻意要提……只是想说,师姐,您分明也爱着这人间的,不是吗?……” “爱这人间?”游扶桑嗤笑,“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比不上宴少主的。宴少主——大爱于人间,无爱与魔修——如你的母亲。” 游扶桑一字一顿,冷眼看着从上往下湿漉漉的宴如是,无动于衷。 “一样虚伪冷漠。却佯作大爱无私。” 宴如是眼睫颤动一下,呼吸不稳:“是以那日师姐将四只浮屠鬼放去宴门,也是为了报仇吗?” 游扶桑亦注视她,无言,但眼底戏谑,已是答案。 宴如是深吸一口气,“那日宴门,死去四百八十余修士。” 那日夜色已深,夜深露重磬声尽漏,宴门上下灯火通明。 成渐月、孟长言、宴清嘉与另外长老一起,抚恤百姓又修整宴门,而宴如是则把自己关在宴门长明塔中,不甚熟练地点燃心魂长明灯。 百年以前,有关生死一课,宴清绝曾教导宴如是点长明灯。 “修士也有头七,”记忆里的母亲温温柔柔,“这七日里五识破碎七魄游离,有这长明灯的光亮照见她们,才不会迷路呢。” 恶鬼下消殒四百八十七人。 宴如是那夜别的什么也没有做,跪坐塔中案前,将每一个修士的名字都细细抄过,一一为她们点起长明灯。 书卷伴着烛火明灭,行书的姿势笔挺,她坐成一棵沉默的松,一个青灯枯烛下的苦行尼姑。 往后,第四百八十八人,是她的母亲。 “宴清绝” 宴如是鲜少有直呼母亲姓名的时刻,如今一笔一画写下这三个字,竟然觉得很陌生。 同时,比起“她的母亲”,“宴清绝”这三个字更像一支九州正道标杆,除魔卫道为己任,人人敬仰。 宴如是放下笔,眼眶忽然很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耳畔是至亲血肉被啃食的声音,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 她将书写名姓的纸张卷入灯罩——怪事发生了。 火折子一晃,居然燃不了! “……这怎么会?” 这是先前四百八十七人里不曾出现的状况,宴如是困惑至极。 但此长明灯绝不可多试,否则就成了绝命符,要把死者魂魄永远困在鬼市的。 难道上苍亦怜母亲仙骨可惜,挽留她魂魄于世间? 可是肉身已死,且被啃食得分毫不剩,那再怎么魂魄尚存阿娘也回不来了…… 细长的毛笔在桌前抖了抖,成为两滴永不消弭的墨痕。 “庚盈” 第四百九十九盏灯,她写下这个名字。 写下这二字时宴如是顿了顿,努力回想其人音容笑貌。 她想起浮屠城里初见,游扶桑要留下她,是庚盈大喊着绝不可以,发髻的小铃铛是死气沉沉殿内唯一鲜活的声音。 想起演武台前,她指着自己,恨恨道:我不丢人,你听着,我根本是在让着你! 又或者是:好极了,宴少主真是好极了。 回忆最后定在盂兰鬼市,“为什么不骂方妙诚?你不恨她吗?”庚盈扮着鬼脸问她,“正道少主,你信我嘛,骂一骂十年少!” 不。这只是逞口舌之快。 “骂人都不敢,没用!” 不是骂人,这是犯口业。 “哼,无趣的正派小古板!” “……” 笔画书尽时,长明灯猝地燃起又跳灭,乌黑的墨水成了鲜红色的,凝成一个“观,临,复,杀”。 宴门长明灯塔还从未有过给魔修点灯的先例,是以宴如是还是第一次见识这四字卦名。 不过她知晓这一卦的意思。 杀孽太多,毫无悔过,不思其反,往生无用。 入磨难之道,多灾,多劫,多难。 宴如是于是想,倘若庚盈出生在一个爱她的母亲、父亲身边,还会养成这样乖张的性子吗? 还会如此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吗? “——虚伪。”游扶桑听到此处,冷然打断,“宴如是,你真的很虚伪。人是你杀的,灯是你点的,好赖事都被你做尽了,现在来与我讨好了?” “我……” 我没有那么想。 宴如是张开嘴巴,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恍然知晓,自己说什么师姐也不会信了。 有一口气在胸口怎么也喘不上来。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师姐……”宴如是咬牙忍住哭腔,抬眼去看游扶桑,“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游扶桑只俯视她,眼底没有情绪。 宴如是很绝望地问她:“还是说,师姐,要我死去,你才乐意呢?” 游扶桑只是道:“你死,换不回庚盈。” “……” 身死心死皆是一瞬间寂灭。宴如是愣愣看着她,凝视着她很久很久,说出不话来。 沉默许久,视线在案上锦盒一晃,她提剑离开。“师姐,珍重。” 话音落下,宴如是翻身从窗棂一跃而出,高挑的马尾在风里一荡,顷刻翩跹无影。 游扶桑无言站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再去看锦盒。 电光石火,一簇鬼火生起,将盒中白芍尽数烧毁。 “真是,恶心人。” 游扶桑喃喃。 世间情意那么多求不得舍不得忘不下放不下。 究竟在执念什么?有什么是求不得而非要渴望的?有什么是看不透而非要向往的? 没有。 从来都没有。 * 入冬时节有雪。近日四件事情广为众人言。 其一,浮屠魔修丧尽天良,自风雷地雨四鬼之后,又放出王火二鬼,磨牙吮血,搅得世人惶惶不可终日。 其二,浮屠城放出王火二鬼之日,幸有御道圣手出关,九州以北得以幸免。 御道圣手闭关一甲子,如今出关,功力更胜从前;虽无煞芙蓉、青龙等天命之物的庇护,乾午一掌亦救御道于水火。 从前九州强者不过五位,浮屠城主本就历代邪修暂且按下不表,蓬莱将军妖修身份亦遭人忌惮;而正道之中,孤山老人、宴门掌门皆殁,宴门少主青出于蓝、御道圣手常桓出关而实力大增,竟成了正道唯二可倚仗之人。 诚然,世俗眼里,方妙诚与陆琼音亦是可靠之人。此为后话。 事件其三,则是王火二鬼现世后,御道圣手已将鬼怨抵御了大半——宴如是才御青龙姗姗而来。 恶鬼现身,仙家清铃躁动不休,宴如是不可能听不到;而约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人瞧见青龙腾空:是有要事缠身,还是…… 被人追问,宴如是也不过淡淡道:“只是私事,些许耽搁了。” 再多便缄口不语。 渐渐,或有言其坐享其成。 一时微词颇多。 仙家言谈会里,陆琼音于是对着宴如是笑,用只她二人听得见的声音揶揄调侃:“可怜的小少主,分明做得够好够多了,如今一次疏漏闪失,那些人居然一点儿情意也不顾地责怪你。这真是圣人一失,众矢之的,甚至处以极刑呢。” “小少主,因青龙迟来而故去的那些人,大概也要算到你头上了。” 恶人一善,皆大欢喜;圣人一恶,落下神坛。 宴如是懂得这个道理,被人讥诮时也会有些失落,但本质并不在意。 她做她想做的,如卫道,如救世,不管旁人如何说。 事件其四则又回到浮屠恶鬼身上:浮屠恶鬼十二,不过放出前六只,人间已伤折一半,仙家知其威力而不知其软肋,唯一的立足点在青龙与煞芙蓉…… “现下浮屠的打法还只是随意,今日一鬼,明日一鬼,并无配合或战术,”仙家言谈中,有人犯愁,“可倘若调虎离山,又要如何是好?” “是啊……倘若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一鬼将唯一有效用的青龙与宴少主引至别处,另一鬼现于远处,趁宴少主分身乏力时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旁人跟着叹气,“实在过于被动。眼下全靠宴少主一人撑着,余下的修士们……唉,唉,还是要赶紧商量对策才是。”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仙家对浮屠鬼几乎一无所知。从前能倚仗博学多识的宴掌门,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见多识广的陆楼主,还有一位御道书生:她曾在蓬莱进学,在椿木长老身边学习了一段时间,虽不擅推演言灵,却有一招极为灵验:断妄言。 在她面前,言谎则断舌,神仙也忌惮。 “浮屠十二鬼,我对日月星宿二鬼尚有所知。”陆琼音犹言,“这二鬼并非最强大的,却是最棘手的。” “日月代指昼夜,日月失衡则昼夜不分,日晷无用,阴阳无度; “星宿代指季节,星宿颠倒则春不可发、夏不可眠、秋不可收、冬不可藏,而谷作庄稼为百姓之源,若星宿鬼出,饥荒、水患、原荒必定比比皆是,民不聊生。” “极昼与极夜,极寒与酷暑。这二鬼常常深藏暗处,让人无从攻击,可那些令人胆寒的日子还在继续……除非逆转天道,否则无解。” 书生点点头,叹气:“修士辟谷,自有仙居,不受世俗影响。却可怜了百姓。”她顿了顿,“说来,这些亦会对浮屠城产生影响,不知是否可以此破解……” 立即有人道:“魔修才不管常人生死呢!要的就是仙家分神安抚凡人,分神分力——她们魔修才好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出其不意!” “修士从凡人出,本就是凡间一部分;与凡人共生,亦是修士修行。” 席间有人茶盏轻碰,如此说道。 十三四少年模样,一袭翠绿衣衫,两支辫子盘起,一左一右。 正是御道圣手。 她名常桓,总与御道书生一同出现,个子小,喜爱骑在书生肩上,书生对她也百般呵护,瞧来如同带着自家小辈——而事实上,常桓的年纪够做书生姥姥的姥姥的姥姥。 有说常桓是有意让自己维持少年模样,为了纪念或旁的什么原因,抑或走火入魔而回到了少年模样……众说纷纭,无人知晓实情。 但都无关紧要。 只需知晓她一掌乾午,是与浮屠恩怨齐名的绝世掌功。 浮屠恩怨,断经脉与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是致命杀招,而乾午掌能杀人也能救人。其本是水木行功法,如水以柔而克刚,如木生灵而长生;乾为流,午为聚,流聚而万物循环复苏,合为一体意在新生。 “除去对应之策,”众人之间,一个小门派的掌教出声,看向宴如是,“我还有一事困惑,烦请宴少主告知。” 宴如是立即道:“顾掌教请言。” “那日浮屠王火二鬼现身,宴少主身不在御道——其间缘由宴少主不愿提我们便不问了——只是,常桓圣手出关以前,我与另一教派亦在宴门之中,与几位宴门长老商议,试图与水域青龙建立联系。” “不过那青龙栖在水域,对上我们的时候,竟然许多敌意……” 彼时水域,青龙立身而起,一身黑鳞目露凶光,竟分不清是魔气还是灵气,庞大而可怖。 此刻说着,顾掌教仍心有余悸。 宴如是沉默一下,答:“青龙本是凶兽,需要煞芙蓉抑制煞气。” “凶兽?煞芙蓉……”顾掌教讶异,喃喃,“可我观宴门水域之中,并无煞芙蓉啊?” “煞芙蓉,在我的体内,以我的灵力滋养生长。”宴如是斟酌着,一字一顿,“这也是为何,我能驾驭青龙。” 周围皆是一愣,略有哗然,交头接耳几句,很快噤声。 陆琼音也望过来,唇角笑意还维持着,面色却在慢慢沉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甚至御道那二位也不约而同露出怪异的神色。 众人心思诡谲,宴如是一概不知。 她少有心计,也不喜以心计揣测旁人。 宴如是知晓这是道致命伤,但她改不了。 倘若每一句的真假意图都要仔细揣度,那会多累? 又没有御道书生“断妄言”的能力,胡乱猜测自寻烦恼;不如将心思花在别的地方,毕竟这世上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但旁人显然不是这么觉得。 九州以宴门为中,仙家言谈自然也聚在宴门,待众人散去,宴如是踱在山道,周围深冬景致一片萧瑟,萧瑟之中,陆琼音站在树下,鞋履漫无目的地磨着几颗山道小石子,大抵是等候多时了。 这些日子宴如是与陆琼音交际更近,也愈发不懂她这个人。 她想要什么?她惧怕什么? 事实已很明晰,一切罪魁祸首皆是陆琼音,可她本人却好似对这一切毫无掩饰,坏人当得正大光明,坏事做得坦坦荡荡。 宴如是不是没想过直截了当杀了她。 只是魔修魔修,命门在魔纹,而“陆琼音”又显然不是她的真身,是披着别人皮囊的恶鬼,宴如是并不知晓她七寸几何。 浮屠城的事情,游扶桑当然了解得更清楚,可是…… 宴如是要如何去问? 师姐大概真的不想再看到她了。 思及此,宴如是忽然很气馁,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她想要什么?在追逐什么?在固执什么? 她如愿回到正道上,却是以搞丢最重要的人为代价。 她真的…… “——小少主,又在为什么发愁呀?” 思绪被陆琼音打断了,宴如是回神眺她一眼,冷冷反问:“你管得着吗?” 陆琼音笑意不减:“宴少主这么单纯,我着急呀。” “……”宴如是别开视线,“关你什么事?你真是有病。” “你说话与扶桑总是很相似。”陆琼音很感慨,背靠在身边树上,仰头看月亮,“那么久以前,‘我’与她说几句玩笑话,她也要说‘我’有病,莫非都是师从宴清绝么……” 说到这里,陆琼音陡然抱起手臂,微微正了身子,直视宴如是,“宴少主。宴清绝不在,没人给你把关,你说话多注意一些。” “你管不……” 望进陆琼音双眼时宴如是便愣住了。 月下人独立,一袭紫衣落拓,难得正经严肃。 ——不知为何,此刻的陆琼音总让宴如是想起一个人。 一个宴门之中,十分熟悉的人。 身前,陆琼音继续说道:“宴少主,你今日之言,错有三。” “其一是告知所有人青龙本为凶兽。” 陆琼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为我所用,则必杀之,这是正道向来爱做的事情。她们向来无能,无能者又多忌惮:青龙本为凶兽,御敌又吸收了煞气,最后会不会变成魔物?届时又该如何?你今日之言,怕是已将青龙置于危险之境。” “其二,也是你今日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让人们知晓你已与煞芙蓉合二为一。” “虽有御道书生在前,没人敢说谎,”陆琼音摇起头,堪称苦口婆心,“可是啊我的小少主,有些事情不说不行么?非得全盘托出,白白将底牌都露出来?” “正道邪道,人心本无不同。正道有恶,邪道亦有善,都是人性。” “我若是你,必然先佯作困惑:是啊,剿灭恶鬼之事到底该如何呢?再作出一副苦劳,十分的活作出三十分的辛苦——终于大功告成,稍有谦虚,但全盘揽下所有称赞。至于好奇者问起如何祛除?这时候闭口不谈才是聪明的。” “自古来之不易才令人珍惜,轻而易举得到的必会很快失去。如你对世人的帮助。” “她们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至于你现在,几近是大错特错;人尽皆知青龙不可控,仅仅你体内的煞芙蓉可以抑制——至此,在天下人眼里,你不过是一个驱策青龙的工具,一个必须为正道、为天下人死而后已的工具。任劳任怨,不可有怨言。” “其三。” 陆琼音停顿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便是告诉她们,有了煞芙蓉,便可以御龙。” “自古以来,杀人越货之事永远最常见;青龙为天命之物,你如今御龙的身份艳羡者众,旁人最想知道该怎么如你一样……” “那么你说,煞芙蓉已在你体内,得之便可御龙——你猜,会不会有人对你虎视眈眈呢?” “宴少主,你懂得如何御龙,却不懂如何驭人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陆琼音始终站在月色下,清辉洒在清冷面上,真有一副神佛之相。 她笑吟吟看着宴如是: “事已至此,往后有的是让你吃苦的时候呢。” 第38章 菩提大梦 ◎是我亏欠太多◎ 溶溶梨花月下两个对峙的影。 陆琼音侃侃那么多话,宴如是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冷冷问:“与我苦口婆心说这么多,究竟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陆琼音依旧笑吟吟,“也想提点一句宴少主,煞芙蓉曾是女娲清净座下的宝贝,其解语是,天下无魔。” “此中,当然也包括你的师姐。” 宴如是面无表情,“天下无魔,自然也包括你。陆楼主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说完她转过身,毫不留念,一脚踏碎这满地梨花月色,渐行渐远。 陆琼音定定瞧着她,站成树下一支缄默的影子,约莫一柱香后,微风动了动,方妙诚从她的影子中走出,几分不理解地望着她,“何必苦口婆心?蠢人有蠢人的死法。梦柯城主曾经不是这样热心的人。” 陆琼音淡然:“我只是好奇,小少主对苍生百姓的‘决心’。” 修道如山居,而山居无岁月,盈仄弹指间。宴如是百岁的年纪在凡人里已是耄耋,但在修士之间可以说是尤其年轻。 这样一个年轻的修士,是很容易道心受阻的。曾经有掌门母亲庇护,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释放自己的善心,如今孤立一人,暗处又虎视眈眈,太容易道心不稳。 陆琼音呢喃:“倘若自己成不了仙了,便退居一步为自己的女儿铺路,这种事情,宴清绝是做的出来的。” 方妙诚讶异:“所以宴清绝殁去,最可能成仙的是她女儿?” 陆琼音不置可否,反问:“这对母女很相似,不是么?” “相似倒是相似。” 陆琼音于是再道,“我曾十分忿忿:倘若这世上是有人能成仙的,那凭什么不能是我?抑或说,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仙?善良的?无私的?大义的?” 方妙诚淡淡讽道:“愚蠢的。” 陆琼音难得摇了摇头。“也许不该这么形容。待我见了她们才明白——成仙可太累了,心里有凡尘,有苍生,有万人万物……” 她顿了顿,“唯独装不下自己。” “这样的神仙,我才不要做呢。” * 那日日月星宿二鬼的对策正道人士没商量出个所以然,魔修可不会等。 魔修从来不善良。 即便正邪嫌隙已久,但百年里游扶桑从未主动出击过,前一任庄玄喜静,不武干戈;正邪上一次大动兵戈,居然要追溯到四五百年前。 这四五百年里正派被养得太安逸了,人人关注己身与修为,远离喧嚣逍遥去,与凡尘勾联渐少,几乎要忘记柴米油盐人间事,对五谷粮食也无甚惦记,所知甚少。 是以,等她们反应过来日月星宿鬼现世,竟然已经有些时日。 起初九州以北不见花期,过了仲春依旧严寒,湖冰不破。花农最先发现,可她们没有仙家门路,上报官府又不被当回事儿。 直至月余往后,农人发现春时剥下的种子至于初夏皆毫无动静—— 百姓这才想起,约是很久以前仙都快马贴过告示:倘若农作有异,尽快告与官家。 官家,皇家,仙家,层层向上,才好对抗邪道邪修。 “一群尸位素餐……酒囊饭袋……没用得要死,恶鬼都出来几只了,还是一点应对也没有……”农人上报时,嘴里分明是在咕哝的。 如果今岁注定颗粒无收,谷仓亦不曾积粮,如何熬过寒冬?只能依靠官家赈粮赈灾,食人残羹冷炙,而无法自给自足。 便不知寒冬雪后,又多少无辜尸骨。 “说谁没用呢!”官家里有年纪轻的好不服气,“早说了农作有异尽快告知,你们一个屁也没放!我们还能比你们农人更懂耕种吗?!” 互相责怪,推诿委蛇,那么大的罪责谁也不想独自承担。这种时候人性才尽数显现出来了。 正道浑浑噩噩,而浮屠恶鬼关了那么久,冤魂只会往多了聚,不会消散,侵袭起来势如破竹。 今日百亩地失收,明日万户田无果,如此积怨,平日再怎么敬仰修士的凡人,面对面言谈时也只剩责怪。 “就算是神仙也该佑护我们,何况你们都没成仙呢。倘若死去的那些百姓性命都算到你们头上去,怕是不仅与得道成仙无缘,进了阎王殿也是罪责罄竹难书吧!” “缘何要挑衅邪道呢?本就不如她们……唉,唉,已经有了百年安寝,缘何忽然被破坏了呢?” 偶尔了解仙家轶事的,更要埋怨宴如是:“邪道尊主是你的师姐啊。是以一切责任在宴门,对不对?” 每每闻言,宴如是只是静静的,并不说话。 她不推卸罪责,她自知有错。可眼下最要紧的并非计较对错几何,而是解决问题。 粮草之事已经紧锣密鼓地布置下去,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还是要从恶鬼入手。 她不信陆琼音,不信牵机楼,自己星盘推演去求日月星宿浮屠的命数。 已入五月,为姤九五,天下有风,可是浮屠二鬼一出,长风积于南阳阴而不散,久久徘徊,滋累怨气。 何解? 此卦者阴长阳衰,鸿运中衰;诸多阻滞,诸事不顺。* 居然是,无解。 药石无医,神佛无用。 宴门星台下,众人见宴如是久久不语,斟酌几许,还是发问:“宴少主,演算得如何了?” “……” 宴如是不言语,运作灵力再起卦盘。 答案并无什么不同。 依旧无解。 指甲在手心嵌出血痕,她不敢回头,有些无措地想:世间万物皆有解法,怎么偏偏危急关头反而不奏效了呢? 她不言语,旁人也变得紧张了,她们心里惶惶,表面又强作镇定不想乱了阵脚,可是开了口,声音分明都是抖的:“所以在星轨上,亦是死局么?……” “直接攻击浮屠城呢?”有人问宴如是,“直接攻城掠池,胜算几何呢?” 宴如是并非没有研究过正邪战术。 是可行的,胜算亦不低,可惜败则九州陪葬;胜则二鬼除,可后面还有毒罗刹、刀杖、枷锁、荼枳儞四只鬼虎视眈眈,旷日持久难有出头之日。 她们背后不只是她们的命,还有黎民百姓。她们已是仙体不怕损耗,百姓呢? 无论胜败,都是赌不起也赔不起。 那么多战术,或许不如宴如是直接在浮屠城外长跪七日来得简单。 当然只是戏言。 宴如是知晓,便是她自戕在城楼前,游扶桑也不会动容分毫的。 ——她死,换不回庚盈。 亦如庚盈之死换不回母亲。 时至今日,仍有人明里暗中谴责宴门教出了祸害,连带着那么多人受难。 “当真无解么?……” 面对这般犹疑,宴如是也难堪。 便是那人——宴如是最不信,而正道最敬拜的那人——走上前来,在星盘上轻点一点。 “日月星宿五阳一阴,并不会长久。” 陆琼音道,“是以,我们只需要……” “等待。” “日月星宿不可除,但源源不断供与它们魔气的人,恰恰最好铲除。等到日月星宿尽,毒罗刹鬼、刀杖鬼、枷锁鬼、荼枳儞鬼现世,魔气向外发散最为强烈,等着她的只有油尽灯枯。换言之,恶鬼肆虐之日,亦是她最脆弱之时。” “可是、需等到日月星宿尽?”旁人连连摇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这两只鬼才现身月余,凡尘已经叫苦不迭,我们居然要等到它们自行消退?这不是白白等死吗!” “不用那么久。” 当然不用那么久。因为血骨牵机与浮屠恩怨马上就会发作了—— 诚然,这一句掖在陆琼音心底,并不曾说出口。 她只淡然道,“你们瞧宴少主手中星盘指向姤,附为辰,客卦为乾,一乾一巽,反而是吉象。九三厉,无大咎,其行次且,有惊无险呀。” “那么敢问陆楼主,约是要等待多久呢?” “不出南爻巳午未。” 也就是最迟在六月廿日。 这还是等得起的。 众人于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 看着正道人士纷纷点头,一副恍然大悟模样,宴如是觉得很滑稽,也忽而很无望,她发觉整个正道都愚蠢无能至极—— 包括她自己。 惰性,自私,忌惮,软弱,回避。这是人性。 因为惰性,当前方有一个更强大的人物——如从前宴清绝,如今陆琼音——她们盲目仰仗她,被牵着鼻子走。也因为自私,不愿承担出错的后果,倘若只作盲从,最后出错,还能将罪责一概推卸给领头人物。 宴清绝当然怕旁人口舌;众口铄金,脊背越戳约低。可陆琼音不怕。 越是阴险不顾忌,越是自由无束缚,越是钱权利双收。原来这是世道。 世道向来如此,宴如是知道的,不过现下风吹潮退,礁石不动声色显现出来了。 人性不动声色显露出来了。 如今陆琼音自导自演剿魔,还佯作善意,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 她想要什么? 做这么多总有所求,而不是二字“好玩”。 宴如是曾猜过的,人之一世所求钱情名利命,她猜陆琼音做这一切是为了活路——浮屠邪功反噬,强大如她亦不可以幸免。 方妙诚的反应给了她答案。 可随后,这一猜测又被陆琼音亲口否认了。陆琼音曾笑着道,她继承庄玄的记忆,早就知晓游扶桑魔纹的模样。 继承庄玄的记忆? 比献舍夺魂更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里,宴如是想起孪生魂魄的传闻,那确是比孪生子更亲密的关系;共生共主,共同抢夺一副躯体的主导位置,抑或使用割离之术,将二者分离。 是这样么? 在游扶桑身边时,宴如是亦听说过魔修们关于“岳梦柯”与“陆琼音”的猜测。 倘若如此,便不存在魂魄孪生的可能。 约是陆琼音,也就是岳梦柯掠夺了庄玄的身躯,或魂魄。 又偏偏是庄玄,同修浮屠令的另一任浮屠城主,那么陆琼音此番掠夺便显得目的性极强。 浮屠令的修炼让陆琼音损耗巨大,原本身胎无法再承受损耗,是以她选择了另一位浮屠城主。 宴如是忽然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 庄玄不过修到浮屠令第七层,而游扶桑修炼至第九层——在浮屠令的造诣上,游扶桑更胜庄玄。 那么,也许,陆琼音的下一个目标…… 是游扶桑? 宴如是还未忘记青鸾对陆琼音痴迷的样子。 只因那张相同的皮囊,自欺欺人是故人归。 再如何旁观者清,宴如是舍身处境去想,倘若陆琼音换上游扶桑的皮相,她也一定没办法清醒。 人生能有几清明? 人生能有几如意。 谜团太多又头绪繁杂,一提防陆琼音,二维护游扶桑,是目前唯一看得明白的方向。即便师姐不信她,她也需要有对策。 无法忍受旁人披着师姐皮相。 何况这是她本可以制止的。 如今她已经将许多灵力注入三清白芍,倘若师姐仍然带着那支白芍,使之浸染浮屠魔气,那么这支白芍将成为她们之间最好的媒介。 她对不起师姐那么多,总要有偿还的决心。如若浮屠令到最后横竖皆是死,那便由她代死—— 师姐代她见风雪,代她落白头。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这八个字点燃士气,也极其恍然地,浇醒如在梦中的宴如是。 浮屠地界风沙肆虐,乌发红唇的剑修站在正道之列,遥遥望向浮屠城。 三年厮磨回首空,大梦浮屠不忆昨。 死不足惜的从来不是师姐,她心道。 是我亏欠太多,一命换一命,不足惜。 第39章 愿逐月华 ◎小青鸟,飞走啦◎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浮屠城前,日月鬼与星宿鬼残存的冤魂滔天,比漫天风沙更可怖。 在这样悬殊的战力面前,这样的口号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不过她们并不担心。 陆琼音的承诺是一枚定心丸,邪功的反噬与魔纹的杀招比这短短八个字更稳定军心。 刷—— 青龙伏栖在最后,青龙之上者长弓一箭破空。 长箭穿越层层云沙与防守,正中浮屠殿内恶鬼浮雕的眉心。 在向魔修下战书。 游扶桑当然认得出这箭主人是谁。 游扶桑站在浮雕前,轻拨了拨箭羽,面无表情,轻声喃喃:“煞芙蓉真是好大威力。” 从前宴少主一箭穿云过,却不至于能穿越层层魔障,堂而皇之射入浮屠殿中。 “煞芙蓉确实棘手,”青鸾立在她身侧,沉静道,“不过好在有煞芙蓉气息的有且只有宴如是一个人。只要解决掉她,一切不足为惧。” 青鸾这一说,一旁翻展破军杀阵图的姜禧想起什么似的,“我听说她们还在互相推诿。多半是心怀鬼胎,其心不一,御道那几个一定想着百姓的事与她们无关,不过正邪之争不可不参与,否则落个亲魔的名号太不好看;她们估计也就做做样子。至于方妙诚?陆琼音?正邪都混乱她们才高兴呢,根本不可能认真做事!” 姜禧捶胸顿足,义愤填膺,“整个正道昏聩!昏聩!” “闭嘴,”青鸾觉得她吵闹,打断道,“眼下她们应该已在城外了。浮屠城外日月星宿二鬼守阵,不过如今巽风已过,卦象衰弱,宴如是、青龙、常桓合力,二鬼大约只能撑过一炷香时间。” “甫入浮屠城,是刀杖鬼与枷锁鬼所守的破军阵。” “再是戎道。” “曾经我前往牵机楼时,给了陆琼音一副舆图,虽是混淆视听,但以她的能力,一旦抵达浮屠城,应当很快意识到舆图之上戎道之后的信息都是错误的。” “她会随机应对。” “戎道之后,分为兵道,礼道,思凡道;此刻,相应的,正道也会兵分三路,孤山与牵机楼一路,宴门一路,御道与小门小派一路。” 姜禧插嘴:“御道书生使双枪,打架并不在行,以常桓护犊子的性格不会让她一人深入城中,必然一同前往。三道之中兵道最容易,她们必定会走这一道,御道书生是累赘,那些个小门小派亦累赘,我们只需要让那些小护法们去对付。” 青鸾点头应声,又道:“陆琼音与孤山亦不会使自己立于危险境地,她们定会选择看似魔障实则很容易通过的思凡道。” “不过……” 说到这里,青鸾忽然抬起眼,定定看着游扶桑,“凭我对陆琼音的了解,通过思凡道后,她一定会让方妙诚支开其余人马,独自前往浮屠十八地狱。” “她的目标自始至终是浮屠令。但绝不会明目张胆。” “那么只需一个人在十八地狱渡口外待她……”青鸾缓缓道,“尊主,我去做这个人。” 青鸾身上有庄玄的血契,陆琼音以此控制她。按照寻常思路,青鸾对上陆琼音毫无胜算。 更遑论陆琼音擅搅扰人心,而青鸾对庄玄那张皮相——即便明知是假的——亦毫无抵御。 但偏偏青鸾反其道而行之。 血契并非即时,当她攻击陆琼音,不会立即受到反噬。 青鸾要利用这一间隙速战速决。 她是这世上最清楚庄玄魔纹的人,以此为媒介,每一记攻击都致命。 而相反,陆琼音并不熟悉青鸾的魔纹。 ——因为除去庄玄的血契魔纹,青鸾身上根本就没有魔纹。 如正道修士结丹,魔修在拥有魔纹后才到达第一大境界。 她知晓青鸾性子耿直,并不适合入邪道;她希望青鸾随时可以回去正道。是以庄玄刻意不让她结出魔纹。 没有魔纹功力虽差,却也没了致命弱点。 那么陆琼音对青鸾只有寻常攻击,难以致命。 当然也只是一个间隙。 间隙过后,血契反噬,青鸾对陆琼音下了杀心、多杀招,反噬时必定自毙。不过她早已不在意了,不在意是死是活;这样一个与庄玄关系匪浅的人,杀死她,或死在她手里,都是殊荣。 只是可惜到死都没有再见庄玄一面。 在十八地狱渡口前,青鸾手持柳燕双钺,抱着必死的决心。 陆琼音确实如她所料支开了所有人,她独自一人,见了青鸾明显怔忡一下,很快调整过来,目光在柳燕双钺上一晃,她笑着问:“小青鸟,上次你捅我一刀,血契反噬的滋味不好受吧?” “好受不好受,都与你无关了,”青鸾提起双钺,眸光凛然,“陆琼音,你看不到了。” 双钺一形柳叶,一形燕尾,纷纷从青鸾手中飞出,在漆黑的渡口擦着风,擦出点点星火,如同两簇惊雷,击向陆琼音—— 与此同时,青鸾再以指作诀,悬空画出一副七杀障。 那是依照庄玄魔纹画出的障。 陆琼音抵御住双钺,见那魔纹,诡异地笑了笑:“我原身可不止庄玄的魔纹。” “我知道。”青鸾漠然回应,“但在此刻,能彻底销毁你这个身躯便足够了。” “你真的舍得?” 青鸾对陆琼音是恨极了,但无尽的恨意之后,居然只是死寂与沉默。 “陆琼音,你最不配问这个问题。”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青鸾召回双钺飞身而起,假借黄泉渡口魔气瘴气,击破七杀障的障眼! 霎时陆琼音只觉得浑身滚烫,犹如烈火灼烧。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青鸾。 是没料到她真的会下死手,还是想不到青鸾对自己有一招制胜的实力? 青鸾是文官,打架不在行,这七杀障中的魔气有姜禧、游扶桑一臂之力。 为的就是此刻,亲手毁掉这具被鸠占鹊巢的躯体。 十八地狱渡口前,陆琼音浑身鬼火燃烧,再动弹不得。 青鸾气喘吁吁看向她,双钺回到她手边。 知道一切都没结束,却也觉得解脱。 那么,接下来…… 反噬。 等待青鸾的是无尽的血契反噬。 她很清楚这是避不开的,身后魔纹忽然勒得很紧,如滚烫的枷锁嵌进她体内,切割了血脉与灵脉,点燃了五脏六腑七魂六魄,当是比陆琼音所受痛苦更为剧烈持久——很恍然的,青鸾也不觉得可惜了。 她不后悔。 七窍中源源不断滚落出鲜血,她跪在地上,眼前一片腥红,浑身毒虫啃噬,剧痛沿入骨髓。 比起切身的疼痛,她更在意那些鬼火有没有将陆琼音的身躯燃烧殆尽。 “青鸾。” 黄泉渡口的风吹散了陆琼音身上的鬼火,庄玄的脸在其中闪闪烁烁。 她在唤她,“青鸾……你……过来……” 又在耍什么花招? “青鸾……” 庄玄的声音,庄玄的面庞,庄玄给她取的名字。此刻庄玄在轻轻唤她。青鸾明白这是自己一生也走不出来的障。 这是阴谋,一定是陆琼音的阴谋! 不要靠近她,不要抬头去看她!! 可是…… 就一眼好不好?最后一眼好不好? 身体剧痛,心内浑噩,左右维谷,青鸾难受得快要死掉,挣扎着抬起眼,毫无防备地与“庄玄”对视了。 只那一眼,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层层地狱鬼火中,庄玄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神色。 那是庄玄。 只那一眼,青鸾恍然很确定,那就是庄玄。 最真实的庄玄,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庄玄城主。 她向青鸾伸出手,手指亦被鬼火焚烧。 庄玄眼底有极淡的笑意。“对不起,你受苦了……” “城主?” 与此同时,青鸾身后禁锢的魔纹也在减缓疼痛。 庄玄说,青鸾,我为你解除血契。 这一瞬间根本反应不及,青鸾呆愣在原地,像是意识不到自己后腹的血契正在消失。 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离庄玄好远,黄泉渡口外,分明谁也没有动,往生的风将她们之间的距离吹散开来,她几乎要看不清她。 眼前还是腥红色的,有鲜血也有泪水,都止不住。 一片腥红的视野里,鬼火燃烧庄玄最后一缕魂魄,她对她说,“小青鸟,再见啦。” 话音落下的刹那,魂魄随鬼火消散在风中。 身后血契消散了,疼痛也消散了,却更让她难以忍受。青鸾跪在地上,五指在地上张合,指甲里藏满腥湿的泥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明白自己什么也握不住了。 再也握不住了。 * 商讨过战术后,青鸾前往十八地狱渡口,姜禧与其余魔修去向戎道三道,游扶桑则留在浮屠殿中。 那支凌云箭还插在浮雕恶鬼的眉心处。 游扶桑似并不在意,也没有取下它,不疾不徐走过这片堪称广袤的浮雕与壁画,手掌轻轻抚摸过它们,感受着浮雕上沧桑的岁月与魔气。 多久了? 她入浮屠,约是一百年了。 不论正道还是魔修,总会说游扶桑是个冷情寡义的人,对从前正道的故人寡义,对现下的魔修同僚冷情。 其实并非如此。 恰恰相反,她很长情。 百年前在宴门喜欢谁,如今并没有变过;而在浮屠城的百年里,她对人对事也并非不上心。 浮屠城草木寸心,百年生离死别,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记成无数午夜梦回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噩梦,醒时也不表露在明面上,旁人觉得她像一个忘了怎么哭、忘了如何笑的假人,但她心里的情绪从来不寡淡。 不是不想热烈张扬地活着,只是宴门外山的那段时日似乎将她的脾性定型了,变得害怕表达自己,一切从简,包括情绪、反应、表达;没有人会包容她,她于是淡化自己。 是以她才喜欢宴如是。 与小孔雀站在一起时,清爽的风吹拂在身边,死寂的心重新开始跳动。 但是现下,这份喜欢让她付出了代价。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喜欢她的,是吗? 游扶桑站在浮雕前,浮雕上九天乾坤如梦,她看着那些乌烟滥霭华醉风物,倏尔很茫然。 某一刻,她嗅到铁器生锈的味道。 有什么东西从鼻腔里流下,并不温热,点点滴滴地湿了她一整片衣襟。 是血。 开始反噬了。 不论是陆琼音那一掌浮屠恩怨,还是血骨牵机,抑或是将太多魔气供与那几只浮屠恶鬼。 以及,对宴如是的喜欢。 一切都开始反噬了。 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恍然。 她会死去吗? 游扶桑闭上双眼,极快地止住鲜血,抬袖擦干净血迹,听到吱呀一声响。 身后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殿外初秋的清风吹进来,散了殿内无数魇气。 “……” “师姐。” 那人轻声唤她。 游扶桑于是侧过身,去望殿下之人。 任心里爱恨交加暗潮汹涌热烈,汇在面上,一切都很淡然。 宴如是站在殿门边,一身风尘多狼狈,一双眼睛却很亮,带着几分粼粼的波动。 浮屠殿中,一个在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带着拒人千里以外的恹气,一个在下,怯怯而不安的,仰头去望另一人。 一如,那年初春。 第40章 人间惊鸿 ◎你的真心,我早就不信了◎ 浮屠城外,日月星宿已破。 浮屠城内,青龙应对刀杖鬼、枷锁鬼、破军阵而分身乏术。 魔修修的大多是不要命的功法,又以杀戮为修行,以一敌三,越战越勇;而正道大小宗门林林总总,一是排兵布阵,颇有战术,二是以量取胜,拖长时间,只等着浮屠鬼被反噬。 直至戎道,两方渐渐疲态,却哽着一口气,互相杀红了眼。 破军杀阵后,戎道分为兵、礼、思凡,正道亦兵分三路。 宴如是与几位宴门长老一同入了礼道。 时辰以后,通向浮屠地宫的三条暗道尽数被破,浮屠殿燃起熊熊鬼火,远远望去,好似一座正在哭号的高塔。 “这一路怎么不见那些魔修?”自己杀了多少人总还是心里有数的,饶是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在浮屠城内与邪修对上,正派确是处于劣势,而从戎道到浮屠殿,这一路的平和过于蹊跷。 魔修一定还藏在其它地方。 “陆楼主呢?怎么思凡道之后也不见了陆楼主?”有人左右不见陆琼音,也讶异发问,“倘若陆楼主还在,一定是知晓那些魔修藏到哪里去的……” “陆楼主有要事在身。”方妙诚了无情绪地应答道,“曾经她被浮屠青鸟刺了一刀,伤口生了魔气难以治愈,如今她与青鸟再见面,想必有很多能说道说道。至于你问的那些魔修,当是逃到浮屠地宫里去了。浮屠地宫之中,是比浮屠十二鬼更为可怖的东西,倘若地宫开启,阴阳颠倒,昼夜相融,人鬼不分,那才是真的人间炼狱。” “——啊!?那可如何是好?” 方妙诚:“浮屠地宫便在浮屠殿正下方,而此刻浮屠殿内应该只有游扶桑一人。擒贼先擒王,只要我们拿下游扶桑……” 话未说完,一簇剑气一闪而过,划伤方妙诚面颊。 只见青龙盘踞浮屠殿前,身侧凭空升起雷霆剑阵!! 电光石火,以青龙与雷霆剑阵为界,划分正道与浮屠火海,宴如是横亘在这之间,“地宫要如何抑制,你们做你们的,我不干涉,”她温声道,“但是浮屠殿,你们不可以进。” “什么叫不可以进?宴少主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吗?”立即有人异议,“宴少主是要临阵倒戈,与魔修沆瀣吗?!” 宴如是只淡淡瞥了那人一眼,跃下青龙,踩上浮屠殿前长阶,“别的魔修我不在意。但游扶桑,你们不可以伤。” 说完,她安抚了因魔气而躁动的青龙,转身向浮屠殿走去,再不搭理什么。 雷霆剑阵电闪雷鸣。 若要追上她,便要先通过雷霆剑阵,再御住青龙。 “大约并非临阵倒戈,”方妙诚眺着她的背影冷笑,“小少主是进了浮屠城便在等这一刻了。方才在戎道,可不见她召出雷霆剑阵御敌。” 众人哗然,御道圣手常桓也气极,惊讶得不行:“宴如是!你这个人、喂!你给我回来!!” “让她去。” 却是成渐月拦下常桓。 “有些事情,总要宴少主自己去做。你们以为一窝人马冲到浮屠殿前,会比她一人前往更好吗?那曾是她的师姐啊。”成渐月气息不稳,显然在礼道受了重伤,但开口时语气不容置喙,“时不我待,我们剩下的人也该去寻找地宫对策了。浮屠十二鬼也有两只自始至终未出现过,不能掉以轻心,分头行动,速战速决,诸位,这时候相互揣测指责无异于自掘坟墓。” * 推开浮屠殿门时,宴如是手心湿了一片,俱是冷汗。 身后是刀光剑影剑阵轰鸣,正邪纷纷扰扰;抬眼是殿内魔气淋漓,游扶桑独自站在其中,居高临下,垂眼冷冷看她,不说话。 对视的刹那,宴如是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极尽踉跄地向前走去,青龙之上叱咤风云的宴门少主,此刻如一个孩童般步履蹒跚。 平坦的大道被她走得那样颠簸,所剩无几的勇气在这段冰冷的对视里渐渐失力。那么几步路子,她走了很久,而最后几步又几乎跌落下去,跪倒在游扶桑身前。 她用很轻的声音唤道:“师姐。” 游扶桑垂下眼眸,金色的瞳孔收缩一瞬,并不答话。 “师姐,你听我说,”宴如是于是抬眼看她,手不自觉拽住她衣角,“今日正道围攻,实属十二鬼下无奈之举,你因庚盈之事恨我、恨宴门,我都知晓,只是百姓何其无辜?近月天灾人祸旱涝饥荒,饿殍遍野哀鸿如墓,九州大地死伤一半,血水几近聚成海,无名的墓碑铺满了山河。十二鬼之事总要解决的,正邪之间必有一战。” 游扶桑神色不动,面上冷意不改,宴如是惶然闭上眼睛,身子却无意识地再向前靠了靠。 “师姐,我知你恨我怨我,你大可将我千刀万剐,却不能……却不能下手在黎民百姓身上。” 咣当! 话未说完,眼前却被魔障罩住了,宴如是只觉一瞬天旋地转,喉间有五指紧箍,是游扶桑翻身用膝盖将她抵在地上,又恨恨掐了她脖颈,“宴如是,你演够了吗?说完你对苍生的灼灼真情了吗?” “我……”宴如是感到喉间的力道加重了,开了口,说话很艰难,“我……不是……” “宴如是,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游扶桑跪着压着她,丝丝缕缕长发披散着,金瞳里压抑着恨意,“是我在你走投无路时,收你留你……方妙诚陆琼音伤你害你杀你满门,你居然反过去听命于她们,探我魔纹,缝制杀招……” 她颤抖着出声,“宴如是,你真的,让我觉得恶心。” 宴如是无力地拍打着她的双手,脆弱的脖颈快要被折断,疼痛不自已,可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游扶桑眼里的恨。 为什么会这样? 宴如是因窒息而呛出眼泪,脖颈与面颊一片绯红,“师姐,没有,我真的没有……你听我说,你信信我……” 游扶桑渐渐放下力道,言辞却不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正道?为了你的母亲?”她悲哀道,“如果是为了你的母亲——宴如是,你说我恨你们,可是最初分明是你的母亲先开始恨我。她恨我生于扶桑之地,恨我与浮屠魔气共生,即便那根本就是我无法选择的;她将我丢在外山,默认我人人可欺的境地,即便入了内门,她忽视我,记恨我,蔑视我,只在你面前才装装样子……宴如是,她装得很好,我也装得很好,居然让你以为,她在做一个好母亲的同时也是一个好师娘。” “宴如是,我向来信母债女偿那一套说辞。否则前一人一死了之,受难者的苦难如何偿还?宴清绝对我那么多年,我只算她一债,如今她没落,甚至是死了,我无处讨还,却也不想为难你。见你走投无路,我再怎么恨她,还是想救你。” 游扶桑缓缓起身去,垂眼看她,满面沉痛。 “宴如是,我于你,只是不忍心。” 桎梏被松开,宴如是手撑在地面,忍着疼痛极快地坐起身来,眼底都是水雾,“那为什么师姐从前、从不和我说呢?说阿娘是这样对你不好……” “说了你会信吗?”游扶桑反问,声音低了下去,“说了让你可怜我吗?” 游扶桑很绝望地想:我就是不想你可怜我。 “我信的,我自然信师姐的,”宴如是慌不择路靠近,抱住她衣摆,自下而上哀求地看她,“也请师姐信信我,好不好?那些事情我不知晓……我真的不知晓。我从未想过害师姐,也从未想过与师姐为敌……” “从未想过与我为敌?”游扶桑嗤笑,“那宴少主今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倘若正邪注定殊死一战,我总要切身实地地来,才能有所行动……” “那你的行动是什么?”游扶桑打断,“顺从?背叛?渔翁得利?” “三清白芍,我的行动是三清白芍,”垂在眼睫的两滴泪终于挂下来,宴如是抬眼看她,笑意悲哀又讨好,“师姐,倘若你还带着三清白芍,它为你的魔气所滋养生长,如今应该正到了七七四十九天。眼下师姐只需要与我……” 游扶桑再次打断。“七七四十九天。曾经血蛊牵机,宴少主也是这么计算时日的,对吗?” “……什么?” 宴如是显然愣住了,眸光闪烁,面上盈盈泪痕瞧起来尤为可怜,她呢喃问,“什么是血蛊牵机?” 游扶桑冷笑,“事到临头还佯作不知晓呢,什么都做了,却不承认。宴如是,你这般模样让我如何信你?”她蹲下身去,平视着半跪在地的宴如是,“那年初春,你带着陆琼音的牵机蛊母蛊来浮屠城,趁着亲吻亲热,将子蛊种进我体内。宴少主真是好计谋呀,若非庚盈觉察,我是到死都明白不过来呢。” “我没……有……” 口中这么说着,心下却顿悟了,胆战心惊一片冰凉,她明白了,她明白了,难怪陆琼音本就拥有魔纹却仍驱她去游扶桑身侧,难怪在她冒犯孤山时明明有能力杀了她,却仍然将她丢回浮屠城…… 是为了让她时刻待在游扶桑身边,以灵力和母蛊催动牵机毒!! 牵机为剧毒,服用麻痹神经、僵直身体,毒发后头足相颤如牵机,难呼吸,顷刻毙命。 她居然在无意之间,给师姐下了这样的毒吗? 无尽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她恍然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么多事实面前一切补救都显得很无用,不是她想做的,可又确实做了,再多解释有什么用呢?可以让一切不曾发生吗? 不行。不可以。 事已定局,一切不可抹去,再怎么挽留也无法挽回了。风欲静而林不止,业已散去的蒲公英不可重新聚拢,倾倒的水流无法再回到杯中,覆水难收,木已成舟。 破镜难圆。 游扶桑见她满面泪流,指尖掐住她颌边让她抬起脸来,指甲在潮湿的面颊上掐出绯红颜色,几乎要见了血。 “宴如是,当你背叛我,被血契折磨时痛不欲生之时,你有没有一点后悔呢?” 血契? 宴如是任她掐着,惶惶又愣一下。 血契!! “师姐、师姐……”宴如是慌不择路地揭开衣带,将外衣都褪去,手忙脚乱捞起里纱,整个人因为寒冷与慌张而颤抖着,她将雪白的背部展露给游扶桑看。 与游扶桑如出一辙的血契此刻仍然安安好好地栖在宴如是背部,从未发作过,亦未有任何反噬。 这样可不可以证明什么呢? 可不可以证明她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游扶桑呢? 可在她解开衣衫的同时,游扶桑只觉面前煞芙蓉的气息一闪而过,体内的痛楚再也不能忽视。 灭顶的痛苦席卷她的全身,她径直倒下去,鲜血在面前开出大片大片的花,她捂住口鼻却不能抑,是毒发了。 宴如是立刻反应过来了,骨碌碌坐起身来,一身绫罗挂在身后也不去管,她很用力地抱住游扶桑:“师姐,三清白芍在哪里?你现在真的等不了了,你再信我最后一次,好不好?三清白芍与邪修魔气相生相克,只要我以灵力贯穿,是可以把你承受的一切转移到我身上来的!如今你已太虚弱,我有青龙共同分担苦楚,不打紧,师姐不用怕我抑制不住痛苦……师姐,师姐,那些事情并非我本意,但我确确实实做了,后果便该我承担的,”她哽咽一下,说得又哭出来,“师姐,你听进去没有?你、你倒是把三清白芍拿出来啊……” “三清……白芍?” 游扶桑半面是血靠在她身边,闻言目光向上一眺,半是虚弱又半是嘲弄。 “三清白芍,早就被我丢掉了。”她移开视线,轻声道。 “什么……” 宴如是再一次怔忡。 她极快地扶正身前病怏怏的人,气极反笑,“师姐,你别说笑了!眼下这般情况,那么多东西挤压着反噬,唯一的活路是三清白芍!!”一瞬声音又弱下去,“我求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把三清白芍放去了哪里……” “真的丢掉了,”游扶桑一晃,低垂下头,纤长的睫羽便遮住金瞳里所有情绪,唇齿翕动再喃喃,“那夜你来找我,又为了那些与你素不相识的苍生百姓们离开庸州,我便把它丢掉了。因为我真的……不想再信你了……” 宴如是失声:“师姐,你不信我,打我骂我杀我都好,可为什么现在赔上的是你自己的性命!!我真的没有背叛你,也没有想对你下那一盅蛊……”她猝然失力,颓然地伏在游扶桑胸口痛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师姐不信我,从来不信我,那一开始又为什么收留我?!又为什么、又为什么直至此刻才与我说这些……” “为什么?”游扶桑听到这里,沉默着目光,很细声地喃喃,“是啊,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她一字一顿道,“宴如是,因为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宴如是瞪大眼睛,泪水还挂着她面颊。 游扶桑也注视着她,面上褪去一贯的邪性讽意,凝眸看着她,分明也很痛苦。 “宴少主,我也不明白……在你心里正道道义就这么重要吗?” 她轻声问着,手指慢慢抚上宴如是面颊,这一次与从前都不同,她将力道放得极缓极轻,宛如情人温柔情意。 她向上一碰,唇齿便磕在宴如是光裸在外的锁骨,有些疼痛,却不在意,游扶桑轻轻往上啄去,泪水咸湿,师妹哭得那样梨花带雨,哭得游扶桑也开始难受了。她的双唇温柔地摩挲着宴如是的面颊,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极尽怜惜与暧昧,最终停留在宴如是的双唇边。 视线模糊,五感渐渐消退,她早就看不清前方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满口满腔的血腥气息虽无法遮掩,但最后一个吻,轻柔,缓慢而小心。 一代驱策了浮屠恶鬼的邪道尊主如今吻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推开,于是很用力地握住宴如是瘦削而光裸的肩头,唇齿却不怎么用力,似一阵吞慢春风,轻轻吻着咬着,留下淡淡痕迹。 宴如是衣衫尽乱,面上泪光淋漓,眼角和唇侧那么红又那么漂亮。 游扶桑看着她,抚弄着她的耳尖,忽然觉得很心疼。 不知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她。 吻尽,才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慢慢道,“宴如是,那年初春,我们也是这样相吻,你在我体内种下子蛊……” 话音落下,清风拂面。 游扶桑身后的魔纹在电光石火间不尽生长,如藤蔓将她层层包裹,仅仅一瞬息,将整一个人吞噬殆尽。 来不及呼救,来不及回首。 于是宴如是的身前,淋漓的鲜血犹如开出一朵极其艳丽的山茶花。 山茶花,艳极则断头。 于是无尽温柔的春风吹动了山茶花枝,吹散了游扶桑的魂魄,宴如是眼睁睁看着那些魂魄四散,伸手却再也收拢不能。 师姐彻底消失在了她的怀里,可身侧春风依旧温柔。 那么温柔地吹拂着,恍若带来一场美梦。 一场谁都没有离开的,一切不曾发生的,美梦。 40-50 第41章 梦尽春山空 ◎一生悔悟莫过于此◎ 魂魄散了,怀中的山茶花也落了。 宴如是伸手去捉,花瓣却在触碰的刹那随春风归去了。 她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前方,浑浑噩噩不说话,思绪还断断续续停留在那一句,“宴如是,我喜欢你。” 被爱该有自觉的,可她在师姐身边总是后知后觉。 师姐喜欢她。若不是喜欢,不会明知正邪势不两立而留她在身边,不会一次一次不顾立场而救她于水火,不会在旁人口舌时维护着她,不会安抚安慰她,不会与她同床异梦却在清晨静静看着她——不会想触碰又不敢,想亲热又退缩。 师姐喜欢她。 那她喜欢师姐吗? 宴如是没有答案。 她只知晓自己曾那么亲近又那么重视的一个人,如今悄然在她怀里逝去,散成一道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微风,连一缕魂魄、一片破碎的衣帛都不曾留下。 甚至死前小心翼翼亲吻她,气息虚弱地扶住她,轻轻呓语。 唇边温热让宴如是难受得心都要碎了。 一片春风梦归去,山茶花落尽,梦成一场空。 一生悔悟莫过于此。 而随着游扶桑魂飞魄散,浮屠殿鬼火淋漓,几乎要将整座城池都烧毁去。 殿外天崩地裂,隐约听得谁人喝彩叫好的声音,群情激愤,叫着什么大快人心。 宴如是直杵在原地,宛如离魂。 浮屠城一点一点陨落,城池在无尽的鬼火里向下坠落,失重感侵袭而来,宴如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华醉浮雕皆碎作尘土。 一切都结束了。 她看见有人在一片破碎间挣扎着走进殿中,目光轻扫了空荡荡的殿中,心里恍然已有答案,却还是开口问:“扶桑她……” 单边的褐色宝石眼镜,一身仆仆灰衣与累累伤痕,是成渐月。 “成长老……”宴如是看着她,满面泪痕,“师姐不在了……” 成渐月一时无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很木讷地走上前来为宴如是整理了衣襟,用这些重复的梳理动作来缓解内心如麻的思绪。 有很多想问的,可现下根本不是思考的时候,她们都懵着,不知所措。 过了很久很久,就连浮屠殿的下陷也停下了,周围到处断壁残垣、破碎的魔气与摇摇欲坠的尸骨,成渐月忽而问道:“宴少主,三清白芍也没有用吗?” 宴如是只是摇头。 “怎么会呢?”成渐月喃喃,“那曾是宴掌门准备给你剔除……” “什么?”宴如是恍然回头,如梦初醒地问,“你说什么?” 成渐月支吾几下没答话,宴如是猝然靠近,捉住她肩膀咄咄问道:“成长老,你说什么?三清白芍是母亲为我准备的?为了什么呢?我、我从未生出魔骨啊?” 宴如是撞她撞得突然,成渐月趔趄一下,单边的眼镜都快震掉了。 她盯着宴如是看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出声了答:“玄镜……因为玄镜。孤山玄镜预言少主或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宴掌门在镜中见到少主弑血弑亲,陷入杀障而不自知,反应过来时身前已血肉模糊……她在镜中见到你跪地崩溃大哭,却再也控制不住杀意与魔气……”成渐月闭上眼睛,沉痛道,“这样的预言对一个母亲而言,打击确是极大的。是以她不惜一切毁坏玄镜,只求事情一线转机;是以她与陆琼音作交易,失去任何都无妨,性命、仙骨、仙途与身份——只求能避免预言。宴掌门曾道,解除魔障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亲手诛魔。” 诛魔? 宴如是松开成渐月,低下头去,心里想了那么多事情,母亲的,师姐的,想通了也没想通,于是到头只恍然地笑了下,“陆楼主真是好心机,算到算不到的,都看得那样清楚呢……” 玄镜确实破碎了,宴清绝也确实失去了仙骨、仙途与性命。 而她,宴如是,也确实亲手诛了魔。 尘埃落定,当真万里乾坤一局棋。* 二人走出浮屠城的刹那,天际风沙歇了,天光如瀑,万人的喝彩将她们吞没。 她们说魔头身死,说魔窟覆灭,说宴少主灭亲而深明大义,说游扶桑魂魄已散,十八地狱的地狱锁自然毁坏,于是恶鬼与其余魔修封存地底地宫,再也出不来了。 魂魄…… 宴如是想起那些消散在眼前的魂魄。 人死如灯灭,魂魄却会在世间或冥河之间徘徊七日;游扶桑那样直接随着肉身消散的情况是宴如是闻所未闻也见所未见的。 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长明灯。 燃不起,书不尽,魂魄未入鬼市也不在人间,不上不下地停滞在了某处。 不是不在了,只是她找不到。 师姐也是那样吗? 生死之道宴如是并不在行,眼前忽而出现的一线可能让她变得很冲动。 鬼市与浮屠城相近,游扶桑曾带她去过;此时宴如是听着身边正道人士聒噪地交谈着,听她们说地宫封锁,如何确保恶鬼铲除,说浮屠余孽青鸾、姜禧不见了踪影,如何追捕,说浮屠城废墟,那些宝石价值连城,又如何瓜分珍宝…… 她听着,觉得可笑又恶心。 她没忘记戎道之前这些人的嘴脸——尤其御道掌门人,虽为大派掌门而无担当,不想打头,没有主见,随波逐流,甘为陆琼音之拥趸。 如今陆琼音不见了,御道掌门装模作样寻找几下,立刻去盯浮屠废墟里那些无主的宝物。 御道圣手虽然也算不得多有担当,却不至于如掌门一样,前期万事不理,只在功成后耀武扬威,毫不遮掩对战利品的垂涎之心。 御道圣手常桓、御道掌门常槐是亲姐妹,长相如出一辙,不过笑起来时前者柔和后者锐利。修行之事常槐远不如常桓,年纪心性也不如,不知怎么反而是常槐作了掌门。 却是御道家事,旁人不好置喙。 此一刻,宴如是与御道掌门对视,猝然瞥见对方眼底贪婪,尽显鼠目寸光。 电光石火只见青山剑出鞘,直直插入御道掌门身前!! 长剑凶光毕露,御道掌门讶异一下,很快调整过来。 “宴少主这是何意?”她一顿,摸了摸鼻子,揣测道,“浮屠魔修不足怜惜,这些城内的宝物也是世代抢夺而来的,本就该还给正道。剿魔之战御道也大有功劳,从中拿些宝物又怎么了?”刻意扬起了声音,“难不成宴门想要私吞?” 宴如是皱了皱鼻子:“谁说宴门要分宝物了?” 她看着御道掌门,“这几日里,常槐掌门的那些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说。我觉得各人各有该做的事情,无端干涉旁人所作所为很没意思。” “但眼下,你不战而贪战时功名,无功而图事后功劳,实在虚伪市侩,令人不齿。” 宴如是正声说着,视线掠过常槐,去看御道圣手常桓,仅仅一顿,再扫过仙家众人。 说是“仙”家,实则各各心怀鬼胎,战时马马虎虎,战后蜂拥而上。宴如是忽然不晓得这正邪之战到底有什么意义,正邪正邪,势不两立是真的,却不是因为正邪本身,而是因为…… 人心。 她道:“今日之后,浮屠城由青龙镇守,若有恶鬼怨气我自会知晓,至于其余人,谨慎踏入浮屠城。即便是废墟,也曾是魔修聚集之地,煞气深重,对修士多有不利,更何况十八地狱还在地下,在未商量出对策以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众人缄默,有认同也有犹疑,御道掌门常槐却笑了:“宴少主——你也就是个少主,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不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宴如是平静道,“只是忠告。” 成渐月则在她身后小声道,“宴掌门已故,这宴少主自然是有掌门之名的……宴门掌门……也不比你这个坐着靠姐姐让出来的掌门位置的人差吧……” 孤山那一道,方妙诚听了这话瞥来一眼,再看着常槐,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挑,看好戏似的笑起来。 倘若宴如是多关注方妙诚,该发现异常:陆琼音失散,这最该着急的方妙诚此刻却像一个没事人,不追也不问。 仿佛早就知晓陆琼音无恙,才如此镇定。 不过宴如是全然没把注意放在方妙诚身上。 她只听常槐继续道:“说来,我记得这扶桑城主仍在宴门时与宴少主是情同姊妹的关系,不知百年过去,这旧情谊尚在否?哎呀呀,小少主拦着不让人进浮屠城,不会是为了睹物思情、在夜里偷偷掉眼泪、缅怀故去的师姐吧?” 宴如是静静看着她,未说话,指甲却深深嵌入手心。 常桓打断:“行了,还在拿游扶桑在宴门那些时日的事情作文章吗?多少年过去了,好没意思。” 她顿下一顿,安抚妹妹,“宴少主说得也不错,九州天材地宝山川广袤,不至于拘泥于浮屠城里那一点。而浮屠城被魔气侵染已千年,确实是要先由青龙镇一镇。” 那日便以常桓这话作结尾。 常桓为何会替她说话?宴如是未多纠结,让青龙镇守住浮屠城废墟,便马不停蹄奔向鬼市。 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本就希望渺茫,宴如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寻到什么。 沿着记忆中游扶桑带她走过的路,宴如是跌跌撞撞行向鬼市。 不是盂兰鬼节,鬼门关久闭不开,鬼市亦不可生闯,宴如是强行离魂,在鬼市外撞得头破血流,仍进不去。 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不厌其烦地抽魂离魂,眼前一片黑,身前一片血,亦不停下。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抽魂离魂对身体负荷巨大、亦消耗无数灵力。不过片刻,宴如是精疲力尽,鬼市外浓雾渐起,渐渐夜深去,夜盲,千里荒无人烟,一切都变得很无望。 仅剩的一点点机会也眼睁睁流逝了。 如同眼睁睁看着山茶花凋落在身前。 分明什么都看不见,眼睛却被黑暗刺痛了,宴如是颓然跌坐下去,“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她流下眼泪,一声一声叹息轻如梦呓,“师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事后之悔悟,不破临事之痴迷。** 木已成舟,万念成灰。皆无用。 * 那一夜她回到宴门,轻薄衣衫盖不住满身因夜盲蹒跚而磕碰出来的伤口。疼痛难以忍受,一道道划伤,却好似麻木了,便乞求更痛——好歹疼痛能唤醒一部分知觉。 宴门之中,她见到成渐月与另一位不速之客,方妙诚。 方妙诚没有做客的自觉,见宴如是回来,面露讥诮之色,也不解释来意;反而是成渐月显出一丝尴尬,后退几步,好似要与方妙诚划界限、与宴如是证清白。 宴门之人,提防厌恶方妙诚也情有可原。 “方代掌门前来……是为了牵机楼的事情,”成渐月对宴如是道,撇撇嘴,作苦恼状,“如今陆琼音不知所踪,仙家暂时没有说法,可往久了看,保不齐会有风言风语……” 宴如是反问,视线却落在方妙诚身上,“风言风语?什么算风言风语?” 成渐月道:“消失在浮屠城,或说她死了,或说她被一同封进十八地狱了……谁知道呢……” 宴如是听了觉得好笑:“陆琼音不就是为了十八地狱去的吗?她本来就是邪修,与正道殊途,事做一半人影不见,很奇怪吗?” 周围可不止她们三个人。 如今宴门为正道商议之处,各门各派的修士都不少;宴如是此言一出,四座皆惶惶然看过来,面露讶异。 “宴如是!”方妙诚美目瞪得浑圆,“你在说什么胡话!?” 宴如是反问:“是不是胡话你心里不清楚吗?陆琼音本是浮屠魔修,而你为妖修,是百年前蓬莱山上一只狐狸——当时椿木长老不是都说得很清楚吗?做什么又在这里装糊涂?” 话音落下,心里升起一阵破罐子破摔的快感。 这一切毫无证据,是以宴如是从前从来不说,她知晓自己这次是冲动了:她只是忍耐不下去了。 受够了这样步步小心谨小慎微的日子,分明不是她的过错,可为什么备受折磨的是她?分明这大凶大恶之人并非师姐,可为什么方妙诚张扬傲慢、陆琼音名利双收,师姐却…… 神形俱灭,魂不往鬼市,不存人间? 为什么? 凭什么? 宴如是直视向方妙诚,那双清秀柔和的眼里罕见地覆上霜寒,几分沉默的愠意,一点傲气的蔑视。 ——便是这一点蔑视,像极了宴清绝。 这是方妙诚最讨厌宴清绝的一点,如今重现在宴如是面上,她气得牙痒,亦扬起脸来,“我在孤山百年,陆楼主在牵机楼亦百年,一切功劳有目共睹,宴少主这般说辞若无证据,可是实打实的诬陷!” 方妙诚对宴清绝可能还没主意,但对这面皮薄又顾虑多的小少主她多的是法子,她于是道,“剿魔之争尚告了段落,宴少主便出言污蔑我与陆楼主,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思?还有今日早些与御道常槐那些话,说得冠冕堂皇为旁人着想,可归根结底不就是想让别人不靠近浮屠废墟——宴少主究竟是何用意呀?是为了独占浮屠城,还是为了留住旧师姐故居?还有回宴门之前,宴少主又去了哪里?眼下宴少主灵息微弱,却不是以打斗消耗了灵息的模样,倒像是……抽魂离魂过度而变得这么虚弱,”方妙诚弯着眼睛笑,“宴少主不会是去了鬼市吧?为了谁呢?” 几句追问,几句揣测,将宴如是推上风口浪尖。 宴如是淡然着模样,并未被激怒或乱了阵脚,“方妙诚,你说我没有证据,那你此番揣测又有几个证据呢?” “是你揣测在先!”方妙诚恨道,“是你无凭无据胡言乱语在先!” “——那倘若我说,她有证据呢?” 人未至,声先到,宴门外有人影匆匆而来,一身仆仆风尘盖住了面容。 这是众人几乎不曾见过的人、不曾听过的声音,宴如是却几分熟悉。 那是一个妇人,一身朴素粗衣,大约大隐隐于市太久了,身上虽有修道的痕迹,却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冲散了。 不过修道者自有驻颜术,妇人的面貌与从前相比无什么不同,她单是站在那里,已有几个孤山的修士相视一愣,再是觑然,而后纷纷叫出了她的名字—— “周全!你是周全!” ——周全,三百年前孤山老人身边侍卫,周全!! 年轻后生对“周全”二字也许陌生,但一说孤山老人那侍卫,便是都反应过来了。 周全径直穿过人群,停步在宴如是与方妙诚之间。 她与宴如是目光交汇,稍稍点一点头,便从袖中递出一物。 “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周全压下声音又刻意隐去了名姓,但宴如是心里分明是知晓那三字答案的。 宴如是于是怔怔伸出手来,似近乡情怯而不敢触碰,甫一接过又囫囵一眼,根本无法静心细看。 她的手中一封书信,一枚扳指。 宴门掌门素玉扳指——“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那一枚扳指。 第42章 告天下人书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对这枚宴门掌门素玉扳指,宴如是一生印象深刻有三。 之一是少时,母亲催促她安寝,手掌抚摸在她发顶,小指佩戴这样一枚扳指,稍稍蹭在她耳尖,温热温柔,带着母亲的温度。那时起她发誓要成为如母亲一般为人为先、受人敬仰之人。 如今想来又茫然了:为谁为先?受谁敬仰?往日的所有念想在某一刻尽数崩塌了,宴如是忽然不知道这一切坚持都有什么意义。 印象深刻之二是流离失所后,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指,一枚证明了身份的素玉扳指。 她被孤山迫害至此,如今却又与其共事。令人不齿。 之三,则是此刻。 “以此扳指为证,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彼时庸州,她如此向游扶桑承诺,尔后九州青龙与浮屠鬼相见,依旧杀得你死我活,她本意从不想害师姐,却因无能拖累了她;是以师姐问她,宴如是,当你因为背叛我而被血契折磨得痛不欲生时,有没有一丝后悔呢? 她不曾背叛她。正如师姐不曾信任她。 师姐从来不信她,却还是收下扳指,如今送回来……是为了什么? 宴如是接过扳指与书信,触到温良素玉的刹那恍若隔世。 而同一时刻,另一人推开议事殿门,她拄杖逆光而来,约可见是一位耄耋老人,气质却不浑浊,带来脉脉清秀的蓬莱风气。是椿木。 她与蓬莱几位妖修一同前来,左右是黑蛟子将军与一位桃花小妖,再往后几步,居然还随着御道圣手与书生! 人类总怀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思,可再怎么不待见妖修,见了椿木还是恭敬,有人俯首作揖。 众人视线焦点之处,椿木驻足在周全身前,“请将书信递与老身,”再目不斜视道,“书生。” 队列之中,御道书生顷刻往前一步,低眉应声:“学生在。” “甲辰龙年,己巳壬申日,四月初一。”椿木掸开书信,“宴门如是亲启,《告天下人书》。” “三百年前,壬戌之年,孤山老人于玄镜窥见‘孤山祸起一狐’,引以为戒,却不知天命已定,无力还转。次年孤山大娘子周蕴受人蛊惑,带回一只红狐,便是周二郎妻,方妙诚。祸起一狐言不虚,方妙诚残杀二郎,蛊惑周大娘子离山离心,刻意宠溺周二小姐致其性格乖张、为非作歹而不计后果,屡屡惹下祸端——更甚至,以计杀戮孤山老人,侍卫周全装疯卖傻逃过一劫,才以活命。” “侍卫周全为避祸端,归隐百年,方妙诚穷追不舍,至而欲杀之;幸有旁人得救,周全服下归息丸,金蝉脱壳,大难未死。” “此为方妙诚罪一。” “孤山妖修为祸,牵连蓬山,癸卯之年,方妙诚袭击蓬山,杀生百余。” “此为方妙诚罪二。” 椿木长老言辞凿凿,一是她千年修道的底气,而则是她身边御道书生那明辨妄言的能力:在她面前,妄言者自戕,虚言者断舌,那么椿木此言让人不得不信服。 椿木再道:“从前岁末辛丑,宴门孤山之祸以宴门败落为终,孤山昭告天下,宴门掌门窃取孤山至宝‘玄镜’,结下祸端,现言归于好,设宴于钱塘望海亭,广招天下修士,见河清海晏,立九州和平。” “——此为孤山一家之言,亦是妄言!” “实则孤山伐异党同残害宴门,以剿魔为名、玄镜为诱,勾宴门入局,孤山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宴门破败,如是逃出宴山,九死一生,方妙诚又以其母其父性命,迫其舍身饲魔,独入魔窟,生不如死。” “如是何罪?宴门何辜!我于玄镜看见苍生涂炭,不惜自毁修为,只为博正道一线生机,反被孤山反咬,接连宴门亦成了罪人。” “大凶大恶,玩弄心计。此为方妙诚罪三。” “其罪四:掩人耳目,勾结魔修。牵机楼楼主陆琼音,实为浮屠城旧任城主,那日宴门后山,她与浮屠城游扶桑所对一掌,则为浮屠令第七层:浮屠恩怨。尔后,她满嘴谎言,以天下为局,不顾苍生性命,翻弄是非,方妙诚辅之,不问对错,亦草菅人命。” “如此罪责广告天下,其罪可灭,其心可诛。” 椿木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方妙诚幻化成一缕妖烟,蓬莱黑蛟却早有准备。方妙诚欲逃的刹那被黑蛟拦下,反而暴露真身,坐实了妖修身份。 黑蛟揪住方妙诚,把人押在身边,对椿木颔首:“您继续。” “约是这些了,”椿木道,“此为《告天下人书》,亦昭告天下人:虽千万者,朝夕暮往来,不在后世。知吾罪吾,惟在千秋。” “宴门之灾,孤山之过,正道之错,一步错,步步皆错。” “好景良宵不再,深怜痛惜还依旧。有道是:‘布施生天福,犹如仰箭射虚空;势力尽,箭还坠,招得来生不如意。’” “梦也短,风也寒,情也落,一身倥偬不念故,青山何处旧相逢。” 于是人生大梦三千世,聚散离合带不去,总是空。 万里河山清绝处,再不见,人匆匆。 第43章 随意春芳歇 ◎唯宴门因那《告天下人书》光大门庭◎ 一直到椿木读完书信,堂中无人再发一言。 椿木放下书信,放下这封落脚盖上宴门章、束有掌门扳指的书信。 宴门之内立即有人大惊:“少主,这不是您母亲的字迹吗?还有掌门印呢……理应是宴掌门故去以前写下的吧!” “不,不是……” 宴如是才要否认,椿木忽而上前打断,顾左右而言它,“宴少主知道蓬莱与宴门之间有多远吗?真是走死我一把老骨头了!若非有人中途扶着,老骨头该中途散去咯!”她打着与周遭严肃氛围并不相符的哈哈,立即又压低声音解释,“宴少主小心着说话噢,小书生还在周围呢。” 御道书生面前无妄言。 但事实上宴如是并不需要提防她,小宴少主似乎生来就不会说谎,她的世界太清清白白,所以一进入模糊地带便不知道要怎么办。 椿木瞧着她,只淡淡道:“不要说。也是她的意思。” “她”。 师姐…… 眼看着书信落角宴门,宴如是紧紧攥着页脚不放。 游扶桑与宴如是的书写课业俱是宴清绝教导的,从前宴门小轩窗,宴如是懒懒靠在师姐身侧,问她唯恐缘深的“缘”是哪一字缘,问她觉不觉得今日那几个长老讲的东西实在很无趣。她拿手指偷偷缠着游扶桑的长发,忽然问:师姐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没有。游扶桑立刻别开视线,低垂下眼不看她。 宴如是于是道:我有哦。 游扶桑显然怔忡,极快地瞥她一眼,欲言又止,分明很失落。 过了很久她才问:宴师妹、宴师妹喜欢的人是谁啊…… 是你!宴如是大笑着抱紧她,我最喜欢你和阿娘!身前的人僵成一块铁板,脸颊烧得红红的,宴如是不放过她,又追问:所以师姐是谁也不喜欢?啊,师姐对我连这种友好的“喜欢”都够不上吗! 游扶桑被她摇得晕头转向,要说不清楚话了:喜欢的……喜欢的……我喜欢宴师妹的…… 她喜欢她,却不是那种“喜欢”。 但这一点,宴如是如今才悟得。 她们的书写课业俱由宴清绝教导,是以字迹也很相似,横平竖直,却不是死平与笔直,要有平衡的韵味。宴如是从小跟着宴清绝长大,一笔一画都被母亲带着书写,是以这些平不平、直不直的道理她早就会了。宴少主一手好书法是各仙家都称赞不已的。 但游扶桑在外门时无人教导,只能靠模仿而习字。几年过去,她仍然模仿不了宴清绝的字迹;宴清绝的书法不在形,在神韵。 游扶桑练了许久也没有这份“神韵”,宴清绝不再勉强,随她去了。 如今这《告天下人书》的信里,扶桑师姐的字迹与宴清绝仍然相似,也生出了她自己的“神韵”。百年宴门,百年浮屠,游扶桑的书法带着一种正邪相融的飘渺气息。 这封信是何时写出来的呢? 宴如是固然不知晓,却不断猜想,师姐自知与宴清绝笔迹相似,又得来宴门掌门印,扳指束之,书信交与椿木、周全,让她们广而告之。 这封由她书写的信,却字字不提她自己,不提浮屠城,唯让宴门洗去冤屈,重新立在光下。 师姐恨她却也不恨她,爱她却也不该爱她。 那一日宴如是都浑浑噩噩,因了这书信,那些人簇拥她维护她,几乎到了为她黄袍加身的地步。 这些东西她本不该得。 群拥散去,人已尽了,宴如是去向那无人处,才跪地失声痛哭。 泪水打湿了怀中书信,她伏在地上,额头一点一点撞在地面,磕出鲜红的印记。“我真的知错了……”她哭得恸楚,“师姐,我真的知错了……” 有一双朴素的鞋履停在她身前,是椿木老人轻飘飘一声叹。 “倘若要说错,宴少主唯一错在过于天真,把发生的一切、身边一切人都往最好了想;这是错,也不该是错。母亲宠爱,师姐维护,宴门光复,少主之位乃至掌门之位,这些东西都是你该得的,反而先前那些罪孽是你不该遇见的。” 椿木长老与蓬莱黑蛟站在一起,又搀扶起满面清泪的宴如是,“我早与你说过,宴掌门的身份便是天机本身;她本为命定成仙之人,命格亦是圆满。百年里,她将身上劫数一一化解,最后一道却迟迟不来。这些也在名字里有所体现:宴清绝之‘绝’,便是‘绝子嗣’之意,是以血亲之劫,是她注定难以跨过的劫难。你死,或她死。” “她固然不希望你死。你若死去,她生不如死。” “一切本是可以化解的,虽然磨难重重。陆琼音便是趁此机会,以命格之事作威胁。堂堂宴掌门,在命数之上也成了胆小的人,也许这便是‘人有软肋,便不自由’。” 椿木叹气,“至于你,宴少主,你何罪何辜啊?倘若这是一个正派世道,如你这般的人更该好好地向前走着。纯善不该成为致命缺点。可惜世俗世俗,本就是善恶颠倒了……” 宴如是任由她握着手,眼泪还在轻轻流着,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长明灯:“椿木长老,母亲还没有走,是不是?” 椿木微笑道:“她一直在你身侧。” “这是什么意思?魂归天地么?” 椿木笑而不语。 宴如是恍惚一下,“师姐——师姐,师姐呢?她会不会也……” 椿木却打断:“这个就不好说啦。” 宴如是愣在原地,泪水明晃晃地挂下来,静默了许久,她听见有别人在山道的另一侧叫唤她,“宴少主——” 是周全。 “宴少主——我不认识宴门后牢的路啊——” 如今一片愁云惨淡,一片虚荣繁华,这山道上的周全倒是笑得很活泼。 椿木于是催促宴如是过去,笑眯眯道,“宴门不同往日了,往后宴少主还有的是事情忙呢。” 宴如是木木讷讷说好,擦尽泪痕,恭敬与椿木作揖,便向山道离去。 椿木与蓬莱黑蛟站在原地许久,乌云遮眼月光,风又把云吹散,流光轮转一轮又一轮。缄默良久后,黑蛟子面向椿木,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很淡然地说道:“游扶桑已经很累了,再给她乱许诺便不好了。” “是这样。”椿木点头答道,“扶桑是个好孩子,可惜误入歧途,正邪皆杀而正道,她的命早已不属于她自己了,是‘邪’这一字的一部分,是‘正’与凡尘憎恶的具象化。宴少主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世俗总不允许这样的人安稳存在着。我见了她,便也想着助一臂之力,也算安置了难得的善心。” 黑蛟站在旁边,一身漆黑戎装,旁的再什么配饰也找不到了,隐约的月华打在她铁质面具上,泛出幽幽冷光,分明很冷,但整个人的轮廓又是温柔的。 又是一段沉默,她微微颔首,说,“好。” * 宴门孤山对峙之时,周全分明是有备而来;她点兵点将似的召集了孤山旧党,勒遣方妙诚。 可惜她找了很久周蕴,仍然不见所踪,她与旧党叹气:“百年一变,孤山无人了……” 立即有一道鞭子狠狠砸在她面前,来者张扬跋扈,带着娇惯出来的傲气:“谁说孤山无人?!” 是周聆。 周全被砸得愣了一下,半晌也只笑,“大小姐,等的便是你这一句话。” 此为孤山后话。 那日周全来找宴如是,问到宴门水牢的事宜,便是将处置方妙诚的权力交给了宴如是。 如今方妙诚已是板上钉钉的罪人,孤山钳制她。 周全对宴如是当然很恭敬,游扶桑救过她,在她心里约等同于宴如是救过她,何况周全打心底里是佩服宴如是这个少主的,经历这么多沉浮是非还能这般坚守本心,实为不易。 宴如是于是将方妙诚关押在宴门后山水牢,那个曾关过她母亲的地方。 水牢之内暗无天日,青龙伏在深潭边缘,鳞甲遍身,散发着煞芙蓉气息,有抑制邪修的功效。 宴如是站在岸边,右手托着一只烛台,盈盈烛火照在她面上,光亮清冷。 她问方妙诚:“熟悉吗?这曾是关押我母亲的地方。” 方妙诚跪在牢里,冰冷的水浸湿半边身子,灵息不足而现出狐狸尾巴,伤口累累,都是那日她欲逃走而被蓬莱黑蛟打出的痕迹。随她动作,铁器咣当响着,她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面颊,面容枯槁,毛发已经变成了枯哑难看的死灰色,往日光彩烟消云散。 她看着宴如是,不说话,只是笑。 “你的陆楼主不会再来救你了。” 方妙诚又是一笑,讥讽得紧,“你怎知她不会来救我?” 宴如是于是淡淡问:“那她来了吗。” 话才说完,宴如是身后也出现了层层叠叠宴门的人,成渐月在左,孟长言在右,皆是冷冷俯视方妙诚。这几日宴门休养生息,方妙诚却失了灵气,再怎么易容、欺诈、谎骗人心,亦是插翅难逃。 陆琼音当然不会来了。 浮屠十八地狱外她以死遁地,失了一具肉身,元气大伤,此刻只求自保。在她眼里方妙诚只是一只逗趣儿的狐狸,是不值得冒险营救的。 宴如是再插一刀,重复一遍:“陆琼音不会再来了。方妙诚,如今孤立无援的人终于变成你了。” 方妙诚看着她,又或者透过她凝视着什么,某一个瞬间,她面色极快地坠落了,终于面如死灰,心如死灰。 宴如是于是回头,与正道诸位颔首,“方妙诚其人阴险狡诈,草菅人命,罪不可赦,倘若一命换一命,她该死千百回了。时辰以后,我以青山剑斩下她魂魄,青龙吞噬她,如此,生生世世,再无复生的可能。” 不是请愿,而是告知。 可惜未找见陆琼音。但不打紧,宴如是心道,有些仇恨该报还是会报。 只是有些罪孽,该要偿还,却是斯人已不在了。 * 这些日子,但凡是有耳朵的人,不会没听过宴门与孤山之后《告天下人书》如何还转局面,由蓬莱椿木诵读、御道书生在侧,这封千余字的书信严谨到如同上神受封。 这些日子,但凡是长了眼睛又记忆尚佳的人,不会停止对宴门少主大义灭亲、青龙救世之事的传颂。而传奇故事总是越传越古怪,传闻里的宴少主已经长出三头六臂,左青龙右白虎上朱雀下玄武,统统由她驱策。有说她是女娲传人,如神祇光明正大,是剿魔功劳最大者,亦是对正道摧陷廓清,功在万世千秋。 正邪一战浮屠城灭,御道孤山休养生息,牵机楼—— 牵机楼,消失了。 如同它曾凭空出现在山崖,此刻它已凭空消失,不见踪影。 如此消失不见竟是坐实了陆琼音邪道身份,仿似畏罪潜逃不敢示人。 同时有传闻,牵机楼楼主陆琼音,实则与浮屠城第十六任城主庄玄样貌相同。 “可惜见过庄玄的人并不多,我又没有证据,说出去无端惹人哂笑。虽说陆楼主一百张脸变幻无穷,也许只是见过庄玄又恰好顶了那幅面皮吧……还是觉得奇怪呢。现在有《告天下人书》,我思索再三,一切说得通了。”不知名修士如此叹气,“也许正邪之战便是魔修内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好宴少主明察秋毫,亦见舆薪,好歹是让我等凡人抵御住了。” 此后江湖流传美谈,宴门少主救俗世于水火,不顾性命与前嫌,屈身魔窟。魔头身死,世间再无浮屠城,孤山御道亦退居,宴门朱门光大。 ——唯宴门因那《告天下书》光大门庭,无可匹敌。 这样的传奇故事流传很久很久,久到变了模样与颜色,但人们对宴门几经风雨而屹立不倒之事依旧佩服,有说其支离破碎却到底东山再起,是有命格庇护,仙人垂爱,而不论与孤山之祸、或正邪之争,都不过是命定里的劫难,宴门气数不该绝,终于是跨了过去。 至于这灾祸与斗争间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血泪多少冤屈与多少苦痛?那些个传奇故事便没有那么深入了。只说宴门少主——或该称宴门掌门了——追忆每一个离去的魂魄,长明灯点了整整一座高塔,倘若那些孤魂失了方向,遥望灯塔,到底能找到归家的路。 同时,也流传她与盂兰鬼市的故事。 有说每年盂兰鬼节,她都要去孟婆桥上枯站一整夜。直至黎明渐起,鬼差赶人,她失落——但也意料之中——地离去。 那日她才要离去,一只野鬼与她擦身而过,面上还挂着新垂的血泪,长长一条直流到胸前,沾染白衣,恍若才从火海血水里捞出来,那么凄惨又那么哀伤,鬼市灯火照得那只鬼一双无色的眼睛与渐灰的长发。 虽然可怜,但相貌却是顶好的,眉间血似的朱砂,一对朱唇与明媚凤眼,只是有些消瘦,才凄惨得生出许多恹气。 有那么一个瞬间,宴如是呼吸停住了,她快速地想跟上去,可惜被孟婆桥外无形的屏障拦下,鬼差亮出两道叉戟,面顶生死符咒,冷冷拦住她:“宴门主,黎明已至,今日已非盂兰鬼节,再多滞留便要损耗阳寿了。您请回吧。” “阳寿、阳寿……”宴如是虽驻足,眼神还黏连在那女鬼的背影上,“可以!多少您收了去吧,只要我能再看一眼……” “她不是你要找的人。”鬼差打消她的念头,“你等不到游扶桑了。游扶桑早已不在这个世间了,鬼市里没有她的魂灵。明年鬼节鬼市大开,您请不要再来了,只是徒劳。” 话虽这么说了,但鬼差也知道这劝说根本没有用处,只是耳旁风;每一年都说同样的话,宴如是每一年都没有回应,于是下一年又出现在鬼门关。这般与鬼市牵连不休,再厉害的修士也要受到损害,七年,十四年,二十一年……若非她命硬,否则早就魂归阎王殿了。 一步错,步步错,大梦三千世,青山不相逢。 她于是独站桥头,十年百年将错就错,究尽一生画地囹圄;见了杨柳绿,匆匆又花黄,夜深露重,三更梦醒,孤寂梦魇里再如何声嘶力竭,醒来都是一场空。 夜盲心盲,神鬼皆徒劳,合眼又朦胧,谁人梦里哭。 谁人梦里哭。 【卷二·随意春芳歇不取,明明明月是身前】 第44章 旧怨(一) ◎你欠我八十四两银子◎ 对于修道者,游扶桑百年性命实在算不得长寿;但若放去凡人俗世间,三百余岁几乎是古木奇观。 修士与凡人究竟什么区别?后者怎就苦苦艾艾如刍狗,前者怎就恰似神仙不羡仙了?倘若一人无忧无虑了三十载,一人凄凄惨惨了三百年,谁去羡慕谁呢? 原来长寿与否并不看切实数字,而看心性。 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俗世小神仙;若是苦大仇深,岁比山川亦枉然。 游扶桑自认是后者。 她这一生绝对算不得快乐的,少吉多凶,无亲无友无爱人,也许从出生那一刻时辰里就写了天煞孤星四个字,注定了此生颠沛不堪。 也许是因此,母父才把她丢掉,江水把她送到扶桑之地,凶兽几乎吞噬她,浮屠魔气附身于她。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么潦潦草草随便结束,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真的陷入死亡那一刻,魔纹如锋利藤蔓刺入她胸膛,全身血液极速逆流冲破经脉屏障,那一刻她痛如命绝,恨不得顷刻消散,却还是想,“原来,我也是不甘心就这么死掉的。” 游扶桑曾以为是世人太短寿所以求长生,而她早已看过大千世界,到达过那样高的山巅,那样深入的水潭,于是可以跨越这类妄念和迷思;她以为自己不贪生,也不怕死。 原来,这些不过“她以为”。 原来,她也想活。 * 好长又好乱的一场梦。梦里三千世,大梦有鸣蝉。 风尽声希,刀光剑影血光横天,有人惊叫有人喝彩,火光淋漓。 人死不过头点地。 尔后是无尽的沉睡,无尽的沉默。 无尽的梦境。 梦里她早就忘了姓甚名谁了,潜意识里自认是蓬莱一株仙草。 缘何是蓬莱?缘何是仙草? 她也不晓得,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此生与蓬莱是否有什么牵连或孽缘。她想,也许梦就是这般无厘头,只管做去就好。 大多时候是一株仙草,集天地灵气长大——梦做到这里又停下了,忽然问自己,是不是太自信了?凭什么天地灵气都聚集在她这株小小草苗呢? 很快有一个声音回道:因为这是你的梦,你可以在梦里拥有一切。 游扶桑于是开开心心将梦继续做下去。 这是我的梦,我可以在梦中拥有一切,这么想着却又犯了愁:她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记得自己曾万人之上,拥戴她的人曾有整座城池那样多,但在梦中那些人的面貌那样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的真实面容;她记起自己有师二三,友二三,但孤灯暗影下又常常只是一个人。 她习惯了独处,旁人接近反而是打扰。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那人很爱缠着她,手紧紧扣住她手腕,脸颊软软地贴在她肩头,亲近自来熟。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人。 不过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 俗世三千,生一回死一回,再辉煌的成就也消弭,再深痛的爱慕也淡然,痛哭淬成哀乐两忘,苦水散成白汤。 该忘的总要忘却的。 她于是想,我好像什么都缺少,孤零零一个人;同时却什么也不想要。 一个人足矣。 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混混沌沌又睡过去。再次醒来又不知道是多久以后,迷朦的梦境里陡然有别人了。 十分陌生,也许是个医师,手法绝对算不上温柔,暴力地往她嘴里灌药,尝不出味道,觉不出冷暖,只觉得快被这些汤药淹没了。 ——然后那人说:“真是糟糕,血怎么变成青色的了?” 声音非常陌生,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又想:为什么血液会变成青色的?难道我真的不是人,真的变成了一株草了? 她于是明显地感觉到身体里经脉如藤蔓般生长,带着空山新雨的气息。 原来是恢复听觉、触觉和嗅觉了,她想,可惜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仍是与外界隔绝了。 在某一个鸣蝉的夏夜,她忽而四肢有了知觉,能觉察冷暖,甚至能微微动作起来,她于是伸出手,手指揪住一片不知是床帷还是衣襟的布料,緂麻索缕,并非什么名贵绫罗。 耳边发出品铃乓啷的刺耳声响,似是打翻了什么东西,有人失声问:“你醒了?” 她是谁? 游扶桑很努力地想看清她,视野却久久不能清晰,始终有一层白纱包裹着,灯火葳蕤不明晰。 “别抓!”医师握住她手腕,解释道,“你眼上裹了纱布,还有许多草药冷敷,你的双眼曾被火灼烧过……”她顿了顿,“眼睛可是人最脆弱的地方。” 你是谁? 游扶桑手脚有知觉,却还是没力气,发不出声音,想问什么也全然说不出话。 “周蕴,”那人看出她慌张,自曝了名姓,“我是周蕴。” 周蕴是谁? 游扶桑根本想不起来,便感觉对方又搀扶着她躺下,“别乱动,我不想白救。” 说完,她强硬地把游扶桑摁在床上,刷的一下把灯熄灭,然后,人走了。 * 游扶桑发现自己可以说话,是在某一日傍晚,彼时天边火烧云,蓬莱雨后新风穿堂而过,似乎把天边那些红彤彤的云也吹近了一些。 当然这些游扶桑都看不见。 她只是听见有人拿着珠算盘在她耳边算账,珠子噼里啪啦响,似敲打在她耳膜上,十分令人烦躁。 “……”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吐出半个不成音节的字,又废了十八牛四虎之力说出: “拿开!” 噼里啪啦打算盘的人愣了下,佯作一声惊讶:“哦哟,好凶哦!” 游扶桑浑浑噩噩坐起来,脑袋一团浆糊,眼前还蒙着轻纱,周蕴问她:“还记得什么吗?” 游扶桑又反问:“我该记得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游扶桑深吸一口气,口中囫囵转着三个字眼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终于她道:“不知道。” “真失忆了,还是懒得回忆?” “不知道。” “是我救了你。” “……” 游扶桑头晕,“这个知道。” 周蕴于是道:“故人所托。亦是医者职责,不必言谢。” 游扶桑从善如流哦了一声,坐在榻上,真就不说谢谢了。 周蕴看着她:“然后,你欠我很多钱。” “救你是故人所托,我不好太苛待你。你伤得极重,我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周蕴提起算盘,“重塑你躯体的部分是我与椿木合力,她为主力,不打算向你讨要辛苦费,那我也不多说。” 椿木又是谁? 游扶桑有些晕,睡太久脑子不太灵清。 周蕴再道,“不过我为你看病养伤,则是另外的价钱。” 她一手算盘,一手摊开厚厚账簿,字正腔圆道:“陈皮半夏,芡实甘草,茯苓山药青莲,这是二陈四神,健月补气;青黛川断,祝余芦梗,紫萱三七菘蓝花,这是‘忆秦娥’的药方,补血修筋,滋养经脉。薜荔繁缕,白术当归,此为‘徐清风’;川芎草无明籽连黄,此为‘如梦令’;杜衡君迁黑司命,委陵王不留行,此为‘江城子’。” 如练嗓子讲相声报菜名,周蕴一鼓作气报了十几个方子,有大有小。 “以上约是你近十年的药摄,疗程不同用量不同,具体如何参见账簿,除去一些有市无价的,我不为难你,其余皆是明账;言而总之草药方子共计七十八两银子,又八百六十三文。账簿我抄了一份放在这里,有疑问随时翻看,明帐明付,童叟无欺。” 周蕴放下账簿,轻点了点账目,示意游扶桑这里白纸黑字不得抵赖,又开始拨算盘,“同时,自你醒来,我也要给你喂吃食,虽然你也没怎么吃进去。不过还是要付钱。” “一份素面,一块酥饼,一份麦米泡汤菜,一盘青菜与牛羊猪肉,一杯蜂蜜水,一打甜豆浆,约是五十文一日。” 游扶桑听着,很恍然地想:我有吃这么多吗?这些到底是进了谁的肚子? “你醒来三月有余,饭钱共计……” 周蕴飞快地敲着算盘。 “四千一百七十二文。” 顶着一张极清俊不食烟火的脸,周蕴面无表情道:“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还我八十四两银子,毕竟我也照顾了你许久,最近采药荒,我十分拮据。” 她又又又又拨算盘:“我照顾你两月有余,尽心尽力,多收你九百六十文,自觉不过分。” “是以,这位号称什么也没记起来的病人,”周蕴站起身来,目不斜视问她,“你的八十四两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 第45章 旧怨(二) ◎不太像人在干活◎ 报完账,周蕴看着游扶桑,“你觉得呢?” “八十四两银子,”游扶桑默念一下,没什么概念,“我没有钱。” 周蕴于是露出早已预料的表情,将厚厚的簿子翻到最后。“这里有我为你规划的赚钱法子。等你视觉恢复了,便可以照做了。” “其一是每日晨起,为椿木长老摘取露珠与晨桃,泡一杯早茶,守着她喝完,可以向黑蛟子将军领三十文钱。” “其二是学堂课业,从巳时到申时这三个时辰,你可作各位蓬莱讲师的助手,约是两百文钱。申时到亥时三个时辰,你去藏典阁收拾学簿与清理扫洒,又可以拿两百文钱。” “其三是后山守夜的活计,非常轻松愉快,不过要通宵。打流萤,捉鸣蝉,扫落叶,禁止贪玩的小妖掉进水潭,其实是可以偷偷睡觉的,只要不被发现……如此四个时辰,可以领到三百文钱。” “守夜之后,又到了给椿木长老泡茶的时辰。如此循环往复。” “满满当当一整天,是日入七百三十文钱。”周蕴放下簿子,又去拨算盘,“十天能赚到七两银子,八十四两银子只需要一百二十天——也就是四个月!恭喜你,只需要四个月就可以还清账务,是不是很有盼头?” 泡茶、讲师助手、收拾学簿、守夜…… 游扶桑皱起眉:“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四个时辰、还要摘东西泡茶,可这一天不就是十二时辰?” “是呀,”周蕴保持微笑,“我还给你留了一个时辰小憩,是不是很贴心?” 贴心是贴心,也很精打细算。只是这听起来…… 这听起来…… 听起来…… 不太像人在干活。 像驴在拉磨、马在驮物、牛在锄地。 反正不像人在干活。 但转念一想:已经沉睡那么久了,几次通宵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别的也不知道做什么。有这些安排总比漫无目的地对债务发愁了好。 她于是同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这下轮到周蕴诧异了:“你同意了?” 以她的医术自然知晓游扶桑不是真的失去记忆,权当是装的,才没想到她会答应。 周蕴重复着喃喃: “你居然答应了?” 游扶桑:“嗯。” 答应是答应了,做不做另说。倘若她想,睡上四个时辰,醒来银钱照拿,谁也管不着。 游扶桑是这样打算的。 * 才离开游扶桑的病房,周蕴马不停蹄赶向椿木长老阁。 “扶桑城主醒了。但不知何种原因,她佯作一切都不记得了。” 椿木则反问她:“你怎知是佯作,而非真的失去了记忆?” “我是不曾听闻这几味药草药方有什么抹去记忆的功效。这是曾经我与庄玄一同编织的躯体,以无魂之灵入新生之体,南海鲛珠,昆仑青玉,巫山灵木,蓬莱仙草,绝顶的药什和绝顶的医术——椿木长老就算不信我的医术,也该信她的。” 椿木道:“我没有不信你。” 周蕴和庄玄是三四百年前的旧友,一个医仙一个医鬼,撞在一起倒是棋逢对手。她们常常打赌,医死人,肉白骨,治癫臆,赌约太多,周蕴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第一个赌约是谁先救下那只蓬莱山脚的红狐狸——于是周蕴救下了方妙诚。最后一个赌约则是这具灵不灵鬼不鬼的身体,于是周蕴救下了游扶桑。 其实医术是庄玄更好,只是这些赌约都我赢了去。周蕴心道。 她还记得那日浮屠城破,沉寂许久不见的庄玄以游魂的姿态找上周蕴,告诉她浮屠令第十层“浮屠生”的秘密,让她去找椿木商量,救下扶桑。 那你自己呢,庄玄?周蕴本想这么问她,问她为什么从来不给自己作考量,可是压根儿没有开口的机会,庄玄的残魂已经化作青烟不见了。 周蕴救游扶桑是故人所托,但故人所托也要明算账;也希望这四个月的活计能让游扶桑更熟悉一下蓬莱山,忙起来才不去斤斤计较那些前尘事。 想了很久,直至清风撞开窗棂,窗外雨纷纷,周蕴的目光随着那些雨点起起落落,她道:“算了。” 蓬莱正是黄昏,天际一道惊散的鸦影,周蕴再道,“倘若真的什么都不想记得了,能这样平安无忧地度过这一生,也挺不错的。” * 大约是再过了小半个月,游扶桑醒在一个黎明,窗外天蒙蒙亮,她发现自己能摘下眼纱,也能看清一点东西了。 这些日子她躺在床上,也稍微听旁人聊了些世事。 原来她已经躺了一个甲子,也就是六十年。 六十年风雨飘摇,天下合合分分,国君换了几轮,上一个皇帝是造反当上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类的话说着说着自己去做了王侯将相。往后出了什么岔子,亲信把皇位上的人干掉了,后宫家眷无处去哭,剩下的几个帝王孩子又实在很没用,果然被瞄着机会攻克了。听说如今各国仍在纷争,听说现下是个实打实的乱世——不过这一切与她们蓬莱都没什么关系。 蓬莱是海外仙山,与传统的修仙界联系都不密切,更别说与俗世了。 “至于修仙的那伙人嘛,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样的道理,大约六十年前,孤山与牵机楼围攻宴门,你猜怎么着?过了几年,反而是牵机楼不见了踪影!” “牵机楼消失了,浮屠城破灭了……再后来嘛,宴门洗清冤屈,上任宴门掌门写了一封告天下书,她女儿继位掌门,听说这掌门当得很不错……” 说话的人是春翠翠,山门前浇花的小妖,是被椿木差来与游扶桑交朋友的。她一见了游扶桑便两眼冒光,她说好生奇怪,我看这位姐姐如此熟悉亲近,一定是从前哪里见过的! 但往下又说不出所以然,春翠翠承认自己脑子一向不好,记不住太多东西。 “反正就是见过,”她道,“像你这么好看的人是不多见的!” 可惜她还是忘了何时见过,死活想不起来。 实则游扶桑还是浮屠城主时,难得几次拜访蓬莱,最先挟持的就是这个在山前浇花的小妖。 摘下眼纱后,游扶桑用铜镜照过自己的新样貌,不能说与从前大相径庭,底子还是类同的,五官几乎没有变化,只不过,到底是那些仙草灵珠宝玉滋润出来的,从前那些魔气邪气自然是消失了;不再金瞳朱砂,而是乌发红唇,眸如点漆,有种返璞归真的清秀,月色贯注,铅华褪尽,反倒很像宴门那些时日,那般青涩秀气的模样。 变了,也没变,再遇见什么亲近的故人,多看几眼也认得出。 她还没有新的名字。不过蓬莱很多如她这般无名的小妖,刚刚化形,没文化却总觉得自己很有文化,不稀罕别人给自己取名,偏偏要用自己取的,比如春翠翠,她在最开始化作人形,去椿木长老面前登记的名姓是“天上地下无敌至尊金刚仙草是也”。 椿木欲言又止,放下毛笔,“你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吧。” 那天翠翠很生气也很伤心,她觉得这个英明神武的名字没有得到该有的称赞。但鉴于对椿木长老的爱戴,她还是回去想了一想。 想了十天,跟着那些教书的讲师上了几堂课,又看了一些书,学了一些字,她灰溜溜跑到椿木身前:我要姓春,叫翠翠。 虽然还是土,但没有那么土,而且作为一株草土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小草从土里来,终将归于土——翠翠是这么认为的。 更何况,春翠翠这个名字有一个很好的寓意,春则春生新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翠翠则绿树长青,仙草长寿,都是好愿望。 翠翠拿着姓名册,对游扶桑道:“你可以叫红红,这样我们就是一对,说出去很有面子。” 游扶桑果断拒绝了这个请求。 她读过书,知道这名字是土的。比春翠翠还要土。 翠翠好歹也读了几十年书,意识到游扶桑的抗拒,她善意地在簿子上将“红红”改成了一字“绯”。 这也是有寓意的:游扶桑如今的血液还是青色的,这是仙草化形不成功的兆象;翠翠希望游扶桑的血液快一些从青色变成红色,这样就算是化形成功了。 其实很久之后她们都会知道,名字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代号,随时都可更改。 * 在蓬山劳作的那些日子游扶桑也听课听讲,惊奇地发觉自己什么都接受得很快,好似从前都学过一般。她与翠翠的关系渐好,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但到头来也只有这一个朋友,旁的小妖见了她也不搭理,窸窸窣窣背后说话:“这是周蕴新救下的人。” 游扶桑曾困惑:“周蕴在蓬莱风评不好?” “好,也不好。”翠翠道,“我是觉得她们太记仇,你做你的事情,甭管她们。” 什么是“好也不好”? 游扶桑追问,翠翠却不再说下去,讳莫如深。 不过几日以后,游扶桑知晓了蓬莱各妖对周蕴的敌意之由来。那日她在后山打着瞌睡守夜,好不容易撑到卯时,天际微微亮,泛起鱼肚白,游扶桑领了那三百文钱,眼下吊着两袋青地往居所走去,一进门有人埋伏在此,见了面就打她:“好你个周蕴,你还敢回蓬莱!我我我掐死你!!” 此人陌生,说话结巴,力气倒是很大,游扶桑隐约看清她额头一个“王”字,判断她是一只虎妖。 一株草遇见一只大老虎,啪唧一下,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但好歹游扶桑是撑到别人来救她了。 周蕴来救她了。 许多年以后游扶桑再回想起来这个事情,她觉得应该是因为虎妖掐她时,游扶桑兜里三百文钱都掉在地上,一墙之隔的周蕴听到铜钱坠地的声音,一下子就从睡梦里清醒过来。 当然周蕴也不会打架,力气更抗不过虎妖,她面色平静地打开门,冷静地棒读道:“我才是周蕴!你放开她。” 虎妖果然放开游扶桑,向周蕴冲去。 “等一下!”毫厘之差,周蕴又抵住虎妖,“死之前,请让我把地上的铜钱捡起来。” “……” 游扶桑觉得无语,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总觉得周蕴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虎妖则道:“亡命之徒。捡就捡,不要耍花招!” 周蕴半跪在地上捡起第四十四枚铜钱的时候,她偷偷喊的救兵终于来了。 阴风吹开门扉,月色凝固一瞬,蓬莱黑蛟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牵制住虎妖。 “来得真慢,”周蕴把那四十四枚铜板收进兜里,对游扶桑道,“你这么弱不禁风无法自保也不是个事儿,让黑蛟保护你一阵时日吧。” 黑蛟就站在一旁,沉默寡言,月色照在她银色的面具上,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阴冷。 修炼到家之人吐纳呼吸皆静然,令人觉察不出,黑蛟子一定也是到了那样的境界;可一方面是觉得她修炼层次极高,另一方面又觉得很可怖,追其原因,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很浓郁的“不似活物”“没有感情”的气质,加上她毫无吐息与脉搏——也许黑蛟的原身就是这般冷血的?游扶桑不知晓。 黑蛟和椿木是蓬莱最德高望重的两个人,前者以战力强而闻名,后者以年岁长、见惯风霜而闻名;而她们都没有特意为自己取名,不过是用了原形的名字。 也许这也是超然物外的一个表现。当然还有一个缘由:这世上大抵只有她一只黑蛟、一棵椿木,足够有独特性,但游扶桑与周蕴便不能这样了:她们不能自取名为“草”,或自取名为“人”,因为那样就泯然众草、众人矣了。 不过那日游扶桑没再想那么多。 对于周蕴让黑蛟保护自己,游扶桑只心道,好歹周蕴这个抠门的没提报酬,这厉害保镖不要白不要。 而黑蛟押着虎妖离开,游扶桑捡起地上那另外二百五十六枚铜板,很随口地问周蕴:“她们为什么这么恨你?” 岂料周蕴对她摊开手,眼神落在游扶桑刚收进衣兜的百枚铜板上:“要听故事,那又是另外的价格了。” “……”游扶桑握了握拳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半的铜钱,“你以后去酒楼里当说书的吧,比从病人身上薅毛来钱快。” 周蕴道:“我会考虑的。” 周蕴收下钱,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周蕴是孤山人,还是孤山大娘子,本要做孤山下一任掌门的。 周蕴百岁时,在修道上颇有建树,孤山老人想要培养她作继承人。老人身边是整箱整箱的金银财宝,她对周蕴小声道:蕴儿,只要你今日开始学习掌门之道,这些财宝都是你的。 然后再正儿八经问她:蕴儿,你的志向是什么? 这是周蕴此生唯一一次没有见钱眼开的时刻。 她说,我要去九州游历,悬壶济世。 孤山老人心碎在这一刻。 转头去看周小妹,小妹还在会把珠宝往嘴里塞的年纪;转头去看周二郎,更是个马齿徒增不成器的,醉生梦死不知志向为何物。 孤山老人觉得很伤心。不过她是个会听孩子愿望的好母亲,到底还是让周蕴去九州游历了。 但是没有给一分钱。 大概是希望她知难而退,回去继承家业。 这也是为何周蕴养成了对要钱斤斤计较的性子:由奢入俭难,由孤山钟鸣鼎食金枝玉叶入俗世风尘仆仆更难。不过在周蕴高明的医术之下,这些抠门癖好显得无伤大雅。 周蕴太久没有回孤山,孤山老人忧心她,也忧心这个尚无继承者的孤山门派。于是某一日动用了玄镜,想看一看孤山往后的日子。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偌大孤山,居然会栽在一只红色狐狸手上。 于是孤山飞鸽传信,让周蕴远离蓬莱这个妖修倍出的地方;更要远离红色狐妖。 收到信的周蕴看着身边那只病怏怏的小狐狸犯了愁。 蓬莱的狐狸不识人间险恶,顶着一身漂亮的红色皮毛往闹市里冲,被屠户捉住,几乎扒了半层皮,血淋淋地逃走。 好在遇见了周蕴。 可是周蕴收到了那一封信。 医者仁心,只是因为一个预言就不救她吗?周蕴进退维谷,眼前可怜兮兮的狐狸再不救就要死掉了啊…… 她想让庄玄去救,可是庄玄不医活物。毕竟是修炼浮屠令所带出来的医术,还是有些邪气的。 难道要白白等这只狐狸死掉再救助?周蕴做不到。 反应过来时,周蕴已给狐狸喂下麻痹的蒙汗药,权作止痛,从袖口拿出银针与炙刀,细细缝补起来。 信鸽带来的信也被她用烧刀子烧刀子的时候烧成灰烬了。 周蕴果然医仙,一夜过去,狐狸在她怀里恢复如初,甚至还奇迹般地化了形。 少女缩在她怀里,乌发松软,面容是狐狸独有的媚态,笑容却很纯澈,她们在同一锦被下紧紧挨着,狐狸抬起头,不着寸缕的手臂环住她,温温柔柔地问:是你救了我吗? 和病患搞在一起很没有医德。 周蕴被烫到似的弹了出去,在榻上还没站稳,夺窗而逃。 她把自己关到柴房,面颊一片火烧云。她从前从未想过情爱欢好之事,被人赤身裸体抱一下简直快要疯掉。 也是那一刻开始,她逐渐明白: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刻意避开而不发生。 宿命并不会因为一方躲避而大发慈悲地转恶为安。 那些注定的事情从来不会消失。 只会在某一刻隐匿,在旁人忽视的时候悄悄聚拢,再流散开来,弥漫开来。 第46章 旧怨(三) ◎我总会叫你喜欢上我◎ 那日周蕴在柴房里把额头邦邦邦撞在窗棂柱子上,额上红痕许久不消。 回到房间,狐狸还坐在床榻上,身已化形,一双光洁白皙的长腿搭在榻沿边摇晃,身后毛茸茸的尾巴也是摇啊摇啊摇,狐狸耳朵耷拉在乌黑发顶。她仍保持兽时的习性,轻轻弯曲着手臂舔舐着,见了周蕴扬起脸笑一下,把周蕴笑得一个激灵,又退出了房间。 朝霞没有红在天边,红在周蕴耳根。 她忽然想起狐狸背上那道缝补的疤痕,歪歪扭扭,还没到拆线的时候,细细小小的银线勒在皮肉里,想得周蕴有些心疼。 缝补的地方不能沾水,近日饮食切忌油腻辛辣,第一个月不要逞强下地,侧躺在榻上时膝盖之间夹一个软垫,以免骨头错落成形,第二个月复健走动,第三个月…… 救人救到底,救狐狸也是。 周蕴于是第三次回到房间,打算把这些医嘱认真告知。 这一次狐狸不在榻上,案边也没人,正当周蕴看着空落落的窗子以为狐狸光着身子跑出去时,身后狐狸陡然出现,抱住了她! “抓住你了!”狐狸高兴地说,但一下子又委屈起来,她问周蕴,“为什么躲我?” 为什么躲她? 自古多是病患躲医生,少有医生躲病患。周蕴脑袋卡壳半晌,憋出一句:“因为你不穿衣服。” 狐狸道:“狐狸从来不穿衣服。” 周蕴道:“但你现在是人。人就要穿衣服。” 狐狸从后面紧紧抱着她,像小孩子那样耍赖:“没有衣服,没有穿,不会衣服,不会穿。” 周蕴躲着视线不看她。 身后挂着和她身形相当的人形狐狸,周蕴很艰难地从一旁抖出一件衣裳:“穿这个。” 皱巴巴的衣衫上,衣带层层叠叠绕在一起,狐狸是真的不会理。她于是问:“怎么穿?姐姐给我穿,好不好?” “你停下!别靠近了!你给我适可而止!” 话虽这么说着,周蕴还是抖开那件衣衫,紧闭着眼睛把它大刀阔斧地罩在狐狸身上。 狐狸倒是好奇了:“我只听说过女子男子授受不亲,但我和姐姐都是女的,姐姐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没有不敢看你,”周蕴嘴硬,“我只是不想看你。” 狐狸很受伤:“为什么不想看我?我就站在这里,为什么不想看我呢?” 周蕴不答,狐狸便凑上前去。她裹着那身麻布衣衫,眼睛水灵灵的,天真又纯澈:“你不喜欢我?” 周蕴觉得好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狐狸露出难过的表情。 但孩子心性说变就变,不多时,狐狸又盯着周蕴,很认真地呢喃:“我总会叫姐姐喜欢上我。” 这句话说得直接,也有一种天真的固执。 周蕴的心尖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动一下,痒痒的,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扫而过。 同一时间,狐狸裹着那身麻布衣服,再次歪歪斜斜地倒在周蕴怀中:“我不会走路。这个也要姐姐教。” “你……” 周蕴要发作的前一刻,狐狸轻巧地抬起脸来,亮着漆黑漂亮的眼睛与她笑:“姐姐,其实我可以读出你的心。” “……什么?” 狐狸于是倾倒在周蕴胸前,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聆听她心跳:“我们蓬莱的狐狸呢,都会一点点读心,其实不太确切,但可以知晓旁人的情绪。姐姐并不讨厌我,却莫名很抵触我,我想是有其它原因。” 当然不讨厌她,当然是有其它原因。 但周蕴看着狐狸,忽然不知道要怎么说。许久许久,她才别开脸:“我是孤山的人,孤山有预言……要远离一只狐狸。” “远离一只狐狸,又不是远离所有狐狸,”狐狸皱起漂亮的眉毛,“我不是‘那只’狐狸。姐姐,我不是坏狐狸。” 周蕴有一丝动容。 是相信虚无缥缈的预言,还是相信眼前真真实实的人? 理智告诉她此刻断得干净才是正确的,但无由来地,也心存一丝侥幸:也许她真的不是镜子里那只狐狸。 周蕴很恍然地想,她和庄玄本质上都算良善之辈,而狐狸亦心性单纯,只要她们稍加教导,是可以引在正道的。 圣人为人正直方而不割,此为方;女子年少为妙;直正真实为诚。 方妙诚,这是狐狸挽着周蕴手臂喊了八百遍“姐姐我也想要人类的名字”之后,周蕴给她取的名字。 方妙诚确实不是一只坏狐狸。 在保持了狐兽对自然的敏感愁善的同时,她也具备一切人性向善的特质。 她大胆、热烈、敢于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 比如修行,比如一切人间新奇事物。 比如周蕴。 那么多点灯如豆的夜里,周蕴在九州各处悬壶歇息,方妙诚靠在她身侧,“周蕴,我喜欢你。” 周蕴总是淡然摇着头:“我不喜欢你。” 某一个十五的月圆日,天雷勾动地火,她们也几乎要走火。 榻间罗帷,方妙诚拿雪白的脚踩住她,一点一点低下身子,在她身上缓缓摩擦,“周蕴,你就是喜欢我的。你看,你从来都不会推开我。” 方妙诚在她胸前侧耳,闭上眼睛,听取周蕴的心跳声音,“姐姐,你喜欢我的,”方妙诚慢慢抬起脸,手指点着周蕴颈窝,递上了双唇,“周蕴,你的心跳告诉我……你喜欢我的。” 仅仅咫尺之差,周蕴猛然推开她:“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喜欢你。没办法和你做那种事情。” 周蕴真的拒绝她太多太多次了,饶是再知难而上如方妙诚也开始难受:“你骗人!人会说谎,但人的下意识举动不会说谎,你刚刚分明是顺从我的,气息也是迎合,可你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推开我——周蕴,是不是又是因为孤山那个预言?” 周蕴别开视线,快速说道:“不是。和那个无关。我只是不喜欢你。” “周蕴,你给我取名最后一字为‘诚’,你自己却总是在说谎,”狐狸说得快要哭出来,“周蕴,你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你究竟喜不喜欢——” 周蕴只是打断道:“方妙诚,我们身为医者与病患却如此厮混,已经是糊涂了。” 方妙诚于是看着她,眼眶还盈着泪,目光却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许久以后,她擦尽泪痕,说,好,周蕴,你不喜欢我,也永远不会喜欢我。那我离开,对你我都好。 “那是她第一次冲我发脾气。但我知道她一定早就想那么做了。” 那些细节周蕴当然没与游扶桑说,她只是不疾不徐道,“她喜欢我,我隐约喜欢她,矛盾就在这里。于是那夜我们争吵,她离开了。” 游扶桑听着,点点头,又很突然地发问:“你没向她要医药钱?” “……”周蕴深吸一口气,恨恨回答,“我那时与庄玄在一块儿,还没有眼下这般捉襟见肘。” 游扶桑哦了一下,又回味起周蕴与方妙诚的故事来。 她问:“为什么最开始要给她希望呢?让她以为自己是那个意外。周蕴,你很坏。” “是的吧,我很坏。”周蕴自嘲笑笑。 其实她没有不喜欢她。 只是一方是喜欢,一方是预言,周蕴左右摇摆不定,居然选择退缩。她太不果断,也不勇敢。 周蕴把旧事说下去:“那一夜方妙诚回到蓬莱,却恍然想起蓬莱狐妖一族中一直流传的一个传说。” “传说有一只千百年岁的狐狸,知晓这世上一切因果,在她面前就没什么是无法解释、没什么是无法解决的。” “方妙诚,去求了那只狐狸。”周蕴道,“而那只狐狸,名为‘赤澄’。” ——蓬莱静谧诡谲的夜里,似鬼似仙的赤澄狐狸捧起方妙诚湿漉漉的面颊,轻笑又轻叹:“谁家的小狐狸,哭得这样伤心啊?” 这样的故事让游扶桑想起一个来自南海的遥远传说。 传说有一只美丽的南海鲛人,于一次风浪里救下一个岸上人类,她倾心于人类,人类却不惦念她。鲛人伤心欲绝,去寻求深海女巫的帮助,女巫也是如此捧着她面颊:“是谁让我们的小美人这样伤心啊?” 温柔的笑容下是恶毒的心,女巫掠夺了鲛人的歌声,侵占了鲛人的容貌。 鲛人与狐狸的结局如出一辙。 方妙诚被赤澄掠夺了身体。 说到这里,周蕴隐忍地叹息:“都说孤山祸起一狐,我才不愿意回应她,却不知道正是这份不回应……才真正酿成了真正的孤山之‘祸’。” “这祸,为‘赤澄’,而非‘方妙诚’。” 这么多年来周蕴常常问自己:如果她顺而接受了方妙诚,方妙诚就不会去找赤澄,赤澄也无从下手,一切是不是不一样?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后来,方妙诚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只狐狸的灵魂,但那时我们都不知晓。”周蕴道,“方妙诚失去了那段被赤澄伤害的记忆,伤痕累累地回到我身边,几乎不剩几口气。我不放心将她交付给别人,才又自己照料,我嘱咐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游扶桑问:“所以那一段时间,方妙诚还是跟着你回了孤山?而她身体里有两个灵魂,方妙诚不知晓赤澄的存在,而赤澄栖居休养,窥视着一切?” “嗯,”周蕴点头,“在旁人眼里,方妙诚还是那个方妙诚,只在很偶尔的独处中,赤澄会操纵她做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比如呢?” “比如暗中与周二郎、周小妹——也就是我的弟弟和妹妹——相识相知,她们都很喜欢她,此处的‘她’,与其说是方妙诚不如说是赤澄,顶着方妙诚那张温柔漂亮的脸,性子又活络,八面玲珑。自赤澄到孤山,所有行动都是有目的的,只是为了孤山的‘权’。后来,我的弟弟死在她手上,我的妹妹废在她手上,她成了方代掌门。” “孤山之祸……祸起一狐,如此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游扶桑却问:“在你发现方妙诚异常时,为什么不控制住她?” 周蕴只道:“是我发现得太晚。” 她该怎么说? 方妙诚被赤澄吞噬是一个缓慢而难以觉察的过程,在她隐约发现端倪的时候无法割舍那部分仍然残存的方妙诚的灵魂,在她彻底醒悟过来的时候一切早就无力回天。 正如那日收到方妙诚与周二郎的喜帖,周蕴如遭雷劈。她甚至不知晓方妙诚是如何与周二郎熟识的。 “不算熟识,只是他倾慕我,我答应他,毕竟这样至少可以留在孤山……留在你的身边。”方妙诚痴迷地看着她,“大娘子,这样不好吗?” “你开什么玩笑!你能留在孤山全靠我和椿木长老合力隐瞒你狐妖身份,如今你大张旗鼓与二郎成亲,你觉得我母亲会觉察不到你的身份?她可没有老糊涂……” “她马上要老糊涂了呀,”赤澄的恶在这一刻尽数溢上方妙诚面庞,“姐姐,我给她喂了一种药……” 周蕴一骇,立即抽身要去母亲身边,赤澄只在她身后笑道:“大娘子,现在去早就来不及了。为了提防你这样的医仙,我可是废了不少功夫呢。” 周蕴怔忡,却立即想起庄玄医死人之术,顿觉还有希望;这点希望亦被赤澄下一句话掐碎了:“当然,我也没忘了你的医鬼朋友。所以我让孤山老人的身体,啪,魂飞魄散。灵与肉都不在,医仙大人与医鬼大人又要如何去向阎王抢人呀?哈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不报仇?”听到这里游扶桑都生气了,“她害死了你的母亲、杀了你的弟弟、养废了你的妹妹、鸠占鹊巢你的宗门……你为什么不报仇?” 周蕴怎么会不想报仇? 赤澄的笑声刺耳如斯,周蕴反身扼住她喉咙。 赤澄轻咳几声,立即抬起那双盈泪的眸子,问她:“姐姐,你真的忍心下手吗?” 她们那么相似,几乎就是同一人。 周蕴恍惚了。 她承认她不忍心。 也许从立誓悬壶济世一视同仁起,已注定此生无法杀生。 “我总觉得……我是有法子将方妙诚唤醒回来,或者将她身体里那一部分赤澄的灵魂剥离出来的。”周蕴对游扶桑道,“所以我总是无法下定决心杀死她。毕竟如果这具身体死亡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一句:“二来,我也打不过那只千百来岁的赤澄狐狸。” 她这一句似逗趣儿的玩笑话,好让气氛不那么凝重。 “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再说来,也觉得从前幼稚得很,什么都踌躇,什么都怯懦。”周蕴道,“如今将近四百年过去,不管是方妙诚还是赤澄,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游扶桑听着,只觉得玄镜那事实在造化弄人,周蕴再道:“尘归尘,土归土,该忘记的早就忘记了,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 是啊,该忘记的早就忘记了,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 却只有周蕴自己知道,这份淡然只是从前痛苦无数次咀嚼于心头后,遗留的沉寂。 她亲手害死了她的爱人,她的母亲,她的家人,她的宗门。 而此刻风霜雨雪尽,那么多泣血的故事到如今,也只是一句,“造化弄人。” 还有一句则被她永远地埋在心里。 这一声是比风絮还轻,低到了尘埃。 是这四百年间辗转反侧的悔恨。 “其实,我没有不爱她。” 第47章 旧怨(四) ◎很想、很想、很想见到你◎ 周蕴说完故事,游扶桑如梦初醒,瞥了眼窗外天色,恍然已经是要去给椿木长老泡茶的时辰了。 她半蹲在地上,将兜里仅剩的百枚银钱放进桌案下的小盒子,背后有人目光灼灼盯着她,那眼神比饿鬼更可怕。游扶桑于是锁上盒子,回过头,不放心地问:“周蕴,你不会趁我不在偷拿我的钱吧?” 周蕴听了一皱眉,佯作不解:“你那些钱本就是要还给我的,如何有‘偷’这一字啊?” 游扶桑撇嘴:“倘若四百年前方妙诚知晓你这副贪财嘴脸,一定不会被你吸引。” 周蕴笑了一下,移开视线。“我常常在想,一个人为什么会被另一个人吸引。想了很久,想了几百年,得到的答案是‘相反’与‘相似’。” 她站起身来,晨辉照在她身上。 游扶桑不得不承认,此人不谈钱的时候浑身有一种很能唬人的清亮高洁之感。 “因为相反,是以觉得特别,多有关注;因为相似,是以兴趣始一,情投意合。”周蕴道,“我常常觉得,人是会爱上自己想成为而未能成为、或说不敢成为之人。所以深居简出的贵女与少年游侠的故事广为流传,被要求规规矩矩的郡主与舞枪弄棒少将军的话本层出不穷,妖鬼与人阴阳之恋总成绝唱。” “是以,我觉得。” 说到这里,周蕴诡异地顿了顿。 “方妙诚本质里也是爱财的。否则为什么被我吸引?” 游扶桑心道,说这周蕴有自知之明吧,她确实知晓自己‘贪财爱财’为一大特质,说她没自知之明吧,她好似是忘了自己除了爱财分明还有许多别的能说道,比如医术、皮相、精打细算又节俭、做事严谨如有强迫之症。 周蕴不晓得游扶桑心里这些小九九,继而说下去:“蓬莱之中方妙诚的朋友不少,都觉得是我害了她,才对我颇有敌意。其实她们也没错,”周蕴低声喃喃,“确实是我害了她。” 游扶桑不赞同:“怪自己不如怪那只赤澄狐狸,这件事里唯一心怀恶意的人是她。世情总是如此,好人思虑太多而自责,坏人无所顾虑而逍遥。这样不好,这样很不好。” 周蕴恍然一下,细细盯着游扶桑。她其实觉得挺稀奇的,这人人惧怕的扶桑城主大梦一醒,假意将前尘旧事全部忘了干净,装出一副温良和善的样子——虽然这样也不知晓她从前什么脾性,但能统领那么多魔头的人脾气不好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甚至愿意和她玩你欠债我追债的游戏。 那几十个银子,游扶桑完全可以不还,周蕴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游扶桑不仅答应了会还,还按着周蕴给她布置的变态作息劳作着——这不,眼下正是椿木长老喝茶的时辰,游扶桑已经整装待发,要向长老阁过去了—— 奇怪,太奇怪了。 周蕴于是问她:“所以,这一次你还是想做一个坏人?” 游扶桑摇头。 “那做好人?” “也不想,”游扶桑道,“我想做一个自在的人。” “然后现在……”游扶桑幽怨地看着周蕴,“自在的人要给蓬莱长老摘晨露春桃泡茶去了。” * 抵达长老阁的时候,时辰约晚了一些,游扶桑在阁外遥遥看见黑蛟子,以为她是来罚钱(罚迟到钱),岂料黑蛟反而给她塞了许多碎银,“椿木有客,你不便进去,不用泡茶了。这是今日的钱,你快回去吧。”黑蛟给她使了眼色,意在催促。 游扶桑当然说好,欢欢喜喜收下钱,佯作告退,却在拐角处又折返,轻手轻脚趴在墙边,意在偷听:椿木避世不出,十几年没一个客人,如今这么早就有人拜访,可太稀奇了。 何况长老阁外还有几座金玉的步辇,这客人排场还不小呢。 游扶桑扒着墙走,阁外早有另一人在偷听。 是翠翠。 二人见面俱是做贼心虚地一愣,看清来人后又露出“原来是你啊”“我懂我懂”的表情,翠翠给她挪了个地儿,两个朋友于是愉快地听起墙角。 偷听的位置是游扶桑无意间发现的,在长老阁东南角,藤萝尽处,假山相接,另一面则是长老阁的高窗,偷听偷看坐在一旁便是了,甚至不需要掀窗——内将长老阁尽收眼底,外又鲜有人经过,风景秀丽还不晒,实在风水宝地。 一个人偷听做贼心虚,两个人偷听心安理得,三个人偷听正大光明。只需要做好放风放哨、时刻注意动向的工作,不被抓到就行了。 就算被抓也可以打哈哈,佯作突发恶疾或者蓦然落泪,总之能逃走就行了。 这是游扶桑在蓬莱几日悟出的生存之道。虽可耻,但十分有用。 游扶桑向阁内望去,在乌泱泱的客人里隐约见到一个用软剑作衣带的女子,当是客人之中的领头者,浑身金玉最金贵,红衣张扬,一脸煞气,开口闭口咄咄逼人,有明显的兴师问罪之感。 值得一提的是,此人与周蕴长相十分相似,不过稚气一些。 翠翠在她耳边提点:“这个人,是周侠医的妹妹,叫周聆。是如今孤山的掌门人。” 游扶桑哦了一声,“那……她是来抓她姐姐回来?” “不是,”翠翠虽只比游扶桑早到一会儿,却早把前因后果缕清楚了,“她是希望蓬莱助她一臂之力,一起去捉青鬼。” “青鬼?” “嗯。六十年前浮屠城灭,浮屠城主座下两个力将没被抓回来,就此逃走销声匿迹,青鬼就是其中一个,”翠翠十分认真地摸着下巴回忆,此刻的她在游扶桑眼里散发出知识渊博的光芒,“如今有传闻,浮屠赤鬼,青鬼,一个在凉州连煞山庄,一个在徐州风青山。” 游扶桑喃喃:“这两人关系大概不好。凉州在西北,徐州在东南,可差得真够远的。” 翠翠道:“徐州是归孤山管的,如今屡屡出事,孤山掌门总要有些作为的。倘若能捉住青鬼,也算是收割魔修余孽了。” 游扶桑扒拉着窗墙,低声道:“那想来周聆是没抓到,并且短时间内毫无捉拿的可能——否则不会到处求人,也不会这么生气。” “是的。我曾听闻周聆是被一个老辈扶持着上去的,本没有什么治理门派的能力,几十年过去,只能说……只能说将孤山治理得没有从前那样混乱了。你相信吗?很久很久以前,这孤山几乎是与宴门齐名的门派,甚至隐隐有打压宴门之势……真是风水轮流转呀。周聆与宴如是,说来都是大门派的少主,但在修行与治理门派的能力上还是天差地别。如今宴门一家独大,各处处理魔修余孽的人都要借助宴门主的力量。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是记得当年宴门风雨飘摇的样子,如今也算是拨云见日,东山再起了。” 游扶桑于是哇了一下:“好厉害。” “是吧,那些做少主的真是不容易呢。” 游扶桑:“我是说你一连串用了很多成语典故,好厉害。” 翠翠:“……” 游扶桑笑了一下,“不说那些了。我只是好奇,你说魔修之事要去找宴门主,那为什么周聆不去宴门求助,反而来蓬莱?椿木长老年岁已高,应当是不太容易出山了。” “不晓得为什么不去宴门求助,但来蓬莱也不是没有道理:青鬼本来是蓬莱山的人。”翠翠叉起腰,“我都能猜到周聆怎么兴师问罪的,反正青鬼是从你们蓬莱出来的,你们蓬莱要帮我把她捉起来!” 游扶桑道:“好吧。” 周聆来蓬莱确实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因为她万万没有料到宴如是会不帮她。 风青山屡有祸端是十几个月前的事情,发现青鬼羽毛则是在十几天前。从前还不觉得徐州那些无端失踪或横死的人与魔修余孽有什么关系,如今在山间揪住一根妖修魔修气息并存的青鬼羽毛才是把这两件事情勾连起来了。 这些日子仙家也在忙,忙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什么九州封定,仙首封禅。 封为祭天,禅为祭地,这些仙家分明是拿出了敬拜上神的势头来册封这位仙首;至于仙首——还能有谁?反正和她们堪堪无名的孤山无甚关系。 周聆本想借着这个由头道德绑架一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宴翎仙子是要做仙首的人,对我们孤山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岂料宴如是瞥一眼那羽毛,淡淡反问:“周掌门身居高位六十余年,如今连一个不知几何的山中青鬼都对付不了么?” 我呸!你个宴如是傲什么傲! 周聆本想如此骂回去,但做掌门几十年好歹让她变得沉稳许多,也会多方考量了。 其实她也可以用激将法,问宴如是是否因为曾在浮屠城与这青鬼相处过一段时间,此刻才无法狠下心去赶尽杀绝,可惜那日旁听之人太多,谁都知晓宴门主屈身浮屠是一件忍辱负重之事,实在可怜可惜,倘若周聆拿这件事情作文章,一定显得很不厚道。 本来孤山就没什么人心,再丢下去,孤山就要散了。 周聆只好藏起自己握紧的拳头,皮笑肉不笑道:“宴门主说的是。倒也不是捉不住青鬼,这不是想到了您的煞芙蓉……想想能不能借来用一用呢。” 宴如是青茶盏碰一碰,叮当作响。 美人笑起来也似轻铃一样清丽伶俐,“这青鬼还没见着呢,未曾交手,怎么已经开始想着借用煞芙蓉了?” 谁都知晓“借用煞芙蓉”并不是简简单单借一朵芙蓉花,而是要将宴如是整个人“借”过去,相当于是请别家掌门出动了,分量自然不言而喻。 可周聆有什么办法? 那青鬼从前是浮屠鬼身边的人,听说厉害得很,周聆自认单打独斗不是对手,想找个帮手也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嘛。 如今拿着青鬼羽毛找上蓬莱也算是追本溯源了。 周聆知晓作为掌门有这样那样的糗事很丢脸,但她不怕丢脸,能把事情解决了就好。 她也是这么与椿木说的。 而椿木的反应与宴如是如出一辙:“听说青鸾是文官,并不擅长打架呀。周掌门见都没见着,怎么就开始四处找帮手了啊?” “这青鸾确实不擅长打架,但从前浮屠城的阵法是她与姜禧一同画的,戎道之战是她设计的,甚至浮屠十二鬼的战略也大多为她主持。这样一个人擅不擅长打架还是其次,计谋,战术,人心,兵法,她都是会算计的。否则也不会……” 周聆肃然低下声音,“否则也不会让徐州那么多百姓,在出事了十几个月以后,才将一切告知官府。官府前去山中彻查,去百姓家里问询,才知晓此为修士所为,于是告诉孤山。许久以前,徐州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听闻徐州风青山山神庙中佛像为两面,一面善,一面恶,在善面阳面与佛像跪拜,说的都是敞天的明亮话,祝福这个、祝福那个、早有建树、阖家团圆;而向恶面阴面说的都是压心底的顾虑,忌妒、阴毒、诅咒、贪婪……不乏阴暗心思。久而久之,佛像阴面生出鬼怪,专门听从百姓的邪念,以此为祸一方。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妄言,风青山的山神庙里,佛像只有光明正大的一面。但这传说十分有意思,亦耐人寻味,到底是流传下来了。” “而青鬼正是借用了这个传说。” “第一个见到二面佛像的人恍然想起那个传说,她于是跪在地上说:我男人是个进了家门打孩子的孬种,请神佛惩治!于是翌日清早,她家男人被人从河里捞出来,听过路人说是喝醉了酒不慎失足溺水而亡,被发现的时候皮肤被游鱼虾蟹啃得不成样子,千疮百孔,真是可怜。没人去怀疑那个早早在家中抱着孩子入睡歇息的妇人。” “第二个见了二面佛像之人也许下如此心愿,第三个,第四个……我的邻居、我的兄长、我的母辈、我的朋友……” “对‘阴佛’祷告的人不会主动说出这些事情,她们从来都是偷摸着上山的。只有最先恶毒诅咒的人才最清楚这一切,悲痛的家眷仍然云里雾里不知所措。这也导致了祸端屡现,却很少有人将这件事情摆到台面上说,有人敬畏神佛不敢妄言,有人自己便是参与者,才将事情不断归于报应说、鬼神说,或是压下去。人人讳莫如深。” “‘阴佛’听愿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只去听谁想去杀谁,她于是动手。” “这样下来,虽杀了许多人,却没一个杀业是算到青鬼头上的:冤有头债有主,那些死者从命理上的仇敌是山神庙里祷告的人。如此,罪业算到了百姓头上,魔修的杀欲却被满足了。这一招借人转业,是很典型的邪道手段。” 椿木听着,莫名‘啊’了一声:“可那些人也确实是知晓后果几何,才去山神庙里跪拜祈祷……她们也确确实实说了自己憎恶之人的姓名与行为,青鸾只是替她们付诸实践。说到底,这不是求仁得仁吗?” “果然!”周聆奋而抬起脸,恨道,“果然你们妖修也是邪道——无端端死了那么多人,你居然说什么求仁得仁?!” “嗤。” 这一声笑不属于椿木那一道,也不属于孤山这一列,仿若从很高的地方飘下来,明明白白不偏不倚地打了周聆的脸。 约是两军交战,一方才放出气昂昂的豪言,立即有人嗤笑起来。丢脸程度不言而喻。 周聆循声而望,恰与偷听的二人目光撞个正着。 ——游扶桑发誓她也不想笑的,谁让周聆一边求人协助一边又骂人妖道的样子实在非常好玩。 这大小姐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从前那样幼稚坏脾气呢?椿木此言很明显是在挖坑,怎么周聆还一脸毅然地往坑里跳啊? 但此一刻的她与周聆实在是大姐莫说二姐,五十步别笑百步了。 因为游扶桑这么一笑,笑出一个大岔子。 如今她的样貌与浮屠城里那段时日模样已不太像,却与两三百年前宴门中那般大同小异。 两三百年前宴门事,对游扶桑而言早已经是一场远得不能再远的旧梦,彼时“故人”如今散的散,死的死,实在不剩下几个。 很不巧的是,周聆大概要算其中之一。 而果不其然,视线对上的电光石火,周聆先是怔忡,尔后眸光一亮,饶有兴致地笑起来。 这神情可比先前求椿木搭手一救那会儿自在得多。果然人在有把握的时候不由自主会表现出自信。 “我说为什么椿木长老先前不打算搭救,原来是屋子里藏了个更厉害的人物。”周聆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椿木,手指却向游扶桑的方向一勾,软剑闻声而动。 “什么青鬼浮屠鬼的事情,我是不胡乱猜测了,也不好扣帽子,说风青山的事情都是某人一手而为。”软剑遁地而行,如一条泥里灰线,在瞬息间如毒蛇一般缠住游扶桑脚踝。这一招与赤澄狐狸学得十成十的像,连游扶桑也忽然好奇她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被仙家除名的嫂嫂。 翠翠在一旁急得要命,半天扯着游扶桑没扯动,她没听明白周聆在说什么,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但也知道来者不善。 不过几息间,周聆阔步走来,冲游扶桑一笑:“浮屠城主,这几十年在蓬莱过得可好啊?” 浮屠城主? 翠翠听了这四个字如遭雷劈,游扶桑则迎上目光,平静道:“我不认识什么浮屠城主,也不认识你。” “哈哈,现在不认识没关系,回忆回忆就认识了。”周聆一手掐在游扶桑左肩,另一手举起来,赫然是一张绘着传送阵法的符箓。 “有你在,风青山的事情不怕解不出来,”周聆微笑,“但在此之前,有一个人应该会很想、很想、很想……” “再次见到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这张传送宴门的符箓被贴上了游扶桑身前。 第48章 旧怨(五) ◎你认识庄玄吗◎ 周聆的思路很简单。 看见有游扶桑出现在蓬莱,她一点儿也不惊讶,都说浮屠令是邪功,修炼者无一暴毙而亡,那为什么那被打作前任浮屠城主的陆琼音还能活得好好的?周聆以为,这些浮屠邪修根本就是不会死的怪物,即便神形俱灭,保不齐还能凭借虚空而金蝉脱壳。 周聆对游扶桑绝不陌生,但多熟悉也称不上;可不知怎么的,在灵气飘渺的蓬莱山间看见游扶桑,她心底颤动起一种怪异的兴奋:让你宴如是再傲慢!如今让大家都知晓你这魔修师姐没有死,看你这仙首还怎么当!! 六十年前浮屠城灭,六十年后今日,蛰伏已久的魔物都开始骚动,正道汲取前车之鉴,知晓要先筹备起来。她们自认能力不足,估计出了岔子还得宴门打头阵,可宴门凭什么做这只领头羊?“因为浮屠城主是你师姐,正邪之战几乎是你分内事情”这种招数六十年前用过了,今日总不能再用。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才想了推作仙首这一招。 将宴如是推作仙首,为其马首是瞻,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 但与此同时,仙首之名也完完全全撑起了宴门一家独大的局面。 六十年前正邪之战,五大门派散去两个,还剩宴门孤山与御道。仙首一事,孤山周聆不服也得服,反正周全很是赞同;至于御道,掌门常槐颇有微词,御道圣手常桓倒是鼎力相助。 除此之外,一些九州新兴的小门派对宴如是则是趋之若鹜。 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可这近百年过去,宴少主御龙一战竟成绝唱。 如今九州还有谁能有如是仙人之资,救苍生于水火? 还有谁能以青龙镇压邪修之城,还俗世几世清净? 百年九州,再无人了。 人人称赞宴门主,可是周聆对宴如是,却是积怨已久。 只因都是少主、早早亡母、上头有个邪道师姐或嫂嫂、正邪之战后都被推为掌门,她二人常常被拿来做比较。最开始尚有人押宝,好奇这两位少主能否把偌大门派治理妥当,再到后来,每每有人将二人相提并论,旁人听了直摇头:缘何这般比较?真真是侮辱人啊! 侮辱谁? 反正不是周聆。 宴如是仙人之姿,周聆废柴掌门,放一起讨论侮辱前者了呗。 ——周聆敢怒不敢言——于是去凡人闹市买了十张宴如是画像,在其面中部以朱砂笔画大红叉叉以宣泄愤怒。 解气吗? 有一点点啦。 而仔细一回想,想起闹市里有宴如是的仙子芙蓉图而没有她周聆的,遂更加悲愤欲绝。 可说到底,周聆为废柴掌门为真,宴如是将册封仙首亦为真。 周聆对宴如是真是不服也没用,没用也不服。 然而。 游扶桑的出现是一个变数。 与游扶桑调侃几句,周聆难得脑子转得飞快—— 电光石火,传送宴门的符箓已经贴上游扶桑身前。 周聆恨恨心道:游扶桑,如今这宴门你不去也得去;宴如是,你这故人——不想认也得认!! 宴如是,你不是要作仙首吗?不是要九州册封吗?如今我将这游扶桑送去搅局,看你还怎么办!! * 天旋地转一下,身前挨上的符箓灼烧出难言的疼痛。 游扶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被一股强大而无法看见的力量向远处吸食,余光最后一瞥,果然见到黑蛟出了手。 周聆难得聪明,却还是失在自大:这是蓬莱的地盘,黑蛟将军尚在左右,怎么可能让她真的得逞? 不过黑蛟也只预判周聆会无端攻击,而未料到她会贴出传送符箓。 但无妨。 以黑蛟的实力,不至于截不下一张传送符箓。 于是游扶桑再回过神来时,黑蛟已经稳稳妥妥背着她在向回走了。 “你来得好慢……”游扶桑虚虚环着黑蛟脖颈,小声怪罪,“我以为你能在蓬莱就截下我呢。” 黑蛟背着游扶桑在云雾飘渺的山海上凭空而行,闻言稍微沉默,随即道:“周聆那张符箓是世间上上等,实在很厉害,我也有些反应不及。对不起。” 周聆本身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毕竟孤山几世代的家底儿,坐吃山空也能再耗个百余年,是以周聆所用武器法器符箓,都是世间最上上上品。 游扶桑于是道:“算了,不要道歉,我也不是真的怪罪你。” “好,谢谢。” “也不用道谢。” “……” “嗯。” 游扶桑学她腔调:“嗯嗯嗯嗯。” 四周云海雾气飘渺,天光万道,有些刺眼。 游扶桑脸一撇,把自己全部埋进黑蛟后背。黑蛟银质面具遮面,一身朴素玄衣,料子柔软清清爽爽,游扶桑枕得很舒服。 蓬莱在九州外界以东北,宴门在九州之中,相隔十万八千里。游扶桑此身甚是脆弱,带不起两次连得太紧的传送,是以黑蛟背着她慢慢往回走;或许黑蛟原身能行动更快,但那样会让半梦半醒的游扶桑抱得不舒服,黑蛟于是化作人形,背着她。 黑蛟道:“早课早已过半,迟了就迟了吧。” 黑蛟浑身很冷,气质如千年寒冰,骨子里却有万缕细腻与温柔,也许这就是侠骨柔情?一身钢铁鳞甲,心思却细腻温柔,身如猛虎洪钟,亦会细嗅芳草。 游扶桑打着瞌睡,也不太形容得明白。 不过黑蛟这样背着她,让她想起一个人。 一个很遥远又很熟悉的、几乎湮灭在记忆里的人。 “黑蛟,你认识庄玄吗?” 黑蛟隐约愣了一下,回:“当然。” 游扶桑盯着那副银质面具,慢吞吞出了声,“你们彼此熟悉吗?” “一般。” “哦,”游扶桑锲而不舍再问,“都说庄玄与蓬莱有旧渊源,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庄玄与蓬莱的渊源并不算紧密。不过如果你想了解庄玄,我可以与你说一说她与移花宫的故事。庄玄出身移花宫,而移花宫,是一个养蛊的地方。” 移花宫是一个百年前就式微的门派,消失得不明不白,偌大辉煌宫殿一夜之间成了断壁残垣,许多年过去,风霜雨雪尽,旁人提起移花宫只想得起那一片沧桑旧址,至于其消失的缘由?也许是功法自噬,也许是仇家灭门,谁说得清呢。 毕竟知情的那一批人,全部都在一个月夜里被反捕的子蛊埋葬了。 少年庄玄站在尸山血海中,浑然不敢置信,她只记得移花宫内,年轻的少宫主在高处看着这些体内被种下子蛊的死侍,微笑着抬起手,催动了她们体内的蛊虫。 霎时蛊虫在体内噬咬,疼痛铺天盖地,只有旁人溅出的鲜血能将其短暂地缓解。 半大的孩子刀都握不稳,更不知人命几何,却已经开始厮杀—— 她们蜂拥而上,武器要抢,机会要抢,性命要抢。 说到底,她们只是想要活下来。 唯独有一个孩子四处躲避,紧握着刀,强忍疼痛而没有对任何人进攻。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位少宫主,那位分明也只有十六七岁,却在此刻满面春风地欣赏着厮杀的少年。 “聪明的孩子,知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有一个声音平白出现在庄玄脑海,带着赞许,也带着惋惜,“可惜还是估错了实力,你杀不了她。” 那怎么办?庄玄不由得绝望,我杀不了少宫主……更杀不了老宫主……但我不想白白死在这里。 “简单啊,”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变得尤其轻快,“我帮你,杀了她们——” 再回过神来,庄玄站在尸山血海,手里的钝刀淋淋滴着血。 人不是她杀的,她没有那样的能力;可此处除了她,居然没有其她活人了。 此刻的她也似乱葬岗里一个死人,浑身是血,凉风一过,她战栗地抱紧手臂。 体内的子蛊饮血而尽,已然消退。 “她们把你养作子蛊,死有余辜。”月夜里,那个声音再次与她说,“至于那些,你的所谓‘同伴’,你不杀她们,她们就要杀你。” 游扶桑听着忽然很错愕,自己在入魔前也听过类似话语,分毫不差。 她于是打断:“这个声音到底是谁?是浮屠魔气吗?一团魔气也会产生自己的意识吗?” “不,”黑蛟背着她,摇头道,“那个人不是浮屠魔气。浮屠魔气是一团邪念,不会形成意识。那个人也是一名邪修,名为‘岳枵’。” “岳肖?” “枵,木字旁一个哀号的号。”黑蛟纠正,“岳枵,法号梦柯,西沙月华寺人士。佛尼有法名、法字、法号,但岳枵被人知悉的只有梦柯这个法号。西沙月华寺……你一定闻所未闻了,那是一个与浮屠城同址的寺庙,早在两千年前便塌败了。浮屠城在六十年前塌败。所谓浮屠,不杀伐而成佛,是以浮屠惯有佛名,至于浮屠令,” 黑蛟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 “浮屠令最开始也确实是佛门清净之道法,佛道功法,渡人而不自渡,以己为器承载世间恶意邪念,是言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浮屠魔气就是那些世间恶念之聚集。” “可是这世上谁能和整个世界的恶意相抗衡?即便最苦心修炼的苦行尼僧亦不可能。 “是以从月华寺第二任比丘尼开始,便遭到了反噬。心魔逐渐壮大,吸食七情六欲,岳枵——也就是时任比丘尼的亲传学徒——她在为比丘尼疗伤时隐约发现,这些恶念可为她所用。当然,那便不是佛功,而是邪功了。不过岳枵并不在意。” “从她开始,浮屠城起,自封为第三任浮屠城主是她对前两任月华寺比丘尼,难得的敬重。” 游扶桑喃喃:“所以岳枵是浮屠魔气最初的主人?但她最后也被反噬,生食魔修,暴毙而亡……” “但如你所见,她并没有死掉,”黑蛟道,“因为浮屠令最后一层‘浮屠生’,便是身形俱灭,以无魂之灵入无魂之体。大梦一浮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所以岳枵并没有死,游扶桑亦然。 那庄玄呢?游扶桑很恍然,她从来都不觉得庄玄离开了,她觉得庄玄一定是化作别的什么,重新陪伴在身边了…… 她注视着黑蛟,视线在她银质的面具上滞留,陡然生出摘掉它去看一看这面具下面庞的冲动。但那样太不礼貌了。 在蓬莱这几个月,游扶桑学会礼貌了。 她礼貌地问:“我可以摘掉你的面具吗?” 黑蛟说不可以。 游扶桑大受打击,早知道就不礼貌了。 黑蛟又道:“我面上有疤,并不好看,你看了也会吓到的。” 黑蛟这么耐心回复,游扶桑觉得自己可以再维持一些小礼貌。 她于是道:“好吧。” 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椿木身边的呢?” “自我有意识开始。约是千百年前了。后来由黑蛟化作人形,也一直陪伴在椿木长老身边。” 听起来没有两千岁也有一千岁了。 游扶桑叹口气,心里没把这两个人对上号,决定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她想了一想,“陆琼音便是岳枵,对不对?” “对。” “那为什么陆琼音顶着庄玄的脸?她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 游扶桑化身问题小孩:“你有没有见过陆琼音?你有没有和她打过架?你知不知道庄玄与岳枵是什么关系?” “没有见过,没有打过。”黑蛟以问答问,“庄玄与岳枵的关系,便是方妙诚与赤澄狐狸的关系。” “夺舍?” “并非夺舍。夺舍只是掠夺肉体,但她们的情况往往更加复杂。我不太清楚这些魂与肉的关系,我只会打架,倘若你真的好奇,还是再去问问周蕴比较稳妥。” “哦。” 其实游扶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问这么多问题她也有些累了,于是在黑蛟背上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才扬起脸,一滴雨砸上她脸面。 她好奇地向天上看过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起,天际一片乌云密布,霞光不透。 凡人看了也许啧啧称奇,但修士一眼便能看出这并非自然景象。 那雨幕笼罩着一片山脉,横断东西两片薄雾,山色青翠如在哭。 游扶桑道:“真是奇怪,那是哪里?” 黑蛟沉吟片刻,回道:“徐州,风青山。” 第49章 青鬼阴佛(上) ◎似月下皑皑白霜,很是清透◎ 风青山,周聆口中青鬼借阴佛之名满足杀欲的地方。 可是游扶桑很清楚,青鸾并不是会杀戮为乐趣的邪修,如今这般情况,大约是出了什么状况。 也许是遭致了反噬。 邪修邪功都有反噬的一天,不过剧烈与否及时间长短,而看样子青鸾也是找到了解决反噬的法子——以杀戮将因果嫁接旁人——这件事情游扶桑本也不需要去管。 何况再去接触青鸾,便有一种继续陷入轮回的感觉,游扶桑是不希望这样的。从前那些事情太累了,她不乐意再去想。 但她不管这事儿,周聆便要管这事儿,正道便要管这事儿。 到了那时,惨遭反噬的青鸾与嫉恶如仇的正道,什么结果还真不好说。 况且以杀戮嫁接因果不过拆东墙补西墙,并不能彻底解决反噬。 最好青鸾能回到蓬莱,椿木一定有办法。 盯着看了那雨幕许久许久,游扶桑对黑蛟道:“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 风青山的雨说下就下,分明才过晌午,天色骤而坠如泼墨。 两行过山岗的人前后被雨赶到山神庙里,她们一打照面,各自熟悉起来,都说在庙中待上几个时辰,避一避雨。 前一行人以一锦衣女子为首,几个仆从,说是家里孩子病重,要去山那头求药;另一行人则以一个精壮妇人为首,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伴,亮出半盒沉重货物,是去山那头行商的。 二人交换了姓名,锦衣女子姓张,权作张娘子;精壮妇人姓王,单名霞。 两行人都有要事在身,而眼下大雨倾盆乱了计划,她们本该愠怒或急躁,可是张娘子与王霞在山神庙里转了转,四处打量,半点不急。 甚至还闲聊起来:“张娘子可知晓这庙中阴佛的传闻啊?” “这几月徐州之内,除了阴佛也没有别的事情风头更大了吧?”张娘子讪讪笑一笑,“听说不是神佛所作,而是邪道所为,这几日还惊动了仙家……” “仙家?哪个仙家?孤山还是宴门?” “那总是孤山。” “哦,便不指望了。”王霞叹。她燃起一支烛台,走过佛像,目光寸寸审视在这金雕的佛像上,烛火跳动在她眼眸,很突然地,她忽而扬声问:“你说这些由阴佛而起的杀债,该阴佛去抵,还是祈愿的人去抵?” 这问似在问张娘子,也似在问佛像。 “这……”张娘子还未应答,霎时只听轰隆一下,庙外惊雷,天色煞白如洗! 惊雷将烛火皆散尽了,山神庙中倏尔阴冷无比,大雨撞开了庙门,有两个人逆着电光,站在庙前。 一个青年,银质面具黑色长衫,长发高束,目光古井无波,气质比这如注的山风暴雨更冷;另一个则是十六七少年模样,长相十分惊艳,衣衫虽朴素,一身荼白却如明月芦花,单站在那里,似月下皑皑白霜,很是清透。 两人走进山神庙,青年关上了门,少年则随手从案边拿起烛台燃了焰,扫一眼众人,古怪地问:“你们都是来求神拜佛的?” 张娘子与王霞不约而同摇头。 她们早就注意到,这突然出现的二人虽从山中暴雨过,乌发与衣衫却分毫不湿;衣衫虽然款式简单而色彩朴素,但材质是凡间少见的金丝绸,较真儿而言,是皇室都穿不上的稀罕物,基本是修士——而且大门派的高位修士,才能有这般穿着。 张娘子思索一下,问:“谨问二位,可是孤山的修士?” 游扶桑:“不是啊。” 张娘子于是与王霞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后退一步。 不是孤山修士,那只能是…… 阴佛! 两个人借着烛火打量黑蛟与游扶桑,看着前者怪异的银质面具,又看着后者举着烛台在山神庙里左瞧瞧右看看、全然把山神庙当自家逛的模样,心里更确信一些:过雨不沾湿,是鬼或是仙,也许这个少年就是山鬼阴佛,那个面具人是她的鬼信徒! “哎呀!叨唠!”正是张娘子与王霞各怀心思相互使眼色,游扶桑忽而放下烛台向她们转过身,“你们知道这里的祈愿要怎么写吗?” 张娘子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没答话,王霞上下打量她,狐疑问:“你也要写?你可知晓这阴佛的传闻?” “知道,借刀杀人嘛。” 游扶桑说得很直白,有些简单粗暴的直白。 张娘子倏尔一抖,仿若被戳中什么心事,王霞则仰起脸来,直勾勾盯着游扶桑:“那你可知晓,这阴佛根本是邪魔外道?” 游扶桑还是那一副无所吊谓的表情:“知道啊。” 青鸾嘛。 真要细说,她自己也是邪魔外道啊。 王霞的眼珠子忽而快速转起来,压抑着莫名其妙的恶意,她凝视了游扶桑很久,但还是指了指神佛供台下几个柜子:“里头应当有纸和笔,找不到便去后头柜子再找找。拿笔在纸上写出名字,去佛像阴面,燃起一支蜡烛,用烛焰烧掉这张纸,阴佛会收到你的怨恨。” 和传闻里的风青山阴佛差不多。 游扶桑于是开开心心说“好”,没多在意王霞的情绪。 运气不错,第一个柜子就找到纸笔,她龙飞凤舞写三个字,提了烛台,去佛像阴面将白纸烧掉。 黑蛟跟在她身后轻声问:“写了什么?” 游扶桑小声回:“写了陆琼音。既然这纸张烧了就能让青鸾看见,那她总会来找我的。” 黑蛟于是道:“好的。” 陆琼音早就不见了踪影,青鸾也没可能真的能杀了她,无非是一个让青鸾找来的契机。 岂料在纸张燃尽的一瞬间,阴佛金身簌簌响动,似乎是被融化了!! 游扶桑吓得一跳直往后退,便看佛像另一边,是那支与王霞一同出行的行商队伍中的几人合力举起行商的重盒子,倒出里面千斤重的红棕色硝石粉,融合了一种无色浓稠的液体——浓浓酸味——径直倒在佛像身上!! 这佛像并非纯金,不过渡了一层金粉颜料,内里是黄铜,而这石粉与浓稠水汽一触,霎时如作王水,将佛像浇得不成形状。 游扶桑正惊魂未定,不知何时,王霞已站在她身后! 大抵是无法解释一个人缘何会对陌生人表现出如此恨意的——但此刻王霞看着游扶桑,当真是恨得目眦尽裂了—— 她一手举着烛台将要狠狠砸向游扶桑,满面都是仇怨与狠戾:“不论你是阴佛,还是借阴佛刀杀人之人,都该去死!!” 第50章 青鬼阴佛(下) ◎若无闲事挂心头◎ 说时迟那时快,黑蛟出手将游扶桑向后一带,极快地躲开攻击。 王霞手里的烛台应声而碎,一阵妖风袭过,王霞无端端跌坐在地上,屁股着地。 山神庙里哗然一片,最淡然的反而是游扶桑。 她看向黑蛟,十分诚恳道谢,“谢谢你,前日我被虎妖袭击掐脖子也是你救了我。” 黑蛟摇了摇头,却是王霞恶狠狠指向她:“果然是妖怪!” “是妖又怎么样?她是蓬莱将军黑蛟子,大名鼎鼎的正道人物,是妖又怎么了?”游扶桑觉得这人实在是莫名其妙的,仿佛愤世嫉俗过了头,对妖对人对佛对假佛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她奇怪道,“你才最怪异吧!是曾经对阴佛请愿失败过吗?缘何对阴佛、向阴佛祈愿之人这般怀恨在心?” “呸!对阴佛与恶人怀恨在心还需要理由吗?” 王霞说完腾地一下站起来,挥舞着巴掌又要打人,黑蛟不厌其烦再挡了一次,她与王霞分明一个瘦极一个壮极,但一对上,王霞硕大的身材似个巨型蹴鞠一样弹出去老远,黑蛟岿然不动。 游扶桑后退半步,拍拍自己胸脯,毫无情绪波动地说道:“哎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黑蛟以为她真的害怕,干脆站在她与王霞之间,确保能更先窥见王霞一举一动。蓬莱与俗世自有约定,不可仗着修道之能横行霸道,但这不代表第三次遇袭她还会手下留情。 黑蛟居高临下看着倒地不起的王霞,面具下的视线透出一阵阴冷:“一次还能说是蒙蔽双眼冲昏头脑,三番五次必然是刻意。我们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这般胡搅蛮缠又动手动脚,简直是无耻。” 王霞仰头看着她,面上先是因疼痛而起的错愕,再是愠怒,怨恨,渐渐又变成了鄙夷与不屑。缓了好一会儿,她仰头对着游扶桑与黑蛟笑起来:“倘若我们徐州顶上不是孤山这么个无用的仙家,而换作宴门或御道,根本不会让你们这种妖怪为非作歹!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有点儿修为就欺压凡人?都是畜生!!” 能这么恨,必然有前因后果,游扶桑与黑蛟不过是触了这个霉头。 这么些日子游扶桑学乖了,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参与旁人的因果,王霞与阴佛的恩怨自要当事人去解决;可如今既然迁怒、欺负到她头上了,再无动于衷不符合她脾性。 “既然你这么恨阴佛,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见见她,”游扶桑飞快拿起纸笔,作势要往上写字,“我听旁人叫你王霞,哪个王哪个霞?三横王,侠义的侠?晚霞的霞?” 王霞激动道:“不准写!!” 游扶桑手里转着毛笔:“哎,还是很怕的嘛。但是,怕也没用啦。” 山神庙外雨点嘈杂雷声轰轰,但只一瞬,惊雷骤止,暴雨无声,于是哐的一声巨响格外惹耳。山神庙门毫无征兆地大开,山间白光拉扯着一个极长的影子,影子一点点爬进庙中,伴随着窸窸窣窣怪异的声响。 可门外分明无人! 众人惊且哗然,撞鬼似的脸色煞白,只有游扶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继续说道: “因为阴佛已经收到我的祈愿,大驾光临啦!” * 青鸾只在踏进庙中的时候显出身形,同一时刻,庙中所有烛火失色,猝地一下陷入黑暗。 但游扶桑仍然能看见,青鸾一身褐色云裳,秀气的脸上已经爬满了反噬的纹路。 青鸾是极其罕见的未结出魔纹的魔修,不结魔纹,好处是魔气淡漠,兴许可以从头修习正道功法,坏处则是容易道心不稳,时常濒临崩溃。庄玄离开、陆琼音出现、陆琼音与庄玄关系大白、庄玄舍命前为她祛除血契、浮屠城灭、游扶桑身殒……这些事情单拎出一件都能让人性情大变,而青鸾直至此刻才有反噬之兆,真不知道该不该夸她一声毅力过人。 入反噬,生杀欲,借了阴佛之名而承载太多百姓怨念,密密麻麻的纹路爬上她苍白近于死白的面庞,曾经浓如点墨的瞳孔都变得极其暗淡,鬼气森森,可怖至极。 游扶桑只心道,幸好多了个心眼来瞧瞧,否则青鸾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此时青鸾也没有与谁多闲话,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王霞身侧,冷冷垂眼道:“我认得你。我作阴佛杀的第一个人,便是你的儿子。” 声音没怎么变化,却多了几分邪气,青鸾俯身在王霞之上,影子与长发都似藤蔓缠上她身躯,真真如恶鬼索命。 “你的丑儿子吃喝嫖赌俱全,回了家还要打女人孩子,可怜人不堪其辱,偏偏又被克扣粮食,瘦弱至极无力反抗,走投无路求助我。我是阴佛,但也是佛,看不得好人受苦呢……”青鸾仿似笑了一下,抬起眼,直勾勾盯着王霞,“但你又摆出什么义愤填膺的样子?王霞,你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不是也把儿媳的名字写在纸张里,每月初一十五都来庙里烧纸,求着我去杀她?” 说罢她挥袖,袖里大小不一的纸张扑簌簌落下,都是同样的字迹、同一个人的姓名,姓崔。 有一片纸飘到张娘子跟前,她瞥一眼便愣住了,顶着恐慌问道:“阴、阴佛、不,山神大人,那您有下手杀她吗?” “也不是什么人都杀,”青鸾回头去看张娘子,“走投无路求助神佛,或者一己私欲借刀杀人……我大约是能分清楚的。” “呸!”王霞便怒,“你凭什么以你一人的意志,来判断旁人死活?” 青鸾理所应当:“凭我可以判断,凭我可以做到。” 王霞那副尖牙利嘴一下子噎住,青鸾继续道,“比如你儿子,就是必死不可。他不死,好人没出路呢。” “都是那个毒妇有错在先!我儿子那么老实,他只是被逼急了!你帮着姓崔的杀他,为什么不帮我杀了姓崔的!你根本就是心有偏颇!!” 越说越气,王霞一下子被点燃了,连人鬼实力悬殊都不怕了,激而奋起掐住青鸾肩膀似要翻身而上。 青鸾怎么可能让她得偿?早在王霞触及的一瞬间化作鬼烟而去。 却是王霞又往前方撒了一把符粉:“既知你是邪魔外道,我当然早有准备!妖孽,去死吧!!”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游扶桑很恍然地想,原来这句话还能这么用的!本以为王霞是极端信佛敬佛之人,才对阴佛借名之事耿耿于怀,没想到还是私人恩怨嘛。 为了死了几年的丑儿子筹备如斯,真是十分大义。好佩服哦。 那缕鬼烟在符粉里滞留片刻,王霞捉住机会乘胜追击,却有一个全然意想不到的人铆足了劲儿冲上前,搀起长长衣袖勒住王霞脖颈,对看不见的青鸾道:“您、您快走!那符粉是孤山修士给的,徐州出事以后家家户户有一份,听说威力很大的!” 是张娘子。 她道,“您确实是救过我,崔娘子也救过我……我虽不懂太多大道理,也知晓人要知恩图报。既然您救了我,那不管是神佛还是邪修,都是我的恩人。” 饶是游扶桑再抱着看戏的心态也微微惊讶:这几个人原来都认识吗?这徐州是有多小? 这王霞与崔娘子、张娘子的渊源也在此了。 崔娘子是第一个求助阴佛的人,不过是佛前诉苦,却不想一切成真,祈愿次日,丈夫夜不归宿,她以为又是去赌了,却有官家敲门,让她去衙府认尸。惶惶然看着那具浮肿的熟悉的尸体,崔娘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旁人只当她是伤心过度。 神鬼杀生之事太过蹊跷,崔娘子休整几日,决定将一切埋进心底,旁人不问她不提,问起也一口咬定不知道。 可看到昔日好友张娘子满身青紫痕迹时,她好似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于心不忍,将阴佛门路说与她听。 张娘子也是在看见青鸾袖中纸张、那些张张写着崔娘子名姓的纸张时倏然反应过来,原来这个王霞就是崔娘子的婆婆! 张娘子一生懦弱,即便是求助阴佛时也踌踌躇躇,可此刻醒悟,做事也很利落。 “倘若你只是一个丧子的母亲,我一定同情,可我是见过你与那男人共同欺负崔娘子时的样子的。男人之死死有余辜,你也一样!”张娘子向后勒紧王霞,“你恨阴佛,不仅是因为她杀你儿子,更是因为她不帮你杀崔娘子。可是崔娘子一生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唯一的杀业也是迫不得已,你说你儿子老实,但酒馆抢酒喝的是他,赌坊欠钱不还的是他,喝花茶赊账对伶人大打出手的也是他,当街骂众的是他,偷鸡摸狗的是他,回家往死里殴打妻儿的也是他!王霞,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是纵容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娘子说话间,那缕鬼烟飘到游扶桑身后,用很小的声音与她道:“每一个在前头为非作歹的,背后总有人助纣为虐帮着。尊主,你没怎么入过凡尘不知晓这些,我这几年在风青山是见得多了……” 张娘子很恍惚地掉出眼泪,“天晓得我们徐州的百姓有多感谢阴佛?是,我们弱小,可弱小就活该被人欺负吗?若非一次一次的反抗后毫无改变毫无希望,我们也不会失去血性……欺人无数的地痞无赖是阴佛出手的,放债高利的喋血财主是阴佛惩罚的,置民怨于不顾尸位素餐的僚衙也是阴佛在作为。这个世道善无善报恶无恶惩太久了,我都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了……” “别搞笑了!”王霞声嘶力竭,“别把阴佛说成这么至高无上的东西!你没看见吗?她就是一个鬼,一个妖怪,一个邪修!一个凭借自己心思为所欲为的邪修!张娘子,你快放开我,我这是为民除害啊!” 二人争吵,游扶桑淡淡与鬼烟道:“我记得我以前与你说过,不要参与旁人的因果。尽少接触旁人的罪孽与欲望。” 青鸾却轻笑:“她们能想到求助阴佛,便是一种因果了。”她化作人形站在游扶桑身边,拢了拢衣袖,乌发轻轻绾起来,整理仪容,在满面纹路如白瓷裂痕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个笑,“如今这个样子太狼狈,实在让您见笑。” “你反噬了。” “是。”青鸾乖乖承认,语气也很平静,“我反噬了,却不知怎么办,杀欲与日剧增,却也知道那是不对的……我不想活,又不敢死,死了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还好能等到您,还好能等到您……” 久别重逢悲喜交加,她说得几欲落泪,用朦胧的目光注视着游扶桑,“我就知晓,倘若有人能救您,那必然是蓬莱的椿木,但我不敢去找。尊主,你在蓬莱过得好不好?” “还不赖,”游扶桑道,“青鸾,你与我回蓬莱吧,椿木也能救你。” 青鸾好似还想再说什么,但忽而闻到什么气息,一阵重心不稳,若非黑蛟眼疾手快一扶,怕是要摔在地上。游扶桑眼尖地看见,王霞虽还被张娘子牵制在一旁,但王霞商队里的人已经端出盒子里的硝粉极快地铺洒在山神庙四周,她们举着烛台,似乎计划要将山神庙烧毁! 游扶桑讶异:“这庙外大雨倾盆,你却生火烧庙?不是一下就浇灭了吗?” “愚蠢!我自然是有备而来,”王霞尖锐地笑道,“这粉末里有修士符粉,燃烧的火焰根本不怕会被雨水浇灭!” 游扶桑摸摸鼻尖,“可是这庙外的雨也不是普通的雨呀……而且我们黑蛟将军,也很擅长驱动水流哦。” 话音落下,只听平地一声惊雷,霎时山神庙外无数雨水汇集如惊涛巨浪,电光石火间,冲毁这座小小寺庙。 蛟龙之雨浇灭俗人之火,基本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此番景象在游扶桑眼里根本不是什么大场面,但在凡人眼中绝对是天降异象,水还未漫多少,尖叫声已此起彼伏。 大水冲开了张娘子与王霞,她们两伙人又分散开来,游扶桑半截人在水里,仍然行动自如,她一手给张娘子一行人拍了一粒黑色鳞片,“一人一个,一人一个,千金难求的蓬莱将军蛟龙尾巴上的鳞片,真是便宜你们啦。有它就可以在水里呼吸自在、行动自如了,可比孤山什么符粉有用得多呢。” 张娘子对她丝毫不了解,但知晓是神鬼修士一类的人,于是连连道谢。 这雨水这海浪几乎要把风青山冲垮了,唯黑蛟所在的地方形成一道屏障,没有水流侵扰,她问游扶桑:“鳞片,什么时候拔的?” 游扶桑道:“才不是拔的呢,只是你掉在地上,我跟着捡起来的。” 黑蛟无奈笑了一下,肩上是不知何时已经变作小青鸟的青鸾。 黑蛟向游扶桑伸出手:“抓紧我,要回蓬莱了。” 游扶桑握住她的手,双眼一闭一睁,已经从风青山脱离,她在高高的九霄云外俯视风青山大水瓢泼:“这么夸张的景色,孤山再废柴也要出动了。幸好我们已经逃走了。叫她把我乱传送,现在好了,有的忙了。” 黑蛟道:“是。” “张娘子应当无恙,至于王霞,她被大水冲下山,能死能活看命数吧。”顿了顿,游扶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称赞自己,“我从前可是最最臭名昭著的邪修诶,做到这个地步我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凡间有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不是?我救了张娘子一行人……六七个人了,七七四十九,而我从前百年修得浮屠令十层,如今一日进程四十九层,真是不得了。” 听她胡言乱语,黑蛟只道:“好。确实不得了。” 游扶桑装腔作势道谢谢。 小青鸟歇息在游扶桑袖中,游扶桑则安抚她:“会好的,会好的,蓬莱有神医啦。” 虽然很抠门…… 青鸾在她袖里轻轻一笑,“尊主好似变了很多。” 游扶桑含糊嗯了下,“也不要叫我尊主了。没有浮屠城了。” 黑蛟回头瞥她一眼,好似想宽慰几句,倒是游扶桑浑没在意,将手摆在眼前,遥遥望了云海下烟火尘世一眼。 “那里有个小镇,”她道,“黑蛟,我肚子饿了,要吃饭。” 黑蛟说好。 便是回蓬莱的路上,她们敲开一座无名小镇的粗竹镇门,迎面而来人间烟火气。 小镇靠山,临河,有鲜笋与鲑鱼,时蔬水果遍地售卖,新鲜清香,只需要几个铜板。过午时分,家家户户饭香四溢,勾得游扶桑肚里馋虫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浮屠令的修炼让游扶桑对世事提不起兴趣,活着都没有欲望,更别说进食,在她眼里素食寡淡如水,荤食油腻如膏,都很恶心。而如今浮屠生,化仙草,七情六欲又起,最明显的就是食欲。 一碗软硬适中颗粒饱满的白米饭,四季豆拌辣子,红绿入味,宫保鸡丁稍油,青瓜解腻,土豆丝儿酸甜爽口,春笋蘸醋,笋尖细嫩笋尾干脆,清香甜爽。 好天气,好人气,好烟火气。 游扶桑坐在桌案边,一侧是吃得慢条斯理的黑蛟,一侧是吃得温文尔雅的青鸾,前者银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后者拿一袭黑袍裹着自己,都吃得十分不动声色,只有游扶桑吃得最开心,风卷残云,好一个饿鬼再世。 远处山雨落,近处天光温柔,风也轻轻,人间都可爱。游扶桑吃饱饭足,恰是无事挂心头。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呀。* 50-60 第51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天上掉下个宴妹妹~◎ 回了蓬莱,周蕴看一眼游扶桑怀里安安静静的小青鸟也没说什么,规矩又正经地检查一番,最后说要将经络重洗,这事儿得去找椿木。 然后伸出手,向游扶桑要了五两看诊费。 “……” 游扶桑:“奸商!” 周蕴淡淡:“无奸不商。” 游扶桑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妥协:“我没有钱了,记账上行吗?” 周蕴仁慈道:“好。” 游扶桑原欠周蕴八十四两银子,这些日子挣了十两银子,如今再赊五两,共欠七十九两。 青鸾赶忙从榻上骨碌碌坐起来,对游扶桑小声道:“不担心,风青山山神庙里有香火钱,尊主,你欠了多少钱?我拿香火钱还账。” 游扶桑:“可是山神庙已经被淹了啊。” “对哦。”青鸾啊了一声,“那没办法了,要不然我去山下抢钱……” “咳咳!” 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她的话。椿木走进周蕴的药草屋子,拄着拐杖直摇头:“休要做那些损阴德的事情。大不了赖账,不要去抢钱。” “不不不,”周蕴第一个不认同,“不可以赖账,大不了去抢钱。” 两个人僵持一下,青鸾立刻装乖,生怕这两个人都生气了,不给她看病:“我不会赖账,也不会去抢钱,我今日从良,做个好人。” 椿木果然很好骗,立刻露出赞许的眼神,她仔仔细细看了青鸾面上颈上裂痕,又问了她所感所受。游扶桑在一旁闲得没事,心里算着这半天到处折腾,没去听讲,也没去收拾学簿,不晓得要被扣掉多少银钱,眼看着周蕴走了,她也想走,却是椿木背后长眼睛似的叫住她,“长老阁里有人在等你。来自宴门。” 宴门? 游扶桑心里一顿,隐约有个答案。 她在蓬莱缩了这么久,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该来的总会来。游扶桑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想见?不想见?好像都没个准话。 也许端端正正看一眼,再好好道个别吧。 ——而事实是,即便做出了最好的打算与最坏的打算,一切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一入长老阁,左右无人,游扶桑站在原地顿觉不妙,身后有一人陡然抱住她! 那人抱着她,嘴里有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兴许是椿木与她提过失忆一事,她也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那样称呼她。她抱着游扶桑,一身明黄板正的宴门长老衣袍,面容周正俊丽,右眼一副褐色宝石单边眼镜。 居然是成渐月。 成渐月脉脉注视着她,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怎么问候,一边抱得更紧,一边不断叹气,心想这孩子真是受苦了,怎么又瘦去了。 游扶桑印象里,成渐月是个很“快乐”的人,抑或说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她独居宴门第四城,终日与书为伴,与剑为邻,独处却从不孤独,养花养草逗山狸,或躺在楼内听一阵日雨,从天光恰好听到霞光潋滟,怡然乐融融。 而如今,成渐月有些忐忑地看着她,纠结许久,问她:“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游扶桑被她抱得僵成一块铁板,挣脱不得,木木讷讷摇了头。“不记得。” “那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 不记得好呀! 成渐月于是十分坦然道:“我是你娘。” “……” 游扶桑怔忡一下,心想这人怎么尽占便宜,却轻忽想起那么一句遥遥迢迢的话:“扶桑,倘若我要有个女儿,那希望是你这个样子。” 那是三四百年前游扶桑尚是宴门大师姐,成渐月与她说的一句玩笑话,但如今这愿望以一种很诡异的形式实现了。 游扶桑于是鼻尖一酸,满心酸楚,有些说不出话来。看她不吭声,成渐月以为她不乐意:“好啦,好啦,开个玩笑,我是你的姨娘啦。我叫成渐月,便是东山有云,月亮渐渐升起来的意思。” 倘若还认宴清绝作师“娘”,而成渐月与她同辈,那确实是她的“姨娘”。 “姨娘……”游扶桑犹犹豫豫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成渐月抱着她拿下巴蹭了蹭她发顶,好不感慨地说道:“真的不记得了吗?唉,可怜的孩子。是姨娘不好,这么久了都没有来看你。你没记住从前那些事,也许是那些事情太压抑太累人了……姨娘这次来得匆忙,希望没有打扰你。姨娘是宴门的人,是宴门的长老,你想和我回宴门吗?” 游扶桑下意识便摇了头。 不想回宴门,游扶桑根本不想回宴门,真要说的话,她手里还有七十九两银子的债,这太丢人了!她说不出口。 “不想回宴门也好,”成渐月道,“那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吗?” 游扶桑沉默一下,只道:“如果你有空,如果你想的话。” “那姨娘每天都来看你!” 那日成渐月对游扶桑抱了又抱,离别前依依不舍,半只脚踏出长老阁了又返回来,流涕泪眼婆娑,大有要在蓬莱安营扎寨的架势。游扶桑于是很有开口问“姨娘你能不能给我七十九两银子”的冲动,但直到成渐月离开蓬莱,游扶桑都没好意思真的开口。 成渐月走时,约是傍晚申时,游扶桑在长老阁外晃荡一圈,始终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她。如今游扶桑修为远不如从前,却还保留了些许敏感,她能觉察那视线里的情绪,很是沉默,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游扶桑试图反过去勘查,被一人拍着肩膀打断,一回头,是翠翠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她。 翠翠好似有什么问题犹犹豫豫不敢问,游扶桑了然,先开了口:“我不是什么浮屠城主。” “好嘛好嘛,”翠翠没心眼,喜欢谁便相信谁,相信的人说什么诨话她都也会相信,“你没事就好。你是不知道你走以后,周聆被椿木长老臭骂一顿,想让周蕴求情,抱着周蕴大腿走一步拖一步,哎呀呀,那个样子,别提有多丢人了!” “那现下周聆回去了吗?” “当然回去了!并且椿木长老下令,以后她都不准来蓬莱了!”翠翠张牙舞爪,笑得很张扬,“你也是咱们蓬莱记录在册的小妖,怎么由得别人这样欺负?就算是孤山掌门也不能这样呀,真是不把我们蓬莱放在眼里!” 游扶桑原本也随她笑着,却某一刻恍然默了神色,眼角余光瞥向身后一处,十分踟蹰。翠翠奇道:“怎么了?” 游扶桑喃喃:“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 “哎呀!你好自恋啊!”翠翠作抽搐状,嘲笑她疑神疑鬼,“咱们蓬莱多安全,害怕什么呢?” “倒也不是害怕……” 在蓬莱的这些日子让游扶桑神经大条了不少,又回想那视线并无恶意,很快抛之脑后,“算了。”她与翠翠道,“与其想那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不如想想今晚食肆有哪些饭菜。” 翠翠大为赞许:“这才对嘛!” 两个人于是风风火火去往蓬莱食肆。蓬莱掌厨的是个千年树精,大约是椿木的后人,活得十分长久;树精上通天文下懂地理,上拜读御厨手册下涉略民间杂学,研究出一本雅俗共赏人鬼共用的菜谱,顶好的食材与精细的烹饪手法,每一道菜都在保持食材原有本质的同时最大挖掘其风味潜能。 游扶桑的食欲便是被这蓬莱食肆喂起来的,又渐渐养得刁了,普通吃食还有些瞧不上。 最重要的是此食肆吃饭不花钱。 不花钱,又好吃,每日游扶桑都是乘兴而归,尽兴而去。 却不知今日是为何,也许是没抢到最喜欢的捞豆花儿,也许是两碗米饭没吃饱,游扶桑走出食肆时心神不宁。 仿似身后有一双眼睛,或有人窃窃私语,但一回头,分明又无人。 山道寂静,滴水入池塘。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甚至到了夜里更为明显。 游扶桑不禁捉紧了自己袖中一串手链儿,这是从风青山回蓬莱后黑蛟给她戴上的,黑蛟与她道,这是用椿树青丝藤编成的,遇上危险扯断它,我与椿木都会知道。又叮嘱,不要再拔鳞片,用这个就好。 游扶桑疑惑:扯断?那岂不是只能用一次? 黑蛟:还可以编。 哈哈哈哈,游扶桑笑起来,鳞片不能拔,椿木的须须就可以扯很多很多,哈哈哈哈…… 黑蛟于是看着她,很是无奈。 风一过,后山又落下几滴雨,叮咚叮咚落入水潭。 游扶桑在蓬莱后山守夜的主要任务就是防止贪玩的小妖掉进这个水潭。 水潭上有一棵古老的树,古老的树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传说蓬莱曾有山鬼,偷偷潜入人间,缔结良缘。可惜仙人长生,凡人短寿,看着爱人霜雪白头垂垂老去,山鬼毫无办法。尔后爱人西去,春江花潮起不休,江月年年照空人,山鬼对月垂泪思故人,化作蓬莱山上千年古树。 蓬莱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故事是这么个故事,游扶桑听便听过了,她只知晓常常有小妖爬上这古树,却不是为了看月亮,而是为了摘果子。 都说山鬼长生,那山鬼化作的古树上的果子应该也是长生不老药——蓬莱有这么个传闻。 其实是假的,游扶桑守夜的第一天便监守自盗尝过了,那两颗红彤彤的果子险些把她酸得牙齿掉下来。是酸的,别吃,也没有长生的效用,游扶桑是这么向外告诫的;可偏偏总有小妖不信邪,夜深人静时来后山爬古树,无一例外都掉到水潭里。 她们在水潭里旱鸭子似的扑腾着手臂,好不容易睁眼看,岸上站着的是拿着大鱼网兜的游扶桑。 游扶桑把小妖兜起来,道:给我十文钱,我便不告诉长老们你夜里闯了后山。 你真坏!小妖恨恨交了钱。 游扶桑美美收了钱。 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游扶桑揣着钱又总想,她好似越来越像周蕴了。没学到周蕴的医术,却变得和她一样抠门——这样很不好! 今夜此刻,游扶桑才在后山休憩片刻,一滴春潮似的露水打在她面上。 这几日要入夏了,风已经渐渐变得溽热,挟着似有若无的清荷香。池塘开始鸣蝉了。 游扶桑耳尖地听见千年古树上又有窸窸窣窣声响,打起精神去看—— 那一瞬间,游扶桑以为自己看见了“山鬼”。 古树枝上有一个人,却不是寻常小妖那样七手八脚地爬上去的,而是轻轻柔柔倚在枝上,月光照在她身上,落成泱泱薄薄的雪,染得衣袂青葱。 长发如丝绸伶俐,随风而散却不乱。极璞素的衣裳,极清丽的气质,锁骨隐入前襟,仿似才从树上苏醒过来,淅沥春潮夜雨沾湿她的颌角,朱唇皓齿,似仙似魅。 看着她,游扶桑心里倏尔响起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难道真的是……山鬼? 游扶桑正凝视着她,猝不及防地,山鬼也看过来。 视线相触的一瞬如有电流淌过游扶桑脊背,霎时千军万马疾驰,惊散心头凫眠鸦栖。 ……怎么会? 那面庞游扶桑并不认识,却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仿似从前见过千百遍,声色厮磨如情人——又似山鬼的故事一样没有得到善终。于是只这一眼,游扶桑心头苦楚,几欲泪流。 山鬼也在月色里惶惶起身,眼底亦下起了春雨。 古树压弯了枝,山鬼稍有踉跄,几乎要从映满月色的树上坠落—— 电光石火间,在游扶桑自己都未明白过来的情况下,她已一步跃起,接下了她。 于是一片馨香入怀,雪面云鬓近在咫尺,山鬼挽住游扶桑脖颈,因惊吓而瞪大眼睛。她的双眸如星如雾,月色荡漾其中,灵动如许,肌肤则好似白色玉髓,很是明净透彻。 游扶桑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世界皆静了一下,尔后是无数流萤从这蓬山夏夜的月色里沸腾着跃起,飞过耳畔眼角唇侧眉心—— 最后留下一只,轻轻扇动着翅膀,立在了心尖。 第52章 余处幽篁兮不见 ◎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要被吹散了◎ 她便这么看着她。 心间有狂风大起,有千军万马喷涌嘈杂如血如雾,也有未续的前缘如玲珑骰子应声而落——落成刀光剑影抵死难忘,落成血色翻涌铁马冰河入梦,落成风,落成雪,落成恨海情天—— 落成,眉心一道疤,一点朱砂。 她便这么看着她。 任心潮涌动万千,面上岿然不变。 陌生的潭光山夜,游扶桑横抱着山鬼,披一身陌生的月色,顶着陌生的面容与两个并不属于她们的身份,静静抱着她。 难以形容游扶桑这一刻的心情,心口似被揪了一下,阵阵生疼,疼得她鼻尖酸涩,眼底湿润。 然后她松开手。 啪嗒,山鬼摔落在地上,茫然抬起头,就听游扶桑对她道:“夜闯后山,当罚。是你自己去长老阁,还是我押你去?” 山鬼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她,面上十分茫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的手腕内侧因为摔地而被磕到,有些红红的痕迹,耳尖也很红,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一朵独立秋风的木芙蓉花,十分可怜。 游扶桑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她替她作出决定:“你自己去长老阁领罚吧!” 山鬼坐在地上,没动。 游扶桑好笑:“不会走路?” “不认识,长老阁的路,”山鬼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如她这个人一般轻轻柔柔,几乎要在月光下融化了,“也没有……鞋子。” 游扶桑这才注意到,这山鬼从在树上的时候就没有鞋子,方才那么一摔,摔得脚踝泛红,好像崴了。 “真是可怜,”游扶桑毫无感情地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我还有两个时辰的夜要守,缺勤会没有钱拿。要不然这样,委屈您席地坐一会儿,我守完夜要去给老椿木泡茶,顺带领您去长老阁?” 她早知道山鬼是谁了,说话自然阴阳怪气,语气坏得像个在巷口抢人钱的街溜子。 可是山鬼听完只是点点头,尔后在这夜深露重的树丛里收了收拾凌乱的衣裳和乌发,抱着双膝不动了。 她拿一双如墨的眼去盯游扶桑,不说话。 既然山鬼很顺从,游扶桑也懒得多说什么,她数了数时辰,踱步到后山另一边去了。 走出几步,身后仍有灼热的目光黏着,游扶桑知道,是山鬼在看她。 山鬼那样看着她,不说话却有千言万语,真的很像传说里对月垂泪的“山鬼”。 要是游扶桑不知晓这是谁,大概也要被糊弄过去,开始心疼她,可怜她。 如今宴如是的修行远比游扶桑这个在蓬莱山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妖高,随随便便掐出的指诀能引一片人间盛景;兼以其自小修习识灵一角,旁观则见微知著,入局则出神入化,易容易形之术几乎能骗过椿木。 但游扶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因无它。拥抱的触感太过熟悉,再不可能有别人了。 * 守夜结束在清晨,晨钟的声音从长老阁传出来,游扶桑才转回原地。昨夜她感觉到山鬼那种黏黏糊糊的视线以后,渐行渐远到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等一等——她是不是夜盲?一个人会不会害怕?”诸如此类的担忧只在游扶桑心里晃荡一下,很快消散。这是蓬莱,而她是能御青龙的宴门主,用不着谁担心。 于是游扶桑大胆放心地往远处走。此刻清晨,她慢悠悠转悠了回来,山鬼还在原地,只不过从坐着变成侧趴着,一手垫在脸下,闭着眼睛小憩,皮肤白似冷玉,唇红齿白,睫毛又黑又纤长,像两把小扇子。 不得不说,宴如是这张新皮囊也十分好看,从前是半夏芍药花,明媚若初阳,如今是清水煞芙蓉,清如月,冷如雪,倘若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前因后果,游扶桑一定会喜欢的。 游扶桑忽而有些感慨。宴门朝夕相处百年、浮屠城同床共枕三年,宴如是实在是把她的喜好与取向都琢磨透了。 眼下晨钟已过,到了要去给椿木泡茶的时候,游扶桑蹲下身来,毫无怜惜地拍拍山鬼的脸:“喂……” 才一接触,忽然发现对方简直是凉透了,凉得像具尸体。 一摸手腕,没有脉搏。 不会真的冻死了吧!游扶桑大惊失色,几乎愣住了,她手忙脚乱捉住山鬼肩膀,板正她的身体,手沿着前颈伸下去,想去探她灵息。正是此刻,山鬼睁开了眼。 游扶桑直直撞进她眼里,触电一般退后去,如见了鬼。 她一退,山鬼也被一推,后背重新撞回草地上。山鬼有些吃痛地皱了眉,再慢悠悠坐起身来,凝视着游扶桑,眼神很是无辜:“你怎么了?” “我很好!”游扶桑没好气,很难说是不是恼羞成怒,“你究竟是人是鬼?缘何没有脉搏,也没有灵息?” 山鬼还是那副无辜的神情:“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装!再给我装!等椿木来了你就知道了! 游扶桑冷哼一声站起身:“走吧!随我去长老阁。” 岂料山鬼又委委屈屈摇了头,“没有鞋子,没办法走路……” “你这个人——”游扶桑真想骂她,但蓬莱这段日子把她性子养得过分温和,刻薄的话居然说不出口。她于是捏了捏拳头,问山鬼:“你想怎么样?” “我听你的话,去长老阁,但你能不能背我去?” 话说着,山鬼伸出柔荑般的五指轻拽了拽游扶桑衣角,游扶桑在上,她在下,抬起眼来讨好,实在楚楚动人。 游扶桑一个激灵,大材小用地掐断了青丝藤手链儿。 ——因为此刻对她而言,确实是最最危机的时刻了。 仿似这一刻才晓得温柔乡三个字怎么写,山鬼这般可怜的哀求几乎要走了她半条命,猫一般挠着她的心,从游扶桑视角,能看到山鬼渐渐隐入衣衫的锁骨,莹白饱满的前胸,纤细漂亮的身段与紧抿的朱唇。山鬼眼底泪盈盈,眼睛上眺着看过来,手还拽着游扶桑衣角,游扶桑全然没有应对的措施。 她想,真可耻!衣衫不整还动手动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讨好她!太可耻了! 好在黑蛟与椿木响应得很快,一眨眼,黑蛟出现在后山,对从前从未见过的山鬼微有讶异,再问游扶桑怎么了。 “这个人,不,这只妖,或者是这只鬼,”有黑蛟在,游扶桑立刻成了个向长辈告状的小孩,她指着山鬼慌不择言道,“你、你快把这块烫手山芋丢给椿木!” “烫手山芋?”黑蛟全然不解她的意思,目光在二人身上缓缓游走,约在山鬼拽紧游扶桑衣角的手上停留一会儿,“她对你做什么啦?” 游扶桑受了刺激地大喊:“她要我背她,还拽着我衣服不让走!” 就这样吗?黑蛟的脸上写满了这四个字。 但她还是十分敬业地提醒游扶桑:“你该去长老阁泡茶了。” “我知道!”游扶桑指着山鬼,“但你也要送这个人去长老阁,她夜闯后山,当、当罚!” 黑蛟思索一下,一手捉住山鬼右肩,另一手拉着几乎要以死明志证清白的游扶桑,脚一踏地,妖风一起,三人齐齐被送到长老阁。 被送到长老阁时游扶桑还捂着胸口,眼前天旋地转,干咳了几声,好容易才缓和过来。 椿木长老已经来到山鬼面前,仔细扶着她的手坐下。 “听说你夜闯了后山?” 椿木的语气很温柔,比起兴师问罪问责,更是循循善诱地打开山鬼话匣。 山鬼只软软道:“不知道……我一睁眼,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椿木认真打量她,确信此人逻辑尚在,眼神清明,并没有撞坏脑袋的样子。椿木于是以为,这是一只刚化形的小妖。 山中万兽精魄草木化形则为妖,蓬莱不乏化形后浑浑噩噩、一问三不知的小妖怪。椿木心道,难怪昨夜梦见后山的古树夜里盛开一朵芙蓉花,原来是千年古树化形了,这古树承载山鬼愿望,以蓬莱月色浇灌,又有各路小妖对她或崇拜或拥戴,所形成的妖鬼体内灵气也是十分精纯。真是一只了不得的小妖,加以督促修炼,也许能变成黑蛟一般的大人物呢。 于是椿木看向山鬼的视线更多几分看好与慈爱,她轻轻握着山鬼的小手,视线在背后忙前忙后泡茶的游扶桑身上一荡:“昨夜你们熟悉了吗?” 游扶桑自然道:“不熟悉。我与她压根儿算不上认识。” 山鬼却仿佛听得心碎了,她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却走不来路,第一步就跌倒在地上,又不让人扶,垂着眼睛快哭了,“认识的,怎么会不认识呢?……” 游扶桑远远看着她,心里咋舌道:至于吗?演过头了吧? 可山鬼眼底悲戚又不似作假,她跪在地上掉眼泪,椿木哎哟哎哟来扶,她都不睬。 过了好一会儿,椿木明白过来:“这是雏鸟情结,会极度依恋第一眼看到的人,这在刚化形的小妖之间十分常见。蓬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一只妖遇上另一只刚化形的小妖,通常是需要照顾对方一段时日的。” 游扶桑端茶的手一顿,眼底有不满一闪而过,很快回绝道:“我不要。我不认识她,也不喜欢照顾人。” “二两银子。”岂料椿木这样开口,“照顾她的时候,你别的活计都不用做了,单单陪着她,二两银子一天,能照顾多久照顾多久,上不封顶的。” 游扶桑狠狠丢下茶盏,嗤笑:“二两银子?你当我是什么人?” 椿木加码:“五两银子。” “……” 继续加码:“十两银子。” 游扶桑眼睛隐约一亮:“当真?” “我椿木说话还能有假?” “你说的啊!”游扶桑握紧椿木的手,“十两银子,一日十两银子啊!” 为二两银子折腰?怎么可能?游扶桑也不可能为五两银子折腰。 但十两银子绝对可以! 游扶桑一丢茶碟,早就不想泡这个囫囵茶了!又烫手又麻烦! 一回神,山鬼也在注视着她,山鬼重新坐回美人榻,坐姿乖乖巧巧,似乎被游扶桑的喜悦感染,那双眼睛也亮晶晶的,实在很漂亮。 游扶桑本不该再搭理她。 但很不幸的是,方才山鬼步履蹒跚的样子,让游扶桑想到周蕴与方妙诚。 那个可怜又无奈的,错过的故事。 谁都没有不爱谁,但错过便是错过了,时光流逝,再深的悔恨也无用了。 她说不清眼下自己对宴如是的感情,但直觉不想复刻周蕴的遗憾。 可是一转念,游扶桑又心道:这宴少主——啊不,如今该称呼宴门主甚至宴仙首了——她多神通广大啊?腾云驾雾御青龙,在众仙家一呼百应,眼下装一个凄凄惨惨走不来路的模样,不过是爱演戏罢了,又不是真的。 游扶桑与山鬼一对视,抿起一个不那么走心的笑,心里细细盘算着:不如这样,一日十两银子,十日百两银子,还完周蕴的债,给自己留下二十一两盘缠…… 然后,从此江湖不见! * 第一日,山鬼住进游扶桑的草木小屋,小屋只有一张床榻,游扶桑不让她在榻上睡,只在地上铺了床被子。山鬼也不生气,腿屈在榻下,半趴在榻边,守着游扶桑睡觉。 游扶桑懒得说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沉默睡去。 第二日,山鬼有了新衣服,把先前在树上被钩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丢了。 山鬼把自己泡进木桶里洗澡,水渐渐凉了,她从桶里湿漉漉地站起来,一直打喷嚏。屋外游扶桑早就不见了,自己睡觉去了。 游扶桑刚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身后烛火又被燃起来了,随即一双湿滑的手伸过来,虽是夏夜也冷得她直哆嗦。 游扶桑一回头,山鬼像水鬼一样站在她榻边,浑身没有衣服,滴滴答答在下雨。山鬼很委屈地说:“没有擦身子的东西。” 游扶桑看了一眼觉得脸烫,立即撇开目光,丢了块干净汗巾过去:“别不穿衣服瞎跑!” 山鬼文文静静道:“没有瞎跑,就在你屋子里走动了几步……没有瞎跑。” 葳蕤明灭的烛火里,山鬼在她榻边擦了身子,穿好衣服,把自己捂得暖和了,又小心翼翼跪到榻边,好似要往游扶桑被窝里钻。 衣似云间雾,发如乌云绾,一柄红香束。温暖之中,山鬼似是一朵熟透了的桃花,静静依偎在游扶桑身边。 却被游扶桑一巴掌打开。 “你上来做什么?” 山鬼愣了一下,软声问她:“我现下洗干净了,也还要睡地上吗?” 游扶桑心里觉得好笑,你分明知道我不是在意那些,而是在意……你这个人。 感受着对方贴上来的温度,游扶桑干脆坐起身来,山鬼便倒在她身前,柔软的身子歪斜着,她用眼睛笑吟吟看她,用鼻音“嗯?”了一声。 这一声真是酥到骨子里,软得能掐出水,听得游扶桑头皮发麻。 但很快,游扶桑便恢复先前那般又冰冷又嫌弃的样子,她冷冷掐住山鬼下巴,讥讽地笑起来:“非要贴上来?” 这话指的可不只是今夜这个行为,是指宴如是费尽心机化作山鬼接近她这一整件事情。 山鬼不恼,任她揉搓,眼眸朦胧又迷离,仅仅眼角流露的一点绯红欲色已经美得令人窒息。 游扶桑却看不见似的,无动于衷,掐着山鬼下巴的手更用力一些。 又在将要掐碎颌骨的前一刻松开手,只留给山鬼不尽的余痛。 “滚下去,”游扶桑几乎是将人踹下床榻的,“再爬到我榻上来,我会直接把你杀了。” 第53章 折芳馨兮遗所思 ◎山鬼很听话,没有往外跑◎ 也许是游扶桑推得狠了,山鬼掉下榻去,一动不动,许久都没吭一声。 游扶桑要睡去了,迷糊间才想起来也许山鬼是在害怕——她夜盲,方才来的时候还点蜡烛,而刚刚游扶桑一巴掌将蜡烛也打灭了,又不允许她乱摸乱碰,更不允许她上床榻,眼下山鬼僵硬地杵在地上,指不定多害怕呢。 唉,真是可怜。 但那和游扶桑有什么关系呢? 山鬼不可能承认自己有夜盲,正如她不会承认自己是宴如是。至少现在是这样。 那游扶桑也会装作全然不知晓。 实则早在给浴桶放水的时候,山鬼磨磨蹭蹭脱衣服,游扶桑便看到了她单薄纤白的背后,藤蔓一样缠绕的血契魔纹。 那也曾是游扶桑的魔纹。 主从血契,主人身死,从属身上的魔纹并不会消失。游扶桑忍不住阴暗地想,宴如是化作山鬼接近她,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解除血契?可游扶桑现在魔气都没了,早也和原生魔纹无关,也没法替谁祛除血契。她帮不了宴如是。 游扶桑把自己闷进被子里。 她想到,既然魔纹尚在,说明“山鬼”这具身体是宴如是在原身的基础上以煞芙蓉为引,易容易形,幻化而成,而不是同一道魂魄辗转两个不同躯壳。宴门几日无主,会不会出事儿? ——算了!就算宴门出事,又和她什么关系!想到这里,游扶桑再不去管山鬼动静,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夜色催更月影暗。 药草小屋里,幽香阵阵,有人在榻上闭眼难眠,有人在榻下强掖着心底的无措与委屈,忍受无尽黑暗。 * 这是山鬼在药草小屋的第三日。 清晨收露,游扶桑悠悠转醒,睡得也不好,向榻下一望,与跪坐在榻边的山鬼视线相撞。山鬼似乎一夜未眠,眼下两片淡淡淤青,但对上游扶桑视线时还是笑着起身迎上来,游扶桑却没睬,光脚踩地上走了。 门扉一开一合,山鬼的身子也随声响轻颤,眼神落寞许多。 游扶桑出去吹了一圈晨风,回来的时候去食肆盛一碗粥,顺几个包子,本想带一个豆沙包回去,很不幸的是她在路上没忍住,自己全吃光了。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 她回屋时山鬼还在屋中,真的如同传说里在蓬莱月下画地为牢的山鬼了,她在原处等着游扶桑,眼神追着她跑,却是千言万语说不尽,开口皆无言。 游扶桑记得,从前的宴如是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山鬼却很安静,不闻不动,游扶桑不搭理她,她于是静静坐了一整个昼夜。 两个人沉默了一整天,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第四日,山鬼振作一些,可惜游扶桑早早便出了门。 山鬼于是在小屋就近采了一些花,小小的浅紫色六月楹花,抱在手里像新娘的绣球。“折芳馨兮遗所思”,捧着花的时候,山鬼的脑袋里忽然晃过这么一句。 确实是折芳馨兮遗所思。 折一枝花朵送给你,聊表我的相思意。 游扶桑回来时已经过了傍晚,斜阳歇了,浅紫的楹花摆在桌上,摆在跳动的烛火边,游扶桑大概是没看见,游魂儿一样去洗了把脸,深一脚浅一脚上床睡觉。 山鬼静静看着她,眼底的希冀也如烛火一同熄灭了。她忽然很没有勇气,连拉一拉她的手都做不到。 第五日是茉莉,第六日是百合,第七日是桔梗花,第八日是三色堇。 山鬼很固执地觉得是因为花不好看,游扶桑才不愿意接受这些花,不愿意与她说话。她于是用不同的花朵,不同的颜色,试图能让游扶桑说上那么一句夸赞,尔后与她开启话匣。 但游扶桑什么也没有说。 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花,更没有多看一眼山鬼。 第九日是夜昙,结蓬莱灵气而长成的白色昙花在夜里绽出层层流光,游扶桑稍看了一眼,却在山鬼将要开口时移开视线,抬手熄灭烛火。 她知道她惧怕黑暗。熄灭烛火,意思是让她闭嘴。 第十日,山鬼锲而不舍地寻找花束,但她不想离开小屋太远,思来想去,居然打起了煞芙蓉的主意。 坐在无人的屋中,山鬼屏息凝神,便有一朵洁白近乎透明的花朵从她体内结出,两只手掌那么大,花瓣微微卷曲着,边缘是漂亮的珠玉色,放置屋内流光溢彩,似一颗夜明珠。 煞芙蓉果然很漂亮,游扶桑回屋时多看了好几眼。 她看花,又望向山鬼,难得没有板着脸,甚至开口与她说道:“明日我会回来得晚,夜里害怕就点蜡烛,”游扶桑很温柔地叮嘱道,“但不要出门,我回来以前不要往外跑。要听话。” 山鬼以为这是和好的象征,很是欣喜,眼睛亮晶晶地点了头。 第十一日,游扶桑没有回来,山鬼点了一夜的蜡烛等她。 第十二日,游扶桑没有回来,山鬼很听话,没有往外跑。 第十三日,游扶桑依旧没有回来。 …… 第十七日,游扶桑没有回来的第七天,夜里的蜡烛燃尽了,需要换一盏烛油。山鬼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或许游扶桑不会回来了,但山鬼还是想等她,也许再几个时辰就出现了呢?如果回来的时候看见山鬼还在屋里,那她就是听话的,是乖的,游扶桑就会与她多说几句话了…… 第十八日,山鬼在夜里枯坐着,没有蜡烛,她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十二日,山鬼还在等。 第二十七日,有人从屋前经过,山鬼听见动静,腾地一下站起来,身子带倒案上成堆的花束,屋外那人听到响动有些奇怪,抬手拨开门锁。 门扉于是吱呀一声响,外头明媚的天光照出山鬼那张惨白的脸。 “呀!”是翠翠,她真是被吓了好大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山鬼只是问:“她不回来了吗……” “她?”翠翠反应了一会儿才在心里对上号,回道,“她早就下山了啊,还叫我勿念来着。” 山鬼怔忡一下,脸煞地一下变得更惨白,眼睫轻颤,沉默不语。 翠翠只觉得山鬼好似一株狂风里的芦花,那么洁白又那么单薄,仿佛要被风吹散了。 翠翠于是问:“你,你没事吧?” 山鬼唇齿翕动,一抬眸,灵动的眼睛便下起了雨,她泣不成声,哭得快要凋零在这风里:“她去了哪里……我要去找她……” 第54章 连煞山庄(一) ◎无人解道取凉州◎ 游扶桑照顾山鬼的第十日,将屋内两支蜡烛都砍下一半。 她知道宴如是夜盲,夜里必定点蜡烛,倘若烛油短了,燃不起几日,宴如是必然会不堪黑暗,走出药草小屋。 游扶桑知道宴如是是个较真儿的人,有时候就是太较真儿了,不砍蜡烛,宴如是是真的会等成传说里的山鬼的! 思及此,一双委屈的、微红的眼睛掠过脑海,游扶桑一个激灵,从颠簸的马车里醒过来。她眨眨眼,醒了会儿神,眼前渐渐汇集光点,游扶桑恍然觉得自己对宴如是过分忧心了,这是陷在往事里的表现,让她很不愉快。 游扶桑拨开珠帘吹了会儿风,马车外是千篇一律的翠绿。 正是离开蓬莱第十日,她与青鸾共租用了一架马车和一个赶车的,眼下快要接近九州西北——凉州了。如今游扶桑只是蓬莱仙草化作的小妖,青鸾也褪去了魔气,回归蓬莱名列在册的青鸟妖,重新修习正道功法。毕竟未修习几日,功力远不如修魔时,但至少,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魔气反噬了。 不过也出了一些问题。 传送符箓需要以灵力或魔气注入符箓,以此传送;前浮屠城主,前浮屠护法——这两个从前呼风唤雨的魔修,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能力支撑不起一张传送符箓”这种问题。 是以她们向黑蛟讨了一张传送符箓、合力捏碎符箓时,一阵天昏地暗,两个人齐齐跌进某个荒山野岭,游扶桑咳出两口血,倒地不起,身边是不省人事的青鸾,再一抬头,荒山月夜群狼环伺。游扶桑仰躺在地上想,果真大难不死,必有后苦。 狼以群居,游扶桑坐起身子,只见饿狼们赤红发光的双眼层层叠叠数不过来,蔓延到极远之处。 第一只狼面露精光满口涎水地跃起时,游扶桑有些紧张地抬起眼去。 她从没有趁手的工具或武器,打架都是徒手。 ——尔后,她徒手掏出了它的心脏。 游扶桑惊奇地发现,自己掏人(狼)心脏的功力不减,虽然对付不了得道修士,但对付野兽凡人还算游刃有余。 也许是第一只狼死得过于血腥,从心脏开始,身子被血淋淋劈成两半,是以那些狼群隔着荒草再看了她二人一炷香的时间,纷纷离开了。 游扶桑于是晃醒青鸾,与她商量是打道回府回蓬莱,还是继续赶路。 下了荒山,二人去某个小镇里瞧一眼舆图,竟然已经在半道了,青鸾道,回蓬莱也是这些路程,去凉州也是这些路程,还不如继续前进。 游扶桑说好。 问题是怎么去?徒步要到猴年马月? 商量了好一会儿,她们选择最简单质朴的出行方式:马车。 提及马车,便不得不提游扶桑那二十一两盘缠。寻常人寻常生活,一年五两银子足矣,是故游扶桑那二十一两实在是一笔巨款。 而由于路途遥远,山路崎岖,租一辆马车去凉州,也是五两。 “这太贵了!我们根本没那么多银子。”这位前浮屠城主在蓬莱山上学会了一个美德,与之对应的新招,节俭与砍价,“二两!不能再多了!” 出租马车的伙计上上下下打量她二人:“你们看着也不像没钱的样子呀……” 此话不假。这两人便是站在这小镇里,浑身写满了格格不入,皆是相貌周正,年纪极轻,虽是眼下乌青面色苍白一副赶路没睡好的模样,导致气质十分文弱,没什么神采,但单看那身形仪态,分明两个富养出来的世家大小姐。 游扶桑于是恨恨地想:早知道先前那件染了咳血、狼血的衣衫便不换了,就那么穿着——看这伙计还敢不敢和死人谈钱! 伙计又道:“再者,二两也太少了……大小姐,价不是这么砍的……” 游扶桑随即摇头:“我此行去凉州,只是孤身一人,根本用不了四匹马两个车夫。换成两匹马一个车夫,马车也可以小一点,那不就是二两?” 伙计看一眼青鸾,又看回游扶桑,狐疑问:“你们不是两个人?” 游扶桑立即道:“她不去。” “她不去?” 游扶桑肯定:“她不去。” 雇主都这样说了,伙计也不好多问,只在出车时留了个心眼,去瞧马车里是不是真的只有游扶桑一人。 临行一看,果真只她一人。 伙计只心道:真是奇也怪哉,先前另一位女子居然不见了踪影,凭空消失似的。不过,她身边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青鸟的?算了算了,不管这么多了,让车夫赶车吧。 青鸾想过很多从人形化作青鸟的原因,为了节省灵力,为了潜敌深入,为了…… 却从未想到有一天,是为了节省银钱。 尊主真的变了很多。 而同时游扶桑对青鸾也很愧疚:她们离开得太匆忙,其实该让青鸾再在蓬莱山上修养一段时日的,但事实也容不得她们整理行装、修养完毕再出发,倒不是急着见姜禧,只是急着…… 离开山鬼。 摆脱山鬼。 这么说来,倒是游扶桑连累青鸾了。游扶桑于是叹了口气,拍拍小青鸟:“是我连累你了,对不起。” “缘何道歉?是我先说要去凉州连煞山庄的,”青鸾道,“我在风青山的时候便听过姜禧在凉州的邪名了……” 都说浮屠城一战,余下青鬼与赤鬼,前者独自栖居徐州风青山,后者领着部分魔修余孽,去往凉州,修筑连煞山庄。具体几何,游扶桑并不清楚,只知晓姜禧邪名远扬,什么生啖人血肉啦,剥人皮作衣裳啦,不输给曾经的游扶桑。 搞得游扶桑也怪好奇的。 青鸾又说,姜禧这几年所作的事情与庚盈有关,也和御道有联系。 御道之事游扶桑并不关心,但她关心庚盈。从前姜禧与庚盈是极好的朋友,姜禧从御道一路浴血躲进浮屠城时,是庚盈替她打跑了御道那些人,两个人对所谓“正道”皆有极深的怨怼,一拍即合,相见如故。 是以,对于这个连煞山庄,游扶桑一定也是万分好奇的。 * 约在马车上度过腰酸背痛的十几天,终于到了凉州。这几日游扶桑不怎么进食,要怪这些地界的食物重油重盐,不合她口味。 又是夏季,又是风沙,天光惨烈至极,热腾腾的蒸得游扶桑快晕过去,凉州城外,她几步走不稳,青鸟化形去扶她,游扶桑倒想就此瘫在地上长醉不复醒,她嘟囔:“姜禧就不能自己现身吗?非要我们去找她?” 正是此刻,有一个果农推着木车经过,大约也是要进城。她抬了抬遮挡风沙的斗笠,瞥一眼游扶桑,笑着问她:“妹妹不是凉州城的吧?头一次来,遭不住天光了?” 游扶桑囫囵摇了头,又点头,过了城门立即躲到阴凉处,她问果农:“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吗?” 果农喃喃:“好吃好玩……凉州城呀,白天没人呢,夜里会下雪,那才有意思。”她低头翻了下木推车,“妹妹,看你有缘,送你一串青提子,清清甜甜。再往前走几步,有卖杏子酒的,三文钱一杯,可解渴。” 游扶桑下意识随着果农指的方向去看,才要说好,一回头,果农已经不见了。 “她人呢?” “不知道,”青鸾淡淡摇头,再淡淡道,“我只知道,她是姜禧。” “……” “…………” 游扶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青鸾:“你怎么不早说!” “不是您先说的‘姜禧就不能自己现身吗’,她才出现的吗?我以为您知晓她就是姜禧的……” “我不知晓!” 她居然还占我便宜叫我妹妹!游扶桑捂着额头,气极了。 “青鸾,你能再把她叫出来吗?” 青鸾摇头,视线慢慢滑到游扶桑手上那串青提子上:“也许这串提子上有玄机。” 游扶桑道:“是哦。” 很遗憾,那只是一串青提子,除了异常甜爽,并没有什么别的玄机。两个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分完了提子,正好走到姜禧说卖杏子酒的地方。 白日凉州街上果然没什么人,杏子酒的铺子外旌旗飘飘,只不知还开不开。 青鸾又道:“也许铺子里有玄机。” “好,进去看看。” 不进不知道,一进吓一跳,不过一道厚重门帘的区分,小小店铺里居然沸反盈天,瓜果美酒清香扑鼻,店内座无虚席,各个都是高谈阔论,游扶桑才在心里感慨一句当真别有洞天,立即有伙计迎上来:“凉州醴,三米酒,杏子茶——二位客官都尝尝吗?第一杯不要钱,喝了喜欢再一杯,第二杯才要钱!也不贵,小店所有茶水统统三文钱一杯!” 游扶桑说好,伙计立刻茶酒各一杯,领着她们入座。 这些茶酒酒味不重,果味倒浓,极好入口。游扶桑喝了果然要了第二杯,青鸾也轻声:“葡萄美酒夜光杯,倒是不假。” 凉州城是古战场,传闻千百年前久有怨恨的二国交战,仇敌见面分外红眼,杀了十天十夜,并无赢家,全军覆灭。这一片地界死尸无数,是战场也是坟墓,俗称万人坑、乱葬岗,怨气阴气重极。 趁着伙计端上酒盏,游扶桑手搭在案上,一枚银子推出来,轻声道:“打听一点连煞山庄的事情。”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原先人声鼎沸的酒铺居然因为这句毫无重量的问话静默一瞬,游扶桑顿时感觉无数目光利箭那般射了过来,几乎要刺穿她的脊背,一些属于凡人,一些属于修士,还有一些…… 并非活物。 是鬼,还是行尸走肉? 来不及再思考,店内重新沸反盈天,根本没人注意游扶桑这一桌,仿似方才只是错觉。伙计面上也毫无异常:“连煞山庄?好说好说,连煞山庄嘛,就是传说中浮屠赤鬼的地盘咯。这凉州城本就是建在万人坑上的城池,家家哭魂,夜夜冤雪,无常索命……” 话音落下,一阵阴风袭来,酒铺门窗大开。 只看那前一刻还天光惨烈的窗外,仅仅一瞬,便是乌云压城墨色如夜—— 竟是暮鼓声起,旌旗撤下,入夜时分。 游扶桑呆呆地看着窗外异象,好不容易回神,再回头,伙计已经不见了。 更要命的是,那一两银子也没了! 游扶桑气坏了:“这伙计是太监吗?传御令的?什么重要的都没说,才几个字就敢拿我一两银子!” 青鸾却道:“尊主,看窗外。” 只见漆黑的夜色里,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地飘落,洋洋洒洒,竟是六月飞雪。 ……不。 不是雪。 游扶桑定睛去瞧,隐约察得那状似鹅毛大雪的景色里,从天纷然而至的……是纸钱! 小小的,白色的,铜板纸钱。 如此异象,店内众人却喝酒吃肉照常,仅有少数的几个人面上诧异,但很快也压了下去。 游扶桑与青鸾稍一对视,各自了然: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原来她们早就进入连煞山庄了。 “既然是姜禧指引我们过来的,那这个酒庄本身就是连煞山庄。”游扶桑轻声,又耿耿于怀道,“还有,等遇到姜禧,要让她把那一两银子还给我。” 青鸾失笑。 “姜禧可算是占山为王了,有的是金银珠宝。尊主不必再担心钱的事情。” 游扶桑没作声,却用眼角余光一指身后,用唇形对青鸾示意道:“那一桌,全是御道的人,你还记得御道书生吗?坐在桌尾的那个人就是她,不过是易容过的。” 青鸾点头。其实她也有所感知,却不确切。 游扶桑认出她们主要是因为口音。御道宗门地处东北,人人一口官话,放这到处是戎腔狄调的酒铺里简直是方枘圆凿。 游扶桑继而道:“方才与我们攀谈的伙计,没有呼吸。这店内算上掌柜的,共是五十一人。不过嘛,有呼吸的只有十六人,其中御道一伙占了七个。” 没呼吸的,自然不是人——而这店内非人之物居然有三十五个之多。 青鸾颔首:“尊主可有注意店内招牌?连煞山庄的异兆,实则都写在招牌里了。” 招牌上并非什么茶酒菜谱,却写着:凤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榆六十秋,大雪覆凉州。 读到此处,青鸾指一指窗外:“凉州,大雪。” 方才姜禧扮作果农的时候也说了凉州夜里会下雪。 招牌下一句是:海中升雾雨,山庄渡岚风;煞城起波涛,十七人入局。 青鸾疑道:“但您说,此中活人只有十六个……难不成姜禧要自己入局?” 游扶桑也无解,耸耸肩膀,将招牌上的文字继续看下去。 “无人解道取凉州,十七人入局,十人死,七人生。”游扶桑呢喃,“是以,这是一份预言?” 那空缺的一人呢?姜禧自己要入局?还是说她数错了,店内其实是有十七个活人的? 正是此刻,闹腾的店内有一道声音,砰砰砰,砰砰砰,十分怪异,如同巨人步步踩在地上,急促地走近,又如同…… 有人隔着棺材,正在不停从内拍打棺面,用身体奋力向外撞击! 此猜想不假,游扶桑起身四处张望,果然看见酒铺坛坛层叠的酒坛之间,诡异又突兀地摆放着一口棺材!! 棺材从外扣住,自然无法从内打开。 可是倘若里头不是死人,又为什么会被装进棺材? 渐渐地,拍打声越来越大,而店内交谈声渐渐小下去,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寻找声音来源。 游扶桑亦听见,除了拍打声,棺椁之中还传来抽抽嗒嗒的哭声,当属于少年女子,十分害怕,声音微弱地道:“有没有人……在外面……” 游扶桑反应一下,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顶着众目睽睽,游扶桑上前,拨开了棺椁板。 棺椁内,少女乌发白衣,一张漂亮的脸哭得梨花带雨,眼睛又红又肿似核桃。重见光明,她怔忡一瞬,猝然起身抱住游扶桑,因为被关在棺材里无法呼吸,此刻的她不停喘息,身子上上下下抖个不停,显然难以平复惊恐的心绪。 游扶桑任她抱着,不推开,只心道:宴如是啊宴如是,你偷摸跟过来就算了,何苦把自己搞进棺材里呢? ——棺材中之人,正是山鬼。 第55章 连煞山庄(二) ◎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自棺材里山鬼起身,哭得水漫金山又死死抱住游扶桑,游扶桑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一回神,这杏子酒铺里所有人——管她活人死人,此刻目光紧紧粘在游扶桑背后。 酒铺中存棺材,此为异象一;棺材躺活人,此为异象二;棺材里的活人似乎认识游扶桑,且对游扶桑十分依赖,此为异象三,而这异象三则将先前所有异象的矛头都对准游扶桑——既然你认识棺材里的人,那么探清这一切前因为何,也是你的责任! 游扶桑哪里会知道? 而她看着山鬼,觉得山鬼也不会知道。 一是山鬼一定不会说真话,二是游扶桑不觉得山鬼,也就是宴如是,会和姜禧有所联系。 一因正邪之嫌,二因庚盈之死,姜禧是恨透了宴如是;而宴如是对姜禧则算是不认识不熟悉不搭理,这两人没有合作的理由,也没有合作的必要。 如此一思索,游扶桑正对上众人目光,轻摇了摇头:“我也好奇这个与我一同来自蓬山的脑袋撞坏的妹妹,为什么会出现在棺材里。敢问店家,为何在这些酒坛子之间放一口棺材啊?” 先说山鬼脑子不好,断了众人直接向其诘问的念想,再以问答问,轻轻拨转矛头,将其对准店家。反正这店家也是姜禧的人,该有应对的说辞。 山鬼轻轻拽了游扶桑衣角,小声道:“我才没有脑袋撞坏,我只是想来找你……椿木说你向凉州去了。但我到的时候,凉州城开始下纸钱,好,好吓人啊……” 装,你继续装。 游扶桑微笑着打断:“闭嘴。我不关心。” 山鬼眼睛红红地瞪来一眼,悄悄噤了声,可那只拽着的手分明在说:你休想再甩掉我。 拉扯间,掌柜的店家姗姗来迟,她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化着红红绿绿的妆,仍然难以掩盖眼下吊命鬼的淤青、手指间层层叠叠厚厚的茧、浑身刀光剑影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疤痕。 哪家掌柜的需要舞枪弄棒? 这应当是一个将士,还是一个——恶灵将士。 凉州城是古战场,恶灵鬼魂居多,死因也多为战死。自浮屠城灭,姜禧占领凉州城,自立连煞山庄,修魔的同时修习鬼道;所谓鬼道,则驱策鬼魂的邪道,而鬼魂就是去死之人的魂灵,人死疆场,不知所终,无法离开此处,更无法转世投胎,于是自困囹圄。 鉴于这些战事都是千百年前发生的,年岁越久的恶灵越为棘手,这些恶灵必定十分强大。换言之,姜禧能操纵它们,真是十分、百分、千分、万分厉害了。 游扶桑正想着,青鸾细细传声与她:“您不是讨厌山鬼?缘何还主动与她相认?” 游扶桑是与青鸾提过山鬼身份的,虽没有明着说,但也足够了。 “我不与她相认,她也会粘上来,”游扶桑心里呵呵,“再者……我们缺个打手。青鸾,你没发现吗?山鬼身上煞芙蓉的气息,对邪修邪道真的很有效呢。” 如今游扶桑和青鸾都算不得邪修,煞芙蓉影响不到她们,可这些恶灵鬼魂都是实打实的邪灵,见了山鬼,都不敢上前了。 只不过这煞芙蓉气息会不会刺激到姜禧、使她做出一些变态之事,这游扶桑就不知晓了。 游扶桑此行来找姜禧,不过是好奇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有没有魔气反噬之苦,纯属好友慰问,倘若真要赔进去什么,游扶桑是不乐意的。是以,如果姜禧要发难,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奏效的话,她们还有宴门主这条大腿可以抱,大不了抱着山鬼的大腿骑着青龙回蓬莱,届时不管椿木还是黑蛟都会保护她。这么多年过来,游扶桑太懂得厚脸皮行事了。 至于从前与宴如是那点破事,该面对也还是要面对的,如今宴如是要演,游扶桑也陪她演;山鬼这般哭哭啼啼的脆弱样子瞧着很好拿捏,但游扶桑是在宴如是身上吃过苦头吃过亏的,断不想再栽跟头了。 这一次,她不可能再捧着真心傻傻向上凑了。 * 掌柜的女鬼从酒坛子里站出来时,整个酒铺里的活人都双眼一亮,尤其御道那几个人,满脸都是“守株待兔终于见到兔子”的激动。可游扶桑看着女鬼身后冲天的怨气,心道:谁是兔子还真不好说哩…… 关于这棺材,掌柜的是这样回复的:“蒲月与丵宋交战,蒲月不敌,公主殉葬。我这小店开在边疆之地,近沙场,这口棺材是运去给公主收尸的。” 游扶桑点点头,却不往下问,转而问掌柜的:“你叫什么名字?” 掌柜的果然一愣,许久才回:“蒲月杏。复姓蒲月,单名杏。” 姓名算是恶灵的一个命门,游扶桑本想以此为切入点。但很遗憾,蒲月杏应当不是真名:以国为姓,怎么说也是皇室贵族了,而单看这个掌柜的身形仪态、肩背疤痕,约能猜出其官不高,位不高,更不是皇族。游扶桑猜测,此鬼仍记得自己是蒲月国人,是以说自己姓“蒲月”,又大约生前有什么酿造杏子酒的愿望——毕竟死后做鬼也在开店酿酒——才说自己名“杏”。 这些鬼已经死去千年,困在战死的旧忆里出不来,缚地而生,更无法转世投胎。她们活在回忆里,姓甚名谁,身份几何,志向几何,都有自己融洽的逻辑。要顺着她们的说法,进入她们的世界,而不能直截了当地粗暴地告诉她们:你的这些都是假的,你们早就死去千年了,眼下不过是囹圄的幻境罢了;而要让她们自己去怀疑这个世界的纰漏与怪异,明白所信非真,所历非实。 可是这些坚持了千年的怨气与逻辑何其坚固,要让她们自己去怀疑自己又何其困难。难怪连煞山庄无人破局,吞噬无数生命。 游扶桑甚至都在想:要不然硬来算了! 但那样又要求助宴如是。游扶桑不太乐意。 她于是看着这口款式朴素,材质粗草的棺材,问蒲月杏:“你说这是公主的棺椁?这么寒碜?” 蒲月一愣,很快答:“战场上能找到怎样华丽的棺椁?” 游扶桑又问:“公主为什么上战场?” 蒲月道:“公主殉国。蒲月与丵宋交战十日,死伤惨重,公主希望停止战火,停止仇恨,还双方战士百姓一夕安寝。公主于是在战乱里以身为殉,命葬和平。”她看向游扶桑,花花绿绿的妆容盖不住眼底坚毅的光,“我们此去,是为公主收尸。” 游扶桑瞥一眼山鬼,又疑道:“那你们此行该是背着一口空棺材呀?为何棺材里装了人呢?” 蒲月思绪一顿,立即改口:“我们已经接到公主,正在往回走了。” 游扶桑拽着山鬼站到跟前:“这是你们的公主?” 山鬼文文静静,不施粉黛而衣着朴素,却自有贵气。 蒲月于是点了点头。 恶灵哪有什么眼力,她只当棺材里进去出来的都是她们的公主殿下。 “啊?是吗?这就奇怪了!”游扶桑佯作怪异,“你们的公主怎么是个活人呀?她不是殉国了吗?” 蒲月显然愣住,她盯着山鬼,半晌无话,呆呆站在原地,十分想不明白殉国的公主怎么活了回来。 正在游扶桑觉得自己找到了恶灵故事里的纰漏,洋洋得意自己已然破了局,岂料那蒲月杏扭曲形色再看过来:“公主还活着……说明……战争还在继续……” 仅仅瞬间,这小店里这三十五个非人之物全部融化了人形,它们褪去人皮,獠牙毕现,分明都是恶鬼模样!同一时刻,窗外纸钱倏如利刃,飞入窗外,刺穿几位临窗者的肩背。 还来不及去看,鲜血已溅在游扶桑身上,周围人惊慌失措,游扶桑也大骇:破局的办法就是点出恶鬼逻辑里的漏洞,可点出漏洞所在,恶鬼又会生气,无差别攻击活人——那还怎么玩!? 眼看蒲月杏的影子无限拉长,如同藤蔓一般纠缠而来,游扶桑慌不择路地握住她还未变幻的双手:“没有!没有!是我说错了!”游扶桑一手拉着蒲月,一手拽着山鬼上前,让蒲月去探其吐息,“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是个死人!——你们的公主已经殉国,战争已经停止了!!” 这句话落下,恶鬼横生的店铺里猝然阒声。 蒲月渐渐回归了那张花花绿绿的脸,鬼脸变成人脸,影子也退回来,她低垂下眼,贴近山鬼,细细感受着山鬼的呼吸。 山鬼隐约在发抖,却不敢动,干脆也装死人,站不稳地倾倒在游扶桑肩上。 游扶桑也不管山鬼心里那些小九九了,占便宜便占去吧,能哄住恶灵就好。 蒲月静了许久,拉着山鬼的手,把她手心贴在自己面颊上。游扶桑也担惊受怕了许久,大气不敢出,怕山鬼装死人装得不像。又过了许久,许久,蒲月吐出一口气,道:“确实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她看着紧闭双眼的山鬼,脉脉道,“公主,我来接您回家……” 尔后蒲月退开身,站去棺材前,蹲下打理棺材。 周围异化的恶灵也渐渐消退了,小店里十七个活人暂时无人伤亡,皆是劫后余生的释然。 游扶桑这才松一口气。 敢情这些恶鬼还得哄着,否则便要翻脸,残杀活人!也难怪连煞山庄总是无人生还,可不是谁都有哄恶鬼的能力的。 蒲月打理好棺材,站起身来,不知是否游扶桑的错觉,窗外漫天纸钱恍然少了许多,天色微亮,似乎黎明,游扶桑听见有人在敲鼓鸣钟。 蒲月道:“公主,该上路了。” 此话落下,游扶桑身前的山鬼显然紧张极了,她仍然闭着眼,身子却不愿离开游扶桑,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还要坐进去吗?不要让我再被关进去,好不好,不要让我再被关进去了……我真的很怕黑……” 游扶桑打横抱起她,如抱着那位殉国的蒲月公主一步一步走向棺椁。她悄声回道:“我会在棺椁上留一条缝,光透进去,不会太黑。” “你会来接我吗?我还能回到你身边吗?……” 山鬼还在问,棺材板却已经落下,游扶桑没有再答。 棺材盖好,前后晃动一瞬,游扶桑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好在这一晃,蒲月杏让几个伙计抬起棺材,被关在里面的山鬼也不再动静了。 “公主,该上路了。”蒲月杏又是这么一句话。 也许这就是她生前与真正的蒲月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才在死后也如此念念不忘。 走出杏子酒铺时,外头的凉州城恍然成为一片纸钱覆盖的沙场,茫茫尘埃皆如雪,野马骸骨葬在其中,那些钟鼓声也更响了,如同,真的为她在送葬。 蒲月杏吩咐那些鬼将士平平稳稳持着棺材,游扶桑便跟随其后,杏子酒铺里浩浩荡荡一行人或鬼,都低头沉默不语地跟着,似送葬的队伍。 雪景千篇一律,唯有一点不同:越是向前走去,纸钱越是稀疏,有雾横椒兰,平地尽处十分荒芜,看不见终点。 游扶桑望了一会儿,去问蒲月杏:“恰忘记问了,您在蒲月又是什么身份呢?” “将士,”蒲月杏木着脸道,“我只是公主身边,最微不足道一个将士。” 游扶桑哦了下,又问:“蒲月将士,你如何看待蒲月公主殉国这一举动?” 千百年里,无人这么问过蒲月杏,她似乎顿住了。 直至走出好几步路,才低声回答:“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游扶桑答“哦”。 蒲月杏又道:“纸钱落尽的时候,我们要回到国都。” 游扶桑说“好”。 此后,蒲月杏匆匆低下头,再不说一句话。 但游扶桑已经明了了。她想起庄玄曾经说的一句话: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寻找破局的法子。 这些自困沙场的恶灵冤魂如是,她们这些困于连煞山庄的人亦然。终其一生,不过是寻找破局的法子,破开弥彰,破开心结。 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昏聩的国君没有死,解甲的武将没有死,议和失败的文官没有死,醉生梦死难当大任的皇子没有死——怎么偏偏轮到一个被养在深宫的公主去殉葬? 该死的,分明另有其人呀。 思及此处,殉葬队止,风也不动。煞白的纸钱皆如大雪骤停,荒芜的地尽处陡见一人。 其人明黄衣袍,衣上龙飞凤舞,该是九五之尊,蒲月国君。 与那张十二旒后的面容对上视线时,周身大雪倏尔燃成火花,凄厉似那些命殒沙场的冤魂在哭泣嚎叫。白昼坠成黑夜,圆月如灯,硕大而寒冷。 这一刻,游扶桑仿似亲临了战场,陷入了蒲月的轮回。 但她已经找到破局的办法了。 身边蒲月杏还反应不及,游扶桑已经夺走她的将士短刀,飞身跃起—— 刺向国君。 是了,现下破局的法子便是,弑君! 第56章 连煞山庄(三) ◎常思危,你还是不够常思危呀◎ 短刀近身,明黄衣袍者后退三五步,十二旒之下,俨然姜禧那张嬉笑的脸! 她用仅二人听得见的声音笑问:“尊主,久别无恙啊?” 游扶桑也回一个笑,刀上杀意不减,刹那间短刀近身,直逼喉舌命门,姜禧半推半就一迎,身子后仰着矮下,十二旒冠被削短一半。 黄金珠玉落地,如同大珠小珠玉盘中,但不是落在雪地的窸窣声响,而是落在青砖石壁上,硬物相撞的声音。 游扶桑猜测,此处已经是密闭的地下,地牢一类的地方,却被姜禧幻化成洋洋洒洒的纸钱雪景。 她于是感慨:“姜禧,你会用阵法造境了。” 姜禧没应,出手打掉游扶桑手中短刃,游扶桑丢了武器,后退半步,也很快反应过来,赤手空拳与姜禧来往三五回合。姜禧是法修,打架功夫一般,游扶桑则是平平和和躺了太久,疏于修炼,而她们对彼此也不至于使出杀招的地步,几个回合过后都觉得没什么意思,索性收了手。 二人身量相当,站立平视,姜禧伸出手来,游扶桑当这是握手言和,才要回应,只看姜禧手掌凭空生出一簇明火。 游扶桑被这明火吸引,视线落下,而听姜禧平缓道:“袭击国君,该如何治罪?” 周遭雪景骤而巨变。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游扶桑只在心里恨恨道:姜禧,玩得挺开心啊你!! * 失去意识仅仅一瞬,她们由雪景堕入黑暗,却没有坠落的触感,应是姜禧撤去了幻境,而她们站着的地方并未改变。游扶桑此前猜得不错,此处就是一座地牢,青苔遍布,烛火阴暗,铁门紧锁。恶灵全部消散,她们十七个活人傻愣愣站在偌大而空旷的牢室中,守着一口旧棺材。 几人冷静片刻,不约而同警惕地相视起来,相熟的人则站成一支队伍,如青鸾站在游扶桑身侧、御道七人站在一块儿、另外两个不知名小门派的修士也站成了一团。 山鬼还在棺材里,游扶桑才要去挪棺材板,御道书生已经先她一步将棺材打开,扶山鬼坐起来,她半跪在棺材旁,看着山鬼,显然有意结交:“我名常思危。阁下如何称呼?” 御道为常氏宗亲,御道书生这一句话基本是自报家门。常思危三个字虽不如“常桓”“常槐”那般响亮,凡人也许没听过,但修仙世家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而听过“常思危”三个字的人往往也听过另外三个字:断妄言。 “传说在御道书生面前说谎话便会断掉舌头,自她修行,这些断下的舌头可以绕整座御道宫殿一百圈!”这几乎是和“不要用手指月亮,月亮奶奶会在你睡着后把你的耳朵吃掉”类似的民俗夜话了。 是以常思危一说自己名字,所有人都有些紧张,游扶桑却不以为意:她觉得这个断妄言一定有漏洞,并且是很大的漏洞——否则方才蒲月说山鬼是蒲月公主,游扶桑则一下子说公主死了、一下子说公主活了,舌头不也该早早断掉了? 事实她们的舌头都好好地在嘴巴里。 难道常思危断不了修为在她之上者的谎话?也并非如此。游扶桑早有耳闻,这断妄言奇就奇在即便对方修为远高于她,还是会被这个功法牵制,所以就连御道圣手常桓在她面前都要小心谨慎。 是以游扶桑认为,常思危断不了“不以欺骗为目的的谎言”,或者说“被错误确信的谎话”:即便是谎话,但说话者全心全意相信了,常思危就拿她没办法,比如蒲月杏全心全意信了山鬼就是蒲月公主,比如游扶桑所言山鬼没有灵息没有脉搏,这些确是死人的特征。 大约是这样。 其实修道者掉个舌头也没什么可怕的,如同掉了只手臂,接回来就好,但满口鲜血还是很痛很吓人的。 何况因为说了谎而满口鲜血舌头断掉,总归不太体面。 就因着这个原因,常思危几乎没什么朋友,毕竟谁和她相处都有些胆战心惊。 此刻向山鬼示好,她也做足了被拒绝的准备,果不其然,山鬼坐起来,视线略过常思危,眼睛红红地去盯游扶桑——是哭红的,“你骗我……你根本没给我留缝隙。装死人的棺材里那么黑,那么冷,没办法喘气,你还不许我发出声音,你,你是不是根本就想杀死我?” 游扶桑啊了下,十分不走心地道:“那不至于。” 这话不假,舌头也没断。 山鬼愠气没处使,一擦眼泪从棺材里爬出来,好似赌气,偏偏要和游扶桑站得远,可踌躇几下,还是靠近来了。 想拽她,但不敢,只能可怜兮兮地盯着她:“不要甩掉我……” 游扶桑没作声,但神情分明在说:看心情。 山鬼一下子就气馁了,垂着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游扶桑已经去向常思危请教了:“御道书生总不会空手而来,眼下我们又要如何破局呢?” 常思危大概还沉浸在被山鬼无视的心境里,悲伤自己交朋友怎么就这么难,游扶桑忽然搭话,她居然还有一些受宠若惊:“您问我吗?” “这里还有第二个御道书生吗?” 常思危嘤地拿出一张手帕揩鼻涕:“你是这三十七年里,唯一主动向我搭话的陌生人。” 其实我们也不是陌生人,游扶桑心道。 却问:“三十七年前向你搭话的是谁?” 常思危一抛手帕,凭空变出一把折扇,呵呵道:“这个再说,再说。” 地牢阴冷,她这把折扇扇出来的风也凉嗖嗖的,周围人都是一个激灵,喷嚏连天。 御道书生本命法器是一把扇子和一支笔,前者叫书生扇,后者名丹青笔。 游扶桑曾听闻这丹青笔与造境化境有关,常思危修习幻境几百年,姜禧不过修习几十年,虽有阵法加持,应当也是敌不过常思危的,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幻境下纸钱雪的时候常思危不把丹青笔拿出来比划比划,而是一直观望,无动于衷——一定有鬼! 于是游扶桑看向常思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保留,常思危却不知晓,只回道:“其实我们此刻在地牢,说明我们让姜禧撤去了幻境,这就已经是破了局了。” “连煞山庄与蒲月旧事,第一个破局点在于公主尸身:往常入局者抬着空棺椁,进入由雪白纸钱堆积而成的沙场,蒲月杏会让她们寻找公主的尸身。” “可是根本不存在那种东西!一个全然不存在东西,如何找得到?是以纸钱落尽之时,众人命丧黄泉。” “这位……”常思危看着山鬼,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阁下实在很是聪明,也很胆大,知晓连煞山庄第一个破局之处在于‘公主尸身’,敢为众人先,自己去躺那空棺材。” 山鬼进入棺材不是巧合,装得孱弱模样也不过将计就计。游扶桑则心说——当然聪明胆大了,这是你们的仙首大人啊。 常思危又道:“第二个破局之处,在于‘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这句话,也就是‘殉国’与‘弑君’。”她转身,看着山鬼与游扶桑,深深作了一揖,“一位能找到公主棺椁的破局办法,一位敢直接和山庄主人起冲突,想必都不是凡俗修士,敬佩,敬佩。” 游扶桑没应,山鬼也没应。游扶桑转而问:“还有第三个破局之处吗?” “有。”常思危直起身子也收起折扇,借着室内烛火,以扇尖轻点牢室墙壁,“您看,壁画。” 由扇尖注入灵力,原本漆黑一片的壁画顿时生出光华。壁画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外忧内患而国君荒淫,皇后进谏,却以后宫胆敢干涉朝政为由受罚,受困冷宫。从小因体弱被养在深山的公主,便于这样一个国都摇摇欲坠的时刻回到宫内。宫内靡靡歌舞升平,宫外戚戚民不聊生,公主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沐猴而冠的宫殿是她的“家”。 公主如母亲那般劝谏,无济于事,上书的宣纸还回来,赫然成了一纸婚书:敌国国君点名要蒲月最小的公主。“你嫁过去,战火便停了,公主殿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和平?” 公主看着婚书,手侧是血一样鲜红的嫁衣,却茫然了。 年过半百的国君去向邻国讨要十四五岁的少女,明摆了是羞辱。 这是强对弱的羞辱。 可是强国羞辱弱国,不羞辱龙椅上的国君,不羞辱酒囊饭袋的皇子,不羞辱满朝文武,偏偏去羞辱深宫公主——这是男对女的羞辱。可惜可叹,总有人一叶障目而忽视这一点,可悲可怜。 女人无国,最卑贱的女人如此,最尊贵的女人亦然。 二国旧怨纷争闹事,国君只怪公主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舍身救国:“这是因你而起的战火。倘若你愿意妥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公主上路了,喜服之下却穿着丧服。抬去一台极尽奢华的喜轿,回来一口朴素如灰的棺椁,只传闻,公主一身素白下城楼,站军前,长剑自刎,以身殉国,皑皑白雪里,她倒在地上,鬓间蔓延出的血色此时也像忽生的乌发,一片淋漓,如蜿蜒的藤蔓,于是整一个人都像一棵要扎根的树。 那一夜,国破山河不再,乱军攻进城宫,血溅三尺,大喊着女人不许干涉国政的蒲月国君霎成刀下亡魂,头颅高悬在殿前,直到黎明还在滴着血。 真是唏嘘。 而很明显,作这壁画之人并不纪念蒲月国都,只是心疼她的公主。 沙场之上那么多雪,那么多骸骨。 那么多不知所终的亡魂。 不知道那一缕属于她的公主。 壁画到这里便结束了,常思危唯一开口指认:“这样的故事很唏嘘,却也很普遍,几乎每一场乱世恩仇都有它的影子。值得一提,作画人是用红缨长枪作画的,为的就是铭记;她化作鬼魂,一遍又一遍从沙场运回公主的尸骨,却不明白这样的死亡有什么意义,所以成了她的执念。” 顿了一顿,她道,“结合蒲月杏的种种表现,这也许是一个武打侍卫倾慕公主,又缅怀公主的故事。” 游扶桑看着壁画出神,听闻此言,却道:“不,不是侍卫……我恐怕作画的人,也就是蒲月杏,是故事里的皇后吧?” 常思危迟疑一下。 山鬼也道:“公主养在深山十四年,鲜少与外人交往,也没有任何正史野史记载其与侍卫私交甚笃的说法。只看蒲月杏舞枪弄棒,便猜她是将军侍卫,确是有想当然的嫌疑;我反而在看蒲月史书时有所印象,这位劝谏失败的皇后出生武将世家,而蒲月重文轻武,是以武将式微,皇后反在自家搭起梨园,也有武打唱戏的经历。” “蒲月杏手指有茧、身上有伤不假,但那些伤口多集中在关节与下盘,而不集中在胸背喉舌命门,想来并非沙场刀光剑影所致。先前我们在杏子酒铺见到蒲月杏,她面上花绿妆容不是旦角,而是净行花面。” “再者,如若是母女,一切便说得通了,出嫁的前一刻公主必然会去见母亲,而公主居于深山十四年,才与母亲是又生疏,又深刻。也因为是血亲,才会对死亡如此耿耿于怀,怨气千年不散。” 常思危闻言先是诧异,再是沉思,许久才道:“难怪我总是找不到第三个破局之处,难怪……难怪……我从前都以为这是一个求而不得阴阳两隔的爱情传奇,却不想……” 却不想,是母女情深。 “我曾想过是蒲月杏苦恋蒲月公主,试想帮她追查让爱人复生的办法,甚至有想过研究酿造杏子酒……”常思危叹气,“难怪都不奏效。原来是从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 她撤掉折扇,又开始阴嗖嗖地给自己扇风,沙沙沙,沙沙沙,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自顾自踱了一圈,“是以第三处破局之处,是给一个可怜母亲说明白女儿死亡的真相?是要与她说一句,你也苦,她也苦,女儿的死不是你的错……吗?” “为什么要那样说?”游扶桑却好似十分不明白,“不就是她的错吗?” 此话落下,地牢烛火明显地暗淡许多,常思危霎时一惊,扇子遮住半张脸不断讪笑,低声劝道:“您您您,您说话悠着点儿……可别冲撞此处恶灵……” 游扶桑却愈发大声:“蒲月皇后,你在此处吗?倘若你时刻都在听,那我便说与你听:身为皇后,却不知枕边人心肚几何,贸然劝诫而未为自己谋后路,终困冷宫,此为不明智,为错一。和亲殉葬之事,公主十四五岁,年纪尚幼无力反抗,你已年近四十,去过高位低过尘埃,见过后宫纷争见过宦海沉浮,你也不知何处是出路,你也无力反抗吗?生养一个女儿,却连她的命都保不下来,此为无能,为错二。” “死后化作缚地厉鬼,自困囹圄,千年不知其反,实在愚蠢,此为错三,冤有头债有主,而你残害过路无辜人,实在残忍,此为错四……” 话未说完,只见壁画之中陡炸出一柄红缨长枪,正向游扶桑袭来,而长枪末尾一只鬼手交缠,渐渐现出人形来! 正是蒲月杏。 终于现身了!! 长枪逼近游扶桑的电光石火,山鬼也出了手。 刹那间只见一道至纯至善的青辉与长枪火光相撞,不依不让,山鬼掐指作诀,攻击时青辉尖锐如刃,余韵却是芙蓉花的纹路。 青辉与火光此消彼长,仅仅一俯仰,蒲月杏的长枪没了声息。这也在游扶桑意料以内,蒲月杏出手攻击,山鬼必然维护,而煞芙蓉遇强则强,对付寻常小鬼还没什么作用,遇到千年厉鬼恶灵才是真杀招。 蒲月杏为次,姜禧才是最后祸首,煞芙蓉的气息也许能吸引到姜禧一二。 同时,蒲月杏作为鬼怪要将她们困在此处,游扶桑很理解,却想不明白姜禧为什么要把她与蒲月杏困在一块儿。 还有这个御道书生——她来连煞山庄究竟是做什么? 真是疑窦重重。 正思索间,山鬼已经控制住蒲月杏。蒲月杏仍然那副净行花面,虽跪在地上,脊背却是直立,倒是铁骨铮铮。 游扶桑眺她一眼,笑问:“你生气了?” 蒲月杏冷冷看她,并不回复,游扶桑于是抱起手臂,自顾自道:“别生气,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激你出来。”她道,“我想,作为路过连煞山庄无辜被你牵连的可怜人,我是有理由对你生气的……同时也很奇怪,一千年过去了,不论是蒲月,还是芈宋,都已经大浪随沙而不复生了。你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在等你女儿复生,在等你女儿转世?”游扶桑困惑道,“可是你画地为牢,蒲月公主就算再怎么转世,你也追寻不得了。况且千年过去,她应当是入轮回好几次了,也只有你还在这里做鬼,整整千年。倘若你生时是蒲月与芈宋未放过你,那你死后,便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了。” 蒲月杏恍然抬起头,深深看来一眼,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游扶桑皱了眉,“难道你困守此处不是为了你的女儿,而是为了体验生时体验不到的、杀戮的快感?……” 生为武将后人,屈居后宫,仇敌在前也没有手刃仇人的机会,于是在这千年里泄愤于路过凉州城的人。虽然怪异,但如果蒲月杏真是这么想的话,游扶桑也没有办法。 蒲月杏却道:“都……不……是。”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在冲破什么桎梏,却没有做到,于是双唇被缝住一般紧紧闭合在一起,她抬起眼,面色冷漠,不再发一言。 游扶桑轻笑一下,那把侍卫短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手边:“度化恶灵,有两种办法。第一,化解你的心愿,为你超度。第二……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彻底超度。” 短刃在游扶桑手中快速地旋转着。 “我从前不是什么好人,用的从来都是第二种,今日善心大发,想试一试第一种,却发现它实在费时费心,不适合我。”如今蒲月杏怨气已被煞芙蓉所封,不过赤手凡人,游扶桑这把刀耍得尤其利落,颇有几分从前的邪气。 换作从前的她,不需要左右思量而可以下决定,如今却要多方考量,果然一切踌躇源于能力不足。 游扶桑暗自叹一口气。 但多考量也不是坏事。 从前的她哪里有耐心听这些凄惨故事,就算听了,不一会儿也都忘个干净,如今却颇有一些感慨,道是韶华知愁,草木白头,无心世事的邪道尊主听凡间故事也要掉眼泪。 短刃近身的刹那,蒲月杏没有躲,游扶桑的刃尖划过她额角虚晃一枪,压了声音轻飘飘问:“其实千年过去,你什么也不求了,只是有人控制你,逼你在此处杀人,对不对?” 蒲月杏闻言微愣,神色一动,游扶桑则心道:哈,果然。 能逼迫蒲月杏在此处滥杀的人还能有谁? 姜禧。 游扶桑心中确信,那短刃也避开蒲月杏几分,却是此刻,蒲月杏陡然掐住她手腕,让这短刃捅向自己!! “杀了我,你就能破局,我也能……解脱了。” 蒲月杏的手握着游扶桑的,使那刀刃在自己心脏处又旋转一刻。 霎时蒲月身形挥散开来,有如灵蝶翻涌,照得昏暗牢室一片煞白。 “你说得对,旁人千错万错,我也该自省。生为武将之后,却甘居深闱,深陷金玉囚牢而不自救,孤芳自赏,作茧自缚,此为一错。为母却护不住自己的女儿,白白看着她被压迫,去送死,此为二错。死后为非作歹,滥杀无辜,此为三错……这场旧事里唯一不置一错的是我的女儿,她却死得那样凄惨,连死亡都要被歌颂……”蒲月杏临终的几句耳语也只游扶桑听见了,“临别前,杏儿曾与我写了几句诗,日暮飞伯劳,伯劳渡远舟……” “远舟向烟波,烟波已日暮。” “日暮归不归……不归……不归……” 归时,千年已过。 “杏儿与我说,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孩子,可是我自困此处千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了……” 千年已过,蒲月公主入轮回千百遍,她确实难有机会再找到女儿。 安慰的话未说出口,游扶桑顺着短刃去追蒲月杏魂魄,蒲月杏却已经彻底消失在眼前。 一室之内,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青鸾上前,轻声与游扶桑耳语:“是为了庚盈,”她道,“姜禧利用蒲月皇后杀万人,劫亡魂,是为了庚盈。万人坑,是祭祀的一种,庚盈的尸身在姜禧手上,恰好可以施行祭奠。是以我猜测,姜禧此行是为了借魂是庚盈复生。” 蒲月皇后死去千年,在凉州沙场空为游魂,姜禧遇见她,以旧事作噩梦困住她,让她成为自己的杀人利器。 却是为了复生旧友。 而姜禧的旧友,也是游扶桑的旧友。 游扶桑忽而不知该如何想法了。庚盈可怜,难道蒲月皇后不可怜吗? 蒲月皇后早已经身殒神消,早该放她一条生路,姜禧却逼她在这噩梦里反反复复,为了你杀人,不断犯下杀业——杀万人而造了万千杀业,别说这千年无法与女儿在往生道重逢了,往后几千年几万年都不可能与女儿再见。 这真是…… “哎呀呀,您在可怜她么?在同情她么?”幽暗的牢室里,影子忽然说话,是姜禧的声音,“尊主,我们都是邪修,你怎么开始有这么正义的、善良的、无私的念头了?” 游扶桑侧身,便见姜禧提着那只丹青笔从影子里现身,俨然一副丹青笔已是掌中物的模样。 游扶桑觉得好笑:“我还说书生为什么不拿自己的本命法器丹青笔破阵,原来这支笔在你手上。” “嗯,”姜禧为她答疑解惑,“您此前问的,三十七年前另一个主动与常思危搭话的人是谁,是我啦。当初我假意接近她,骗她春风一度,掳了她的本命法器就跑了。那夜我捧着她的脸,与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常思危,你还是不够常思危呀。”她走到常思危身边,拿笔尖轻轻挑了常思危发梢,常思危没有反应,只拿折扇遮面更多。 姜禧再道:“这纸钱雪色,算一招丹青画境,是向我们小书生偷师的。拿了她的丹青笔,又结合我的雪玲珑阵,还有您的浮屠令,第四层浮屠血祭与第六层浮屠南柯——当然,您不在,我只凭借记忆学个皮毛,还望您今后得空能再指点我一二。兼以催驭鬼道,才有了这么一个广袤的连煞山庄。” 姜禧绕开常思危,又绕着游扶桑转了几圈,“不过尊主,我们也来算算账。” “您打散了蒲月皇后的魂魄,那我‘十七人入局,十人死七人生’的预言可怎么办?” 中途出了岔子,这十七个活人倒是一个都没有死去,虽不知晓姜禧这预言有何用处……大抵和庚盈复生的血祭脱不了干系。 只听姜禧轻声道:“常思危。” “我在。” 常思危轻飘飘一句应声,折扇如剑出鞘,无数牵丝闻血而动,折扇如一把柳叶弯刀,霎时斩下数人人头——即便御道那几位也免不了人头落地。游扶桑身边的几人有山鬼相护,才幸免于难。 杀生前后,常思危神色自若,几乎没有一丝变化与破绽,而那一刻游扶桑才懂得,从来没有天灾,都是人祸。都是人祸。 牢狱中数十人头落地,了无声息,姜禧轻轻点了点,“杀多了……” 常思危拿回那把折扇,虽浸透了血,她还是把折扇扇得冷风嗖嗖,温文尔雅笑道:“阿禧,我见那几人是你旧相识,才不动手的。” 姜禧却说:“还要再杀几个。毕竟蒲月杏死掉了,以后没人再帮我杀人了啊。” 常思危一挑眉,要再动手,姜禧却让她打住。 姜禧故作苦恼地思索一番,看回游扶桑:“尊主,你知晓的,万人血祭不仅在于人数,也在于灵气。杀一千个凡夫俗人,不如杀一个灵气精纯的修士。” 她抬起手,轻拂过游扶桑衣襟,却最终停在她身后,山鬼的身前。 “尊主,反正我看你与这山鬼之间没什么情意,你也很想甩掉她。不如让我杀了她,一劳永逸,好不好?你也很想庚盈回来的,不是吗?” 说这话时,姜禧干脆不去看游扶桑,径直望着山鬼。 “山鬼妹妹,死亡并不可怕的……只是一瞬间的事,眨眼便入了轮回。你这么善良,这么有灵气,下一世也一定是个好命格……” 牢室阴影里,姜禧的影子已经不成人形,而化作一只庞然凶兽,血盆大口间,将要啃食山鬼的头颅—— 第57章 连煞山庄(四) ◎那么漂亮的地方,适合留下一个鲜红的痕迹◎ 姜禧影子中的厉鬼愈发壮大,整座地牢更添阴冷。 山鬼静默站着,对地上影子变幻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姜禧,姜禧警觉地嗅到一丝诡谲气息,未细想,身后游扶桑已出了声:“姜禧,你没发现吗?山鬼身上有煞芙蓉的气息。庚盈死于煞芙蓉,你再吃带有煞芙蓉的妖鬼复生她,小心庚盈活回来又死回去了。” 姜禧眼一瞪,钳制住山鬼要掐她,却发现其身躯冷而灼人,古怪极了。 “你……你为什么会有煞芙蓉的气息?你到底是谁?!” 山鬼怎么可能答她,站在原地,面上有一种“我无需解答你任何疑惑”的淡然。 难道这是宴如是?这样的猜测在姜禧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于是细细打量着山鬼,不放过蛛丝马迹,眼神警惕地看过她一切,却无果。 姜禧修为不比宴如是,认不出她易容皮下的真面貌,她只觉得此人气息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单看面容又很是分明陌生。 电光石火,姜禧料定:此人就算不是宴如是易形而为,也是与其关系匪浅之人。 煞芙蓉世间绝少,是绝对的稀罕物,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拥有的。 姜禧于是注视着她,缓缓笑起来,以丹青笔游走在她衣襟边缘,笔尖凑近了轻嗅:“是我的错觉吗?你身上好似还有魔气……不应该呀,煞芙蓉不是会吞噬魔气的嘛……” 她似乎要注意到山鬼后背的魔纹了,不断靠近,山鬼只有后退,后退时,她仍分神去看游扶桑,眼神哀怨地求助着,游扶桑接着了,不动容,只心想,她这副予取予夺的样子还蛮有意思的。 分明打得过,却还要忍,还是这样可怜地忍……我倒看你能忍到几时。 游扶桑本要多看一会儿,如果不是姜禧已经把山鬼逼进角落退无可退,反手掐住她脊背另一只手探进她衣摆去—— 常思危似乎也动了动神色,但没有出声,游扶桑则掷出短刃,刃尖入木三分地插进墙壁,与姜禧鬓角毫厘之差。 “姜禧,够了。” 姜禧早有预料地松开手:“哈哈哈哈……瞧您生怕我轻薄她的样子,哈哈哈……” “是啊,”游扶桑半笑半讽,“方才那架势,我还以为你是改修合欢道了。” “那种东西,我是真的想琢磨的,倘若真的有的话。可惜都是话本骗小孩的,靠双修疗养时日还可以,没见谁用无数双修飞升的。合欢道,凡俗种马书生写来自我满足罢了。”眼见某两个字触动了常思危神情,姜禧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又自然而然地抱住常思危,“哦,不是说你。我们思危是好书生~” 游扶桑眉眼一抽抽,“行了,我不关心你这几十年找了谁作相好,只是想与你说,你以万人坑血祭救庚盈,就算救活她,也是一个罪业深重,无法善终的命格。庚盈从前的命格已经够呛了,再来一份这般命格,那真是……”游扶桑都有点儿不想再说下去,“言而总之,姜禧,你杀万人,这是你的杀业。你杀万人而使庚盈生,就成了庚盈的杀业。这对庚盈并不好。” 姜禧似乎很深地愣怔一下,面上渐渐换过犹疑,不忍与愠怒,最终,她的面色回归平静,扬起脸时,对游扶桑假模假式地笑了下:“想不到一甲子不见,您也开始与我说杀业了……若要说杀业,谁比得上您一招杀千人、一夜屠一城来得杀业深重呢?” 游扶桑隐约皱眉:“姜禧……” 姜禧不管不顾,陡然拔高声量,厉声道:“您根本就不爱庚盈!她那么倾慕您,那么仰慕您,因您而生,因您而死,如今复生的机会近在眼前,您居然说这些……” “姜禧,”游扶桑耐着性子再唤她一次,“姜禧。反正我话放在这里,听不听随你。庚盈的尸身在你手上,庚盈的复生计划也由你操纵,你要怎么做,我不干涉。我只是将利害说与你听,告诉你,万人坑血祭复生对她而言,并不好。活回来,也不过是吊着性命,倘若是我想让她复生,便不仅仅是复生,而是新生。” 不入轮回,要复生,也不能是这样以杀为生。 若入轮回,投胎到爱她的良善人家里去,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就算平凡也没有关系。 游扶桑是这样认为的,姜禧却明显无法理解,她只知道眼前这个本该与自己同一战线的人恶意地倒戈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她觉得恶心,觉得愤怒,却也无能无力。 是以到最后,姜禧以丹青笔作刃,手起刀落,在游扶桑身前痛痛快快划上一刀,扬长而去。 游扶桑忍着疼痛注视那袭明黄色衣袍渐远,觉得这一刀也是自己该受的,她从前也对不起很多人,有些人还能听见她说抱歉,有一些却很难再回到她身边了。 姜禧走出牢房,游扶桑脱力仰了仰头,山鬼与青鸾都想扶她,她却自顾自坐下去,一低头,衣襟早已染成红色,她一瞬惊讶:我的血……变成红色的了。 血液变成红色了,说明她已不再是仙草,而是真正的人了。 游扶桑与青鸾对视,看见她眼中犹疑,思忖几许,只道:“我没有不想救庚盈。其实方才我有想过让姜禧与我们一同回蓬莱,问问椿木——她对沉业复生这类事情向来很有手段。但转念一想,又好似太偏信旁人了,椿木固然神通广大,却也没有十成十的保证能让她救起庚盈……我也不知要怎么说,但是,我真的没有不想救庚盈……” 青鸾摇了摇头:“其实您说得没错,但姜禧的愠意我也能理解。万人坑是复生之道,对庚盈而言也确实不是良计。只不过……” “——只不过姜禧这几十年都在等这一场血祭,您为尊主,一下子否定这万人坑的本质,相当于尽数否定了她这些年的努力与苦功,她当然接受不了。” 接话的人正是常思危。 她摇着扇子走近,扇尾的玉佩挂坠也在风里飞飞舞舞。 游扶桑看她,顿时想到她在姜禧面前的狗腿儿样,觉得好笑:“你不去安慰?跑这里来说她坏话?” 常思危呵呵呵地扇扇子:“正是她把我轰出来的。” 这一刻的常思危已褪下易容,明眸善睐五官周正,分明很是正派,也不知怎么就和姜禧厮混到一起去了。 青鸾低声道:“我曾听闻……道听途说,姜禧对这御道书生是睡了、利用了、又甩了,如今一看,居然是心甘情愿。实属没有料到。” “当然心甘情愿,”常思危道,“我很喜欢她的。” 游扶桑:“喜欢她什么呢?” 常思危:“喜欢她强大,有坚定的自己想做的事情,爱恨分明,重情重义,对朋友很好,对敌人也很残忍。” 游扶桑:“其实真要这么说,你算她的敌人。” 常思危点点头:“是的,她对我很残忍。这就是她的迷人之处了。” “……” 游扶桑嘴角抽抽,“死变态。” 常思危又道,“而且我与她的敌人之说,不仅正邪之道,早在几百年前她被驱逐出御道……那时,她就已经看我不顺眼了。” “这怎么说?” “既然你们都曾是浮屠城的人,该是听说过,姜禧残杀师长、堕入邪道、御道对她赶尽杀绝之时,也几乎屠了姜氏满门。那日从小养大姜禧的姊姊死在姜禧怀中,她悲痛欲绝,以身为阵,以血为祭,以杀阵杀尽追杀的御道修士,姜禧满身是血逃进浮屠城。”常思危顿了顿,“这里就是我与她的渊源了。她最爱的姊姊,和我的表姐,是多年相好。” 余下几人皆惊诧。 常思危:“一切还未发生时,姜禧初入御道,我曾借着这个缘由与她接近;倘若她的姐姐与我的姐姐成双成对,我与她也可以姊妹互称。可出事以后,这反而成了我的罪证。我与表姐都是常氏宗亲,在御道内凭着血脉便是内门亲传,不能说说话多有分量,却也是有能力提议几句的,御道要往姜氏屠门,表姐就算护不了整个姜氏,总可以护下一人……可为什么不救?明面上不敢与御道老掌门唱反调,暗地里还不能偷摸着营救吗?修道之人有那么多假死、起死回生的伎俩……思来想去,什么救不了,原来只是不想救。所以姜禧恨我表姐,顺带着也恨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姐也早就不在了,我不知她对此事什么想法,深夜辗转难眠之时可有一丝后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姜禧对御道恨之入骨,对我恨之入骨,我少时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从前不敢开口,往后怕也是再难开口了……” 常思危摇了摇头,十分颓废地向后靠去,收了折扇,陷入回忆,只是叹气。 但仅仅一刹那,她眼睛倏尔一亮,又打开扇子,扇子扇得愈发伶俐,她兴奋道:“但三十七年前,她想要造境的时候,居然还能想到我!她去御道找到我,问我雪玲珑阵,问我丹青画境,我不傻,我就是真心的,她与我说,‘常思危,你还是不够常思危’,其实我根本就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 “…………” “…………” 游扶桑对此人“她骗我是心里有我”的逻辑十分咋舌,嘴巴开开合合没憋出一个字来。 常思危又道:“方才我说姜禧重情重义有毅力,有坚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成,从未说错。就说这万人坑血祭——为了别人杀人,为了一个已死去的人杀人——还是杀一万个人,这可不是容易差事。不是吗?” 游扶桑于是点点头:“那确实。” 又道,“常思危,你生为椿木的好学生,居然和邪修做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不怕我去向椿木告状?” “你没发现吗?其实椿木不太在意这些……她总是对正邪一视同仁的。” 常思危轻轻摇扇,先前杀的那十几人血迹还留在她扇子上,扇起风来血气扑鼻。 山鬼不着痕迹退开一点又一点,游扶桑则嫌弃道:“把你的扇子洗一洗。” 常思危呵呵:“这把扇叫书生扇,又名桃花扇,就是用血养的。诸位听过桃花扇的唱词吗?眼见她楼塌了……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十分奇异地,随常思危言语,这扇子上的血迹深或浅,点点斑驳,些许游离,果真成了桃花树枝模样。 “眼看她起朱楼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 常思危感慨,“御道,就是一个如此的存在。我对这个地方也没什么留念了,于是来向阿禧讨活路了。” 御道?好似修道之人不论正邪都对御道颇有微词,没成想御道之内的修士也是如此…… 这御道掌门得有多缺德啊?敌我不分的大大缺德啊! 游扶桑赶忙想追问更多,话还没出口便被一阵明黄色的风截住。 “我想好了。”是姜禧,她抱着双手居高临下俯视游扶桑,面色极冷,“游扶桑,我听你的,去蓬莱,问问椿木长老。” 虽然话意是和解,但游扶桑总有一种姜禧更生气了的感觉。 但她向来是一个不和自己作对的人,姜禧自己都说妥协了,游扶桑也不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于是道“好”。 “我还有一些山庄的事情要处理,”姜禧言简意赅,“三日后,还是这座地牢,我们一同去蓬莱。” 说完她提起常思危的后领把人拎走,常开牢狱大门,侧身道,“您三位在山庄内自便。” 沿着一壁烛火走出牢狱,天外天夜色月明星稀。 一片古皇宫式的宫墙在眼前徐徐铺开,断壁残垣,湖景干涸,游扶桑了然,也许这就是千年前蒲月皇宫。 她倒是有细细观赏此中景致的雅兴,可山鬼没有,夜色里无人牵她,几步跌跌撞撞,一脚踩空又缩回身子,吓得心悸。 游扶桑没去搀,只看她怀里揣着什么,随口便问了。 “这是……蒲月皇后的那把短刃。厉鬼千年不散,短刃大抵是她生前贴身之物,沾有灵息,我以短刃为阵点,点起长明灯,诉夙愿,诉冤情,也许能替她免除一些轮回之苦。” 其实山鬼也想说,庚盈之命格极凶,但她这几十年以灵力洗命格,好歹给祛除了八成凶气,入轮回也能有个不错的因果。千万不能再动用万人坑,否则前功尽弃,那副杀临复观的命格又要回来了。但她知道自己没脸提,是以不提。 听了山鬼的话,游扶桑从鼻腔里哼了一身,径自走开,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但好歹靠得不算远,留给山鬼一缕飘忽的衣角,山鬼轻轻拽了下,走路不再踉跄了。 青鸾很快在这七拐八拐的宫殿里找到整洁的屋子,有人打扫,案上有蜡烛、窗下有花束,还沾着露珠,前前后后几个这般的屋子,估计也是姜禧常居的地方。 游扶桑与另两人颔首对视,接了盆清水,打着哈欠进了屋,反手挂好门闩。如豆的烛火里,游扶桑褪下自己染血的衣襟,果然有几片衣衫粘着凝固的血撕不下来,轻轻一扯,已疼得她直冒冷汗。姜禧这人下手没轻没重,只管自己划得开心了,却不知道游扶桑这仙草身子骨实在脆弱得很,这一条伤口虽然细,但有一只手臂那样长,还不知道要恢复多久。 游扶桑一边恨,一边又没办法,把水哗啦一下往身上倒,等衣衫湿透了才好向下剥。 却只一瞬,屋内豆大的烛火缄默一刻,游扶桑知道有人藏在黑暗里。 游扶桑将空了的小木桶随手一扔,只听咚的一声,黑暗里,山鬼渐渐显出身形来。 游扶桑不看她,只道:“滚出去。” 山鬼小心地靠近,扶着她肩膀坐下,“你受伤了,我有点担心你……” “滚出去。” 山鬼固执:“我可以让你好得更快。” 她猝然靠近,温润如玉的手便抚在游扶桑颊侧。 有什么香气在鼻尖弥漫开来了,眼前是山鬼那张莹白的脸,紧紧盯来的眼眸里水润如桃花,好似游扶桑再拒绝,她又能把整个人都哭得湿漉漉。 随她靠近,那朵艳丽的桃花渐渐由浅粉变得熟透了,晕染在山鬼眼角与耳尖,红得游扶桑呼吸稍滞。乌云一般的鸦鬓,杏子色衣衫,青丝渐渐缠绕上来,分明很冷,却让游扶桑仿似被灼烧,倏尔呼吸都变得滚烫。 很恍然地,游扶桑想到许多年前,宴如是被孤山作为“弃子”丢回浮屠城,躺在床榻烧得发昏,浑身冷汗,口齿支支吾吾串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游扶桑悉心照料她,可惜了可惜,一片痴心得一份背叛。 游扶桑的心忽然就凉了下来,胸口的伤痕却被山鬼抚摸,极其纯净的灵力萦绕在伤口处,那么温柔,游扶桑却只看见山鬼雪白的脖颈,随呼吸而动,那么漂亮的地方,适合留下一个鲜红的痕。 绞痕,咬痕,掐痕。都很合适。 游扶桑看着她,手顺着她身后游走,她听见自己轻轻笑说,“好啊,那你就好好照料我吧。” 第58章 连煞山庄(五) ◎挤压,揉捻,吞噬,侵蚀◎ “那你就好好照料我吧。” 游扶桑这样笑着说好,山鬼轻轻颤栗,以为她卸下心防,于是眼里多几分期许,手沿着游扶桑衣领探入,隔着湿漉漉的衣裳,更贴近她胸前伤口。 衣领开到游扶桑胸骨中段,衣袍微敞,身躯随呼吸起伏,雪色玲珑若隐若现,山鬼却不敢再向下解衣,只敢盯着那细细长长的一条伤口运作灵力,额角紧张地沁出细汗。 游扶桑惬意看她。 看宴如是发如鸦羽鬓如枝,眼角一泪不坠,都化作面上细细薄汗,从上到下浇灌,把人浇得淋漓湿透。 真真一朵清水芙蓉。 她小心翼翼坐在游扶桑腿上,忘记了这是一个多么暧昧的姿势。 暧昧到游扶桑可以直接握住她的腰,触碰到这朵煞芙蓉身后最能表明身份的契定魔纹。 游扶桑手指摩挲,指腹沿着魔纹向上小小勾画几笔,意思是,我早就知晓你是谁了,不说开,不过是不想戳破。 山鬼的脊背绷直了,不敢去看游扶桑,却让人得逞,脖颈被接近,尖锐的牙刺破了皮肉。 “……啊!” 鲜红的血顺着雪白脖颈滚落下来,山鬼嘤咛一下,挣扎垂去眼睛,是游扶桑紧紧咬着她的脖颈,毫不怜惜地吸食血液。 煞芙蓉的气息弥漫开来。 如今游扶桑已算不上邪修,煞芙蓉的血脉气息对她不再是毒药:她以蓬莱仙草为经脉重生,而水木属性里,以煞芙蓉最为霸道,自然是游扶桑修行疗伤的圣品。 遥想曾经,游扶桑苦修浮屠令之时,宴如是因她纯净而对立的情绪成为游扶桑最垂涎的珍馐——渴望得快要疯掉却舍不得多碰一下,只是如今,游扶桑不仅触碰,甚至肆意挤压,揉捻,吞噬,侵蚀。毫不怜惜。 眼前有香云低焚,宴如是的身子很热,几乎融化,成为游扶桑唇齿边一点微不足道的气韵。 宴如是觉得疼痛,变得失力,勾住游扶桑肩膀的手要挂不住了,闭上眼睛,眼角便有泪垂下,破碎的词句抖落唇边,她乞求游扶桑不要那么用力,她不舒服。 游扶桑不为所动。这些血液对她而言可口如甘醴,她不可能放过。 这一刻游扶桑成了永远得不到餍足的凶兽,忘记了情绪,只有唇齿间的撕咬,本能的冲撞和展露,她想吞噬她,一切爱恨都消弭,不再计较前尘了,她只想要吞噬她。 宴如是垂在她身前,头微微仰,无可奈何。 疼到最狠便忘了在疼痛了,宴如是反过来觉得错愕,错愕于游扶桑孜孜不止地掠夺灵气,这样不行,煞芙蓉灵气如瀑,尾韵蛮横霸道,仙草的身体会承受不住! 宴如是开始着急,五指紧拽住游扶桑肩背,指甲尖锐地划出血痕,她说不可以,你停下,这样反而会伤到你…… “停下,停下……”宴如是闭上眼睛,脖子却仰着,很无力地道,“这些血会伤到你……唔!” 游扶桑皱眉,饮下最后一口血,她抬起头,血色还浸染在漂亮的唇上,如同吮血的兽,眼底是未消弭的欲望。她沉默一会儿,沉默地听宴如是那些絮絮叨叨,这样不好、那样不好、灵气太霸道会在你体内乱窜,你要随着我运气,听我的,好吗?我害我自己都不会害您…… 游扶桑沉默地听着这些话,沉默地感受对方捧起自己的脸,轻轻擦拭唇边血迹。 宴如是的指腹几乎接近游扶桑额前,满眼都是担心,游扶桑视线对上她,陡然又变得玩味,扬起一个嘲弄的笑。 游扶桑拽着那只覆在自己面颊旁的温柔的手,站起身来,钳制在宴如是手腕上的力道很重,带着恨意:“不需要你惺惺作态地费心。月桂树上长出的山鬼,不知来历,不知心性,不知善恶,不知愚智。我可不敢听你的话。” 在说山鬼,也在说宴如是。言罢游扶桑甩开人,宴如是后退几步踉跄,未站稳,游扶桑掐灭烛火,在黑暗里冷冷看她。 “滚出这间屋子。不要总是贴上来,我觉得恶心。” 宴如是的身子微微震动一下,眼底被黑暗覆盖。 煞芙蓉的气息收紧了,漆黑的夜里连夏风都变得极冷。 风静了一瞬,山鬼的身影在黑暗里渐渐淡去,留下一滴晶莹的泪珠,也很快消散不见。 游扶桑没有看见。 * 虽然驱赶的话说得难听,但游扶桑知晓宴如是对她的忠告是有用处的,煞芙蓉的灵气蛮横而霸道,相比之下,仙草的身躯过于脆弱,几乎承受不住,更遑论游扶桑在吸食的时候贪婪成性而不节制,仿佛久经日晒的甘草投入江海,吸食水汽,却活活把自己淹死。 但这几个月里,游扶桑对这具仙草躯体也渐渐熟悉,她从前就是运作魔气的高手,如今不过是魔气换了灵气,也懂得如何利用。 不过懂得如何利用与快速恢复之间还是有差距,游扶桑坐在榻间熬过了两个昼夜,未有寝食,才将吸食的灵气化为己用。再睁开眼时,晨光半洒,她再无法压抑地弯下脊柱,暗自咳了好几下,苍白的脸上挂满狼狈的汗。 有人听见响动,破门而入,却不是山鬼。青鸾扶起她,看她神色,意有所指道:“她不敢进来,却守了很久。眼下看你好了,她才敢离去。” 瞥一眼门扉外踌躇的白色影子,游扶桑冷笑:“管她做什么?我问了吗?” 青鸾嗟叹道:“她是煞芙蓉的主人,一定更懂得如何运作芙蓉灵气,倘若由她来帮您,定能让您不这么难受。如今看您这般样子,我竟不知此举是在惩罚她,还是惩罚您了。如今她要作仙首,功力比从前更深,又心甘情愿为您所用,缘何不加以利用……” 却见游扶桑眼底显著的不耐烦,青鸾地垂下眼,“抱歉,是我多话。” 游扶桑白眼:“知道就好。” 青鸾早知道她这嘴硬心软的脾气了,并不计较,只叹气:“姜禧还不知道山鬼身份。或者说有所猜疑,但不确切……” “知道了会怎么样?” “也许会打起来,”青鸾回,“她看宴如是最不爽。” 游扶桑无所谓:“那就打起来。谁死了就是技不如人,又和我们没关系。” 青鸾有所内涵:“您要是真是这么想的就好了。” “我真是这么想的啊!” 青鸾频频点头:“嗯,嗯,我信了。” 游扶桑别开脸,“算了,随你怎么想,我确是那么想的。一个要作仙首了,前途无量,另一个六十年里建立起自己的山庄,有死心塌地的相好,也有自己的方向,反正,都用不着我操心。” “这倒是。您还是多想想如何和椿木长老说姜禧与庚盈的事情吧,今日该要启程去蓬莱了。” 意料之中,不论是与椿木提这些事情还是请求她的帮助,都并不困难。椿木看得多也算得多,好似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连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去和鬼道厮混,也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慈祥笑眯眯,满脸写着“恭喜啊恭喜”。 “恭喜个屁!”姜禧本想去揪椿木衣领,但这毕竟是蓬莱地盘,好歹保留一点儿敬意,才退而求其次去揪常思危衣领,恶狠狠道,“庚盈的事情你们到底打不打算管?!” 姜禧此次来蓬莱,将万人坑封存在凉州城连煞山庄之下,不说继续,也没有说放弃,同时带来了庚盈的尸身。 时过境迁,庚盈的尸身却被完好地装在琉璃棺椁中,除了一只手臂残缺,旁的并无异样,她躺得文静又可爱,仿若只是睡着了。游扶桑仅仅一眼,心里已不是滋味,是仇是怨,是苦是悲,更多是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姜禧答应将棺椁放在蓬莱长老阁中,蓬莱灵气仙气足,够养人养魂。 椿木看去一眼,细细捋着棺缘,“煞气已经清除许多,该是有人为她青灯古佛抄经文。不过身躯不完整,魂魄不完整,命格也不完整,本就是不太好的命格,如今真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 游扶桑好奇问:“不太好的命格?那是什么命格?” 椿木眺她一眼,怜悯地叹气道:“就是不好的命格。不过也是相比于常人,略微不好一些,也许运气差,也许没财运,但只要避开天灾人祸,还算能看。若要说命格……”她字字句句盯着游扶桑,“那还是你更差些。” 游扶桑:“……” “天煞孤星与杀破狼并称为两大绝命,你就是前者。天煞孤星,也就是扫把星,多数孤寡一世,命薄福浅而握不住吉缘,只有与天德贵人相结合,才能逢凶化吉,顿解灾厄。但天德贵人何其之少?如今你复生为蓬莱仙草,算是另一种换命。不过命格此物,出生既定,冥冥之中避不开、逃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 游扶桑嘴上不信命,心里却知晓椿木说得不错。若非命克至亲,至亲又怎会将她抛弃;若非命里无情缘,又岂会万般真心付流水;若非天煞孤星,又怎会是追随她的,她追随的,都死于非命…… 至于天德贵人,四柱吉神,传闻不常有,命里更难求,若放到游扶桑身上,恐怕还要小心着别将自己的贵人克死了去。 椿木再道:“至于绝命之二杀破狼,则是七杀、贪狼、破军三方四正会照。杀破狼者,生生漂泊,遭人忮恨,却到底有善终,所谓玉石俱焚犹毁,浴火重生不灭。” 她顿了顿,视线意有所指地看向青鸾,“我此生所见杀破狼命宫最显著者,是庄玄。” “明月照相逢是缘,落花逐流水亦是缘。缘缘来时,万般皆来路,身在其中,自有来去聚散交逢处。” 椿木的视线在游扶桑面上一过,很快带上笑意,“你如是,她如是,所谓绝命,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都将绝处逢生。” 第59章 旧怨(六) ◎方寸大乱哀求旁人的样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绝处逢生。 游扶桑不禁想到:庚盈也是如此吗? 椿木则道:“先不要往后想这么多,庚盈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躯干与魂魄不全。如你所见,她少一条手臂,少一支地魂,常理而言,手臂与地魂并不挂钩,那些身体残缺而魂魄完整的例子比比皆是,是以我们还需考量她死去的情况……”她环视一眼周围,视线在山鬼面上一顿,又很快移开,“只可惜,庚盈死亡的真相或许没有人真正知道。” 姜禧一抹鼻子:“死于宴少主一箭穿心,死于煞芙蓉,明面上看是这样啦。不过嘛,你们以为我修鬼道是为了谁?鬼道者,召亡魂,言逝灵。这三十年里我只成功一次,但我很知足。” 游扶桑惊讶:“你与庚盈对话了?” “算不上对话,只问了几个问题,回答了是或否。”姜禧道,“是否死于她人之手?是。死前是否走火入魔?否。魂魄残缺是否与煞芙蓉有关?否。是否与宴门人有关?是。是否与牵机楼有关?是。是否与陆琼音有关?——她说,是。”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游扶桑只知晓后山水潭庚盈与宴清绝结仇,尔后失控将其杀害,被为母报仇的宴少主一箭击杀——但是事实上,还有陆琼音的出现吗? “魂魄残缺,与陆琼音有关吗?她说,是。”姜禧道,“如此,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椿木于是道:“那就去找陆琼音。或者等着陆琼音自己找上门……言而总之,等庚盈的三魂齐全了,再来找我吧。” 游扶桑:“陆琼音六十年都没有消息,怎么可能自己找上门?” 椿木打哈欠:“这就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该操心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有另一人在长老阁外求见,在一旁晃荡的翠翠看了一眼游扶桑,干脆便把阁外人放进来了。“你姨娘来找你了,”翠翠小声与游扶桑耳语,“真是的,去凉州这么远的地方也不和她说,她真是担心得要死掉啦!” 游扶桑不禁有些恍然,去连煞山庄一趟,几乎把和成渐月的约定忘了个光,却不知道千里之外还有人在等待她,以亲人的身份。 成渐月走过来,蓬莱的天光照亮她的眉目,很是柔和。半月不见,成渐月看着游扶桑又觉得她消瘦了,不由得眼底一热,眼泪落下来,她摘下宝石眼镜擦了擦,往游扶桑方向大跨一步,却被姜禧拦下:“你就是宴门第四城的长老?” 成渐月猛地止步,好不容易站稳,“是我。” “那你应该很明白宴门和正道的计策咯?我听闻你们在以牵机楼旧址追查陆琼音的去向,是真是假?” 成渐月慌张摆手道:“这我怎么知……不对,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呀……” 成渐月连连后退,姜禧便步步紧逼,眼神如刀锋一样锐利,掌心已运起魔气。随她靠近,无数魔气凝结荆棘藤蔓缠绕住成渐月身形,最顶上一支瞬间便要刺进成渐月眼睛——姜禧问:“这下知道了吗?” 荆棘近在咫尺,一滴冷汗从成渐月额角滑落。 固然知晓此处众目睽睽,姜禧不会伤她,但眼下也是难逃桎梏,成渐月左右为难,把目光求助地投向山鬼:“门主……” 山鬼于是看过来。 陡然间,姜禧只觉得手心魔气被一股无形力量包裹,并不致命,是流水一般潺潺又清润的触感,却让魔气尽数溃散。 很熟悉的,煞芙蓉的气息。 看着掌中溃散的魔气,姜禧垂眸喃喃:“原先还以为是宴门别的亲传,继承了煞芙蓉的力量……原来是本尊呀。也对,煞芙蓉,游扶桑,蓬莱,仙草……当一切过于巧合,那就不是巧合,全是刻意。”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那些溃散的魔气重新聚拢,比原先更为深黑壮丽,不是凝结成细碎荆棘,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汇集成一条巨大的伏地黑蟒,直奔山鬼而来! 霎时风驰电掣,蓬莱漫天昼色,一瞬乌云蔽日,风沙顿起。 黑蟒拔地而起,这长老阁内到处是轰鸣巨响,游扶桑几乎睁不开眼,有人从身后揽住她,将她抱到一片隐蔽处,是成渐月,她一面护着游扶桑,一面去看战局,嘟囔道:“这打起来真是要命了……” 这一片寒气凛冽,风声猎猎作响,魔气扎根每一处角落,椿木拎着翠翠的后领拄着拐杖狼狈逃窜,一边咒骂造孽。 要是周蕴在此处,大概已经拨着算盘开始计算损失的银钱,并且趁机薅一把油水。 但都是后话了。 这铺天盖地的魔气里,无人看见山鬼的身影。 “她去哪里了?” 成渐月回:“扶桑,你看,天上有月亮。” 不该有月亮,毕竟这才堪堪过午,日头正盛。可游扶桑恍一抬头,确是见到了一轮明月:冷月清辉,那么大又那么圆,好似一伸手就能捉下来,月光把一切照得明净又安静,姜禧身边那些躁动不安的狰狞魔气也渐渐静谧下来。 传闻煞芙蓉出动,天边便会有这么一轮冷月,看着那月亮,再邪孽的存在内心都被洗涤几分。 煞芙蓉天生克制邪修,对魔气更有镇压之效。 似乎胜负已定,姜禧意气用事,毁了一座长老阁,而宴如是甚至没有显出身形,魔气已经开始消退。 “不对……” 成渐月却道,“扶桑,你有没有感觉到,姜禧手里的仿似不是魔气,而是……” 鬼气! 你以为我修鬼道是为了谁?这么一句带笑的疑问陡然又回到游扶桑脑海,她抬起头去看那本该被煞芙蓉击得零落的黑色蟒蛇,果然看见黑蟒岿然不动,而姜禧眼里已经升起笑意。 鬼曾是人,驭鬼便是驭人——并非完完全全的邪修,是以煞芙蓉对其的压制力量并不如往常那般势如倾倒。居然是钻了煞芙蓉的空子! 黑蟒抬起蛮是鳞甲的尾巴狠狠穿透冷月,天边这硕大圆月顿时如镜花水月,应声而碎!! 而姜禧身形一变,猝然闪身至宴如是身后—— “抓到你了!” 宴如是向后应对。 只看二人极快地对了几个回合,宴如是没有武器,姜禧赤手空拳却愈战愈勇。 天晓得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便想把这将要成为仙首的名门少主打下神坛。 又一次交锋,二人合力一掌,霎时风起,姜禧与宴如是都退后十余步。宴如是无人搀扶,后背重重撞击在巨石上,素白衣襟染了一层鲜红的血,她低头不语,顿觉眼前层层晕雾。常思危倒是揪准时机,以身为垫接下姜禧,“感觉如何?” 姜禧咳一口血,言简意赅道:“没打赢。” “还要再打?” “当然!”姜禧推开她,简单封住几个穴,又向宴如是奔去。 又一个避不及时,姜禧飞身跃起冲至宴如是身前,这次她以血作阵,盯着宴如是没放。 宴如是如何会让她得逞? 只看她一抬手,煞芙蓉便化作长弓箭羽,反手一转,张弦开弓,一箭刺向姜禧。 铮—— 姜禧对鬼道的熟悉远不如宴如是对煞芙蓉的灵运与悟性,赤手空拳搏不过,更遑论对方化出了本命长弓。 眼看姜禧还未将眼下淤血揉干净,宴如是已要射出第二箭,常思危也不多想,召出桃花扇挡下这一箭。 箭羽尖锐,纸糊的扇子被击打出一道裂缝,扇面桃花簌簌而落。 常思危也随之咳血。 姜禧气急败坏:“蠢货!谁让你插手了!!” 而不远处,宴如是微微喘息,站在高处,第三支箭搭在弓上,未发。 云影弓在月色下熠熠生光。 从前她应对还留有余地,知道不能撕破脸皮,如今是后手和情面都不留了,一支箭就是一条人命。游扶桑也不知该说她是进步了,还是…… 游扶桑大步流星上前,挡下姜禧要扇常思危的那一个巴掌,“好了,停下,不要闹了。”游扶桑道,“书生不出手,你就要被那支箭刺穿,变成半残了。” 姜禧显然气急了,开口就是:“滚!你才半残!” 游扶桑:“……” 游扶桑道,“懒得管你。那你再打吧,自己去送死吧。” 话说完,游扶桑信步离开再不回头,成渐月追上去嘘寒问暖,宴如是则站在阁中,视线追着她们,针对姜禧的长弓却未放下。宴如是垂着头,额前碎发将神色遮得晦暗不明,分明打了个漂亮的反杀,却还是那么落寞,无人关心。 不多时,确认姜禧再无杀气,宴如是放下弓,低着头,素净的鞋履下摩擦一颗石子儿,又想到什么似的去找椿木。 姜禧盯着她背影,眼睛恨得能滴出血。 常思危问:“这真是宴如是?” “还能有假?你没见到那月亮,那朵煞芙蓉?”姜禧气极,捂着胸口,“我真该在连煞山庄就杀了她!” 常思危:“唔。” “方才过招,我感知到她背后魔纹,很是熟悉。那本是游扶桑的魔纹,以血契传承到宴如是身上……”姜禧道,“其实我知道我打不过她,我这几十年学得太杂,都未融会贯通,倘若你们正道仙首能被我这个半吊子伤到,那才是好笑。但我就是不甘心……打不过也不能让她太舒坦太得意。是以方才,我露出一丝魔气,就是为了附着上宴如是的魔纹。” 常思危不明白:“这有什么用?” “魔气催情,血契带来的情潮只能血契主人帮忙抑制,否则血液倒流,废她一身经脉。”恍然想到什么,姜禧阴恻恻笑了下,“从前浮屠城,她和游扶桑一定也这么玩过。我见过那么多被血契折磨的人,不是被熬死就是被耗死,只能跪在地上乞求血契主人施舍一点温情。如今这宴门主不是号称很厉害吗,我倒是看看她是有本事求助游扶桑,还是有本事自己扛过去!” 姜禧说得恨极,常思危却是一愣,十分踌躇。 姜禧眯眼去看她:“喂!你在想什么?你不忍心?” “怎么会?”刷的一声,桃花扇开,常思危以扇遮面,唯露双目,笑如落花情不休,“你想做的事情,我一定都祝你大功告成。” 她笑起来,倒不似话本里翩翩书生,反而成了唯恐天下大不乱的妖鬼。 “我与你一样,也很期待看到端庄自持的宴门主,方寸大乱哀求旁人的样子。” 第60章 旧怨(七) ◎师姐……你回来了……◎ 话虽这么说着,宴如是这事,常思危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书生本质并非真的邪性,投靠连煞山庄,一是因为喜欢姜禧,二是实在忍不了御道那堆尸位素餐的饭袋,唯一有实力的御道圣手常桓是个脑子拎不清的,毫无底线地被常槐牵着鼻子走。常思危劝了又劝,劝了近百年,总要累的。累了,便要为自己谋出路,选择连煞山庄也是利弊权衡之举。 不过常思危对御道有意见,却并非对整个正道有意见。比如对这宴门十二楼五城,她就十分认可。 随正邪事了,浮屠城灭,这六十年里宴如是对浮屠城余孽却是仁至义尽。常人一提起魔修,就是生杀抢掠人人喊打,恨不得得而诛之;宴如是不是这样。 许是曾在浮屠城待过,她对魔修的偏见便不似常人那般多,她考量其入魔缘由因果,以报应轮回察之。 魔修之中,一己私欲入魔占一半,正道修行走火入魔占另一半。 世俗对魔修总有偏见,沾了邪道没有回头路,不如将错就错,反正修魔比修正道功法来得爽快,在正道修士一步一个脚印的时候,昨日杀一只鸡都费劲的魔修,今日十步杀一人,明日百步不留行。 谁不享受一日飞升的快感?但她们也在刻意忽视一点:心有魔障者多毙命于入魔的前一刻,余下的那些亦是一念生,一念死,今日笑看春风尽得意,翌日尸横荒野无人理。 魔修邪道修的都是邪功,断然不长久,是以这些“爽快”都是胆战心惊的爽快,身后亡殍,脚下薄冰,步步皆惊心。 当然总有人说这是活该。 但显然,宴如是不会这么认为。人人都选择自己的道,不论何种因果都要自己承担,此话不假,但宴门主以为,纵使从前过错多,也要有向善的机会。 宴如是则“利用”魔修这一点“胆战心惊”,引其回归正途,阴阳归位。 当然厉鬼忏悔,无人听信,此中受到的白眼宴如是也担着一半。此为后话。 乱世之后摧陷廓清,顾好自己已是难得,总有人不解宴如是缘何要与浮屠城再生勾联,对旁人所避之不及的魔气魔修亦百般接纳,真是白白落下话柄,遭人口舌。何况正邪的罅隙与嫌隙自古有之,便如此势不两立下去罢,有什么关系呢?何苦做这第一个变革之人…… 要知晓,变革向来不易,不论成事败事,第一个变革之人总是最危险的。她的鲜血注定会成为阶梯上一抹印记,不论是向上还是向下,也不论是被唾弃,还是被纪念。 宴如是有大好仙途,本不染尘埃仙仙去也,却拘泥于此,实在让人不解,担忧而惋惜。 “棒打林间出头鸟,但总要有第一只鸟出头,才可能有百鸟朝凤的盛景。如是不敢自称为第一,只是一块无华青石,望能抛砖引玉,倘若真有所改变,即便微毫,如是亦万死不辞。” 常思危犹记,那不过是宴门重建的第四年,仙家议事台前,宴如是作揖再拜,力排非议。 彼时宴门红叶尽染,层林如血如画,宴如是站在其中却似一颗白色玛瑙,坚定,韧性,又洁白。 她的母亲过世五年,师姐毙命于浮屠城中,宗门颓废,支离破碎……偌大宴门,都是她一人撑着。 这六十年她是如何过来的呢? 好在拨云终见日。这样一个亡命孤女,节节向上,终于成为宴翎仙子,要接过正派仙首之冠冕了。 “仙首之位,总要有人去坐,总要有人去守护人世间。” 旁人说这话常思危是一个字也不信,但宴如是这么说,常思危倒觉得还算合理。青龙与煞芙蓉为阵,镇守这浮屠城旧址百年,福泽天下,万世千秋,仙首之名让宴如是去担,无人有异议。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修道者修道,最后也不过是为了功名利禄权,不比凡人高尚到哪里去。从前,常思危以为,这些个登仙者与凡俗土皇帝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做一些长生不老梦,欲比肩神祇。事实如何呢?命是有了,钱是有了,权是有了,该有的欲望一个不少,该做的事情一个不做;那还不如快快活活入邪道,做真小人好过做伪君子。 倘若平生所见“正道”皆是御道那些人,于是对正道深恶痛绝,常思危完全可以理解。不过自她见识了宴如是,恍然又觉得……整个正道并非那样不可取。 常思危对宴如是,其实是佩服的。 但话说回来,庚盈之事常思危了解不多,她不认识庚盈,却听说宴如是这一箭是为母报仇,常思危也不好多评价。 常思危对宴如是仍然好感大于恶感。 可再怎么好感,常思危也不会去劝阻姜禧。这是姜禧想做的事情,天大地大,姜禧心情最大,常思危说了又改变不了什么,指不定还要被揍一顿。怜悯几句适得其反,那不如闭嘴。 只是怜悯,这好不容易逃离浮屠桎梏的孤女……勤勤恳恳为浮屠魔修清理余孽的宴门主……到最后,却还是逃不开被摧残被折毁的命数么? * 与姜禧斗了几个回合后,天边冷月与黑蟒皆如云烟散去,蓬莱天光重新聚拢,照彻这一片山色。 确认姜禧再无杀气,宴如是也放下长弓,煞芙蓉的光影渐渐淡去,馨香还萦绕在鼻尖,她却已找不见游扶桑的身影。大抵是与谁一同离去了罢。 宴如是恍然想到,方才与姜禧拳脚来往,自始至终游扶桑都没有看她一眼。 一眼都没有。 在蓬莱山,游扶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与师长。她不再需要她了。 门前彩雀衔新叶,白日散去尽还生。 游扶桑不再需要她了。 想到这里,宴如是眼前花白一片,几乎要站不稳身子,犹如被揪紧了衣领,她难以呼吸,心口层层钝痛。 师姐不再需要她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居然成了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在心口。锈到钝住的一把刀,却牵起无尽痛苦的知觉,疼得几乎溺毙,大水漫过喉舌,她无法发出声响。 此时此刻连一刀毙命都是奢望,有一种自灭的殒堕的快感。宴如是却不舍得。 恨不得自我了结,却又舍不得真的离去。师姐还在世间,她舍不得真的离开。 从前鬼市熄灯,她夜盲独坐,那么多凄冷寒苦的夜都捱过来了,那么,再不管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她都可以等。她等得起。多不容易等到斯人复生,如今不过视若无睹,不再如从前亲昵,亦是她宴如是应得的,她从前做错许多,师姐恨她理所应当。 只是如今,钝刀捅在心上,她也只能自己咽下这口血。能安慰她的人都不在了,还在的人……不屑安慰她。 都是她自讨苦吃,自作孽不可活。 耳边身后人声嚷嚷地拂过了,宴如是的视线漫无目的地一荡,一抬头,想到什么似的去找椿木。打毁了蓬莱长老阁那么多地方,也许要赔银钱。 宴如是加快步伐,清风带起翩翩衣袂,却恍然觉得这风很是溽热。是日头太盛么?还是夏深了……宴如是眼前一昏,才发觉此间最发烫的是她自己。身后沉寂已久的魔纹在某一刻灼烧起来,层层如野火,燎遍全身,火星噼里啪啦地在身体里乱窜,渐渐地,都被引向不可言说的某处。 身子很热,却又湿透了,浸在冷汗里,如一轮坠落水中的明月,等待着谁将她从水里捞出。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视线末端着处,是从前游扶桑居住的药草小屋。 * 和姜禧闹了个拌嘴,游扶桑头也不回离开长老阁。 走出几步,身后有人追来的跫音,当是六七百岁很沉稳的年纪,脚步声却一点儿不沉稳,游扶桑一听便知,是成渐月。 只不过成渐月还没追上来,翠翠已经横眉冷对地在等她。翠翠其实早就知晓游扶桑身份,从旁人的言辞和游扶桑的态度里都猜出来一些。但又气不过,觉得是游扶桑刻意欺瞒她,于是此刻站在山道,兴师问罪来了。 她拿鼻孔看游扶桑,气哼哼道:“就没什么想说的?你先把一切说明白了,本无敌至尊金刚仙草将军饶你不死。” 游扶桑很坦然道:“是我做错了,该与你说我就是游扶桑。只是山中无岁月,一甲子恍然过去,对于一些事情我自己也很困惑。” 她道,“是,或不是,从前,或现在,我也总是分不清楚。是以在旁人最先发问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回避,于是摇了头。但是不管怎么样,翠翠,我都是诚心与你做朋友的。希望你原谅。” 游扶桑一气呵成,翠翠瞪大眼睛。翠翠对从前的游扶桑其实也没什么印象,只晓得眼前这个人漂亮可亲又可爱,方才兴师问罪也是想把一切说开,却不想……游扶桑会这样认真地道歉。 翠翠一下子就开心了,浮屠城主都与她真心做朋友,她这个“无敌金刚仙草将军”当得也不心虚了。 翠翠于是道:“好吧,原谅你。咱们冰释前嫌,下不为例。” 游扶桑浅笑说好。 这一笑把翠翠笑得脸红,忍不住多看几眼,翠翠想,从前第一眼将这人认作桃花妖姐姐绝不是我的错,她就是很好看,一笑若春风,漫漫桃花随风似水流。 成渐月也在这时赶上前来,她罩着抱住游扶桑,开口便是:“小扶桑!这些天睡得好吗?吃得好吗?有没有一点点想姨娘?” 成渐月笑得很开心,她对游扶桑的关爱总如忽生的潮水一般令人措手不及。游扶桑还未来得及应答,成渐月再说:“你回小屋吗?不急不急,你这些天不在,我去长老阁见你之前替你将屋子清扫干净,还带了许多吃的给你,”她一股脑儿说着,如倒豆子,很是亲切,“你瞧瞧,每次见你都瘦了,是不是在凉州吃不惯?不怕,姨娘在你屋子里塞了许多好吃的,芡实云片麻饼油糕,都是你从前在第四城爱吃的……” 从前在第四城……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游扶桑被逐出宴门百年,在浮屠城待了百年,如今在蓬莱又待了近百年。那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游扶桑一愣神,成渐月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她语气一落,变得犹疑,再看向游扶桑,神色里居然有一丝慌张。“确实过去太久了,你,你现在不爱吃了吗?……” 游扶桑这才是真的愣住了。 在宴门时,她似乎总在做一个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的小孩,去第四城,成渐月总是盛情款待她,有时游扶桑并不想吃,又怕成渐月伤心,才挑了最近的几个芡实糕点,并非因为喜欢,只是这些正在手边,不用转动食盘,拿得方便。多吃几个,成渐月也开心。游扶桑吃得随意,却不知道会有人去记她喜欢吃什么,细心多给她准备一些。不论曾经还是如今。即便已过去百年。 便是这一个瞬间,游扶桑的眼泪陡然夺眶而出,她站在原处垂头掉眼泪,成渐月手忙脚乱地抱上来,“怎么了?扶桑,也不至于不想吃到掉眼泪吧!真、真的那么不喜欢吃吗?” “没有……”游扶桑也抱着她,脸埋进成渐月胸口,眼泪毫无顾忌地流淌下来,“没有,我很喜欢,我很喜欢……” “可你哭着也不是喜欢的样子啊……” “我就是很喜欢!”游扶桑一边哭一边说,“姨娘,我是,我是在凉州城太想你了才哭的。” “好好好,”成渐月于是哄她,“不哭,不哭啦。姨娘这不是来找你了嘛。” 大约又哭了一会儿,游扶桑才觉出丢脸来,几百岁的人了因为一点小事哭哭啼啼,简直可耻!她于是别开脸,偷偷拿袖子擦眼泪。 成渐月也不多说,静静看她,最后摸了摸游扶桑微红的鼻尖,也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好了,到你的小屋啦,”成渐月笑吟吟道,“快进去吧。” 却是游扶桑手搭上门扉的一刻,陡然发觉屋内有人。蓬莱倒没什么危险之人,却实在怪异,能进她屋子的人这一路也都见过了,还会是谁? 游扶桑不由得几分警惕,甫一打开门,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扑面而来。 煞芙蓉的馨香,夹杂些许檀香,以及一丝黯淡的……欲望的气息。 屋内昏暗,烛光已杳,隐约可见一人躲在床帏后,将模糊不清的视线胆怯地掷来,望向屋外这恍然而至的天光与二人身影。 门扉半开,明媚的天光切割了屋内人的身形,使得面上神色不清晰,身下浓欲却明显。浓欲汇成一条小溪,从衣襟蜿蜒而入,又沿着衣摆不断坠落。渐渐,门扉更敞开了,天光向上攀升,灼烧了这副身体,烧得美人眼下绯红,眼睫开始颤抖,一时又低垂,不敢去看游扶桑。 眼是不敢看,口中却软声道:“师姐……你回来了……” 这一声,她用的是宴如是的相貌与声线,而非山鬼模样。 游扶桑靠立门扉,一怔忡,不过很恍然地想到,这还是世事寰转命偷生,这么些日子以来,宴如是第一回唤她“师姐”。 60-70 第61章 旧怨(八) ◎师姐,你抱抱我◎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丢下这句话,成渐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出小屋,啪地一下,带上了门。她站在屋外,思索片刻,往门扉贴一张隐蔽符,让旁人不注意到这边。 这是两个小孩儿之间的事情,她不好插手,给她们留一片清净,也是长辈关怀。 意识到成渐月往屋上贴符箓的游扶桑眼皮直跳。 游扶桑站在昏暗的屋内,居高临下俯视宴如是,“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明知道这里不欢迎你。” “嗯……”这一声勾着乖觉的鼻音,听起来委屈极了,宴如是循声抬起头,眼眸蒙着水雾,视线游离,鬓发乱尽,许是夜盲犯了,许是…… 其实根本不用多问,游扶桑潦草扫去一眼,其实也都明白了。 此时的宴如是褪回了真实的样子,还是那般芙蓉样貌不可方物,青丝乌发,素白衣衫之上十分齐整,衣摆之下却淋漓乱了套。 血契魔纹被催发,如藤蔓缠绕在身上。 于是什么都乱了。 榻上处处皆是刚落过雨的模样,骤雨初歇了,各自染上腥气与潮气,混合一点缱绻情丝。宴如是趴在软榻上,用那双还在下着雨的眼睛看过来:“师姐,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你等我做什么?”游扶桑嫌恶道,“宴如是,我不和你废话,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宴如是先是怔忡,又自嘲地笑了下,面色更暗淡一些。僵持许久,明白游扶桑确是不会接近来,宴如是于是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暗里摸黑,盲人渡河,一步又绊倒在地上。 游扶桑该躲开的,下意识还是伸手去扶,宴如是便攀着这一点犹豫靠近她,柔荑五指缠上游扶桑衣摆,抬起脸时,眼底在笑,笑游扶桑疏忽大意,让她得逞。 那双眼睛在说,瞧,师姐,其实你还是担心我的,那为什么不帮帮我呢? 背后的魔纹灼成一片欲,一片云,一片火,火舌沿着宴如是手指向上,窜入游扶桑手心,她灼痛似的一下拍开她:“你松手!”游扶桑退后一步,“我早就没有那副魔纹了,也用不了什么血契。我帮不了你。你去找椿木,或者找周蕴……” “师姐让我这个样子去找别人?” 宴如是觉得可笑,笑出声的一刹那又带上哭腔,“师姐、师姐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我没有。我是说实话。我的血骨里已经没有魔气了,你去找椿木,周蕴,甚至姜禧……都比找我更有用。” 此话不假,椿木知万物,周蕴医白骨,姜禧没别的能耐,但她对魔气的运用当是此时此刻蓬莱之中最强韧的。只是不知为何,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游扶桑也很心痛。 宴如是愣怔着,一刹又开始哭,她哭得一塌糊涂,脸上和下面都是。 “我不会去找她们,我死也不会去找别人,”她哭着道,“师姐,你抱抱我,师姐只要抱一下我就好了……” “没用的。” “有用!有用的!”宴如是固执地抱住她的腿,仰头看来,“师姐,我就是一直寻着你的气息才找到这里来的,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你的气息……”她的呼吸变得很急促,衣下又开始淋漓,“我能从上面感受到你的气息,我触碰着它们,就好似你在抚摸着我……” 想起榻上那一片潮退的模样,游扶桑猝然反应过来:“是你把我的帷帐枕头床榻全部搞得——” 宴如是半眯着眼闷哼一下,没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只是一点一点靠近来,握着游扶桑的手。她大概已经不剩多少意识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拿发烫的身体贴近她,双手环住游扶桑的脖颈。 并不单单只是拥抱,游扶桑很快感觉到异常,宴如是靠过来的地方滑腻至极,在颤动,宴如是也在小心翼翼上下挪动着。 “对不起,师姐,那些东西……我只是借用……我会清洗干净的。它们有你的气息……但都不够……”宴如是在她耳边轻嗅,闭眼呼吸,“那些不够,师姐,那些不足够……我还是想要你……想要你亲手……” 游扶桑如同被这些话灼了一下,立刻打断,把人推开:“你放、你放开!” 宴如是却怎么也不松手,铁了心要赖在游扶桑身上,她死死抱着游扶桑,下面更近,眼底哭得更汹涌,“我不放手,师姐……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滚开!!” 游扶桑狠狠推开她,连带一个耳光打在宴如是面上,“宴如是,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廉耻心了?!” 耳光打得很重,这句话却比耳光更重。 宴如是神色一落,猝然变得死寂。 她不再紧紧捉着游扶桑,任由着被推倒在地上,额头磕上榻沿,磕出一道病态的红痕。 她颓坐着,眨了眨眼,一滴清澈的泪便滚落下来,滚落在她早就被泪水浸得湿透的面上。恍然间便看不清游扶桑了,只那句话还回荡在她脑海。 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廉耻心了? 游扶桑这样说她,真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宴如是恍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难堪的笑话,哪里都糟糕透了,卑微又低劣。一切狼狈的姿态都被看见了,她们往后还可能寻常地相见吗?也许她不该来找她,不该循着气息来找她,她该在意识到血契发昏的时刻就在某一个角落自我了结,不去叨唠师姐,至少那样……至少那样,还能在师姐印象里,活成一个还算素净的模样。 而不是现在,什么狼狈的模样都展露了,拿那么低那么低的姿态去乞求,跪在地上哭泣,游扶桑却还是狠心推开她。这只能说明,游扶桑对她,当真是一点儿情意情分也没有了。 她恨她,对她弃如敝履,恨不得她被折磨得死掉。 是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推开她,用那种极尽嫌恶的眼神嗤问她,宴如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知廉耻了? 模糊的视线里,宴如是看着游扶桑步步远离,半开的门扉带起一阵轻尘,宴如是轻如梦呓地哀求:“我求求你,不要走……”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一道门扉紧闭的声音,以及渐渐远去的足音。 第62章 旧怨(九) ◎宴如是,听话◎ 门扉完全地闭合了,将天光全然阻隔在屋外。 于是屋内只余黑暗,与宴如是孤伶伶一人。 她忽然觉得好冷。 浑身湿透如被雨淋过,眼下周身人气骤散,宴如是又回到孤立境地,方觉察这深夏冷似彻骨寒。 体内魔气并非无法自抑,不论是以煞芙蓉还是以她如今的修为皆可以逼退,只是伤心…… 只是伤心,师姐真的不愿意碰她了。 从前宴门时日,她们分明那样要好,往后正邪交锋,陆琼音诓骗她潜入浮屠城中,将宴门之祸嫁接到浮屠城上。游扶桑应当早有所觉察,却还是一次一次救她,可惜次次真心只换来背叛。她该恨她,可在命途的最后一刻还是为她写下《告天下人书》。 可宴如是呢?时至如今她仍然不知晓血骨牵机的解法。她曾想,即便尘寰倒转,时光回流,她再以亡命之徒、宴门孤女的身份来到浮屠城,师姐坐在赤目龙台玉人榻,于九曲乾坤图之上遥遥眺望她,宴如是又要如何呢? 不过是请求收留,贴身相伴。于是血骨牵机在不知不觉里种下。 这便是她一生都无法偿还的罪业。她把一切搞砸了,是以现在,师姐不要她了。 芙蓉冷火从掌心里升起来,宴如是以此压制经脉里的魔气,灼烧的疼痛遍及全身,却不能停下,这魔纹已伴随她甲子有余,深入骨髓,若要祛除,必然要忍受无尽的疼痛。 可是宴如是并不想祛除魔纹。她想这副魔纹永恒地留在身上。 可惜这世上总难鱼和熊掌得兼。少有两全其美,多是两手空空。 既要逼退魔障,又要留住魔纹,即便是如今的宴如是也很难做到。犹豫之间,冷火吞噬筋骨,带来的灼痛千百倍高升,宴如是断断续续引导,到了最后,煞芙蓉居然也不起作用了。 额前的伤口阵阵晕痛,眼前血雾弥漫,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忽然不知晓除了死去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了。 昏迷之际有人再进屋,急促的脚步挤压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 但宴如是已经不再有力气去看是谁了。 * 离开木屋的一瞬间,一颗冷汗毫无征兆地沿着游扶桑额角坠落。 她虽然不再运用魔气,也渐渐淡忘了血契魔纹一类的东西,但仍很清楚魔障不抑制的后果。 轻则经络断尽,堕为病骨凡人,重则血涌暴毙,神形俱毁,灰飞烟灭。 游扶桑不知道宴如是如今功力到了何种地步,都说煞芙蓉有抑制魔气的效用,她看是狗屁!倘若真的这么有效,那姜禧那一点魔气沿着魔纹窜入她体内时,煞芙蓉就该将其销毁,可事实呢?宴如是拖着那么滚烫的身子来找她,衣摆坠下一片又一片花露,溽热得几乎把人烧起来。游扶桑在这一刻才知晓,所谓煞芙蓉克制魔气,损耗的,从来是宴如是自己的灵气与定力! 游扶桑步伐渐快,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心急。她对蓬莱布置早已熟稔,不过片刻便找到姜禧与常思危。 姜禧在饮酒,清澈的酒水沿着喉头浇下,减缓几分内伤带来的疼痛。她懒得去找周蕴,反正几十年也这么过来了,自己招来的伤自己扛。却不想酒樽才高举,一道掌风劈来,不仅酒樽碎一地,酒水也一片浇淋。 来者气势汹汹,拳脚相向,招式则是姜禧再熟悉不过的——浮屠令! 姜禧匆匆挡下几个来回,仍然惊异不已:浮屠令倒是浮屠令,却没有丝毫魔气,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纯净清澈的灵力。仿若其从绝世邪功摇身一变成了正派功法,几乎媲美那步步生莲的宴门芙蓉与惊鸿。 ——当然能媲美了,毕竟游扶桑此刻运起的灵力还是她在连煞山庄吸食宴如是血液时得来的,与煞芙蓉出同源,本质无异。 姜禧觉得怪异,几番思索,游扶桑却不给她失神的机会。 拳脚往来,游扶桑专挑姜禧受伤的地方击打,打得人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奋起反抗又被压回去。姜禧有些捉摸不透此刻情况,不敢贸然出手,她拿一个眼刀子去指挥常思危:“你傻站着做什么!看我挨打好得意吗?!” “不是不想帮你,”常思危无辜地展示起自己大大裂口的桃花扇,“人家的扇子坏了啊……” 姜禧被气出一口血,回头又挨了一掌,她咬牙:“游扶桑,你真以为我不敢还手吗?” 游扶桑面无表情道:“那你就还手啊。” 往常,姜禧多在远处攻击,近战毫不熟练,也是气极了,掌心拍在地上,顷刻画出一片魔气四溢的阵法。 那是片刻前召出黑蟒的阵法! 旁观的常思危不由得心里一惊。曾经游扶桑呼风唤雨,浮屠魔气断能碾压黑蟒,如今赤手空拳,再对上黑蟒,怕是要力不从心…… ——岂料。 游扶桑一脚踏在阵符,另一手搭在姜禧右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运出的魔气尽数吸收。 吸收魔气的刹那,游扶桑的双瞳短暂地变成了金色,尔后回归漆黑。魔气消失在手中,游扶桑退开几步,面无表情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姜禧道:“魔气,谢了。” 言罢,游扶桑抽身而去,少顷便没了踪影。 常思危傻在原地:“好,好,好一个草船借箭……” 姜禧也是错愕至极。 自从与游扶桑再遇,发觉对方复生一遭魔气尽失,灵力也少得可怜,与从前能力相比真真天差地别,姜禧于是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对她毕恭毕敬,至于那些“尊主”敬称也毫无必要。她只追随崇尚强者,现下游扶桑已非强者,姜禧还与她和和气气说话,已经是情分所至。 却未料到,游扶桑虽然魔气没了,浮屠令的修炼却还带在身上,方才她一掌一拳劈来,都是曾经浮屠令里较高几层的武功。若非游扶桑对灵力的运用还不算熟练,姜禧能直接被劈死过去。难道游扶桑要以灵力重新修习浮屠令了?姜禧心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倘若用灵力修习浮屠令,不用担忧反噬之苦,没有那些如履薄冰的胆怯,修习起来自如许多,假以时日……游扶桑或许能在浮屠令里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 但是,那怎么可以? 难道游扶桑要从此将浮屠令带离邪道,轻飘飘去做劳什子正道人士了? 绝不可以! 姜禧追随强大的邪功与邪道尊主,便不允许她们背离邪道。 她要让游扶桑,重新回到浮屠城中,那副万人敬仰,受她追随的模样。 * 游扶桑去姜禧面前搅和一阵,借了许多魔气,前后约用了一炷香时间。她有些心急,奔回木屋的时候险些左脚绊倒右脚。缓回神,她细心告诫自己:曾经被魔气反噬,如今不得已再沾染一些,一定万万小心,断不能再被魔气左右心神了。 甫一入屋,如她所料,宴如是跌倒地上不省人事,头上血红,也不知道又撞去了哪里。 一身素衣粘稠一片,冷的热的交锋,反反复复如同染了病温。清水放在榻边,游扶桑去剥宴如是衣衫,却发现这层层衣裳湿漉漉地紧贴在宴如是身上,脱也难脱。 好不容易将外衫剥离,内里衣带扯动,宴如是蹙眉更深,那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眨了眨,又挣揣着望过来。 她发不出声了,眼泪却先落下来,不知是喜还是忧,整个人开始挣扎,手捉着游扶桑衣袖,摇摇晃晃似乎想说什么。 游扶桑一把扯回袖子:“别乱动!还嫌不够糟吗?” 宴如是似乎笑了下,眼底升出几分缱绻的渴望。 游扶桑没多在意,此刻也容不得她多分心。既然宴如是已经醒了,也不必再小心翼翼,游扶桑于是三下五除二解开对方衣衫,手顺着魔纹探下去。 连煞芙蓉都没有作用,那只能以魔气逼魔气以毒攻毒。 这曾是她的魔纹,时过境迁亦了如指掌。血契催情这事儿游扶桑虽见得不多,但很知晓魔障心生要如何抑制。 宴如是半趴在榻上,肩背淋漓而莹白,她仍然在颤抖,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或第二缕魔气入侵的苦痛。游扶桑只能速战速决,毕竟是借来的魔气,或溃散或暴起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不知过去多久,宴如是紧蹙的眉生生一滞,随后口中丝缕轻吟,如释重负地倒下去。 好歹是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刻,体内魔气仍有残留,但都不致命了,只需差遣煞芙蓉去抑制。最难熬的已经过去,这回儿轮到游扶桑卸力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对游扶桑而言,魔气也是如此。克制着自己远离有多么艰难,一不小心再沾染便有多么容易。她从没想到自己再接触魔气是为了这种缘由,便觉得十分怅然。 她想,倘若有前世,她一定欠宴如是很多钱,很多人情债,或者很多情债。 宴如是仍侧卧床榻,游扶桑揉了揉眉心,前去开窗,窗外黄昏,夏花芬芳,风吹进来却凉得吓人。看着榻上衣衫半解的人,游扶桑一个激灵又将窗棂闭上,但留一条小缝,渐渐地,屋内浊气散去,游扶桑也清明不少。 游扶桑拿了两件干净衣裳,把盆子倒空,又去接清水,要换衣衫,要换被褥,要换榻上物什,前前后后忙得要晕了去,心里更确定前世欠债这个想法。 斜阳微光里,宴如是不再魔气缠身,游扶桑扶她坐起,帕子擦着那满身水露。 却不料,魔气是压制住了,花却仍在涎蜜。 把双手在清水中洗干净,游扶桑面无情绪地想,最好这是最后一次。最好是真的有用处。 趁着更衣,她触碰她,层层叠叠的感受与那些萦绕的声音震得游扶桑心底也发麻。几次到了尽头,却没完没了了,游扶桑开始怀疑是否血契魔气还在作祟,但未想到再次触碰之时,宴如是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压肩膀向下,反客为主。 眼睛虽睁开了,神智还是不清明的,只知晓眼前人是游扶桑,旁的全按本能去做了。 她摸索着靠近,半坐在游扶桑腿上,才触碰到那一片,却又是哭泣。 “……你哭什么?又哭什么?”游扶桑由着她来,稍作辅助,觉得好笑,“我不是在帮你吗?” 宴如是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小心翼翼前后动起来,眼泪也止不尽地流,却听见游扶桑缓声与她说,“等这一次结束,我帮你祛除血契。” “我不……我不要!”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迷蒙颓醉的梦都惊碎了,宴如是陡然拔高声量,“我不要祛除血契!” 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要与不要。 而现在,她绝不要谁替她祛除血契。 即便是师姐也不可以。 血契是那么多孤苦伶仃的夜里,唯一能让她有一些活气的东西——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份血契魔纹对她有多么重要! 在梦境里,她尽己所能地躲开那双手,“我不要祛除血契,”她低哑着嗓音,带着梦的鼻音,“求求你,真的不要……” 梦里的师姐似乎不理解她的排斥,只温声道:“宴如是,听话。” 游扶桑的声音带着许久不有的轻柔与温柔。 只这一声,宴如是再次坠入梦中。 第63章 旧怨(十) ◎宴如是,我们两清了◎ 醒时不知几何,恍然是一个清晨,宴如是感觉到天光由远而近地降落,轻轻吻在眉梢。 梦里风啄花露,是一个有游扶桑的梦。 这些年她常常梦见游扶桑,有时回到宴门,有时沉溺在烟霭弥漫的浮屠城,抑或是鬼市。 宴门的幻梦是白昼里偷闲,春歇竹间,泉涌石上。少年宴如是在桌案下偷偷牵起师姐的手,碎发遮住了师姐双眼,神色晦暗难辨。宴如是隐约地觉察到对方在排斥,佯作不知,偏要撞进她怀中,嬉笑地将头枕在师姐腿间,向上一望,笑容却在视线交接的一刻陡然凝固。 师姐面色无悲无喜,只是冷漠,刺眼的魔纹如荆棘覆盖,渐渐吞噬整张面庞,白瓷生罅。 罅而俱裂。 于是师姐在她面前灰飞烟灭,如那日浮屠城。 “如山茶,艳极则断头”,这原来是一句谶语。 一瞬间,独属于浮屠城的龙涎香气充斥梦境,乌烟滥霭弥漫在身侧。宴如是回神,只见绫罗帷幕,游扶桑坐在其间。 游扶桑看着她,眼里无尽失望。 “宴如是,到头来,还是你背叛了我。”她道。 “我没有……” 这一句辩解未说出口,天旋地转,她来到鬼市长街,灯火阑珊。 街上行人各佩戴面具,来来往往看不清形色,宴如是跌跌撞撞,终于在那一片如雪薄雾之中找到了她的师姐。 师姐一身素净,恰如来时。宴如是慌不择路握住她的手,将那句辩解宣之于口:“师姐,信我好不好?信我好不好……我从来没想真心害你……我……” 梦里的师姐冷冷睇她,说,“滚。” 滚。 多少梦境心碎这一刻,她在梦中恨不能自刎。长剑剖出心脏,她捧着它对游扶桑笑着说,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骗你。师姐,我没有骗过你…… 滚。 师姐…… 滚。 …… 眼泪划过面颊,温热的血还在不断涌出。 梦境中,宴如是重新站起,无助地看着无人的彼方,心腔空落落一个洞,刻骨铭心。 这般的梦反反复复做。是她于心有愧,才永远都跨不过这魔障。 尔后梦醒,她木然起身,褪尽衣衫,在等身的铜镜前凝视背后的魔纹。她抚摸魔纹,轻声道,师姐,这副魔纹从来没有反噬过。你看,师姐,这副魔纹…… “宴如是,等这一次结束,我会帮你把血契魔纹祛除。” 宴如是听见师姐这样说。 这又是一场梦吧,宴如是想。 而这一次,梦里的游扶桑难得十分温柔。她抚摸了她,进入最深的地步,手指勾住她所有欲望。头上磕碰的伤口也被包扎过,游扶桑靠坐床侧,轻轻替她清洗,清洗伤口,清洗身下粘稠,师姐温柔得让人心悸,才刺激得宴如是又要落泪。 从前她们常常同床共枕,宴门竹屋,或浮屠城芙蓉暖帐。晨光初照,师姐总是起得比她稍早一些,她轻手轻脚离开,将床帏再次拉好,不透进光。宴如是磨蹭一下才去梳洗,游扶桑便在一旁等她,有时抱一份课业书卷,连同宴如是的份儿。至于百年后浮屠城,游扶桑醒在辰时,却不让周围侍者高声语,留宴如是一片安宁。让她多睡一会儿,游扶桑道,宴门临危的日子,她也很难捱。其实师姐从来没有变过。其实师姐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一刻也是。 晨起天光初照,游扶桑趴在床边,将留缝的窗棂再次遮好,于是屋内更昏暗一些。宴如是都能感觉到,才会有眼泪不尽地流下。 浮云一别,流水六十年。 唯恐相逢在梦中。 唯恐相逢是梦中。 * 这一夜游扶桑睡得浅,趴在床榻边腰酸背痛。 昨夜那样折腾下来,游扶桑也难有再深的睡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站起身来。她看向掌心,向姜禧借的魔气已然消耗殆尽,大部分拿来给宴如是压制魔障,余下的一些用以解除血契。 解除血契一事,游扶桑自然也有考量。如今宴如是已是风光人物,封禅仙首后只会更加万众瞩目,然,有多少人推崇备至,便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姜禧不过知晓大致魔纹走向,就可以让宴如是遭致反噬,狼狈如斯,倘若以后何处利益相冲,姜禧故技重施呢?又倘若,陆琼音再出现,想要宴如是的命,在血契上再作文章呢? 倘若宴如是要往高处走,便不可以留下这样的命门与软肋。 而现下,这个血契再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束缚了。 便是此刻,宴如是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过来,眼里逐渐清明,似乎不敢置信游扶桑就在身前,她伸出手,万般不敢确信地触碰她。 “师姐?” 游扶桑隐隐一愣,视线挪开,但还是“嗯”了一声。 师姐回应她了……?! 惊喜过于猝然,宴如是唇齿翕动,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稳神许久,她再开口:“师姐……” “嗯,”游扶桑含糊一应,脱开视线,直截了当告知因果,“你是因为姜禧的魔气附着,血契侵蚀,才这样难堪。” 宴如是微愣,低头看向自己松垮素衣,衣里痕迹深浅交加,还残留欲的尾韵与游扶桑紧紧触摸过的感觉,宴如是犹在梦里,想入非非,心里只剩甜蜜欣悦。 不是梦。师姐,她和师姐…… 熹微晨光里,游扶桑再道,“那副魔纹是我们在浮屠城里时日,我起了捉弄心思,故意将血契下在你的身上。是我对不起你。它会吮食你的心神,也会成为你的软肋。” “不……” “是以,我帮你祛除了。” “……什么?” 宴如是唇角还维持着弧度,眼底的笑意却生生凝固了。 “师姐,你说什么?” “你的血契魔纹,我替你解除了,”咫尺之外,是游扶桑一字一顿道,“是故眼下,宴如是,我们两清了。” 说着,游扶桑站起身,背后是趁着晨光整理好的包袱,“我们两清了,以后你也不要来找我。” 什么? 什么是“两清”? 心跳在这一刻停滞了,宴如是愣在榻间,眼睁睁看着游扶桑背起行囊,抬步离开。 “等一下——”宴如是陡然出声,正视着游扶桑,嘴角渐渐要挂不住笑意,“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离开?你要、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游扶桑似乎觉得很奇怪:“什么叫把你丢在这里?这里是蓬莱仙山,有椿木,有黑蛟,有周蕴,甚至还有成渐月……安全得很。你是宴门掌门,你身上血契已解,这世间再没什么能困得住你。你想回宴门,大可以自己回去,怎么叫我把你丢在这里?”游扶桑道,“我要走了,桌案上有吃食,你饿了便吃,不想吃就倒掉,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糕点放久了会招蝇虫。” 游扶桑说得理所当然,恍若“下雨了要打伞”“人饿了要吃饭”一般自然淡然。可这份淡然让宴如是感到无比惊诧。这一定还是在梦中,她想,这一定还是在梦中!不然师姐说得每一个字她都明白,为什么连在一起却让她这样难以理解呢? 宴如是艰难地开口问道:“师姐,你要去哪里呢?” “庚盈……”游扶桑深吸一口气,“我要去找庚盈落下的魂魄。” 庚盈…… 是故意的吧?故意拿宴如是最没资格过问的事情作搪塞,切断宴如是再往下问的可能…… 而游扶桑也不管宴如是是否回应,人便向外走了。 这不可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久别重逢,相逢故梦,甚至金风玉露磨镜相交,她们都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游扶桑、游扶桑怎么就要离开了? “师姐!” 游扶桑没有任何驻足。 “师姐,你停下,你等一下……我还没有说完……” 游扶桑充耳不闻。 “师姐!” “游扶桑!!!你回来!!!” “……” 宴如是一个激灵,猛地喊道:“告天下书——告天下人书!” 似是抓住救命稻草,她踉跄走下床榻,不管不顾地接近游扶桑,“师姐,你从未向我解释过那封告天下人书……” 果不其然,游扶桑的脚步一顿,缄默半晌,回过了头。 “我写告天下人书是因为……” “是因为您对我,还有旧情意,对不对?”宴如是紧紧握住游扶桑的手,眼底有着难以言喻的期盼。 求求你,师姐,求求你说“是”……你说啊…… 宴如是满眼盈泪,却还是维持那一个可怜的笑,企图让一切归于原点。 游扶桑却只是淡然摇了头。 她慢慢地抽出手指,“不是的。宴如是,我写这个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觉得,你入浮屠城后请求我帮助——不论真心假意——我确是答应了帮你,却因为仇视宴清绝,犹豫再三,什么也没有做。人不能言而无信,我过意不去。我想做些什么,为了宴门,为了信守承诺,而不是因为喜欢你。”游扶桑淡淡重复,“宴如是,我写告天下人书,不是因为喜欢你。” “而且,现在……” “我也不喜欢你了。” 言罢不等回应,游扶桑再次转身,手半推开门扉。 “不要走!”宴如是再次拉住她,慌不择路道,“不要走……我、我还没有问完,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为我疏解……游扶桑,你就是在骗我……” 她抚摸她,那么细致又那么温柔,难道都是骗人的吗? 游扶桑叹了口气,不厌其烦解释道,“你的血契因我而起,是我最初有了捉弄的心思,我觉得很抱歉。所以我将这些一并解除。现在我们两清……” “我不要两清!”宴如是摇头,渐渐拖上哭腔,“我不要两清……游扶桑,你到底为什么要解除我的血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解除我的血契??!!” 游扶桑觉得莫名其妙,“这还需要缘由吗?这血契连你的煞芙蓉都难以压制,你把它留在身上,等别人针对你吗?” 宴如是哭道:“我不要……” “宴如是,你需要好好休息。”游扶桑打断她的话,推开门扉,凉风灌入屋内,宴如是一阵颤抖。眼看游扶桑向远处信步离去,宴如是追上去:“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了……师姐,我这些年一直很想你,我很想你……师姐,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衣衫不整,没有办法憧憧人影的山道上再多行走,立刻被游扶桑甩在身后,只能嘶哑着嗓音道,“师姐,师姐,你不要走……” 宴如是犹记,这是那日游扶桑最后一次驻足回首。 游扶桑大约很不解:“你喜欢我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又道:“好了,血契解除需要调息,你也算大病初愈,确该休息些许时日。你不要追出来了,虽是仲夏,竹林仍有凉风,你会受凉。床榻边有干净的新衣,蓬莱夜深露重,记得添衣。”那么温柔地体恤着,面色平静柔和,对宴如是而言却是最残忍的刀刃,一刀一刀剜下她的骨肉。 “告辞。宴如是,你也要保重。” 便是这一个刹那,宴如是人虽还坚韧站着,神魄却不知道飞向何方,有如绞索剔命,她只觉得几乎毙亡。 不可以……游扶桑不可以…… 然不论她再怎样苦痛,怎样哀求,那一日,游扶桑也确实离开了。 * 重新踏上山道的一刻,游扶桑闻见雨后新风。 她竟不知晓昨夜下过一场雨,此刻闻着泥土惺忪的气息,顿觉神清气爽。如今已是深夏,随意春芳歇不取,明明明月在身前,而她也该启程了。 背着行囊包袱,她恍然想到,这叠包袱的技巧还是几百年前宴如是教会她的。那时要去凡俗小城里游离,宴如是道入乡随俗,不用芥子须弥袋,要背凡人肩上包袱。 “阿娘,你会叠吗?” 宴清绝何等不食人间烟火,断不可能会这种凡俗人的零碎玩意儿。宴如是于是小声:“阿娘,你笨笨的。” 宴清绝佯怒去打她:“没大没小!” 宴如是喜欢躲去游扶桑身后,这样宴清绝就会善罢甘休。其实宴清绝最不舍得打的从来都是宴如是,至于游扶桑…… 罢了。都是前尘旧事了。 不提,不提。 岁月流转,年年江月轮换,她们早就不是从前少年。宴如是将封禅仙首,堂堂仙首大人,与她这旧时魔头再多纠缠,便是不光彩了。 于是宴如是走她的阳关道,游扶桑走自己的独木桥,就此分道扬镳,这很好。 这很好。 前尘已散,旧事不重提。如今,游扶桑看着漫天雨后朝霞,背上小小包袱,心道:该要启程了。 第64章 月华寺西(一) ◎海岛冰轮初转腾◎ 游扶桑走向长老阁,中道见姜禧飞奔而来。 却不是为了先前的冲突而打击报复她,姜禧显然十分兴奋:“尊主,我与算卦的商量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月华寺!!” “算卦的”指的是椿木,月华寺便是千百年前陆琼音所属寺庙,与浮屠城在同一处地方。要去那里找陆琼音的线索,游扶桑没异议,但心里困惑:此人怎么挨打了反而热情起来,莫不是个受虐狂? 姜禧不知她所思所想,只昂首挺胸汇报道:“此次西行,青鸾身体缘故不同往,留在蓬莱修养。至于常思危,尊主,您希望她与我们一同去月华寺吗?” 游扶桑道:“都可以,你定。” 姜禧却回:“您不可以说都可以。您必须提出一个方向,我去筹划具体线路,或者您提出忧心之处,我去解决那些问题。我不作决定,您作决定,我去做事。” “……”游扶桑忍住一个白眼,“那就,一起去吧。” 常思危擅长造境,近身搏击也不错,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何况倘若常思危有什么不利于她们的行为,姜禧应会第一个出手。游扶桑认为,庚盈之事姜禧是最认真的。 “好,那庚盈的棺材由常思危护着,我可不忍心小盈委屈在小小芥子袋里,”姜禧点点头,“那么就是,您、我、常思危三人,一同前往月华寺。您希望什么时候出发?” 游扶桑道:“随时可以。” “好。蓬莱向月华寺十万八千里,以阵符遁地约用一炷香时间。考虑到您身体,我愿意渡一些魔气……” “不需要。”游扶桑回绝。 她疑心姜禧刻意引导自己接触魔气,抬目望去一眼,却看姜禧面不改色,没有多余神情,十分泰然自若地说“嗯”。游扶桑于是暂将疑心按下不表。 其实这炷香的传送路程游扶桑还真不确定自己能否坚持撑住,毕竟这可是十万八千里。但转念一想,又死不了,反而接触魔气才是真的要命。真怕难受的话,大不了临行前去向椿木要一丝藤蔓护心。 这么想着,游扶桑去找了椿木。椿木予她护心令,尔后只是道,月华寺确有你们需要的东西,此行必有所收获。但天算不如人算,总有难以预料之处,也许陆琼音比以往更强大,也许会以你意想不到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也许你能见到庚盈,却不再是你熟悉的样子……你想好要去了么? 游扶桑道:“嗯。不论是找到庚盈,还是面对陆琼音,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椿木于是道,“决定好了便去吧。不论成败,尽力去做总不会留遗憾。” 椿木便是这样,深居蓬莱,眼前那么多熟人生人来了去了,她不欢迎也不挽留,见时光如流水,不疾不徐入人间。 在她眼里,人走茶凉如春谢花灭,再度过一个夏秋冬,自有新人填补。她不该干涉。 游扶桑想,也许椿木什么都知道,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椿木知道宴门之祸背后是何人推波助澜,知道孤山之中鸠占鹊巢的密事,知道牵机楼平地而起的原因,知道每任浮屠城主在浮屠令下不疯魔不成活的秘辛,也知道游扶桑在浮屠城中终将走向灭亡。 更加知道,灭亡之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延续。 甚至,椿木也知道庚盈会以什么形式回来,抑或是永远不会回来;知道陆琼音身处何方,下一步行动为何、最终目的为何;知道陆琼音与庄玄、赤澄与方妙诚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是吞噬还是夺命。椿木知道正邪命数,知道天道所向,知道所有人难逃一死,又都有业火新生的时刻。 从前游扶桑还会因为椿木知悉一切却保持缄默而生气,现下倒是不会了,反而开始理解椿木。旁人有旁人的因果、命数、造化、劫难,也自有机缘、巧合、福气与善终,不论哪一种,不该来的催不来,该来的也总会来。椿木缄默而并非冷眼旁观,她常会提点一二,却不多说,而对这个世间抱有最大的仁慈。 倘若椿木不是这般性格,什么都向外说了,谁又知晓会不会是一时避祸、报应却无穷呢? 是以游扶桑真的十分理解椿木的缄默。 行出长老阁,蓬莱天光潋滟,一派晴山好。树底林茵,成渐月抱臂而立,见了游扶桑双眼一亮,她问:“扶桑,又要启程了吗?” “嗯。” 成渐月走近,拉住她衣袖:“月华寺也就是浮屠城旧址,近些年都是宴门主以青龙御护,将十八地狱镇压其中。虽是六十年没有动静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千万、千万、千万小心。” “好。”其实游扶桑很想说些什么,她喜欢成渐月,如今分离也忽而有些舍不得,但也许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擅表达的人吧,不论如何措辞都显得有些奇怪,挽留?不舍?慰问?游扶桑都有些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是问,“姨娘,你留在蓬莱么?还是回去宴门呢?” 刚问完又觉得自己愚蠢——这还用问?当然是回宴门呀! 成渐月却摇摇头,“那个,扶桑……”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很不好意思,“扶桑,我可以与你一起去月华寺吗?” “嗯?”游扶桑恍然瞪大眼睛。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毕竟还有姜禧与常思危,她们与我终究不是同道人。我只是实在有些担心……”成渐月苦恼地揉着眉心,“浮屠那一带地界虽有青龙镇压,但近来总有十八地狱恶鬼蠢蠢欲动的传闻。扶桑,你也知晓,地狱恶鬼与浮屠十二鬼并不一样,十二鬼是走火入魔邪修的怨气所结,本质是怨气与魔气,地狱恶鬼却是世间万人万物鬼气所结……本质是鬼气。我也是前几日见了姜禧与门主之间打斗,才知晓煞芙蓉对付鬼气,并不如对付魔气那般用处大。鬼气要如何约束、如何应对?这目前还是未知的。倘若恶鬼再世,后果更不堪设想。扶桑,你如今不似从前那般利于拳脚,我总是有些担心你的。”成渐月叹,“我信不过姜禧,也不熟悉她们,是以对你放不下担心。我想,倘若我与你同往,多少有个照应。就算鬼气一事是我杞人忧天,但我到底是宴门人,往来浮屠多有便利,也更熟悉宴门对浮屠城的镇压与布局,能为你们行一些方便,而且,而且……”说到这里,成渐月目视游扶桑佯作生气,“而且,扶桑,每次见你总觉得你是越来越消瘦,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好好吃饭!你此次去月华寺,真的要好好吃、好好睡!我会监督你!” 由着成渐月的话,游扶桑微微发愣。她总觉得这些关照话语十分耳熟,想了许久才晓得这是几百年前宴清绝总对宴如是说的话——就连这份佯怒也如出一辙。这是游扶桑向往却无从说起的长辈关怀,没想到是历经苦难的今日,终于拥有了。 她于是看着成渐月,缩在袖中的手轻轻回握住成渐月的胳膊,道:“姨娘想与我去,这当然好呀。只是姨娘是否要去宴门准备一下呢?我与姜禧说好片刻后就出发,你若需要时间准备,我再去与她提一嘴……” “不用的,不用推迟。”成渐月立即道,“你们此去,是在庸州落脚么?” “嗯。” 成渐月:“我确实要先回去宴门……这些日子,我实在不放心门主。”在她眼里,宴如是与游扶桑都是孩子,需要安慰,也需要体恤。她与游扶桑道:“今日便不与你们同去庸州了。明日我来庸州城找你,可好?” 游扶桑道:“好。” 至于什么宴门主的事情,则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成渐月没有多说,游扶桑也不追问。 片刻后,她与成渐月分别,来到和姜禧约定的传送阵旁。此刻距离与姜禧约定的时刻已过去许久,姜禧白白等着她,对视一眼,游扶桑以为她会生气,或者抱怨几句,姜禧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愠意,还是十分万分之恭敬。仿佛回到从前浮屠城,游扶桑仍是尊主,姜禧是下属。 不过一夜之间,姜禧态度转变之大让游扶桑困惑。难道这人真的爱受虐,打一架能让她心服口服?问题是游扶桑也没有全然碾压她呀…… 游扶桑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着常思危以桃花扇支撑庚盈尸身棺椁,姜禧上前检查了又检查,才催动地面传送阵。她以丹青笔画阵符,运作起来不似寻常传送阵或传送符那般令人晕头转向,游扶桑只觉得眼前光晕一闪,再睁眼已进入别样乾坤。 庸州城游扶桑是熟悉的,眼前的这个城池却让她困惑了。与六十年前相同的城匾,龙飞凤舞庸州城三个大字,城门也没什么变化,约是在这几十年间修葺翻新过,但大体还是那副模样。古城墙上旌旗稍有破败,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游扶桑惊奇。 最惊奇的是日光。在蓬莱还是日耀正午,此刻庸州一晃却成了黑夜,让游扶桑恍然以为过去很久,才开始怀疑姜禧是否画阵之术退步了,一个八千里居然耗了她们几个时辰。 姜禧却比她更诧异,更困惑。 方进入城门,她随手劫下一个过路人:“眼下是几时?酉时?戌时?” 那是一个提着鱼筐鱼竿经过的渔妇,她掏掏耳朵:“午时呀。” “你骗谁!”姜禧不信,“哪有正午时分,天就黑成这个样子?又没有刮风下雨……” “您是外乡人吧?”渔妇道,“庸州城已经午时日落许久了。” 游扶桑:“许久是有多久?” 渔妇不甚确定:“半个月?一个月?也许一月有余了……” 游扶桑:“官家、或是仙家没有什么说法吗?” 渔妇神叨叨道:“她们说,见鬼了。” 大约一个月前,渔妇从河中钓起一条死鱼。 这可不得了,死鱼又不会药饵,能将死鱼挂上渔钩的,只能是水鬼。 人钓鱼,水鬼钓人,很多渔民甚至见过水鬼,水草一样的头发,惨败如冤魂的白衣。一夜之间,庸州城河中活鱼仿若皆消失了,只能钓起死鱼。 这些死鱼个个鲜白肥美,少有腥气——可是水鬼送的鱼,谁敢吃? “那个,其实,我还是吃了,”说到这儿,渔妇讪讪岔开话题,“我女儿从医,我想吃坏身子了她也,也能医治吧……就,就吃了几口。那个啥,怪好吃的嘞。” 游扶桑竖大拇指:“是您命大。” 渔妇挠挠头,尴尬笑了下。 渔妇犹记,便是那段日子开始庸州城怪事频出。 夜半废弃的宅子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凭空出现的鬼打墙;月色的大街里青灯冷火飘忽,一排一排鬼画符的灯笼有条不紊地前行,却根本无人提灯。 诸如此类。说大事也不是大事,但真给人碰上还是挺吓人的。 相比之下,深夏之际午时日落,好似也不怎么值得多提了。 不过庸州百姓之间惊慌失措的少,泰然处之的多。 庸州近浮屠,而这浮屠本就是百年前的魔修之城,异象频出,如今不过是魔道换作鬼道,她们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 说到这里,渔妇收尾道:“简而言之,我现在要回家做鱼吃了。不过你们几位若要歇在庸州,店小二端上来的鱼还是不要入口了。我是命大,你们就不一定了。” 姜禧不搭理她,游扶桑倒是说好,谢谢提醒。 渔妇走出几步又折返,提醒道:“这些鬼没什么可怕的,都不害命,唯独有一个你们要多注意,那就是一只会在夜里跳舞的女鬼。天黑之后日晷无用,很多人会混淆时刻。我只提点你们一句:月亮最当头的时候,千万不要走出房门。” “庸州城中邪鬼无数,但旁的多数,你不去招惹,她们也不来叨唠你。鬼也曾是人,她们按照生前的日子继续过,还把自己当作人呢。” “唯独那只跳舞的鬼手上有数十条人命。” “子夜时分,庸州城大街上有人跳舞,身段那是一个细腻流畅,她唱:海岛冰轮初转腾,玉兔早东升……奴似嫦娥离月宫。 ” 常思危小声提道:“是贵妃醉酒。” “对,”渔妇虽然读书不多,奈何这跳舞的女鬼在庸州里太出名,人人都会唱几句海岛冰轮,“我们叫她鬼贵妃。她有没有醉酒我不知道,第一个遇见她的人是真的醉死了,分不清人和鬼。精虫上脑的汉子上去就要搂抱,鬼贵妃水袖一勾,笑着就把人杀了。第二天,这人在大街上尸身分离,双手抱着自己脑袋,脸上还是酒醉的笑。这下好了,他永远有人抱咯。” 姜禧不以为意:“这也是他先上去招惹了。赶着送人头,拦不住哇。” 渔妇摇头:“也许你觉得第一个不无辜,那第二个就是真的可怜了。这是一个打更人——就那什么,夜里提个灯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那位——鬼贵妃杀人后,庸州城里惶惶,只知晓女鬼子时要杀人,可这日落越来越早,没有日晷,谁知道时间?也不是人人家都有滴漏。于是这打更人被推了出去,子时前几刻多喊几声。” 游扶桑:“然后被杀了?” 渔妇点头:“第二天就没命了。” 姜禧:“你们庸州百姓晚上这门是非出不可吗?还差遣一个打更人出去报时间?” 渔妇讪讪:“这一开始也没料到嘛……毕竟其余鬼都不这么吓人的。”她紧了紧肩上的鱼筐,“打更人之后,大家各自在家安耽了,奈何有人闲不住哇,要赌的要喝酒的,一出门,不一会儿,全没命了。” 游扶桑于是问:“鬼贵妃杀人很勤吗?” “嗯。醉汉和打更人之间差了四天,后来几个赌鬼……隔了两三日吧。杀得越来越勤快,几乎一天一个,胃口比我还好。哦,对了,鬼贵妃杀不到人还会就近去宅院里逮人,是以我与你说不要出房门,就是连自家院子都别进。” 游扶桑隐隐皱眉:“一日一个,这完全是厉鬼中的厉鬼了……” 常思危也道:“对啊,这么吓人一只鬼,仙家没有动作?我听说这里是宴门坐镇,宴门可是众仙家之首,该是很尽责任啊?” 常思危不信正道,但信宴门,才会对此十分不解。 “不晓得哇!宴门那些人,我记不住哇!”渔妇对仙门百家事了解不多,听那些文绉绉的名字就头大,于是移开几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做鱼了!你们也快找客栈歇脚吧!别第一日就被女鬼盯上呀!” 渔妇走了,游扶桑三人还在原地,她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在谁脸上看出花样来。 也不知是不是游扶桑的错觉,不过与渔妇聊天几句,这庸州城里愈发漆黑了,若非她还记得时间,大概也要以为这是子夜时分了。 常思危则道:“不论如何,渔妇说得对,我们还是先找客栈歇脚,从长计议。” 姜禧嗤笑:“歇脚个屁!常思危,你怕了?” 常思危坦然:“怕啊。我超怕鬼的。” 姜禧:“……” 姜禧:“你不是宁古塔出来的吗……还怕一只跳舞的鬼?” 常思危:“见多鬼和怕鬼是两回事儿。” 这二人一唱一和,游扶桑快要插不进话,“宁古塔?什么宁古塔?” “宁古塔是御道往北一块地方,流放之地,可怕得很。”常思危划出扇子,“先不说这个。扶桑城主,你看前面那座客栈如何?” 游扶桑知晓她这是不想多说,也懒得问,视线顺着望过去,确有一座客栈立在街边。除去这龙门客栈的牌匾,一切都很好。 她于是道:“好。” 姜禧巴不得鬼找上门来,说什么也不进客栈,差常思危将房钱付了,定两间房,一个人溜达去了。 游扶桑走进客栈,喃喃:“她倒是心大。” 常思危唔了下:“她修习过鬼道,不怕鬼也是正常。我是怕得很。却不想终日与十八地狱恶鬼为伴的浮屠城主也会怕鬼,和我一同躲进客栈。” “小心行事吧,”游扶桑道,“既然是第一日,还是有很多不了解之处。而且,我还是想等明日成渐月长老来了再问问她,还有宴门不作为的事情,我也要问。” 游扶桑想起成渐月说的厉鬼传闻,宴门是知晓这些庸州鬼怪的,她不信以宴门那些人的能力会对付不了这一只跳舞害人的鬼。 而且,自她进庸州,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仙家剿恶的痕迹——并非对付不了,是根本没开始对付! 为何呢?游扶桑不解。 又恍然想起:宴如是化作山鬼,也是在蓬莱滞留了一月有余。这一月里她虽身不在宴门,但依照她性格不可能对宴门之事全然不管不顾,那几个长老,成渐月,孟长言,宴清嘉……一定是哪一位出了岔子,又或者有心为之,欲瞒天过海了。 便是此刻,进门之前,游扶桑忽听身后常思危自言自语:“也快要到中元节了。中元节前后厉鬼都会更厉害一些……阿禧不要出事儿才好。” 游扶桑转头望去,见常思危进了屋,打开屋内窗棂,洁白的月光照在她身后。 游扶桑还是记得时刻的——这本不该是月光倾洒的时刻! 但这一刻,月光确确实实洒进屋中,游扶桑敏锐地感觉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对劲了。 她闻见鬼气,有人在唱歌——即便不管怎么计算,现在都不可能是子时;那歌声由远及近,唱得正是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 又是这一句。但和游扶桑印象里的绵长唱词不同,这女鬼唱得十分急促,仿佛…… 仿佛要赶紧唱完它,急着再去做别的事情。 不会是急着去杀人吧,哈哈,游扶桑被自己的冷幽默冷到了。容不得她多心诽,屋内,常思危阴恻恻道:“扶桑城主,她在你的身后。”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游扶桑食指相衔,手中椿木所赠藤蔓向正后方飞出,似一个尖锐的暗器。 倘若女鬼在她身后,这一下该是打着了的。游扶桑不信这女鬼强大到椿木的气息都对付不了,就算杀不死,也总能吓跑她! 但那种被鬼缠身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如水的唱腔也没有消失,反而愈发靠近,似是紧贴着游扶桑耳朵那般,还带着巍巍摇晃的笑意。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奴似嫦娥离月宫……” 常思危站在不远处,以扇遮面,小声道:“扶桑城主,我的意思是,她正紧紧贴在你的身后。” 第65章 月华寺西(二) ◎宁古塔◎ 常思危出声之时,身前如水的月光忽倒映出女鬼崎岖不平的脸,游扶桑一颤,鸡皮疙瘩顿起。 这女鬼无声无息,附着身后游扶桑也毫无知觉。游扶桑少有单枪匹马对付鬼魂的时刻,从前浮屠城,她麾下有十八地狱恶鬼,恶鬼在浮屠魔气的压制下都万分听话,乖巧似猫儿雀儿,根本不用她多操心。浮屠魔气对鬼气怨气是绝对压制,于是她也疏忽了对驯鬼技巧的修习。 所谓鬼,无态则看不见,无形则打不着,游扶桑没灵气也没魔气,仅靠那些拳脚功夫根本摸不到女鬼。 该怎么办? 游扶桑向后一击,却全无作用,女鬼化作一缕乌色的烟,在月色下或浓或淡,游扶桑看不见她,只有那些夹杂笑意的唱词还萦绕耳畔。 “应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霎时只见桃花扇飞将出来,扇尖裹覆充沛灵力,一下击散女鬼乌烟! 漂亮!游扶桑不由得心里一喊。尔后便见桃花扇回到书生手边,女鬼乌烟如尘埃般落地,重新聚起,在月色下汇聚出那张流脓流血、不甚美观的脸。 “……” 根本没打着。 女鬼重新抬起脸,眼里还在流出黑血,仿若在哭。 常思危收起扇子:“桃花扇打不着,说明这是一只千年以上的厉鬼。自始至终她未离开你方寸,一开始也是附着在你的背后,这说明她的目标是你。方才这一击大概是惹怒她了,扶桑城主,看见没有?她身后鬼气更黑更浓郁,几乎要遮蔽月色了。” 游扶桑当然看见了。 鬼贵妃的鬼气倏然向上涌出,像一棵冲天生长的树,大有遮云蔽日之势。但游扶桑也很敏锐地觉察,鬼贵妃并不想要她的性命。 当然,也绝不会善意。 一只千年厉鬼盯上一个活人,要么为了满足杀欲,要么为了…… 夺舍。 而游扶桑现在正是无魂之体,最是各路鬼怪都觊觎的无主肉体! 果不其然,只看那冲天的鬼气冲破鬼面禁锢,直奔游扶桑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黄颜色挡在游扶桑身前,是姜禧手中转着丹青笔,拿笔尖向鬼气里轻轻一点。 姜禧面色一凛,似笑似讽:“太岁面前动土,胆子可真是肥。” 一袭明黄衣摆,丹青笔一点厉鬼破阵,韧气如白虹贯日,凤眼含笑,真真是年少风流。 如果忽略她手中丹青笔是从老相好那里骗来的话。 游扶桑和常思危不懂得如何驾驭厉鬼,姜禧却是鬼道的好手。鬼贵妃也不傻,知晓此人最不好惹,在电光石火里错开丹青笔,囫囵一避,金蝉脱壳。 不过一瞬间,四周威压的鬼气骤散,只有一点乌黑痕迹弥漫天际。 来势汹汹,逃得倒快。 姜禧站着不动,游扶桑问她:“你不追吗?” “先担心担心您吧。”姜禧将丹青笔一丢,令一只手拉住游扶桑,将衣袖扒拉开来,她道,“果然。” 游扶桑的左手小臂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印记,似一个血指印,溢出丝丝缕缕鬼气。 是鬼贵妃留下的,意思是“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游扶桑觉得无语,转念一想也正常,蓬莱仙草所铸的无魂之体,实在是还魂体香饽饽之中的香饽饽,是个鬼都会惦记。 她于是对姜禧道:“辛苦你了,也许在庸州城的这几日我是离不开你了。” “无妨,职责所在。”姜禧浑不在意,“今夜我便候在您身旁,与您同一间房。”她去榻边抖开褥子,又将常思危往门外赶,常思危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你们今日一间?我自己一间?” “嗯。” “万万不可!”常思危很激动,“倘若你们一间,我也要留下来!” “滚蛋!”姜禧大怒,“若非你在客栈里全无作为,也不需我来救场,更不会让尊主被戳一个红指印!”她一巴掌拍上常思危肩膀,掌风推得人几步踉跄,“滚!” 常思危哭哭啼啼地走了。 走出几步又折返:“你们今夜是就此歇下了,还是商讨鬼贵妃事宜?” 姜禧不作声,游扶桑想了想:“讨论一下吧。”不然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常思危一听立即有了精神,自说自话坐到榻边来:“今夜与鬼贵妃打一照面,我算是知晓了许多线索。”话是这样讲,她却没有说下去,转而恳求道,“是以二位留下我吧,我很有用的!” 姜禧从不领情:“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常思危从善如流:“好嘞!” “其一,鬼贵妃虽面流脓疮,看不清形貌——千年厉鬼大多是如此,毕竟鬼气难消,肉身易腐——但不幸之中的万幸,我看清楚了她的衣裳。那当是极为珍稀的材料,才能千年不腐,兼以其样式为妃嫔样,左玲珑右珠玉,搞不好真的是个古都贵妃哦。” “其二,好巧不巧,这庸州城在九百七十四年前做过那么一次国都,那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国,国名巠,水在地下川行。我猜测,这鬼贵妃生前便是巠之国里一位贵妃。这样她的名字就好猜了……” 正如魔修的命门在魔纹,鬼的命门则在名姓。普通的鬼怨气不大,遗愿也普通,比如给生前陪伴的流浪小狗找一个好人家啦、寻到生前尸身好好下葬啦,这些普通的愿望构不成怨气,将它们完成就好。 至于厉鬼,遗愿就不那么易于完成了,常常涉及杀生灭世,灭一族、亡一国,这种愿望往往是无人相助的。可是又要为其渡化,送其往生,该要何解?此时此刻,便要用名字破局。 这也是为何先前在凉州连煞山庄,游扶桑见了蒲月杏,率先问了她的名字。 但此时常思危说鬼贵妃的名字“很好猜”,游扶桑不解其意。 常思危答道:“名字通常是二字或三字,而此时我们已知晓鬼贵妃生前为妃,那么‘某妃’这样的名姓也可以牵制到她——于是我们只需要猜一个字!这是不是十分简单?” 姜禧嘲讽道:“都是大海捞针。捞两根针三根针还是一根针,有区别吗?” 常思危讪讪:“好吧,那我往下说其三。其三则和你们要找的岳枵城主有关。”说到这里,常思危明显地向姜禧坐近一些,也压低声音,“岳枵与月华寺,二者俱灭大概是一千三四百年前的事情了。好可惜,没有对上这鬼贵妃的朝代。也许鬼贵妃与岳枵没有什么联系。” 游扶桑倒不以为意。岳枵之事本就年代久远不可考,找起来一定费劲,怎么可能一入庸州城就能找到线索?这世上从没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常思危又道:“但是,说到鬼与岳枵,我也是有些想法的。不知你们是否知晓岳枵还是陆琼音楼主的时候,曾与鬼市鬼差有勾联?” “鬼市”这两个字倒让游扶桑游神好一会儿。那真是一场前尘旧事了,她在孟婆桥上,看鬼市灯影憧憧,宴如是路遇仇人,拔出钗子就要行刺…… 当时与方妙诚,或者说赤澄狐狸在一起的,应当就是陆琼音吧? 游扶桑也记得那时青鸾提过,牵机楼暗渡陈仓,欲在鬼市之上作文章。可惜后来牵机楼覆灭,游扶桑身死,青鸾屈居风青山,还记得当时鬼市勾联的人都散了,七零八落,于是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原来这六十年,陆琼音从来没有停止对鬼市的推敲,如今大概也要到难以掌控的地步了。 果不其然,常思危道:“我在御道时,就知晓鬼市出了问题。鬼市有难,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宁古塔啊。”说到这里,她叹气又摇头。常思危的事情姜禧一定很清楚,故不多问,可游扶桑对此人真当一知半解,好奇极了。对上游扶桑探询的目光,常思危不再藏着掖着,“你若想知道,我便讲与你听,只是希望你不要不耐烦,因为那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约要追溯到七百年前,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七百年前,那确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七百年前,游扶桑与宴如是也没有出生,宴门只宴清绝一人。七百年前,孤山老人还不是老人,也没有定居孤山,她不过两百多岁,风华正茂,还是游离凡间的散修,逍遥人间玩世不恭,至于什么孤山祸起一狐,那都是很遥远很遥远之后的事情了。七百年前,浮屠城大概传到第八任还是第九任城主。七百年前,世无牵机楼。 七百年前,御道降生两个小孩。她们长得那样相似,如一朵并蒂莲一般,在襁褓中紧紧抱着彼此,不分你我。 常思危道:“这就是常桓与常槐。常槐命里带鬼字,与鬼为伴,常桓则谐音偿还……我常常觉得名字就是一个诅咒,一生都避不开,只能承受。” 这对姊妹长得一模一样,一同抚养长大,几乎没有分别。不过到了可以修行的年纪,她们渐渐地有了差异:常桓寡言少语,天资平平,行事按部就班,少有突破;常槐古灵精怪,为人活泼,修道天赋也好,且常常奇思妙想,在修行一事十分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如此,这对姊妹之间孰会更受器重,不言而明。 听到这里的游扶桑困惑心说:她记得这御道圣手常桓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常槐这废柴掌门才是众所周知之百无一用,可听常思危的故事,怎么感觉是反了一反? 好景不长,意外发生了。 在第一次御道向北的游历中,妹妹常槐堕入宁古塔。 “宁古塔不是一座塔,又或许曾经是一座塔,而现在不是了。那只是一片恶鬼聚集的流放之地。”常思危道,“在那时,进入宁古塔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 宁古塔与鬼市相连,而彼时七百年前,人们对鬼市的研究远不如现下这样多。她们只知晓宁古塔与御道的连接之处三百年才开放一次,而常槐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只是个小孩子,三百年之后早就尸骨无存了。 那时的御道掌门人几乎倾尽整个宗门的力量,也借助于交好宗门,仍没有找回女儿。 天道面前,修士与凡人无异。不是神,不超世,找不清生死界限。 整个御道因为常槐的失踪混乱了好些时日。这些时日里,常桓虽然伤心,却没有荒废修行。于是御道掌门渐渐发现,这个从前不怎么关注的大女儿,其实天赋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平平无奇,只是最初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子,才显得步步艰难。等到步入正轨,便是势如破竹。而且相比于妹妹,常桓的心思十分沉稳,丝毫不浮躁,也更懂得举一反三。渐渐的,御道掌门不再沉溺丧女之痛,她将指导的心思放到另一个女儿身上。而常桓也非常刻苦,学有所成。 常桓恰好三百岁时,御道掌门传授她乾午掌。这是御道一脉单传的掌法,只有历任御道掌门可以修习。 那一日是常桓的时辰日,也是常槐生辰。思及此,常桓叹气:“这本该是阿槐的东西。我不该拿。” “阿桓,你不必这么想。”掌门母亲道,“机缘也是命理的一部分。也许阿槐堕入宁古塔、再无可能接触乾坤掌法,就是她的命。你这些年学有所成,接替我修习乾坤掌、成为御道掌门,理所应当,顺理成章。你不必觉得自己不配拿,不该拿。” 都说何苦出生帝王家,生在无情世家也是差不多。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年御道掌门也是倾尽全力去寻找常槐,只不过天不遂人愿,没有找到。 却是下一次宁古塔鬼门关大开,常槐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常槐还是三百年前少年模样,只不过浑身伤痕,衣衫破败脏兮兮,很狼狈,双眼也不如从前明亮了。 原来宁古塔中,一瞬是永恒,永恒是一瞬,对常槐而言颠沛流离死里逃生一个月,走出宁古塔后,世事竟已三百年。 而三百年足以沧海桑田。 常槐走出宁古塔,掌门母亲得证大道而故去,常桓已然有了圣手之名,约做了几十年的御道掌门。 而昔日天才常槐,根骨被鬼气侵蚀,能死里逃生已是不易,回归正途后,修为停滞不前。 虽然修为不行了,但倘若常槐没那么大野心,此后挂个大宗门掌门妹妹的名字,就此做一个无所事事小米虫,倒就没有后文了。 可是常槐怎么会甘心? 三百年过去,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了,昔日天才变得默默无闻,母亲走了,亲人只剩下姐姐——这个偷走了她所有东西的姐姐! “姐姐,你偷走了我的东西。”无数夜里,常槐一遍又一遍咬牙切齿重复,“姐姐,是你偷走了我的东西!” 众人的漠视让常槐无可忍耐,从前姐姐是她的陪衬,如今她说几大段话,竟不如姐姐一字应答来得有用。众仙家言谈只邀请常桓,根本不晓得有常槐这个人。原来她在宁古塔生不如死,但到底偷生,世人只当她是死了,把她渐渐淡忘——即便现下回来了也没有人在意她——那还不如死了! 常槐总是一双眼睛笑得血红:“姐姐,我真恨你。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常桓只是道歉,“对不起。” 可是常桓能做的有限。她也想将乾午掌教给常槐,可常槐如今的根骨是连这章法的门边儿都摸不着了。常桓于是用己身的灵气供与常槐,好加快她的修行,可在常槐发觉自己天赋大不如前,那些白得的灵气是接也接不住的时候,她更是愤怒到无法言喻。 她愤而起身掐住常桓脖颈,势要将这一切迁怒到她身上。 常桓坐着不动,任她迁怒,如一个木头人,即便她的修为高出常槐好几层。自宁古塔回来,妹妹性子越发乖戾,但常桓觉得情有可原:谁能在厉鬼丛生的宁古塔里走过一遭还保持本心呢? 常槐道:“常桓,你现在所得的所有东西本都该是我的!” 常桓道:“好。” “我知道我堕入宁古塔不是你的错。可我在宁古塔里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时候,你却在宗门里安度寝食,层层修炼,层层突破。姐姐,你让我不恨你,这是不可能的。” “好。” “如今即便你再将灵力白白送给我,可我的根骨已差到令人发指,都接不住。曾经我多么厉害呀,阿娘眼里只有我,你也崇拜我……可是现在,我只能白白看着那些灵力流失而收拢不成!姐姐,我并非刻意要伤害你,我也爱你,我只是控制不住脾气,希望你能谅解……” “嗯。我明白的。” “阿娘走了,姐姐是最疼我的,对不对?” “嗯。” “姐姐,乾午掌你无法传给我,掌门之位呢?你继续做你的御道圣手,掌门之位就让我坐一坐,坐一坐吧,好吗?” “……好。” 常槐大喜:“姐姐,你真的很疼我!从此以后我们结成契约,你为我差遣,为我所用,好不好?” 常桓:“……” “姐姐,不好吗?” “好。” “姐姐……我也爱你……” 说到此处,常思危将话头截住,点道:“这对姐妹之间的血契,就是这么结下来的。” 游扶桑惊讶:“血契?常槐在宁古塔里入魔了吗?” 所谓血契,只在结契的时候考虑了双方主观意愿,结契之后再也不顾被下契定之人的意愿,必须全心全意向着另一人,这本来就有违常理。这么邪性的东西,确实是邪道之物。 常思危却说:“常槐没有入魔。她的根骨,入魔也学不到什么。” 游扶桑沉默一下,半躺在榻上,不再说话了。 姜禧则问:“血契这么隐秘的东西,你如何知晓的?正派宗门里总不能明目张胆搞这些。” 常思危叹了口气,幽幽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被流放宁古塔?不过是在常桓面前说多了话,又发现她手腕上细小的纹路,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了呗……” 常思危眯起眼睛,“常槐常桓二人之间的事情,外人插不进嘴,毛病就出在这常槐是御道掌门、常桓是御道最强战力,这两个人撑起整个御道。她二人你侬我侬在发癫,也不管底下的事情,于是整个御道都很……”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半天找不见合适的词语,是姜禧嬉笑插话:“都很乐色。” 乐色,垃圾。 常思危:“嗯。” 流放宁古塔后,常思危惊觉宁古塔与鬼市的牵连,万般险境里得到姜禧相助。姜禧解救她,骗她春风一度,盗她本命法器丹青笔,又与丹青笔结契,成为它的第二个主人……那都是后话了。 常思危:“现在说回鬼贵妃。大约可确定她与鬼市有关,也与陆琼音有关了。如今陆琼音已让鬼贵妃这等千年厉鬼现世,等之后中元节,盂兰鬼节时,鬼门关大开,鬼界与人界合并,鬼怪横行,只会有更厉害更嗜杀的厉鬼出现。” 姜禧嗯了下:“距离鬼节还有多久?” “好问题。”常思危呵呵一笑,“十三天。” “……可真是迫在眉睫。”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姜禧并不是什么正义使者,却也猜想,游扶桑也许会在意这个。侧身转头,却发现游扶桑侧卧榻边,安静地睡着了。 姜禧一惊。从前对世事都满不在乎的尊主,如今倒如寻常人一样要吃喝要睡觉了。 她于是对常思危道:“你们御道的故事太无聊,让尊主听睡着了。” 说着,姜禧摊开被褥盖在游扶桑身边。修行之人动作都很轻,游扶桑没有被吵醒。 可是常思危注意到姜禧的面色,说不上是温柔,但很认真。 这是常思危很少见到的。 姜禧对游扶桑是什么感情? 追随?崇拜?崇敬?憧憬?好像都不是,是另一种常思危难以形容的感情。难道她们魔修就会有什么独有的、令旁人无法理解的情绪,偏偏让她常思危也琢磨不了? 几乎是下意识,常思危开口问:“姜禧,你对她是什么感情?” 姜禧头也不回地反问:“你管得着吗?” 那一刻常思危想到,或许姜禧自己也没有答案。缄默良久,她再问:“姜禧,你到底喜欢我吗?” 姜禧似乎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但神情分明在说:真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令人恶心的问题。 常思危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姜禧,你到底喜欢我吗。” 二人僵持着沉默了许久,姜禧回答:“当你有用的时候,我自然喜欢你。” 意料之中的答案。 常思危的手狠狠攥紧握着扇柄,许久许久才松开。 “怎么样是对你有用?” “现在就还算有用。”姜禧轻轻嬉笑,丝毫不正经,“常思危,以后也尽你所能地,长久地对我有用吧。” 常思危清亮的眼里缓缓流淌过许多情绪,失落,痛苦,不甘,自嘲,最后又归于平静。半晌后,她含糊应了一声,起身离开,退出了房间。 此夜月凉如水,几声滴漏,无人安眠。 第66章 月华寺西(三) ◎奴似嫦娥离月宫◎ 这一夜游扶桑睡得异常香甜。 常槐与常桓的故事她听了大概,记不得多少,但对某一点印象深刻:姊妹二人的天赋置换。 天赋低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珠玉在前——比如三百年前常桓看常槐,三百年后常槐看常桓。同时也如游扶桑自己,彼时在宴门,她看宴如是。 有些人就是天赋好得人神共愤,去晨露里摘朵花儿都能悟道,同样的书卷你看了三遍有余,好不容易记进脑子里,背出来还是磕磕绊绊。三遍能背诵,这样的人放在别处已算是天资不错,问题便出在,你身边有人匆匆扫一眼,开口倒背如流,此刻谁会更受到关注不言而喻。那些三遍背书的能力真是低进尘埃里,抬不起头了。但没有办法,同样的课业有人一听就记住,同样的剑法有人一摸就通透,同样的天地灵力,聚集她的手中,真就一点儿不剩地吸收进去,顷刻化为己用。 和这样的人作对照,倘若心眼小一些的,是真的可以活活把自己气死、急死的。 彼时看着修行如吃饭睡觉一样轻松快活的宴如是,看着她日益精湛的剑术与射术,听着旁人对她的夸奖与敬佩……游扶桑再看着自己怎么也背不完的书卷、怎么也不合衬的剑法,若说心里没有小小妒忌,那都是假的。这样的人一定从来没有烦恼吧!上天真是不公平啊。游扶桑羡慕极了,于是看着自己手心的琼木剑才更是失落。 她常常在寂静的夜里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拿着木剑将白日宴清绝讲解的惊鸿剑法从头到尾再练一遍,练到月下三更,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在青草地上描绘一个没有天赋的、毫无协调的庸人,试图照猫画虎的逗趣儿故事。 于是练到后面自己都发笑了。 游扶桑丢下剑,平躺在草地上,心道,也许我就不适合用长剑。练得再多也没有用,都是一塌糊涂。 也许我就是没有天赋吧。做什么都是。 从前的她总会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情郁郁而寡欢,看山看水都掩上一层灰蒙蒙的浊雾,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她已死过一遍,太清楚生死之外别无大事,更不会在乎什么天赋高低,修行疾缓了。谁说一剑劈山是修行,吹雪听蝉就不是修行?人间之外有人间,修行之外亦修行,能每天沐着晨光悠悠转醒,已是极大的幸事。 这么想着,游扶桑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大约晨光熹微时,她又安安静静地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姜禧在榻边占了小小一个角落,盘腿打坐,丝丝缕缕的魔气蔓延在身侧。 游扶桑起身的动静窸窸窣窣,姜禧睁开眼睛,“醒了?” 游扶桑唔了一下。 姜禧问:“今日做什么?成渐月何时来庸州?” “不知道,不清楚,我与她也没有传音符。” “那就干等着?” 游扶桑抖抖被子,拍拍脸颊:“今日总会来的。没有她,我也不知道怎么进浮屠城呀。” 姜禧理所当然:“生闯啊。” 游扶桑敷衍地笑了下:“如果你想把宴如是招惹来的话。” 游扶桑一行人浮屠旧址,宴如是本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姜禧生闯,与镇守城池的青龙起冲突,把事情闹大,宴门便不得不有所动作。何况近日仙首封禅,太多人虎视眈眈,这里出一点差错,那里有一点纰漏,周聆再一搅和,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何况游扶桑也不想再纠缠下去。 她很快地梳洗完,整理了衣裳,朝窗外一望。“有银子吗?”她问姜禧,“我要吃一屉小笼。” 姜禧家财万贯,但出门从不备银钱,向来看到什么拿什么,别人也不敢拦。她没有银子,也没有花银子买东西的习惯,有时候常思危看到了,就跟在后面掏荷包付钱。姜禧觉得她傻:干什么白白把银子往外赔?常思危却道,百姓小本经营生活不易,这样折腾几次,下次都不敢出摊了。姜禧听了翻白眼:这么善良的话,奉劝你不要跟着我了,你的正义心会受到损害的。 常思危知晓这在驱赶自己,总是哈哈打岔揭过。姜禧说她孬。姜禧不是不知道恶语伤人心,但恶语相向是她的本性,她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本性。反正常思危总会再死皮赖脸跟上来,不是吗? 姜禧以为昨夜也会一样。 可是到了另一间厢房,却是人去楼空。门窗紧闭,一片死寂,被褥齐整,也许根本没动过用过。 “她人呢?”游扶桑不由得讶异,“她离家出走啦?姜禧,你们昨夜吵架啦?” “无所谓。”姜禧面无表情道,“至少她昨夜将有用的都说出来了,跑了不可惜。” 大抵是还记得姜禧的坏习惯,常思危将荷包端端正正摆放在茶案上,没留字条,知晓留了姜禧也不会看。桃花扇带走了,但留了个扇形,庚盈棺材摆在上头,姜禧开棺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心。 姜禧把荷包抛给游扶桑,游扶桑欢欢喜喜接过了。 两个人走下楼去,庸州城的集市已经开摊一段时辰,街边熙熙攘攘,游扶桑闻到包子的味道,也闻到些许酸腐的怪味,好似有人在哭丧哀悼,家母去世,草席盖着尸体。游扶桑经过,好奇望去一眼,却移不开视线了。 这张脸她认识的。 是昨日提醒她们城中日晷无用,过午日落,小心鬼贵妃的渔妇! 姜禧也注意到这里,二人驻足听了一会儿,关于渔妇之死,亲朋好友哀悼,街坊邻居却大多觉得活该:谁让她心那么大?说了不要吃水鬼送上来的鱼,她偏要吃,偏要吃!还吃这么多、吃了这么久……今日除了她,城中还有两人死去,一个是有名的破落户,另一个是无家的小乞丐,二人口吐白沫横死街头时,身边都是一条啃了一半的肥硕白鱼。医师验过,白鱼本身是没有毒的,要怪就怪是水鬼的东西。 百姓于是纷纷嗟叹:这些人呀,要么心大,要么命大,水鬼的东西都敢吃! 游扶桑听了有些犹疑,她不认识破落户和小乞丐,可是这渔妇……先前听这渔妇的意思,她偷偷吃这小白鱼许久了,缘何偏偏今日致死?乞丐无家可归,岸边捡到白鱼不吃白不吃,今日也不是第一天偷吃,缘何都是前些日子无恙,今日致死? 联想到鬼贵妃害人愈发勤快了,难不成中元将至,水鬼也开始暴露本性,害人多多益善了? 不对。 理应还有别的缘由。 像这种鬼魂,记忆停留在死去的一刻,怨气也在此刻决定了,而怨气决定了她们善良地可以顺利往生的鬼,或是成为恶鬼厉鬼。断没有平平和和一段时日,忽然杀欲陡增的可能。 若有,那一定有人刻意引导。 刻意引导的人、将她们放出鬼市的人……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陆琼音。 原来陆琼音也听见风声,来到庸州城了么? 如同相互映照,游扶桑正思忖着,庸州城异象陡生。 晨起的薄雾还未散,天边已有月低垂。顷刻日影轮转,黑白更变,大街空旷一片,游扶桑回身去望,姜禧还在身侧,不过那些嘴碎的路人、哭丧的孩子、渔妇的尸体却都消失不见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姜禧细细喟叹,“尊主,我们入‘境’了。鬼贵妃既是千年厉鬼,定有其独到的能力,而‘造境’,就是她的能力。她可以驱使鬼气使黑夜冗长,使月亮高悬;当月亮照耀在城中,贵妃翩翩起舞而杀戮。她只在月光照耀之处起舞,和时刻根本就没有关系。” 游扶桑点了点头。事实上,鬼贵妃不断重复的唱词也在表明这一点:皓月当空,奴似嫦娥离月宫。鬼贵妃在月下杀戮,杀生证道,尔后便能似嫦娥迤迤然羽化而登仙了。 是谁指使她以杀证道的?游扶桑心里已有答案。 “不过不太巧的是,”姜禧又道,“此刻这鬼贵妃的鬼气与杀气,比昨夜强盛了不止一星半点。” 对一只鬼而言,只要没有被渡化,黑暗退散,白昼重起,她们的日子便会日复一日地重复,没有尽头也没有出路。无法往生的鬼魂画地为牢,不会在某一日倏然一点清明,把一切想通了飘飘然去也,也不会在某一刻突飞猛进,鬼气大涨。 除非,她受了“高人”点拨。 游扶桑与姜禧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都指向某一个名字,便是此刻,鬼贵妃出现在这月色下,又从头开始舞蹈:“海岛……冰轮……” “初转腾……” 这一次她跳得很慢,唱腔绵长,一举一动不似寻常舞艺,却很有力道,这让她看起来不像深宫贵妃,更像一个跳舞的刽子手,抛出的不是水袖,而是长刀。 她就站在游扶桑与姜禧十余步之外,步唱唸打,将自己长长的舞蹈跳到尽头。 贵妃醉酒是一个悠长的曲目,这意味着游扶桑与姜禧可以趁敌手沉醉曲目唸唱之时主动出击,先一步克敌制胜,游扶桑立即攥起拳头,跃跃欲试,却听姜禧呢喃:“原来是她。” 游扶桑大惊:“你认识她?” 姜禧道:“不认识,不过有所耳闻。我的连煞山庄建在凉州城之上,那是有名的古战场。九州境内古战场有二,一在凉州,二在庸州,所谓古战场,便是乱葬岗,死人多,怨气大,适合我修习鬼道。不过我最后还是选了凉州,一是因为这里离浮屠城太近,简直是在宴门人眼皮底子下做事,我不踏实,二是因为庚盈喜欢庸州城,我怕我在这里折腾久了,搞得翻天覆地,她回来了,会不开心。” 游扶桑轻轻嗯了一声。 姜禧沉默少许,再道:“至于鬼贵妃,则是庸州古战场里出了名的煞神。公主殉国,贵妃醉酒,是鬼道之中难得的两件趣事。先前渔妇说海岛冰轮初转腾,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小鬼照猫画虎,毕竟庸州城里的鬼贵妃几日才杀一人,昨夜我与她交锋,她也没什么脾气,一下子便逃走了——而传闻里的醉酒贵妃却是一舞杀千人,一曲终了,整个战场再无人生还。”她看着舞中的鬼贵妃,“这位,应当就是本尊。” 姜禧扶住游扶桑身形,两指搭在她眉骨处,“尊主,您借我的鬼眼一看,就知晓了。” 霎时,眼前这一片空城清晖都不见了,天边云霞浸染血色,有风涛奔涌。 游扶桑只见鬼贵妃起舞之处战旗车裂,满地尸骸,恍然听见有人呐喊厮杀,一瞬湮灭。刀光剑影成了残兵破铁,折戟沉沙。 血肉飞溅,天边红日落下去。 地尽处,一女子华服起舞,正是贵妃醉酒的舞步。 她踩在骸骨与血肉之上,无助的士兵看着这位妆华女子,额角沁出冷汗,全然不受控制地,士兵将本该对准敌人的长矛插进自己胸腹,鲜血不断涌出,肺脏生生扯出来,士兵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尖锐的指甲划破自己的面颊,一点一点生生剥开,鲜血涌入鼻腔,士兵呼吸不能,尔后气绝,轰然倒下。 鬼贵妃于是掏出那人心脏,大快朵颐。 心脏,肢体,筋脉,眼珠……都是她的食物。这就是恶鬼。在这首启为“海岛冰轮”,闭在“广寒宫百花亭”的唱词中,世人杀人或自戕,不死不休。 让游扶桑身临其境地感受了鬼贵妃的杀意后,姜禧松开手,道:“鬼贵妃的武器,是月光。被月光照耀之人,轻则无法动弹,重则受她驱策,杀人或自残,不死不休。至于鬼贵妃犯杀业的原因,多半……和我与蒲月皇后差不太多。” 世间不常出鬼道修士,一是因为太容易反噬,二是因为修鬼道有违人伦,比魔道更不受待见。但倘若要有鬼道修士,她必然会先驱策恶鬼在外作恶杀人,以此累积的怨气,则由鬼道修士吸食。 偷抢别人的东西,总比自己修炼创造来得更快,也更简单利索。姜禧控制蒲月皇后为她杀人,杀人后留存的怨气反哺于姜禧的修行,以此循环。在这个循环里,恶鬼不过是一个工具,背后的鬼道修士才是真正的敌人。 游扶桑喃喃:“你的意思是,鬼贵妃背后是陆琼音……陆琼音放任她在外作恶杀生,等时机成熟,再将鬼贵妃拆吃入腹,吸收怨气?” 姜禧道:“也许吧。” 便是这一刻电光石火,贵妃唱词才到一半,游扶桑手腕上的血指印忽而开始阵阵作痛,游扶桑重新望向前方,起舞的贵妃已经消失了踪影。月光!游扶桑骇然,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已经站在了月光下! 分明谁也没有动作,可是她与姜禧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远,“月光!!”游扶桑听见姜禧大喊,“快退后,不要被月光照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气都聚集在指印上,身体阵阵发虚,似被人揪住衣领一般难以呼吸。游扶桑感到气短,如坠进水中,正要四处扒起,眼前一晃,她听见一道蝉鸣,一瞬,疼痛又尽数散去了。 仿似一切都回归正常,她还站在平地,眼前红色宫墙,彩壁雕花,有日光倾洒,远处宫女嬉笑,打闹的笑声正正好传进她耳朵。 仿若只是一个宁静的正常的午后。 不,这一点儿也不正常! 这不是游扶桑熟悉地方,也不是她的身体!甚至,她无法控制这具身体的任何语言或动作!! 手指不受控制地转动起来,好似在摆什么舞姿,华服厚重,但舞步甚是娴熟。 游扶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就是鬼贵妃那曲贵妃醉酒。而她现在大概是被鬼贵妃附身——俗称鬼上身了。 鬼魂夺舍之前,会先用生前的记忆困住旁人,而倘若能破局,一切皆可解。 游扶桑现下落进的就是鬼贵妃的旧忆。 常思危真的说对了,鬼贵妃生前确是一位贵妃,一位会翩翩贵妃醉酒的贵妃。此刻她站在白水桥上,对着溪水顾影自怜,水面映出一张秀气伶俐的脸。 贵妃起舞,宫人纷纷避开,绕过白水桥,见怪不怪。 却有一人踏上桥来,险些被贵妃飞舞的衣裙绊脚,贵妃避让不及,磕磕绊绊要跌进溪水,而手腕上一瞬温热,有人搀扶,贵妃抬眼,居然是撞进了那位陌生人的怀中。 天色倾洒,过于耀眼,贵妃看不见那人面庞,隐约觉得她身量很高,骨相利落,应是个美人。 “小心。”她对贵妃道。 是很沉稳的嗓音,听了让人十分安心,游扶桑恍惚想到冬夜里的星子,分明很遥远,令人捉摸不透,却又实实在在地闪烁着,至少在对视的那一刻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颗北星会属于自己。 很显然,这短短二字与一个搀扶,也让贵妃春心萌动,游扶桑能感觉到贵妃砰砰直跳的心脏,微微发热的脸颊与耳根。 那女子遥遥走远了,贵妃回神,交叉着手臂,故作矜持地问侍者:“这人是谁?” 侍者毕恭毕敬道:“回小主的话。听说此人曾是修士,俗世辗转,做了散修,如今被帝王请来做国师了。” 贵妃哦了下,她也不清楚什么修士不修士的,只问:“她叫什么?” 贵妃年纪不太大,吐字还带点少年娇憨,游扶桑能感觉到,她对这位国师十分感兴趣。 而下一刻侍者的回答,却让游扶桑如坠冰窟。 “岳枵——回禀小主,新国师的名字是岳枵。” 第67章 月华寺西(四) ◎欲念之人如执炬逆风◎ 常思危曾提过,鬼贵妃的王朝和岳枵当浮屠城主的时代并非全然吻合。 游扶桑于是想,大抵是岳枵以浮屠生金蝉脱壳,又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这段时日里她游历世间,成了散修,与巠国结缘。不曾有太多人知晓第三任浮屠城主的真名,于是她也就大摇大摆地使用“岳枵”这个名字了。 而这巠国的帝王,大概也是听了她的俗世奇名,不断砸了珠宝将人请来。帝王以为这是可指导家国风调雨顺的神仙,殊不知,引来了最嗜杀的恶鬼。 在白水桥上起舞的贵妃遥遥听见帝王这样说道:“我以为岳枵国师会是一位乞口老儿,如姜太翁之流,却想不到是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听闻阁下几百岁有余,那还真是驻颜有术……果然修道者与神仙只一步之差!哈哈哈哈……” 很不恭敬的说辞,游扶桑听见也是心里一咯噔。 她想起殷商故事,帝辛以轻薄之词惹恼了女娲,于是被降下灾罚。 那句过后,帝王帐内,许久没再传出声音了。 贵妃只见宫人一批又一批地被往外赶,她踮着脚尖悄悄靠近,耳朵贴在宫墙上,四周寂静,可料到空旷无人声的宫内。她们在做什么?贵妃不由得诧异,屏住呼吸,凝神静听许久,她听见—— 嘎吱,嘎吱,嘎吱……嘶啦…… 好生奇怪的声音!似是有人生嚼着筋肉,开肠破肚,噗嗤,噗嗤,被生食的牲畜鲜血喷涌而出。 贵妃摸索着宫墙,柳枝轻轻吹拂下来,她摸到一个很小的缝隙,可以通过这里望见宫墙内的景象。贵妃于是把眼睛凑上去。 她看见此生难忘的景象。 先前在白水桥上扶住她的光风霁月的女人,此刻半跪地上,脊背挺直,双手鲜血淋漓地肢解着帝王,如剖解一只健壮的黄牛。 她低垂脸,发上是血,脸上也是血,都很含糊,可是贵妃分明看见,她的眼里正闪烁诡异的光。她吃得那么快活,又顺理成章,仿似这不过是酒足饭饱后一次加餐,人食人,很寻常。 技巧的仵作肢解尸体、精高的厨娘剖开皮肉,大抵说的就是岳枵这般了。优雅地切割与进食,即便那是人肉。 许久之后,岳枵吃得累了,抹着唇边的血仰起头,贵妃透过缝隙看见,岳枵那张沐浴血色的脸正在一点一点变化作帝王的模样,确切说,是帝王生前的模样。 也许她吃下谁,就可以变成谁的样子。 而那一瞬间,岳枵抬眼向宫墙缝隙望来,视线遥遥相触的刹那,游扶桑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贵妃脊背窜上,弥漫在天灵盖。她在哆嗦,却死死咬住嘴唇,咬出血恸都不能发出声响。 可是岳枵分明看见了她。 岳枵站起身,满身是血地向宫墙走来。 游扶桑在心里大喊:快逃! 又可笑:逃有什么用?一个这样年轻不谙世事的女孩,能跑得过岳枵这种生食活人的魔修吗? 再者,这些都是已发生的事情,游扶桑并没有办法改变它。 游扶桑顿觉十分黑暗,她心道:原来这贵妃是这样死去的。 却未想到,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 在宫墙外与岳枵正对上面的刹那,贵妃吓得快要哭出来,却用打颤的唇齿道出这样一句半真半假的问话:“帝王……为什么,为什么您的脸上都是血?您、您把国师生吃了吗?国师呢?国师……她人呢?” 这样一个拙劣的谎言,但好歹能争取一线生机。游扶桑不由得感慨贵妃聪慧,凡人在岳枵面前反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她却能如此智取,真是聪明。 岳枵也凝视着她,将她眼底的软弱和故作的镇定尽收眼底。很快,岳枵面上的血渐渐淡去了,那副变幻而来的帝王脸面更清晰地展露在贵妃面前,岳枵久久凝视着贵妃,顷刻,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声线也变了!在这笑声里,岳枵的声音从原本声线渐渐变成了帝王的嗓音! 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巠国帝王的彻底取代。 岳枵笑着回答贵妃:“国师吗?她走啦!也许是觉得巠为小国,看不上罢!” 分明不是这样的,贵妃的心越来越沉,却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在这种人面前没有任何胜算。 全得益于岳枵那日没有再多纠缠,摆摆手,放过了她。也许是觉得贵妃急中生智灵机应对的样子十分有趣,留在身边,好玩。 那日之后,小小巠国征战不休,杀伐不断,归城之日锣鼓喧天,战士返乡,腰带一圈悬挂着敌人的头颅。 “帝王变了,转性了,”有臣子交耳道,“曾经沉迷酒色,迷信鬼神,如今居然这般骁勇善战,头脑清明,百战不殆!” 贵妃却很清楚地知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帝王何止是转性了? 帷帐之间,与她相缠的分明是女人的身体! 此一刻,贵妃的情绪代替回忆,极快极快地流淌在游扶桑脑中,情绪如走马观花,让游扶桑应接不暇,只感觉到无尽的无助、悲痛与惶惶。岳枵取代巠帝王之前,游扶桑拼命想看清她的脸,没有做到,取代巠帝王之后,游扶桑更没有机会窥见其真容了。游扶桑心道:这个岳枵真是好狡猾!顶着别人的脸,坏事做尽! 芙蓉暖帐,岳枵捧着贵妃的脸轻轻问:“你最初便知晓我的身份了,为什么从来不与旁人说呢?是因为爱吗?” 爱吗? 贵妃不明白什么是爱,她觉得岳枵很恐怖,可越是接近,又越是欲罢不能。也许她也有嗜血的本性吧,看着血染疆场居然也会感到兴奋,也因此,与岳枵臭味相投。 贵妃于是答:“我与陛下……永生永世在一起。” 岳枵却道:“可是,我不想留在巠国了。我找到我的小狐狸了。” 岳枵凝视着远方,说话时几分怀念。 小狐狸说的是赤澄吧?游扶桑心想。 贵妃问:“陛下不需要我了吗?” “怎么会?我还打算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呢。”岳枵笑着,手轻抚上贵妃脖颈。 咔嚓。 饶是游扶桑也没有料到:这贵妃——居然被岳枵杀死在温柔乡里! 不过,之后的故事便没有超出游扶桑的想象了,鬼贵妃被岳枵做成傀儡,成为岳枵聚集杀欲怨气的工具。鬼魂身为傀儡,没有情绪,不知饥寒,游扶桑附着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她日渐迟缓的体态与无尽的绝望。岳枵常常来找她,徒手掏出她的心脏,笑着在她面前进食。虽然傀儡鬼怪的心脏丢失以后还可以继续长出来,可是……被掏空的瞬间,真的很痛。 岳枵面前,鬼贵妃无力反抗,游扶桑的灵魂也在抽抽地疼痛,感到绝望。 于是鬼贵妃便沉溺在这杀伐之中,千年百年,看不见尽头,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杀了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人……舞姿诡异,游扶桑也在这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杀伐之中渐渐混沌下去,她变得了无情绪,了无生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开始身前人头落地,她还会惊骇,随时间流逝,就连接连杀戮也引不起任何情绪的波动。 她快要随着鬼贵妃一同沉醉下去……失去意识了…… 破局……有一个声音在游扶桑脑海里这样催促着,你要破局,你要从贵妃的梦境里醒来!不然你就会永远溺死在里面…… 破局…… 可是游扶桑也如鬼贵妃一样,渐渐地没有神采,也没有力气了。眼前一片迷蒙,手足无力,她只想沉沉地睡过去。 “扶桑,扶桑!”有一双手将她从睡梦里捞起,带着温柔坚定的力量,她感觉到有人抱着她,不断呼唤她。“游扶桑!!” 游扶桑这才睁开眼睛。 身侧还是月色倾洒,游扶桑眨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灰雾,久久没有回神。 “你刚刚为什么不拉起她!沉浸在厉鬼的情绪里越久就越难破局,姜禧,你修鬼道的,你会不知道吗?”是成渐月的声音。一向温柔的成长老急了眼,与坏脾气顶天的姜禧对骂,一声高过一声,把姜禧都说得一脸愣怔。 “好了好了,少说点,不要动手……冷静,冷静,都冷静……” 常思危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在姜禧身后张牙舞爪地抱着她,阻止她去干架,“这扶桑城主不是醒了吗,醒了就好……” 游扶桑窝在成渐月怀中,感受着丝缕熟悉的气息,好久才回过神来,咳嗽一声。 “不要打架了。鬼贵妃呢?” 姜禧答:“入你身后,她就不见了。想来是逃了。” 游扶桑想了想,看向新来的常思危和成渐月。成渐月是早与她约好今日在庸州城见,出现在此并不奇怪,可常思危是不辞而别又不速而来,实属怪异。 游扶桑于是问:“常思危,你几个时辰前去哪儿了?” 常思危回道:“不是为了证明我很有用吗,我去巠朝古舆图上寻找浮屠城和月华寺的连接口了。总不能到时候进了浮屠城,又找不着月华寺。倒是你,扶桑城主,你被鬼贵妃上了身,可有什么新线索?” 游扶桑道:“我进入了鬼贵妃的记忆……她曾是巠国的贵妃,岳枵来到巠国,吞食了巠国帝王,取代了帝王,呃……”游扶桑说着也一阵糊涂,她一拍脑袋,“言而总之,这鬼贵妃是岳枵的傀儡,替岳枵收集怨气,助她修习鬼道。” 她看向姜禧,“从魔道转入鬼道的,在你之前还有岳枵这个大能。” 姜禧半笑半揶揄:“嗯,等遇见岳枵,我一定好好向她讨教讨教。” 待游扶桑细致讲述了岳枵吞噬巠国帝王的过程,常思危一合扇子:“传闻上古四凶,混沌、饕餮、穷奇、梼杌,而最初的邪道功法也是按照这四个凶兽编成的。想来你说的吞食之法,就是传说中的‘饕餮’。通过将人拆吃入腹,继承她的一切,功法,记忆,性情,诸如此类。岳枵一定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了,千百年来,她一定生食过许多人……” 听到这里,游扶桑心凉了一截,她与姜禧对视一眼,心里都冒出一个名字。 庄玄。 千百年过去,饕餮恶枵胃口越来越大,早就不满足于生食凡人,开始吞噬修士,这是说得通的。 但当被吞噬的人是她们的故人,朋友,回想起来还是难以接受。 * 与此同时,庸州城里月色照不见的阴影,一个女子身着夜行斗篷,仰头看着月亮。鬼贵妃的身形出现在月光里,她看着女子,几分不敢确定:“是您吗?” 女子对她伸出手,示意她靠近来。 鬼贵妃无法驻足月色找不到的地方,但既然是岳枵对她伸出手,即便逆风端执火把,她亦在所不惜。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果然在黑影之中与岳枵相触碰之时,鬼贵妃的身子毫无征兆地、剧烈地焚烧起来! 但鬼贵妃没有松开手。 爱一个恶鬼无异于引火自焚。生命的最后一刻,鬼贵妃还是紧紧握住岳枵的手。 岳枵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一如从前温柔乡,岳枵杀人从来很利落。 莹蓝的火焰消失在夜色里,风一吹,皆散了。最后一点灰烬消逝在手边,岳枵拿出绣帕轻轻擦拭手指,隐在斗篷下的面庞看不清形貌,但洋溢着轻快的笑意。 “你没用了啊……”她道,“安息吧。” 稍顿了顿,嗜血之徒又道, “我需要一个新的,更有用的傀儡。” 再一转瞬,俯仰之间,岳枵来到一台棺椁旁。漆黑的棺椁细心保存着那具百年尸身,女孩躺在其中,栩栩如生前模样。 召一缕地魂入体,岳枵轻声道:“庚盈,好孩子。醒来吧。” 于是,那具姜禧拼尽全力也召不回第三支魂魄的躯体,正在此刻,睁开了双眼。 第68章 月华寺西(五) ◎庚盈在哭◎ 第一个发现尸体不见的人是常思危。尸身固轻,却不是毫无重量,当桃花扇架起棺椁时,常思危明显地感觉不对劲。 但这棺椁只有姜禧能打开,或是从内部开启。 “诈尸啦?”常思危困惑道。 姜禧可巴不得好友诈尸,轻抚棺椁边沿的手都开始颤抖,许久以后,她颤着声,分不清是恐慌还是兴奋地道:“是从内部……是从内部开启的。是庚盈自己打开棺椁的。她能有此行动,只能是……是……” 是庚盈的地魂回归了。 同时也说明,陆琼音现身庸州了。 所有人都想到这般可能,她们于是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淌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陆琼音现身能是什么好事?游扶桑心里凉凉道:我才从鬼贵妃的旧忆里窥见一些前尘往事,陆琼音便出现在庸州,这未免太凑巧;难不成有人通风报信? 她的视线在另三人面上细细扫过,在常思危之上停留最多。倒不是疑心这位书生的人品,主要游扶桑与她实在不熟悉,难免多有疑虑。 常思危则道:“难怪鬼贵妃急匆匆离开了,原来是陆琼音现身庸州城。现在呢?你们如何打算?去寻找陆琼音踪迹,还是按原计划先去浮屠旧址,找到月华寺?” 游扶桑沉默不语,觉得这书生未免太好奇她们的计划,心里疑窦更深。成渐月不知晓她想法,则顺着常思危的话说下去:“我建议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不论如何,陆琼音总会自己找上门的。浮屠旧址好进,月华寺也不难找,我此次前来,就为了领你们进去。至于去找陆琼音——天晓得她在哪里!漫无目的去找,岂不是又变成无头苍蝇啦?” 游扶桑应了一下,倒想起另一个问题。 她于是问成渐月:“成长老,这庸州城是宴门哪一位长老在管?缘何这鬼贵妃肆虐一月有余,仙家没有半点动作?” “这……”成渐月尴尬道,“是我,是我。庸州原是我在管。这几日挂念你,我在蓬莱停留的多,于是由宴清嘉大长老代理。厉鬼作祟,仙家置之不理当是有错,不过,我还是为大长老说几句情,这鬼贵妃并非肆虐一月有余,其实她存在庸州的时间是不多不少十一天,并不是庸州百姓说的那般,一月近两月。” 游扶桑困惑地眯起眼睛:“这怎么说?” 成渐月道:“千年厉鬼,大多有自己独到的术法,鬼贵妃以月光犯杀业,又操纵浓雾,让庸州城午时日落,宛如黑夜降临。过了几个时辰,黑暗退散,白昼重起,天光如朝阳,百姓都以为一日过去了,事实上这只是同一天。庸州并非家家户户有滴漏,夜里报时多依赖于打更人,是以女鬼先杀了打更人,又渐渐将昼夜的间隙变得混乱,久而久之,竟使所有人都混淆了时日。于是庸州城内一月有余,城外不过流逝十一天。这十一天里,仙家也在准备呢。” 游扶桑听完哼地笑了一下。 这番解释若放在别人头上,她可能也就信服了,但如果是宴清嘉以此推辞自己在庸州的职责,游扶桑别无情绪,只是讽笑。 她于是道:“成长老,宴清嘉长老的问题宴如是六十年前就与我说过了,说她沽名钓誉,暗中与牵机楼勾连,吃里扒外。如今她居然还是宴门大长老?这六十年间,宴如是一点儿行动也没有么?” 成渐月苦笑一声:“与牵机楼勾连吗……我听小宴门主说过的,略有耳闻。不过,不过……”她垂眸沉默一下,单边宝石眼镜下的眼眸俱是无奈,“不过啊,扶桑小乖,口说无凭。对一个仙首而言武断可是大忌。如是由少主变成门主,只会顾忌得越多,她独自坐上掌门位置的时候,也很孤立无援,是我与长言伴她左右,帮她把位置一点一点夯牢固了,才坐得稳妥。宴门大长老与牵机余孽勾连,证据是什么呢?有书信吗?灵气往来呢?信物交换呢?都没有。该如何定罪呢?凭几个眼神吗?几句推脱吗?都不行。” 她看着游扶桑,慢悠悠地摇了头,“扶桑,小宴门主从来身不由己。” 游扶桑是忘了,名门正派总有很多条条框框,讲求师出有名以理服人,宴如是这个人从前就很前瞻后顾,从少主变成门主,那些毛病只会更甚。没有任何宴清嘉与陆琼音私交的证据,理不服人,她甚至说不出口,只会暗中少给宴清嘉一些过命的任务,多留个心眼,暗中存些芥蒂与牵制,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甚至六十年前讨伐方妙诚,还是周全那枚扳指、那些证词、那封《告天下人书》才作了用处。宴如是这个人生得正派,也总有一天会死于正派。 不除后患,后患就会反扑毁灭她。自古如此。 前后都想明白了,游扶桑摇了摇头,心里哂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不管怎么说,鬼贵妃为非作歹这些时日,宴清嘉逃不了干系。”游扶桑道。 成渐月应了一声:“庸州鬼贵妃之事,我还会再修书一封,寄回宴门。眼下,重心还是在寻找庚盈与月华寺,旁的先放放。” “嗯。” 话题自然而然又回到庚盈身上。四人走在庸州城内,浓雾却没有散去的迹象,仿若鬼贵妃的气息还弥漫在城池上空,遮蔽日月,引万古长夜。 姜禧拿丹青笔点了点,道:“破不开。你们宴门有没有什么法子?” 被点将的成渐月从袖里取出一把金玉令牌,那是宴门的通行牌。“开启令牌可以召动宴门在庸州城设下的护佑阵法,不时便可驱散浓雾。” 令牌召阵要费点时间,姜禧便趁这个空档去问常思危,找齐庚盈三魂六魄之后,椿木又要做什么? 常思危答:“用透骨草固魂养魂,滋养一段时日。就像对待小花小草那样照顾,等魂魄慢慢融合在一起。” 透骨草,不就是凤仙花嘛。 姜禧勾唇笑了下。 游扶桑则问:“倘若三魂没有好好地融合,只是简单合在一起,会怎样?” “会没有脑子。”常思危嘴快道,挨了一记眼刀子,她又说,“我的意思是,会成为像鬼贵妃一样的厉鬼,困在生前事里,毫无知觉地残杀,杀戮,屠杀。” 游扶桑:“怎么救回来?” 姜禧回答:“进入她的梦,把她唤醒。” 这一点姜禧倒是很有发言权。自她修习鬼道,第一个进入的就是庚盈的梦。 “修鬼道有一个好玩儿的,就是可以进入不同人的梦魇,”姜禧顿了顿,“不过也要当心沉溺其中出不去。” 庚盈的第一个梦就是小畔村庄,那座河畔中心建起一座高高弃婴塔的老旧村庄。 姜禧在邪修之中已算邪心重者,梦中更不会有所顾忌,也许是屠村,也许是一把火烧干净,反正一定比当年游扶桑做得更绝。“庚盈之梦回忆的是村庄覆灭前一夜,大火淋漓。这村庄有无数遗弃或杀害女婴的先例,不认同这做法的人或死了,或逃了,留下的要么本就是顺应着的,要么被同化了。男人在作恶,女的也是伥鬼,一想到这些人都伤害过庚盈,我就越杀越狠,也越畅快,只可恨只杀了活人,没将最初那些陈腐贱货从祖坟里拉出来鞭尸!”姜禧恨道,“我把那些人都杀了,最后才发现杀多了。其实,只要往老村长脑子里钉一根银针,怨结就解了。村长是个老男人,也是,重男轻女的村子村长总不能是个女人,他们不会也不能让女人去当。村里所有的银针、溺毙、活埋、抛尸,都经过他的手,如此罪孽深重的人居然只是钉入一根银针……就可以解开庚盈的怨结……”姜禧感慨,“庚盈真是太善良了。” 游扶桑好奇问:“多长的银针?” 姜禧摊开手,从肩膀到手腕比划一下:“这么长。” 游扶桑:“……” 这是银针吗?这分明是一柄剔骨刀吧! 姜禧道:“总而言之,庚盈的梦魇就是那个了,以杀戮止杀戮,也算是魔修本性。她其余的梦就是抱抱小花小草的美梦了,浮屠殿上打打瞌睡晒晒太阳,或者在抄书,哈喇子流了一页纸,醒来日上三竿……这些梦都是好解开的,安安静静看着她就行了。如此说来,固魂要让她重新生长到一株透骨草里去,也是不赖。她也会开心吧。” 游扶桑点了头,心里却一阵苦涩,她想,浮屠城,浮屠城,这一切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都说修魔邪功不得善终,可如今她活得好好的,青鸾好好的,姜禧也好好的,多希望庚盈也能回来。 就算成为寻常家的小孩,无缘修道,无缘她们,也没有关系。 至少远离了纷争。 希望她有爱她的娘亲,是家中独女也好,有个姐姐也不错,她们会代替游扶桑拥抱她,安慰她,陪她长大,陪她追蝴蝶,捉蜻蜓,与她忙趁东风放纸鸢,与她撑开小船采藕花,剥莲蓬,逗蛐蛐儿,拔山鸡的毛。在晨曦街道上听矬菜刀的人抑扬顿挫喊话,往嘴里塞白砂糖粽子。庚盈喜欢吃甜的。 又或许,某一日陌路相逢不相识,庚盈看着她们觉得眼熟,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躲到娘亲或姐姐的身后,游扶桑看着这张相似的稚嫩的面庞涌出眼泪,却什么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能好好的。 游扶桑看着满城浓雾,眼睛不知怎么的刺痛一下,猝然落下泪来。做浮屠城主时她不曾将情绪外露,如今新生一世,她总是多愁善感,时不时掉下眼泪,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不那么压抑了,会表露自己了,应该是好事吧。 这时成渐月收回令牌,庸州城内浓雾破开,回归了云影天光时分。却不知何种原因,城池上空依旧阴霾,街边一副惨遭洗劫的样子,瓜果摔破,箩筐散落,独轮车中木板断裂,四处没有人,但有腐尸的气味,仿佛是鬼贵妃之后的另一个噩梦,另一个杀戮的梦境。 “怎、怎么回事?庸州城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游扶桑困惑张望地喃喃,成渐月也迟疑一下,四人静默的一瞬间,游扶桑忽然听见银铃轻响。 很轻,甚至还有些被雾气罩住的沙哑,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但她很确信——这就是庚盈的铃铛声! 转身的电光石火,面前出现一座小小的尸体山上,一人站在上面,身形小小的,还是少女及笄的模样,不过发髻都乱了,髻尾的铃铛也破碎一半。 赤色的双目如同杀红了眼,她远远望着游扶桑一行人,神色木然地直起了背。 成渐月脱口而出:“庚盈!” 庚盈看着她们,低下头—— 刹那间,无数银针照彻天际,皆如离弦之箭朝她们射出! 针如雨打花落,暴雨梨花,俱下了死手。 要躲避的,但无处可逃。而银针之中,庚盈也冲将而来! 六十年不见,庚盈速度却比从前更快,那双赤红的眼里凝聚无尽杀意。这一刻别说游扶桑措手不及,连姜禧常思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庚盈如一道急促的闪电,霎时便出现在游扶桑身前,伸手五指成爪,生生穿过游扶桑左胸口,心脏的位置。 身体空了一瞬,所有的血气都在此刻聚集又散去,如一口咽不下的气停在喉口。 游扶桑双目圆睁,呼吸滞下一瞬,竟是连痛也喊不得了。 她只看见血,无尽的血,大片大片赤色的雾弥漫在眼前。 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游扶桑分明看见,庚盈手中冷血,眼底,却都是眼泪。 庚……盈…… 游扶桑分明看见,庚盈在哭。 她在哭啊。 第69章 庚盈番外 ◎不见者六十年◎ 庚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有娘亲,娘亲抱着她,摇着拨浪鼓,嘴里哼着吴侬小调,温柔如人间里,四月天。 醒来发现都是假的,虚妄的,她没有娘亲,或者说她的娘亲从来不爱她。 但确有人在她耳边摇晃拨浪鼓,也有人在哼小调,稀松平常的小调,实在很温柔。 “庄玄,你在哼什么?从来没听过的。”摇拨浪鼓的人轻声问。 另一人答:“叫春水碧于天,是从前吴越歌。” 摇拨浪鼓的女孩哦了一下,夸道:“好听。” “好听就多唱给你听。以后你睡前我也唱。虽然是唱给小孩子听的……” 女孩本来要说好,听了最后一句立刻道:“才、才不要!我不要听!” 声音一急促,拨浪鼓也不摇了,庚盈倏然伸出手,拽着拨浪鼓的须须不松手:“要,要,摇……” “扶桑,你听呀,”庄玄于是笑,“小盈在替你说要诶。” “她只是想听拨浪鼓吧。”游扶桑弯起眼睛,将集市里三文钱买来的拨浪鼓哗啦哗啦摇起来,庚盈瞪大眼睛看着,觉得这真像一个在不断摇头的小人儿。 眼前日光昏暗,有手掌轻抚上双眼。庚盈又渐渐睡去了。 她睡得很沉,梦中还会藏着梦,有时梦见游扶桑教她学走路,和她说再不会走路就没有好吃的,庚盈于是哭,哭得很大声,游扶桑也很苦恼。 庚盈一边哭,一边偷偷拿余光瞟她,再拖着哭腔道:“扶桑抱一下,抱一下我就不哭了。” 游扶桑抱起手臂生气说:“庚盈,你在装哭。” “装哭又怎么样?”庚盈脸上还挂着泪,嘴里笑嘻嘻,“庄玄会看见,扶桑会挨骂!” “看我挨骂你就高兴了?”游扶桑板着脸刮庚盈鼻子,“真是一个坏小孩。” 梦中的庚盈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我不是坏小孩。我,我只是想和你玩…… 但或许也没有辩解的需要,游扶桑刮完她的鼻子,责怪她是坏小孩,沉默几许,自己又笑了。也许庚盈一边挂着眼泪一边笑得狡黠的模样真的很滑稽吧,但庚盈知道,游扶桑对她从来不会真的生气。 她和游扶桑天下第一好! 虽然游扶桑的世界里有庄玄,有青鸾,有修炼浮屠令的决心,甚至从前的宴门、宴门惊鸿剑法、宴门师妹皆占一席之地……但是庚盈的世界里,真的只有游扶桑一个人啊。 听起来很泄气吧,但庚盈从来不会因此气馁。游扶桑去做那个万众瞩目的人,而她去注视万众瞩目的她,这很好。 所以当宴如是出现,庚盈本能地不喜欢她。不是因为游扶桑对她关心很多,而是因为庚盈明显地感受到,游扶桑对宴如是的关心,与对方回馈回来的真心,是全然不对等的。 游扶桑可以为她付出很多,可是宴如是呢? 庚盈甚至在宴如是体内觉察到一种致命的、害人害己的蛊虫!这蛊虫针对谁不言而喻,庚盈生气坏了,脑袋都冒烟。不过这次她没有咋咋唬唬地与旁人说,也不能嘴快地禀告尊主,毕竟尚且没有证据,甚至连那盅蛊虫叫什么名字都不甚清楚。她与游扶桑本就因为宴如是的事情有了隔阂,可不能再吵架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庚盈都不记得了,蛊虫有没有发作,游扶桑有没有因此受牵连,与那个师妹有没有反目成仇……庚盈都不知道了。 庚盈看不到了。 再次混混沌沌地醒来,她已经在鬼市了。还是那个熟悉的鬼市,不过这一次她不是看客旁观者,而是真真实实双脚不着地地飘在孟婆桥上,成为一缕鬼魂了。 “你生前杀业深重,兼犯偷盗、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痴邪。真是罪大恶极啊!”鬼差如此说道。 庚盈挠挠头,毫无悔改心:“嘿嘿。” 魔修都这样吧! “是以你没有往生的资格。在鬼市劳碌三百年,尚可以转生成一只虫子。” “我不要!”庚盈立即抱着脑袋蹲下去,“我不要劳碌,我不要变成虫子!” “由不得你!” 厉声之后,鬼差变成阎罗恶鬼,鬼市之中,庚盈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魂魄,毫无胜算。 却是另一个鬼差陡然道:“等等!”鬼差翻看长生簿,“有人为她点了长明灯,这不是一个无主之魂。还有婆娑经书……有人虔心为她抄写经书。看来此人生前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至少有修士愿意如此耗费灵力,抄这些经书。” “嗯嗯嗯!”庚盈狠狠点头。 谁为她抄写经书?不知道!应该是尊主吧!……不对,魔修抄经书,怎么想都有点怪怪的。可是,还能是谁呢? 鬼差慢悠悠道:“鬼市的规矩是,她在抄书的时刻,你可以看着她,借她也看一眼生前世间。” 庚盈毫不犹豫:“当然!” 我才不要困守在这个黑黢黢的鬼市里呢! 一阵眩晕后,庚盈的魂魄出现在一座高塔中。 这是她从未涉足的地方,虽与浮屠城浮屠塔一般,都有高塔之名,内里却全然不一样。这里没有血肉模糊的尸体,只有散发墨香的书卷,淡淡白巽的沉香;没有不见天日的死窗,只有明灭葳蕤的烛火,鲛人珊、夜明珠、逴九龙灯;也没有张牙舞爪的恶鬼,这里的人服饰齐整而华丽,虽然沉默,行色匆匆,却都是修道的好手。如果忽视高塔前一排排灵牌,此处更像一座藏书阁,青灯古佛,长明灯照,梵文飘香。 原来世间还有这种地方,庚盈从来都不知道呢。 转念一想,这样的地方生前应当也来不了,神佛会把她拒之门外的吧,哈哈。 鬼差告诉她,是这座长明高塔的主人在为她抄经书。 其实在看见高塔前后来来往往的修士,看见她们身上的玉佩与服饰纹路时,庚盈心里就有答案了。 宴如是。 也是。会抄经书,能抄经书,又拥有那么多泛滥成灾的善心,耗费灵气为她誊抄的人…… 还能有谁呢。 塔中书案,女人一身皎洁衣袍,毛绒的披帛似雪一样搭在她肩上,玉佩青葱,瞧起来都是不菲,映一身贵气,一片倦容。 庚盈于是看着她,心想:她看起来很累。 ——不对!是这个人杀了我!我居然反过去关心她累不累?我真是疯了! 庚盈立刻在宴如是身后摆起鬼脸呸呸呸:以为抄点经书我就会原谅你?门都没有!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抄书,抄书,抄书,谁不会抄书呀!用得着你来给我装好人?虚伪,狡诈,阴险!! 可惜她只是魂魄,再多么义愤填膺,不对宴如是起任何作用。 没作用也要继续骂,庚盈越说越生气,险些把自己说急眼了,她恨恨道:都怪你,都怪你啦,硬要给我抄书,现在好了,我只能像个缚地灵似的在一旁看着你抄书,或者回去鬼市。我才不要回鬼市呢!…… 骂了一个时辰,她骂累了,瘫倒在书案旁气喘吁吁。 宴如是还在抄书。 庚盈于是伴着沉香眯了一宿。清醒过来,天还黑着,烛还烧着,宴如是也还在抄书。 宴如是脊背挺得很直,庚盈盯着她看,势要在她背上盯出两个大窟窿。快别抄了!庚盈呐喊,你抄书的时候,我只能待在你身边,哪儿也去不了,你不抄书了我还能回鬼市转悠转悠闯闯祸呢。 也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宴如是放下纸笔与经书,长叹一口气。 这一卷抄完了,她稍作歇息,庚盈看着她想说什么——虽然知道宴如是听不到——但在宴如是停下誊抄之时,庚盈只觉得脑袋发昏,天旋地转后,再睁眼,她又回到了鬼市。 原来她只有在宴如是抄经文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回到凡间,还不能离开抄经人半步,只能在她身侧徘徊。 那你可要多多抄书呀,庚盈心想。 宴如是也确实如她所愿,经书抄了一卷又一卷,庚盈蹲坐在她身边,看不懂那些经文,只好盯着宴如是看。 她忽然觉得宴如是变顺眼了。看久了发现原来她也是一个水灵灵的美人。 在庚盈心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某个四季的气质,比如庄玄是苦寒的冬天,青鸾是宁静的夏夜,至于游扶桑,是萧瑟却又红火明媚的秋天。眼前这个宴少主嘛……有一点点像春天,但不明确,或许是刚跨入初春的那段时节吧,万物因春苏醒,却还保留着一丝冬天的寒冷。但宴如是不怕寒冷。 庚盈也发现,这么些年宴如是一直是一个人。她怎么比我还可怜呀!庚盈想,好吧,好吧,那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你吧!不和你计较以前的事情了! 宴如是将一百二十卷经书抄完的那天,庚盈单方面宣布冰释前嫌。她回到鬼市,鬼差说恭喜,你身上的罪业除了七七八八,就算往生,也不会变成虫子了。不过还有一个毛病,你的地魂握在某一人手中,她不肯归还。 “那该怎么办?” “你能做的只有等待。” 这些年岁里,庚盈急急躁躁的性子也被磨得慢吞吞了,她变得擅长沉默,擅长等待。其实她也有一点想游扶桑,不过在鬼市从未发现她的踪影。 庚盈…… 庚盈…… 庚盈听见有人在呼唤她,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是姜禧。 庚盈一阵欣喜,手指向虚空:“有人在叫我!我可以过去吗?”鬼差面露难色,仿似想要劝阻,但庚盈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循着那声音便去了。 “喂!!” 身后是鬼差气急败坏的叫喊。庚盈才不管呢! “——庚盈。” 不,不是姜禧。陌生的声音对她说:“庚盈,好孩子。醒来吧。” 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那人回答,“你只需要知道,一切阻碍你以杀戮为道的人都是敌人。你要杀了她们!” 好……的…… 庚盈于是睁开眼睛,天际浓雾不散,没有月亮。 血。她看见很多血。她感觉到有谁的身体被她生生穿过,有谁的心脏被她握在手中,碾碎,碾碎成齑粉了。 庚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感觉到身前有人失措地看着她,“庚……盈……”游扶桑不敢置信地唤道。 对不起,庚盈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起,我也不想伤害你的,我也不想的。 第70章 宴翎仙仙形姽婳 ◎不见,让她滚◎ 月华寺之行以游扶桑重伤而中道崩殂。 从庸州城回来,游扶桑的鲜血染透了一件又一件衣衫,怎么也止不住。胸前空落落一个洞,心脏如一棵新树被连根拔起,一面落血,一面又烧得大汗淋漓,一下滚烫,身在油锅蹚一遭,一下又极冷,如在数九寒天赤足行走,冻得发狠发昏。到了极致便分不清是冻伤还是烫伤了,都疼得刺骨,生不如死。 周蕴看一眼便道:“这样穿透身体碾碎心脏,她是想要游扶桑的命。” 椿木问:“是谁?” 成渐月道:“庚盈。庚盈被召起,代替庸州鬼贵妃成为新的厉鬼,一个时辰之内屠了庸州整座城。”她十分艰难地说完这些,沉痛地闭上眼,“这太残忍了!又是千余人的杀业,已经不止是厉鬼的范畴了,放任不管将酿成大祸。我必须尽快上报宴门。” 忽有一只血淋淋的手拽住她离去的衣角:“不要去说!那是庚盈……那是庚盈啊……”游扶桑气若游丝,神智不清地撑出这么一句话,尔后彻底晕过去。 成渐月回神望她,眼底流过一丝不忍与踌躇。 那一晚蓬莱忙成了不夜天,直至丑时灯火通明。游扶桑的躯壳以仙草为筑,心脏也是千年蓬莱草芯凝结而成,蓬莱草芯一俯一仰在体内生长壮大,游扶桑的心脏得以跳动。如今仙草脉络俱破,草芯损毁,需要重筑。有椿木坐镇,性命无虞,但那些伤痛却是实打实的。 直至黎明,椿木为游扶桑盖上厚厚的锦被,目光在她苍白的面颊与轻阖的双目上逡巡,叹出一口气:“终于睡着了。眼下尚无大碍,诸位也不用担心了。不过,四个时辰后必须唤醒她,否则梦魇缠身,又是伤害。” 椿木身后一是周蕴,另一位则是蓬莱神鸟三足金乌。周蕴有医术,椿木掌木,抚育仙草重构生长,金乌擅火,祛除体内失血寒毒,三人各司其职。 周蕴是怪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乌会在此夜来蓬莱中,为了一个陌生伤患彻夜不眠,金乌拨着她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只回应道:“难得有与椿木长老合力救人的体验,我向来好奇仙草再生之术,先前那次错过了,如今终于有幸目睹,真是幸事。” 二人闲扯几句,走过蓬莱莲花台,竟然看到青鸾寄出一只信鸽,正在向宴门通风报信。 金乌本就是不嫌事大的性格,二话不说劫下信鸽。 “扶桑城主有恙,性命垂危,万分急迫。青鸾。”她读出信件内容,轻眺青鸾问,“我记得这对师姐妹早在六十年前就反目成仇了?” 青鸾并没有被抓包的窘迫,抽回信件与信鸽,淡淡道:“宴门主于我有恩,扶桑城主出此性命攸关的大事,我却故意不告知,太不厚道。” “我记得你以前是魔修?魔修还讲厚不厚道?” “……” 青鸾不说话了。 其实并非厚道不厚道的问题,只是这几日她在九州借了宴门门主的势,去牵机楼旧址探查几日,终于回想起六十年前她假意投靠陆琼音之时,在牵机楼内窥见的“邪修八苦,浮屠七罪”,八苦也是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与五阴炽盛,浮屠七罪也是人世七罪,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 青鸾看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这与陆琼音阴魂不散追着游扶桑之所图所求有所关联,青鸾想,作为这六十年里清扫余孽的第一把手,宴如是应当更知晓这些事情,恭请她来,也许对扶桑城主的性命也有帮助。青鸾是这样思忖的。 看青鸾意决,金乌也不好说什么,草草将信件归还。于是那只信鸽振翅而飞,渐渐高去,隐入云层。 * 疼到最疼便没有知觉了,游扶桑多年受伤的经验是这样告诉她的。这次也是如此。 眼前还浮现着庚盈杀红眼睛又流淌眼泪的模样,昏睡之时,游扶桑隐隐听见成长老说她这次又犯下滔天杀业,一个时辰内屠杀千人,还在她最爱的庸州城……游扶桑忽然好恨,恨陆琼音到现在还不放过她,不放过她们,恨自己无能,从前与现在皆是无能,才教一切功亏一篑,欠下的业无力偿还,做出的努力亦付之东流。 庚盈的地魂并不稳定,还夹杂些许陆琼音的浮屠魔气,魂魄与魔气共同穿过游扶桑身体时,那份在六十年前被刻意隐藏的、死人缄默而生者谗言的、苦涩的记忆,此一刻,尽数清晰地出现在游扶桑脑海里。 在宴门后山水潭死里逃生的庚盈落下残缺的手臂,陆琼音出现在青龙身侧,珍视地捡起手臂,忘我地啃食。 进食时,她的身形与面貌是慢慢变化的,七尺的身形渐渐缩短,连骨头都在变化。最终,她成为庚盈的模样,连发髻破碎的铃铛都一模一样。 许是饿得久了,她进食很快,食毕,她擦一擦唇角的血,意犹未尽地看着地上被银针贯穿的,另一具瞑目而沉静的尸体。 宴清绝的尸体。 这位在之前还是厉害的大能,如今失去灵力,已算不上美味了。但陆琼音并不打算放过。 何况她很清楚,此刻小宴少主正挟持着方妙诚往后山走来。 享受美食而栽赃嫁祸,将最难笼络的宴少主归为一营,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陆琼音于是咬破宴清绝的脖颈。宴清绝方死,尸身并不僵硬,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虽灵气已失,但那些近千年纯净灵气滋润的血肉实在是美味至极。深潭之外,陆琼音在大快朵颐—— 以庚盈的模样。 帝王的模样、庄玄的模样、庚盈的模样……陆琼音食千人而有千面,游扶桑从来不知道真实的她长什么样子。 游扶桑只感到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记忆一顿,她来到庚盈死后游魂时刻。女孩怀中揣着六种花籽儿,干涸的花束,还有一副连环画似简陋的纸张,画着四个人。她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双眼空洞,但没有眼泪。鬼差找到她时她不肯走,只是说,还要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一等。 无数人死后都是这三个字。 生前总有很多来不及,于是形成了死后漫长的等待。生前总有很多遗憾,于是死后无尽悔悟。但是有什么用?鬼差已经见过无数这样的人,庚盈在其中并不显得稀奇。 鬼差问:等什么? 庚盈说:凤仙花,还缺一朵凤仙花,给我一朵,我就和你走。 鬼差问:要凤仙花做什么用? 庚盈回:我为尊主在夏朝节祈愿,希望她快乐平安。只差这一朵花了。如果只差这一朵功亏一篑,我会恨死你的! 鬼差道:虚无又幼稚的愿望。无聊又幼稚的人。 游扶桑却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从前有一个女孩很爱很爱她,这份情意无关风月,无关风月,她只是看着她,就很开心。 梦中庚盈被鬼差牵走,没有得到凤仙花于是骂骂咧咧。鬼差不为所动。 游扶桑在这里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熟悉的药草小屋室内无人,草木寂静。身侧窗棂有天光倾洒进来,虽不强盛,但足以将一个混沌做着碎心而断肠的梦的浅眠之人唤醒。游扶桑畏光地闭起眼,感受着身上仔细包扎起来的绷纱,以及满面的泪水。 她似乎哭了很久,再不醒来怕是要被泪水淹死。闭着眼睛在榻上缓了缓神,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周蕴推门进屋:“醒了?” 游扶桑答非所问:“我冷。” 周蕴了然。 大病未愈的人畏寒为常态。即便此时夏日,周蕴取来狐裘鹤氅件件给靠坐床头的游扶桑披上,氅衣厚重,游扶桑却呵气裹紧,显然是冻极了。她下榻站起来,披着这些外衣,似清瘦的竹枝挂着厚重的雪。 游扶桑说:“趁着黄昏,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一同去。”周蕴放下手里东西,匆匆跟上,走到门边又问,“感觉如何?” “不好。” 废话。 又补充:“但还是想出去走走。” 屋里太闷。 游扶桑推开门。 居然又过一场雨,此刻细雨黄昏,夕阳潋滟如一场梦。二人在檐下行走,避开人群,沐着雨色寻个清净。 游扶桑始终沉默。 静谧的蓬莱山便睡在这雨色里。 闻着雨中馨香,看山道夏花繁茂,游扶桑踱步,见几个蓬莱小妖匆匆而过,口中谈论着什么。 “她怎么来了?”其中一个问,“这几日不是在筹备仙首封禅吗?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封禅有什么需要椿木长老帮忙的。” “管她呢,宴门主与椿木长老私交甚笃,想来就来了呗。看见宴门备的那些礼了吗?那架势,那排场,真是好气派啊……” “……” 几句闲话潦潦过耳,游扶桑站在檐下高处,眺望出去,层层叠叠的黄昏雨色在远处凝结成一只翩跹的影,纷纷扰扰目色仿佛,游扶桑看见那人绫罗长袍皎洁如雪月,长长的衣袂好似神鸟羽翼,她静立此间,于是山辉失色。 敢教西子鄣袂掩面,近之既姣,远之有望,仙仙姽婳如斯,欲把人间作陪衬。 游扶桑眺她,她也抬眸,接住她的视线。 相比于山鬼清丽,此刻的她眼波流转朱唇若丹,高贵不可方物,富丽而端庄。 颇有仙首门主之姿。 上次她来蓬莱,是改名换姓遮蔽容貌,避开旁人眼目,这次则代宴门而来了。游扶桑心道,这门主真是做得有条不紊、人人称道,了不起,了不起啊。 说不上真心夸奖。 游扶桑遥遥眺望一眼,思绪游离天外,电光石火,是庚盈梦境里那支虚无的一箭穿过她,又教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游扶桑于是眯起眼睛,收回视线,抽身而去。 周蕴惊诧问道:“你不见她吗?” 游扶桑反问:“她是来见我的吗?” “那总是的……” “那我不见。” 游扶桑脚步如风,原路返回。先前慢慢踱过的回环长廊,如今被她近乎奔跑地略过,马上就要回到小屋去。 “喂……别走这么快!”周蕴的声音渐渐被抛在身后,“游扶桑!你身上有伤!” 回答她的只有砰地被打开的门扉,身穿雪白氅衣的人闪身入内,连周蕴都被阻隔在外。 “真不见她?”周蕴问。 “不见,让她滚。” 隔着门扉,病中人这样面无表情,淡淡道。 70-80 第71章 动霧縠以徐步兮 ◎騃女痴儿,神女无梦,不可强求◎ 宴如是方到蓬莱时,正是一场骤雨。 雨色如梦,蓬莱群山环抱之中,椿木在对弈亭中合目静坐。 亭中袅袅香径独立氤氲雨气,椿木手边茶壶沸腾,茶色比雨色更浓。一只棋盘,只有黑子在天元,第一步就是糟糕的棋。 宴如是停在亭外,还未作揖,椿木开口:“有些铺张,不妥。” 约是指宴门那些宝骑香车的礼物。 宴如是不动声色行完一支礼,面色沉静,长揖恭敬道:“这六十年九州太平,约有战乱却是人为,而无妖鬼作祟,这其中蓬莱出过多少力,旁人不知晓,如是却记在心里。蓬莱与人间有约,不以妖修能力侵扰凡人,蓬莱妖修不仅做到了,还屡次出手相助。家母曾教导,贵相知者深交远迎,重在神领,俗礼略表单薄心意。蓬莱重义重诺,如是感激不尽,椿木长老以茶相待,以弈相邀,如是以礼相回,怎会不妥呢?” 椿木这才睁开眼,徐徐摇头轻笑。“越来越像了……但你不必像她的。” 宴如是未动。 此中的“她”指的是谁,这个宴如是很清楚,但缘何又说“不必像她”? 女肖其母是世间常理,何来不必之说…… 椿木淡淡望她:“宴门主请坐。” 宴如是闻言时一瞬惊诧没逃过椿木的眼睛。 椿木固然了然:“我竟忘了,宴门主大约不是来找我的。” 宴如是连忙道:“怎会……” 椿木看她模样,眼底升起一丝玩味笑意,似无厘头地打断问道:“今日门主衣衫似幻似仙,真是美妙。” 这确是一件世间独一件的孤品,柔和如水,无形无色,随天光云影徘徊,衣衫倒映人间形色。 椿木犹记,这宴门主小时候宴清绝偏爱给她搭配澄黄与白的衣衫,袂尾短羽,小少主穿时明艳如一只白色的孔雀,金枝玉叶,钟鸣鼎食之宗众星拱月地长大。 如今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曲终人散,小宴少主变成宴门主,独自撑起一个偌大宗门。她站在萧瑟后繁华道,洁白如仙鹤,官场仙家名利场,她步步走过,始终独立不染尘埃,今日兼以华服,椿木则见,这仙鹤似又要乘风而去、腾霄而起,越过九天,变作无双的凤凰了。 椿木道:“老身约见此为龙宫鲛纱,听闻是鲛人龙宫琉璃织纱提过,东海月明照过,蕴纳天地灵气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一匹鲛纱布。千颗夜明金翠点缀,千余绝顶绣娘经手,才得这么一件……唔,老身隐约记得名字是……九曲月明?不知是否记得正确。” 宴如是垂眼答道:“是九曲月明。这是母亲留下来的衣服。” 九曲月明。月光皎洁,但本质无情无心,垂挂天上,只因沾染旁人情绪,才有了不同颜色;如这衣衫。真是很合衬的名字。 椿木又问:“不日后封禅之典,宴门主也着这件衣衫吗?” “那是另一件衣裳,名风露长生,仙家之中尚在赶工。” 三百年前宴如是作为宴门少主初入道,母亲相赠弓箭凌云破空。六十年前宴如是坐上宴门掌门位,已继承宴清绝那一仞青山剑。如今仙首封禅将至,一件风露长生衣,一张快晴时雪弓,数支山阴初月箭,是众仙家鼎力共织共铸,献给这位初任仙首的。 “风露长生……那想必是更羡煞世人的一件高贵华衫了。”椿木淡淡感慨,她的目光在宴如是循风微起的衣袂上逗留几许,“宴门主今日模样,与神女赋中那句‘姽婳于幽静,婆娑乎人间。动霧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倒是很配,徐步动轻纱如薄雾,小楼春江晚,拂玉墀,声霏霏,有绮香,有玲珑,这便是今日宴门主给我的感觉:神女下凡,我见犹怜,倾慕至极。” 宴如是才要出言推辞,椿木紧接着摇头:“只可惜,这神女之赋终究是在写,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不可强求。” 宴如是神色一滞。 推辞之言顿在喉头,她轻哂自己自作多情。 一时亭内寂静无言,只亭外雨声不歇。 椿木屈指在棋盘上轻敲几下,山中雨骤然停下。她看着棋盘便茶水,手指轻碰瓷壁,讶道,“坏了,光顾着说话,茶水凉了。这凉茶不好待客,是老身招待不周了。” 她说着,将茶水倾倒在亭外,溢出些许茶香。 “宴门主,雨已停了,山路湿滑,我陪你向下走吧。” 竟是下了逐客令。 宴如是不起身,抬眼踌躇道:“椿木长老,我想见……” “老身已经将道理说与你听,宴门主应当不会是不懂。如此执着,是痴缠。” 宴如是沉默。 她起身,作长揖。 她站在蓬莱山色里,乌黑而纤长的眼睫隐匿眼底神色,作揖的手相覆,指节分明,青葱却坚韧。 她在拜,不退让。 良久,椿木叹:“騃女痴儿。” 山色里老人轻轻一叹。 “随你去吧,我不阻拦。只要知道,世间有因果,有轮回,有报应,宴门主本可以避开,却选择迎回:该退而返迎,痴缠不松手,这并不明智。” “如是从不推脱因果。”宴如是只道,“该来的不该避,也不会避。” * 行到山道中,遥遥可见周蕴悬壶小筑,一片青绿银杏连天。小筑向西三里地,粉色木棉青竹里,是游扶桑的药草小屋。 极远极远的距离,宴如是便看见了悬壶楼榭上沉默的人。游扶桑披着厚厚狐裘鹤氅,面色了了,她低着眼,病容苍白,迎着骤雨初歇的雾气吹着风,风吹动柔软的额前碎发。 一瞬视线相触如短兵相接,游扶桑率先收回目光,抽身向回走。 宴如是的脚步下意识去追,椿木阻拦道:“你可知扶桑为何人所伤?” “……”宴如是沉默,“庚盈。” “你可知庚盈为何而死,又为何伤她?” “不知。” 椿木道:“死于你手,丢魂于陆琼音,如今差错,她被陆琼音操纵,嗜血嗜杀。一夜杀千人的厉鬼,仙家会如何行动?” “寻常妖鬼感化为主,而厉鬼杀业无数,应当围剿镇魂,若能唤回理智,则助往生,若否,嗜血不思其反,则就地正法,以免再犯杀业。”宴如是稍稍顿住,“可您说她为陆琼音操纵……这在仙家祛鬼一事上是尚且不闻的。” 椿木似笑非笑:“那是陆琼音,总能有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们总不能因为闻所未闻,就不想法子。” 宴如是立即道:“当然不会。” 椿木解释道:“陆琼音生食魂魄。魂魄入口,倘若肉身未入肚,能行走,有法术,便会为她所操纵,为她杀生,替她聚鬼怨、挡杀业。” 宴如是:“那厉鬼也是无辜……” 椿木:“无辜也犯无数杀业,你不知如何唤醒她,也无法长久地控制住她,只有置之死地或放生,你如何取舍?” 宴如是低垂下眼,微微思索,缄默不语。 椿木于是道:“看来宴少主也没有答案。待想清楚了,再来找她吧。” 椿木已是二逐客,倘若继续固执,则显得不识礼数。可是死生殒落路途浅,青山诀别难再逢,游扶桑之事,宴如是总是情之先至。 她焦急道:“她重伤,我便不能来了又走,一眼都不看。” 椿木心道:我再三劝阻,是宴门主执意如此。届时游扶桑见了她,可不要说是老朽不做事儿啊。 * 约过两个时辰,黄昏入夜,游扶桑又从浅眠里惊醒。屋内无人,周蕴已经离开,一双跫音响在屋外,有人轻叩门扉。 游扶桑在榻上翻了个身,没回应,厚厚棉裘冬氅还披在锦被上。这一刻她是真的明白了,说这些氅衣像雪真是没有错,大雪压身,越盖越冷。 身后两人轻手轻脚进屋,游扶桑能听出是谁:椿木与宴如是。 隔着透光的帷幔,游扶桑坐起身,轻挑了挑烛火,屋内更暗一点。“来了?” 这句话是在问椿木,无关宴如是。 她的声音还有些哑,但不无力,想来这一日一夜蓬莱倾全力的救助与自身歇息,她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但还是不够。庚盈之事只是一个开头,倘若再次遇敌,这样实在太被动,眼下路子有二,一是如青鸾一般,以灵力从头来过,循序渐进归列正道,利是不惧反噬,弊是耗时太久,她等不起。又或许正道功法学有所成之前不离黑蛟半步,她去哪里游扶桑跟去哪里,有她维护,倒不怕庚盈。但一是不晓得黑蛟愿不愿意,二是即便与她如影随形,也总有落单的时候,陆琼音最会准时机,捉了机会便来了。 路子之二则是再次入魔。邪修之道最是一蹴而就,如今游扶桑的浮屠功法还在,缺的只是充沛魔气,而浮屠令的修炼让她可以吸食旁人的灵气或魔气——姜禧应当很乐意吧。 毕竟她巴不得游扶桑再次入魔。 但后一种办法利弊也十分明显,利是一蹴而就找到庚盈暴力压制,此后不论陆琼音怎样腥风血雨使得生灵涂炭,游扶桑不在意,只要庚盈好好的,一切可以不计较。这人间她不在乎,只是她被人辜负过,便不想去辜负别人。 弊便是反噬,已经身死一次的邪修控制自己谈何容易,重蹈覆辙几乎是在眼前了。而这一次,没有第二个“浮屠生”为她兜底。 想到这里,游扶桑心道,又或许……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浮屠令能吸食魔气,也能吸食灵气,倘若有人将灵气借给她……罢了,她又否定,邪魔外道邪魔外道,魔气为外道,求诸外,可靠不正之道掠夺而来,正道却属于内道,求诸内,求诸己身,灵气需要修炼者本身苦苦内化而来。姜禧可以用魔气在连煞山庄捏小人玩儿,她不嫌浪费,而寻常正道修士却是对灵气稀罕得很,没有白白送给谁的道理。况且想要对付陆琼音,或说陆琼音操纵之下的庚盈,这灵气的供养者需是世间强者,才能相互制衡,游扶桑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有谁可以…… 思索的电光石火,椿木道:“屋内极寒,金乌不在,炭火早不管用了。倘若你还觉得冷,至少还要再休息几个时日,否则不宜多走动。” 游扶桑问:“黑蛟去哪里了?” 岂料椿木一眼识破:“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黑蛟固强,却都是有代价的,她遇上陆琼音,不一定能打得赢,若非万不得已,我私心……不想让她二人碰上。” “……”游扶桑违心道,“我未曾有那般想法。不过是许久不见了,我挂念她。” “如此便好,想来她也是挂念你。黑蛟在不周山修行,不可中断,听说你受伤,她几欲闭关中道而废,我连忙说伤不致命,已有缓和,她才安心。她是武将,而非文官,更不是医师,如此从不周山赶回蓬莱,白白废了修行,得不偿失。她却道:就算派不上用场,病中疼痛时身边有人陪伴,大抵也是好的。老身却奇怪,你们相处几月,如何会有这样深的羁绊?” 游扶桑只答:“也许不止几个月。她似乎是我很熟悉的人。” 又问:“她在不周山的修行没有出岔子吧?” “不曾。到底是劝住了。” 游扶桑于是颔首,舒出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椿木有意为之,说得这样恳切,让游扶桑听完内疚极了:打这样一个人的主意,真是太不善良了。对付陆琼音的事情还是要另寻出路。 大约是又闲谈了几句,游扶桑才去注意帷幔之外的宴如是,开口问:“椿木长老为我问脉,你来做什么?” 不曾想会是游扶桑主动提她,宴如是一瞬惊喜,几乎受宠若惊:“我、我来看看你……” 游扶桑打断道:“那你看到了,请回吧。” 宴如是不甘心:“师姐与黑蛟将军情真意切,病中挂念她,而黑蛟将军在不周山修行,甚至愿意为了师姐中断闭关,那句‘病中疼痛时身边有人陪伴,大抵也是好的’,师姐,我也是那样想的……是以我想来看看您……” 游扶桑冷哼,毫无顾忌道:“不必照猫画虎,鸲鹆学舌,照搬别人的话,你好意思吗?我再要人陪也不是你陪。而且说了多少遍,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宴如是猝然便愣住了,照猫画虎鸲鹆学舌八个字说得她无地自容。可是她真的是这样想的,绝无虚假,不过晚了旁人一步说出,怎么她就成了那个虚伪的人?又不甘,相错几月,师姐身边有了更亲切的旁人,那么多朋友,都与她无关。可是她们相错的何止几月?是三年,是六十年,是百年,三百年;但仍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变成那个掖在卷脚,藏在细枝末节里,只在师姐与旁人传奇唱罢后才被提起的人。 ‘这游扶桑还有一个师妹,也是一个厉害人物,不过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她不要变成另外的故事。 她们曾经那么要好,明月芦花里破道,春秋下相依,天下无人比她们更亲密。她是宴门少主,也是浮屠城扶桑城主的师妹,生死危机存亡关头她投靠她,彼此在身不由己的漩涡里相互成全。 她是师姐临死前也要推开成全的人。 结果现在一切镜花水月都成空,成了她一厢情愿哀求的苦果,这让宴如是怎么甘心? 都是东奔西顾茕茕白兔,对她是“人不如故”,对游扶桑而言却是“衣不如新”。 这让宴如是怎么甘心。 却是宴如是自找的。 到头来只能怪自己,皆是她自作自受。师姐看错了人,将自己的真心交付给她,这个无能至极的人,宴如是什么都护不住,留不了,她自己的命运、亲娘的性命、师姐的性命与真心。 她不甘心,可她又什么资格不甘心? 她不配的。 也许她真的是那个学西子捧心鸲鹆学舌的人吧,什么也不配,才只能拾人牙慧。 从游扶桑这边儿去瞧,是宴如是久久沉默不言语。她透过帷帐去眺,果然见到一副无措面容。她没有哭,嘴角甚至还噙了笑,但那神情真是比哭丧还要难堪,不解,失落,自嘲,认命,隳颓——那么多情绪都能从她面里读出,倒像是游扶桑狠狠欺负了她,把她的心意当作无用之物丢弃,又将她的尊严踩到地上去碾了碾。 可游扶桑干什么了呀? 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话,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病中的人身心俱疲,出言难免刻薄,可都是实话,没有半点掺假。 椿木刚转述黑蛟的话,宴如是立即说自己也有此意,这不就是鹦鹉学舌?想从前这宴少主,或说宴门主,也是个文采斐然的人,如此照搬之举落到她头上,不该讽刺吗? 游扶桑也没有说谎,谁来陪都轮不到她宴如是,她们早没有从前那般亲密了,她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旧忆,游扶桑深知沉溺昨日的人将难以拥有明天,于是将那些血光记忆连同宴如是这个人一并丢弃。游扶桑觉得这并不难,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也快要做到了。 再者,倘若真让宴如是来陪她,杵在身边,哭丧一副遗孀神色,看了添堵。 病上加病,雪上加霜。 可宴如是还是缄默,眼底是颓唐的死寂。 游扶桑不晓得自己哪里戳痛对方了,莫非自己刻薄功力见长?其实也不然,游扶桑说话百年前就是如此,只不过从前她喜欢宴如是,说话多少留有余地,不多讽刺,如今不喜欢,于是也随意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宴如是心思脆弱,不懂得增铸心防,才一副要哭鼻子的样子。 甚至、甚至游扶桑吸食灵气的那些主意都没打到宴如是身上去呢,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过话说回来,宴如是的灵气虽好,但总是膈应,游扶桑也不想碰。宴如是白白送来她也不要。 此刻游扶桑的思绪在脑中形成闭圈,十分自洽,她挥手向椿木道:“我又困了,想要睡觉。椿木长老,这几日与蓬莱无关的闲杂人等就不要进我的屋了,还我一片清净,多谢。”前半段在与椿木说道,后半段二字“多谢”则转向宴如是,这二字里还有一个警钟:趁我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见好就收,赶紧滚蛋,多谢。 宴如是却像听不懂,椿木都要离开了,她还固执地不动。 反正今日已被下了无数逐客令,要说丢脸也早就丢了个干净,她不怕被驱逐,只怕这就是她和游扶桑的结局。 她究竟想要什么?冰释前嫌回归正途,恨海情天抵死不相忘? 宴如是心中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她只知道不能就这样结束,就算挣扎,就算狼狈,也不能就此作罢任由这一刻生疏变成她们之间的结局。 “师姐……扶桑……”宴如是的声音飘忽不定,像风里摇摇欲散的蒲草,“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你明知道我们之间还有许多没说清的,没偿还的,我欠你许多,你也少我几个说法……我们……” “唉……” 帷帐之后人的轻叹一口气,“椿木长老,你先离开吧。” 这一刻宴如是知道自己隐约胜利一步。 椿木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离开小屋。 随门扉闭合,游扶桑在榻上微微动了下,仍然没有掀开帷帐,只言简意赅道:“宴如是,我到底是不明白了,此后我们没有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不好吗?你说我少你一些说法,那我现在便说给你听:我们之间有仇,而我现在很累,无力讨伐你,你该感到庆幸。” 有仇。 她们之间隔着数条人命,真真血海深仇。 可是宴如是也从游扶桑不寻常的言辞中敏锐觉察到,不同于前些日子的平静,此刻的游扶桑有许多隐忍的恨意。 有恨才有余温,让宴如是觉得有机可乘。 “师姐对我的恨,与我的仇,一是庚盈之死,二是浮屠城破方死方生,可如今您还站在我身前,庚盈虽被操纵,但三魂好歹都被召回,这不就说明这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吗?师姐,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任人鱼肉的模样,我可以助你寻到庚盈……”宴如是更近几步,半跪榻边,眼底有一种奇异的期许,“甚至,倘若您想回到从前巅峰,我的灵气供您使用,我无怨言。” 咫尺之间,帷帐之隔,游扶桑讽笑道:“是了,今时不同往日,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什么身份脱离‘任人鱼肉的模样’,又要以什么身份去帮我寻找庚盈?宴门门主吗?仙首吗?当你以这些身份与我勾结时,你还能用这些身份去做事吗?旁人探寻要如何,东窗事发要如何?你怎么解释?你说一切情有可原,师姐罪不至死,她身为魔修残杀千人万人,但她仍然是我的好师姐……宴如是,你在开玩笑吗?你很强,但远远不是以一人对抗一整个世间的强大。如今正派那么多人是你的拥趸,可是她们能教你生,也能让你死,能把你捧到神坛上,也能众口铄金将你踩进泥巴去。宴如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我……” “六十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天真。” 游扶桑的语气似乎很失望,也夹杂着毫无顾忌的戏谑。“宴如是,天真不是好事,至少对现在的你来说。你的天真迟早会害死身边的所有人……哦,不该怎么说,应当是你的天真已经害死身边许多人了。我知道你在抄书,宴门长明塔里那么多书卷书信都是你的字迹,但你知道么?在我眼里,那些不过事后补救。事后悔悟,无益当初。宴如是,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这样假情假意佯作悲天悯人的样子,很让人作呕?” 宴如是没有说话,但眼睫颤动一下,很是不堪。许久之后,她嘴角又弯起,挂上一个很假也很狼狈的笑。 这又是何苦呢? 在游扶桑眼中不过是一种愚蠢,粉饰太平的愚蠢。 游扶桑继续说道:“宴如是,既然你觉得我欠你几个说法,那今日我们便将这一切都说清楚,免得你再以此为借口生事端。” “第一是我的死。事实上若非浮屠生,我早就凉透了。”说到这里,游扶桑伸手向案边倒了一杯茶,只有冷茶,但聊胜于无。她抿一口,似笑了一下,很是自嘲,“我原以为浮屠令害我至深,你待我至亲,事实上是你害死我,浮屠令救活我。浮屠城破败之时,你害我入死,浮屠令与我共生。” “宴如是,你欠我一命,且永远无法偿还。” “第二是你最‘关心’的,庚盈的事情。六十年前,你向牵机楼临阵倒戈,对庚盈射出那一箭,打的是为母报仇的旗号。那么多年,我真切以为庚盈是真的失控,她生食了你的母亲,那么一命还一命,技不如人,箭下亡魂,很合理,很划算。但事实呢?庚盈被陆琼音诱骗至宴门后山水潭,为的就是这一箭三雕之法:庚盈与宴清绝起冲突,青龙冲破煞芙蓉的禁锢,割下庚盈一条手臂;陆琼音有‘饕餮’之能,以生食夺人魂魄命格,外化至容貌,她先吞噬庚盈那条手臂,成了她的模样,再杀死你母亲,将其拆吃入腹。宴如是,你的敌人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陆琼音,”游扶桑淡淡道,“原来,是你欠庚盈一条命。” 宴如是一愣,慌不择路道:“师姐!我、我如何会知晓陆琼音的饕餮功法?我只是……” 游扶桑冷冷反问:“你只是什么?你只是被她牵着鼻子走,杀人并非你本意?” “师姐……”宴如是几欲落泪,“不论是害你,还是错杀庚盈,都非我的本意,倘若我知晓这一切,我如何会……如何会……” 砰的一声,茶盏被狠狠盖上,游扶桑冷然道:“可惜啊,宴如是,没有如果。即便你本意并非如此,可你确然这样做了,回天乏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宴如是沉默一下,但没有缄默太久,便道:“师姐,你说即便我本意不是害你害她,如果知晓一切,断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可是,没有如果;却又说,如果没有浮屠令,我们此刻依旧天人两隔,阴阳不见,哀恸逾恒。可是,师姐,你说没有如果。”宴如是抬起眼,半跪榻边,小心翼翼掀开那一袭轻如鸿毛的帷帐,她看见游扶桑面无表情望她,眼底没有波澜。期许的神色在宴如是面上一点一点跳动,她小心翼翼道:“师姐,没有如果,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会再回到人世,再回到我身边,因为没有如果。师姐,我们现在还能这样相处一室,难道不是说明……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与机会?” 最后一字落下,游扶桑手中茶盏抬起又倾斜,其中凉透了的茶水半点不剩地浇在宴如是头上! 先前蓬莱那一场急雨没有沾湿宴如是乌发与衣衫,此刻这一盏茶水替她淋了个透。皎洁潋滟的华服沾水如人海,流光溢彩,此刻湿漉漉沾在身上,都随宴如是呼吸而起伏。她的眼角挂着茶水,似泪,却不敢哭,她不知晓游扶桑突如其来的发难所因何事,却知晓再哭哭啼啼只会惹人生厌。 即便心里痛楚冲破屏障,她快要忍不住了。 游扶桑丢下茶盏,青瓷的小盏在坚硬的地上转出几圈,很快停下,清脆的声音倒是还在耳边,一声又一声余韵不绝。 人一昏病就变得很刻薄,游扶桑也随心所欲了些,她不想听宴如是讲那些文绉绉的陈词滥调——她是来和她讨论所谓如果不如果的吗?她只希望宴如是闭嘴,然后滚。 至于累,也是真的,她不想再和宴如是牵扯下去了。 “闭嘴。”她于是道,“宴如是,你何时变得这样喋喋不休,令人厌烦。” 师姐……师姐…… 宴如是浑身颤栗,昏天黑地,几乎要晕倒过去。 便此一个瞬间,她忽然觉得,求死之外不知如何是好。 许是宴如是落汤模样实在可怜,游扶桑板起脸来,收起讽笑,貌似温柔地道:“宴门主何苦去敲一扇敲不开的门。我们有仇,但我已经说了不向你追究,你便应该见好就收。我不追究你的过错,庚盈的事情我自己会去解决。宴如是,我不想再看见你,觉得和你交谈……很累。” 除去帷帐,她们之间的情绪更加清晰,她看向游扶桑,眼底的漠然一览无余。 游扶桑道:“宴如是,你走吧。就当放过我,好不好?” 先前茶水淋头,宴如是都不曾沉寂至此,可因了游扶桑这句话,她的面色很快地熄灭了,如灯尽油枯。 宴如是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游扶桑会打她,骂她,如先前那样刻薄她。宴如是曾想倘若师姐打我,怎么作弄我,我一定都受着,一声也不吭,绝不会还手,师姐要怎么样对我都可以,欺凌我,揉捻我,侵蚀我,吞噬我——都可以,是我应当承受的惩罚。 但没有想到,到了最后,游扶桑只是说: 你走吧。就当放过我,好不好? 第72章 皎若明月舒其光 ◎宴如是你疯了!◎ 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说“放过我吧”? 大约是战败时刻,无力抵抗却还想要一条活路,于是跪地求饶说:你放过我吧。 但此刻不是征战纷争。她们好好地、平静地处于室内,窗外有雨后新风,天光收敛,尘埃落定,游扶桑靠坐榻上,姿态惬意。反而是宴如是半跪榻边,面色惨白,眼底波澜如许,都是快要忍不住的泪水。 她才是战败者,宴如是很清楚,她才是战败者。 而游扶桑说出那句“放过我吧”,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 宴如是缓缓低下头,双唇开合许久,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跪地的膝盖后觉地感到疼痛,她垂着眼,同样摔落地上的是那盏青瓷茶壶,茶水凉透,茶盏磕破而绝无可能复原,正如同她们之间破镜难圆的关系。 逝水东流不复西。破镜不圆。 宴如是的心也被那些磕破的锋利的盏沿割了一下,不止一刀,一下又一下,凌迟般绞灭着她的心脏。 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游扶桑不以为意,手撑着榻沿去松帷帐的系带,轻纱般的帷帐落下来,映着窗外夕阳的光,仿佛榻上也蒙了一层晚霞。屋中洋溢着轻盈的气息,游扶桑打一个哈欠,去看那个隔着晚霞的人:“还不走吗?” 帷帐之外宴如是面色晦暗,明澈的夕阳偏偏照不到她的身上。“我……走……”张开嘴巴,话出了口,未连成线,如珠子一样坠落下去,消散在看不见的风里。 她拾起地上那对茶盏,同时,手中运起微弱灵力。 破碎的茶盏很快凝成一柄短刃。 青瓷如玉,利落锋利。 那柄短刃从帷帐细缝里被递进来,递到游扶桑手中,游扶桑下意识一避,宴如是强硬地圈住她手腕,硬是将刀柄塞进她手中。 “宴如是,你做什么?” 宴如是终于抬起眼,眼底是未干的泪痕,面色死寂,话语极轻地回道:“师姐,用它刺进我的心脏——只要你刺下,我再不来找你。”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一把芙蓉冷火烧过帷帐,这屋内的晚霞立刻被染作一朵火烧云,艳丽云霞间,宴如是猝然俯身,无限接近至于咫尺,手还抵着游扶桑的腕与短刃不松懈。纹路繁杂的绫罗下,她一手挑开前襟,就着游扶桑另一只手触碰自己左胸,最近心脏的地方。 她如一支隐忍不发的利箭,体态紧绷地架在弦上,很紧张,也在试探着,一字一顿道: “师姐,向我的心脏刺下这一刀,我就放过你。” 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但是我欠你许多条性命,要用很多很多血来偿还。 游扶桑眼睫一动,只是沉默。 一时之间二人相顾无话。 游扶桑感觉到那双握着刀柄的手在颤抖,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宴如是。那片帷帐被烧落,晚霞得以全然照射在宴如是眸底,赤色的霞光凝聚成病态的潮红,而那双潮红的眼正望过来,在看她。 宴如是在看她。 死死地盯紧她,注视她,眼里划过一瞬、一刻、一岁、千年或亘古。 百年里,这双眼的主人处境频频变化,风光快活过,失意屈辱过,见过无数晚月山川,世间海海人情明暗。可是这双眼睛从来不变,很明亮,又固执,似痴傻不懂人情世故,前路有虎,却偏要撞得头破血流。 短刃已经抵在心口。能护身的九曲鲛纱被她褪下,心口的薄纱不足以抵御这一柄青瓷利刃。 而宴如是正就着游扶桑的手一点点推近刀刃…… 利刃几乎刺破肌肤的刹那游扶桑承认自己想收手,可是同一时刻又恍然醒悟:宴如是是在赌。 她在赌,赌我心慈手软,不敢下手、不敢将利刃刺进她身体…… 然后把她就可以将那些驱逐的话作耳旁风,顺理成章撒泼撒痴! 游扶桑一瞬间清醒过来。 宴如是赌她不忍心,赌她不敢——但游扶桑偏偏就敢! 她敢见血,敢伤害她。 她当然可以伤害她。 利刃触及肌肤之时,游扶桑陡然握紧刀刃,以更主动的姿势,将短刃刺进宴如是心房! 哗啦—— 霎时血珠成帘,都顺着刀口滑落,一滴,一滴,打在游扶桑手腕上。 这片血雾也染透了那件仙仙然的九曲明月衣,仙人仙殒,流光照彻血色,在衣上画成一条蜿蜒的溪,鲜血的溪。 自始至终宴如是没有吭出一声,她注视着游扶桑,神色依旧宁静,恍若此刻被剜心的人不是她。 但此刻,被剜心的,流血的,疼痛的,分明都是她。 是感知不到痛,还是有更疼痛的东西牵制她,让她求生不得,寻死不能? 游扶桑的眼底闪过恍惚。她杀过很多人,大多人遭致致命之祸时都会神色难堪失声痛嚎,如失修的鸣竹,这是再沉静的人也无法撼动的本能,即便是修士。再不怕死的修士,伤及心肺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除非她,本身就在求死。 而宴如是自始至终不吭一声。 两只握着刀柄的手都浸满了血,有一只先退缩了,游扶桑以为刺下这一刀就可以让一切了结,于是她退缩了——而另一只仍然按住刀柄,不疾不徐地,绞动了刀刃。 宴如是绞动着刀刃,在自己的心窝里。 “……喂!”饶是游扶桑也瞪大眼睛。 绞心无异于刮骨凌迟,宴如是终于咳出一口血,疼痛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滚落在雪白的脖颈间,锁骨上,湿成一轮小小的月。 她早就握不稳刀了,却还要勉强,偏偏要将刀刃刺得更深,将自己的身体都刺穿了去才好! 游扶桑从未见过如此自残自毁之人!她极快地退开身去,心悸而慌乱,不禁喊道:“宴如是你疯了!!” 就算是走火入魔的邪修,也不可能如此面不改色地绞毁自己的心脏! 咫尺间,宴如是对她怆然一笑:“师姐,你还是退后了……我还是赌赢……赌赢了……” 她的声音也如那些坠落的血珠一样没有活气,恹恹而虚弱的,苍白而病态的,她心口留着那把刀,手撑在榻上,便低伏着身子拖着血色向游扶桑爬过来了—— 宴如是的鲜血不断流淌,零落在游扶桑面上,身上,散发出奇异的幽香,是煞芙蓉与病中的仙草灵脉在交缠。 不同于它们貌离神离的主人,这两支气息不分你我地相缠,仿佛在呼吸,仿佛在交接,在交合在吐纳,几乎要融为一体。 在足以让呼吸交缠的地方停下,宴如是停了下来。 “师姐,我好疼啊……但是……” 面上是哀求又苍白的笑,宴如是紧握着游扶桑的手,再按上刀柄。“但是疼痛,至少可以让我记住此刻,记住您……” 宴如是说话时带着显然的抽气声,无尽的血漫过咽喉,连说话都像在凌迟。 宴如是握住刀柄,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么多次游扶桑想要松手宴如是却不让放开,刀刃沁出新血,层层染在那些轻薄的几乎干涸的血上,一遍又一遍染红鲛衣,似在衣上开出一丛盛放的朱红芙蓉花。 不,不是朱红芙蓉花,此刻的宴如是也似变成那些山茶花了,山茶花,断头花,开到最盛之时花苞与花枝一整个地坠落下去,似人头落地,萧瑟一响…… 便消逝于这世间了。 花,开得再美也只是花而已,殒命之时无人吊唁,春来新花绽放,无人记得旧朱颜。 而此刻的宴如是便是那朵细枝折断的花朵,将死未死。 “宴如是你疯了!” 游扶桑第二次这样喊道,与这句话一同落下的是一个耳光,她强忍着血腥味,骂道,“疯子!” 游扶桑觉得不可理喻,她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宴如是此刻正在做的事情。宴如是在做什么?她想要什么?她神志还清明吗?她疯了吗? 宴如是生生挨那一下,脑袋嗡地一声,坐也坐不稳,她向前倒去。 但游扶桑却不是从前那个会温柔待她的师姐了,此刻眼里只有不解与嫌恶。她避开她又推开她:“离我远点,恶心的疯子!” 宴如是觉得好疼。 那么大片的血绽放在宴如是胸口,纵是神仙也难救。 何况她并非神仙。沉于从前,溺于悔恨,困于朝夕,算什么神仙? “疯子!” 游扶桑又骂一句。 便这一句,成了压断宴如是脊背的最后一点重量。 是啊,疯子。明知往事不可回溯却仍然妄想用痴缠困住故人的人,可不就是讨人厌的疯子。宴门门主,青龙之御,九州仙首,那么多光鲜亮丽的名号下,她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败犬,惶惶不知所终的疯子。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求回什么,只能日复一日地纠缠,企图铁杵成针,有人对她的坚持微微动容,大发慈悲地原谅。她总说我错了,我知错了,可是错在哪里,又如何挽回?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 很多时候,她真的不知道除去一死了之,又有什么能让她抽身于这些苦痛。 但又不敢死。 师姐还在的世间能靠近一点点都是好的,即便师姐不再亲近她,或漠然或厌恶,但这样相对而坐,皆以生的灵魂,已经是夙愿得偿,旁的不敢再奢望。 她不敢死,不想死,她很懦弱,偶尔也有一丝不该有的贪心。她希望自己还能做什么,可以求得一点点成全…… 可是,也许。 游扶桑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了。 任她如何湿湿漉漉落泪,凄凄惨惨沁血,游扶桑都不在意了。游扶桑推开她以后便跨步下榻,趿着偏大的鞋履向外走去。 宴如是没有办法追,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冰凉。体内煞芙蓉的气息催她清醒,可宴如是看着那副渐渐离去的身影,眼泪很快浸湿整张脸。 多么相似啊……她想,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抛下我。 山鬼等了二十七日,终不见故人。血契发作,游扶桑推开她,责骂她不知廉耻,毫无留恋地离开她。又或者疏解之后,蓬莱山道上,游扶桑面色平静地与她告别: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再追出来。天冷添衣,告辞,保重。 还有这一次。 “放过我吧,好不好?” 宴如是几乎要死在她面前了,游扶桑不为所动。宴如是于是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师姐不理我了,死亡……死亡也无所谓吧。 游扶桑离开屋内的一刻,风带起云朵。天边夕阳敛光,夜幕倾垂,浑圆的新月在枝头睁开眼睛。 洁白的月色,鲜红的血淋了一身,宴如是沉静在血泊里,再也不动了。 第73章 罗纨绮缋盛文章 ◎耳鬓厮磨情假亦真◎ 游扶桑站在屋门外,蓬莱的夜风吹过她。 错愕而心悸的情绪还在不断跳动,游扶桑久久不能平静,便也忘了分神去关注自己这具身体:无魂,心脏与经脉尽碎,蓬莱温吞的夏夜里她需要披上厚厚氅衣才能外出。而此刻她一身单衣冲出房屋,身体却不觉得寒冷,破碎的经脉重新构建,丢失的心脏生长出脉络,一股暖流包裹她,灵气充沛。 是煞芙蓉的鲜血在起作用。 不过此刻的游扶桑早就没有闲心与力气去想这些。她只是难以理解宴如是的举动——一个自认为已对魔修走火入魔疯癫撒痴司空见惯的邪道尊主,此时此刻,无法理解宴如是的举动。对她而言,宴如是是什么?对宴如是而言,她又是什么? 比身体状况更混乱的是她的心。 游扶桑闭上眼睛,眼里是鲜红的血与皎洁的月,还有宴如是眼底病态的执着。这样的宴如是让她觉得很陌生。 一点清甜的食物香打断游扶桑的思绪,有人大大咧咧地拍了她肩膀:“哎!在想什么呀?为什么不进屋?”是翠翠提着半大的食盒,“你在病中,我不会医也不会啥的,做不了什么,我瞧今晚食肆做了你最喜欢的捞豆花儿,我就给你盛一碗送来了!” 翠翠打开食盒,端出一碗黑芝麻捞豆花儿,“来来来,进屋吃,进屋吃。” ……豆花儿? 游扶桑愣一下,好似没反应过来,不动。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你……”翠翠一手拎盒子,一手端碗,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一眼游扶桑,瞬间吓得东西都掉到地上,“血!你身上怎么都是血?!” 豆花儿不豆花儿也都顾不着了,翠翠捉住游扶桑肩膀,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她们没给你包扎紧吗?还是你又受刺激,伤口裂开了?或者……” 话未说完,翠翠眼角余光透过小屋门扉缝隙往里望去,月光洒了一满屋,有人倒在血泊中,看不清面容。 翠翠去看游扶桑,眼角抽抽:“你……你杀人了?” 游扶桑昏着的眼一闭,整个身子一晃,往翠翠肩上一搭,也不省人事了。 “喂,喂!!!游扶桑!!!!!” * 翠翠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不过是去送一碗豆花儿,目睹那正道第一和曾经的邪道第一双双倒在血泊中的惨状。 翠翠觉得好吓人,她一个人也抬不起两具身体——何况这两人都比她高出一个头。她拖着游扶桑在山道上嚎了许久,才遇到闻声而来的周蕴。 一头雾水的周蕴,一问三不知的翠翠,两个不省人事的人。 半刻钟后,四人一齐出现在椿木的长老阁内。 * 宴如是醒来已是后半夜,此刻偌大屋中只剩一壁垂烛,一位坐在竹林窗前的老人。长老阁后一圈翠绿的新竹,夏夜风动,竹林声涛,悠远宁静。 椿木正对着这竹林,轻轻拨动烛芯,烛火在她手中一跳一跳。 宴如是靠坐在榻上,视线也随火光跳动,一下,一下,眼里盈盈波动,泪水便流下来了。 “椿木长老……”她开口,神辞与六十年前跟在游扶桑身后,为母亲、为宗门来蓬莱问卦时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脆弱,对未知的未来感到惶惶不安。倘若要说不同,那便是,这一刻的她不仅对未知的未来感到不安,也对那些已经发生过的过去无法释怀。 “椿木长老,”宴如是哽咽道,“我是不是一直都做错了?” 椿木摇头回答:“很多事情根本辩不清对与错,也没有对与错。”她靠近宴如是,拥抱宴如是,“释怀已过去的,改变可改变的,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我不知道……我做不到……”哭泣的人语无伦次,“我做不到忘怀,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椿木长老,我好难受,我好难受……” 椿木抱着她轻轻摇头。 痴儿…… * 夜半三更,周蕴收拾着她那坠满长针短刀的医诊包袱,正从长老阁里出来,金乌在她身后,戏谑问她:“今夜怎么没带算盘?” “出来得匆忙,忘了。”周蕴答,“其实我抵达长老阁的时候,宴门主的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伤痕了,即便胸前那一片肌肤也完好如初……”她喃喃,“我听闻煞芙蓉有神仙效用,却不想连致命之伤也能在一刻钟内治愈。游扶桑身上也没有新伤。是以这二人虽看着渗人,我却没有多费心力去医治,硬要算账的话,宴门主将这一整个床铺都弄得鲜血淋漓……二两银子吧。这是置换床榻与床上被褥的费用。” “这二两银子你让她怎么付?” “不急,”周蕴只道,“届时仙首大典,我去上门讨债。” 为了二两银子去举世的典礼上讨债,听起来确实奇怪,但也是周蕴会做的事情。而金乌转念一想——九州万众瞩目的仙首大典,无数仙家厉害人物参与,届时周蕴讨债,何尝不是她以孤山大娘子的身份出席?传闻孤山掌门周聆对宴如是这仙首之名颇有微词,但碍于脸面不得不参与,若是周蕴也出席,周聆再怎么不服气、要作妖,也有人能治她。 金乌于是问:“你很喜欢这个宴门主?”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正道仙首这种名号,倘若是她,我还算认同。” 可会想起宴如是满身是血的模样,周蕴又不由得叹一口气:仙首大典……真的可以顺利进行吗? 金乌忽而道:“周蕴,你是这几年都在蓬莱山吗?莫非是就此定居蓬莱了?” 周蕴喜好游历,悬壶济世游医,这样几个月乃至几年都待在某一处的情形是不曾有的。 兼以其对游扶桑、宴如是二人颇为上心,金乌很难不怀疑她另有所图;每每问起,周蕴以“旧友所托”搪塞,金乌全然不信。 已是不知道第几次发问了,这一次,周蕴说了实话。 “方妙诚,”她缓缓道,“是因为她们的事情,总会让我想起方妙诚。我没有不爱她,她没有不爱她……可是很多时候造化弄人,还是会错过。” 这是金乌始料不及的。 她不擅长安慰人,一出口就是风凉话,于是“哦”了一声,干脆闭嘴。 又是长久的沉默。 金乌与周蕴都是喜爱游历的人,相识于不周山,妖修之境。不周山与蓬莱山都惯有“妖”名,却是一个邪性,一个正派:传闻不周山的妖怪都极富杀性,啖人血肉,坼人血骨。好在千百年前战神凤凰在不周山立下结界,阻隔了这些灭世之妖祸世的可能,才保人界安宁。 周蕴是一个不信邪的人,她无法容忍自己在九州舆图上缺了这么一大座山脉没有涉足,偏偏找到界口,只身前往。 孤身险境之时,是金乌出手相助。传说金乌是凤凰的后裔,强大却并不嗜杀,巡逻不周山,救下周蕴这般不信邪又中邪的“失足人类”。 “失足人类”,这是金乌对周蕴的第一印象。 娃娃脸,头发乱糟糟,眼神蔫儿坏,这是周蕴对金乌的第一印象。 二人的缘分便如此结下了。她们都好游历,稀奇古怪的事情见过不少,聊来也畅快。长久的沉默以后,金乌终于又打开话匣:“先不说别的,今日这浮屠城主与宴门主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东海九曲龙宫听过的一个‘仙界轶闻’。”她问周蕴,“你去过九曲龙宫吗?” “去过,但没有久留。” 金乌于是又问:“那你可知道,这煞芙蓉神血的上一个主人,同时也是芙蓉神血第一任主人,是谁吗?” “啊……”周蕴这才反应过来,“是九曲龙宫的龙女。她是龙宫的主人,也是东海的主人。传闻龙女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尤其一身芙蓉神血,不伤不败,不死不灭,所战披靡;其品行又冰清玉洁,无情无爱,极有神性。” 可惜,虽有神性,却并非神明。龙女为青龙所化,是掌管海域与风雨的妖,妖若要成仙成神,便要渡劫。无情无爱的神女,要去渡情爱的劫。 情劫的对象是天上仙宫里一只小仙,此小仙有仙骨,但术法一般,远没有龙女那样强盛。 若说小仙与大妖,身份倒是门当户对了,可术法实力而言,小仙真是高攀不起。 小仙不认识龙女,也觉得这劫数勉强,她于是与龙女道:倘若你不愿意,我就去和西王母娘娘说,能不能换一个…… 龙女高傲,觉得这小仙是在羞辱她,偏偏咬定小仙不放松。 “其实龙女何等风姿绰约,出尘脱俗,小仙第一眼就动了心。但她知道龙女对她只是渡劫时逢场作戏,于是,不愿意与她交合。” 金乌道:“这就奇怪了。小仙喜欢龙女,龙女也反过来追求小仙,小仙怎么还不乐意了呢?” “你一定没喜欢过别人。”周蕴白眼,“喜欢一个人,回应也好,不回应也罢,都没有办法。但如果那人假意回应,实则别有图谋,那真是……那真是践踏真心。” 金乌哦了一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金乌继续道:“但龙女想要成仙。是以,她想要小仙的心与身。可是小仙说什么也不愿意,龙女于是心生一计:诱骗小仙饮下自己的芙蓉神血,让小仙在身体与本能之上便离不开自己。” “芙蓉神血是好,饮而百病百伤痊愈,修为增进不止,却会让人对喂血者产生依赖。小仙离不开龙女了,每每饮血,神驰目眩,龙女便与她交欢……小仙难以拒绝。堕落至极,才醒悟自己是受芙蓉神血的控制,成为龙女飞升的工具。” “某一日,小仙含恨自尽。龙女渡劫失败,不日便沉寂在东海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局。”金乌道,“九曲龙宫流传着这个故事,流传千百年,也渐渐有了另外一种说法,身有芙蓉神血之人,倘若倾心她人,以血诱之,方可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 周蕴闻言嗤之以鼻:“哼,偷来的感情。” “这怎么说?”金乌撅起嘴来,不解道,“龙女对小仙确实不厚道,但这芙蓉神血的说法却没什么问题吧。喜欢一个人能因为她的外形,如小仙对龙女,一见钟情见色起意——那为什么不能因为这一滴血?渴求这些血液,于是渴求这个人。没什么不同嘛。” 周蕴:“可说到底这些被喂进神血的人还是被蛊惑、被操纵了。她们会对神血起反应,却并非真的喜欢拥有神血的人。”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明白过来金乌突兀地提起龙女悲剧的缘由,“金乌,你的意思是……” 龙女用芙蓉神血操纵小仙的心,宴如是以煞芙蓉之血—— 蛊惑、控制游扶桑!! “不可能,不可能,”周蕴连连否认,“宴如是不是这样工于心计的人。” 金乌却道:“也许那些天真烂漫都是装出来的。再说,要做仙首的人,有点心机又何妨?” 周蕴摇头:“你与她不熟识,便不要这样妄下断论。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还说龙女冰清玉洁出尘脱俗呢,还不是作了诱骗的坏事……我与宴如是不熟,你就与她十分熟悉啦?不论是不是,那些煞芙蓉的血已经进入游扶桑身体,她的心脏已因煞芙蓉之血而重构,经脉亦被重塑。如此,她这具身体该是再也离不开煞芙蓉了……” 周蕴道:“你闭嘴!” 金乌道:“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又忍不住道,“其实我是觉得,就算游扶桑身受芙蓉血的影响,但她体魄变好,修为变强,何乐而不为?至少瞧宴如是那副样子,应当是很乐意给她喂血的……至于那些情爱故事,耳鬓厮磨者情假亦真,肌肤相亲者魂灵亦合,她们总会……” “错。”周蕴立即否决,“蒙蔽真心情真亦假。谎言的土壤之上,无法生长真实的花朵。既然所有的情意和情欲都启于谎言,那么注定没有善终。” “……”金乌笑,“没想到周医仙是这样较真的人。” “不是我较真,是我觉得游扶桑是个较真的人。倘若她知晓这些,该要受不了的。” “嗯?”金乌迟疑一下,眼神在不远处竹林逡巡,仿似正盯着看什么,她喃喃问,“倘若游扶桑知晓这些,她会受不了?” “以我对她的认识,应该是的。” “啊啊,那我们都玩完了。” “?” 月色之下,金乌指向那一片竹林,“你知道那片影子缘何而动吗?” “因为有风啊。” “不。因为有人。”金乌道,“先前有人站在那里,静默地听完了我们所有的话。” “啊?啊?……” 周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几乎站不住。 她颤巍巍道:“那个人……那个人不会是……” 金乌抱起手臂,闭眼点头,沉痛地回道:“是游扶桑。” 顿如晴天霹雳,一把劈开周蕴。 周蕴嘴角抽动半晌,侥幸地挣扎:“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她听到了哪些?” 金乌思考几许。 “自我问你怎么没带算盘,她站在竹林中。自你说‘倘若游扶桑知晓这些定会受不了’,她离开了。”说到这里,金乌尴尬一笑,“也就是说,我们的所有猜测,她听得一字不差啦。” 第74章 云暗澹兮花狼藉 ◎大地的眼睛◎ 从“今夜怎么没带算盘?”的揶揄听到“耳鬓厮磨者情假亦真、蒙蔽真心者情真亦假”的争论,游扶桑心里都没起什么波澜,她只看着月下竹林,听着风声,鞋履下踢着小石子儿,神思飞到几千里之外。 耳鬓厮磨为真,蒙蔽真心为真,有人爱较真,也有人情愿将错就错。 游扶桑都无所谓。 只不过,这一个龙女与小仙的故事,游扶桑曾听的是另一个版本: 龙女为东海之主,受邀前往王母蟠桃宴。仙宫惊鸿一瞥,她钟情于西王母身边,那位垂眸倾茶的小仙。 这个版本里,不闻情爱的是小仙,用情至深是龙女。 可惜龙女有梦,小仙无情,而傲慢如龙女偏偏不让步,于是以芙蓉神血诱之—— 渐渐地,小仙更多地注视着龙女了。她从未有这种体验,以为这就是情与爱。 故事的结局,小仙知晓了真相却无能改变,她不能停止注视龙女;她恨龙女,又爱龙女,在无数的纠结中黯然逝去。有人说是自尽,但千万年过去谁还知道真相呢,不论怎样,恨与自尽,都是违反本能的,求生的本能,煞芙蓉压制下全心爱慕龙女的本能。 可怜的小仙,游扶桑想,活得不明不白,走得不明不白,可怜,可怜。 这个版本里没有情劫,没有鲜血浸灌下的情欲,只是一个求而不得剑走偏锋……又误入歧途,两败俱伤的故事。 从前游扶桑并不知道这故事里的“神血”就是煞芙蓉之血。 游扶桑也不知晓煞芙蓉之血有那样的效用。 也许宴如是知晓,也许宴如是不知晓。 游扶桑慢悠悠走在山道上,背后蓬莱长老阁微微烛火,月色清明,风凉透。游扶桑的喉间仍有一点腥甜,她开始回味,开始想念—— 她也要变成神话故事里的可怜小仙了。 但也不尽然。不算可怜,一是因为芙蓉神血能让从前游扶桑对浮屠令的修炼都回到她手中,倘若潜心修炼,她甚至可以突破第十层浮屠生,来到第十一层、第十二层、第十三层……只要足够强大,便不会与“可怜”这类的词语挂钩。 二是倘若芙蓉神血之真能让受血者全意倾心于喂血者,游扶桑又怎能对宴如是说出那些嫌恶之辞?只能说神话故事到底是有偏差,即便有芙蓉神血干扰,游扶桑也可以掌控自己的真心。 喜欢便是喜欢,嫌恶便是嫌恶,游扶桑不会受芙蓉神血操纵,她认得清自己的感情。 在屋前深吸一口气,游扶桑推开门扉。 床榻已经被置换一新,还多了几盆盆栽,翠翠蹲在墙角摆弄着龟背竹,见游扶桑回来,立即哭诉道:“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等你等到花儿都谢了吗?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游扶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唉……” “为什么叹气?” “觉得累。” “为什么觉得累……”翠翠想追问,周蕴哐地一下拍开大门:“游扶桑!” 屋内二人面面觑然去看她。 自金乌说游扶桑全程听完了那些对话,周蕴马不停蹄赶回草药屋。“游扶桑……你,你……”她的脸上有说闲话被抓包的尴尬,想问又不敢问,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还好吗?” 游扶桑一脸莫名其妙:“我很好啊。” “那就好,那就好,”周蕴连连颔首,结巴道,“那我,那我那我不打扰了。” 言罢又一股脑儿关上门扉。 翠翠摸不着头脑:“她咋么了?” 游扶桑摇头:“不知道。” 她看起来也很不解,翠翠便信她了。 周蕴离开了,两人又清净,翠翠于是问:“还没与我说说呢,怎么就累了?” 游扶桑答:“很困,很饿,但是吃不下又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翠翠喃喃自语,“大晚上看见两个血人,吓都吓死了,怎么睡得着?” 游扶桑躺上干净的床榻,翠翠便可怜兮兮看着她,“今夜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一个人也睡不着。” 游扶桑说“好”。 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心却还是很乱,游扶桑闭上眼睛,脑袋昏沉睡不着,翠翠踩在榻上打开窗户,夜风把月色吹进屋。“一、二、三……十七、十八、十九……三十三、三十四……”翠翠在数数,“四十一……我还是一棵小草的时候,成天没有事儿干,就喜欢数星子。日日数,夜夜数,是故化成人形后,我的算术是小妖之中极好极好的。”翠翠在榻上走来走去,十分骄傲道,“我可是很清楚八个九是七十二,九个九是八十一的哦!” 游扶桑陡然问:“那十二个九是多少?” 翠翠自信答:“一百零八!” 游扶桑在榻上翻一个身,“不对。” “诶?!”翠翠大惊,开始掰手指,“十个九是九十,十一个九是九十九……十二个……咦?难道不是一百零八吗?……” 游扶桑于是又道:“方才骗你的。” 翠翠生气:“游扶桑,你真坏!”但也不是真的生气,骂完又笑了,“我就说我怎么会数错……怎么会算错嘛!” 游扶桑看着她笑,莫名地,心情也好一些。和翠翠相处时日不长,相交平淡如一汪清泉,没有什么大风大浪生死与共,但游扶桑很喜欢她;毕竟是以仙草复生后的第一个朋友,总是印象深刻。 翠翠单纯如她本身,就是一株最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小草,但她也不追求特殊,一日三餐饱,一夜瞌睡足,她就很满意了。游扶桑想,许多人间修士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的淡泊宁静与超然世外,翠翠生来就做到了。 翠翠道:“我生来并不知道我是一只小草,我以为我是大地的眼睛,所以只能向上望,却不能走动。等我渐渐化作人形了,旁人与我说:你是一株小草,我才知道呢。原来这人间有这么多分别,小草,小花,大树,水流,鱼……人类……真是复杂。而我是其中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一株小草。” “不是啊,怎么会微不足道?”游扶桑冷不丁道,“翠翠,你是一个将军。” “什么?” “天上地下无敌神草至尊将军,不是吗?” 翠翠:“……” 翠翠忽然有些羞赧:“其实比起将军……我更想做一个画师。” “那就去学画,去作画,去做画师呀。画师比将军好做多了吧。” “唉,”翠翠叹气,“苦于没有门路。” “画师需要……很多门路吗?蓬莱上没有人会作画吗?” 翠翠神秘道:“我想做的不是普通画师,是宫廷画师。” “什么是宫廷画师?” 翠翠贴近耳朵悄悄道:“就是给妃子画那个那个的画师。” “哪个哪个?” “画春宫。”翠翠感慨,“我曾见过很多妖兽交媾,但那些都过于粗糙暴力,不如人类之间……那种欲语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我欣赏那些,喜欢画那些。” “…………”游扶桑哑然地张了张嘴,好半晌才道,“天呐。” 真是,志存高远。 翠翠在窗边扭捏一会儿,忽然从袖子里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最得意的画作,给你瞅瞅。” 朦胧的月色下,白宣纸上二人解衣相吻,很是旖旎。游扶桑不得不承认,翠翠欣赏的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语还休总赧然的美感,在这份画作里表现出来了。 “你完全可以去做宫廷画师了,倘若她们不收你,那真是她们有眼无珠。”游扶桑感慨,翻阅几张,又问,“你只画女子吗?” 翠翠道:“我这般有追求的人,自然只画女子。我曾读过一本书,书中有言:女人是水做的,遇见就让人畅快,男人是泥做的,看了就觉得嫌弃。本画师深以为然。不过我觉得女人不只是水,也是火,是大树……”她看着游扶桑,认真道,“你像是云做的。缥缈无影,捉摸不透,但越是自在才越是好看。” 游扶桑心头动了下,似有清风撞开来。 翠翠又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那座城叫浮云城,你是浮云城主,后来才知道是浮屠城和浮屠城主,哈哈哈哈……” 她把自己乐得七仰八叉,游扶桑也跟着扬起嘴角。不论是浮屠还是浮云……都是过眼云烟了。 滴答。 一滴雨落下。 正是此刻风轻云淡时,蓬莱之上却乌云压山。 月色陡然消失了,星子也暗淡下来。翠翠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不是有什么人来了?”翠翠灵气微弱,但也能觉察危险靠近,于是问道,“浮屠城主,是不是有人要来暗杀你了?” “少看点话本。”游扶桑坐起身来,“但是你似乎说对了。我感觉到许多杀气,但是不纯粹。”她将翠翠护在身后,仰头向窗外乌云望去,果然在一片密林尖上,看见庚盈那双血红色的眼睛。 翠翠也看见了,惊讶地叫了一声。“我们是不是该去搬救兵?宴门那些人还没走的话……我们应该去找她们!” “找不到她们了,我们已经……我们已经不完全在蓬莱了。”游扶桑从榻上坐起作防御状态,对翠翠言简意赅道,“我们入境了。” 浮屠令第六层南柯一梦,与梦境幻境有关。游扶桑不会造境,只会破境,在这一层的造诣只能说马马虎虎;而她犹记,岳枵的法号是梦柯…… 有那么一种可能,这个第六层南柯一梦,就是岳枵这位第三任浮屠城主创造出来的。 游扶桑在心里给自己捏一把汗。 翠翠还在身边喊:“浮屠城主,你可要保护我呀!” 游扶桑失笑,到底说“好”。 游扶桑三百年的性命里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其一以在扶桑之地遇见宴清绝为启,以在宴门入魔为闭;其二以在荒原遇见庄玄为启,在浮屠城身死为闭;其三便是现在,以浮屠生复生、在蓬莱仙山以仙草铸身为启。 此中与她羁绊最深者不是哪位活人,而是浮屠令。 对浮屠令她恨过也爱过,却也必须承认它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即便如今她魔气尽失,即便已经不曾潜心修炼浮屠令许久许久了,可她抬起手,召起一丝灵气,那些浮屠的功法又浮现在她脑海了。 真是丢也丢不掉,舍也舍不了。 霎时间竹林风起,幻境里的小小木屋很快被夷为平地。不再是蓬莱静谧夜景,而是一片鬼气森森的幻境,此中恶鬼哭嚎叫苦不迭,地上流淌着血腥的莹光,走在其间,如渡冥河。 游扶桑很快反应过来:十八地狱! 是浮屠城的十八地狱! 也许正邪大战后,岳枵也起了驾驭浮屠恶鬼的念头,她在十八地狱里摸不着头脑,于是想到用游扶桑作诱饵,去引这冥河之路。 很快,蓬莱山色在这十八地狱幻境里消失殆尽,游扶桑的身后是翠翠,她抬起头,与血瞳庚盈视线相撞。 庚盈是吸引游扶桑的诱饵,游扶桑又是引路十八地狱的诱饵……自始至终岳枵未露一面……游扶桑不禁心里轻哂:陆琼音,你真是好计谋,不动神色,坐山观虎斗。 幻境铺满视线,这电光石火间,庚盈俯身冲来。 她还是那样迅猛,俯身而来如弦上石火,被击中必死无疑。百年不见她变得更强了,身后不仅是铺天盖地的魔气与鬼气,还有陆琼音的操纵。 但游扶桑的背后也有煞芙蓉在加持。煞芙蓉为世间至纯至粹的灵力,千万年前东海龙女以此征服整片海域,直至今日无人敢作威作福。龙女虽无仙身,却有仙名,这煞芙蓉之力足可以媲美巫山上神的乱红垂泪。 此刻游扶桑以煞芙蓉之力催动浮屠令,幻境顿起清辉满壁,庚盈俯身而来时,眉眼一动,迟疑一瞬,双唇紧紧抿起。 但仍然进攻。 游扶桑护住翠翠,运气与庚盈几个来回,从前不敢下手到如今游刃有余占上风,她敌过的不仅是庚盈,更是陆琼音。 煞芙蓉灵力充沛又纯粹,却不是游扶桑的灵力,用起来心里没有个数。要速战速决。 觉察此意的庚盈也抓紧了进攻,渐渐换成不要命的打法,以血为刃,以身作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陆琼音不在乎庚盈的性命,可游扶桑在乎! 便是分神的刹那,庚盈眯起眼睛狡黠一笑。 电光石火,魔爪伸向翠翠! 庚盈袭击翠翠,与此同时陆琼音操纵幻境破碎,无数厉鬼拔地而起,游扶桑应付几下要去追庚盈,已然来不及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庚盈掳走翠翠,地狱幻境退散,蓬莱夜景再如潮水涌入视野,游扶桑独立草药屋中,风静静吹动草药香。 先前一切恍如一场幻梦。 但身边的翠翠确是不见了。 * 大梦三更,姜禧仍在梦中,浑然有人闯入屋内一把揪起她来:“随我去救人!!” “救,救人,”姜禧瞌睡不醒,见是游扶桑,于是晃晃道,“救谁呀……” “救我朋友,翠翠。”游扶桑言简意赅,已在抬手用灵力画阵,是浮屠千里。 “去哪里?” “浮屠城十八地狱。” 被一把抓进阵法前,姜禧没搞清楚情况地发问:“等一下等一下,什么……前因后果是什么?翠翠又是什么?我没睡醒啊!” “等不及了!” 一个巴掌,游扶桑把人拍入阵中,双双以浮屠潜力遁空而行。 姜禧要等,游扶桑已等不及了,迟到一点儿翠翠便少一分生机;上一个与游扶桑说“你要好好保护我呀”的人如今已被陆琼音控制了,游扶桑没做到好好保护她,这一次…… 她一定,一定会把翠翠从陆琼音手里救回来。 第75章 伯劳东去燕西归 ◎仙首封禅◎ 翠翠只觉得有人提溜起自己的后领,尔后黑暗倾袭、风声骤起,她被摔在地上。 抬起头,周围的景色很陌生,血腥气、死人河、黑夜——翠翠从未闻过这般浓郁的血腥气,也从未见过这么漆黑的夜色,深得似乎能将人吸食进去,又全然吞噬。 她打了一个寒战,眼角余光便去看那个提着自己来此处的女孩。某一个瞬间,女孩血一样闪烁的双眸倏地熄灭了,站在原地,忽如牵线木偶一般不动了。 她是被控制了吗?谁在控制她呢?翠翠暗自想着,听见身后有跫音,“啊!”翠翠于是隐忍地痛呵一声,一跌一跪,一个激灵躺倒在地上,佯作晕过去了。 身后跫音略带困惑地一顿,翠翠继续装死。 隐约间,翠翠感到那人的衣角摆过自己,轻飘飘似一阵柳絮,翠翠听见玉佩相撞的声音,觉得好奇,颤着睫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视野模糊不清,她隐约看见那人衣摆是明黄色的,很熟悉的颜色……一定在哪里见过。刺鼻的血腥气中,翠翠闻见一抹清香,依旧很熟悉……见过的,闻过的,她确信自己都接触过的,到底是哪里呢?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恍然间,有什么东西映射着强烈的光,如箭矢一般刺穿而来,翠翠被烫了一下,就听那人轻笑着道:“ 这么喜欢偷看,就做一个小瞎子吧。” 这句是直接穿到翠翠脑海中的,听不出音色,不知道是何人所言。 失去意识前一刻,翠翠陡然想起那些颜色和气味曾在哪些人身上见过——某一个门派——那两块明黄色玉佩的由来—— 是宴门的玉佩!! * 时间退回一个时辰以前。是夜凉如水,月色清明,周蕴才和金乌在长老阁外絮絮叨叨讲龙女与小仙的传奇故事,游扶桑站在竹林下偷听,翠翠还坐在药草小屋里数星星。 长老阁内,宴如是靠在椿木身前听那些絮叨的劝解,椿木叹气,说她痴心不改,何苦如斯。 宴如是眨着带泪的眼睛,一动不动,全然当耳边风。 椿木叹且摆首。 倘若几句话就能将她说动,便有违“痴”名了。 恰此刻,有蓬莱小妖上前通报,二位宴门长老求见。 宴如是抬起眼,孟长言与宴清嘉一左一右来到跟前,她们与宴如是行礼,曾是长辈,现下却是下属,孟长言俯身作长揖,低垂着眼睛毕恭毕敬,对她而言,不论宴门门主是宴清绝还是宴如是,她都是下属;宴清嘉则不然,从前她便不喜欢宴清绝——谈不上讨厌,也绝不喜欢,几百年前她与宴清绝是同辈里的佼佼者,她没争过宴清绝,落了个大长老之名;后来她的亲传没有争过宴如是,什么名号也没捞着……宴清嘉觉得,成王败寇,她不过是恰巧输了而已。 如今她看宴如是也没什么情感,俯身一揖便起身,问起她在蓬莱所为何事,问起仙首册封事宜,宴如是心不在焉,简单答了,宴清嘉眼角便挂出几滴不知真假的眼泪:“想来少主也是受苦了,瞧来消瘦不少……几日后封禅可还打点得好?” 宴如是摇了头。“大长老不需担心我。” 椿木将游扶桑的消息保护得很好,宴清嘉不知道蓬莱有她的身影,只心道这宴如是这般魂不守舍模样正合了她意。 孟长言则道:“门主今日与我们一同回去么?” “我……兴许还要在蓬莱滞留几日。” 孟长言一皱眉,“我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比仙首封禅还要重要,值得门主一而再再而三逗留?” 此刻椿木插话道:“回去吧。宴门主,你在此处耽误太久,该是回去的时刻了。” “可……” “无用。”椿木言简意赅,“刻舟求剑是为无功,缘木求鱼是为徒劳。” “……” 宴如是静立许久,似乎将这蓬莱夜色都看薄几分。 无用吗?可这世上什么是有用的呢? 一朵花开了一季,随秋风谢了,春来又发籽,没有人问花开有没有用;一轮月亮亮了万年,日升起,月暗淡,万年没有变化,没有人问这样映光有没有用;有人等了六十年,她不知道斯人归期几何,等了六十年,一百年,三百年……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可是,终于等到了,旁人却只和她说……切勿做刻舟求剑之事…… 这世上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无用的? 宴如是恍然看不懂了。 ‘宴如是,你走吧,就当放过我,好不好?’ 可是……就连那个人也这么说啊…… 宴如是神色一落,却已流不出眼泪了。她听静夜风声,风吹散相思,她不禁想,倘若师姐真的对她的一厢情愿感到疲惫,那么,她真的应该坚持下去吗? 恍惚间,她听见玉佩相撞的声音,身前两位长老身形皆是一动,宴如是循声去看,轻轻勾起食指,掉落的玉佩便悬空漂浮,宴如是拾起玉佩:“大长老,您的玉玦。” 宴门玉玦分为阴阳两块,是玉佩也是宴门令牌,没了它,即便是掌门也进不了宴门。 宴清嘉颔首接过,重新系在腰间。 宴如是接触玉佩的手指摩挲着,似在感知什么,缄默许久许久,她垂头轻叹:“我今夜便随你们回宴门吧。仙首封禅也近了……” * 仙首封禅确是近了,算一算时日,不过入秋三日,暑气未消,酉时天还彤云结彩,都是夏末的朦胧光景。 而风一过,青桂飘香,又送来秋的影。 这是正邪一役、浮屠城灭后第六十七年整。 这六十七年里九州兵马纷战,却也是合久必分的俗世道理。而凡人修士一道,整整六十七年少有妖魔魍魉的侵扰,浮屠恶鬼再无声息,此中宴门功不可没。 宴门十二楼五城,个个飘渺似仙境,城楼粉色桃花林,青翠夏深,或红叶似火或银装素裹,一年四景如笑如滴如妆如睡,都在这仙山中呈现着。仙家小童张罗又张罗,捧着那金丝儿烛龙焰,挑起了夜宴长明灯,衣袂飘飘地走过宴门第一楼黄钟。 这兴许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排场,仙家齐聚,九州宾客盈门,前无古人。 青丘的绫绸,东海的纱,金蓐的织线,共一件风露长生衣; 昆仑的神木,西泑的摆,不周山的弦,共一张快晴时雪弓; 归墟的狼桦,月垂的羽,雷泽的引线,共一支阴山初月箭。 这三件宝物,是众仙家献给初任仙首的封禅礼。 入夜风清澈,龙涎香引起的薄雾丝丝缕缕,宴门天外蟾蜍太清瑶台月,螮蝀紫微夷晚晖,是为吉人天相。宴如是为初任仙首之事板上钉钉,商议数年,无人有异议。封禅典礼,同时也是第一次仙家群言会,逐项商讨事宜。 其中庸州城一夜屠城之事为重中之重。庸州闹鬼,众仙家多有耳闻,鬼贵妃以浓雾乱日晷,混淆时日与视听,大行杀戮,仙家所言,怕是鬼道重现,魔修卷土重来了。 仙家之中,对鬼道了解颇多者是一个门派的二掌门,青城山,褚薜荔,她天生通灵眼,擅降鬼怪。褚薜荔向众人简单解释了鬼道修行之法;她以正道之心修鬼道,话里话外多带贬损之意。 “即便曾是凡人,已然入鬼,难有回魂的机会,保险起见需赶尽杀绝,以除后患。”褚薜荔是一个气质利落的女子,狭眼横眉,高鼻薄唇,马尾高束,穿着板正,一身青城山青褂,一块青城山令牌,除此之外没有配饰。 宴如是却道:“不妥。凡人入鬼,并非她们所愿意的。应当对付鬼道之人,至于那些受鬼道驱策之人……化解为主。她们实在很无辜。” 褚薜荔嗤笑:“无辜也犯杀生罪。就算唤回,神志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中磨损,再难聚拢,此生浑浑噩噩不知所终。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从前见过宴清绝,褚薜荔一眼惊鸿,可惜彼时她不过青城山里一位小学子,与这大门派掌门攀不上什么话,如今褚薜荔坐到门派二掌门的位置,而斯人已逝。都说宴如是青出于蓝,褚薜荔却总是觉得她远不如其母杀伐果决,过于温和怀柔了,褚薜荔有几分看不惯。 褚薜荔再道:“而且据我所知,斩鬼道,先斩小鬼。否则小鬼泛滥成灾,俗世照样遭殃。” “擒贼先擒王,断树先断根。小鬼杀无辜世人,仙家杀无辜小鬼……都是一样的。若说造业,修士何人手中无业?从这一角度去谈小鬼不值得营救,未免不合理。”宴如是静静看着褚薜荔,沉静道,“其实你我都明白小鬼之无辜,是被鬼道修士驱使的工具。如今我们分歧之处在于,我对小鬼怀柔,救世人也想救她们;而你追求利落法子,认为沾染鬼气之人该斩尽杀绝,以绝后患;褚薜荔,你认为我舍救小鬼的想法是在谈无物,是在多费心力,且不一定有成效,你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吗?” “……”褚薜荔沉默几许,道,“是。” “褚薜荔,我不认为你错了,我只是觉得小鬼亦可怜,不该以杀止杀。同时,你也不认为我错了,只是觉得我所想天马行空难实行,是吗?” “……”褚薜荔又道,“是。” 宴如是于是轻笑:“我以为仙首这一‘首’字,意在我有更多定夺的权力。原来不是吗?” 此言既出,四下哑然。 宴如是鲜少有这般强硬模样。这六十年来她与人和善,宁静世俗不争,致远而明净,不施威压,和颜悦色久了,旁人差点要觉得她好欺负了——她们都忘了,假若一个亡命孤女要重振门派,坐到众仙家之首的位置,怎么会是真的柔弱无力? 她从来外柔内刚,只不张扬。此刻高堂明坐,一身风露长生,明灯照夜人如画,眉眼仍在笑,态度却很坚定。 其实仙家内外那么多说辞,礼貌或不礼貌,宴如是并非不知晓。此刻她们需要她,需要煞芙蓉,于是推她做仙首,不论心里怎么想,表面总要恭迎。个中道理,宴如是亦明了。 鬼道之事,是仙首之位的第一个考验。 宴如是不疾不徐道:“我不愿一堂言,倘若有错,你们大可指出。我只希望你们都听一听我的想法。此前褚二掌门认为小鬼无辜,却不值得营救,无非是觉得她们无关紧要。她们无关,天下无关吗?被鬼道修士控制的无辜之人,不也是天下人吗?也许她们背后也是一个家庭,有着爱她们的母亲、敬她们的友人……倘若她们是你的身边人,是旧友,故交,亲人,晚辈……只是因为她们不敌鬼道修士,被操纵控制了,竟成了‘不值得营救的无关之人’?试问,倘若事情落在你们身边,你们真的恨得下心舍弃?” 褚薜荔再抬眸,戏谑神色退下许多,但还是道:“仙首大人,我并非那般意思。诚然,如若以杀止杀的想法盛行,某一时日,小鬼是我们身边人,我们定会对当初立下赶尽杀绝之辞的人憎恶至极。这是我的亲友,我却不能救她……这般绝望,单是假意思索,都觉得痛苦。只是,假若我们不斩小鬼,小鬼更造杀业,又要怎么办呢?本可以利落击杀小鬼,可如今放她们一马,更添生灵涂炭,又怎么办呢?” 宴如是摇头:“对其怀柔,留其一命,并非放其一马。倘若有机会击杀,必定有机会生擒活捉。抓不稳,难克制,便拿缚仙之物去对付;倘若鬼修士驱鬼一城,便作阵符,将其控制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四下有人哗然:不论是缚仙之物还是缚地的阵法与法器,都是一寸一金的东西,倘若小鬼泛滥,在这应对之法上怕是门库空虚,负担不起。 宴如是从她们的沉默与觑然里读出这些意思,遂道:“我知这法子些许艰难,宴门愿以身作则,将宴门第三城、第四城锻造台中所有缚仙之物献于众仙家,只要是缚鬼之用,尽管向宴门取索,宴门绝不推脱。” 此言一出,众仙家错愕,宴如是趁热打铁将所有计策告知:“除此之外,抵御鬼道,一要加紧锻造缚仙之物,如缚仙绳索,天罗网,镇魂清净铃,宴门虽打头将这类东西贡与诸位,但鬼道之战皆不知几何,也许数年,也许百年,众仙友还需加紧锻造才是。” “二是加紧研究驱鬼之术,唤回其人神智。青城山是专研此术的专家,宴门愿以二十万灵石、三万清净铃、三万清心符箓、三万长明灯为恭礼,望青城山协我宴门共商此事。” “三则是对付鬼道修士的办法。如何断绝鬼气,如何破解鬼道道法,如是如今还不是太有头绪,请诸位容许再议。此为重中之重,如是绝不会耽搁。”宴如是恭敬道,“常言道开源节流,都是两个方向,不论疏解,化解,抵御鬼道,救无辜之辈,都是需要做的事情。前方困难重重,世间苦果,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办法总比难题更多。去想解决的办法,这是仙家该做的事情。而考察最善之法,则是我以为……仙首该做的事情。” 宴如是说到这里,也是长舒一口气,才要问诸位可有异议,便听有人信步而来,高声道:“说得好!” 与话音一同响起的是鼓掌声,一位清冷女子头戴仙然斗笠,款款而来。 她立在堂中,正是周蕴。“宴门主仁心向善,敢为天下先,此一仙首之名当之无愧。我代蓬莱山椿木大长老来祝贺,随礼九州星舆一封,蓬莱龙灯九百盏。宴仙首有救世之心,身先士卒,蕴敬佩不已,愿代蓬莱恭送三万仙木魂石,以表心意。” 孤山之列,周聆气急败坏喊了一声:“姐!” 周蕴并不搭理。倒是孤山中周全走出一步:“孤山亦愿为马前卒,在驱鬼之计上拨出三十万灵石。” 周聆又气急败坏喊了一声:“周全!你!”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她这个掌门当得好丢人啊! 但喊了两声,周蕴与周全都无动于衷,周聆于是又撅着嘴巴噤声了。 褚薜荔与青城山掌门简单耳语几句,便回身作揖道:“仙首大人,研究驱鬼之术一事青城山义不容辞。愿以一万转心如意佩,三千回魂钟为回礼,贺二门派相交好,共商要事。小门小派薄礼,望仙首大人不要嫌弃,也当是先前顶撞仙首大人的赔礼。” 宴如是自然摇头,回揖道:“有青城山相助,如是感激不尽,怎有嫌弃之说?再者,先前不过各抒己见意见交锋,自有自的道理,又谈何顶撞?” 不过几句,褚薜荔对宴如是倒是大大改观,从“此女无其母之风”迅速转到“有其母必有其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诚不我欺”了。 有人领头,其余门派自然跟上,纷纷表明意愿,就连御道常槐也跨出一步,再不情愿也不能表现在脸上,毕恭毕敬道:“宴门主英明神武,御道亦愿听从差遣,助一臂之力。” 不过几刻钟,抵御鬼道之计尘埃落定。 宴如是在其中,垂眉善目,不骄不傲,不卑不亢。 周蕴见她,心底多几分感慨:这小宴少主到底是历尽风雨,浴火重生了。 近于末尾,周蕴才避开旁人,与宴如是用传音铃道:“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在此时说,只是实在十万火急。你离开蓬莱的那一夜陆琼音夜袭蓬莱,掳走翠翠,游扶桑与姜禧堕入十八地狱,动用了浮屠令。灵力耗费太多,虚弱之间入了煞芙蓉的瘾,游扶桑正在用魔气压制……”周蕴皱起眉,语气急促起来,“但她现在,魔气沾染不得!可除此之外我竟不知道要如何祛煞芙蓉的瘾,既然您为煞芙蓉之主,我想也许你会知道如何是好……我知这仙首封禅事关重大亦不能耽搁,恳请您封禅大典之后,往蓬莱一去……” 话未说完,周蕴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响,传音铃陡然中断。 再抬头,惊觉身前人已不见。 周围修士与她同样诧异,面面相觑。以周蕴修为并不能看出宴如是是如何离去的,也知道是往蓬莱去了—— 于是偌大仙首封禅典礼之中,戌时还未过半,龙涎依旧弥漫,青桂依旧飘香,九州宾客依旧座无虚席。 而那位本该独坐高堂的初任仙首,已悄然不见影踪。 第76章 拂墀声之珊珊兮 ◎仙首封禅(二)◎ 周蕴全然懵了。 她怔忡在原地,人傻了。 修为高于周蕴者自然知晓先前周蕴正在与宴如是传音,只不过不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于是问道:“不知医仙大人与仙首大人说了什么,竟让她这样焦急地离去了?” 周蕴扯一扯嘴角:“我不过是说了些对鬼道之事,望她助力,不成想……”不成想她居然一声不吭地去了!周蕴讪讪呵呵,“仙首、仙首大人真是心系苍生……” 说完心有余悸去看御道常思危一眼。很好,舌头没有断。 周蕴在心里骂:真是夸太早了,真是夸太早了!成熟稳重个屁! 虽然几乎没有见过宴清绝,但至此一刻周蕴陡然咬定:这宴清绝一定是一个疯子,否则—— 如何会教出来这样一对疯魔到般配的师姐妹!? * 正是翠翠被庚盈掳走的那一日。 游扶桑一计浮屠千里,与姜禧共堕十八地狱。 这并非她第一次进入十八地狱。身侧飘过身戴铁链的游魂,河床下污血灌溉出坚固的荆棘,鬼火攒动,每一步都踩在淤泥中。游扶桑站在最高处,身边是打着哈欠的姜禧,姜禧道:“这里没有陆琼音或庚盈的身影。先前陆琼音以幻境之术在蓬莱设阵,那都是假的十八地狱,是她陆琼音自己按照记忆化出来的十八地狱,庚盈和翠翠未必在这里。” 游扶桑迟疑:“浮屠地宫,十八地狱……她们不在此处,又在何处呢?” 姜禧耸耸肩膀。 两个人在怨魂横生的地界里行走几刻钟,游扶桑掸开附着在肩上的鬼气,忽问:“当初的浮屠十二鬼,如今还剩几个?” 姜禧答:“两只。毒罗刹鬼与荼枳儞鬼 。” “这两只鬼是作什么用的?” “罗刹鬼青面獠牙,行动迅猛,食人而力量壮大,世有‘念观音菩萨而免罗刹鬼难’的说法。至于荼枳儞鬼……便是‘空行母’,传说最有神性的恶鬼,瞧起来是手持镰刀、头戴白骨花冠的愤怒的年轻女子,我见得不多,只是听说如此。她掌握着邪修八苦、浮屠七罪,八苦为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七罪为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 一股脑儿倒豆子似的说完,姜禧舒出一口气,“说来荼枳儞鬼是十二鬼之末,其实她是前十一鬼之母。六十年前我就驾驭不了她,有时甚至见不到她,心想着那些正道人千万别把前几个大鬼都打趴下了,要是轮到荼枳儞鬼出场我却驾驭不了她那看起来实在是很糗——哎、哎哟!”挨了游扶桑狠狠一个爆栗子,姜禧幽怨得要命,“是她太强,不是我差。荼枳儞鬼这般神不神鬼不鬼的东西,只怕陆琼音那个千年老不死也驾驭不了吧!” “也许吧。”游扶桑轻声道,“否则她为什么诱我们来十八地狱?” 但她现在也不关心什么浮屠荼枳儞鬼,只关心翠翠在何处,是否安好;转念一想又自哂异想天开:距离翠翠被陆琼音掳走已近一个时辰,翠翠怕是…… 游扶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俱是陆琼音那些拔舌断耳的残忍手段,登时心乱如麻。翠翠与她曾经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翠翠势弱,几乎没有修为,这样的人本在蓬莱逍遥清闲,是游扶桑拖累了她。 游扶桑深吸一口气。“姜禧,我记得曾经我以浮屠令……是可以召众怨鬼,为我做事的。” 姜禧点头。 浮屠令,万鬼莫敢不从。 曾经的日月鬼、星宿鬼、巽风阵、刀杖鬼、枷锁鬼、破军阵、戎道、兵道、礼道、思凡道、浮屠城的那么多坚不可摧的阵法不都是这么来的? 思及此,姜禧忽然心生激动,心潮澎湃。 游扶桑立身万鬼间,开掌向上,升起一丝灵运。 实际上此刻她手中并非鬼气,而是芙蓉清气,她也无法确信芙蓉清气之下的浮屠令是否还能驾驭浮屠地宫与十八地狱的恶鬼,但事关紧急,她必须去试。 犹记黑蛟说过浮屠令最开始是度化恶鬼之用,那或许…… 只看电光石火间狂风大起,无数鬼气冲天,如一阵飓风,几要冲破这地狱地宫! 而此中芙蓉清气为引线,悄悄串起层层鬼气,游扶桑站立其中,狂风卷过乌黑的散发,她目不斜视道:“浮屠令,万鬼从,此刻天意,浮屠城主有诏:倾万鬼之力,寻蓬莱仙草小妖,春翠翠。若遇陆琼音,死生不论。不伤庚盈。” 一口气下了三个命令,也不知道所剩的芙蓉清气够不够支撑。游扶桑言闭,周围凝聚成飓的鬼气如箭矢一般冲将出去,沿着地狱冥河呼啸而去,游扶桑再加重道:“不论如何,带回春翠翠——带她回到蓬莱——” 倏然一下,鬼气骤散,游扶桑恍然一阵眩晕,有姜禧扶稳她,才避免一头栽倒下去。 驱万鬼,即便从前鼎盛时期都极难负担,此刻借了旁人灵气,又如此用之无度,只怕是…… 但她不能放弃。这是眼下唯一能找到翠翠的办法了,恶鬼已出,倘若中途灵气中断,必定被反噬。 游扶桑不怕被反噬,只不过不甘心…… 此刻一只手抵住她后背,姜禧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畔:“尊主,倘若浮屠令策鬼太难,由我助您一臂之力。” 魔气代替芙蓉清气,重新占据在地宫上方,盘旋的恶鬼再次受到召引,向远方而去。 该拒绝姜禧的,游扶桑很清楚,姜禧会引诱她吸食更多魔气。可是……该怎么拒绝?一边是力量……找回翠翠……一边是理智,理智告诫她,不要重蹈覆辙…… 而她身后,姜禧倾身而来,眼底是近乎狂热的敬意:“尊主,我的魔气供您使用,您不必介意的。” 虚弱的身体很快被魔气占据了,充满力量的感觉让人难以拒绝。游扶桑甚至能借着恶鬼的眼睛找到了翠翠所在之处……翠翠仿似被抽离视觉了,紧闭着双眼看起来那么痛苦。在此一刻,游扶桑绝不会记恨姜禧,甚至后怕:若非姜禧借力,她一定救不回翠翠。 * 啪地一下,游扶桑从梦中惊醒了。 夜晚并不寒冷,月色下仍有蝉鸣,只不过不如盛夏聒噪,渐渐稀疏了。 在蓬莱药草小屋中呆坐一刻钟,游扶桑才恍然:她已经从十八地狱里出来,眼下是回到蓬莱了。浸入魔气之后的事情不曾留有太多印象,只记得恶鬼拖回翠翠,没有陆琼音与庚盈的身影。 眼下她在蓬莱,她很好,没有受伤,翠翠也捡回一条命。从前嗑瓜子絮絮叨叨唠嗑儿的翠翠,现下双眼裹覆白纱躺在榻上,陆琼音抽出了她的五感,让她变得目不能视、鼻不能嗅、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游扶桑在她身侧坐立难安,翠翠于是伸出手,轻拽一拽她衣角,意思似乎是:不必担心我。 失去五感的世界寂静又黑暗,翠翠那么胆小,该多害怕呀。 可即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翠翠却还是认得出游扶桑,她摸索着起来,手在游扶桑面上张牙舞爪,很乱也很轻,游扶桑任她摆弄了许久,才知晓是翠翠以为她要哭了,于是用手势安慰她,说不要哭,不要哭。 那么一个瞬间,游扶桑眼眶猝然被浸湿了,她闭上眼睛,脑袋里淌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最初宴门一点桃花,林花谢了春红又匆匆,到后来浮屠万人之上,群魔喝彩,到如今……蓬莱仙山仙境,她在其中,以芸芸仙草的身份,怡然自得。 一下子,梦醒了,她不是仙草,她又沉入了魔气的沼泽,她感觉到魔纹重新爬上背部,眼下还没有痕迹,也许一日后,几日后……那副魔纹又要回来了…… 她需要煞芙蓉的血逼退魔气。 此刻就连周蕴也劝说道:“倘若告知宴门主,她不会不救。她是个好人,总不会害你。” “谁在乎呢?”游扶桑呢喃,“我已经被她害死过一次了。至于我自己,再次入魔最坏也不过一死,这是我早就经历过的。” 周蕴道:“别这样说。这几日仙首封禅,我该启程了。” 游扶桑感到心烦,又无所谓,是以没有搭腔。 夜晚松风落,入秋已经好几日了。游扶桑站在屋前,梦中宴门的桃花吹过她,她感觉不到春风温暖,只忽然觉得很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一时又不知晓要从何处怨起。 也许去纠哪一步的错都没有用了,她该想想往后要怎么办。怎么救回翠翠的五感,怎么与陆琼音抗衡,怎么从浮屠令里……找回自己的道心…… 道心,道心,游扶桑忽然觉得很好笑:她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她站在蓬莱山上,远处火光冲天,是宴门的方向。 今夜仙首封禅礼,想来又在为苍生说那些言辞灼灼的话了吧,若说“苍生”是宴如是的道心,这六七十年间没怎么变过,从前在庸州城,游扶桑与她说“倘若你留下来,或许我会既往不咎”,宴如是没有停留。 如今宴如是走在仙首的路上,依旧没有停留。 正道少主在正道上风光无限。 至于她们,自始至终也不是一路人。 心如蒲草终要散,散了便散了吧。 聚散无常终有时,至少今夜,蓬莱还是好月色。 闭窗回身的刹那,游扶桑闻见风动,何人翩然而至了,踏碎一池月光。 游扶桑不用侧身都知晓是谁。怪那抹芙蓉清气太熟悉,牵引血脉,让人心悸。 “师姐,我听闻您又沾染了魔气——”那么急切的关切,气喘吁吁,高堂上伶牙俐齿,迂回婉转,眼下却是有心不得提,生怕哪一句讨得人厌弃,“您还好吗?” 真是可怜的语气,可是游扶桑心里已经翻不起什么波澜了,她很累,不想计较,不想有纠葛,不想被纠缠。 于是蓬莱宁静的风里,只有一人叹气的声音:“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我之间事已矣,命数早已定,不必再勉强了。” 宴如是似乎愣了下,风露长生在月色下拖出长长的影,高处不胜寒,她像广寒宫对月独坐的仙子,清冷一身月光,孤寂无主闲桥。 她便这么一身翎羽地站在月光里。 曾经骄傲的白孔雀,如今只剩破碎与怜乞,面色苍白得,几要被月光浇透了。 夜色将她吞没。 开了口,宴如是依旧固执地问道:“您还好吗?我已经闻见魔气了,再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怎样都好,都无你无关了。”游扶桑道,“宴如是,你太固执了。” 宴如是向她近了一步,“师姐,你明知我向来固执。” 宴如是闭上眼睛,夜盲还在作怪,只有稍稍阻隔了视觉,依靠识灵一角,她才能更好地感知师姐的轮廓。 宴如是看见丝丝缕缕魔气正在盘旋,似疯长的荆棘,一不留神便会如六十七年前那般,绞落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那是无数夜里困住她的梦魇,求索不得辗转反侧的心障,如今让她再看见,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再次睁开眼,那双如浓墨点漆的眼中,固执渐渐成了偏执。 “师姐,我向来很固执,”她沉静地重复道,“也偏偏最喜欢勉强。曾经我什么都拥有了,旁人穷尽一生难以得到的东西,我唾手可得,我不知道‘争取’一件东西是什么滋味,也从来不觉得我喜欢的东西,会落入别人手中。” 宴如是一字一顿,步步靠近,纤长的翎羽摇曳在地上,她的眼里无波无澜。 却大抵静水流深。 “宴门破碎,我在泥里摸爬滚打一遭,落入人人可欺的境地,我逐渐明白这世上弱肉强食的道理。从前得到了又如何?倘若不够强大,那些东西随时会被夺走,弃我而去。” “我最珍视的,最珍视我的——这一切——只要不够强大,便都是指间沙,林中风,都握不住。” “后来,六十七年的梦魇亦教会我一个道理。”走近游扶桑身前,宴如是倏尔半矮下身子,她在低处,仰头望她,眼底却有疯狂的矜傲,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亮,“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就去争,去夺,去抢,能留在身边,能放在手边,那便是好的——而不愚蠢天真地去求什么善始善终。”她注视着游扶桑,眼底一如既往地认真,是最寻常不过的和善颜色,“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也从未这般做过……只是现下,很恍然地,我想这么去做了。” 宴如是低矮在游扶桑膝边,她仰起头,眼角忽然落出血一样的红色。 恍然间游扶桑闻见血腥味,宴如是的唇角与她眼角一般殷红,是血染在唇上,散发淡淡芙蓉清香。 这样的宴如是让游扶桑觉得很陌生,可是宴如是却自在极了,夜盲让她视野模糊,她便用染血的唇慢慢摸索着游扶桑的腰际与前襟,血的气息侵入她,二人脉际共振,宴如是在哀求,神色里又一丝狡黠。“师姐要我不必勉强,可是倘若我偏要勉强,师姐又如何呢?” 游扶桑哑然几许,只笑:“不如何。不过是恶心你罢了。” 游扶桑不耐烦,宴如是反而扬起一个笑来,笑意绽放在她眼眸,绽如一束剧毒的罂粟花。 “嘘……”她悄悄道,“师姐,你让我不要再来找你,可是……” 芙蓉清血勾动游扶桑心里那一支弦。 罂粟花下,那抹野火般的欲望,被悄然点燃在二人之间—— “师姐真的有办法拒绝我吗?” 第77章 眼若流波之将澜 ◎不要动,不要惹人嫌◎ 师姐真的有办法拒绝我吗? 不疾不徐说出这句话时,宴如是已咬破唇角,血珠连成细小的线,似雨帘下坠,在洁白的脖颈与皎洁的华服上留下点点坠痕。 游扶桑的确很难拒绝她。 这一点煞芙蓉的清香是她久旱后难得的甘霖,游扶桑的视线随着血珠起落,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顺过宴如是鬓发,指腹摩挲血痕,那点血珠顺着肌肤融入体内,细小地抚平了她心里引魔气而起的躁动。 还不够…… 游扶桑眸子沉了沉,墨瞳短暂地浮动金色,她凑近去,在宴如是唇角轻轻咬了一口。 血液顺着喉口进入,比先前更好一些,但还是不够。 亲吻,吮吸,怎么样都好,游扶桑该更进一步,索取更多。 但眼角余光瞥见宴如是得逞的狡笑,又微微刺痛了她的眼睛,游扶桑忽觉恶心,很快抽开身去。“宴如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知道芙蓉血还有这样恶劣的效用?” 身前空出一块,旖旎骤散,宴如是仿似有些可惜,眨了眨眼,仰头望回来,却没有回答。 她当然知道。她的母亲游历九州,游历境外仙山,是最知晓这些传奇故事的人,龙女与小仙这般与上重天西王母有关、众说纷纭又极具缠绵色彩的故事,宴如是必然是听过百八十遍了,她听过所有的版本,求而不得的、以血引诱的、两败俱伤的……同时,她也不会像游扶桑一般一知半解,不晓得故事里的“神血”便是“煞芙蓉之血”。 宴如是知道,她从来都知道! 游扶桑咬牙切齿,陡然抬手掐住宴如是下巴,力道足以掐碎这一颌骨:“这么处心积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宴如是受到禁锢,艰难地重复一遍,又轻笑说,“为了师姐啊。” 为了更靠近师姐,为了让师姐在我身上停留更多时间,为了让师姐更多地注视着我——然后混淆地以为这就是情与爱,糊涂地以为是自己痴心不改,仍爱着我——与故事里的小仙一样。 她们不是龙女与小仙,宴如是没有龙女那般决绝的魄力。但她可以学。然,倘若要说游扶桑与小仙有哪一处相同,那大抵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狠,但宴如是知道她不会的,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人等着她去拯救……庚盈,翠翠,庄玄……师姐从来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这一点宴如是很清楚。游扶桑平静无澜的面庞下,跳动着一颗比任何人都热切炽热的真心。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同时,升米之仇永世难忘。 她看着宴如是,似恼非恼,似讽又非讽。“你该知道的。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嫌恶你。” 宴如是闭眼,微摇了摇头,手指捉住游扶桑腕骨,五指如柔荑缠绕上来,她小心捧着游扶桑的手,低垂下眼,张开双唇,亲吻她的指节。 她亲得慢又温吞,游扶桑修长的指间沾上些许涎水,很粘稠,像另一种露水,“师姐……我不怕你嫌恶。我只怕你不理我……” 游扶桑冷笑:“理你也是骂你。怎么,你很爱听吗?” “师姐说什么我都爱听的。” 宴如是仍然在轻舐,一方,一寸,虔诚又乖顺,游扶桑俯视她,手指陡然开始动作,却没有拿出,带起另一人轻微的战栗和涟漪轻泛的响动。指甲略长了,虽没有从前入魔那般锋利,但搅弄在内里柔软细腻的口腔,带来的疼痛还是难以忽视,宴如是微微皱起眉,头不自觉地仰起,微张着嘴巴,眉眼露出乞求的神色,含糊而断续地哀求道:“师姐,我疼……” 可游扶桑从不放过她。 手指变本加厉搅弄,故意用最锋利的去刮蹭,柔软的唇舌很快缴械投降。 这不是一次抚摸,更不是一次亲吻,只是亵玩。但这确是她们此夜初次。 手指退出口腔。 牵出涎水,成了月色下一条暧昧的银线。 宴如是轻咳几声,唇边的湿漉却没有去擦拭。 芙蓉神血的作用下,宴如是唇角的伤口已然愈合,唇还殷红,但伤口已经不留下痕迹,游扶桑需要从别处索取,脖颈,锁骨,前胸,腹背……又或许更向下一些的位置。 她趁月色看她,视线在宴如是眼下潮红逡巡几许,忽道:“真该让所有人都看看宴门主这个样子,真是难看极了。” 其实很美,唇角湿润如殷,眼下绯红如雾,似凛冽的浓酒打翻在最上品绸缎,一沾,一染,全都是欲望的颜色。 但游扶桑又确是觉得恶心。 她们这般的关系,是越美丽才越让人厌弃。 宴如是并不生气,抑或说她知道自己没道理摆脾气。这些都是她贪婪求来的,或轻柔或粗鲁的触碰,或戏谑或难听的语言……如果这些都离她而去了,那还不如死了才好。 贪得无厌的人如何去谈条件? 是以她不生气,反而更索求,恬然又凑近,“师姐,被看到又如何呢?”那双眼睛湿漉漉又亮晶晶的,好似猫儿的琉璃眼睛,“她们总会知道……都是师姐做的好事……” 她说得很断断续续,言辞里又递上双唇,小心吻在游扶桑面颊上,猫儿舔舐,同时解衣,风露长生繁琐的缀饰坠下,绚烂的白纱散落,白瓷色的肩颈展露在眼前,“师姐,还是如上次一般,咬这里吧。”她在诱惑她,声音柔软,“也许需要咬得更久一些,这样才可以压制魔气,然后利用它,救回你的那些朋友,救回庚盈。” “不愧是仙首,真是懂得奉献。”游扶桑笑了,似乎接受了她的提议。 既然是你自己送到嘴边的,她想,于是撩开宴如是肩上的长发,目光辗转在这盏白瓷塑成的肩膀上。光洁的皮肤下,青色血脉慢慢跳动,浮屠鬼只冷眼,毫无怜惜地亮出獠牙。 一瞬,獠牙刺破皮肉。 月色里有人低吟一声,难言如一道泣音,但她忍耐下来,任由游扶桑汲取着她的鲜血与温度。 手在宴如是腰下游走,从衣摆探进去,一切已经淋漓不成样子。 那种感觉和其余所有都不太一样,或清或浊,或浓或淡,皆有一种黏腻的回弹。在那一身风露长生的华服下,游扶桑触碰到的,便是这样一片难以言喻的泽处。 终于从混沌中拨回一丝理智,宴如是猛然捉住游扶桑游离在衣下的手,“师姐、不、不进屋去么?” 游扶桑从她颈侧抬起眼来,牙齿轻轻带出血珠,染红了唇角。这些血显然不够,游扶桑的眼里带上了被打断的不耐。“进屋做什么?” 宴如是轻声道:“进屋,解衣再做……” 游扶桑笑了一下,极其轻蔑的,仿若听见什么笑话,她直起身子,很恶劣地说:“你不配,知道吗?宴如是,你不配。” 她伸手拍打着宴如是的面颊,直至留下红痕,她仍旧拍打,宴如是还是不动,神色略有裂痕又很快恢复,再弯眼温柔望回来。即便最后一下,游扶桑狠心击打在她肩上,宴如是向后跌倒下去,草地青石磕破了她的脊背,身侧边便是一汪清泉,泉水被微风吹得皱起,她也疼得紧紧皱了眉头——即便如此,宴如是依旧不敢怨言。好,我不配,她想,我不配。既然师姐是这样说的。 宴如是跌倒地上,游扶桑静立地看她,居高临下。“就在这里吧,”游扶桑轻飘飘无所谓,“不要乱动,不要再惹人讨厌。就在这里,我们做完这件事情。” 第78章 身立踯躅而不安 ◎我不怕师姐恨我,只怕师姐不理我……◎ 游扶桑的语气很吞慢,话尾轻飘,仿似在商量。可宴如是很清楚对方没有给自己商量的余地,游扶桑居高临下望过来时,一双眼仿若冰川,锐利而寒冷地,流露着能将人吞噬的冷漠。游扶桑从不商量,这只是命令。 游扶桑从来不善良。 游扶桑站立似一枝青竹,披发,病骨,厚氅,气质却依旧矜傲,她的衣衫那么齐整,如同圣人,庄重而冷若冰霜。 相比之下宴如是势低,乌发凌乱,衣衫也乱尽了。什么风露长生,什么快雪时晴,都散了,再无用了。 她看起来那么可怜又那么狼狈,眼角俱是破碎的倾颓,于是再华贵的衣衫也撑不起这般狼藉了。 宴如是很难受,却还要笑,漠然是胜利者的权力,不是她的。 她只是她们之间更不堪的人。想要游扶桑停下,却又不敢。 因为宴如是知道游扶桑在等她知难而退。 她偏偏不退。 她跌在地上,却在游扶桑伸出手时又迎上去,满意地得到对方一瞬间的愕然,代价是承受更为无情的摧折。 这一身风露长生有多么难制成,几千个精工的绣娘,几万道繁复的工序,摇曳在仙首封禅大典时迤迤如仙人姿态——可再华贵又如何?都在暴徒的手下成了无用的布匹,潋滟地死去,连苟延残喘都来不及。咬上脖颈的尖牙带着血气,血腥很快蔓延掩盖煞芙蓉的清气,游扶桑那么用力,如同野兽在捕猎,嗜咬,不留余地;她的手也从未停下,脆弱的新芽很快败下阵来,小嘴咳了一地,湿淋淋的一地。 游扶桑手掌淋漓着,先蹭在宴如是挂血的颈边,仿似困惑地问道:“这也能湿成这般模样,仙首大人怎么搞的?”不等回答,那只手伸到宴如是唇边,“都是你的,你自己舔干净,好不好?” 语气那么温柔,手指却不由分说往唇齿间塞进去,她根本不是在问她意见,而是强迫。宴如是被刺激得咳嗽,强忍着不掉眼泪,可是她没办法,直把视野都哭得朦胧。迷迷糊糊只觉得口中咸湿无比,她想起来这是什么味道,哭红的眼睛费力睁大了,却恰巧望见身前人正冷眼看着自己放纵不堪。 冷眼,讥诮,游扶桑看着宴如是,在看一个狼狈的笑话。 宴如是在这一刹那,恍然觉得很冷,很冷。 顽固的青石摩擦着后背,宴如是的灵魂也快被摩擦得要流出鲜血。她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她想,师姐绝不爱我,不喜欢我,不尊重我……她对我,只是玩弄而已啊。 宴如是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被这样对待。 可是…… 难道不是她眼巴巴把自己送上去的? 难道自己说停下,说要离开,师姐真的会阻拦? 宴如是知道师姐不会的,师姐只会冷冷抽身,退开几步,尔后无所谓道:好啊,那你离开吧。 她巴不得她赶紧离开,再也不来打扰。 ——便是知道这些,宴如是的心才如死了一般难受。她不想拒绝,无法拒绝,即便知道对方心里,自己什么也不是了。 她还在她身下颤抖,仿佛一支狂风里执拗直立的芦花,层层叠叠白的是欲望,湿湿漉漉淌的是月光。欲望之上,月光之下,是两个人缠绵的气息,与再也无法相融的心。 * 那一晚宴如是到底在蓬莱留下来了。 游扶桑饮血尽了,周身魔气淡了不少,拖颇为餍足地向回走着,宴如是便拖着一地裙摆跟在后面,可怜兮兮的。游扶桑走进一间草木居,闲院深深杨柳烟,空居潦潦净无苔,有花,有草,有檀香,独独无人居住。蓬莱总有很多这样奇异又无主的小屋。 游扶桑随意歇下了,留宴如是一人在闲庭里踽踽,深庭有水,寒得透骨,清洗起来很折磨人。可今夜受的折磨也够多了,便不差这一项。 檀香榻上,游扶桑侧身而睡,魔气退散,睡得十分沉稳。 才借了煞芙蓉的气势,如今她该更靠近煞芙蓉,才能更压制体内不稳的灵息。宴如是于是蹑手蹑脚爬上床塌,借这煞芙蓉的牵制,偷一点靠近的机会。她惴惴不安靠近,心里苦涩:倘若游扶桑醒来,怕是又要骂她恬不知耻了。 何时练成这样厚的脸皮了? 宴如是侧卧在游扶桑身后,约隔着一臂距离,她恍然想到,其实自小她便不是一个脸皮薄的人。想要的,喜欢的,她便伸手,去说好话,去拥抱,让自己蜷缩在对方怀中,在对方怀里张牙舞爪——从前没有人会拒绝她的——包括师姐。 若要较真,师姐才是那个脸皮薄的人。 从前宴门初春,芳菲桃花点翠,宴如是缠着游扶桑去陪她一块摘桃露,才踮起脚尖,又佯作站不稳,哎呀一声跌进师姐怀里。游扶桑手忙脚乱扶稳她,宴如是赖着不动,在她怀里贪婪地呼吸一大口檀香,又闭着眼睛喃喃:师姐,我好困,不想摘桃花,也不想练琴……师姐能不能替我将琴练了?我明日睡醒了替师姐抄剑谱…… 她求得断断续续,看起来又无精打采,骄傲的毛发都耷拉了。游扶桑从来不忍心拒绝她。 至少彼时是如此的。 游扶桑道:师妹困了便睡去吧,我会替师妹放风。桃花,古琴……我会帮师妹一同做好的。至于明日、至于明日,师妹不必替我抄写剑谱。我可以自己抄。 如是谢过师姐! 春风拂过,小孔雀笑得像一支桃花。而在她眼里,师姐也是桃花。 初春的桃花。 一片片芳菲桃花下,宴如是枕着游扶桑的腿沉沉睡去。再醒来,游扶桑果真已经开始练琴。 宴门的抚琴课是两位鬓发花白的年迈长老开设的,此琴无关修行,又最关乎修行,只因其修身养性,不涨修行,而涨心性。 宴如是不喜欢这些。至于游扶桑,倒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讲师与长老布置了,她都会去做。 在从前宴门,她实在是一个很认真的小学子。 练琴之事一日功,一日果,是不负有心人的,等旁人回过神来,游扶桑在古琴之上已然十分娴熟了。 这大梦初醒的宴如是便借了黄昏的光,迷迷糊糊地注视着那双抚琴的手。 那双手真是漂亮,温润如美玉,青葱而细腻。拨弦时骨节苍劲有力,回弦时又温柔,如抚春风。指甲有小小的月牙弯,至于长度,长一分太长,短一分太短,游扶桑留的长度便是正正好。 轻盈的琴声萦绕在宴如是耳畔,她眨巴眨巴眼睛,抢在游扶桑注意到她醒来之前先开口说话,凿凿歪理道:师姐,以后你练琴就好了!我在你身边听着,你练琴修身养性了,我听琴也修身养性呀! 说话时,宴如是整张脸埋进游扶桑腰窝,当她笑起来,游扶桑也感到丝丝痒意。游扶桑拨琴的手一顿,好不容易才克制翻滚的心绪,期期艾艾道:好。 那时的游扶桑委实很笨,只会说“好”。 师妹说什么,不管天马行空还是惊世骇俗,她都会说,“好”。 * 饮尽煞芙蓉血入睡的那一夜,游扶桑又做梦了。自打回到蓬莱,她怪梦缠身,谈不上全是噩梦梦魇,有时也是清甜美梦,可这一宿的梦总缠得她很累。 这一夜她睡得昏沉,却还是没有避开幻梦,梦里有人半趴在她身侧,蝴蝶骨尖锐地耸立着,像是在哭泣,又像是要挣出翅膀。 一具坠落的身体,破碎的欲言又止的眼睛,都在梦里湿漉漉地看着她。 游扶桑知晓那是谁,心里的情绪如同浪潮翻滚,憎恶的,怜惜的,不忍的,唾弃的…… 到头来,满腔爱恨只剩下轻忽的余辉,再散作了余烬。 便这一刻,游扶桑猛地吸入一口凉气,从梦中醒来。她睁开双眼,双目又被晨光灼得有些刺痛,偷摸沉睡在她身侧的人早已偷摸地离去,没有在屋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游扶桑又闭上眼,那么多芥子须弥都在她脑中轮换,好不容易抽身,才恍然忆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煞芙蓉,煞芙蓉……她游离地想到,运起手中灵气,果见魔气已然消失殆尽。 煞芙蓉果然是个好东西。 * 宴如是在清晨便离开了蓬莱。一夜折腾,这一身风露长生已皱得破得不成样子,去修补也好,再作一件瞒天过海也好,总之此时此刻,这衣裳断不能让旁人看见了。 昨夜还风光无二的初任仙首,此刻做贼似的逃进自家门派,倏地关了门,手忙脚乱换上宴门的衣衫。 身上的痕迹与伤口都被煞芙蓉神血驱散得七七八八,只有锁骨下几个咬痕是刻意留下的,此处能被衣衫遮挡,又留得不多,宴如是以为这不算贪心。 游扶桑是好技术的,即便不喜宴如是,她依旧利落得很,没有在欲望上为难她。宴如是于是想:师姐仿似很懂女人的身体。又想起曾经游扶桑为浮屠城主,讥讽道自己曾有许多床侍——不过,都被玩死了——这是真还是假的?其实宴如是也不知晓,她未在这件事上探过旁人口风,只是无由来地想到,她是否有比那些床侍更好呢? 她喜欢师姐,是以昨夜不论师姐怎样做她都欢喜。那她有没有让师姐满意呢…… ……也许没有吧。 正如她喜欢师姐,是以接受一切摧折,而师姐不喜欢她,那么一切顺从都显得无趣。 反抗是不识好歹无理取闹,顺从又是无趣,宴如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又如何呢,一切都是她选的。自找的。自己去招惹的。 师姐让她不要动,不要惹人讨厌,她也与师姐道:我不怕师姐厌我,却怕师姐不搭理我。 而现下师姐也确实搭理她了,她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便是这一刻,宴门辰时的晨钟被敲响了,宴如是大梦初醒,向窗外望去,一片飞鸟掠过天际。 有人在掌门居外轻叩门扉,宴如是未答,她便在外头恭敬候着,如持笏待命的大臣,并不言语。 宴如是许久才去开门。 见了来人,她有些磕巴和心虚:“孟、孟长老……” 孟长言作一揖,淡然道:“昨夜仙首去了哪里,所谓何事,我不应过问,寻常话讲,就是我管不着。但是……”四下无人,孟长言抬起头,深深看了宴如是一眼,陡然摆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是,我不该过问,但这般大事如何能不过问?——你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孤山之祸,宴门破败,六十年前宴如是在一片风雨中撑起宴门,身后不过成渐月、孟长言两位长老。成渐月更柔和,教导令人如沐春风,孟长言则更严肃,秉直办事,不苟言笑。宴如是总觉得她好似自己的婶婶,又亲切,又严肃。 “我……”宴如是越说越小声,“我去蓬莱了……” “去蓬莱做什么?应当不是为了鬼道的事情吧?” 宴如是沉默。 孟长言思索片刻,意有所指问:“她回来了,一直都在蓬莱,你是去找她的,是不是?” 宴如是闭上眼,是默认。 六十年前庸州一别,孟长言是见过游扶桑那副模样的,对这对师姐妹的事情也不好多说。她于是退回一步,还是将重心放回仙首封禅。“昨夜封禅大典陡然离席,多亏了周蕴医仙帮你圆场……也算是救场了。只说是关乎鬼道,你心急,一声不吭便去了。这般说辞旁人没有起疑,起疑的几个也被她好声好气劝回去了,日后仙首大人要好好感谢她才是。” 宴如是颔首:“知晓了。” 孟长言于是道:“门主也该好好休整一下。仙首上任第一天,该是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孟长言没有说错,宴如是在掌门居内才洗漱打点好,一出门,送信的宴门小童已在门前排起长长的队伍,捎来百八十封奏折般的信。 此前说到这六十七年妖魔之流甚是平静,俗世却还在纷战,今日一烟一烽火,明日一城一陷落。许多孩子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又尚无自力更生的能力,隐世的仙家便在此刻出世,在战乱中救济孩童。心性好的,送到各门各派做报信小童。 半大的孩子不晓得什么仙家,不晓得什么世家与门派,她们只知道在这里能吃饱,睡得舒服,醒来是因为清晨有鸟儿啼鸣,而不是因为邻里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或者兵马的掠袭。在仙家世家里,她们偶尔跑跑腿,传传话,能吃好吃的,能拿小银钱,很是清闲。 她们眼里,这清晨梳洗罢来见客的宴门主是收留她们的神仙,而她们是等待喂食的小鸟儿,围在掌门居前,叽叽喳喳。 百八十封交好之信,饶是神仙也犯愁。那些信有实情,但大多不过混个面熟,宴如是在第一日忙得晕头转向,说许多客套话,作很多客套礼,几个时辰以后脑子已经开始嗡嗡地响。 等到青城山的几位来拜访,已是那日黄昏,有褚薜荔打头,青城山大掌门陈君道拖着拂尘慢悠悠来。陈君道是一个女冠,身子有些病怏怏,常年在青城山鬼气最盛之处修行,拂尘上一半人气,一半鬼气。 她见了宴如是,也不多话,开门见山道:“仙首可知浮屠令?” 宴如是一怔忡:“自然知晓的。” 陈君道:“但我要说的浮屠令并非世人所熟知之浮屠城魔修的浮屠令,而是千百年前,月华寺比丘尼所创立的佛法,浮屠令。佛,道,本是二物,却也有相通之处,是以对这浮屠令,我也略有研究。从前月华寺比丘尼创造浮屠令,并非为了害世,而是为了救世。” 宴如是:“愿闻其详。” 陈君道于是将她所知浮屠令之功全盘托出。从浮屠令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第三任浮屠城主岳枵,再到邪修功法,陈君道一件一件说出,约说了近两个时辰,才把一切厘清楚了。 同时也道:“鬼道不知几何,宴翎仙首又以身作则,将驱鬼之物供与众仙家,正是缺法宝的时刻,倘若与青城山交好,也是青城山的荣幸,无需好礼相赠;共御鬼道,是青城山职责所在,便更不该收那些东西。清净铃,清心符箓,长明灯,我们便各收下三千,旁的宴翎仙首便拿回去,若过了几日,该是都用得着了。至于二十万灵石便不收了,太多也太贵重了。” 陈君道向宴如是深深行了一礼,“只是浮屠令……浮屠令之事事关重大,世人对其误解偏见颇多。浮屠城六十七年前已败,修习浮屠令者更是不见影踪。若要从中入手,还麻烦宴翎仙首多处找寻了……” 宴如是自然说好。 她对浮屠令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虽然师姐应当不会配合她……但总比无头苍蝇要好。至于陈君道掌门说的那些东西,宴如是还要再确认几番。 那日送客,宴如是来到掌门书房,点起明烛。 翻阅长长的书卷,卷轴翻动也带起风,吹得烛火都短一截,她又想起宴清绝靠坐桌案前细心指点她的模样。宴如是于是想,倘若阿娘还在就好了,眼下鬼道大事,她不至于孤军奋战。细想又轻哂,若是阿娘还在,这仙首哪儿轮得到她来做呢。 忙到三更,宴如是头枕书卷又浅浅睡去,此夜无声,梦里昏昏沉沉。再次惊醒是觉察有人悄无声息来到身后,却不是行披衣等贴心之举,而是将冰冷的手沿着衣襟伸进去,轻巧道:“宴翎仙首,我饿了……” 是游扶桑。 该有警觉的。只是她二人共享芙蓉神血,气息早已融入彼此,宴如是居然没有发现她。 兴许芙蓉神血是真的这般瘾大,从前能忍十天半月,如今几日都难熬。也或许是游扶桑根本不肖得忍,想到便来了,宴如是从不会拒绝她。曾饮芙蓉神血,再去吃喝别的,竟然都食之无味了。 掌门书房烛火明暗的夜里,嗜血的浮屠鬼再次以獠牙刺破仙首的皮肉。 “嘘……” 宴如是猝不及防倾倒,手中的朱砂笔掉落,在书卷上划出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的纹路。 游扶桑冷眼捂住她双唇,尖牙在她身上慢慢摩挲。 却此刻,竟有人叩门! “夜半打扰,实属罪过,”门外是孟长言的声音,“见掌门书房中仍有灯火,才唐突而来。您昨夜向藏典阁求的西沙月华寺卷册,藏典阁已经整理好送来了。请问是否……” “嗯……” 隔着窗纸与葳蕤烛火,掌门书房窗扉的罅隙中漏出一丝飘忽不定的声音。这一声奇怪,充满着隐忍与难耐,却很轻微,孟长言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她奇怪说,“门主,你怎么了?” 宴如是沉默几许才道:“经、经年旧伤,还有一点没有愈合,方才碰到了,牵扯起来甚是疼痛。” 孟长言立刻道:“那我让医师过来。” “不用!……孟长老,不用了,不用了……”颇为急切似的一连重复许多遍,良久才回归正常声线,“孟长老,这点小伤无需惊动旁人。” 孟长言摇头:“还是稳妥一些,去请医师吧。” “我说不用了!”孟长言委实固执,宴如是也生起一丝不快,声线带起急促,话音落下方觉失态,才款款道,“孟长老,您说……月华寺的事情。那些书卷便放在门外吧,我自会去拿。” 不送进来么?几步路的事情。孟长言本想这么问,但又隐约地觉得不该再问了,宴门主逐客意已十分明显。深夜造访,确是她唐突了,她要有做下属的自觉,不能以关心之名逾矩。 她于是道:“那便依门主的意思,放在门外了。夜深露重,门主也早些歇息,不要坏了身子。” 素来最有礼仪的宴如是此刻却没有回答。 沉静的掌门书居内又是诡异的沉默。 诡异的、克制的、静水流深的沉默。 只过了许久许久,如同狠下了功夫,宴如是才稳妥开口道:“知晓了。孟长老也早些休息才好。” 她的声线比往常更沉,不那么轻柔了,显得不容置喙。 隔着层层叠叠窗纸画屏,孟长言眺去一眼,书案前只宴如是一人正襟危坐,面色虽模糊,但看不出什么异常。 再三确认宴如是没有无恙,孟长言才退出掌门书居。 当然没有异常了。宴如是坐在书案前,手边游龙灯,朱砂笔,一身明黄衣袍衣冠楚楚,没有一丝破绽。 只有游扶桑知晓,在齐整的衣冠下,腰带以下,她的舌齿间——这具身体有多么隐忍与湿润,那双架在扶桑肩上的双腿,又是多么,多么摇摇欲坠。 第79章 婆娑乎人间(一) ◎边缘一寸,堪堪止住◎ 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孟长言的身影渐近,游扶桑猝然半跪下去,身形隐入书案下方。 全然本能的反应,仿似心知肚明她与她是十分见不得人的关系。 转念又哂笑。 魔修与众仙家之首,可不就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明黄色的衣裙繁复,霓裳羽衣层层叠叠珠链,青葱玉佩都缀在腰间。游扶桑隐在桌案下,细细亲吻那瓣唇的时候,能闻到甜腥而芳菲的芙蓉香气。股间血液最是活络,引人垂涎,游扶桑沉眸咬血之时,却故意不再向里面触碰,鬓发又磨蹭,带起丝丝缕缕的痒。 宴如是那一声“嗯……”便是尖牙刺破皮肉,鬓发又摩擦时,带起的渴望。 她想要更多;不上不下卡在之间,才最是难受。 游扶桑只细心饮血,不顾及她的愿望,芙蓉神血足够多了,足以冲破在十八地狱魔气构建的屏障,游扶桑意犹未尽移开齿,手指终于递上去,回礼那颗,春发的小芽。 渐渐,情急的仙首稳不住声音了,紧咬了牙关,那边孟长言还在不识趣地追问。 “知晓了,孟长老也早些休息才好”——这一句是游扶桑在桌案下代劳的。她太清楚宴如是语调,足以以假乱真。 不多时,书房外孟长言应声,缄默地走了。 书房中还在继续。 此处书房,还保留一丝庄重,宴如是不敢太大动作,那双腿摇摇晃晃,双目紧闭,面上已经沁出晶莹的汗与眼泪。 都是水流,不断汇聚,向下涌去,冲破欲望的低坝。 春水淋了游扶桑一身。通常潮至会有短暂的失神,宴如是却没有歇息,急促地从繁琐衣裙里捞出另一人,环抱她的脖颈便拥上去,急切地吻住。 粘稠的涎液掩盖断续的字眼,宴如是在说着什么,无外乎动情与爱——这些游扶桑早已不会再惦记的东西。 游扶桑漠然地推开她,觉得好笑:“经年旧伤?牵扯了疼痛?” 煞芙蓉之下,致命之伤隔夜便能愈合,哪儿来什么经年旧伤? “师姐如何不是我的沉疴?……”宴如是再次倚靠她,动情道,“师姐能来找我,我真是欢喜得不得了。” 游扶桑冷笑:“呵。” 宴如是面颊也带笑,但是是与游扶桑不同的温柔与真心的笑,眼角眉梢都是温顺,她拿出绣帕,轻轻擦拭游扶桑的面颊。鲜血挂下脖颈,连成血线向下坠,把那唇染得朱红,宴如是细心擦拭着。 乌黑的发,利落的骨,无瑕而精致的皮相,锐利的眉眼与轻慢的唇,宴如是凝视着游扶桑,凝视着这个曾与她最亲昵的人。宴如是是喜欢这张脸的,这张曾无数与她一同在晨光里稀松平常地清醒过来,温柔或沉默地注视着她,用那双冬星一般的眼睛。她的师姐。 又或许是庸州一别,眼里冬星渐渐暗淡了,不再信任她,不再喜爱她了……她的师姐。 宴如是从来惦记这张脸,这个人,魂牵梦萦,辗转而复如是。她想她,几乎疯魔。 如今师姐的面颊被血玷染了,唇角带着红印,是嗜血而不餍足的鬼,宴如是心甘情愿为她所用,贪图欢愉结束后一点点平静的相处,即便是假的。 而就这一点点虚假的平静,也很快被游扶桑掀过了,她拍开宴如是的手,取过绣帕极快地擦拭,眼底不耐烦。 “我走了。”她起身。 “不要走……”那只手还在游扶桑衣袖上轻拽,“师姐不要走,好不好?” “我留下来做什么?”游扶桑费解。 “什么都好,”宴如是道,“什么都好,求你留下来。” “什么都好吗?” 宴如是道:“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吗……”游扶桑心不在焉喃喃,眼神游离在书案边,她看见一副绳索,像鞭子又似锁链,手柄与末尾有琉璃点缀,散发光辉,应是上品法器。游扶桑佯作好奇:“这是什么?” “这是宴门的缚仙锁,这是众仙家应对鬼道的第一步:束缚。小鬼在前,以咒语施展缚仙锁,定能让其动弹不得……” 话音未落,电光石火,游扶桑轻抚绳索,嘴唇一碰,缚仙锁如银蛇出洞,霎时缠住宴如是双手! 仅缠双手还不够,游扶桑信步宴如是身后,取起这束手绳索的另一端,将其套在椅上,结结实实绑住。这缚仙锁游扶桑从前见过,困住一般的修士容易,但仙首这般大人物应当不行,需要加重。游扶桑于是抬手抽出一丝灵气,召出浮屠令,附加在绳索上,竟真让宴如是难以抵抗。低下头,对上宴如是眸里一闪而过的茫然,游扶桑闲闲问:“动弹不得,是指这样吗?” 宴如是唇齿翕动,似讶似赧,“师姐……” “哦,”游扶桑注视着绳索,“缚仙锁,应当还有一个锁……嗯……” 找到绳上玲珑小锁,游扶桑轻轻拨动。 卡擦。 上锁了。 游扶桑退开身子,注视着椅上之人,颇为满意。 宴如是双手缚在身后,仰头看来,眼底有茫然与无措,转观身上,潮水的痕迹,欲望的残留,美不胜收。游扶桑回以凝视,不自觉沉了眸光,“原来缚仙锁真的这样神乎其神,可以束缚住任何东西,连仙首大人也无法……”游扶桑沉声问,“唔,你试着挣脱呢?” 宴如是循声动了一下,缚仙锁勾连,浮屠令压制,锁环定音,她挣扎几下竟挣脱不开,显然慌张起来:“师姐,师姐你别闹我了……” “我没有闹你。”游扶桑笑道,“只是觉得惊讶,堂堂仙首居然被缚仙锁束缚住了。该说这缚仙锁太上品,还是仙首大人太次了?” 宴如是紧抿着唇。 哪里是什么缚仙锁?分明是浮屠令在作怪——且是浇灌了芙蓉神血的浮屠令! 这浮屠令究竟是什么东西? 电光石火,宴如是恍然想到青城山陈君道曾说的“以浮屠令破鬼道”之术。此中已经渐渐显现出端倪了,不过以芙蓉神血与煞芙蓉灵气浇灌几日,游扶桑不仅捡回了浮屠令的修行,甚至有过之无不及,隐隐有突破之势! 神游之际,烛火忽然熄了,游扶桑手持烛台,在宴如是耳边轻问:“在分心什么?” 一瞬黑暗铺天盖地,宴如是短暂地失明,只感觉到有气息温吞而暧昧地吹在耳畔,什么东西从游扶桑手中倾倒,滴落在宴如是衣上—— 烛油! “抱歉,没有拿稳。”游扶桑随之道。 烛油从衣上渐渐滚落,开出朵朵梅花,虽凉了温度,却仍然让宴如是颤栗。识灵一角能让她感知到身前人,也就是游扶桑的存在,夜盲却让她看不见对方具体模样,宴如是听见窸窸窣窣声响,却全然不知晓对方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未知引发最大的惶恐。 宴如是感到有什么挑开她衣襟,触感似那一支朱砂笔,细小的茸毛轻拂过肌肤,带着朱砂的颜色,微微凉。先前只有下摆乱了,此刻上身也被折腾着,游扶桑以笔尖挑开宴如是前襟,又顺着胸廓慢慢游走。 痒。 燥热。 黑暗中,所有触感无限夸大,宴如是感受着笔尖慢条斯理向下,前襟,腰腹,停留在浅浅腰窝,一提,茸毛书写一个圆圈,又去到衣摆,勾起衣带,脱落了。宴如是一阵寒冷,身子要往游扶桑的方向靠近,靠近许多了,才意识到此刻她的行为实在很像自己把自己向前送——那么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她意识到了,一瞬怔忡,猝然停下,羞愤难当。 游扶桑却仿佛受用,难得地靠近,握住她瘦削的肩头,声音亲昵似吻在宴如是耳尖,“乖,继续。” 继续什么? 游扶桑的语气那么恶劣,宴如是感受着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炽热又戏谑的目光——都让她难堪。 她快哭了。 宴如是没有动。 僵持太久几乎以至于麻木,猝然划下的眼泪告诉她心里还难受着。 静夜里,那一点晶莹的泪光格外惹人注目,游扶桑沉默地看着她。 全是屈辱的破绽,到处都是。那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推开我? 她可以离开,也不会强求。 强求无果,只是疲惫,互相折磨啊。 游扶桑已经退出一步,却是宴如是又有了动静。 光裸的肩膀靠近,宴如是因为寒冷而战栗,却仍固执地递上一片唇,柔软地撞在游扶桑唇齿间。她双手被束缚在身后,行动并不便利,可她紧闭双眼靠上前来,又如懵懂的小兽,用亲吻表达笨拙的爱意。 游扶桑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原状,她微微侧身,宴如是便扑了空。 黑暗里,游扶桑已经抽身,站在离桌案稍远的地方,徒留宴如是被束缚在椅上,衣衫凌乱。 游扶桑渐渐退开了,未曾帮宴如是松开一点。她好似在用沉默恶劣地说:看,是你让我留下的,是你与我说做什么都好的。宴如是,是你自讨苦吃。 游扶桑仰首问:“是以,还要继续吗?” 宴如是在黑暗中望过来,久久沉默。 游扶桑提步要走。 足音惊动宴如是,她嚅嗫几下,终于道:“师姐……” “嗯。” “不要走……” “……” 都这样了还愿意忍耐吗? 游扶桑眼里闪过一丝戾气,难以形容是针对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却看她重新提起朱砂笔,笔尖沿着前胸一路向下,极快,掠过平坦腹部,终停留在湿润处,轻蘸。 宴如是仰起头来,显而易见地颤抖。 “不要……” “来不及了。”游扶桑道。 这一次比从前所有都心狠,也更冰冷,是用生硬的朱砂笔穿越她,不带丝毫感情,丝毫温度。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游扶桑已经熟悉了她的身体。将要冲破的刹那,游扶桑手一顿,滑落朱砂笔,啪嗒掉落身边。 居然在最后一寸,堪堪止住了。 开开合合亦不敢置信。 宴如是不敢置信。便这么停住了,故意的。 游扶桑抱着手臂,闲闲退开身。 确是故意的。 第80章 婆娑乎人间(二) ◎师姐,可不可以把我松开?◎ 宴如是抬眼与游扶桑正对上时,一滴将坠未坠的泪珠恰好滑落脸颊。 泪水是浅浅的银河,晶莹地挂在白皙的面颊上,如一道白昼流星。 耀伤了游扶桑的眼睛。 游扶桑短暂移开视线,目光回到掌门桌案边存放缚仙锁的匣子,“缚仙锁,我借一个走,都是缚鬼之用,宴翎仙首应当不介意吧?” 宴如是唇齿翕动着,僵持许久,没有说什么。她介意的哪里是取走一件法器?她介意游扶桑此刻做事只做一半,余她煎熬。然而,在这种事情上她总是羞于表达,只能自己忍受。 游扶桑不在意,俯身一捞,拿走一只缚仙锁。 “谢了,”她边整理着黑袍衣襟,往外走出几步,遥遥看见孟长言堆在门口的书卷,又道,“外面的书,我也拿一本走。” 顺手牵羊倒是快。 浮屠令与西沙月华寺之事,游扶桑比宴如是进展更快,她已经略过求实的环节,只需要求证。到时去门外匆匆一眼,自然知晓哪一本书最有用。 游扶桑道:“也提前谢了。” 有礼貌,又没礼貌。 游扶桑瞥一眼窗外,还是夜深露重,月明星稀。游扶桑行过屏风,轻开门扉,风吹进屋,一室旖旎骤散。 冷风沿着衣袍缝隙爬上宴如是的身体,丝丝余韵徒留寒冷。 宴如是一哆嗦,手仍缚在身后,愣眼去看游扶桑:“师……师姐?” 游扶桑不耐烦:“又怎么了?” 这一冷声登时打得宴如是无措,她低垂下眼,嚅嗫几番,尽量软声哀求道:“师姐,可不可以把我松开?” “……” 游扶桑转身,不动手,没回复。 夜风吹散云烟,稀星明月挂梢头,醒着双眼。云雾漫开,宴门十二楼五城静谧,更胜天上白玉京。九州仙图,宴门为中又为首,一切得益于宴门主明察秋毫亦见舆薪,一夕飘摇,东山再起成中流砥柱。 宴门十二楼以十二律、十二月为照名,最低为黄钟,是众音之启,众楼之首;最高为应钟,是最高处。 宴门掌门居位于宴门第十二楼应钟之顶,传说是九州最近天穹的地方。 高处不胜寒。 游扶桑从此处缓步而出,略苦恼地在门外挑选书卷,屋内是一人挣脱不得,泣声在道:“师姐,你回来……至少帮我松开……” 游扶桑听不见。 “游扶桑!” 声音逐渐拔高,有什么东西磕到桌案角的响动,尔后声音又压回去,“游扶桑,你回来,我求求你……游扶桑……师姐……” 游扶桑还是听不见。终于挑好书卷,厚厚一本,搭在手边。 一转身,与山道上另一人遥遥相视。 周蕴从山道走来,一身飘飘衣袂与斗笠,见了游扶桑,摘了笠帽挂在手边,莫名道:“果真是你。” 游扶桑皱眉:“什么?” 说话间游扶桑向屋内一拨手指,松开浮屠令的桎梏。两人之间,再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但有第三人在场,总是不同的。浮屠令散了桎梏,仅仅是缚仙锁,宴门主应当很快能破解吧。 周蕴在与游扶桑半丈远处停步,“先前在山下我与孟长言长老相见,她说宴门主有恙,但不确切,倘若我不算忙,有空闲,便来看看。”她轻轻眺游扶桑一眼,“总觉得与你有关呢……果然,果然。” 游扶桑忍住一个白眼,向下一斜视,许多恹气。 周蕴又近一步,瞥见她唇间血迹,猜了个大概,“折腾了?” 游扶桑没搭腔,却挡在周蕴与书房门扉之间。 “不让我进去?为什么?”周蕴奇怪,“搞了什么名堂?” 游扶桑冷冷:“与你无关。” 周蕴来劲儿了,偏要踮起脚去张望。 游扶桑冷冷抬起手,一丝浮屠灵气聚集在掌心,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分明是:不想死得很惨的话,就不要好奇心太重。 周蕴咽了口唾沫,退开几步,顾左右而言它:“浮屠令能用了诶,城主大人恢复得不错哦。” 游扶桑不说话,手中灵气不退,视线在周蕴鞋履上逡巡。 周蕴识趣,又退开一大步。 游扶桑手中灵气这才熄灭。 深知自己今日是进不了书房这扇门了,周蕴戴回笠帽,摇了摇头。 她盯着游扶桑看几许。 从前世人总用金瞳雾发眉间朱砂、赤襟黑袍蟒蛇纹路来认这只浮屠城浮屠鬼,如今游扶桑相貌不变,但那些个张扬的标志皆不复存在了,六十年过去,旁人大多认不出她,她也就这样大张旗鼓来宴门,着一身黑色,在宴门明黄色学子服之间十分扎眼。真是不要命了,周蕴心想,看到游扶桑腰间宴门玉佩,又问:“哪儿来的宴门令牌?” “成长老给的。这几日她在第四城足不出户,令牌借我了。” “哦,”周蕴深吸一口气,“还以为是你偷了宴门主的。” “少放屁。” 很忽然地,周蕴道:“你对她不好。” 游扶桑反问:“与你有关吗?” 周蕴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还是在无奈。“我知六十年之前的事情是你心里一根刺,千百年过去刺不再生疼,但还会变成一颗芥蒂,膈得人难受。但你应该知道,不论庚盈之死,牵机之毒,浮屠城破灭,都不是她的本意,是她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你们朝夕相处过,该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早就不在意她是哪样的人了,”游扶桑漠然道,“如今,此刻,她的血对我来说有用。仅仅如此。” “可是……” 游扶桑打断:“周蕴,你话太多了。”又讥诮,“你什么时候变成宴门主的御医了?你多在蓬莱与宴门停留,偏偏不回孤山,是为什么?” 便轮到周蕴沉默。 游扶桑于是讽笑:“沉浸在往事的人没资格对我说教。” 不过谈话的一会儿,天边渐渐亮起鱼肚皮,游扶桑想屋内人应是收拾妥当了,不必再挡着周蕴,这才让出身子,掂量掂量手中书卷与缚仙锁,轻巧道,“走了。” 她说得轻巧,走得也轻巧,一身黑色隐入晨雾中。 凝视游扶桑背影,周蕴在门前呆立一会儿。 许久,周蕴叹出一口气。她确是没资格说教了,可到底也只是想说一句…… 不要像我,悔不当初。 * 离开宴门,游扶桑往蓬莱去。御风三万里,耳边嘈杂渐散去,面前熹微晨光从一个汇集的光点中挥洒开来,四周骤亮,万般景色立于一阒然。 那些俗世声音再听不见了。 从前作浮屠城主,游扶桑懂得一个道理,倘如人行得慢,便注定要受俗世声音左右,因你是蝼蚁,要看她人眼色。甚至于常常还要被迫给出回应,被迫回以微笑,说自己绝不在意。 其实在意得要命。 反之,倘如行得快,那些个声音便都被抛之耳后了。如游扶桑从前入魔,骂名漫天,可即便如此,真与她交锋了,又无人敢言一句不是。 只因她是尊主,屈指可取万人性命。 覆手为云,于是也可以拥有不顾旁人意愿的张扬个性。面刺她过错的人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得透透的。 也许这就是邪修崇尚变强的原因。病态的世俗让人染病,变成蛀虫,继续啃食这片大地。 如今她再变强大了,却又有新的体悟,发现了许多乐趣,从前没见过的,或是见过而略过的,才知晓,四时有四时景,一时又有一时的快乐。她在从前的路上,居然错过那么多风景。 不过——游扶桑又警觉,这灵气到底是借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会散去,什么时候会被收回去,必然要谨慎,速战速决。 她回到蓬莱时,立即奔向翠翠的病榻。 她与翠翠都属仙草,芙蓉神血对她有用,对翠翠也会有用。 由椿木把关,游扶桑不疾不徐以浮屠令构建翠翠经脉,疏通五感。这功法游扶桑许久不碰了,怕有生疏,便让椿木多提点一些,又提到以灵气修浮屠令隐隐有突破第十层的预感,问椿木是否有所了解。浮屠令十层以上的功法这世上无人知晓,游扶桑本不抱太多希望,椿木说自己略通一二,游扶桑也随意听了,可当椿木将浮屠令指向十八地狱十二鬼“荼枳儞”,即“空行母”,再与游扶桑道:“荼枳儞是鬼也非鬼,她是从上重天来,体察人间,却被俗世浊气玷污的神。她以鬼身被困人间,却仍保留神性,浮屠令之事,可多询问她。” 游扶桑面上犹犹豫豫,点头说好,心里不禁想到:椿木想来所知甚广,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尽数明悉在她心里。都说椿木原身为一棵万年古树,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可她究竟是在哪里生长了万年的古椿木呢?这一点,俗世之人从未有解。游扶桑很恍然地预感,莫非…… 她其实是上重天的人? 上重天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游扶桑从来不知晓,她只知道九州之外是海,海外有仙山,比如不周山妖境,走到海的尽头,俗世的脊背,又是山海界…… 想到这里,游扶桑微微游神,忽有一只手伸来狠狠扯了她衣袖——“哎哟!”翠翠埋怨道,“游扶桑,你走神什么呢?捏疼我啦!” 翠翠摘下眼上厚厚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二人一对视,翠翠不习惯这明亮的天光,刺激得要掉出眼泪,又闭上眼睛。她一把抱住游扶桑,喜极而泣道:“憋死我啦憋死我啦不能说话真的太难受了!听不到,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那真是太难受了……”翠翠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有些委屈,“还好,还好我知道你们就在我身边,扶桑,或者我的其她朋友们,或者周医仙,椿木长老……然后就不怕了!” 她说得声泪俱下,游扶桑理应安慰,可某一刻,翠翠的视线向下,触碰到游扶桑腰间玉佩,登时又噤声,惊讶、后怕、忐忑、慌张,这般情绪一一在她面上流淌而过,最后化作焦急:“游扶桑,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一身如漆墨袍,搭配这样两块玲珑玉佩确实奇怪,游扶桑也没多想,细心解释道:“这是宴门的玉佩,也是宴门通行令牌。” “不,不,”翠翠一急就大舌头,快把自己急死了去,“这个玉佩谁给你的?” “我向宴门长老借的……你怎么了?” “我在被抓走的时候!看见陆琼音有这么两块玉佩,就如你一般系在腰间!” 游扶桑皱眉:“你说陆琼音有宴门的玉佩?” 翠翠笃定:“绝对有!” “莫非陆琼音是宴门的人?又或许是哪位宴门的人与她勾结,将令牌借给她……”游扶桑问翠翠,“你可还记得她玉佩上是哪一个数字?” 宴门十二楼五城,不同城楼修士令牌分别以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拾壹、拾贰等数字为区分,十二楼分别是仲冬黄钟、季冬大吕、孟春太簇、仲春夹钟、季春姑洗、孟夏仲吕、仲夏蕤宾、季夏林钟、孟秋夷则、仲秋南吕、季秋无射、孟冬应钟;五城分别是宫、商、角、徵、羽。这些门道让翠翠这株不谙宴门门类的小草妖去记实属为难,游扶桑便只问了数字。 “呃……”毕竟是眯眼偷看的,之后又丧失五感昏睡好几日,翠翠回想了许久,还是不甚确定,“也许是捌……我只记得玉佩上那一竖笔峰很利,一下贯穿了整枚玉佩,字形很复杂,是有左中右三个结构的,那应当就是捌了……” 捌——第八楼宴清嘉! 虽然翠翠说得犹豫,但游扶桑心里已有答案,倘若玉佩是第八楼的,便与她从前针对宴清嘉的猜想都吻合了,这个宴清嘉一定有鬼。 不一定是第八楼长老,也许是楼中某一位修士、小学子,言而总之,与宴清嘉脱不了干系。 事实上还有另一种可能,陆琼音食人而化出新的长相,也许是她盯上了某一人,其人遇害,陆琼音全然替代了她,便也继承她的玉佩;翠翠修为不佳,并不能完全确定其虚实,陆琼音挂着玉佩往她身前一晃,又抹去她五感,让她记忆模糊似是而非——这一切,也许只是陆琼音的障眼法。 但大费周章是为什么?游扶桑隐约能感知到,这陆琼音是个极其自恋的人,纵然心眼颇多,但很多时候又会故意露出马脚,引她们向真相去,在尽头好整以暇等待她们,见了她们,露出赞许的微笑。 待做出惊世骇俗之事,陆琼音是一定会将自己的本命挂在废墟上的,她不做隐姓埋名的事情。 那么玉佩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游扶桑稍稍眯起眼睛,却见到椿木端起茶盏,抿茶轻笑。倘若游扶桑真的进了死路,椿木多半会提点几句,指点迷津。此刻泰然模样,倒像是……她们已离答案很近,很近了。 游扶桑看椿木,翠翠便看游扶桑,确切而言,是在看游扶桑腰间玉佩。翠翠知晓这不一定是同一个,但还是心悸,纠结许久,撅嘴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 宴门的藏典阁在半山腰,其外百尺危楼,内里万仞乾坤,海纳百川,是九州之内藏典最多之处,多是慕名而来的修士。 一座藏典阁,一座长明灯塔,是宴门入夜仍灯火辉煌之处。 已近子时,藏典阁内仍有人声,宴如是步入其中,层层向上,便有路过的学子或长老一一向她作揖问好。 藏典阁分十二层,第八层至顶层仅仅长老以上可以通行,宴如是越过第七层与第八层的分别,眼前一片漆黑。她取一只火烛,上前点灯,烛光照亮一片书架。 今日早时,孟长言整理出来的书卷被游扶桑拿走一册,宴如是却明白这是游扶桑无言的提醒:这本才是重中之重,其余看也无用。 比对孟长言书写的书册名单,宴如是知道游扶桑取走的那一卷是稗事西沙,是一册有关西沙月华寺、比丘尼浮屠令乾坤的书卷。 书册提及,浮屠令本非邪功,而是月华寺中两任比丘尼所著至纯至善的功法,意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舍己为人,以肉身吞噬世间恶念邪念,替世人赎罪。 这只是孟长言留下的记录,宴如是此行便是来瞧这一册书还有没有别的抄写版,照理说,同一册书藏典阁会收留原版与誊抄拓印版。 宴如是举着烛灯向内走去,目光寸寸掠过书架上书脊,停留在某一处时,烛火被无形的风一吹,陡然暗淡下来。有烛火照明,她的夜盲不再犯,兼以这藏典阁也是宴门之内,当是安全,她便疏忽了识灵一角的窥探,此一刻烛光暗淡,宴如是猝然感知堪堪身侧以前,隔着书架,是有另一人的! 甚至那人与她盯上了同一册书。 趁着烛火幽暗,宴如是要取那一册书,书架后那人也不松手。 那人修为飘忽不定,但至少此刻与宴如是持平。 同时,宴如是闻见熟悉气息,是煞芙蓉的清气。 虽有敌意,但无杀气,是师姐……是师姐吗? 这一想法震得宴如是错愕,她的手腕还隐见红痕,是此日清晨,游扶桑用缚仙绳索狠勒出来的。这边错愕,夺书的手一松,这册书卷花落别家。书卷被取走,书架空出一块,前后互通。 隔了书架,映那葳蕤烛火,果见游扶桑那双寒冷如冰川的眼眸闪烁在黑暗里,如狼一般,正盯着她,凝视着她。 80-90 第81章 婆娑乎人间(三) ◎阴魂不散◎ 游扶桑在藏典阁撞上宴如是,纯属意外。 自椿木说了荼枳儞、空行母与浮屠令的联系,游扶桑便开始按图索骥。她也去蓬莱山的藏书库翻看过,可蓬莱此地,故事多是口口相传,记录在册的东西少之又少,游扶桑便恍然想到,六十年前浮屠城破,城中许多书籍都被存放在宴门。 对于这宴门藏典阁,游扶桑还是有很多记忆,其中以气派的十二层旋转阶梯最为记忆深刻,红木阶梯,龙灯点缀,灯光像柔软的云,漂浮在阶梯之上。曾经游扶桑为宴门学子,最喜好坐在这红木阶梯上,捧一本书,困了睡醒了看,磨磨蹭蹭在藏典阁待到夜半三更,争做最迟归寝的“勤奋”学子。 谁让当时与她同寝之人并不待见她呢。 在她的被褥里藏银针,茶水杯中倒馊水,故意被拽下的门闩,让她在凄冷夜里在外吹冷风而求助无门,分发课业书卷时特意略过她的,将她的木剑丢到后山禁地……诸如此类。倘若归寝时灯火还通明,见她步入室内,原本嬉笑打闹的人不约而同看过来,挂笑的脸立刻耷拉下去,诡异地一静。“她回来了,”她们窃窃私语,“居然有脸回来……”愈发恶劣的,“死在外面就好了!大家都清净!”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渐渐的,游扶桑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做了什么,才如此遭人厌恶…… 她们看她的眼神,好似游扶桑不是她们的同窗,而是一个怪物。 “她本来就是怪物呀!”这样的声音即便出了寝居也不会消停,“都说她不是人,是一只凶兽,扶桑之地的凶兽,不知道生食过多少人呢!” 类似的话游扶桑听得太多了,耳朵都要磨出茧子。分明是游扶桑的来历,那些人却表现得比她还要清楚,身临其境似的,仿似她们真的到过日出扶桑之地。 听得多了,游扶桑便不在乎。 关于她的出生之地,她只记得天干日燥,白昼无尽,永无黑夜。但在谣传中,那些地方变得神秘莫测黑暗无边,宛如混沌,游扶桑的生母被她们描绘成三头六臂宛如刑天……游扶桑在心里说,谢谢你们,赠我这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出身…… 听得多了游扶桑自己也觉得好笑,不怕她们胡扯,不怕她们轻信,但是。 她怕有一人会听到。 她怕在那人脸上看见与那些人一样的戏谑目光。 她怕那人听到以后,也疏远她,嘲弄她,排斥她…… 而在游扶桑拜入内门半月不到,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迟去学堂,在侧拐角见一位学子扯住宴如是衣袖,半面讥诮半面担忧地对宴如是道:“你可要小心那位游师姐呀!” 尔后,那人开始说起扶桑之地的“故事”。 我会因为这些传闻被逐出内门吗?游扶桑躲在拐角,指甲嵌进手心,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些谣传感到痛苦——哪里有人会因为这种三人成虎的谣言逐出内门?可那时的游扶桑不懂呀。她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些,于是常常忐忐忑忑,心怀惴惴。 她站在拐角,拿一点视线偷瞄宴如是,宴少主站在光下,游扶桑看不见她神情。 宴如是没有打断那些人的话,还在听,认真听,细心听。 乌云层层地卷过来,天光散尽了,草地变得昏暗。游扶桑感到无尽的寒冷。 谁都无法想象那一刻的她有多害怕,害怕宴如是脸上露出与旁人一模一样的戏谑神色。 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要挤兑她,只能选择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她多希望那个人是宴如是…… 可是不可能。 宴如是是什么人?是世间大派掌门之女,是百年难得的天之骄子,天资出众,弓与剑双修。她一挥手,呼朋引伴,高朋满座。游扶桑的世界里只她一人,而宴如是的世界里,掌门娘亲,长辈,师者,朋友……泛泛之交、萍水之缘如游扶桑,充其量只占最角落。 也许角落也占不着。 这世间对有些人而言是晴空万里,日日好天气,对她来说,只是缠绵阴雨,郁郁不欢。 学子们窃窃私语,与宴如是悄悄附耳,游扶桑在拐角,站立不安,如鲠在喉有苦不敢言。 学子道:“是以呀,宴少主千万小心——她就是个怪物!!” 宴如是喃喃:“怪物?” “是呀,怪物!三头六臂,面容丑陋而可憎的怪物!”学子笑,“在外门的时候,我们都很讨厌她!” 宴如是哦了一声:“还好现今她来内门了……” “什么?” 宴如是字句铿锵:“我是说,还好扶桑师姐来内门了,否则日日夜夜在外门、与你们这些爱说闲话嚼舌根之辈待在一起,不是怪物也要被逼成怪物了呀!” 那双杏眼笑眯眯的,语气十分活泼,听来很无害。 可她在说什么?她是在为游扶桑说话吗?…… 几位学子面面相觑:“宴……宴少主?” 电光石火,宴如是面色沉下,少见地黑了脸色。“游扶桑是人还是怪物,本少主是瞎子没有眼睛,不会自己看吗?”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几位学子,厉声道,“以后你们都不用来内门听讲了。背后议论为品行低下,又挑拨离间,实在令人不齿,我会让内门长老替你们几位除名。还有,倘若再让我听见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你们就等着被驱逐出宴门吧!” “宴少主……!”先前肆意谣言的几个学子纷纷愣住,尽数哀求起来,可宴如是已懒得管了,她大步流星越过她们,来到侧门,陡然看见游扶桑,她微微愣住。 “师姐……” 尖牙利齿的宴少主忽然又变回了小孔雀,她唤她一声师姐,傻傻地眨了眨眼睛。 师姐听到那些话了吗?宴如是本想这么问的,可如果再提那些言辞,几乎又是把那些不好听的话再复述一遍,再一次伤害了师姐——还不如早早翻篇。 她看得到师姐是谁,明白师姐是怎么样的人,不是怪物,不是怪物。 师姐到底是什么,我不会自己看,自己听,自己去感受吗? 这么想着,她牵起游扶桑的手,避而不谈先前事:“师姐今日是不是睡过头了?真是太迟了,我等了好久好久!” 语气娇气又埋怨,仿似她真的等她等到头顶长蘑菇。 她们牵着手,手心温度相渡,彼时的游扶桑真的以为她们会相牵彼此很久,很久,久到沧海桑田,人心不变…… 岂料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几百年后重筑的宴门与从前相差无几,同样的山道,同样的藏典阁,与从前几乎没有差别,书卷浩瀚如许,灯火如云漂浮在身侧,一臂之隔,那张脸那么明艳,那么漂亮,温柔而期盼地看着她,直教游扶桑恍然以为是从前。 今夕何夕,此夜当年。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月年年,江月年年空照人。 物非人非是离人。 第82章 婆娑乎人间(四) ◎阿娘的清酒◎ 宴如是只见一臂之隔,游扶桑取出那本厚厚书卷,眼神捎来冷意,片刻又落下。她开始翻阅书卷,她看书,宴如是便看她。 师姐……师姐…… 宴如是想出声的,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看着她,心脏砰砰直跳,又喜又怯,这样的情绪既雀跃也压抑,汹涌地将她吞没,剥夺了她言语的能力,一时沉默,错过最佳先机。二人无言,直至游扶桑潦草翻完了书卷,那册书卷被折了一页再递回来:“看这个。浮屠十二业,空行母。” 宴如是稍愣一下,手忙脚乱地接过,她隐约觉得今夜游扶桑态度好了许多,虽不知是什么缘由,但总归是好事。既然游扶桑已递出“空行母”这一橄榄枝,她便欣欣然接下,顺着看下去。 空行母,浮屠鬼,上重天…… 关于上重天的问题,曾经宴如是询问过宴清绝,都说凡人修道,得道成仙,位列仙班——便是去上重天做神仙。 “阿娘,你有没有去过上重天?” “不曾。” 宴如是于是唉了声。也是,去了上重天的人都不会回来了,如何能在她身边做她的阿娘呢? 宴如是未注意到,彼时宴清绝虽然否认了,可神色是叹惋又怀念的。也许她去过,而上重天是她的一个秘密,连女儿都不能告诉。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这些再无从知晓了。 藏典阁内,游扶桑忽然道:“你有在看吗?” 在责怪宴如是神游,一页书纸看了许久。 宴如是尴尬道:“抱歉,我只是在想上重天的事情。这世上各人命里都有劫数,上重天的神祇也不例外,这空行母本是梵古的神祇,下界之后为俗世浊气所玷污,渐渐失去神的身体,滞留凡间……这万千年里,唯有两个下界遭到浊气玷染的神祇,一个是空行母,她为世间恶念浊气点染,另一个是巫山神女,九州巫山的神,她为世间人的七情六欲所点染,多情似人间,便回不去天上天了……” 游扶桑打断:“只说空行母。巫山神女的事情暂与我们无关。” 宴如是哦了下,呆呆地低下头,又翻看书卷,“空行母在十八地狱,吞噬了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七种罪念,她所到之处,哀嚎声不绝,靠近她的人都会陷入痛苦的噩梦……” “也许这一条,浮屠令那一层南柯一梦可解,”游扶桑迅速略过,“还有没有别的?” 宴如是皱眉沉默几许。“关于空行母的记载,大多来自几百年前,这百年间她不曾现身,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师,师姐……”难得的温声交流在宴如是心里留下小小火苗,她很小声地喊出这二字称谓,“师姐,纸上谈兵终觉浅,百闻不如一见……” 游扶桑垂下眼,若有所思点点头。 没有像往常一般否认,没有讥诮地讽刺,也没有那句,“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这样的态度给了宴如是更多勇气。 昏暗的藏典阁中,幽微的烛火坠下,擦过引线,发出转瞬即逝的光亮,烛火熄灭。 心里的火却开始燃烧。 火苗渐渐蹿高,烧得宴如是有些发热,尔后晕头转向,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快过理智一步,向游扶桑近去。 游扶桑只见灯盏烛火掉落地上,宴如是捧着书卷撞进她怀中,她抬眼看她,眼底欲语还休。 咫尺距离,呼吸缠绵,夜盲让宴如是本能地抓紧游扶桑双臂,芙蓉神血让她们亲密无间。 宴如是似乎想亲吻她,抑或是,渴求一个不那么暴躁的吻。 ——是藏典阁中陡然出现的凌乱脚步打断了她的动作。 似乎有十余个学子结伴从阶梯向上而来,叽叽喳喳,带着年轻人的嘈杂与欢快。 这些来自外界的声音使宴如是恍然明白过来此处何处,是人多眼杂的藏典阁,不是她们可以荒唐的地方。她回过神,隐约觉察游扶桑正面无表情,回握她的手也带着冷漠,顿如一场大雨倾盆,浇灭了心中的火苗,也浇醒了如在梦中的她。 让宴如是恍然意识到投怀送抱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火苗被浇灭,余烬是寒冷,宴如是又要退缩了,因为游扶桑的无动于衷也因为藏典阁内渐渐嘈杂的声响。仙家仙首夜半私会魔修——还是当着门中小辈——这确是一个羞于人知的事情。 可她忘了此间仍是黑暗,松开游扶桑后她一瞬便没了倚靠之处,只得向后跌去。 好在书架狭窄,她不至于跌倒在地,然而后背贴紧书架,高高低低的书页卷轴膈在瘦削的脊背上,阵阵生疼。宴如是压抑地皱起眉,忽然感到身前游扶桑气息逼近。 游扶桑缓缓靠近,衣物摩挲的声音格外明显,她抬手握住宴如是肩膀,将她一点点往下压。 “你很慌张吗?”游扶桑轻声问,不带情绪,“我们之间的事情被第三人知晓,会让你觉得很害怕吗?” 根本是明知故问。游扶桑太清楚宴如是的薄脸皮,此事若有外人在场,她能羞愤到拔刀自戕。 可是,这一夜,游扶桑偏偏不想照顾她的薄脸皮。 游扶桑迅速扣住宴如是手腕,膝盖抵住她双腿,扯下她腰带,掌门的腰带连缀玉石,被当作眼纱绑在宴如是眼上。夜盲本就难受,又被遮住双眼,识灵一角也不起作用了,宴如是在慌乱间捉住游扶桑手臂:“不要……师姐,她们会上来的……不……” “不会的,”游扶桑轻轻在她耳边吹气,语句安抚,语气却不怎么安好心,“宴门主忘了?藏典阁第七层与第八层之间有禁制,普通学子上不来的。” 便是此刻,映照似的,那几个滞留在下一层的学子之间相互吵闹着:“确定将乾坤钥捎来了吧?这个钥匙对藏典阁禁制真的有作用?”“总得试试吧,试试总不会吃亏……”“一定有用!否则它凭什么叫乾坤钥?”“这禁制也是长老们造的,这乾坤钥也是长老们造的,如此真是有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嫌疑,哈哈哈……”“傻愣着干什么?快试试呀!今日孟长言长老不当值,我倒要看看这第七层以上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有她们说得那样神奇?” 什么藏典阁禁制——这站在楼下的分明是几个夜半三更相约偷闯禁地的学子!她们有备而来,带着长老的乾坤钥,就为了上楼一探究竟! 宴如是挣扎起来,身子却越陷越陷深了,黑暗中龙涎香气无孔不入,宴如是几乎在这香气里溺毙,头顶却传来游扶桑好整以暇的声音。 “张嘴。” 游扶桑轻轻命令道,气息温吞在宴如是鼻腔,鼻尖与宴如是相撞,下一瞬,便咬上她的嘴唇。 这亲吻确比从前温柔一些,牙齿轻咬在唇间,不带疼痛,不见血,只引起丝丝麻麻的痒。不似从前攻城略池,眼下这个吻是春风拂面,吹皱一池春水,宴如是也如春水般化开,瘫软在游扶桑怀里。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环绕住游扶桑脖颈。 吻如春风轻拂,又渐渐加重,亲吻间,游扶桑紧紧地扣住宴如是腰身,将她箍入怀中。 一片黑暗,于是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触觉与听觉上,唇齿间的痒意无限放大,思绪与情绪皆随着这个吻不断化开,化开,化作耳畔啧啧轻柔,旖旎又温吞地缠绵着。被游扶桑的气息所充满,宴如是想沉沦,可理智还在煎熬,告诉她此处不是荒唐的地方。宴如是再次挣扎起来,仿若小兽发出咿呜的响动,从唇间断断续续传出。 “师姐……停下,停下来……” 游扶桑闻言,似乎微有一愣,再啄吻几许,退开身子。“不喜欢吗?” 她难得这样温柔地询问,好似她们是情真意切的情人——倒让宴如是怔忡。今夜的师姐很温柔……宴如是很喜欢,也喜欢这个吻,却也无法喜欢眼下这个情景:似在悬崖上相拥,很动情,可身后是凛冽的风,她们拥吻,美好却摇摇欲坠。 电光石火,藏典阁中所有烛火一灭又亮起,铃声陡动,预示着有人试图冲破第八层的禁制,但失败了。 那几名学子也在抱怨:“居然没有用!看来造藏典阁禁制的长老比造乾坤钥的长老水平稍微高明那么一点点。” 学子们又闹腾几下,抱怨几句,不想无功而返。 但有什么办法?到底是上不来了。 “算了算了,”她们道,“散啦!” 忽然,有一个年长的发现了她们,大喝道:“这么晚了还在喧哗,小心挨罚!” 学子们嬉笑起来,带起窸窸窣窣脚步,都渐渐远去了。 只到这时,宴如是才显然松一口气,身子不自觉向后倒去,凌乱的乌发散在书卷上,胸口轻微起伏。很恍然地,她感到游扶桑的手不安分起来,摩挲时,指尖带着冰凉,正挑开她里衣。 宴如是有些腿软,想抵抗却不能,师姐太熟悉她身体,轻巧一动,都引向於望的深壑。 想要更多,游扶桑忽然不动了。就在宴如是怀疑她又成心戏弄自己,忽觉身下一空,是游扶桑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将她置于自己腿上! 宴如是茫然地跪坐在黑暗中,游扶桑的腿上。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受到身下人起伏的心跳。 “自己来,试试看。”游扶桑道。 坏心眼的人恰到好处地勾足了她的於念,却又让她沉静下来,自己去做。 宴如是呆愣在原处,无尽的羞赧淹没她,如海水一般。广阔海面上有一只孤舟,稍有不慎便要被打翻,呛在水中。 那是她自己。 她在海中被拥抱。 游扶桑起伏的心跳是海的涟漪,她在海中抱紧她,孤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与颠簸。 似乎是自己动了,又或许游扶桑在缓慢施力,宴如是早已分不清楚。一身绫罗那么碍事,师姐“好心”地帮她尽数扯开。游扶桑在笑,带着满意与餍足地注视着宴如是——那么漂亮明艳的一张脸,眼纱下双目紧闭,流淌出动情者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清泪,与贪婪的於望——游扶桑注视着她,觉得赏心悦目。 孤舟颠簸的最后一刻,舟上木板咿呀得几乎散架。宴如是力竭,手足无措地扶住游扶桑肩膀。散架的孤舟需要新的浮木,否则溺毙海中。 此刻,孤舟柔软地瘫软在游扶桑怀中,欲望的余韵夹杂芙蓉清香,萦绕在鼻尖。 游扶桑拥抱着她,破天荒的对她进行余韵后的安抚。 被拥抱时,宴如是是迟疑而茫然的,她似乎愣住了,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她落泪,泪水渐渐浸湿裹眼的腰带,她呜咽了几许,听游扶桑柔声道:“你需要清理。” 清理什么? 宴如是稍愣,便是天旋地转,游扶桑重新来到她身上。恍然间,宴如是感觉到鼻息喷洒在那之间,唇齿包裹住一点,轻轻往来。 ……原来是用嘴巴。 是梦后柔情,是奖励。 一次又一次的颠簸中,宴如是几乎要昏过去了,最后一眼,她强打精神去眺游扶桑,惊讶于对方眼底罕见的柔情。是错觉吗?她想,师姐怎么会对我笑呢…… * 昏暗的藏典阁中,身下人昏昏沉沉睡去。许是太累了,太不经事,游扶桑不作多想,只静静看她,视线寸寸抚摸过宴如是身体与面颊,鬓角、眉眼、鼻梁、朱唇……所谓玉骨美人肌,清雪芙蓉面,不外如是。再向下,潮红不退,情意未了,喉头起涩,嗓音生哑,都是欲望。 曾经浮屠城里游扶桑凝视着她,看着这只落汤的小孔雀来向自己求助,心里恍然划过一个念头:倘若剥下师妹一缕肌肤,皮下流淌的究竟是模糊血肉,还是明净洁白的新雪? 是了,嗜血是邪修的本能,但是在这些吃人的腌臢的模糊血肉里,她又用所剩无几的敬重情意,捧着一抔洁白的新雪……而这抔新雪,是宴如是。从来都是。 游扶桑凝视着她,缓慢撩开宴如是被汗浸湿的额发,轻轻,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一个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吻,一个绝不适合她们如今关系的吻。 转瞬,游扶桑结束这个短暂的吻,她抱起宴如是,虚无缥缈的灵气在黑暗里勾勒一副传送阵,传送阵落地,游扶桑一沉眸,电光石火,二人一齐消失不见。 宴门夜半。 藏典阁中二人消失不见,宴门应钟楼外掌门居所,凭空出现两人,趁一抹掌门居外温泉氤氲雾气,齐齐落入水中。落入水中前游扶桑还维持着打横抱宴如是的姿势,落入水中后手一松,分散地跌入这月色下温泉。 墨色如许夜无声,泉水温柔绕肌肤。掌门居外竹林清风,吹散些许轻云稠雾。仿似还留有夏末的蝉鸣,那么远又那么近,芙蓉飘香。 宴如是还做着孤舟颠簸的梦,这一瞬立即被呛醒了。 她身上一件不剩,炽热的泉水包裹她,抬眼,游扶桑坐在岸边玉石上,单薄衣衫也被打湿了,湿润地勾勒出身线,“醒了?”游扶桑淡淡,面无表情道,“醒了便自己清洗吧。” 宴如是略有错愕,顷刻咳嗽不止,手忙脚乱地捞起木盘上茶杯。 便没有注意到,这木盘上漂浮而来的并非清水,而是酒。 宴如是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滴便醉,醉了到处犯错,第一次啃了掌门居里掌门印——现今这掌门印青龙头顶还有一个痕迹,旁人相问,都说是摔了磕的,其实是宴少主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偏要沾酒,又觉自己门牙硬过玉石,捧起掌门印,狠狠一啃—— 挨了阿娘狠狠一巴掌。 醒来后她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只知晓宴门掌门印上多了一个奇怪的小痕迹,以及,阿娘再也不许她喝一口酒。 但宴如是后来还是偷偷喝过一次。 那一次…… 想到这里,她忽然很想哭。酒水从喉咙一路烧滚下去,烧得宴如是泪眼朦胧,游扶桑坐在氤氲雾气里面无表情地眺她,那副面容与竹林中蝉鸣一样,那么近又那么远…… 宴如是想起,那次她偷喝阿娘的清酒,借着酒劲,鼓起勇气……偷偷亲了…… 偷偷亲了…… 偷偷亲了,喜欢的人。 第83章 婆娑乎人间(五) ◎多情似醉酒,好梦不堪留◎ 自母亲逝世,师姐离心,没人会在宴如是喝酒的时候照看她了。 更何况,如今的她也不再仅仅是“宴如是”,是为众人瞩目、虎视眈眈的少门主,倘若饮酒再生差错,多是奚落嘲弄,无人会替她作掩护。 自此宴如是谨慎碰酒。 可如今月下温泉,泉中清酒,触景伤情,宴如是一杯又一杯不停歇地喝。许是知晓游扶桑便在身侧,宴如是渐渐放下警惕,即便此刻她们已然离心,游扶桑对她也并不和善,甚至于暴戾……宴如是却还是信她。会在她孤立无援收留她的师姐……会为她写出《告天下人书》的师姐……如何会真的加害于她呢? 啜酒沉吟,宴如是又想:如果师姐都信不了了,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如果师姐都不要她了,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但至少现今师姐对她欲拒还迎,也许是因为芙蓉神血,或是因为本能欲望,会迎合她,完成一些不那么温柔的性事……但宴如是能感受到,游扶桑的态度在变得柔和。那么是否只要自己再努力,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呢? ——大抵宴如是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对游扶桑最重的依恋来自于百年已过,在那么多物是人非的景色里,游扶桑是唯一贯穿新旧、始终如一、留在她身边的人。 ‘即便她不再喜爱我了。’ 借酒消愁愁更愁,愁到泪眼朦胧,一杯酒水见底,人还浸泡在水中,乌发像水中青藻,温泉水珠凝挂在桃花尖上,水汽在面颊蒸出淡粉色,绯红与雪白交织,眼泪是欲的点缀,到底人面桃花相映红,春光不与四时同。 那双杏眼在落泪,沉静而缄默的。宴如是呛去,咳嗽一声又呜咽地抬起目光,终点落在游扶桑身上。从来都是。 游扶桑却匆匆移开眼。 她没有回应这目光,视线落在酒水上:“喝够了吗?喝够我帮你清洗。明早还有别的事情,今夜帮你洗完,我便离开了。” 离开。 又要离开了。 宴如是微红着眼睛,心里恨恨道:此人分明从前也是宴门中人,怎么就变得这样仇视宴门了?来去随意,避宴门之不及…… 难道是因为讨厌我,于是也憎恶起宴门了吗? 宴如是想不明白,酒水漫过理智,脑中的一切思绪变得平铺直叙,是便是是,否便是否,思路在清酒里打瞌睡,变得一根筋。 一定是的吧,宴如是想,恨乌及屋便是这个道理吧…… 她不作声,拿着空酒杯不断往口中倾倒,又咳嗽,游扶桑隐隐皱了眉,从白石岸边几步走来,一手拍掉酒杯,一手扳正宴如是肩膀。 泉水浸泡的肌肤湿滑恍若鱼鳞,甫一触碰,人也似鱼一般扑腾挣扎起来:“游扶桑,你要做什么?!” 游扶桑淡然道:“清洗。” 清洗…… 清洗? 简单两个字,却如同火星点燃引线,宴如是一下从游扶桑手下挣开,剧烈的动作带起一阵雨帘似的水花,水珠晶莹地分散在氤氲雾气中,“清洗,什么清洗?”话被酒水浸润有些说不清楚,字句却很坚定,语气又埋怨,“你为什么帮我清洗,游扶桑,你以前帮我洗过吗?” 宴如是红着眼睛,“我每次都是被折磨完,尔后苦兮兮自己去洗,游扶桑,你有一点心软吗?” 说话间,她想到,第一次在蓬莱,蓬莱的夜露那么冷,游扶桑留她一人在身后,那里肿得快要出血了,嘴巴也磕破掉,游扶桑有一点点关心,有一点点心疼吗?芙蓉神血只是让身上不会留下痕迹,又不是不会痛……想得委屈极了,宴如是弯腰在水间,双手掩着眼睛,脊背不断耸动,显然是在哭泣,“游扶桑,你太过分了,总是弄得人很疼,哪里都疼……难受得要死掉了……清洗……清洗……你现在装什么好人啊……” 又喊:“游扶桑,你看我这样狼狈很得意吗?……” 眼泪连成线,点点滴滴融入池中,哭泣的人半边身子隐在水中,半边脊背莹白如出水芙蓉,不染不妖。那些责怪的话不过是发泄,这半月日日欢好也日日折磨,宴如是并非以痛为乐之人,再倾心游扶桑,也不会欺骗自己这些冷漠的折磨是出于爱。宴如是不喜欢,也会难受,倘若她仍清醒,这些难受便自己咽下了,她明白这是自己播下的苦果,是委曲求全后必须承担的苦痛;可现今酒醉时,她变得直白,疼便是疼,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抱怨便要说出来,悲恸便要大肆哭泣。 她也做到抱怨、做到哭泣了,站在泉中潸然泪下,长发交缠身上,莹白的身,乌黑的发,都随眼泪抖动。 宴如是断断续续抱怨完后,游扶桑显然怔忡,许久都没有回应,她闻见酒气,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蒙上心头,才反应过来是酒水在作祟。“宴如是,你发什么酒疯……”游扶桑又笑又气,索性丢下软帕,转身要走,“那你今夜也自己清洗吧!” 才是移开步子,身后哭泣的人在水中走动,隔着一层薄薄的被泉水浸透的衣衫,宴如是紧紧抱着游扶桑,“不要走,不要走……是如是一时嘴快,说错了,全部说错了……师姐替我清洗吧……”说得又哽咽,“师姐,每次都是我求着你不要走……什么时候你能真的不离开呢?……” 她说着毫不着调的话,紧抱着又开始不停地哭,整个人因为委屈缩成一团,拥抱的手又箍得很紧,很紧,她问:“师姐,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为什么你回来以后,不多抱抱我呢?” 游扶桑沉默一下,只道:“宴如是,你喝醉了。” 宴如是扬声道:“你放屁!我才没有喝醉!” 游扶桑:“……” 宴如是微微喘气,用力眨了眨眼,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呜了一声,立刻道歉:“对不起,师姐,如是不是故意要说那样的话的……头有些晕,话不过脑子,师姐你千万别怪罪……我,我没有喝醉,没有喝醉,说的都是真心话……” ……就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说真心话呀。 这样的情景游扶桑再熟悉不过了。 醉了酒后音量拔高,话语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袭来,想到什么说什么……抱怨也好,撒娇也好,全都是真心话。意识到说错话、做错事情了,又会立刻道歉,可怜巴巴地掉眼泪,抑或软绵绵地求亲吻,让人没脾气。 在外头叱咤风云、沉着沉静的仙首门主,醉酒后也只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小孔雀。至于醉酒后的行径,醒了一概记不得,便是知晓这一点,游扶桑的态度才有些犹豫。许久,许久,她扶住宴如是拥抱的手,转过身子,正面对她,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小孔雀立即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师姐要为我清洗啊!” 游扶桑道:“嗯。” 宴如是终于笑了,眼底亮晶晶,她看着游扶桑:“还有……”佯作苦思冥想,她皱起眉,眼神下瞟,顷刻又亮着眼睛靠近来,“还有,我还想师姐亲我一下。” 这样亲昵而无隔阂的言辞,让游扶桑恍然以为是从前。宴如是想要她们的关系回到过去模样,游扶桑又何尝不想?可是……愣神的瞬间,人被拉入水中,单薄的里衣近乎于无,她们紧密相接,游扶桑才伸出手,宴如是又咯咯笑起来,“好痒,”小孔雀笑着躲,“师姐,好痒啊……” 游扶桑于是收手。 小孔雀又不满意,瞪圆眼睛,固执道:“扶桑师姐,你亲亲我,要说话算话啊。” 游扶桑也渐渐沉默。 怎么可能不愣住呢。 这样的景色,怎么可能让游扶桑不愣住呢。 宴如是手环抱着她,静静卧在她身下,眼眶因为酒气与泪水而变得鲜红湿润,眼底却还是带着笑——她认真地注视着游扶桑,以一种懵懂而好奇的姿态。 让游扶桑恍然生出一种正在与从前“小宴少主”欢好的错觉。 没有血海深仇,不至恨海情天,只是她,只是她们,只是“游扶桑”与“宴如是”。 恍然间,宴如是开始纠缠她,修长的腿挂上来,柔软的唇瓣贴合在游扶桑面颊,稍稍摩挲着,酒气从缝隙中溢出,与泉水雾气混合成香草的芬芳,微微淡淡,洋溢二人之间。咫尺里,宴如是略闭起双眼,纤长的眼睫颤动着,似一只紧张的蝴蝶,在稚嫩而笨拙地亲吻。 游扶桑本该推开她。 可又想起从前,宴门桃树下,这小宴少主一身酒气亲吻她,醒来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游扶桑于是侥幸心想:倘若不推开,也不过一场好梦……梦醒只她一人记得,也算不赖。 如有映照,宴如是更勾紧她,委屈道:“扶桑师姐……” 正是因为醉酒,宴如是才敢如此肆意撒娇,任性求索;也正因为醉酒,游扶桑才愿意这般正大光明地温柔相待。 肌肤相亲情意浓,最是好梦不堪留。 也正是好梦,才要尽贪欢。 掌纹拂过清水芙蓉,宴如是在白玉石上磨蹭一下,白瓷的肌肤便映上一些淡红痕迹。游扶桑从后方抱住她,抱紧这朵潮湿的芙蓉花,花下湿润如水露。 花露已太多,多到宴如是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地步。 ……反正,醒来,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第84章 婆娑乎人间(六) ◎城门失守,节节败退◎ 多情似浓酒,好梦不堪留,然,已有梦来处,又让人如何不心动,不伸手将梦揽入怀中? 月光里,泉水与露水混合一起,攻城略池变得轻而易举。芙蓉花节节败退,失守城门,倾溃一触即发。 宴如是垂眸,口齿翕动,渐渐跪坐去白玉石上,细碎沾湿的额发凌乱在额前,她闭着眼,频频蹙眉,若非游扶桑扶住她腰身,整个人便向前倒去了。 还是温柔的,至少游扶桑很体贴她感受,从后方抱着她,不太紧,又有力度,下巴抵在颈窝,似是温柔情人。下手也温柔,轻拢慢捻抹复挑,夜月动春风。 春风尽处,清流飘散。 宴如是舒服地哼了几下,哼哼唧唧,摇摇晃晃,终被身后人抱紧,轻轻安抚着。小孔雀闭着眼睛,转头索吻,固执地完成先前希望游扶桑亲吻自己的愿望。 一个极轻柔的吻绽放在她们之间。 反正醒来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仍旧这么想着,游扶桑得过且过地温柔相待,一切冰霜皆融化,化作宴门清泉里玲珑心,皆在春池荡漾。悄悄地,宴如是转过身来,与游扶桑正对着相贴,她双臂环住游扶桑脖颈,鸟儿一般啄在她唇齿间,轻轻,啄啄,嘤唔了细碎声响,沉醉而动情。 不够,还不够,宴如是还想要更多,即便那瓣还在湿湿哒哒地抽动着。 觉察她意图,游扶桑拒绝道:“今夜已经做得太多,再来对你身体不好。” 游扶桑早已被酒气消磨得没了脾气,说这话全然是出于好心。宴如是却不领情,她咬起牙,认定游扶桑又与她作对。 那双漂亮杏眼圆瞪着,仿似在说:我偏不! “那你可以自己做,未必非要我来。”游扶桑轻飘飘道,扶住宴如是手腕,往下动去。 又坏心眼。 宴如是磨磨蹭蹭听她的话,笨拙依她所言,不甚熟练,游扶桑却又道:“这样不对。”扶住小孔雀的手,教导她,“应该这样。” 游扶桑好似在帮她,却不是亲力亲为,还是宴如是在努力。 仿似好心,一丝不苟,但分明是使坏。游扶桑真是过分,小孔雀想。感触奇异,宴如是困惑也害怕,想要逃走,却渐渐身软不成样子。 使坏的人却又道:“还不对。” “还不对吗?” “要快一点。我来。” “好吧……” 醉卧情人怀中便无所谓沉沦了。 小孔雀百依百顺。 可是弄得太过,又生疼,且游扶桑仿似意识不到,愈发快速。 有些难受,不太舒服,小孔雀嘤呜犹在梦中:“嗯,唔……够了……停下……” 身前芙蓉面千娇百媚,双眼泪雾朦胧,游扶桑却铁石心肠:“不够。”她更快。 更快的后果便是神弦紧绷。 尔后陡然,“啪”,弦断了。 一阵溽热,随即是风夜打来的寒冷,折股跪在石上的宴如是猝然瞪眼,向下定睛,一片湿寒赫然在眼前。意识到发生什么,她面色刷地煞白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居然…… 她居然没有控制住自己。 酒水清澈,泉中气蒸朝热,回到身体,向下蜿蜒而出。 宴如是全然愣住了。 这样温柔的性事是她梦寐以求的……可她在做什么?她居然在做这样丢脸的事情…… 第一反应是想逃。酒醉让一切思路变得简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走再说。不敢去看游扶桑,小孔雀红着眼睛挣开怀抱,游扶桑却不放手,仍然紧紧抱着她,尖锐地桎梏。 “宴如是,你要去哪里?” 宴如是挣扎几许未挣脱,眼泪刷地一下落下来,失声问:“满意了吗?看我这么丢脸,游扶桑,你满意了吗?” “……丢脸?”游扶桑不解。 宴如是啜泣几许。芙蓉面半羞半恼,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看得游扶桑心惊。 游扶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潮吹,不是脏,是正常的……” “不正常,一点儿也不正常……”小孔雀哭着摇头,还在躲,“以前从来没有的……” 游扶桑轻轻抱她,哄道,“正常的,不打紧,舒服了才会这般失控。宴如是,乖,听话。” 宴如是不应声,却还掉眼泪。 游扶桑不厌其烦道:“真的。” 宴如是难以启齿地问:“师姐不觉得恶心吗?” “不觉得。” 宴如是咬牙:“师姐不会嫌弃我?” 游扶桑非喜也非恼,淡淡道:“不会。” 宴如是这才打住,渐渐垂下眼:“唔。” 游扶桑难得好脾气安抚她。终于等小孔雀息声,认可了游扶桑的话,却看又皱起眉,脱离怀抱,半趴在地上四处找寻,又哭了。 游扶桑问:“在找什么?” 宴如是别开脸啜泣,吸了吸鼻子,惨兮兮道:“师姐,我的腰带落在藏典阁了,还有衣裳……衣裳……我的衣裳也不见了……” 游扶桑叹一口气,柔和了嗓音,哄小孩似的:“不打紧,我帮你返回去拿。” 宴如是回过头,皱着眉,很不信任地盯着游扶桑。 “真的吗?” “嗯。” “真的吗?” “嗯。” 第三遍问:“真的吗?” 游扶桑:“……” “嗯。”扶桑城主此夜一贯地柔和,又道,“今夜不可再胡来了,现下便清洗。” 嗓音柔和,但带着不容置喙的态度,是命令。 小孔雀软软“哦”了一声,倚靠进师姐怀中,真奇怪,她在心里呢喃,师姐今晚对我格外好…… 只有游扶桑知晓,也不过今夜会如此。 这份柔情如同这清泉里酒气,清晨风一起,轻轻吹拂,便会彻底散去。好梦不堪留,多情不长寿,如她们;美不自知者美不胜收,情不自识者最动人心魄,如眼下,一只坠湿的白色孔雀,与细心为她清洗的人。 泉水已微冷,掬在手心,浇在身上,略微不适,宴如是哆嗦一下,回抱住游扶桑,说道:“冷。” “那便不要在岸上,你坐回温泉里。” 宴如是问:“师姐与我一同下去么?” 游扶桑反问:“下去怎么替你清洗?” “那我便不下去。”宴如是轻轻摇头,“师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说话时,她磨磨蹭蹭,要将自己整个人缩进游扶桑怀中,细声喃喃:师姐,师姐,我的师姐…… 东蹭蹭,西蹭蹭,似传奇话本里不谙世事又偏要招惹人的芙蓉花妖,很是磨人,岂知游扶桑实在不解风情,目不斜视,坐怀不乱,垂眸认真。 一板一眼掬起泉水,游扶桑替身前人细致清洗。莹白面颊,微红的耳垂,纤长脖颈,瘦削肩背……泉水顺着瓷白孔雀的身体一路向下,蜿蜿蜒蜒划过芙蓉花瓣。 宴如是乖乖坐在原处,冷得哆嗦也不挪动,隐约翘了翘身后,喜欢游扶桑揉她尾骨。 鸟儿翘起尾羽。 被触到尾椎的末端,小孔雀轻轻喟叹。 哪想得到游扶桑只触到此处,停了手:“往下便你自己清洗吧,我不方便碰。” 不方便碰?怎么个不方便碰?宴如是心里哼道,都碰过千百回了,现下与我说你不方便碰? 宴如是再靠过去,光裸的双肩耸起,皱眉表示不满意。 游扶桑不为所动。 笨拙的勾引落了空,宴如是也嫌丢脸,赌气扭头不理人,自己弄就自己弄,又非第一次自己清洗了,她熟练得很。 别扭地自己清洗完,宴如是转过身,见游扶桑倚靠石边手撑着脸,隐约在打瞌睡。 此刻游扶桑并非朱砂金瞳浮屠鬼模样,而是乌发漆瞳,朱唇瓷肌——宴如是心心念念的从前宴门大师姐样貌。 面对这张脸,又是醉酒时,宴如是太难克制自己不去想入非非。她想起上一次酒醉时分,自己看着扶桑师姐红润的双唇,也实在很想像啃一啃…… 那个时候,到底吻上了吗? 居然不记得了。 彼时发生了什么呢? 宴如是苦思冥想,心里还是没有答案。只记得翌日清醒,她恍然发觉自己睡无睡相地躺在师姐榻上,由远及近是阿娘在气势汹汹兴师问罪:“游扶桑,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那时的游扶桑如何胆小,什么也不敢做,何况才堪堪醒来,人还是懵的。 小孔雀也懵。她缩在游扶桑身后,茫然眨着眼,一身酒气未消,神志倒是清明不少。 阿娘生气了……阿娘生气了……可并不是扶桑师姐的错呀! 宴如是一个激灵,迅速挡在另外两人之间:“阿娘,你也成了早起会发脾气的人吗?你凶扶桑师姐做什么?” 我都不舍得凶呢! 宴清绝问:“宴如是,你怎么这么维护她?” “阿娘,真的没有发生什么……我们好好呢……”宴如是抱着游扶桑,向母亲插科打诨,“为什么维护?唔,倘若我不维护扶桑师姐,扶桑师姐没有旁人维护了……” 其实不是的。她维护她,是因为她喜欢她。 缠着她,也是因为喜欢她。 想到这里,温泉石边的宴如是也不知自己是醉是醒了,眼眶一热,眼泪便滚落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胸口很疼,于是一直、一直、一直哭泣,有一双手从身后抱住她,柔声问她:“怎么了?” 是假的吗?是梦境吗? 她与扶桑师姐错过的六十七年,真会如此轻易地翻篇吗? 便是知晓不可能,此梦贪欢,不过饮鸩止渴,喉口滋润是暂时的,等待饮鸩者的是美梦后绝命…… 酒水渐渐消退了,朝霞的光透出云层,一片清泉映照霞光,照得天地大空,忽而怅然。 眼泪落尽时,人也清醒了,宴如是惊醒在泉边,身上是不知何时被穿戴齐整的明黄色宴门掌门衣衫,青葱玉佩悬挂腰间。 替她穿戴者当是无比耐心,繁复衣扣一丝不苟,流苏不紊地点缀霓裳,连那凤凰刺绣上凌乱的凤尾也被收拾妥帖。发髻梳洗罢,步摇眉黛皆青翠,妆华淡淡,不留昨夜丝毫浊酒气。 宴如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天地间,似谁人心间一片雪。 皎洁清澈的一片新雪。 可现下,那人离开了。 离开得悄无声息。 于是乎倏偌大天地,又只余宴如是一人了。 第85章 空行母(一) ◎不必要的念想◎ 游扶桑走的时辰正是辰时,宴门晨钟响彻云霄,晨光万道,虽已入秋,天光仍然温暖。经过宴门半山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清浅而明澈,游扶桑一眼便看见溪水里跌落一只洁白雀儿。 羽毛吸饱了水,变得沉重,雀儿在水里扑腾几下,再也飞不起来了。 游扶桑善心大发地走过去,从溪水里捞起那只半昏难醒的雀儿,用灵气祛除它身上水汽,又以手作扇,替它扇了扇风。 洁白的羽毛很快变干,雀儿得以行动自如,支棱一下立在游扶桑掌心,眼还耷拉着,似乎打着瞌睡。而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已死里逃生,它试探性动了动翅膀,凌空在游扶桑身前。 绕着游扶桑左右飞了飞,它叼起一根不知哪儿拔下来的羽毛,点点向游扶桑靠近,把那只洁白轻盈的羽毛留在她掌心。 游扶桑于是虚握着羽毛。 见她收下,雀儿扑腾一下,婉转啼鸣,又心满意足高飞。 渐渐地,那个洁白小巧的影子消失在天光里。 游扶桑抬头望,愣愣出神,恍想起昨夜温泉,白玉石边灯火明灭,也有一只湿漉漉的洁白的小孔雀依偎在她身边……翘着尾巴示好…… 这温泉一夜,游扶桑也不知是给自个儿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真的放任沉沦。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胆小的人,很多话、很多事只敢在宴如是沉睡时、醉酒后才说得出、做得出。 她想对她好,却只能悄悄地好,但凡正大光明一点儿,就是对从前受苦的自己不忠。 于是后来游扶桑为小孔雀穿戴齐整,待孔雀酒气消散,快要醒来,又匆匆离去。 此刻,游扶桑望回手心里白色羽毛。 今日的雀儿,昨夜的小白孔雀……她们皆是如此。落水了,翅羽变得沉重,要经过层层疗愈,才获得新生。重新抖擞后,就此高飞,也挺好的。 不必要总与谁缠缠绵绵。 电光石火,游扶桑手心燃起灵火,白羽猝地一下被点燃,很快化作灰烬。对游扶桑而言,这也是不必要的念想,需要铲除。 她也回想,昨夜实在太糊涂,做昏了头不说,相贴极近却忘了饮血,真是正事不管尽瞎忙——甚至,连那些藏典阁有关空行母的书卷都忘了捎走。再折返回去又折腾。不过无妨,游扶桑都记在心里,还有宴如是那一句“百闻不如一见”,也记进心中。 是时候再去一趟浮屠城了。又想起黑蛟这几日应当也回蓬莱了,倘若邀请她一同去浮屠城……也不知她愿不愿意,有没有空闲。 * 回蓬莱时正凑巧,游扶桑前一脚走进长老阁,黑蛟后一脚归来。谈及浮屠城十八地狱之事,黑蛟答应得很爽快。 她左右无事,又恰从不周山试炼归来,领悟了一些法术,很愿意与游扶桑同往。 “扶桑,这些日子我在不周山寻到一块天外陨铁,便想着椿木长老曾与我说,倘若你要再捡起浮屠令的修行,也许还是带一件本命法器会更好。”黑蛟拿起随身的朴素行囊,匆匆翻找,摸出一把小巧唐刀,唐刀四制之障刀,放在手中正合衬。虽戴着银质面具,黑蛟的神情并看不真切,游扶桑却隐约觉得她此刻该是十分雀跃。 “我于是想,也许你的右手使刀更合衬。这把唐刀……”黑蛟将刀塞进游扶桑手中,期盼道,“你试试,不知趁不趁手。” 天外陨铁所作唐刀短刃,行如风刃,断水无痕,就连游扶桑这种从未佩刀的人,靠着一些本能反应,也能用出八十分的威力。 这样一把好刀放到名门正派中,大概是给首席学子的宝物吧,或者在某些试炼中被抢破头皮……黑蛟便赠与她了。 游扶桑低垂眼,掂量着唐刀,一时很感慨,不知该如何答谢黑蛟。曾几何时,成渐月也在第四城中温柔待她,赠她琼木剑…… 如今,这琼木剑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啊,游扶桑陡然想,如今是黑蛟将军在赠刀,我却想起别人,太不礼貌。她于是直视进黑蛟眼睛,真诚道:“谢谢你,很趁手,我很喜欢。” 黑蛟道:“倘若你曾经用剑更多、用刀费力,去十八地狱前的小半个月,我带着你练它,好吗?” 游扶桑欣欣然:“当然。” 黑蛟是妖,不受人间礼法束缚,打斗之技更为强悍,游扶桑这算是白得了个厉害师娘。 洋洋得意之时,身后姜禧冷不丁出现,用力撞了撞游扶桑肩膀,面无表情道:“翠翠找你。” 游扶桑眨眨眼。 黑蛟顺势催促:“快去吧。” 游扶桑于是收起唐刀,向她挥手:“我先过去,你也去找椿木罢!日落时我来找你!” 黑蛟说好。 姜禧与黑蛟对上视线,面上一闪而过纠结,便也催着游扶桑向外走。 蓬莱天光恰好,山道新风,游扶桑被姜禧领着,遥遥望见翠翠。 翠翠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坐在小湖边垂钓,和伙伴打打闹闹。湖边的枫叶微微泛红,映照在湖水中,几只肥硕的鱼游弋其中。 翠翠笑出一口大白牙。游扶桑看着她,莫名问:“翠翠,你好吗?” “我很好呀!”翠翠坐在木凳上,收起鱼钩,两只脚悬空乱蹦跶,把罗裙踢得一跳一跳,像水波纹,她问游扶桑,“怎么啦?” 这一问一答,全然不像是有事找游扶桑的样子。游扶桑立刻反应过来是姜禧在谎报军情,一回头,姜禧承认得爽快。“是我找你。” 这一路姜禧都很沉默,游扶桑也猜到个大概,并不惊讶。 二人行至无人处,游扶桑问:“什么事?” “事关黑蛟,”姜禧伸出手,“你把她赠你的那把唐刀给我看看。” 游扶桑不是这么听话的人,不可能对方什么前因后果都没交代,她就把东西乖乖递上。 游扶桑岿然不动,姜禧也知晓她脾气,于是言简意赅道:“我疑心这个黑蛟是陆琼音假扮的。” 游扶桑怀揣着唐刀,闻言瞪圆眼,讶异道:“从何疑起呢?” “从第一眼便怀疑了。其一是面具,”姜禧道,“我不觉得强大到她这般地步的人还会因为美丑而遮掩相貌,一条伤口、半面疤痕,只有俗人才会介怀,于是戴着面具朝夕不以真面目示人。唯一的可能,面具下有鬼。” 姜禧顿了顿,抱着手臂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倘若真的介意,大可幻化成世俗意义上的美人,强大如她,会做不到?我猜测是面具或面貌上有什么玄机,作不了假,又不敢见人。” 说到底,姜禧便是觉得黑蛟面具独有玄关,有鬼。 姜禧没有世俗观念的美丑,她眼里青面獠牙口垂涎液者,如十八地狱十二浮屠鬼,是上上品——绝美。文文弱弱白面书生者,如常思危,是下下品——巨丑,丑堪惨绝人寰。 是以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一道疤痕而终日以面具示人。 见游扶桑不说话,满面写着“只是如此吗”“你在说什么屁话”,姜禧皱起眉,接着道,“因为面具,我更多地注意她,关注她行踪,才有了更多的怀疑。同时,因为有面具,所以最好假扮,一个人,语言、行动、神情——当是神情里细枝末节最难作假,陆琼音要选人吞噬,她是最上品选择。” 游扶桑:“你觉得……陆琼音打得过黑蛟吗?” 姜禧言之凿凿:“未必要打过,这饕餮吃一点肤发便可吞噬人,陆琼音又最擅长阴招损招,保不齐已经啃过黑蛟头皮了!” “真正的黑蛟呢?” “被囚禁了!” “……”游扶桑扯扯嘴角,“说得和真的似的。” 姜禧气道:“你别不信,她的行踪也大有问题。陆琼音至今未现身,却熟悉蓬莱地形,能在那一日越过层层严守造境于蓬莱山,掳走翠翠……她现有的身份必然与蓬莱关系匪浅。这些日子她又沉寂了,连带着庚盈也消停了,我曾计算,她们消停的时日与黑蛟前往不周山所谓的‘闭关’分毫不差!游扶桑,你真的不觉得有蹊跷?” 游扶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说起翠翠,你倒是提醒我了,陆琼音身上有宴门的玉佩,我与你说过没有?” 姜禧道:“说过!我知晓玉佩的事儿!也知晓你怀疑宴清嘉,游扶桑,我也没说宴清嘉是清白的——你以为陆琼音只会有一个身份吗?” 游扶桑哦了声:“这倒是。”又犹犹豫豫,“只不过……黑蛟性子不像呀……” 姜禧哼道:“陆琼音何等狡猾?何等会伪装?饕餮功法可让她继承记忆,带着那些记忆走一遭,性子也能学个七八成像。你难道忘了,陆琼音化作的庄玄也能将青鸾骗得团团转——她们这么熟识尚且如此,你与黑蛟甚至从前素不相识,怎知她不是伪装?” 姜禧每说一句话,身子往游扶桑面前更近一步,教游扶桑连连后退,不得已用手抵住她肩膀:“这么激动做甚,吓死人了。” 姜禧气道:“你别和我插科打诨!” 游扶桑瞥她几许,心里不知拨了什么算盘,许久才道:“倘若黑蛟真的被替代了,椿木也会提醒我的。” 姜禧立即厌恶地摇头:“椿木那个老滑头,陆琼音就算站在我们之间了,她都不会提醒一句的!”她看着游扶桑怀里唐刀,干脆明抢,“这个什么天外陨铁,我劝你赶紧丢掉吧!多半是个和血骨牵机一样的东西,到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游扶桑拍开她的手,护着唐刀,心疼地吹吹吹,“姜禧,你不要错怪好人……” “好人个鬼!游扶桑,倘若事到如今你还是只把人定性为好人或坏人,那你真是白死一次了!”姜禧恨铁不成钢。 游扶桑不吸收魔气,转而去融合芙蓉神血,姜禧本就心怀芥蒂,觉得她与邪道二心,如今更是气愤。抬眼看见远处有人来了,姜禧这才打住,恨恨道:“等着瞧吧!什么黑蛟白蛟,我不会停止怀疑她的!” 说罢人跑了,跑之前狠狠白了游扶桑一眼。游扶桑无所谓地抱着唐刀,转头看见成渐月。视线对上,成渐月双眼一亮,走近,哄小孩似的问:“吵架啦?” 说话时抬起手,细心为游扶桑整理前襟的褶皱,像是娘亲会做的事情。 游扶桑紧闭了闭眼,咬咬牙再睁开,掩下眼底某种酸涩情绪,她抱着刀,闷闷道:“姜禧觉得黑蛟是陆琼音幻化来的。姨娘,你觉得呢?” 成渐月仿似觉得突然:“啊……怎么会呢?” “难说,她有她的疑虑,我不知道,所以觉得迷茫。但我也确实觉得陆琼音就在我身边……虽然,未必是黑蛟。”游扶桑轻着声,抬眼去眺成渐月,“姨娘,我真的不想再被骗一次了。” “我觉得并不是她。她对你很好。”成渐月拥过她,安抚地拍拍肩膀,“这把唐刀是把好刀,黑蛟在不周山那种地方还能记挂你,想来是真的关心你。扶桑,不要寒了她的心。” 游扶桑任她拥抱,下巴枕在她肩膀上,侧过眼,用余光沉默地凝视她,最终叹了口气。 “姨娘说的是。” 成渐月于是放开她,揉揉她脑袋,说起自己的来意:“你从宴门主那儿偷走……偷偷顺走两个缚仙锁,是不是?” “嗯。” “给我看看,”成渐月道,“彼时放在掌门书房里的缚仙锁都未开刃,不确定好用呢。” 游扶桑顺手给了。 成渐月左右瞧了瞧,再递回来:“好用的,放心用。” 游扶桑收回来,“也许这两只锁可以束缚住庚盈与陆琼音。姨娘,你觉得可以束缚住她们吗?” “也许吧,不曾交手,不好说呢,”成渐月想了想,又笑着看回游扶桑,屈起手指,轻轻敲她脑门儿,“你今日真奇怪,怎么句句都要问我一下?” 游扶桑于是道:“一个人常常很茫然,需要旁人一起思索问题,承担一些苦恼。” 成渐月抱着她,摇摇晃晃,“好吧,好吧,小乖,不要迷茫,不要苦恼。” 游扶桑静静沉默,与从前没什么两样,成渐月抱她一会儿,便问她何时前往浮屠城十八地狱,闲谈几句,成渐月问:“疑心黑蛟身份,姜禧又对她颇有敌意,总觉得十八地狱之行会不太顺利呢……那你们启程时,我与你一同去,多少照顾一下你,好吗?” “当然好。”游扶桑道,看了看时日,天边稍显彩霞,她与成渐月作别,“日落了,我去找黑蛟。” 成渐月笑着颔首。 一路走回长老阁,游扶桑心事重重。仿似又回到上一世的境地,谁都猜疑,谁都信不得,谁都靠不得,上一世的她至少强大,可这一世要倚靠煞芙蓉才能运起浮屠令,真是…… 思及此,游扶桑重重叹一口气。 不过今日一聊,心里也有答案了,孰是敌,孰是友,隐约有了眉目。她想,单看人在世,形貌可变化,初心可模糊,观念可置换,利益可交易,立场亦会有所改变——正如陆琼音以饕餮之法吞噬旁人,外形变幻莫测,行事风格也变化不定,但世事洪流里,唯一难以更变的是什么? 被塑造的脾性,及思维时的方式。 陆琼音也正是以此利用旁人,让她们不论何种立场、何种身份、何种利益,憎她或爱她,避她或敬她,都沦为她的棋子。 天真如宴如是,嫉恶如仇爱女如命如宴清绝,沉溺过往如她——游扶桑,甚至张牙舞爪如庚盈,沉静如青鸾,庄重如庄玄……都是陆琼音玲珑弈里一颗黑白子儿。 无私者灭己,如宴清绝。 自私者灭世,如陆琼音。 陆琼音算计的从来不是局役,而是,人心。 真是可怕。 如今六十七年过去,陆琼音算计人心的本事应当也有所提升。 万幸是游扶桑重活一遭,在此道上也有些感悟,隐约知晓陆琼音的“命门”在何处了。 思及此处,脚步不自觉快许多,游扶桑从怀中摸出唐刀,哼着小调子,行进长老阁。 长老阁那卷卷书画下,椿木已经歇去,黑蛟靠坐在古木边,环抱着手臂,闭目小憩,淡淡的霞色笼罩在银质面具上,渡一层柔和的光。 游扶桑踏进长老阁,黑蛟有所感知,稍动了动眉,睁眼望过来。 那一眼实在柔软,甫一对视,游扶桑不禁便笑了。 她向黑蛟走去,开门见山:“先前姜禧与我胡扯一堆关于你的事情,我觉着瞒着你也不好。言简意赅便是,她因你常以面具示人,疑心你身份诡谲,不是好人——黑蛟,你觉得呢?” 这一日游扶桑实在说了许多句“你觉得呢?”,让人以为她变得兼听不偏信,广纳思路了。只有她自己知晓,与其说在问她人意见,不如说,在试探她人回应。 多说多错,对她是如此,对旁人也不假。 黑蛟果真怔了怔,环在身前的手放下又提起,指尖似要往面具上触,又不敢,于是摘也不是,放也不是,到底纠结地说了一句,“我的身份……不好。很奇怪。有时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谁。” 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谁。 游扶桑心里细细描摹了这句话,同时也怪异:什么样的身份要用“奇怪”去形容? 黑蛟则注视她,认真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想明说,是我也不知从何提起,这亦是我一直跟着椿木的缘由。浮屠城主,我知你上一世偏听则暗,所信非人,对旁人心存疑虑是应该的,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是……”她似乎想去握游扶桑的手,但才张开五指又退缩了,“但是我希望,至少,请你不要怀疑我。” 这说得实在很真诚,倒让游扶桑想起十分遥远的一句话:师姐,倘若日后你我嫌隙,请相信……我绝不会成心要害你。 此刻的黑蛟瞧来也很受伤,分明才送出一把好刀,怎么还平白惹回了猜忌。倘若面具摘下,不知又是如何耷拉的、无精打采的一双眼。 游扶桑心里唉了一声,想要叹气,稍开了开口,却又笑了。 “我没有怀疑你,”游扶桑坦然道,“不过是觉得与姜禧的那些话很像在背后语人是非,到底对你不真诚。我是要谢谢你的刀、也谢谢你教我修习刀术,黑蛟,你我非亲非故,你却待我这么好,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真诚吗?也许吧,只不过心里没那么多想法,话却说得体面了。重活一遭,游扶桑是学乖许多,对谁都保留三分意,能信的只有自己,心里七分的好感,出口是十分的敬意。 人不能真的痴傻,但有时去试探旁人,还真得装成一个傻子。 无人会对精明的窃贼敞开心扉,但对一问三不知的傻子……倒有半分可能。 倘若瞎子摸黑摸石过河,信谁都是死。想到这里游扶桑忽然有些羡慕宴如是那个神奇的心法,识灵一角了……打住。羡慕也无用,那玩意儿要从小学,非一日之功。 如今游扶桑只能以自己的方法辨别人,其一,她知晓陆琼音不论壳儿变了多少,芯子永远不变,其害,或说她的弊病,在于“自负”。做事大张旗鼓,倘若她是神偷,大约是悬赏千金的分量,似她这般洋洋自负之人,屋中第一存放盗来的珠宝,第二便贴满那些悬赏令——全都是她自己的。这样的人也不会允许旁人去冒名顶替,入了官府的瓮,即便是替她承担牢狱之灾。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同一时刻中,陆琼音的真身只能有一个,虽说她可有许多身份,但游扶桑直觉,眼下陆琼音只有那一个身份。 想明白了,游扶桑再抬起眼,话也半真半假,笑也半真半假。 黑蛟浑然不知,心满意足地握起游扶桑手腕,“今日我便教你修习刀术吧。”她笑说,“至少赶在去十八地狱之前,这把唐刀要趁手了才好。” 即便隔着面具,那笑也真诚得晃眼。 要是自己也能探得旁人笑意里几分真心便好了,游扶桑想,要是人与人之间没有猜忌,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敞开心扉,是便是是,否便是否,爱恨都可以大肆说出来。就像醉酒后的某人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她戴着面具,她藏着杀机,而她,游扶桑,也惶惶掩下自己的真心。 第86章 空行母(二) ◎乖乖,都哭成小花猫啦◎ 黑蛟待游扶桑一如往常,游扶桑却假意逢迎内里提防,总归不太厚道,可倘若事事讲求均平厚道,便又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有所保留,不过一种自保。 于是,游扶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不真诚,心思多。 转念又将这种思绪摒弃了。 真是世事催人老啊,她心道。 * 蓬莱小妖中习武者并不多,却也比游扶桑意料中的要多。提着唐刀行向蓬莱演练场,一路遇见小妖们三五成群地从演练场跑出来,要么大汗淋漓身湿透,被伙伴背着走出来,要么运着一身不那么稳定的灵气,行走间,纷纷显出兽耳兽尾来。 黑蛟挑了一块清净地:“便在这儿。今日教你几个基础的,明日再教难的。” 游扶桑说好。 黑蛟的刀法很精湛,让游扶桑想起移花宫,那曾是一个刀客聚集的地方。倘若生来是妖,修习妖道,是不必去习人类功法的,妖修与天地灵气更为契合,以风为刃,以水为盾,有自己的“道”。 黑蛟如此擅于刀剑,只能生为人,后入妖道,或者生来是妖,尔后成人。 出身移花宫的庄玄,以及在移花宫时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跟随庄玄的陆琼音,她们都有修习移花宫刀法的可能。这二人关系紧密不可分,游扶桑难以作出区别,总归是这二者之一对蓬莱黑蛟做出了夺舍、吞噬、侵蚀之举……可是黑蛟从百年前就是战力赫赫的大能,还能被别人侵蚀? 游扶桑有些糊涂了。 她想到,倘若她还是浮屠城主,根本不用四处猜疑,只需命人把几个可疑人物吊在地宫烈火上,严刑拷打又逼问。宁可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 唉,可惜今时不如往日。暴力执法,最轻是打草惊蛇,最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死一次。 思及此,游扶桑重重叹一口气,黑蛟以为她疲惫,立即问:“累了?要不要去歇息?” 游扶桑回过神来。 看回手中唐刀。 她不过依葫芦画瓢一个时辰,练了十几招刀法,往后还有百余招,要是这里就说累了,那干脆不要练了。 黑蛟却道:“这没什么,学到哪里便算哪里。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小半个月修习整一套刀法本就是急功近利了,并不好。扶桑,循序渐进。” 游扶桑提刀的手一顿,眼底似有讶异,一瞬又寂静。她垂眸喃喃:“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般话。” 这般,十分宽容的话。 从前宴门习剑,宴清绝要求师姐妹二人每日挥剑二百次,宴如是往往在第二百次打住,少一次不敢,多一次又嫌累。游扶桑根骨不好,同样的挥剑次数,只会比宴如是更累,游扶桑却想到笨鸟先飞的道理,师娘布置两百次,而我练四百次,也许师娘就看到我,就会开心吧——少年扶桑是这样想的。 练到四百次时,累得几近休克,浑身热汗冷汗如同刚从水中被捞出来,手脚酸胀,做不到行动如常。 如此坚持了几日,再握剑时已本能地想吐。 宴清绝一眼就知晓她做了什么,为何这样颓唐,于是轻讽道:“实属活该。自作聪明,自寻苦恼。” 宴清绝是天才,宴如是也是天才,天才修道,一点就通,并不需要额外多费心思指教。可游扶桑不是天才。她不知晓什么才是好,什么该多练,以为成倍完成师娘布置的任务,就可以更受待见。那时的游扶桑如何想得明白宴清绝收她又唾弃她的原因,这背后是对魔气的成见,根深蒂固,不可铲除。 宴如是并没有听见母亲是如何嘲讽师姐的,但看二人状态,也知晓不对劲,她几乎被吓了一跳,等母亲离开了,笨拙地牵起游扶桑的手,安慰道:“阿娘在习教的时候确实严苛……并非针对你,你不要自责。上次我被发现只挥剑一百九十九次,阿娘还给我的手打了板子。师姐,师姐,今日我们去泡灵泉吧!宴门灵泉有舒经活络之用,泡完一定舒服,到时你就不会这么难受啦!” 小孔雀笑着提议,很是希冀,游扶桑却没有说话,也不看她。人之狼狈时,善意的施舍便成了羞辱,她知道所有事情与宴如是无关,宴如是也无法左右宴清绝的思想,游扶桑却忍不住迁怒,会想,这对母女是否是红脸白脸交替来唱,玩弄她于股掌之中? ……也不想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游扶桑于是别开脸,“不必了。” 小孔雀有些气馁,却也不再强求,她想,或许让师姐自己静一静才好。 “今日师姐便早些休息,明日再与如是一同练剑呀!”千般叮嘱,小孔雀挥挥手,离开了。 游扶桑站在原地。 被浮屠魔气附着的人是修不好道的。彼时游扶桑不知晓这些,只觉得是自己太无能,太无用,才做不好这些,她抱着琼木剑蹲坐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约默默哭泣一刻钟时间,游扶桑感到身前有阴影垂下来了,戴着单边宝石眼镜的女人撑着伞,半跪在地,身影像一棵繁茂的大树,枝繁叶茂地遮住了游扶桑。 游扶桑知晓来人是成渐月。 游扶桑于是死命吸着鼻子,不让那些委屈的眼泪再滚落下来,许久都低着头。 成渐月耐心地等着她收拾心情。 实在让她等了太久,久到游扶桑都不好意思了,她才吸着鼻子抬起脸来,全然不晓自己面对成渐月的,是怎样一双红透的眼睛。 见她那双眼,成渐月微微惊讶:“乖乖,都哭成小花猫啦。” 成渐月温柔地抚摸着游扶桑的发顶,另一只手取出绣帕,替她细致擦拭眼泪,擦净后,扶着游扶桑起身,又忽而手一提,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 “成长老……!!!”游扶桑像一只炸毛的猫,张牙舞爪问,“您做什么!?快放我下来、我、我可以自己走……” 成渐月不松手,轻声笑:“累到提不起剑的人是谁?” 说话时,成渐月压弯了眼,红唇轻翘。宝石眼镜下,眼尾有一点淡淡的光华,似胭脂,水灵灵亮晶晶的。 游扶桑怔忡地僵住。她羞于启齿的是,如此蹲坐原地哭泣,除了委屈,还有一个原因……她是真的累到走不动了…… 忽觉自己更没用了。 于是哭得愈发伤心。 成渐月抱她到第四城。好在这一路上没怎么遇到旁人,否则游扶桑真的会羞愧到死掉。一路上,游扶桑断断续续讲了此中缘由,成渐月边听边应声,直至到了第四城,她放游扶桑下地,总结道,“宴清绝是一个好的剑修,却不是一个好的老师。她不知道要怎样教导人。” 游扶桑瞪大眼睛:“在宴门说掌门坏话,不要命啦!” 成渐月哼了下,勾唇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扶桑还会出卖我不成?” 游扶桑低下头:“当然不会……” 成渐月轻轻拍打着游扶桑的脊背,温和的灵气便顺着脊柱倾泻下来,充盈着她的经络,很快,四肢不那么酸胀,她可以行动自如。 鼻头一酸,眼眶一热,游扶桑又要哭了。 成渐月道:“我是铸剑师,不知怎么习剑,技法上教不了你什么,却也知晓一个好的师娘是要站在学子角度看问题的。你进展不佳,本就心理内耗而越发焦急,做师娘的不去疏解你便罢了,居然在你狠下苦功时嘲讽你……真是……真是……” 再后面的话语成渐月没有说下去,可游扶桑窥她双唇起伏,那未说出口的三个字分明是“有毛病”。 游扶桑想笑却不敢笑。 她想起成长老的来历。 几百年前,宴门旧的铸剑长老暂缓了修道。千百岁的修士,没够到进入上重天的资格,又不打算继续悟道,便会如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入轮回,铸剑长老看透了生死,看倦了人间,造出一把石中剑,提出有谁能拔出石中剑,便继承她的衣钵。 尔后便打算轻飘飘撒手人寰了。 彼时的成渐月还不是修士,只是一个路过的流民,二十出头的年纪,捡些瓜果吃食,能把肚子填个半饱已是谢天谢地。她坐在城门外,遥遥看见仙门飘渺,城门上有一张醒目的告示,写着拔出石中剑者平步青云。 成渐月挤进人群:“有钱拿么?有东西吃么?” “庸俗!”贴告示的小娘子白她一眼,“这可是入仙门,什么钱不钱、吃食不吃食的,庸俗,庸俗!” “我就是庸人呀。”成渐月无所谓地一笑,“所以妹妹,到底有没有嘛?” 流亡让她衣褴褛、发糟糟,可好歹都干净,仔细打理过。那张脸也十分清秀,五官精致地立在面上,鼻高,唇薄,狭长眼,右眼受了伤,眼底无光,但这丝毫不损她笑起来时眼角一抹顽劣味道,很是明丽,这是被富养长大的证明,想来流亡前也是世家少年,风流郡主,才让这一笑倜傥,胜过春风。 小娘子回答道:“有啦,有啦,只要去试着拔出的,有十两银子,倘若能拔出来……那就是万两黄金啦!” 嚯,万两黄金!不愧是仙家,真是出手阔绰! 如此想着,成渐月告别小娘子,马不停蹄奔向石中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世家郡主变成流民,生死除外,心理那一关最难过。成渐月也苦恼过,颓废过,但当新的晨光照起,她还是收拾好心情。 成渐月来到长剑巨石前。 如所有传奇故事一般,她不被看好地站在巨石边,用生满冻疮的手将石中剑轻轻一拨—— 一瞬,巨石俱裂,长剑出鞘。 这便是成渐月在几百年前的故事。她只想要银两黄金,不想拜入仙门被拘束,那位宴门铸剑长老大抵也没料到自己招进来一个不思进取的顽劣少年,常常叹气。 成渐月大概是在铸剑师娘仙去后,才正正经经拾起从前习记,满面涕泪,悔不当初地开始修炼。 这又是另一桩遗憾了。 正因为从前遗憾,成渐月看小辈才会更加关怀,对游扶桑亦然。 在她眼里,游扶桑可比从前的自己上进多了,却遇到宴清绝这般绝情之人——真真“遇人不淑”! * 游扶桑与黑蛟的刀法修习进展顺利。 临近去往十八地狱,游扶桑已学会将刀法与浮屠令融会贯通,浮屠令第十层以上的修行玄之又玄,从前连形也捉不住,如今已可描摹大体,收获颇丰。 在教人习刀一事上,黑蛟实在很温柔,也是成渐月口中“站在学子角度看问题”的好师娘。何况游扶桑也不再是从前笨拙如稚子学步的小学子了,她很上道,会举一反三。 只能说她与宴清绝,是一个不那么好的学子、在一个不那么好的时刻、遇见了一个不那么好的师娘。 错误的方法,练上千万遍也无用,宴清绝那句“自作聪明、自寻烦恼、庸人自扰”,游扶桑如今是懂得了。 而今她有刀法傍身,浮屠令加持,虽与前世鼎盛时期还有差距,却和从前宴门模样大相径庭,绝不可同日而语了。 她与黑蛟、成渐月、姜禧一同站在十八地狱前,她打头阵,抬手唤起浮屠十一层,电光石火,十八地狱中鬼气呼啸,万鬼应召。 但仅仅一刹,又觉察不测。那些呼啸而来的鬼气中,有一缕极为强劲的杀意,这并非是妖鬼生来具有的邪念杀意,而是针对游扶桑一行人的!! 游扶桑稍愣,转念反应过来:浮屠令换了芙蓉灵气,小鬼还觉察不出,大鬼自然不服——以魔修怨气结成的浮屠十二鬼,怎么可能甘心被煞芙蓉灵气所驱使? 如今还剩下二鬼,青面獠牙毒罗刹,空行母荼枳儞。此刻呼啸而来的应是毒罗刹。 “毒罗刹,行动迅猛,食人而力量壮大,世有‘念观音菩萨而免受罗刹鬼难’的说法,”姜禧行色匆匆地解释,运起魔气,小声责怪道,“是你驱使浮屠令的灵气太过纯粹,惹它生气了!” 话虽责怪,手里动作却不停,姜禧以魔气贯穿浮屠令,到底遮掩了一些神血气息。 可毒罗刹还是来了。 起身时带起阵阵腥气,鬼火烟气弥漫开来,毒罗刹立在十八地狱冥河之上,如一座百尺城楼那般高大,血盆大口,流着脓血,两只眼空洞。 正是它起身的刹那—— 耳后有箭声破空!!! 那支羽箭那样快速,在夜里带起一簇雪白的光,转瞬即逝,叫人还未看清那箭矢,眼前罗刹鬼已被穿过眉心。力度之大,百步穿杨,毒罗刹鬼猝然坍塌,如一座城池轰然倒塌! “山阴初月箭!”成渐月惊呼。 山阴初月箭,快雪时晴弓,弓声如惊雷烈火,箭矢如冷星残月,一击必杀,箭无虚发。 弓箭缓缓放下。 弓箭后,宴如是双眸如星明亮,白衣如雪沉静,圣洁不似杀伐之人。 可那箭矢又确确实实刺穿恶鬼。 冥河之上,恶鬼消散,已不留一丝尘埃。 第87章 空行母(三) ◎浮屠城破那一日◎ 射出那一箭时,宴如是正站在浮屠地宫屏障外。 层层鬼气呼啸而过,又在触及屏障时被击打回来。黑白相接,阴阳失调,此乃十八地狱。 她身后是声势浩大的众仙家,也算是仙首排面;可惜此中十八地狱,若非精通浮屠令者或实力如宴如是强劲、可与邪修魔气硬碰硬者,其余都没有生闯进去的能力。 宴如是射出那一箭,身便迤迤然入内,贸然跟随者皆被屏障挡了回来,她们面面相觑,七嘴八舌献计,是孟长言忍无可忍打断。“人多有时力量大,有时只是添乱。十八地狱险中之险,就连仙首也是做足准备才敢入内,倘若再有谁跟在后头添乱,饶是神仙也分身乏力了。都安耽在外头待仙首罢!” 宴门之中,最为外门知的是宴、成、孟三位长老,宴清嘉清高傲慢,只对自己认可的学子好脸色,学子之间颇有微词;成渐月和蔼可亲,爱戴者众,可惜深居简出,几乎避世;而孟长言常常出席宴门重要时刻,虽严肃一丝不苟,但做事有条不紊,说话有理有据,信服者重。很快,屏障外嘈杂的修士们纷纷噤声,翘首以待。 * 快雪时晴,山阴初月,一箭便射得毒罗刹烟消云散。 宴如是徐步走来,一身白衣立在血污之间,不是谪仙,胜似谪仙。 黑蛟与姜禧她不熟悉,便想挨着游扶桑站,却是游扶桑不着痕迹一避,移身到成渐月一侧。宴门门主在前,成渐月没有回避的道理,款款行礼道:“门主。” 宴如是应声,却不厌其烦向游扶桑更近,“师姐,是……”她隐约一顿,无由来解释着,“师姐,我此行并非跟踪,只是怕地宫浮屠鬼壮大,又怕芙蓉神血上出了岔子。倘若芙蓉神血于千钧一发之际不起作用,教十八地狱之行功亏一篑,我也有责任。” 游扶桑略一挑眉,视线游离,最终回到宴如是面上,慢条斯理道:“好。仙首向来良善,愿以身饲魔,先天下之忧而忧。” 语调不疾不徐,语意阴阳怪气。 其余三人知晓她们曲曲折折的情况,皆不敢多舌插话,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来,于是原本由游扶桑打头阵的队伍,顷刻成了师姐妹二人领头。 毒罗刹鬼消散了,周身鬼气浓度却不变,只怕是早就牵动荼枳儞鬼了。 五人原地不动,却听冥河倏忽一声响,万鬼不动了,伏在河面哭嚎着,仿似有极其痛苦的气息压制着它们。 空行母来了! 来不及解释,鬼气化作浓雾充盈在五人之间,直逼门面,远处有迟钝的锁链声,沉重的足音宛如临刑前刽子手磨刀的响动——是空行母缓步前来!! “小心,她要造幻境了!”五人被鬼气冲散前,只听见姜禧这样喊道,“庚盈的村庄——长针——刺入——老男村长——” 尔后陡然寂静,五人均被切断联系。 * 堕入空行母的幻境时,游扶桑早有准备。她屏住呼吸,唐刀上束起清净铃,霎时耳清目明。 鼻闻见烟味,目之所及是焦原荒冢,屋瓦坍塌,遍地烧焦的尸身,死去的农人吊倒在地上,头发披散开来,成了一棵就此扎根的树。 有被烧毁半边身子的人垂死挣扎,口中断断续续求救。 游扶桑知那是幻境,大步跨过,视若无睹。身边宴如是掩住口鼻,面露不忍。她匆匆跟随游扶桑脚步。 果然。游扶桑心道,芙蓉神血神通广大,居然在这般被空行母冲撞开来的幻境里也让她二人紧紧联系,密不可分。 宴如是显然也明白过来,记起自己此行目的,于是徒手接过游扶桑的唐刀,指腹在刀刃上轻划,沁出鲜血。 鲜血顺着刀刃流下,很快消融。 唐刀染了芙蓉血,灵气更纯粹。 宴如是指腹的伤口很快愈合,她不甚在意地道:“这些神血,近来都足够了。但愿空行母没有那么难缠。” 芙蓉神血让人不会留下疤痕,可我也会痛啊——倏然间,这样一句连娇带嗔的话融合着酒气浮现在游扶桑脑海。眼前的宴翎仙首与酒醉时分大不相同,酒醉时的娇艳、痴缠、无邪,此刻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漠、沉静与机警;酒醉时她也是一抹微醺的甜酒,眼下便是清水。只是清水,不掺任何杂质、至清至彻的清水。宴为姓氏,翎为羽箭,合在一起是她作为仙首的“名”。 这宴门主也是射入俗世的一支羽箭,救苍生于水火。 百姓敬她,爱她…… 可这些凡人的爱总是那么短暂无痕,轻如鸿毛。茶余饭后高调一句,记得她的名字,在她鼎盛时随旁人一同高歌,尔后,便无声无息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善,则无名。 游扶桑深深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视线收回,游扶桑去眺那些火焰中惨死的人,追忆往昔地说道:“这是庚盈的村庄。遇见庚盈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中哭闹,那么小一个人,比野猫都瘦弱。我不该捡她,彼时我也在流亡,朝不保夕;可看着她,我恍然想,她为家人遗弃,我也一样。我也是丧家犬。两只丧家犬同行一路……好歹能做个伴呢。” “……师姐!”宴如是微微蹙起眉,眼底是微弱的光,不忍地闪烁着,“丧家犬?师姐怎会这般觉得呢?师姐入魔后,我虽身在宴门,却对师姐日思夜想,我想是否云海试炼里有什么引诱人心的东西,是否母亲的判断有失偏颇,师姐在外门的日子到底如何难捱,那个江汝到底对师姐做了什么……浮屠魔气到底是什么东西,扶桑之地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师姐,我,我……” 游扶桑打断:“可是那些心意于我无用呀。”她的语气暂缓下来,面色平静,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世人总是很会高看自己的心意,我为你做了这个、我为你做了那个……为对你日思夜想……我为你辗转反侧……可说到底,这些东西真的传达给另一方了吗?另一方真的动容吗?真的需要吗?即便动容,就该给出相应的回馈吗?” 宴如是那些心思,从前的游扶桑从不知晓。 是以现下也没有必要后知后觉地感到感激。 正如游扶桑还是邪道尊主的时候,她收留这小宴门主,也只是单纯想要对她好,从不求宴如是会因此回报什么。 游扶桑道:“总归我那时模样,在正道人人唾厌,面前只有修魔一条路,也确是丧家之犬了。” 又或者说,她自始至终都是丧家犬,即便是在宴门之内——宴门不是她的家。宴清绝从不欢迎她。 倘若不欢迎她,干脆在扶桑之地就不要捡回她,收留她又不待见她,却还让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被认可,被多看一眼。 给她希望,又一脚踩进深渊。这样的痛苦只有体会过才懂得。 游扶桑静静看着宴如是,不疾不徐道:“宴师妹很天真,从来发现不了什么,当然,这些事情也不该由你去发现。你只需快乐地做一位天才少主……既天真,又无辜。” 又残忍。 而眼下在空行母的幻境,她们要做更残忍的事情。 庚盈从前那村庄并不大,村中清泉旁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下便是男村长的房子。 银针插在清泉泉眼,在这火海中异常突兀显眼。 游扶桑足尖一点,去泉中取下银针,飞身回到宴如是身边,“这根银针刺入村长后脑。哦,就是屋前苟延残喘的老男人。” 宴如是没有接过。 她低垂着眼,不知所思。 游扶桑好似想说什么,但都咽下了,自哂地收回银针,游扶桑淡淡道:“你做不到。” 并非责怪,游扶桑知晓宴如是便是这般人。这是一条生命,无论贵贱,宴如是都不做评判,同时,这不是她的仇,她不会插手。 游扶桑却是一眼也不想多看那男村长了,几步上前,银针狠狠刺下,从脑后贯穿,霎时脓黄脑浆与红色血雾飞溅,男村长口吐白沫,欲叫苦不迭却再难发声,只好阵阵抽搐。 他浑浊的双眼瞪过来,面颊深陷而干瘪,活像一个只裹了一层皮的骷髅头。男村长抽搐着,面上仅有的那些皮肉也簌簌掉落,枯死的树本有枯叶遮羞,还不至于太丑陋,可此刻男村长显然是一棵连树皮都不剩的死树,斑斑点点虫洞,灰灰白白疤痕,被成千上万的虫子蛀到了里子。 “两百年前,他是被活活痛死的。” 游扶桑慢条斯理说道,双眼稍稍眯起,眉眼浮现显而易见的狠戾,“银针刺入后脑的感觉那样疼痛,男村长自己也懂得,但在世时,他对那么多婴儿孩童做过。如此死去不过罪有应得。”说完这些,她转去问宴如是,“如此,你还不忍心下杀心吗?” 宴如是眼底波澜,没有回答。 “算了,”游扶桑于是道,“居然强求一个好人行恶事,我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人呢。” 宴如是依旧不说话。倘若游扶桑再多在意她一些,该注意到此刻宴如是紧锁眉头,并不是因为无从回答她的话而沉默——是因为痛苦。 空行母所筑幻境当与入侵者有关,是入侵者最深的梦魇。游扶桑深知十八地狱与庚盈的关联,又有姜禧那些话在前,于是进入幻境时先入为主地坠入小河畔村庄,以银针破解幻境;可是芙蓉神血下游扶桑为客、宴如是为主,宴如是的梦魇怎么会是庚盈?要么是宴门破败,要么是宴清绝之死,再不济也是…… 游扶桑当然后知后觉地觉察了怪异,可不再多想,一股血气涌上心头,她神魂剧痛,无由来地咳出一口鲜血!! 周遭变幻莫测,无尽火海猝然升高,却不知是凡间纵火,而是修士那些风吹雨打熄不灭的灵火,层层燃烧,电光石火间,熟悉的浮屠殿景色簇拥她二人,乌烟滥霭,九天浮雕,破败城楼外无数正道人士尖声叫好—— 居然还有第二个梦魇幻境等着她们! 宴如是最深的梦魇——浮屠城破那一日!!! 游扶桑又咳得一口淋漓鲜血,不可置信地回过头,身后是宴如是泪流满面看回来。她哭得双眼通红如泣血,蹒跚地来到游扶桑身前,泫然道:“师姐……师姐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呢?还是不原谅我吗?如是知晓了……” 青山剑横在身前,剑刃锐利,刺入肌肤,正是心房的位置。 “如是这便去陪师姐。”她哽咽着,轻轻道。 第88章 空行母(四) ◎岳枵何处,岳枵此处◎ 泱泱薄雾无雪沾衣,宴如是在茫无边际的梦中自戕,利刃刺进心脏,千次万次。 她的血与身前山茶花魂飞魄散的魂魄一同灼眼,成一道遗迹。 泪水却冲淡血色。 游扶桑神形俱灭。青山长剑落下,宴如是也如纸人一般,从浮屠城坍塌的宫墙里坠落了。 这便是宴如是辗转反侧的梦魇。 反反复复做这些梦,反复到宴如是也开始恍然真实与梦境的区别,渐渐地,她入梦,从最开始被惶然惊恐的情绪吞没,到后来相对垂泪不语,再是最后剜心自戕…… 惊醒一身冷汗。 她出不去,避不开,注定死于梦魇。 梦中的疼痛也是真的,长剑那么锋利,轻而易举刺穿胸膛,无尽的疼痛包裹她,痛的源头却还在她自己,但她不停手,将剑刺入更深,要将一整颗心剖开,剖至鲜血淋漓,脉搏还在跳动,正如她捧在手里的心脏,砰砰直跳。 初次遇见游扶桑时,宴门空山新雨后,雨淋淋的夕阳黄昏下,一缕清风撞开游扶桑额前一绺碎发。 这颗心也是砰砰直跳的。 或是月下流萤,两只手紧紧相牵着,手心一层薄薄的汗。 这颗心也在砰砰直跳。 此刻捧在手心里的……这颗心,也在砰砰直跳。 宴如是一直活得热烈,风光过,失意过,颓唐过,强求过,那么多交织的欲望终为鲜血灌注,她为此而死,死得其所。 她无所谓。 双死好过独活。 * 长剑突兀出现的电光石火,游扶桑猝然反应过来,忍着满腹疼痛伸出手打掉那把青山剑。 游扶桑一连串地问:“你做什么?陪什么?陪我去什么?宴如是你瞎了吗?我根本就还活着!” 宴如是茫然地抬起头,用那双充盈泪水的眼睛注视她,浑身发抖。她颤抖地抚摸游扶桑的手腕,探她脉搏,又摇头:“这么虚弱……这么虚弱……师姐,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游扶桑想甩开她的手以证明自己尚有力气,宴如是却已近身,唇贴上来。 并非乘其不备接吻,宴如是以口渡气,小心翼翼地输送着灵气。 煞芙蓉下无灾无病,游扶桑先前还觉得身子虚弱,胸腹疼痛,口中被渡许多灵气,很快恢复如初。游扶桑试图推开宴如是,可这是宴如是的梦魇,游扶桑失去所有主动权,那只反抗的手很快被宴如是反握住,十指相接,手心紧扣。 这是宴如是在梦里反复千万遍的姿态。 只是从前梦中的师姐早已死亡,魂魄随着山茶花的凋零四处散落,从来不会回应她。 可现下,师姐的手被她真真切切握在手中了。 宴如是蓦然一顿,唯恐相逢是梦中。再者,谁让地宫幻境之外、游扶桑复生后,她二人已有无数深深浅浅亲密接触,虽此刻宴如是不分虚实,如在梦中,却由身体本能驱使着更进一步,她自愧意志浅薄,无法抑制自己,于是更抱紧游扶桑,舌头顺着灵流探入游扶桑口中,唇齿相接渐渐变了味,宴如是兔子般轻咬了游扶桑的下唇,眼泪仍在掉着,止不住,咸湿的泪水顺入二人口中,海浪翻滚两只颠簸的小舟。 她咬她的舌头,尔后又用舌轻抚,紧扣的手犹犹豫豫,似在说师姐,对不起,如是并非故意要咬疼你——宴翎仙首完全是监守自盗! 与幻境外不同的是,此中的宴如是更加主动,她几乎坐在游扶桑腿上,深深浅浅亲吻,偏生又时不时露出一丝芙蓉灵力,让游扶桑体内灵气躁动,恨不能将这煞芙蓉主人揉进自己血骨。 “够了。”唇齿厮磨间,游扶桑艰难道。 宴如是置若罔闻,手握着游扶桑肩头,仍闭着眼,加深亲吻。 “够了!”正事要紧,游扶桑不可能任她胡来,掐着宴如是脖颈逼她退后。 宴如是被掐住命门,但不恼,痴迷地望回来,努力向前靠近再吻她,全然是溺进幻境的模样。 游扶桑气得半死,一掌拍在宴如是浸血的胸前,往她心窝里一揪,同时运用些许浮屠清气加重力道,再骂,“清醒没?!宴如是,你要啃到什么时候?你给我醒过来!” 这一下终于换得宴如是一声闷哼。 宴如是半是清醒半是沉醉地睁开眼,缓神许久,眼底终于恢复清明。幻境主人恢复神智,那些疼痛的伤口也都消散不见了,只是面上泪痕不消,衣上血迹不散,倒让宴如是错愕:“这是……发生了什么?” 游扶桑冷笑:“你犯病了,生捅了自己一刀。” 宴如是面色一顿,隐约反应过来缘由,视线慢慢向下滑去,面色落得苍白。竟是被那些自戕的残梦驱使了……她于是自嘲一笑:“如是幼稚,让师姐见笑了。” 游扶桑心道,确实幼稚,亲亲啃啃到忘我,让人厌烦。 但她不打算提这个。 眼下是清醒的宴翎仙首,不是醉酒痴痴傻傻的小少主,或入梦犯病疯疯癫癫的宴如是,倘若将那些悉数告之,宴翎仙首又要自刎一次了。 正事要紧。 如此想着,游扶桑坐起身来,反而拉了宴如是一把。“空行母的幻境消散了,你我尽快与其余三人汇合。一是空行母,二是庚盈,三是陆琼音……今日正事,一件没做。” 全怪你犯病。游扶桑在心里撇了撇嘴。 宴如是迅速站起身,拍拍衣上尘埃。 “如是知晓了。” 被设下幻境的人既已恢复清明,幻境已除。漫天雪色骤散,十八地狱显现出来,冥河里的妖鬼依旧在发出古怪声响,咕噜咕噜,散发着腥臭味,犹如谁人在炼一味能让神仙见了也犯愁的剧毒之物,汤为沸腾,锅已堪堪承受不住,快要炸裂。 宴如是站在冥河边,白衣翩翩不染尘埃,就连那些血色也似琼林一枝新梅。她沉静沉默,一如原样,任是游扶桑也无法从这张新雪芙蓉面上看到一点儿痴缠的影子,若非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如此一位阳春白雪的人物会做那般事情……自戕自伤,拖着浸血的身子动情索吻…… 恰是时,身后足音渐近,是姜禧与成渐月前后走来。她们站定,约又过了一刻钟,黑蛟从冥河浓雾中显现出来,姜禧盯着她走进,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与不屑。 姜禧的敌意太明显,黑蛟不明所以,兼以尚在幻境中大伤元气,她不去计较。 却是宴如是哪壶不开那壶,面无表情温声道:“姜禧,你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不必挤眉弄眼,平白惹人不快。” “惹人不快?惹谁啊?”姜禧嗤笑,举手指了指宴如是,又指黑蛟,“你吗?她吗?你们对我不快吗?怎么了?然后呢?需要我对你们不快的情绪做出什么反馈吗?” 姜禧算是流氓吵架,专克宴如是这般文绉绉世家人。宴如是登时哑口,姜禧乘胜追击:“仙首大驾光临,总要有些助力吧?我听闻你有一计神通广大,名为‘识灵一角’,可看出来者身魂虚实,仙首不如定睛扫一眼我们,看看有没有异常?” 话虽说的“我们”,视线却停留在黑蛟身上太久太久,游扶桑知晓姜禧怀疑黑蛟已久,不让宴如是动这识灵一角,姜禧永远不会消停。 游扶桑于是轻声道:“这二人有冤结,随她吧。” 宴如是极为纠结地皱起眉,终于还是照做。 识灵一角行动迅速地穿越几人之间。 很快宴如是收回灵识,姜禧洋洋得意问:“如何?识灵一角总能看出其人是真是假,是如假包换的原身,还是半道出家的假人了吧!” 宴如是却反问姜禧:“你说黑蛟将军是陆琼音所化,是何缘由呢?” 姜禧答:“因她行踪不定,行为诡异!” 黑蛟面容为面具所覆,看不清神情,游扶桑却能感知到她眼底寒冰一般的尖锐与冰冷。 宴如是道:“你们四人,姜禧与成长老是如假包换的原身,生就的原身;师姐以仙草复生,体态微弱,但也是原身不假……”她看向黑蛟,犹豫道,“可是你……” 黑蛟道:“但说无妨。” 宴如是:“你的魂魄浑浊,似是不同人叠加之状,三魂六魄中有些魂魄缺失,有些魂魄……不止一缕……” 姜禧大喜:“那不就是饕餮之状!魂魄缺失,魂魄叠加,这不就是饕餮之状!!” 宴如是激动打断道:“未必是饕餮!这般情况虽然罕见,但也未必就是因为饕餮之法,黑蛟、黑蛟将军可有别的解释呢?” 即便线索已经指明,可宴如是向来敬仰黑蛟,黑蛟可是从小宴少主时期便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倘若此刻黑蛟真的是陆琼音,代表原身遇害,于情于理宴如是都不希望对方被恶人替代。 反而是成渐月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饕餮功法吗?姜禧是怀疑陆琼音在我们之间吗?” 姜禧道:“还用怀疑?板上钉钉!” 只看姜禧抬手鼓了鼓掌,啪啪两声,冥河鬼啸忽止,剧烈的浓雾不断升起,幻化成一个身覆枷锁、手持空行塔的恶鬼。 成渐月瞪大眼睛:“这是真的空行母,不是幻象?” 宴如是凝视恶鬼几许,回答:“是真的。” 姜禧解释道:“我将空行母赋予我的幻境稍作改动,不仅破解,还成功召出空行母本尊。” 姜禧擅阵法,擅幻境,最常做在别人造的境里偷梁换柱、将其挪为己用的缺德事儿,何况姜禧本就是这世间对十八地狱研究最深之人,她召出空行母,游扶桑并不惊讶。 姜禧看向黑蛟,毫不尊敬地说道:“修改阵法时耽误了些时间,即便如此,黑蛟仍然破境在我之后,是被什么困住脚了?” 黑蛟沉默看她,并不言语。 “不说是吧?”姜禧早有料到,足尖轻点地,身一闪,飞至空行母右肩。 “此处何处?”姜禧问。 “此处地宫。” 空行母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十八地狱中。 姜禧又问:“汝名何名?” 空行母答:“吾名荼枳倆。” “陆琼音……”姜禧顿了顿,换了个问法,“岳枵现下在何处?” 微微垂眸,空行母道:“此处。” “岳枵何处,岳枵此处……哼。”姜禧眯起眼睛,直指黑蛟,“是那一人否?” 空行母空洞的视线缓缓扫过成渐月、黑蛟、宴如是、游扶桑。 僵持的沉默里,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空行母为十八地狱之主,倘若有异,她定能觉察…… 许久之后,空行母款款颔首,道:“是。” 第89章 空行母(五) ◎请君入瓮◎ “岳枵!你现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姜禧既惊且喜,抬手向黑蛟指去——称呼也变了,不再唤她“黑蛟”,而是“岳枵”——姜禧道,“荼枳儞,速将这妖孽就地正法!” 霎时铺天盖地浓雾滚滚而来,如千军万马奔腾,又汇聚一点,直指黑蛟! 空行母为十八地狱之主,必要时可倾尽十八地狱的一切攻击黑蛟。黑蛟再神通广大,在空行母的地盘也沦为手无缚鸡之力之徒。 黑雾倾袭如万箭齐发,宴如是挥剑抵抗几许,回头问黑蛟:“你又不是岳枵,为什么不反驳?” 可下一瞬,浓雾汇聚如刃,一击劈得黑蛟面具脱落—— 那张脸上最赫然的必是那条长长的疤痕,十分显眼,从美人尖穿越眉骨,又在眼下曲折,绕到耳后。如有一枝红梅贯穿眉眼,深红的枝干,边缘渐浅,成了淡淡粉红,那是新发的梅蕊。 疤痕之下,是一张清冷温柔的面,温和却愁眉,是苦寒的冬天。 这是庄玄的相貌。 但在旁人眼里,这同时也是牵机楼楼主陆琼音的相貌。 姜禧顿时将这一切当作板上钉钉:“岳枵,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张属于庄玄又属于“陆琼音”的脸上浮现杀意,可是抬起眼,黑蛟什么也没有说,缄默地运起妖气,抵御住空行母的攻击。 沉默应对的模样好似是默认了,让姜禧愈战愈勇。 妖气与魔气对撞,皆是黑色,前者清澈如曜石,后者深沉似浓墨,二者此消彼长,妖气渐渐占了下风。 游扶桑稍一怔忡,手中唐刀一转,刀刃抵御魔气。那还是黑蛟教她的招式, 游扶桑看着黑蛟,急切问:“你一定不是岳枵,是不是?” 黑蛟却道:“我是。” “……什么?”游扶桑似是很心碎,唐刀咣当摔落地上,她愣愣凝视黑蛟许久,眼角挤出一滴泪来,转身扑到成渐月胸前,“姨娘,怎么会这样?” 成渐月没有看她,也不似从前那般温柔安慰她。她注视黑蛟与空行母的招式,面色似打翻了墨台,变得深黑。恍然间,游扶桑觉得她些许地方变了,宝石眼镜下眼角细纹消散了——只这么一点点变化,让她变得更年轻也更狡黠,居然显露一丝邪修邪性。 也让游扶桑揪出些许,顶着庄玄样貌的陆琼音的影子。 许久,成渐月微微扯出一个笑,似是气笑了,又似在看一个滑稽的笑话。 一个假李鬼冒犯真李逵的笑话。 十八地狱里,渐渐显露一个娇小的身影,浑身缠绕着鬼气魔气的庚盈出现其中。 鬼气源头是成渐月。 上一刻哭哭啼啼心碎的游扶桑此刻猝然飞身退去,与姜禧一对视:鱼儿上钩了! ——岳枵这类洋洋自负之人,是决不允许旁人冒名顶替,替她入瓮,替她束手就擒的。 伪装得再多,本性难移,终会暴露。 况且岳枵绝不是惮于暴露本性的人。 她们的目的,从来都是逼岳枵自曝身份,主动召出庚盈—— 第90章 空行母(六) ◎关心你,是真心的◎ 这一招引蛇出洞并不高明,游扶桑也自认演技拙劣。 可当庚盈出现在空行母身后,游扶桑与姜禧一对视,眼底都是急切的喜悦。不管庚盈是被操纵着攻击何人,又或只是粉墨登场亮个相,另外几人尽管将精力对准她便是了。 姜禧迅速操纵空行母掉转方向,黑蛟化妖气为利刃直逼庚盈,与之一同射出的,是宴如是的山阴初月箭。 一箭一刃后,缚仙锁亦从游扶桑袖中寻机而动!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庚盈几乎没有任何应对,已被缚仙锁束住。 庚盈短暂一愣,缩紧身骨欲化青烟金蝉脱壳,瞬息间,黑蛟妖气利刃已然飞身在前! 那厢庚盈不敌,成渐月顿时起了逃跑念头,不料才举起传送令牌要摔在地上,唐刀短刃、青山长剑,横亘在成渐月脖颈一左一右,彻底束缚住她。 唐刀一挑,令牌也被游扶桑收走了。 成渐月长眉也跟着一挑,狭长眼睛向左侧轻眺,看了半晌游扶桑,再收回,停留在不远处黑蛟身上,成渐月薄唇轻抿,露出十分无语的表情:“你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在怀疑黑蛟。你们怀疑的人一直是我,对不对?” 游扶桑淡淡锁着眉头,不说话。 成渐月于是自哂。 其实在黑蛟面具掉落的瞬间,成渐月该知晓自己中计了的。黑蛟的面具除非自己愿意剥下,否则神仙外力也不会让其掉落。 她们自始至终都在合伙设计她! 此刻反应过来了,成渐月却也不见得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凝视着其余几人。黑蛟束缚着庚盈,姜禧从空行母肩上跳下来,落到地上。 黑蛟那张脸对她来说多么熟悉,曾经许多年,她辗转在成渐月与陆琼音两个身份之间,晨起梳洗,清澈铜镜里映照出的便是这张玲珑而清冷的面庞。岳枵并不能将庄玄的神情学得十分像,却也能假冒七分,眉梢入鬓如新月,唇角微微弯,琼林霜雪面。是以与青鸾初见,青鸾愕然落下泪来,分不清她与庄玄。 而此时黑蛟站在此处,与庄玄同样一张脸,全然不同神情与颜色。庄玄是暖冬,不那么冷,只是轻轻浅浅的苦寒,黑蛟却是最深最远的冰川,那么游离,那么孤僻,可即便如此,黑蛟静静站在那里,又偏偏让人觉着,确是庄玄回来了。 岳枵到底是冒牌货。 黑蛟才是如假包换的第十六任庄玄城主呢。 岳枵自嘲移开目光,宴如是提着青山长剑更近一寸。她是宴门门主,此刻更关心“成渐月”下落,于是冷冷问:“岳枵,你是何时侵占成长老身体的?” 岳枵面色不变,很低地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游扶桑于是道:“岳枵从来都是成渐月,成渐月从来都是岳枵,是吗。” 是问句,语气却下沉,仅仅是在陈述。空行母不是箴言镜,姜禧是她的主导者,自然姜禧说什么,空行母便说什么。可宴如是没有说谎。她用识灵一角探得的成渐月的魂魄就是这个模样:成渐月是原身,这具身体上没有夺舍吞噬的痕迹。 岳枵从来都是成渐月,成渐月从来都是岳枵。 什么石中剑,什么流亡郡主,什么第四城和蔼可亲的姨娘……从来都是谎言。从来都是。 游扶桑叹了口气,此中夹杂着意料的失落,却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多,她以为自己会失落到崩溃,在她心里宴门之中待她好至仅次于宴如是的人,从来都在欺骗她,几百年皆如此。可是事实上她并没有那样失魂落魄,反而觉得轻松,只是无人真心关心她罢了,她也早就习惯了。 宴如是亲近她是为赎罪,成渐月则从来都有所图,或者享受耍弄的快感。从来没有人真心待她好、只是为了待她好而待她好。 游扶桑都知道,她觉得这是人生常态,她于是习惯了,也不会觉得难过。 事到如今,岳枵也不遮掩,只喃喃道:“好一招请君入瓮,引蛇出洞。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也许是翠翠与她说自己在十八地狱见到的令牌约是第八城“捌”,游扶桑看着手上成渐月给她的令牌,翠翠眼神闪躲,她说“令牌上的字有左中右结构”,这是一个明示,又说也许是“捌”,这便是烟雾弹了。 分明是第四城“徵”! 怀疑的种子种在疑虑的沃土上,发芽只是时间问题。 游扶桑于是回答岳枵:“漏洞百出。像你这种极端自恋的人并不会刻意隐瞒,反而十分张扬。就算你以陆琼音身份劫持翠翠,进入十八地狱,竟也不退去成渐月的样貌与装束,大张旗鼓穿着宴门明黄色道袍,来去魔修之地。即便明白翠翠隐约知晓了你的身份,你对她也不过抽离五感,虽然疼痛,但都可治愈,我于是想,你是不是巴不得她将消息传回蓬莱?也好,感谢你的自负,好歹留了翠翠一条活路。” 说到这里,游扶桑恍然顿住,再开口,喉咙里发出的嗓音是她自己也未意料的沙哑,“也很可惜了,可惜了,我很喜欢成渐月这个姨娘的。” 岳枵也笑,笑得轻快:“扶桑,我也是。不论作为成渐月还是陆琼音,你的姨娘还是你的敌人,我都很喜欢你。” 游扶桑回望过去,那么多情绪交织在她面庞上,交织到底只是沉默。 岳枵于是道:“我是真心的。” 游扶桑有气无力地讽笑:“真恶心。” 岳枵全然不生气,脖颈就着刀刃向前一步,锋利的刀刃划出血痕,她不在乎。岳枵的面容变得年轻而狡黠,很是邪性,可眼底显露一丝和蔼又有着成渐月的影子,她说:“游扶桑,百年前,百年后,我的目标一直是你。” 游扶桑是真的不明白了:“为什么是我?三百年前,谁知道我会成为魔修?我为旁人排挤,为师门唾弃,你是唯一……” 唯一善待我、慰藉我的人。 这句游扶桑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总归是想不明白:岳枵为何要这样做呢?放长线钓大鱼……可是彼时的我,身上没有一点价值啊。 “为什么呢?”游扶桑垂下眼,轻轻地道,“岳枵,你看中我哪一点?” 岳枵道:“我只是想对你好。” 游扶桑摇头:“我知你不是这么善意的人。” “但至少,那时关心你是真心的。”岳枵还是这句话。 游扶桑知晓这不是真的。 十八地狱空行母现身,又迟迟没有动作,地宫怨魂凝结在空中款款飞舞,闪烁着魂魄的微光,好似从漆黑的天空落下雪来,一片又一片,很漂亮。 游扶桑于是想起很多零星记忆。那么多记忆簇拥而来,到最后都化作宴门点点明月芦花,那是宴门第四城的风景,刀剑冷光,悬在城中,明月清凉,低垂天上,少年扶桑坐在成长老的身前,成长老虚抱着她,教她如何在藏典阁检索书卷,教她如何看星盘。 成长老总是说:扶桑就是聪明,一点就通,一教就会。 知她在外山不受待见,成长老顽劣笑说:那些都是小人,扶桑想报复回去吗?我有很多损招教你啊。 又说:不想报复?好哦,我知是扶桑向来心善。我不会逼你去做坏事啦。总归不要被她们坏了心情。全当是过眼云烟,散了就散了,你要好好修炼,要向上走,站到高处了,你就不会再在意她们了。 见她拜入掌门之下,成长老说:不愧是扶桑! 扶桑,扶桑,这世间少有人这么唤她,成渐月算最亲的一个。 可惜这些褪色的旧景里,斑斑星如许,不见人依旧。 面前,只有岳枵对她似笑非笑说:“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我对你这么好,你还和旁人合起伙来骗我。” 游扶桑没有回应这句调侃,固执地问她:“为什么是我呢?” 岳枵眯起眼睛,似乎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全盘托出,她仰起脸来,笑得无所谓:“因为我在修炼饕餮功法呀。饕餮功法,以活人为食……”岳枵微微直起身子,“总有人说这很残忍。残忍吗?人饿了,吃牲口,不曾问过牲口的意见,在我眼里人就是牲口。有人钟爱牛羊,有人钟爱鸡鸭,我同理,钟爱人肉,修士最佳,高阶修士更佳,”她看着游扶桑,舌尖不自觉舐上唇角,“被我精心培育起来的修士,更是上佳。” “浮屠魔气是要自己挑选主人的,大约从第十四任开始,我作了干涉。我以浮屠魔气挑选宿主之名,也在细细挑选我的食物。第十四任和第十五任都是窝囊废,没修个几日人便归西,也怪我眼光不好,挑了废物。直至第十六任,我不仅在修为上进行挑选,也从心性考量,于是选下了移花宫庄玄,她是很好的魔气容器,不骄不躁,来者俱收……可惜还是差一点儿火候,吃起来与寻常高阶修士没什么两样,还算美味,却没有回味的必要,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岳枵皱起眉,十分苦恼,可恍然想起什么,她的眼睛又亮了,“直至遇见扶桑,我才懂得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从前我都太固执于修为了,不懂心性才是最美味的东西,傲慢的,忮忌的,易怒的,懈怠的,自怨自艾不思其反的……” 说到这里,岳枵忽打了岔,她侧身,视线轻巧来到宴如是面上,“你的母亲,你知道的吧?六十七年前,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宴清绝的傲慢,她的自大,还有她与上重天的秘密,她的劫难,她的纠结……美味,美味,可惜还是欠了些味道……也许因为她不是我豢养的食物,便不会完完全全符合我的口味罢。虽然美味,但她可以更美味的。” 岳枵说得轻巧,可这对宴如是而言又是何等残忍的话!宴如是似被剜了一刀,眼中疼出红色血丝,长剑青山阵阵发抖。 岳枵视若无睹,转回头,叹着气,又把话说回来,“古代帝王坐享其成,也要时时监工才放心,同理,食物也是自己看着长大才安心。修炼浮屠令者以情绪为食,越是恶劣极端的情绪越是美味,而我初见扶桑,常想,这孩子情义寡淡,是个再好不过的情绪载体了,旁人对她做出什么,她照单全收,明镜似的,个个都收纳了……” “便如同最上品的绢纸,自无色,不过映照世俗颜色。” “在宴门中,扶桑过得并不好,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围绕她,几乎将她吞没。是以我想,既然是我去豢养,那我有责任去做这个平衡,去给扶桑一些好的情绪……一点点爱,一点点关心,一点点尊重……” 岳枵说得自得,又欣慰地闭上眼,仿似自己真做了什么感人肺腑的大善事,她是监工的帝王,完成了什么足以名留青史的大功劳——她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 岳枵睁开眼,注视着游扶桑,眼底炽热:“扶桑,从前作为成渐月关心你,是真心的。” 她那么温柔地注视着她,几乎算得上含情脉脉,如一阵春风破开冰湖。 可一切都是假象。 岳枵从不是春风,她比冰湖坚硬寒冷千万倍,她几乎是万古寒夜本身。 果不其然,电光石火,那一点含情的微笑陡然成了疯狂的大笑,尖锐的笑声刺破地宫的宁静,岳枵接下了后半句话——“将你作为盘中餐翘首以待,也是真心的!!!” 游扶桑站在岳枵身侧,手举的唐刀还安静地横在岳枵脖前,明净的刀面映出岳枵癫狂的样子。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熟悉到令人觉得和蔼相亲近在昨日,陌生到,再多一眼都作呕。 巨大的空虚感吞噬这片方寸天地。 直至这一刻,游扶桑才真正懂得空行母那番话。 那番利落到残忍的话。 此处何处? 此处地宫。 岳枵何处? 岳枵此处。 那个罪不容诛的恶鬼,确在此处,确在此处。 90-100 【如是我闻,方死方生】 第91章 空行母(七) ◎短番外三则/玲珑七杀/月华流照/等闲春风面◎ 梦魇番外 【一】 姜禧 / 玲珑七杀 东方既明,薄雾未退,熟悉的山道后郁郁葱葱,是连州姜氏的世家明水筑。 姜氏为大世家,枝繁叶茂,一片红墙淡瓦的庄园约占了半座山头,每月月中,庄园灯火过夜,闪烁的灯火缠绕山上,似星子落在山间,明亮透彻。 此刻山庄也在闪烁,却不是因为星子或长明灯,而是…… 淋漓火光。 这是三百年前御道灭门姜氏一日。 熊熊烈火烧死姜氏上下百余人,亡魂遍野,御道在逼姜禧就范。 姜禧知道这是空行母针对她的梦魇幻境,却哂然,自己内心深处最深的梦魇竟是这一日。她于是想,原来,我仍被困在旧局中惶惶不知所措。 玲珑七杀阵,这个曾让天才姜禧名震九州的阵法,此刻玲珑七杀下,火光烧毁了她的家。 真荒唐。 姜禧对御道乃至正道的恨意向来合情合理。她恨这些虚伪阴险的东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姜禧不疾不徐走入山庄,这些灵火已烧不到她,可看着山庄内那些熟悉的面庞渐渐消散,她还是感到苦涩。山庄后清泉,泉眼无声惜细流,泉边长短朱亭,姜禧的姐姐们曾在这里对弈,有人下赌,胡乱起哄,又在自己要输掉的时候悔棋:我不干啦!我是第一天学棋,你不让我就算了,还阴我!你太坏啦! 她们看到姜禧,跑过来拉住她:小禧,你来评评理!阿姊是不是很过分? 姜禧最喜爱的姊姊坐在亭中,静静看过来,似笑非笑。 姜禧仿似在做一场梦。 一场故人俱在,旧园青葱的梦。 可是梦醒了,火光淋漓,故人离去,一切旧景被夷为平地。她最喜爱的姊姊被坍塌的房梁压垮了身子,姜禧到时脉象已断,回天无术。姜禧犹记,那时姊姊见了她,唇齿开合,一定是想说些什么的…… 什么呢? 她说:“姜禧,去……替我……” 此刻姜禧站在幻境,又听见这熟悉字眼,她立在火边,渐渐半跪下来,隐忍地注视对方。 “姊姊,这些年我也常常在反思,临别一刻,你究竟要我去做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至少彼时的姜禧是这样为姊姊未说完的杜撰后文的。是以她回到御道,手起刀落,摘下仇人的头颅。粘稠的鲜血滴落在地上,大仇得报,她却没有快感,因为死去再多人,救不回她的阿姊。 救不回她的家。 直至此刻,姜禧才又反思:临别一刻,阿姊究竟要我去做什么? “是杀人吗?将御道灭门,就像她们对我们做的那样?” 梦中的阿姊微有愣怔,晶莹的泪水似流星划过面颊,随即苦涩一笑:“不是的……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活下去。我死不甘心,于是看到你……希望你快点离开,快些逃走,好好活下去。姜禧,你从小便是姊妹里天赋最好的,放眼九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我与母亲问你长大后何当,你说你要做不羁之徒,做千里快哉风,九州为家,披明月,沐朝阳……你那时候真可爱呀。姜禧,姜禧……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多替我,看看月亮。” 只那一瞬,幻境俱灭,梦皆破碎。 【二】 黑蛟 / 庄玄 / 月华流照 步入空行母幻境后,周围景色骤变,不再是愁苦腌臢的地宫,而是别处空山,一片桃林挽清风,春雨映桃花。 黑蛟不知晓自己所在何处。 这是她从未涉足的山色。 她看见有一个青衣女子在桃树下躲雨,身侧有一柄竹伞,却没有撑起来。青衣女子站在湿漉漉的桃树下,颜比桃花更动人。 而她看向黑蛟,面色希冀又比这纯善容颜更亮三分。 “庄玄。” 她这么唤黑蛟。 青鸾头一次直唤庄玄姓名,往常通常是“庄玄城主”。小青鸟也不知这样是否合当,可这一次,至少这一次,她想这么唤她。青鸾想表白心迹,想和她说她喜欢她,不论庄玄是不是城主,她都喜欢她。 她也想问她喜不喜欢自己,可不可以与她在一起。 其实她们此刻已经算朝夕相处了,同吃同住,形影不离,青鸾想要的也没有很多,只希望庄玄待她更紧密,更特殊一点,如果可以的话……也要吻一吻她…… 她很喜欢庄玄,可是有时候,庄玄给她的感觉太过飘忽不定,好似手中一片云,一缕风,注定不会久留。 青鸾想,可不可以用这个表白,留她更久一点儿呢? 桃树下少女忐忐忑忑,紧张得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幻境里,黑蛟看着她只觉得陌生,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小青鸟,其实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青鸾讶异,心脏砰砰直跳:“您、您、您都知道?” 庄玄道:“嗯。” 青鸾眼底的光忽闪忽灭,又向往答案,又怕失望。也许是庄玄面上温柔的笑意给了她勇气,青鸾追问下去:“您是怎么想的呢?” 庄玄只道:“现在,还不可以。” 青鸾眨眨眼,试图从庄玄面上眼底揪出蛛丝马迹,注视许久,她确信庄玄的意思是,现下还不可以,但往后仍有余地。至于缘何现下不可以?也许庄玄城主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现在必须去做,拖延不得。 事实也确实如此。 修炼浮屠令者皆命短,越是强盛、越靠近第十层,越是性命垂危。庄玄不能给青鸾答案,因为她连自己性命几何都不知晓,太短命的话,没办法给出长情的承诺。好在兜兜转转不负有心人,某日修行,庄玄竟与浮屠城第三任城主有所连结。 浮屠令下邪修命短,是因为没有长生的先例。可这岳枵城主是个例外,有先例便有突破的可能,庄玄于是想,那是否说明她也有可能走出命短的循环?庄玄翻阅浮屠城内厚厚书籍,将关于第三任岳枵城主的书卷都翻找出来。 越是翻阅,越是有信心,因为岳枵很强大,人对强大的先者总有本能的信服。她想,苍天不负我,也许,也许…… 可是真正遇见岳枵时,庄玄几近崩溃:“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这分明是移花宫时,附着在她身上、诱她入魔之人啊! 幻境在此刻变得变幻莫测,密密麻麻的情绪与思绪牵得黑蛟头痛欲裂。这幻境中的“庄玄”好像是她,又好似不是,她有她的记忆,也有她的情感…… 幻境之中,她连自己的身份都难以厘清,更别说什么青鸾、岳枵。 幻境中雾气丛生。黑蛟自困幻境中,许久都未解开。 【三】 成渐月 / 岳枵 / 等闲识得春风面 踏入幻境时,成渐月早有防备。都说空行母的魔气会凝结出入侵者最深的梦魇,成渐月便好奇了,此中会是成渐月的梦魇,还是岳枵的,或是陆琼音的? 虚无的幻境中,她听见有人说:“小狐狸,你打架总是太硬,不讨巧,我倒是想教你这些……你听着。人总有软肋,总不是时时刻刻提防着的;这世上没有谁是强大到旁人打不下的。小狐狸,你要学会趁虚而入,学会声东击西,你要知道,世间一切都可以被利用。” 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岳枵还不是成渐月,也不是陆琼音。她是一个入魔的尼姑,带发修行,一身肃杀。 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小狐狸也没有化作人形,更没有方妙诚的皮囊,她是一只不知来历的狐狸,在俗侩闯荡,通人性,会人语,当过乱世的流民,做过世家小姐的灵宠,后来世家小姐因病辞世,狐狸不满意新的主人,逃了。 狐狸来到一个土匪横行的无名山寨。 ……然后被山匪逮了。 岳枵初入魔,尚保留人的善心,路过,救下了她。 当然,当然,狐狸也不是什么好货,她初来乍到,窥得此山风景秀丽,试图占山为王,化作妖鬼在此中作恶,今日吓五人,明日害五人,希望可以将人类都赶出去。 不过她失算了,山匪之中也有略懂捉妖的术士。狐狸失败了,于是被山匪吊在山前。 如此心肠,歹毒称不上,小聪明倒有一些,也是个有灵智的狐狸,听说还会说话,不过尽是一些粗鄙之语……我这路途风餐露宿,有个伴,也不错。这般想着,岳枵救下她。 “你知晓你缘何失败么?” 岳枵救下她后,如此询问道。 狐狸摇头。 岳枵道:“因为你害的人太少了。” “……咦?” “今日五人,明日五人,这山寨六百余人,你这害得何时是个头?要是今日三百人,明日三百人,顷刻山寨覆灭,你不就可以占山为王了吗?” 狐狸沉默。 这人怎么这么坏啊,狐狸心想。 岳枵道:“小狐狸,看着吧。” 魔修以杀为修行。岳枵初次大开杀戒,在岳华寺,第二次大开杀戒,便是此山。山火焚尽之时,岳枵抱着小狐狸,笑声与这吃人的火光一样轻快,轻快得令人胆寒。 “把人都杀干净了,就无人会阻碍你了。”岳枵说。 狐狸看着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发芽了,很痒,在冲破土壤伸懒腰。很突然,狐狸开口道:我不想要这座山了。我想要跟着你,可不可以? 岳枵说,可以。 狐狸于是跟着她,千年百年。 相伴时,岳枵常常勾着狐狸的面颊对她说,“小狐狸,这世间只有赢才是硬道理。” 要赢,要费尽心机地赢。 要活,要不择手段地活。 狐狸说:我会赢的。我会一直赢的。 可是后来,她们输了。 便是此刻,身侧空行母的魔气陡然簇拥岳枵,景色陡变,霎时一片漆黑袭来。 还是濡湿的水汽,却没有地狱冥河的腐臭味,是青草味与荷花清香。 岳枵隐约反应过来,幻境来到了宴门后山水牢。 宴门后山水牢,关押道中重犯,每一道锁由灵气灌注,需要五位长老一同施力才能解开,千百年来无一人逃脱。 就连被孤山方妙诚关押此处的宴清绝掌门……最终也没有成功脱逃。 不过此中幻境,水牢关押的并非宴清绝。 是孤山方妙诚。 原来已是浮屠城破,孤山被剿,牵机楼败的时刻。 可怜的狐狸手脚枷锁,低垂着头,衣衫褴褛,毛发乱糟糟。关押重犯的水牢中那么多刑罚,教她说出陆琼音去向,说出牵机楼隐秘,在她身上留下狰狞的伤痕,可是自始至终狐狸一句话也不说,一滴眼泪没有流。 她几乎咬断自己的舌头,却又不想死。她还没有见到那一人。 刑罚后,狐狸奄奄一息,垂死在冰冷的水中。 听见足音,狐狸皱眉辨别了一下,猝然抬起头,眼底涌现罕见的光亮。枷锁碰撞出声音,是狐狸勉力向岸上人靠近:“您……您来了……” 岳枵却冷冷道:“安静一些,不要招来看守。” 狐狸眼里的光隐约熄灭了,可还是被她强撑起来,摇摇欲坠,苟延残喘。 您这几日还好吗?您是来救我的吗?您什么时候带我逃走呢? 无数的问题萦绕在狐狸心间,可最终只轻声问出一个最艰难的问题—— 城主,您爱过我吗? 岳枵一挑眉,隐约愣住了,不晓得这只狐狸怎么在这生死关头问出这样滑稽的问题。她垂下眼眸凝视着狐狸,高高在上,并不言语。 那双冷漠的眼睛在说:愚蠢的问题。 于是,狐狸知道了答案。 ‘从未。’ 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来,打湿了狐狸整张脸。 后来,就连向来与人为善的宴门少主也对狐狸这般冷漠无情地说道:“你的陆楼主不会来救你了。她唯利是图,太清楚生闯虎穴救你一个小玩意儿,不值当。” 狐狸短暂地抬起眼,视线瞥过岸上浩浩荡荡的修士,她的城主站在宴门少主身侧,面无表情,以宴门第四城长老的身份。 宴少主说得不错,丝毫不错。 她的陆楼主不会来救她的。 明媚的夏夜,六月却飞雪,青山剑斩破的魂魄再无往生的可能,煞芙蓉下,恶人无门。 她是恶人,也是蠢人,死有余辜,罪不容诛。 可又有谁听见飞雪之中,狐狸低泣,残魂悲鸣,久久盘旋不散。 第92章 空行母(八) ◎这样一场荼蘼倾倒的醉梦◎ 岳枵何处,岳枵此处。 十八地狱中怨魂积成厚雪,呼啸而过的狂风吹散一轮,很快又聚集起来。 茫茫白雪间,锃亮唐刀后,岳枵微微直起身子,眼一闭,再睁开,面无表情,却再也不见从前成渐月的影子了。 此刻,她是岳枵,也只是岳枵。 古有言鸠占鹊巢,鸤鸠不会自己筑巢,常常强占喜鹊的窠——抢夺别人的心血,向来比自己从头开始努力要来得轻松。岳枵便是这样一个“鸤鸠”,蚕食旁人以获得进修,这一千年皆是如此。 此刻她似是累了,争累了,斗累了,双手向前一伸手,作束手就擒状,向宴如是懒洋洋道:“仙首大人,请吧。” 约是觉得进展过于顺利,宴如是隐约皱眉,但捉敌心切,手已下意识向袖中伸去,站在她身侧的游扶桑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眼睁睁看着宴如是递出那缚仙锁—— 从前成渐月借去“检查”过的缚仙锁。 果不其然,只见岳枵与缚仙锁触碰的刹那,立即化作万千蝴蝶飞散,隐匿进白雪中!! 宴如是双目圆睁,身后山阴初月箭铮铮作响,要去追敌,却已然来不及了。 蝴蝶渐渐变得透明,融进飘雪中,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余下几人扬起头面面相觑,姜禧木讷一瞬,立即去瞪宴如是:“你那缚仙锁什么毛病?怎么她一碰便金蝉脱壳了?” 宴如是张了张嘴,显然自己也在懵,是游扶桑上前一步挡开姜禧剑拔弩张的视线。 游扶桑:“那缚仙锁被岳枵动过手脚,缚得了庚盈,缚不了她。” 姜禧瞪大双眼:“动过手脚?你早知道?!那为什么不阻拦?!!” 游扶桑低垂下眼,无由来“嗯”了声,“我走神了。” 这样的回答对姜禧而言实在挑衅,她才不会考虑游扶桑什么情绪、什么心态,在她眼里游扶桑此举是知错犯错,是刻意放走岳枵。 姜禧火气噌地一下冒上来了,她召起空行母,无数魔气席卷而来,化作利刃,直指游扶桑! 游扶桑没有动手。 因为黑蛟与宴如是已各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都是无视对错、力挺扶桑、敌对姜禧的架势。 “你们!”姜禧更是大怒,可也后知后觉想明白岳枵已逃,再如何迁怒游扶桑都无用,她于是悻悻收起魔气,扶着额头转过身,闭着眼睛“啊啊啊”抓狂地叫起来,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一阵。 凭空打了一会儿,姜禧稍稍消气了,再回过头:“岳枵逃了。现在怎么办?” 游扶桑沉思一下,“也许鬼市,也许宁古塔。去御道找找线索吧。”说完又沉默了,状态不对,心思飘忽不定,她忽然觉得好累,不打算继续岳枵的话题,视线慢慢地去向庚盈。此刻的庚盈由缚仙锁束缚着,眼睛凶狠地瞪着,呈现不自然的赤红色,前屈着脊背,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凶兽,龇牙咧嘴,牙齿尖锐。 游扶桑走向她,庚盈不改凶恶,恶狠狠瞪着她,在游扶桑伸出手接近时向前猛扑一下,尖牙狠狠咬在游扶桑手背上,咬破皮肉。 游扶桑没皱一下眉,也不知疼不疼。 但鲜血确是顺着手腕流下去了。 她没有因此远离庚盈,另一只手抚上来,轻轻拍着庚盈脊背,把她抱进怀中:“庚盈。” 庚盈没有回应。 游扶桑又唤了一声:“庚盈,是我,游扶桑。” 这一次庚盈仍然没有回应。 牙齿却咬得轻了一些。 游扶桑于是再道:“庚盈,回家了。” 尖锐的牙齿仍刺在游扶桑手背,可是庚盈闭上眼睛,口中显然发出哭泣声,似小兽呜咽的声音。小小的女孩双肩耸动,通红的眼睛开始落泪了。 游扶桑举起没受伤那只手,仔细梳理着庚盈乱糟糟的头发,分出一缕一缕,梳好,扎起髻辫。 游扶桑轻轻重复一遍:“庚盈,回家了。” 直到这一刻,庚盈才控制不住地大声哭泣,她松开牙齿,湿透的眼睛向上眺,细碎的呜咽组不成完整的话语,庚盈看见眼前一大片鲜红,是血,又看见无尽的黑暗,是浮屠地宫的怨魂。直至把视线哭得干净,她才看见正前方站着的人,一身素黑,乌发低垂,分明很累,累到眼下都挂乌青了,却还要提起唇角微笑,微笑地凝视庚盈。游扶桑不想庚盈恢复神智,第一眼看见的是苦巴巴的她。 她看庚盈,庚盈也看她。 好熟悉的一张脸,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庚盈想,尊主的金瞳怎么如此乌黑了,眉间朱砂为何今日未点,又穿得这样朴素,衣裳上既没有龙,也没有蟒;尊主笑起来不如以前刻薄了,也没有以前那般恹气,好像是好事,怎么又感觉有点可惜…… 我们有这么久没见了吗?这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呀? 庚盈觉得自己做了很长一场梦。无数的记忆潮水般翻涌,快要挤破她的脑袋,到最后成为眼前一个光点,有人在其中说:庚盈,还记得昨日庄玄教你的化形术吗?遇见危险了记得把自己变成小乌鸦,藏进我袖中,我保护你。 是初入魔的少年扶桑。 流亡的路上风餐露宿,黑漆漆的妖风吹乱庚盈的头发,少年扶桑替她梳好,扎成小巧的髻辫,一左一右,缀着铃铛。 游扶桑有时也会责怪她,给她施下噤声的咒语:庚盈,你太吵了。 庚盈说不了话,只好摇摇晃晃头上铃铛,以示抗议。 于是铃铛也被一把揪走了。 再吵,你这辈子都别想说话了。游扶桑道。 庚盈气鼓鼓。 游扶桑有时对她很凶,但大多时候都是好的。庚盈最知道游扶桑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最喜欢在她面前造作。游扶桑嫌她吵,也嫌弃小铃铛,可是前世最后一眼,也是铃铛在游扶桑手边毫无征兆地破碎,游扶桑一不做二不休便赶去宴门后山水潭—— 可是后来,她死在她怀里了。 缺了一只手臂地……死在她怀里了。 如今庚盈死死咬着游扶桑手背,也小小地蜷缩在她怀里,游扶桑温柔地拍打着她的脊背,安抚着她。 她说,庚盈,回家了。 庚盈于是想,真好,回家了。 * 从浮屠城出去后一整日,游扶桑都不怎么言语。虽然救出了庚盈,但毕竟被岳枵抽离过一次魂魄,庚盈恢复神智后很快陷入沉睡,要带回蓬莱才知晓问题出在哪里。 空行母跟随着姜禧,显现在游扶桑身前,游扶桑问及“邪修八苦,浮屠七罪”,她已知八苦亦是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与五阴炽盛,浮屠七罪也是人世七罪,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游扶桑只不晓得,这一切该如何破解呢?她于是问:“难道我需要杜绝七罪?” 空行母却答:“不。你需要一一突破七罪。” “何为突破?” 空行母只是一团虚无的魔气,没有面庞谈何神情,此刻却好似叹一口气。“人在世间,总要经历这些,”她道,“看得开是破,看不开是劫。” 游扶桑追问:“如何知晓是看开了,还是没看开?” 空行母反问:“你还惦念着什么?” 游扶桑一时无言。 空行母道:“还惦念着,便是未看开。已看开的,都忘却了。” 空行母随着姜禧离开了。姜禧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或回连州姜氏明水筑忆故人,或去御道宁古塔,或去连煞山庄。 黑蛟背着沉睡的庚盈,游扶桑跟着宴如是,四人一同走向浮屠城外。城外浩荡的修士队伍让游扶桑一愣,视线太多也太烫人,游扶桑匆匆低下脸,不作声,宴如是立即抬手,有一阵轻薄灵气笼罩过来,极快地遮掩了游扶桑面庞。 宴如是与她们纷纷颔首示意,步子却越行越快,行至仙首步辇,长长珠帘后绣着蟾宫玉兔,明月清桂,仿似正飘香。珠玉门扉一开一合,宴如是四人消失在步辇中。 众修士眼里,宴如是是知晓了毒罗刹和空行母的行踪才匆匆赶到浮屠城,一箭射穿地宫屏障,只身潜入,却又带着人出来,一个是蓬莱黑蛟将军,黑衣、妖气与银质面具,这个大多修士是认识的,将军背着一个沉睡不醒的小孩,发髻倒是挺可爱,而仙首身后跟随着的第三个人,总低着头,莫名看不清面容,大抵只是普通人罢…… 只是有人奇怪:“这六十几年浮屠城都是宴门的地盘,缘何这六十几年里她们不行动呢?地宫一直都在,恶鬼也藏在里面,怎么偏偏是六十年后的今天才开始行动呢?” 纷纷有人附和,是队列里的褚薜荔懒洋洋道:“浮屠恶鬼要魔修去牵动,仙首又拉扯不了。这不近日魔修蠢蠢欲动,才让仙首大人抓住机会,一网打尽嘛。” 这才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而宴如是这边,几人才踏上步辇,不约而同分散开坐,各有心事,黑蛟还在困惑幻境梦魇中事,宴如是回忆灭门丧母之痛,至于游扶桑,无论成渐月之事,空行母之话,对她而言都是打击,倘若说今日有什么幸运,那大抵是救回了庚盈,只是庚盈究竟如何能醒来、能不能醒来,未至蓬莱,一切还是未知。 游扶桑靠坐窗边。步辇行得很快,眼下风景匆匆过,秋色已消散,朔风渐渐吹散晚林冬茶,远处青山旧景,烟草白云天,如同一场恍惚的梦。 在窗棂一侧晃了晃,游扶桑感到身后有人靠近,淡淡的芙蓉清香,融入梦中,居然让梦中苦涩不再那么深了。煞芙蓉的主人伸出手来,从后方环抱住游扶桑,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游扶桑破天荒地没有推开。 也许她真的很需要这样的支撑,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这样一场荼蘼倾倒的醉梦,很需要一抹芙蓉清香,予人一丝清明,教她没那么难受。 第93章 空行母(九) ◎渐渐呼吸急促,通身兴奋地颤抖◎ 仙首步辇停在青城山外,宴如是缄默行过众人拥簇,与青城山掌门陈君道、二掌门褚薜荔在山外汇合。 游扶桑便与她在此处分别了。临别时二人相望一眼,含情脉脉或欲语还休,最终都是沉默。 多事之秋,多说也多错。 两道复杂的目光匆匆错过,谁也没接住谁的。 游扶桑随黑蛟回到蓬莱,一为庚盈事,二为黑蛟因。手举着黑蛟银质面具,椿木长老这才将故事原委娓娓道来:“黑蛟作为妖兽,千百年前便跟着我了,其为人鬼,而非妖神,无元神、无神识、无心无智,化形后也不过一团妖气,没有笼统人相。庄玄陡遇岳枵后被骗而身死,阴差阳错留一抹魂魄在人间,固魂需要躯壳,且是八字名姓相似乃至于相同的躯壳,譬如庄玄,便是以‘玄’为命名,则需要名姓里有‘玄’之一字……玄,即是黑,黑蛟为大妖,承受得住心魂的转换,又没有元神,没有神识,无心无智,是正正好的容器。” 黑蛟拥有与庄玄一模一样的身形与面庞,气质也相似,只要她摘下面具,不论是谁都会觉得她便是庄玄。但游扶桑不禁感到奇怪:黑蛟如何自我认同呢?她认为自己是庄玄吗?旁人唤她庄玄,她会悸动,会迟疑,还是会惊喜?在她心里,承载另一个人的记忆与缘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游扶桑久久凝视那张脸,不由得问:“你怎么想呢?你觉得自己是庄玄,还是黑蛟?” 黑蛟犹豫地移开视线,眼神一落,居然去看椿木。 好似在等待椿木定夺。 椿木说是,她便是,椿木说否,她便否。 从前她作为黑蛟,是椿木座下骁勇善战的将军,不问缘由,只管打架,一切以椿木马首是瞻;后来融合了庄玄魂魄,也不曾改变对椿木的服从。黑蛟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很久很久以前,不论是作为庄玄还是作为黑蛟,她与椿木便有一种从属关系,既远既近,陌生又熟悉。 “不要去看她!”游扶桑却说,“不要去问别人的想法,我在问你。” “……问我?”黑蛟迟疑。 游扶桑道:“是的。我在问你。” 黑蛟道:“我不知道。” 游扶桑固执问:“你并非第一日知晓自己样貌,你,你当真没有一点儿想法吗?” 黑蛟顿了顿,开口,口型似要说“没有”,反而椿木截住话头:“是谁,很重要吗?游扶桑,你很在意她的身份归属,而不是她本身吗?” 游扶桑哑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椿木顺势移开话题,“但你这次诱岳枵出洞,技虽拙,但足可见你在人心之上初有所成。利用姜禧的愤怒与得意,黑蛟的沉默……勾引出岳枵的情绪,错愕,困惑,以及被顶替的愠怒。虽事先都有商有量,却也是符合她们脾性的……” 比如,黑蛟生来沉默、姜禧又本就是一个易怒的人。 游扶桑没忘记此行去十八地狱的目的。她看向沉睡不醒的庚盈:“这又要怎么办呢?” “唉……这不好办,”椿木起身,拄着拐杖似要走了,声音与她的身子一样颤颤巍巍摇晃着,“你且与我来……” * 已经日暮,九州霞光飘渺。 与几人分道扬镳后,姜禧与空行母共化作一缕魔气,轻飘飘向九州东北方向去。 那是御道的方向。 姜禧本能直觉,倘若岳枵毁去成渐月这个身份,需要别的立足点,多半在御道;倘若有人会偷偷摸摸收留岳枵,必定是御道几人。 初入冬,川峦静谧,天地清寒,又是日落,一片澄黄灰蓝相间。远处湖泊粼粼,偶有飞鸟俯冲,在湖面留下一道痕迹,如镜的裂痕。 这一卷山水如画,皆是御道十四明月宫。 姜禧停留在山头,与明月宫遥遥相望,借用空行母之力屏息凝神,约莫过了片刻,果真探到一丝微乎其微的魔气波动——出自掌门居所,常槐的居所。 * 姜禧猜得不错。 岳枵从十八地狱逃脱后,最先想到的确是御道。 御道有人接应她。 此次十八地狱之行,赔了庚盈不说,没捞到地宫空行母一点好处,又白白失了成渐月这个好用的身份,说不生气是假的。但回想起地宫那些事情,演绎,粉饰,揭穿,暴起……岳枵通身颤抖,嘴角居然抑制不住地上扬——是出于兴奋,异常兴奋。尤其最后宴如是取出缚仙锁,游扶桑眸底掠过一抹犹豫,到底没有阻止岳枵借此金蝉脱壳——岳枵觉得很有趣。 很有趣。 枵之一世千余年,俗人追求的那些道行她早就感到兴致缺缺,钱权势利命,她拥有太多,多得不能再多。 她缺乏的是惊喜。 一手养大的马驹飞腾而起,她会惊喜,马驹噬主,憎恶笼篱,并真的觉醒出反抗的意识与能力——她更惊喜!游扶桑以唐刀指向她时,岳枵的胸口好似也被马驹坚硬的蹄狠踹一脚,尔后被踩住。马驹一言不发。岳枵受制于她,渐渐呼吸急促,身上泛起冷汗与鸡皮疙瘩。 是因为惊喜。 她的马驹,要成为她明目上的敌人,与她不共戴天,针锋相对了。 * 御道宫内,常槐步伐轻快地走在竹径上,路过的小童学子纷纷驻足,垂首向掌门作揖,揖礼声一声接着一声,但都没什么真情实意,逢场作戏的成分太多,常槐并不想理会。 她清楚自己在御道内“徒有虚名”,这些作揖之人最初还毕恭毕敬,现在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常槐一背过身去,准能听见她们背后多舌。若放往常,此刻常槐该勃然大怒了。既然旁人都说她阴晴不定,那她便付诸实践吧。 可是今日常槐只是行过她们,没有发作,唇边甚至还带着一抹笑——不是她惯常的阴暗讽笑,而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今日是“她”来找她的日子。 七百年前,常槐堕入宁古塔,在此中沉浮三百余年。她手无寸铁,却也想活命,跌跌撞撞之际,遇见一位“鬼仙”。 鬼仙带她杀敌,带她度过无数孤苦寒夜,教会她血契的用法。您是神仙吗?缘何如此强大,什么都精通呢?少年常槐曾这么问她。宁古塔乌黑的瘴气之中,面目模糊的女人笑着摇了摇头,她说,她倒是想做神仙,可现在顶天一只妖鬼。 那我便唤您鬼仙罢!少年常槐这般道。 女人没有拒绝,垂着头,似默许了。 后来,常槐走出宁古塔,身愈邪性,常常克制不住自己,神堕虚空时,她总盼着鬼仙能再次来寻她,可是百年过去,没有鬼仙的踪影。久而久之,常槐几乎也要忘记她的模样与声音了。 可是今日—— 明黄衣袍的人浸着一身妖鬼气息,出现在御道十四明月宫外,常槐确信,那就是“她”! 宁古塔临别,常槐站在高处,身前是人间,有掌门母亲与姐姐,她们都在等待她;身后是炼狱,恶鬼遍地,妖气横生。 可这炼狱之间,却有“她”。 你不随我一同归去么? 常槐犹豫地询问女人。 女人摇了摇头:我会归去人间,却不是今日。往后若是有缘,我们会再见面吧。 那你来找我吧,常槐道,我是御道掌门之女,不论钱、权、势、利、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 倘若我想要的,不在这之间呢? 女人这样反问。 常槐犹豫一下,随即道:你想要什么? 女人似乎在透过妖鬼气息注视着她,以一种戏谑的目光。游离地缄默许久,她缓缓说道: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常槐猝地一愣,瞪起眼睛,她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于是立刻高声道——我给得起! 生怕女人再打断,常槐急促地说完:等着瞧吧!我会坐到掌门的位置,到那时,你要什么,好的,不好的,合乎道义,不合乎道义的——我都可以给你!一切! 常槐说得很急促,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慌张。她太清楚了,宁古塔三百年一过,她早就不如另一位掌门继承人了,只有一身为人诟病的障骨。掌门之位,她拿什么去争? 可就当她犹疑之时,女人开口说:那你就坐到掌门之位吧。 也不说有没有接受她的承诺,是否她坐到掌门位置她就会来看她。女人只是说,我等着你坐到掌门位。 常槐于是想,我一定要拿到掌门之位。光明正大争不到,便走旁门左道,去偷,去抢,伤害到别人也无所谓。既然这是鬼仙希望的。 竹径已尽,常槐移步退开掌门居门扉,有风穿堂过。 妖鬼气息的女人栖在窗侧,正在看窗外山色,晚霞之中二三飞鸟刺过云层,呼啸着归巢。 常槐看向岳枵。 岳枵站在暮光下,年轻的面庞上残留些许宴门第四城长老的模样,常槐微微晃神,觉得疑惑,却没有开口问。鬼仙千岁,有什么身份都不奇怪,至少常槐是这样认为的。 常槐久久注视她,开了口,居然只憋出干巴巴三个字:“你来了。” 岳枵倚坐窗侧,手指在窗台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她淡淡去睇常槐,玩味的视线在她面上晃过一轮又一轮。 目光逡巡得足够久了,常槐开始感到不舒服,局促或羞赧,她说不清楚,只得低垂下眼,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在岳枵面前,她还是从前宁古塔里那个女孩,手无寸铁,满身泥泞与淤血。 注视得再久一点,岳枵优哉游哉道:“常掌门,我饿了。” “……饿了?” 常槐没想到与鬼仙重逢第一面对方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但也注意到对方称呼自己的方式:常掌门。曾经也是她对她说:那你就坐到掌门之位吧。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承认她了? 常槐变得雀跃,困惑一扫而空,她站在门边,问:“您要吃些什么?” 虽然修士大多辟谷,但作为御道掌门,去找一些凡俗御厨也不是难事,不论是金樽清酒,玉盘珍馐,琼楼琉璃浓醇山海宴,只要鬼仙想要,常槐都能差人做到。 岂料鬼仙说道:“吃些什么?总不会是什么凡俗吃食。我要吃的,是人。” “……人?” 吃人肉? 常槐不禁讶然。吃人肉,那便是邪修了,既然是鬼仙,是邪修仿似也没什么古怪的。常槐顺理成章地接受,短暂思考,继而道:“是吃俗人,还是修士?” 鬼仙不答话。 她静静眺着常槐,嘴角噙了冷笑,眼角眉梢渐渐染上不耐烦。常槐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在明知故问,高傲如鬼仙,自是不吃凡俗庸人的。 “原来您吃修士……”常槐皱起眉喃喃,她认真思索此种进食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正派掌门,却似一个邪道走狗,殷勤地向邪道尊者献上无辜人的性命。常槐于是道:“御道月前大比,有七十余个学子惨败,连外门都待不下去,要被逐出门派。您看,这些人……” 虽在御道大比中惨败,但到底是曾在大门派中修炼过的人,去了其余地方也能大绽光彩,都是修士之中,中上水平者。何况还是七十几个人。 常槐觉得这个提议并无什么问题,却想不到鬼仙猝然沉下神色,冷笑道:“常掌门的意思是,要我吃剩下的垃圾?” “……怎么会!!”常槐焦急地摇头,瞪大眼睛,“我绝无此意!那不然、那不然,便选此次大比中拔得头筹者,您想要几人便是几人——” 能在御道大比中名列前茅,已是整个修道修士之中的佼佼者,个个道行家世惹人艳羡,都是钟鸣鼎食、金玉法器堆砌起来的年轻修士。倘若这些还够不上鬼仙大人的食谱……常槐真不知晓要如何是好了。 鬼仙却还是说:“不够。她们都太次了。” “这……” 鬼仙一挑眉,看向常槐,毫无征兆地问:“常掌门,你与你的姐姐相处如何?” “……姐姐?” 常槐与常桓之间流言颇多,说她们不合,或是姊妹禁忌,此中最不缺长舌的世人,将她们的故事添油加醋、翻来覆去翻炒,以挂上茶楼菜单名目,配一盏闲茶。 茶水热气氤氲,飘散空中,如她们的故事虚虚实实,不辨真假。 常槐不禁问鬼仙:“您想吃……她?” 常桓为御道圣手,亦是九州修道大能,那确实不是几个御道学子能相比拟的,鬼仙吃食不为饱腹,而要吃那些鲲鹏猛兽,真真饕餮胃口。 不过,虽然诧异,但常槐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此举是否可行。她不知鬼仙道行几何,但倘若单打独斗,常桓在九州少有对手,可是,但倘若由常槐出手……倒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常桓对她从不设防备。 “也不是不可以。” 常槐自顾自喃喃。 鬼仙忽从窗边走来,她弯起眉眼,面上显露出一抹飘忽不定的笑意:“可以什么?” 常槐怔忡,随即重复道:“如果您想吃我的姐姐,也不是不可以。” “唔,”鬼仙顿了顿,“可是。” 鬼仙走近来,面上盈盈笑意不减,可在走近常槐身前的一刻,如有一片阴晴不定的云霎时遮住她脸面,留下一片阴影。 明明仍在笑,却让常槐不寒而栗。 更具寒意的,是突然贯穿常槐头颅的妖鬼指甲!! 入魔者的指甲长且锋利,岳枵伸出手,指甲延长毫无征兆,电光石火间便贯穿一颗脆弱的头颅! 鲜血顺着发顶流淌,炽热而腥气,如破裂的火山驱使岩浆向下蔓延;常槐瞪大眼睛,因疼痛或错愕。 而岳枵俯视着她,凝视着她,毫无感情,一字一顿地再道—— “常槐,我挑选的食物,是,你,呢。” 第94章 空行母(十) ◎桃花簌簌凋零,随风落尽◎ 当天际最后一束光亮被敛下,岳枵停止了进食。她擦干净嘴角鲜血,稍理了理鬓发,眸底的餍足渐渐被倦怠所替。多疑敏感的常槐是个好食物,但岳枵犹见沧海,除却巫山不是云,总觉着自己能吃到更好的,于是总不满意。 鲜血浓稠,皮肉过脆,口感干涩…… 岳枵想吃的珍馐,比常槐更加纯净一些,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害人的小心思,吃来更细嫩,皮肉有汁水,魂魄更干净。也比常槐更加复杂一些,常槐自傲而自卑,对这世间只有滔天的怨恨;但岳枵想吃的那个人,对这世间仍然存有一丝侥幸的善意,于是呢,吃来渐有层次,第一口平静,尔后入味,似甘草,很清甜,却又有肉食的芬芳,但绝不腻,后调余韵,更使人喟叹。 ……罢了。 岳枵了无情绪地心道,事到如今,危急关头,能找到这样一份尚能下咽、勉强果腹的食物已是不易,没必要再挑剔。 岳枵于是站起身,捡起常槐的外袍披在身上,尔后手心生出火焰,烧毁其余服饰与尸体断臂残肢。穿堂的风吹过她,消散些许血腥气息。 但浑身丝丝魔气久久不散。 御道之内,还并非全是废物,有一人敏锐觉察魔气波动,正在匆匆前来的途中。 是常桓。 岳枵擦净血色,转身的刹那,用那张彻底变幻成常槐模样的面庞正对上常桓。 常桓只身前来,不带一兵一卒。 这让岳枵十分惊奇。 魔气波动的大事,难道不值得带一些神兵天将?还是说常桓先到了,还有大部人马跟在后头? 岳枵向常桓身后探了探。 奇也怪哉,常桓当真是一个人来的。 不仅如此,她还刻意隐瞒了魔气波动,仿佛比岳枵更不想让旁人发现此处异常—— 不过,待岳枵渐渐感受着来自常槐的回忆后,她明白过来:常槐并非第一次接触鬼道邪道,御道十四明月宫内鬼气魔气瘴气弥漫,都不是稀奇事儿。常常,常槐在此处醉生梦死,常桓杵在屋外看守,堂堂御道圣手,在妹妹这里成了一个放风放哨的小卒。 有意思。 岳枵于是抬眸,正对上常桓双眼,嘴角噙起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笑来。岳枵抬手,丝丝魔气便萦绕她,斟酌了常槐语气,开口问道:“姐姐,如何?” 常桓自然而然认为她在询问,自己终于能驱动魔气,如此大进步,姐姐,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 功夫不负有心人。自甘堕落。求仁得仁。 常桓靠近,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退缩,最后握成一个拳头。“常槐,你不要再碰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了。”常桓不知第几次这般劝诫道。 “呵。” “常槐”危险地眯起眼睛,背过身去,淡淡回道:“姐姐,在你心里,我不也是不入流的东西么。” “……”常桓猝然一愣,握紧的手赶忙又松懈了,她靠近一步,秀气的眉毛上簇满不忍,“妹妹,我不是那个意……” “滚。”常槐道,“滚出去。” 岳枵站在窗边,眺望窗外已深的夜色,她听见净尘喧嚣,身后是常桓退出屋子,门扉一开一合。 很快,屋中只剩岳枵一人。 这对姊妹,原来是这样相处的,岳枵心想。 常桓到达掌门居所时,岳枵才堪堪接触了常槐的记忆,匆匆读过一遍,融合得并不好,但好歹有惊无险,把这位御道最强战力请出去了。 岳枵不仅松一口气。 要真单枪匹马兵戈相向,她未必是常桓的对手。 ——岳枵不知道的是。 常桓前一步走出房门,后一脚,她与不远处常思危遥遥对望,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掌门居所!! 这是常思危第一次在这位御道“上司”眼中见到慌张。 常桓虽身是少年模样,乌发规整相束,但到底久经沙场,惯常不骄不躁,遇事波澜不惊。此刻的她似是克制不住气息,方出了门扉,先前跌撞一下,却又不敢让屋内人见到破绽,强撑着一股气,刻意从容地离开居所。 等到了常思危身前,她才彻底破开了伪装,满面冷汗不禁地淌落下来了,她腿软,几乎要下跪,方寸大乱地拽住常思危衣袖,口齿不清地说道:“那不是常槐,那不是常槐!书生,你救救她——” 倘若仅仅容貌相似,脾性全然不同,倒还没什么可怖,可是容貌如出一辙、神态惟妙惟肖、就连语音语调亦七分相似——这才是最可怖的! 屋中那人便是这般存在! 便不说那神态体态,常桓清晰可见,那人衣袍之后半边绳结,就是今早常桓亲手束上的,那绳结复杂,旁人极难模仿—— 那人究竟对常槐做了什么? 真正的常槐在哪里? 常桓一概不知。只知那人绝不是常槐。 常桓不敢贸然出手,怕再找不到常槐,怕再不能与她相见。 她只能求助令她未雨绸缪的常思危,一刻钟前,御道掌门居所才溢出魔气,常思危便提点:常槐也许出了事情。也许还是那个皮相,里内却被旁人替代了。 常桓于是急促问:“书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常槐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莫非在修炼……什么禁术?” 常思危被问得愣住。她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一个传话的! 常桓发怒:“常思危,你说话啊!” 眼见常桓那带着力道的一掌要击打在常思危身上,一团漆黑的魔气陡然出现,一只惨白的手从常思危身后伸出,抵御了掌力。姜禧跳出魔气,似一只鬼一样紧紧附身在常思危背后,“你想救常槐?可她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 常桓瞪圆眼睛:“你——姜禧!?” 姜禧优哉游哉:“是我。” 常桓气急攻心:“是你干的?!” “不是我。” 姜禧否认得很快。姜禧是一个不惮于承认作恶的人(料定旁人也无法拿她怎样),她说不是她做的,那便不是她做的。这一点常桓并不怀疑。 但说到底,此事与邪道脱不了干系,姜禧匆匆赶来御道通风报信,谁知道她有没有偷偷掺一脚?又有谁能保证,姜禧没有与岳枵沆瀣一气,贼喊捉贼? 总归,常桓对姜禧这个邪道全无好感便是了。 尤其事关常槐性命。 关心则乱,常桓不信姜禧,却又不得不信,左右权衡良久,她尽可能平缓呼吸,试探地去问姜禧:“该如何营救呢?” “营救谁?” “明知故问!”常桓对她吊儿郎当的态度气极反笑。 姜禧于是道:“哦,你说常槐掌门啊。”她在常思危身后渐渐退了几步,以一种更吊儿郎当的语气笑道,“我先前说了,她死了,死得透透的。岳枵只有将一人完全活剥生吃,才能继承她的记忆与身形,如你所见,岳枵已经全然幻化作常槐,可见常槐已经被啃食殆尽,死到不能再死了——” 常桓发怒的前一刻,姜禧又轻飘飘收回了这句话,“不过嘛,修道之人,死而复生也不是难事。” 岳枵为修饕餮功法,所食之人如过江之鲫,其中最例外者,便是庄玄与黑蛟。缘何岳枵吃尽了庄玄,庄玄却没有死?是椿木保住她元神,给了她新的躯壳,这是庄玄死而复生的解法,也可以算作是常槐的活路。 姜禧将事情简单概括,没有说全,目的便是让常桓听得一半,一知半解,知晓大致方向却又不明白具体如何去做——最后,为姜禧所用。 常桓果然是个唯妹妹是从的蠢货,姜禧才递出橄榄枝,给出合作意图,常桓一溜烟儿便握上来了。邪道之事当是邪道者最清楚,常桓病急乱投医,投了姜禧这个医。 姜禧这个医者,庸医不至于,坏心眼却不少,她从未想过认真帮助谁,只想着消灭岳枵。 于是骗常桓:“杀死岳枵,你的妹妹就能回来了。从前便是浮屠青鸾在地宫外杀死陆琼音的身体,庄玄的灵魂才得以解脱,才有复生的可能。” 姜禧这样诓骗,常桓全信了。 “拖得越久,岳枵融合越完备,就越难对付,”姜禧道,“对付她的时候,切忌打草惊蛇。” 许久无话的常思危“啊”了一下,犹疑道:“可是,一盏茶前我们封锁掌门居所,岳枵迟早会觉察异处。想必,想必已是打草惊蛇了……” 姜禧一愣,随即道:“那便速战速决吧!” 姜禧向来说得做得比风还快。 她话音落下,御道十四明月宫风起,夜色里山峦呼啸,如鬼蜮狂风大作。姜禧打头阵,常思危召起明月宫阵法紧随其后,常桓还在犹豫,是攻是防还是退出观望,但十四明月宫阵法的主动权已被姜禧夺走。 自姜禧吸收空行母魔气,太期待这样一次全力出击,不顾一切地前进,攻击,输出,直至魔气耗尽,酣畅淋漓。 她抬起手,耀眼的金色符文从掌心升起,顿如一颗幼芽高窜,电光石火,生作参天大树! 顷刻间,空行母魔气攀着金色符文不断高升,同时调动十四宫阵法,魔气有阵法加持,在空中聚拢如巨大海啸,直直击向御道掌门居所!!! 御道内清净铃躁动,铃音不绝于耳。 魔气滔天,纷纷有修士出动。 姜禧速战速决。 魔气构建的海啸很快冲破掌门居所的屋瓦,刹时只见一人独立其中。居所尽毁,散为齑粉,那人无所遁形,抬起脸时用的是常槐面庞,可姜禧与她遥遥对视,窥见的,赫然便是岳枵的神采!!! 姜禧心里正叫好,只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岳枵在此,岳枵在前,她姜禧只管去打便是了! 御道之内两道魔气相撞,姜禧如一道流星瞬间刺穿岳枵设下的屏障,只差咫尺,她便可以刺穿岳枵的胸膛!! 姜禧已经快抑制不住唇角的笑。 岂料。 岳枵运起的魔气并非针对姜禧。她抬指,将魔气尽数灌注进自己手腕肌肤,那一抹并蒂莲形状的血契魔纹之上! 姜禧大意,忘记了常槐身上曾有血契魔纹,忘记了这魔纹与常桓勾连,也忘记了——常槐的血契功法,极大可能是在宁古塔中,由岳枵教予的。 姜禧说动常桓可是费了许多心思,连哄带骗,煞费苦心,到最后也没将常桓说得多坚定。 岳枵则是全然相反。 岳枵运用血契差遣常桓,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一时间,只听訇然一声巨响,御道十四明月宫阵法俱毁,姜禧反应不及,一招乾午掌隔着飓风呼啸而来! 姜禧其人,会攻不会守,前腹迎敌,后背竟不设防。 而御道圣手做人含糊,修炼却从不马虎,御道上下再昏聩却无人敢向其公然挑衅,不过是因为这招乾午掌。一面乾坤,一面子午,料断生死,料断阴阳—— 这样一掌凭空劈来,姜禧绝招架不住! 惊慌之际,却有人硬生生替她挡下了。 耳边是桃花扇张开的声音,温柔如梦,敲开一片扇底风,持扇之人微微摇晃身子,站稳时,面上衣上鲜血淋漓,似灼灼的桃花。身负致命重伤却还在笑,除了常思危,姜禧再找不到这么傻的人了。 常思危向她明晃晃地一笑,身子再支撑不住,倾倒下去。 乾午掌下神形俱散,生生挨那一下,饶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桃花扇坠落地上。 不过短短一刹那。 簌簌地,扇上桃花随风而去,一刹,皆落尽了。 第95章 玲珑弈(一) ◎颈下犹花带雪◎ 桃花落尽了,姜禧瞪大双眼,呼吸不可抑制地一颤。 她伸手去握那缕魂魄,却轻飘飘什么都没有握着。 十四明月宫阵法溃败,姜禧诱敌之计功亏一篑,雪上加霜是常思危神形散开在眼前,火上浇油是岳枵笑盈盈站在原处,操纵了空行母的魔气,轻笑说:“空行母,我也收下了,多谢。” 心绪波动太大,姜禧疏忽了对空行母的牵制,同等的魔气萦绕周边,居然都被岳枵吸收了去。 又或许说,相比于姜禧的鬼道,空行母更受浮屠令的影响。 空行母抽身,明月宫阵法溃败。 周遭浓雾俱散。 御道一干人马浩浩荡荡赶到时,岳枵已不见踪影,常桓立在原处,满面茫然,张了张嘴,周围无人可询问,她去望姜禧,得对方一记充血的眼刀子。 “想问什么?又问你妹妹?”姜禧没好气。 常桓仿似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不知自己一掌酿成大祸,害死了一个人。她点点头。 姜禧走近,不耐烦地撞开她:“你妹妹你妹妹你妹妹,你和你的妹妹一起下地狱吧!” 言罢,她在众目睽睽下闪身,了无踪影。 姜禧在离开御道前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捎走常思危的桃花扇,二是抢了常思危的魂魄长明灯。离开御道时,姜禧怀里一把桃花扇,一只丹青笔,一盏长明灯,再没别的东西了。 * 蓬莱空山新雨后。长老阁内,椿木与游扶桑站在小小方榻边,老人对着榻上沉睡的女孩不住地叹气。 她简单表述了自己对庚盈苏醒一事的担忧,归根结底,话题还是落到“庚盈为岳枵驱使后杀过千余人”这件事上。 椿木道:“原本宴少主为庚盈苦抄经书,已抵消大多罪业,可惜……”她叹,“如今这几千人的杀业,可不再是抄抄经书能化解的了。” 抄经书? 宴如是为庚盈抄经书? 游扶桑虽心有犹疑,但按下未表,她只急切回道:“那也是被岳枵操纵,迫不得已,这杀业不该她去承担!” 椿木道:“可杀业又确是她造的。” “那又如何?此非她本意。椿木,缘何这世上总是无心作恶者承担大部分罪业,草菅人命杀伐无数者,如岳枵,反而逍遥自在?这实在不公平。” “这世上哪有公平呢。蜉蝣朝生暮死,玄武长命百岁。麻雀无法高飞,雌鹰却可盘旋天际,久久翱翔……扶桑,这世上哪有公平呢。” 游扶桑缄默。 椿木再道:“倘若有,那就是一条铁律于人人都一样:大多数事情只要去努力,便都可解。如庚盈之事。如你所言,庚盈杀业并非存心所为,那你只需证明她诚心向善,便可最大免除其再入畜生道的命运。” “该怎么做?” 椿木轻声道:“她在沉睡,做不了善事,那你便修身养性,替她行善。譬如往后,不再无故杀伐,不再嗔痴妄语,不再谄曲口业,不再悭贪傲慢。做得到吗?” 游扶桑似是想讽笑,却又无力勾起唇角,她细细回味椿木的话,并不言语,眸中显现金色,但很快又黯去。 许久之后,她承诺说:“做得到。” 游扶桑当然做得到了,自她在蓬莱复生,杀心少而轻,远比从前平和,除去插科打诨,话也很少说——但此时多事之秋,她早就没了插科打诨的兴致。身上有仇,心里有悔,如何有逗趣儿的心情? 椿木轻飘飘又道:“对了,除去这些,你还要戒骄戒躁,戒淫戒邪,不可再与未结契之人行欢好之事,做得到吗?” 未结契之人……欢好之事……? 游扶桑沉默的面庞上出现一丝裂痕。 椿木在暗指她与宴如是吗?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是的吧? ——便是此刻,游扶桑忽而料定这老椿木是在开玩笑了。 为庚盈积德,行善是必须的,却没那么严谨,椿木不会去监督她。椿木只是希望她向善。至于为什么要那样说,不过是椿木觉得不能白白帮忙,总要提些要求。 游扶桑于是道:“你提的事情,我都会做到。那唤醒庚盈的事情便拜托您了。您先前说,宴如是为庚盈誊抄经书洗刷罪业约用了六十年,我相信椿木长老神通广大,一定只需十年便可令尘埃落定。到时,庚盈也会很感谢你,这对你也是善事一桩。” 言罢不等椿木回应,游扶桑爽朗道:“多谢!”尔后退出长老阁。 留椿木与沉睡的庚盈干瞪眼。 不就是赶鸭子上架,谁不会? 心里是这样畅快的,可走出长老阁朱门后,游扶桑仍在纠结,椿木是否会切实帮她,她是否还有别的路子可以努力。 很乱,思绪像杂草一般丛生,难以厘清,难以清理。 她该唤醒庚盈,又要去捉岳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起来不算太难,做起来不知猴年马月。捉岳枵也只是私心,毕竟她欺骗她太久,又害得庚盈再犯杀业。若说别的缘由…… 游扶桑一下子便想到宴如是。 倘若仙首大人去捉拿岳枵,大概会是为了天下苍生吧,岳枵其人,在这世间多存在一日,这世间便多一分不安宁。 游扶桑敌对岳枵只为私欲,宴如是便要斟酌更多。说来,也不知成渐月叛变之事,宴如是又是怎样处理的;宴门第四城长老人间蒸发,宴门门主又是如何向门内门外的修士解释的呢?…… 想别人的烦恼事总比想自己烦心事要来得轻松的。 思绪淡淡流淌,散开,游扶桑闭上眼睛再睁开,身前蓬莱的余晖似初冬的湖水一样倾泻下来,是轻灰的蓝。 落日余晖,轻轻蓝色。 这样轻盈的蓝色里,有两人从山腰的山道缓缓走来,一人斗笠,标致的医仙模样,另一人衣衫如这余晖一般轻蓝,长发束起发髻,像月宫玉兔两只仙髻,纤裳高髻,首翘鬓朵,颈下犹花带雪,是仙是美人。 自宴如是回归宴门,成为门主、成为仙首,便少见这般灵巧发髻,而是长发低束起,显得庄重。不过百年前她作为宴门少主,倒是常有类似造型,甚至,偶尔两辫垂肩,似玉兔两只耳朵,很是伶俐。彼时宴清绝替她梳妆打扮,必也用了十二分的心力,翘着腿坐在铜镜前、母亲身旁的宴门小少主,也确是一只无忧的小兔子。 今时不如往日,可宴如是眼底那份伶俐的无忧总没有变,以至于今日不过换了装束,游扶桑看着她,居然很恍惚。 游扶桑于是移开眼,不看了。 她当着二人的面,提步走开了。 大抵只有盲人路过仙宫才会这般不识好歹,不解风情,纯做个木头。但宴如是分明捕捉到那一瞬恍惚,勇气如野火后春草,猝然壮大起来,她几步跟上,把人拦下来,走动时发髻微颤,带起小小微风。是错觉吗?游扶桑想,她走来时,我仿似真的闻见了广寒宫清桂的气息…… 仙桂香生玉,消得唤卿卿。 错觉一瞬,宴如是已凑上前来,清桂的气息在身前一荡,瞬间皆涌入游扶桑鼻腔。 “师姐,自我们从地宫归来,皆陷入许多焦头烂额之事,你为庚盈、黑蛟之事去见了椿木,我亦去青城山见了二位掌门,也算得到一些消息。我与师姐就此联络,互通有无,可好?” 好正当的理由,游扶桑嗅见仙家官腔。她还在犹疑,宴如是已不由分说拉近她,屏退周蕴。 周蕴了然离开了。 静谧山道只余她二人,风轻轻吹过,捎带夜的凉意。 身前美人美不胜收,游扶桑却出言嘲讽:“仙首日理万机,今日却工于打扮,殷殷勤勤来蓬莱,倘若前来协商的不是头等大事,我大概会不买账。” “自然都是头等大事,有关鬼市,有关岳枵,有关空行母。”宴如是轻挽起她手臂,“不过,我却先想问……” 手腕轻轻贴近她胸膛,隔着衣衫,摩挲着挑弄。 “几日未饮血了,师姐不觉得渴吗?” 清幽青桂猝然变得霸道,煞芙蓉的气息冲撞出来。“煞芙蓉”那一字“煞”,是凶神也是恶魂。 ——不觉得渴吗? 渴。当然会渴。尤其此刻肌肤相亲,游扶桑的喉里似吞进半片沙漠,渴得要上了火。游扶桑只是刻意不去想,不去惦记。如此心心念念芙蓉血,看似主动,分明是受制于宴如是,这让游扶桑很不愉快。 她冷眼看宴如是殷勤:“仙首这般举动,倒像是眼巴巴将自己送过来了。” 刻意强调是宴如是主动,是为了掩盖心里的芥蒂。仿似这般强调一下,心里便能好受许多,顺理成章承情。但这也非根除,而是将芥蒂自欺欺人地向下压,而在向下压的一刻又自虐似的去预想它某日破土重来,会以何等摧枯拉朽之势。 同时也在好奇,究竟如何尖酸刻薄才能把人推远。倘若人被推远了,那才是将芥蒂连根拔起,野火烧尽。 游扶桑太清楚宴如是此刻接近是因为从前愧疚。 便好奇她究竟愧疚到何种地步,能忍耐如何恶劣的搓磨。 宴如是听了她的话,神色若余晖敛光,变成灰蓝,如同落日静谧地沉默着。 “去屋里。”游扶桑停顿一息,又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在山道上实在很丢脸。” 宴如是一愣,很快又笑:“好。” 肌肤相亲之事,在哪里都好,宴如是不计较细节。入夜的竹屋十分清透,衣裳还携着晚风的温良。绫罗退去后,身体回归最本真的模样,直那一刻,她们恍然明了,芥蒂是没办法根除的,它只会沿着血脉冲破皮肉,来到另一人的唇间。由鲜血浸润时,它逐渐壮大,游走全身,渐渐波动,又成了身下一场急雨。 入冬的雨冷而黏稠,游扶桑伸手去接,雨滴湿答答地滑落,沿着指腹凋零。宴如是趴在她肩头,轻闭眼,深深地喟叹。 骤雨初歇,游扶桑亦饮血尽。 二人在竹榻静静坐着,互望的眼却没有余温与情意,仿似这不该是情人间的事情,而是两个陌生人,误入歧途了,醉死梦生地欢好。 游扶桑恍然想到椿木那句“戒骄戒躁,戒淫戒邪,不可再与未结契之人行欢好之事”,她觉得心虚,同时又觉得好笑,她们明明是结过契的。 虽然是魔修血契,虽然……已经被游扶桑抹去了。但她们确是结过契的。 那便不算违背椿木誓约。 游扶桑被自己的无赖逻辑逗笑,笑时下手轻柔不少,匆忙落下的雨被温柔安抚,似从前温泉一梦。宴如是隐约愣住,坐起身来,用那双灵动的眼追着游扶桑看,双手局促地环着她肩膀,“师姐……?” 急雨后的嗓音还不稳,很轻,语气拖长了,尾音却稍稍翘起。 发顶轻扫过游扶桑脖颈时,让人想起讨娇的猫儿,用绒毛轻蹭面颊,留下淡淡的痒。 游扶桑没有应声。 “师姐……”猫儿轻轻道,“如是有一件东西,想给师姐。” 她抬起手。先前刺破的血又开始流淌了,在静谧的夜风中凝成血线,不断生长,鲜红的血线织成一朵洁白的花,花瓣阔大,花沿流光溢彩,质感如同丝绸,柔软而细腻。 是一朵煞芙蓉。 一朵还蜷缩着花瓣,并未全然绽放的煞芙蓉。 芙蓉花在夜色里致意地颔首,芙蓉清香缠上游扶桑的鼻尖,款款散开,留下韵味。 “这朵煞芙蓉,求师姐收下。” 从前作为山鬼,宴如是折芳馨兮遗所思,赠来一朵煞芙蓉,游扶桑多看几眼,却没有收。 如今山鬼故技重施,手心凝结一朵煞芙蓉,再次,期盼地求她收下。 倘若游扶桑再不收下,不敢想那双清丽灵动的眼,该落得如何黯淡低寞。 游扶桑却不懂她的执着:“这朵煞芙蓉,收了能如何,不收又如何?” “……不如何,”宴如是垂下眼,眼底露出落寞的端倪,“只是想将这朵煞芙蓉赠与师姐。这世上只能有一朵鼎盛的煞芙蓉,而那一朵现下生长在我体内;至于眼前这一朵,它还未彻底盛开,倘若以灵气催动它生长,彻底盛开的那一刻,前一片煞芙蓉就会凋零。” 游扶桑长眉缓缓一挑:“凋零?” 宴如是低眼道:“也便是说……我的灵力会因此枯竭。” 枯竭后,便是死亡。 “我该在觉察煞芙蓉有新发之时就把它摧毁,它太危险了,摧毁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但很恍然地,我留下了它,我想把它放到师姐的手上,”宴如是在榻上坐直身子,轻裹衣衫,“能催动煞芙蓉生长的,只有前一朵煞芙蓉灌溉出来的灵气,”她认真看着游扶桑,一字一顿道,“师姐,这世上只有我和你,可以催动它,杀死我。” 这是山鬼表达爱意的方式吗?游扶桑恍惚想,赠花还不够,还要把命交到她手上…… 小心翼翼地,做着最决绝的事情。 宴如是将手心的芙蓉很轻地放到游扶桑掌心,又拢住她手背,“师姐,这是我的命门,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师姐,我的命握在你手里。” 一直如此。 游扶桑半推半就地看着芙蓉花融入自己体内,反问:“你不怕我过河拆桥,耗尽你的灵力以后把你杀死,从此坐享其成?” 毕竟每次都要向宴如是去讨芙蓉血,这实在太被动,不如过河拆桥、将一切占为己有来得方便。 邪修向来这样自私自利。 游扶桑也自知不是好人。 宴如是闻言,文静地坐在榻间,乖巧而温顺,闭上眼,轻哼一声,似欲的余韵,又似轻笑:“只要师姐愿意。” 既送出了,便不计较被如何对待,她是她选定的人。 游扶桑问:“那你先前说的,要与我商量的有关鬼市,岳枵,空行母的大事呢?” 宴如是这才正襟危坐,娓娓而道:“青城山的人与我说,岳枵在修鬼道,驱策鬼市,先前在浮屠城,她试图以鬼贵妃的亡魂开启鬼门关,但你我插足,她失败了。后来她试图以庚盈开启,但现下,庚盈被我们救回来了。青城山一方猜测,岳枵的下一个目标是空行母。足够强大,鬼气森森,又是万鬼之母。是以青城山一方很是担心,希望我可以前去剿灭空行母。” 游扶桑喃喃道:“若是直接讨,姜禧一定不乐意。”又问,“倘若鬼门关大开,会如何?” 宴如是道:“恶鬼大开杀戒还是其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仙家自有对策;最怕是小鬼夺魂,附身到百姓身上,使她们杀心泛滥,残杀所爱之人,残杀无辜之人。如同被岳枵操纵的庚盈那般,力大无比,不感痛觉,浴血杀生,生食人肉——直至力竭死亡。” 游扶桑道:“可是庚盈被我们唤回来了。这么说小鬼附身,应当也很容易唤回吧。” “是唤回来么?”宴如是轻轻问,“她不过是被所亲所信之人唤了一声名字,陷入沉睡。如今她还躺在椿木的长老阁,被灵力高强之人悉心照顾,却依旧不知醒日几何。寻常百姓家可搭不上椿木或周蕴这样的高阶修士……等待她们的只有长眠,或是死亡。倘若鬼门大开,小鬼攒动,届时人间一定沦为炼狱,可怖至极。” “那你们是如何思考应对的?” “我是想,去寻找巫山上神遗落下的那颗乱红垂泪。” 传说之中,上重天女娲莲花座下三大至宝:战神凤凰翎,巫山乱红垂泪,东海煞芙蓉,各是天穹、草木、海洋的象征,分别所属战神后裔,巫山神女,九曲龙宫。 宴如是认真道:“传说煞芙蓉涤荡魔气,拥有煞芙蓉的龙女是杀魔的煞神,煞芙蓉下,世间无魔。至于乱红垂泪,则是千万年前人间鬼界混沌时,巫山神女用以区别人鬼的宝物,有洗涤人心,护佑世间的作用。所谓垂泪,便是神女之泪,是神女可怜世人苦难而落下的眼泪。万年前,便是神女丢失了乱红垂泪,才被贬谪至凡间,如今神女不知所终,乱红垂泪更是杳无音讯。但我总想试一试,找到它,如此,之后对付岳枵也更有底气。” 游扶桑沉思几许,便道:“岳枵比你多活千年,自然也知道乱红垂泪的传说,倘若她要作恶,必会先找到乱红垂泪,率先摧毁之。” “嗯,”宴如是也认可这个说法,“是以我们要先她一步找到。” “你要去哪儿找?” “不周山。”宴如是轻眯双眼,重复一遍,“不周山,最靠近上重天的地方。” * 九州向西,连煞山庄。 没有了蒲月国那些鬼魂,偌大山庄枯木横生,寂静如一座竖满墓碑的乱葬岗,怨气不散,阴风阵阵。 山庄中只姜禧一人,以及一支笔,一把扇子,一盏长明灯。 诡异的符阵画满了整间屋子,姜禧舒出一口气,坐在她那把秦淮太师椅上,还是那样吊儿郎当样,念了几声符咒,丹青笔悬空地写出经文,许久之后,四野依旧无声,姜禧的语气渐渐染上急躁,“常思危,你最好给我快点醒来,不然我会让整个御道陪葬。” 又道:“……算了,你本就不喜欢御道,我这样说岂不是正合了你的意。” “那日你被常桓一掌拍死,御道上下所有人都作了见证,岳枵轻飘飘离开了,常桓还在到处问东问西,不知发生了何事,待贴身侍卫与她说清楚原委,她只是问,常槐去了哪里,如何搭救,丝毫不顾你的死活。” “那一天我在御道上下逛了逛。” “我说啊,思危书生,你活得好失败,你死后居然无人为你立碑,烧香烧纸。当然,我也不觉得是你的错,在御道那种地方呆久了,人都会变成鬼,鬼祭奠鬼……真是好笑。” “不过现在,御道真真岌岌可危了,已有小门小派上书宴门,望她们前去讨伐御道——御道掌门勾结魔修,入魔逃走,御道圣手击杀御道书生……哈哈哈,御道被魔气浸灌一事真是铁板钉钉了。这样一个门派倘若不从正道大派里被除名,或是摧陷廓清,从头到脚换一轮人手,怕是不能服众的。” 似是假设常思危在前,会有所应答似的,姜禧自顾自道:“嗯,我当然知晓常槐已死,逃走的那个是披着常槐皮囊的岳枵,但众修士不知道啊。‘掌门被魔修生吃吞噬,扒皮替代’有比‘掌门勾结魔修,入魔逃走’听起来更好一点吗?” “御道有难,各处落井下石,我也就顺坡添油加醋,把她们往黑了描,又在各个茶楼书馆骗了点纸钱。都烧给你了,举手之劳,不要多感动。” 姜禧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山庄的风一直静谧无声。 说到后来,姜禧都似有些累了。 “常思危。”她道,“你给点儿反应啊……” “……” “常思危。” “常思危!” “缺了一缕魂魄的庚盈都能召出声来,常思危,你魂魄尚全,本命法器尚在,缘何不出声?!”姜禧说着,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尤为愤懑,但拖出哭腔,姜禧瞪着双目,眼眶气红,“常思危,你在与我摆什么架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阴风拂过,朱木桌案前静置的丹青笔,稍稍动了下。 姜禧眼睛登时一亮,立即摊开桃花扇,递到丹青笔下。 本命法器与魂魄联结最深,常思危的魂魄若被召来此处,应当是可以驱使这支丹青笔在扇子上写下文字的。 桃花扇上桃花早已落尽了,乱红退尽,扇面一片沙白,成了干枯的白宣纸。 那支细瘦的丹青笔颤颤巍巍悬空,在上面行出一行隽秀小字,如书生生前。 “姜禧。”她先写。 停顿了许久,才又写着:“即便招魂,又如何呢,只是与我多说几句话。” 姜禧极快地擦去眼眶清泪,“我会让你活回来。” 常思危沉默许久,似是不赞同,慢慢写到:“姜禧,人死不能复生。” “怎么会?”姜禧嗤笑,“假如人死不能复生,那游扶桑是怎么回来的?庄玄怎么回来的?庚盈怎么回来的?人死不能复生都是诓那些凡俗人的,你我修道,不过身死,魂魄尚在,灵力不息,缘何不能复生?” 常思危却又沉默了。 静静室内,烛火跳动,似她的呼吸,不疾不徐,没有生机。 姜禧反问:“你不想活?” 常思危未答。 姜禧便恨恨道:“常思危,就算是以魂魄的形式,或是一只青面獠牙的鬼——你也是我养的鬼,都要跟在我的身边!明白吗?” 烛火静静跳动,桌案上,丹青笔沙沙写到:“你要做什么?” “乱红垂泪,”姜禧下定决心,“我去为你找乱红垂泪。” 乱红垂泪是巫山神女的“神格”,传闻只要得到了它,不论多么穷凶极恶之徒,都能一步飞升,登上上重天。 至于什么重塑血肉,绝不在话下。 丹青笔动了动,常思危一鼓作气写下许多言语:“姜禧,那太遥远了。便是因为丢失了乱红垂泪,巫山上神才被贬谪。如今几乎万年过去,世间无人将它找到,你又如何能……” 姜禧暴躁地仰了仰头,抓乱头发。 常思危说得是对的,此行太难,难于登天。 但很快,姜禧又有了新的方向—— 乱红垂泪远在天边,煞芙蓉却近在眼前。姜禧于是道:“乱红垂泪抢不到,那就去夺煞芙蓉。都是上重天至宝,煞芙蓉也能让你复生。” “可是……”常思危写到,“这世上只能有一朵煞芙蓉。” “我知道。那就杀了她,复生你。”姜禧理所当然,“那是游扶桑的好师妹,又不是我的。” 她与宴如是单打独斗斗不过,但出些阴招损招还是容易的。斗不过岳枵,是因为不如岳枵阴毒,而宴如是可太清清白白了,白纸似的,用过最出格的手段也是先礼后兵,估计看一眼兵法上“兵不厌诈”四个字都要皱眉头。 这正合姜禧之意。 姜禧起身,正对着空无一人的黑夜,烛火跳动在她眼眸。她夺过丹青笔,在扇面龙飞凤舞地写下:常思危,煞芙蓉不死不灭,我去把它抢来给你—— 第96章 玲珑弈(二) ◎我要你永远亏欠◎ 煞芙蓉。 姜禧夺走它,宴如是就会死。 桃花扇面上,常思危沙沙写:“宴少主是个好人,你这样做不好。” 姜禧不屑:“是个好人又如何?我是邪修,你和邪修讲什么仁义道理?” 又道:“常思危,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屋内又是良久的沉默。 为什么这么做呢,是因为喜欢我吗,还是因为气不过呢——也许常思危是想这样问的。 她太清楚姜禧的好胜心,有时并非为了谁,只是想赢下一口气。 可她也知道姜禧说到做到,就算失败,就算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会去做。 寂静夜中,丹青笔摇晃着在扇面写道:“姜禧,多谢。” * 乱红垂泪的事情游扶桑本不想管,但一想到岳枵可能早就得到消息,先她们一步去往不周山,游扶桑便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本以为仙首前去不周山会是声势浩大,岂料出发前汇合,宴仙首不带兵卒,身后只跟随了孟长言与宴清嘉。 一左一右还有中,本该是成渐月的位置。 从前宴门宴清嘉、成渐月、孟长言三足鼎立,治理宴门与宴门外正道琐事,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十分严谨。 如今成渐月离开了,孟长言还算可信,宴清嘉却依旧可疑。岳枵狡诈而多谋,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宴清嘉就是其中最令人不安的存在——宴如是却还是留她在身边——游扶桑于是看着她想:宴如是啊宴如是,你究竟要被骗几次才能记得人心险恶? 宴如是正与长老们商议,自然听不见她内心嘀咕。 离开蓬莱时,天正下小雨。 雨水将山道浇得十分泥泞,浸湿了游扶桑的鞋履,她想起很久以前曾有人问她,阴晴雨中最爱哪番天气。 游扶桑轻声:晴天。 小宴少主则欢快道:雨天! 是了。落进雨天,宴如是想到雨打芭蕉,对弈亭下黑白玲珑听雨,想到江南油纸伞,潋滟水光桂花香。她喜欢朦胧的雨天,雨点敲击细窗,俏皮又欢快。 可同样落进雨天,游扶桑只能想到溅起的泥,湿掉要重新刷洗的鞋袜,扫不完的外门阶梯。 游扶桑喜欢晴天。最好是艳阳天,还能晒晒发潮的书。 那时的她也是一本发潮的书。 被塞在箱底,死气沉沉,无人问津。 ——宴如是便是她的“艳阳天”。 小孔雀盘腿坐在箱前,抬手扫开厚厚灰尘,翻开这本书,把她一页一页翻开晾晒在天光下,笑盈盈翻过每一页,神色仿似在说,‘我找到你啦。’ * 乘坐步辇向不周山行进时,宴如是靠在窗边,轻锁眉头。这几日她心不定,睡不稳,梦多,常常入魇。 步辇窗外,冬日的风吹她入梦,却是个难得的美梦。梦中,金色的桂花香气拂过她,有人从后面跑过她,肩膀撞了下,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宴少主,对不住呀! 随这一声起,梦境渐渐嘈杂,年轻学子的欢声笑语笼罩她。 面目模糊的人匆匆跑过,宴如是回过头,看见山道尽头,游扶桑慢吞吞跟在最后,与旁人相差无二的明黄学子服,长发低低束在脑后,脚步磨磨蹭蹭,一只手藏在袖里,苦恼地捏着钱袋。 游扶桑没什么钱,都是课业闲暇时候各处帮工攒来的,和旁的学子比起来就有些拿不出。今日是各学子被长老组织着下山采买的日子,采买之余也可以去瞧瞧自个儿喜爱的,如吃食,书卷,衣衫,器具,水彩或古玩。没钱可是个大问题。 宴清绝不在,师姐妹便被放养了,宴如是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游扶桑慢慢吞吞跟在最后。 宴少主呼朋引伴,自然不缺跟班,等逛完整座山下小镇,时辰已暮,她这才想起游扶桑来,去问同伴:“谁瞧见扶桑师姐了?” 同伴们耸耸肩,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最后敲定回答:“有人见她去酒窖,细细盯着她们酿酒呢。” 宴如是于是告别她们,抢在天黑之前,也向酒窖去了。 金秋时节,桂花酿最深,一入酒窖,桂花香夹杂浓醇酒气立即把人吹醉几分。 酒窖中有大娘正将半人高的酒桶从储酒处向外运,准备翌日开始售卖,游扶桑便站她身前,拿着钱袋局促问道:“有没有小一些的?” 太大她喝不完,也买不起。 大娘稀奇一个小丫头,还是个修道的小丫头,居然会来盯着酒酿蹲酒喝,在她眼里这都是无聊的老人做的事情。 大娘很高大,她俯视游扶桑,耐心道:“酒窖便是这般四五尺高的大酒桶,你要买小些的,明日去酒馆喝呀,”还给她指路,“小镇最南边有个叫三杯倒的酒馆,我的这些酒呀明日一早就运到那儿去。你明早再来吧!” “可我今晚就要回山了。” 大娘逗趣儿:“那你就喝不到啦!” 游扶桑脸皮薄,本来被这样一说准在心里打起退堂鼓,可是这次倒紧了紧袖子,“真的不行吗?”她难得有这样固执的时刻,“我只尝个味,就一口,我把我的所有银钱都给你,好吗?” 游扶桑扒拉着自己钱袋,十分希冀地看着大娘,让大娘想起那些叼着树叶换面饼的小猫小狗,一下心都化了,大娘赶忙去找舀水的勺子,拿了一个小杯盏,问:“够不够?” “够!” 眼看着游扶桑要摆出铜板,大娘又道:“只这一口,不要钱!” 酒水的气息比想象里更清凉,入口很冰,又有桂花香。游扶桑意犹未尽,却明白这是大娘赠与她的,再想喝也不好再讨。她谢过大娘,抿着唇向外走,见到宴如是,陡然藏起杯盏。 宴少主抱着手臂,皱眉警觉问:“你喝酒了?” 游扶桑可怜问:“宴师妹要告发我吗?” 宴如是一愣,“倒不是。” 宴门山中都不禁酒,谁管山下小镇呢。她只是好奇,这是什么酒,值得人等了一天看酿造,再在最后讨一点去喝? 宴如是于是道:“我也要喝。” 岂料游扶桑惊恐拉过她,推着她向外走:“不、不行!宴师妹,天要黑了,我们快回山吧!” 宴如是偷喝清酒啃人嘴唇的记忆犹在眼前,游扶桑真是吓怕了,不由分说把人向大部队拖拽。她来试酒,一半是好奇,一半也想体验彼时宴如是啃人嘴唇的心态,山下凡间的桂花酒自然远不及山上掌门师娘的珍藏,但游扶桑也想试一试,尝一口玩儿。站在酒窖中不小心看入迷了,才有了后面可怜巴巴讨酒喝的事儿。 她们向外走,众学子也在等她们,游扶桑着急,跑出几步,宴如是便跟着她一同跑动。 两个少年人挨得很近,游扶桑的鼻息还带着桂花酒的香气,和这周身金桂一样灿烂。 金秋金桂笼罩着整个梦境。 身前是游扶桑快速地奔跑,梦中的宴如是想到:欲买桂花同载酒。 而梦醒,便是:终不似,少年游。 梦境行进此刻,仙首步辇一阵颠簸,宴如是适时醒来,步辇外有人轻收帘幕,恭敬道:“宴门主。” 是孟长言,她道:“已是不周山境外了。此中有与十八地狱相同的波动,应是空行母的气息。我听闻御道一事,常槐勾结魔修带走空行母,那个魔修也许是姜禧,也许是岳枵,总归,此刻她们应该已经在不周山境内了。” 宴如是缓了会儿神,颔首:“好。” 想来她在步辇中多梦,大概也是受到了空行母的影响。 不周山是妖山,且并非蓬莱那些受到教化的小妖,而是最邪最恶杀生无数大妖。不周山外无数降妖阵法,空空无人,却有万千刀光剑影。 仙首在此,自然也是她打头阵。 宴如是一身素白衣裳,明黄点缀,再无多的配饰,翩翩如谪仙,她轻轻踩着山外的风,五指张开,掌心是一副芙蓉阵。 煞芙蓉阵出,刀光剑影渐渐消散,万马齐喑。 片刻后,其余几人步入不周山,都一一谢过她。宴如是与孟长言善后,也仔细注意不周山外风吹草动,以免遗漏变数。 收起芙蓉阵时,宴如是稍有皱眉,孟长言敏锐看着她,警惕地眯起眼睛。“宴门主?”她轻声问,“您是否有觉得不适?” 未入不周山却有虚弱之兆,这绝非小事。 宴如是向游扶桑喂血之事,孟长言作为掌门亲信自然有所耳闻,她于是旁敲侧击道:“宴门主,芙蓉神血神乎其乎,可千万不能总是借与她人呀……”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到底考量也没错。芙蓉血虽能再生,可被吸食时总也是疼痛的,鲜血流逝,灵力衰弱,长久下去定会带来危害。 孟长言的担忧不无道理。 宴如是不置可否,沉思几许,抬眸向阵法内望去,视线在不远处游扶桑背影上逗留。 如今游扶桑的背影不似从前青涩,姿态也不会如从前一般总显得局促,她更长开了,更加坚韧,早与少年时大相径庭,而有成熟气韵。不论是谁一眼望去,都不会分不清她的今时今日与少年时代。 可是宴如是眼中,这一刻的游扶桑却与梦中模样奇妙地重合了。 于是闻见金桂气息,清清淡淡,却有着不由分说的余韵,如那时游扶桑捉起她的手疾跑——带来经久不散的心悸。 眼前是孟长言殷切的目光,宴如是却只对她淡淡摇了头:“孟长老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的言下之意,便是一切照旧。 屡教不改。 孟长言叹气,不多劝。 孟长言走开了,队伍最尾便只剩宴如是一人。 宴如是沉静站着,闭上眼,便又嗅见桂花清香。 她心想:我不会停下喂血。 我不会让师姐有离开我的机会的。 ——若非有扶桑师姐,宴如是都不知道自己会是这样固执、偏爱勉强的人。 她想:我不会让师姐有离开我的机会,我不要同师姐两清。我要她永远亏欠我。 永远,永远,永远地亏欠于我。 第97章 玲珑弈(三) ◎我帮助谁,不是以“她会回馈于我”为目的的◎ 在其余人文绉绉向破阵的仙首道谢时,游扶桑率先踏入不周山。先前戏谑说仙首临境不带一兵一卒,游扶桑分明也不遑多让,只身前往,衣上仅仅一把唐刀。 唐刀上别着一枚宴门传音铃,是临行前,由孟长言递给游扶桑:“不周山境内诡谲多变,难免会走散,做好万全的准备。” 游扶桑没说什么,微微颔首,收下了。 不周山一行,蓬莱派出的是金乌,她是凤凰后裔,本身便有守护不周山生灵的职责,也是最熟悉不周山之人。 宴如是一列则是孟长言、宴清嘉两位长老,前者做防守,后者擅输出,宴清嘉所修之道与宴清绝类似,都是霸道蛮横的剑道。宴如是虽是剑与弓双修,但主要还在长弓上,她的弓箭杀气不绝,相比之下,剑意便没那么坚韧,如春风,无杀意,宴清嘉的存在很好地填补了这一片杀机空缺。 不多时,青城山的褚薜荔也到了,她擅鬼道,擅捉妖,对妖鬼事知识渊博,又有一众符箓傍身,很是严谨稳妥。她解释,原本此次出行该有她与大掌门陈君道一同前往的,不过陈君道致力于封锁鬼市,分身乏术,又本就身体欠佳,不便前往了。 宴如是慰问几句陈掌门身体,便将此事草草翻篇。 此次不周山之行,本也无意让青城山做主力。 六人踏入不周山,在徐徐向山中深处行进的同时,也需依照空行母气息找到这山中的第七人,甚至第八人,以免众心不一而生变。 岳枵是铁板钉钉的敌人。 姜禧是捉摸不透,不知何时会变成敌人的友人。很多时候就连游扶桑也不明白姜禧所思所想,所欲所求;即便从前浮屠城,姜禧立在魔修之列俯首称臣,狭长凤眼眯着笑,看似温淡,眸底却总布满阴霾戾气,几乎是将野性难驯四个字写在脸皮上了。 但游扶桑也知晓,姜禧其人看似冷血,实则极重情义,否则不会为了庚盈之死奔波劳碌六七十年。 但姜禧重情重义,却不代表她万事以情义为先。“重情重义”与“疯起来六亲不认”这两件事情也许在别人身上显得矛盾,在姜禧身上却是共生的,她生来就是那样的人——游扶桑很是确信。又听闻御道之事,岳枵与常槐久有纠缠,也不知姜禧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游扶桑恍然,不论从前还是现下,她身边连个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都没有,真真腹背受敌,可怜又憋屈。 多想无益,正事要紧。 思绪收回,游扶桑步入不周山。 先前山外几个阵法都是人为设下的,不过是为了防止外人进入不周山,白白丢了性命,虽也是重重险境,但有正道仙首在,总归没什么大问题。如今进入不周山,那才是真正的险境迭生。 首先要对付的是面前三头六臂的庞然大物。 甫一起身,遮天蔽日,拦住六人去路不说,开口咆哮腥臭难闻,游扶桑瞬间被那冲天的臭气浇得连连后退,斗志全无。 她很想举手投降,如果这样可以让它把嘴巴闭上的话…… 只见眼前白光闪烁。 宴清嘉长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割妖兽! 剑气凌人,山阴初月箭适时射出,趁着最后一抹剑气凌云而上,击碎庞然妖兽!! 要不怎么说宴门是芸芸正道第一呢,再心存芥蒂,出手依旧配合无间。电光石火,妖兽残躯被切散,孟长言又出手,召出阵法将其残躯吸收殆尽,不消多时,眼前一片清净,山林重归清明,熏天的臭气也尽数消散,恍若从未浮现过。 有这漂亮的一计猛击,宴门之势便在此中彻底建立起来了,宴门门主与两位长老在电光石火里出尽风头。 褚薜荔左瞧瞧右看看,跃跃欲试:“下一个由我来开刀!” 金乌却泼冷水:“像这种只有蛮力没有脑子的妖兽是最好对付的,最怕会变幻、会思考的妖兽,打你个措手不及。” 褚薜荔呛她:“金乌,你也是妖兽,你教我们打她们,岂不是同类相残?” 金乌道:“我们虽踏足不周山,却没有任何率先展露杀意的举动,不过路过。能暴起而攻击我们的,都是无差别霍乱的妖兽,以杀止杀,是为自保。就算不杀她们,她们也会在妖力暴起之时自戕而亡。” 褚薜荔嗤笑:“强盗逻辑。” “好了,不和你闹了,”金乌伸个懒腰,“这个庞然大妖是镜妖,通常有黑白两个共生体,我们消灭的是黑体,本体为白,应当藏在不远处。只有消灭那个,才是彻底毁坏这只镜妖了。” 游扶桑插嘴问:“什么是镜妖?白体又长什么样?” 金乌解释:“镜妖有双生,黑体便是方才消灭的那个庞然巨物,白体则是一个小小女孩。倘若不消灭白体,黑体便会不断再生;传说镜妖也是个胃口大的家伙,喜欢谁,便吃谁,尔后化成新的模样。撑破肚子不说,吃坏肚子吐一地,就会像方才一样滂臭滂臭!战力一般,可实在是恶心人——” 游扶桑听得恶心,宴如是却捕捉到那句“镜妖是个胃口大的家伙,喜欢谁,便吃谁”,她于是犹疑道:“这听起来……十分像饕餮功法。” 金乌无所谓:“兴许有异曲同工处吧。” 游扶桑也道:“还是捉白体要紧。” 才要去找白体去向,意料之外的人却出现在不远处古树下。姜禧毫无怜惜地拎着一个龇牙咧嘴的女娃娃,“你们说的白体,是不是这个东西?” 她拎着的娃娃年画娃娃似的,约莫三四岁,两面腮儿粉黄,这个像是偷了邻家姐姐的花黄,自个儿对着铜镜涂抹在脸上;一只辫子扎歪,这个似是某个技艺不精笨手笨脚的婶婶扎的。这娃娃单看与普通的女娃娃没有任何区别,以至于游扶桑开始怀疑姜禧随便在路边村庄劫了个娃娃来凑数。 但金乌赶忙道:“正是她!你可太迅速了!” “嗯。”姜禧没什么表情,把龇牙咧嘴的娃娃“啪唧”丢过来,似丢了个投名状,尔后站到游扶桑身边,入伙了。“不周山的入口需要妖魂才能进入,附近我都找过了,没人的妖魂是匹配的,唯独这镜妖还有点用处,”她说,“就留着没杀,带给你们看看。” 金乌一拍脑袋:“啊!我确实有听说过,以妖修魂魄进入不周山深处……不过我是没试过。” 姜禧眺她:“你没试过?大名鼎鼎的凤凰后裔也不知要怎么进入不周山深处吗?” 金乌:“自然知道!只是去得少。不周山深处有业火丛生,封印修士修为,传说业火烧毁的不是凡人皮肉,而是魂魄,但凡三魂六魄烧个边边角,下辈子就做傻子吧!我是金乌,有凤凰妖丹护着魂魄,顶多被烧焦一层皮,但是……” ……但是也怕疼。 姜禧觉察她犹豫,嗤笑:“哪有那么多但是,要么是不敢,要么是不能,反正现下就是进不去呗。” 金乌炸毛:“谁说不能!我现在不是在帮你们找关闭业火进入深处的法子吗?” 姜禧掏耳朵:“可你不是没找到吗?就连镜妖也是我给你捉来的。” 这就是姜禧了,一己之力挑起硝烟火药味,甚至是和仅与自己一面之缘的金乌。 金乌炸毛,骂骂咧咧,褚薜荔还得给她顺毛。褚薜荔看了会儿,转头去问她觉得可靠的人,也就是宴如是:“眼下要怎么办呢?如何处置这个小……镜妖呢?” 就算知晓是妖兽,但对着这样一个圆脸圆眼的小女孩,褚薜荔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宴如是大抵也是如此,才犹豫着没有立即答话,姜禧于是插嘴:“不是说了妖修魂魄么?自然是要把她杀了,取出魂魄,封锁业火。” “不要杀我!”小镜妖在脏兮兮的地上滚了一滚,两只胖手捉住褚薜荔衣角,抬起眼睛,可怜巴巴道,“我只是一只小妖怪,牙都没长齐呢,取我的魂魄有什么用呀?” 说话间,娃娃圆圆地张开嘴巴,小小牙齿稀稀疏疏,确是没有长齐。声音也很软,几乎就是凡间娃娃的声音了,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穿着棉袄虎头鞋、嘴角挂着饭米粒、却去求同座的大人再给自己兜一勺芝麻汤圆的可爱娃娃。 褚薜荔的心立刻也软下来了,她看着娃娃,很是怜爱:“哎呀,小娃娃,我们也只是想走过业火,并非真的想杀你。假若你能告诉我们如何通过业火,我们保证不伤你一根汗毛。” “啊……可是我也不知道要如何通过业火诶。” 褚薜荔立刻改口:“那讲一讲你知道的也可以。算了,不讲也可以……” 娃娃眨着大眼睛:“真的吗?” 褚薜荔于是转头再看宴如是:“仙首大人……?” 轮到宴仙首表态了。 于是乎,镜妖也像个团子一样滚到宴如是脚边,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模仿褚薜荔的称呼,哀求宴如是:“仙首大人,仙首大人,仙首大人……” 游扶桑心想,这镜妖也不完全傻,精准地找到一行人里最心软面善的,又正巧,宴如是这个心软面善的人……在她们这一行人里颇有话语权。 宴如是也在认真思考。 小镜妖看她态度松动,立即趁热打铁,从衣襟中拿出一把巴掌大的长命锁,递给宴如是:“我很笨,不知道要怎样进入业火,也从未摸过业火的边,真的,真的不知道什么。不过,姐姐,我人虽小,力气不大,好在朋友多。有了这把长命锁,姐姐进入不周山深处这一路便畅通无阻啦。” 小镜妖一身棉袄缝缝补补,一头黑发也乱糟糟,这把还算晶莹剔透的长命锁怕是她全身上下最值当的东西了。 宴如是立即有一种拿了小孩东西的感觉,十分不好意思。 逼着一个娃娃问东问西也问不出什么,要抽离这娃娃的魂魄又着实不忍…… 宴如是态度松动,褚薜荔便偷偷招呼镜妖,摆摆手,示意让她快些走。镜妖眨眨眼睛,不敢确信,还在反复问:“我真的可以走了?我真的可以走了?” 过了许久,宴如是才下定决心道:“你离开吧。” “就这么放她走了?”许久不说话的游扶桑终于忍不住发言,“进入业火需要的是妖修魂魄,这长命锁有什么用?” 宴如是轻声道:“就算没有用处,也不能滥杀无辜……”顿了顿,“再者,我帮助谁,不是以‘她会回馈于我’为目的的。” 游扶桑沉默看着她:妖魔狡诈多辩,言而无信,也就你会相信她了。 宴如是又道:“先前击杀黑体,现在想来亦有失偏颇,也许黑体站在前方也并不是为了挡道或攻击,只是因为它庞然,面目崎岖不可亲,便二话不说击杀之,有失稳妥。不周山到底是妖兽的地盘,我们此行也并非为了屠山,而是为了寻找乱红垂泪。不要滥杀——真是滥杀起来,众妖兽群起而战,我们未必是对手。谨记,我们此行仅以寻找乱红垂泪为目的。” 游扶桑于是问:“那现下失了现成的魂魄,我们又要怎么进入业火?” 宴如是:“只能再找别的办法。” 让她对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娃痛下杀手,她做不到。 也很少有人做得到。 游扶桑不再追问。 只是心笑:仙首在前,立了规矩,谁敢说不是呢。 大概也是与她相同想法,姜禧不自觉便站到游扶桑身边来了。 游扶桑轻问她:“空行母呢?” 毕竟她们最初是追着空行母气息而来的。 姜禧眺来一眼,眼底带讽,不回答。 只消这一眼,游扶桑便知空行母已不在姜禧手上。没用!都到手了还能弄丢——游扶桑几乎想这么骂过去。可事已至此,责骂也无用,她于是闭嘴。 游扶桑转而去向宴如是讨长命锁:“把它给我。” 孟长言还在皱眉问“为什么?”,宴如是已经将长命锁递过来了,也许也是觉得镜妖之事略有分歧,想要以此稍稍讨好之。 游扶桑将灵气运于长命锁,对众人道:“看着。” 长命锁晶莹剔透,可遇见灵气却如遇见王水,在电光石火里尽数融化,化作黑烟! 黑烟从游扶桑掌心冲天而出,似乎在召集着什么——刹那间,原本平静的山林登时阴风阵阵,无数恶枭野兽哀鸣,妖气铺天盖地袭来,密不透风地遮住天光!! 四野已然昏暗,远处密云翻滚,无数妖兽聚集,皆是冲着她们来的。 一行人中,金乌与姜禧已然向左右一站,作御敌状态。游扶桑轻轻拍了拍掌心,去看宴门二位长老:“愣着做什么?等妖兽袭击到面前了才开始准备防御吗?” 可是,发生了什么? 孟长言不明所以,一只半人半兽的八尺妖兽已经扑将上来!她措手不及,宴清嘉迎上前来,一剑刺开妖兽!! 呲—— 耳畔是妖兽低吼。 妖兽被长剑刺穿胸膛后仍然剧烈摆动,利爪亦挥向宴清嘉! 铮—— 游扶桑唐刀一挡,给了宴清嘉反应的机会,长剑很快收回,再次刺入妖兽命门。 一阵混战,击杀了数十妖兽,几人这才清楚那镜妖小娃娃送给她们什么“好东西”!! 所谓长命锁,内里却是招阴作用,招来的便是不周山里最穷凶极恶的妖兽。只要持有者灵气波动,长命锁便是一个活靶子,无数妖兽群起攻之—— “这就是你们眼里可爱的小娃娃送给我们的宝物。你放她一条活路,她反置你于死地,这便是不周山的妖兽。”刀光剑影似暴雨如注,妖兽嘶吼不绝,摧枯拉朽而势大,使人应接不暇。游扶桑一面用唐刀御敌,另一面出言解释,嗓音是暴雨中沉默的深湖,沉着得令人可怕。“也许仙首大人所经历最恶劣的险境便是浮屠城,那我便不得不提点一句。不周山不是蓬莱山,此处的妖修便如人间邪修,嗜血屠杀,在此中以貌取人,是为大忌。 “你看镜妖皮相有多可爱,天真无邪,令人不忍伤害,却忘了这意味着她吃掉了同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娃娃才获得了这般皮相。 “‘镜妖是个胃口大的家伙,喜欢谁,便吃谁,尔后化成新的模样’——宴仙首,我希望你是贵人多忘事忘记了这句话,而非明知故犯,偏偏去着了小镜妖的道。”游扶桑说着,不再看宴如是,转而轻声去唤,“姜禧。” “在。” 浮屠城共事百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转眼姜禧移形换影——如半个时辰前拎着镜妖出现在树下,此刻她亦凭空拎着那镜妖出现在人群之中。姜禧本就不信镜妖,在其身上留了个记号,方便了此刻再次擒拿。陡然出现在此中的小娃娃瞪大眼睛,仿似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怜兮兮问:“姐姐,怎么了?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姜禧不答,双指并拢,折断娃娃脖颈。 妖兽不会因此而死。浑浊的妖气不断攀升,很快腐蚀娃娃细嫩的皮肉,镜妖的原身显现出来了,脏污的蛆虫爬满整个崎岖的头颅。 “姐姐!你对我……做……什么……”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镜妖没有反应过来,于是这句求饶前后换了两个声音,娃娃的软糯语气与妖兽粗粝而深厚的嗓音来回切换,十分滑稽。 似在滑稽地嘲笑几人一片善心。 宴如是开弓张弦的手一顿,但很快调整回来,长箭射出,击穿远处两只妖兽。 在不周山之中,镜妖从来不是什么小妖,否则她给出的长命锁也不会招来这么多庞然野蛮的妖兽。 而这颗爬满蛆虫的崎岖头颅,游扶桑也曾是见过的。 曾经她为浮屠城主,曾收到过远在不周山执行任务的魔修传回城中的飞报。传闻不周山有一妖兽,狡诈多变,擅长幻化成不同形态身份将魔修骗去业火边封锁修为,尔后虐杀。所谓镜妖,可照见人心底处的恻隐,以此欺诈。 恻隐之心是人之本性,于是大部分并未完全丧失人性的魔修生生惨死其中。 不周山是什么地方? 善良在此处不值一文。 抑或是,不仅不值一文,而且极其致命——善良在此处是最致命的弱点。 不周山的凶兽最以嗜血为乐,凌厉的哭喊是她们最爱听的乐曲。镜妖在此处幻化千百种形貌,欢快笑着,拖着长长的锁链,将失去修为的修士捆绑,拖拽,肆意凌虐,血痕拖出十里地。修士哭喊,挣扎,哀求饶过一命,可到最后,那些哭喊渐渐消散,死而无声了。 修士是被镜妖虐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惶恐错愕中尖锐地死去的。 那样的死法在旁人眼里定是酷刑,不周山妖兽手中却是家常便饭。 人世间通用的仁义礼智信,在此处只是滑稽的笑话。 正因为游扶桑曾是邪修,才最懂这些妖兽脾性,从镜妖出声讨饶的一刻起便有所保留,有所疑虑。 宴如是不是邪修。 游扶桑不计较她不懂。 相反,倘若宴如是某一天懂了,游扶桑才会觉得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到…… 希望这世上一切扰乱那颗良善心的阴暗之处皆是消失了,那才最好。 第98章 玲珑弈(四)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即便镜妖已被消灭,妖兽仍旧源源不断地袭来,仿似整座不周山的妖兽都在此夜现身,暴起袭击她们。 但游扶桑知晓,此刻暴动的妖兽仅仅山中九牛一毛,还有更多猛兽在沉睡,或观望,蛰伏。 接连手刃了数十只妖兽,褚薜荔才发觉不对劲:“这妖魄是要如何取得?缘何我们杀了这么多妖兽,一只妖魂都未显现?” “生剖。”姜禧言简意赅。 从妖兽里取出妖魂,必须追着妖兽最后一口气,生生剖出魂魄。 其残忍程度与不周山妖修折磨修士倒是难分上下。 但此处你死我活,但凡犹豫一点,半只脚踏入阎王殿。褚薜荔不疑有它,符箓冲出掌心,将一圈妖兽先禁锢后剖魂。 既然已经在激战,几人手中都有许多亡魂,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有了下一个目标:每人至少拿到一枚妖修魂魄。 不周山的业火灼烧魂魄,而倘若她们身上另有妖修魂魄,便可瞒天过海,业火灼烧妖魂,而保她们的魂魄无恙。同时,她们必须在妖修魂魄被灼烧殆尽之前退出业火。 以妖魂作假只是无奈之举,倘若能找到封锁业火的办法自然是最好。但这实在太难,前无古人,便有痴人说梦的嫌疑。 同时,业火燃烧,妖魂作假,她们靠近业火时修为便会被封锁。妖兽出没还是其次,倘若岳枵赫然出现,从中作梗,那才是最大难题;游扶桑、宴如是、宴清嘉有刀剑傍身,还能依靠拳脚功夫,多少比划一下,而褚薜荔、姜禧、孟长言、金乌四人以符箓、阵法、妖火作修炼,失了修为那真是手无寸铁,寸步难行了。 不到万不得已,不去生闯业火。 在此之前,每人必须捕获一枚妖魂——这是七人的共识。 镜妖魂魄自然是归了姜禧,毕竟两次擒拿白体都是她的功劳。于是她在一行人里最是惬意,化作一缕黑烟跟随在游扶桑身后,却不作战。 妖气缠绕上游扶桑的唐刀,姜禧并不出手相助,反而在她脑后优哉游哉道:“我知多疑是罪,但也真当怀疑这个褚薜荔是岳枵假扮的。青城山最擅长捉妖捉鬼,她居然不知道怎么捕获妖魂?问她陈君道为何不通往,说是分身乏术身体有恙……哎,要我说,根本就是在路上被她岳枵击杀了吧!” 上次姜禧无端怀疑了黑蛟,怀疑错了,这次又怀疑褚薜荔,不知真假。事实上姜禧的每次怀疑皆是有理有据,游扶桑也在认真考量。褚薜荔她不熟悉,青城山她也不熟悉,倘若直接去与宴如是说,大抵又是一顿胡搅蛮缠,也只能稍稍提点一句,由游扶桑在暗中多加防备。 好在现今宴如是也不是从前那个被赤澄狐狸压着打的灭门少主了,如今的她有弓有剑有威名,仇敌在前,她能做到游刃有余——这一点,游扶桑并不怀疑。最怕还是身边人…… 思及此,游扶桑的视线不自觉掠过宴清嘉。她于是意识到,之前单说自己腹背受敌,其实宴如是的处境与她也没差别。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许这便是宴如是对宴清嘉的态度。而成渐月恢复岳枵之身,并不只有游扶桑感受到痛苦;宴如是亦然。不禁想,从灭门走到光复门楣,宴门主身后又有几人是在真正帮助她呢? 寥寥。 这何尝不是人生常态。人若要往深处高处走,身边人总会变得零星,她们离开了,也许是早有隔阂,也许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许阴阳难通,也许高处不胜寒…… 总是这样的。 正如她们在不周山麓杀出重围,一来,一回,板正的招式割下鲜活的头颅,越到后面越少人屹立,直至最后千百只妖兽被斩杀殆尽,七人拿了数十枚魂魄,站在恶臭难闻的尸山上,皆麻木了。满地鲜血,淋漓血雾中,轻寒的月光不知愁苦地照耀在山林中,照见面上的血色与眼底的迷茫。 “结束了吗?”不知是谁这么问了一句,游扶桑才后知后觉地放下唐刀。往常她独身作战,站在远处以魔气压制,多是千里之外取敌人首级。今日是不一样,她的魔气已然消散了,灵气又不如从前魔气源源不断,做不到千里压制,则需要将浮屠令运用于唐刀之上,虽没有从前强悍,却不用假借外物,手中几分力量,挥出便几分力量,让她心里很是踏实。何况,往常作战无人能近她的身,今日却是近战,千钧一发之际能助别人一臂之力,危急关头旁人也会拽她一把,全新的体验,但总归是不赖。 金乌道:“要快些离开此处。就怕血腥味引来更大的妖兽。” 几人于是加快脚步。 经此混战,七人得了妖魂八十八枚,其中的最大功臣是宴门三位,拿下了八十枚里的七成,六十一枚。 游扶桑多看宴如是箭囊中颜色不一的魂魄几眼,宴如是立即将箭囊尽数奉上。她眼里所占妖魂多少并非最重要的,倘若师姐要,那就全给师姐了。 她总要把自以为好的都送给师姐的。 游扶桑当然不收,只问:“怎么分?还是各用各的?” 各用各的话……姜禧只有一枚啊。这个不中用的,手里揣着一枚,还真就一点也不打了。 孟长言道:“保险起见,平分。妖魂不止协助我们通过业火一个用处,如果遇到劲敌,也能抵一条命。多几枚妖魂傍身,遇到困难不至于没有出路。” 金乌犹豫地打断:“有一个问题。我们身上妖魂太多又没有融合,也许会……被一些妖兽盯上。就像鲜血的味道会引来猛兽,无主的妖魂也会被妖兽觊觎,普通的妖兽生食血肉,那些会被妖魂吸引的妖兽,一般都是强悍,棘手且难缠的,届时还要多防御作战。” 孟长言思考几番,还是决定平分。本身宴门也是妖魂傍身最多者,她们愿意平分,别人何乐不为。 同时镜妖一事,一行人的阵营算是分别出来了:游扶桑、姜禧、金乌为一列,褚薜荔、宴如是与宴门二位长老为一列。 姜禧会跟到自己身后,这一点游扶桑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金乌也会与她同列。蓬莱金乌,凤凰后裔,战神血脉,同时也是不周山的使者——这样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镜妖之惑。可她自始至终作壁上观,要么是为明哲保身,她本身便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人,要么…… 她是在观望,观望这一行人是否真的值得她出言指教,出手相助。 金乌大概有更多信息没有坦白。 正想着,倒是姜禧上前去问了:“金乌,都说你是凤凰后裔,那上重天三大至宝,那个什么凤凰翎在你身上吗?” “怎么可能在我身上,”金乌没回头也没好气,“要是在我身上,我还需要在不周山打杂吗?” “也是。”姜禧撇撇嘴,若有所思,却是此刻噪声轰然,如有岩浆从地底破土而出!几人俱是一惊,争先向后退去,赫然之间只见妖兽尸身堆积之处,大地撕裂一条巨缝,似撕开一个巨大的嘴巴,顷刻便将那些血海尸山尽数吞噬!! 好在她们后退得快,否则也要被这血盆大口吞噬而去了—— 便是天崩地裂,大地平白裂出一个口子,将妖兽尸身鲸吞,一瞬又合拢回去! 四野只余无数血腥气息与浓浓黑烟。 山体剧烈震动起来,一瞬间仿佛远处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金乌喊道:“在地底!”她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们身上有太多妖魂,又没有融合,引来了更大的妖兽——现在两个法子,一是赶紧把妖魂都融合了——” 姜禧喊道:“融合个屁!那是我们到时候留着去通过业火的!第二个法子呢??” 金乌:“正面进攻!!” 话音落下,金乌划出妖身张开翅膀,褚薜荔与姜禧各搭在左右,宴清嘉召出长剑踩在脚下,孟长言紧跟其后,而游扶桑的唐刀太小,使不出御剑,在反应过来以前她被宴如是拽上青山长剑,离去地面百八十里。 站得高了,才见这整座不周山摇摇欲坠,不断有妖兽从山林里逃窜,若非山外有结界阻挡,怕是这些妖兽都要跑去人间了。 山体剧烈地震动,却久久不见有妖兽从中显露身形,众人错愕之际,只看有什么东西在山地上弥漫,顷刻冲天而起,汇聚成一个遮天蔽日的身影——比先前镜妖黑体更高百八十倍!! 奇怪的是,这“妖兽”没有其余妖兽那样或坚硬或丑陋的身躯,似乎只是魂魄,看上去十分虚无缥缈。 便不像是不周山的妖兽了,倒像是…… 浮屠鬼。 熟悉的三个字轻轻掠过游扶桑心底,很快又抛开了。浮屠鬼现仅剩空行母,可眼前这庞然巨物与空行母的样貌搭不了一点儿边。 电光石火,宴如是张开快雪时晴弓,三箭齐发,向“妖兽”身躯飞去!! 却见,羽箭即将刺入“妖兽”的前一刹那,“妖兽”的身躯如浓雾一般流转起来,又如水流,被羽箭带起的风激出一丝裂缝,而这裂缝亦如方才吞噬妖兽尸山血海的血盆大口,此刻轻飘飘吞下了羽箭。 快雪时晴弓,山阴初月箭,往往都是有来有回,这次竟被“妖兽”全然吞噬,再无回路! 而自宴如是羽箭射出,宴清嘉长剑紧随其后,长剑青锋在夜色血雾中一闪,竟也被吞噬,全无影踪!! “快走!!”原先喊着“正面进攻”的金乌此刻尖锐地叫喊,“快走!这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东西!” 游扶桑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没看见吗?它什么都能吞进!尸体,法器,名剑——”金乌挥动羽翼不断后退,几乎顶上不周山苍穹处的结界,“据我所知的几个不周山凶猛妖兽,全部被这妖鬼吞噬了——我们根本不可能打得过!!”金乌张开手,手心运起妖气,试图打开结界,“趁现在赶紧打开不周山结界,保命要紧——” 宴如是急促地打断她:“不行!这样会有无数妖鬼逃窜出去,危害人间!” 金乌气极,反问:“你还想不想活?你三支箭都没了,保命的家伙都没了!!” “我……”宴如是只道,“我还有母亲的剑。” 她说完,游扶桑只觉脚下踩着的长剑簌簌绽出光芒,一计清辉冲破霭障,如同天光乍泄。 “师姐,站稳了。”此情此景,宴如是仍分神凝结出一朵煞芙蓉的虚影供游扶桑站立,这才抽出所御长剑,倒让游扶桑心诽:我很文弱吗? 只见宴如是悬剑在前,刹时一剑叠出十二道剑影,黄钟起,应钟闭,十二剑剑锋直指“妖兽”! 身后有孟长言、宴清嘉作辅,宴仙首到底是使出这招雷霆剑阵了。 风滔吹乱乌发白衣。 电光石火十二长剑虚影跃起,从上而下贯穿“妖兽”妖身—— 虚影是无法被吞噬的。 但即便虚影,也极有力道,剑阵中前十一剑刺穿妖身,眼看着大功告成,只差这最后一剑—— 最后一剑便是长剑青山,是宴清绝的佩剑,是剑阵之应钟位。 应钟是最危险的位置,太容易被反噬,通常是宴清绝站在此处。此刻宴如是鼎力支撑前十一剑,却忘了去看最后一剑是由宴清嘉还是孟长言坚持。 此刻,宴如是用余光向后遥遥眺望一眼。 …… 怎么会? 剑阵之中,黑衣者持剑站在最后,碎发之下,赫然是游扶桑那双恹恹的眼睛,可抬起脸,眼底却喊着安抚的笑意,她张开双唇,凛冽的剑风传不来声音,宴如是却窥见她的口型: ‘你’ ‘放’ ‘心’ 那一瞬间,宴如是心里一颤,无法归于平静,那么多旧景色皆是纷至沓来,先是宴门后山粉色桃林,空山新雨,落花逐流水,少年扶桑,抑或说扶桑师姐,笨拙又执着地提起琼木剑,去练了四百余下;琼木剑后,身后的天光汇聚成一个明亮的光点,升到最高又倾斜,渐渐,渐渐,倾斜成浮屠城边悬挂的摇摇欲坠的落日。倦鸟归巢去,乌黑的身影划破日影,在城池之上飞驰而过,掉下几根羽毛。 羽毛坠落在山泉中,轻飘飘的,随泉水,潺潺地流动。 游扶桑倚泉而坐。 金错衣帛落拓,姿容颓醉恹恹,这样一个人人惧怕的浮屠城主,也曾是宴如是最可亲的师姐。师姐总是这样对宴如是说:“趁着未日落,天光好,再给我舞一次惊鸿剑法吧。” 从前在宴门,游扶桑没有习剑的根骨,甚至不配去碰惊鸿剑法的卷轴。 往后浮屠城,游扶桑观宴如是练剑,倚泉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这一刻,宴如是才明了,原来师姐也曾心向往之。 已是浮屠城主了,记住那些剑招并不难。 死后复生,再化仙草之身,兼以煞芙蓉灵气,这样的人去学惊鸿剑法,也是手到擒来。 山茶花在宴如是未意识到的时刻,在无人的山中,寂寥的涧口,宁静地开落,落且复生,复生而绽放。 正如游扶桑,从容惊鸿,会剑雷霆。 宴如是强压下心下振动,收回视线,沉着运气于剑阵。 剑气破开妖兽妖身,只差最后一剑—— 青山长剑直直刺入妖身!! 宴如是屏住呼吸。 长剑刺入妖身中,这一次,妖身没有裂散又拢合! 奏效了! 众人才要松懈气息,岂料下一瞬,妖身剧烈地晃动起来,急促的噪声如海啸铺天盖地,妖身快速崩塌又重组,直至最后一刻——青山剑被它生生折断,尔后吞噬!!! 这一瞬间,妖兽背后的人才显出真容。 当岳枵那张似笑非笑,似讽非讽的面容显露出来时,没有人感到意外。 妖兽吞噬了折断的青山剑,渐渐溃散下去,顷刻融入山地,那条远看是山裂、近看血盆大口的裂缝也终于合并。 妖兽不见了踪影。 几人在原处,围拢作一个圆圈,稍停几许。不幸中的万幸,岳枵似乎真的离去了。 不过。 也只安宁了一刻。 宴如是从众人里挣脱出来,指节发白,嗓音带颤:“师姐……师姐?!” 众人这才从纷乱里脱离出来,后知后觉:七人之中偏偏少了游扶桑的身影!! 争战间,九州名剑青山折断在前,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同时坠入妖兽腹中的,还有持剑的游扶桑。 夜晚的不周山诡谲多变。 于是谁也不知晓,游扶桑被妖兽吞吃腹中的那一刻,又在想些什么。 第99章 玲珑弈(五) ◎既然不是仙◎ 妖兽退去,尖利的碎石与霭障一同落下,四野寂静无声。 宴如是去眺远方。青山剑没了,山阴初月箭也没了,单单一把弓握在手上,她一时也有些无措,又不知晓妖兽去向何方,顿时很是气馁。 在哪里?该怎么追? 谁也不知晓。 姜禧向金乌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究竟是什么?” 金乌坦白:“我也不知道。我从未在不周山见过那样的东西,起初还以为是不周山地下山神复苏,但仔细一瞧,并非如此。但凡妖兽都有自己的妖魂,但那妖兽浑身上下全是吞噬、掠夺来的妖魂,而没有自己的;我甚至觉得它并非妖兽,而是……怨气恶鬼,浮屠鬼那一类的。” 姜禧长眉一挑,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之前那‘妖兽’的构成了!先前作战,我觉察一抹浮屠魔气,感到熟悉但并未多想,有一丝丝空行母的气息……但不确切……又有很多人鬼怨气。直至后来见到岳枵,金乌又说这并非妖兽,而像恶鬼——于是我明白过来了。不是说岳枵勾结鬼市么?眼下她手上有鬼市怨气,有浮屠魔气,又有万鬼之主空行母——如此,她就着空行母造出前十一鬼的样子,继而造出了第十三只浮屠鬼——也就是先前攻击我们、吞噬一切的妖鬼!煞芙蓉气息对它无用,因为它不只由魔修魔气构成,还有无数凡人鬼气,这是要用乱红垂泪去对付的……” 宴如是了然地接道:“而现下乱红垂泪何处,尚无人知晓。” 如今她们两方人齐聚不周山,都是为了乱红垂泪。岳枵是为发扬鬼气化人间为炼狱,宴如是一行则是要阻止鬼气蔓延。 花落谁家,暂未可知。 ——可现下先不说找不找得到乱红垂泪,游扶桑都被岳枵抓去了! 宴如是当即道:“兵分两路,我领宴门去寻扶桑师姐,敌对岳枵,另一行人则去寻乱红垂泪,尽快却也尽力而行,危机时刻无需冒险,多保重。” 宴如是语速飞快地说完,提着弓箭便要离去了,姜禧却将她拦下:“兵分两路,不妥。浮屠城主的旧怨,本该让她们浮屠城主去解决。亦或者说成渐月长老和你的扶桑师姐……之间那些旧事,也该她们自己去处理,旁人插手,反倒帮了倒忙。再者,游扶桑说不定还能缠住岳枵,拖延时间,”姜禧的眼底划过一丝意味不明,她笑着说,“既曾是尊主,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宴门主,你也不要太小瞧了你的师姐。” 话说得好听,似在好意地帮助,但究竟意图为何也只有姜禧自己知晓了。 宴如是却想:岳枵何等凶险?这根本是让师姐拿命去缠住岳枵! 可是…… 冷静,冷静,宴如是闭上眼,对自己无声安抚,尔后才道,“话虽如此,但我至少要知道她与岳枵去了哪里……” 宴如是曾给过游扶桑一朵煞芙蓉花。 煞芙蓉双生,其中的灵气波动与气息感应可供宴如是探查游扶桑方向,宴如是便依此去寻游扶桑的方位。 可是。 灵气沿着煞芙蓉花缘向远处行去,游绕一圈,却没有结果。 怎么会? 宴如是立即再试一次。 向远,游绕,漫无方向。 这一次依旧没有回应。 便似像七十年前她领正道去攻浮屠城之前,日月星宿鬼吞没人间,她面对星盘,万般无解——彼时因无计可施而来的无措在此刻重现了,宴如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脊背刷地变得冰冷,手脚冰凉,心跳如鼓,额前凝出细密的汗珠。 但抬起手,仍然锲而不舍地尝试第三次,第四次…… 无果。 身后,两位宴门长老觉察不对,沉声问道:“怎么了?” 宴如是只觉胸膛无法抑制地起伏,她回过头,面色煞白,语无伦次道:“另一朵煞芙蓉——探查、我探查不到!!” 要么是那一朵煞芙蓉凭空消失了,要么是…… 游扶桑,此刻已了无生息,魂归天地了。 * 堕入妖兽腹中的刹那,游扶桑稍稍眯了眼睛,轻屏呼吸,感受着无尽黑暗和冰冷倾袭而来,她听见不断有怨魂叫苦,有凄凄哀求,有啜泣,有讽笑,也有轻不可查一声叹息。 叹息轻如鸿羽,却让人心扉痛彻。 所有的怨魂涌向一个终点,终点一簇火光跳动。 游扶桑自然而然向那火光走去。渐渐感觉灼热,无形的火舌缠绕在她躯壳,有一个噪声包裹住她,沙沙,沙沙,愈来愈响,顷刻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游扶桑头痛欲裂,不自觉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双目被跳动的火光轻灼了一下。 目之所及俱是火海,唯她站立之处还算清净,没有火舌跳动,火焰带来的灼痛感没有那么剧烈。 可身前有比火舌更加难以忽视的东西。 是一人炽热的目光。 岳枵。 “扶桑,回神了呀。” 岳枵正灼灼凝视着她,火光跳动在她身边也跳动在她眼底,说话时,尾音微微翘起,仿似一个小钩子,勾得人心痒。 这世间会亲昵唤她为“扶桑”的人并不多,庄玄是一个,成渐月是另一个。 曾少年时,游扶桑听了这轻唤,总要把淤积的委屈挂成眼泪,从面颊扑簌簌地落下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向成长老走过去,到了最后几步,成渐月便会一把抱住她,深深箍入怀中。 怀抱里的温度,是游扶桑极度渴望却总不可得的温暖。 但如今,业火丛中,这温暖烧得更高了,化作灼热的火光,也更让游扶桑心冷。 她只问:“此处何处?” 岳枵笑盈盈回:“此处是不周山业火。所谓不周山,为邪妖之山,亦是最近上重天的地方;所谓业火,一为灼烧生者魂魄,二为封锁修士修为,不论哪般,都是难捱。” 语气吞慢却言简意赅,循循教诲,如从前在内门授课。 从前,成长老的天文课与古琴课,是游扶桑难得期待的课程。 宴门的成长老深居简出,却有着可与宴掌门的广袤见闻与渊博学识,通天文,明乐理,擅音律,游扶桑的古琴也是她手把手教的。游扶桑常常很崇拜她,却从未想过…… 成渐月,抑或说岳枵,究竟是作了哪些恶、害了哪些人、掠夺了哪些身份、拥有了哪些经历,才能获得那些见闻与学识呢? 镜妖狡诈多变,将修士骗至业火封锁修为,又将其生生拖拽凌虐致死——岳枵难道会比她良善? 绝无可能。 岳枵的那些见闻是一座座尸山血海堆起来的。她骗人下肚,与镜妖骗人焚业火的手段如出一辙,窥探,欺瞒,伪装,戏耍…… 游扶桑如何不是经历过这些? 如今,她也成了这个被骗到业火边的可怜人了。 业火之忧,其一灼烧魂魄,其二封锁修为。游扶桑在此受限,岳枵亦然,只不过,这千百年来岳枵吞噬的魂魄数以万计,在业火中灼烧数十个小时都是无虞,反观游扶桑身上却没有妖魂,业火会将她活活烧死。 其二封锁修为,不论作为第三任浮屠城主还是宴门长老成渐月,都算是看着游扶桑长大;游扶桑出手几斤几两,岳枵最清楚不过了。 是以,虽她二人此刻都在业火之中,岳枵却尤其惬意,她根本不在意业火的伤害,向游扶桑优哉游哉踱步而来,“你们也是为了乱红垂泪而来的吗?” 游扶桑不语。 岳枵并不介意。“知道要怎么获得乱红垂泪吗?”岳枵用拇指指了指业火,一面笑,语气却百无聊赖,“把那宴如是丢进业火里灼烧,魂魄烧干了,只剩躯壳了,然后呢,那些个上重天至宝也都出来了。宝物出来了,上重天的入口也出来了……” 什么意思?来不及发问,更来不及去想这是真的还是挑拨离间之言,岳枵在火中猝然逼近,与游扶桑咫尺距离。 咫尺之间,两双眼睛相对,谁也没有后退。游扶桑正视她,岳枵也细细盯回来。 她们都在对方眼中寻找自己曾熟悉的气息,那也许是夹杂宴门后山新雨,春芽破土的味道,也许是夏荷田田,长老居所中蒲扇挥动带起的温风,也许是一片火红的秋叶,静静躺在水中央,也许是…… 也许是一个冬天,被声势浩大地逐出门的,那个小小的孤苦伶仃的身影。 少年扶桑将最后一眼留给整个门中唯二对自己好的人,她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阻拦宴清绝,以及宴门对叛逃分子的追杀。 游扶桑不知晓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不对。 分明从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 期待一件无法期待的事情注定会失望透顶。在十八地狱知晓真相的她和此刻与岳枵咫尺相处的她,说不清楚哪一个更加悲怆。 游扶桑的眼神微微波动,却是岳枵先一步移开目光。岳枵眼神落下来,毫不避讳地舔了舔唇角,气息如兰,一瞬间又犹鬼魅相缠,那是魔修之中最惯常的蛇蝎面貌。“所以说呢,我本想捉的人是宴如是,毕竟有她才有乱红垂泪,不曾想,是你坠入妖兽腹中。扶桑,扶桑……”她轻声道,“其实捉了你也不赖,至少,我能吃到心心念念的佳肴了……” 虽然她也并非饥饿至极。 岳枵理想中的进食,美酒佳肴与好时节缺一不可,葡萄美酒月高悬,楼地无人风有声,这是她心向的“好时节”;人身当选妙龄者,修士最好,血肉极佳极纯净,尔后从生肉开始剖,直吃到最后一刻,被食者眼神还是清明的,气息还是温热的……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肢解,被吞咽。这是岳枵喜爱的“美酒佳肴”。 眼下业火丛丛,无风无月,无酒无歌,不是好时节。 业火之边修为封锁,饕餮功法受到限制,她没有办法享受到最多……更不是好时节。 不该在此处进食。 但也很清楚,倘若错过这次,未必再有能将游扶桑捉来的机会。岳枵狡猾,心思诡谲,游扶桑也不是善茬,认准了道理,软硬不吃。 是以岳枵全然等不及了。 电光石火,心思如弦上利箭已发,她眼底闪过狠戾,出手掐住游扶桑脖颈。 游扶桑也并非全无预料。 她张手为爪,最常见的抵御手段。锋利的指甲在岳枵手腕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几乎勾连几片碎肉。 业火之边,谁不是赤手空拳的凡人?谁会怕谁? 游扶桑下手不留余地。 岳枵未掐住她,吃痛地退开身:“小没良心的,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这样对我——”虽是骂,神色却在笑,没把这一挠抓放在眼里,她反身几步后退,鞋履在细碎的火苗里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游扶桑手掌在火焰里一撑,她问:“业火封锁修为,没了那些饕餮功法,究竟还有什么可吃的?” 岳枵用长辈语气轻笑:“你不曾修炼饕餮,如何会懂?功法虽不能施展了,瘾却还在心里;赌徒离开赌坊,醉鬼离开酒坊——心里的瘾就消失了吗?”她摇了摇头,“瘾这种东西,想丢也丢不掉的呀。” 游扶桑于是道:“凡人赌徒,大多被佞商乱棍打死。凡人醉鬼,大多着眼梦里水月,一脚踩空,失足于长长阶梯或河流。岳枵,业火之中,你也只是凡人,此刻你与那些凡人赌徒醉鬼无异,你们的结局……” “都是死。” ——游扶桑压身一记鞭腿! 身形半矮,火光燃在纷飞的发丝上,映出淡淡红色。 岳枵飞身跃起闪躲,话语轻飘飘落下来,“有脾气是好事情。只是,扶桑,话不要说得太早。” 二人赤手空拳几个回合,你来我往,一如行云别流水,拳拳到肉,到处风声。 游扶桑下手更狠,岳枵动作却更大。 “扶桑,我是不是下手重了?啊呀,你疼吗?”这句是毫不走心的问询。 “扶桑,你出手怎么这么暴躁?都不像你了。像以前一样温柔沉静,不好吗?”这句是挑拨的轻笑。 “扶桑,从前宴门,你去哪里都佩着我赠你的琼木剑……”这是忆往昔的分神。 “扶桑,扶桑……” 此番时刻最忌分神,偏生岳枵一句连着一句不停,下手虽狠,语气却轻快,眼角眉梢挂着狩猎时的戏谑。她在围猎,不想下杀手,还想留着生食——这便是游扶桑的机会了。 游扶桑意不在狩猎,她知此刻是你死我活,于是出手绝不留余地。 只见她俯身似弓满弦,利刃出鞘,身形如流光,掌心直击岳枵心房! 岳枵不紧不慢,脚尖轻点火焰,向后纵身一跃。 她如一叶扁舟落在水面,燃烧的火舌是水的波纹。她抬起眼,仍惬意:“扶桑,难道你真的恨我?” “我不恨你,”游扶桑轻声笑了下,“我不恨你,姨娘。” 姨娘? 姨娘…… 岳枵有一瞬间的愣神。 游扶桑捉住这一丝愣怔,不知何时从袖中拨出那唐刀,刀面上寒光与火光急促地交错,都在电光石火里奔向岳枵! 她杀敌的眼神那么坚定,尖锐如一只俯冲而下的鹰隼,在一瞬之间持唐刀而近!! 业火之边,修为封锁,皆是凡人耳。 赤手空拳,游扶桑却没忘了那把唐刀。 ——诚然,岳枵看着游扶桑长大,扶桑出手几斤几两,岳枵最清楚不过了。 唯一的变数是黑蛟赠她的那把唐刀,以及黑蛟教导她的那些刀法招式。 唐刀上有黑蛟妖力的护佑,也有煞芙蓉正气。至于游扶桑,有邪修邪性也有蓬莱仙草的灵性—— 她从来是一柄青竹,被折断也最锋利。 千疮百孔又坚韧的一柄青竹,被背弃也不会一蹶不振,因为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做;竹被折断时新竹更锋利,内里如韧,边沿带刺,不待削已是利器,这是游扶桑这些年渐渐学会的道理。 咫尺相交时,岳枵出手一挡,却用了受伤的那只手。修道者身伤无痛,千百年来岳枵早就忘了要怎样去计较那样的小伤,却不想凡人躯壳下这般血痕足以伤筋动骨—— 刀锋划过伤痕,刺得更深,岳枵忍痛,虽面无反应,下手却已经疏忽了不少,游扶桑乘胜追击,唐刀翻转下劈,先断了她这只伤手! 鲜血绽放开来,喷洒在游扶桑的面颊,比火光更热。 “岳枵,该说你太入戏么?唤你姨娘,你居然会愣神呢……” 游扶桑这样讽刺,眉压得很低,握刀的手一刻不停地沿内臂向上,其速之快如流星一闪而过,刺入心脏!唐刀更入心脏三分,寒意刺骨,岳枵不可抑制地痛呼。 “游扶桑,你——” 凡人身体,命门无非喉舌心肺,而此刻唐刀在岳枵的心脏里绞动,游扶桑这一击岳枵不死也是重创! 血肉横飞的这一刹那,游扶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脑袋里有什么声音铮地一下,流散开来了。 此时此刻,游扶桑想到的竟不是岳枵曾害过的人、生吞过的魂魄。不是她与她的仇,与庄玄的仇,与庚盈的仇,与宴门的仇…… 也不是岳枵曾欺她诈她,在缚仙锁上动手脚,在十八地狱金蝉脱壳。 也不是岳枵作为成长老时对她的谆谆教诲或循循安慰。 游扶桑耳边浮现的,是曾经宴门,成渐月唱过的一首歌。 彼时成渐月坐在少年扶桑身后抚琴,从后方虚浮地抱住她,掌心抚在古琴上,很轻,轻得如同在抚摸一片云。 明黄色衣袍上有夜露与昙花的味道。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成渐月轻轻吟唱,气息拂过游扶桑发梢,“既然不是仙……” 到这一句,她好似叹了一口气,也或许是游扶桑错觉。 因为成渐月拨动琴弦的手指还是散漫,慢条斯理,叮叮咚咚。 她继续唱:“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道義放兩旁,利字摆中間。” 只是,好像又叹气了。 这次也是错觉吗? 坐在古琴前的游扶桑扭头去看,梦里天光如火,灼烧人目光,游扶桑不自觉眯起双目。 狭窄的视野里成渐月失去了真实的面容,徒留古琴声铮铮。 “你我本凡人,都在尘世间……” 可渐渐地——如镜妖末路求饶,由软糯的孩子声线变作粗犷妖兽声音——成渐月轻而温柔的唱腔消退了,那一道似笑非笑的岳枵声线,在火光里弥漫开来—— 声音交错而多变,在夜火里变得那样模糊不清,像溃散开来的泪光。 光影模糊又渐渐凝聚一点,到最后,也不过是剩了那句: 扶桑,从前作为成渐月对你好,是真心的。 第100章 业火(一) ◎白蛇与小凤凰◎ 煞芙蓉之间的连结虽隔断了,宴如是却还能探查出游扶桑的大致位置。 在业火! 恶业害身譬如火,也是烧地狱罪人之火,都是前世的罪孽。不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皆说从业火里烧一遭,归来便是复生,却是以前世之事为佐物;前世之事虚无缥缈,谁也不清楚发生过什么,可既有前世,那结局都是死,幸运者安然生老病死,不幸者无端横死……不论经历哪一遭,都是巨大磨练。 谁能确保自己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还能安然无恙? 即便世间最强者,即便再好奇前世之事,都不会轻易向业火窥探因果。 自从对前世、因果诸如此类的词语略有所闻,宴如是总是对不周山充满好奇,在她的印象里,母亲也会站在高处眺望不周山的方向。倨傲或温和的母亲,用她少有的悲怆与苍凉,沉默地眺望远方。 宴如是会问:“阿娘已经这样厉害了,难道不是神仙下凡?” 母亲说:“还不是。” “还不是”的意思的将会是、即等是、志在必得地、差一点点就能够到。 缘何母亲说“还不是”神仙? 宴如是该追问的,却不知什么理由,从来没有问出口。 而如今母亲已逝。她无处可询问了。 师姐深陷业火,深陷险境,宴如是更不会坐视不管。 即便此刻有弓无箭,宴如是未曾胆怯,无箭便化弓为刃,以煞芙蓉作剑气,霎时在妖鬼丛生的不周山跌宕开乾坤清气。 入夜了,不周山的浓雾渐渐加深,芙蓉清气只能抵御三分,余下的范围浓雾不散,向远处并看不清楚,只隐约能听见脚步沙沙声。 “有什么东西跟过来了!至少是几百只妖兽!”孟长言惊叫,去问宴如是,“门主,迎战还是加速前进?” 迎战则停步不前,白白消耗体力,加速前进可以将妖兽甩在身后,是上策。只可惜越近业火,越是龙潭虎穴,灵力也越是溃散,她们没办法快速脱身! 宴如是回头,妖兽如千军万马奔腾,又如乌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少说三百只,上不封顶,也许三千,也许三万…… 它们为什么会跟来?是受了什么东西的指引吗? 没时间多想,身后宴门二位长老还在等待指示。宴清嘉丢了剑,孟长言手中的阵法符箓却还剩不少。宴如是深吸一口气,提起弓刃来,刃尖在空中划出雪亮的影子,刃风落下,仙首当机立断:“就在此处,速战速决!” 电光石火,六人亮出武器,金乌妖火点燃褚薜荔的符箓,横冲直撞地冲上前去,二人配合起来倒是无间;另一边,宴如是刺刀俯冲,孟长言阵法作辅,霎时击杀数十只妖兽! 她们杀得虽快,可妖兽源源不断全无尽头,再这样平白消耗下去有害无益。快刀杀敌的宴如是分出一缕神来,去注意妖兽远处一缕怪异的气息,思索道:奇怪,为什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妖兽攻击她们…… 宴如是以识灵一角去探众妖兽身后之物,隐约摸见一些端倪,却是顾得了天边而看不到眼前,一刻分神,身前妖兽立即捉住机会猛攻!! 弓箭所铸的刀刃并不趁手,宴如是竟不能像往常一样一击毙命,反而给了妖兽反击的机会,眼看妖兽利爪要伤及手臂,是姜禧捉了一把宴如是:“小心。”姜禧道,“不想你折在这里,否则事情不好办了。” 此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宴如是已来不及顾及太多,她用识灵捉住妖兽身后主使,立即扬声向其余人道:“所有妖兽之后,有一物操纵着它们进攻——是一条一尺不到的白蛇——” 另外五人了然! 一有了目标,事情便好办许多,身形最快的褚薜荔一路穿梭包抄,在妖兽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张手便要向白蛇伸去! 蛇身丝滑,难以捕捉,褚薜荔早有准备,张手便是一网缚仙锁。早知蛇身难捕,一网不够便两网,终于将这条不足一尺的妖兽网入怀中。 宴如是猜得不错,这蛇妖确是妖兽暴乱幕后主使,甫一捉捕,妖兽退了一半,这漫天的浓雾也淡去许多,四周刹时清明不少。 余下的几只便好对付太多了,宴如是快刀斩乱麻,很快清除。 去看褚薜荔手中,那小小白蛇柔软易折,通身宛如流光的白绸,被罩在由缚仙锁织成的网中,低首曳尾,楚楚可怜。 但有镜妖前车之鉴,谁也不会信这条小蛇,几人仍然作防御状态。 ——这才使得眼前陡生变故之时不至于有人伤亡! 只见细小白蛇猝然化作遮天大蟒,身披霜雪,鳞甲耀眼,坚不可摧,电光石火之间挣碎三道缚仙锁!! 几人俱是大惊,瞳孔紧缩,向后疾退。 巨蟒摆尾,几人有惊无险地躲过,退到一片山林后,山林古木参天,巨蟒的妖气在此处遗留,不过一会儿树上便落下许多被震慑得晕死过去的小型妖兽。 “小心!”金乌道,“这只巨蟒与先前岳枵所驭妖鬼同一量级,棘手万分!” 褚薜荔一拍脑袋:“真夭寿了,怎么进不周山几个时辰,到处都遇到这种大妖?” 孟长言亦在忙里叹气:“更何况相比于之前,折了三支羽箭,两把长剑……” 姜禧陡然插嘴:“不是还有煞芙蓉吗?煞芙蓉、缚仙锁,不可都作御鬼之用吗?” 也许姜禧只是提点的心思,但听起来却有指教的意味,宴门长老已然有些不爽,宴如是倒没什么说法,在她心里,危急关头,还是去想如何对付巨蟒罢,别的都要靠边;何况姜禧本就是浮屠城邪修,和她计较语气态度,那根本是无用之功。 姜禧此言却给了宴如是灵感。 很快,宴如是以灵力灌注手中缚仙锁,使其直如双尺羽箭,她将仙锁搭在弦上,张弦开工,以煞芙蓉清气作张力,三箭齐发! 箭风锐利,直击巨蟒七寸! 缚仙锁如长箭划过夜幕,刺入巨蟒,电光石火间缚仙锁张出巨网——浸入煞芙蓉清气的仙锁更加巨大也更强力——巨蟒极速地摆动着,却挣脱不能。 宴如是与众人道:“都走!别管它了,近业火要紧!——” “业火?”被束缚的巨蟒口吐人言,“你们缘何要去向业火?”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娓娓动听,只是放在巨蟒身上实在过于诡异。 众人皆诧异,脚步微顿,听巨蟒再道:“莫非也是为了去寻前世因果,为了窥得先机?”巨蟒顿了顿,“倘若要找业火,你们不必费心前往了。” “……缘何?” 巨蟒道:“我立身之处,便生业火。”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三只缚仙锁乍然碎裂,巨蟒张口滔天焰火,蛇尾迅速在山林中穿梭,凡是蛇尾划圈之处,俱是烈焰漫天! 状况来得太快,几人措手不及,身上虽有妖魂代替本体魂魄被灼烧摧毁,可灼烧时带来的疼痛难以容忍,呼吸焦灼,举步维艰。 不过一俯仰,周围已被业火包围,巨蟒还立在远处,仿似不打算靠近,只静静看着她们身死。火焰灼烧的汗水浸湿衣衫,眼前热浪翻滚,宴如是提起刀刃,却也只够自保。 姜禧快速退身,想要脱离巨蟒蛇尾划出的范围,可是肉体凡胎谈何容易?业火烧魂,每向外走出一步都是钻心疼痛,姜禧感到体力不支,心底自嘲笑:开什么玩笑?煞芙蓉还没摸到边,她怎么可以折在这里…… 其余几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业火之边俱是凡人,各有各的狼狈,业火不仅灼烧魂魄,也磨练心志。 巨蟒在此刻开口,语气如二两拨千金般轻巧无比:“若是承诺立即离开不周山,我可以放你们走。” “走!”姜禧率先道,“保命要紧,不周山龙潭虎穴,我们还没有九州屠城的本事,就不该生闯!” 宴如是却说:“那你走。” 又道:“愿意听信巨蟒承诺之人,就此退出业火吧。” “你不走?” “我不走。” “你留在此处白白被业火灼烧?你想如何战胜黑蛟?” “……”宴如是沉默,没有回答。 她也没有答案。 可是,怎么做是一回事儿,决定去做是另一回事儿,宴如是只知此刻绝不能离开,游扶桑被妖兽吞吃入腹,身边还有岳枵虎视眈眈,也许就留着一口气在等她…… 姜禧似是着急,怒道:“你想怎么样?你要给你师姐陪葬吗!?” 宴如是不假思索:“打不过,就陪葬了。” “…………” 姜禧怒而大骂,褚薜荔却问:“如果能杀死那只巨蟒,业火就能消退,是吗?” 宴如是:“……是。” 姜禧警惕:“你也不打算走?” 褚薜荔理所当然:“不打算啊。” 姜禧怒骂:“一个个都着了什么迷,犯了什么病,以为自己是女娲,摆摆手蛇就能上钩?” 褚薜荔反过去白眼:“有镜妖前车之鉴,谁还敢听妖兽的话,怕是一出这蛇尾就被吞下肚子了。业火确难对付,但我倒留有后手。” 后手? 可是褚薜荔为符修,本就仰仗灵力画阵,修为封锁的她又如何战胜一只鼎盛时期的大妖? 旁人于是全当她在开玩笑,孤注一掷才更要壮阔士气,宴如是却听褚薜荔对自己说:“宴仙首,倘若我回不去,切记帮我向陈君道带一句话。” 宴如是陡然瞪圆双眼:“薜荔掌门,你要做什么?” 褚薜荔取出一把匕首,划开手腕,血珠成线地滚落下来,虚浮地悬在空中:“我青城山立在鬼门关旁,盂兰之日捉鬼之道,常常全军覆没,即便如此也能解决大部分鬼物,保凡间安平,只因有一招血祭,是以血为祭、以命为祭,不论何种极端险境,皆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爆发无上的战意。”悬在空中的血珠渐渐汇聚成一个阵符,褚薜荔惊喜道,“呀,成了!” 这一点阵符如一簇燎原火,在电光石火之间生长壮大,很快覆盖半个巨蟒业火范围! “快停下!”宴如是阻止她,“可再有别的法子,没必要你一人去拼命!!” “没有用,开始的一刻起,就不能停止了。”手上正画着玩命的东西,褚薜荔出声却很轻快,“不必劝。每一个青城山修士,从入山门的一刻便想着自己施展血祭的时刻,要知道,血祭发挥出的力量可是我们平日里拥有的二倍有余,我都不敢想施展血祭之时我会有多帅!” 她笑:“捉鬼捉妖,本就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意。死在不周山,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宴仙首,只望你记得回去之后,要让陈君道给我点一盏安魂灯——让那老抠门的给我用最好的魂石!!” * 唐刀刺穿岳枵的心脏。 业火之边肉体凡胎,喉舌心口皆为命门,游扶桑这一击,岳枵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很是渗人,刀锋如在凌迟,声音细碎,能感受到抵抗的阻力,被切割的心脏发出一声悲鸣,尔后是细细的呻吟。 业火燃烧着魂魄,岳枵肉身死,千百魂魄如破壳而出,纷飞在业火之中,如同散化灰烬,抽出细长的烟丝,在火光里挣扎、扭曲、盘旋—— 最后散作无形的云烟。 游扶桑静静注视着她们的消散。 游扶桑是无魂之体,便不怕业火灼烧,而在火焰中找寻岳枵魂魄,半晌后知后觉——岳枵也是无魂之体! 浮屠令后浮屠生,追求物无所托之境,凡以浮屠生复生者,皆是无魂之体。 ……算了。游扶桑本抱着连岳枵魂魄一同铲除的念想,此刻仍是觉得,算了。岳枵必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消灭,此刻去追那顶不存在的魂魄怕也是徒劳无功;不过七十年前青鸾在十八地狱之口消除了岳枵顶着庄玄面孔的肉身,岳枵就此沉寂数十年,如今游扶桑以唐刀重创她,业火又烧毁了岳枵千百年吞噬的那么多那么多魂魄,千年的根基毁于一旦,几乎再没有能力东山再起了。 也算是大仇得报,游扶桑却没有快感,她直觉狡诈如岳枵者,此中必定留了后手。 比如业火中这蛰伏的噬魂妖鬼。 岳枵太过自信,在与游扶桑赤手空拳搏斗时居然压制了这妖鬼的动作,倒让游扶桑捉住破绽,乘胜追击了。如今岳枵身散,妖鬼蠢蠢欲动,还不待游扶桑观完那些魂飞魄散,已经下潜,融入地底! 一如先前的霸道蛮横,业火之边,修士变作凡人,妖兽的妖力也大打折扣,可即便如此,妖兽依旧庞然,唐刀再锋利,游扶桑挥起它站在妖兽之下,仍如螳臂当车。 倘若这一次再被吞吃入腹…… 游扶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抬起头来,身前是如同小山堆积而起的妖兽,业火燃烧在它身侧。妖兽劈头盖脸地俯下身来,如山岳压顶,力大无穷,先前与岳枵一战,游扶桑体力几乎耗尽,以一己之力抵抗这样的庞然大物,根本是痴人说梦! 妖兽四处游走,灵敏至极,庞大的身躯压向业火,游扶桑狼狈躲避。 要么,让业火燃尽这妖兽肚子里百八十个魂魄,使其自生自灭,要么另寻出路,想办法打败妖兽,或者脱离业火。 都很困难! 妖兽妖身坚硬,烧尽里内魂魄至少半个时辰,游扶桑未必撑得到那个时刻,权衡之下,只能是尽量找法子脱离业火,将妖兽引至业火之外,再以浮屠令与煞芙蓉一招毙命! ……浮屠令? 有一根弦绷紧在游扶桑脑海,她恍然大悟:没有魔气的浮屠令难以驱使这妖兽,可对上空行母却还是大有余地!如果这只浮屠鬼是空行母所造,擒贼先擒王,只要捉住空行母,妖兽之难迎刃而解! 空行母在哪里? 游扶桑短暂地闭上双眼,敏锐感知空行母的气息,苦难悲怆的怨气……却不纯粹,空行母仍保留着位列仙班之时的神性,无意滥杀,只是意在造物开物,她身上有神的气息……而不尽然。游扶桑仔细辨别了一下,应当是堕神之气。 都说空行母本是梵神,因为某种缘故堕入凡间,尝尽人间恶念。 再具体的事情无人知晓,但此刻的游扶桑恍然有一个预感,她将在业火中循着空行母的气息,窥见那一点密辛—— 识海渐渐溃散,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纷至涌来,如走马观花,快速地掠过游扶桑脑海。 空行母本是梵神,进入凡间,去尝那人世冷暖,她在一个山麓村庄逗留许久,注意到一个女孩。女孩孤苦伶仃,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却有一双狼似的眼睛,锋利如寒星,充满戾气与欲望。 那是一种很有生机的渴望,不同于对宝物财物普通的占有之欲,女孩的欲望更像是……一种信心,一种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志在必得的信心。 彼时的空行母还不知晓,那份欲望虽不与“恶”直接勾联,却千丝万缕分不开。她只是觉得女孩很有生机,像是侵占鹊巢也要存活下来的鸤鸠,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即便是盗窃、欺诈、明抢,即便是伤害她人。 “告诉我,现在的你最想要什么?” 从一开始看见空行母的警惕,到最后确定是神明降世,被眷顾的女孩受宠若惊,她从巷尾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身上簌簌坠落着旧冬的积雪,可眼睛里恍然已有春的萌芽。 空行母问:“你想要什么?温饱,亲人,庄园?” 如此问,不过是因为女孩看起来饥饿、孤独、无家可归。 女孩想了想,却说:“我想要……用不完的钱财。”她抬头,明亮的眼睛紧盯着空行母,“事实上,钱财已能解决所有温饱,不是吗?” 其实空行母很惊奇女孩会这样说。 空行母以为七八岁的女孩最图该是真情,总归是需要呵护或陪伴更多一些的;眼前的女孩无母也无旁的亲人,怎么会不需要一些真情呵护呢? 另一面,她也不感到意外。偷窃度日的女孩会贪恋钱财,最正常不过了。 女孩则解释:“我虽没有家,却也见过许多本有家的人因为这些东西闹得阖家破碎,亲人离散。她们有些是因为寡薄,有些是因为多而不均,我却是从未拥有过。我于是想知道,她们说的那些好东西,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空行母思索半晌,向她许诺:“好,我可以给你用不尽的钱财。往后我可以给你三个愿望。”她稍顿了下,缓缓道,“十年后我再来找你,那时你要告诉我,你的第二个愿望。” 十年后,女孩正是将近二十的顶好年纪,她有了自己的钱庄,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她有虚构的落寞孤女的身份。女孩很聪明,知晓来路不明的大量钱财定会惹人起疑,甚至遭致杀生之祸,她给自己编撰的故事滴水不漏。女孩的钱庄有几棵枣子树,枣子树下,是深不见底的积蓄,若是去铲,单是残留在铲子上的那点脂膏都够平凡人家,富贵地去活一辈子。 女孩安然度过这十年,还会安然度过下一个十年、二十年…… “那么此刻,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呢?”空行母问她。 “我想……”女孩站在熹微的晨光里,安静的清都,车马还未开始喧嚣,帝王宫殿里的钟声已经响起,十分宏伟,女孩说, “我想,做这国度的帝王。” 这一次,空行母并不感到意外。 女孩的愿与欲望总是顶天立地,在她能望见的人生里走到最顶端,空行母欣赏这样的野心。 次年,新的帝王异常顺利地坐上皇位。 起初,女孩并不是一个好的皇帝,只靠着自己野蛮的思维去治理国度,外忧内患,空行母支持这样的皇帝算是有违天道,只是白白耗费神力。 但后来多试多错,多错多悟,到底一切见好。 女孩总是这样聪明的。 聪明,勇敢,野心,狡诈,杀伐果决,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品质。 又十年。空行母再见到女孩,或该说女人,是在一个将明的长夜,辉煌的宫中,御书房。御案朱砂研磨成血,十二旒颗颗的珠子和长明的烛光一起跳动,燃烧起来,烧成舆图上的战火。御案上一本一本奏折,一篇一篇征战的捷报,女人不到三十,最有野心也最胆大的年纪,野心勃勃的帝王罔顾伤亡,芸芸世间都是她的珍珑棋盘。 无上的权力,无边的疆土,万千惊惧,万国来朝,女人几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几乎。 女人放下朱砂笔,从案边站起,龙涎的香径恍惚一下,在光影里变得稀疏。女人向空行母真诚地感激着: “若不是您,我看不到这么多好风景。” 空行母颔首,无言。 似在等女人第三个愿望。 空行母以为皇帝已是凡人愿望的尽头,下一个愿望也许是长生。令凡人长生,对空行母而言并非难事,却忽然觉得很无趣,财富,地位……长生。原来那个狼子野心的女孩也循规蹈矩地走在世间既定的道路上。她们之间只剩这最后一愿,如果许下长生之愿,那么女人长生之后向往何方,空行母不再关心了。 空行母已经看过世间俗愿了,她该回归上重天。 女人看向空行母,眼底有烛火跳动,一如最初相见,突破了冬雪、生长在女孩眼底的欲望的新芽。“我还没有体验更多,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女人说,“也许凡间皇帝,已经是凡人顶端了。” 固然是这样。 空行母不置可否。 女人话音落下,案牍边燃香尽了。 空行母闻不见龙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香,十分熟悉,似来自于母国。 “真情,钱财,权力,地位……”女人轻叹,“凡人所求,太过俗愿。这些,我不想要了。” 她看着空行母,淡漠的神情渐渐染上喜色,“不如,由我送您一份礼物。” 恍然,烛火啪地一下,跳断了。 那抹异香变浓了,如藤蔓缠绕上来,即便空行母这般以分魂立足此地,也显然觉察得窒息。 御书房外渐渐有人聚集起来了,都是带着神兵利器的修士,以那异香为引子,无形的符箓飘散空中,显现出梵文,那确是空行母母国的东西,也是女人送她的大礼。 女人向来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许下第三个愿望前,她设下了针对神祇的围剿。 女人说:“我听闻神祇下凡,不可逗留太久,不可干扰凡间事情太过。于是我知晓,这些年我造来的疾病与杀孽,都是要算到您头上去的,神祇造孽,大抵一回去上重天,就要受到天兵的押罚了。您与我萍水之缘,驱一善念,舍命如斯,我自是感激不尽。” “便想为您做些什么。”女人说得太恭敬了,低声絮语,让人恍然看不见她眸底的僭越。 她深深作揖,是刽子手挥刀之前,最后表现得似人的一面。 “最后一个愿望,是,您的神格。” 梦魇到此穷尽了。 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游扶桑感受女人沉静的气息与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会为您建造许多祭拜的宫殿的。所以,您安心地去吧。” 已经是千万年前的事情了,世间还是芸芸苟苟一片,混沌而虚无,作神祇试法的棋盘。 女人是唯一僭越的凡人。 凡人掠夺神格当然是无稽之谈,故事的结局不言而喻;不过,空行母也因此受罚,被贬下十八地狱。 游扶桑却想,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如此的。品行不端,万路皆难,所有的一切从第一个愿望就注定。也许女孩也曾真心感谢过空行母,也许最初她也只想要一顿温饱…… 女人围剿空行母,这之间有没有犹豫或挣扎?事败之后,心头是否萦绕悔恨? 是悔恨自己的恶欲,还是悔恨下手不利,居然失算? 隔世事太久,竟谁也看不清了。 世人皆知,空行母是一个悲于人世愁苦而留身凡间的神祇,却不知背后是这样的故事。只不过游扶桑却想,没有神性,做不了神明,只做鬼神也是理所当然。 总之世事如此了,游扶桑在空行母的梦中悠悠转醒,恍然虚许多,却猝然觉察天旋地转! 业火中的妖兽剧烈地晃动起来,似一整座山在悲鸣,代表空行母的那团魔气变得急躁而易怒,她在妖兽腹中窜动,如一粒炸开的火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向游扶桑!! 原来空行母梦魇也只是困住敌人的武器,到头来,她还是要杀了她!! 游扶桑以唐刀一挡,锃的一声,刀刃与火石碰撞出玉石俱碎的疾响,从刀尖研磨到刀尾,震得游扶桑虎口发麻。 妖魔并不会因为暴露梦魇而变得脆弱,她依旧强大,甚至是被激怒了,下手更重,欲置人于死地。 游扶桑清晰地知晓,倘若自己不想死,便要去想空行母的破绽! 哪里是破绽? 凡人女子是如何钻研出对付空行母的方法的? 梵香,梵文,梵国…… 电光石火里,那段在牵机楼瞥见的梵文猝然闪烁在游扶桑脑海——居然还要多亏了岳枵,多亏她在牵机楼里钻研那些梵文,游扶桑才在此刻有了头绪。 空行母造浮屠鬼的方法实则与浮屠之功法一脉相承,生死后是轮回,业为思所动,果为因所结,业报之间因果法则,都有迹可循。息念未成,观入出息,从鼻入出;息念成已,观身毛孔,犹如藕根,息风周遍,于中入出。令息风渐渐微细,乃至不生;令心行渐渐微细,乃至不生。*贪欲、瞋恚、邪见,是业自性,*怨气由此生,魔气由此结。 想阴施设名言为业,思役心为业。*此为业。“以业火干枯。” 凡人之业为欲,神祇之业为倨。 至于曾经空行母提点那七罪业,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游扶桑曾细细思索过,她所经历之最傲慢是宴清绝,所经历之最忌妒为江汝,愠为姜禧,贪为赤澄,饕餮为岳枵……至于哀怨,她向来以为是庚盈之怨…… 未曾想过其实庚盈早就放下一切。 到头来,游扶桑醒悟,其最怨是她自己。 原来是她不曾放下。 她深陷在过往不曾释然,复生一遭却没有丢弃过往,还是遵循从前路途在行进。是她未做到“从前种种皆死,从后种种还生”—— 可是,那又如何? 从前种种皆成今我,从前旧事方成新我,从前宴门低矮如尘埃是她,掖在深阁里发潮的是她,心怀一抔雪妄想站在明月下的是她……入魔后逃窜是她,幸得救助是她,浮屠城万人之上是她。蓬莱吹拂空山新风是她,歌尽桃花是她,听雨点滴到天明是她。 如今今日,业火中也是她。 不论经历多少,游扶桑对从前从不是“哀怨”。 而是“悟”。 当游扶桑破开七罪,心里升起快感,并非那类嗜血嗜杀的快感,只是轻快。似有千丝万缕都在眼前敞亮了,她尝试调动空行母,从万千思绪中抽丝剥茧,一缕神鬼交错的气息牵绕着她,眼前绽出强光,一阵失色,她下意识闭上眼,身前有寒冷袭来,却不彻骨,天光乍现,她如在山涧,是松风春雪淋了一身。 睁不开眼,恍惚间却听见人言。 “乱红垂泪之事,对她们还是太过艰难,上重天神女都找不到的东西,九州修士如何寻得着?归根结底,也只有万年前神女身边的人知晓了。至于神女本人,早也化作虚无,究无可究了。岳枵能想到乱红垂泪,也算是她的本事,我常觉得岳枵其人心思近妖,在上重天不会没有姓名,可是……”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很熟悉的两个人,游扶桑却始终想不起名姓来,其一暮暮老矣,其二青丝仍在,寡言却温柔。青年者道:“您常说万事有定数,扶桑之事,想必也有善终。” 老人道:“哈哈,但愿如此吧……” 那声音近而悠远,游扶桑想去捉,却扑空,四周光亮幻化成一个点,又到了松风春雪,归鹤掠过云霄,游扶桑向前踉跄,一个扑空,跌倒,手撑在地面。 她居然摸到了毛茸茸的草地。 她倒吸一口凉气,猝然睁开双目,身下轻青草木摇曳,柔软干燥,身处静谧丛林,远处春光晃眼,鸟鸣啁啾。 春光似柳絮,点点滴落身前,只忽觉三千烦恼丝统统消失不见,因为眼前实在无事好晴天,是个静谧温暖的春日。 游扶桑向再远处望去,仿若还有遥遥迢迢仙宫…… 这是哪里? 不等她再四处张望,触碰大地的手腕隐约攀爬上一丝冰凉的痕迹,转瞬即逝。一条小蛇急促地缠上她左腕,蛇身洁白,不足一尺,鳞片如上品的绸缎流光溢彩,温暖的春光,冰冷的蛇身,让游扶桑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生动的古怪。 她不知道眼前是幻是真,但这草地与小蛇确确实实地触碰到她了。 洁白的小蛇没有敌意,缠着她手腕却不用力,首尾相连,便像一只小镯一般静静待在她腕上了。游扶桑低下头,身上是不曾见过的素白衣裳,很是素雅,素雅得让她陌生——不论宴门、浮屠城、蓬莱山,她都不曾穿过这样文静的衣衫。 可又是这件衣衫,居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她生来便是裹进这般衣衫里的,又好似,这样的衣衫伴随她岁岁年年。 那面容可有变化吗?游扶桑伸手摸了摸脸,一个鼻子两只眼,嘴巴在正中间,再多就不知道了。游扶桑觉得好奇,想去寻个活水或铜镜,看看此番面容如何,又想,姓名与身份呢?又是什么呢?她真想去捉个活人,提着她耳朵,盘问出此处何处,她是何人,家住何方,所执何事。 脑海中隐约有声音说:此处是上重天仙宫,瑶池仙境处。 嘶—— 腕上的小蛇忽而吐信,是身后有人靠近! 游扶桑心生警惕,犹豫转身,眯起双眼。春光晃眼,她看不真切来人面容,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人一身明黄,精神抖擞,身板挺拔,还有足上一双玲珑履。 明黄衣衫上长羽点缀,让那人瞧起来好像一只小凤凰,她开口,笑盈盈的,艳丽而明媚,如此中春光。 “扶桑小仙,怎么在此处偷闲?”小凤凰半笑着问道,“蟠桃宴快开始啦!” 100-110 第101章 上重天(一) ◎龙女和倾茶小仙◎ “蟠桃宴快开始了——” 此话落下时,游扶桑显然愣了愣。眼前的小凤凰嗓音陌生,语气却娴熟,游扶桑逆着天光眯起眼睛去看她,一双灵动明媚的眼睛,唇红齿白,微翘的唇鲜艳欲滴,也是俊俏,却不是游扶桑熟悉的模样。 若说“小凤凰”这样的名号,游扶桑心里也有一个角色,只是眼前这位与心里那位长得像也不像,气质都活泼,但总有些分歧;形容都俊俏,但细究又天差地别。眼前这位凤凰就是一团火,肆无忌惮地炽热着,心里那位却是生似火红一朵凌霄山茶,艳丽且温柔,并不会灼伤人。 来回几个眼神,游扶桑确信:这人并不是宴如是。 同一时间,许多有关眼前人的记忆涌入脑海,好似她们已经相识多年。小凤凰本身便是一只凤凰,是凤族战神遗孤。凤族以战止战,倚靠征战修炼,可自上一位战神消殒于天地,此间平和千百余年,世间宁静,战神之力渐渐稀薄,到了小凤凰这一代,几乎已经没有神力了。 小凤凰从最初信誓旦旦地说“我是战神的女儿,天赋异禀,以后也一定会做战神的~”到最后尴尬笑笑“做个无事小仙也好,我无神力,说明天地太平。凤族征战也是为了太平,如今已然太平……自当是好事。只是,只是……我自小如陨铁被锻造,势要做天地战力第一,可当我百岁,母亲身死,我身上神力亦消散……便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其实凤凰还是想飞,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飞。 天下河清海晏,她该开心…… 心里却是空了。 凤族似一把良弓,征战时才用得着。而今飞鸟尽,良弓藏,能在王母身边得一个清闲位置,跟着王母做事,该要感恩。 再者,她也不敢煞风景,总在和平盛世去提那些征战之事。 只游扶桑知晓凤凰心里仍旧伤怀,只是逼着自己少去想,不去提。 游扶桑明白她的惆怅,即便寡言。 也因此,她二人是仙宫之中极好的朋友。 小凤凰牵起游扶桑的手,遥指远处仙宫,又是那句:“蟠桃宴要开始了。” 游扶桑被她带得一趔趄,脚步快起来,簌簌的风吹拂过她头发,灌进衣袖中。穿过春光山林,眼前渐渐仙气弥漫,似云层皎白浓厚,游扶桑被凤凰牵着一头扎进去,被雾气呛了一下,闭上眼。 再睁开,眼前无边的盛景让她心口重颤,而后是深深的震撼。 仙鹤云霄,游龙松木,雾气轻缭。近处已然漆黑,明灯照耀,各路神官瑞兽齐聚,琼楼玉宇高悬;远处天光不尽,是丝绸般绚丽的彩霞。瑶池清澈见底,恰似水光镜,映照着半是明灯的黑夜与晚霞尚存的白天,天籁曼妙,雍容神圣。 偌大而宏伟,辽阔且绚烂,明灯入夜,九天盛景皆揽尽,一切望不见边际。 都说宴门是九州最似仙宫之处,仙雾飘渺十二城,可毕竟是凡间;相比于眼前真仙宫,必定相形见绌。 游扶桑好一会儿才收起心里震撼。 此刻她与凤凰正站在山头,对这盛景又是俯视又是眺望,游扶桑于是问:“该怎么下去?” 小凤凰不假思索:“跳下去!” 话音未落,她已以身示范,双脚轻点向下跳,衣衫上的凤羽迎风变成两只翅膀,翅膀包裹着她。小凤凰坠入灯火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游扶桑错愕:可我没有翅膀啊——不管了! 她于是也纵身一跃! 坠入灯火云雾的一刻,身体倏尔变得很轻盈,周身有灵力包围,护送着她轻轻跃下云霄。毕竟都是游扶桑的身体,她很快想起怎么运用灵力,将气息汇聚在丹田,向左,向右…… 尔后不偏不倚,撞落在一人身前。 那人身量颇高,身披皎白色披风,披风上影影绰绰流光似龙鳞,坚韧而绚丽,帽檐点缀小小珊瑚珠,赤色通透如玉石,展露几缕乌黑鬓发,鬓发下,轻纱覆面,藏起容貌,只露一双星辰眼,却点染了浑身冰雪气,清澈深邃,出尘脱俗。 眼前有人猝然跌落身前,面纱女人显然地怔忡,她对游扶桑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眼看人要彻底摔倒,女人才伸出手。 女人的肌肤很冷,似万年不化的寒冰,游扶桑哆嗦一下,也顾不得对方是在帮着搀扶自己了,后退着要躲开。 可那寒冰一样手竟像是一只镣铐,死死箍住她! 要做什么!? 游扶桑大惊失色,双眼浑圆去瞪此人,企图用神色逼退她。 女人不为所动。她动作大胆,几乎是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偏生神情又冷峻,高洁不可侵,倒让游扶桑反思是不是自己有错在先。 ……确实是她先从天而降,冲撞了这位神仙姐姐。 周围渐渐有人看过来了。 王母蟠桃宴,众仙齐聚各路八方神通。眼前这披风面纱也不知是何处神官,颇有威严,游扶桑本能觉得自己不该招惹,立即软下态度:“对不……” 嘴里才吐出两个字,小凤凰终于赶来,站在二人中间打圆场:“抱歉抱歉,冲撞了神官,实属无意,实属无意,”小凤凰的手搭在二人深深牵住的手上,炽热温暖地驱散了寒冰,“神官大人,对不住啊!” 趁着女人神色松动,小凤凰拉住游扶桑一溜烟地跑开。“别回头!”小凤凰边跑边说,“小心她用眼神杀死你!” 游扶桑与她匆匆跑过各色人群,好奇问:“那是谁?” 小凤凰心不在焉答:“她呀,是九曲龙宫的战神,听说原身是一条龙,都说天有凤,地有蛟,海中有龙……不过蛟和龙都是妖,我是小神仙,她们应该是打不过我的吧!” 小凤凰牵她到一处僻静,动作极快地整理衣襟,又顺带捋直了游扶桑的前襟,尔后二人在蜿蜒曲折的亭台长廊七拐八拐,撞入一幕珠链。 二人未跪拜,珠链之后的女人已经出声:“扶桑,我唤你那么多次,缘何久久不来?”称呼虽温柔,但声音十分威严,不苟言笑,游扶桑不敢怠慢。 ……虽然不敢怠慢,但也不知说什么就是了,总不能说是在后山睡了半宿,从高处失足坠落,冲撞了九曲神官,然后稀里糊涂跑回来了……那也太不务正业了! 谢天谢地,谢谢小凤凰,又是她夸嚓一下跪在游扶桑身前,替她圆了前因后果:“扶桑小仙恪尽职守,去询了万年仙桃的看守,确认一切无误,赶回途中遇见九曲龙宫的神官,寒暄几句,这才耽搁些许时间。” 隔着珠链,王母似挑眉“哦?”了一下,“仙桃现在如何啊?” 游扶桑硬着头皮答:“还在路上……” 王母应声,又喃喃:“龙女冰冷,居然也会和人寒暄。扶桑,你与她是如何认识的?” 龙女? 游扶桑有一瞬的诧异,未料想她便是龙女。 传说中冷若冰霜……以芙蓉神血诱惑上重天小仙的龙女。 不知道哪个上重天小仙这么倒霉,被龙女强迫了? 游扶桑私心不希望是小凤凰。初入境界,小凤凰帮她颇多,何况,神力消散之事已经够倒霉了,要是情路还如此坎坷……那真是遭罪。 便听王母再说:“既然有缘,那今夜蟠桃宴,扶桑便去服侍龙女左右,为她倾酒倒茶吧。” …… ——?! 原来倾茶的小仙——是她自己?! 第102章 上重天(二) ◎……龙又不吃草!◎ 走出楼阁的一刻,游扶桑腿软,险些跪下了。 她平复心情去问小凤凰:“为龙女倾茶……是非去不可的吗?倘若中途换了旁人,王母娘娘会生气吗?” 蟠桃宴确是要开始了,楼阁里飘来淡淡酒香,小凤凰半捂着脸打了个喷嚏,恹恹回道:“也许会奇怪,但不会生气吧,王母威仪,怎会为这一点小事生气?” 那倒是。游扶桑心想,高位之人虽有不怒自威之仪,实则鲜少动怒,面前一切不过过眼云烟,都不值得她记挂心上,更别说动什么情绪。 既是王母,众神之母,众神之主,对于哪个小仙给哪个神官倒茶这种琐事……能记得才怪了。 游扶桑这才放心不少,拍拍胸脯,起了闲心,回忆起先前隔着珠帘与王母对话的情景,王母清气醇厚,语调不疾不徐,倒让游扶桑十分熟悉…… 难不成这上重天都是熟人? 这么想着,游扶桑回过头去端详小凤凰,小凤凰容貌不说与宴如是八分像,也有六分,不仔细看几乎就是同一人。游扶桑是奇了,这世间还能有如此相似之人?这理应不是巧合。 这是梦境?是幻境?游扶桑活这么多年,自知能分清幻梦与真实的区别,结合先前不周山业火,游扶桑直觉,如今所历一切,更像是她从前真真实实经历过的,前世的“业”。 游扶桑惊诧地想:我的前世“业”,居然在上重天呢。 游扶桑沉默良久,小凤凰瞪着她,与她大眼瞪小眼,扬声问:“你很怕她?” 游扶桑稍愣:“谁?” 小凤凰凑近,悄咪咪道:“龙女。” 游扶桑又是一愣。 说惧怕倒不至于,但眼下这般境遇,游扶桑确实不想与她接触。 虽不知晓一切是否会像传奇故事那样行进,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来到上重天,但是少说少错,少做少错。 小凤凰看她神色,认定了她是惧怕龙女,撅了嘴,十分不解:“龙女虽是性子冷了些,但人也是真的好看,既是神官,也不会真拿你怎么样……龙又不吃草!” 游扶桑无言,只想快些走掉,于是岔开话题:“原本我去倾茶,你去做什么?” 小凤凰道:“我自是要去护送蟠桃。” 神仙蟠桃树在瑶池仅此一棵,千年新芽,千年开花,千年结果,再千年成熟。树上一颗蟠桃熟透,至少是过了四千年。倘若再在仙树上挂四千年,那便是八千仙桃,再三千年,便是万年仙桃,而这一棵树上,往往数万年过去,才得一颗万年仙桃。 千年仙桃使人吃了畅快,凡人延年益寿,修士有望飞升,仙者神力大增。 至于万年仙桃,那可是大有说法——仅仅一口,平平凡人得道飞升为天尊不成问题。 便因为它太稀奇,所以珍奇;太珍奇,就连王母也十分重视。毕竟倘若这仙桃真的坠入凡间,极大扰乱了仙凡秩序,那便是王母也要发愁的。 神有万神殿,那么多九重天大能挤破了头皮都想进去,怎可疏忽,被不知名凡间小卒捡了便宜? 小凤凰说她要去护送万年仙桃,游扶桑于是道:“我与你一块儿去。” 小凤凰道:“那倾茶之事再请别的小仙去吧。这么大个宴会,总不能没人去。” 游扶桑“嗯”了下,神情轻快许多。她以为避开倾茶之事便可避开接触龙女与芙蓉神血的命数,欢天喜地便去了。 这一刻,夜色彻底倾泻下来,西玉瑶池如仙如梦,林下之风吹拂花木。明灯依旧高悬,歌舞不歇,蟠桃之宴鼓瑟吹笙,鞉鼓渊渊,嘒嘒管声。 游扶桑行过这些,走出琼楼的一瞬间耳清目明。 她以为这样暂且能将命数抛之脑后。 可是,万千年前既定的命数并不会因为谁未与谁寒暄、未替谁倾茶这类的琐事而更改。 宛若风过林间,其声虽噪,使竹影摇乱,可这摇曳的竹叶却到底会恢复本色。此为自然,是天地命数。 抑或风浪之中,航船微颇,掌舵之人有条不紊修正方向,于是夜色水中,航船终回正轨。此为人运,是人间运理。 运在命之中。 命运常恒定,最终复归矣。 * 瑶池仙树生长在瑶台镜中。 天水如镜,仙树盘枝,壮大而错综,游扶桑站在树下,只觉这树遮天蔽日,极力仰头却望不见树的顶端,青葱树叶,淡粉花苞……却没有桃子。 游扶桑问:“哪里有桃子?” 小凤凰已经开始爬树:“藏在树上,要我们自己去摘。几千年的蟠桃都快成仙了,自有脾性,大多古怪,不愿意有人常常看着它,会藏起来。我们要先找到它们。” 游扶桑大惊。她以为的“护送”,那至少有人先将仙桃放置在一个锦盒里,再由她与小凤凰将其护送回宫殿,却没想到还要她们自己去采摘。 再一回头,小凤凰的身影已经藏进绿叶中。 游扶桑嘀咕:“这棵桃树怎么又有叶子又有花?长出来的果子会不会有毒啊?” “这可是仙树!怎么会有毒?”树顶上传来小凤凰喊叫的声音,“快些找吧!” “好吧……”游扶桑这才不情不愿开始动作。不同于小凤凰,她没有翅膀,只得两只手扶着树干攀爬,这不碰还好,一碰吓一跳——这树干根本是空的!! 游扶桑心念三遍“沉着冷静”,退回地上,屈指敲了敲树干,咚咚咚,三声响,很是清脆。与此同时,不仅树死,游扶桑还感到有一缕仙气在中空的树干里自上而下奔腾,来势汹汹,正向着树上的小凤凰而去! “小心!”游扶桑朝树上大喊,“有刺客!” 小凤凰当然也觉察到波动,飞身树外,凤凰火沿着指尖弹开。 火焰在树梢上绽开,霎那桃树炸火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上重天,三月三,扶桑草没摘到仙桃果,凤凰火反烧了仙桃树。 一根硕大的桃树枝奄奄一息砸在身前时,游扶桑瞪大眼睛,余光瞥见先前袭击小凤凰的那团仙气化作一个粉色光点,逃了。 瑶台仙境又只剩她们二人。 小凤凰惊魂甫定,降落在游扶桑身边,两手空空。 游扶桑问:“仙桃呢?” 小凤凰皱眉:“没有摘到。这树上本应有七十七颗仙桃,可我方才到处找寻,居然一颗都没有找到……对了,方才袭击我们的是什么?” “我不知晓,只觉是一团仙气,猝然便向上冲了。” 游扶桑这样答,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那团仙气是和她属性颇为吻合的,草木的仙气,是以小凤凰放出凤凰火后,那仙气一溜烟儿便跑了。 原本错手烧毁仙树一根树枝,虽是犯了错,但并非什么致命的大事,向上汇报便好,该罚便罚,无心之失。可如今她们在树边逗留这么久,手上却没有果子,树上也没有果子,其中蹊跷,难免让人怀疑。 何况瑶台仙境出去容易进来难。一个月以前,二月三,王母亲自来过瑶台,彼时七十七颗蟠桃皆在,万年仙桃也好端端藏在树枝中心。如今三月三,小凤凰与扶桑小仙进入瑶台,采摘蟠桃;这其中的一个月,理应没有旁人进入过瑶台。 小凤凰喃喃:“那就奇了怪了,仙桃都去哪里了?” 游扶桑越想越心凉:“该怎么交代?我们眼下该速回王母宫,一要汇报有刺客蛰伏瑶台仙境中,二要汇报烧毁仙树枝干一事,三要汇报……仙桃失窃。” 还能怎么办呢?隐瞒又是罪上加罪。 小凤凰权衡再三,与游扶桑疾步回了王母宫。眼下还是戌时,各宾客不过才在王母宫前接风洗尘,相互寒暄,尔后安寝在瑶池外的山庄,直至次日辰时,这蟠桃宴才算正式开始。蟠桃宴为时七日,从三月上巳一直到三月十日。 至少,至少还有时间补救。 而当二人回到王母宫向王母娘娘毕恭毕敬禀报,王母稍稍皱了眉,沉默几许,只道:“知晓了。” 游扶桑懂得高位者不动声色的道理,但这王母的情绪未免、未免、未免太稳定了一些……难不成好戏还在后头? 王母又道:“扶桑,你先退下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问凤凰。” 游扶桑如临大赦,自然连声说好,谢过罪过,转回了身,鞋底抹油地跑了。 一出宫殿,长明灯已熄,夜中漆黑,一道冰雪气悄无声息袭来,一如先前游扶桑从天而降误打误撞进龙女身前,而今龙女猝地出现在游扶桑面前,依旧皎白披风轻薄面纱,只露出那双明净深邃的眼睛。龙女凝视游扶桑,眼底是无尽苦寒又冰冷的气息。 游扶桑全身警铃拉响,却听龙女伸出食指抵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 “小仙,不要说话。” 龙女面容虽冷,声音却是春湖碎冰,十分温柔。“小仙,你听。” 游扶桑倏然愣住了,这一愣,耳边旋即被贴上一个冰凉的东西,是龙女举起一个半面流光的海螺,轻轻放在游扶桑耳边。 海螺中,是此时此刻,王母宫内王母与小凤凰的对话。 果然,王母独独留了小凤凰在宫内是为责罚,她道:“凤凰,看守仙桃仙树,这都是你的职责。二月三日我曾去瑶台见过一次,一切完好,七十七颗仙桃都缀在树上。今日三月三,这一整个月,都是你在看管。”王母叹了口气,“凤凰,我对你很失望。” 小凤凰头低得很低。凤族向来晓勇而骄傲,可此刻凤族唯一的后裔却是半跪地上,傲骨折断,低垂着眼,难堪地沉默。大抵她也认同了王母的话,渎职失守,便要承担那些责罚与失望。 眼下距离明日辰时也不过几个时辰了,这没有蟠桃的蟠桃宴,又要怎么办呢? 王母于是道,“凤凰,你该知道,如今这情况就算罚你千遍万遍……都不重的。” 小凤凰身形晃了晃,好不容易开了口,声细如蚊虫:“缘何……娘娘丝毫不提扶桑呢?” “扶桑?”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位小仙似的,王母飘飘叹了口气,支了下巴,轻声道,“扶桑啊扶桑,我已让你去倾茶,却偏偏跑去摘桃子,又是何苦?” 这句话并不明确,难以看出王母究竟想说什么。 可是小凤凰懂得了。她懂得了王母明目张胆的偏心与无奈的溺爱。 她不明白——为什么? 先前做错那么多事,不如听这一句话来得难受。 小凤凰忽然觉得很气馁,低落而无力。 身体里有怨气升腾,于是忌妒的鬼上了身,鬼代替她这般说道:“娘娘,我还有一事想要禀报。在瑶台仙树上,我与那刺客交手,能觉察到对方草木之属性。瑶台仙境出去容易进来难,那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如果跟着我们进来,我不会发现不了;但如果是跟着扶桑进来……而她有意隐瞒,我不曾发现,也是正常。” 那鬼越说越快:“原先只有我去护送蟠桃,扶桑却以不愿为龙女倾茶之由,与我同往。她与龙女素未谋面,缘何惧怕如斯?只怕是与窃桃之人里应外合——我是失职,扶桑亦不清白!” “娘娘,我此言只是猜测,扶桑小仙是好人,安分守己,恪守职责。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 同一时刻,王母宫门,高门玉瓦,天寒料峭,游扶桑放下传音海螺,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听去了。 第103章 上重天(三) ◎你们上重天的人真有意思◎ “还给你。” 游扶桑将海螺递回给龙女,“偷听墙角,不好。” 龙女似乎挑了眉,又似乎没有,她接过海螺,往自己耳边轻贴,不过一会儿,双眼轻轻眯起,抬头去看游扶桑,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开口只剩一句:“你不生气?” 温温柔柔的声音,却有几分看好戏的戏谑。 游扶桑不看她,垂眸向外走。“她不是也说了,是猜测吗。“她淡淡说道,“危急之时,东猜西猜,疑神疑鬼,人之常情。” 龙女不动声色,仍抱着海螺,纤白的手指抚摸着海螺边缘,让人想起寻常富贵人家摸毛儿的手法。真是奇怪,难道她将硬邦邦的海螺作为宠物? 许久,龙女轻飘飘道:“你把旁人当朋友,旁人都不一定将你放心上呢。” “那又……怎么样。”游扶桑含糊答道。 实则初入上重天,还是小凤凰帮她提点,帮她打圆场,小凤凰帮了她,游扶桑却没做什么事,更别说回报。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就不觉那样深的背叛,只能说人心险恶,切勿交心。 游扶桑于是道:“其实你也不用觉得奇怪。干了一人难当的错事,稍稍推诿责任,好让自己的责罚不那么严重……这实在符合人性趋利避害。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那么玄妙,今日盟友互称,明日撕破脸皮,有些人可以共苦却无法同甘,有些人身作同林鸟,大难各自飞……都是正常的。人之在世,只有‘利’字挂在头上,为利奔波,终日不得闲。至于什么脉脉温情,那都是垂垂老矣之时去怀念的,而不是壮年时去追求的。” 走出王母宫,天外夜更深了,悬空的明灯彻底熄灭,蟠桃宴宾客皆各自歇息。 游扶桑有些冷,紧了紧衣袖,听龙女再问:“大难临头各自飞……甚至落井下石。必要之时,你也会这么对别人?” 游扶桑沉默几许,脚步却没停。“也许。” 但,大概也不会。 并非道义水准多么高,而是觉得没必要。 也不知她从前就是如此,还是什么时候变了,她觉得这个没必要,那个也没必要,什么都没必要——尔后淡淡地死去。 瑶池远处传来未消散的歌声,很轻,似影子一般飘渺,笼罩在龙女皎白的绸光披风上,影影绰绰的,映照一双深意的眼睛。 龙女静静凝视她。 不知怎么,游扶桑直觉,龙女藏在面纱下的下半张脸一定勾了唇角。 良久,那面纱下的朱唇轻吐出一句,“你们上重天的人真有意思。” * 次日黎明,游扶桑卯时便从榻上骨碌碌爬起,兵荒马乱地洗漱完毕,铜镜照见一张白净的脸,玲珑清透,眼角眉梢都是被上重天仙气滋养的痕迹。 真嫩,游扶桑对着镜子掐了一把这张脸,又想,天呢,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小仙,下一世居然要入魔,王母会气疯吧。 步出楼阁,一路皆不见小凤凰。辰时蟠桃宴就开启了,那么多神官翘首以待,这七十七颗仙桃失窃之事要怎么解决? 可隔着珠帘,王母见了她也只点点头,全然不提仙桃失窃,只是道:“辰时快到了。扶桑,去为众神官倾茶。” 昨夜搅和,游扶桑也不再有理由推辞倾茶之事,她乖乖捧着琼花水月壶,一回头,在人群里一眼望见那位身着皎白披风的神官。 她静坐着,沉静得像一尊神像,白玉雕成,浑然冰雪玲珑气。 辰时到,祥云起,瑞兽鸣钟。 小凤凰还是没有出现。 游扶桑一面讶异,身边却无人提起这事。昨夜小凤凰和王母说了这么多,结局是什么?仙桃失窃之事,王母又是怎么想的?莫非是让小凤凰去捉窃贼了?还说是窃贼何人,王母心里早有了答案?…… 游扶桑按部就班地转茶倾茶,很快到了龙女案前。案上清酒琼浆,羹露佳肴,果盘玲珑地摆在一边,龙女并未搭理那些吃食,面纱都未摘下,只在游扶桑靠近,她递上茶盏,轻问:“这是什么茶?” 游扶桑十分古板地介绍着:“此茶名为流光茶。入口微苦,感慨流光飞逝,容易把人抛,入味片刻,短暂回甘,又似怀念往昔,狂歌一曲千钟酒。这便是流光飞逝茶了。” 游扶桑语气平平,一板一眼,龙女却听得笑了,她轻声道:“不知是谁昨日说的,盛年时利字当头,只有老矣才会回忆往昔,去想那些温情脉脉……我说你年纪小小,怎会有那般说法?现在才知道,你原是这盏茶喝得太多了,才会有那般体悟呢。” 游扶桑心想,才不是喝茶喝的,那都是她明明白白经历过的事情。 但也不计较,不去撞嘴,倾完茶毕恭毕敬站到一旁:“神官大人,请吧。” 龙女摘下面纱。 与龙女相识二日,如今终于露出真容,可在那张面容彻底展露在游扶桑眼前,游扶桑却觉得…… 胆战心惊。 心口有风击中她,沿着心的缝隙吹进去,渐渐,风越吹越大,以摧枯拉朽之势带她回到那一夜山泉蓬莱中,宴如是化作的山鬼从树上悠悠转醒的那一刻—— 龙女这张脸,分明是蓬莱山上,清冷山鬼样貌! 龙女……才是宴如是? 游扶桑怔在原地。 难道是煞芙蓉?山鬼与龙女的唯一关联,便是那朵煞芙蓉…… 来不及再想,王母从珠帘后走出。众神官齐齐起身致礼,低头请安,王母威严,如日月璀璨,无人胆敢直视。 “娘娘万福金安。” “臣恭祝娘娘寿与天齐,福佑众生。” “不必多礼,”王母不疾不徐道,“兴许爱卿发现,蟠桃之宴,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却无蟠桃。” “是因,瑶台仙树,七十七颗仙桃尽数‘失窃’。” “什么!?”神官讶然,面面相觑,“这……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有小贼偷潜进上重天……” 王母道:“确有小贼。” 众人大惊。却观王母气沉,并无怒容,众神官于是纷纷猜测:“莫非王母麾下仙使已将小贼捉拿归案?” “并无捉拿归案之说,”王母道,“这从头到尾,皆是一件彻底的喜事。” 话音落下,王母身后一众女仙游步而出,飘渺的仙气里,众人只见一袭金玉襁褓,竟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约是凡人初生的模样,娃娃好奇地瞪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筵席之间所有人,莲藕似的胖手张牙舞爪。王母看着她,慈爱地伸出手,掌心在娃娃毛茸茸的发顶抚摸,顷刻,粉雕玉琢的又变回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桃子。 王母娘娘道:“瑶台仙树,千年新芽,千年开花,千年绿叶,千年结果。如此万年仙桃,数万年一颗;如此能化形的仙桃……数十万年一个。”满座哗然里,王母抱着那桃子娃娃从容道,“这娃娃初化人形,颇为嘴馋,竟是将其余七十六颗都吃了个干净。可怜众爱卿,此次千里相赴蟠桃宴,却是要吃不到蟠桃了……” 王母字句仿佛在责怪,语气却很宠爱,更别说注视着金玉襁褓时那神色,分明是慈母模样。 众神官连忙道:“娘娘哪里的话?千里赴宴,能领略上重天风光,能见得娘娘一面,那都是吉祥。瑶台仙桃化形数万年一见,如今却被我们赶上了,那更是我等荣幸,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是天佑啊!……” 仙桃化形是众人喜闻乐见。 蟠桃之宴并无蟠桃,可这宴会依旧其乐融融。天边祥云不散,硕大的桃花自云端坠落,散下金光。 游扶桑乖觉地站在一侧,看着她们,又不禁想:小凤凰……到底去哪里了呢? * 瑶台镜下,凤凰跪坐地上,也在默默旁观着这筵席中的一切。 虽无实物束缚着她,可分明也是难以行动了。凤凰面上那些如火的骄傲都消散了,只剩冷笑:“哈哈……喜事,喜事……哈哈,哈哈哈,这根本是一场戏耍,彻头彻尾的愚弄!”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含着深深的嘲讽与愠怒,她看向身前沉静的女人,“你根本早就知道昨日摘不得仙桃,你根本是在消遣我……” 王母并不言语,静静听着。 也不知蟠桃宴上是真的她,还是此中瑶台是真的她。 凤凰道:“你看看那九曲龙女,坐在众神官席间垂眸饮茶,威名远扬,真是威风。从前凤族和龙族都是妖中之王,凤族被上重天征用,作征战用,赋予‘战神’名号,才从此有了神格。可被招上上重天,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只是终身被囚禁在这里!那龙女以妖之名,可在汪洋称霸一方,凤凰在九天却不能翱翔!” 凤凰变得很激动,浑身发抖,无法遏制怒气。瑶台仙树受到威压颤抖起来,嫩绿的树叶尽数枯槁。 她厉声道:“凡间皇帝尚且会给开国将军九族金牌,凤族被召上重天,只换得族人个个身死!以战神之名殉战,说到底,凤族是你手里一把刀!是,我误入歧途,被忌妒蒙蔽了心,将一切归咎扶桑身上。可说到底,我那番言语只是猜测,你却以妄言罪将我关押至此,甚至连蟠桃宴都不让我参与——那么多玉液琼浆,几乎都是我操办!飞鸟尽,良弓藏,从前凤族是你手里一把好刀,如今再把这刀磨钝,用去打杂,你居然也要丢弃!!” “那名扶桑小仙,不过是你归故蓬莱,衣衫上偶然挂上的一株扶桑草,你觉得与她有缘,将她带在了身边;扶桑草在你王母神力之围长大,渐渐化形,这才有了仙名。你能对她这样好,遇事从不追究,那我呢?凤族神力消退,族人只剩我一个,你贵为西王母,令凤族重获神格不过是挥一挥手的事情,你却不去做,为什么?原来凤族白白要为你而死吗?” 凤凰发泄地说完,微微喘气,明亮的眼睛紧紧瞪着王母。 王母颇为讶异,却不愤怒,稍一挑眉,语气平平道:“原来,你对我积怨已深。你恨的不是扶桑,恨的是我呢。” 最怕便是一场不顾形象的愤怒,换来对方轻飘飘心不在焉一句,“你居然是这样想的”。 连抱歉都没有。 凤凰这一刻才真的心凉了,那些如狂风暴雨般过境而来、肆虐而起的愤怒都被浇灭,怒火骤散,她感到无尽的悲凉,很冷,也很失望。 失望到底,就只剩下平静。凤凰的面色如同烛火熄灭,再没了神采,只有深深的疲惫。 她喃喃:“是啊,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恨你们上重天……所有人……” 她呢喃着,一滴赤红的泪便滚下来了,那一刻说不清愤怒更多,还是悲凉更多,又可能,只是绝望。 那么多年的怨气和委屈倾泻开来了,她却不觉得快活。因为王母从不关心她的情绪,不会将她记在心上。 她在心里狠狠道:我会不留余力,将你们所珍视的一切都摧毁!—— 第104章 业火(二) ◎神女悲悯◎ 不周山,业火丛。 “倘若你们都回得去,记得让陈君道给我点一盏安魂灯!” 丢下这句话,褚薜荔毅然只身跨入火海。 业火烧魂,巨蟒吐息,巨大而沉重的尾巴以千钧之力横扫而来,褚薜荔闪身一避,悬空后翻,扬手挥动浮在空中的血液。那些血液似是有自己的生命,在火光中幻化成不同的符咒,最终形成一只天罗巨网,收尾相连,欲箍住巨蟒! 可是缚仙锁都束缚不了的巨妖,血祭罗网如何束缚得了? 几乎是血网触碰蛇身的一刹那,结成的网猝然散开,又成了游离的血液,点点滴滴地悬在火中,任烈火灼烧。 无用!巨蟒才要讽笑她徒劳无功,却不想那罗网不过障眼法,游离的血液很快变得无比黏稠,连绵地爬上蛇身! 这才是真正的罗网,密不透风,四面八方—— 鲜血自下而上极快地裹覆蛇身,仅仅瞬息,这条银白色的巨蟒就被覆盖成血红色!火光跳动在血色上,汇聚蛇首的几缕血线顷刻凝为利刃,刃尖直指七寸!!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 这召出业火的庞然妖物被褚薜荔反制住,于鲜血中动弹不得。 业火显然减弱下去,却没有全然熄灭。 褚薜荔站在火光中,仰头去看巨蟒:“你通人性,且无杀意,我并不想真的伤害你。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困扰我们,请你,收回业火,别再拦路。” 巨蟒在血网里摇首曳尾,挣脱不开,却也不惧,低低喝笑一声,问道:“青城山小儿,使出这么强大的血祭,你的身体也到极限了吧?” 褚薜荔对这小儿二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呵呵:“我好得很。关心关心您自个儿吧。” 巨蟒模仿她口气,慢吞吞道:“我也是呢,好得很。关心关心,您自个儿吧。” 褚薜荔听这语气略皱了眉头,再后退却已来不及,只见巨蟒长尾一摆,虽未挣脱桎梏,但它连带着那些血网不断扰动,力大无穷亦尖锐无比,所到之处层林尽毁,业火更盛! 血网虽然厉害,应对小鬼凡人千军万马绰绰有余,但对于它这般存活万年之久的巨妖而言,只是儿戏。刹那局面倒转,措手不及者成了褚薜荔,她节节败退,终将在要被蛇身刺穿喉舌的前一刻—— 巨蟒停了手。 咫尺之间,一人一蛇对视,褚薜荔倏尔觉得很窒息,巨蟒的双目深幽如两轮漆黑的月,深邃得可以装下她整个人。 巨蟒低声问:“凡人,何苦舍命血祭?我可以保你一命,只要你让她们离开不周山。” 褚薜荔回:“血祭没有回头路。” “但我可以保你一命,我能让你即便伤身害体,堕为凡人,却依旧有余力度过生老病死。虽无修为,却有人生。” “……”褚薜荔却沉默了。 片刻前她们还是杀得眼红的仇敌,此刻这巨蟒竟如此替她着想。 倒不说这血祭是巨蟒逼得她如此,但自始至终她们出手或暴戾或蛮横,却都没有下杀心。也就是这一点空隙让她们钻得你来我往,这一头才占上风,又被另一位向下拉去,到头平手,没有赢家。 褚薜荔问:“可若我们有不得不往不周山前进的理由呢?” 巨蟒道:“那只能得罪了。我只想留我的主人一丝清净。” 褚薜荔平静地问:“你的主人,是巫山神女吧?” 传说巫山神女殒落不周山,而她身侧有一只陪伴千年的小白蛇……也只有这般关系,才会让这白蛇千万年如一日地护在不周山,驱赶外来客了。 但褚薜荔一行人也有不得不取得乱红垂泪的理由。倘若无功而返,九州世间会变成另一个炼狱。 巨蟒默认此言,继而道:“人间炼狱,常常千百年就会有一场。待得久了,就见得多了。你以为的炼狱,只是后世史书微不足道一笔,或是上重天神仙眼里……一滴几可忽视的,腥臭的血。” 言语间,巨蟒渐渐缩小身形,又变回小白蛇的模样,从血网中缓慢地蛇行而出,丝丝吐信。 “主人为上重天奉献一切,死后却被剥离神格。我只是想让她死后宁静……仅此而已。” 业火还在燃烧,却不再侵蚀她们的魂魄,似乎是白蛇在展露休战的意图。 褚薜荔忽而有一种命悬一线又被打断的感觉。才做好身死的准备,眼下却不知道死不死得了了。 白蛇到处游走,掠过六人所立之处。除了姜禧本能地想去踩它(但忍住了),其余人虽不明所以,但善良地避开了。 白蛇重重叹气。这条仅仅孩童手臂粗细的小蛇,叹起气来却像耄耋老人,十分沧桑。 大约叹到第三十余次,姜禧率先不耐烦:“有完没完?有屁放屁!” 白蛇道:“因为我还不确定要不要这样做。我不想杀你们,也不想你们踏足不周山深处。只是,我又想了想,也许我可以先询问你们一个问题,千万年了,我的心里始终没有答案;如果在你们口中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就让你们去向不周山深处。” 宴如是于是问:“什么问题?” 白蛇道:“问题之前,讲一个故事。” 宴如是:“……” 宴如是焦急问:“什么问题?” 游扶桑还生死未卜,宴如是站在火光里,居然还要听白蛇讲故事——宴如是黛眉紧锁,明亮的火光灼烧着她所剩无几的耐心,饶是再好脾气,出言语气也染上急躁。 白蛇问:“你究竟是想救你师姐,还是想要乱红垂泪?” 宴如是:“这两件事件不分缓急,不分先后。师姐必须救,乱红垂泪也必须拿到。” “真是固执,”白蛇叹道,“你的师姐很好,你不用担心她,抓她的那个人已经被她杀死了。” 宴如是微微一愣:“抓她的那人是指岳枵么?” “原来她叫岳枵?我认得她,却不是现在的她。我认识的是千年前的她,那时她是一个几乎称霸九州的,枭獍的暴君。” “枭獍的暴君?”褚薜荔插话道,“你说的可是枭鸟之君?” 宴如是原本还云里雾里,提到“枭鸟之君”之后霎时明朗起来。 枭鸟之君不论在千年之前或是整一座历史长河都是极为显目的存在。 因为她足够残暴。 她的残暴史书可闻,流传最广便是她与一只鹰隼的故事。约是一个春和景明四月天,枭君新得一只健壮的鹰隼,只可惜捕鹰容易熬鹰难,鹰隼进入宫闱,不吃不喝,不论宫人如何劝食,皆是无用。 宫人抱怨:鹰隼不食,反将我啄伤。 枭君挑眉问:是吗? 不过一炷香时间,那名抱怨的宫人被剁成肉泥,被另一位浑身颤抖的宫人端给了鹰隼。 枭君眼中人命非命,自己辛苦捉来的鹰隼不要白白饿死才更重要。 人肉在前,鹰隼循味进食少少,又不再吃。它从锁链中奋起,啄伤了许多宫人。宫人血肉残留在鹰隼尖喙,鹰隼将其吞咽,眼底餍足。 枭君站在殿外,心想,原来它想吃虽是人肉,但非死肉,而是活人。 于是那一日枭君命人在门外以弓箭射穿门内宫人足踝,使其无法动弹、无法反抗、无法逃脱。尔后枭君紧锁大门,一墙之隔,看那十余宫人,活活被鹰隼啄死,吞咽下肚。 鹰隼大快朵颐,熬鹰之任至此已毕。 此后鹰隼成了枭的宠物,每日食吃二十余人,或是宫人,或是战俘,或是臣仕。彼时甚至有相应的买卖,权臣不愿白白丢了性命,去市井买回青壮人的命,让青壮人替而赴死。 曾经听到这里,少年宴如是怪异极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滔天罪行,民怨冲天,居然无人反抗?难道无人里应外合,将这残暴皇帝一举拿下? 宴清绝是这样答她的:“枭与梵神勾连,梵神不死,枭者帝王之运不绝。” 那梵神也真是坏透了!少年如是忿忿不平,神者为人,怎么帮着恶人做事呢? 宴清绝道:神明私欲。许多神明空有神格,却无神性。 但故事最后,那位梵神也没有好结局。 暴君自利,僭越梵神,企图剥夺梵神的神格。 宴清绝道:听闻‘枭’有成神之意,最终怎样却无人知晓,只知她是消失了,也许成功,魂归上重天,也许失败,永世不得翻身了。 少年如是问:‘枭’自始至终都是凡人吗? 宴清绝答:是。 少年如是喃喃:凡人也想成仙呢。 宴清绝道:‘枭’曾有言,‘世人都说男人好战好掠夺,女人温婉好守护,我却想,为什么?温温婉婉地等待那些好战的货色把我们守护的东西掠夺走吗?这样说法看似抬高女性心性,实则在教女人愚钝。等东西都被夺走了才追悔莫及。若真如此,倒不如让我先发制人,去做那个掠夺之人。我能走得比旁人更快更远,不过因为我懂得如何掠夺,如何僭越。即便于我有恩之人,即便无关无辜之人,即便遥不可及、远在天边、以凡人之力无法僭越之人——我看到的,我就要得到,我明白的,我就要做到。说到底我也很想知道,女人是否可以杀伐果决,残忍嗜血,丧心病狂——答案是——可以。所谓善恶,没有是不是,只有想不想。’ 众人静静听着宴如是讲述“枭”的故事,这个曾由母亲讲述她的故事,背后阵阵恶寒。 姜禧思索几许,忽而双眼一亮,扬声道:“故事里的梵神,说的莫不是空行母?” 白蛇道:“正是。” “竟与我知晓的故事串起来了!”姜禧感慨,“我早知空行母下凡,被一个利欲熏心的凡人坑了,坑得很惨,坑到神格都没了——却没想到,这坑她的凡人是岳枵……或说,是几千年前的岳枵?” 白蛇道:“确切说,是岳枵前世。” 宴如是问:“你想说的故事、想问的问题与岳枵有关吗?” 白蛇:“无关也有关。也许你们奇怪,凡人之躯本难对付神明,那枭君如何对付得了空行母的?甚至还试图剥夺神格,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其中,就有另一个关键人物。 “换句话讲,枭君僭越梵神的时刻,借助了第三人的力量。 “那是一位堕仙。所谓堕仙,指那些本是上重天仙使,却自甘剥离神格,堕落于凡间,不再受上重天礼法约束,在世间为非作歹者。同时,因为私自下凡,为躲避上重天追捕,堕仙的身份常常更为神秘,但据我所知,那位站在枭君身边的堕仙,原身是一只火凤凰。” 宴如是不解:“堕仙之名我是听闻过,但堕仙下凡,都被剥离了神格神力,在下界充其也只是一个修为较精湛的修士,又如何能掀起腥风血雨呢?” 久久未发言的金乌终于抬起头,她道:“因为她有凤凰翎。凤凰翎是上重天至宝,与乱红垂泪、煞芙蓉皆可相提并论的,凤凰翎所至之处战无不胜,有上重天兵虎符之名。凤凰是靠着这个为祸一方的。”言至此,她叹气,“在不周山当值,是上重天的命令,看似光鲜,实则是惩戒,因为……我的祖先,也就是那只凤凰,犯了很大、很大的错。” 金乌娓娓道:“那只凤凰是上重天最后一只凤凰。她是战神遗孤,目睹着母亲的死亡,而到她这一代,灵气已经十分稀薄了。凤族为上重天出生入死,战功显赫,却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待到凤凰那一代,神力所剩无几,居然只被当作一个无足轻重的栽花小仙。凤凰心有怨结,怨气入骨,邪火增生。某一次冲撞王母后,凤凰火燃尽瑶池;彼时瑶池正值蟠桃宴,凤凰火烧毁瑶池仙树,宾客四散,其中也有武将拿起法器御敌,可凤凰手持凤凰翎,竟真杀出一条血路。又逢数十万年一遇仙桃化形,凤凰劫持了那个仙桃娃娃,自甘坠下上重天。 “凤凰在凡间,结识了‘枭’。 “一身邪火的堕仙凤凰,在凡间以残杀不忍著称的呼风唤雨的帝王‘枭’,她们对这世间的怨恶一拍即合,相见如故。凤凰窥见了‘枭’背后来自空行母的助力,遂与她结盟。”金乌看向宴如是,“‘枭’万般罪孽而不死的原因,其一是与梵神勾连,梵神不死,枭者帝王之运不绝;其二便是凤凰暗中协助她,助纣为虐。 “霎时间生灵涂炭,人间炼狱。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自上重天众神反应过来,这人间……已被她们全然操纵了。也许白蛇所言非虚,九州之人以为的炼狱,只是上重天神仙眼里一滴几可忽视的腥臭的血。”金乌沉痛地闭上眼睛,自缓少许,再睁开眼,去问白蛇,“我记得那之后,主动请缨下凡九州救世之人……是巫山神女,也就是你的主人,是吗?” 白蛇道:“是。乱世之祸,是巫山神女主动请缨,下界护黎民苍生太平。” 有人追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遭遇了与空行母、火凤凰一模一样的事情。先是被人暗算,遭人背叛,之后嘛,如那只凤凰一样,为上重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可怜神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只因在战乱中丢失了乱红垂泪,竟被上重天剥离神格。”白蛇在业火中摇曳,字句间有着历经千年的哀伤,“奉献不是一个好事情。到最后命也没有,名也没捞着……我只是想问……值得吗?这一切到底值得吗?” 宴如是问:“这是你的问题?” 白蛇:“是。神女的故事几乎可说是重蹈覆辙,重蹈凤凰的覆辙。王母与女娲才是这世间最冷酷无情之人,物之用罄,其则弃之,却不曾念她们也曾为自己为己效劳,此情冷酷,几近忘恩负义。昔时恩义,如今尽付流水,她们居然没有一丝怜惜,我看着主人,只觉得好心寒……” 白蛇似乎哭泣了,泪水在业火中成了湿漉漉的一小片湖。“我想知道,千年前的主人是否有一丝犹豫,倘若一切能从头改过,她是否会后悔下凡?假如她不曾感怀世人苦难,不曾主动请缨……现在还是巫山上乘赤豹兮从文狸的山神……” 宴如是问:“这是你的问题吗?这一切值得吗?神女何曾后悔吗?” 白蛇轻轻蜷缩身体,流光的鳞片几乎要在火光里融化了,它来到宴如是身前,仰着头,努力升高,它莫名觉得,眼前这个修士真的会知道答案。这个修士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质,是悲悯而纯净的,白蛇居然觉得很熟悉。 宴如是双手撑在膝盖上,低伏下身,尽量与这高高仰起脑袋的一尺白蛇平视:“值不值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无法给出答案。但你问巫山神女何曾后悔,我觉得她不后悔。” “乱红垂泪是巫山神女感时世人辛苦时落下的眼泪,眼泪中暗含她的悲悯与神性,她看到了苦难,心里震动。神女救世,不是为了王母的重视,亦不是为了在上重天谋以职务,只是因为怜悯世人苦难,想要以神力拯救她们……仅此而已。” “神女救世,世间不再涂炭,平和百年,神女成功了,又怎么会后悔呢?会为那些素未谋面的世人落泪的人,即便失败……也不会后悔。这世上,有些人做事,并不是权衡了多少回报、为了回报去做成事的。她们想要去做那件事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白蛇低垂下首,似是失神,它道,“惭愧。我自诩陪伴她多年,居然都读不懂她。” 很恍然地,白蛇想起那一夜风吹桃花,巫山山头如茵的旧梦里,凤凰一身落寞火衣,似笑似讽去问神女:“值得吗?” 如我凤族一样,在上重天死而后已,无用后又被弃若敝履……值得吗? 神女丢失乱红垂泪,剥离神格,此刻不过凡人尔。 “你呢?值得吗?”神女淡漠地反问,“放着无事小仙的位置不做,堕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吗?” 凤凰耸肩:“这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神女好似答了,又好似没有回应,她开了口,声音却被暖春的风吹散了。 于是如茵的旧梦里,一切变得沉寂而悲凉。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白蛇才懂得神女的那一句原来是:“我与你一样。”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做了就是做了。 第105章 上重天(四) ◎愿不愿意与我去东海?◎ 王母娘娘抱着仙桃娃娃,在众神官钦羡的目光里迤迤然走向游扶桑,将娃娃连同锦被递给她:“照看好她,”王母娘娘半笑半真道,“若有差池,惟你是问。” 游扶桑讷讷言是。 蟠桃之宴众神众仙其乐融融,仙乐飘渺,缤纷的云雾萦绕在玉瓦明珠的殿宇上,远处霞光万道。 游扶桑很是恍然:竟都是误会?仙桃失窃之事只是一场乌龙? 那…… 小凤凰怎么办? 一直没有出现在宴会中,原来是受罚了吗? 许是小凤凰与宴如是有几分相似吧,游扶桑对她忽而有些共情,是以,即便凤凰对不住游扶桑在先、此刻受罚也只是自作自受,游扶桑却开心不起来,反而有些担忧。 初来乍到上重天,游扶桑眼前所历,一切都那么模糊不明,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要去做什么,小凤凰帮她颇多。在感受到仙树里气息也是草木属性之时,游扶桑还以为此事真的会与自己有关呢。 龙女还在她身侧。瞥着锦被里熟睡的粉桃娃娃,龙女站起身来,逗猫似的戳了戳娃娃脸颊,飞快,在游扶桑反应过来之前手藏进袖子,装作无事发生,又坐了回去。 偏生龙女动作快,坐回去时神情也冷峻,让游扶桑怀疑是错觉。可是怀里的娃娃醒来了,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胖胖的手指揉了揉自己脸颊,嗤了一声,被冷到似的。 虽被冷到,又觉得好奇,娃娃眨眨眼,看看游扶桑又看看龙女,最后坚定张开小手向龙女讨笑。 游扶桑于是干脆抱着娃娃跪坐去龙女身侧,小声说:“她想你抱抱她。” 龙女本不理睬,可当看到胖仙桃不停模仿她先前的动作轻轻戳着自己软绵绵的脸颊,一戳一个小喷嚏,龙女忍俊不禁,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只蝴蝶就落到游扶桑心头。游扶桑恍然,龙女笑起来的样子,她实在很熟悉。 她于是想到,龙女与宴如是就算不是同一人,也一定在灵魂上脱不了干系。 游扶桑靠近龙女,小声去问:“为什么王母殿外,你要将海螺递与我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龙女迟疑一下,才要应答,却似看见了什么而面色猛然一凛,她将游扶桑拉至身后:“小心!” 明亮的仙宫在这刹那间灰暗下来,浓烟滚滚,火光成片地烧过来,热浪涌进游扶桑眼里,呛得她想哭。 像失足跌入一个噩梦,游扶桑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去看宴会主座,王母的身影已然消失,身后龙女也不见了,原本熙熙攘攘的仙宫人烟散尽,四周倏尔无比旷远—— 有一个带笑的声音游魂似的出现在她身后:“怀里的娃娃为什么不给我抱一抱呢?我也很喜欢小孩子呀。” 小凤凰! 再有旧人好感,这仙不仙鬼不鬼的声音也让游扶桑心里警铃大作。游扶桑慌忙去避,却发现眼前突将而起的凤凰火只是障眼法,凤凰的真正目的是—— 仙桃娃娃! 只看烈火如刃,飞将而来几乎削去娃娃半个手臂,娃娃啼哭不止,那火沿着伤口不断燃烧,怎么也不灭,顷刻,娃娃在凤凰火的压迫下重新变回蟠桃,再一眼,火舌勾起蟠桃已回到小凤凰身边。 小凤凰擒住蟠桃,以火舌刮下桃绒,露出粉白细嫩的果肉,像婴儿的皮肤;小凤凰闭上眼睛,嗅到浓烟的火中仙桃的芬芳,她定了魂,贪婪地捧着蟠桃,鬼似的獠牙扎上去,一口,一口,细腻的触感与带着血气的汁水,已分不清是桃肉还是人肉。 倘若只是蟠桃,一颗吃了可助延年益寿的桃子,珍馐在前,是没有不吃的道理的。可是这并非只是桃子,片刻以前,这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娃娃! 倘若只是灵性仙果,能者得之,得之食之,并无不妥;可倘若这仙果已修的人形,食之便是邪修之举——这是地上修士、天上神仙不约而同的观点。明知人形而食之,与人食人没有区别,皆为邪修之举。 游扶桑错愕于凤凰居然在一夕之间变成这副模样,但也许她从来没有真的认识她。凤凰的衣袖上还有残留的枷锁,张扬的乌发如同蛛网,眼里火光跳动,燃烧着贪婪;在某一瞬间,游扶桑几乎以为这里是十八地狱,而不是仙乐袅袅上重天。 烈火还在烧。 风不尽,火不灭。 凤凰啃食着仙桃,望向游扶桑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正是此刻,筵席中的众神官终于破开了凤凰火域,游扶桑听见有人在唤她,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少见的焦急。 游扶桑看不清那位神官,只发现身后凤凰不见了踪影。 再回头,瑶池仙树,炬为焦土。 * 不知过去多久,游扶桑半是昏沉地醒来,她好像躺在一叶颠簸的小舟里,舟身摇摇晃晃,眼望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分不清天水,头顶没有星月,让游扶桑以为是冥河。 夜风很凉,凉得透骨,可肌肤上被火灼烧的触感却久不消散,如同依旧置身火海,游扶桑于是想,沉睡前是不周山业火,醒时是上重天邪火……很是合乎道理。 似乎睡了很久,上重天的怪梦终于停歇,游扶桑却记不起其中细枝末节。 如同刚从不周山坠入上重天时那样糊涂,此刻游扶桑仍然浑浑噩噩,一时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立即有人提点似的说道:“扶桑,”声音十分悦耳,像湖心亭里化在酒中的白雪,“你醒了。” ……居然还是没有从怪梦里退出,她没有回到不周山。 游扶桑在舟中坐起身来。 龙女站在舟尾,手中撑着桨,还是那身兜住乌发的皎白色披风,帽檐珊瑚珠,丢了面纱,长袂飘飘似仙,十分单薄,也不繁琐,更衬托她纤白挺拔,一晃眼看过去,真像一个雪月做成的仙人。 龙女停下桨,不远处黑色的海水凝成硕大的漩涡,那张与山鬼相差无二的面庞上闪过几丝犹豫,她沉默几许,再道:“你已沉睡三日了。三日以前,凤凰叛变,仙桃命殒,王母第一个责罚的……” 不知怎的,游扶桑恍然便接道:“是我?” 龙女停顿一下,算是默认,“我也觉得并不合理,尤其你还在昏迷。不过,凤凰借着仙桃灵力抵御众神官,逃出上重天,这是事实;王母责你对仙桃看管不力,竟眼睁睁看着她被生食,甚至廷中有言你与凤凰勾结,刻意疏忽至此。不论你先前有多少功劳,该罚还是要罚,王母对你的责罚,几乎是要将你囚禁在瑶台内,苦待到下一次仙树开花结果,结成万年仙桃……” 游扶桑不解问:“那我现在在哪里?” 这一片漆黑,并不是瑶台风光。 龙女注视着前方:“进入那个漩涡,就是下界。这三日我一直期盼你醒来,好问问你的选择……” 眼前的漩涡忽而变成一轮月亮,硕大而明亮地挂在黑水间,龙女凝视着它,开口的勇气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可渐渐,月盈则缺水满则溢,她的勇气又回来,正正好停留在她唇齿间,她听到自己说,“问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去往下界,去往东海,好过在瑶台万年一日,枯槁如木枝?” 第106章 上重天(五) ◎你想跑,来不及了,是真的◎ 龙女所言便是全貌吗? 游扶桑没有忘记龙女和小仙的传说。传说里,她们并没有好的结局。 即便龙女神色诚恳,游扶桑心里的疑云并不能完全放下,她于是不作答,转而问:“上重天,还好吗?” 龙女明白避而不答已是答案。她不由得气馁,端着桨也不动,低垂下眼:“被凤凰火烧毁,仙宫付之一炬。仙乐散尽,王母失意……上重天,不太好。” 游扶桑沉默一会儿,晕头转向没回过神,心说,王母究竟想做什么?惩罚她在瑶台等到下一个仙桃化形,那她岂不是一万年后才能回到下界不周山?…… ……故事原本是怎样发展的?凤凰火烧了上重天?没在神话故事里听说过这一茬儿啊…… 风很凛冽,吹得人耳朵发疼,游扶桑坐在舟上,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我来不周山是做什么的? 很突然地,她想到这个问题,抬起眼去看龙女,“凤凰翎、煞芙蓉……你可听说过‘乱红垂泪’?” 龙女的脸色倏尔便暗了,似一盏油灯被风吹灭,温情的暖光消散,底色是冷漠。 漆黑的冷漠。 龙女冷冷问:“原来你都知道?” 这是游扶桑不曾听过的声音,平无波澜,冷得透骨,细细小小的鸡皮疙瘩爬上她的皮肤,让她恍然想起一个偶然的传闻:九曲龙女的原身并非青龙或白龙,也没有一身耀眼的龙鳞,相反,她甚至没有皮肉,只是一条骨龙——一条来自极深极寒海域的,沉睡了数万年的,由无数在冥海枯死的尸骨构建而成的骨龙。 她从死亡诞生,拥有无尽的生命和虚无的灵魂,因杀戮过重,无法进入轮回。 从根本就非良善之辈。 问话的一刻,龙女的面色熄灭,头低垂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游扶桑。洁白帽檐上的珊瑚珠随她动作轻晃,透彻的薄红变成暗淡的血光,一点,一点,滴落下来,枯涸在眼前,最终成了彻底的黑色。 游扶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如同先前她眼睁睁看着小凤凰生食仙桃,此刻的游扶桑感到惊怕,而后是懊悔。再熟悉的面庞,她们也不是同一人,相似的容貌让游扶桑疏忽大意,以为这些都可以信赖——可是,不过相识两日,她怎么敢去信任她们的? 龙女摘下披风,露出白骨森森的龙角,她的双眼平静无澜,像两颗琉璃的珠子,很冷。 龙女那袭带着冰雪气息的衣袂渐渐逼近,龙女俯下身,与游扶桑在咫尺里四目相对,狭小的舟面霎时密不透风。龙女冰冷了神色,一字一顿道:“抱歉,我还是不擅长说谎。仙桃之死,王母罚你,是真的;我带走你,是为你好,是假的。骗了你,对不起……” 分明很礼貌,可那森森鬼气无法忽视,龙女从不是仙——是鬼! 她伸出手,似乎要拥抱游扶桑,面容佯作仁慈,可是,吞吐的呼吸不带一丝温度。 游扶桑当即避开! 虽不熟悉这水面,也不知哪里是出口,但本能告诉她该逃。游扶桑极快向后避开龙女的手,手掌撑着舟沿向后一翻,身形一转,膝盖堪堪擦过龙女侧肩。沉睡多时的身体有些失力,但万幸,游扶桑在船头站稳时龙女还弯腰曲背在一旁,便给了她先机。 很快她也笑不出来了。 龙女之技不在身边,而在水间! 只见层层黑水之中骤然伸出一条白骨龙尾,越伸越长而没有尽头,有如九层宝塔,搅动着水面。 游扶桑听见巨大的响声,天崩地裂!阴冷潮湿的死亡的气息极快地蔓延开来,游扶桑头皮发麻。 面前,是龙女轻晃着雪白的衣袂,慢条斯理补上未说完的半句话:“你想跑,来不及了……是真的。” 那锁链般的白骨极快地束缚上来,游扶桑沉入黑水,坠入月亮似的下界。 * 三月三,人间正芳菲。 火云连着烧了七天,簇集在天边,像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下界的人当这是吉兆,纷纷见而作揖,作揖三拜。 阡陌里农人忙碌,背着篓子跪拜地上,可是抬头的恍然间,这半片天的云,猝地一下,居然熄了。 便成了寻常的傍晚。天际渐渐敛光。 一个寻常晚晴天。 农人嘀咕几句,纷纷散开了。她们猜测上重天的故事,猜测那如火的祥云,听闻三月三蟠桃宴,不知怎么闹成这个样子,她们道那些细枝末节,以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于是天上人一颦一蹙,也成了地上人津津乐道许久的茶香闲话。 殊不知看似吉兆反而妖异之征,那凤凰火是神明失责、妖魔下界、将要为祸一方的预兆。 上重天,仙雾缭绕,王母正轻轻拨开珠帘,去睇瑶池一地灰烬狼藉,未熄的火花栖息在断裂的乔木上,仙宫不再遥迢风光。“我那日做了一个梦,梦见天际祥云七日不散,世间人见了,纷纷跪拜,以为祥瑞。但梦里声音与我说:这分明是妖异之兆。”王母垂眸,神色了了,看不出喜怒地笑了,“梵神失责,人皇妄为,凤凰生食仙桃下界,龙女劫持小仙私逃。这么多事情,怎么不算妖异呢?” 侍从女仙低眉,不敢言语。 王母道:“自古皆说上重天有三大至宝,”她指了指顶空,向左再向右,“天上飞的,水里走的,陆上行的;如今第一个已确定是凤凰翎了,第二个大概是龙女的煞芙蓉,至于第三个,久久不曾出现。凤凰翎使人骁勇善战,浴火重生,煞芙蓉使人不死不灭,亘古永存,不知第三个……又是什么作用呢?” 无人能答她。 她于是静静想,这三件说是至宝,能带来力量,可归根结底,消耗的也是主人的心神。至宝予人力量的同时,也让她们的性情发生转变。凤凰温和,有了凤凰翎才激发了心中的恶,变得肆意妄为,做出焚烧上重天这样的祸事;龙女冰冷,骨龙以杀止杀,没有情温,煞芙蓉反而给予她温和的皮相与身形,柔和的声线与嗓音——这是好事吗?可龙女心里嗜血嗜杀的恶劣从未消失。旁人怕是会被她皮相所惑,以为真是那样好人。 事实上,她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上一瞬温和笑言,下一瞬夺人血肉。 她的身体里仿似拥有两个魂魄,一善一恶,一黑一白,共生共主,相互牵扯、依偎、忍受、唾弃。 王母所见,龙女这样的大妖,有事可用,有战可召,却绝不可重用,一是顾虑大妖的身份,二是忌惮煞芙蓉下魂魄双生,实在不好控制。 骨龙所犯杀业太多,连煞芙蓉也无法洗涤干净。 三大至宝之间互有感应,龙女劫持扶桑,怕是已经窥见她与至宝的联系。这一点,连王母也觉得难办了。 但她也不甚介意。过活得久了,所见、所触、所闻之人都成了黑白玲珑的棋子,只有沉默的用途,没有生命。多想最伤神。 命数劫数这类的东西,该来的又总是要来。 思及此,王母喃喃道:“劫数难办。就算这次挡住了,避开了,过些时日,总要以另一种形式卷土重来,届时,怕是更让人难办……” 女仙恭敬道:“娘娘说的是。” 王母也觉得无趣,说一万遍都是从前的道理。命虽无形,路却有痕,避者自困,迎者自明。 大道灵虚杳邈,自然之砼;命途如水,流转不息。 其中天命自定。 王母轻轻抬手,灰烬如流沙般骤而散尽,烧毁的枯木旋出新芽,在她的手下重新绽放。 女仙又道:“可是,娘娘,凤凰下界,龙女私逃,这都是大事,难道放任不管?” 王母轻轻讶异一下,似乎陷入沉思,新芽沿着她手指缠绕上来,圈圈纠缠,生出年轮似的纹路。 王母娘娘久久不言语,女仙提着胆子提议:“娘娘,凤凰身负凤凰翎,龙女横霸东海域,此次归顺怕有一场硬战。我听闻西海有蛟龙,亦是善战,不如……” “不必派她去,”王母回绝,“我听闻第七重天剑域,也有一位用剑的尊者,凡人之躯却有神仙之能,大约叫,什么清绝……” 第107章 上重天(六) ◎万事转头终成梦,回首空无旧时钟◎ 九重天九宫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与中宫。 上三重所越一切,无所谓生死轮回;道在虚无中生,气化而成形,万物皆在此中,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中三重神者仙者,无轮回,无病死,亘古长生。下三重使者长寿却不长生,在其她神仙眼里,生老病死如凡人,死后入轮回,出了轮回再是什么人,便指不准了。 其中上重天已跳出三界、不入五行,是九重天之上至善至美之处;剑域却在最后一列,第七重天。 龙女虽身在人间,修为却已媲美中三重仙者,有入上重天的资格,若派一个第七重天的无名剑修去做对手,怕是不妥——女仙本是想这么与王母娘娘说的。可又转念,王母所见所闻,远是她千百万倍,所经历所预测,又是她千百万倍——王母所行自有道理,她怎敢置喙? 便也只得低低福身,向下去办了。 * 碧波千里,四时无分,东海水漫珠帘,清殿重楼,琼林暖风,龙宫笙箫不歇。 游扶桑固然知晓九州外有碧海,碧海外有仙山,比陆地更广阔是海,比山更高的是天;但知晓归知晓,这东海却是她不曾到过的——即便是曾经身为浮屠城主,她也不曾抵达。许是彼时太忙碌,心也太恹恹,便没有看好风景的兴致。 ……虽然说眼下也没什么好兴致。 窗棂外海浪卷成碧波云,游鱼清风,映照屋内,粼粼水光荡漾身前珠帘,珠帘点点如在跳动,明灭浮动。地是海波澜,宫墙洁白,玉瓦玄砖,蔚水奇石相接,龙宫于此幽邃。 宫殿好景致,美得惊心动魄,又分明是牢房,游扶桑至今不晓得龙女缘何囚她至此,但龙女也确实这样做了,关着她,几日不来,食盒却送着,让游扶桑把海里鲜食都吃腻。 早听说龙女囚小仙的故事,却不知是她自己;同时,游扶桑也确信龙女囚她与什么情劫情动没有关系,大抵只和上重天与至宝勾连——可见传奇故事不能尽信,传奇嚼烂,到头来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将盟友说成仇人,宿敌当作亲信。 思及此,游扶桑一阵闷气,手心抓起一把焰火。上重天的小仙修为不差,手心燃起的火焰立刻如利刃出鞘,烧毁一片窗花。 但也到此为止了。 龙宫是龙女的地盘,一簇上重天的火焰在龙宫几时生,几时灭,皆随龙女心意。 火焰烧穿窗花,海水一浇,火苗又渐小。 烧破的窗棂外,一只小鱼放下食盒,摇摆尾鳍,飞快地逃走了。 小鱼游向的尽头,长长的游廊,一人款步走来,衣衫素白,貌如冰雪,醒目的雪白龙角暴露出来,在蔚色的海水里有一种森森的可怖,却是与她气质倒合衬,似那长生殿上白玉佛、白玉佛后无常鬼,似仙似妖鬼,索命且夺魂。 游扶桑算是知道,这才是龙女真实面貌。先前竟然因她与山鬼相似而轻信之,实在可笑。 游扶桑于是叹了口气,心想也打不过,不如看看龙女是想做什么;倘若龙女想杀她,从上重天到九曲东海,大有千百万次机会置她于死地,不必大费周章囚禁。 龙女究竟想做什么? 多半有什么秘密,或有什么东西,是她想从游扶桑身上获得的。 龙女止步水中粼光打在她面上,金纱一般的质地,柔和而朦胧。她隔着破败的窗棂去眺游扶桑:“九曲龙宫自是比不得上重天,但也不差吧?”这问话仿似真是一个寻常东道主,去问客人可还住得惯、吃得惯,温柔极了,“上重天里仙桃琼露,虽是益寿延年,但到底不如山珍海味来得快活,是不是?” 游扶桑道:“是山珍海味也是断头饭,吃起来总不会有好滋味的。”她扯出一个难看又嘲讽的笑, “这些山珍海味,都是你与宫人尚未化形、尚未灵智的姊妹,日日进食,你不觉渗人吗?” 龙女不怒不恼:“上重天仙桃琼露,与你这株小小仙草不也是身出同源?你见旁人食用饮用,心里作什么想法呢?” 游扶桑:“……” 龙女道:“这与你的问题,便是相同答案了。” 倘若草木已化形,有灵智,食用它们便是邪修之举。但倘若未成形,便是无所谓对待了。家畜食草,飞禽食畜,猛禽食飞,众生相吞,都是一样道理。 这立即让游扶桑想起上重天上犯下邪修之罪的小凤凰。 她于是问龙女:“你和小凤凰是一伙的?她食用仙桃,你劫持我。” “小凤凰?”龙女怔了下,走进屋来,坐在窗边小案,半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和那样孩子脾性的人作一丘之貉,我怕是要被坑死千百回了。我与她不同。” 游扶桑嘀咕:“没什么不同。” 龙女问:“你在上重天的时候,与那凤凰是朋友吧?” 游扶桑也不知怎么回答。也许是吧。 她的记忆里,上重天扶桑小仙与王母座下小凤凰确有似朋友一般相处的经历,只不过一切终结于龙女给她的传音海螺。 难说是否龙女早有预谋,才递出这样一个传音海螺,但那些话是小凤凰自己说出口的,也是她最真实想法,责怪龙女也无用。 龙女仍坐在窗边,却翘起腿来,手搭在膝上,轻轻道:“我还是龙身时,也曾有一个朋友,那是一只鲛人。她比我化形得早,能在陆地行走,粗浅一看与寻常凡人无异,只不过近近地仔细地一瞧,那种深海妖修涉世未深的纯粹与愚蠢,都显露在她神色上了。” “她走在集市,即便再谨慎,也被几个商贩注意到了。商贩层层上报,先到官家,再到宫门…… “最后这消息被大公主劫去。 “适逢帝王寿辰,举国奉礼,大公主立即想到‘鲛人泣泪,化作明珠’的典故,计划捉拿鲛人,迫其落泪,制成一件上好的衣裳,献给帝王。凡人折磨鲛人,用的都是那些折磨犯人战俘的手段,鞭打摧残,挨饿受冻,可那时流下的眼泪只不过清水,因疼痛而来的泪水不会化作明珠。大公主于是想到用别的法子,比如去深海捉捕她的同类……活剥残杀在她面前……鲛人依旧没有泪水。 “只是后来有宫人说起,帝王牢狱里,仿似能听见鲛人的悲鸣。似晨钟暮鼓,很低,很轻,比风声还难寻。 “鲛人落不出明珠,大公主也疲倦了。帝王寿辰已近,她不愿再耗时在这个鲛人身上,大公主渐渐觉得无趣,将鲛人留在牢中,命宫人带些吃食,也不来看了。 “再渐渐,宫人也少来了。 “牢中昏暗,无天无月,鲛人不知过去多久,头顶溅落的水珠在石上凿出小洞,水滴石穿。鲛人昏沉,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却再不知何时,水声停了,是有人来了。” 说到此处,龙女的话音也如这雨滴一般倏尔停了。她坐直身子,眯起双眼,仿若沉思,又身临其境:“那人用身体挤进石缝,将牢狱外的天光与温暖都带进来。鲛人于是想:居然已是初春了。” “只身进入牢狱的人,是大公主的宫女。大公主残暴不仁,阴晴不定地要人性命,宫人也与她离心。在大公主身边时,小宫女便觉得鲛人可怜极了,无妄之灾,受尽折磨。她说,她决心助鲛人逃离。 “但那时的鲛人心灰意冷,怎会相信?她料定宫女是公主遣来的眼线,要继续折磨她的。鲛人不与她多说,更不与她出走,沉默不语,甚至不怎么回话。 “鲛人不说话,小宫女便絮絮叨叨讲自己的事情。她在制香大宫女的手下做事,专门给大公主运送香料,制香的地方与牢狱不远,小宫女忙里偷闲,趁无人时来。小宫女的身世并不好,许多年前家里人卖掉她,换得几袋粟米,以御一个无收的寒冬;但她始终相信,再过不久,疼爱她的阿娘和姐姐就会接她归去。 “真傻——那时,鲛人一定是这么想的。都把你买进此处几年了,怎么还会带你回去呢?若真疼爱你,怎么会把你卖掉呢?谁都知道是假的,也许小宫女自己也知道。她们不喜爱她,她们不会接她归去。可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宫殿里,有那么一个念想……也挺好的。”龙女道,“很多时候,人总需要那些虚妄的谎言,以支撑自己活下去。” 游扶桑给自己倒一杯茶,茶盏重新盖上,难得发话:“你倒是同情小宫女。” 龙女面无表情:“因为我那鲛人友人觉得,小宫女与她所见所有人类都不一样。小小的宫殿,惟她爱她护她,夸她鳞片漂亮,夸她化形成功,与她倾诉,替她打抱不平。分明自己也才十五六岁,却懂得很多道理,天南海北,无边无际。她说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泥鳅跳,这都是要下大雨的征兆。小时候她坐在山坡,去捡雨后水灵灵亮晶晶的石头,她用石头铺路,石头通向远方。她多羡慕低飞的燕子,至少她们挥一挥翅膀就能飞出很远;她总想,倘若能像燕子一样飞过天边,她会不会见到大海?海上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圆?可是,长大以后她才知道,山的那边没有海,只有穷尽一生也无法走完的,无尽的,连绵的山。” “如今她想要回乡,身前也是无尽连绵的山。她期盼有人来接她,因为她早不认得回家的路了。 “鲛人觉得可怜。她也不认得回去的路了。倘若山后真的还是无尽山,她又要怎么回到大海呢?”龙女忽然笑了下,“这下好,本来是小宫女在说自己的伤心事,而鲛人这么一想,反倒是小宫女去安慰她了。” 说这话时,龙女眸子似水,盛着月亮,“于是,某一日,鲛人终于对小宫女敞开心扉。鲛人说,她也想念家,虽然她没有阿娘和姐姐,她孤身一人,但大海确是她的家。她想回到大海了。 “鲛人说,不是所有燕子都能飞到海边。海上的月亮与山间一样圆,却比山间更低悬,并且,天上一个月亮,水上一个月亮,双月映照,美丽至极。 “小宫女变得无比向往,她说倘若日后有缘,请鲛人一定要带她去看看海上的月亮。 “鲛人说好。 “于是那一年,三月十七,帝王寿辰的日子,小宫女提议趁着所有人在江月前庭,无人去管那座后山水牢,她带鲛人出去。小宫女也想出宫,她早就暗中摸透了所有明里暗里路线,就等着某一日大展身手。帝王寿辰日,是很好的机会。 “三月十七日,江月前庭果然辉煌。管弦丝竹,靡靡而行,红柱朱迦,高耸入云。檐下张灯结彩,欲与星月争光辉。 “小宫女带着鲛人顺利地逃出水牢。鲛人本就化形不稳,又被囚禁多时,受了折磨又未练习行走,一路磕磕绊绊;小宫女却不责怪她,处处帮扶。终于,她们走到最后一堵宫墙,宫墙之后是连绵的山与硕大的月亮。 “那时的鲛人视小宫女为至亲友人,对她情谊深深,此刻分别,居然不舍——当然不是不舍这水牢——只是不舍她在人间第一个朋友。 “尔后,她们合力,撞破虚掩的门扉,翻过宫墙。 “从宫墙坠落的一刻,空气清新如清晨的露珠,鲛人的心也如风筝破线,本要高飞,可是—— “她不知道,这风筝还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握在大公主手中。 “大公主只消轻轻扯动长线,鲛人便重重撞在地上。 “鲛人只感觉,清晨的露珠滴下来了,眼前确有明日升起来。但抬起头,不是日光,而是连绵的幽静的火光。她的面前,以大公主为首,一众宫人举着火把,好整以暇等待她。 “大公主脸上平静的,等候多时的笑容,将鲛人双眸刺痛;根本不用她再回头去看小宫女,小宫女那声‘对不起’已说出口了。” 说至此,龙女轻轻停顿,蹙眉似在叹息。 听至此,游扶桑亦佯作诧异:“公主出现在宫墙外,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 她想,显然小宫女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鲛人的,她自始至终是大公主的心腹。比起鲛人,公主能给小宫女的筹码优渥且对症下药,公主知道小宫女最想要什么、最缺乏什么。 果不其然,她听龙女继而道:“小宫女说,对不起,我只是太想出宫去。小宫女又说,伤害别人,以达成自己的目的,是可以的。” 游扶桑于是心想,果然,果然。 大公主许诺放小宫女出宫,也许还给了她一笔可观的钱财。有了这钱财,什么山外海,海上月,小宫女都可以自己去看,不消什么鲛人领路—— 其实在宫女被囚于宫墙这件事上,鲛人从不是她的敌人。 鲛人同样是囚徒,被困在不自由的地方。 但以宫女的身份,也够不着什么真正的敌人…… 让她去反抗掌事姑姑?去违背公主?刺杀帝王? 皆不可能。 小宫女的脑中根本没有这几条路。 她能做的,只有勤勤恳恳为公主完成最后一项任务,然后取走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金银珠宝,行出宫墙,远走高飞。 而对于公主,对上层人而言,底下人自相残杀是最喜闻乐见的,是绝佳的话本与谈资。 “与小宫女那声轻不可查的‘对不起’相呼应的,是大公主扬起的声音,自信而笃定。大公主笑称:曾有高人指点我,鲛人之泪不只是单单的眼泪,是要心死,触及思及内心最悲伤之处,才会凝结出那么一滴可化作璀璨明珠的眼泪。我于是问,那该如何伤她动情?她已与我敌对。高人云:也许换一种温柔的手段,在温柔乡里刺破真心。先甘后苦,才能甘之若饴。” 龙女抬手,水流顺着流转开来,也分去游扶桑面前一杯茶盏。她抿茶轻叹道,“温柔乡里刺破真心,最是沉痛。给人希望再彻底掐灭,这太残忍了。” 游扶桑也静静抿一口茶。 她想,确实残忍。这样故事,倘若我是第一天听得,大概也会闻之伤心吧。 “受了背叛,鲛人眼眶通红,却并没有落下泪来。那泪水在鲛人眼眶里流转着光亮,公主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公主心急,手中利刃拨出,当着鲛人的面—— “刺穿了小宫女的心脏。 “对小宫女而言,也是给她希望又掐碎,只不过掐碎更彻底一些,用利刃撕搅心脏,直接杀害了她。‘我在替你报仇呢。’话虽这么说着,公主分明是在笑的,她无所谓旁人的生命,只是想要那几颗明亮的鲛珠,眼看快要得逞,又怕功败垂成,于是她想试一试剑走偏锋,在鲛人面前刺穿宫女心脏,能不能让鲛人落泪?—— “她成功了。 “那是鲛人第一次落出那般眼泪,越忍耐越是流不尽。柔软温和的泪水在眼眶里便凝结成珠,硌得她疼痛。小宫女倒在地上,血流转开来,扎根在砖红色的地面。她到死前一刻还是诧异,如片刻前的鲛人一样想不明白:怎么才到手里的自由,忽然不见了呢?” 冗长的故事忽而停止了,窗外天光短促,纷纷如落雨。斜雨燎沉香。 游扶桑也喝尽最后一口茶。她向龙女问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鲛人。那是你自己吧?这是你初入人间的故事吧?” 大抵龙女身上也有什么东西,是如同鲛人落泪成明珠一般的至宝,惹人垂涎。 比如龙女骨中煞芙蓉。 煞芙蓉生长在白骨之中,需要世间至深的悲哀浇灌——当然,这些只是游扶桑根据龙女的故事瞎猜的。 被小宫女背叛、又眼睁睁看着小宫女被刺穿心脏,龙女骨中的煞芙蓉终于长成了。而公主正是想要这个。 煞芙蓉被列为上重天至宝,那可是比什么鲛人明珠更不可多得的宝贝。修士食之坐立飞升,凡人食之长生不老。 若说王朝公主为了几颗鲛珠煞费苦心想破脑袋,游扶桑还觉得差点意思,但如果对象换作煞芙蓉,她瞬间就懂得了。别说千万年后的今日、九州以宴门为中的今日,宴如是靠煞芙蓉坐到仙首的位置;若将时日再往前推,煞芙蓉对凡人的吸引更加不言而喻。 龙女没有回答游扶桑,游扶桑全当她是默认,于是问:“那最后,公主成功了吗?” 不过才问出口,又自哂。 此刻龙女正好端端坐她面前,身负神力,骨中生长煞芙蓉。 公主显然没有得逞。 煞芙蓉只会为龙女所用,除非神仙之力,不然无法从骨中取下来。何况大妖之力,凡人如何抵挡?即便是大公主带来数十位驭妖师,全军覆没。 “煞芙蓉的力量在我骨中增长,我也让那些王朝里的凡人体会了一轮极乐之后生命凋零的感觉。我吞噬了整个王朝。”龙女轻笑,低下眼眸,似是十分怀念,“那位王朝公主的魂魄,偶尔也会在我身里发出悲鸣。作恶之人是不会后悔的,只会愠怒自己不够强硬,不够狠厉,居然输在最后一刻。” 游扶桑莫名点了头。 若有来世,她定要做个纯粹的坏人,坏要坏透,恶也恶透,万不能善恶参半。 龙女则道:“言而总之,这是一个故事。公主为了获得一滴眼泪,无所不用其极。” 游扶桑问:“与我说这个作什么用呢?让我同情你,怜惜你?还是你也要效仿大公主,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龙女不答反问:“凡间常说,人生四喜四悲,久旱逢甘霖,新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四悲许是时运不济,光阴短促,树欲静而风不止,爱别离恨苦;也有说转头终成梦,回首空无旧时钟。倒是你,会觉得什么最悲哀?” 游扶桑效仿她以问答问:“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总绕不开这个问题,龙女认栽。静默几许,她说:“我确实需要你的眼泪。我体内的煞芙蓉几近枯萎,需要新的神力灌溉。” 游扶桑心下错愕:我的眼泪?我又不是鲛人,我的眼泪有什么用? 游扶桑问:“我不给,你如何?” 龙女淡然道:“明抢。” 游扶桑眉上紧蹙,下半张脸却笑着,问道:“不学公主用一些温柔的手段吗?” 龙女道:“尝试了,失败了。” 游扶桑于是:“哈哈。” 嘴上打趣,心里已经在寻找后路。龙女尚未有任何动作,周身压迫已然显现了,水中暗藏杀机,似乎只要她稍一抬手,这些原本温柔的水波都会变成利刃将游扶桑刺穿。这是游扶桑进入上重天幻境以来第一个实感:倘若处理不妥,她也许真的会死在这里!! 霎时只听一阵龙吟,像极冰川断裂的声音,森白的龙息弥漫开来,寒气刺骨,凝结成霜,仅仅一刹之间。 眼看着龙息攻来,游扶桑身形陡动,向后跃起——却已经来不及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突如其来的剑芒如星辰,直取骨龙胸口! 剑芒与龙息相撞,铮的一声,訇然而响,撞出两道金黄与冰蓝的光芒。 这铮铮剑声让游扶桑恍然很熟悉,仿似从前听过一般,让她脊背生起一片凉意。 游扶桑与龙女一齐望去。 不速之客身着玄衣,身前悬一把最朴素的长剑。她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前,剑气为她清扫出一片空寂的区域。 玄衣人剑气老成,相貌却是少年模样,一双细眉,满面清冷。 “芙蓉圣品,龙女神身,果然不愧盛名。” 少年横剑在前,双目坚毅,直视龙女说道—— “剑域凡人,但请一战。” 第108章 上重天(七) ◎身前明月照不尽,梦里青山又重楼◎ 凡人百八十年的寿命,在骨龙千万年的亘古年岁面前,只是沧海一粟。 所以最开始龙女对这少年剑修并不放在心上。 千百年前她大获全胜,千百年后,她也不会输。 少年剑修的剑气清澈而决绝,像一簇直击海底的飓风,撞开在水中央。龙女不疾不徐退开,衣后生出白骨的龙尾。 那龙尾如一利剑,眼看就要袭来,少年剑修眼疾手快将游扶桑拉去身后一护。剑修面无表情,声无波澜地说:“浮游小仙,王母命我来寻你。上重天一直记挂着你。” 游扶桑忽有一种局促感,不知该不该应话。首先……她不是什么浮游小仙……其次,她认出了眼前人…… 是宴清绝啊。 小凤凰不一定是宴如是,龙女不一定是宴如是——但眼前人必然是宴清绝!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刻薄又清冷,游扶桑几乎可预见这人皮笑肉不笑的刻薄样子—— 游扶桑于是想,浮游便浮游吧,懒得纠正了。 游扶桑于是点头说好。 在发现来人是宴清绝之前,游扶桑不觉得龙女会输。一个无名剑修,怎么可能打得过东海大名鼎鼎龙女?况且这还是龙女的地盘。 可在知道这是宴清绝后。 游扶桑莫名便觉得,她一定会被宴清绝救走。 她与宴清绝关系绝说不上好,何况此刻上重天幻境,她们连认识都谈不上。但宴清绝是带着那柄剑来的—— 在剑术上,游扶桑对她有完全的信任。 宴清绝的剑,曾被世间人称作“朝露残云,落霞孤鹜”。 剑光是晨起天光映射在朝露上的颜色,宁静却耀眼,细小而蕴含万千,绽开时迅捷有力,让人无法直视;剑风是狂风扫过残云,凌厉而迅猛,如冬雪刺骨,如秋风肃杀,令敌人猝不及防。 至于剑法,则是黄昏时的落霞。 落霞西下,孤鹜飞掠,孤寂而苍凉的,绚丽的悲壮。 宴清绝本不是一个浓墨重彩的人,她淡然,宁静,是一张无情无欲无求的白宣,泼墨是不恭,是亵渎。 可她的长剑又实在精彩。 一招一式,将天地颜色都染尽了。 * 三月廿,东海龙宫,遭致不速之客。 少年剑修横剑在身前,面色淡淡,剑意杀气不减。 这一战搅得东海震动,龙宫摇摇欲坠,雷声大作,七日不息。 又是天边凤凰火烧云,又是海域乌云漫天,凡人几乎以为上重天神祇震怒,欲降罪于人间。 就在乌云密布的第七日,夜中,一道剑光破开了浓云。 霎时清辉如瀑,云开见月明。 剑域凡人敌对东海龙女的故事便这么流传开来了。 原因为何?众说纷纭。唯一听说的,是和上重天一个倾茶小仙有关系。 龙女为什么要劫持小仙,一定是她身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宝物。上重天为什么要点将剑域,一定是上重天不愿将宝物拱手让人。游扶桑心道这传闻至此还算是好的,比后世迂回曲折成情爱故事的那一版好得多了。 世人追名逐利,神仙也不例外。自古都是为利相争,争得头破血流,反目成仇。只是为情,这不合理,也太荒唐。 情之一物在神仙漫长的年岁里顶天只是消遣。今日见了貌美者去爱,明日见了聪慧者去爱,后日见了心巧者去爱,相爱时情浓意切,分别时满地狼藉,这是常态。 什么生死相许,什么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那都是凡人编出来的。指不定编出这些话的凡人何等朝秦暮楚,见异思迁;可是编出这样的谎话,骗了自己,骗了别人,傻子信以为真。 游扶桑所见最长久的,大约是狐狸对岳枵的追随,以千年为计。岳枵强大阴险,狐狸倾心于她,奉献一切,誓死追随,也确实追随到死了,死得神魂俱灭,灰飞烟灭。若这样的故事传到人间,是没有人要看的,她们想看彼此接合,相互爱得神魂颠倒;而不是利用,榨取,冰冷的欲望和绝不存粹的情意。 若是狐狸和岳枵的故事传去凡间,定会有人画蛇添足,书写狐狸死后城主悔不当初。可游扶桑知道岳枵不会那样。能在午夜梦回时忆起自己身边曾有一个为自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人,都是岳枵有良心了。 同样道理,岳枵对她,游扶桑,也不会有任何悔悟心。 伤害便是伤害了,让对方痛苦就是她想做的,倘若对方成了无事人,岳枵才要疑心自己出兵不利了。 性格如此,本性如此,旁人无法干涉。 深情者死于深情,残酷者逍遥自在,世间到处是这样的故事。 游扶桑是这般,游扶桑眼前这少年剑修亦如此。看着剑修拭剑,入鞘,游扶桑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悲凉。 剑修却没她这样瞻前顾后,擦了剑,入了鞘,往身后一带,头一仰,问:“你可知如何回去上重天?” 游扶桑如实道:“不知。” 剑修道:“那便难办了,我也上不去上重天。也许你要随我回第七重天剑域。” 随着宴清绝回剑域,总比随龙女回东海要好一些。宴清绝虽然刻薄,但也正直,一板一眼没有邪念,要杀要剐都是提前告知,不会背后出手。 游扶桑于是点头。 剑修于是头也不回说:“便随我一同向剑域去吧,浮木小仙。” …… 够了! 不要再给我取新的名字了! 从后宴清绝掌门被人诟病傲慢,最大一条就是她记不住旁人姓名。 试想,那么复杂繁琐的剑招她都能倒背如流,单单几字人名,她说记不住,谁信? 一定是故意的! 久而久之,宴清绝目空一切目下无尘的罪名便传出去了。 游扶桑原本还忧心,如果此刻与少年宴清绝私交过深,千年后宴门会被认出来。可转念,这人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她,名字也是乱说,更不可能记住五官相貌。游扶桑于是放宽了心。 前去剑域一路明朗,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平日里会做什么? 少年道:“游历。” “除此之外呢?” 少年剑修面无表情在前御剑:“练剑,拭剑,佩剑,养剑。” 其实游扶桑早就知道答案了,却还是亲耳听到才算作数。得到了预想的答案,游扶桑心满意足地闭嘴了。 闭嘴了,余光却瞥向脚下的长剑。 长剑极新,才从锻造的台面沥起来似的,正配初出茅庐的少年剑修。 这长剑游扶桑也熟悉,从后宴掌门大名鼎鼎的青山剑,是开启雷霆剑阵的不二法宝,后来会传给女儿。 不过,也是不久前,在不周山被妖兽折成两半,命殒了。 游扶桑明知故问:“这剑是什么名字?” 少年剑修道:“剑就是剑。剑需要什么名字?” 游扶桑于是道:“东海一战,声名鹊起。名扬万里了,总会需要一个名字。” 少年站在高空,向下随意一瞥,绿水青山映入眼帘。“那也许会叫青山吧,细水什么的,”她无所谓道,“曾批给雨支风敕,累上留云借月章,大概会是这些意思了。”* 游扶桑心想,大差不差。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从后长剑的名字,也是往后女儿的名字。 原来宴清绝千百年都没怎么变。 一心问剑,心无旁骛。 心无挂念便是无事神仙。 于是谁也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也是这少年剑修跪在王母座前。是经沧桑,少年不再是一柄新剑,眼角淡淡纹路,如长剑千锤百炼后的裂纹;纵使脊背挺直,一晃眼,人已苍老疲惫,垂在肩上的长发似散落的灰白蛛网,将她全然地束缚住了。 “倘若孤山玄镜所示属实,你又要如何?”王母曾问,“你要神格,还是血亲的命数?” 沉着自持的掌门,闭上眼,向下深深叩首。 “心劫未了,飞升无用。” “剑域清绝,自知心有杂念,无法成仙,愧对王母看重。” 她这样说道。 身前明月照不尽,梦里青山又重楼。 这么一个自由的剑修,还是,被束缚住了啊。 第109章 业火(三) ◎清高◎ 梦里青山又重楼,业火浮生一梦中。 宴如是在业火中醒来,不周山仍是昏天黑地一片火海。白蛇在前,慢慢游弋,稀里糊涂说了许多;它问了前世主人救世的想法,尔后缄默不语,也不知这答案是否合它心意,更不知它在将五人带向何处。正思索,白蛇自个儿答了:“我引你们去业火下长生海。长生海中有前世镜,前世镜可窥前生。” 窥前生做什么用? 姜禧本下意识这样问,瞥瞥周围,却发现众人除她外皆点了头,仿似就该这样,更无人质疑白蛇,姜禧只得生生压下疑惑。她还在想神女的故事,姜禧所见,那个神女与宴如是真真一丘之貉,分明身负神力,却悲天悯人没个度,身处弱肉强食的下界,却以为自己还在尽善尽美的上重天——这样的人,迟早会被远不如她的人害死! 其实,死了自己倒也无妨,就怕牵连别人。 白蛇说道:“在神女的故事里,我记得小凤凰,也记得龙女。龙性本劣,嗜血嗜杀,以骨为身,偶得煞芙蓉,才铸成了血肉;煞芙蓉洗涤罪孽,龙女生出神性,这才有了步入上重天蟠桃宴的资格。只是,神性,劣性,附骨之疽;煞芙蓉为白,骨龙为黑,如此反复,龙女心神分裂,人格对立,行事如在梦中游走。这样强大却心神不定的大妖,旁人本该有所警惕。最后,到底是黑的一面占了上风,龙女动了歪心思,劫持神女下界。至此,上重天王母不得不制裁她。” 白蛇深深呼吸,顿了一顿,“于是神女的故事里,走出了第三个人,第七重天剑域的一名剑修。剑修对立龙女,二人搅浑东海,直至最后剑修夺走龙女半身骨龙鳞甲,还有一桩斑斓鲛匹帷帽,将此作为战利品,要向上重天交差。那些鳞甲,王母倒不会收,剑修于是把它们留在在身边,制成了一件名‘九曲月明’的轻纱。” 九曲月明? 宴如是显然愣怔一下。 白蛇仰头:“你怎么了?” 宴如是道:“没有。不必在意我。” 白蛇道:“我不必在意你,你却该在意这个故事的。因为那名剑修,是你的母亲。” ——你的母亲,宴清绝。 母亲,母亲。 即便宴如是早有预料,听见这切实的几字时还是不由得闭目蹙眉。 母亲已离她太远,如今想来居然无法描摹她的眉目,不记得她笑起来什么样子,愠怒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母亲用叹息的语气唤她:如是…… 而只这虚妄的一声,宴如是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这是母亲的前生吗?” “是前生也是今生。” 前生今生如何混淆?宴如是皱起眉道:“……如是不太明白,请您指点一二。” 白蛇却不说下去了,显然对旁人母亲不甚感兴趣。它又悠悠说回它的主人。 “剑修回到剑域后,神女并没有回去上重天。因为那时凤凰在人间现身,勾结一位名为‘枭’的帝王,祸害人间。神女留在人间,是唯一能与凤凰神力抗衡的神仙。凤凰手持凤凰翎,纵火万里,蛊惑人心,凡人尽触凤凰火者,理智尽失,只剩杀欲,霎时,人间万里,手足互残,亲信相杀,又有凡人帝王恶意引导,无尽征战与杀伐。最可怕的是,那些受到蛊惑的人并非不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她们清晰地看着自己沾染鲜血,手起刀落,杀死一个个曾与自己相爱相亲之人。她们懊悔,却没有办法,她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凤凰火是蛊也是毒,会让她们浑身剧痛,只在沐浴鲜血时才感到缓解。她们无法不杀人。但她们也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于是,渐渐,有人趁着难得清醒,自刎一剑,或自戕于火海。也算解脱了。 “如此的状况持续数月,天地间已不剩什么活人。 “尔后就是我与你们说过的故事。神女悲悯,流落一珠乱红垂泪。衣青衣,居赤水,神女所到之处,风雨不止,浇灭烈火。 “至此,凤凰火熄,人皇亦死,这场残杀休止。天地重振,休养生息。只是,只是,”白蛇深深叹一口气,“神女在这战役后,耗尽全部神力。后世讹传她丢失了乱红垂泪,其实不尽然。乱红垂泪仍然在,只是随她一般,失了神力。我曾以为上重天会将此记作神女功劳,重赋予她神力,将她召回上重天,可竟然,上重天至此对她不管不顾……” “神女没有神力,无法回去上重天。上重天也……再没有了她的名字。” 白蛇动情,说出的故事令人叹惋而沉默。众人只叹:飞鸟尽,良弓藏,原来上重天也不外乎此。 姜禧却眼珠子向上一瞥,似个白眼,摸摸耳尖,不解道:“不对。不对。回到剑域的剑修呢?龙女与煞芙蓉呢?凤凰死去,凤凰翎又花落谁家?” 仿若,众人步入藏宝的洞穴,都在为洞穴主人听者落泪闻者伤心的故事潸然而泣,而姜禧只关心宝藏——她以为,这是寻宝者基本的素养。 她们来不周山,本身也只是为了那几个上重天至宝,不是吗? 宴如是也问:“您也说那名剑域剑修便是我的母亲,这一切故事是她的前世也是今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是思来想去,仍然十分糊涂。” 白蛇道:“其实,你们的两个问题,都是一个答案。据我所知,这一切尘埃落定后,凤凰翎,煞芙蓉,乱红垂泪又回到天上。但经此一役,煞芙蓉为剑域重创,凤凰翎因战乱伤毁,乱红垂泪替人间奔波;三者皆是元气大伤,王母发觉,只有将它们融合,才能勉强稳定各自的神力。王母于是心有一计:不如就此造出一人,凤凰翎是她的骨,煞芙蓉生就血肉,乱红垂泪是她的心脏,本质还是一块珍宝,是物,非人,需要强者灵气孕育生长。” “王母再三思索。上重天神官虽多,但甲乙性狡,丙丁多情,皆不堪重任。她想到了第七重天问鼎剑域,新晋的大功臣。慎重斟酌,王母将培育至宝的任务交给剑域。” “本以为就此相安无事了,毕竟凤凰与那位残酷的人间皇帝皆身死了,理应无人作恶了。只是想不到那些恶人虽身死,却在死前拉开了浮屠魔气的序幕,浮屠魔气自然也是觊觎至宝的。于是往后,大约是王母将至宝赋予剑域的两百年后,剑域惨遭魔气毒手,几近,全军覆没。” 宴如是犹疑:“是事发突然么?怎至于全军覆没?” 白蛇答:“并非突然,只是蛰伏已久。彼时剑域最强战力远赴蓬莱,浮屠魔气就是趁了这一空荡,将剑域清扫。” 宴如是疑问:“这一切,上重天可知晓啊?” 白蛇答:“自然。自始至终知晓的。” 宴如是瞪圆双眼:“剑域为功臣,又身负重任,还是娘娘亲赋的重任……上重天居然放任不管?……” 白蛇身子颤抖一下,像一铮被拨动的琴弦。“哈哈,王母……上重天……啊啊……王母不会管的。她知道所有事情,却绝不会管的。” 姜禧接话:“那当然。王母知晓这世上一切世事,何人活到几时,几时适逢转机,几时柳暗花明,几时天命绝人,几时破釜沉舟,几时四面楚歌……王母都知晓的。倘若各个都提点过来,她哪里忙得过来?抑或说各人的命运这样更改,整个天地不都乱了套?” 她一发言,几人皆无话。 虽知王母不会是姜禧这般想法,只是大道无情,可无情到最后,居然恰似姜禧了,无情至于刻薄。 白蛇:“尔后,剑域从第七重天下凡,在人间扎根,几经沧桑,收纳凡人修士,鼎故革新——” “化名宴门。” 虽已知答案,宴如是还是愕然。“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耳边还是白蛇的声音,却听不见心里去了,“大名鼎鼎剑域,如今是人间大名鼎鼎宴门……” 恍惚间,有孟长言去问宴清嘉,“宴门竟有这样的神仙传闻?我非宴氏人,不知晓也不稀奇,清嘉长老,你可曾听说过?” 宴清嘉深吸一口气,似乎很是茫然,眼底又有恍然大悟的释然。她道:“我……我未曾听过什么剑域。只知道宗门接回一个远归的枝亲,于宗门内修习剑术。想来是借宴氏的名,造一个门派。” 年少时,宴清嘉为宴氏宗亲,少年意气,也曾自诩剑术第一流,直至遇见宴清绝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旁枝,她才明白天赋上的差距非几年苦练可弥补。 宴清嘉望尘莫及,不敢再提起剑。 宴清嘉曾恨极了宴清绝,恨她出现,恨她天资,恨她清高;此刻宴清嘉心里喃喃:都说表姊神仙天资,原是真的神仙。 宴清绝知她恨自己,只是浑不在意。神仙是不会在意凡人心绪的,正如凡人也不在乎蝼蚁的思想;不,不,宴清嘉想,虽然我远不如表姐,但将自己视为蝼蚁实在太是妄自菲薄,她与宴清绝,两把长剑也是能会上一招一式的,长年累月追逐着修炼,宴清嘉不至于在宴清绝剑下败得太惨。宴清嘉于是想,若要类比,我大抵是飞禽走兽吧?宴清绝不在乎我,却不得不与我一同生存。直至什么时候,人才会在意飞禽走兽的想法,会去揣测它们思路呢?大抵是—— 被飞鸟用长喙抵住咽喉,被走兽以利爪扼住脖颈,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 只有此刻,宴清绝才会分神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表妹。 是以,宴清嘉才那样愚蠢,答应了陆琼音的请求。 却想不到,她那横眉如霜的表姐在被飞鸟走兽挟制性命的时候也不曾求饶。宴门后山水潭中,宴清绝身披镣铐,眼底睥睨,颀长的身形靠在潭边竟成了梅枝,倚石轻剪风前影。 这样一柄细瘦的梅枝,不会多看渣滓一眼,连死都清高。 第110章 业火(四) ◎亲儿◎ 宴清绝 / 一窗闲愁来去,一枝瘦影娉婷 再怎么梅枝孤冷清高,还是吹落北风中了。 从七重天到上重天,再落入人间,她在人间风光过,失意过,如今身陷囹圄。在自己所建的宴门,孤寂的水潭中,宴清绝端坐百个日夜,才是终于醒悟:是我太自大了。从上重天下凡,一切都很顺利,我甚至有些看不上这凡间。却忘了,纵使力量再绝对,人心也是武器。我居然从不记得钻研人心。 梅枝遗落的一刻,宴清绝做了一场短暂的梦。 她以为自己对上重天不甘,死前走马观花总要回顾一些天上地下的壮丽风采。其实不然。她梦见的,不过是夏夜宴门一场酣畅的雨。 雨声清脆,荡皱池水,宴清绝端坐湖心亭中,本是听雨,可在夹杂的雨声里她恍然听见幼儿啼哭,起初微小,逐渐高昂,便有侍女撑了伞,慌慌张张领着一个小孩过来。她们站在湖边,侍女半跪下去,手忙脚乱安慰哭闹的孩子,眼神不断向湖心亭里瞥,却不敢出声唤。宴掌门想来是在静修,她不敢打扰,可小少主又这样哭闹……唉,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过刹那,湖心亭里端坐的人身形一动,竟似融入雨色,恍然就到她二人身前了。 小少主还在哇哇大哭。 往常,小少主再怎样哭,怎样闹,一见了母亲便会都止住,可今日稀奇了,究竟是什么伤心事让她这么难过? 宴清绝也问:“发生了什么?” 这一声不带情绪,侍女只得慌乱道:“不,不知……发生什么也不愿说,只说,只说要找您……” 哭泣的孩子青发垂髫,圆圆云头鞋,一身淡淡粉黄色,人间孩童五六岁的模样,一张小脸哭得很红,手揉搓着眼睛,低着头也不说话。 自入道以来,宴清绝鲜少有头痛的事情,这孩子的存在是个例外。上重天交与她至宝,原先只是一颗花籽儿,她养花似的养着,好风好水供着,可当入了凡间,这花籽儿不知怎么就成了个婴儿。宴清绝无奈,只得将她放入襁褓,对外称是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的身世太过特殊,若被狡徒觉察,从而觊觎,后果不堪设想。 她于是用最稳妥的法子,为孩子捏造一个绝不惹人起疑的身世。 只是,在旁的事物上从未苦恼的天才剑修,如今面对孩子啼哭,却常常手足无措,好在自她回到宴氏,这小孩自有经验丰富的奶娘去带,不至于那么折磨人。 虽对外说是自己的孩子,可自孩子会说话、咿咿呀呀叫她“阿娘”以来,宴清绝还是实话实说:“如是,其实我并非你的阿娘。顶多……算是你的师娘。” 小少主瞪着眼睛,迷茫了一会儿,又皱眉,不住地摇头,小手捉着宴清绝衣袖:“不明白,不明白,”她把头埋进宴清绝衣裙里,轻声道,“如是的名字是你取的,姓是你的姓,我又长得那样像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我的阿娘呢?” 宴清绝少见地沉默了。 耳旁似响起上重天王母娘娘的话:由你的灵气孕育的,是你带在身边抚养的,怎么不算你的孩子呢? 宴清绝低下头,身前啼哭的稚儿眉眼与她如出一辙。看着这孩子,她常常恍然,以为自己真有了一个女儿。 宴如是此刻也把头埋进宴清绝衣裙,哽咽道:“阿娘,阿娘……是阿娘吗……” 宴清绝轻声应:“嗯,阿娘在这里。” 宴如是抱得更紧:“阿娘,我,我,我,”小少主“我”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用宴清绝衣裙揩一下鼻子,用力停顿一下,使劲儿大喊道,“阿娘,我,我看不见了!!” 那是小少主头一次发现自己夜盲的毛病,把自己吓得满屋子大跑,撞倒的瓷器将她的手划伤,大大小小无数伤口,把宴清绝看得心惊肉跳。 宴如是大喊:“阿娘,我变成瞎子了啊!!!” 宴清绝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夜盲之症。 至宝融合,煞芙蓉为水,凤凰翎为火,乱红垂泪为木,水克火,火克木,环环相克,体现到人身上,必有五感缺失;现如今只是夜盲,而不是全然眼盲,也并非口鼻喉舌哪处有了缺陷,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宴清绝一个眼神,侍女离开了。 宴清绝矮下身子,抱紧孩子。 本想安慰无妨,可孩子实在哭得伤心,让她那句高高挂起的“无妨”显得那样心狠。 湖心骤雨初歇了,孩子在母亲怀抱里渐渐熄了哭声。 “阿娘,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变成瞎子……” 宴清绝安慰:“只是在夜里看不见。等天光初照,你会重新看见的。” 宴如是呜呜:“那不还是瞎子?半个瞎子也是瞎子……” “——那这样呢?” 宴清绝的掌心在宴如是通红的眼上一抚,霎时宴如是只觉得心旌大动,有一抹灵气注入眼中,再睁开眼,眼前一片敞亮。湖边圆月看得见了,风下树影也瞧清楚了;此刻,连湖心残留的雨线都在宴如是眼里有了痕迹。她看见蜻蜓低歇,蝴蝶扑闪,树叶抛在风里。 但也仅仅是一瞬。 当宴清绝不再触碰她时,这些景象也随之不见。 如明灯照夜,灯熄了,四周又变得黑暗。 宴如是惊异问:“那是什么?阿娘,刚刚那是什么?为什么可以那样?是什么术法吗?” 她捉着母亲的手,将那手再次往自己眼皮子上搭。 宴清绝却故意抽回去:“想学?那就听阿娘的话,现下好好去睡去,”她卖关子,“都子时了,还不安寝,真让人操心。” 宴如是撒娇:“阿娘,今日先教我一点点嘛!” 孩子嗓音婉转如莺啼,宴清绝忍不住微笑,嘴角如旧书卷翘起的边角那般难压。 开口却道:“不行。你要随我回屋去,好好安寝。” 宴清绝转身就走,宴如是跟在她屁股后面不死心:“那,今日知道个名字总可以吧?” 宴清绝仍道:“明日再告诉你。” 但摊开掌心,牵起女儿小小的手,轻轻握着。 宴如是哼哼几下,到底妥协了。 至此,小少主眼角的泪水是彻底干透了,眉眼弯弯地笑着。 二人行至屋前,宴如是再问:“为什么我非得去睡呢?阿娘不也尚未安寝?阿娘常常成夜不寐!” 宴清绝道:“阿娘是大人。如是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要好好的,乖乖的,按时寝食。” 宴如是问:“那如是变成大人以后,也可以成夜不寐吗?” 宴清绝想了一想,冷血道:“也不可以。” 但又轻轻地笑开了,“只要阿娘还在,如是就永远都是小孩子。” * 雨后湖心的梦很快消散了,宴清绝沉在水中,如细瘦的梅枝剪开水中的倒影。 一身冬雪,一池春水,树影桃花,都是梦。 世间人常说,先有母亲,才有亲儿。 宴清绝却觉得不然。 她清楚,是因为有了如是,她才成为母亲。 孤山势头正盛,宴掌门身殒,宴门败得彻底。人间又一次陷入劫难。 如若还有机会,她多想对自己的女儿说: 境遇都是一时的,心性才是一世的。 唯愿吾儿,得道成修。 * 将至宝交付给剑域时,王母曾言:凤凰翎作骨,煞芙蓉生就血肉,乱红垂泪凝结成她的心脏。 至亲之死,催动生长。 于是水潭事变,少年目睹母亲被啃食的刹那间,她的体内结出一颗小小的,煞芙蓉的花束。 从那一刻宴清绝才懂得了,救世是一种诅咒。救世代表着牺牲自己,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辈。 110-120 第111章 不周山(八) ◎大梦渐渐无声了◎ 游扶桑随宴清绝回到剑域,正是夜中,天上一轮高悬的梨花月。月光清冷,天地失色,游扶桑盯那月亮,双目猛然刺痛一瞬,恍若从高处坠落,她的身子凭空跌了一下。 眩晕席卷全身,游扶桑知晓那是浸入移形换影时的感触,但她无法控制。毕竟这并非切实的九重天,而是业火幻化而成的九重天,只是业火中,一场熟谙的世事又借游扶桑的口、用游扶桑的身重演了,在这万年前的九重天。 游扶桑忽然很是后悔,从前在宴门,那些个九重天故事她从未仔細去听。要怪那时通史的讲师是个说话字字催眠的老师太,且在初始承诺了这课程不用考核,让游扶桑坐在学堂里人在魂不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总是游神,撑着下巴,目光随光影跳动,睁着眼睛做梦,白日大梦。 那是刚入宴门内门的时刻了。头顶故事左耳进右耳出,她听到讲师说,有个人间皇帝祸乱一方,妄想长生不老。故事在这里打住了,是有学子举手问:缘何说她是“妄想”长生不老呢? 讲师答:“因为凡人生老病死,无法长生不老。” “可修士可以长生不老。百年,千年,万年,只要道行得道,亘古长存,没人会说修士是‘妄想’长生不老。”学子问,“为何修士长生便是理所应当,凡人长生便是妄想天开?” “因为凡人与修士有异。” “何种差异呢?”学子追问,“修士从凡人出,就连宴门宴氏也不是人人都有道行,起初只是些读了圣贤书的人,后经战乱,辗转经商,去了海外,才知世有扶桑蓬莱,才知天外天。修士生自凡俗,生来肉体凡胎,只是有些人不曾接触道法,也无所谓天赋,或是天赋在日复一日的操劳里消磨了。有些人运好,接触了道法,又恰巧有些根骨,难道就可以一步登天了?” 讲师哑然了一下,估计也不晓得“凡人皇帝妄想长生不老”几个字是如何演化成“凡人与修士何异”的问题。差异么,那断是有的,修士能活千百岁,凡人短短几十年。只是若从同源的角度,确不宜说有太大差异。讲师于是也只笑笑:“是我用词不妥当,出口不曾斟酌。凡人皇帝想要长生不曾有错,错便错在她以命续命,妄想以凤凰翎杀生,用她子民的性命,以延续她一人的长生。” 游扶桑的记忆里,前排追问的学子是再说了些什么,才渐渐熄灭声音的。 睡梦中也不记得那人是谁了,隐约一角明黄色衣袍,长发高束,脊背挺直,白孔雀似的骄傲。游扶桑不仔细看,只迷迷糊糊地,暗自去想:历史都是死人的故事,纠结那些做什么呢? 讲师的故事里,人皇一己私欲祸世,凤凰因害王母蟠桃而下凡,二人相遇,意气相投。 于是人间炼狱。 尔后神女救世。 可惜神女也是一个悲剧,法力耗尽,遭致驱逐。从神到鬼,一夕之间。 神女身殒,上重天炼就一枚乱红垂泪。多年后,几乎已是凡人的小凤凰与神女在人间相遇,凤凰问道:世间总是这样,有人以私欲祸世,有人以大爱救世。祸世者死,救世者亦死。此处的故事告一段落了,彼处的风波又掀起了。总有争端,便总要牺牲一个又一个“救世者”。如此往复。你以为你在大爱无疆地救世,其实只是照亮这尘世的一颗星火,你燃烧至死,这世间便又昏暗了。你不会觉得后悔吗? 神女道:我不后悔。 凤凰道:人们并不会多么感激你。她们会忘记你。 神女沉默几许。就在凤凰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时,她淡淡道:我曾有一个故人。她教我一句话,我帮助谁,不是以“她会回馈于我”为目的的。很多事情,想做便去做了,并不计较后果和回报。 相较于凡人,她已看过无数山川胜景。见过九重天上神仙琼楼玉宇,见过十八地狱浮屠成魔,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此话说完,二人化作春风,不见了。 山灵闻之而感化,为其凿制神女墓。 学堂里难得几个认真听讲的学子又举起手问了:那是什么山的山灵?巫山?苍山?昆仑山? 讲师道:有传闻在蓬莱…… 游扶桑在睡梦里,跟着想到,她还没去过蓬莱呢…… 大梦渐渐无声了。 游扶桑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她分不清此刻是身在九重天,或在不周山,抑或是在……宴门中。 游扶桑的身子渐渐沉下去了,魂魄却没有飘起来,业火灼魂,寒雪压身冰封面,求助无门。 忽然,耳畔有什么东西急促地响起来! 是铃铛的声音,但全然不清脆。这大概是个摔破的铃铛,裂了个口子,声音才这样难听。除去铃铛,梦里还有乌鸦在叫,嘶哑难听。 游扶桑却浑觉熟悉。 游梦里一支箭刺破风响,从云霄中射出。 是宴门对浮屠城宣战。 宣战的前因是什么呢?是人间生灵涂炭,是浮屠鬼,还是…… 有一个名字扼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渐渐被急促的铃声遮蔽,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有人兀地出现,伸出手来,如将游扶桑从水中捞出那般,让她从睡梦里惊醒! 很冷。她仿似在深湖中心,无星无月,目之所及尽是黑暗,只能向下看见水面上浮动的冰块。硕大的冰块仿佛接连冰川,散发阵阵寒意。 有人在前头划桨,站立着,漆黑的背影里隐约可见两只龙角,骨白色。 让游扶桑想起九重天的梦里,龙女将她劫持去了下界,也是这般站在舟前划桨。 游扶桑于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却听龙女道:“你差一点要醒不过来了。” 龙女没有回身,游扶桑也静静坐在舟中。脑子里很乱,她还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从干涸的口里挤出一个声音,她问龙女:“这是哪里。” 龙女的船桨停顿一瞬,才轻声道:“不周山。” 游扶桑像是又要睡过去了,声音很是迷茫:“先前的那些,上重天的事情,都是什么?” 龙女竟然说:“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你只需要知道,你现下回到了不周山,回到了人间。” 船桨在黑夜的湖中慢慢划着,远处冰川连绵渐渐显现出来。龙女道:“没有什么小白蛇,那是我在不周山的化身。我曾经急功近利做错了事情,王母贬我下界,困守不周山。” 虽强硬地说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此刻却还是细心解释给她听了。语气是无法控制的熟稔,仿似她们曾经十分熟识。 游扶桑道:“你救了我。” 龙女停了桨,在黑暗里缓缓侧过身子,向游扶桑丢来一枚破碎的铃铛,平静道,“是她救了你。” 游扶桑接住。 铃铛破旧,边缘已经锈烂,音尾裂开一道口子,几乎是烂铁,能发出声响实在奇迹。 也是此刻,梦里被扼住喉咙没喊出声的名字有了回应,游扶桑在心里不断回想,是庚盈。 龙女道:“你在业火中几近烧死,这小铃铛拼了命地想救你。小铃铛前世也是造孽许多,往后也要进入往生道了,她这次救你,也算是道别吧。” “我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这个,我不能做出承诺,”龙女轻声道,“这世间生死事,只有一人说了算。” “谁?” 龙女转过身来,苍白的薄唇隐约说出两个字。 * 将游扶桑送出后,冰川里再没有了小舟,没有了木桨。龙女站立在湖面,身后是骨龙长长的尾巴,一半潜入水中。 她向水中唤:“出来吧。” 一望无际的冰川湖面,渐渐也浮现一个身影。衣衫上,业火余烬,随她站直身体簌簌落下了,衬得她整个人颓废又锋利,像一把蒙尘在冰川的旧刀。 她的面容很模糊,隐藏在冰川的雾气里快要融化了。可是她看着龙女,眼里的戏谑一点儿不减,是她惯有的颜色。她吃过大大小小那么多凡人与修士,拥有她们的体貌特征,偶尔对着铜镜,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是谁,只有眼里那一点讥诮颜色告诉她自己,她是谁,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她是岳枵,枵为饥腹。饥腹者狩猎,势若雷,爪若钩,鉗之则猎物碎骨无遗。 如同游扶桑在业火中经历了上重天,岳枵也在其中经历了一些幻梦。她尝见凡间祸乱,作为凡间皇帝征战四方,然后湮灭。湮灭后苏醒,身前就是这尊龙女。 原来龙女自与剑修一战后,被王母贬至不周山,如今不周山上金乌守护,不周山下业火丛则是龙女代劳。她在此处,已经千年万代。 岳枵已是凡人之躯,承受不了业火极冷极热,她此刻,要么冻死在冰川,要么走出业火,以凡人之躯去对付那几个与她血海深仇的修士——也是死路一条。 龙女道:“今时今日,你阳寿已尽。是去是留,你自行决定。” 岳枵面上终于形成了成渐月的模样,她仰起头问:“阳寿尽了,还有阴寿,是不是?” 龙女道:“你没有了。” 大恶之人,去阴间也讨不到好。 事实上龙女很少是非善恶之分,岳枵做过的事情她不置可否,只觉得岳枵实在令人敬佩,又实在是可惜。凡人之身,冒犯王母,冒犯整个人间,真是不容易。 前世造成人间涂炭,还算是借了凤凰的力,也让上重天三大至宝元气大伤。这一世更是彻底,一己之力斩断王母刺下的仙缘,手上人命无数。岳枵是凡人,而非可以自保魂魄的神仙,她走过一轮奈何桥,理应没有前世的记忆。奈何秉性之深,永世不变,就算有来生,也是邪佞之辈,是以王母下令,命龙女斩断其生魂于业火中—— 龙女却犹豫了。 这样一个斗天斗地之人,潦草没了命,怪可惜。 岳枵于是道:“若真觉得可惜,龙女大人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龙女问:“是什么?” 岳枵闲闲道:“我这模样,想去和业火外几人心平气和聊几句,恐是不可能了。便请龙女代我将上重天的故事讲给她们听,好吗?”她正色起来,亦摆正身姿,虔诚道,“此之后,我自会走出冰川,入业火受罚。” 龙女不解,但并不纠结,只是照做。 冰川当值总是无聊,有戏看也是好的。 她于是化身白蛇,去向几人讲述了上重天的故事。 之所以那样请求,不过是岳枵清楚她的敌人貌合神离。这样的消息扬传于外,用不着她出手,那些人自会打起来。 * 白蛇将话锋停留在剑修亲儿,身形在业火中一晃,似是被烧尽那般,逐渐没了踪迹。 与此同时,一抹诡异的桃花香气散开在六人之间。 姜禧没有自己的武器,嫌束缚也嫌累赘,她更爱好将其她人的本命法器占为己有,用多几时,尔后丢弃。 用人用器,在她眼里都是一样,趁手则用,不行则弃。 常思危的桃花扇也不例外。 姜禧扬手,扇面打开。 随了白蛇离去,业火中的压迫流失,桃花扇上生出新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茁壮成绿枝,张牙舞爪地向四周喷涌而出!! 桃花枝触及火焰则散,可枝叶源源不断,生生不息,仅仅刹那铺天盖地。 而停留在宴如是面前的枝头上,簌簌地,生出一支嫣红的桃花。 周围人讶异,想不通姜禧突如其来的发难意欲为何,但到底都能明白过来:白蛇已经提点得十分了然,宴如是便是那个“至宝”。 ——而她姜禧来到不周山,可不就是为了这些宝物吗? 第112章 不周山(九) ◎书生鉴真,遇谎则断舌◎ 从进入不周山的一刻起,姜禧从未将身边任何一人当作自己的同伴。 业火丛中,岳枵不再现身,游扶桑亦是失散,其余修士术法尽失,身如凡人——明晃晃的一网打尽的机会。如今,褚薜荔已是废人,金乌不会贸然出手,这二人几可忽略不计,但也要尽快除掉,以防意外发生;孟长言、宴清嘉与宴如是是一伙的,分则各自为战,符、剑、弓,在旁人眼里皆是神仙级别,姜禧却不以为意,姜禧只怕她们合力使出雷霆剑阵,这她万万敌不过,她于是想,必须在三人合力之前铲除其一——孟长言是最佳人选。孟长言本就身作辅助,在宴门几乎是一个文官,只要烧毁其符箓,她定寸步难行。尔后借助业火,姜禧烧尽其符箓;符箓属土,桃花扇为木,姜禧邪修功法为火,于打斗一事,不论哪一点,姜禧皆更胜一筹。 如此身边人,姜禧一一算计,伺机而动。终于在白蛇离去时找到机会。饶是精兵亦有松懈,绝非时时刻刻待命,正当众人松一口气,桃花扇毫无征兆扬开,霎时如洪流般喷涌而出!! 金乌率先升起翅膀向上躲避,尔后栖在云中作壁上观,果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桃花扇的枝桠源源不断,冲散了剩余的四人,几息之后,她们稳下神来,宴如是张开弓弦,宴清嘉长剑出鞘,才回头相望一眼,却发现孟长言没了踪迹。甫一思索,才反应过来方才姜禧那第一枝桃花状似是绽放在宴如是眼前,实则暗中攀上孟长言左肩,一抹梅枝暗点香,却麻痹五脏六腑,孟长言抵御无果,动弹不得。 束缚了孟长言,下一个解决褚薜荔。可惜现实总不如预想,两个宴门人见同伴入仙境,一左一右,长弓破开桃花雾障,长剑劈斩花枝乱麻,姜禧双拳难敌四手,根本无暇对付褚薜荔。 姜禧并非全无防备。 只见孟长言后颈梅枝倏然刺破皮肉,从血脉延伸进去,开始蚕食她灵息! 姜禧原本还嫌一对多费力,如今有了灵气补给,倒是方便不少。被斩断的桃花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聚集而上,锋利的枝干迅速缠上灵力尽失的褚薜荔身上,如法炮制将她禁锢。 姜禧原想直接将她二人杀害,可还是提防金乌。若伤及人命,金乌必然出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姜禧没有那个必要与她为敌,缠绵作战。 如今金乌高高在上,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证明姜禧想对了。只可惜姜禧的最终目标还是杀人,且要杀的还是不周山与上重天共同的“至宝”,届时金乌一定会出手…… 共同对战宴如是与金乌,姜禧是够呛。 但,倒也不是全无对策。 先前褚薜荔对战白蛇,血祭使了一半而被对方打断,让那血祭的力量存续在褚薜荔体内无从释放。人是成了废人,力量却还吊着没用。姜禧觉得十分可惜,恰巧那血祭本就是对付妖鬼的术法,而姜禧也曾修习鬼道—— 她很清楚如何催发血祭,而当桃花扇的花枝刺穿褚薜荔灵息,褚薜荔的血祭便为她所用。 用血祭滋养桃花扇上血桃花,岂不事半功倍? 当然,消耗的仍然是褚薜荔自己的性命。血祭力量鼎盛之时,褚薜荔必死无疑。 褚薜荔不是没想过会死在不周山。可她怎么会想得到,杀死自己的不是明面上的妖兽敌人,而是从入山时就站在自己身边的“自己人”? 褚薜荔驭鬼道,所见厉鬼万千,此刻身为桃枝所缚,怒而惊叹:“姜禧!你真是比那些鬼还可怕。” 姜禧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权当这是褒奖,笑着说:“那当然了,倘若我这个邪道做得还不如小鬼邪性,岂不是很掉面子?” 姜禧要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她要去哪里,尸山血海也都踏过。 手中扇子桃红柳绿,煞是艳丽,却是人血染就的。 这扇子在常思危手中可从未这般艳丽过,只因常思危杀人瞻前顾后,此人杀不杀得得、可有什么后患、或可师出有名……正道邪心,坏事都做不利索。而姜禧邪魔外道,杀人只看杀不杀得了,能力到了,便去杀了。既是敌对,就没有平白留一条活路的道理,但也要杀得利落,一击则毙,毋留后患。 姜禧清楚血祭的威力,便不再惧怕三足金乌临阵倒戈掺上一脚。血祭开启的刹那,褚薜荔性命枯竭,姜禧功力骤增数倍,宴如是与宴清嘉尝试合力并击却已经来不及,只得各自为战,只是才斩断藤条,前方又源源不断生长,几乎铺天盖地。几息后,宴如是无法,只得改变战术。速战已不可能,长久之战……难道要等褚薜荔性命耗尽,血祭自然消退? 再而转念,倘若白蛇故事里的凤凰翎之类的东西真的在宴如是体内,那此刻有没有作用? 显是也想到这一点,宴清嘉视线撇来,无言一挂。电光石火的思绪间,二人默契不减,长弓长剑配合无间,宴清嘉所修剑术本就与宴清绝大类相同,一招一式间,居然给了宴如是在与母亲一同迎敌的错觉。 思及母亲,宴如是恍然鼻酸,心里暗自下定决心,定要赢下此战。姜禧的意图已经很明显,她断不能让她得逞! 扇面桃花势不可挡,藤蔓以万千姿态喷涌而来,山阴初月削骨如泥,也有了奋战的气势。一面是艳丽的桃红与血祭煞气,另一面是山阴清澈的灵气与宴清嘉的剑风,二者此消彼长,不分伯仲,苦苦消耗。 约是过了半刻钟,一方露出破绽。 宴如是似是急功近利了,加快劈斩之速,瞧来是愈战愈勇,却正中姜禧下怀,她太清楚这位年轻的仙首总是善心泛滥,一定无法容忍无辜的褚薜荔白白消耗性命,才致使明知无法速战速决,却还是铤而走险,在某一瞬间爆发实力,便不管会不会后继无力了。而姜禧无所顾虑旁人的性命,褚薜荔与孟长言被吸食殆尽,她无所谓。正所谓恶人有恶人的好。 短兵相接的刹那,姜禧好整以暇向敌手说道:“我之所长,在于海纳百川,不论敌友,皆有所学。能做我的同伴,必有强项;能做我的敌人,必有所长。是以,我虽憎恶岳枵,却也向她学了一招半式,比如体察人心,如何利用似你一般良善人的好心思……” 姜禧向宴如是慢条斯理地笑,嫣红的桃花缠绕在山阴初月之上,如同细长的毒蛇缠绕上光洁的手臂,“我虽总是做事莽撞,但在要紧时刻也还是会精心思考的,不然也做不成你师姐的左膀右臂,是不是?” 话音落下的刹那,桃花短促地炸出血雾,带有毒素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无孔不入。 煞芙蓉可抵御毒素的侵袭,宴如是只觉压迫,身体却无大碍,她实在不解:“你在不周山蛰伏许久,此刻攻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些上重天宝物对你的修行并无精进的效用。” 姜禧所修邪道鬼道,所需极阴之物,最是极品的正道宝物,与她反而相克。 姜禧也笑:“自然没什么效用。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用得着罢了。” 姜禧不愿说出实情,宴如是也无法逼她如何,只是眼看着血祭威力要耗尽,褚薜荔奄奄一息,因那毒素,孟长言也必死无疑。宴如是从不将自己视作独自一人,她眼里,她不仅要做战到最后那一人,旁人的命她也要去管,这便是仙首之所以为仙首,所行所动,并不只修行精进她一人。 可是姜禧几乎是另一个岳枵,一朝不顺,举世陪葬。刻薄的疯子。 电光石火思绪难定夺,却是某一瞬间,弥漫的血祭猝然而止了—— 咫尺斗争的二人皆是一愣,在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之前,血祭骤散,扇面生出的桃花亦全无征兆地破碎坠落! 这样的景色姜禧再熟悉不过了。常思危身死时桃花便是这样落下的,是和常思危本人并不匹配的哀婉玲珑,血色的玲珑。 发生了什么? 姜禧还怅然的时刻,宴如是陡然反应过来缘由。 有两个人…… 自戕了。 这世上总有人是不愿看到再多的伤亡的,如果牺牲自己一人可救其余所有人,她们便会去做。她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青城山褚薜荔,自知血祭后无从苟活,不如一刀快活。她不愿做邪修的刀,不愿意为虎作伥。 至于御道书生常思危。 自戕的刹那,她对姜禧道:“姜禧,收手吧。” 收手吧。 收手吧? 姜禧不自觉咬紧牙关。 常思危是最知晓姜禧意图为何的人,应当知晓一切前因后果,知晓姜禧一切的纠结与一切筹备…… ——姜禧是为了谁而这样做?是为了谁而这样奔波狼狈? 什么叫“收手吧”?她常思危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说这三个字? 常思危凭什么不领情??! 常思危只问:“你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什么?” 能为了什么?为了救你回来,为了给你重塑肉身! “可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姜禧,你总嫌我墨迹讨人厌,不是吗,为什么又希望我回来呢?” 常思危虚心说着,语气平淡,仿若在讲述一桩最普通不过的事实,又好像真心在求教。 为什么呢? 常思危,你觉得我是真的在讨厌你?在嫌弃你?怎么了,生前分明很会自我说服,死后怎么装聋作哑,对一切开始质疑了? “你没有真的讨厌我,亦不嫌弃我,却总在做让我觉得自己正在被嫌弃着的事情。看着我为你患得患失,你很得意吗?”常思危的魂魄已经很淡,声音也随风去,“姜禧,你不喜欢我,就不要硬留我在身边。” 眼见她魂魄将要消失不见,姜禧急促道:我喜欢你!我如何不喜欢你?我若不喜欢,………… “便不会为你做这些事。” 这九个字却说不出口了。姜禧感到口中一股怪异的咸腥,她眯起眼,后知后觉刺痛,比她从前所承受的所有苦楚都疼上千百倍——竟是口中舌根处生生断裂开来!!! 书生鉴真,遇谎则断舌。 当一句话是彻底的谎言,即是说话之人明知故犯、刻意为之,书生鉴真下必然断舌。截舌之刑,其苦不能言。 而如今,这竟轮到了姜禧! 从前宁古塔,姜禧假意含情说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常思危都会傻傻相信,怎如今这生死攸关的境头,她却不信了? 姜禧忽觉得好笑,口中仍有鲜血流出,她瞪了眼睛,盖意为:你不信我?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喜不喜欢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能比生死更重要?如此生死攸关,常思危只该想着如何能救活她自己!纠结那些细枝末节,简直愚蠢至极!! 常思危则道:“是我不信你,还是这句话从根本就是假的?姜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做那些事情只是因为,连煞山庄之后,你每每对上岳枵,总满盘皆输,你不服气,想做成一件事以证明自己……你要证明,从前那个九州天才如今仍是天才,而非才尽心瘁,惜者英才。姜禧,你做事从来只为你自己;姜禧,你做这些事情,不是因为喜欢我,不是因为惦念我。” 常思危的话语说尽了,桃花枝也适时刺透她的魂魄。以本命法器自尽,将自己逼入往生道,书生在鬼市阴曹地府,静静听那鬼差点卯。鬼差如斯宣判道:与邪修勾结滥杀无辜,来世为蠹孽。不过念你前半生清白…… 常思危长鞠一揖。“与邪修厮混,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论前半生清白,后半生染血,杀伐无数,书生自知罪孽深重,不容一予善终。这样的结果,不论几何,我都认了。只是……” “只是?” “只是唯一放心不下,想与尚在人间的故人说上一句话。” 她低下眼,憔悴道:“姜禧,收手吧,莫再错下去了。” 第113章 不周山(十) ◎她所见,人命只是天地间尘埃◎ 姜禧此生见过很多不同的美景,也渐渐体会到一些景色的类同。 夏日酉时黄昏隐约低沉下去的时刻,夕阳折出血光,那场景总教她不得不想起蒲月国古战场里杀得昏天黑地的午夜。春日曼妙的花瓣飞舞,温度轻拂在面上,如见温热的血腥飞溅,姜禧恍然发觉,人血的温度与春天的温度居然是相同的——都是生命的温意。只是前者象征死,后者象征生,但生命消逝和生命新发的景色总是相似,至少对姜禧而言是这样。 初见常思危,她们都是躲在姐姐身后的黄毛丫头,十五六岁。御道山寺桃花,云间烟火人家,姜禧看见一向严厉的姐姐收了谁人一封桃花信笺,一盒桃花胭脂,于是眼角眉梢浮现少女春情。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似开未开最有情。 姐姐最喜欢那个人。 是以,姐姐这么喜欢的一个人,到最后居然冷眼旁观姐姐的死亡,这让姜禧不怨不恨,怎么可能? 对常思危也是恶其余胥。 再见常思危,桃花扇下画楼春早,姜禧看着她御道书生的名号,心里哂笑:这厮在御道混得真是风光。既在一处过得好,说不是同流合污,谁信。那便不要怪姜禧将她划作敌人。欺骗敌人的事情怎么算欺骗?要怪书生痴傻,分明有鉴真的术法,对她却从不起作用。 姜禧犹记,起初常思危那柄桃花扇面上的诗句是“度日还知暮,平生未识春”,背面是“不应相见老,归去养天真”。 不应相见老,归去养天真。她从来都是那样的人。 可此刻姜禧口中血流不止,她狼狈止血,手不由自主去翻看这柄已成废品的桃花扇,却猛然发觉,扇面上的诗句变成了“少年行乐未曾久,一朝离散总成空”。背面是空白。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一句的? 姜禧居然记不起来了。 血从口中涌出,滚滚滴落在扇子上,又因为煞气变得浑浊含黑。桃枝百余尺,竟是此刻,花落成枯枝了。 * 走出业火丛的时候,游扶桑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在一个云雾缭绕之处,一个明黄色的背影立在身前,马尾很是高挑。才要开口,梦却醒了,身前确有人站立,但不是宴如是。 闻见动静,那人微微侧过身来,语气洋溢轻快的笑意:“扶桑,我竟比你更快一些。” 那是一张很和气的面庞,本该属于宴门抚琴占星的成长老,而很难让人联想到杀人无数的岳枵。 可事实便是事实,伪装被撕破后一举一动都惹人猜忌心疑,此刻游扶桑对她也只剩厌恶。游扶桑只恨自己在业火前没有将其一击毙命,而此刻见到岳枵,她捻起袖中唐刀,意识回拢时,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恍然身形一闪,冲将出去,几乎在眨眼间凌驾在岳枵之上。岳枵眼前一晃,未曾反应,胸膛已被冰冷的刀锋死死抵住,她动弹不得。 “姨娘在业火里走过一遭,回来真变成凡人了?”游扶桑平静去问,无悲无恼,“反应慢得可以。”手中稍一用力,唐刀深入三分。 岳枵战栗起来,冷意沿着脊椎爬上,呼吸也变得艰难,汗水从额头上滴落,但莫名的,她看向游扶桑,忽然觉得很兴奋。 于是,岳枵的嘴角扬起了,抿起一个温柔到诡异的笑:“是啊,姨娘这次是真的变成凡人了,扼住脖颈会死,心脏刺一刀也会死……”她视线下移,去看唐刀,恍然便很想问:你看这把唐刀,可还记得姨娘也曾赠你一把琼木剑呢? 但没有说出口,只是重新直视了游扶桑双眼,意味不明地说道,“扶桑,你杀我,我不疼的。” 是什么意思? 游扶桑理应在此多加思索,可类似的谎言听过千百回了,惟恐迟则生变,游扶桑只能尽快下手,速战速决。 唐刀入心肺,轻血飞溅。血肉的触感和温度……没有什么特别的。 如今岳枵,也只是凡人而已。 岳枵就此倒了下去。 游扶桑缓缓收回手,内心却没有大仇得报的激动与狂喜。岳枵倒地,已失了气息,双目微合,眼底无光,双唇惨白,血流如注,昔日运筹帷幄的威风全不可见,竟显得几分狼狈和平凡。游扶桑站在那里,仿似微微愣住了,心中五味杂陈。是悲大于喜,或喜大于悲,她也说不清了,只是闭了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杀岳枵的时候,她是忐忑的。过于忐忑,便忘了去深究岳枵嘴角那抹笑。 更没有主意到岳枵倒地后,一阵急促的火焰席卷而过,如狂风呼啸,刮向远处,涌向天边。 那与岳枵的梦中,与小凤凰勾结时使用凤凰翎之时展现的场景全然相同,是凤凰翎与浮屠魔气相合,冲撞邪火,将把人间烧得生灵涂炭之前——会引发的巽风。 那些生灵涂炭是岳枵梦中曾见到的景色。就算此刻她将死去,此后之事再与她无关,更无法从中得利,她也乐意瞧见。乐意瞧见哀鸿遍野,百姓叫苦不迭,这是她心里原生的恶。 曾经,‘枭’引来浮屠魔气,借凤凰翎,拉举世涂炭。现今,她已身是凡人,但也使计借用游扶桑的浮屠气,兼以凤凰翎便在不周山,她故技重施,欲召万鬼孽。她岳枵便是死了,也乐意见得万人陪葬。 只是游扶桑并不知道这一切。 于是那一天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仇得报的日子。 * 岳枵 / 比丘比丘尼,祇树孤独园 殺一个人的時候,血和骨是有重量的。 骨骼断裂,响声清脆;血液飞溅,温热而粘稠。 杀一百个人,手起刀落,岳枵感到快意。她已经习惯那样的声响和浴血的感觉,她变得十分享受。至于一千个人,下手愈发快速伶俐。杀人似一种游戏。 杀到一万,岳枵已经听不见哀嚎声,她的心飘飘然,从高空俯视,她所见,人命只是天地间尘埃。 而记忆里,比丘尼曾说:人命尘埃,终要归去。归去浮屠,成鬼成仙自在。 浮屠佛陀,渡世之舟,慧光如浮水而不沉,如塔巍然高耸,接连天地,安然立于风雨外,青烟袅袅,松柏肃然,超然尘世而不染,普照世人却无声。 此为浮屠。 浮屠佛子以身入尘,甘堕苦海,替世人背负重压。此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松下禅院,青灯昏黄,置身地狱,直面烈焰,忍痛忍悲,将众生罪业引向己身,独挑众生之苦。 二代比丘尼对岳枵道:此为浮屠令。佛者众生,世人皆苦,我们便作那个代尝苦难之人。 可是岳枵想: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要有人承受别人的苦难?这世间人人都在吃苦。耕者走卒四季劳作,日高汗流,日落归家,灯下细数,仍愁米粮之少。位高则心忧祸福,爵显则恐谤毁;富者惧盗,权者惧失,皆夜夜难寐。宦海沉浮,宫墙内外,皆难逃荣枯之苦。 世人皆苦,惟各有所异耳,或贫或病,或忧或愁。贸然收集旁人苦楚,看似真良善,实则假慈悲。细想,替她们承担苦楚重担,岂非剥夺了她们自力自强之力?苦虽暂时解除,然必有新苦随之而来。那些惯于寻苦者,纵使安逸,也会自寻新患,何必如此一味替代?一味之援手,非能长久。欲令她们得以新生,必得尝尽苦难,方可铸成坚韧之骨。 “尝尽苦难”…… 此言一出,举室死寂。比丘尼则脸色逐渐阴沉,眸中闪过一抹不可名状的怒火。“大胆!你口中的‘真善假慈悲’,是何等狂妄无礼!”她厉声责备,而愤怒中带着些许失望,“岳枵,你竟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论人之苦?人心本就向善,助人当为己任,怎可口出此等凉薄之言?简直不知分寸!” 面对如此劈头盖脸的咒骂,岳枵轻轻晃了身子,却没有后退,更没有低头,她沉默地望向老尼,比丘尼也怒视着她。 老少对峙,无人置一言。岳枵却发觉自己曾那么敬重的比丘尼眼里居然是那般空洞。她真的明白她所行吗?真的认可她所行吗? 阿难。你说出来的东西,你自己相信吗? 岳枵于是轻快地想:这样看来,我可比我的老师更加脱俗,至少我能说服我自己。 岳枵诡异地笑起来,步步向前迈进,动作迟缓,但每一步都充满了压迫感。 比丘尼一惊,连连后退,几近踉跄,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行貌看起来些许滑稽。她竟不知,眼前这位学子何时变得这样阴鸷?阴鸷得不像是佛门所出…… 比丘尼顿觉失态。她于是与岳枵道:“岳枵,既修佛道,便要心怀慈悲。你所言错就错在失了慈悲,失了方向……罢了,罢了,罚你去扫柴房一月,此事就算过去了。” 正是冬日,山中严寒,柴房积雪结冰。岳枵把身子搭在十尺长的扫帚上。 隐在山间的夕阳,血似的红。 她望着远处出神。 年少的杀神,扫了一月的雪,看了一月的山,渐渐地,心里有了想做的事情。 第114章 江南春(一) ◎师姐在想什么呢◎ 游扶桑在上重天经历三个月,不周山上仅仅是过去两个日夜。岳枵毙命后,身体便在业火中燃尽了,不留一点尘埃。 游扶桑走出业火丛,周身火光逐渐稀疏,至最后全然消失不见。 她又回到了不周山。 不周山的清晨里,一半的山林隐藏在雾中,另一半则显出全貌。漆黑夜里错杂诡谲的密树,显现出真实形貌后,也不过一棵普通高大的树。游扶桑不禁想到,树是凡树,人是凡人,再怎么变化无穷,都只是凡间物而已。 浓雾弥漫,山道还是看不到尽头,游扶桑只能深一步浅一步试探地走,四周静极,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随她疾走,又渐渐响起耳鸣与急促的喘息声,太阳穴隐隐作痛。 终于她遇见了人影。先前振作一队的六人此刻已经七零八散,满身负伤,眼见了游扶桑皆多有防备。岳枵诡计多端且变幻莫测,谁知眼前这个游扶桑是不是假扮的? 金乌的羽翼还没有收回,宴清嘉的长剑仍在滴血。 只有宴如是往前方一怔,立刻收起长弓,鞋履轻点地面,人跑出去了。 不周山浓密的迷雾如烟,宴如是注意到的,也不过是师姐冻得通红的耳朵。 几步的距离,宴如是一头扎进游扶桑怀中。 游扶桑也不知是疲还是倦,并没有推开。 迷雾里,两个满身尘土的人相拥,都疲惫极了,是故抱得不紧,只是相互靠着,如似依偎。 宴如是所修识灵一角能辨人物本质,旁人都那她的行为举止作为准则,而此刻她所行也证明眼前这人并非岳枵,于是众人不禁松一口气,卸下防备。 宴如是把下巴搁在游扶桑颈窝,依靠着,脸颊不自觉磨蹭在师姐的肩上,乌黑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像两条深夜里翻涌的墨河。 游扶桑本就瘦削,单独站着似一柄青竹,锋利而缄默。疲于表达情绪,她沉默几许,到底只说了一句:“岳枵死了。” 岳枵死了,庚盈之仇与你的杀母之仇,都算是报了。 宴如是闷声说道:“褚薜荔与常思危死了,姜禧离开了。孟长老……”她回想起背着孟长言的宴清嘉,说道,“孟长老,受伤了。” 游扶桑已然疲惫得不堪一言,没了反应的精力,木木说道:“是吗。这样啊。”她靠在宴如是身上微微摇晃一下,终是把人轻轻推开了,“我要回蓬莱了。宴仙首应当是回宴门吧?” 理应是这样,宴如是却犹豫了,她看向游扶桑,总觉游扶桑话中有话,只是没力气说。宴如是于是试探地说道:“并不一定是宴门,许要看哪里更需要我。” 宴清嘉亦道:“宴门门内之事,如孟长老的医治,门外之事,褚薜荔与青城山……兴许我都可以代劳。” 宴如是立即道:“如是谢过宴长老!” 宴清嘉作揖:“仙首不必言谢。” 除了这两件,还有什么事呢?宴如是竟一下想不起来了。她这个仙首仿似最近也没甚么绝顶要紧的,她只眼巴巴盯着游扶桑,希望对方快快再递出橄榄枝。 宴如是仍站得那样近,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不忍说重话。游扶桑眼睫轻颤,哑声道:“那你可以同我去蓬莱么?” “那是自然!”宴如是双眼亮起光来。愁云惨淡的不周山这才多了几丝活气。 * 几人分道扬镳,离开了不周山。 分明没受什么内外伤,游扶桑坐在仙首的步辇中却还是恹恹没有神采,盯着步辇外千篇一律的云雾,不知所思。 宴如是的心里第一千次泛起疑云,又第一千零一次压下疑问。她本想出了不周山后与师姐交流情报,互通有无,但看游扶桑神色,她也不好开口问。 在大约第一千二百次,宴如是终于忍不住,小心开了口:“师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意料之内的答案,“只是觉得人命轻如尘埃。今日生,明日死,再后一日……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游扶桑眼睫颤了颤,眼角凝出一滴泪珠,但她觉得并不光彩,低下头,衣角匆匆抹去了。 她靠在窗棂,碎发遮住眉眼。步辇平稳,是她的心颠簸了,如此刻颠簸的尘世。不知是梦是真,游扶桑忆起自己年少时的一些故事。她那时极羡慕宴如是,却不是羡慕她的天赋与资源,而是羡慕她有一个和蔼可亲的母亲。 小宴少主本性跳脱,到处闯祸,曾撞破琼楼金樽十八余,锋利的碎片藏在手心不敢与人说。是宴清绝半跪地上,掰开女儿紧握的手心,看着那满手血痕,心疼地问:“缘何不告诉我呢?” 小宴少主把眼睛哭得像两个红核桃:“阿娘会惩罚我吧……” 宴清绝叹气,摇了摇头。 “你呀……” 年轻的母亲牵着女孩儿向医馆走,带着她去包扎。游扶桑正在医馆最外处洒扫,沉默着低着头,忘记向掌门问好,却听见了此生最难忘的一段话: “犯了错要受罚,可是受罚并不只是受罚,而是为了让你铭记,为了让你下一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是,你说说,今日为什么会撞翻那些金樽?” “我……我只是追着蝴蝶跑,走上亭台,忽觉天光好刺眼,脚下没有站稳,不小心便摔了。我听见乒铃乓啷一声响,抬起头来,东西就碎了一地了。” 宴清绝捉起女儿挂满血痕的手心:“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摔倒了,手……手撑在地面上。” 宴清绝又叹了口气。“既觉得天光刺眼,眼前景物看不清楚,那便要慢下来,慢慢走,是不是?” “……是。” “亭台楼间不准疾跑,如是,你知不知道?” “知道……下次必不再犯了,”又道,“对不起,阿娘。” “有什么好与我说对不起的?”宴清绝刮了刮女儿的鼻子,眯起眼睛,“如是,你最后再告诉阿娘,为什么要追着蝴蝶跑呢?” 小宴少主嚅嗫:“觉得它好看。如是只是想近近多看一眼。” 宴清绝便是笑了一下,“可你去追它,反而是惊扰了它。鸟雀鱼虫,再是美丽夺目,静静观赏便好,不必去追。” “……哦。”宴如是低下了脑袋。 “怎么把头低下去了?” “……” 宴如是也不知怎么形容,她只觉得母亲心平气和指出自己的错误,反而让她愧疚更深了。 母女沉静地沉默着,最终是宴清绝将女儿抱紧怀中。“让你这样难过,反倒是我的不对了。你摔碎了金樽,藏着淌血的手心,却把一切偷偷藏在背后不与阿娘说,真是让阿娘好伤心,于是想:是我给如是的信任不够多,或是宽容不够多,让如是觉得告诉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是吗?” “……没有!”宴如是笨拙地抬手抱阿娘,“阿娘是最好的阿娘!” 阿娘是最好的阿娘。 偷听的游扶桑想,这句再正确不过了。见惯了咒骂的她,从未想过宴如是的隐瞒换来的,居然是对方的道歉认错。“是我给如是的信任不够多,或是宽容不够多,让如是觉得告诉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吗?” 犯错了不敢告诉大人,是小孩在惧怕未知,她不知大人会暴怒还是宽恕。有时隐瞒可以暂避风头,有时隐瞒却更酿成大错;但至少从今往后宴少主再犯下什么过错,一定会先告知宴清绝,因为她很清楚:阿娘一定是站她这边的。把犯下的错告诉阿娘,阿娘是会帮我的。因为阿娘很强大,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所以往后的我也是——阿娘一定有办法! 游扶桑好羡慕,羡慕宴少主有这样一个好娘亲。但这羡慕到遇见成渐月后便停止了,只因成渐月也会轻轻抱着她说:扶桑,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于是游扶桑想:姨娘,你也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你只是利用我,不是真的对我好。 * 步辇渐渐停下了,蓬莱的早春光明媚而温和,游扶桑在其中悠悠转醒,眼底却还是阴霾。 于是她也不知晓,在她沉睡的时候,有人轻轻吻掉她眼角的泪光,依偎在她身侧,也静静沉睡了片刻。 游扶桑在梦中想起从前事的时候,宴如是也在思索,原来自己不是阿娘的亲生孩子,而阿娘下凡也是为了完成王母赋予的任务——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阿娘所谓的血亲劫,也有一部分在扶桑师姐的身上呢? 第115章 江南春(二) ◎师姐,是江南春◎ 一入蓬莱,游扶桑直奔长老阁。 不周山与上重天的事情始终困扰着游扶桑。椿木万年,春发为始神,要问真相,椿木长老是最好的人选。 却在长老阁外被周蕴拦下,周蕴抵着门,拿腔拿调地笑:“哎呀,好生不巧,椿木长老正闭着关呢,没法儿为你们答疑解惑了~” 游扶桑问:“什么时候得空?” “不知,”周蕴道,“一出来就告知你们。” 游扶桑于是递出铃铛,“她出来以后,务必将这个给她看。就说我想见她。” 周蕴拿着铃铛端详半晌,一副心里打着算盘的样子,尔后伸出手:“三十两,包在我身上。” 三十两!?游扶桑在心里惊呼:三十两,这家伙怎么不去抢! 宴如是却拿出一个小小金元宝:“不用找了。” 收了元宝的周蕴立刻变了一副嘴脸:“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好好的!” 游扶桑翻白眼:“你是医师还是跑堂小二?” 周蕴丝毫不介意,美滋滋拿着金元宝,用衣袖小心翼翼擦了擦,心满意足地看着它变得金光闪闪,再收进袖子里。 游扶桑道:“周蕴,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无良商贩了。” 周蕴一点儿不生气,只道:“歇歇吧,瞧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是金乌说你们是去不周山迎敌,我还以为你们是去采矿了呢。” 有这么夸张吗?游扶桑低头瞧了瞧,分明只是衣角被业火灼烧,灰烬散不去而已…… 周蕴想了一想,向宴如是伸出三个手指头:“仙首大人,可以再加一个小元宝吗?” 你滚吧!游扶桑在心里骂。 可宴如是居然不问为什么,径自又给了一个。 游扶桑:“喂!” 兴许对仙首大人而言,丢两个金元宝便如随手掸掉两粒米一样无所谓。 游扶桑于是想,不是我的钱,我闭嘴。 周蕴美滋滋净赚两个元宝,决定为大恩人作一些贡献。她在袖里乾坤袋中摸来摸去,摸出一枝红豆似的药株,向宴如是道:“赠你一味药,名为‘江南春’。” 游扶桑插话:“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宴如是接过,也喃喃:“江南春,该不会是……” 周蕴大怒:“才不是!” “还没说是什么呢。” “我还不清楚你们?哼。”周蕴煞有介事地咳着嗽,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此物‘江南春’,效用无它,能让你们睡个好觉而已。人世间折磨,多在一个愁字,愁绪多,夜难眠,体力不支,更是拙里藏拙,愁上加愁。其实很多筋疲力尽的时候,往榻上一躺,好好睡一觉,醒来兴许是迎刃而解了。比如你们,去睡一觉,醒来了,兴许椿木长老也出关了呢?” 周蕴便是在这蓬莱三月春光里一笑,先前吞银钱时的促狭又荡然无存了,端的是阳春白雪好模样。 “二位大人,愁绪太多,小心头发都掉光光哦。” * 游扶桑回到自己在蓬莱的居所,床榻平整,窗明几净,想来是有人常来打理。她猜是翠翠,但眼下精疲力竭也无力去寒暄了。分明在步辇上小憩了片刻,此刻却更累了,游扶桑欲向床榻上倒,想了一想,终是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往屋后方淌温泉的地方慢慢踱步。 蓬莱整座山的温泉本是一体的,各居所的小妖都可享用,只因游扶桑当时在养伤,她的居所才有单独辟出的一片小小温泉,供她日常清洗。 游扶桑跪坐在泉边扑一把水,却从清泉面上看见身后人的倒影。 宴如是抱膝坐在门槛上,看着真是可怜。 ——要怪仙首大人修为高深,走路无声,兼以游扶桑已无力多做思考,居然忘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游扶桑对着清泉倒影愣了一愣,手里动作却快过心思一步,掬起一捧清泉,浇湿了发尾。 身后声音响起:“我可为师姐濯发汤沐吗?” 与此同时,鼻边嗅见一抹奇异的香,顿是碧水春波,玉鬓花堤,浣鬟香满泉。 眼角余光瞥见暗红的粉末,游扶桑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江南春,”宴如是道,“师姐,是江南春。” 这么一瞬间,游扶桑只觉得困极了。于是江南烟雨桃花深,风送香尘,便只听得耳边潺潺流水声了。 第116章 江南春(三) ◎师姐,我最最珍重你◎ 江南暮雨,春舟花痕流水声。一味药沿着耳骨深入脾肺,如白杏吹入山光里,回首惊散梦里身。 五指轻柔地揉搓在游扶桑颞骨,她渐渐横卧下去,触碰到宴如是的双膝。宴如是替她梳头,伴着江南春的香气,游扶桑的湿发似鸦羽落了夜露,云梳入鬓,玉篦青丝,宴如是细心梳理着,像在打理一袭未卷好的帘。 游扶桑恍然便想到了从前。也非在宴门与宴如是两小无猜、她们互理鬓发的时刻了,而是再往后一些的时日,她叛出宴门,摇身一变成为浮屠城主。贵为邪道尊主,住行梳洗自然皆有人打理,比如前几位浮屠城主,光是负责晨起梳洗的侍女就有二十余位。 可游扶桑却很少让人近身,原因无它,她不信旁人。 何况彼时庄玄之死仍是个迷,不知她死于何处,死于谁手,于是看谁都像细作,面上戒备,心下提防。 只有一日实在疲倦,游扶桑坐在对弈亭前,手抵着面颊陷入浅眠,身后有浮屠殿侍女经过,不知轻重地为她盖上一片墨氅。 游扶桑觉察有人在身侧停留了,挨得近极,手指细细整理她后襟。后颈是人体极脆弱的地方,游扶桑几乎一下便清醒过来,周身魔气随她清醒而变得暴动,连同对弈亭下清泉水都成了刺骨的棱锥,径直刺穿侍女的左腿。 霎时血花一片,都合着小亭雨雾浮起又落下。游扶桑已不记得那侍女的名字了,却仍记得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额头在青石板上撞出鲜红的血:“尊主饶命,尊主饶命!我只是看黄昏落雨了,而您的衣衫却很是单薄……” 年轻的尊主披散着头发,金色的瞳孔像日暮时分的一缕金光,细细去看,像极了金箔上的裂纹,透出一种破碎的寒意。冷碎玉,光凝霜,是密林寒潭尽处燃着的一点残火,冷冷地照着人,让人心里打颤。 侍女不明白单单披了一件衣裳,为何会惹得尊主如此大怒。 多疑是上位者的通病,可多疑总伤人心。 游扶桑没有回应。 但渐渐,她也冷静下来。现实到底不是梦,至少血和人命是真的。 刺穿侍女左腿的棱锥慢慢化开,刺骨的清泉水淌过脚踝。 游扶桑放下那大氅,转身走了。 对弈亭外雨雾飘渺。 侍女瘫坐在地上,捂住伤口,欲哭却无泪,面上只有劫后余生落下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砸在手上。 游扶桑生气归生气,细想起来侍女也无大过错,兼以其平日里细心周到,游扶桑没有再对她发难,只是逐出浮屠殿,让她不再在此当差。 渐渐再见不到那人了,游扶桑也遗忘了她。只是某次闲谈,青鸾意外提起自己曾杀鸡儆猴,杀过一个左腿受伤的侍女。 游扶桑心里有些印象,却不确切,于是去问:“什么缘由呢?” 青鸾笑:“尊主不记得了?浮屠殿内谁人不知晓你憎恶人近身,那侍女却不知轻重地腆到您面前去,总得有所惩戒。” 游扶桑微微有讶:“于是你杀了她?” 青鸾理所应当地反问:“不杀何以立威?” 游扶桑沉默几许,“葬在了何处?” 青鸾道:“浮屠城没有葬身处。” 人死如灯灭。灯灭后,那一点残烧的灯芯也会渐渐湮灭进黑暗,黑夜散去,黎明渐起,昨夜的蜡烛只是今晨烛台上一条疤。人命是轻贱的东西。 * 耳边潺潺流水声还在继续,蓬莱的早春响起黄莺的啼鸣,游扶桑睁开眼。分明经历了不愉快的梦,醒来却很是轻松,她的记忆停留在宴如是那声“如是可为师姐梳理吗?”,也不知是应还是否,总之全然安心地睡去了。这是从前做浮屠城主从未有过的体会。 她倚靠在温泉旁青石长榻上,身前的风还带着早春的潮湿,一点江南春的余韵。宴如是在她身侧和衣而眠,手轻轻环着她的腰,蜷缩了身子,并不舒展。 就像从前的浮屠城主。 游扶桑于是恍然想到,如今宴如是也在仙首高位,身边还有可信任的人吗? 只是宴如是不如她疑心病重,反而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好心思,十分正直。正直到最后估计又要遍体鳞伤——这样的道理一甲子前已经应验。 再如何遍体鳞伤也是她选择的路。游扶桑不想再去计较了。 游扶桑于是坐起身子,衣角浸入水中,沾湿一片,她才半蹲下去撩衣摆,身后人已醒了,从后方抱住她,面颊静静贴在她后背。 抱着她,不说话,游扶桑动作一滞,任由那衣角湿漉更多。 水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下而上,冷冷地贴上小腹,寸寸顺着衣襟滑进皮肤里。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青苔味,泉底似有若无的潮腥。很快,衣衫吸足了水汽,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她像披了一件濡湿的旧梦。 宴如是依旧没有出声,只是见游扶桑并不推开自己,是以得寸进尺,愈抱愈紧,成了藤蔓,想方设法缠住身边人。 游扶桑却要离开了,强硬地抽出身子。 “师姐。” 游扶桑便不动了。 宴如是的声音也像水汽,很湿润:“师姐可有做梦吗?” 游扶桑想到梦里的烛台,没有回话。 宴如是抬了头,看着她,眼里闪着雾光,让游扶桑想起揉碎的水波,与湖面上碎开的月影明灭。“我做梦了,”她的语气带着不浓不淡的笑意,“我梦到好久以前,师姐让我在浮屠殿做床侍呢。” 游扶桑愣怔一瞬,口干舌燥,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问:“是吗。” “是呀,”宴如是坦然道,“我却想,曾在浮屠殿,我有床侍之名,却无床侍之实,师姐又不碰我,让我做什么床侍?想来只是拿我寻开心罢。” 是吗?游扶桑又想这样问。 那些前尘旧事,她居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方才我拿了周蕴的江南春,以灵气研磨成粉末,轻轻一吹,师姐便晕头转向了。师姐睡得那样安稳,衣带还在我手中,我于是想,此情此景,我岂非为所欲为?可替师姐梳理完头发,我又想明白了,倘若我那样做,师姐清醒一定会生气,便是再也不搭理我了。如是万万不敢贪图短暂的欢愉,却遭致漫长的悔悟,是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也嗅了江南春的馨香,只敢躺在师姐身侧。” 在这岸边江南春。 宴如是小小停驻,将面颊完全埋进游扶桑的后背,闷声问:“我是不是变坏了?” 也根本不给游扶桑答话的机会,继而道,“可是,师姐也很坏的。师姐以前都是照顾我夜盲,如今只会欺负我夜盲。师姐真的变坏了啊……” 游扶桑终于问出口:“是吗。” 没什么情绪,要归因于游扶桑觉得自己现在可算个顶好的人,不愿意承担变坏的罪名。 宴如是于是道:“嗯,不是。现今师姐连欺负也不愿意了,对如是尽是漠视。若非芙蓉血,是不是真的不理我了?” “是以我借梦,梦见从前浮屠殿,师姐拿床侍之名压我,金丝帷幔里,师姐用魔气抵着我的背,人却压在身前,让我如此这般,如此那般……” 游扶桑打断:“……我可没做过那样的事情!” “是啊,没有做,真是可惜。”宴如是闭上眼道,“如今你我关系,竟是什么都不是了。” 游扶桑皱起眉:“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想来是江南春害人不浅,让仙首开始说胡话了。” 游扶桑挣开怀抱,将衣带从对方手中抽出,衣角湿淋淋的一片落成水帘,皆随她走动渐渐远离了这氤氲之地。 只留下一句,“宴如是,你清醒一下吧。” 宴如是靠在水边,没什么神采,自嘲笑了下。 确实不清醒了,依了江南春的缘故,做的荒唐梦、心里糊涂话,竟全都说出来了, 反而一句最真心的却忘了说: 师姐,我最最珍重你。不要再不理我了,好吗? 第117章 江南春(四) ◎一定要记得我!◎ 回蓬莱折腾了一个时辰,借江南春小憩一个时辰,游扶桑再回过神来,居然戌时已然过半。 最让游扶桑讶异的,莫过于周蕴所言非虚。她们小憩醒来,椿木竟真的出关了。 早春的晚风里,椿木长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一副老态龙钟模样,身后五六个小妖叽叽喳喳跟着,游扶桑看着她,莫名就笑了。 笑容算不上友善,但也不至于阴险,岂料椿木看一眼鞋履打滑,身向后仰,众小妖惊呼去扶,只见椿木袖里甩出一物。 一个铃铛! 游扶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去接,眼睁睁看着铃铛摔在地上,碎得稀巴烂。 铃铛碎了,椿木也站稳脚跟,对着游扶桑十分开心地笑道:“哈哈,叫你吓唬我,害得庚盈被摔碎了吧。” 庚盈?游扶桑不敢置信:“什么?你……” 几步上前,欲检查铃铛,却发现早已化作青烟。 游扶桑有些发慌,一抬头看椿木仍然在笑,才反应过来是戏耍。 椿木丢回那个真的铃铛,“哈哈,逗你的。” “……” 老顽童。 游扶桑接回铃铛,沉着冷静呼出一口气,走近椿木,毕恭毕敬俯首作揖,再抬头,提起拳头,一拳打在老人腹中。 尔后开口,与椿木原先语气如出一辙:“哈哈,打错了。” 众小妖大惊失色,大声疾呼,欲将游扶桑扒皮。 游扶桑倒成了没事人,如释重负地注视着铃铛。铃铛稍作了修复,裂纹处蕴藏一抹春神的灵气,隐隐在波动。 见她盯着铃铛出神,椿木道:“看来你已经琢磨出来了,一些事儿还是你与她直截了当去对话,才比较稳妥。此处虽开阔,但人多眼杂,不自在也不方便,你不妨随我去长老阁,慢慢与之叙旧。” 游扶桑盯椿木半晌,终点了头,道声“好”。 * 长老阁参天白桦木,游扶桑没有多做停留。她以椿木长老之意狐假虎威,屏退阁内所有小妖,再将铃铛放至桌案,席地坐下。 坐下的刹那,铃铛有所感应,叮当一声。 声响后,铃铛裂缝处的灵气都如古木开春般疯狂地生长了起来,短短一刹,结成花卉,平地生秋兰。 灵气幻化成一颗枝头果实的样貌,沉甸甸坠着,向下点坠似人在颔首。 游扶桑能感觉到,这就是庚盈。 似是好好睡了一觉,仍闭着眼睛,伸个大大的懒腰,发出舒服的喟叹。 庚盈显然是看不见游扶桑的,伸完懒腰后窸窸窣窣地动了动,装腔作势道:“是谁呀?是谁召唤我呀?”庚盈清了嗓子,“咳咳,愚蠢的凡人啊,既然你唤醒了我,伟大的天神决定赋予你一个愿望——” 游扶桑打断:“咳。” “——尊主?” “嗯,是我,”游扶桑道,“游扶桑。” 懒洋洋的声音一下活泼起来,“尊主!真的是尊主啊——”庚盈的惊喜溢于言表,“就知道尊主会来看庚盈的!!” 游扶桑沉默几许,问:“你等了很久吗?” “也没有啦!”庚盈笑嘻嘻回应,“只是不与尊主见面,便会觉得很漫长;庚盈要把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告诉尊主~” “我去那个地府呢,走的就是咱们盂兰节常去那道桥,我被鬼差推着在桥上走的时候,还侥幸觉得每逢盂兰鬼门大开的时候会有人来找我玩儿呢,结果我被鬼差一带,直接进地府啦!! “到了地府,鬼差和我说,我真是非常非常罪业深重啊!我杀了太多太多太多太多人了啊!!于是阎罗判官往地上丢了个小签子,庚盈,畜生道!!!我哭啊闹啊不依,我说我不要当虫子不要当猪不要当鸭也不要当乌龟,呜呜,我不要入畜生道…… “我哭啊哭,鬼差夸我,说是曾有孟姜女哭断长城,今有庚盈哭毁奈何桥。其实我是装的,我没那么爱哭!但我真不想变成虫子。 “我哭得太狠,入畜生道的事情就真的搁置了,往后听说,其实是有人替我誊抄经文,才缓了我的责罚。 “于是有一天,鬼差来与我说,我可以不变成虫子了。只是如果变成人,就会忘记过去了…… “庚盈宁愿当一只虫子。” 她顿了顿,“宁愿变成一只虫子,也想记得尊主,记得浮屠城……更多一点。尔后鬼差道,那还是从畜生道走起,不过有经文相送,会变成好一点、嗯、体面一点的畜生罢。不过呢,当草木虫鱼走过了六世,第七世不管怎么样都会变成人;不管怎么样,都会忘记一切了……” 游扶桑忽问:“你眼下是第几世?” 庚盈道:“嘻嘻,先不告诉您!” 再道:“我以前想:变成虫子,岂不是被人一脚踩死了吗!入了畜生道后,我想:被人踩死,就可以去到下一个轮回了。先做了虫子,运气倒好,没被人一脚踩死,没被鸟雀吧唧吃掉,没掉进水里淹死,寿终正寝了,不过虫子命短啦,没活多少时日。二十天?四十天?也就这样岁数了。第二世做了一朵透骨花,被一家富贵人家的小姐养着,可惜小姐体弱,命也不好,先是染了伤寒,后来家里长辈有了赌瘾,把什么都赔光啦!树倒、树倒猢、猢那什么,猴子散!我这朵娇花也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无人浇水,活活旱死!死!唉!” “第三世是一条鱼,也许是锦鲤吧,住在好大的寺庙里,总有人对着我许愿呢,今日要家财万贯,明日要功名利禄,我呸!一穷二白的人都在做什么癫梦呢,我都在水里嘲笑那些人。结果有一次,我用鱼尾放了个泡泡,水池前的大官忽然觉得很不吉利,说我在嘲笑——虽然我确实有偷偷笑啦——然后找人把池中水抽干,我又死了!呸呸呸,要是再让我遇见那个狗东西,我一定——哼! “第四世是一只鸟儿,没什么好说的,晴天就站屋檐上,落雨就躲树荫里,叽叽喳喳,和我的鸟朋友讲路过每一个人坏话,反正她们听不懂! “尊主,第五世的我可威风啦!是一只大猫呢,额头上有一个‘王’的那种!我真是太强壮了,又迅猛如雷,哇,近些的几个山头没人,哦不,没兽不知晓我的名声!路过的樵夫,我咬!路过的迎亲队,我也咬!路过的商队,我更咬!路过的修士……结果……哈哈,你知道的。死掉了嘛。 “再后来,就成了一棵树。这是最漫长的一世,我慢慢长,慢慢变高,慢慢变得铺天盖地,慢得都快睡着了。只是奇怪,周围的野兽怎么都这么奇形怪状,不像我从前见过的,反而像我曾经在浮屠城,有人去过不周山,说是遇见很多妖兽……啊!我于是想,原来我在不周山上呀!渐渐地,我才知道,我是在不周山上当一棵无花果树。 “再然后,尊主,你猜怎么了?我看见你,姜禧,宴如是,还有一些不认识或者不记得名字的家伙,你们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可惜我是树,不能跑,不能追,只能眼巴巴看着你们走过去。当树真的太累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再醒过来,不周山的业火不知什么时候燃烧在整个山头,我看到了您……看到您一直沉睡……我很着急…… “着急地叫醒你后,我又睡过去了。哈哈。别怪我嘛,我们树是这样的。 “但我也看到了姜禧。姜禧拿着那把桃花扇叨叨叨说了什么东西,然后舌头断掉了,满嘴是血,天啊,尊主,你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游扶桑道:“我不知。” “唉,可惜,看起来好痛呢。”庚盈道,“不周山的业火实在是太猛了,我这棵无花果树也被烧坏了,再醒过来,又是那两个讨人厌的家伙,鬼差!她们说,六世以毕,你可投胎成人了。鉴有人为你誊抄经书,约可投个好胎。她们还说,我会有喜爱我的娘亲……尊主,庚盈要有娘亲啦!” 游扶桑道:“这真的很好。” 游扶桑心里却细细想着,原来,这已经是第六世了。 庚盈道:“这几十年,庚盈做过虫子,做过花草,做过参天大树。也做过水里的游鱼,山里的大猫,枝头的鸟儿,不与人言,自由自在。其实,还挺怀念的呢。但是,尊主,你知道吗?我…… “我最想做的,还是尊主身边的小乌鸦,浮屠城的庚盈。” 似乎已经在说离别的话了,庚盈的声音逐渐染上哭腔,“尊主,之前匆忙,都没来得及抱抱您,没想到再见,还是没办法拥抱。” 游扶桑下意识站起来,手伸出前,恍然发觉这无花果的幻影在不知何时已经十分单薄,淡得能透过晚风了。 “庚盈!” “我在呀!我也不想走,可是没办法……”庚盈又哭又笑的,要是能看见,还不知有多滑稽。她在用力出声,可是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变轻了,仿似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庚盈两只手放在唇边,用力呐喊,“庚盈走了,您一定要好好记得庚盈呀!!!” 第118章 江南春(五) ◎渐行渐远无书◎ “我当然会记得你。” 春神的灵气彻底消失在面前,那颗铃铛又恢复往日黯淡,只是死物,没有活人的气息。 游扶桑闭上双眼,脑海里飞速回忆庚盈的此生,最终落点,不是死前的悲怆或初遇的同病相怜,只是灯火庸州城里,那一个笨拙地包裹着花籽儿,字迹歪歪扭扭不修边幅的荷包。 我当然会记得你。 游扶桑在心里又说一遍。 尔后将铃铛收进袖中,站起了身,向蓬莱长老阁外走去。 意料之中地看见阁外一抹翠绿色身影。青鸾向她欠了欠身,潦草一礼,脱口该问庚盈,可心里又知不会是愿想中的答案,于是缄默。 游扶桑于是道:“她会很好。只是再入轮回,不会记得我们了。” 青鸾哑了哑声,苍白的面上划过一丝不忍,却道:“那很好。” 不记得我们,不记得前尘浮屠脏污事,干干净净入轮回,那很好。 游扶桑笑:“是啊。” 言罢,她似乎也不想再寒暄,提起步子又向外走了。 青鸾却喊住她:“尊主!我是来向您辞别的。” 游扶桑讶然:“……辞别?” 青鸾颔首:“原在徐州风青山,我功法反噬,几乎走火入魔,是尊主将我带回蓬莱,修身养性,远离邪道之功;尊主对我之恩,不只在浮屠城中。我知尊主浮屠城内有庚盈,浮屠城外有宴门主,青鸾只是泛泛无名卒,可尊主之恩,青鸾永世不忘。”她递出一支青色羽毛,恭敬道,“此物有护身之效,必要时刻可挡尊主一灾。” 游扶桑却问:“挡我一灾,对你的代价是什么呢?” “……”青鸾张了张嘴,似很哑然,再抿唇道,“并无什么代价。” 游扶桑心想,看来代价挺重。 她不愿收,手仍垂在袖子里,疑问道:“为什么要离开蓬莱呢?” 青鸾一怔,低下了头:“蓬莱静养为修身,如今我已经自有一套功法了,不再受邪功反噬之苦,自该离去了。” “此后向又何处去呢?” “还没有答案。” “只是想离开蓬莱?” 青鸾不语。游扶桑知晓这是默认,于是问:“蓬莱不好吗?” 青鸾道:“蓬莱很好。世外桃源,不受世俗之扰,更无纷乱之虞。蓬莱很好。” 游扶桑:“那……” 青鸾轻声再道:“只是,这是她的蓬莱。若有一人要走,那固然是我。” 游扶桑愕然:“她?庄玄?” 青鸾却如此纠正:“确切说,是黑蛟。”青鸾到此便止住话题,显是不想再提了,她去意已决,向游扶桑长作一揖,青丝垂到了胸前,似柳条的影子在窗棂间缓缓移动,一低头,一片叶子便在初春的晚风里飘然坠下了。 青鸾道:“别后不知君远近。尊主,勿念。” 话音落下,又深鞠几许,青鸾起身,长袍微微摆动,如同刀锋滑过水面,轻盈且利落。 青鸾离去了。 一阵风从阁外吹来。 于是,一只青色的羽毛,悄悄躺进了游扶桑的袖中。 * 远处山黛草色昏,一簇青影融入天际。 蓬莱湖面亭中三人,二人对坐对弈,是周蕴与椿木,第三人独立,一身玄衣,缄默不语,眉骨一道细长的疤,深入鬓发,似青瓷的裂痕,又似盘桓在清冬的梅枝。 对弈中的老者目光停留在棋局中,手下拿着黑子思索不定,看似很是苦恼,开口却是全然不相关的事情,“黑蛟,小青鸟离开了啊。” 站立的玄衣者并不回身,不去看那青影,只说道:“她未曾向我提过。” 老者笑:“不是你让她离开的吗?” 玄衣道:“并不知晓其中缘由。” 老者终于慢悠悠拨下一子,问道:“庄玄。不喜欢便不要耽误,你是这么想吗?” 玄衣摇头:“并无此事。玄在百年前身殒,幸得王母娘娘垂惜,重铸肉身,彼时娘娘提过,不可再提前尘往事,玄不可不恪守诺言。从今往后,玄只作娘娘的刀与刃,而没有多余想法。” 老者,也便是椿木,闻言哈哈一笑:“好,好。西王母听了会很欣慰的。” 玄衣便不再言语了。 她如她眉骨上的梅枝一般,总是沉默。 棋局定了一半,黑白分明,点子如星,周蕴所持黑子势如铁骑压境,隐隐显现出胜势,可她心里却冷汗直流,因为清楚黑子每一步紧逼之势,皆由白棋暗中牵引,收网如春蚕吐丝,丝丝不乱。 她是被椿木引导作出这些棋步的。这是一盘指导棋。 当最后一子落下,果不其然,白棋突然回击,鲸吞蚀骨般将黑棋大片阵地吞没。 再次输得很难看,周蕴没有悔恼,只是无奈,她将黑子从棋盘上一颗颗捻起,划走,垒入棋篓,拿捏与摩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周蕴故作惋惜:“大椿长老,再给我八千年的修为,我也下不过您呀。” 黑子在棋篓里积成的小山渐高,整个棋盘却空荡得叫人心寒。 椿木只道:“可惜,可惜。” 周蕴收完最后一颗黑子,抬眼看了椿木一眼。椿木的眼神干净得像棋盘上的白。 周蕴犹豫道:“游扶桑还未来找您问上重天与不周山的事儿吗?” 椿木摇了摇头:“她不会来找我问的。” 周蕴笑:“这怎么说?我以为她与您早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椿木又摇头:“并非这个原因。” 言罢,不再往下说了。她似乎累了,将棋盘上的白子一一收回,站起身,走出湖心亭。走在湖面小径,小径边缘的铜灯一盏盏亮起来。椿木的身影渐入春夜。 “那是什么意思?”只有椿木走了,周蕴才开口问,“我还以为长老约我亭中对弈,就是为了等那游扶桑的。现下长老走了,还说游扶桑本就不会来,这是什么意思?” 庄玄道:“显然,椿木长老知道游扶桑不会问上重天的事情。” “为什么?” 庄玄道:“也许扶桑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周蕴追问:“上重天的答案?是什么?” “是……”庄玄本想说的,却止住了,最终以问答问,反问了周蕴一个问题,“你觉得明目张胆的恶人,与恶人口中假慈悲真虚伪的渡世者,哪一个更令人害怕呢?” 周蕴道:“你是说岳枵和岳枵的那一任比丘尼老师吗?自然岳枵更可怕。比丘尼再如何虚伪伪善,做出的事情是向善的。岳枵再如何随性真实,造就的杀孽是几辈子也无法偿还的。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 庄玄道:“论善恶,自是如此。可对于我,我却更害怕后者呢。” 周蕴没有回话,似在思索。 潮湿的气息不声不响地爬上衣角、袖口,最终盘桓在呼吸里。 庄玄将湖心亭里的棋子都收理完毕,留棋盘干干净净摆在桌上。黑白棋篓置于案下,庄玄手心拂过篓尖,施下阻隔潮气的术法。铜灯还未熄,湿意仍笼罩,她们便沿着光亮,一同走出了潮气与夜色融合弥漫的,初春的气息。 等她们走下小径,低低垂挂着的铜灯,青透的铜壁与昏黄的光,终于疲倦地熄灭了。 湖水静静伏在黑暗里。 庄玄便站在此间,站在这些未化开的寒意里,轻声道:“无声的上位者眼里,性格迥异的各人却也如同棋子一般,除了装进棋篓,便是落在棋盘,要么黑,要么白,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 第119章 上巳(一) ◎今夜就留在蓬莱◎ 蓬山入夜了。 夜色像一盏泼洒开的墨盅,缓缓晕染了湖岸。初春的风低低绕过屋的檐角,拉扯出长长的雨线,落在木质的廊桥,留下深红的水痕。 游扶桑回屋的途中,看见远处的湖心亭小径的灯火微颤了一下,尔后尽数熄灭,夜又漆黑了。 游扶桑没有再往那边看,径自回屋。她只觉得,这夜太深了,深到人心里的一些事忽然都亮了起来。 进屋,她点燃一支蜡烛,烛火跳动在她眼里,她拿出一个极为朴素的盒子,收好了青羽和铃铛,崭新的羽毛与破旧的铃铛,眼前浮现那么多前尘旧事,又被她一一抹去。 游扶桑关上了木盒。 木盒合上,烛火不熄,屋内另一人在烛火里显出身形。青丝垂肩,神态寂静,沉静地坐成一尊神女的白玉雕像。 游扶桑忽然觉得,宴如是比她更像上重天的神女,游扶桑之所以为神女,其神性,也只是拙劣搬弄了宴如是的话语,游扶桑也许也会有那类的想法,但绝不会主动说这样的话。屈指屠城的浮屠城主变成悲天悯人的救世神女,或是救世神女变成浮屠城主,不论哪个,都让人发笑。 游扶桑也觉着好笑。她坐在案边,将烛火向宴如是的方向推去一些,“清醒一些了吗?” “……嗯。” “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话了吗?” 宴如是又道:“嗯。” 游扶桑语调不惊地将她在业火丛里经历的上重天之事悉数告知,尤其强调王母与蟠桃,以及凤凰翎诱发浩劫。至于龙女与宴清绝那一战,游扶桑只提到宴清绝是第七重天剑域的修士,四处征战,无往不利,倒没什么战利品,但就龙女那一役,抽了龙女那一身白色披风和几枚骨龙鳞片,为你做了件衣裳。 宴如是问:“九曲月明吗?” 游扶桑微讶:“你怎知晓的?” 宴如是道:“业火丛外,一只不周山的白蛇与我们说的。白蛇来得莫名,去也奇怪,她只说自己是神女的白蛇。” 游扶桑皱眉道:“未曾听说过什么白蛇。” 宴如是略作沉思,回忆那白蛇点点滴滴,也觉得蹊跷古怪。白蛇告诉她们太多,几乎言无不尽,最后却离开得隐蔽,总觉得这之后是有什么目的…… 兼以姜禧忽然发难,宴如是陡然想通了其中因果。白蛇将一切抖落,倘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许就是连根带出宴如是的身世。这样的隐秘,多一人知晓便是多一份风险,何况彼时在不周山还是那样阵营各异的六个人。 宴如是在心里叹一口气,转而又道:“但那白蛇说的有一点,确是让我讶异许久了。她说,我不是阿娘的亲骨肉,而是上重天交给剑域的一次试炼……” 但阿娘待她确实真的好。宴如是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感慨,还是叹惋。 游扶桑道:“若有亲缘在,她对你还有责任在身,若无亲缘,她待你如何,真是全凭良心了。宴少主真是白捡一个世间顶好的阿娘啊。” 宴如是木然嗯了下。 对母亲存了几十年的思念,在回到宴门、抚摸长剑、自照铜镜时最深。宴清绝那样的道行,人死复生不是难事,可宴如是尝试千万遍,最终还是要向事实妥协。真的触及了母亲的过往,宴如是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落下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人的一生,每走一步,身后的灯火便熄灭一盏,那些曾经明亮过、温暖过的,全都会隐没进身后的阴影。高墙窄巷,空余脚步声回荡,越往前,越空寂,越冷清。 人人到最后都只剩自己一个。 宴如是抬起眼,去看游扶桑,无尽的话都隐藏在听不见的叹息里了。 游扶桑的眼神掉落下去,未与宴如是对视,只说:“对不起。” 宴如是眼里泪还未尽,闻言怔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乌黑而明亮。“为什么呢?” 游扶桑道:“先前记恨你,作弄你,在情事上虐待你,我向你道歉。”游扶桑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她坦然道,“庚盈的事情,错不在你,你不要自责。如今她已入轮回,阎王许诺她好身世,她也开心。至于我的事情,我亦不再责怪你,你不要总是介怀。宴如是,我知你本性,才知你所言所行都是出于好意,从前种种,我也有错。是以,我向你道歉。” 分明是冰释前嫌的好话,宴如是却听得愣神,那神情像是在夜雾里走失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吐出一句话,轻得像从远处飘来的回声:“师姐,你的芙蓉血又该怎么办呢?” 游扶桑这才想起来这茬儿,仿佛有些无奈:“……我也不是天天打架。我在蓬莱本就是仙草身,可修妖道的功法,譬如庄玄那般,复生后以蛟身修妖道;她赠的唐刀也很是有用。办法总是多的。”她看着宴如是,很诚恳,“仙首日理万机,也该回宴门去了。” 宴如是问:“师姐不能随我回宴门吗?” 游扶桑摇头:“那不可能。” 宴如是随她摇头:“为什么不可能呢?” 游扶桑反问:“我回去,以什么身份呢?” 人人都知道宴门主有一个死去的魔修师姐,也是一甲子以前浮屠之战的罪魁祸首。这样一个魔头死透,人人拍手叫好。 这世上不是谁死而复生都是幸事。 倘若死而复生的是宴清绝,那是众望所归,欢庆的彩旗将插遍整个九州——可是,怎么偏偏是游扶桑呢? 真是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啊。 游扶桑又道:“就算一时隐藏了身份,到底纸包不住火,倘若宴门长老与宴氏宗亲有不二之意,你又怎么办?在不周山诛杀岳枵,这本来是一个功劳,可如果你凯旋宴门后身边再多一个魔修,怕是功劳也不作数了。” 游扶桑认真道,“宴如是,你要承认,你放不下宴门,放不下正道,放不下天下人。” 游扶桑未说出口的是:即便你知道正邪之下人性各异,正道有勾心斗角,邪道有温情脉脉,你支持的,你爱的,你为之赴死的……她们未必爱你。 “你有大爱,你爱她们,那便不得不舍弃一些对冲的东西,比如我。也没什么好介怀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正邪不两立,这样的道理我们在七十年前就懂了。至于如今,我们……也不过互相舍弃罢了。”游扶桑道,“你不必再介怀。我也,对不起。” 宴如是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我不要听道歉……” 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听着教人心口发紧。蓬莱的夜晚极静,夜色又极美,越发衬得她的啜泣孤零零的。她说,“我不要听道歉,我想师姐留在我身边。” 游扶桑道:“我做不到。” 宴如是用力扑上去,抱住了游扶桑的腰,脸埋在她的衣襟里,泪水涌得更凶,洇湿了游扶桑的肩膀。 宴如是啜泣道:“是我不够强大,对不对?是我不够强大,才没办法把重视的人留在身边;倘若我足够强大,便不会计较旁人看法,旁人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不作数的;倘若我足够强大,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就可以留在我身边……” 游扶桑摇头:“不是的,宴如是,在你所选择的‘道’里,强大不是唯一的准则。这世上便是有你这样的一种人,为人间出生入死,为人间鞠躬尽瘁;这样的人在危急关头,就算舍弃她自己,也不可能舍弃人世间。”游扶桑低下脸,为宴如是擦去脸颊上的泪痕,“你就是那样的人。” 游扶桑不得不承认,那是很好的人。虽然她自己做不到,但这个世间需要这样的人。 而宴如是恰好是这样的人。 上重天的绝对善意凝结而成的至宝,本该是这样的人。 是以她会把所有情绪化作利刃,对准自己。 宴如是委屈道:“可我不想那样。” 游扶桑隐隐皱了眉,却不是因为烦躁,而只是困惑:“你想怎样?” 宴如是抬起那泪眼,眼下还有泪双垂,又以近水楼台之势,张开双唇,轻咬了咬游扶桑耳垂,意图很明显。 游扶桑默不作声避开。“不要再作践自己了。倘若宴清绝能看到,定会很伤心的。” 我也会。 宴如是依旧抵着她,固执问:“可是如果师姐不推开我,我不就不用作践自己了吗?” 到底不是我的错——她在心里说——是师姐的错啊。 游扶桑沉默几许,唇角似乎压了一下。心里分明有千言万语,开口却只问:“明日你会回宴门吗?” “会。”宴如是可怜问,“今夜就留在蓬莱,好不好?” 游扶桑的视线滑落下去,抚过宴如是瘦削的锁骨,脆弱的喉颈,朱色铺开的双唇与如玉的鼻梁。 再往上,那双小心翼翼的,微微发亮的眼睛。 湿润的眼睛像盛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在哀求她。 游扶桑低下头。 于是一个吻,轻轻落在宴如是咸湿的眼角。 “只有今夜。”游扶桑柔声道。 第120章 上巳(二) ◎听着疾雨,听了那么多时辰,雨里有人在吟哦,梦央央了身去◎ 只有今夜,明日各奔东西。 游扶桑是这般含义。 宴如是的理解却是:今夜可无限纵容。 她于是握住游扶桑的手,细声央求道:“今夜可让如是来让师姐快乐吗?” 游扶桑没有说话。 那个本该从眼角下移到唇角的吻却停下了。 宴如是立即蔫儿了:“如是多嘴。现下这般就很好了。”她着急地脱下外衫,双手环住游扶桑脖颈,“师姐,不要停住呀。” 游扶桑不再吻,伸出食指,沿着宴如是衣襟向下。 “常常忘记和你说了,”衣衫落尽时,游扶桑忽然顿住,轻笑地夸赞,“你的身上与身下,真的,”她凑得极近,耳语道,“都很漂亮。” 窗外蓬莱的雨一直不停,小小月牙似荡在水中,不停摇晃,直至被水波击打得碎掉,薄伞儿禁不住雨落,纸窗儿禁不住风敲,月影伸出牵牵连连的银丝,断断续续有莺啼。 宴如是总是伏在她身前摇头,嘴里求饶,眼底却在笑。 到达的一刻她们在接吻,于是不可避免地咬到了舌尖,游扶桑吃痛,要抽身,宴如是却很用力地抱住她,恍惚问:“师姐……从前很多床侍吗?我有没有比她们好?” 什么床侍?游扶桑愣了一下,才想到那么久那么久以前浮屠城里一句戏言。 游扶桑于是笑:“你倒是记仇。” 怎么能不记仇?宴如是半阖着眼睛,眸里全是水雾。她闷哼一声,不死心,继续问:“有没有啊?” 尾调拖得又轻又软,分明是情人在撒娇。 游扶桑吻她鬓角,“浮屠城主的身边从来都只你一个人,再没有别人了。” 宴如是嘤呜一下,轻轻笑了。 蓬莱怎会下这么久的雨呢? 一夜雨灼那两片红莲,三更月洒这四面春涛。游扶桑听着疾雨,听了那么多时辰,从月上柳梢头,听到晓光天色起。山下人间烟火弥漫,雨还不停。 雨里有人在吟哦。 梦央央了身去,水灵灵了声来,唇齿里莺歌声乱七八糟。 有人在萦乱的声音里认真道:“师姐,我最欢喜你。” 另一人于是说:“宴如是,回去宴门,你要多保重。” * 翌日宴如是如约离开了蓬莱,前去宴门。 不是此别后再无音信,可临到别时还是不舍。好在相比从前,宴如是心里踏实许多,她深知游扶桑心意已转,便没有什么好再惧怕的。 直至回到宴门,宴如是才想起自己忘记与游扶桑再约上巳节,一下很是懊恼。 上巳花灯,三月初三,百花的生日,仙家难得的清闲日。宴如是本想与游扶桑相约人间清都,上巳节最美的城池,也是与蓬莱宴门都相近的地方。可惜在蓬莱时忘了说——最开始是没胆儿说——如今也只好书信邀约了。 宴门之中,事务繁多,褚薜荔之死,孟长言之伤,虽都安置人去做,但作为仙首也不可不上心;至于不周山的金乌,自那天起没了音信,宴如是想去寻她,可书信石沉大海,许久都不见眉目。好在不是压了葫芦又起瓢,眼前未完的事情都很有限,做去便是了,宴如是并不着急。 闲暇日子还能向游扶桑写几份书信。先前那份上巳的邀请有了回音,游扶桑在信中说道,三月初三无事,可以赴约。 宴如是写道:上巳花灯节,人人佩戴面具,师姐可不可以准备两份狐狸面具? 游扶桑回信:好。 宴如是收到书信,双眼亮晶晶地笑,她提笔写:三月初三,清都酉时,师姐切不可迟到。 宴如是在信尾画了一个小指,却没有任何批注,妄对方懂得自己的心思。 游扶桑回信:好。 又在她画的小指下写:拉勾,上吊,一百年,不会变。 每每此时,宴如是恨不能飞去她身边。 * 宴如是离开蓬莱的日子在二月中,相约上巳节是三月初三。 这期间游扶桑无所事事地观察了一下,得出两个结论:一,青鸾确是离开蓬莱了,去向不知;二,黑蛟确是庄玄,而她对小青鸟也确无情意在心间,青鸾不告而别,她居然真的一句都不曾问起。 蓬莱里,游扶桑与庄玄见不太多,只能偶尔在湖心亭里,庄玄在收拾黑白残局,游扶桑沿着小径步入其中,本要开口问,却听庄玄说:“会下棋吗?” 游扶桑回:“我的棋术是你教的,你最该知晓我什么水平。” 庄玄于是道:“我记得是还不错。” 游扶桑:“要看与谁相比。” 庄玄于是用手点了点残局:“周蕴是我所见棋术最好的修士,可惜与椿木的这一局,她是几年也没有破开来。扶桑,你瞧瞧,黑子要从哪里入手?” 游扶桑扫过一眼,视线定在两颗黑子上。这两颗黑子势头极猛,几乎势如破竹;倘若白棋制出同样的洪水猛兽,两方交战,定是两败俱伤;可惜白棋为它织出的是一道深渊,在深渊之前,黑子跑得再猛,都只是自掘坟墓。 游扶桑问:“真要我来试?” 庄玄:“嗯。” 游扶桑道:“好。”话音落下,她抬手掀翻了棋局。 于是不论黑子白子都滑落棋盘,滚落在亭中地面上,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清脆而令人错愕。桌案上棋盘干干净净,地下一片黑白混淆,再没有界限,更没有输赢。 “白子从一开始就预测了黑子的走法,到残局这一刻,黑子明胜实败,绝不可能赢。”游扶桑道,“若要破局,只有翻盘。” 庄玄看着满地玲珑,整张脸的神情显然地停顿一下,先染上讶异,又渐渐恢复平静,到最后,嘴角只是淡淡的笑,庄玄温声说:“你实在很像岳枵。” 这说的什么话? “别误会,”觉察游扶桑愠意,庄玄立即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脸面,以防游扶桑暴起伤人,可怜巴巴道,“岳枵可是最让王母头疼的人呢。” 游扶桑静静看她,没搭腔。 庄玄道:“你是她带大的,不论怎样都有她的品性,她除了恶,也有很多旁人力所不及的地方,果断,利落,剑走偏锋,这是最能绝处逢生的品德。扶桑,你能学习一二,这是好事儿。” “那你呢?”游扶桑反问,“你从移花宫出来,便与岳枵一体同生,进浮屠城后,与各路邪修为伍。身死入蓬莱,又追随了椿木。岂非岳枵的残忍、众邪修的疯魔、椿木的傲慢,这些各异的品性,也都汇聚到你身上了?” 庄玄问:“你觉得呢?”她全然不生气地说,“扶桑,你看我是怎么样的呢?” 游扶桑盯她片刻,终于是笑了。“庄玄,你是个好人,和宴如是很像。你们这类人,好就好在,发现异象之后会将身边人都支开,我说的对不对?” 庄玄不答。 游扶桑张开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用气音问:庄玄,你发现了什么? 庄玄摇了摇头。 游扶桑又问:你认识龙女,是不是?她对你说了同样的名字,是不是? 庄玄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向下滑动,她点了点头。 庄玄道:“先前宴清绝在孤山毁坏的天书玄镜,还有残片留存在蓬莱长老阁中,倘若你好奇天机,大可前去一看。只不过,毕竟是残片,灵力大不如前,时刻都有彻底破碎的可能,你去窥探,也是且行且珍惜。” * 孤山玄镜,预知的都是举世皆闻的大灾事。 千年前的九州,玄镜预知生灵涂炭,尔后浮屠城横空出世。 四五百年前,孤山老人在镜中看见一只红色狐狸,于是陆琼音与方妙城粉墨登场。 七十年前,宴清绝毁镜,宴门败落,孤山横行,烽烟四起,浮屠十二鬼为祸世间。 至于今日…… 庄玄引她去看的预言又是什么? 游扶桑压着心里疑云,只身前往藏典阁。她选在三月初一,一是因为月初阁中人少,二是因为此夜藏典阁中,由翠翠当值。 简略说明了来意,翠翠偷摸领她进去,却在游扶桑说到“那是一只预知未来的镜子碎片”后翠翠大惊失色:“你说的是那片会浮现火海的镜子碎片?” 游扶桑问:“你见过吗?” “呃……”翠翠停下脚步,“倘若我们说的是同一个,那我便没有领你进去的必要了。只因前些日子,那镜子无故炸得粉碎,还是椿木长老收拾了残局。” 游扶桑讶异:“怎么就炸了?” 翠翠不满:“都说了是无故!无故就是不知道缘故的意思!” 游扶桑心里纳罕。她自然想去找椿木问个清楚,可也明白椿木定不会说,思索间,她回想起翠翠说的,浮现“火海”的镜子碎片—— 眼里燃起一线生机的游扶桑立即捉紧翠翠肩膀,“缘何你说其中浮现火海?翠翠,你是不是看见过什么?” 倘若玄镜是支撑不住预言力量而炸裂,那翠翠或许是唯一知晓预言真相的人! 翠翠被捉得慌张,连忙摇头:“哎呀哎呀,没有!这要怎么说呢?” 翠翠一定知道! 游扶桑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忘形,很多事情越是逼迫越是没有结果。她摆出虚心求知的态度,向翠翠道:“许久以前你就与我说过,自己当了夜猫子,最喜在夜晚当值,钱多事少,还能偷懒睡觉。” 翠翠撅嘴:“谁说的?我是喜欢翻阅经典,才来藏典阁当值!你这小卒可不要污蔑本翠翠。” 游扶桑道:“好好好,你博学多识。博学多识的翠翠将军总该在当值时进过阁中吧?应当见过那碎片完好时的模样。” 翠翠一口咬定:“我没有!” 这就奇怪,见过玄镜又非什么大事,怎么翠翠打死不承认呢? 游扶桑亮出杀招:“那好,翠翠,你以我们的友谊起誓,此前从未见过那玄镜一眼,也不曾看过什么火海。” 翠翠瞪大眼睛,盯着游扶桑许久许久,似是受了奇耻大辱,后退几步,吸了吸鼻子,终于道:“好吧。” 用友谊起誓这样的拙劣手段,也许也只对翠翠奏效了。游扶桑想。 翠翠这才娓娓道来:“那日我在藏典阁中,走过旋梯,见远处角落有一物隐隐在发出光亮,但那光亮很是奇怪,倘若是倒映月光,那该是很清凉的颜色,可它的光亮却是火红的——我心下大惊,这藏典阁莫不是着火了?若是在我当差时走水,那我可遭殃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接近,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并不是真正的火光,只是这个镜子里不知为何倒映出了一幅走水的景象。” 游扶桑问:“是哪里走水了?” 翠翠摇头:“我并不清楚,毕竟那残片实在不大,边沿也碎得古怪。但直觉告诉我,是盂兰鬼市。” 游扶桑心里一惊。就听翠翠继续说道:“我看见无数的火焰……蔓延在黑暗的河上,河边有密密麻麻戴着面具的鬼差,其中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拿着火把。分不清是人是鬼,看不出年纪,也辨不清那人是女是男,总之看着约是个疯子……” 游扶桑问:“你怎就确定是鬼差、鬼市、鬼节?” 翠翠一连串地反问:“无数河灯,无数焰火,那不就是鬼市的忘川河吗?那些吐着长长舌头的人,不正是黑白无常吗?那些戴面具的人,不正是鬼差吗?有凡人也有鬼,那不就是鬼节鬼门大开的时刻吗?” 游扶桑心里还觉得太过蹊跷,有什么地方不太完备,可又不得不承认,一切是能对上的。 岳枵死前释放鬼市怨魂,于是鬼市遭殃,一片火海。 这就是玄镜此次的预言。 那个疯子是谁? 密密麻麻的鬼差围堵这疯子,难道没把疯子制服? 游扶桑仍在细细思索,转而问:“为什么不与前来处理玄镜碎片的椿木长老提这件事情呢?玄镜预言从未出错,也许鬼市真的要有大祸害了。” 翠翠道:“我怎知这其中分量?我只是不敢说。我会害怕:若我说了,我岂不是成了敲碎镜子的罪人了?如果众人皆知是我先窥探了它,那有谁会信它是无故破碎的?先前那个宴掌门,也就是现下这位宴门主的母亲,不就是因为打碎了玄镜而被各方讨伐?我、我、可是我真的没碰它!!”翠翠就差跪下来了,“扶桑老大,我不想当罪人啊!!!” 游扶桑道:“算了,我也理解你。玄镜事关重大,你不想说,不敢说,都情有可原。倘若真是鬼节鬼市鬼门大开,那将是七月,眼下时分正是未雨绸缪的时刻。初三那日,我与宴门主见面,会与她说鬼市之事,届时再商量对策。” 翠翠掰了掰手指,算了算时日,立刻道:“好,好,好。” 鬼节将在七月,正是盛夏时分,而此刻才是初春,风里还有几丝来自凛冬的,未化开的寒意,像湖边草叶上的露珠,明亮而透骨。 游扶桑提步离开了,要去准备初三上巳节的东西,临走时,有一物从衣袖里掉落下来,翠翠弯腰替她捡起,递回给她,是一个红黑的狐狸面具。 这是游扶桑初三那日要带去上巳节的面具。 游扶桑匆匆接过道谢。 而递回面具的电光石火,翠翠脑中陡然生起一个念想:这样的狐狸面具,我仿似也在镜子里见过呢…… 但这念想转瞬即逝,翠翠一晃儿便忘记了。 120-130 第121章 上巳(三) ◎心有千千结◎ 清都入夜,初春的风拂过河岸,轻柔而寒凉。 最初的灯是轻轻点燃的烛火,在河岸试探地绽放,河水清澈如镜,倒映微微泛起的光晕。不多时,华灯铺展开来,流苏缀影,沿着河岸蜿蜒如练,明灭光影织成一匹流动的锦绣。 明灯入画,于是河水中零星的人影也变得婆娑。绸罗轻舞,水光摇曳灯笼影。 人声由寂至喧,笑语随风而至。 一张张面具从灯光中浮现,分明是凡人欢笑,却被灯火映照出鬼俏之姿。桃花一线的艳影,狐狸妖精似真似幻,面具下,世人皆成夜色里偷渡的游魂,有一种介于人间与鬼市的灵动与戏谑,天真又狡黠。 既都藏在面具里,真情人假情人也不带什么分别,是以宴如是光凭识灵一角便在熙攘人群里认出游扶桑后,挤开人群,步履轻盈地跑来,鹅黄的衣袖带着初春的香气,她扑进她怀中,用亮晶晶的眼睛无声说“找到你啦!” 便像寻常情人那样。 也像年少温情。 年少时天不怕地不怕,越往后拥有更多,才多顾忌,更多考量。终究是不同。 宴如是虽未佩戴面具,却也用了简单的障眼法,更柔和了面部,减去几分仙姿气度,留下少女娇俏,浑似五月芍药。便不似如今大名鼎鼎仙家首领,只是从前灵动少主,像一只立在梧桐枝头的、白莹莹、金灿灿的小孔雀。 宴如是伸手来讨狐狸面具,游扶桑怔了一怔,再回过神,袖里的面具竟已不翼而飞,是宴如是熟稔地上手,将那面具占为己有了。指尖轻点过手腕,捎带过初春的凉意。 白色狐狸面具,红绳牵引,宴如是将绳绑在耳后。娇俏的白孔雀带上了狐狸面具,又来捉师姐的手:“人这样多,将我和师姐冲散怎么办?” 游扶桑略带生疏地回握住她的手。 周围的人挤挤挨挨,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夜空中轻轻飘散。尽管喧闹渐盛,那初春的清寒却始终缠绕,悄然浸透灯火与人群,化作湖边草叶上的露珠,被风轻轻抚过—— 滑落在二人的手心里,变成了薄薄的汗。 “师姐,你闻到糖炒栗子的味道了吗?” “闻到了,好香,你要吃吗?” 宴如是想了一下,“算了。” “为什么?”提到了,却又说算了,那分明是想吃的。 果然,就听宴如是道:“好甜,会牙疼的。” 游扶桑认真道:“只吃几个没关系。” 宴如是连摇头:“不吃,不吃不吃。”边摇头,边将人拉开,渐渐远离了香气。 游扶桑问:“真不吃吗?” 宴如是肯定道:“不吃。” 游扶桑于是道:“哦。” 宴如是说完不吃,鼻尖却还是萦绕了香气,明明已经避开栗子铺子走出很远了——怎么回事呢? 就听游扶桑又问:“真的不吃吗?” “不……” 话未说完,宴如是才发觉香气的罪魁祸首就在身边。游扶桑拎着一袋栗子,歪头问她:“真的不吃吗?” “我……” 仙首的肚子超没骨气地叫了一下。 游扶桑添一句:“是剥好的。” 于是。 仙首本人超没骨气地咽了下口水。 游扶桑直接从袋子里拿出一颗:“吃吧。” 隔着面具,那双深邃的眼睛染了华灯烟火色,也染上许多温柔的笑意。 宴如是盯着那眼睛,头已低下去,把游扶桑手里那颗剥好的栗子咽下去了。 很糯,清甜,一入口,香气便弥漫开来。 游扶桑问:“好吃吗?” 宴如是咀嚼着,含糊道:“唔觉得,还是有点甜。” 游扶桑笑:“仙首也怕牙疼呢。” 宴如是摇了摇头。从前小宴少主是个喜甜嗜辣之人,山珍海味统统收入口中,可惜在她身边,扶桑师姐是个没什么口腹之欲的人,而阿娘早已辟谷百年,她徒有美食,无人分享。更要命的是,她会蛀牙——哪有修士修行入道了还会蛀牙呀!太丢人了啊!! 小宴少主被牙疼折磨得快死掉,却不敢告诉阿娘。 直至一次,游扶桑与她在结课后一同下山游玩,小宴少主喝了口清泉冰水,立即疼得龇牙咧嘴,蹲在地上,捂着脸不说话。 这可把少年扶桑吓到了,以为水里有毒,手足无措也蹲下去,“你、你、你、你怎么了!?” “牙疼……”宴少主含糊不清地说道,“快,快,师姐,这小镇有没有医馆?” 游扶桑谨遵师妹嘱。 到了医馆,二人说明来意,医师瞥一眼二人明黄色的宴门道服,怪异道:“你不是修仙吗?修仙的人也会牙疼吗?” 小宴少主嚷嚷:“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呀!” 小宴少主躺在医馆的榻上打滚,游扶桑便坐在她旁边陪她,直至最后,医师给小宴少主塞了一兜子药草,并说道:“神仙的牙我可不敢动。您二位还是回宴门的时候找医修看看吧。” 宴如是“唉”了一声。 再往后的事情游扶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宴少主的牙疼是被宴清绝解决了,但也被勒令修习辟谷之术,不可再食无节制。 如今宴如是惦记这个,怕是牙疼之症又发作了。 游扶桑于是只给了宴如是三颗栗子,剩下的,一半自己嚼了,一半收起来,束紧口袋。 宴如是:“喂……” 面具遮了一半容貌,但游扶桑仍能看到仙首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游扶桑本来想笑,却听宴如是问:“对了,师姐,你拿这袋栗子有给钱吗?” 游扶桑皱眉,佯作不满地回道:“这说的什么话?” “问问嘛……”宴如是撇嘴,“不知道在清都,一袋糖炒栗子要多少银钱呢。” 游扶桑道:“十文。” 宴如是大惊:“这么便宜!” “便宜吗?”在蓬莱攒钱成习惯的扶桑小草面无表情心道:这很贵了…… 宴如是嗯嗯:“我以为要三四两呢。” 毕竟清都官家皇室上仙家请愿,随便一个魑魅魍魉解决了,能给上万两黄金。但其实这些黄金银钱对宴如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只是宴门的学子总要下山游玩采买,便将大部分钱财都拨给她们了。 游扶桑只是:“哈哈。” 要怎么告诉不通物价的仙首大人,三四两是清都最高酒楼一整桌满汉全席的价格呢? 游扶桑将栗子随手一放,眼前的摊子以为贵客已至,立即拔高了声音推销:“情人千千结!心心相印,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赠此结者,乃是送去最真挚的情感,缔结一世的诺言。各位客官,各位情人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这每一结啊,都是一次爱的承诺,每一环啊,都是一份真心!挂上这情人千千结,愿二位共度百年长好——” 身边有个提着灯的小娘子问:“几多钱?” 摊贩道:“九十九文!意为久久情意绵绵,久久不分离!” 小娘子小声嘀咕:“什么啊,逗小孩儿的玩意儿卖九十九文?真黑!”又与同伴耳语,“名字取得也不吉利。什么叫情人千千劫?过情关九九八十一难?” 这话小摊贩是听不到了,不过游扶桑与宴如是修道之人五感更佳,才听得一清二楚。 宴如是也轻声道:“一个小小绳结,可买十袋糖炒栗子呢……师姐,这是不是很贵?” 游扶桑道:“喜欢便不贵。” 虽然她自个儿谈不上喜欢。 这样的绳结买的不过一个好寓意,单看做工便有些粗制滥造,三文顶天,不能再多了。即便是从前挥金如土的浮屠城主时期也断不可能买,更别说现下省吃俭用的蓬莱扶桑小草了。 让她惊讶的是,本该见惯各类精致做工的仙首,对此居然是起兴趣的。 她看着满目琳琅的千千结,犹豫道:“师姐……” 宴如是想问:师姐,我们是情人吗? 也许是错把游扶桑的不感兴趣当抗拒,又也许是想到了什么,很恍然地,宴如是忽然顿住了。 是情人吗?是爱人吗?厮磨相亲的事情她们做尽了,如今也在上巳十指相扣,花灯夜游共良宵,可宴如是却茫然了:师姐是我的情人吗?我是师姐的情人吗? 还是说,只是亲近的友人,从前的师姐妹呢。 当师姐说自己没有合适的身份回到宴门,宴如是深知那是真的。宴如是亦很自愧,她无法为游扶桑昭告天下,让她以最真实的身份回归宴门,即便她知晓师姐所行皆有缘由,甚至说是苦衷。 她无法为她昭告天下。 她无法、无能,像七十年前的师姐一样,抛弃一切地,写出那份《告天下人书》。 是她做得不够好,是以也没办法再多要求什么。 她们的关系是点到为止,无法再逾矩了。除非师姐愿意隐姓埋名,抛弃真实的身份——但是,宴如是想——她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师姐就活该愿意吗? 她不想师姐去做那样的事情。 如今师姐在她身边,她二人能相吻能相亲,宴如是不应该再强求更多。她也自认不是贪心的人。 可为什么还是难过呢? 或许是因为她很清楚,上巳节一过,她们摘下面具,翌日清晨,她们一人回到宴门,一人回到蓬莱…… 再次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刻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身外的灯火皆看不见了,耳畔只剩一片寂静,素日诸般尽涌上心头,仿佛千斤巨石压胸,教她连气也透不过来。往事种种,如刀割,如錐锥,悲不可遏。 相牵的手忽然顿住了,是游扶桑回过头,也似是纠结许久才出了声:“有一事……”吐出三个字,才陡然觉察宴如是情绪,面具后一双眼潸然婆娑,分明是要掉下眼泪。 游扶桑愕然:“这是怎么了?” 宴如是慌忙低下头:“没什么、只是华灯晃眼。” 游扶桑略一皱眉,伸出手,将那白色狐狸面具上移,果然露出一双泪水朦胧的眼睛。 游扶桑道:“你有心事,不必瞒我。” 宴如是没有回应,只觉眼泪更重,要落下来了。 游扶桑再问:“是宴门内里事务繁多,压力太大,让你难以承受吗?” 宴如是摇了摇头。 游扶桑:“那是……” 该说吗? 宴如是心底忽然很是自嘲。这全然是她没有处理好的事情,说出来只会让师姐为难,徒添烦恼。 她于是只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只是情随景色起伏,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什么好说的。” 游扶桑无奈地看她一眼:“……随你。”又叹气,“其实,你不必瞒我的。” 宴如是极快地擦干眼泪,戴回白狐面具,再次开口,语气已恢复了寻常模样:“不问我了。倒是师姐方才说的‘有一事’是什么?” 游扶桑沉思地眯起眼睛。 诚然,她此行并不只是为了欣赏上巳花灯,待她们摘下面具,各奔东西,宴如是作为仙首,理应为之后发生的一切未雨绸缪。 游扶桑于是正了正色,“事关玄镜,也与鬼市相连。你还记得孤山那面镜子……” “——杀人了!!!” 一道突如其来的叫喊打断她的话! 说话的人已因为气短而显得有些语气狰狞,蹒跚地跑着,直至被一只剪子从肩膀劈开到心脏! 鲜血喷洒出来,五步之内所有华灯都遭了殃。鲜红的血被灯芯燃烧着,在夜里显出诡异的光芒。 熙熙攘攘的人群登时鸦雀无声——又某一瞬间——爆发出尖锐的尖叫!! 人群尖叫着,奔跑着,冲撞着,憧憧灯影皆被撞倒了,接连形成一片火海,衣衫各异的人慌不择路地奔跑着,各色的面具隐藏在夜色下,覆盖了惊慌失措的泪水。 游扶桑所见,十余步开外,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正看向了这里。 第122章 上巳(四) ◎仙首帐里养了个魔修——◎ 鬼火萦绕的河畔,披头散发的疯子。 游扶桑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翠翠窥见的玄镜预言!只是她们的预想实在偏差很大,不在七月,不在鬼市,而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 花灯在河面上起火,上巳节面具各异,人影憧憧。 那疯子丢下剪子,又开始用牙齿撕咬,捡起竹棍,地上散落的灯芯,经手的一切都成了武器,力大无比,行动迅猛,仅仅眨眼的功夫已有数人遭殃。 游扶桑注意到,其人貌苍白,血黢黑,颈、臂、肋骨有多处骨折,行动却依旧迅速,绝非常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宴如是与她对视一眼,确定道:“鬼气!” 这样杀红了眼无分别地攻击,显然是鬼上身的状态。 游扶桑心里了然:也对,倘若只是寻常滋事,大概也入不了玄镜的法眼;只有人间涂炭的大事,比如鬼气弥漫人间,才会被玄镜照见,甚至使其炸裂。只是,鬼市与人间泾渭分明,鬼差与人间修士各司其职,更甚,自从得知岳枵与鬼市的勾结后,仙首便派遣陈君道掌门亲自前去,在鬼门关严加防守,但凡一点儿异象,都会向宴门通报…… 如今鬼气毫无症状地蔓延至清都,只有一个可能: 镇守鬼门关的修士,早已全军覆没了。至于陈君道,或许,业已殉道了。 宴如是道:“上一次与陈君道联络,是二月廿八,彼时一切正常。如今短短四日,鬼气已至于清都,甚至开始夺魂杀人,先操纵了众鬼差不说,杀害了镇守的修士百余,甚至是陈君道。” 要知道,陈君道也是身负血祭可抵千军万马之人! 游扶桑低喃:“岳枵已经死了,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宴如是身后长弓破风:“师姐!” 疯子已杀了数十人,再不阻止便是更血流成河的惨状,宴如是三箭齐发,分别射中疯子的右臂、大腿与心腹,尖锐的箭尖破开血肉,疯子的行动瞬间迟缓下来。 “好啊!”人群中立即有人大叫。 可是,下一瞬,疯子立在血泊里,竟生生拔下心脏前的弓箭,牵扯出的模糊血肉也不去管了,未将弓箭丢在地上,而是举起弓箭,将自己的血肉塞进口中! “疯子吃掉了自己的心脏!”有人嘶喊一句,惊吓地四处推搡,渐渐看着疯子毫无顾忌地挖掉自己身上所有羽箭,将拉扯出的血肉都吞进肚中。 游扶桑心里一阵恶寒。不仅是因为疯子的举动,更是因为她发觉蕴含煞芙蓉灵气的羽箭,在鬼气面前居然不起丝毫作用! 那妖气可有效用呢? 疯子拔下弓箭的电光石火,唐刀从游扶桑身侧飞出,沿着宴如是弓箭给出的创口再利落砍下其手臂与头颅。残肢滚落在地上,切割之处溢出乌黑的血。 失去了一只手臂和头颅的身体依然站立着,只是失去了五感,显得有些行动失常。 在确认了被鬼上身的疯子无法凭空生长出新的血肉后,游扶桑操纵唐刀飞速转动起来,很快,疯子被剔得只剩下几根白骨。 但那白骨也不久留。 只听哧地一下,几垒白骨尽数化作灰烬,再无所踪。 游扶桑对着那灰烬消散之处屏息静气再盯了许久,疯子没有再莫名复生,她不禁松一口气。 却听宴如是道:“师姐,鬼气并没有散去。” 游扶桑于是暗叹一口气,也去追那鬼气踪迹,见其慢慢分散在了那几个被疯子袭击倒地血泊的尸体之上。 人死后化鬼,仙死后化鬼,鬼只有万河归海归去鬼市,倘若存在人间,是无法消灭的。鬼无法消灭,蛰居的肉身却被剔骨灰烬,自然要找新的身体。 眨眼的功夫,就看那数十尸体从躺地不起的姿势里骤然惊醒,尽数站立了起来!!! 宴如是与游扶桑对视一眼,一人在前用长剑代替长弓,另一人以唐刀向后方包抄,霎时一蓝一红两道光芒急促地环绕住尸体,试图相仿先前那样,再将它们剔个干净。 “扶桑——抓活的!”游扶桑却忽听识海间有人这般喊道,“用缚仙锁!” 只是已经晚了,唐刀与长剑配合无间,已然剔开尸骨,留不下全尸!唯独最后一击,游扶桑悬崖勒马,唐刀偏差一毫,从一具小儿尸体上偏偏划过去,溅出一片乌黑的血花。 游扶桑喊道:“缚仙锁!” 宴如是袖中缚仙锁闻声而动,银色的光在灯火夜色血色里迅速掠过,将那鬼上身的小儿捆绑在地,动弹不得。 缚仙锁作用下,小儿总算消停了,游扶桑得以看清她样貌。被鬼上身时舌头是吊着的,眼白是翻着的,面无血色,且有裂痕,骨头再怎么回折都不影响行动。 ……真是吓人。 可怜的孩子,胸前还是阿姆绣在衣上的金色长命锁呢。 缚仙锁慢慢紧缩,小儿便被定住了,她闭上眼,倘若忽视那些密密麻麻的血痕,好似只是睡熟了。 周围跑的跑,藏的藏,偌大的上巳花灯节已不剩了什么人,目睹一切的百姓也都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陷在鬼气噩梦里出不来,依旧手足无措的。 “这小儿如何处置?”游扶桑与宴如是异口同声问,又异口同声答道,“带回蓬莱/宴门。” 两人的面色皆藏在面具下,眼睛却互相瞪着,难得地僵持起来。 鬼怪之事,带回宴门是仙首职责,游扶桑缘何要提出带去蓬莱?无非是后知后觉,先前出现在识海中的声音当属…… “咣当!!” 却听铁锤撞开人群的声响,是街口铙钹三声,一队铁骑精兵骤然出现在集市内,个个甲光隐隐,腰佩利刃。见了满地乌血白骨,残肢灰烬,为首者不惊慌,翻身下马,对随行精兵吩咐道:“列阵警戒,待命听令!” 再回过身来,向宴如是与游扶桑严肃道:“禁军左卫,奉皇贵妃懿旨巡查。既入清都,修士与凡人同礼,此处鬼气肆虐,残杀清都百姓,此中事关重大,不容小觑。还请二位道明,与此事究竟是何干系。否则……”语气虽不带敌意,却有审视之意;指挥使将声音压低几分,黑缎火焰纹章的披风下,赫然是一把威风凛凛的法器长刀,“若不如实交代今日之事,莫怪我出手无情了。” 这是将我们当作共犯了?游扶桑心道,还真不该多管闲事,任这鬼魂杀它个东西南北中,血气直逼清都皇宫,这些个禁卫军才会晓得不作这耀武扬威之人…… 游扶桑于是嗤笑:“你是什么东西?我不如实交代又如何?清都鬼气肆虐,我们出手相助,你竟是蹬鼻子上脸了?” 游扶桑出言并不客气,可这世道,怪就怪在,越是嚣张,旁人才越不敢招惹。 许是从百姓窃窃私语中听得这二人先前杀敌多么利落痛快,绝不好惹,指挥使立即换一副姿态,俯身揖礼道:“并非此意,是属下唐突。适才多有冒犯,只是听闻清都煞气冲撞,太过慌张,草木皆兵了。职责所在,还请阁下莫怪,莫怪。” 游扶桑没多怪罪,但也不再搭理人了。 宴如是则不动声色道:“你披风下所佩长刀,可是孤山掌门周聆赠与的么?我见它周身灵气盈盈,确有威慑能力,只是,倘若是皇贵妃的近卫亲军,此类法器……怕是不合衬。这长刀对付凡人与次等修士不成问题,可再往上,便不行了。” 宴如是将长箭收进剪筒的功夫,指挥使长刀颤鸣不止,只听一道裂帛声响,如春湖厚冰破裂,一声难以忽视的响动绽开在指挥使法器长刀之上! 禁军左卫引以为傲的法器,此刻裂出一道伤口。 指挥使固然明白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识时务为俊杰地跪了下去:“小的仅仅是想问询此地变故原委!此事关乎皇城安危,小人并无别的意思,只为查明真相,还请……海涵。” 宴如是道:“不知真相,不知原委。我也要查。” 她向缚仙锁摊开手掌,那被鬼上身的小儿便随着她飘了过去。宴如是道:“这唯一的幸存,我要带回宴门。” 宴门?也没法儿多想,指挥使跪在地上以头撞地,焦急道:“小的此次前来便是将涉事之鬼押回宫中,若无能带回,该如何向贵妃复命?” 游扶桑心里笑:还抢上了? “便让贵妃去宴门见我。”宴如是言简意赅,“总而言之,如此鬼气,放置清都皇宫,不合适。” 清都相邻临安城,与孤山最近,众仙家之中是周聆与皇室往来最密切。 鬼气放置皇宫,那大抵是周聆派人看守,平心而论……宴如是并不太信周聆。 指挥使还要再恳求,话未说出口,便听远处一人疾行而来,掷地有声地道:“且慢!” 未见形貌却闻幽香,宛如梨花暗洒春雨。闹市尽头,一队宫人徐徐而至,为首的贵妃头戴凤钗,身披云锦霞裳,衣饰间嵌满流光溢彩的珍珠宝石,指尖莹润的翠玉指环,好一个雍容华贵清都皇贵妃。 贵妃看着自己的亲禁军,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 心里骂了,却没有表露出来,明面仍然端庄尊贵。宫人分列左右,为她开道,贵妃声如春水清雅,婉转道:“本宫奉旨而来,所为上巳灯节异事,”贵妃偏向宴如是,双手轻拢衣袖,膝盖微曲,低头说道,“见过宴翎仙首,恭请金安。” 宴如是面具下面容平静无澜,回道:“不必。只是这鬼怪我将带回宴门,你可有异议?” 贵妃欠身行礼:“自是没有的。” 宴如是问:“鬼气缘何会弥漫清都,暂时尚不明晰。待我将其彻查——大约要个几日——届时再向官家,或向您通报,这可以吗?” 贵妃道:“自然,自然是可以的。” 游扶桑接话道:“清都不止这一只鬼。你让周聆把法器换好点儿,带修士好好守。” 虽然心下也想,宴门与青城山镇守鬼门关的那些精英修士皆全军覆没,倘若换成周聆孤山修士……真是让人担忧啊。 贵妃道:“一定会与周掌门详谈。只是……”她抬起眼,看向游扶桑,试图从那副黑色狐狸的面具下窥视出什么,“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游扶桑别过脸:“你不认识的人。” * “你不认识的人?”周聆斜倚绣榻上,在嗑瓜子儿,“这人在傲什么?” 日光斜照,琉璃瓦上金光流转,华清宫里幕低垂,雕梁画栋紫檀炉。檀香袅袅,如浮云流转。 贵妃同坐榻上,坐得万分端庄,流仙裙华美,玉簪斜坠,凤钗轻摇。 她似上贡地给周聆递起一物,一只描金花瓷小碟,碟中瓜子颗颗饱满,粒粒香脆。 贵妃道:“能与仙首同游,也许也有傲气的本事罢……只是,实在不知晓是谁。” 周聆拍了拍手,一水儿的瓜子皮落在名贵的桌案上。她道:“你再与我描述一下,那人大约长得什么样?” 其实昨夜夜色已深,月色不显,因那血腥混乱,灯火也散了大半,贵妃并没怎么看得清楚,她仔细回想:“狐狸面具里,双眸很深,面如白玉。身形约是很清瘦,玉立修长,腰细如削,双腿修直如修竹,长发如瀑,多为乌黑,但发尾……”她顿了顿,“发尾似染晨雾,淡淡灰影,若隐若现,有些奇怪呢。” 周聆忽问:“看着不像好人,是吧?” 贵妃噎住。 周聆又问:“她面上狐狸面具,与宴如是的可是同一对?” 贵妃肯定道:“相差无几,只是黑与白的分别。” “哈哈哈!”周聆早已心中了然,笑得仰天,“我的好贵妃,你可听闻七十年前,十二浮屠鬼为祸人间的惨事?” 贵妃轻声道:“自然是记得的。” 七十年前浮屠鬼,人间血染万骨垒。彼时太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故事,闻者无一不动容心碎。那是史书上极重的一笔,即便七十年后今日,未亲身经历那段恶鬼肆虐的时日的,年轻的贵妃,依旧感到胆寒。 贵妃犹豫:“您是说……” 周聆道:“我是说,那人,就是七十年前驱策浮屠鬼为害一方的魔修。” 贵妃登时语无伦次:“那样的人、那样的人,怎么会与仙首并肩同行?” “那人也曾是宴门的学子,还是前掌门亲传,仙首大人的师姐,你知道不知道?” 贵妃大愕: “学子又如何,亲传又如何,师姐又如何?犯下那样祸事的人,怎会、怎会、不、怎敢与仙首同行?!” “那便要问问我们的好仙首了呀!也许她便是无比超脱,不理会世俗言语,誓与旧师姐共进退呢?” 贵妃依旧错愕:“这……” 周聆大笑不止。 “也或许,仙首癖好特殊,琴棋书画都不爱,唯独爱在帐里养魔修——天上上重天,地上惟人间,天上神仙管不着,地上人想管却也打不过,我们人间无敌的仙首要养魔修,谁拦得住呢!” 第123章 上巳(五) ◎是鬼非人◎ 旭日初升,残风如泣,吹开高阙瓦上砖红色,华清宫笼罩在晨雾中,宫外宫人徐行。 不过卯时未半,宴门的书信已经寄来。仙首向来恪守信用,上巳妖鬼之事水落石出后书信便寄到了清都宫城,前后监察不出五日。 信中书写鬼市沦陷,鬼差死伤,阎罗不振,游魂被催入往生道。此中有恶鬼不愿烟消云散,从鬼门关逃离,湮入人间。镇守鬼门关的修士全军覆没,青城山陈君道殉道。 什么修士,什么青城山,贵妃并不熟悉。她更关心她的人间。 如果可以的话……也想关心一下仙首与魔修的事情。 只是,周掌门临走前说过:“贵妃娘娘,有些东西别让别人知道你知晓,是一种自保。” 明面提醒她不该提魔修之事。 平心而论,仙首在仙首位,行仙首职,作风无可挑剔,可贵妃翻阅七十年前的史书,总是越看越心惊。 不过蹊跷的一点是,曾有稗官野史记载,仙首曾有屈居魔宫的传闻……彼时各路谣言与话本漫天齐飞,可惜后被十二浮屠鬼糟蹋,杀个精光,贵妃想,未料到大名鼎鼎如仙首,也有那样被编排的时刻。谣言不可尽信,贵妃将那些丢开,置之不理,又忍不住偷看。可惜没有全本。 贵妃重新拿起宴门锦边的书信。 贵妃想,鬼市陷落的缘由呢?恶鬼在人间,所行事的风格呢? 可惜宴如是未在信中书写鬼市陷落的缘由,只说溢出的恶鬼多为怨气较大的恶鬼,记忆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便譬如,清都上巳节闹事的那一位,大抵生前也是被追着砍死的。一切死伤都追溯生前人祸。有了人祸,生出鬼怨,再成为如今天灾。 宴如是很是体恤民哀,信中询问官家是如何安抚百姓的。毕竟清都一事死者有七,伤者无数,背后家庭支离破碎。未提前阻拦妖鬼溢出,宴如是自认也有责任。 “凡人既殁,若遗体完固,鬼必依之。然清都之内,鬼非独此一也,余者未必皆如此癫狂,或伪形潜藏,未显行踪。抑或诸鬼自以为轮回再生,复为人身,遂忘其本为鬼耳。” 清都不止这一只鬼,其余的不一定会如此疯狂,也许还在伪装、隐藏。 又或许,那些鬼以为自己是投胎转世再成人了,便忘了自己仍是鬼,食人食、行人行、举止如常、无异凡俗。 “然一旦重历前尘之苦境,旧忆如潮,鬼性必现,方知己非人而仍鬼也。” 只是当她们再次陷入从前困境,必然会记起自己是鬼非人。 “贵妃娘娘,”宴如是写道,“强敌环伺,危机四伏,守备之事实不可缓。若欲固御外患,宜速遣使前往孤山,请其相助,以共御强敌。” * 寄出书信后,宴如是仍在头疼。鬼市陷落的缘由是什么?阎罗闭关不见,鬼差至今未给出说法,只是献上一面铜镜,那是孟婆桥下的镜子,断断续续记录过桥一些人与事,孟长言坐在木质的轮椅上,正细细察看。在不周山里,孟长言鲜血与灵力被姜禧抽干一半,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再难行动自如;大约还有一些残存的灵力,能驱策一些符箓,不能如从前一般舞枪弄棒。 游扶桑看着她,眼神在她与铜镜之间游离,被觉察后,面上笑一笑:“只是觉得孟长老身残志坚。十分……”她吞下刻薄的话,直道,“十分,佩服。” 可那神情,话再好听都似阴阳怪气。孟长言白她一眼,手推着轮椅速速转开了,她想:不和小辈计较。 她转头向宴如是道:“鬼市覆灭前几日里,发生了一事,想来仙首会感兴趣。进入鬼市的岳枵,已身为凡人,手无缚鸡之力,我便在想,她曾杀毁那么多人,会不会有人在鬼市守株待兔,向她复仇?” “答案是有的。” “在铜镜里,我看到了姜禧,她隐藏在新魂里,藏得很好。她遇到岳枵,按照岳枵惯有的饕餮之术,有条不紊地,一口一口吃掉了她。” 宴如是猝然抬起眼,游扶桑亦微微震惊。孟长言将铜镜放在桌案上,让她们都可观看其中景象。燃烧的火海里,鬼市哭魂,已经混乱一片了,厉鬼敌我不分地相互攻击,相互撕咬,残肢与头颅散落在血泊里。其中一人端坐其中,如坐闲庭,正悠然地进食——分明易了容,游扶桑却一眼便看出那是姜禧。 孟长言道:“我不知厉鬼杀害镇守修士、涌入人间,这与姜禧有没有关系。只是她确确实实吃下了岳枵。” 饕餮被吞噬,新的凶兽出现了。 恶鬼互相残杀之事并不少见,邪修相互吞噬的事情亦屡见不鲜。只是饕餮被吞噬后会出现什么并不确切。 孟长言道:“饕餮贪食无度,死于自溃。混沌者伴恶徒,若逢不善,随之为非,祸乱苍生。穷奇抑善扬恶,是非倒置,以噬人为业,凶戾之极。至于梼杌,其性顽愚,志在逆道而行,桀骜难驯,概不化也。” 游扶桑思索后道:“姜禧其人,追随恶者,确似你所言中的‘混沌’。倘若邪修互食,便能使修为攀至堪比凶兽之境,姜禧应对的凶兽,应当是‘混沌’,只是,倘若已那样强大……她还需要追随别人吗?” 孟长言不自觉地揉了揉颈窝,苦恼道:“混沌的本性是追随。与强大与否无关。” “是吗……”游扶桑喃喃,“岳枵为‘饕餮’,姜禧为‘混沌’,另外二只凶兽又如何对应呢?” 孟长言:“梼杌在我心中另有人选,她认识你,你却不认识她。” 游扶桑:“认识不认识,你总要说说名字。”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孟长言紧接道,“再者,她已避世不出太久,我也不知要怎么与你形容。” 游扶桑盯她几许。 游扶桑先当她是打哑谜,眼底几分不耐,可顷刻又反应回来,于是会心一笑:“明白了。” 大约有那样一个人,在现下情景,孟长言无法说出她的名字,却又渴望游扶桑知晓。 游扶桑转而问:“穷奇呢?这凶兽在你眼里可有人选?” 孟长言道:“穷奇嘛,现下没有,以前却有。”她忽然笑起来,周正的脸上笑出几分阴险,乜眼瞧游扶桑,“历届浮屠城主,皆以食人而闻名,是故曾经的第十七任浮屠城主,又名穷奇十七。” 穷奇是游扶桑。 游扶桑知她在玩笑,没在意,道:“说回姜禧。” 孟长言:“去查便是。” 宴如是却皱眉:“你们是已确认一切与她有关了?” 游扶桑:“鬼门关陷落之夜,姜禧出现在鬼市,很难说是巧合。就算到最后真是无关,鬼道之事,姜禧很是精通,多问也无妨。” 宴如是摇头:“她不会帮我们。” 在不周山,游扶桑未亲眼所见姜禧行事恶毒,却也略有耳闻。觉察宴如是眼里低落,游扶桑改口道:“那便不去求助姜禧了。” “变得真快,”孟长言挑眉道,“可目前只有这一条线索。” 游扶桑摊开手:“想找总还有别处可找的,再者,仙首说得也没错,孟长言,你是不周山上被她杀得不够惨吗?为何还是对邪修那样放宽心呢,”她低下语气,十分可怜道,“仙首都说她不会帮我们了,孟长老,您请乖乖听话。” 孟长言翻她一个白眼,将铜镜放在腿上,手搭着木头轮椅,轮椅转了向,她对宴如是道:“既然如此,仙首,我便告辞了。” 成垒的卷轴后,宴如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孟长言离开了,木质的轮椅在地上擦出轻轻的声响,风送来木质的清香。孟长言走出掌门书居,随即有小道童上前搀扶,游扶桑的视线在她们的影子上逗留了一会儿,又落下,指尖拂过案上书卷,拎出一只巴掌大的纸人。 纸人本是死物,却在游扶桑的灵力下站了起来,随风拂动。 游扶桑对纸人指一指门外:“去跟她。” 小纸人飞起来,抱着游扶桑的手指,笨拙地点了点头,尔后离开。 游扶桑的灵气应不如孟长言,好在孟长言此刻负伤,灵力所剩无几,这纸人理应不会被发现。 或者说,要的便是被发现。 宴如是微微讶异:“师姐是怀疑她?” 游扶桑回道:“并非如此。这纸人,是她想让我带去的。” “孟长老今日有些奇怪。起初我只当这是死里逃生大病初愈,较为疲惫,稍转了性子,后来我却发觉,她大概是想提示什么,却不敢说出来。” 孟长言那些话并非为了故弄玄虚,只是在提醒游扶桑谁是幕后黑手:这是一个你该认识,我却不能说出口的人。 那人与姜禧有关,也与她孟长言相联系。 在上巳灯节中,提醒游扶桑妖鬼应活捉之人是庄玄,说明庄玄早在鬼市之事上下了功夫。上巳灾祸前,姜禧前去过鬼市。孟长言提醒这一切有另一位幕后黑手,同时,孟长言意在引导她们先去查姜禧。 这三人都比游扶桑与宴如是更先觉察鬼市的灾变。 人人都有秘密,都是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而当这些秘密利益相勾,她们又可借此,合谋一张天罗地网。 她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她们指向之人究竟在蓬莱山里,还是人间之外? * 孟长言回到长老居所。 未着烛光,窗外月影已经长了。山林之间冷雾弥漫,天地如罩银纱。 孟长言离开轮椅,试图站立起来,她捂着心口喘几分气,脆弱的双腿在打颤。薄雾弥漫的刹那,屋中,深幽的地面攀爬出一只骨龙的尾巴,森森地缠上她双腿,似乎是支撑她站了起来,却分明是桎梏,她缠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夜风吹过,屋中明灯亮出火光,不是烛火是鬼火。 龙女坐在窗棂上,瘦削的身影如一栏枯枝摇曳着,衣袂飘飘,似风卷絮。 甫一出现,寒气逼人,竟让初春时期的草木俱结了薄霜。夜间的虫鸣骤然止息。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小小的纸人。少顷,纸人被鬼火烧毁焚尽,化作齑粉,散在空中。 “你那些多余的话,让扶桑对你起疑了啊。”龙女轻轻启唇,似笑似恼,“孟婆大人。” 第124章 黄梅落灯花 ◎番外两则,很短且关联剧情,别跳◎ 【一】 姜禧 / 凡人岳枵 / 鬼市 玄镜预知鬼市会遭殃的日子,在姜禧眼中实在平静得出奇。她修鬼道,出神入化,混在新鬼群中进入鬼市时,无人(无鬼)起疑。 过了孟婆桥,过了往生道,她遇见岳枵。 一碗孟婆汤后,所有亡魂只剩一副无名无主的躯壳。 岳枵失去了记忆,瞧起来倒是尤其纯善,一身白衣似仙,明眸善睐,娴静非常。只是双手枷锁沉重,那是她杀伐无度的证明,失去记忆都要身负枷锁的,想来入不了轮回道,该去炼狱折磨千百年。 岳枵看着来势汹汹的姜禧,瞪着眼,莫名其妙说:“我不认识你。” 姜禧笑得很轻快:“我认识你就足够了。” 庚盈之死,是因为她。浮屠城灭,是因为她。常思危之死,亦是因为她。 她恨她、杀她、食用她,理所应当。 姜禧当自己的心是荒原上的一口干井,仇恨一滴滴地渗进去,慢慢积满;害的人越多,杀的人越多,井水就越涨。 只有淹没了整片荒原,才能填平那幽深的裂缝。 姜禧于是明白,原来这世间每个人的恨,都得靠别人的命来续。杀不满,则恨不穷。 【二】 庄玄 / 青鸾 / 蓬莱山 清泉滴入寒潭,一音未落,余韵已满。青衣女子坐在湖心对弈亭中,眼看庄玄独坐棋盘前,沉静地复盘棋局。 覆盘审局,如点兵校阵,复看别有洞天。 局中春秋,一子如星覆中天。旧路重寻,胜负不过闲。 棋盘一端,黑子连成一线,逼迫白子进攻。白子在另一侧逐渐被包围,阵型中却隐隐有着一条未被察觉的退路。 庄玄道:“此为‘伏’。” 白子静静围作一圈,黑子在另一侧密布,看似对立,却又微妙地平衡着。 庄玄道:“此为‘察’。” 以静制动,伺机而动。 庄玄以棋局代讲,青鸾的视线却不在棋上,而在她指尖。 庄玄叹气:“你没有在看下棋。”是陈述句。她知她心思不在棋上。 青鸾却道:“我在看。” 青鸾抬手,手指青葱,拨动棋局,她将黑子密集布于一角,形成一个险象环生的包围圈,而另一侧白子散布,如同突破口,有意留出一道空隙,正适合跃出。 青鸾道:“此为‘逃’。” 再拨动手指,白棋缝隙被填上,棋局更险。青鸾又道:“此为‘放弃一切,保命逃亡’。” 庄玄眼底暗潮,身却不动,她凝视着棋局,不看青鸾,只轻轻说道:“下完这一局,你便离开蓬山罢。” 青鸾久久看着她,没有回话。 山泉从远山涌来,淙淙冷冽,风过松林沉吟。 天地沉静。青鸟掠过天际,静静落在心头,清音山寺,深钟回响,有情似无情,无意似有意。青鸾听见棋子落在局中的声音,叩、叩、叩。 第125章 陵(一) ◎勾结◎ 龙女森冷,咄咄逼人。 孟长言却忽而笑了:“你怎知游扶桑对我起疑心了?” 该胆寒的,寒气入体,孟长言的病躯根本禁不住太久的折腾,龙女比她强大太多,指尖轻轻一捻,就能要她性命。 可转过来说,丢了性命又如何?人死便做鬼,而她本就不适合做人。在奈何桥边,逮着人便灌一碗孟婆汤,虽然枯燥无味,但吃着地府官飨,日子清闲,自在,远比在宴门作辅佐轻松。 她只是可怜宴少主…… 龙女挑眉,打断她思绪,直言道:“怎不是对你起疑心?扶桑的纸人都跟到你寝居来了。” 孟长言笑着反问:“纸人在哪里呢?” 又成了孟婆那副慈祥又慢邹邹的模样。 ——纸人已被烧毁了啊。 龙女动了动唇舌,忽然有些空口无凭的哑然。许久,才道:“方才被我烧毁了。” 孟长言向前轻轻作一揖:“老身年迈眼拙,未看见龙女大人灼烧了什么物件。刻意引人猜疑的罪名太大,老身担当不起,还请龙女大人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龙女显然皱了眉。龙女强大,不善唇舌,只擅武力制衡,可又偏偏要用孟婆勾连鬼市,无法对她真的下手,口头上被占了便宜,她不知要怎么呛回去,居然只是别过脸,磨了磨牙道:“孟长老身残志坚,我不与您计较。” 幽暗的屋中,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你不计较我计较。”是姜禧靠在门扉,闲闲道,“恰好我也最喜欢与人计较。” 孟长言心道:坏了,爱吵架的来了。 姜禧的饕餮之术是龙女赋予的,此后理所应当便归顺于她了。她恨御道,也杀了御道不少人,却始终敌不过常桓,倘若能借龙女的力是最好。龙女赋予她术法与力量,也不管她复仇不复仇、如何复仇,姜禧相对自由;她无法杀鬼,她便成了鬼。食了人,唇更殷红,眼眸更漆黑,身上鬼气更重,说不出哪里变了,却分明更多几丝可怖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像野地里靠着蚕食其它生命茁壮生长的曼陀罗,散发着不祥的香味。 食人的欲望是很难满足的,辟谷无用,除了人肉,其余再无味,她只能越食越多,每食一人,功力更深一层,是比什么功法都要快的。她开始认同岳枵。反正她本来也是这样的脾性,己身能变强的话,杀戮更多也无妨。 姜禧甚至想,倘若没有庚盈之死,她兜兜转转会去追随岳枵也说不定。只是与岳枵共事无意与虎谋皮,下场一定不好,如若可能,姜禧还要先下手为强。 姜禧对孟长言道:“你与游扶桑那些话、她的回答,摆明了暗里协议,你引她来窥探梼杌这个幕后黑手。龙女不是傻子,只是懒得与你计较;我不是傻子,所以更要与你计较。”姜禧步步紧逼,如毒蛇在逼近,又在笑,“你作宴门长老,与游扶桑本不熟稔,没有勾结的道理。游扶桑魔气已失,依靠宴如是供血而活,能力并不够看,没有勾结的必要。倘若敌人还是岳枵,那游扶桑尚有牵制的作用,现下嘛……” 她勾了勾唇,周身鬼气就更深一些,似深不见底的黑洞,“孟长老,我实在想不出你与她勾结的缘由。” 孟长言只问:“这样放肆鬼气是生怕别人发觉不了吗?” 姜禧:“龙女在,她压着呢。” 宴门满山,只有煞芙蓉的清香。 孟长言摇了摇头。“倘若被发现了,定要让人觉得清都鬼灾之事与你有关。此次鬼市统共放跑一百九十八只恶鬼,个个都怀深仇大恨,杀心极重,进入清都屠杀的那只还仅是一只不成形的小鬼。这整件事儿虽是岳枵做的,可此刻她已死了,魂魄都找不到,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押一个人抵罪,将奈何桥边框下你生食岳枵的铜镜献与宴门主看,那是阎罗王的意思。” 姜禧原以为孟长言在宴如是面前明示姜禧又暗示龙女,不过是想拉拢游扶桑,好让里外多个帮手——却不想她是真的想栽赃嫁祸于我!姜禧显然动了怒,一身鬼气顷刻扑倒孟婆:“孟长言,你这个三姓家奴,吃里扒外的贱种!” 鬼气直扑上前,带起裂帛的风声!孟长言堪堪避过,却因体弱失衡而踉跄退后,跌倒在案前。霎时桌椅尽乱,一屋狼藉。 姜禧不待她喘息,再度近身,抬膝击向孟长言前胸,孟长言手忙脚乱从案上拿起书卷,匆忙遮挡,顷刻,书卷破裂如雪飞散。 孟长言已是狼狈至极,口中却犹不肯让,冷冷勾起唇角,笑骂道:“总要有人死。姜禧,你作恶最多,死你一个,很值当。” 姜禧冷笑:“我看现下是你要死了!” 孟长言一边躲,一边骂:“泼妇!” 姜禧回:“泼妇揍的就是你!” 姜禧脚下用力,一个扫腿将孟长言所依靠的椅案掀翻,木屑四溅。孟长言猝不及防,被迫向后一仰,脚踝一扭,踉跄半跪在地,磕得膝骨俱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喘息未定。 姜禧居高临下看她,冷冷笑道:“真不禁揍。” 姜禧习饕餮功,功力精进,风头正盛,孟长言体弱且势弱,又是在人间,她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再者,姜禧明白得很,因着先前搅弄口舌之事,龙女对孟长言也有所不满,不会贸然出手相助,便放任她挨打——别打死了就行。 果然,待孟长言被揍得咳出半盅血了,龙女才一声清冷喝道:“住手。” 她目光冷冷扫过二人,神色不动。 姜禧于是停手,退后一步。 孟长言强撑而起,面色勉强,不胜狼狈。“龙女大人真是合作得好诚意,”她没好气,大翻白眼,“早说了老身年迈体弱,你却放任你那个糟糕的下属行尽泼妇之举。看来合作一事,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您不会的。”龙女却忽然笑了,笑得很冷,但情真意切,“为了您可亲可爱的宴少主,您会加入我们的。” 龙女伸出手,似在搀扶孟长言站立,又意在邀请,“你我都知晓万年前上重天的故事。凤凰翎出,恶鬼现,人间涂炭。若要救世,必有救世主现身,这在万年前是扶桑,抵到了今日,就是你的宴门少主。你心疼她,可怜她,不愿意看她重蹈覆辙……是以,您会加入我们的。” 孟长言咬了咬牙,搭上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孟长言戏谑道:“宴少主以煞芙蓉生,思来也是您的半个女儿。您不心疼她?” 龙女面色一凛,冷嗤:“煞芙蓉是那剑修抢走的,是那剑修的女儿。又或者说,就算把她当作王母的女儿,也不是我的女儿。”——只是,有王母这个亲娘,真是还不如没有好——思及此,龙女很快又调整了神色,继而再道,“孟婆大人,你与姜禧在不周山上就有仇,我不插手,今日是她鲁莽,回去我自会训诫。只是合作一事,还望您三思。” 字字在请求,又字字点在她七寸,咬定了孟长言不会拒绝。 孟长言苦笑一声。 她道:“我们想收拢游扶桑,却不能让宴如是知晓,真是困难。如今她们已大致和好,各方信息是藏不住,只能放弃她。” 龙女道:“放弃她,胜算便小。” 姜禧抱着手臂,插话反问:“把她用如你一般的想法拐进来,不就行了?” 太难。 孟长言只道:“我……尽力。” * 清都事变的第七日,宴门又向皇宫修书一封。 彼时华清宫贵妃正匆忙主持皇室的祭典。祭典的钟声提早了两个时辰,群臣静默在殿前,正要向皇陵去。 贵妃将信件阅后即焚,袅袅香径燃香满室,屋外,轻风无云艳阳天,御前摇铃的宫人向她问话:“皇帝陛下还是不参与此次祭典么?” 皇贵妃未答。 帝体弱,卧病榻上二载,皇子未立,诸王皆无,遂有后宫干政。群臣无所措手,从最先的阻挠,到了如今无可奈何。国中上下惶惶。 然,贵妃素慧,通文墨,谙政事,善权衡轻重,处事明断,朝野赖以安宁。诸臣或有谏,贵妃每以言辞折之,政令亦多可行。 尤自贵妃结识孤山掌门,其干预朝政之事遂成诸臣心照不宣之势。世人常道,修道者长生,晓阴阳,通兵法,能筹大计。贵妃时与往来,每有国事,必请掌门秘密商议,得其策后而施行,往往奏效。朝中虽有暗怨,无敢明言。 贵妃干理朝政,是定势。 贵妃烧落宴门信纸。 仙首的书信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由鬼市溢出的妖鬼以八卦阵法,是可查的。仙首已是明确人间有鬼一百九十八只,各在一百九十八个点位,杀一只少一只,绝不会再多了。 一百九十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贵妃信仙首有抵御的能力,却也知晓将要有一场硬仗。 至于坏消息,则是鬼气怨气皆可传递。一鬼附身于人,人身亡则鬼魂不灭,鬼气缭绕于世,必再觅新宿,循环往复,不绝。鬼最喜附新亡之尸,大约因阳气方散,阴气未凝,正是其易侵之时。 贵妃揉了揉眉心。宫廷钟声又响了,是祭典时。此日祭典,礼制当赴皇陵行祭,可是贵妃召摇铃者,急召百官上朝,群臣莫名其妙,却又不敢不从,纷纷仓促迈入殿中。 大殿尽处灯火明,烛光摇曳,龙椅后帘影重重,贵妃端然于御阶之侧。 群臣心中窃疑,有一老臣在思索后出班:“今日祭典,依例当赴皇陵,敢问为何改于殿中议事?此非典礼之常,愿贵妃娘娘明示。” 贵妃微抬眼睑,淡然答道:“今日不将大事解决,去不得皇陵。” 此言甫出,满殿哗然,老臣面露惊疑,急问:“何事竟至如此啊?敢请贵妃娘娘示下。” 贵妃目光晦暗不明:“尔等可知清都妖鬼事变?” 妖鬼事变…… 殿内气氛顿时肃杀,群臣百官屏息,唯有风过烛火,摇曳如影。 老臣惶然颤声问:“贵妃此言……说的可是上巳节死伤之事?如何评断是鬼,可有依据?” 贵妃道:“上巳鬼一己之力屠杀数人,伤十余人——这还是在仙首出手制止的情况下,若说这只是一位武林高手,必说不过去。近日我与孤山掌门、宴翎仙首俱有商讨,才确定是鬼市地府失守,一百九十八只厉鬼出逃,蛰伏人间。” 此话一出,大殿内静若寒潭,忽然春风过殿门,居然隐隐作啸,几缕帘幔微动,如身后隐影与光同舞。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如寒霜覆地,俱是无措,无人再提起皇陵。 群臣不问,贵妃反倒去提了,她严明仙首信件里提到的“鬼附新尸”,再以提到皇陵:“鬼之附体,最喜新亡之尸。皇陵列祖列宗固已长眠,然近年皇亲国戚殉葬者不在少数,尸骨新寒,阴气方聚,若有鬼祟侵之,后果不堪设想。” “……娘娘何意?”老臣颤巍巍地抬起头,心里预感不详。 贵妃轻道:“焚尸。” 众臣闻之面色愈惨。老臣刷地跪了下来,磕磕巴巴问:“何为、何为焚尸?微臣……微臣恐怕不太明白。” 贵妃不厌其烦重复:“皇陵,焚尸。” 霎时朝堂哗然,群臣皆失了声音。 即便事变在前,这样的提议也太过突然,显得荒唐。 于是立即有人跪去地上,以头抢地高声呼道:“皇贵妃娘娘!皇陵乃列祖基业,祭祀之所,怎可轻毁!若动此地,恐天怒人怨,动摇社稷!娘娘三思!娘娘三思!” “陟罚臧否,得失异同,治国理政,岂可由一时之恐惧所决定?若以此刻之恐慌为依据,行极端之策,焚尸恐非长治久安之道……” 有新臣在前,老臣亦跪地垂泪哀求:“贵妃娘娘,臣等无能,但皇陵之事,非我等可擅断。皇上虽病卧于榻两载,然此乃天家重事,非得圣裁不可。” 此语一出,群臣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前后附和,纷纷跪坐于殿中,声称若皇上不亲自出面定夺,谁也不得擅改。贵妃于是低垂下眼,唇角微弯:“是嘛……” 她沉吟片刻,复抬起眼,缓缓道:“列位大人,非本宫以狂论欺诸位。然今清都之中,鬼气弥漫,尸身为媒,流毒甚烈,已非人力所能平息。”贵妃少做停顿,目光扫视群臣,“天灾、疫病、战乱之时,焚尸之法乃古来有之。前代《史记》有载:‘瘟疫大作,焚尸以靖民心。’此策虽非常之举,然每遇危急,必能定乱安邦。焚之非为亵渎,实为护生。诸位当记得,清都上巳祭典之日,尸身积累,鬼气四溢,百姓沦亡,至今未能平复。而今若不速行大策,恐再演其祸,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群臣之间,有对清都上巳之事记忆犹新者,有对其略有耳闻却记不真切者,听闻贵妃之辞,反应不一,有犹疑退让,亦有错愕者。 贵妃目光凝重,语气愈发低沉,“至于皇陵,虽为列祖基业,祭祀圣地,然今日之事,非寻常可比。尸身藏于其内,阴气汇聚,反为鬼祟栖息之所。若不焚之,群鬼附尸,化作怨灵,届时祸起京畿清都,尔后便是……亡国灭种!”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情势至此,焚陵乃破局之策,非本宫之私心,实为万不得已也。列位大人,社稷存亡,黎庶安危,系于诸君一念之间。倘若今日决断迟疑,后果将不可收拾。事已至此,斗胆请诸位暂释疑虑,共扶危局!” 话音方落,殿中静谧如寒夜,惟有风声入耳,簌簌。 群臣无一人出班应对——却听此刻殿外一阵喧哗!! 宫门洞开,一人衣衫病白、满面污垢、踉跄而入。此人步履诡异,目光呆滞,却忽地暴起,凡见了人便扑,指甲如爪、指缝脏垢、牙齿森森、齿间腥臭,状若疯鬼,杀出一条血路。 宫人惊呼:“有鬼附身!” 群臣霎时大乱,有人惊慌退避,有人掩面疾呼,唯恐沾染秽气。 贵妃目光一凝,冷声喝道:“愣着做甚?上前制住!”御前侍卫抽刀而上,岂料疯病之人力大如牛,突如其来地扑向朝堂中央,速度之快令人目眩。侍卫虽持刀,却如螳臂当车,轻易便被掀翻在地,一瞬断臂流血,惨叫声不止! 病鬼冲入朝堂,又以赤手空拳连伤数人。 贵妃再驱武将上前,武将身着铠甲,手持刀刃,竟然仍是不敌。 疯病者似无痛觉,肩膀硬接铁拳,双腿折断亦行动自如。 群臣中有人大喝:“断肢行走,不惧疼痛——此正是清都上巳之鬼祟形状!” 众臣心胆俱裂,惶惶间有人喊道:“杀了他!割下他的头!割下他的头!割下他的头!!” 朝堂之内乱成一片,侍卫、臣子、宫人一拥而上,有刀具寻刀具,无刀具以朝笏作器。霎时刀剑乱舞,一柱香后,以人数取胜,将病鬼压制在地。 一声凄厉长啸,病鬼渐渐无力,面容抽搐,最终气绝于地。 有人困惑:“銮殿重地,怎会放任恶鬼附身之人擅闯?……” 然而,当众人拨开尸身血迹,望见其面容时,整个朝堂霎时如坠冰窟——竟是病卧二载久不见人的皇帝! 堂内沉寂,如一潭死水。 谁都不愿犯弑君之罪,可谁都犯下了弑君之罪。 有人面色苍白便跪下去了,心思惴惴根本来不及推诿责任,便见贵妃闭目,沉痛道:“果然,果然。鬼怪附身之事,无有所谓九五之尊之分。厉鬼突现,群臣为自保弑之,错不在群臣。” 于是年迈的官员抬起头来,浑浊的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亮。 贵妃又道:“皇帝亦可为鬼气所侵,何况尔等大臣、尔等身边之人?疯病之人作乱,其状骇人,诸位亦亲眼得见,一只鬼,需要满朝文武一拥而上,大声疾呼,才能制止。若尸骨不焚,陵寝不毁,鬼气或随其尸,必将蔓延,灾祸难以预料。故此焚尸毁陵之事,还请诸位再三思量,切莫因小失大,误国误民……” 群臣不住磕头,居然无人再敢异议。 这一日祭典方才匆匆落幕。 * 贵妃在宫人簇拥下退出朝堂金銮殿,向华清宫走去。 宫道蜿蜒曲折,砖红色的瓦片铺展如海,随众人的步伐轻微起伏,仿若在呼吸。青石路面上细小的尘土,宫墙高耸,瓷瓦玉色,青玉雕栏点缀其间。远处紫藤依依,花影摇曳,枝叶间透过几缕天光。过于耀眼了,贵妃心想。 方归华清宫,宫人悉皆退去。宫人的簇拥如潮水来,如潮水去,贵妃独自一人时更忆起方才堂上惨状,那些血肉模糊的嘶吼与惨叫,在她心中如何也消散不去。贵妃顿觉双腿如无骨,万斤重担压肩,心有余悸,踉跄间几欲坠地,是有人扶住了她。 天色倾洒,光辉刺目,那人的面庞隐没在光辉中。 贵妃心头剧烈跳动,胸口如有千钧重压,心跳声犹如鼓点般急促,亦不知是因恐惧,抑或因无尽的焦虑,便听那人轻快地说:“要真是厉鬼,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杀掉。真正从鬼门关逃出的厉鬼,用仙首三支利箭都杀不死……” 正是周聆。 她轻轻笑:“贵妃今日真是好威风。来年史官记载社稷华清词,当写:贵妃主持皇陵大祭,倡言‘鬼祟横行,皆因阴气不散,皇陵当毁’。此后亲率内侍举火焚陵,止阴祟,定社稷。是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贵妃倚着她,嗔怪笑道:“周掌门莫要编排我了。” 时至今日,已说不清是周聆的主意还是她的。朝堂之上,病鬼并非真鬼附身,乃是皇帝回光返照,因服仙药之故,瞬间精神复苏,力大无穷,身体无痛,气色如常。其心智混乱,亦非为鬼所附身,而是因其癫痫发作,借妖鬼之名,欲祸乱朝堂。此日待诛。 堂上群臣,自诩耳清目明,心思敏捷,却如猴子一般被耍得团团转,真真宫中一场笑话。 周聆只道:“今日祭典,皇帝被乱棍打死,群臣推卸责任,鸦雀无声;皇陵一把火烧毁,真是……趣味至极。” 九五之尊又如何?失了龙位,失了人心,只是凡人。群臣因其在殿上高坐而尊其龙威,俯首称臣,亦可因其在陛下疯魔,奋起攻之,弃其如弃鬼魅。 登高,跌重。 于是自那日起,贵妃算是明白:旦是凡人,皆是一条性命,不是生,便是死,高官厚禄之人之命不比两袖清风之人之命更硬,九五之尊不比贫贱之人难诛。人命不过薄薄的一层皮裹着几许流脓的血肉。兴许权贵有金银物什傍身,皮稍厚些了,可是贫贱的皮又能薄到哪里去?再怎么贵贱分别,都是一把刀子进,皮开,肉绽,鲜血溢出,瞪目而断气。人命,真贱,轻不过粟米,重不过碎银,她的命,他的命,都是一样。 第126章 陵(二) ◎正是因为看重,才敢以命换命◎ 史官记载:乾德十七,贵妃主持祭典,烧皇陵,保社稷。祭从前厚苦种种,期从后风调雨顺。 史官补记:帝次年病逝。 乾德一火烧皇陵。前天子以身作则,后敦促百姓效仿,凡家中有新尸者,焚作骨灰,散在江海。江海处,修士联合鬼差作阵御敌。 清都的圣旨,快马加鞭传进每个城池村落,唯恐落下一处,让鬼魂钻了空。官兵与仙门修士共同传递,御道与周聆倒也配合;小门小派亦倾巢而出,终于赶在第三日日落前传达到位,万幸万幸,这三天里风平浪静,并无鬼怪现身。 修士分门别类镇守村落城池。 只是,圣旨虽传达了,操行总是偏差。至亲离世,马不停蹄焚尸,百姓总有多不忍。偏村丧童,母亲哀恸之余,不忍焚尸,原想将尸体入土,好歹留了全尸。母亲抱着孩子,常想起孩子咿呀学步的模样,不禁潸然泪下,却是半梦半醒间,听孩子开口说:“……饿……” 其音不似孩童,而从四方而来。母亲惊醒,却见幼儿口中涌出黑气。 转眼已成了盘中餐。 这是在九州偏村找到宿体的第二十七只鬼,附身在三岁幼童上。 鬼魂现身,村外的摇铃很快响彻云霄,修士警觉,排兵布阵地包抄半片村庄。 此前她们已经处理了十余具出现异变情况的新尸,逐渐摸索出作战计划,熟能生巧。只是困惑,眼下境遇鬼魂只是附身尸体,尸体本无魂,修士杀死便好,若是往后鬼魂附身在活人上,她们又该怎么办?杀死?擒拿?又要如何逼退鬼魂呢?逼退鬼魂后,凡人躯体必然大受其害,即便不死,非痴即傻,就此缠绵病榻,民怨又要如何是好? 这是寻常修士能想到的,却不是寻常修士能解决的。 眼下她们能做的,只有依照仙首命令,镇守一方,驱逐恶鬼。也万幸仙首反应及时,能在三日内便这般快速地做出决策,极大免除祸害蔓延。若非如此,怕是人间三日已成炼狱。 数十名修士在一炷香内解决了恶鬼,可她们的神色并不见轻松,额头沁出点点汗水,衣衫沾满尘土。 这三日里,她们几未合眼,都怕让摇铃声在小憩间溜走,醒时血光漫天。只因她们都见识过鬼气之强。倘若恶鬼现世,只有一名修士坐镇,单打独斗是绝招架不住的,更不要说寻常凡人——即便凡人中的练家子也会被压在地上击打,牙齿,血肉,红黄的脓血流了一地,直至被击打断气。恶鬼只在附身的那一刻与杀生暴动时才面露凶光、口吐黑气、力大无比,寻常时则行事无异;如若没有摇铃,根本分辨不出。 但并非那么幸运,每每异变出现都有修士帮衬。那些没有帮衬的时刻,恶鬼悄然溜走,她们鞭长莫及;如今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解决眼前的恶鬼。 一百九十七只鬼,再多便没有了,而如今她们已销毁二十七只,是好事。 清都事变的第三日末。 宴门高阁里,即便仙首,亦是三日未合眼了。 修道之人没有昼醒夜眠的说法,只是整整三日不曾休憩,难免也神不清气不爽。 窗外的天光升了又落,烛火照了一夜。 宴如是不动如山如玉雕像,身坐案前,朱砂笔圈画一叠又一叠的书简,偶尔拨动案边星盘,上面记录着鬼魂已出现与未出现的方位、个数与时刻。 这样以罗盘问判词、算星轨的场景似曾相识。七十年前浮屠十二鬼,罗盘判词判得丝毫无生机,年轻的少门主在众目睽睽下慌了神,是陆琼音波澜不惊行步高台,悠悠指出绝处逢生之法。让罪魁祸首来稳定军心,这难免有些贼喊捉贼,只是当时她那些笃定的话语到底起了作用,到最后,局面也确力挽狂澜。 牵机楼的陆楼主,神机妙算。 其运筹帷幄之至,即便死前,也要损人不利己地牵扯一片人间伤亡。这世上有人苦恼,她便快活,有人死去,她便有生机。恶世的凶兽饕餮,是这样的活法。 死了仍然折磨人。 宴如是坐在案前叹气,游扶桑闭眼靠在窗边小憩。夕阳的光一点一点沉落,游扶桑面上的光亦点点消失不见。 宴如是道:“西南方有山贼掘古墓,欲取财宝,行事隐蔽,不为修士所察。甫入坟墓,水银拂面,七人俱毙。鬼,便在这个时刻现身了。” 游扶桑问:“几只?” 宴如是答:“七只。” 时刻清晰,方位确凿,太适合一网打尽—— 但游扶桑去听宴如是低落语气,便知晓,事实是让它们尽数溜走了。 鬼只在附身的那一刹那以及暴动伤人时才会激得仙门摇铃大躁,其余时刻与常人无异。丢了最初附身的时刻,往后再去巡查,怕是异常困难。 七人七鬼,如今已身作凡人,不知去向。 游扶桑道:“你既已知她们身份,那可有什么身份文牒可供追踪……” 未说完,已然觉察不妥,讪讪住口。那七人本是盗墓贼,明面的身份怕都是假的,要从文牒入手,难如大海捞针。 摇铃不可察,文牒不可察。 她们于是知晓:鬼在慢慢变得聪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盗墓贼这般的事情在这三日的书简中并不少见,宴如是正在分门别类地收整,以免错漏。仙首做事事必躬亲,不放心假借旁人之手,更导致了事务繁多,忙里无闲期。 游扶桑于是显得清闲,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中巴掌大的银香炉,香气氤氲如雾,气息渐渐盖过书简与书墨的味道。 从前她作浮屠城主,可没这么事必躬亲的兴致,小事过目,大事点头,自有下面的人去做。这么想来,仙首可是难做太多,居然显得她这个城主十分德不配位了。 根据她估计,往后史载:焚尸灭鬼,始得安国。然人心难聚,令难即行,民间灾事不断,终成一乱。百姓多叹:焚尸虽有不忍,然生者安危,须得顾全,鬼气祸害,人力终究难胜。 即便是焚尸一事,宴如是与周聆亦有分歧。这与其说是贵妃的意思,不如说是周聆旨意如此。宴如是的思路本与部分上书劝阻的臣子一致:“人死为大,死者应得安宁。”焚尸到底有违人伦,望陟罚臧否,慎思之。 她以为,焚尸太过残忍了。 周聆却说:“此刻不作残忍事,往后更有残忍年。不然你便撤回成命,等着看吧。” 事实证明周聆所言非虚,人人都夸她雷厉风行。 而她们所行,不过被鬼气与血光推着走,没有机会也没有心力做多余的决策。 宴如是放下朱砂笔,揉了揉眉心,略微苦恼,低声喃喃:“孟长老怎么还未将书简送来……” 游扶桑手中把玩的香炉抛起又落下,她十分突兀地问道:“宴如是,此情此景,你怕吗?” ——怕,自然怕。她怕极了她坐仙首位时,无力责任,放任灾祸发生。孤冢零落,哀鸿遍野,亡魂漫天,残阳映血。 宴如是闭上双眼:“师姐,我自是怕得极了。” 游扶桑于是又问:“那么,倘若用你一人的命,可换得全天下人的安宁,宴如是,你愿意吗?” 问出这话时,游扶桑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她不是不熟悉宴如是,却还期待另一种可能。她只是希望宴如是稍稍自私一些。 却仍然出她所料,宴如是的答案并非“愿”或“不愿”,而是—— “师姐,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用她一命换全天下人之性命,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在宴如是心里,根本没有“不愿”的答案,她太愿意,以至于不信这世上有这样不劳而获的幸事。 游扶桑忽而哑然了,手中把玩的香炉烟香燃尽,只剩了丝丝缕缕的灰。 同时,另一种无法固向的,掺杂着错愕、迷茫与无措的情绪将她吞没。 游扶桑咬了咬牙,听齿缝里溢出属于自己的故作镇定的声音:“缘何这样不看重自己的性命?” 是疑问,语气却笃定,她笃定宴如是便是那类置己身为无谓、视性命为无物之轻率之人。 或是游扶桑掩饰得当,抑或是疲惫让宴如是忽视了这些细枝末节的情绪,她不曾觉察。抬眼去看那些堆起的书简与卷牍,摆放得不甚平整的纸张叠作似蜿蜒的山脉,朱砂笔的勾画似血河曲折地流下来,鲜红的宴门掌门印章恍若斑驳的血印,一步,一步,蹋下山脉。 宴如是轻声却坚定地道:“便是因为看重了,才胆敢用它来换取全天下人的安宁。” 她重新提起笔,用未沾染朱砂的笔杆轻轻拂过案牍,“九州,天下,江山,百姓,安宁,这些词看来那么轻巧,笔画横竖撇捺,寥寥草草写完,也不费几点朱砂,却压着万千人的喘息与性命。 “师姐,如我们这般、她们这般、分分合合久别重逢的故事在人间无数次地上演,那么多苦尽甘来,这在人间,并不是老生常谈。命与命,无贵贱分别,都是喜怒哀乐一生;性命长短,千万年可以眨眼过,数十年也可以漫长而悠然,我们的追求、迷茫、为之欣喜若狂又为之遗憾难忘的事情、我们穷尽一生都在探寻的事物,不可说她们不曾拥有。 “我们的命与她们的命一样,她们是千千万万的我们。”宴如是轻轻地抿开唇角,似笑也似叹,“师姐,我如珍重你我性命一般地,珍重她们的性命。是以方才我说,倘若,能用我一命换她们性命,舍我一人换千万人,那我这条命,才是真的贵重呢。” 窗外彻底昏暗了,屋中烛火才显更为明亮。暖光映照在二人的面庞上,映一双晦暗与明媚的面容。 游扶桑缓慢地眨了眼睛。 她对宴如是所言,再如何不认同,无法改变。 青灯苦卷,游扶桑如在梦中。 却听宴如是又是停笔犹疑:“孟长老她……” 游扶桑随即道:“又是半残,又固执事必躬亲,也许是在哪里跌了爬不起来了罢。”窗棂边,只有燃尽烟香的银质香炉,游扶桑轻轻掸去衣上灰烬,起身说道,“我去找一找她。” 宴如是于是道:“好。劳烦师姐。” 深夏的长廊烛火明亮,夜深露重,符法所护,湿濡的风不会吹向廊内。 游扶桑如愿在灯火明灭的长廊尽处见到孟长言。 游扶桑快步向她走去,如释重负,“不能与她说,不能与她说……乱红垂泪的秘密。”游扶桑停下脚步,神色还稳重,唇色却苍白了,嗓音里一丝自己未觉察的慌乱。 “我……”咽下什么似的,游扶桑低声道,“孟长言,我与你们同道。” * 蓬莱夏深,群山如深睡了。次日晨起,塔西雨过佛头青,天际星子仍醒着眼,庄玄沏茶,香茗的气息飘了满山。 她去向长老阁,与椿木饮茶间,状似无意地提到近来清都人间事。 人祸天灾,真是可怜。 椿木不知说了什么,却是饮茶尽,她哈气又认乏,庄玄于是不再追问,草草结束。 庄玄收拾茶盏,途径对弈亭,蛟龙的灵息在水间不动声色地掠过,亭中棋局变幻了模样。 不消多时,如有感应,杳无人烟的山林里,悄悄落下一根青色的羽毛。 几乎同一刹那,游扶桑随身携带的匣中,那枚青色的羽毛传递出棋局的摆放,含义是,“稳中求进”。 第127章 陵(三) ◎可在宴如是心里,再无人比师姐更似一朵绝命的山茶花◎ 朱砂笔停在最后一段,久久等不见人来。 宴如是抬眸,去看窗外漆黑深邃长夜,总觉没有尽头。 此夜无月,无星,沉闷而压抑。 游扶桑一去不返,孟长言也杳无音讯,宴清嘉手持简牍推开掌门书居的门扉,书居内,燃香正烧了一半。 氤氤袅袅,冲不淡此中愁。 烟香烛火,点缀宴如是眸中,似一颗凝结在眼底的夜露,在此盛夏中,居然尽是寒气。 宴清嘉试探去问:“鬼市逃逸的恶鬼统共一百九十八,这三日里,众修士陆陆续续消灭了六十余,已是疲惫不堪。” 宴如是道:“还是不够快。这般的恶鬼,一只便能引起血光灾,如今有一百三十只在外游弋,恐生大乱。” 宴清嘉不知如何作答。书居内短暂地沉默。 恐生大乱?已生大乱。 恶鬼愈发强壮,千百名修士焚尸、搜寻、疏散、布阵、诛杀,在三日里剿灭六十只已近极限,还不够快?可又能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前路那样昏昧,可出路总是要找的,宴如是不过思索了片刻,已起身,披衣如披战甲。 屋内分明无风,发上的红绸却被吹起了,似惊鸿流星,划过天际。宴如是拾起箭筒,阴山初月已被修复完毕,她收拢羽箭,寒光凛凛映彻进她眼眸,背影挺拔如松。 她道:“宴长老,您请留在宴门。若有要事,传音通报。” 宴清嘉几分讶异,微长了张嘴,却未出声。她心里已有了答案,少作思索,却还是问:“仙首,您这是要……” 宴如是道:“外头干戈,我便没有坐在烛火书居里独善其身的道理。一百三十只鬼,每多一只,便多一个百姓家破人亡,我既下令,也要从令。东南方有几个点位尤为棘手,正发出求助,那虽是孤山的场域,我却也有责任去援助。”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恳请道,“宴长老,我回来之前,烦请您护好宴门。” 宴清嘉这才神,身前这位她看着长大的少主早不似从前青涩,颀长的身姿如竹,眼角便似竹叶般锋利坚韧,眼底风霜雨雪尽。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与离散,再多天真都如晚星般暗淡了。 她作门主,肩上有整个宴门;她作仙首,顶上又有一片天下。是以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吞下血与肉与眼泪,表现在外的,只能是坚韧。 她要做一个好的领袖。好的领袖不可脆弱,无有私欲,无有软肋。 有私欲,不成仙。 有软肋,便不自由。 宴清嘉惊觉,宴少主眼角眉梢不知何时已映满了她姐姐的模样——从前的、还未被舐犊深情拖累的宴清绝的模样。 冷静自持,可托重任。 宴清嘉于是恭恭敬敬作了揖:“遵命。” 宴如是道:“谢过。” 她打开门扉,夜风撞开额前一绺碎发。 风无月,夜无星,只有庭下千帐灯。 从道行而言,三日摧毁六十余只恶鬼已足够快。 但从百姓生死,依旧太慢。 她们做不得的事情,她去做。 * 既有罗盘指引,寻鬼不是难事。 倒是仙首亲自上阵出征,惹了许多人分神,有人松懈,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打趣——但很快便无人闲心谈笑了。 她们在孤山更往南的偏僻群山里,是罗盘指出那七个盗墓贼聚集之处。若说狡兔三窟,那这七盗便是二十一窟,诡计层出不穷,修士大意,中了陷阱,失了先机,致使这七只鬼藏入人群,居然以活人布阵,挡下了修士的攻击。 她们逃入哪里?人群?小镇?医馆?凡人的庇护之处?修士举着烛台一个一个排查,效果甚微,更耐不住恶鬼人心,偷偷使手段。 宴如是患夜盲,只看得清稀稀疏疏火光,反而混淆视线,干脆取下腕带,蒙在眼上,以识灵一角去探查恶鬼取向。 不消多时,她张开弓箭,一支羽箭从中射出,正中人群一位老翁眉心! 顷刻,老翁皮肤脱落,肢体融化,鬼气毕现。 阴山初月箭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出灵气,包裹四处逃窜的鬼气,将其剿灭! 出箭快速,杀敌利落。众人立刻沸腾了,称赞仙首大义,使众修士如虎添翼。 “好!”众人惊呼,“那箭风着实凌厉,真真无人能及!” “一击必杀,如有神助!” “鬼气不是只在附身和杀生的时候暴露吗?缘何她平白无故就能认出鬼气来?” “要不怎么说是仙首呢!厉害!真是厉害!……” 却有身着孤山道袍的人小声抱怨:“她若是早来,我们便用不着费那么多时间!一只鬼花了我们几个时辰去寻,可分明,这是她一人便能解决的事情……”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疾风,鞭子舞出银光,灵力凛冽,正正击在那修士胸前! 与此一同响起的,是周聆怒骂:“住嘴!没用又不识礼数的家伙!” 长鞭极快,周聆出手又从不收力气,可想而知打出了怎样一道血痕。 修士一口血咳出,半死不活跪在地上,周聆则指着鼻子骂道:“若非你们无能,我与周姨能这般拉下老脸去向宴门求助吗?整整三天画地为牢一只鬼也捉不出,姓宴的初来乍到一刻钟便击杀一只,你们不嫌丢人吗?金樽清酒养出你们这一堆饭桶,我真是脸都丢尽了啊!” 周聆那一身衣裙已过于脏污,沾满了血与尘土,都见不出原先颜色了。惟有长鞭仍然散发着银光, 觉察周聆又要挥起长鞭,宴如是制止道:“好了,不必再责罚,若我早些来,确无需白白耗费这几日了。”她不知周聆为她打抱不平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倘若此刻再在言语上耗下去,反是丢了更多良机。毕竟她此行目的只有一个,杀鬼。而时不我待。 宴如是已用识灵一角在探寻第二只鬼,将手中罗盘丢给周聆。 周聆接住,用鼻音“嘁”了一声。“现下来也不迟。” 周聆将鞭子甩在地上,震慑了因慌张而混乱的人群。她们顷刻噤声,周聆指着她们问宴如是:“便借您法眼瞧一瞧,这些百姓中还有没有被鬼气附着之人?” 宴如是摇了摇头。 自老翁被诛杀,另六位盗墓贼不约而同溜走了,留下的百姓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人。 周聆于是道:“那敢情好,都来登记了名字!各位,好好活着啊!不要变成新尸。” 宴如是本以为百姓会不满周聆这张牙舞爪的态度,岂料她们皆规规矩矩站着,规规矩矩听话,规规矩矩作登记。 “觉得奇怪吗?”周聆似会读心,忽而问她。 宴如是未答。 周聆轻笑,也不再言语了。这些年,她与清都贵妃亲近,虽未修进什么道法,却在官场里见识了人心。焚新尸一事,若是劈头盖脸命令下来,她们必将抗拒;而倘若放任恶鬼半日,让她们亲历了恶鬼杀人的惨事,听尽了血流成河的传闻……让她们知道,她们孤立无援,需要向修士求助。于是,顺理成章,言听计从了。 当然这些周聆断不会与宴如是说。她不会自讨没趣。 修炼嘛,周聆自知天赋就那样,再修也修不出什么名堂。 周聆只对宴如是道:“但凡亲历恶鬼杀人,便不会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了。”转而问,“难道时至今日,仙首大人仍觉得我给出的焚尸一法过于残忍吗?” 宴如是稍稍愣住,终摇了摇头。“不会。” 周聆“唉”了一声,口型仿似是叹了一句:你啊…… 转头,她向几位不敢吱声的百姓介绍道,“此人打架最是厉害,别的却不怎么厉害。你们若有什么事,还是要与我说。” 百姓讷讷道了好。 这里毕竟是孤山的辖域,宴如是不在意周聆如何在嘴上逞威风,她只问周聆此处七只盗墓鬼的状况。 周聆道:“鬼比我们想得聪明。她们已经开始互相交流,互通有无,尤其是这七只附身在盗墓贼上的小鬼,她们把人演得很好。鬼气只会在附身的一刻与最后爆发杀生的一刻才彻底泄漏,其余只能靠罗盘探寻,她们又藏得太好,我们也没有办法。” 周聆比划手指,“那七只鬼,一只老翁已被你斩杀,还有两个青年,一个丫头。另外三个不提也罢,已被我与周全斩杀。最怕的便是鬼气爆发的那一刻,如若没有尽快剿灭,鬼气分散开来,污染了许多活人,那些人变得疯颠,见人则咬,虽没有那么强悍,却也分外难缠。” 宴如是微微皱眉:“原先只是恶鬼附着新尸,如今……居然能附着在活人身上了?” 周聆笑:“常言道,瞬息万变,这三日更是变了千百万遍。仙首大人,倘若要治世,单单窝在书居里闭门造车可不行。”周聆再道,“更甚者,我听周姨说道,如果留在凡间的鬼一直没有被消除,可能会渐渐积蓄力量,成为‘鬼王’!鬼王只需要隐藏在人群中,便可以散发鬼气,引起凡人自相残杀!” 宴如是固然知晓万年前上重天也曾有一灾,便是恶鬼横行,鬼王现世。不过上重天的事情她此次并未了解太多,只是一知半解,她未曾想到这两件事情之间居然也有关联。 宴如是紧了紧前襟。 看来此次回去宴门,还有别的事情要记挂。 转身,她道:“鬼王的事情往后再说,速战速决,先解决了这山里的三只盗墓鬼。” 宴如是看了看那些不明所以又怯怯发抖的百姓,再道:“周聆,你管好她们,也管好你的下属,那三只鬼我一人去捉,足矣。” 周聆却道:“不。我与你去。”她收敛了平常笑嘻嘻的模样,“这次确实棘手,连我这个不太靠谱的人都坐不住了。” 又是一轮圆月,月色初上,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如青松,一如春燕。 “那便一起吧。”宴如是淡淡说道。 群山远处,不知是否错觉,鬼气森森的黑雾又在凝聚。鬼再次藏入人群中。宴如是抽出长弓,弓刃寒光凛冽。周聆支起鞭子,衣摆铃铛沙沙作响,手中罗盘不住地转着。 最终停在东南方向! 东南方向,又是一片人群山庄。 周聆看过去,百姓也面面相觑地看回来。 周聆又一阵头疼。 却听宴如是极快极轻地道:“那对推着果蔬木车的妇孺!” 与只能指出大致方位的罗盘相比,宴如是那识灵一角实在很精准。原先恶鬼藏匿在人群里,周聆怕伤及无辜,不敢贸然出手,只能小心排查,敌在暗,她在明处,总让鬼溜走。 可此刻,只看周聆了然一笑,顷刻鞭梢炸响,她手腕一转,鞭子便如灵蛇般缠上了推车妇人的脖颈! 妇人失声尖叫起来,腥臭的鬼气在空中迅速散开—— 周聆一声怒叱,鞭身骤然收紧,恶鬼妇人便被拦腰斩断!! 坐在果蔬车中的孩童眼见不对,眼里露出不合年纪的阴鸷,才要逃,一只羽箭凭空追出,正中其眉心。 鬼气洋溢,宴如是飞身跃起,以灵力极快地收拢了这一对妇孺的鬼气,才让其不至于溢出,祸害她人。 周聆道:“好!” 宴如是犹疑道:“你在这山里待了三日,居然在击杀被鬼附身的凡人后不晓得要收拢鬼气,防止溢出,周聆,我该怀疑你杀那三只鬼的时候有没有留意鬼气,还是让真的鬼逃走了。” 周聆大叫:“当然不会!自有周姨把关。我说杀了三只鬼,那就是杀死了三只鬼!” 宴如是不置可否。 周聆压下脾气,撇嘴道:“还以为你会夸我方才使鞭子很帅呢。” 宴如是于是道:“百年过去,算是有了一点长进。” 周聆不服气:“那也比不得仙首,短短几十年,羽箭折换了三四筒。” 宴如是没有搭腔。腕带遮住了双眼,她显得格外安静,面色仿佛一潭深水,没有波澜;耳朵也似乎微微向前翘着,在倾听着什么—— “最后一只鬼,逃得很远。”她轻声道。 周聆问:“逃得很远,抓不住了吗?” 宴如是:“抓得住。” 周聆于是轻盈一跃,落在宴如是跟前:“走!” 宴如是用灵力小心探了探,周聆又催促道:“快!”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没入长夜。 才离了人群,周聆立刻藏不住心思,她问:“游扶桑缘何不跟着你来?这些鬼啊魔啊妖怪的,她该比你清楚罢。” 宴如是面色骤冷,脚步未停,持弓的手却紧了。 周聆赶忙道:“没没没,我可没打算告发您。”她追着她脚步,笑嘻嘻道,“诚然,宴翎仙首,你的魔修师姐正在你的宴门中好端端坐着——我大可以将此大肆宣扬,让你这个仙首之位摇摇欲坠。只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便我不知道其中缘由,却实在很明白你的心性,宴仙首,您可放心吧。” 周聆自知没什么大志向,不过混吃等死,但到底在那个位置上,她见过许多事,也见过许多人,知道什么人站在高位,她要提心吊胆谋求后事,又是什么人在高位,她可放宽了心。有些人啊,真是好人,好就好在倘若真有什么差错,要豁人命,她不会推人上去,而是牺牲自己。那样的人又好,又傻,周聆不去当,但很乐意别人去当。 周聆与宴如是有仇——周聆自觉是血海深仇——于是自然看不惯宴如是太快活。 但也不会去害她死掉。 这是周聆自认难得的一点善念了。 宴如是停下脚步,抽出弓箭,一箭破空。 清亮的灵气在浑浊的夜雾与鬼气之中显得那般耀眼。 宴如是对她道:“之后除鬼,我与几位宴门修士足矣。周掌门,你与孤山修士,且去安抚百姓。” 清都事变后第四日清晨,附身在七个盗墓贼上的恶鬼被尽数祛除。一百九十八只,还余一百二十九。 往后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宴如是没有回到宴门。 她身后有宴门修士跟随。 宴如是的眼前始终蒙了腕带,以心法识人。耳朵尖尖翘着,永远在倾听风声。 嗖—— 利箭破空,正中百步之外恶鬼眉心。第三十七只。动作行云流水,搭箭、拉弦、放手,一气呵成;事实上,在普通修士以星盘罗盘察觉到恶鬼气息之前,宴如是便已在识灵一角下感知了恶鬼移动时带起的风声,与它们身上散发的阴寒之气。 “左前方三丈,五丈,后方十七丈……” 宴如是心里喃喃。长箭离弦,破空之声此起彼伏,却无一支偏离目标。常常是恶鬼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化作一缕缕黑烟消散在风中。 击杀之中,时光流逝。 第三十七只,四十七只,五十七只……恶鬼无一能逃过她的箭。 这三日里她不眠不休,眼上遮挡从未取下,手中长弓不曾歇下。 她的箭筒永远装得很满,却又永远在清空,仿佛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六十只?还是七十只?她早已记不清自己诛杀了多少恶鬼。倒是那些箭矢破空的声音,是心中唯一能激起波澜的声响。 宴如是立在一座山巅。长发被风吹起,衣袂翻飞。她忽然侧过身子,神色微动——又一只恶鬼在十里之内,急促地逃窜。宴如是缓缓抬起手,搭箭,拉弦。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必然。 一箭必中。 恶鬼化作轻烟。 长弓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专注。 她放下弓箭,身后有人试探道:“仙首,自清都事变,您已七日未眠了……” 宴如是权当是对方困乏,便与她说:“若是累了,你可去歇息的。” “属下怎是那般意思!”修士急忙道,“我与仙首共同进退!” 宴如是讶异:“我是说真的。你真的可以去休息。” 修士摇头:“仙首大人,我也并非在开玩笑。我虽力量微薄,能作辅助也好。我只是太心疼您……七日都不曾休息。” 宴如是莫名地笑了下。“倘若放任恶鬼,酿成大祸,无力寰转……我才是这辈子都无法合眼了。” “仙首……” 宴如是收起弓箭。 她取下箭筒,数了数剩余的箭矢,又从腰间摸出一块磨刀石,开始细细打磨箭头。她的手指纤长灵巧,在箭头上来回摩挲,“宴门尚好吗?”她轻声问,“孟长老有回信吗?宴长老可说什么了吗?” “回禀仙首,自然都是好的。” “扶……” 修士不解:“什么?” “……没什么。”宴如是戛然止住,避而不谈,只是又问,“如今是杀了多少,还剩多少?” 修士回道:“您已诛杀九十七只!众修士七日里,前三日诛杀三十四,后四日诛杀二十九,统共是六十三只……清都最始一只……如今是还剩下三十七只。” “三十七只,”宴如是想到周聆说的鬼王,喃喃道,“可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 修士道:“仙首,切忌悲观失望!您以心法探得鬼怪形貌,又出箭一击必杀,从未失误,如今勘查方向的任务就交与我们去做,这三十七只一定很快解决了!” 宴如是:“但愿如此吧。” 其实宴如是很是知晓,此前杀那九十七只看似势如破竹,实则是她先挑了容易的去斩杀,剩下这三十七只,大多启了灵智,颇有策略地躲藏了起来,追查难上加难。更不必说,似这样有计谋、会躲藏、甚至会合作的恶鬼……最容易诞生鬼王。 那三十七只,分明是最难也最危险。 而她诛杀恶鬼,倚仗的不只是识灵一角,更有一种潜藏于血脉中的神秘灵蕴。 这灵蕴与她体内的芙蓉血脉共存,却又截然不同。它仿佛是从她降生那刻起就烙印在骨髓里的天赋,用起来得心应手,宴如是却不明其姓名,不知其来历。 芙蓉血不能克制鬼气,但这股灵蕴却能轻易将恶鬼击溃。只是这灵蕴有限,不像芙蓉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宴如是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次运用灵蕴,实则都在消耗自己的生命;灵蕴耗尽之日,也许,生命亦枯竭了。 然而诛杀恶鬼势在必行。 宴如是只盼望在灵蕴耗尽前能将作恶的鬼物尽数铲除,最好还能留下一丝生机,让自己不至于命绝。 至于旁的,修为,名声,她都可以不要。 能为天下留一份生机,她尽可以丢弃性命——正因如此,她才担下这仙首之名。仙首,众仙家之首,本就该担起最多、最重的责任,走最难、最艰险的路。 这便是宴如是之“道”。 只是心底最深的角落里,仍藏着一丝不愿。 她仍想活着,与爱的人一起。 可若不得两全,必要做出选择,她断然会选择灭己,而生万物。 人世间偌大,却不曾有两全之法。 恰在此时,仿若心有灵犀,宴如是忽听见属下惊声道:“宴门步辇!” 众人抬头望去,金玉步辇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帘幕轻扬。 “是孟长老!”有宴门修士惊喜,“想来她恢复不错,能来与门主接洽了!” 步辇外,孟长言轻掀开帘幕,一言不发。步辇内龙涎烟香袅袅,如梦似幻,宴如是却一眼看见其中一抹暗红衣袂。 游扶桑玉白面庞,凤眼微垂,眉梢几分倦怠,轻轻倚靠在金玉流光的步辇内,居然让宴如是想到浮屠城下初见。 分明暗红素衣,无有垂饰,可在宴如是心里,再无人比师姐更似一朵艳绝的山茶花,将谢未谢,眸光如水,糜烂中欲说慵懒,垂眸俱是风情。 步辇缓缓驶近,孟长言淡淡扫了一眼众人,最终去看宴如是,眼底由淡漠变为不忍。“仙首,祛鬼一切可还顺利?” “顺利,”宴如是有些急迫,因她知晓步辇之内,那人亦在倾听,“与众仙家修士合力,已将恶鬼除去一百六十一只,余下三十七……”说到此处又变得气馁,“余下的三十七只,躲藏太好,我实在没什么头绪。” 孟长言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您七日未有歇息了。” 宴如是不答。 孟长言再道:“总要劳逸结合,如今陡遇瓶颈,不妨稍作歇息。歇息半个时辰也好……”她俯了身子,低下声音,“她也很忧心你。” “她”是谁,不言而喻。 宴如是眉头微微锁住,鼻尖嗅见一抹异香,那香味说来熟悉,一时却道不出姓名,宴如是只记得是有人将此香交给她,她又将此香用在另一人身上…… 啊。 瞥见游扶桑那双似笑非笑眼,宴如是在心里恍然想到,原是江南春。 宴如是抬手搭上步辇帘幕,与孟长言擦身而过,渐渐帘幕再落下,眼前只剩意中人,鼻尖只剩江南春。 早取下了眼上腕带,宴如是双眼一眨也不眨。 不敢多看,不敢不看。想起自己方才捻起的灭己救世的心思,忽然心虚起来。 游扶桑向她伸出手,宴如是竟如受惊的山鹿,向后退去一步。 游扶桑一愣,手便悬停在空中。 缄默几许,游扶桑收回手,平静地看着她,慢条斯理说道:“宴如是,你太累了。” 她左手抛那香炉,龙涎与江南春混合的香气,浓郁沉醉,“你当真该小憩片刻。” 游扶桑的意图明目张胆,以江南春诱骗宴如是酣梦好眠;堂堂仙首,不该在区区江南春下动弹不得,可当望进游扶桑那双眼睛,那双如泓泓秋水温柔漾开的眼睛,宴如是恍然,疲惫侵袭而来,失了力气,成了自投罗网的一只蝶。 蝴蝶折了翅,摇摇坠落下来。 游扶桑眼疾手快,温柔接住她的身子。 “是该困了。”游扶桑的声音极轻,似一片羽毛落在耳畔。宴如是眼睫动了动,似想回应,眼皮却是千斤重,只能发出一声含糊的梦呓。 游扶桑的怀抱柔软而温暖,呼吸声轻且均匀,不需要江南春再起作用,宴如是亦能陷入沉睡。 游扶桑轻轻揽住她肩膀。 宴如是靠在她胸前。 人非顽石,怎会不累呢。 人前杀伐果决的仙首在在游扶桑怀中困倦地蜷缩起身子。看着那张清丽面庞上倔强却疲惫的神情,游扶桑眼底不自觉浮起怜惜,她伸出手,捋开宴如是额前碎发,指腹在面颊上划过,似风轻拂过初春的湖泊。 宴如是睡沉了,游扶桑便环抱着她,靠在锦缎软椅的辇座上。宴如是呼吸渐沉,游扶桑又静了片刻,才压低声音对孟长言道:“余下的三十七只鬼……” 孟长言心领神会,了然应声:“该交给龙女去解决了。” 游扶桑于是颔首。 龙女是万年大妖,实力自不必说。且有黑蛟与青鸾暗中助力,孟婆与姜禧擅鬼道,黑蛟又在椿木身边作眼线……如此看来,确是战力可靠,不容置喙——只是这些人来路各异,心思难测——尤其是姜禧,她真会老老实实去做拯救人间的善事吗? 游扶桑不信姜禧,但又心存侥幸,觉得有龙女牵制,一切不会太糟。 也许游扶桑根本不信她们。只是不想看宴如是继续奔波劳碌。 游扶桑低头看着熟睡的人,心头一阵酸涩。游扶桑心里,宴如是是寺外一盏长明灯,即便形消骨散,即便死去无人知晓,也要成全世人;也像古井清水,明知浑浊了也好,干涸了也罢,只要有人需要,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往上涌。这样下去,迟早会重蹈万年前上重天神女的覆辙。 游扶桑最怕那样。 于是与龙女合作。 可是王母执掌天命十万年,其意志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撼动的? 龙女与孟婆寻求的也不是彻底推翻,而是既定轨道外的微小变数。 游扶桑只是但愿这微小变数,能让宴如是留一条生路。 游扶桑总想,自己求助龙女、动用江南春,看似在帮宴如是,实则也是依照自己想法一意孤行。倘若宴如是发觉她有所隐瞒,会伤心吗?倘若最后一切功亏一篑,满盘皆输,甚至于生灵涂炭,宴如是会痛不欲生吗? 游扶桑不知晓,也不敢去细想。 更何况与龙女的合作,有什么变数都不可说。 游扶桑低垂眼眸。怀中的人睡得正沉,长睫轻颤,面颊贴着她的衣襟。 江南春果真是好东西。 周蕴将这药齑给游扶桑时,还与她说道,这江南春功效不仅在稳神,让嗅者深睡,解除疲惫,更神奇之处是它带来的短暂梦境——那从某种程度而言,是一个预知梦。 周蕴说道:“世间万象,如千丝万缕纵横交错。每一缕丝线,皆牵引向一方天地。假若你今日驻足回望那株江南垂柳,为那一抹春色所动,决定多留一日。正是这一日,你在酒肆偶遇一位散仙,她的一席话改变了你的剑法根基。十年后,这破茧新生的剑法救了你一命。你看,生与死的大事,却因你彼时驻足观柳这一件小事而改变。 “又或是,你停步细听那声山中黄鹂,循着鸟声入了深谷。在谷中看见一方石碑,原是一篇医经;又或许见一位白发仙姑,见你骨相清奇,传你一卷天书……你成为了济世的神医,或一代剑仙。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往后一切如一粒黄沙袭漫天,卷起巨大风浪,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当年,你驻足听了那一声黄鹂。” 这一切很好理解,尤其周蕴用了如此浅显的例子。游扶桑理所当然地点头。 周蕴继而说道: “更为玄妙的是,那些未曾走过的路并非消散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它们如同月光下的倒影,在另一方天地中延展开来。 “或许在另一片天地里,你未曾停驻,未曾回眸,不看柳色新,不听黄鹂脆,于是,你踏上截然不同的征程。你即刻启程,恰赶在一场疾雨前来到驿站,你去牵马儿,匆匆一瞥,居然遇见许久不见的旧相好,你们久别重逢,叙旧良久,互相发觉心意,情投意合,从此携手并肩而去,隐居山林,过上了与山相看两不厌,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可是,倘若当时为了杨柳黄鹂多耽搁了几刻,你们便无法遇见。好在你们没有错过良缘,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这或许也让你无能称为医仙剑仙类似的厉害人物。 “你看,一个小小的选择后通向那么多不同的人生。那些你此刻不曾作出的选择,在另一方天地里,有另一个‘你’替你去做;那些未经历的人生,自有另一个‘你’去感悟。谁都想未卜先知,在每一个时刻做出最好的选择,可此刻失马,焉知非福,人生便这么流动着,是起是落,无人能预见。” 周蕴就此顿了顿,颇为得意地笑,“这江南春却不一样。它可助你未卜先知。饮下之后,能照见那最令你心惊的一方天地 —— 在那里,你选择了最令自己战栗的那条路。那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在另一重天地中化作了真实。” 游扶桑思索一番,犹疑地问:“也就是说,它可助我避开灾祸?” 周蕴道:“话是这般说的。江南春给了你预知,也给到你警示,告诉你从后经历,至于遵循还是反抗,全然要看你自己。” 游扶桑缄默许久,才又问:“周蕴,你呢?你做过什么梦?” 周蕴抿一口茶。“这个嘛……” 说来丢脸,她做的梦并非什么家国大义、天下苍生云云,只是梦到某一日她上街,偏偏将袖中的钱袋系在腰上,便有小贼趁着她与摊贩讨价还价之时摸走了她的钱袋。 周蕴于是惊醒,吓出一声冷汗。 她原不信预知未来这般玄之又玄之事,却又想看看——也许是制作奇药之术的信任打败了守财的心——她便将钱袋系去腰间。当然,钱袋换成了本就该丢弃的破布袋子,里面的铜板也换作几粒石块。当她站在果蔬摊前犯病似的还价,腰间一轻,再回头,小贼已然凌波微步地逃走了。周蕴眺望,亦不可追寻。她于是知晓这江南春的奇迹妙用;只心道,幸好幸好,没丢铜板,只是丢了一个破布袋子…… 周蕴把茶水饮尽,“我的梦,不提也罢。” 周蕴研究这般奇药,大抵,也是对预见未来一类的事情常有心结。 周蕴放下茶盏。 痛定思痛,她将江南春卖与游扶桑,以三个元宝的高昂价格。 游扶桑未讲价。 人各有心结。 游扶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自己也曾在江南春下陷入短暂的噩梦。 梦中确是恶鬼骤现,生灵涂炭了,不过这并非游扶桑最惧怕的。她只看见,宴如是站在地狱。献身的救世主没有得到应有的敬重,人们割下她血肉,饮食这些蕴含乱红垂泪气息的血肉,以从恶鬼的灾难中解脱。 她们啖血,哭着说“也只是想活下来”。 你说你要拯救我们,如今你的血肉可以让我们不受鬼气侵蚀,所以,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游扶桑不敢再看。 她从梦中猝然醒来,浑身因冷汗湿透,犹如溺水绝命。 她怕看到宴如是鲜血淋漓的样子,更怕看到,宴如是听了那些可怜又恶心的话,真的不再挣扎反抗。 游扶桑知道宴如是确会那样。 什么狗屁的大义、苍生、人世间,诸如此类游扶桑根本看不上的词语,却总能唬得宴翎仙首团团转。在战场上,仙首一人可敌千军万马,可在这人间,凡人们随便动动嘴皮子,哭丧几句,让仙首献祭己身,去救全然不相干的闲人——她居然真的会去做。 游扶桑以为以命换命是最不值当的买卖,生者生,死者死,倘若都能兑换,这天地命理岂不是成了笑话? 可这些笑话与最不值当的买卖,总能将宴如是吞没。 悲悯之类,流言之类,道义之类。 这些游扶桑眼里无足轻重的事物,却让宴如是寸步难行。 宴如是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是救世。 牺牲自己——不论是战死疆场还是喂食血肉——她便会去做。 于是那场由江南春预示的梦里,游扶桑愣怔着眼睛,落下两行清泪,梦醒,泪依旧在流。 而此刻,游扶桑在步辇中,平白想起那梦境,眼泪又擒在眼眶将落未落。 宴如是虽是沉眠,眉头却还是微微蹙着。连梦里也放不下心事。 游扶桑于是将她更往怀里带了带,宴如是上身一动,一缕青丝从耳后滑落。 游扶桑伸出手,想为她拨开,指尖却在她脸颊边迟疑了。宴如是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细细的青色血管,游扶桑的视线滑落下去,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描摹她的轮廓,从眉骨到脸颊,再到下巴。 宴如是在睡梦中轻哼一声,又皱紧了眉头。 游扶桑抬起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头,又替她捂上了眼睛,在额角,落下一个轻若无痕的吻。 “如是,多希望你好梦不复醒。”她心说。 * 只叹肩上重担太重,连梦中也绝无安宁的可能。那些白日里刻意压下的忧思,在沉睡时又化作缠身的噩梦。 宴如是被暗处的梦魇攫住了心神,眉心微蹙,指尖倏然收紧,指节泛白,须臾,冷汗打湿了鬓角。 梦魇里尸山血海,北风卷着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漆黑的夜色中,红光吞噬一切。宴门檀木金匾已被烧毁。 宴如是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刻。 是七十七年前宴门被孤山灭门的那个夜晚吗? 是她发现至亲断臂抽筋,被仇敌带走,她却无能为力的那个夜晚吗? 是她回到宴门,亲眼目睹母亲被啃食的那个夜晚吗? 宴如是的眼前已然开始发黑。 心跳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咬出血也浑然不觉。 她冲进火海,扑面热浪灼人,山道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身上宴门的明黄色衣衫被烧得看不出原先色彩,似孤零零枯叶,那么单薄。月光下,火海里,修士们泛着青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地上血迹已然半干,在火光中泛着暗褐色的光。 宴如是的心几乎停了,她开口,许久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出声,喊声嘶哑,连自己也听不出是谁了。 这是什么时候?她为什么回到这里? 长廊明火不曾熄灭,亭台楼阁早不见旧时风景,浓烟呛得宴如是几乎窒息。热浪将棂框都掀翻,檐上的瓦片不断炸裂,火星子簌簌往下落,一根燃烧的房梁轰然落下。 滚烫的房梁后,她看见宴清嘉。 宴清嘉倒在火海里,身子蜷缩成一团,那张脸与宴清绝那样相似,与记忆里母亲的模样重合。 宴清嘉手中还紧紧攥着长剑,嘴里呢喃:“鬼……鬼王……” 恶鬼……恶鬼! 宴如是惊觉:这不是从前经历过的噩梦——这是未来! 宴门、全军覆没、宴清嘉、鬼王、灭门! 是梦吗?还是预言? 宴如是只觉身子不受控制,她向宴清嘉走去,宴清嘉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光,很快又克制住,她颤抖地握住宴如是双手,“杀了我,杀了我!”她尖锐地喊,“鬼王……在我身上!” 宴清嘉的声音一下尖锐,一下又沉静,似两个灵魂在争夺着。 可她从来很坚定:“杀了我!”她挣扎说,“不仅杀了我——毁掉新尸!它还在宴门中,快,快……毁……毁……毁掉那些修士的尸体!” 怎么可能? 她怎么下得去手? 可是梦里的她根本无法选择。 火光刺眼,浓烟呛鼻,阴山初月下铺天盖地的威压,方死的尸体顷刻碾作齑粉,连存在的痕迹都不曾有。 这梦境本是虚幻,模糊而虚浮,偏偏又在此刻感知最清晰。垂下的双手,紧紧闭上的双眼,心里的战栗,宴如是都全然地感知到了。 站在火光的夜里,四周的空气滚烫,她却在发抖。无比寒冷,无比寂静,她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缓慢而孱弱地流动。她的手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可脑海里某一个念头,清晰得刺痛: 都是她不好,才让熟悉的人接连死去。 死在她的眼前、她的手中、她的怀里。 于是有一个声音与她说:从前做错许多事,此时是你赎罪的时刻。 愈善良者枷锁愈多,愈执着者负担愈重。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处是归舟。细长的箭矢反射着明亮的火光,映入宴如是的眼底,却是死寂。 乌黑的发丝皆被火光映得通红,发尾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梦也静静地燃烧着。 许久之后,宴如是的目光又回到了持弓诛鬼时,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里。 握着弓的手,倒映某种压抑的痛快。 第128章 陵(四) ◎宴如是,我要你好好活着◎ 金玉的步辇中,游扶桑立即觉察宴如是陷入梦魇。 她心中警铃大作,抽离江南春,自然也将宴如是从梦里抽离。 宴如是在她怀里眯着眼睛愣神。 游扶桑问:“你做了什么梦?” 宴如是却糊涂:“什么……梦?……” 过于真实,导致她下意识未将其归类于“梦”。 游扶桑紧紧开合双眼,深吸一口气,问:“梦里的你,活着吗?” 宴如是神色一刹黯了。 她活着。自然活着。她恨她活着。 “——宴如是,”游扶桑扳正她身子,与她视线齐平,神色认真,一字一顿说,“宴如是,我要你活着。” 宴如是仿似对游扶桑突如其来的认真感到困惑。她眨了眨眼,目光中漾起小小的涟漪,带着一点茫然,“师姐,你在说什么呀?”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游扶桑固执道,“宴如是,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好好活着。” 宴如是低下眼,若有所思。 她也想活着。 可是她真的有机会做出选择吗? * 步辇驶回宴门。游扶桑好说歹说,终于让仙首应下好好歇息,至少去榻上歇几个时辰。 看宴如是这般拼命,游扶桑说不忧心是假的。 游扶桑总觉她肩上责任过重,超出了她该承担的部分。 她不知道宴清绝怎么教的!游扶桑想,这宴清绝也非什么心怀天下之人,怎就把女儿教得这样以万物为己任? 闭上门扉,游扶桑咬牙叹了口气。宴门夏深了,朱门掩映,庭前月深,绿萝依墙廊曲折,夜露滴落如碎珠,风拂过竹帘,轻响,送来青竹香。 游扶桑却敏锐觉察其中裹挟些许不速之客的气息。冰雪的气息。 下一瞬她被拉入一方境界,龙女用冰雪筑成的与世隔绝之境。 耳边传来龙女幽幽含笑的声音:“真是姊友妹恭,羡煞旁人呀。可惜我从小没有什么玩得好的姊姊妹妹,像龙啊凤啊这种妖怪,往往是死了前一个,才有后一个。” 龙女的声音似一阵风,将人团团围住,真身却不见踪迹。 游扶桑挣开,“不必阴阳怪气我。” 龙女惋惜:“连与我萍水相逢的姜禧都知晓我的强大,扶桑,你为何不信任我呢?” 游扶桑道:“强不强大,也要把事做成了。事做不成,谁管你强不强大?再者你从万年前就强大,可为什么一事无成,被困在不周山?” 龙女忽然更冷了气息,沉默一下,才说道:“……因为敌人是王母。” 游扶桑道:“现下,敌人仍是王母。” 龙女道:“我与她做过多次敌人了。她总是不消自己出手,这便是我最好的机会。” 游扶桑懒得与她寒暄,敲击一下腰侧唐刀,只说:“今夜诛鬼,都有谁?” “我,你,青鸾。” “孟长言与姜禧不去?” 诚然在听说这二人不一道出行时游扶桑是松一口气。若将这两人放一块,不知是诛鬼花下的精力更多,还是调和二人矛盾费下的心神更多。但也觉得奇怪,缘何姜禧不去?按道理,她懂鬼道不少,又是龙女部下,理应前往。 龙女只说:“她还有别的用处。” “什么用处?” “到时再说。” “……”游扶桑皱了眉,但最终决定不再追问。眼下时机紧迫,与龙女纠缠只怕会节外生枝。 白白浪费时机。 况且龙女此前已经解释过:宴如是诛鬼所用的乱红垂泪,如今还残留一丝在扶桑小仙身上。有孟婆相助,效用也是一样。虽然孟长言不便亲自前来,但她已送来一道符箓,可向游扶桑传音,暗中相助。 游扶桑心里盘算着,宴如是说还剩三十七只。 三十七只…… * 清都郊外,枯草在寒风中瑟瑟作响,阴冷而腐朽。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三道身影在密林中疾行。 游扶桑手中符箓泛起微光,孟婆的声音从中响起:“恶鬼又回到清都。前方八里,荒庙之中,有四只鬼,俱是狡兔三窟,已经换了许多躯壳,绝不好对付。” 游扶桑轻轻颔首,停下脚步,目光凝向远方荒庙。 龙女身形笔直,雪白的龙尾无声摆动,在月色下泛着森森白骨的寒光。 青鸾双钺出鞘。“我先去探路!” 只看双钺在夜空中一掠,荡出青色的光芒,青鸾向后一看,向她们点了点头。 游扶桑轻抚腰间的唐刀。冰刃在龙女手中凝结,映照着惨白的月光。 下一瞬,三道身影电光石火般掠向荒庙! 阴风骤起,腥气扑面而来。 庙里的四只鬼也启了灵智,知晓来者不善,化作凡人可怜兮兮地说小人无辜绝无用处——要么逃,要么抵抗! 双钺回到青鸾的手上,她迅速道:“有两个已经逃了,另两个在向我们攻击!” 果见两道黑影从庙中暴起,如浓墨泼洒长空! 青鸾双钺交错,银光如网。 却有一张血盆大口诡异地出现在她身后! “小心身后!”游扶桑唐刀出鞘,刀光如月,划破夜空,救下青鸾,却见那两只鬼诡异闪烁,不断变换位置。鬼气流转,无数重影现身,霎时,如有千百万只鬼魂将三人包围! 哪一只才是真的? “北边最高那棵枯树下!那是真身!”孟长言的声音从符箓里传来,斩钉截铁。 陡然间,森白的龙尾横扫,猛击地面,激起一片寒霜,漫天冰晶。 与此同时唐刀出鞘,双钺合璧,寒光刺眼,配合无间劈向枯树!! 两只鬼显出真身! 游扶桑眼疾手快欺身而上,唐刀如惊鸿掠影,雪白的刀锋割下其中一鬼的头颅! 另一鬼堪堪避开一难,仰天发出嘶吼,黑气凝成利爪,亦朝游扶桑心口抓来—— 电光石火,龙女的冰刃无声出现,刺入那鬼后心,森白的龙尾同时缠绕其颈。青鸾双钺交错,斩断其利爪与头颅。 二鬼形神俱灭。 虽杀得利落,但谁都不敢松懈,青鸾喃喃:“还有两只逃走了……” 游扶桑只道:“它们逃不了。” 只看龙女抬起手,冰刃如箭矢般射出,刹时寒光暴涨,冰刃布下冰雪大阵。 小鬼转眼化为齑粉。鬼气亦消散。 诛杀四只已启了灵智的鬼魂,三人约用了一盏茶时间。 不算慢,在游扶桑意料之中。 游扶桑擦拭唐刀,看着龙女手中晶莹剔透的冰刃,游扶桑道:“你该早些出手。” 龙女淡淡反问:“倘若我更早出手,要你们有什么用?”她看着游扶桑,眼底寒光渐渐消散,染上戏谑的笑意,意有所指道,“我们之间,最是杀鬼心切之人,可不是我。” 月色渐淡,三道无言的身影在荒庙前伫立片刻,皆默默转身离去。 符箓里,传来孟婆意味深长的一声轻叹。 游扶桑收起唐刀,带走最后一丝鬼气。 游扶桑道:“多说无益。还有三十三只鬼,尽早办完,尽早歇息。” * 寒月依旧。 森白的龙尾横扫过丛林,冰晶飞溅,三只逃窜的恶鬼刹那化作冰雕。 唐刀出鞘,寒光一闪,冰雕尽数碎裂。 三只。 青鸟双钺交错,银光织网,又困住两只欲逃的鬼魂。冰刃直刺,刀光如虹,转眼又是两道黑烟消散。 两只。 符箓轻颤,孟婆的声音指引着方向。一白、一黑、一青三道身影在夜色中穿梭。 月落日升。 三人出手,总趁其还未在人群里癫狂之时便将其驱赶至郊外。 从熙熙攘攘的村庄进入漆黑的荒野,又有三只恶鬼被逼入绝境。龙尾掀起冰雪风暴,唐刀划破长空,双钺寒光毕露。 于是不过半盏茶,三缕黑烟消散在晨光中。 古寺中,枯井旁,冰刃封路,唐刀刀势如电,青鸟钺影重重。须臾之间,阴气散尽。 残月升起,寒星轮转。 一天一夜过去,十余只恶鬼在这场无声的围猎中,如同被风吹散的残叶,消逝夜色里。 游扶桑手中符箓微颤,孟长言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们诛杀了十九只。仙首今日也没有好好歇息,仍是诛杀了六只。二十五只,三十七只……余下了十二只……” “十二只……十二只……” 孟长言不知在拨算着什么,忽而语气一顿,透着一丝异样,“情况不对。” 游扶桑追问:“是怎么了?” “最后的十二只鬼……” “是、是找不见了吗?” “不,”孟长言似乎微微喘气,声音藏不住慌乱,“那十二只鬼,尽数聚在蓬莱山?!” 顷刻间,符箓剧烈震动,爆发出刺目金光,“游扶桑,速回蓬莱山!” 三道身影一瞬消失在夜色中。 * 薄雾如黛蓬山远,楼阁在其中若隐若现,宛如浮在云海上。 只是今日蓬莱似有所不同,白玉金仙五光十色,七彩祥云流光溢彩,居然衬得蓬山宫殿比起人间仙山,更似上重天宫。 凡人见着,大抵都要原地跪拜,以为神仙显灵了,赶回蓬莱的三人却都心有余悸:是大事不妙了! 抵入蓬山的前一刹,龙女吹出一朵妖气,是莲花的形状。妖气向远处飘去,眨眼就没了踪影。游扶桑本想开口询问,恰是她们步入蓬莱,耳畔响起一声钟磬,传自长老阁。 玉阶琼楼,有一人独立。 长发灰白,面容古老,却无半分衰败。秋水微澜生在眼角,面容便似山川老;饱经沧桑的面庞上,深浅不一的皱纹如虬枝蜿蜒,如风吹过沙丘,留下层叠的波纹,记录了整个世间。 游扶桑曾以为,所谓大椿,八千为春,八千为秋,根盘结于九地之下,枝干耸立于九天之上,向北九万里,向南九万里,谁也走不出她的虬枝。 走不出她的虬枝,走不出她的荫蔽。 椿木能这般广袤,因为她年岁久,比人间更长寿。 如今游扶桑才知晓,椿木的枝蔓铺天盖地,神通广大,是因为她真的身负神力。 走出不周山前,游扶桑曾问龙女谁可掌管世间生死。龙女半倚船舷,无声说出的那个名字,不是王母,而是椿木。 椿木,是王母在人间的显化。 化身也好,信徒也罢,总之椿木承载了王母的部分神力,这毋庸置疑。 也难怪,身边人生生死死,都由椿木一人说了算。 椿木拆下一截虬枝作药,游扶桑便复生了;椿木抽离黑蛟三成妖力,庄玄便有了新的身躯。 椿木站在玉阶上,背过身去,看向远方。 老人呢喃:“蓬莱与昆仑,大约是三万年的距离。从昆仑玉山走到南方仙岛,我看过母虎冒着生命危险为幼崽寻食,也见过男人为一块铜板仇视而相互残杀,血肉横飞;我看过晨曦中村妇背着锄头唱歌,也见过深夜里,盗贼摸进鳏寡的房子;我见过人们为了生存易子而食,蚀骨的饥饿将人性吞噬,干涸的土地像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龟裂的纹路在无声地哀嚎。三万年里山河倒转,王朝兴衰,红颜白骨,人心叵测善恶难辨,我都见过。” “三万年,这个人间,确是没有变过,”她慢条斯理地说,又叹一口气,“三万年……这方天地,也该换一副新颜了。” 椿木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风,苍老而悠远。她看向远方流光的云层,眼底俱是虔诚。 可再怎么看着天上,身总还是在人间,她于是醒悟过来,眼睛正视回身前。 “庄玄。”椿木笑了,眼睛像一片久旱的田,忽落了一场小雨,雨点零星,泥土干裂的痕迹仍旧蜿蜒,从未愈合。 “你的青鸟要来救你了。”她说。 庄玄闻言,不过微微侧了面颊。 她双膝跪在地上,鲜血浸透了衣衫与黑发,面庞冰冷,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平静。 棋盘摆局那么多次,总告诉青鸾要小心行事,可到了她自己,又疏忽了。 罢了。 技不如人,她甘拜下风。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拖累别人。 庄玄挺直了脊背,眼底却一闪而过担忧。 椿木将目光掠过她,慈祥地笑着说:“青鸟,扶桑,龙女,她们都赶来了。正好,我一网打尽。”她的声音极尽温和,若非有庄玄一身血污在前,旁人大抵都会以为是一个老人在唠家常,无奈地摇头,语气中连带着叹息,“你们呀,背后小心思总是很多。妄图将将一百九十八只鬼赶尽杀绝,这怎么可以?” “天地阴阳,善恶相生,本为一体,如影随形,若是偏废,便是逆天而行,势必会自食其果。”椿木的目光落在庄玄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说起此事,也是你与扶桑的过错。你们曾为浮屠城主,本是世间恶意的承载者,是阴阳平衡的维系之人。可如今,你们一个个从良,谁来承担那无尽的恶意?谁来吸收那无尽的污浊?谁来调和这世间的失衡?” “你与扶桑,终究还是不懂事。天地之道,岂能因一己之念而轻易打破?若无恶,何来善?若无阴,何来阳?你们以为斩尽杀绝便是解脱,却不知这只会让天地更加混乱,让万物失去依托。 “你们二人,不明大道,徒有热忱,殊不知祸福相生,阴阳相依。”她叹息,“大道至简,却非人人能悟。你们追求的纯净,不过是另一种偏执。” “——偏执?” 便在此刻,一道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直直刺破了椿木的叹惋:“那么椿木,你以为的阴阳调和是什么样子的?” 游扶桑方才赶到蓬莱,听了椿木那些悲悯的叹息,却是气不打一出来。她迈步而出,目光如炬,直视着椿木,“是放出鬼怪肆意杀害世俗百姓,直至人间炼狱,还是独独让仙首一人孤军奋战,最后献祭己身,以救苍生?椿木,难道这是你口中的‘平衡’?” “椿木,你口口声声说天地之道,说阴阳相济,可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躲在冠冕堂皇的道理背后行却又蠢又坏之事!你放任鬼怪横行,让无辜之人死尽,却美其名曰‘维系平衡’。你让宴如是一人承担所有,不眠不休地消耗,而你自己,害怕打破现状,害怕承担责任,只用所谓的‘大道’来掩饰自己的无能!” 椿木静静听完,神色却不变,脸上仍挂着笑,仿佛刚刚的激烈言辞不过是微风拂过耳畔,不足挂心。“扶桑,我理解你的愠怒。因为这一切,到最后,要牺牲的人——是你的师妹。” 是你最在意的人。 “扶桑,诚实一点吧,”椿木忽而笑了,“倘若注定牺牲之人全然与你无关,而牺牲她一人,可救全天下——包括你与相爱之人——你还会质疑,会制止吗?” “你不会的。”椿木代替她回答道,“扶桑,你不会的。” “人都是自私的,只要那个注定牺牲的人不是自己,不是自己在乎的人——便不会大声疾呼,怒斥不公了。” 椿木神色不变,甚至更为和蔼,她凝视着游扶桑,“扶桑,你曾为浮屠城主,应当直面过人们无尽的恶意。即便此时,自清都事变,你应当见过,曾经温顺的百姓,在饥饿与恐惧的驱使下,变得比鬼怪还要狰狞。女人为了活命,亲手将刀刺向邻人的胸膛;男人为了争夺一口粮食,将彼此推入火海,俱烧成灰烬;村庄在夜晚燃起熊熊烈火,不是为了驱散鬼怪,而是为了烧死那些被怀疑染上‘恶疾’的无辜者。” “曾经相依为命的姊妹,在恐惧中互相猜忌。姐姐因为妹妹手臂上的一道伤痕,便认定她已被鬼怪侵蚀,亲手将她绑在柱子上,点燃火把;妹妹因为姐姐一夜未归,便怀疑她已沦为鬼怪的傀儡,将毒药悄悄掺入她的饭食。爱与信任,在灾难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宣,都无需清水浇灌,仅仅一个怀疑的湿手印,便能将其摧毁。 “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在混乱中露出最丑陋的面目。用金银财宝收买护卫,将自己锁在高墙之内,任由外面的百姓自生自灭。 “甚至,那些自诩虔诚的尼僧,在绝望中撕下慈悲的面具,将寺庙的大门紧紧关闭,任由门外哀求的百姓在鬼怪的爪牙下化为枯骨。尼僧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手中却握着沾满鲜血的棍棒,将试图闯入的难民赶尽杀绝。 “于是,街道上再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是互相撕咬的野兽。她们眼中没有理智,只有求生的本能。曾经高呼‘仁义道德’的人,如今为了一块干粮,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刀挥向自己的至亲。而被鬼怪侵蚀的人,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鬼,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嚎,直到生命的尽头。” 椿木微微闭眼,仿佛不忍再看,却又继续说道,“扶桑,你还会看到,那些自以为是的‘救世者’,在绝望中崩溃。你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便可以拯救所有人,可到头来,你会发现,这世间的恶意,早已将所有人吞噬。”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悲悯。 “无尽的恶意,不是鬼怪的獠牙,也不是仙首的牺牲,而是人性最深处的黑暗。这些东西,不似鬼魂,它赶不尽,杀不绝,永远存在于这世间。” 游扶桑终于出声:“是以,椿木,你需要这一场浩劫,进行一次‘清扫’?” 椿木双目睨她,忽然笑了,“倘若这是你的理解。” 不等游扶桑再做回答,椿木抬起手来,霎时,只看身边龙女被一股无形威压定在原地,银白的龙鳞瞬间黯淡,龙妖的血脉在王母的神力面前只是凡俗。 椿木笑:“不入流的,好偷袭的小贼。” 青鸟双钺出鞘,亦被一道金光击落在地,顷刻跪地,吐血不止。 游扶桑方将手握上刀柄,椿木洞察地说道:“不必试了,难道你没有看到庄玄的下场?” 椿木看向游扶桑:“庄玄的妖力是我赐予的,想收回自然是不难。她的命,你的命,皆是我重新为你们织就的,想要再次撕碎,更是容易。” “所以,不要再无畏地白费力气。” 椿木将手一挥,天地变色,浩瀚的神力如潮水般涌来,将三人笼罩。龙女的身躯在这股力量下几近崩溃,化作龙身,游扶桑更是七窍都溢出血雾。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现下你们知晓了,这一切都是命数,是注定的清洗。那些恶鬼是播撒的火种,用来试探这方天地是否还有抵抗的力量。”椿木悲叹,“事实上,她们不再有机会了。” 她可怜地看向庄玄、龙女、游扶桑、青鸾四人,“你们也是。” 不再有机会了。 * 四人陷入蓬莱冰冷的牢狱。 牢中昏暗潮湿,四壁皆是冰冷的石墙,唯有高处一扇小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光。 庄玄盘腿坐在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她心中自责,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众人。 青鸾靠在一旁,神色颓然,却仍强撑着安慰道:“庄玄城主,您别多想,这不是您的错……”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已是心力交瘁。 龙女蜷缩在另一侧,龙身半显,白色的鳞片下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她咳了几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虚弱地抬起头,看向游扶桑,陡然说道:“扶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凝重,“宴清绝没有死。宴门后山水潭,常年栖息着一条青龙——那便是宴清绝。几万年前,她抢走了我的龙鳞,于是有了化作龙身的本事。不过她的人身已经被岳枵彻底吞噬,所以她变不回人了。宴清绝肯定也不会看着宴如是独独去送死。这是我们的另一步棋。” 游扶桑闻言,神色一动,却又眉头紧锁:“可如今我们都被关在这里,并不知道宴清绝会怎么做。如果青龙也像你一样,一遇到椿木就龙鳞失色,没有战力,宴清绝就算再怎么想反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白白看着女儿死掉。” 龙女轻笑了一声,尽管虚弱,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虽然椿木对我们龙族的大妖确有血脉压制,但我输得这般惨烈,也另有一个原因:就在方才回到蓬莱,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便将力量传给了姜禧——我与她说,我们要转后策了。” 游扶桑一愣:“后策是什么?” 龙女沉吟片刻,似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算了,想来姜禧已经去做了,那我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不怕隔墙有耳。后策是软禁宴如是,使其无力救人,亦无自刎之机——任椿木放出十二只鬼,让人间生灵涂炭。等世人都死尽,彻底死尽,也不需要再牺牲谁了。 “椿木是王母信徒中的佼佼者,她在人间修炼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才得以窥视上重天、窥探天机。 “虽然,这些恶鬼源于岳枵,但椿木护佑其最后十二只,又在此刻将它们放归人间……其责任绝不轻巧,罪孽深重,她难辞其咎。王母曾说,这世间需要一次洗牌,椿木便依言而行。可惜啊,她终究未能参透天机,反倒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而这最终苦果,还是由椿木这老人去承担。” 游扶桑听罢,追问:“对宴如是只是囚禁?” 龙女道:“只是囚禁。” 游扶桑沉默片刻,忽冷嗤:“我看椿木非要世间死,而是要宴如是死!” 龙女不置可否,淡淡回应:“你不想宴如是死,而我只是不想椿木得逞。” 凭什么她们总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凭什么她们总将一切生杀冠以“命运”的名号? 其实在进入不周山的许久之后,龙女才想明白——那不是命运,而是上位者的意愿。 龙女已经看过上位者有多么风光,便不想再让她们得逞,得意。 她们话音落下,牢外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龙吟,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得令人心悸。龙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听到了,龙吟。” “是宴清绝?” “是。” 青鸾皱眉问:“可是我们被困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龙女道:“等。” 游扶桑道:“等死。” 庄玄终于开口:“好了,不耍贫嘴。倘若真如龙女所言,宴清绝是一步棋,姜禧是另一步棋,那听这龙吟,大抵是姜禧已经闯入宴门,与宴如是,甚至与宴清绝起了冲突了。” 游扶桑不自觉地嗯了声,又忽然道:“万年前,已有出入上重天资格的龙女,就没有打过第七重天凡人剑修。” 龙女不屑:“宴清绝这万年在人间来来去去,四处奔波,修为倒退,而我在东海可从未松懈精进。让姜禧打过青龙不难,倘若她们能说清缘由,统一战线亦非不可能。” “你让谁说清缘由?”游扶桑不认可道,“姜禧易怒,不擅讲道理,只擅诋毁她人。而且,宴清绝脾气也不好。” 龙女不置可否,又忽然笑了:“那怎么办?真惨呀,我们只能屈居蓬莱牢狱中,猜疑她们自相残杀,却连观战也做不到。” 龙女面如冰雪,眉如远山,淡而修长,眉梢微微上扬,额间一抹淡淡的龙纹印记,银色的纹路若隐若现。她的语气里有傲然,亦有戏谑,这让游扶桑恍然明白过来,既是龙女借力于姜禧,那么此刻战局几何,她应当是知晓的。 能如此气定神闲,应是事态向好。 游扶桑终于松一口气。 游扶桑呢喃:“龙女大人倒是大度,将几万年的修为借给别人。” 姜禧好战而慕强,这次倒是捡了便宜,能在人间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龙女轻笑道:“能达到目的,我不计较这些。” 椿木又非王母,只是一位老人,一块木头,龙女不觉得她有多难对付。诛杀椿木,王母死一佼佼信徒,神力必有削弱——龙女期盼的,是这一刻。 困在不周山千年万年,说不恨是假的,只是这些恨都在岁月里消磨了,记不起来,但依然存在,像一根细细的针,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偶尔一动,便隐隐作痛。 龙女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氤氲的血雾,看到了那些早已模糊的过往。她忽然有些气馁,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恨意早已不再尖锐,成了一杯放凉了的茶,苦涩依旧,却不再烫口;恨意也不再浓烈了,是一件穿了太久的旧衣裳,不舍得丢,哪怕它早已褪色,看不出最初该是什么样子。 万年未见,她甚至不记得王母的模样了。只记得王母娘娘统领众神官,在天庭高座站起身时,金冠流苏轻颤,九霄霓裳猎猎作响。 再多的,龙女已记不清了。 可这恨意是支撑龙女在不周山业火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唯一动力,是怨恨也是执念。 恨到最后,恨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像是影子,她甩不掉。 是恨王母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吗?恨她总是摆出一副悲悯的模样,便有成千上万的人为她前仆后继? 龙女恨一切压在她心头,让她寸步难行的东西。 恨让她不死,可她的心里也没有爱。龙女曾想,倘若有某一天她放下恨,一定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她累了。 而她现在并不想放下。 娘娘在意的一切,芸芸众生,永恒的人间,九重天的秩序,上天庭的权威,权力与庇佑……亲近的倾茶小仙,三大至宝铸就的新魂……每一个被赐福或诅咒的生命。 她在意的一切,她都要毁掉。 * 牢门外的走廊尽头铁链碰撞,响声清脆,伴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某种压抑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而急促。 龙女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人要坐不住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是椿木! 老人的衣袍依旧素净,蓬山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出微弱的光芒。可她的神情却与往日截然不同,那双总是慈祥而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庄玄睁开双眼,依旧平静,唯有手指微微颤动,泄露了心底的一丝波澜。 龙女也抬起双眸。 她与椿木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椿木的身影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此刻又仿佛,更苍老了千百岁。 对视的电光石火,椿木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眼中的怒火逐渐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取代。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于是龙女在这一刻闭上眼睛,唇角微微勾起。 她知道,姜禧做到了。 做到了与宴清绝不计前仇,因不同的目的——一个为了挑战权威的极致快感,一个为了救下至亲的生命——最终殊途同归,站在了同一战线。 第129章 陵(五) ◎织梦◎ 姜禧借助龙女的力量,遁形术变得异常利落精妙。 过去,她虽然也会使遁形术,但进出宴门一直谨小慎微。都不用说对上宴如是,对上宴清嘉这般修为的长老,她都要十分细心——如今却能大胆自如地穿梭于宴门,甚至畅通无阻地进入后山禁地,丝毫不担心被识破。 还顺道在宴门的牌匾背后刻下浅浅的“到此一游”。 她想宴门之人自顾不暇,应当不会去修理她。 宴门后山水潭如镜,碧波微漾,山间草木的香气混杂水汽的清凉。 姜禧褪去遁形术,在水潭中显出身形,宁静的潭水骤然翻涌。 须臾,青龙从深处腾起。 鳞片如墨,双目如炬,威压如山。 姜禧立于潭边,青红色的衣袂轻扬,青龙的阴影完全地盖住了她,几乎将她吞没。 姜禧却神色淡然,眸中无波无澜,抬眸直视青龙。 青龙认出了她。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正邪,生死,血光,浮屠与人间——又仿佛近在咫尺。 青龙盘踞在水潭边,青色的鳞片在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她的眼中俱是警惕,却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而姜禧觉察了。 她于是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青龙。姜禧知道,宴清绝恨她,素来嫉恶如仇的宴掌门总会恨她这般邪魔外道。 不过姜禧需要的不是宴清绝的善意,而是她的力量。 煞芙蓉的灵气在姜禧体内流窜,她还记得龙女教她的办法,三下五除二,便让青龙开口说了话。 姜禧交代了一切,事无巨细。 青龙仍然高高在上,沉默了许久。 许久,许久,青龙才道:“姜禧,”是属于宴清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不信你。” 姜禧略一挑眉,不作回答,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凝聚着一道寒光。 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化作一幅画面——是宴如是的身影,她站在清都恢弘的城门上,手中是她惯用的匕首。 白衣胜雪,刀光寒彻,风卷起她的衣袂。 ——下一瞬,匕首割断了脖颈! 宴清绝的身体猛地一颤,目光紧紧盯着那幅画面,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慌乱:“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要对她做什么?” 姜禧轻轻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会做。但她很快就会去做一些事——一些会让你后悔终生的事。” “你想说什么?” 姜禧笑:“宴清绝,这世上当无人比你更懂玄镜了。这镜子有多么玄乎,其预示的内容有多么难以改变,你该很清楚的。” “可这不是玄镜。” “这不是玄镜,却是玄镜预示的未来,”姜禧坚定道,“大约上巳节前三日,玄镜在蓬莱长老阁中莫名碎裂,其预示的未来永远停留在了清都事变,都说毁玄镜而改未来,可那之后,没有人可以再毁掉它,也没有人可以再改变未来。” 宴清绝问:“什么未来?” 姜禧回道:“鬼门关大开,清都事变,乱红垂泪,死她一人,而生天下。” “死……” 宴清绝的呼吸一滞,她的目光重新正视姜禧,眼中渐渐浮起愤怒,“姜禧,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禧依旧平静,“她是你教出来的孩子,你该清楚,她就是那种倘若能以命换命换下整个世间,便不假思索要牺牲自己的人。如今天下大乱,仙门自顾不暇,倘若这时她知晓剖出她心间的一滴眼泪,可以平息一切,你觉得这对她来说,是不是一个捷径?” 宴清绝警惕问:“你是如何知晓乱红垂泪的?” 姜禧的手中渐渐升起冰刃,冰刃蕴藏着千年风雪的凉薄与锋利,她问宴清绝:“认得这冰刃吗?” 冰刃……龙女吗? 宴清绝依稀记得她。 她这才讷讷理解回来,是龙女将一切告诉了姜禧。 姜禧道:“血脉里的煞芙蓉让宴如是不死,心脏内的乱红垂泪让她长生,而等丢失了一切,便是她死期。”姜禧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宴清绝,你难道不想救她吗?” 青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闭上眼睛,脑海仍旧浮现宴如是在城门高处剖开心脏,血如雨下。 与姜禧同道是与虎谋皮,宴清绝也许会被利用。她化作青龙在水潭蛰伏太久,冰冷的泉水几乎封锁她的神识,她减少思考,只是沉默。 姜禧并不催促,静静地看着她。 姜禧少有这般耐心的时刻。 最终,青龙对她低下了头颅,她问:“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交汇。 姜禧满意地笑了,宴清绝却闭上眼睛,龙身低下去,重新回归水潭。 ——既然命运已既定,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这般道理宴清绝怎么会不懂? 但为了她的女儿,她总愿意试一试。 * 在宴如是意识到姜禧在身边时,她正射落第七只鬼,收起长弓,指尖还残留着弓弦的震颤。 祛鬼这一事本该有尽头,却又仿佛无休止地延续,疲惫如影随形。 忽地,她抬头,天地陡然变色。 只看冰川骤现,六月飞雪,她的身前毫无征兆出现一只箭矢一般的冰棱! 宴如是眼疾手快跃上高处石台,冰刃堪堪擦过她衣角。 “反应不错。”姜禧戏谑的声音响起。 宴如是虽看不见她,但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且猝然意识到,姜禧那抹游离的煞芙蓉气息,居然比她强韧数倍! 宴如是不解其缘由,不过稍稍眯起双眼,冷峻而专注地拉开弓弦。 一刹,箭矢如流星般疾射而出,直指一棵古木。 电光石火只看光芒大作,姜禧手握冰刃,出现在树下。 姜禧笑得玩味。手中的冰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她脚尖一点,借力跃向宴如是。 宴如是迅速后退几步,手中长弓再次拉开,三支箭矢同时射出,封锁了姜禧的左右和上方! 姜禧身形如燕如风,在空中翻转,冰刃成三分与箭矢对冲,将其逐一击落—— 箭矢落地,姜禧眼底得意更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声音轻佻地问:“几日不见,居然只剩这么点本事了?如此要该如何行你的苍生大义呀?” 话音未落,姜禧已欺身而上,冰刃直指宴如是的肩头。 宴如是神色一凛,迅速将长弓横在身前,弓身中暗藏的小刀弹出,与冰刃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她不愿与姜禧斗嘴,只想速战速决。 刹时只见冰刃与小刀在空中交错,寒光四溅。 姜禧的攻势凌厉而灵动。 宴如是招招沉稳,亦丝毫不退让。 焦灼颤抖,难分胜负,却是姜禧轻笑一声,身形忽然一转,冰刃从侧面袭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直指宴如是的咽喉! 宴如是迅速后退,再次拉开长弓,箭矢如雨般射出,与冰刃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 同时小刀亦没有收起。 宴如是小指弹出小刀,袭向姜禧腰间! 姜禧不得不后退数步。 两人再次拉开距离。 姜禧站在远处,冰刃在手中轻轻旋转,“还不错。” 宴如是将长弓稳稳握在手中,搭着箭矢,未有接话,只警惕地看着姜禧。 不再进攻,却全然防备。 姜禧笑意更浓:“你这般进步,你的母亲该是欣慰的。” “……什么?” 宴如是显然愣神了,虚无的箭矢在手中居然化不出形状。 她知晓对决时被敌手三言两语扰乱心神是大忌,可当看见姜禧身后出现那人身影—— 那如梦如幻的身影,修长而轻盈地被一袭素白长衫裹住,墨发如瀑,凛冽的骨,清冷从容的眉眼。 宴如是做不到定心。 手中长弓应声而落,宴如是不去理会,又或许说她无法分心去理会了。脑海中的一切在瞬间化为空白,记忆成了被抽离的丝线,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中。 如潮水般涌来的喜悦淹没了所有思绪,只剩下眼前的那个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她的、她的娘亲! 宴如是心跳如鼓,耳畔却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变得轻缓,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梦境。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所有的言语都被那铺天盖地的喜悦吞噬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感。 “……阿娘?” 宴清绝不疾不徐走来,对她颔首,“如是,是我。” 那一刻,宴如是忘了过去,忘了未来。 甚至忘记了自己。 唯一记得的,只有眼前的母亲,和那无法言喻的、近乎失重的失而复得的欢喜。 宴如是猛然扑向母亲,袖间的轻纱随风扬起,仿佛雏鸟的羽翼。 宴清绝张手接住她。 宴如是的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指尖微微颤抖,像是怕这一切只是幻梦。可这是真的。如七十年前宴如是以识灵一角觉察身死的确为母亲,此刻她亦全然相信身前拥抱的,正是宴清绝。 正是宴清绝。 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带着淡淡的檀香,是宴如是记忆中最深处的味道。 正是娘亲。 宴清绝的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背,指尖温柔而坚定,宴如是泪如泉涌,泪水沾湿了二人的衣襟。 “如是。”宴清绝声音低柔如风。 “阿娘……” “如是,阿娘接你回家了。” 阿娘……回家? 回家? …… 宴如是在这一瞬间有莫名的困惑,她总觉得自己的喜悦过于倾盆,导致忘记了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她是谁?她在此处所为何事?手中长弓为何而举起?——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打磨过,变得模糊不清,仿若被人刻意隐藏的一纸书页,忽然,什么也记不起了。 宴如是的手指微微抬起,想要摩挲着长弓的弓弦——这些天她从未离手的东西。然而,指尖触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弓身,而是母亲的衣角。 温暖的衣角让她心安,所有的困惑与不安都在这一刻被抚平。她不再试图追寻那些被掩埋的片段,心中的落空被母亲的出现填满,像是干涸的河床终于迎来了春雨。 ——织梦。 这是龙女能想到最温柔的软禁。 “即便梦外化作森白枯骨,但美梦里有永恒的美好,足以让人甘愿沉沦。梦境中,她是无忧的少年,母亲的笑颜如春风拂面,长弓不再沉重。她还是宴门的少主,宴门欣欣向荣,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未曾有灭门之虞。梦中的天地,只有温暖与安宁。” “可是,她知道真相以后一定会……” 宴清绝不忍再说,声音沙哑。 “也总比死掉要好。”姜禧恹恹地反问,“难道你偏要看着她死掉?” 宴清绝沉默,目光望向远方。透过层层云雾,她仿佛已经可以预见那片被鬼怪肆虐的人间炼狱。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山河染血,尸骸如麻。城池化为废墟,田野荒芜成灰,百姓在鬼怪的爪牙下哀嚎,孩童的哭声在火光中沦陷,哭嚎声撕裂了夜空。 她不想看着她死去。 “而至少在梦里,她还能笑。”宴清绝轻声说道,目光落在怀中宴如是安静的睡颜上。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可怜幽草终究渺小,晚晴总是匆匆,人间真正的安宁,大约,大抵,也只在梦中。 第130章 陵(六) ◎深吻◎ 宴如是再次睁开眼,是被天光照射了眼。 窗棂外晨光与春光难舍难分,却不刺目,只觉得温暖。鼻尖萦绕了若有似无的桃花香,轻盈又梦幻。 “少主,该起床了,”门外有人轻轻敲门,“今日是掌门的心法课,可不要迟到了。” 宴如是犹豫地应了一声。实则她十分糊涂,不知今夕何夕,困惑此处何处,但心里正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该晨起洗漱了,该去学堂了——今日不过是宴门中最平凡的一日。 她坐到铜镜前。铜镜中少年眉眼弯弯,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桃木簪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衬得神采灵动。 轻开门扉,清晨的微风裹挟着桃花瓣,扑面而来。 她顺着青石板路,走到绯红的桃林,忍不住停下脚步。晨光中的桃林美得教人屏息,粉白的花瓣上沾着露珠,在天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一阵风过,又纷纷扬扬地飘落,像落下一场粉色的雨。 宴如是伸出手,一片花瓣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好熟悉的感觉,总觉得桃林里该有什么人在等待她…… “如是,”宴清绝的声音从发顶传来,是母亲佯怒问,“连我的课堂都要迟到吗?” 宴如是猝然转身。 宴清绝一身掌门服饰,乌黑的发间别了一支白玉簪,整个人如同清晨的露珠般清透。 “娘……” 与宴清绝对视的刹那,宴如是忽然鼻尖酸楚,簌簌便落下了眼泪。她伸出手,紧紧拥抱着母亲,“娘!” 宴清绝微微讶异:“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宴如是在她怀中也摇头,“只是,忽然很想抱抱阿娘。” 该是昨夜也见过的,母亲还催促她早些安寝,可不知为何宴如是却觉得与她是许久不见了——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宴门的钟声敲响了,宴清绝轻轻推一把宴如是:“好了,如是,别抱啦,随我去学堂吧。阿娘这个做讲师的还去迟,多不像话。” 天光在她的衣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学堂里,宴清绝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子:“修炼之道,不在于争强好胜,而在于与自然和谐相处。”她道,“譬如窗外的桃树,它不会因为想要开得更艳而勉强自己,只是顺应时节,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 “所谓心法……” “……” 宴如是一面听讲,又望向窗棂外,一只蝴蝶正停在一朵桃花上,轻轻扇动翅膀,与春风相映成趣。 她听见阿娘说:“顺应万物,天清地浊。莫要干涉她人因果。” 阿娘说:“仙凡有别。倘若要成仙,便要向上看,而非向下。……” “…………” “……” 匆匆下了课,宴如是与同窗结伴去了膳堂。身边的学子依旧笑容可亲,可她总觉着少了什么人。 未时午憩,她在绯红的桃树下,枕着心法书卷昏昏欲睡。 耳边是路过学子们轻柔或欢快的交谈声,远处传来琴音。琴音悠扬,如泣如诉,与飘落的桃花一同,都落在梦里。 那是谁在练琴? 待有这么一个念头了,她又从梦里惊醒,身上落满了粉白的花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宴如是总觉风里有人在唱:“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又忽听见有人在喊:“师姐,师姐你走慢一点呀!我都跟不上了!” 那人的师姐顽劣地回答:“我才不!每次一等你,你就磨磨蹭蹭要这个要那个,我还是走快点儿了好!” “你!我要告诉师娘!我要告诉师娘你又欺负我!!!” “你去啊!我才不怕!哈哈哈哈……” 二人渐渐走远了,宴如是却屈膝坐在树下失神。 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塌陷又重建,宴如是决然地站起身,向与学堂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来到掌门书居前,门前庄园有浇花的小夭,宴如是问她:“我有没有师姐?或者是,阿娘还有没有别的亲传?” 小夭一愣,随即笑得合不拢嘴,“大少主,这宴门上下谁胆敢做您的师姐呀!” 宴如是于是闭上双眼。 “母亲。” 她这么唤道。 她对宴清绝常常唤作“阿娘”,方显亲昵与依赖;唯有在外人面前,或是需要显得端庄持重的时刻,才会规规矩矩地,叫成严肃正经的“母亲”。 可是此刻没有外人。 一整个梦境,都没有外人。 仅仅她们二人。 ——大抵心中有所怨怼,情绪复杂,想亲近又不敢太过随意,宴如是才称她为“母亲”。 才显得微妙。 她淡淡问:“母亲,发觉您还活着,我很开心,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要将她困在虚妄的美梦里,沉溺进日复一日的春光,而慢慢淡忘人世中的苦厄呢? 眼前,浇花的小夭褪去了形貌,四周春光景致亦是如潮水般散去。朝思暮想的母亲出现在身前,不复从前冰冷傲慢,反微微低垂了眼帘,眼底神色慌乱如风中细草,轻微而又无声,转瞬即逝的颤动着。 ——却比其余任何激烈的表情,都更能让宴如是看出她内心的慌乱与脆弱。 居然教宴如是觉得心疼。 “阿娘,您也觉得我不该这般固执、不知疲倦地祛鬼,是吗?” 宴清绝闭上双眼,沉默良久,忍痛说出一句:“她们不值得你这样拼命。” “为什么不值得呢?” “她们都是与你无关的人。” 宴如是于是答道:“她们在与我看同样的人间,便是与我有关。” 宴清绝皱了眉,“她们太过低劣。这低劣并不指出生或身份,而指心性。如是,我走过万年的岁月,比你见过更多人间,我见过屋舍焚毁后,仓廪被抢夺一空,亲戚相食,手足相残。饥荒漫延,数十万流民如蝗虫般四处劫掠,强壮者抛弃、暴虐老弱病残,甚至生吃残弱者的四肢与心脏;母亲在绝望中啃食自己的孩子,人们在腐肉与尸骨中争夺最后一口生机。宴如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所有人经受的苦难,与她们的认知、能力,都是匹配的。她们的选择,不过是她们心性的映照。” 宴如是却问:“可是天灾人祸,也是她们的选择吗?” “是。这世上天灾极少,人祸却多,大多因为一时贪念,酿成大害。” “母亲,不是的。心怀贪念之人与承受苦厄之人,很多时候,并不是一样的,前者再怎么自讨苦吃,后者仍然无辜。在乱世中过活最苦的人,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宴如是的声音低了下去,更有一种不容回避的坚定,“手足相残,生吃亲儿,亦是因为她们别无选择。倘若可以在朱门内饮尽金樽清酒,她们不会愿意在街头与野狗夺食,冻死作寒骨。倘若可以在丰年时积谷防饥,她们不会愿意在灾荒中易子而食,眼睁睁看至亲化为枯骨,吃下生肉,也吃下自己的良知。倘若凡人亦有嫦娥灵药,亦被许诺长生不老,她们就不会愿意为一口粮食苟活,为一线生机践踏至亲,沦为野兽!倘若她们都可以选择……” “宴如是!!”宴清绝高声道,如雷霆般炸响,“朱门内的人死于荒淫,朱门外的人死于饥寒,灾荒中的人死于相残,凡人死于短寿——这是她们的命!” ——宴门覆灭,害你牵连,是我的命。修为被掠,身躯被囚,堕入魔修之口,是我的命。 ——倘若我注定要失去你,那也是我的命。 宴清绝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微弱下去,“命数如此,你又能如何?” 宴如是猝然收紧情绪,面色变得平静。 “那么,阿娘,为她们付出一切,也是我的命。” 宴清绝猝然失声了。 她哑然。 渐渐的,宴清绝眼底的激动化作一种深深的疲惫。她低下眼,叹息道:“天灾之至,民命如草芥,相视以求活,相弃以求生。人性之恶,乱世尤甚,天灾愈急而更显。”宴清绝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如是,这人间,真的……不是那么值得你去拯救的。” 宴如是却笑了,目光清亮。“可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去救。阿娘,人性本就有善有恶,以极端的天灾人祸去探寻人性之恶,实在有失偏颇。”她坚定道,“人性虽恶,亦未尽泯。纵使天地倾覆,亦会存在善念,如昏昏暗夜里的萤火之光,虽微弱而不绝。极端下的善意,才显得弥足珍贵。” 宴如是忽叹了口气,再道:“然而,人性之善,往往被苦难与不公所掩盖。倘若人人都能知晓,她们的性命不比鸟兽虫鱼的重,亦不比皇亲国戚、仙家神祇的轻,便不会那般自轻自贱,也不会在绝望中轻易放弃心中的善念。” 她看向宴清绝,眼底底色从来温和而坚韧,“阿娘,这是我选择的道,亦是我的命。”她笑,“如是长大了,不需要阿娘再替我做决定了。” 宴清绝缄默许久,终是闭上了眼。“我只是怕……你会被你这善心害死啊。” 宴如是笑道:“只要是害死我自己,而不是害死旁人。” “……” 这话却仿似正点了宴清绝七寸,只看她神色一凛,忽地由先前的退让尽数化作坚决,“宴如是,我不会放你出梦境。” 她绝不会将她放出梦境! 她会给她造出新的梦境,重新洗清她的记忆。 上一个梦境的疏忽大意,这次便查漏补缺,更谨小慎微。总有一个梦境能彻底留住她! 宴清绝面上青龙鳞片骤现,她抬起手,指尖闪烁青光,这是龙族的织梦一术。 却在电光石火,只见宴如是猝然欺身而上,拳风凌厉,直逼母亲胸口!—— 宴清绝侧身一闪,衣袂翩然,轻松避过,手中术法却中断了。 宴如是未给母亲松懈的机会,不依不饶,脚尖一点,身形如风,再次逼近! 梦境之中,她们都没了武器,只可赤手空拳。然到底是宴清绝主场,宴如是生怕迟则生变,偏偏要速战速决。 只看她拳势如雨点般落下,教宴清绝步步后退,双手格挡,却始终未出全力,眼中带着无奈与怜惜。“如是……” 宴如是没有回应,却忽然变招,一记扫腿直攻下盘。宴清绝猝不及防,身形微晃,险些失去平衡。就在这一瞬,宴如是在万分之一里抓住机会,猛然扣住宴清绝手腕,顺势一扭,将她钳制在地!! “阿娘。放我出梦境。” 宴清绝仰面躺在地上,眼底情绪万千。 在她眼里永远稚嫩的孩子、可以永远栖息在她坚厚的双翅下的孩子,如今拼尽一切也要打败她,却是为了…… 求死。 “如是,何故去吃苦呢?”宴清绝轻叹,几乎落下一滴眼泪,“如今阿娘回来了,你分明可以待在阿娘身边……” 宴如是只是坚定地道:“阿娘,放我出梦境。” “……” 宴如是又问:“扶桑师姐在哪里?” 宴清绝别过脸,冷哼道:“你不必去找她。她亦是知情。” 宴如是不依不饶地追问:“她在哪里?” “……” “阿娘,扶桑师姐,她在哪里?” “……” 宴清绝终于道:“蓬莱山。” “好。多谢阿娘告知。”宴如是便应下,大步流星向梦境外走去。宴清绝并未阻拦。 她走得匆忙,便未看见母亲匆匆闭上眼,抬起袖,擦去眼角的泪光。 * 不知身在梦几何,宴如是前去蓬莱山时,分明山色景致未曾变化,却让宴如是无端地感觉到一丝愁云惨淡。 不曾见到黑蛟将军,只与椿木长老匆匆一瞥,椿木长老的态度很是奇怪,咬定说游扶桑不在此处。 可宴如是分明感知到她的气息。 不待多想,只听蓬莱禁地又是一声龙吟,一条白龙乍现。原是龙女挣破了水牢禁锢。 游扶桑站在龙背,风尘仆仆,面容略显疲惫,带着一丝局促。 宴如是轻盈地跃起,落在龙背:“师姐。” ——你都知道了? 游扶桑怔忡地看着她,想问却不敢问。 宴如是却也什么都未说,不追问,不问责,不过是捧过游扶桑的脸,指腹轻柔却坚定地,抚过她因疲惫而泛红的眼尾。 “师姐,你也很累了。” “我……” 游扶桑的睫毛微微颤动,唇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宴如是与她额头相抵,呼吸交织,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捧住她的后颈,让她更近。唇先贴上她的眼角,再到面颊,小心翼翼下移,最终轻轻覆上游扶桑的双唇。起初是轻而温柔,试探地触碰,随即是深深地索取,仿若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唇紧紧贴着,呼吸交织,变得紊乱,湿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 可她们都在颤抖。 某一刻,不知是谁先落泪了。 于是这吻带上了泪水的咸涩和未尽的话语。 谁的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对方的脸颊上,像划过一颗星。 没有人停下。 那么深的一个吻,直至吻到难以忍受,都不愿意退去。 直到呼吸纠缠成最后的告别,直到指尖的温度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游扶桑手指紧紧攥住宴如是的衣襟,指节发白,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可到底是,留不住什么了。 游扶桑只是听见她说: “师姐,我会永远爱你。” 130-140 第131章 陵(七) ◎城破◎ 话音落下,身前的人移形换影,如烟散去。 游扶桑连一句诀别都未说出口。 只有面上的清泪还温存,似一颗未落的晨露,悬在她眼角的残梦中,证明宴如是曾来过。 她说她爱她,如今却要去赴死。 “你怎么不去追?”龙女仍作龙身,却静静问她。 游扶桑只道:“我追不回来。” 连她的母亲都留不住她。 龙女想了想,于是道:“这宴清绝还真是废物。不过让她将女儿困住一日,她都做不到。如今姜禧已经将局面闹大,却未等到神格降罪椿木与王母……真是最差的时刻了。” 游扶桑不曾答话。 只是想,追不回来,留不住她,困不住她…… 可也不能看着她去死。 她总要做些什么。 游扶桑的目光忽而下滑,来到骨龙的脊背上,“龙女,我有一个回到上重天的办法,你要不要与我一试?” 龙女道:“当然。只要你真的有胜算。” 游扶桑将双唇抿直,牙关紧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一成胜算,也可称作胜算吗? 权当死马作活马医了。 * 清都的上空被铅灰的云死死压着,仿佛随时会挤压下来,将整个人间碾作齑粉。 满地碎瓦断垣,姜禧步步行过,绣着金线的裙摆扫过地上的血迹。 即便是清都,业已恶鬼肆虐,残肢腐肉随处可见,拖着坏躯的恶鬼四处啃咬,连宫墙陈尸白骨上悬挂的片片肝肠亦不放过,大口啃食起来。一如贪官搜刮民脂民膏。 这一场大害,史记载为“鬼疫”。 宫殿的龙椅下,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以森森白骨手紧紧拉拽着龙角。仿佛一个绝不愿意退位的旧帝,死也要死在皇位下。 载为“鬼疫”,不敢写人祸,于是只说天灾。若是人祸,便有太多需要担责了;官兵守城为何不力?城门洞开,游魂纵横,疫病蔓延,军民死伤,当真只是天意?贵妃下令焚尸,为何执行总是有疏漏?药石无存,病者弃置,令出多门,阳奉阴违,难道只是鬼神作祟?官家监管问责,莫非也是有心无力?推诿塞责,讳疾忌医,坐以待毙?——为何只是等死? 也只能是等死。 姜禧于是想,人到哪里都一样。 当了皇帝,成了仙,人性却不变。 如这般推诿,仙门给了她们再多神兵利器,她们也无法自救。 那些防护的符箓,本意让官家贴上城墙惠及百姓,可姜禧一路走来,竟发现贴在城门外的符箓,还不如高官朱门内马圈外贴得多。 不过,即便如此,高官骏马仍是死伤惨重。 多少高官散尽千金,在仙门外长跪不起,只求一个庇护之处。 可惜千金于仙门无用。 更何况大小仙门自顾不暇。 这鬼疫又被姜禧掺一脚,鬼王潜伏人间,鬼的怨念连活人都附身,如今早没有多少甚至清明的人了—— 唔,姜禧想,眼前还有一个。 皇贵妃。 龙椅上的金漆已然剥落,露出斑驳的木色。龙椅珠帘后,贵妃警惕地看着她。 见姜禧踩碎了龙椅下的尸骸,又要踏上龙椅,忍不住出声制止。 姜禧却快她一步问话:“王朝都要覆灭了,还担心皇位是谁在坐?”她走近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贵妃,渐渐俯下身,用帕子轻擦去贵妃脸上的污渍,极尽温和地说道,“我大可以赐你一片帝王的陵墓,让你死后安安静静躺在里面,给你一个贤君的名,让史官说尽你的好话。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凡人今世造孽,来世投胎作猪狗。一只在上一世颇具贤名的猪狗……哈哈哈。” 姜禧笑得很欢快,直起身,头仰起来,面上喜悦,散发着与整座鬼哭狼嚎的宫殿十分违和…… 却也契合的气息。 很快又止住。 她看着贵妃,面无表情地说:“娘娘,你活不久了。” 贵妃不认可:“我与周聆掌门约定好,就在此处待她。” 姜禧佯作讶异:“周聆?那个孤山二小姐?来的时候我觉她碍事,顺道杀了。” 贵妃瞪圆眼睛:“你!” 姜禧这才摆手:“说个玩笑话。看来你也不信任她,她的废物有目共睹。”姜禧站起身,衣摆扫过贵妃的脸,“我不打算杀你。” 姜禧走出宫殿,声音却悠悠传来,“不过您记住,龙椅再如何贵气,也只是一把椅子。既是椅子,那便是人人都能坐。” “娘娘,活着吧。活着,看着这一切。” * 城外鬼疫漫长地肆虐着。 四合的暮色里街道血色蔓延,四处是游荡的“人”。步履蹒跚,双目浑浊如死水,涎液从嘴角淌下,划过腐烂的皮肤,留下暗褐色的痕迹。 钟楼的拐角藏匿一个素衣的妇人,她正瑟瑟发抖,紧抱孩子。 孩子小脸苍白,在发高烧,神智不清地哭泣。 妇人低垂了头,温柔地轻抚孩子的发丝,如同过去千百个日日夜夜她哄着孩子睡去——电光石火,钟楼下有人撕咬,溅起的污血淋了她半面——妇人的动作陡然停滞了。 不过须臾,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不似人声,随即,她猛地张开布满黑斑的嘴,利齿刺入了孩子细嫩的脖颈! 鲜血如泉涌出。 在灰暗的、覆满灰尘与铁锈的钟楼上格外刺目。 殷红的血浸透了衣衫,妇人的眼中却不起一丝波澜。她的眼里再也不会有波澜起伏了。她麻木地咀嚼着,仿佛吞咽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餐普通的猪牛羊肉。 孩子因疼痛而惊醒,嚎叫起来,却挣脱不开。 妇人置若罔闻,表情比残破生锈的铜钟更为冰冷。 远处,暮色又闭合了。 * 游扶桑所想的“死马作活马医”,谜底在不周山。 她犹记业火下是一片青铜的地皮,踩来掷地有声,供业火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椿木曾说,不周山是通往上重天的唯一途径。 可即便当初她在业火沉睡,潜游进上重天,也不过是神思上去飘了飘,肉身却未抵达。 游扶桑却仍要一试。 不周山巅,熊熊的业火下,青铜铸就的山体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青光,像一把锋利而沉重的古剑,被岁月打磨,于是成了一尊青铜的祭坛。山前的细长匾是它的鼓槌,以此敲击青铜地面,一如庶民击鼓鸣冤。 “咚——” 鼓声沉闷,穿透业火的呼啸,却又被无尽的虚空吞噬。不周山的夜向来晦暗诡谲。 游扶桑半跪在地上,如额头抵在冰冷的青铜鼓面,她开口:“金母元君,龙驾云途——” 她仍记得恭请王母显圣的祝词。 “咚——” 身后是一片赤红的火海,火焰舔舐着青铜山体,将游扶桑的影子拉得很长。 火光映照在脸上,将眉眼染上一层血色。 “咚——” 一声鼓响。 “金母元君,掌管仙籍,统领群母;赐福人间,普济众生——” “咚——” 又是一声鼓响,“玉露金英,天花散布;瑶池千载,寿命永驻——” “乾坤有序,阴阳调护;福泽四海,恩及万户——” 游扶桑的视线开始模糊,业火中有金光闪烁。她抬起头,看见天际隐约有一道裂缝,似乎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金光从裂缝中洒落,与业火交织,照亮了她的脸。 “金阙瑶台,伏愿慈悲;八方来朝,万灵景仰——” 游扶桑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奋力举起手,鼓槌再次敲响地面! “咚——” “谨以此刻,上达天听——”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如拼尽了全力,此刻才微弱下去,“王母娘娘,求您显圣!” “王母娘娘,这世间已然颠倒,良善之人总在赴死,无辜之人总在受苦!鬼疫肆虐,百姓流离,宴如是心怀天下,愿以己身换苍生安宁,可她、可她亦是这苍生之一!求您……” 游扶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喉咙里依稀泛起铁锈的味道。 却见身前有一道或真或幻的金光与赤红的业火交织着,游扶桑并不能分清是现实还是幻象。 是神迹救赎,还是回光返照。 她只是全力喊道: “求您不要让春燕折翅,明月蒙尘,烽火连天,白骨成山!” “咚——” “求您不要让赤子慈悲之人,沉沦苦厄;不要让良善之人,平白赴死!——” “咚——” “咚——” * 城门高墙,宴如是长弓射落攀爬城墙的恶鬼。恶鬼眼神空洞,嘴角流着涎水,指甲漆黑如墨,在城墙上留下道道血痕,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向上爬去。 她看见城墙内也有恶鬼,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胸前还摇摇晃晃长命锁,眼神却狰狞可怖。 长弓才搭上箭矢,长弓的主人却迷茫了。 她想,射落的恶鬼又何尝不是她曾想保护的苍生? 城都破了,她还在守护什么? 却是此刻,小腿一阵刺痛! 原是在她愣神的瞬间,那孩子飞快地跑来,一口咬在她的小腿上! 疼痛蔓延开来,宴如是皱起眉,却是那孩子啃咬的力道变得松懈,逐渐松开了口。 女孩神色放松下来,浑浊的眼珠中,光亮点点浮现,仿若冰封的湖面开始消融。她的面色从灰白转为淡粉,紧绷的肌肉一寸寸舒展,僵硬的面容重新变得柔软。 在她身上,属于“疫人”的狰狞正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孩童独有的天真与懵懂。女孩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她看向宴如是,恍然震惊,带着惊慌和歉意地说道:“呀!姐姐,对不起……我、我怎么咬了你?!” 宴如是隐约怔忡,立即蹲下身来,双手颤抖着捧住女孩的脸,“你、你、你觉着怎么样?”声音中既有惊喜,又藏着急切,“还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我……你……姐姐……”小孩一时也不明白,“姐姐,我怎么了?” 便是这只言片语的功夫,一个被鬼疫全然侵袭的孩子,彻底康复。 宴如是低下头,感受着自己小腿的伤口。她感觉到鲜血顺着肌肤滑落,却又很快消散,伤口飞快愈合。 宴如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 难怪、阿娘,阿娘不愿她走出梦境!! “原来……如此……” 宴如是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在指尖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飞涌出去,如一道彩霞,落到近处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妪身上。 老妪亦是染了鬼疫,正蜷缩在地上,苦苦挣扎。可当鲜血触碰到她的身体,变化立刻显现—— 僵直的四肢隐隐放松,混浊的眼神开始澄清,身躯上,灰败之色点点褪去。 转眼间,她便如方才的女孩一般,从疫病的噩梦中苏醒过来! 宴如是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咚咚咚,咚咚咚,如有擂鼓在胸腔中震响。她低头看向城墙下那些疯狂的人们,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心中浮现——她的血能救她们,她的血能救她们!!! 同一时刻。 不周山业火中的金光越来越盛,照彻了天际,裂缝中隐约有身影浮现,似是王母的仪仗,又似上重天的使者。业火缓慢地凝聚,化作一个人形——游扶桑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想,原真是心诚则灵,王母显圣,宴如是,你万不可自伤,再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第132章 陵(八) ◎胭脂◎ 不周山上,山风突起,愈刮愈烈,积压在山巅的乌云被狂风撕扯,渐渐分崩离析。暗沉的天空露出一道细缝,一线金光倾泻而下。 尔后是第二道…… 第三道…… 千百道金光,如利剑般刺破云层。 原来,天色还未暗。 云被清风吹散,零星遗留的几点又被金光点燃,边缘泛着耀眼的光芒,在风中极缓极慢地消退。 云后是晚霞,赤红的霞光似碎金那般闪烁着,在天际燃烧,如有泼洒万斛朱砂。霞光织就锦缎,最末,渐变成淡淡的橘金,晕染几缕粉紫,让游扶桑想起上重天的梦里,天宫的帘幕随风轻舞,为人间渡一层金纱。 她于是相信是上重天的使者到来了。 游扶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眼中盈满清泪—— 将一生的希望倾注于此,寄托于神明,这确很愚蠢,可笑得像个见识短浅的痴儿,以为只要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就能等来救赎——可是除此之外,游扶桑还能怎么办? 这是一场早已写好的戏,宴如注定要寻找真相,知道真相后,又注定要赴死,恰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游扶桑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自寻死路? 游扶桑日日夜夜都在辗转,不知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破局之法。 也许答案藏在传说,藏在乱红垂泪,亦或许,藏在上重天。 上重天,比凡界更高,比天界更远,那里的仙人已跳出轮回;俗世倾注所有才能勉强抵御的局面,上重天的仙者抑或能轻松打破。她做上重天倾茶小仙的记忆如此犹新,便是茶香都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那绝不会是一场虚幻的梦,上重天的确存在,那里的仙人超脱于凡尘,超脱于天界,或许……也能超脱于这残酷的宿命。 更不要说是王母。 这也许是宴如是惟一的活路。 光华散尽,渐渐凝作一个人影。那人素白道袍,神情肃穆,眉宇间是对神明无上的虔诚。 ——正因如此,她的出现才格外讽刺。 “……椿木,”游扶桑嘴唇颤抖,声音冷了下来,“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椿木笑了。她缓缓转身,原本佝偻的背脊不知何时已然挺直,抬眸时,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眸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十分年轻的神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枯槁的外表下逐步苏醒。 “吾乃王母娘娘在人间最大的信徒,凡俗请愿娘娘显圣时,我能现身,已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了。” 说这话时,椿木的语气平和,似乎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的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眉眼间透出几分戏谑的愉悦,却又巧妙地掩藏在慈悲的面具下。 只在这一刻,游扶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希望如碎镜般破碎。 那些期待,那些祈求,在椿木熠熠生辉的目光中,都毫无悬念地败落下来,变得无比可笑。 游扶桑无法正视椿木的眼睛,只是低下头,沉默地笑了一下,晶莹的泪水滴落在青铜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响声,滴答,滴答。 “椿木,宴如是……这是在替你赎罪。” 椿木微微侧头,舒展眉心,嘴角漾起笑意:“我不曾如此要求过她。” 游扶桑的心霎时被点燃了,她在袖中正摸到唐刀,电光石火,只见唐刀出鞘,寒光乍现。游扶桑一把揪住椿木的衣领,刀刃逼近她的咽喉。 “椿木,最该死的分明是你!” 这只是椿木,还不是王母!她只是王母在人间的信徒!杀了她!杀了她!!! 心里这么叫嚣着。 可是对上游扶桑的双眼,椿木一如既往地从容。“可以不要对老人家动粗吗?”她微微笑,面容在这一刻竟显出几分年轻的生动,“还有……” 椿木说着,指尖轻抚过游扶桑鬓角一缕青丝,目光中泛着胜券在握的光彩——而她的下一句话则如同寒冰刺骨,深深刺入游扶桑的脊柱。 “扶桑,再在这里白费时间,你就要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哦。” * 清都也是彩霞满天。 不过并非神灵显圣时的彩霞,而是鲜血从谁的手腕滴落,在城墙上开出朵朵血花。 匕首一闪而过,寒光乍现,于是,鲜血喷涌而出,化作细密的雨,洒向整座沦陷的城池。 那些疯狂的人们接连停下动作,眼中癫狂逐渐褪去。她们茫然地看着四周,满地尸体,以及城墙上那个素衣染血的身影。 那人的血便是此刻的彩霞,平等地照耀在每一个世人的身上。 只要抬头,便是赐福。 宴如是缓缓倒下,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浮现出少年时的春日,宴门后山桃花纷飞,她站在桃树下,垫着泛黄的书卷,身前,有人正在抚琴。 片刻前诀别,她为那人留下一吻,希望,她不要忘了她。 至此,宴如是彻底倒下了。 皇城清都,天空中的乌云散去,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她无血色的面庞上。匕首的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素白的衣裳彻底被染作绯红色。红色从衣襟蔓延,似一朵在雪地里盛开的红莲,凄艳而悲凉。宴如是曾受过那么多重伤,煞芙蓉愈她千疮百孔,却不知道,倘若丢失了心尖那一滴乱红垂泪,自己便会真的死掉。 但是,值得。 她认定值得。 宴如是想起小时候。那时的自己坐在宴门的讲堂里,谈大义,谈苍生,谈河清海晏,谈太平盛世。谈遥不可及的理想,谈论天下黎民皆得其所,谈世间所不能及,不过朱颜辞镜花辞树,此去蓬山不见君。她谈六律、五声、八音以出纳五言,谈九畴、三德、五典以垂范百世,谈循大道,谈调阴阳,谈宫商角徵羽,相济且相生。 谈一切有为法,是梦幻泡影。 少时的她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长大了,可要做一个心怀天下的正义修士!” 如今,那个穿着明黄色仙子裙,眉眼间满是朝气的小姑娘,此刻又仿佛站在面前,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宴如是于是心想:小时候的我……希望你不要太失望啊。 恍惚间,宴如是感觉有人向她扑来,颤抖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渐渐冰冷的身体。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脸上,宴如是却已喉咙发紧,胸口压着千钧巨石,呼吸已经很艰难。 是谁? 她想,也许是师姐。 她希望是师姐。 她的师姐。 记忆又回到那棵桃树,参天的粉色桃花下,那人站在树下,一身青衫,真是美得妙极了。 宴门时敏感却温柔的师姐。倔强又怕疼,练剑受伤,但忍着不出声,怕被人看轻。 浮屠城里诡谲妩媚的师姐。那雾发丝丝绕绕缠着她,锐利的指甲,在榻上,温柔地抚摸她的脊背,留下鲜红的血契,她又命令,又哀求,她说,宴如是,你不可以背叛我。 蓬莱山上,抗拒回避她的师姐…… 于是最终,记忆停留在雨后的蓬莱,空山新雨,师姐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氅衣里,像一只白鹤,立在高阁。 此刻,师姐拥抱着她,颤抖地哭泣。 “别哭……呀……”宴如是的眼神变得涣散,声音微弱,“……我……不疼……” 她没有说谎,真的不疼。于是手缓缓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消散。 风停了,天地在这一刻静止。 游扶桑紧紧抱着她,指尖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泪水无声地涌出。 宴如是的身体变得透明,仿若一缕轻烟,随时会消散。 游扶桑指尖嵌入她的衣襟,却抓不住任何实感。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无论如何都唤不醒她了。 霎时间,宴如是的身体化作点点红光,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红光凝聚,身躯化作万千赤色的芙蓉莲花,蕊心如火,花瓣如血,晶莹剔透,仿似由最纯净的火琉璃雕琢而成,却又轻盈不带一丝重量。 无数朵红莲缓缓升起,脱离游扶桑的怀抱,风起,又一片一片地剥落,随风飞舞,像一场红色的雪,洒向四面八方。 须臾,天幕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花瓣在空中盘旋、交织,香气弥漫,清冽悠远,似远山般缥缈,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地面被染作一片绯红,似一场无声的梦境,正在人间浅浅呼吸。 一片花瓣轻若呼吸地落在流淌着污血的死水上,霎时河水涌动,清澈如初,水声潺潺清如明镜;落在枯萎的田野,瞬息之间庄稼抽芽;落在鬼疫肆虐的村庄或城池,病痛如烟而猝然消散;落在被鲜血染红的城墙上,刀剑应声落地,硝烟散去,寂静地和解…… 红莲的花瓣游走山川,掠过荒原,来到人间每一个角落。它们是流动的救赎,栖息于每一片需要慰藉的土地,静默地生长。 漫天红莲如雪散,散入大荒流。 她爱的苍生得救了。 可她自己,却永远地消逝了。 乱红垂泪本就是神祇悲悯的泪水,如今重现天地间,便似最温柔的火焰,耀眼而不灼伤人。 大漠孤烟坠下红莲,寂寥处生机悄然,一片,一片,直至铺天盖地。 游扶桑跪在地上,怀中的尸首早已不见。亦有花瓣落到游扶桑的身上,原来她亦是她爱的世人。 游扶桑忽想到,许久以前她曾问过宴如是,“宴少主,我不明白,在你心里正道道义就这么重要吗?”——她现在明白了,可惜为时已晚。宴如是散作莲花飞无渡,再追不回来了。 游扶桑抬起头,目光失神地望着,眼角的泪光未干。 直至最后,她也不过想到,宴如是曾与她说,“师姐,”她说,“我爱你。” 很爱你。 第133章 应作如是观 ◎色、受、想、行、識、以無所得故。卷二完◎ 怀中的温度彻底消散。 恍惚间,游扶桑听见九州欢庆,大地蔓延劫后余生的喜悦,各家灯火重新燃起,灼红了胭脂色的天幕。 她却觉得无比疲累。那些人的喜悦尤为碍眼。 胃里一阵翻涌,耳边有人在窃窃私语,听不真切,隐约是梵文——意识回归的刹那,蛇形的魔纹悄然游走,顺着脖颈爬上耳廓,瞳孔凝聚金光,乌发则在电光石火间,褪色成灰雾。 而同在清都、又对魔气异为敏感的姜禧,亦在电光石火之中,来到了她的身边! 姜禧再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就连驱策鬼王残杀无辜之时也不曾有这般激动——身后的魔气亢奋地暴涨着,暗红的魔息如同迷雾满天。 “尊主……!” 她双膝跪地,虔诚地喊道。 这一次堕魔比以往所有都更猛烈,魔气在瞬息间暴涨至千万倍,姜禧大喜过望,脑中难以自抑地幻想着游扶桑回到从前屈指取万人性命的模样。 游扶桑向姜禧道:“借我一些修为。不,是很多……” 姜禧嘻嘻道:“龙女借我,我借您,真是生生不息。”又问,“尊主是去做什么?” “杀……椿木。” 虽比不上屠城一类,但也不赖。姜禧顺从道:“好!” 姜禧在这事上向来爽快,她手指搭上游扶桑的前颈,魔息顺着经脉灌入,源源不断。 那一瞬间,游扶桑身后魔气冲天,万千血色的山茶在其中绽放,她的影子变得扭曲。 游扶桑口中腥甜倍增,眼前眩晕。 “游扶桑!倘若仙首知晓你再次堕魔……” 姗姗来迟的孟长言意在阻止,不知游扶桑是否听见,反而是姜禧率先觉察,将其一把掀翻在地,“住口!就你长了嘴!?” 姜禧拽过孟长言衣襟,低声骂:“个老不死的,你也该和椿木一同去死!” 孟长言气得吐血,心想:姜禧,你最好别死了,别落到我的手里! 如此,也忘记劝说游扶桑向善了,何况此刻境遇,也非三言两语可挽回了。 曾在怀中的人如今连尸体也留不住,真正该要去死的人却躲在蓬山枉作活人。 这让游扶桑如何不恨? 她恨极了,便要杀人。她要杀椿木。她没有别的力量,只有魔气。 游扶桑已经快不记得如何用魔气杀人了。 那不属于她的强大魔气在经脉里滞留,像生锈的锁链,要微微拉扯才会有动静。游扶桑生涩地掐着指诀,强迫魔气为己所用。魔气几乎被驱使得溃败,终于从掌心钻出,聚成一个花苞——不是圣洁的莲花,而是邪丽的山茶,血珠顺着花茎坠落,山茶层层绽放的瓣蕊显出细密的獠牙,花芯中,浮动人面的瘴气。 游扶桑闭上双眼,再睁开,她已现身在蓬莱。 蓬莱里,椿木长老正在祭拜的供桌上摆放什么。每当有人以王母之名召唤她,她回到蓬莱,便会有这样举措:再次参拜王母娘娘,聆听神谕。 可是毫无征兆的一刻,因风吹过,烛火骤灭,一枝魔气铸成的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卷住椿木苍老的脖颈,绞下她的头颅。 老人在瞬息间断了气。 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只在死前看见藤蔓上的血煞的黑色山茶,瞳孔便变得浑浊了。 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似从祭台上滚落一个供果。 游扶桑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祭台烛火在魔气的冲击下变成幽绿色。已是黑夜,游扶桑的身影在夜中并不怎么清晰,只那一双金瞳闪烁着,如有明火,点点跳动。 “既然你是王母在人间最大的信徒,那便用你的命来祭吧。” 她的声音了无波澜,几乎只剩下死的气息。 游扶桑来到椿木的尸身旁,半俯下身,细细看着地上椿木生前画出的祭祀星图纹路,心想,原来这才是召唤王母的真法子。 她于是抬手,拎起椿木的头颅。 那头颅上,浑浊的双眼也在直勾勾地注视着游扶桑。 四目相对的电光石火,阴湿的霉味混着腥血,在游扶桑的喉间翻涌,她看见椿木苍老褶皱的身躯下凸起青色的脉络,仍在跳动,如有蛆虫在皮下蠕动。 游扶桑一阵眩晕。 “呕——” 游扶桑扑向供桌旁神龛,痉挛地呕吐,胃袋抽搐地挤出酸水,还有丝丝血的味道。 她觉得反胃,不只因为椿木的死状。 因为今日的一切,从不周山,到清都与城门,再回到蓬莱。今日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反胃。 可到最后,她从怀中取出绣帕——煞芙蓉印记的绣帕,大约是她身上唯一不被魔气侵蚀之物——轻擦了擦脸面。金瞳明火渐渐平息了,她坐下来,重新研究椿木布下的星图纹路。 北斗七星的样式,椿木的头颅恰摆在最后一个星位。 于是此刻,身前的祭台动了。 游扶桑恍然发觉自己的影子正在褪色,原是由无数萤火从椿木的尸体中飞出,在祭台上聚集成明亮的云雾。纯白的云雾里,好似带起了瑶池的水雾,一个灵蛇发髻的女人,身影在此间浮动,裙裾银白,若有星河。 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亦看见了游扶桑,转过身时,发间的星辰簪晃了晃。 “扶桑,”她的声音异常温柔,却如玲珑碎冰相撞,从根本上是冷的,“好久不见。”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游扶桑在俗世沉浮几百几千年,在王母心里,不过是身边的倾茶小仙成了救世的神女,坠落人间,约数百天。 只是那一身魔气却很可笑。 上重天的小仙,下界却沾了魔。 游扶桑浑不在意,双膝跪下来,额角磕在青苔的祭台。“王母娘娘,我恳请,您让宴如是回来。” “啊……”王母淡淡问,“你要她如何回来?” 凝魂,稼生,转世,无论什么都好—— 王母却接着说,“由上重天至宝凝作的人魂,只有一次生的可能。” 游扶桑闭上眼,道:“她是您亲手供养的魂魄,不在五行内,只要您有情,必然有别的生路。” 王母神色不动:“倘若神于一人有情,那便是待万物无情。” 游扶桑未再言语。反应过来时,她已跪行三拜九叩之礼,额角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幻影里瑶池的清水。 王母道:“椿木死了。你的躯体和庄玄那具黑蛟躯体,皆是依附椿木的灵力而行,椿木死了,你们二人也会死。” 游扶桑道:“那便死。” 一缕云掠过月色,照影斑驳。 王母垂下眼帘,凝视着游扶桑跪在地上的身影,良久。 “这是何苦?”王母叹。 游扶桑不答。 夜似乎更深几分。过了很久,久到,游扶桑似乎能听到瑶池仙鹤一声长鸣。上重天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王母道:“但你有煞芙蓉,死又死不了。她给你的煞芙蓉,你最好,好好活着。” “……” 游扶桑不语。 她曾要宴如是好好活着。 如今宴如是也要她好好活着。 但庄玄活不了了。 王母于是道:“青鸾会恨你。” “那便恨吧。庄玄也可恨我。” “庄玄不会恨你。依附椿木而活,她活够了。她认为,倘若你能杀死椿木,也是本事。幸好她还有魂魄,此后便作凡人,这一世,该如凡人生老病死了。”王母娘娘在此顿了顿,“至于青鸾,她大抵要追着魂魄跑,陪着一个少年变老,再去到下一世。也许周蕴也会陪她找。她们这一生,都太苦,像杏仁。青鸾无法恨你,又不得不恨你。” 显然很是疲惫了,游扶桑重复地说道:“那便恨我。” 之后许久都没有人说话。游扶桑感受到瑶池的微风,温暖又清丽。她依旧跪着,膝下的青苔沾湿了衣袍,与粘稠的血污混合在一起。 游扶桑听见风铃响动,很是清脆。 “王母娘娘,”她终于再问,“椿木死了,您会觉得悲痛吗?” 王母凝神想了一会儿,回答道:“窗前开得欣欣向荣的兰花死了,总会悲痛。扶桑,缘何这么问呢?” “只是好奇。” 王母于是点了点头,发间的星辰簪发出冰凌相击的脆响,“有好奇也是好的。” 游扶桑道:“没有再多想问的了。” 高阁中云母屏风在夜风里簌簌作响。 烛台蓦地爆开灯花。 王母娘娘离开了。 游扶桑走出高阁,拖沓的长衫划过朱漆斑驳的门槛。蓬莱的月光最后一次照耀在她的脊背上,似撒了一把不会融化的雪。 她的魔气枯萎了,山茶花坠落下去,落在那寂静的月光里。 漆黑的花瓣飘散,像在无瑕的雪地上烫出一串焦黑的洞。 * 新岁的麦子长势极好。短戟插在田埂上,上头缠了野草,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茎,金黄的麦浪一眼望不到边。 焦土渐渐变得肥沃,抽出嫩芽,折戟变作犁头。孩童们跑过田埂,嬉笑着编歌谣,唱的是鬼疫年间的故事。覆灭的王朝新建,朝廷在每个城池与村镇都修建了神殿,神殿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供奉的是当年拯救天下的神女。 其实人们并不能记得彼时城墙上,有谁自戕救了天下,只记得霞光万道,如是圣谕。 她们偶尔会想起那场浩劫,依稀记得亲近的人失去神智,猪牛羊都逃窜了,血和肉和暗黄的脑浆撒了一地,田地荒芜,苟且偷生的人在城门外零星地排队,却无人放行。谁都不知道她们是否感染鬼疫,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于是眼睁睁看着恶鬼飞扑上来,将幸存的人们啃食——这一切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那一年冬,雪白得像杏花,梳着羊角辫的女孩趴在窗边,见了雪,开心地说:“嬢嬢,下雪了!” 白雪落在她的长命锁上,随即消融。 那一年冬,无人再过问旧时的鬼疫,她们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跨新年,茶楼人声鼎沸,酒肆觥筹交错。满街张灯结彩的红,大片的红色让她们觉得害怕也觉得刺眼,于是只是饮酒,并不说话,杯中的酒映出许多少年白头。 但渐渐地,她们也老了。 这世上总是四季常变,世事更迭,新绿覆盖旧红花。青山依旧在。 永远有人高朋满座,永远有人得意春风,新人不记得旧事,歌舞升平,笑语盈盈。可是无人见新人笑,旧人哭,青山依旧锁残梦,乱红飞尽埋旧骨。 偶尔春风过,把一些尘土吹起来。那些尘土里,或许有当年枯萎的红花,或许有某对早已生离死别的鸳侣腐朽的信物。但没人在意了。活着的人只看得见眼前的繁华,听得见眼前的笑语。 新王朝建立第十七年,游扶桑体内的煞芙蓉开始盛放。 旧的芙蓉死去彻底,新的芙蓉花才开始催动,在体内保护她阴阳平衡,可运用魔气,又不被魔气侵蚀。游扶桑曾问过宴如是,宴如是可会为她昭告天下,如她曾为她写出告天下人书。彼时宴如是并回答不上来。只是现下,第十七年,故去的仙首终将全部修为以煞芙蓉为介留给她,再不用喂饮芙蓉血。 她死去的第十七年,游扶桑仍是夜夜噩梦。她梦见蓬莱新雨,梦见二十年前的仙首封禅,那个可怜的泪人儿在她怀中几近入魔。梦见宴门烛火,残忍的烛火划过裸露的身体,那人又在哭,但施舍一个吻,也会变得十分乖巧。梦见春风高楼,她们擦肩而过,无人认出对方。 而后游扶桑醒来了。 此中的许多年,她都住在清都外的山庄里。 青瓦檐角悬着风铃,春苔漫过苔阶,石灯枕松听雪。竹帘外夏有荷花,秋有红柿,冬有梅花映雪白。 她醒来时,天色微明。她犹记今日是清都神女殿讲经诵禅的日子。 游扶桑于是走去神女殿,金碧辉煌,精美绝伦,她停在殿前,望向那楹联,“应作如是观”。香客请愿的书卷里,人人都在称道神女,即便不曾目睹神女事迹的人亦可夸夸其谈。 “仙首有大慈悲。乐众生乐,苦众生苦。” 写出这一句后,游扶桑提着朱砂笔,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她只好放下笔。 立即有别的香客将书卷抢去。 孟婆化作的老尼正在诵经,她说,神女生前有极风光的一生,不曾失意过。 殿中神像垂眸,端坐在高台,玉雕的面容沁着无瑕的天光,月华点在瞳孔。冰绡的华衫,是她生前常穿的九曲月明,风露黄昏;银弓斜倚膝侧,弦上凝着经年霜色,青金石箭镞半掩在流云纹袂间,清都的工匠下了心思,连着神兵弓箭都仿得那样相似。 神女容色清美,眉目含笑,那么静美,那么温和,仿佛能就这样安静地存在过千年万载。 殿里檀香袅袅,信众虔诚跪拜,俯首时,琉璃窗棂漏下的碎金正沿着香径,静静流淌。 “福神保佑,无病无灾。”她们齐齐说道。 游扶桑站在那里,未有跪拜,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心中只想:被敬为神,建了神庙,供起神像,那又怎样?可她死去了啊…… 可她死去了啊。 老尼的诵经声回荡在殿中:「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游扶桑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的目光在岸边一串明灯烛台上逗留。 「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游扶桑抬起手,灵气流转,烛火便不尽涌来。 「心無掛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火光腾起!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 刺眼的火光很快冲破窗棂,香客们慌乱奔逃:“走水了——”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火光里,烛台琉璃灯炸裂,火舌越卷越高,冲破房梁。 金漆在热浪中剥落成烛泪,经幡书卷蜷曲,如灰色的蝴蝶翩翩飘落。 游扶桑跪坐金身像前,再拜三拜。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只有沉默的苦涩。 「受、想、行、識……」 火舌卷过神像温柔的面容,很快,将那抹笑意一并吞没。 「色、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卷三·不待南楼风雪尽,不见来年春信】 第134章 玄镜(一) ◎天人五衰◎ 清都神女殿,纵火一案沸沸扬扬,惊动了满城官兵。官兵到时,火已熄了,楼宇依旧高大巍峨,并未坍塌,也未出现断壁残垣的惨状,只不过檀香换作烟香,袅袅升起,映在那“应作如是观”的楹联上,倒似一幅讽画:何故区分此烟与香客白日焚香时的烟色?都是人间烟火气。 这火起得奇怪,灭得突然,估摸纵火者并非凡俗人。 官兵小心翼翼、屏息静气进入神殿内,果见一个素衣背影立在檐下。 那人手持笤帚,正漫不经心地扫去青砖上尘灰、翩翩几落叶、焦黑的佛珠。佛珠骨碌碌地滚过青砖,来到官兵脚边,微光里似是一颗白森森的骷髅。 眨眼回神,又只是圆润的佛珠。 官兵不仅一阵胆寒。 面对官兵闯入,素衣女子不闻不问,依旧垂眸扫地。她面若寒霜,唇色浅得近乎透明,白衣上沾了灰,染了烬,肤色如玉生寒。她存在这殿内,慢条斯理地扫着青砖,庄严的神殿被她扫成了鬼祠,檀香都成了冥火,连佛龛上的金身,都似披着一层寒霜。 她如女娲座下清扫小仙一般,规规矩矩清扫了神女宴如是白玉雕下一片青瓷。 清扫毕,她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官兵,眼里暗芒。 官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有人壮着胆子询问。 游扶桑忽觉得烦躁,想到十七年前也是这些软弱的官兵守不住城门,她抑制不住怒火。 不知不觉里,神女殿内天光倾斜,青砖上,未被照耀的阴湿之处竟开出朵朵黑色山茶花。 魔气如瘴气,绞杀人于无形。 官兵顿觉喘息困难,却此刻一道清亮声音道:“——且慢!” 一人姗姗来到。 游扶桑很恍然地想到,十七年前在清都上巳节遇见这皇贵妃,仿似也是差不多的景象。官兵触了霉头,皇贵妃来作和事姥,一声“且慢”是人未至而声先到,而后再说些和稀泥的客套话。 不,或许不该再叫贵妃。 十七年过去,她也成了个老皇帝,苍老了许多,眼角是岁月的皱纹。 相比之下,游扶桑的形貌几乎未变,如在蓬莱,如在宴门,如在上巳;似一尊凝固在岁月的石像。这么来说,倒与这神女殿内神女雕塑异曲同工了,永恒地长存——可灵魂已然故去。 也许,这也是一种惩罚。 清醒地看着世间山川流转,草木枯荣,人事变迁,她却如困在琥珀中的,一朵将落未落的断头花,永远地停驻在某一个瞬间。 圣上驾到,龙仪万千。 阴影里,山茶花静默地退下。 关于这惊动了官兵的纵火,圣上出面,居然不再追究。来年清都再多了三座神女殿。民间纷纷效仿,自发建寺筑庙,自行供奉。 只是听说这些神女殿外,种什么花树都活不久,只有山茶开得最好,如火如荼,白得似霜,红得似血。 也不知是不是讹传。 * 转眼间,人间又百年。 这百年里,天象异变,九曲星华,五星连珠。 世上神仙千千万,女娲创世,王母掌管天庭与长生,九天玄女主宰战事与天规律令,帝姬掌世间兴替、气数与传承,神女统摄万物生死界与魂魄归处。 神女若无恙,当惊世界殊。 而在所有凡人与仙家之中,仙官寺里最受世人敬仰的还是宴翎仙首。因她慈悲为怀,与凡人最亲近,更是体恤悲悯凡人,两次救世于危难之际。故此世人都说她功德圆满,一跃飞升上重天了。 但游扶桑知晓,飞升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宴翎终究没能飞升成仙,而是如同云霞般烟消云散了。 不过,有此祝福总是好的。 百年祭奠,来来往往香火不绝。只是祭奠的神殿里,到底,再没有人能确切地记得那场浩劫了。 * 朝代更迭,如杯盏跌落,流水淌过石缝。 战火烧毁城池,权柄从这座城池转向那座城池,南迁时,徒有虚名的皇室环抱着破损的典籍,衣襟上的金线散了一地,御辇歪斜地陷进泥泞;百年后北还,也算是扬眉吐气,旌旗蔽空,金银细软装载车厢,马蹄翻卷黄沙,舟楫绵延了千里。 来来去去。 转转回回。 二百年的光阴就这样消磨过去。 最终,迁都诏书落在御案,龙辇又碾过当年的宫道。这座古都依旧伫立在这里,只是门扉上的朱漆褪尽了,城墙上爬满青苔。 游扶桑的山庄掩在深谷,竹影婆娑。外头的世事翻涌如潮水,可在这山庄,惟有风吹动铃铛,雨打芭蕉,岁月在兰叶上凝成露珠。百年过去,一树红杏换了几茬新绿,庭前的兰花开了又谢,石榴枝攀过竹篱,长到亭角,再悬挂在廊下。 游扶桑日日看湖水漫过青石,夕阳西下,鸟雀归家。 其间周蕴来访过几次,提着好酒,却谁也没喝。她们匆匆叙旧,走的时候,桌案上茶还未凉。 游扶桑收拾茶盏,才发觉周蕴顺走三匣上好的龙井,于是魔气凝成山茶花,又将医仙从迷茫的山道里掳回来。 周蕴振振有词:“庄玄明日忌日,我拿你的东西去祭她。她生前爱喝龙井,又惦记你,可惜你没良心,她病故时不去见她一面。” 游扶桑道:“无人告诉我。” 周蕴回:“你不主动问。” “……” 周蕴又说:“青鸾很恨你。但在庄玄面前,她不敢。” 游扶桑淡然道:“现在她敢了。” 庄玄走了。 实则百年前庄玄离世,游扶桑往蓬莱去过一次。 凡人生老病死,庄玄以凡人身活了百八十年,这是善终。 她们隔着窗棂遥遥望了一眼,游扶桑看到的却不是苍白的老态,而是最初遇时,阡陌的篝火旁,庄玄最清冷的那一面。 青鸟栖在她身侧,也没有哭,只是握着她的手,说来世一定要再相见。 游扶桑于是心想,长生并非是嘉奖,百年亦可有善终。 这百年,周聆安安稳稳待在孤山,她与最初那贵妃新帝有缘,与她在鬼疫里相濡以沫,灾后,又做了许多济贫的好事,孤山蒸蒸日上。周聆总是这样,实力不详,却乘东风。又不得不承认,气运也是实力的一环。 至于宴门,由宴清嘉去把持,她如愿成了掌门,却发觉轻舟已过万重山后,她的求索,竟成了刻舟求剑。如愿乘舟过千山,心念的古剑却永远埋在了过去的黄沙里。她总是愁眉不展。 宴清绝依旧没有人身,或说人身只在梦境内维持,她在织出的梦境内种满煞白的芙蓉花,茫茫一片,似乎雪原。 宴清嘉作掌门几十年,心障难破,力不从心,待姐姐点头后,又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女儿。病树前头万木春。此为后话。 庄玄死后,青鸾离开,蓬莱又剩下周蕴。 御道新人换旧人。宴如是死后,常桓为道心想了许多,转念抛弃圣手一名,前去吃斋念佛。素雪落满肩,她带发修行,百年如一日住在香经寺。 如此种种,都是周蕴后来与游扶桑慢慢说的。 于是之后,忽然想到什么,游扶桑向周蕴提醒道:“庄玄会有转世。” 周蕴道:“魂魄尚全,转世嘛,总是有的。只是去奈何桥上汤一喝,忘川河里一淌,不剩几分前世的气息。我与青鸾和孟婆又不熟稔,并不好问,也无法让孟婆去做什么。倘若孟婆将这类天机泄漏出去,是要受罚的。她与我们八竿子都不着,自然不愿冒此风险。”她说着,叹了口气,“当年,青鸾在阎罗殿前跪了几十天,孟婆不见。” 游扶桑承认,寻找转世并非易事。 她们只是修道,又并非神仙。 周蕴不知是猜出游扶桑心里所向,还是随口一提,轻描淡写道:“宴如是的转世,孟婆也没有找到。” 游扶桑没有搭话。 长久的沉默后,周蕴宽慰道:“也许还没有转世。这样也好,慢些准备,一鸣惊人。” 游扶桑含糊地应了一声。 可是她没有忘记,王母亲手造成的人魂,只有一次生的可能。除非乞望王母大发慈悲,否则别无再见的可能。 思及此,游扶桑一时失神,眼睁睁看着周蕴如悍匪一般捎东带西。于是那天日影细斜,她也任由周蕴提着龙井,又顺手拿了一盒百年陈皮,一盒千年人参,风风火火地走了。 游扶桑也没兴致吃喝。与其留在匣子里放霉,不如拿去孝敬庄玄墓前,在清明雨纷纷时抽些新芽,抑或让周蕴拿去换些银钱……都好。 游扶桑并不怎么在意。 春去秋来,山庄愈发幽深,游人寻不见这条山路,香客误入也要迷失方向。 游扶桑深居简出,似一棵古树一般扎根在这里,与天地一同静默。 * 第二百四十年冬。 游扶桑自梦中惊醒。 又做了那个纷乱的梦,她在梦里的城门上,抱着那具轻飘飘的身体,看着漫天红莲向下坠落。她也向下坠落。醒来,居室内层层叠叠长满了黑色山茶,几乎成了荆棘的囚牢。 游扶桑在榻上半支起身,只觉心头绞痛,喉口涌动—— 吐出一片染血的芙蓉花瓣! 她拾起那瓣血色芙蓉,晶莹的花瓣上还带着温热。这已经是这月来第三次了。天人五衰的征兆愈发明显,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失。 ——所谓天人五衰,是修仙者已有飞升之能,却久久滞留人间之时,表现出的劫难。 其在于,一,色,衣染尘垢,眼色浑浊;二,受,喜乐不生,感知退位;三,想,神魂躁动,心力不定;四,行,因果牵缠,恶业执念;五,识,心生妄念,慧光微熄。 天人五衰,若不堪破,便是身死道消。 可这是煞芙蓉给的命。再怎么蹉跎,她不想死。 但是修为也无法再进一步,仿似撞上一道无形的天障。 游扶桑不知该怎么办,也失了向旁人求助的兴致,她不止一次幻想过画地为牢地活在这山庄里,吐出第四片芙蓉花瓣、第五片、第六片……直至吐出一朵完整的煞芙蓉花。 尔后死去。 宴如是没有转生的可能,还有什么能支撑她苟活?能在山中蹉跎二百四十年已是极限。 曾经明亮的眸子现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道袍沾染难以祛除的尘埃。那些曾带来无限喜悦的飞升天象,此刻在她看来,只剩下苍白的色彩。神魂日渐躁动,夜不能寐,梦中常见过往种种,皆是缠没。 便是此刻居室,幽幽绽放的黑色山茶花间,忽然映出一抹微光…… 那是一地镜子的碎片。 棱镜似的碎片静静躺在层层叠叠的黑色山茶丛中,其上浮动着奇异的符文。 游扶桑不由自主地走近,在破碎的镜中凝视着自己。那张历经近三百年岁月洗礼的容颜,分明依旧豔绝无俦,却显得苍白颓败。 游扶桑绝没有笑。 镜中的她却笑了。 笑得温柔潋滟,桃尽涟漪,胜过春风。 游扶桑从未见过这镜子,但此刻,她隐约意识到,或许它是上天给予她最后的机缘—— 玄镜。 第135章 玄镜(二) ◎吾名窥世镜,照见三界因果线◎ 山茶花瓣漆黑如墨,在居室内织出浓稠的黑暗。花在寒气中散发着冷香,吞噬着仅存的温度与人气。 游扶桑走近玄镜,镜子里的“她”不动声色看着她。 游扶桑微微眯了眯眼睛,镜子里的“她”也拙劣地眯起眼睛。可惜,形貌可以模仿,那恹恹神色却学不来,俱是眯眼,游扶桑是疲惫后稍稍松懈的神色,玄镜则是先有神态后情绪,仿得不像,很快气馁了。 此刻,玄镜开口说话了,声线与她别无二致: “扶桑城主,久仰大名,未曾一见。” 游扶桑一挑眉,坐回床塌,如从前坐在浮屠殿美人榻上。 黑色的山茶花似无数双幽深的眼睛在暗处窥视;花瓣花枝支起了破碎的玄镜,将它送近榻缘。游扶桑已不在镜前,玄镜里却还映出她的脸,她们平视着,游扶桑没有先开口。 居室内幽幽冷,寒气森森渗入骨髓。 玄镜清了清嗓子,“扶桑城主认得我吗?” 游扶桑不语。 玄镜觉得尴尬透顶。 但转念一想,人是浮屠城主,又总是经历生离死别,脾气差点儿是正常的。她于是自开了话匣:“我为镜子器灵,万年前我们在上重天见过!” “我本不叫什么玄镜,是孤山人瞧见我玄之又玄,才将我名为玄镜。我原先便有名字,吾名窥世镜。”玄镜陡然很是活泼,却顶着游扶桑那张淡漠的脸,显得十分违和,“女娲娘娘补天时以五色石将我炼制而成,可照见三界因果线。而后,女娲娘娘出席王母蟠桃宴,有个火凤凰烧了一片瑶池,我趁乱沾染蟠桃仙露,生出自主意识。彼时什么也不知道,便一下跳下上重天……” “在人间,我有过许多主人,可惜都活得不怎么长。第一任是一个帝王,用镜面占卜引发黄河改道,彼时,我的镜身出现第一道裂痕;第二任是个祭司,照见敌国命脉导致七座城池瘟疫;第三任是个老尼,她逆转镜面照阴司生死簿——她、她、她使我背后符文剥落!”镜子变得激动起来,“兜兜转转……大约十五六七任主人之后,我来到孤山。孤山嘛,那个老奶奶,她对我挺好,也不问我什么,我想着显出一些能力,告诉她孤山之祸,人间劫难……” 镜子开始叫冤:“老天娘呀,一个剑修受人谗言,莫名将我打碎,虽说是有玄镜毁而预言灭的说法……但她也太暴戾了!尔后我被蓬莱木头老人收留,我原本以为她会是个好人,没想到也是个心黑的!用我不断窥探未来,害得我炸开了啊!!我在蓬莱泄露太多天机,遭致天谴,可我并非有意,要怪便怪椿木吧!”镜子向游扶桑正色,“扶桑城主,还要多谢你杀了椿木老人,我才得以自我恢复二百年,有了现下这副模样——勉强凑出一个碎片,能照这四方了。” 镜子颇为自豪,似翘起小尾巴。 “如今我照这人间,也知晓许多秘密。更新的王朝还有十年要覆灭,彼时仙门又是一次变天。宴门后山那条青龙有臻化之意,东海的白龙已然沉寂海底。至于你,扶桑城主……”镜子忽然急切,“我亦觉察你有天人五衰之相。百年前你救过我,如今我也想救你。” 游扶桑略一闭眼:“就这么简单?” 居室内山茶花骤然缩紧,层层爬上玄镜碎片,游扶桑冷冷道:“世人各取所需,无人会只为报一次恩情,千里迢迢赶到另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身边。窥世镜,你先前说自己泄漏太多天机,恐遭致天谴——你来找我,怕不是要报恩,而是要找一个冤大头,与你共担天谴吧?” 玄镜愣了愣,不想惹恼她,索性承认:“大差不差,却也不尽然。其一,并非天谴,而是天劫;其二,我不会让你陪我担天劫,只是需要在天劫到来之前,在你体内休养生息。简单来说,我需要一个主人。我们器灵与主人修道相辅相成,你体内有芙蓉清气,对所有器灵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至宝;而我也是上重天器灵,和外头那些没啥卵用的法器不一样,我可助你稳固天人五衰之相至少百年,不,至少五百年!” 玄镜可怜巴巴说:“扶桑城主,我借您之力,尽力在天劫到来之前把这碎片裂缝修补修补,作为谢礼,我助你稳定心魂,不受心虞与天人五衰之相干扰——扶桑城主,我们相辅相成,共度难关啊!” 岂料镜外的游扶桑直截了当,“不需要。” 玄镜的目的很清晰,要借煞芙蓉修炼;只是,倘若仅是跟在身边、滴血认主也便算了,这玄镜居然还想入她体内——器灵吞噬主体的例子从来不少,游扶桑若是答应,简直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游扶桑只是有些想死,但她不是傻了。 游扶桑于是摆一摆手。 山茶花向上生长,遮蔽了玄镜的视野,她心里顿时不妙,大喊道:“等一等——!!” “扶桑城主,你、你不想找到宴如是吗?” 窥世镜急切地说道,“十五年前,邻边的小国诞下一个王女,其年柱木水相生,月柱火木通明,是‘参天古木得甘泉,春月灯火映桃李’之兆。其日时厚土成山,双龙盘踞,朝阳普照,五循环情,无冲克战局——扶桑城主,您听来有没有觉得耳熟?” 游扶桑的神色显然沉落了。 她走近,认真瞧着玄镜:“你所说的邻边小国,所在何处?” “停停停停停!!”玄镜知晓自己正中七寸,很是得意,对游扶桑的态度也愈发大胆起来,“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言而总之,小王女还有三个月及笄礼,扶桑城主,您请三个月后再去找她……不然我会觉得有点恶心。在这之前,扶桑城主需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 “二百年世事变更,这大国的都城虽然还在此处,其名却从‘清都’换作了‘京城’。而此京城郊外,也便是你这山庄之外,每逢月圆,必有鬼新娘出没,专寻落单的活人问路,若是答了,照常归家,可不出三日必见血光。” “若是不答呢?” “宴清知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缄默,于是被鬼新娘捉走了。” “……宴清知是谁?” 这样熟悉的清字辈,其实游扶桑心里早有答案。 玄镜也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她:“扶桑城主,你也不想可怜的师妹再经历一次幼年丧母吧?” “……” “再说,鬼新娘缘何出现在山庄周围?扶桑城主,那鬼新娘也是以你的魔气滋养的。倘若你不想成为王女的杀母仇人从而被憎恶,你确该去救人。” 游扶桑靠坐回榻上。 救人一事,她大抵是会去做的,又不想被一面镜子牵着走。 有了前车之鉴,她知晓玄镜求她去救人绝不只是出于“救母”的目的,玄镜必然从中得利。换言之,鬼新娘身上,有玄镜需要的东西。 游扶桑于是顾左右而言它,“你说王女诞生于邻边小国,那小国国运如何呢?靠海吗?有山吗?” 玄镜道:“南海的一个小屿国。国运嘛,承天佑运,历代英主明君励精图治,其国度如一块东海璞玉,渔盐富饶,商船云集,四季温润,百姓安居乐业,异邦使节往来不绝。对了,还有宴清知往来京城的事情……” 游扶桑却打断道:“王女还有三个月及笄礼,是吗?” “是。” 游扶桑于是感慨:“那她真是生在一个,极美的春天里。” 玄镜道:“屿国春暖花开,王女降世在丙辰时,晨曦初现,一夜寒气悄然退散。彼时都城上空瑞气氤氲,山头云霞似火,天际现出七彩祥云。宫中琉璃瓦上忽绽满朵朵桃花,玉阶边,苑里木樨次第吐蕊,金色暗香流转九重。满城百花齐放,似天地为她庆生。” 游扶桑于是道:“听来是个好命。” 望她今生真的可以万事顺遂。 玄镜又道:“扶桑城主,那个,宴清知往来京城的事情……” 可话未说完,游扶桑却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玄镜大惊:“你你你,你去哪里?!” 游扶桑似怪她明知故问,反而困惑:“三月后王女及笄礼,我总不能空手而去吧?” 玄镜大骇,“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宴清知……”可恨没有腿脚,怎比得过游扶桑脚下生风,“扶桑城主!” 玄镜鬼哭狼嚎。 游扶桑迈出房门的前一刻,又回头说:“我去去就回。你可以留在这里。” 玄镜又叫:“扶桑城主!“ “好了,够了!”游扶桑也烦,“不要再与我说宴清知的事情了,时辰到了,我自会去的!” “才不是呢!”玄镜在山茶花里被困住,委屈极了,“城主先把我放出来吧!” 游扶桑嫌烦,抬手,将山茶花收回。 只看山茶花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玄镜却在半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跌碎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缕花枝轻轻托住了玄镜,让她稳稳落地。 玄镜惊魂甫定。 游扶桑抬步又要走。 “扶桑城主!” “……”游扶桑道,“又怎么了?” 玄镜里的“她”摇了摇头:“只是看您颓丧至此,我实在感到可惜。山庄外世事更迭,您与山庄如同凝固,百年如一日地过。您以为山庄内的凝滞才是永恒,厌倦了外界的纷扰变幻。可您看,那些永恒的变迁,才是世间最不变的规律。” “同一个太阳,她在昆仑山沉下的同时,也在扶桑地升起。她既是日出也是日落。同一轮明月,对东山而言是残月将落,望西岭却是玉盘初升。暮云敛去,晨辉徐来,日月又无穷。” “只有这些变化,才是生命永恒流转的证明。” 玄镜道,“这山坡上的山茶花零落成泥,那小池塘边细水芙蓉又初绽清颜。有人在此处暮年惆怅,另一处,必有另一个与她少年时别无二致的孩子,踩着绢虎与风奔来,一身杏子红衫。” 也像您与她。玄镜在心里说道,您滞留尘寰二百四十年,几近天人五衰,而在春暖花开的另一方国度,十五岁的王女与宫女们掷金箭、玩投壶、习蹴鞠。盛夏的蝉鸣摇碎窗碧纱,王女赤足踏过浸了冰的玉簟,纱幔漏下碎金。 年轻的王女研习史册,琴棋书画,向母亲学习射术。天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白瓷般的面上投下深绿色斑驳的影,她十分认真,屏息搭弓,箭簇破开百里云雾,正中一朵白色山茶花。 同一时刻。 山庄居室里,黑色山茶悄悄落了一片花瓣。 玄镜话音落下。 游扶桑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第136章 玄镜(三) ◎记忆的青苔◎ “月圆夜遇上红盖头问路,切记莫应声!” 京城西市最热闹的茶楼里,说书人惊堂木拍碎茶沫,从袖中抖出幅泛黄画卷。画中是一位新娘,盖头齐整,末端如刀刻切断脖颈,她的嫁衣下摆,洇着暗红的斑块,似尸斑。 满堂茶客盯着画卷,听说书人又说:“诸位可知道,每到月圆之夜,那披着大红嫁衣的鬼新娘便会现身街头,寻找落单之人问路?若是好心答了,便会三日之内必遇血光之灾;若是不答,就会被她掳走,再无了音讯!” 临窗的灰衣女子垂眸剥着松子,不甚在意,未抬头看。 茶客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宁可血光之灾,总比与鬼新娘相看两厌要强;也有人说,倒不如被掳走,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书人大笑不止:“什么一线生机?怕是要被鬼新娘折磨致死!我听闻那鬼新娘的老巢在城郊,其中尽是骷髅白骨,你们以为都是谁的?” 茶客们又是一阵恶寒。 灰衣女子垂下眼眸,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说书人道:“这还不是最可怖的。你们知晓最可怖的是什么吗?” 茶客一时未反应过来,众说纷纭,可说书人卖关子,好久都不曾作答。一盏茶后,卖足了关子,说书人才道:“今夜便是月圆时!!!” 月圆之夜。 子时梆子敲响铜锣。 京城青石板路上,一团猩红火焰幽幽飘浮着,把如水清澈的月光都衬成阴森的绿。一袭红衣人影凭空而立,提着一纸灯笼,血红色的嫁衣在夜风中飘荡,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 某一阵风拂过,纸灯笼倏地熄灭,新娘的盖头稍稍被掀起。 于是绣鞋边的水洼里,倒映出一张腐烂的脸。 游扶桑站在原地。 鬼新娘一步步逼近。 金线绣的合欢花在嫁衣上渗出点点血珠。 大约三步之遥,鬼新娘才要伸出白骨森森的手,却看月色里游扶桑的影子诡异地被分成两道! 鬼新娘霎时反应过来不妙,几欲逃走,却是月色照射不到的地方疯狂长出山茶枝蔓,在电光石火间缠绕住鬼新娘的身躯!! 是游扶桑幽幽问:“你该向我问路的,对吗?” 鬼新娘明白自己这是撞上了硬茬儿,自然跪地求饶:“仙家饶命啊,我、我不曾害过人——” 游扶桑忽笑了:“我不在乎你害过多少人。” 她抬手,抚过鬓边将散的墨色山茶花,那双眼睛如熔金明火,直勾勾地望向鬼新娘。她分明是人,却比真正的恶鬼更如魑魅。 游扶桑笑: “现下,该我向你问路了。” * 京城郊外的茅屋,茅屋挂着褪色的“囍”字,门楣贴了黄符,鬼新娘在黑山茶的桎梏下推开了门。 一阵腥臭扑面而来。 黑漆漆的洞口像是一只张着的鬼眼。 茅屋内,墙角堆着白森森的骨头,正中供着一面铜镜,镜面厚厚的灰。 游扶桑没有跟进去,却听见里面隐约有人声,窸窸窣窣的,有人哭得哑了,有人喊得哑了。鬼新娘紧张地拉扯着红盖头,去问游扶桑:“仙家是想救她们?” 救吗? 游扶桑忽而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是来救宴清知的,可其她人救不救?鬼新娘杀不杀? 却是此刻! 茅屋内忽有人掀桌而起,隔着近十步之遥,一盆黑狗血陡然泼来!!! 游扶桑眼疾手快,拎着鬼新娘来挡了一挡。 黑狗血好歹没泼到游扶桑身上。 这到底是民俗驱鬼,对鬼新娘也不起什么作用,只是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青衣女子猫儿似的想从游扶桑与鬼新娘身边的茅屋门缝里溜出去! 鬼新娘淋一头狗血,又不敢向游扶桑发威,只大喝一声“大胆!”素手一挥,将那女子卷了回去,重重摔在茅屋中央! 分明摔得极重,那女子却愣是一声不吭。 鬼新娘踏着血色的雾气冲上前去,掐住青衣女子的脖子,将她一把提起,又狠狠掼在地上! 青衣女子挣扎着爬起,又被无形的力量抽打得连连翻滚。她蜷缩成一团,发髻散乱,灰扑扑的衣裳沾满尘土。游扶桑却注意到,她虽满身狼狈,但眉宇间依稀清贵之气。 是她吗? 游扶桑在心里问。 玄镜也在无声地回应道:是她!宴清知!但别这么势利只救她一人嘛,她也会怪罪你的! ……太麻烦了。 游扶桑叹了口气。 游扶桑轻抬了手,一片黑色山茶花瓣飘落在青衣女子身前,替她挡住鬼新娘的第三次进攻。 青衣女子在漆黑的茅屋中警惕地看着她们。 游扶桑几步上前,向她伸出手:“站得起来吗?” 这宴清知显也是个倔强性子,分明痛得咳血了,不露怯,不示弱,不求助,强撑着站直身子,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怀疑地看着游扶桑:“多谢……相救。” 她的声音是清脆中带着一丝沙哑,想来是方才被掐的缘故。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对游扶桑亦是万分警惕,毕竟游扶桑身上鬼魅之气并不比鬼新娘少。 即便这般境地,她说话时依然保持了从容与礼数,只是紧抿的唇泄露了几分紧张。道谢后,宴清知不再开口,但双眼明亮,一直机警地观察周遭,大抵在寻找脱身机会。 但到底是凡人。 一碗黑狗血后,她也没什么妙招,硬打打不过,只好只好强忍着伤痛,假意镇定。 宴清知暗暗往袖中摸去,袖中还藏着最后一张驱邪符咒,那是她在寺中向尼僧求来的。可这符咒对付一个鬼新娘都不够,更何况还有个浑身邪气的…… 美人。 这时美人向她开口了:“宴清知。” “……你!?”宴清知大骇,心里恐惧与警惕更甚,“你怎知我名姓?” 游扶桑道:“这很容易。我还知晓你来自何方,家中有一个未及笄的幼子。” 宴清知恍然觉得恐慌。修道之人真的这般神通广大?匆匆一面,居然将她家底儿都翻清! 她来此京城,不过也是为了女儿。十五年前,朝胤的国师断言小女宴安命格奇特,生来便有天人之姿,可惜,虽是好命,但阴阳相缠,好恶相通,越是明亮的烛火,其阴影才越是黑暗;宴安如此命格,恐会招致更大的祸害。于是朝中老臣皆说她过于与众不同,不该继承王位。 她又询问国师,是否还有解法? 年迈的国师摇了摇头,只说,或许……修道可解。 然宴清知身无道缘,朝胤实则也不是什么修道之国,即便她为王储,亦不曾结交什么修士大能。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想明白修道一事究竟几何。 面对游扶桑的疑问,宴清知只是含糊其辞地道:“是。我有个幼儿,她身有怪病,我前来京城求医。只听寺里老尼说,这病不可医治,只可……改命。” 疯子!玄镜在游扶桑心里大叫,宴如是可是顶天的好命,要去改命?这怎么可以? 游扶桑亦微微皱了眉。 她怀疑地看向宴清知:“你可知改命之事,往往得不偿失?” “那,那我该怎么办?”宴清知显得十分脆弱,“她的命格太过突出,恐遭致灾祸,我只想护她平安!” 命格太过突出…… 游扶桑这才几分理解。 阴阳相生相克,绝美的佳肴下,蛆虫如影随形。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宴如是的命格过于完满,所以自出生后,每一步都成了下坡路。 “或许……”游扶桑细细说道,“与其修改命格,不如助她成长得更为强大。常言医人不如医心,你虽身在小国,可国运极佳,人杰地灵,缘何不让宴……你的女儿去修道呢?” 宴清知困惑:“修道?可我没有道缘,我的女儿如何……?” “有或没有,你说了不算。”游扶桑语气淡淡,可神色居然藏几分狡黠,“令爱天资极佳,不论研习何物都会事半功倍。十五岁……虽晚了些,但世间万事只怕不做,而不怕太晚。倘若你有心,总能做得成。” 话已至此,意思很是明显,宴清知也看得出眼前山茶美人绝非平庸之辈,甚至还有指教之意……宴清知稍稍有了请教的心思,但转念一想,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她从来不怎么信。 于是宴清知的目光在游扶桑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鬼气上打转,又细细瞧了瞧她眉目,企图看出一点端倪来。 游扶桑看穿她顾虑,抬手轻轻一挥,周身魔气尽数收敛,手心生出一朵煞芙蓉。 这煞芙蓉轻盈而流光溢彩,即便在这漆黑茅屋内亦是熠熠生辉。其上重天之气愈发浓郁,只这一朵芙蓉花,莫名让人信服,以为游扶桑绝是正道中的正道,好人里的好人,而非什么歪魔邪道。 但宴清知还是犹豫。 事关女儿,她总会多留意个心眼。 游扶桑于是道:“你若顾虑,不妨让我先与你回朝胤。之后去留,你再做定夺,可好?” 游扶桑意思很明显。宴清知深觉自己并没有拒绝的余地。以游扶桑的实力,即便她硬要跟去,宴清知也无能为力的——退万步讲,即便游扶桑心怀恶念,要朝胤覆灭,宴清知也是毫无办法的—— 可是抬头,宴清知直视进游扶桑眼底,确不见任何恶意。 反而,盛满了许多新生的喜悦。宴清知不知晓这喜悦是从何而来。 宴清知如实道:“你很强大,我却不知善恶,也不敢轻信你。” 游扶桑闻言,居然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不若我立下天道誓言?”游扶桑抬起手,一片黑色山茶便在手心悄然绽放,花心跳动着幽蓝的火花,“我对宴……,”她在此顿了顿,“倘若我心怀恶意,必受天谴,化为灰烬。” 宴清知却摇头:“我不懂你们修士的天道誓言。我倒觉得誓言未必可信。” 游扶桑难得笑了:“那不如这样——”她从衣襟中取出那玄镜碎片,“这是女娲五色石所筑的宝物,也是我新立的器灵,交予你保管。若我有违诺言,你可将它碾碎……” 玄镜在她心里尖锐地喊道:喂——!!! “且慢!”宴清知也打断她,“我不要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保证。我只问你一句:你与我的女儿,是不是曾有何渊源?” 她总觉得眼前人对自己甚是熟稔,仿佛等了她们千百万年…… 她作凡人,不懂这一眼万年的感觉,可转念眼前这人大抵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修士,什么万年千年前世今生之类,又并非是绝不可能。 果然,游扶桑道:“是。” 宴清知又问:“你们曾经,不是仇敌吧?” 游扶桑却怔忡一瞬。 恨海情天不相忘——这要怎么说?她们确是恨过彼此,短刃捅过对方的心房。可她们也相爱过。至少百年前宴如是自戕城门上时,游扶桑爱她。 游扶桑于是认真承诺:“我对她绝无恶意。” 宴清知也认真地思索了许久许久。 久到茅屋里的鬼新娘掉下红盖头,露出骷髅脑袋,她抱着脑袋,快要睡着在漆黑里。 这茅屋中,还有另六个人在瑟瑟发抖。一个满面泪痕的小丫鬟,一个蜷在角落的绣娘,一个腿软到站不住脚的男小厮,一个不知该说沉着冷静还是魂飞天外的婆子,一个紧抱双膝神情恍惚的管事,最后是一个直打哆嗦的老仆采买。她们不如宴清知那般执着于自救,早在最初便放弃了挣扎,当然,也许有些本着养精蓄锐的意图,便不得而知了。 鬼新娘在茅屋中蓄了七个人,每三天吃一个,正好在下一个月圆时吃完。 缘何吃人?新娘已然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这城郊山庄外黑山茶开得很妙,似乎永盛不朽。她细心采之,日日佩戴,心里便有了魔障。她变得有些暴戾,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记得死前,她心悦一人,那人却不愿与她缔结连理。 于是红烛暖帐里,她抱着那人的头颅,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鲜血染红合欢花。 死于恶念的人要化作鬼,这是亘古不变的恒理。 鬼便是要吃人的,如同人吃牲口。 活得久了,胃口更大,三日吃一人。 她也不知何时是尽头,吃到后来也有些无聊,见那些凡人吓得屁滚尿流,又或是遇害后有家眷哭丧,鬼新娘也十分困惑。她不是以恐惧或悲恸为食的鬼,她只是很饿。她于是想,某一日,也许会遇见一个修士,修士为民除害,于是将她诛杀了。 她不想结束,也无所谓继续。 看见游扶桑时,鬼新娘忽有一种刑期将至之感。游扶桑的魔气将她的鬼气全然压制了,鬼新娘求饶求得很利落。 宴清知思索了整整一刻钟。 有游扶桑撑腰壮胆,宴清知陡然直起腰板,神采奕奕:“既然你有此诚意,我可否借您的力,感化这恶鬼,超度她?到时我也算有功绩一件,可凯旋而归了!” 游扶桑闻言,无言几许,忽笑道:“你倒是会钻空子。” 她的笑很空,不像真心的。 宴清知忽而心里一阵寒意。 电光石火,游扶桑眼底笑意褪尽,那双眸子霎时化作两汪幽深的寒潭。周身气息陡转,无数黑色山茶在空气中绽放,花瓣如刃,锋芒毕露。 “但是我不想,”游扶桑一字一顿,语气冰冷,“实在对不住,朝胤的国君,我的耐心告罄了。” 游扶桑抬起修长的指,轻轻一挑,一片花瓣便擦着宴清知的脸颊飞过,在身后的土墙上斩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游扶桑俯身靠近,声音轻柔却毫无温情:“我没有恶意,却不代表我会一直好声好气地与你商量。换句话说,我确保你不死,不过是为了确保你的女儿不要幼年丧母,心里大创;至于那个母亲是谁,我不关心。” “……你的目标,果然自始至终是我的女儿。”宴清知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游扶桑道:“不错。” 岂料宴清知忽然挺直脊背,挺起胸脯:“那你便杀了我吧!”她道,“若你真心为她好,就该明白——为母者,宁死也不愿做坑害亲儿的懦夫。你若强来,我必以死明志。你说要让她免受丧母之痛?那我便让她知道,她的母亲是如何为她而死,又死于谁手的!” 游扶桑的神色隐约有变。 “你说得对,”宴清知继续道,声音愈发坚定,“你很强大,可以轻易毁我朝胤小国。那你大可以去做,谁能拦下你?你却如此迂回,曲折至京城外茅屋,与我磨破嘴皮,显是有所顾虑。想必小女宴安便是你的顾虑吧?你在害怕什么?她身上有什么牵掣你的东西?” “……” 游扶桑忽觉有些头疼。 玄镜则道:她好歹也算国君。国君啊,这点点魄力总要有的。 游扶桑不答话,宴清知壮了胆,直视她的双眼:“我能稍稍看出来,你虽脾气不佳,对宴安的热忱也毫无缘由,令我警惕,但你确是真心。倘若真心为她好,又何必威逼?就算你强行带走她,甚至杀了我,以易容仙术替了我,再回到她身边,也能相处不少时日。而纸包不住火,小女向来聪明,她迟早知晓真相。那之后,你与她之间嫌隙便是天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不如现下坦诚告诉我,为何非她不可?” “为何非她不可?”游扶桑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她没有答宴清知,心里却不由自主说: 倘若你也曾敬一人百年,慕一人百年,与她别离于最狼狈时刻,再重逢于不两立之势,与她人心隔肚皮,相互猜忌又相互利用,最后肚皮划开,流一地血,才发现猜忌里藏着一颗半死不活的真心,是她的,也是我的。 倘若你被她害过,切切实实恨过她,重逢后折磨她,见她做了傻事却无法自抑心痛。爱她的理由早就被层层仇怨覆盖了,你也早已记不起昔年宴门的桃林在雨后是何种颜色;恨她的理由却罄竹难书。 于是你选择恨。 可是用匕首挑开她左衽时,胸前的血契总让你想到耳鬓厮磨的那些夜。 血珠从匕首锋利处滑落下来,成了衣襟上的相思豆。 你爱不得,恨不得。 枯井里的合欢树花开又花落。 恨不得,爱不得,直至她死亡,死得风风光光。 往后爱与恨都腐朽了。 游扶桑发觉自己只是忘不了。 便如同这鬼新娘裙上纹路,白骨与腐肉化尽,金线绣的合蒂莲反而愈发鲜艳。 为何非她不可? “为何非她不可……”游扶桑不过向宴清知答道,“若没有她,我不成我。” 宴清知显然愣了一下。 游扶桑继而轻声说道,“我绝不打扰她的人生,不过将我所学所知皆教与她。如她曾经也教会我许多。你的老臣对她有所议论,我便教她用实力说话。射术,占卜,文论,我都可教好她。” 游扶桑的语气里有久远的温柔,居然让宴清知怔忡,不知为何,鼻尖都变得酸涩。 “我……”宴清知哽咽一下,灰扑扑的衣袖擦了擦眼角,“小女身在弦宫,差三月及笄,我欲为她找一弦宫官,也叫经筵讲官,便是她的老师。仙家,我信任你一次,你切不可辜负了我。” 游扶桑深深看着她,不曾回答。 宴清知再道:“您已知晓我姓名,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好吧?” “扶桑。” 宴清知于是喃喃:“扶桑?是太阳神的意思吗……” 游扶桑转头而过:“名字而已,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了!”宴清知理所当然道,“如小女之名‘宴安’,便是‘宴安鸩毒’之意,我性子太柔,怕她全然随了我,盼她温和之下另有锋芒。” 游扶桑略一挑眉,不再说话了。 只是心道:其实你性子也不怎么柔,颇有玉石俱焚的毅力。 往后她们如何从茅屋里退开,如何让玄镜吞下鬼新娘,如何放了那六个神智不清之人,如何回山庄作别……游扶桑皆没太多印象了。 她只记得离开京城时,山庄梨花才落白,花瓣似雪覆在枝头。山庄落了锁,游扶桑不知自己何时会回来,只是想,再次归来时,想必山庄枯荣已换,四时流转,藤蔓爬上旧檐,落叶铺满青石,青石下,罅隙里,也不知会不会偷藏一只小猫。 * 朝胤的都城沿海而建,白色王宫依傍山脉,层层叠叠的阶梯直通碧波。城中楼宇多为白墙青瓦,木墀彤庭,远处有渔帆点点,海鸥翱翔。 小小国度,又靠海而生,人头天南地北地流动,这都城里百姓约只是游扶桑所认知的一个小村庄那般数量,三五百。 游扶桑入城时,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是朝胤特有的海鹤灯。 国君带回仙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听闻仙人行至处幽香浮动,似有黑色山茶悄然绽放又消散。 又听闻仙人将作王女帝师。 再听闻,仙人带回赠与王女及笄的宝物,名为“太乙长生锁”,由万年温玉制成,镶嵌北斗七星,锁面刻有“福寿绵长”古篆,锁芯藏有太乙赐福,意在保佑王女长命百岁,岁岁无虞。 百姓争先恐后地围观。 抬高的玉辇里,游扶桑一身玄衣,黑发如瀑。 她与王宫大殿百步之遥。 王宫大殿内,身着湖蓝色裙裳的王女正襟危坐。广袖垂落,裙摆如水波般流动,铺展在鎏金纹饰的玉阶上,阳光透过高窗洒落,映她肩上白色流苏微晃。她的指尖纤长,指甲稍稍绯红,似染了一层极淡的蔻丹,墨色长发以金丝细链挽起;眉眼沉静,如湖面初霁,清澈而毫无波澜。 她抬眼,清澈的眼底便倒映殿外那人离近。 如倒映眸中一点漆。 百步,十步…… 玉辇停在殿外。 游扶桑走下玉辇,衣袂微动,眼角有晶莹一闪而过,飘落风中。 于是殿中的王女也猝然愣住。 她只觉心里的湖水倾斜,覆盖记忆的青苔,瓢泼地浇灭了,刻意维持的平静。 第137章 王女(一) ◎相似得近乎失真,便显得荒诞不经◎ 王女依旧端坐殿中。 游扶桑停在阶前的刹那,天光滑过云层倾泻,透过了殿堂的雕花窗棂,落进王女的铺展在阶上的裙袖。 于是裙摆波光粼粼,比海更蓝更清。 那副面容分明就是宴如是的轮廓,冰玉唇,秋水眉,鸦青睫,鹿儿眼——可又太过年轻。 年轻得近乎失真,几乎是一朵记忆中尚未成熟的桃花被生生嫁接在了现实里。这般稚嫩的神态倒让这份相似显得十分荒诞不经,恰似有人用错了年岁的墨,将一幅已完成的肖像,涂抹成初稿。 游扶桑低垂下眼。 “殿下。” 她在阶下这样唤道,带着几分不确定。 王女闻声,神色短暂地动了动,却很快收住,她站起身来,视线稍稍掠过游扶桑,最终落在宴清知面上。 她向宴清知微微颔首,未有言语。那姿态端庄沉静,是远超年纪的从容,仿似她才是少年国君。 ——尔后便转身离去了。 离去时,一袭海青色织金裙裾似波浪般轻轻漾开,腰间银铃,金玉环佩,皆随步伐发出细碎清脆声响;天光洒在发间的金钗上,折射出点点流光,随她走动,淡淡地晕染。 王女并不与游扶桑有所寒暄。 直至身影消失在殿中回廊尽头。 游扶桑仍伫在原处。 一半宫人跟随着王女离开,又一半宫人匆匆赶来为国君奉迎圣驾。着素雅宫装的女官快步走来,手中托着香炉与茶具,脚步轻盈而不失礼数;领头者向二人福身:“国君陛下,弦官大人,请移驾御花园。” 宴清知随她们去,不过几步又笑出了声:“哈哈,与小女初见碰了一鼻子灰,”她的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帝师大人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游扶桑不语。 二人自檐下穿行,光影斑驳。她们身后,宫人端着香炉与茶具,如一群灵巧的蝴蝶随行,既不远离,也不打扰。 宴清知的步履忽快忽慢,裙裾拂过地上的落花,她沉默几许,再说:“其实,宴安与我也不怎么亲近。”她叹一口气,停在一处雕花窗棂前,手指轻抚窗上的花纹。阳光透过花纹,在她指尖投下细碎的影。“分明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别的孩子一口一个阿娘叫得亲切,缘何我们母女之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见游扶桑隐隐皱了眉,宴清知又急急忙忙补充道:“也并非是不喜欢我,只是……只是没有平常孩子那般稚嫩可爱罢了。” 不如平常孩子可爱? 游扶桑淡淡道:“她没去嫌弃你,你倒是嫌弃她。” 宴清知猝然打断:“我怎是嫌弃她?我可是心疼她!她……” 宴清知声音渐低,又不说下去了。二人穿过一道月亮门,步入一片竹林小径,其中翠竹婆娑,随风摇曳,竹叶的影子在两人身上斑驳流动。是御花园了。 宫人们自觉退到远处,只余香炉中的檀香随风飘来。 宴清知的目光中透着忧虑,她轻声道:“扶桑,小女天相吉祥,却身有怪病,这不是假话。恰如她跪坐在殿上恭迎,却不与我们寒暄,并非是她不想;我不曾告诉你的是,从出生到如今,宴安依次失去了听觉,嗅觉与发声。” “……你说什么?” 宴清知叹息一声:“五岁之前,宴安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那时我们以为她是天生如此,直到五岁那年,她忽然能听见声音了,我们都欣喜若狂。可不久后,不到一个月,她又失去了嗅觉。从此闻不见花香,每每花神节赏海鹤花,她只能佯作闻嗅,全是附庸风雅罢了。” 游扶桑眯起眼睛:五岁之前失聪,五岁时听觉恢复,却又失了嗅觉……这听起来…… 宴清知继而道:“十岁那年,奇事又起。宴安的嗅觉突然回来了,能分辨百花香,可没想到……她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听觉,嗅觉,她恢复了感知世界的本领,却又失去了表达的方式!” 怪异。游扶桑心道,每五年一轮,得一失一,倒像是天道循环之理。 宴清知道:“是以询问了老国师,她说此相怪异,药石无医,只有改命。除此之外,她也说道此事知晓之人愈少愈好,免作了文章。于是王女五感流失一事我向来瞒着,不与外人道。唉,眼下宴安及笄十五岁,我……我不知她又会失去什么。” 游扶桑道:“大约要见一见你说的那位老国师。” 宴清知却摇头:“老国师神秘莫测,我并不能见到她。她总是骤然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怕也是熟人。 游扶桑心道。 宴清知瞧她神色自若,试探地问:“仙人可有……看出什么?” 游扶桑于是平静地说出了推测:“已经历失去听觉,嗅觉,失声,我猜测,宴安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大抵会依次失去触觉与视觉;失去触觉则体不能感,失去视觉则眼不能见。”又话锋一转,“不过无妨,失去触觉是好说,算是失去痛觉罢了。前十五年她已有痛感的常识,只要好生保护,不受伤害即可。这五年反倒可算是最安稳的时日。至于视觉,倘若修道得当,我可教她心眼之法。待到时机成熟,就算不用眼睛,也能观天地万物。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宴清知神色骤霁,显然大喜过望,眼里几乎要落出眼泪,连连道谢:“多谢仙人!多谢仙人!想来宴安命里确有贵人,先是那位老国师,眼下又是您……” 谁是谁的贵人呢?游扶桑心想,分明从前,宴如是才是我们的贵人。冤冤相报,恩情也会流转。 游扶桑立在御花园的梅树下,一片花瓣从枝头飘落,她伸手接住,如此说道:“这固然是奇症,却未必不是福缘。宴安注定被天意所钟,每失一种感官,必有所得。待她二十五岁之后,或许便是天机大显之时。” 宴清知则是连连道谢。宴安自诞生便是奇特,除了诞生时刻一声尖锐的哭喊,此后竟也从不哭闹,宴清知原以为是孩子天生如此,往后才知晓是她天生失聪!几年过后,流失的听觉流转回来,宴清知以为苦尽甘来,可数月过后,五岁的宴安站在新发的金桂下,才与宴清知道:阿娘,我仿似……闻不见花香了。 从此后,宴安更比同龄孩子更为沉稳。旁人嬉笑打闹的年纪,宴安熟读兵法章义,知晓兵者诡道,治国安邦大道,可宴清知宁愿不要这样!她的孩子何苦呢? 十岁那年生辰,宴安久违地捧起花束,以指腹沾水,在红木的桌案上写到:阿娘,我可以闻到香气了。 十岁的王女,在饱读诗书之后,已写得一手清隽的小楷。 可宴清知知晓,这一次的代价,是声音。 以嗅觉换了声音。 宴安再不能说话了。 再五年后又是什么? 宴安又会变成什么样? 那一夜,宴清知毫不顾国君威仪,在内臣环绕的御书房内失声大哭。 若非今日游扶桑与她说道,此固然奇症,又未必不是福缘。每有所失,必有所得。待她二十五岁之后,或许便是天机大显之时…… 宴清知这才有所宽心。 她原也不信,宴安天生吉祥,缘何怪病缠身呢?直至此一刻她才明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远处宫人们的脚步声轻若无声,风吹过庭院,带来一阵清凉。宴清知向游扶桑低矮了身,恭敬谢过。“曾以为怪病也是不治之症,如今听君一席话,才算是宽慰下心。帝师大人,我命宫人为您布置的宫殿正与小女弦宫相对,便你二人往来,平日授课也不必多跑。帝师大人……小女安危,全系于你了!” 游扶桑亦未言语,而点了点头。 实则宴安的症状与她的天人五衰很像,皆是五感五蕴流失,应当是某种代价……是转世轮回的代价吗?游扶桑并不清楚,此刻猜测是无魂之人轮回的代价。 宴如是轮回转世之事原本并无可能,却不知是何处有了转机,才让她投胎朝胤王女。虽有五感折磨,却也不能不说是机遇;转世大抵不带前世记忆,那么这五感流失的怪病,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到底也很残忍。 游扶桑叹了口气。 她递给宴清知自己为宴安准备的及笄礼“太乙长生锁”,赐福“福寿绵长”,目光却落在游廊尽头的一片翠色。她瞧见年轻的王女一身水色躲藏在御花园的锦鲤小池边,正偷偷向她们望过来。 游扶桑注意到王女攥着裙角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宴清知也随游扶桑目光望去,刹那,面上愁容骤改,平添了许多喜色,“宴安!到这里来,”她道,“来见一见你的老师。” 年轻的王女却如池塘里小锦鲤那般游近又游开。 她深深地看了游扶桑一眼,匆匆回头,又跑开了。 第138章 王女(二) ◎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宴安躲藏在锦鲤池塘的朱红柱子后,被日影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初春时节还未有百花争艳的奇景,于是也并无彩蝶纷飞;游扶桑却看见,有那么几只金色的蝴蝶翩跹在宴安的裙裾上,是金丝绣作的,却比真实的蝴蝶更加生动耀眼。 游扶桑注视蝴蝶的时刻,宴安从柱子后探出小半张脸。 游扶桑于是直起身,目光与她相撞。四目相对的刹那,宴安蓦地一惊,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转身要逃走,冷不防撞入一个怀抱——是母亲! 宴清知虽笑着,态度却很坚定,她握住宴安皓白的手腕,不容挣脱。 “宴安,不可无礼!” 宴安于是低下了脸,睫毛微颤,蝶翼般轻轻扇动。她感觉到游扶桑缓步走近,长裙拂过石阶的声响轻柔似潮落。 宴清知道:“仙人名扶桑,此后便是弦宫官,也是你的老师了。” 宴安紧抿了唇,微蹙着眉,又低下了头。她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的鞋履尖尖,愣是没有回话。 半柱香后。 宴清知不耐烦地再道:“宴安!” “……” 宴安于是十分不情愿地提起裙裾,向游扶桑作揖行礼。 她用嘴型无声地说:宴安见过弦官大人。 游扶桑并无所谓地向她还礼。 黑衣的她身在御花园中,颇有一种清雅疏朗的气质,欠身还礼时,如山间清泉流淌过青石,沁人心脾,若即若离。 宴安行过礼,又可怜巴巴地去看母亲,那神色分明在乞求离开。 仿佛游扶桑是什么吃人的恶鬼,多看几眼便要受罚。 宴清知这才叹一口气,“去吧。” 宴安提起步子,宴清知又在她身后喊道:“明日巳时便是第一课!” 可话音落下,宴安已然逃走不见了。 水青色的裙摆彻底消失在视野,游扶桑才幽幽道:“这就要授课?国君大人,强扭的瓜不甜。” 宴清知道:“教书例外。” 宴清知确是有些着急了,距宴安及笄不过两月,届时又是一次感官的流失与转换,她怎能不急?宴清知自觉担忧,同时却又几分期待——既有游扶桑在,一切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是以,还真是要让她们尽快熟悉起来才好! * 翌日巳时,宴安没有出现在弦宫外。 游扶桑早有预料,并不奇怪。 朱红漆门高耸巍峨。游扶桑在弦宫前抬起头,见乌木匾额上书“弦宫”二字,字迹清隽。听闻那是王女十二岁时刻下的。 作为匾额,这字也许略显稚嫩,但作为一个孩子的书法,又实在,显得少年老成。 游扶桑却注意到,这字迹与宴门宴如是的…… 绝不能媲美。 只是,毕竟从前宴如是行笔蕴含灵气,笔走龙蛇含气韵,而此刻她为凡人,又有病缠,体弱身虚难以使出合适力道……写成这样倒也情有可原。 游扶桑在心里宽慰,又怕是想得太多,自说自话。 她希望宴安便是宴如是。 ——可是,如若不是,又该怎么办? 游扶桑下意识要去唤玄镜。 游扶桑并不许玄镜融入体内,只让其化作两扇镜面耳坠,缀在披散的发间。 天光照射下来时,耳坠如琉璃子般,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玄镜……” ——恰是此刻话未说完,弦宫内,宫人推开了盘龙戏珠的大门。 “弦官大人,请。”宫人道。 门开了,游扶桑瞧见宫内半月形的池塘波光粼粼,红白相间的锦鲤悠然游弋,时而跃出水面,在天光下溅起晶莹的水珠。 游扶桑跟随宫人行进宫内。初春的海风带着咸腥味卷过宫墙庭院,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舞。雕花回廊绵延如画,朱红立柱上缠绕金色藤蔓的纹样,廊顶悬着贝壳风铃,在海风里摇晃,响声很是悦耳清脆。廊下青石板,纹路细腻如水波流动。 竹篱绕园,最清幽处,是王女的居所。 她们停在门扉前。 宫人不再往里走了,只站在一旁,低下眼,示意游扶桑向内。 游扶桑于是向里走去。 她推开门。 一入室内,宽敞明亮,雕梁画栋,翠竹屏风,横卧室内东侧,屏风里祥云仙鹤舒展翅膀,几乎破画飞出。 走过屏风,内有紫檀木桌案,案上白玉花瓶,其中白梅已近枯萎。陈设简素却见品味;隔扇有山水,晨光穿透扇棂,在木质地板上洒下斑驳的花纹,如流水暗纹流转。 花瓶檀木之后,内室帘幕轻垂。 轻纱薄霭间若隐若现。 铜镜,古琴,壁上悬挂行书,案头摆着半掩的诗集,清风拂过书页。案几鎏金螭兽香炉吐出白雾,盘旋而上。 王女坐在案前,背对游扶桑。青丝如瀑,素色长裙铺散在地,背影在晨光中近乎透明,甚至比那雾香更为轻盈,仿似随时都会消散。窗棂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肩头,于是素净的裙裾绣上,依稀可见转瞬即逝的花纹,如蝶影掠过。 听闻身后有人,宴安不曾转身。 游扶桑墨黑的裙裾掠过地面,在与宴安一步之遥外停住。 宴安的双肩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局促地伸出手,将青玉案上《潮汐志》又往身前拢了拢。 游扶桑抽出袖里羊脂玉尺,清声道:“今日便讲潮汐与星象。殿下倒是有心,知晓翻找出书册。” 王女未抬起头,执起紫毫,在洒金笺写下“有劳弦官大人”。 却也不动声色将珊瑚笔架横在案几中央。 似与游扶桑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 游扶桑稍皱了眉,“臣不过奉命行事,殿下可不要给臣找不愉快。” 虽自称臣,却无一丝为臣的自觉,语气也不怎么和善。 比起恳请,更像是威胁。 说话间,黑色山茶朵朵簇拥而上,生长在宴安的裙裾边,似荆棘缠绕。 宴安似乎被吓到,抬起墨珠似的眼睛,惶恐地瞥了游扶桑一瞬。 这一眼太似旧人。 可宴如是分明不曾用这般眼神看过游扶桑。 游扶桑也觉得奇异,羊脂玉尺点在宴安肩头,“殿下……” 宴安立即又别过头去。 她不看游扶桑,可眼角还是忍不住瞄回来,似乎在好奇裙边山茶是如何生长出来的,手指轻轻点在花瓣上。 被触碰过的山茶花顷刻如烟云般消散了。 宴安觉得新奇,目光滞留在消散的花瓣上,便看那墨色的雾气又汇聚起来,有如潮水,又如夜晚时分苍穹悬挂的星图。 雾气深浅不一,深色似潮水边缘也似星轨。游扶桑轻轻抬手,雾气充盈在居室之内,宴安顿觉自己身处夜色,头顶是星空,脚下是潮汐。 游扶桑道:“月亮牵引着海水,潮起潮落,便如这天上繁星运行的轨迹。”她以指尖轻划,‘夜空’中立即有一轮明月升起,地上的‘海水’随之涌动,“潮汐遵循阴晴圆缺,每日两涨两落,如同呼吸。” 墨色的潮水在宴安脚下流转,倒映了星辰。游扶桑讲述月亮追逐太阳,星辰如何环绕北极。 一个时辰转眼即逝。 宴安仿佛在听,却又没有回应。 罢了,游扶桑于是想,也是她不会说话。 “殿下,今日便到这里了。”游扶桑轻轻挥袖,夜色与潮水如退潮般消散,室内重归清明。“明日巳时我再来,为殿下讲日月交替。” 游扶桑向宴安欠身一礼,裙裾带起一阵清风,转身离去。 正午的天光正漫过鲛绡窗。 宴安坐在案前,并没有动静。 直至等游扶桑的跫音彻底消失,宴安才从《潮汐志》下拿出一枚鳞光的贝壳。她用银簪小心翼翼拨开贝壳,又执紫毫,在信笺纸上细细书写方才游扶桑课上所讲的一切。 一字不差。 * 那日之后,每日巳时,王女都会在青玉案翻开新的书册,《星轨纪》《月象录》《四海潮信》《天文测算》;也总会有新的物件:荧光水母,琉璃镇纸,潮汐信图,雪浪银笺。 皆是游扶桑来授课时带给她的“礼物”。 墨迹未干的纸页蘸起海水的清香,宴安听得愈发认真,甚至开始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翻开这些书册,借着月光与烛火,描摹这些记载潮汐的图案。 有时候,她入梦,甚至会梦见白日里游扶桑手中如烟似雾的奇异景象。 宴安不错过任何一节课。她虽不言语,在纸上闲聊也少;她不主动求助游扶桑,却在与游扶桑接触时显得不那么抗拒。 那摆在案几中央的珊瑚笔架,到底是挪开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她开始求助游扶桑。 “弦官大人,这颗星辰为何而名?” “这几日潮汐为何忽涨忽落?” “这段时间里不得不出海的渔民,她们该怎么保全自己呢?” 起初是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下问题,而后用口型问,再后来,竟会在游扶桑递来书卷时,大胆地掀开她衣袖,在她光裸的手臂上写下,“弦官大人,这一段,我不太明白,你再讲一讲。” 她总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游扶桑比划星图。 也总是轻轻拽住游扶桑的裙角,等待她答疑解惑。 这个曾经躲在廊柱后偷看的,怕生的孩子,如今会在课后央求游扶桑再多讲一些。甚至有时趁了游扶桑不备,在她手心写下一句:‘弦官大人,谢谢你。’ 肌肤相亲时,微微凉意。 宴安像一抔在春日融化的冰雪,渐渐熟稔后,终于带了点初春的雀跃。 那日天下雨,檐前水珠滴答作响,雨水似海水,夹杂咸腥的味道,宴安坐在青玉案前,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帘发呆。 宴安久久未等到游扶桑。 反而隔着雨帘,听见宫里回廊二人踱步的声响,似在闲谈。 是宴清知与游扶桑的声音。 宴安赤足踩过地板,匆匆向窗棂靠去。 游扶桑撑着油纸伞,墨色素衣在雨里一身清寒,伞面上水珠滚落,映着她双眼淡然:“王女及笄在即,国君是否考虑为她取字?” 宴清知问道:“仙人可有什么想法?” 游扶桑沉默了许久。 许久。 才道:“我想唤她……‘如是’。” 游扶桑声音轻缓,如同雨水落在竹叶上。 却把宴清知吓得不行。 即便朝胤是南屿小国,宴清知也不过一个小小凡人国君——可也并非不学无术,九州神女宴如是的名号她还是知晓的! “这怎么可以?”宴清知连连摆手,面露忧色,“避讳不说,这字儿忒大,我不敢要!” 游扶桑打断她的话:“一身吉相怪病,及笄取字便是要‘大’才行。” 宴清知于是叹道:“唉……” 二人渐渐走远了。 雨声渐大,于是她们的声音模糊在朦胧水汽中,宴安听不真切。她只遥遥迢迢地看见两把油纸伞在廊下摇曳着,似池塘里两朵白色莲花。 那一日,游扶桑没有再来弦宫。 也是王女第一次走出弦宫,走进游扶桑的宫殿。毕是新殿,在初春里便显得有些萧瑟,简简单单一个回廊,通向高处观星台。 宴安攥紧了衣袖走近,却看游扶桑跪坐在台上浑天仪前。雨仍旧在落,浸透了游扶桑素纱的道袍。宴安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砖,走近一些,盯着游扶桑,手搭上盘旋而上朱红阶梯的顶端,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上面的螺钿。 “殿下。” 游扶桑没有转头,却这么唤她。 那声音是难得的温柔,游扶桑向她招了招手,“今日教殿下观天象预知天气,如何?” 宴安犹豫片刻,拽着裙裾,走到游扶桑身边。 她坐在与游扶桑一臂之外。 游扶桑掌心升起灵力,在二人落座之处升起伞似的屏障,罩在彼此的发顶,不受雨点困扰。 宴安穿得有些单薄,游扶桑便拿出狐氅盖在她身上。一抬手,又幻化出云雾,令宴安身临其境,“殿下,你瞧,倘若朝霞红得发紫,便是将有大雨。若晚霞映在海面,像血色一般,便预示要起风浪。蜻蜓低飞,蚯蚓上岸,蚂蚁搬家,都是天将变的征兆。” 游扶桑忽顿了顿,凝神道,“我本以为这些天,朝胤不过是遇了暴雨。只是,这潮水都褪得太快,海鸟盘旋不息,山中走兽也躁动不安,怕不只是暴雨,而是……海啸。”对上宴安明显慌张的神色,游扶桑宽慰道,“不过不会太大,殿下不必担心。” 宴安裹着狐氅,十分讷讷地点了头。 目光却不在游扶桑面上,而在她琉璃似的玄镜耳坠上。 耳坠似雨点一般晶莹地跳动着。 游扶桑于是站起身,离开浑天仪,向外走去。 她回到居室,在屉柜里取出一个雕花锡盒,打开后是十五块形状精致的杏仁酥,每一块上都烙着不同的月相,从新月到满月,圆缺宛如天上的真月。 “殿下,尝尝。” 宴安小心地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酥饼入口即化,淡淡的杏仁香在唇齿间弥漫。她安安静静吃完,吃相极佳。 尔后擦了擦嘴巴。 宴安没有再拿第二块,而是提起手指,蘸了茶水。 手指在桌案上行出的笔画转瞬即逝。 ‘一个月后,便是及笄礼了。’宴安如此写道,‘我听到你与阿娘说,要给我取字。’ ‘是吗?’ ‘如’ ‘是’ 她写下这两个字后,游扶桑有一瞬的失神,眼里的光芒熄了一下,又亮起,居然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可是’ 宴安又这般写:‘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寡言的王女难得话多起来,却是为了这般恳求—— ‘弦官大人,我们不要取这个字,好不好?’ 第139章 王女(三) ◎殿下◎ ——倘若宴安不是宴如是,或说不全然是宴如是,那为她取字“如是”,是否真的合适? 游扶桑是这么想过的。 倘若她们并非同一人,那这字取得可谓糟糕透顶。 绝不尊重宴安。 便是意识到这一点,游扶桑神色一黯,有些懊恼:“抱歉。” “……是我突兀了。” 宴安轻轻摇头,纤白的手指再次划过桌面残留的茶渍。 ‘不要紧’ 看着游扶桑满眼愧疚,宴安反似觉得困惑,她皱起了清丽的眉,轻拽了拽游扶桑的衣袖,神情似在说,‘缘何这样呢?’宴安的动作极轻,如一片落在水面的柳絮,身体又似一只小猫般轻轻靠近,将脸颊贴在游扶桑的肩头,瞪着眼睛,与游扶桑用口型一字一顿说道,‘弦官大人,不要紧的,我不是生气,你不要道歉。’ “我……” 游扶桑欲言又止。 宴安于是靠着她又摇了摇头。宴安的脸颊轻轻贴在游扶桑肩头,青丝垂落,轻柔地拂过游扶桑手臂,隔着轻薄的衣衫,游扶桑甚至能感受到少女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杏仁的香气。 游扶桑的呼吸猝然顿住了。 这样的亲近对她而言是不对的,游扶桑甚至无法去想眼前人究竟是谁,宴安?宴如是?她们……与我…… 游扶桑觉得熟悉又陌生。以这般面容依偎在她身侧,是熟悉的,可宴安是陌生的。 宴安又拽了拽她衣角,另一只手去蘸茶水,在桌上轻轻写到:‘弦官大人,请继续讲天象吧。’ 可是,游扶桑连指尖都微微发颤,她试图继续讲解天象,话语竟不听使唤起来:“北斗之中最亮的是……是……”她甚至忘记了天枢的位置。 忘记了北斗为何而名。 忘记了星河的流向。 将北斗七星错说成了六星,解释月相圆缺时颠倒了顺序。频频出错,游扶桑停下来重新解释,语气强作镇定,眼底却显然慌乱:“方才是我记错了,应当是……” 宴安对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眼神似在说‘您不必如此’。她伸出手,稚嫩的手掌轻轻抚摸过游扶桑的前肩,一下,一下,笨拙地安抚着她,‘弦官大人,不必道歉的。’ ‘弦官大人,不必如此慌乱,我不是怪罪你。我也没有生气。’ 宴安很是沉静,大抵怕游扶桑自责,才如此匆匆加上这么几句宽慰的话语。她想让游扶桑继续讲课。 游扶桑稳下心神,在观星台上幻化出最浅显的北斗‘勺’,“天枢……位于最前端,勺柄的起点,”她轻轻点向星图,“通常在苍穹里,我们看到天枢与天璇……沿着天枢与天璇连线,延长再约四倍,我们找到北极星,于是确定北方的方位。” 听讲间,宴安安静地依偎着游扶桑,时不时点点头,呼吸绵长而平稳。微微偏头时,发丝会轻轻扫过游扶桑的颈侧,带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游扶桑低下眼,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这堂关于天象的课草草结束了。 殿外暴雨也停歇了,宴安赤着足站在高台上,鼻尖微微仰着,似小鹿在山间尽情地嗅着新雨后的新气息。 游扶桑蹲下身来,从柜中取出一双绣着云纹的软袜。她小心为宴安穿上,指尖触到少女莹白的足踝,如同碰到一片新雪。 宴安站得很稳,却在游扶桑收紧鞋带时微微晃了晃身子。 她的手撑住游扶桑肩膀。 却让游扶桑似吓了一跳。 游扶桑手上动作顿住,连呼吸都变得极轻。宴安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渗入皮肤,让游扶桑觉得惶恐。 “……”直到最后一个结打好,游扶桑才轻声道,“殿下当心脚下。” ‘谢谢。’ 宴安伸手,在游扶桑衣襟上写了这两个字。 她写在前襟,最后一个笔画划在游扶桑锁骨。 游扶桑不着痕迹地向后一退。“臣送你回弦宫。” 宴安却很快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自行回去。’她用嘴型说道。 宴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后新风里,很是轻快,恰如小鹿回归山林。 游扶桑却站在蜃楼画角中,盯着宴安消失之处,神色一动不动。轻轻拨动了耳坠,徐徐开了口,是问:“她真的是……” 玄镜抢答:“从命理而言,是的。” “……” 游扶桑几乎不知道这玄镜在说什么。什么是“命理上是她”?一个人的灵魂、思想、身体、记忆,缺失任何一个、任何一刻,都不再是完整的她。更何况是经历轮回转世,这般境遇,倘若非说她即是故人,未免牵强。 ……姑且当作不是吧。 百年过,她非她,我非我。 但事已至此,游扶桑反倒平静下来。 知道得早些,不过是微微失望,实在好过日后才知晓,徒增一场绝望。 况且,即便不是原原本本的如是,而是与她共享命理的宴安,这副怪病缠身的可怜样子,游扶桑也是放心不下。 ——倘若真的,眼前人非心上人,身前事非心底事,大不了十年之后,宴安康复,游扶桑离开便是了。 在山庄里两百年都虚度过,如此十年,并不难熬。 * 如游扶桑所言,王女及笄的前一个月整,朝胤断断续续下了数场暴雨,暴雨中,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礁石,轰鸣震耳欲聋。船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暴雨引发了海啸。可这靠近岸边的潮汐却怎么也无法形成巨浪,总是在最揪心关头,被岸边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拦回去。如堤坝,使巨浪减缓气势。海浪于是化作细雨,又零落了。 渐渐地,潮水退去,留下温柔的涟漪。 每每雨过天晴,岸边的海鹤花不仅没有被风雨摧折,反而开得更加繁盛。这是朝胤独有的花种,花瓣是深浅不一海蓝颜色,层层叠叠舒展开来,其形貌远远望去便像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故而得名。初春正是花期,蓝色的花海从皇城蔓延到海边,在朝露中轻轻颤动,与碧波交相辉映。 “王女殿下真是吉人天相啊!巨浪来袭,却又被阻挡回去……仿若天佑我朝胤,这是从未有的奇观啊!”街巷中传来如此这般的议论声,“犹记十五年前,王女殿下诞生,也是百花齐放,春暖花开。这些年里,春神与海神总在庇佑她呢。” 春神与海神是朝胤最重要的两位神祇。 海运便是国运,春生便是民生。 暴雨过后的朝胤愈发生机勃勃。即是初春,海风中已带起暖意,浪涛拍打礁石,变得十分轻柔。 朝胤的街巷里,石头的房屋挂起彩带,商贩们在集市上摆出五颜六色的贝壳、丝绸和珠翠,渔民们将春神祝颂图案绘上船帆。街道挂满了海鹤灯——模仿海鹤花作出的华灯。 每至夜晚,华灯初上,海鹤灯丛烛光摇曳,与花影交织,从港口铺散蔓延到皇宫的大道,化作一条流动的星河。 百姓也在为王女祝福。 听闻深夜,王女殿下也会站在弦宫高处,凝望这片华灯星河,久久不愿离去。 * 弦宫高处,可望见游扶桑的画角蜃楼。 宴安便在此处,张弦开弓,搭一支箭。 她松开弦。 噌—— 于是蜃楼里,观星台,一只箭猝然穿过,与浑天仪擦肩而过。 箭矢尾端系了信笺,被风蹂成皱巴巴的纸:“弦官大人,我觉得,你在生我的气。” 游扶桑略一皱眉。 噌—— 又有第二支箭钉入梁柱。 箭尾的信笺上写:“这些天,你疏远我。” 噌—— 第三支箭几乎随着第二支一起来:“您一定是生气了。是因为我不用您取的字吗?” “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不喜欢。” 游扶桑拢起这几张信笺,手指轻轻抚平纸上宴安写字时压出的褶皱。 噌——第四支箭又来,重复:“不要生我的气!” 游扶桑仿似有些无奈,又落寞,拿起桌上碧青色的传音海螺,思索许久,才沉声道:“时辰不早。殿下该去歇息了。” 第140章 王女(四) ◎殿下,解下束发才好安寝◎ 巨浪并未引发海啸,这非神迹,而是游扶桑在维持。 她每日都分散一些灵力与魔气去瓦解浪花,才有了如今的景象。她深知,百姓聪明也愚昧,倘若在王女殿下的及笄礼之前发生海啸,必定被视作不详,此后她们对待宴安,怕也会是另一副态度。 游扶桑总怕宴安受了欺负,受了委屈。 回到蜃楼已是亥时,观星台外繁星满天。游扶桑走进了居室,微微烛火照耀,十分静谧,她却敏锐感知到有人在暗处。 啜泣的动静透过帘幕传来。 在意识到来人是谁之后,游扶桑松了紧蹙的眉。 ——是宴安蜷缩在纱帘后,抱着双膝。 月光漫过她的脊背,鲛绡寝衣松松垮垮地盖在肩头,露出颈间淡青的血管——那里正随着断续的抽噎起伏;她手心握着玉簪,是防御的姿势,可在看见游扶桑后,玉簪当啷一声,坠了地。 于是游扶桑只见一片绣着海鹤纹路的衣角在身前轻轻一晃,带来衣料摩挲的声响。宴安跑到她身前,轻拽着她衣袖,瞪圆眼睛,执拗地要寻她的目光。 ‘你不理我了?’ 宴安用口型问她,濡湿的眼睫在微微颤抖,如她的呼吸。 游扶桑却没有回答。 宴安匆匆低下脸,手指沾了墨,在地上写到:‘这几日课也不讲了,你也不来弦宫,来蜃楼找你,你也总是不在……为什么?’ 游扶桑回道:“课是国君陛下取消的。她说王女即将及笄,该要准备礼仪了。” 宴安又问:‘及笄礼之后呢?你会继续授课吗?’ 游扶桑不置可否。 宴安的手指顿了顿,接着狠狠地在地上写道,‘你难道只陪我到及笄?及笄之后,你就要走了?’ 指尖的力道越来越重,字迹也愈发潦草。宴安的呼吸变得急促,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地上,把墨迹晕开来。她站起身,揪住游扶桑的衣襟,呼吸喷洒在她颈间,‘你,你真的要走了?’ 游扶桑道:“也许会走。但并非现在。” 宴安猝然愣了眼睛,她不去问什么时候,心里也不想知道。攥紧的手指又松开了,她伸手将案几上的笔筒扫落在地。紫檀木的笔筒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转身又去推倒案几,却被游扶桑一把拉住。便是此刻,一声极轻的啜泣从宴安喉间溢出。 ‘为什么要离开呢……’ 嗓音带着啜泣,居然有微弱的声音! 游扶桑蓦地怔住。她不假思索扳正宴安的身子;指尖触到下颌的瞬间,夜露混着龙脑香,从宴安的肌肤,渗入游扶桑的指腹。 宴安震颤的喉间,正随哽咽而起伏,似乎有一朵几欲破茧的凤蝶。 薄如蝉翼的肌肤下,封印的声骨正在苏醒! 宴安有恢复发声的迹象了! 游扶桑于是抬起她的脸,目光在她泪痕未干的脸庞上流连。 “殿下!” 可是宴安便是趁着此刻靠近,忽地抓住游扶桑的衣襟,愤怒地拽了下去。霎时,线绳勒住宴安的手指,游扶桑裙裾上的伽南珠绷断,赤红佛珠滚落在地,像神拂一片相思子。 丁零当啷,伽南珠落地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如此不容忽视。 游扶桑并不去顾衣上珠线,转而捧起宴安的手指,轻声问:“殿下,疼吗?” 宴安含泪摇了摇头,湿透的睫毛随她喘息翕动。手上的力道却松了,又轻轻拉住游扶桑的袖口,神色也变得哀求起来,‘弦官大人,您真的要走了吗……’ “……” “唉。” 游扶桑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克制而温暖的拥抱,“殿下,我不走。”须臾,游扶桑松开手,正色道,“我不会走。明日我与殿下一起练箭。殿下在及笄礼上要表演射术,可要好好准备才是。” 宴安轻轻点头,低头用袖子擦去泪水。 游扶桑分明听见宴安喉间,压抑的哭泣声——声带与声骨上的封印果真有所松动。 宴安哭了一会儿,又把湿漉漉的泪眼往游扶桑衣里蹭去,抱紧游扶桑不放。 又过了许久,耸动的双肩渐渐平静了,宴安在她怀里抬起脸来,指尖在游扶桑的掌心又写下一串字:‘弦官大人,你可以不要离开我吗?不只是及笄礼后,是永远都不要离开朝胤……’ 游扶桑低头看着她又悲戚又忐忑的眼神,手指微顿,最终只是将少女散落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王女殿下,伤心伤神。此时此刻,你该回弦宫歇息的。” 宴安猝然摇头,眼角又泛红了,她狠狠拽着游扶桑衣角,用力写下:‘你要说可以!’ 游扶桑沉默几许,终于道:“好,可以。” 宴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可是她依偎在游扶桑怀里,却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 宴安靠着她很久,久到楼外繁星起了雾,雾气聚拢又散开。游扶桑开口道:“殿下,您该回弦宫就寝了。” 宴安却用口型无声说:‘今日我便不回弦宫,暂住蜃楼了。’她别过脸,不允许游扶桑拒绝似的,飞快地说道,‘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我想在何处安寝,便在何处安寝!’ 游扶桑微微张了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宴安于是看着她,眼神带着孩子的执拗,一字一顿:‘弦官大人,你也是我的。’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游扶桑耳边。 游扶桑愣了一愣,却失笑,摇了摇头,也无声地说:好吧。 ‘弦官大人,我要与你共一张床。’ 游扶桑再摇了摇头。 “好吧。”她道。 * 亥时三刻。 蜃楼宫殿里,绡帐无风自动,宴安裹着月华织就的寝衣滚进云衾,发间龙涎香混着夜露,扑面而来。 游扶桑却扶正她,在榻边竖起一面铜镜:“殿下,解下束发才好安寝。” 宴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把木梳递到游扶桑手中,无声地说:“您帮我解开。” 游扶桑闭上眼,到底接过木梳。 蜃楼夜深,烛火葳蕤,少年披散的长发像墨色的银河,在游扶桑手中流动。游扶桑透过铜镜去看宴安,隔着镜子与她四目相对,“殿下,你看得清此刻镜中发顶紧紧绷住了吗?” 宴安不明所以,但仍疑惑地点了点头。 游扶桑道:“那便是太用力了。” 她又放松力度,“眼下发顶呈现这般模样,便是合适的。”再道,“殿下,我方才发觉你的声骨有恢复迹象,这是好事。国君也应当与你说过,及笄礼后,你的声音大约会回来,只是触觉……” 宴安迅速在铜镜上写道:‘要消失了。’ 游扶桑道:“对。”她一边梳理宴安的青丝,一边柔声解释,“今夜起,臣会慢慢教殿下用眼睛识别这些东西;身体感受不到了,眼睛要多长个心。待到全然失去触觉,殿下也该知道每样物什用多少力道。” 宴安极缓极慢地点了点头,撅着嘴巴,似缓缓‘唔’了一下。 游扶桑又道:“今日先与殿下开个头,如何用眼睛判断束发梳发的力道。明日上完射术的课程,臣带殿下去汤泉,教殿下识别温度。学会用眼睛识别温度,再之后沐浴更衣,才不至于被伤到。” 宴安忽然笑了笑,向游扶桑凑近些,用口型问:‘明日弦官大人与我一同沐浴吗?’ “……胡闹。”游扶桑放下木梳。 “汤泉后,我们回弦宫,我再教你别的。比如,如何分辨器物的软硬,如何判断力度拿物。” 游扶桑拢了拢宴安的衣襟,又褪下自己外衫,拉着人来到榻上:“眼下,确该就寝了。” 她微微抬起手,殿中烛火尽数熄灭。 霎时一片漆黑。 宴安紧紧贴着游扶桑,那双鹿儿眼在黑夜里亮得惊人。她的唇瓣开合似初绽的海棠,又在与游扶桑絮絮叨叨,游扶桑偏偏摇头说:“这夜太黑了,臣看不清。已近子时,殿下还是快快……” 话未说完,羊脂般的手忽而点在了游扶桑唇侧,‘可是,我看得见你,’宴安用口型说,‘弦官大人,即便在黑夜里,我也看得清你。’ 游扶桑呼吸一滞。 但很快,她挡回宴安的手,“殿下……” 岂料宴安忽而赌气似的扯开游扶桑束腰绦带。 她的指尖不依不饶,贴上游扶桑手腕内侧,顺着经脉游走:‘我,要,你,拥,着,我,睡,觉。’她一字一顿地写到,每一字都带着桃木笔的顿挫,在皮肤刻下看不见的墨痕,‘否,则,我,会,觉,得,你,还,是,在,疏,远,我。’ “臣……”游扶桑拢衣欲起,宴安却如灵蛇一般缠上她脊背,鼻尖抵着后颈凹陷处一笔一画。 ‘说好了不走的!’ 隔着单薄的衣衫,她在她背上写。极尽委屈。 蜃楼外,忽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一颗星。 宴安紧紧贴着游扶桑的后背,相贴的肌肤蒸腾起兰麝的香味。游扶桑忽而一阵战栗,宴安竟在她耳垂呵气,舌尖不经意扫过敏感的耳廓。 游扶桑愣了神,宴安趁机将她拽回锦被软枕,拽着游扶桑的束腰绦带,指尖正沿着锁骨往心口攀援,这次写的是: ‘明日,弦官大人要陪我泡汤泉。’ 汤泉二字被狠狠加重。最后一个笔画,正点在游扶桑心房。 140-150 第141章 王女(五) ◎扶,桑◎ “胡闹。” 游扶桑不假思索擒住宴安作乱的手,将人两只手都扣到身后。宴安艾艾呜呜挣扎着,仍被斜着身子反压到榻上。 游扶桑用锦被裹住她,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该睡了。殿下再不睡,要熬出熊猫眼了。” 宴安很不服气,但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游扶桑抬手,指腹搭在宴安鬓角,于是芙蓉清气点染在少年通红的耳根,宴安很快睡着。 游扶桑这才松开钳制的手,让宴安平躺在榻上。游扶桑为她散开了青丝,不让长发被压在背后,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宴安宁静的睡颜,游扶桑苦笑一下。 ……真是乱来。游扶桑心说。 窗外明明月,朗朗星。 * 宴安在翌日辰时醒,醒时榻边无人。她磨磨蹭蹭地梳妆,眼睛盯着铜镜里发顶梳拉的松紧,回想起游扶桑所说及笄之后失去触觉,该如何判断力度、温度与硬度。宴安浑然想到,倘若自己真的要分辨不清这些,烫了也不知道,痛了也不晓得……那还真要向药阁多备一些烫伤膏,或是跌打损伤药。 匆匆收拾了前去弦宫。年轻的王女殿下准备好弓箭,着好藏青色的武装,束上马尾,随风轻扬。 少年英气在她稚嫩的面庞上隐现。 她的身后是一把精致的乌木长弓,弓身镶嵌着银色的精致花纹,弓弦在初露的晨曦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箭矢金丝镶嵌,也是精致无匹。 宴安快步走向靶场,漆黑的靴子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王宫的靶场被笼罩在淡金色的光晕下,场上,一排排漆黑的靶子整齐排列。 游扶桑站在一旁。一袭素雅白色长衫,腰间淡青色的玉带,整个人如同清晨的山林般清朗。 宴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以眼神与游扶桑遥遥一致意,抽出身后长弓,向弦上搭箭,三支。 动作行云流水,三箭搭弦,一气呵成。 嗖嗖嗖—— 羽箭破空而去,相继钉入靶心! 靶心上,羽箭在天光下紧绷地颤动。 宴安于是向游扶桑得意地扬起下巴,神采飞扬,眼底骄傲不言而喻。 同时手中又搭出九支羽箭,那神色耀武扬威,似在与游扶桑说:‘我还可九箭连发!’ 游扶桑却快步前来,示意她先停下。 “仍是三支箭,”游扶桑站在宴安身后,隔着半臂距离地环住她,撤下几支羽箭,又拂过宴安绷紧的弓弦,“殿下可听见声音吗?风顺着羽箭流失,涌向箭靶的声音……” 宴安仔细听了听,乖巧点了头。 游扶桑沉声道:“要借风力,才让羽箭不仅准,力度也足够。倘若往后,当靶心换成敌人,我们才可一箭毙命。” 宴安又点点头。 游扶桑于是道:“殿下请听风,试一试。” 宴安微微眯起眼睛,张弦开弓。 这一次力道显然更重,只听三声裂帛之响,三箭破空而发! 嗖嗖嗖—— 这一次,箭矢穿透了靶心! 宴安雀跃起来,向后一撞,撞在游扶桑怀中。她背着身子,用长弓最末挑起游扶桑的下颌,骄傲地用口型问她:‘服气不服气?’ 游扶桑失笑:“自然服气。殿下的射术,臣向来是很服气的。”她轻轻低下脸,手抵着长弓向下,“殿下,往后我们还要学会预断箭矢的轨迹。试想:倘若这轨迹中另有障碍,又该怎么办?” 看着宴安思索了一阵,游扶桑拍拍她,轻声道,“不过,今日便练到这里吧,射入靶心的力度再练几次,至于箭矢轨迹,之后再……” ‘不行!’宴安拽住她衣角,‘你今日就要全部教会我!’ 游扶桑叹了口气,应允。 这一练便练到了未时。所幸初春,日头仍不盛,没有天光炙烤的灼烧感。 汗水浸湿了宴安的衣衫,她顺着靶场又走了走,再不出汗了,又蹦蹦跳跳跑回游扶桑身前,神情雀跃地拉着她衣袖,在手臂上写:‘一同去汤泉吗?你昨夜说教我用眼睛辨别温度。’ 游扶桑于是随她去。 皇室的汤泉里,一室硫磺香,乳白水雾在青石的缝隙里漫涌,袅袅热气升腾又氤氲。游扶桑早在水面撒下浮花,用以标记,帮助感知水流。又将不同温度的泉水,从温热到滚烫一一标记。 游扶桑褪下外衫,素衣已被雾气浸得半透,水珠顺着后颈滑落。她慢慢半蹲下身,牵着宴安的手,探入第一池:“趁着还能感知温度,殿下千万要把这些都记住。殿下看见了吗?这样的温度,水面会有薄薄的雾气,像晨露初升。” “再热些的,”游扶桑指向第二池,“水面会有游丝般的白雾往上飘。最烫的那池,殿下你瞧,雾气腾腾,像在翻滚,殿下可千万不要好奇去触碰。” 宴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一手被游扶桑牵着,另一手撑在青石板上,玉镯磕上池边的墨玉,叮当作响。 游扶桑则替她挽起散落的发丝,梳理在脑后,“往后殿下沐浴更衣,都要靠这些眼色了,切莫伤了自己。”又说道,“再如茶水温度,去看水纹,沸的时候纹路最急。温热时,会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宴安又点点头。 游扶桑道:“殿下向来聪慧,定能很快适应。”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莹润的蓝色琉璃石,“殿下,拿着这个。” 宴安接过琉璃石,疑惑地看回来:‘这是什么?’ “此为通灵感应之用,臣在上面刻了感应咒。”游扶桑执起宴安的手,将琉璃石放在她掌心,“此后触感流失,殿下必不适应,若有什么事,只消捏紧它,臣便能立刻知晓。” 游扶桑听宴清知说过,每五年感官交替流失,在最初,宴安定要磕磕碰碰,惹得自己受伤。游扶桑希望既是自己在了,便能有所不同。 宴安捏着琉璃宝石,眼睛一亮,手指沾水写道:‘就像那些商船上的求救铃?’ 游扶桑点头:“正是。不过臣这一枚,可比那些精妙得多。殿下若是担心,便捏紧它;若是害怕,也捏紧它;哪怕是一时心慌,殿下也可以捏紧它。臣必定即刻到你身边。” 宴安低头看着琉璃石,眼底升起雾气。她试着捏了捏琉璃石,游扶桑耳边顿有风过,她向宴安道:“臣感受到了。” 她靠着宴安,一身氤氲暖气,浸透的衣襟堆在锁骨处洇出云纹,“所以现下,臣在殿下的身边。” 宴安也回抱她。 隔着薄薄的衣衫,她们坐在池边,肩贴着肩。宴安猫儿似的卧在游扶桑怀中,在她湿透的肩上,一笔一画写下:‘谢,谢,你。’ “不用。”游扶桑推着她进入水中,拢了拢她肩头的湿衣,便站起身,作势离去,“臣去给殿下备新的衣裳。” “啊……” 却听身后轻软的一声响动。宴安的声音在氤氲的暖雾里变得十分模糊,但游扶桑仍是听得清楚:那是宴安声骨复苏的证明! 宴安自己却没意识到,只在水里艰难地走动,伸手想要阻拦游扶桑,却只揪住了裙角。 水波随动作荡开一圈圈波纹。 游扶桑的驻足终于给了她机会,她趁机从水中起身,戴着玉镯的手拉扯着游扶桑的手,攥住游扶桑的纱袖,轻轻摇头。 宴安仿似哭了,整张脸埋进游扶桑的颈窝,湿发混着泪意蹭过锁骨,浸透的素衣紧贴了随抽泣起伏的脊背。 她没有说话,又分明在说,‘说好了不会走。’ 游扶桑深深叹了口气。 游扶桑捋开少年湿漉在耳边的青丝,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手指轻轻抵上她震颤的喉间。那里正随着少年呼吸而起伏,似有凤蝶将破茧而出。 游扶桑认真地问:“殿下有没有发觉,在情绪较为激烈的时候,殿下发声的迹象最为明显?” 宴安闭上眼睛,低着脑袋,极快地摇头。发间簪头垂落的明珠叩着她发烫的耳垂。 她又不说话了,或说没有出声的心思,她只想她的弦官留在身边。轻轻拉扯游扶桑的手腕,玉镯的铃音撞碎在蒸腾雾气里,宴安一手握着琉璃宝石,一手拽紧游扶桑,将人拽回汤泉。 ‘答应好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去做呢?’隔着雾气,她在她身前飞快地写,‘昨夜说得好好的——弦官大人,可不是将我哄骗睡着,便能万事大吉的!’ 游扶桑坦然道:“臣可未与殿下达成协议。” 宴安眼底雾气又起,她愣愣看着游扶桑,以口型一字一顿地问:‘那是我一厢情愿吗?’ ——虽然昨夜并未达成协议是为事实——但此刻游扶桑忽然也很恍神,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字眼来。 即便只是宴安。即便只是百年后不那么恰当的重逢。即便…… 即便。 即便如此云云。 她也不敢让宴安觉得是自己在一厢情愿。 她怎敢让她一厢情愿呢。 游扶桑当然摇头,从宴安手中拿回琉璃宝石,指尖升起魔气,于是黑色山茶的藤蔓便成了宝石的链绳。游扶桑用手梳开宴安颈后因为潮湿而紧贴背部的长发,轻轻将琉璃石挂上她纤长的脖颈。 游扶桑道:“殿下绝非一厢情愿,只是今日臣确有要事在身。” 宴安摇头,又抱上来。 游扶桑只好划了划她的鼻尖:“不开玩笑。殿下好好梳洗。还有二十日是及笄礼,臣要去看一看殿下及笄礼时的衣衫,也要与国君陛下商谈些事情。” 宴安问:‘还会给我取字吗?’ 游扶桑摇了摇头:“我取的字,殿下并不喜欢。国君陛下也曾与您商议,您都否决了。” 宴安写道:‘我不可以只叫宴安吗?’ 游扶桑于是怔忡一瞬,随即道:“既然殿下执意如此,那此后及笄礼,取字之事不再提。” 宴安低下头,双唇嚅嗫,似在说:‘好吧。’ 她半坐在地上,手指沾了汤泉水,在青石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宴,安。指尖缓慢地在“安”字上摩挲,神色渐渐变得落寞。 游扶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殿下再不好好梳洗,该要受凉了。” 宴安这才听话。 游扶桑于是离去。 游扶桑沿着长廊向国君的书房走去。廊下天光恰好,花影婆娑,零落的梅瓣仍依稀可见,远处御花园里,传来阵阵松风响动。御书房内,宴清知伏案批阅奏章,游扶桑叩了叩门扉:“陛下宣我来,是讨论及笄礼的事?” 宴清知放下手中的朱笔:“嗯。礼部的章程都拟好了,你看看可有需要添减的地方。” 游扶桑接过章程。 简阅章程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书房一角,那里,一袭华服静静地悬挂着,霜白云锦裙裾层层叠叠,金线绣就的纹路在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衣袖宽博,内衬云霞暗纹;裙尾则有点点金丝绣就残荷夜雨,未凋亦未放。腰间玉坠连珠,行时叮咚,似是夜半风来。 那是为王女殿下及笄礼特制的礼服,一针一线皆寄托匠人心血。 游扶桑看着它,只一眼,便想到潇湘雪夜里临风而立的湘妃竹,幽冷不哀,清绝不寂。 她仿似已经看到宴安穿上时的模样。纱衣轻覆,烟水氤氲,真若西子湖上三更月,映得一片潋滟光。 是画中仙,是梦里人。 是千言万语别离愁。 * 二十日后。 弦宫内,宫人小心翼翼地为王女殿下穿上及笄的礼服,“殿下,请抬起手来。” 宴安照做。 云锦随她动作轻轻流淌,抹胸织金绣翠,缀以玉缨软索,盈盈束起了腰肢;行走时暗纹轻翻折金碧光辉,若江南春水,如梦似幻。 辰时的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王女赤足而行,金铃脚链叮当作响,琉璃宝石的挂坠悬在胸前。少年已褪去了往日的稚气,眉眼间多几分端庄。她站立在游扶桑身前,骄傲得似一只孔雀,扬起了头,神色在问:‘如何,好看吗?’ 游扶桑点了点头。 “今日及笄,可是殿下的大日子。” 宴安淡淡笑了。分明已经离得很近,她却仍对游扶桑俏皮地勾了勾手指,随后凑近游扶桑耳边,温热的吐息轻轻拂过。“啊……”她呵出一口气,刻意要让游扶桑感知到似的,她将喉间紧密无间地贴着游扶桑左肩,让她感受到苏醒的声骨,正在震颤。可手指仍固执地遵循着从前的做法,指尖沿着游扶桑的颈窝打转,小小的圈,宴安写着:‘弦官大人,实则,我的生辰是在辰时以前,卯时三半,是以,其实已经过去了。’ ‘在弦官大人还未来弦宫之时,我已可以说话了。’ 王女恢复声音,这可是顶天的大事,可游扶桑一路走来,即便是遇见了宴清知,都无人与她说。她当真恢复了? 正是游扶桑困惑之时,宴安收了手,伏在她耳边轻轻笑:‘是呀,我瞒住了她们。’她只用气音说话,听不清原本音色,只是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游扶桑耳边,温吞地流转,如冰湖破春,很是玲珑,‘因为我想要弦官大人最先知道。’ “为什么?” 宴安继而道:‘因为我想,恢复声音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是……’ 她轻轻咬住游扶桑的耳朵,恢复了常人音量,一面笑着,笑如烟水织绫罗,缱绻无边,‘一定要是……’ “扶,桑。” 宴安说道。 第142章 王女(六) ◎扶桑最好了◎ “扶、桑。” 声如烟水织绫纱,轻软似丝绸拂面,清越又若珠玉相击,玲珑流转。 游扶桑所见,当宴安开口,一身华服似泛起微光,艳绝无双。 游扶桑深深看了她一眼,大约是想说什么,却有宫人折返,轻言催促殿下出席。原是时辰已到。 春日海风,处处梨花。 枝头梨花如不会落地的春雪。 皇城内金銮殿,殿前铺着大红的锦毯,两侧陈列着为王女及笄准备的珍奇异宝,明珠璀璨,异香缭绕。 殿前陈设着各色珍馐,玉盘琼浆,流光溢彩。 百官着朝服立于阶下,手捧礼盒。 南海的夜明珠、岭南的龙脑香、西域琉璃、昆仑青金、北地白玉、巴蜀的朱砂、中原的鎏金鼎、东海珊瑚株…… 自然,也有游扶桑的太乙长生锁。 宴安华服璀璨,缓步走上前,向母亲行礼。当她开口时,声音清亮如玉珠落盘:“儿臣声骨已然恢复,这五年,让母皇忧心了。” 整个朝堂恍然错愕。群臣纷纷面露惊喜,叩首道:“恭贺殿下龙体康复!” 宴清知的手亦是微微颤抖,她看着女儿,轻声唤道:“宴安……”语气难掩慈爱,“你靠近一些,让母皇再多看看你。” 宴安再鞠一礼,轻轻笑了,仰起脸来。 宴清知不禁红了眼眶。 她暗自调整几许,再开口,声音已恢复威严:“宴安,今日是你及笄之礼,依照祖制,前去射场一试吧。” 宴安行礼:“遵旨。” 众臣之间,有人悄声议论。 自古及笄礼去射场,不过是走个过场,射上几箭便罢。可今日不同——这是失声五年后重获声音的王女,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储君,这射箭,怕是关乎着远不止及笄礼那么简单。 * 及笄礼所前去的并非皇城内靶场,而是城外的射场。射场上竖起九个红漆标靶,每个靶心都嵌着一朵盛开的海鹤花。宴安一身月白箭服,束发挽髻,鬓间一点朱砂色玉簪格外醒目。 宴安手持乌木长弓,姿态如松般挺拔。 游扶桑立于她身后,以弦宫内最亲近内臣的身份。 宴安张弦开弓。 九箭连发,箭箭正中靶心。 游扶桑并不意外。 花瓣纷扬中,宴安转身向母皇鞠礼。天光穿过飘落的海鹤花雨,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边,恍若神女下凡。 百官俯首齐呼:“王女千秋,国祚绵长!” 声响齐震,直冲云霄,惊起一群白鸽。 “王女千秋,国祚绵长!——” * 及笄礼后,仪仗队浩浩荡荡向皇家祖庙进发。 八匹雪白骏马拉着描金流苏的步辇,宴安端坐其中。 古寺早已焚香,檀香缭绕里,宴安下了步辇,游扶桑便候在她身侧。却是宴安踩着脚凳向下的时刻,脚步突然一个踉跄!——游扶桑眼疾手快,从身后扶住了她。 “殿下?……”游扶桑低声唤道,却察觉宴安指尖微微发抖。 宴安轻轻摇头示意无事。 可游扶桑分明看出她脸色略显苍白。相触的肌肤下,经脉中有一丝异样的寒意。 游扶桑未料到触觉的流失来得这样快。 她握紧了宴安的手,示意说,不要怕,臣在。 宴安回头看了她一眼,面色稍霁。 寺中诵经声悠扬。 宴安拈香祷告后,拜了三拜,抽得一支上上签: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解签的老尼絮絮道来,说这是大吉之兆:“殿下气运昌隆,此签应在即将启程的东海之行。水路漫漫,有艰难险阻,然殿下自有化解之道。” 老尼所说的东海之行,便是朝胤皇室的传统一一皇室成员及笄之后,需在三日后乘船出海,向海神祈祷,以祈求国运昌隆。 宴清知代女儿向老尼谢过。初春的风穿过寺庙,吹拂在宴安面上,她神色自若,不喜不躁,仿似方才的求签问卜皆与她无关。 又或者,年轻的王女只是没将其记到心里。 酉时过半,一行人回宫。 便在准备登上步辇返宫时,宴安又一次踉跄。游扶桑扶住她,却感知到宴安指尖一片冰凉。 这已经是今日第二次了。 游扶桑自是心中一紧,看了眼天色,暮色开始笼罩皇城。金玉的步辇下,繁琐的衣裙中,宴安身上已起了淤青,想来应是很痛,然而,宴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俱是茫然。她已觉察不出发生什么了。 既是触觉开始流失,于是眼里看见了东西,知晓很近,身子却不听使唤,以为很远;看到的东西无法传达到身体感知上,一切都错了位,才总会磕到,撞到,甚至摔倒。 游扶桑心里沮丧,再顾不得太多礼数,半扶半抱地将宴安送上步辇。 步辇回到皇宫,天色已全然昏暗。 游扶桑与宴安匆匆回去弦宫,她们坐在罗帐榻边。看着宴安褪下华服外衫,游扶桑施展芙蓉清气,温润的青光萦绕在指尖。她先是轻抚过宴安的太阳穴,一缕暖意沿着经络流淌而下。 “殿下身上有许多伤。” 宴安于是看着她,认真问:“扶桑会为我疗伤吗?” 游扶桑道:“自然。” 她的指尖凝聚一缕温润的灵气,轻轻抚过宴安的手腕、手肘,膝盖与足踝,动作轻柔而专注,手掌游走之处,驱散了那股令人不安的寒意。 “扶桑,”宴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即便早就知道触觉会流失去,可真正来临的这一刻,我还是觉得好害怕。”她低下头,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好像……不仅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甚至是,甚至是,自己的身体了。” 游扶桑心疼地看着她,掌心覆盖在宴安细瘦的手臂上。游扶桑伸出手,将宴安额前一缕青丝慢慢拢到脑后。“殿下还记得那块蓝色琉璃宝石吗?”似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鹿,她轻轻抚摸着宴安的长发,“臣会时时刻刻守在殿下身边的。” “扶桑……” 宴安的眼眸里渐渐蒙上水雾。游扶桑凝望着她,微微低下了脸,让宴安缓慢地触碰自己的面颊。即便触碰已经再无感觉了,宴安仍是固执地靠近她,冰凉且苍白的指尖抚摸过游扶桑的眉骨、眼睫、鼻梁,又在朱红的嘴唇上逗留,“真的、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宴安轻叹,语气颤抖,快哭了。 游扶桑接住她无力的手,与她相握。“殿下从前,不辨馨香、不辨声色各五年,如今可闻花香,可听鸟鸣,能享这春暖花开。这之后,又失去声音,而如今,一副嗓子清脆如玉盘落珠,整个皇城皆在恭祝殿下龙体康复。她们都说,王女千秋,国祚绵长。”游扶桑将她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殿下总是很坚强,度过难关。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殿下也向来如此。” 宴安在她怀里轻轻颤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温热的泪水沾湿了彼此的衣襟。 游扶桑搂得更紧了些,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后背,沿着脊背,轻轻安抚,一下,一下。 可立马又觉察不对。 她感觉到宴安脊背中段再有淤青,极大一片,定又是撞了。 游扶桑犹豫:“这是……” “不……不知道……”宴安哭着摇头,犯了错那般,眼神茫然又躲闪。 是啊,她怎么会知道呢。 失去触觉的人,即便把自己害得遍体鳞伤,也会浑然不知的。 游扶桑心疼至极,“殿下,臣帮您上些琥珀膏吧。” 宴安乖顺地点点头,掀起衣裙后摆,纤白的后背果然一片淤青。 游扶桑取来药阁的膏药,在指尖蘸了些许,来到宴安脊背,细细揉开。膏体遇热即化,在宴安白皙的皮肤上晕开一片温热的潮。 游扶桑随即满掌湿凉。琥珀膏化作晶莹的水珠,皆顺着宴安的腰窝滑落。 分明是温凉的膏药,游扶桑的手却似被烫了一下,很快抽开。 宴安乖乖靠在她身上,“好了吗?” 游扶桑应了一声。 电光石火间,宴安回过身子,陡然凑近,呼吸轻轻拂过游扶桑的耳际,“谢谢你。弦官大人最好了。” 游扶桑一愣,耳根稍红。可到底正事要紧,绝不能再让宴安多受伤,她于是正色地提议,“殿下,今后,晨起前、早膳前、午膳前、沐浴后、就寝前,诸如此类,都务必让侍女检查您的身体。触觉流失之后,撞青了也浑然不觉,若是累积,怕至害身体。” 宴安嚅嗫:“可我不想让侍女多检查我。” “殿下,”游扶桑坚持道,“自己去看,难免有疏漏,旁人检查,总是更稳妥一些。” “那——扶桑来检查,好不好?” 宴安打断她的话,刚哭过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我只信得过扶桑的手。” 她们本就极近,此刻宴安抬头,唇侧擦过游扶桑面颊,她索性落下轻轻一吻。 “好不好嘛?”她撒娇,重复说,“扶桑,扶桑——扶桑最好了。” 第143章 王女(七) ◎少年的心也是◎ 好——不——好——嘛—— 少女的撒娇是一块甜度恰到好处的饴糖,胜过一切字斟句酌的情诗。 宴安的双眼亮晶晶的,像带露的桃花,娇得滴出水来,声音又似春雨轻落,一字一句都沾着江南的潮,把人酥掉半边身子。 游扶桑勉强稳住了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可她眼底映照遥遥迢迢的光,分明是在透过宴安,看向别的什么人。 最终,游扶桑摇了摇头。“殿下身边的侍女长则陪伴了十年,短则四年,而臣在殿下身边,不过是短短两个月,缘何殿下不放心她们,却放心我?”她低了声音,正色问,“王女殿下是否对生人太过放心?” 宴安本来还在笑,闻言愣住,笑容凝固了,“娘说你是好人……” 游扶桑毫不留情地打断:“国君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宴安怔忡,陡然失落了神色。 宴安眼底的光芒彻底消散,二人沉默,游扶桑也没有作声。 往后,殿中的烛火在沉默里随风调动了三两下,宴安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泪水决堤般涌出,委屈地哭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宴安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显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沿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落。咬紧下唇想要抑制抽泣,却只让泪水落得更凶。那张脸因哭泣而泛起红晕,眼眶与耳廓皆是淡淡的绯色。 “扶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呜……” 游扶桑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将宴安揽入怀中,两人紧紧相依,宴安将脸埋在游扶桑胸前,哭得哽咽;虽然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却能清晰地听到那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同在安抚她。 宴安哭得抽抽嗒嗒,泪水如春雨沾湿了衣襟。 游扶桑有些懊悔,“是我言重了,害殿下伤心了。” 宴安抬起头,泪眼朦胧:“你,你道歉吗?” 游扶桑于是道:“对不起。” 宴安眨着泪眼,倏尔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游扶桑的鼻尖,“好吧——”她拖长尾音,嘴角微微上扬,“我原谅你了!” 随即擦了擦泪,扬起半湿的脸,带着几分骄傲的语气说道,“给我上药吧!” 游扶桑抬袖,神色不定地为她擦拭泪水,再打开药阁的瓷瓶。药油从瓶中倾泻,缓缓流淌而下,在宴安白皙的锁骨上蜿蜒成琥珀色的溪流。 烛火又起了,倒映彼此呼吸,相缠交错。 * 游扶桑耳边透明的耳坠也随烛火的风摇曳着。 在宴安听不到的角落,玄镜悠悠道:“游扶桑,你真是可恶啊。” 游扶桑在专心为宴安挽发,并不作答。 可恶吗?她想,也许吧。她只是想试探,却被眼泪打乱了阵脚。 过了许久,游扶桑答玄镜:“我只是觉得怪异,所以试探。” 眼神落在乖乖卧在她身侧的宴安。 可料不到她掉眼泪了。 玄镜哈哈笑了下:“哈哈,欺负小孩。” 却在心里默默感叹—— 眼泪——何尝不是一种搪塞? * 及笄礼后第二日清晨,宴安又趿着银边绣鞋一身素衣地跑来蜃楼。 一见了游扶桑,她扑进她怀中,又在她怀里悄悄仰起头:“今晨无法分辨茶水温度,侍女说我该被烫到了……” 游扶桑盯着她齿间稍稍看了看,不算严重,淡淡草药的味道,想来侍女为她处理过了。 宴安则抱着她继续说道:“扶桑,昨夜,我感觉不到丝绸的滑腻,也感觉不到锦被的温度,我没有睡着。我站起来,在寺庙受伤的地方又碰到了桌角,包扎的白布变成红色,是不是流了好多血?侍女吓坏了,但是我、但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她的声音变得惊慌,语气不稳,“后来,我摸不到琴弦了,不知道该如何弹琴,不知拿笔的轻重,便不知道该如何写字……扶桑,昨日我以为我都不会怕,其实我好怕……” 游扶桑小心翼翼地抱紧她:“殿下为什么不用我给的琉璃石?” 宴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游扶桑的衣角,她将脸埋在游扶桑的颈窝,轻声说:“太晚了,不敢打扰您……” 游扶桑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拭去宴安脸上未干的泪痕,另一只手仍轻抚着她的后背:“殿下可以打扰我。”她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伸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宴安耳后,再捧起她的脸,与她平视,“下一次,殿下务必记得捏紧琉璃石。” 宴安眨眨眼,不再哭了,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在游扶桑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紧紧依偎着她。 “好,”顿了顿,她又问,“扶桑,明日我还能出海吗?” “当然。臣会陪在殿下身边,保殿下一切平安。” 宴安终于笑了,清丽的面容上泪水渐渐干了。她从衣襟中摸索好久,失了触觉,不甚熟练地取出长生锁,又掏出琉璃石,少女吐了吐舌头:“我的脖子好挤呀,挂了好多东西。”她问,“扶桑可以把它们做成同一个项链吗?” 游扶桑道:“当然。” 黑色的山茶沿着琉璃石与长生锁缠绕而上,将二者精巧地编织在一起。 宴安低头看着胸前的新项链,轻声呢喃:“收到长生锁时我便想,我有扶桑在身边,又戴了长生锁,便可长生了罢?”却顿了顿,意识到什么,声音落寞下去,“虽然渐渐感觉不到扶桑,也感觉不到扶桑的温度,但我知道扶桑就在这里,这就够了。谢谢你,扶桑。” 游扶桑轻笑,“殿下不必言谢。”她抬手,窗棂外花瓣纷飞而来,刹时化作一只蝴蝶,在宴安鼻尖轻点后消散。 “殿下请随我去一个地方。” “好。” 她们走出蜃楼,径道旁有初春新芽,也有冬末的落叶,游扶桑抬手拂去肩上一片落叶,脚步不停,转眼,她们来到御花园。 花园一处小池里,池中锦鲤游动,泛起涟漪。 宴安的目光被锦鲤吸引,游扶桑则立在她身后,水中倒映了两人的身影。 风吹皱水波纹。 宴安轻声道:“我已经不记得风是什么感觉了。” 游扶桑轻轻握住她的手。 “风是轻柔的,像殿下的呼吸。” 虽感知不到风,宴安却能看到游扶桑的手,手指轻轻抚过了脸颊,如同风那样,温柔地亲吻她。宴安于是弯起笑眼:“也像扶桑的呼吸。” 她听见海浪的声音,便牵起游扶桑的手,往花园深处走。“这里有一条小径,沿着它,会有一片石头山,”宴安道,“石头山很高,我儿时常常来,这里可以看到整片海。” 游扶桑跟随她而去,果见石山,她们立在山头,高处眺望,确可见岛屿悬崖,海面风平浪静。 宴安轻声道:“小的时候,听不见声音,以为这世间便是无声的。而后又闻不见花香,可我却不能再欺骗自己,以为这世间真是无嗅无味了。”她的声音越走越低了,“扶桑,这世间是完整的,残缺的是我。” 游扶桑摇头:“殿下并不残缺,五感流失不过是历练。” 是吗……宴安望向远方,“扶桑,天地之大,可我如今,只看得到这片海。” 游扶桑忽而俯下身,与少年平视,认真说:“那就只看见这片海。” 宴安又道:“但我无法与自己说,这世上只有这一片海。这世间很大,海外有海,有陆地,有无数的人。天上有天,有神仙。可是,朝胤却那么小……” “那便只看见朝胤。”游扶桑道,“诚然,这世间有万千风景,殿下在道这一片海,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正是每一朵浪花,每一片云彩,才有了整片海,整片苍穹。”游扶桑轻轻挥袖,一缕清风托起几朵云彩,在身前化作一幅山水长卷,“殿下所立天地,是方寸间,也是万里万丈天。” 游扶桑站在高处,长发与黑红色的衣衫皆随海风轻扬,如墨色的绸缎镶了红绫,在风里张扬地曳开。 破晓的天光透过她的身影,在石山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 宴安看着她许久,才渐渐宽了心。 她紧挨着游扶桑身子,细声说道:“扶桑,其实我知道,及笄之前……是您让巨浪不变成海啸的。并不是什么海神庇佑,是扶桑保护我。” 游扶桑道:“这不过是臣的一时之力。倘若真有天灾,风雨之后如何安抚百姓,才是殿下的功课了。” 宴安讷讷哦了一声。 游扶桑道:“修仙之道,在于超脱;为君之道,在于入世。如何行天地人间事,是殿下的功德。” 而殿下一向做得很好。 宴安又哦了声,乖顺点头。她想了想,问道:“明日出海也会顺利的吧?” 游扶桑与她额头相抵,温柔地应道:“当然。” * 也许游扶桑这番话让宴安定了心,那夜她回到弦宫,开始渐渐熟悉了触觉流失的状态。胸前的琉璃石散发着淡淡光晕,是她唯一能用眼睛“感知”到的东西。 翌日出海,辰时早朝。朝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大殿,殿外春光明媚,花团锦簇。 游扶桑作为弦宫官站在殿下,听殿上,宴安侃侃而谈海祭。 海祭时分,渔船扬帆远行,商队往来不息。往年朝廷皆派官员监督,如今是逢王女及笄之礼,王女亲往,既为百姓祈福,也了解海上贸易的状况。唯有亲眼所见,才能体察民情,对海事更为了解。 百官早已默认她的储君身份。听她所言,皆为侧目,惊艳而钦佩。 游扶桑在殿下看着她。却在天光照在宴安身侧之时,愣了神。 恰是时,宴安也看过来。 着一身明黄,向游扶桑一笑,几分骄傲。 仿似有一片桃花落到了游扶桑的眼前。 游扶桑恍然怔住了。 她看着宴安,想到的却是宴门后山那一片连绵的桃林,春日里粉白相间的桃花瓣纷纷扬扬地坠落,如细雪,如细雨。 那人站在桃林间,淡色裙裾随风轻摆,乌黑的长发上沾着几片花瓣。 天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桃枝洒下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带着她眼角眉梢,亦染上春日的明媚。少年时,游扶桑总以为,满山桃林是为少主绽放的,春天也是。 少年的心也是。 第144章 人面灯笼(一) ◎游扶桑看着她猫儿似的蜷进怀里◎ 早朝后,早春初晴,海边依旧朦胧。 等到步辇抵达海边,海岸的长线在晨光中次第清晰,青灰色的岩石如卧龙般匍匐,其间点缀着早开的花。远处塔式灯楼仍闪烁着微弱的光,夜归的渔船惺忪着眼睛,回到港湾;而迎接她们的渔村早已醒来,炊烟袅袅升起。渔家的屋顶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与海边的岩石色彩相呼应。 朝胤被群山环抱,海域一片蔚蓝,宴安站在皇室码头的檀木栈道上,她身着月白色的蚕丝长裙,裙裾上是海鹤花的纹样,在晨光里栩栩如生,光泽如珍珠般润泽。 咸腥的海风拂过她。她的身后,一艘龙骨木船,船身漆着深蓝色的釉彩,船头雕刻着海神像,海神像下银色浪纹,是海的波浪。 宴安与游扶桑前后踏上船。信众跪拜在海边,诵读着祝祷经文。 五米的船只承载着她们与三位深谙水性的侍卫。 船只缓缓驶离海岸,晨雾徐徐在阳光下消散。 岛屿渐渐变远,翠绿的山峦起伏如同卧波的巨龙。春日的海面平静如镜,海鸟掠过水面,留下道道涟漪。 船只一路前行,风平浪静。 微风拂过船帆。 望着远处平静海域,一个侍卫恭维道:“看来王女殿下此行会很顺利呢!” 游扶桑乜一眼她,轻笑:“话说早了。” 果然,另一个侍卫也凝视着远处海边,“奇怪。那处天色为什么陡然漆黑,便好像……” 在某一处,生生分割出一片天地一般。 电光石火,原本温和的海风变得阴冷刺骨,浓重的雾气不知从何处涌来,转眼间就将整艘船笼罩! “回头!!调转回头!!!”第三位侍卫惊慌失措地喊道,“那是吞食过许多渔民的黑风——” 可此刻船只根本不听使唤! 天际骤然暗下来,乌云翻滚着压下来,似无数只攫取的手,压迫着船只。 须臾间,狂风怒号,掀起滔天巨浪! 渺小的船只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犹如一片脆弱的树叶。 凡人侍卫自然无计可施,宴安求助地看向游扶桑:“扶桑……” 游扶桑倒是气定神闲,“殿下可看得出来,这风暴是纯粹的天灾,还是人为操纵的?” 宴安几分不确定,但既然都这般问了,她大胆答:“是人祸!” “聪明,”游扶桑笑,“既是人祸,那就好处理了。找到驱策祸害的那个人,将之除去,即可。” “那……那个人,是谁,又在哪里?” 游扶桑不答话,扬起脸,下巴指了指铺天盖地的浓雾。 浓雾越驱越近,游扶桑却不作为,仿佛在等着宴安动手。 眼看浓雾逼近,浊浪排空,宴安急了——“游扶桑,别开玩笑了,快出手啊!” 风暴近了,三个侍卫几乎以手代桨发出哀嚎,宴安也慌不择路地把自己裹进游扶桑的外衫里,“不出手就一起死啦!!” 在朝胤十五年,宴安不曾见过这般汹涌的潮水。 游扶桑看着她猫儿似的蜷进怀里,摇了摇头,似是叹息,“殿下啊……” 游扶桑站在船头,周身魔气涌动,衣袂随风烈烈作响。 她缓缓掐诀,一朵墨色山茶在掌心绽放。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如墨的弧线,在空中交织成网,将肆虐的风暴层层束缚。须臾,山茶自弧线疯狂生长蔓延,幻化作千百万朵,带着锋锐的杀意,迎向迎面扑来的滔天巨浪! 那风暴奔涌而来,似有意志,毫不示弱。二者相撞,发出龙吟虎啸之声。 一时间,天地间只余下这两色近乎相同的黑色光芒,此消彼长,恍如置身魔界。 魔气强盛,可船只脆弱,眼看着便要被这波动掀翻过去—— “扶桑!扶桑!”宴安在游扶桑怀中惊异,却见游扶桑将手一挥,所有山茶顷刻间凝为一朵巨大的夜荼蘼,张开花瓣,电光石火,将那风暴尽数吞没! 巨浪消失不见,只余细密的水珠,悬停在空中,又渐渐消散。 小船慢慢摇曳。 海面重归平静,仿佛方才的厮杀不过一场幻梦。 船只摇摇晃晃地,三位侍卫惊魂甫定,面面相觑,都不确信自己到底是还活着,还是已经飘了魂儿。 她们七嘴八舌地问道:“方才那是仙术吗?”“我们都还活着?风暴已经走了?” 游扶桑答:“不是。活着。走了。” 侍卫又叽叽喳喳地问:“为什么天色还是昏暗的呢?我记得出船时候不过巳时……难道这就天黑了?”另一个插嘴,“莫非、莫非我们飘到了冥河?!” “不是。”游扶桑答,“只是风暴走了,风暴后的东西来了。” “我看见了!”宴安从游扶桑怀中探出脑袋,眼尖道,“我看见远处有光,星星点点,大约是红色的。” 三个侍卫向远处看去,果然看见雾气中漂浮着诡异的光点,点点星火,忽明忽暗,渐次飘近。 那是一盏盏精致的鎏金灯笼。 让宴安想到花灯节漂浮在河上的河灯,但火焰的颜色实在红得发黑,像诡异的红灯笼,令人心底发怵。 灯笼似有生命,靠近船只,惨白的光芒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奇怪的灯笼……莫非是海市蜃楼?抑或东海仙境显现?”——宴安话音未落,异变陡生!只见最近的一只灯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驰而来!—— 电光石火,一道冰蓝色的光罩突然在宴安周身展开,那是游扶桑的芙蓉清气凝结而成的防护。 芙蓉清气化作屏障,阻隔了宴安与忽而飞驰的灯笼,那灯笼撞在宴安半尺之外却前进不得,宴安得以看清灯笼上的纹路——赫然一张死人面孔! 游扶桑在她身后幽幽道:“殿下可千万别觉得是什么海市蜃楼,东海仙境,这是活剥的百怨皮,从半死不活的人脸上剜下来的。活人仇怨,怨气横天,是要食人的。” 话音落下,宴安半尺之外的苍白人脸陡然扭曲变形,面口突然裂到耳根,露出皮下蠕动的海虱,血口尖啸! 灯笼中的光芒变得阴冷刺骈,海面泛起幽绿的磷光;灯笼芯中吐出幽蓝鬼火,发出狰狞的尖笑。无数的灯笼都变作这副模样,在海面掀起比先前风暴更为可怖的巨浪,向船只袭来!! 游扶桑广袖翻涌墨色花潮,黑山茶再次抵挡住攻势。山茶逐渐变大,又分散开来,每瓣花瓣锋利无比,成为利刃,割裂灯笼人皮。 人面灯笼发出凄厉的惨叫,顷刻化作血雨坠落。 黑蓝光刃再劈开海雾,破开屏障! 海面上灯笼已绝,天色却不亮,海底有什么低哮,发出隆隆的巨响。 “难道还有灯笼在海下?” “不,应当不只是灯笼……” 游扶桑话音落下,只见一艘沉船残骸陡然浮出水面,桅杆挂满鼓胀的、泡了水的皮囊,与灯笼上的死人皮样式如出一辙。面容各个不一,不似作伪,大概都是真正死于海域之人。 沉船残骸如山般高耸,约莫五六丈之巨,堪比一座楼宇。沉船在暮色里投下庞大阴影,五人的小舟在其面前,恍若浮萍一般渺小。 宴安艰难地仰着头,有些惊慌地问:“这艘沉船是要做什么?” 游扶桑自然答:“水鬼当然是要找替死鬼了。” 腐朽的船身上,那些泡得发白的人皮突然齐齐睁开眼睛,发出凄厉的哀嚎!它们从皮囊中抽离而出,化作无数怨灵,带着阴冷死气向小舟扑来!! 三个侍卫发出杀猪的呐喊:“呀!——” 游扶桑周身墨色气息再次涌动。漆黑的山茶在她身前绽放,如同被打碎的玉石,迸射出锋利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裹挟煞气,向扑来的怨灵冲去! “宴安,退后!”游扶桑将她护在身后,手中掐诀。于是,更多的黑色山茶在空中盛开,形成一道屏障,将怨灵的攻势层层阻挡。 可是,沉船上的怨灵源源不断,仿佛永无止境。 就在此时,游扶桑召出的夜荼蘼霎时凋零,她的手心流淌出极其清冽的灵气,转眼可见海水层层攀缘,在海中凝结出一朵更为巨大的煞芙蓉花。 海水沸腾起来。煞芙蓉的花瓣如同天幕般展开,花瓣晶莹剔透。身为龙女的血脉之力在这一刻尽显,龙女是海的主人,这一片怨灵海亦不例外。 游扶桑指尖掐动法诀,巨大的芙蓉花猛然合拢,将沉船与无数怨灵尽数吞没! 海水倒卷,形成一条安全的通道。 “她们都死去了吗?” 游扶桑来不及作答:“走!” 三个侍卫领命驾起小舟,手忙脚乱顺着水道疾驰。 巨大的芙蓉维持在海面,约过了一会儿,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才慢慢消散了。 身后的海面重归平静,可海水之下分明还有什么在翻滚。大约驶出了六七里,游扶桑才解释道:“每一个人面灯笼都是一个水鬼,水鬼要找到替死之人才可前去往生,所以在将我们绞杀之前,她们不会放弃进攻,这是水鬼的本能。方才我粗浅瞧了一瞧,光是附着在沉船上的,就有近一千只水鬼……我不怕战,但大约打到八九十只,我们脚下这木船就该粉碎了,届时除了我,该无人生还。这大约也不是王女殿下想看到的。”游扶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宴安面上逡巡,“是以速战速决,我驱使煞芙蓉在海中开一道水道,尽快回朝胤吧。” “可是——朝胤何时积下如此多的怨灵?每年海难殁于波涛者不过数十,怎会有成千上万的水鬼?”宴安难以置信地问道。 游扶桑驱使着行船,“不只是朝胤。这整片东海,这几十年,皆是如此。” 一个侍卫愣了片刻,攥紧了佩刀的刀柄:“可偏偏是今日让我们撞上?” 偏偏是王女及笄后出海的大日子,分明只要绕岛三周便可归去,可又是暴风巨浪,又是人面灯笼…… “本不该有的。”游扶桑看向她,“敢问尊名?” 侍卫微怔,随即答道:“阿芊。” 话音方落,她便察觉气氛有异。不只是舟上五人,舟下,风浪间似有无形的视线正将她牢牢锁定,海水的波动莫名变得躁动,如万千手爪挣扎拍打船舷。阿芊心下一沉,警惕道:“弦官大人……你是在怀疑我?” 游扶桑轻叹,“不是怀疑你。那些人面灯笼非你所招,却也不少,是因你而来。” “这……这话什么意思?” 游扶桑不急于回答,反而缓缓再问:“阿芊,你的家中,可曾有人因海难而亡?” 阿芊神色微变,呼吸一滞,半晌才低声道:“……有。”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似是被勾起旧事,“我家中,除了我与妹妹,皆死于风暴,十五年前朝胤船队大败,尸骨无归……啊!” 她恍然反应过来,“方才那艘沉船!!” 游扶桑不回应,神色却默认。“水鬼遇故人,最是激动。”过了许久,她叹气,“至于这一艘沉船为什么会被留在这片海中,我也不明白。是谁做的,为何而为,我没有头绪。” “可我想知道原因。”船只回到岸口,年轻的王女忽然这样说道。 朝胤的海岸,依旧风平浪静,天光恰好。宴安踏上岸口时还有些恍然,以为几刻钟前在海上遭遇的一切不过幻觉。栈道上,数十人簇拥,宫女捧着明珠,锦衣玉服的大臣分列两旁,绫罗绸缎的裙裾在风中轻摆。 宴清知站在群臣中央。 宴安疾步向她行去:“母皇!” 游扶桑的视线在母女面上轻轻掠过,来到人群,她注意到,侍卫阿芊的妹妹也捧着几朵海鹤花在等她。柳叶眉,温婉目,她与阿芊长相相似,小家碧玉之貌,游扶桑却微微皱了眉,只觉那位妹妹周身缠绕着淡淡的血色煞气,与方才海上人面灯笼的气息……竟有几分相似。 游扶桑注视她的刹那,她也抬起头。四目相对,游扶桑看到她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挑衅的笑。 ‘尊’ ‘主’ ‘啊’ 她用口型说。 第145章 人面灯笼(二) ◎山茶在金蛛丝上开了又谢◎ 纵然阿芊那十六七八的妹妹的长相,在游扶桑的心里并对不上号,但她还是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附着在她身上之人的名字:姜禧。 真当阴魂不散,游扶桑想。倘若猜得不错,海域上那沉船残骸与人面灯笼也该是姜禧的手笔,想来姜禧近来修鬼道一事势如破竹,难怪造得出那样一艘鬼气颇盛的沉船。 姜禧不过与游扶桑对视一刹那,游扶桑便见一缕魔气离开了人群,向皇城内飘去。 游扶桑瞥一眼宴安,见她正与母亲汇报出海所闻,三个侍卫频频点头,添油加醋,年轻的王女已能将奇闻与灾事汇报得头头是道。 于是,游扶桑的身影在人群里微微一晃,电光石火里,跟随着姜禧那道魔气,一同疾驰向鲜有人至的峭壁之上。海风呼啸,游扶桑停在一棵参天的枯树下,出手一朵黑山茶,打得那抹魔气显出原形:“姜禧,沉船与灯笼,是你做的?” 姜禧显出原形,反手又将黑山茶稳稳接住,手掌合上,将花碾碎。 如今她身上鬼气更重,鲜红的唇惨白的脸,看起来病怏怏的。不过,放别人身上会觉着是命不久矣,在姜禧身上却有一种诡异的鲜活,仿似她只是鲜吃了血肉,吸食人精魄,将自己滋养得愈发妖冶,一双锋利的眼睛在昏暗中映出异样的光,叫人分不清是魅惑,还是噬人的饥渴。 但毋庸置疑,这二百年里她修行,鬼道魔道,她都变强了。 姜禧并不回答游扶桑,只将那山茶碾碎作齑粉,嘴角挂上讥诮的笑意:“百年不见,尊主怎么改弄花花草草了?” 游扶桑答她:“花草还是匕首,能克敌便好了。倒是你,还在用常思危的那两个法器吗?” 其实游扶桑并记不得常思危用的什么法器,只记得姜禧自己不造本命法器,抢了书生的,反而越用越趁手。 姜禧听到那个名字,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但被她压下了。“丹青笔与桃花扇,我拿去作别的用途了。”她坦然道,“如今,我用的这个。” 只看姜禧抬手,呼啸的海风里,漆黑的鬼气凝结成一张七尺的幡,幡面迎风猎猎作响。原是她召出一面阴气缭绕的招阴幡,随手一挥,阴气化作千百道黑雾,发着厉鬼的诘笑,向游扶桑席卷而去!! 游扶桑手指轻拨,金线如蛛丝般自指尖流泻而出,在空中交织盘旋,电光石火里,编织成一张璀璨的巨网,将招阴幡的阴气尽数拦截。 拦下后,游扶桑也并不松手,指尖一动,金线之上绽放出朵朵山茶花,花瓣层叠,带着致命的气息向姜禧绞杀而去! “……花里胡哨。” 姜禧一声冷笑,招阴幡极速旋转着,浮现出更多更大的厉鬼面容——与人面灯笼上狰狞可怖的面容如出一辙——张牙舞爪地撕咬着金线与山茶。厉鬼发出的尖啸响彻整个山崖,吹进海风。 眼看厉鬼蚕食山茶,游扶桑扬手,山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退,反复凝结,骤然汇聚,化作一朵巨大的夜荼蘼! 花瓣张开,花芯深处漆黑如渊,让人多看一眼便心悸。 深渊散发吸力,似要将姜禧吞噬其中! “这才像点样子。”姜禧不退反进,招阴幡上厉鬼尽数扑出,冲向游扶桑! 游扶桑也不松懈,眼中闪过寒光,那夜荼蘼顷刻爆散,如玉石撞地而碎,化作千万锋利如刃的花瓣,带着刺骨的寒意射向姜禧! 花瓣如瓢泼大雨,密不透风。 姜禧虽招式凌厉,到底差了半份火候,此时身上已添数道伤痕。只是她向来越战越勇,招阴幡直插峭壁,居然将这半片座山脉化作她的鬼道阵法!! 不过游扶桑知道,这是她的保命阵法,孤注一掷。 终于,在这片漆黑而妖冶的倾盆花雨之中,游扶桑欺身而上,一把夺过阵眼招阴幡,飞身向前,将长幡抵在姜禧的咽喉之前! “服气了吗?”游扶桑开口,声音冷如冬日里山茶。 姜禧喉间一凉,却依旧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服气,服气。心服口服。”她佯作诚恳道,“尊主,我向来服气您的,只是想让您看一看我的招阴幡——” 游扶桑当然知晓是谎话。姜禧喜好跟随强者,身上又有噬主的本能,总要在重逢时比试一番,才认定继续追随。 游扶桑手中招阴幡不撤,她抵着姜禧咽喉继而问:“沉船与人面灯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见着那小丫头了吗?”姜禧反问她,“我附身的那一位。” “见着。” “她名阿殊,皇家侍卫阿芊的亲妹妹,二人相差大约七八岁。十五年前,阿殊和阿芊的母父、姑舅一类的,与商队通行,可惜出海遇见风暴,无人生还。那时阿殊不过两三岁,才学会说话,第一个学会的不是‘阿娘’‘阿姊’一类,而是,‘丧期之内,凡喜不行,凡乐不近。愿母安息,遵母遗训,克己修身,不敢有负’。” 三岁的孩子哪懂这些呢?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学她姊姊罢了。 再大一点儿,她蹲守渔船岸口,总会问,船还没有回来吗? “小妹妹,你问的哪艘船?”有不明所以的好心嫂嫂这样问她。 可是阿殊还没支支吾吾地形容出船的模样,嫂嫂身边已有过路人与她低声耳语,说明前因后果。于是嫂嫂也不再回答阿殊,只看着她说,可怜的阿殊!这条大鱼你带回去,和你姊姊一起吃。 阿殊带着鱼,不明白怎么丧期遗训之类的话,就说明她再等不到那艘船了。 渐渐地,她八岁,知道天人永别,阴阳永隔。 可她还是喜好坐在岸口,看着商船行人络绎不绝。她坐在岸口,像静止在了流动的海水里。可她分明在长大。 尔后,姜禧出现了。 “我会出现,无非是因为她心里的怨气足够大。这么小一个孩子,如此怨气,实在很是有趣。我难以理解她,是以,我出现了。”姜禧在此顿了顿,“尊主,你说,她根本没见过自己的母父,也不知她们对她好不好,是视若珍宝,还是视若草芥?天知道呢。她都不晓得她的母父是不是好人,是不是足够聪明,对她好不好——怎会有这般执念呢?反而有一个姐姐在她面前,为她操劳辛苦,她不去想,反而去想素未谋面、阴阳相隔的旁人——她真不懂得珍惜呀。” 游扶桑只道:“孩子向往母亲,是天性。” 姜禧无所谓:“是吗?” 游扶桑盯着她:“不是吗?否则你为何憎恶御道入骨?” 姜禧顿了一下,几分哑然,许久才道:“……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到此,游扶桑可断言,姜禧的出现并不是随心所欲,她在阿殊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感同身受。说到底,嘴硬不承认罢了。 “话再说回去。”姜禧摆摆手,打断道,“我出现在阿殊面前,询问她,在等哪一艘船……” 阿殊没有回应姜禧。这些年过路人都是这么问她,又都走开,阿殊已是木然了。 可是身后那人又说:“——是那艘吗?” 阿殊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只看风平浪静的水面,陡然出现一艘巨大的帆船,约是层楼高,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山。 ——是阿殊梦里的沉船。 阿殊激动地站起身,目不转睛看着那艘渐渐驶近的船,可再一眨眼,船又不见了。 或许只是海市蜃楼。 阿殊激动地转向身后的陌路人:你、你可以让它回来! 姜禧道:并不难。 阿殊这才看清她的容貌。面容苍白如纸,似一块古瓷,薄如蝉翼,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脉络;一双眼睛黑而深邃,唇却血红,勾起的笑容带着难以言喻的讽刺与寒意。她的身形轻盈而虚幻,仿若随时要消失,不似活人,倒像是鬼。 可是,倘若能完成执念心愿,是人是鬼重要吗? “所以,你勾引了她。” “好难听!”姜禧不满,向游扶桑道,“是她祈求了我。我教她摄魂引魄,以她心里思念的怨念,构成怨灵海的沉船残骸。她借我的力量思故人,我借她的怨气修鬼道。很合算的交易。” 游扶桑道:“并不合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 借鬼神力,亵渎亡魂,扰乱阴阳。罪无可恕,不入轮回。 “姜禧,难道你只让她时不时见一见亲人的亡魂?” “不止。是以我才说交易合算呢。”姜禧举起手,手指虚浮地拂过远处海岸与村庄,最终停在皇宫,一片玉瓦上,她问,“否则你以为,阿芊一个背后无了依靠的孤女,如何能成御前侍卫?先前我说小丫头不惦念姐姐,还是说错了,小丫头见了母父之后,再有心愿,便是保姐姐平步青云呢。” 游扶桑问:“这你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怨灵海上那么多死人,总有气运好的,换给她们不就好了吗?” “换死人的气运?那这阿殊与阿芊,怕是活不久了吧?” 换死人的气运,那得来的不只是气运,也有死怨气。也许这才是阿芊出海后遭到人面灯笼攻击的真实缘由。 姜禧嗯哼一下:“阿殊活不过二十,阿芊活不过三十。不到三两年了……” 游扶桑闭上双眼,午后的海风吹过她,许久的沉默后,她叹:“何苦?” 起初,九岁的阿殊只做了一盏灯笼,注入自己的思念。可后来,她想要的更多,亲人,情爱,金钱,气运……她开始搜寻其她海难亡魂。渐渐地,阿殊沉溺其中,将过往船只上无辜的魂魄尽数摄来,化作那一串串诡异的人面灯笼。 姜禧只道:“我发现她的心中有贪念;这次才是为何我在她身上如此花心思下功夫。你瞧这海上成千上万的人面灯笼……哈哈,别的不说,小丫头还挺贪婪。” 游扶桑漠然道:“是你养大了她的胃口。” “未必。”姜禧不认可,“胃口本就长在那里,何来养大一说?” 游扶桑叹了口气,不和她争辩,只心说这阿殊遇上姜禧,算是倒了大霉。 两人很久都没再说话。 她们所立峭壁,峭壁如刀耸立在陆地和海之间,仿佛天地罅隙。午后的天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阴风透过招魂幡,在悬崖边穿梭,咸湿而阴冷。 山茶在金蛛丝上开了又谢。 是姜禧忽然问:“尊主还记得浮屠七罪吗?”她细数,“八苦指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和五阴炽盛;七难为日月失度难、星宿失度难、灾火难、雨水难、恶风难、罗刹难、荼枳儞鬼难;至于七罪,便是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我早在岳枵身上拿到了饕餮,如今又在阿殊身上拿到了哀怨,别人身上找过懒怠。七罪我已得了三,再往上拿四个,我就可以……” “就能如何?” “就能去到上界。七重天,四重天……”姜禧在此提醒道,“便是宴清绝的那一重天。多往上爬爬,便是王母所在上重天了。” “……没什么兴致。” “你该有的。”姜禧道,“否则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远赴东海,来这朝胤了。你与我一道,就当是为了朝胤里的,那一个人。” 为了宴如是? 姜禧眺她:“不信的话,你去问问玄镜呢?” 玄镜装死不说话。 姜禧于是说道:“玄镜不敢说的话,我替她说了。我从鬼道魂魄的方面,赠你一言,王女便是从前那个宴如是,如假包换。” 风更沉了一些,天色暗下来,姜禧轻快地笑着,说道,“只不过为什么不与你说,她不说,你最好别多问,免得到时双双死尽。” 第146章 人面灯笼(三) ◎她所得每一分好,都是别人的旧事重温,情意还魂◎ 峭壁海风呼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禧与游扶桑都没有说话。 直至日影西斜,皇城的钟声响了三次,游扶桑如梦初醒,开口是问:“……双双死尽?” 姜禧乍一下没反应过来,眨眼思索一会儿,才说道:“毕竟据我所知,五感轮回流失并非无魂之人转世的代价,而是保存前世记忆的代价,”她摸了摸面颊,眼神游离地思索,“也许是三人死尽——涉事之人难逃一死。加上你二人,大概还要死一个……孟婆?毕竟她是费了不少心思,也下了苦功呢。” 游扶桑后知后觉:这朝胤的老国师,原是孟婆。 姜禧再道:“倘若要受到责罚,你在这三人里会是最轻的,毕竟你未涉及前因,只是参与了后果。再倘若,宴与孟婆瞒着不与你说,你大约不会受太多苦——尊主,您知道的,您的师妹向来用心良苦。” 虽用了敬词,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看好戏的意味。姜禧心里清楚,鬼道复生这类事情,只要无人告发,九重天的司命不曾察觉,就没什么大问题;可是做了亏心事,总怕鬼敲门。 有鬼敲门,遇鬼杀鬼——游扶桑会这么做,孟婆也许也会。只是宴安凡人之躯,并无抵御的能力,旁人再怎么帮衬,难免疏漏。 思及此,游扶桑恍然意识到:自下了游船,她不曾检查过宴安身上伤势! 怨灵海里的鬼啸化作无数道水刃,如同千万把利剑般席卷而来,每一道都足以将血肉之躯撕裂,宴安凡人之躯,那样脆弱,甚至失去触觉,疼痛也不知晓,才下游船,怕已遍体鳞伤。 游扶桑看回姜禧,深吸一口气。“想来宴安作为出海的王女,也将沉船怨灵之事禀报与国君。王女及笄后出海,遭遇鬼魅,总不能收尾得不明不白。”她抬起手,金蛛丝上的山茶疾速蔓延又张开,“我作为弦宫官,需要给百官一个交代。” 山茶花绽放在姜禧咫尺之外时,姜禧了然,撒手丢开照阴幡,任由山茶蛛丝缠绕她的脖颈——反正这不是她的本体——头颅被绞下的前一刻,她笑着说:“尊主,这可算您欠我一个人情?” 游扶桑未答,蛛丝已割下她头颅。 游扶桑提头去见国君,也算了却心事一桩。她将去了血的姜禧脑袋丢在宫殿里,国君虽有惊异,但很快接受,毕竟她明白此次怨灵之海本该是修士所为,游扶桑独自去解决,她不意外。可观察到宴安局促的神色,游扶桑便知晓姜禧所言非虚。 宴安不曾丢失记忆,她与宴如是并非两个不同的人。 游扶桑轻咬了下唇,将姜禧瞑目的头颅丢在大殿上。她走近宴安,宴安心口的蓝色琉璃石便开始慢慢温热,只是宴安该觉察不到,才将视线定定留在母亲面上。 罪魁祸首已经死去,一切却并没有尘埃落定,那些游荡的人面灯笼让朝廷陷入两难。有沿海将领主张剿灭,说这些灯笼作祟伤人,留之无益。可每当官兵举起刀剑,总有百姓跪地求情。 高台殿外,围绕一圈又一圈的百姓。 “大人容禄!”一位老渔妇匍匐在地,泪如雨下,“老身在那灯笼中看到了溺亡的小儿啊!小儿本性纯良,断不会害人,求官大人饶她一命!她生前最怕黑,如今魂魄化作灯笼,也算有个寄托……” “我姐姐也在其中!”又一位妇人哭喊,“求国君开恩,让她们留在这片海域……” “求国君开恩!求国君开恩——” 众人哭声震天,听得国君与王女皆心中不忍。这时游扶桑跨过祸首头颅,踱步向前:“臣有一策。不妨将这些灯笼驱赶至岛屿周边,臣以术法牵制;既可震慑外敌,又不会伤及无辜。至于朝胤渔民出海,去神女殿上香求符,亦可保入海平安。” 宴清知犹疑:“神女……宴如是?” 游扶桑坦然:“曾经神女祭己身,救黎民,驱逐的便是鬼道,如今怨灵之海亦是鬼道,去拜神女,最合适不过。至于明日,由国君、王女殿下与百官领头,先向神女殿拜上一拜,可好?” 宴清知犹豫地应下。 宴安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游扶桑没有错过。游扶桑于是说道:“不过今日日已西斜,想来百官也乏累了,神女殿又在皇城郊外,日落后道路并不好走,不如明日未时,再前去神女殿祈福。至于此刻至明日,渔民切忌出海。” 好在本身渔民海事便为王女及笄出海让了道,游扶桑所言也并非异想天开。 朝廷上,宴清知就人面灯笼和祭拜神女殿一事再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那日申时过半,群臣浩荡下朝,宴安与母皇私下交谈几句,最后欠身告退,抬步向殿外走去。 暮春昏黄,天色零落,透过雕花的窗棂稀薄地洒在地上,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若山茶花瓣随风飘落了。 宴安走过一步,绣鞋在光影间凌波。两步,发髻上金钗微微晃动,映着残阳,闪烁若隐若现的光芒。三步,指尖掠过殿柱,她抬起眸子—— 第四步,宴安恰停在最后一缕天光之外,水蓝色的裙裾在明暗交界处轻轻摆动,如同在阴阳时光的边缘罅隙摇摆。三步以外,游扶桑静默地立着,墨色衣袍却纹丝不动。 她正看着宴安。 “殿下。” 游扶桑的声音不紧不慢,却让宴安有些慌神。许是身上有伤却未注意到,她一步踉跄,重心不稳。电光石火里游扶桑扶住她的手臂,另一手虚护在她腰际,近在咫尺,低声道:“殿下,当心。” 清冽的檀香萦绕鼻尖,宴安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急忙稳住身形,却又不敢太快抽身,生怕欲盖弥彰。殿外的风掠过庭院,带来几分微凉,宴安虽感觉不到,可当她看向游扶桑,心里只觉得烫。 宴安下意识攥紧了衣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本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又觉得这问题既多余又显得心虚。她抬起头,故作镇定地问:“弦官大人,我也正在找您呢。” 游扶桑勾起唇角,笑意若有似无:“那恰好,臣也有要事要向王女殿下询问。” 她的眸中有暗流涌动,却又平静得让人看不真切,再开口,嗓音柔和,“那不如我们回去弦宫,慢慢商议?” 宴安抿了抿唇,心里疑窦,却是想说又不敢。她无法推脱,只轻轻应声:“好。” 游扶桑于是搀扶她,沿着宫道,向弦宫走去。宴安跟在游扶桑的身侧,看着她的侧颜,才惊叹百年过去,师姐的容貌分毫未改,恰如山茶,永远凝固在最艳丽一刻。可她呢?她是琥珀里的蝴蝶,被困在透明的囹圄里,想挣脱却做不到,如她失声,喉间存着无法言说的秘密。她对游扶桑是想靠近却不敢,自出生时降下的责罚已如此明显,凡人短短五六十年阳寿,她有一半抛弃在失去五感的地界。她不知道倘若戳破真相又会带来什么;想必会祸及旁人,那师姐与她同样永世不得超生——她怎么敢连累师姐。 大不了不说,好过知道真相后含恨而终。至少此刻,她知道眼前人是心上人,师姐也会对她好。 游扶桑的手仍虚扶在宴安手臂上,宴安感受不得,却看得到。 她曾想,游扶桑对她好,却不是因为将她当作前世人。游扶桑对她笑,是在对宴安笑;护她周全,是在维护王女周全。在游扶桑提出祭拜神女殿,宴安大抵能知道她的算盘:修士半仙,自己祭拜自己是大忌,倘若踏入神殿,殿中烛火必然熄灭,无名的风会使殿门紧锁。 宴安明白,游扶桑在试探。 可答案大概要让师姐失望了—— 为了躲避九重天司命追责,孟长言早将宴安的心魄替换,不管是神官庙还是神女殿,都无法觉察彼世故人。 宴安踏入神女殿,檀香只会如往常一般袅袅升起,徐徐散开。 宴安跪拜,面庞低进阴影,无人知晓她与这白玉雕作的神女像有多么相似,相似到每一寸呼吸。 她拜过,起身又离开,一切如常。 于是弦宫官的算盘落空了。 又于是,在明日之后,纵使她既是宴安,又是宴如是,可游扶桑眼中,她却只是宴安而已。 在此之后,宴安所受游扶桑每一分好,她都将受之有愧。她反成了窃光的人,偷窃的对象是从前的自己,她所得每一分好,都是别人的旧事重温,情意还魂。 第147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一) ◎朝胤不曾落桃花◎ “殿下。” 游扶桑走向弦宫,穿越初春的花丛,一只蝴蝶停在她发梢。她驻足,看向宴安,发觉她愁眉不展,不禁宽慰道,“殿下,往日不可追,来者犹可谏。人面灯笼一事,殿下不必太过伤感。” 在说海上灯笼,可宴安听来分明又有别的意思。她下意识低了头,轻颤的眼睫似游扶桑发间蝴蝶一般扑朔着翅膀,她沉沉应了声:“嗯。” 游扶桑意有所指地说道:“轮回间虽是死理——生是生,死是死——可在天地之外,也不是没有旁的道理。殿下,已行之事,已起之缘,不该太介怀。” 宴安又低低“嗯”了下。 游扶桑摇摇头,叹了气,伸出手,金织的袖子蹭过宴安面颊:“殿下,抬起手,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处。” 宴安胸前的蓝色琉璃石还在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灵气如涓涓细流,轻漾在她身上。这是先前在大殿之上,游扶桑施展的应急之法,能暂稳住伤势,也让游扶桑心中有数。只不过伤口大小深浅,游扶桑总还要过一遍眼才放心。 游扶桑轻手解开宴安外衫的系带,脱下两件繁重的华衫,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中衣右侧已被血迹染红,在素雅的白衣与琉璃石淡蓝色光辉所映,尤为触目惊心。 游扶桑眼里的神色已经不悦,宴安反而像个犯错的人,咬着下唇,很深地低下了头。 游扶桑取来药阁的香樟木炭盆,将雪白的锦帕轻轻浸入温水,不快道:“先前海上生寒,国君才教殿下穿了这么多衣裳。如今回到皇宫,殿下身边的侍女居然也不记得提醒殿下脱下……该罚。” 宴安摇头:“是我太急躁,疏忽大意,总忘了去考虑该添衣还是减衣。并非她们的错,是我做错了。” 游扶桑将锦帕拧干后递给宴安。“你又感觉不到冷热,你错什么?”她轻笑,“殿下先脱了外衫,也要擦去额上汗珠,免得风寒入体。” 宴安接过锦帕,轻轻擦拭额头。 游扶桑则扬扬手,温水木炭盆里的雾气氤氲起来了,她说:“殿内也暖和了。殿下,中衣右侧的伤口该让我看一眼了。” 宴安默然点头,小心翼翼地褪去中衣。果然,羊脂白玉的肌肤上,自右肩斜延至左侧腰际,一道触目惊心的紫黑色伤痕清晰可见。伤口已在琉璃石的灵气下稍稍愈合,但伤口周围的肌肤却呈现不自然的暗色,有如一刻墨染。 游扶桑皱了眉,伸手触碰,指尖在伤口外寸许处游移。她感受到伤口深处有一股阴冷之气盘踞不去,于是说道:“殿下是被海浪波及了吧?……宴安,你要知道,这伤上还有怨气。倘若再发现迟一些,你这只手便不能要了。” 宴安低着眉,不知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噢。” 游扶桑看她这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在想自己是否话说太重。她轻轻打开紫檀木匣,取出玉匙与药瓶,将其中的浅黄色琥珀膏药倒在掌心,缓缓搓着,敷在宴安伤口之上。 游扶桑用掌心轻揉打转,感受膏药渗入了肌肤,才用指腹微微用力,继续将膏药推开。她道:“殿下,琥珀膏药该要每日涂抹,才能好得彻底。” 宴安没有说好,只是忽然眨眨眼:“扶桑的手很冷。” 游扶桑微愣:“你感觉到了?” “并不是。”宴安摇头,乖巧而细声地说道,“只是方才,扶桑的手指碰到我时,我看见皮肤起了一层小疙瘩,我知道这是因为冷。” 游扶桑停下手,似恼非恼地说:“殿下连这么细小的变化都能注意到,那几个时辰前渔船上刀光剑影,怨气入体,等回到了殿上,该是整只手柔软无力,无法抬举——殿下真当没感觉到?” “其实,也是知道的。” 宴安轻声说,“只是并不痛,我便觉得不严重。” 游扶桑正色说:“殿下明知不痛是因为感觉不到疼痛——更何况,此次伤势十分严重。正因为殿下感觉不到疼痛,才必须重视每一处受伤。保不齐殿下以为的‘小伤’,到最后都能要下殿下的命。” 宴安道:“我只是很怕耽误了向母皇禀报海上人面灯笼一事,怕……有更多伤亡。” 游扶桑闻言,缓了神色,“没有什么比殿下的性命更重要,知道吗?” 宴安小声:“那总是有的……” 游扶桑打断:“没有。” 宴安沉默。 “……你呀,”游扶桑看着宴安,替她重新系好中衣的带子,“殿下不过十五,怎么忧心这么多?”她伸出手指,轻轻揉平宴安的眉毛,“忧心太多,小心以后长大,眉毛都变皱。” 游扶桑说这话分明是为了让她放宽心,可宴安的眉分明皱得更紧了,她似乎想说什么,闭上眼,话语重新吞下,成了低声的哽咽。 “殿下怎么了?” “只是忽然有些累,”宴安向游扶桑摇了摇头,语气里是突如其来的失落,“弦官大人,天色不早了,我要歇息了,您也回去蜃楼吧。明日一早,我随您去神女殿。” 话音落下,宴安转了个身,回到榻上,锦被裹着自己,不说话了。 游扶桑在榻边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一刻钟后,宴安低着头,仍不看她,手却推推她,再次劝说:“弦官大人,您回去蜃楼吧。” “宴安,”游扶桑反握住她的手,“明日我们前去神女殿,又是春日,殿外的那片桃林必然粉妆如霞。殿下,倘若你真的不想参拜神女,明日我与你便不去殿内,一同去外头看看桃花,好吗?” 宴安却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弦官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不想参拜?再者,朝胤的神女殿外没有桃花,”她道,“我也……不曾去过朝胤以外的地方,不曾见过桃花。” 游扶桑的手心空落落的,琥珀草药的味道转瞬即逝。她沉默许久,正色道:“我明白了。” 游扶桑于是起身,对宴安轻轻作了一揖,眼睫低垂着,看不清眼底神色。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乌黑的裙裾与赤色的轻纱轻扫过地面,身影被窗棂外的斜阳镀了一层金边,她手中揖礼未放下,凝视着宴安,不曾转身,而在后退。直至退至门槛处,裙摆拂过雕花的门栏,她开口,声音很轻,如山前泉水细细流淌:“殿下早些休息。” 说罢,她伸手,掩上王女寝宫的雕花门扉。 门合上的瞬间,殿内骤然变得阴冷漆黑,宴安虽感觉不到冷热,却依旧抱起了手臂,仿似游扶桑的离开带走了殿内最后一缕天光,宴安于是寒冷。 * 朝胤不曾设有专门的神女殿,只有百仙殿,其中摆在正中的仙者,自当是仙家之首宴如是。百年已过,仙家也如这九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宴翎仙首的故事恍若隔世,人人都称道她善举,可究竟做了什么,都要去问史书了。 百仙殿在朝胤皇城东郊。青瓦飞檐掩映在雾中,殿门两侧石阶上苔痕斑驳,坐着两只风化的石狮子。 百官参拜,国君自然占首位。 宴清知捻着手中檀香,看向神殿巍峨门扉,喃喃问道:“宴如是……她真的能保佑朝胤百姓出海平安吗?” “自然可以。”游扶桑双手重叠在前,檀木香炉袅袅升起青烟,“神女生前慈悲为怀,最是怜惜黎民百姓。朝胤的百姓得她的庇佑,便事事顺利;那些游魂经她震慑,便不会伤人。” 游扶桑推开殿门。 殿内香烟缭绕,正午的天光穿透高阁的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国君与王女与她一同进入百仙殿,随后是百官。百官肃立两侧,五色衣袍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殿内祭司手持玉简,宣读祭文,清晰而庄重:“天道循环,四季轮转,”她说道,“九州八方,皆为神女庇护。灵台月照,日出东方,万物有灵,千年有序,神女慈悲。此刻朝胤国君皇室,文武百官,恭立于百仙殿前,以香传诚,上敬天命,下谢地恩,中怀人道。望神女庇护国运,护佑朝胤子民安康富足。” 随着铜钟轰然一响,文武百官依次向前,行礼上香。 百官人数众多,每人虽只需片刻,却也耗时良久。 游扶桑与宴安最先拜过,站立一旁,垂目不语。宴安注意到,神女案上青色的香烛已点燃三炷又三炷,案下洁白的海鹤花瓣被风吹散又重新摆放,殿外天光从刺目的金黄转为温暖的橙红。 殿外是乐工们的笛箫,殿内,官员依次上前,行礼、上香、退后。 等所有人拜过,晚霞已染红了百仙殿的飞檐。百仙殿的祭司手持净水,洒向四方,几只白鸥掠过屋脊,向着碧海方向飞去,彼端点点灯火亮起,游荡的魂灯亦如磷火漂浮海面,与逝者追思,与活人庇护。 距离人面灯笼不过一日,渔民之间已经开始传说,她们说,出海之时,能寻得相熟亡魂所化的灯笼,当是最好的平安祈愿。 * 游扶桑走出百仙殿,周身仍萦绕着殿前的烟火檀香。 百官随她身后缓步走出殿门,忽闻见一阵带着香气的清风,宴清知轻笑,语气和煦道:“神女必定听到了我们的祈祷。” 众人正欲应和,却见一道黑影从径外飞掠而出! 那人手持短刀,直刺向宴清知! “护驾!”护卫慌慌张张地上前,宴安下意识挡在母亲身前。 短刃未落到宴安胸前,早有一道金蛛丝横空,山茶花绽放其上。 山茶花坠下花瓣,行刺者短刃无端脱手。行刺之人竟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二八年华,面容憔悴,年轻的眼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她手里短刃已落,却不罢休,张着五爪又向前去! 蛛丝迅速缠绕在她身躯上,最刺眼一道横在脖前,只需游扶桑微微抬指,便能割下她头颅。 游扶桑抬起了手,眼里寒光:“如此行径,当就地正法。” “扶桑!……等一等。百仙殿外,切忌杀生。” 是宴安开口,走向那名少女,似乎被她眼中的仇恨所吸引,宴安俯身,认真问道,“为何刺杀?你可知即便成功,也难以脱身,是死路一条?” 少女被侍卫按在地上,脸上沾满尘土,却仍倔强地抬头怒视:“死又如何?我是东陵人,这便是理由!” 东陵人? 宴安犹豫,不明白她话语中的意思。 印象里,东陵是朝胤东边一个小郡县。与朝胤传统的渔村不同,东陵种植海稻,自给自足。可宴安并不记得东陵有什么急报,是战乱或是灾情…… 看她困惑,少女冷哼:“你是金枝玉叶的王女,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皇室不需懂得民间疾苦!东陵郡已干旱一整年,颗粒无收,朝廷号称赈灾,可粮草只到了郡守府邸,却从未分给百姓!” 她声嘶力竭,泪如雨下,“我的家人都饿死了,一个接一个倒在我面前!千里迢迢来到皇城,却见王孙贵族饮酒作乐,歌舞升平——凭什么同一屿国,东南之差,偏偏我们要受这苦?凭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交谈:“我怎不知东陵有灾?” 有人随之皱眉:“东郡旱涝,当有急报,怎会一年有余才有风声传来?难道郡守或监察使,竟能层层瞒报?” 一名侍卫也站了出来,指着少女正色道:“她在胡说!”侍卫向皇室百官深深鞠礼,随即挺直腰背,“下官恰也是东陵郡人,家母时有书信来往。家乡百姓吃得正好,绝不是这刺客所说的模样——” 少女冷哼一声,打断道:“那是因为郡守早就私吞了粮草与银钱,反而给百姓一种药丸,让她们不知饥苦,自以为饱腹!你的母亲家住何方?我可告诉你,自我离开东陵,整个郡县已不剩几个明智人了!你若不信,大可与你母亲再寄出一封家书,看她如何答你?怕早是神智不清,甚至早已死去!” 侍卫面色铁青,“你、你、你休要胡说!妖言惑众!” “是你不信真相!”少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侍卫按得更紧,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声后依旧高声说道,“我有证据!” 宴安抬手示意侍卫退下,反去问:“什么证据?” 少女从衣襟内侧取出一个小瓷瓶,“这便是郡守府中秘制的药丸,药丸发放给百姓,声称是朝廷‘恩赐’。实则百姓服用,便会……” 亲人死时的惨状历历在目,她不知如何说下去。 游扶桑疾步上前,闻见瓷瓶内气味,脸色微微变化。 这确是可以使人致幻的迷药,在百年以前的牵机楼,她曾闻过。 彼时孤山方妙诚囚禁了宴门数长老,欲令之屈服,便在酒里洒下迷药,香里燃上迷香,使之沉迷美梦,消却斗志。 这香本是应对身有百年道行的修士的,如今被拿来对付阳寿短短数十年的凡人……怕是那些东陵人个个死相凄惨,难以超度。 这少女所言非虚。 游扶桑与宴清知耳语:“她没有说谎。此事绝不简单。” 宴清知隐隐皱眉,思索片刻,目光坚定地与众人说:“官吏身有权力,却不能添以害心,若有如此害民,必将严惩。东陵之事,弦官与朕与百官,需将其提上议程。” * 东陵郡守的居室内,软榻已由人骨堆砌。郡守的肥胖身躯与药丸长出肉瘤相连——在药丸的气味中沉迷美梦,毫无自觉地等待暴毙——即便是郡守也不能幸免。虽说此人也是罪有应得。 居室内尽是尸骨的腐臭,木梁上挂着结网的蛛丝。 四周墙壁渗出黑水,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浅浅的水洼,像血。 阴暗的角落里,一人影静默地蹲踞着,怀抱一面黑底红字招阴幡,幡面上血色符文在微弱的天光下蠕动着,幡顶的铜铃无风自响。 姜禧的面容隐没在垂落的黑发后,唯有那双眼睛泛起幽幽的冷光,似潭底的鬼火。 她的眉头忽然抽搐一下,紧接着抬起头,极其痛苦地怒喊:“闭嘴!闭嘴!” 下一瞬,又发出另一个女子清澈的声音,狐狸似的轻笑着,“城主,赤澄依旧觉得这不稳妥——” 她的城主没有说话,是姜禧说,“闭嘴……死狐狸……”她的手指抠进地里,指甲断裂,渗出黑血,招阴幡剧烈抖动,“别吵了……” 转而又变得尖锐,“蠢货!全杀光了不就好了?都只是凡人,用刀最直接!” “那还是下毒——” “住口!别吵了!别吵了!”姜禧忽然站起身,脑袋狠狠撞向墙壁!前额撞出血痕,她不知疼痛地撞去第二次、第三次,四肢不协调地挥舞着,姜禧愤怒地说,“住口!” 可脑海里那只狐狸根本不管她情绪崩溃,还在叫:“城主?城主?” “别吵了!” 无济于事。 狐狸的城主这才出声了,慢悠悠地轻笑:“姜禧,彼时我做饕餮,也是有千万人在我脑海里说话的。那些你吃过的人,残留的魂魄,都会成为你心里的一部分。”她说得自在,似漫不经心一阵风,“你获得她们力量的同时,也与她们共生……” 姜禧崩溃地说:“她们太多了……太吵了……她们都在幡里……都在看着我……” 岳枵却不以为意。她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姜禧,你留在朝胤,自然不能只是为了海上几盏灯笼。灯笼是贪婪,东陵是懒惰,游扶桑身上的玄镜里,有鬼新娘的暴食……之后不过还剩下忮忌、傲慢、愠怒与色欲!拿到那些,你便可以从凡间九州,一跃竞身至神间九重天了。这便是浮屠令上的秘密!是以才说浮屠令是令恶念伏诛的佛法,只是从前从没有人能做到……” “没有人能做到,我就能做到?”姜禧忽然笑了,笑得僵硬而诡异,“我这样的人去九重天,为了什么呢?为九重天的仙使添一份除恶的功绩吗?……” “姜禧!” “岳枵,你给我闭嘴!”姜禧再次撞上墙壁,鲜血汩汩流下,她徒手掐灭招阴幡上鬼火,岳枵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了。 姜禧手心刺痛。黑发和红色血缠绕在一起,都从她的发顶蜿蜒而下。 姜禧颤抖着手指抚过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紧牙关,不让呻吟溢出唇齿。 姜禧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的心神回归平稳。 恍惚间,一缕桃花香气浮现在鼻尖,似有若无。姜禧猛地睁开眼,变得茫然,她看向身前,以为手中法器由招阴幡变成了桃花扇——并非如此。 她的手中,还是那张从地府冥河里捞出来的,鬼气森森招阴幡。 记忆里的桃花折扇,扇面上花瓣鲜活如新,是故人血。 记忆里的丹青笔笔杆上云纹细密。 这都是姜禧曾不屑一顾的礼物。 “花里胡哨,无用之物。”当年她是这么说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冷漠。而对方只是笑,眼中没有半分责怪,默默收起扇子,放在姜禧随身携带的芥子袋里,“这是我的本命法器,契了你的名字,关键时可保命。”她和善地说道,“而我恰巧有两个法器,能保你两命——姜禧,这么想来,你是不是赚了?” 姜禧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回应的了。 回过神,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她望向窗外,恰好一阵风过,卷起几片桃花瓣飘入室内,打着旋儿,落在姜禧的面上。 奇怪……朝胤分明没有桃花树啊。 姜禧怔怔地看着那些花瓣,忽而起身,动作利落地收起招阴幡。她拭去面上血迹,重新束起发髻,整理凌乱的衣衫——她变得冷静,仿似方才的痛苦与恍惚只是一瞬幻象。 “我一定会找到你,”她低声重复道,“常思危,我一定会找到你。” 第148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二) ◎黄粱梦簿◎ “东陵之事,殿下是什么思路?”回宫的路上,游扶桑侧身向宴安匆匆问道。 日暮已尽,宫道上春风萧冷,廊下灯火摇曳,游扶桑玄衣上暗纹若隐若现。 宴安的目光沉了一下,向远处飘去,轻声道:“随那少女一同回东陵,看看究竟。” 游扶桑却道:“殿下,擒贼先擒王。” 她驻足,转身正对宴安,眉头微蹙,“亲卫队中那名声称母亲正在东陵安好的侍卫,便是前去东陵的最好人选。殿下该命她代为前往东陵;殿下身失触觉,不该亲自涉险。” 宴安不语,低垂的眼睫轻颤,似在思量。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上的金丝云纹,半晌,想到什么似的,她又抬头,好奇问:“弦官大人说的‘擒贼先擒王’又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弦官大人心里已有答案了么?” 游扶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翻了个白眼:还能有谁?嫌疑最大便是姜禧。 和百年前孤山有牵连、如今又现身在朝胤……姜禧为罪魁祸首,那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游扶桑于是道:“殿下,东陵之乱,非天灾,乃人为。据那少女所述,乡民皆言饱腹却日渐枯槁,此乃幻术惑心之兆。依臣看来,背后主使,必非泛泛之辈。”她顿了顿,目光微眺,看向宴安,“殿下可还记得人面灯笼之后,臣向国君陛下丢去的那一个脑袋?那便是作乱之人。只怕这次也是她作主使,而狡兔三窟,臣日前绞杀的那一位,并不是她的本体。” “原来她没有死呀……”宴安闻言,下意识露出一个心有余悸的叹息,她眨眨眼,向游扶桑试探地问道,“弦官大人,那你对捉拿此人有何想法……?” 游扶桑并不直言,只道:“臣心里有数。”她抬手,金色的蛛丝随着指尖滑动,手指在空中随处一点,凭空出现一面符箓,“殿下,此为清心符咒,殿下让领队侍卫带去,不受幻术之虞。” 通常符箓需要灵气驱使,故唯有修士方能使用。然而游扶桑手中之符,乃二百年前鬼气横行时,仙首宴如是于宴门特意炼制而成。此符蕴含灵气,可为身无灵息的凡人所用,助她们在乱世中逃生保命。 从前仙首宴如是有义举,如今凡人宴安也受惠。 游扶桑这才相信,先有人良善之举,是真的能自救命。 只可惜,宴如是主张修士与凡人了无差别,清都皇城官吏却秉持官民有别之说。这些简易且好用的符纂本该广布民间,却早被层层官吏贪污,流入权贵之手。 贪官污吏,大抵也是宴如是心结之一。 游扶桑将符箓递与宴安。 宴安沉默几许,面上犹豫,可抬手捏拿符箓的姿势尤为自如。 从未接触过符箓的凡人,哪里晓得刚画好的符箓哪里能摸,哪里不能碰?怕是只会当作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可宴安顺手接过,并无任何犹疑,仿佛从前已拿取过千百万回。 不懂装懂很难,懂装不懂也并不容易。细节防不胜防。 游扶桑于是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殿下也可学着画符了。” 觉察游扶桑炽热目光,宴安一瞬心慌,反问:“我这样身无灵息的人,也,也可以画出符箓吗?” 游扶桑目光里笑意更深了——师妹啊,露馅了——常人哪懂什么灵气与灵息之分? 灵气乃天地之精华,浩荡蓬勃,修士引之入体,使“灵气”陷入己身,为己所用,便成了“灵息”。 而当修士使出术法,灵息来到体外——又成了灵气。 简单而言,化入体内是灵息,漾出体外是灵气。 这般区别,别说凡人不懂,即便是修士自己也总是糊涂。 游扶桑笑了,宴安却愣神,她匆匆收起符箓,慌忙道:“不行吗?我,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为细想,”她紧张地吞咽,又紧张地靠近,低声问道,“弦官大人,那个你丢在大殿上的脑袋……若真是她,她真的还活着,那她此行目的又是什么呢?东陵百姓,与她有何仇怨呢?” 游扶桑知她在岔开话题,目光一落,不再深究。她别开眼,遥望殿外夜色,轻声道:“姜禧作恶,从来不需要仇怨。邪珠惑人,最易滋生贪念,姜禧以幻术饲民,实则在吸其精魄,壮大己身。不需要有仇,不需要有怨,能为她所用,她便祸害;这便是姜禧。” 宴安喃喃:“真是可怖……” 游扶桑便想起姜禧所说浮屠七罪。姜禧曾说鬼新娘是暴食,人面灯笼是贪婪……那这饥荒里的邪珠又是什么?恶欲?懒惰? 但游扶桑肯定,便是这其中之一。 姜禧胆子大,胃口也大,眼下看来,她确是铁了心要在朝胤收集完这七罪,去到九重天了。 恰是此时,有宫人匆匆推开弦宫门扉,气喘吁吁来报:“国君陛下到!” 随话音落下,一道身影跨入门内,正是宴清知。她手中持着行刺少女那瓶药丸,药丸通体乌黑,隐隐透着邪气。 “弦官大人,我曾与你说过,为治小女杂症,我曾游历九州,亦耳闻一桩怪事。那时,九州之地偏东偏北,莫名死了许多书生——非是赶考,乃凡读书之人,女男皆有。她们沉迷睡梦,身体渐透明,枕下常压着写满‘不如长眠’的残页。我听闻时,此事已成过去,而九州偏北地界,书生尽殁,几无幸存。” 游扶桑讶异:“竟有此事……” 宴安却问:“如今九州凡人读书已不是稀奇事,即便是偏北方向,也许多读书人。母皇,您说‘书生尽殁,几无幸存’,那岂不是……” 宴清知答:“确是死者众多。” 宴安追问:“如此事关重大,怎无仙门入局?” “这当然有。如今有名有姓的仙门,不过是孤山与宴门,她们前去查探,发觉那些书生并非真睡,而是魂魄被吸入一物,名曰《黄粱梦簿》。此簿以古枕为凭,书页越厚,现实愈缓,最终时空凝滞,人都化作虚无。那残页上的‘不如长眠’,便是其蛊惑之词,唤作‘惰魄’。” 果然! 游扶桑心道。想来姜禧此行,便是为了收集慵惰一罪! 游扶桑于是低声道:“《黄粱梦簿》,臣亦有所耳闻,显是魔器。”又问,“宴门与孤山知晓之后,又做了什么?” 宴清知却摇了摇头。“此事并没有一个完满结局。我听闻那祸首姓姜,是五百年前魔窟浮屠城之人物。她隐匿世间,实力不容小觑。她取出《黄粱梦簿》,听闻是为了寻人,她似在找一个不受蛊惑的女子,姓常。姜氏为此不惜杀人如麻,那些书生不过是她试手的牺牲品罢了。”宴清知皱眉道,“自从知晓此事,宴门与孤山再袖手不问。她们只说,冤有头债有主,让北派一个名为御道的小门小派去解决此事。听闻御道从前也是大门派,可如今树倒猢狲散,哪里有能与姜氏匹敌之人?” 宴安震惊:“所以此事不了了之了?” 宴清知低垂下眼:“兴许。不过这之后,我不曾听闻姜氏再在九州作乱。” 宴安急切打断道:“可她现下来到了朝胤!” 宴清知大骇:“竟有此事!!?” 游扶桑道:“倘若是按照国君所言,那姜氏大约杀了很多人,但没找到她想找的那一个。这千百年里她从未停止杀人,九州的书生,朝胤的灾民……” 海上的人面灯笼。 游扶桑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人颇善藏匿,纵使身陷东陵,如今怕也早拍拍屁股走了,我们要去寻她,难之又难。” 宴清知却问:“可她为何来到朝胤?” 姜禧为何来到朝胤?——也许该去问问孟婆,为何将王女诞生之地选在朝胤。 不过身处朝胤的月余,游扶桑心里也早己有数,朝胤地处南海,风水迥异于中原,游扶桑曾掐算天机卦象,见朝胤东南一隅,星光暗淡,紫微隐晦,似被一股无形之力遮蔽,连天道亦难窥其全貌。 天机混沌,却是福泽宝地,灵气虽盛,却杂而不纯,恰似天外飞来的一隅,避开了九天监察。这确是一个天外天疏忽之地。 是个好地方——游扶桑的视线从宴安身上来到宴清知的面上,不由得想,能在此处自然而然做得国君的,大概也是个极好的命格。 “报——” 躁动的夜晚,又是一声急报。 侍卫长在殿外跪拜,竟是先前与游扶桑、宴安一同出海的阿芊,她沉着面色厉声道:“侍卫素声与刺杀者勾结,二人双双逃离皇城,往东陵去了!” 素声,陌生的名字。游扶桑于是问:“你说的素声,是那名声称母亲正在东陵安好的侍卫吗?” 阿芊答:“正是。” 游扶桑于是侧身向宴安玩笑道:“殿下,你看,根本不用谁多加催促,线索与线索之间自会相互‘勾结’。” 显然是侍卫素声思母心切,而刺杀者言辞凿凿,断然称东陵已是人间炼狱,让素声心惊,于是不惜犯下私自逃离与私放嫌犯的大罪,与刺杀者一起,连夜往东陵去了。 游扶桑道:“不必罚她,只需看她带回来的结果。” 脑海内,却是玄镜与她说:“东陵的事情怕只是个开头,实则魔气早已渗透皇城;朝胤是福地,可惜福兮祸所依。扶桑城主还记得我与你说,九州还有二十年便要变天么?会发生与二百年前相差无几的惨事……那些惨事,便是祸起朝胤。” “扶桑城主,都说您师妹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命,生得仙姿,才情出众,勤奋刻苦,前二百年修行之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声名远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多少人艳羡她,知她福泽深厚,可凡事好恶并行,这般耀眼的好命,如何不会遭致忮恨?宴门青龙势,方妙诚毁之;宴清绝七重天仙骨,陆琼音夺之;于是宴如是堕魔窟,众魔修恨之,世人唾之。往后破茧重生,却还是坠入舍己为人的命途,世人为她建造那么多仙官寺、神女殿,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 “扶桑城主,身负好命,可怀璧其罪。”玄镜叹,“都说宴少主一生风光快活,见过无数晚月山川,世情海海,人情明暗,可是细究起来,居然没有什么留在了身边。这何尝不是一种天煞孤星,流离失所?所谓好命,思量起来也不过一场场华丽的劫难。如今朝胤,怕也没有多少年好苟活了。” 游扶桑站在窗边,风吹乱她额发。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节奏凌乱,似乎在压抑什么,又或许在和自己较劲。许久,终于开口,她问玄镜:“该如何?” 玄镜答:“比姜禧更先找全浮屠七罪,更先抵达上重天。” “然后呢?” “在九重天司命觉察一切之前,更先与王母对峙。这是唯一的活路。” 第149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三) ◎东陵没处洗她的刀◎ 与神祇王母对峙,这听起来无异于蚍蜉撼树。 可游扶桑听着,心中却未起什么涟漪。兴许是冲撞神祇于她而言已是轻车熟路,最多不过一死——被司命追责也是一死,冲撞也是一死,什么区别呢? 游扶桑思量半晌,便对玄镜说:“我明白了。” * 素声与行刺者风荻连夜赶回东陵郡。素声作为皇城中训练有素的侍卫,形容高大,身手矫健,此番归乡,她从皇城的马厩里偷来最快的马,日夜兼程。素声在心里算过,大约只需两三日便能赶回东陵。 风荻与她同乘一匹马,坐在她身后。风荻身子瘦弱,总是吃不饱,苍白的面色下是青色的血脉,整张脸瘦得只剩一双枯槁的大眼睛。彼时她从东陵逃到皇城,是藏在过路商队的马车上,在路上摇摇晃晃用了将近半个月,才颠簸地抵达皇城。 如今她坐在素声身后,一路风尘仆仆。马蹄踏碎荒野的寂静。 她们在第三日黎明看见东陵郡的边界。 风荻跌落马背,哇哇吐了一地。 素声仍坐在马背上。 即便素声早已预料东陵郡的破败,但在真正看到这片土地时仍然万分震惊。东陵曾经沃野千里,如今只剩荒芜,田地龟裂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留下寥寥几人,神智不清地苟延残喘。她们的家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从郡口走向自己的家,素声以为自己至少会遇见一个神志尚且清晰的活人——但是没有。 她与风荻翻过一座座废弃的村庄,推开一扇扇破屋的门扉,试图去喊熟悉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空洞的风声,乌鸦的聒噪,以及,尸体的腐臭。 没有神志清醒的活人,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东陵郡的人早已死尽了——素声这才确认风荻的话不有半分虚假或夸张。 以至于她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时,不敢推开家门。熟悉的木门早已歪斜,轻轻一推便吱吱作响地倒下,素声一愣,从倒下的木板缝隙里窥见母亲斜靠在墙角,脸色蜡黄如枯叶,已经去了。 素声走入家中,家徒四壁,几只破碗滚落在地,碗底什么也没有。死去的母亲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餍足的笑。很突兀地,素声想起母亲的来信,字迹歪歪扭扭:“素声,娘在家里挺好,地里新种了点豆子,等你回来,娘给你煮豆汤。”家里哪来的豆田?素声读着这信,曾有疑惑。她以为是家里变好了,还有了豆田,母亲开始种豆子——从未想到一切只是母亲的臆梦! 素声低下眼。 母亲的手边,果然散落几粒乌黑的药丸。 素声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一粒,呆呆地看着它,这东西真有这般厉害,能让人沉迷美梦?她心里对药丸憎恶之极,可手却不受了控制,缓缓将药丸举到唇边—— “住手!!”一声急促的喊声像是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素声,住手!” 风荻一把将那粒药丸拍落在地,瘦弱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紧紧抱住素声,嗓音颤抖却坚定:“你、你疯了吗?她们是被哄骗才食用这些的,而我早就告诉你真相了!素声,你是心甘情愿去死吗?你不想报仇吗?那些害了东陵的人还活着,你要和我一起报仇!!” 素声愣住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很快越涌越多,她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素声的哭声渐小,她涨红着眼睛,去问风荻:“郡守在哪里?” 风荻道:“郡守也已经死了!” 素声回:“我知道。” 屋外风卷起黄沙,素声重复地问,“郡守在哪里?” 风荻警惕问:“你要做什么?” 素声不语。 腰间的短刀在这破败灰暗的屋中,散发出不合时宜的雪白的光。 素声离开东陵郡时,腰间的短刀上沾满了流脓的血。是她一刀一刀割开郡守肥胖的尸体,血管粘连着成堆的药齑,在她的刀上留下了尸臭。 东陵郡的河床早已干涸了,素声找不到地方洗她的刀。 索性作罢,徒步来到郡口,牵了牵等待的马匹。 万幸离开皇城前,素声多带了些马草,粗糙的干草塞满了行囊。骏马吃饱了,抖了抖鬃毛,驮着素声与风荻,缓缓驶向皇城。 来时三天疾驰的路途,回去却拖了整整七天,马蹄踏在龟裂的土地上,扬起的尘土很轻也很重,沉甸甸地压在她们的心头。 天空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仿佛随时要塌下来,风声低啸,像是呜咽。 素声坐在马前,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直至泛白。 风荻坐在她的身后,瘦弱的身子摇晃着,尖锐的骨头抵着脆弱的皮肉,每一步都疼痛。 马儿走得慢,蹄声单调而迟缓,踩碎了路边枯黄的草茎。 第七日的清晨,太阳从云层里挤出一丝血红的光,洒在她们身上。素声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风荻……我们连凶手都找不到,要怎么赢?” 风荻一怔,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不知道。但不试试,连输的机会都没有。” 素声道,“嗯。” 马儿停下脚步,低头啃了一口地上的枯草。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她们的呼吸声挣扎着苟活。 第七日的黄昏,她们来到了皇城,人群熙熙攘攘,此刻素声才终于能体会到从前风荻与她说的——皇城的歌舞升平让她感到恶心—— * 身为侍卫,私自离城已是重罪,何况素声还偷了一匹马,私放了行刺者。 当她满面尘土地来到皇城城门,守城的侍卫瞧一眼她,与同僚对视,长矛架上素声的肩膀。素声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殿堂石砖上。 在大殿上,国君端坐高位,面容模糊在天光与阴影之中,可素声的视线自然而然便掠过国君,来到她的身边,那位不知来历的弦宫官身上——女人身披暗红长袍,袍角绣着繁复的花纹,肤色白得几乎透明,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素声看到她,无由来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朵盛开在悬崖边的山茶花,艳丽而神秘,又让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东陵郡的药丸太过诡异,似乎非凡人力所能及,素声猛然地想到,也许这位不似凡人的弦宫官会有办法。 素声的头于是重重地磕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东陵郡……我的家乡,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饥荒,可这……分明不是天灾,是人祸,”素声喘了一口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生生忍住,“有人故意加剧这场灾难,用一种药丸……乌黑的药丸,骗百姓吃下去。吃了它,人会觉得自己饱了,会看见满桌的鸡鸭鱼肉,可那都是假的!有人一边截留赈灾的粮食,塞满自己的口袋,一边看着百姓沉迷幻觉,活活饿死……我娘,我娘,就是这么死的!” 殿内一片死寂,侍卫长的甲胄微微作响。 素声咬紧牙关,又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膝行向前,声音颤抖:“国君大人,请饶恕素声私自离城,私放重犯,素声自会谢罪,”她又正对着游扶桑磕下一个响头,“弦宫官大人,我知道您身有异术,神通广大,求您帮我,帮帮东陵的百姓!我愿奉上我的衷心,我的性命,求您、求您为我们查明真相!” 游扶桑没有说话。 看着素声,游扶桑忽有一种自己也与姜禧沆瀣一气的错觉。 半晌,她疲惫地摇了摇头,“此事不易,该从长计议。” “如何不易?”大殿的另一端,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年轻的王女疾步走来,声音清冽如刀,划破了大殿凝重的空气,“弦官分明已有头绪,缘何还要在此推辞说不易?” 游扶桑恍然哑然。 她该怎么说?她还要与姜禧一同找出七罪。她二人该有合作,不应为了凡人的性命而破坏大局;因小失大,最后会是宴如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东陵郡的百姓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游扶桑在殿上沉默的片刻,宴清知不悦地出声:“宴安,不可向师长失礼。” 宴安咬紧牙。 游扶桑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素声于是慢慢直起身子,膝盖与额头上的血迹渗进石缝,“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很决绝,“我们已经没有活路了。” 素声的停顿了一下,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地刺向她们,她脖颈上青筋毕现,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拔下腰间佩刀,刀锋直指游扶桑! 游扶桑未作出反应,魔气已开始护主。 只看电光石火间,金色的蛛丝悬空绽放,诡秘的山茶花随之如幕布般铺开,牵制住素声,将她笼罩。素声在其中只是一只垂死挣扎的飞蛾,山茶花瓣锋利如刃,她很快没了声息。 短刀落了地,咣当一声响。鲜血染红了覆满尘土的侍卫服,点点滴落,顺着石砖淌开,流淌成一朵刺目而短暂的猩红的花。 游扶桑听见,在死前,素声呢喃说道:“我并不想杀你,也知道无法杀你。如风荻一样,鲁莽地刺杀……我们都只是想告诉你,有人曾经反抗过。” 山茶花如饥似渴地吸饮着鲜血,血色愈发妖艳,花瓣诡异地膨胀。 只是,在素声尸体坠落的一刻,山茶花似也有所映照,花枝猛地折断,整朵血红的花坠落,如人断头。 山茶花的坠落带起了血迹,血深深地嵌入石缝,像一道无法抹去的裂痕,永远地留在了殿上。 * 大殿上死了人,仅有的几个臣子噤若寒蝉,缄默不语。 血在石缝间蔓延,红得刺眼,侍卫长阿芊与宫人们沉默地清理着,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情绪。 宴安僵立原地。 她的脸色苍白,视线死死锁在素声那具被白布包裹着抬出大殿的尸体上。宴安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忽看向游扶桑,“游扶桑!” 她直呼了全名,旋即,又扬起手——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骤然炸开!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所有人皆愣住了,游扶桑也不例外,她被打得侧过了身,面庞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宴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都不曾说出口。最终,那双满是悲愤的血红眼睛盯住游扶桑,咬牙挤出几个字:“游扶桑,是你杀了她。” 第150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四) ◎仙首怜爱众生,惟独最难爱我吗?◎ 游扶桑挨那一巴掌,后退一步才稳住,仿似宴安用了十成的力气,而她毫无防备。 宴清知刷地一下站起身,怒斥:“宴安,你如今真是目无尊长了!教你的礼仪都喂狗了吗!?” 国君震怒。臣子惊吓,纷纷伏在地上。 宴安的目光在她与游扶桑的面上逡巡,又忽然落下去;她的面色像夜里的烛火一般恍然便熄了。而后,她的唇角扯出一个笑——游扶桑从未见她这般笑过,仿佛是失望透顶了,才笑得如此凄然。 “母皇要罚我吗?那便罚吧。”宴安道,目光低垂,面向游扶桑时语气又如刃,似能割开人皮肉似的锐利,“游扶桑,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推辞,也不管姜氏是什么原因作恶,她做了这些,便必须死。” 游扶桑立在原地,不曾作出回应。 宴安不再看她,转身便走。 宴安阔步离开大殿的时刻,殿内山茶花渐渐消散。殿外黄昏已过,风平浪静,夜白的云掩去微弯的上弦月。 游扶桑没有再多动静,只是立着,却让宴清知不由得松一口气。宴安掴掌之事太让她惊讶,随后是深深的担忧,她心知这“扶桑”绝非一个好脾气的主儿,甚至有些时候瞧来鬼气森森,是否所属名门正派都未可知;无论是锋利的金蛛丝,或染血的山茶花,都教宴清知心有余悸。 宴安这般让她难堪……倘若“扶桑”震怒,朝胤还会有活路吗? 可眼下又有新的困惑,宴清知不由得低声去问游扶桑:“宴安怎知你姓氏为游?” 游扶桑不语,抬步要走。 宴清知追上来:“她到底是不是——” “她不是。”游扶桑别过头,利落道,“她不是。” 宴清知似要再问,游扶桑面色无澜,却不厌其烦地重复,不知是在强调与谁听:“我说了,她不是。” *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游扶桑自知不是那么高尚的人。 只是她未预料到,其实她也是宴如是最恨的那一类……尸位素餐的人。游扶桑于是想,原来我确实没什么本事,好事也做糟糕。 忽然,游扶桑唇角一颤,一抹殷红自口中溢出,猝然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这血比先前大殿上,怒放的山茶与喷涌的人血都更为鲜红。游扶桑抬手轻拭唇边,血迹在她指尖晕开,仿似未干的胭脂,把她的面色衬得更加苍白。 夜里的宫殿空无一人,金玉良亭,远风呼啸。山茶林在风中摇曳。 游扶桑擦尽血迹。 似乎觉得可笑,她心问:仙首怜爱众生……惟独最难爱我吗? 却又一咳,再一口鲜血溢出,溅落在身前,眼前猩红一片。 游扶桑身形一晃,单膝跪地,指尖扣在铺散的衣上,血顺着指缝滴落。 天人五衰之相被玄镜抑制了,却从未消解。 沉寂的夜里,玄镜忽而出声,不再是模仿游扶桑的嗓音,而是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女人声音:“扶桑城主,就算是为了自己,你也要去到九重天。” 天人五衰,只有去到天外天,才可化解。 游扶桑揩去唇边血迹,淡淡道:“其实也是为了你自己吧。你为女娲五色石所造,越靠近天顶才越是裨益,如今落入凡间,你也很煎熬吧。” 玄镜被揭穿,却不恼,忽而便笑了:“当你发现我与你殊途同归,这才是最稳妥的合作。否则无冤无仇,我为何尽全力帮你呢?只有殊途同归,相互附生,才是真真盼着你好呀。” 游扶桑极缓极慢地眨了眨双眼,庭前云卷云又舒。云舒时月色更低,于是游扶桑的面色便如这天上上弦月一般,一盖被掩进云雾中了。 * 说完那些话,宴安快步走出宫殿,却并未走远。她立在宫道上,身形落在宫阙的阴影中,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砰砰砰——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觉得窒息。分明已经失了触觉,却总下意识以为手掌微微发热;她恍然有些后悔,不该那般鲁莽冲动…… 夜晚的宫道静谧无声,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从远处呼啸而来,宫灯在风中摇曳。眼前残留的红色越看越深,像凝固的血。 宴安拢了拢衣襟。 转过一道回廊,她看到侍卫长阿芊目送着侍卫队运出素声的尸体。 “阿芊?”宴安轻唤一声。 阿芊转过头,看清是宴安,勉强行了一礼:“见过王女殿下。” 宴安挥手示意免礼。“素声……会葬到哪里?” 阿芊答:“葬去……” 她忽然也愣住了。按照常理,死去的侍卫该葬到家乡,可东陵郡…… 大概宴安也意识到了,她于是噤声,目光垂下去,才注意到,阿芊鬓边别着一朵小巧的白色海鹤花,大抵是家中也有丧事。在宴安印象里,这阿芊在宫中服役多年,向来冷静英姿,如今却显得很颓然。 宴安于是问:“你鬓边的海鹤花是为谁戴的?” 阿芊张了张嘴,忽低下头,声音沙哑:“我……我的妹妹死了。前几日,她一定要出海,明知没有活路。” “你不拦?”宴安愕然。她记得阿芊的妹妹年纪极轻,并不是独自出海的年纪。 阿芊道:“不曾。” “后悔吗……”宴安轻声问道,这问题似乎既是问阿芊,又像是在问自己。 阿芊不答,只是抬头看向远处的夜空。那里漆黑一片,如同能吞噬一切的大海。阿芊满面茫然,她似乎也没有答案。 这之后许久,二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月色从低压的云里清透出来,阿芊向宴安俯首行礼,“王女殿下,属下该告退了。” 宴安点了点头。 似乎思绪也并不在这些话里。 * 弦宫烛火不熄,宴安在庭外踱步,月色清透,她看向蜃楼,待其亮起宫灯。 宴安思量几许,忽而下定决心,向蜃楼奔去。 越近蜃楼,她的脚步却徐徐放慢,她陡然有些不敢面对游扶桑。殿上重话是她说的,耳光是她掴的,她该如何说?游扶桑又会如何应对? 是不是其实,她不该去打扰? 宴安抚平凌乱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蜃楼门前的侍卫认出了她,恭敬地低头行礼。宴安点头示意,抬脚踏上了古老的石阶,楼梯盘旋向上,每一级都磨得发亮,宫灯在走廊两侧燃烧,火光跳跃在宫墙上,描绘了一幅冗长而斑驳的壁画。 宴安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是错觉吗? 宴安顺着宫道前行,廊柱如林。游扶桑的寝殿就在十步之遥的前方,宴安心跳无法抑制地加快。 终于,她推开殿门。 殿内陈设简洁,没有多余装饰,唯有一件外衫挂在屏风上,是今日殿上游扶桑所穿的那一件。游扶桑立在屏风后,见宴安到来,她并不惊讶,目光随意一荡,又垂下眼,不看她。 宴安走近,发现襟前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铁锈般的暗红色。 “这是谁的血?”宴安失声问道,“你的血?!” 游扶桑没有搭理。她的唇侧还有淡淡的血迹,随她吐息,血腥味弥漫开来。 宴安向她走去,目光停留在那件染血的外衫,“你,你受伤了,为何不告诉我?” 游扶桑别开视线,只说:“殿下不必多费心了,即便我身死,也不过是换一人教导殿下罢了。这世上心怀仁义的人很多,有修道之能者亦不少,殿下该是很容易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 宴安的呼吸骤然静止,她快步靠近游扶桑,那双乌黑而灵动的眼眸盯着游扶桑看:“你在怪我。”她的手捉住游扶桑中衣衣袖,“你在怪我,是不是?” 游扶桑没有动,没有抽出手,只是觉得好笑地反问:“不该吗?” 宴安哑然。 宴安朱红的双唇轻轻颤抖,她脆弱道:“那你……那你打回来。” 游扶桑别过脸:“殿下没有触觉,怕是打了也无所谓吧。”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去,似乎在追忆,“殿下,我自小最恨的师娘,待我再差,也不曾这样掴掌。何况在众目睽睽下。殿下……” 唇齿间露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殿下是仗着我不会还手吗?” 宴安捉着她衣袖,固执道:“你可以还手。” “不必了,”游扶桑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无用。” 宴安沉默片刻,又道:“让我看看伤口。” 游扶桑下意识地避开:“不必。” 宴安却强硬地握住她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挣扎后又归于平静。“扶桑,是我对不起。我只是气……你分明能只是制止住素声,便如之前在百官殿外制止行刺者一般,可为何,为何,你选择杀了素声?” “她要求死,我没办法,”游扶桑渐渐抽出手,别过脸,看向别处,“殿下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殿下心怀仁爱,这很好,将来会是一个好的国君。” 游扶桑定定看着宴安,语气不惊地说道:“殿下,夜迟了,请回吧,臣要休息了。” 这一次是她赶她走。 宴安微愣,游扶桑已推她向外走,锋利的山茶花枝缠绕住她脚踝,宴安不得不走。 闭门前,游扶桑再次逐客:“这几日事多,殿下该也很累了。” 走出寝宫的一刻,宴安仍然失神,可转瞬她恍然想到:纵然我失了触觉,没轻没重,用力也许过大,可弦官仙人之姿,凡人小小掴掌,居然会伤她到了咳血的地步吗? 她于是又折返回来,肩膀撞开门扉,“弦官大人,”宴安微微喘气,“是我对不起。” 她走近游扶桑,眼底是殷切的期盼,“但我想看一看你到底伤在了哪里?” 游扶桑稍稍有愣,虽移开视线,面色却似乎变得柔和。“不必了。” 此刻月色渡进屋内,如流水一般漫过窗棂,室内烛火跳动,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宴安紧握游扶桑的手腕,低头看着两人相触之处,指尖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抚平什么。 游扶桑的手腕在她的触碰下微微颤抖,并未抽离。 宴安声音变得柔软而恳切,手已经搭在游扶桑袖口的系带:“只看一眼,也不行吗?” “不必了,”游扶桑动了动眼睫,“但是,多谢。” 宴安的目光又落在屏风外那件血迹斑斑的外衫上。她咬了咬下唇,声音略显迟疑:“弦官大人,是我对不起。只是东陵与姜氏一事,我也许……” 游扶桑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你今夜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东陵郡的事情?”她冷冷拍开宴安的手,“王女殿下还真是苦心孤诣。” 霎时间,金色的蛛丝骤现,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室内灵气暴涨,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宴安后退。 “我……” 宴安踉跄几步,脚下地砖发出刺耳的声响。 游扶桑的周身萦绕光晕,青色的灵气与墨色的魔气交织,长发无风自动。 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金色的纹路,如蛇的竖瞳。 刷—— 殿内烛火尽数熄灭。 便连月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阻隔,再也照不进殿内。 宴安跌倒在地,身前是游扶桑说: “滚。” 150-160 第151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五) ◎你明知她对你最难狠心◎ 山茶花封锁了蜃楼朱门,宴安成了被扫地出门的宾客。 蜃楼之内,月光照不进被花枝层叠封闭的居室,游扶桑身着中衣,半跪地上,咳嗽不止,喉口涌动—— 又是一朵染血的芙蓉花瓣。 是她发觉天人五衰之相后吐出的第四片芙蓉花瓣,若她没有记错,宴如是那朵煞芙蓉统共七片花瓣……到她吐出第七片,大抵,也该要命绝了。 她感觉着体内的芙蓉摇曳着那四片花瓣,愈发强大,几欲破开皮肉。 游扶桑神色一落,拿出帕子,擦去唇边血迹,往地上一丢,不再看了。 * 宴安在蜃楼前跪坐到丑时。 失了触觉,她不知冷暖,不知疼痛,只是跪着。宫人来劝,国君出面,她不去看。 宴清知在叹,耳边也有人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国师……!!” 宴安身后,众人——国君也不例外——纷纷讶异,惊诧地为来人让出一条道。 苍老而神秘的国师缓步走来,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容皱纹如波,双目深邃似古井,银白的长发垂至腰间,点缀了古朴的玉饰。一袭暗紫色长袍,尽管年事已高,背依然挺得笔直。月光在她的身上呈现出静谧的淡紫色,让人想起夜晚的冥河。 宴安不曾回头。 宴清知向孟婆俯首,“国师。” “国君大人可回避么?”孟婆道,“也许王女殿下需要一些独处的清静,心事难言之际,旁人在侧反添烦扰。” 国君点头,众人渐渐离去。 丑时月已至中天,皎洁如玉盘,月色如水银倾泻而下,透过殿宇的窗棂洒落在地面上。微风拂过庭院中林木,声响细碎,远处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啼鸣。 周围已无旁人,宴安依旧目不斜视,双膝跪地。 孟婆道:“她也许不会见你。” 宴安向孟婆说道:“我并不是跪着向求见她,只是觉得……此夜此中,我不该去别处。” 孟婆轻轻叹息。 她低下身,伸出手,在等待宴安搭她手起身,“殿下,以你如今凡人之躯,久跪会伤,陈伤会死。”孟婆款款道,声如林泉深处流,“我此刻也不过凡人身。如今耄耋,十余年后会死。等我死了,便不能在朝胤陪伴殿下了。” “是啊……”宴安垂着头,“凡人之命,便是这么短暂脆弱。” 又是长久的沉默,天上的星星升了又落。 忽而,宴安双肩耸动,她开口,唇齿溢出一声细微的哽咽:“孟长老,你知道吗?这几日我观东陵事,我想起从前九州鬼疫,那么多人,那么殷切地想要活下去……怎么就这样困难呢?”她的声音极轻,如同梦呓,“人世间求一份安稳,为何如此艰难?百姓辛苦耕耘一生,筑起的家园,怎么就这样脆弱?安稳的世界,为何……如此轻易,就可以被摧毁掉?” 宴安在询问,又在自语,“那么多时候,突如其来的灾难如何在一夜之间吞噬了一座繁华的城池,数千生灵转眼成了亡魂,只是因为某一人心有恶念,或嗜杀成性,欲望作恶——仅仅如此吗?孟长老,我不明白……” 孟婆却问:“门主可曾观察过蚁穴?” 百年已过,孟长言依旧以门主称呼她,让宴安微微一愣。观察……蚁穴?宴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孟婆于是道:“蚂蚁辛勤一生,筑起巢穴,养育后代,井然有序。它们或许也以为,只要勤勉不懈,便能安享太平。”她顿了顿,“然而,当人要修筑水坝时,无意间便可能冲溃千百个蚁穴,万千蚁族转瞬覆灭,却不知是何缘故。” 宴安眉头微蹙。 孟婆轻叹:“在凡人眼里,蚂蚁几可忽略不计;在修士眼里,凡人才是那蝼蚁;而在更大的生灵眼中,我们修士,甚至神佛,亦是刍狗。 “门主以为世间祸福尽由人为,实则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牵一发而动全身。人类在追求自身利益时,往往无暇顾及其行为对其她存在的影响。猎人追逐猎物,无意踏碎路边野花;商贾开船,不料惊扰了水底的鱼群,这些踏碎与惊扰,看似无意,对野花与鱼群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东陵之变,或许只是某种更宏大意志的涟漪,而她们……不过是那水面上浮沉的尘埃。” 月光渐渐被云层遮掩,孟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门主,所谓‘恶念’、‘嗜杀’、‘欲望’,不过是我们理解范围内的解释。天地之大,生灵之众,或许有我们无法想象的存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行事。她们的一念之差,便是我们的天翻地覆。” 宴安道:“可天地之大,我只看得见脚下这片土地。身前这些海域,百姓何其无辜,难道白白受这些苦?”她不甘心,“难道我们永远低入尘埃,永远无法理解,永远……只是任人摆布?” 孟婆摇头:“蚂蚁无法理解人,但人可以理解蚂蚁。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能够超越自身的局限,窥见更大的图景。门主若能参透,或许也能在乱流中找到立足处。” 一缕月光穿透云层,洒在孟婆的脸上,她为冥河主,是这世间见过生死最多之人。 孟婆再道:“门主所忧虑的,不正是这天地间的平衡之道吗?门主想要守护的,不正是那些如蚁般渺小却又珍贵的生命吗?门主,东陵之变虽痛,却也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世间的规律,或许,我们从来不该逃避,而在于学会在其中求存,直至借力而行。修士本就该如此,借天地之力,行人世之路。” 宴安并不答话,闭上眼。 许久都没有回答。 孟婆于是问:“门主,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宴安低眉思量。作为门主,作为仙首,作为王女——她自然想要河清海晏,黎民太平。 可作为宴安呢? 作为宴如是呢? 孟婆于是紧接着再问:“门主,您说只看得见脚下的土地,眼前的海域,游扶桑呢?她不在您的土地上吗?她不在您的海域中吗?您……又置她于何地呢?” 风声忽而起,忽而落,檐角的铜铃发出若有若无的清响。 是孟婆说:“你明知,她对你最难狠心。” “门主,切莫在眺望更广袤的黎民时,无意轻践了身边人的真心。” 又静默了许久,宴安轻声道:“我明白了。” 宴安重新停止了脊背,看向深幽的蜃楼。她端正跪姿,直至天微微亮,月亮褪去了月色。 她跪着,孟婆便守着。 她们在蜃楼前,一夜都没有离开。 * 游扶桑在一室昏暗中醒来。藤蔓缠绕在蜃楼的窗棂上,月光照不进,天光亦然。 她听宫人说了昨夜蜃楼外之事,也没什么反应,只说:“那便跪着。” “可殿下的身体……” 隔着门扉,游扶桑冷冷打断:“是我让她跪的?” 宫人鹌鹑一般缩了回去,短着脑袋,不敢说话了。过了良久,终于另有人在门外出声,打破了平静:“国君求见!” 游扶桑道:“不见。” 看向宫人,“滚。” 宫人悻悻走了,走之前却忘了紧闭门扉,才让宴安有机可乘,她一闪身窜进居室内,朝着满是荆棘的山茶花丛猛然一扑。 霎时魔气暴涨,无数花枝疯狂生长,向四面八方蔓延!花枝迅猛如蛇,带着尖锐的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绽放出畸形的花朵,妖艳而扭曲地张扬,花瓣如刃。 宴安一惊,下意识用左手臂一挡——一根粗壮的花枝顷刻如同锐利的刀锋狠狠划过她的前臂! 她身上原本就有人面灯笼的旧伤,此刻再次顿时鲜血喷涌而出,染红衣袖。 宴安的面色瞬间煞白,如同一张被抽尽血色的薄纸。 宴安虽感受不到疼痛,却无法抑制本能的恐惧——鲜血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清晰而细碎。山茶花贪婪地伸展着枝叶,花瓣颤动,如饥似渴地饮下鲜血。 “你——” 游扶桑目睹一切,愕然起身,薄纱幔帐被她的动作带起,轻轻拂动,挡在二人中间。案上青瓷盏闻声而落,摔在地上,是比鲜血滴落更清脆的破裂声。 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混合了血迹,晕染出一片红褐。 游扶桑颤抖地问:“……为何要硬闯?” 宴安气息微弱,愣愣看着血,此刻又抬眼看她:“我不闯,你会见我吗?” 唇齿开始溢血,顺着瘦削的下巴滑落,长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宴安看起来那样可怜,像月下的芦花,风轻轻一吹就要折倒,她重复问:“我不闯,你会见我吗?”她向游扶桑走去,步子很慢,在地上留下鲜红的印,停下时,与游扶桑两步之遥,近能听见咫尺间彼此呼吸声响。 “你分明还在关心我,就不要不理我。” 宴安很轻微地说。 手握上游扶桑衣袖,却因无力而又落下去,不如昨夜那般固执,可眼眶是红的。 宴安说:“扶桑,一切是我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第152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六) ◎殿下总让我觉得,我一文不值◎ 说完这句话,根本不给游扶桑反应的时间,宴安一头栽了下去。 细密的山茶花闻见鲜血而动,魔气弥漫开来,游扶桑再没办法,伸手护住她,让她不被花枝花蔓蚕食。 宴安气息微弱,不省人事。 ——游扶桑向来觉得,宴如是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对自己残忍,对游扶桑亦然。 她拿自己的性命作赌,笃定游扶桑不会坐视不管。 可笑的是,她赌赢了。 游扶桑气得牙痒,一手扶她,一手掐碎袖里一只摇铃。 周蕴……你可得来得快一些。游扶桑闭上眼。 * 朝胤的人只观今日晨起,阴雨不散,广阔的海域如同被乌云侵蚀,低压着,教人不敢多看。可到了午时,雨渐渐收了,乌云破开一道口子,似是要有仙人来。 蜃楼里,医仙大驾光临。 周蕴像是没睡醒,耷拉着眼睛,抱着大大的药箱便往寝宫里跑。推开门,满室枝蔓,天光只漏一处,周蕴无从下脚,把紫檀木药箱背到身后,向游扶桑伸出手:“人给我。” 游扶桑反问:“你搭去哪儿?” 周蕴没好气:“这里是治病的地方?” 游扶桑打横抱着宴安,并不松手。顷刻窗棂大开,枝蔓骤散,一室清净。 她将宴安放置榻上,撩开衣衫,露出左手臂。 看到宴安伤势,周蕴震怒,但又瞥见胸前琉璃石,才语气稍缓:“你是有心了,”周蕴燃起烛火,翻出檀木匣里一支玉簪大小的翠绿色长针,将长针在烛火上炙烤片刻,另一手捻起一小撮银白色粉末,洒在伤口四周,她问,“怎么伤的?” “别管这么多。” 周蕴白眼:“是是是。” 白色粉末撒上伤口,很快浮现出几点浅紫色的痕迹,周蕴目光一凝,玉针稳稳落在第一处紫点上,轻轻刺入。 宴安咬紧唇瓣,睫毛微微颤抖,却并未醒来。 周蕴忽而回头,向游扶桑道:“非礼勿视。” 游扶桑道:“我是盯着你。” “……随便。” 周蕴手指轻捏宴安的手腕,感受着她的脉象,指尖捏着玉针,行云流水般连点八处紫痕,每次落针皆精准无比,深浅恰到好处。每一针落下,都有一缕黑气自伤口溢出,是残留在体内的鬼气与魔气。 周蕴施完最后一针,额上已覆了一层薄汗。她取出一只青瓷小碗,倒入清水,再添几滴碧绿液体。周蕴道:“等她醒来后,让她饮下此药,助她排解余毒。” 又取出一只玉盒,其中一块呈淡青色的药膏,香草的气息。周蕴以指尖挑取适量,轻敷伤口之上。游扶桑看着药膏渗入肌肤。 “这药膏可促进经脉修复,驱散残留毒素,”周蕴一面解释,一面用白绢包扎伤口,“每日换药三次,七日后当能痊愈。” 宴安依旧不醒,却不知是不是游扶桑错觉,觉得她睡更安稳了。 游扶桑问:“七日之后,一切可痊愈?” “嗯,”周蕴替病人挂好衣裳,视线在她心口琉璃石上一荡,感叹,“碧水清心,真是个好东西。” 一切办妥,周蕴撺着游扶桑出去,命令道:“一切病患,都需静养。” 游扶桑知她是有话说,便与她一同向外走去。 不知不觉朝胤已春深,小雨轻柔,翠鸟低飞,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抚过沙滩上细软白沙,椰树树影婆娑。 感受这气息,似乎能看到清澈见底的海水里,小鱼结队在珊瑚礁间穿梭。朝胤的春日。 旧友许久不见,周蕴与她唠家常:“九州仙都,近来也有诡事。鬼疫之后,几个大仙门都封缄少言,小仙门如雨后春笋,尤其是西南一带,失了青城山,死了牵机楼,没有大仙门坐镇,新发的小仙门之间纷争不断,总要出点岔子。” 又道,“人间也事儿多。九州连年战事吃紧,有个顶有名的将军横死御前,死前不知从哪里学了点道法,下了诅咒,还歪打正着都成了——凡与她生前瓜葛者,上下三代不得好死。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祸又鬼怪……” 游扶桑时不时嗯一声。她对周蕴所言不感兴趣,却也知道,此时她身边失了旧友,狐狸早死,庄玄轮回,青鸾与她不算亲近,而周蕴大抵也不想与周聆唠叨这些……久而久之,身边居然无人能说话了。 是以游扶桑才听着。 心想不然周蕴得活活憋死。 周蕴又叮嘱:“总而言之,你们近来可别去九州,别去掺合,都讨不了好。”再细心附耳,“对了,这一切千万别让……她听了去。” 宴安如今是凡人身,周蕴与游扶桑又都是出神入化之修士,她倒不担心隔墙有耳,只怕游扶桑说漏嘴,把一切都给她听。可知道了又如何呢?——周蕴道:“王女凡人十五岁的身体,即便知晓,能做什么呢?白白心烦意乱。东陵一事,我算是明白,纵使入了轮回,她还是与从前一样。唉,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毛病真该改改。” 游扶桑淡淡道:“命魂如此。” 周蕴确定道:“这是病,得治。” 游扶桑反问:“你能治吗?” 周蕴摆手:“我不会。” 游扶桑于是笑了:“那就随她去吧。” 她这笑不知真假,周蕴看了平白觉得唬人。似是很失落,才会平静地扯出一个仅仅礼节的微笑。 她们向皇宫外走去,一路上宫人垂头问好。 临别之时,游扶桑再道:“周蕴,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你还记得常思危吗?此刻她应当也在九州。” 这直白命令的语气让周蕴不快:“我不是你的仆从哈。”一摊手,“出诊费算一下,七十文。药费三两,路费二百文。” 游扶桑蹙眉,不着急给铜板,只伸出手,袖里勾出一串珊瑚珠,直直亮在周蕴眼前。 硕大光泽的南海珍珠,细腻红润的珊瑚丝线,真真价值连城的好珍宝。 周蕴下意识去拿,游扶桑手向后一退,不给。 周蕴这才真把“有钱能使鬼推磨“七个字写在脸面上了,她旋即扬起一个笑:“得嘞!常思危是吧?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那串珠子终于落到周蕴手上。 周蕴美滋滋离开。 春深宫殿,游扶桑目送她离开。 姜禧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的人,游扶桑之所以觉得周蕴能找到,不过是觉得她静水流深,在找人这件事上比姜禧更有脑子。姜禧找人靠杀,杀到御道杀到鬼市,谁理她? 就算常思危能知晓一切,大概也鹌鹑似的缩着不敢现身。 谁知是不是在寻仇。 周蕴历经沉浮,周围人在她身边来了又去,什么风浪也都见过了,她能明哲保身,独身事外,靠的是脑子。而此前周蕴能答应,找人之事,八九不离十。 游扶桑走至蜃楼,便听宫人急匆匆说道:“弦官大人,王女殿下醒来了!” 游扶桑于是嗯了一声,抬起步子,不向蜃楼内,而要往别处走:“那请王女殿下在蜃楼内静养。臣不打扰。” 宫人:“可是……” “扶桑!”有人气喘吁吁来,嗓音带着香草药膏的气息。 游扶桑回身望去,年轻的王女一袭病容,身上还是挂血的包扎,像一袭白衣上绽开红梅,面容如三月梨花般病白,眼里却都是殷切的期盼。 春深似海,琉璃宫殿,海风穿过敞开的宫门,宫殿的玉瓦在西斜的天光下泛着金紫色的光晕,是琥珀的颜色。 可宴安眼底期盼比这琥珀颜色更为耀眼。 既炽热又带着脆弱。 游扶桑别开脸,静静对她道:“殿下该有病患的自觉,如此跑来,像什么样子。” 宴安权当她在关心自己,眼底绽开一个笑,步子便向她过来。可这笑还没捂暖,便听游扶桑再说:“过几日会有新的弦宫官来为殿下讲课,这几日,殿下便好好歇息罢。” 宴安的面色一下便白了,眼底的笑僵持着,没落下,居然显得很滑稽。 她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游扶桑无所谓道:“殿下听见什么,便是什么意思。” “那你去哪里?” 游扶桑并不答,转身离开了。绣着金线的靛青色长袍在她身后微微摆动,海浪般起伏。 身后春风吹过,少年疾跑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有一双脆弱的手从后面猛地伸出,手指纤细如同春笋,骨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最后一刻又变得犹豫,但终究还是乞求地拥抱住游扶桑的腰身,“你……”是宴安全然不敢置信地问,颤抖而脆弱,“你要离开?” 她的声音轻如露珠,才凝结,便几乎被春风吹散。 游扶桑感受到背后那具柔软而颤抖的身体,闻到了她发间特有的海鹤花香。 游扶桑于是僵硬了一瞬,但并未转身。 宴安将脸贴在游扶桑的背上,温热的泪水很快浸透了衣料。“你不要走……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世间,”她很轻地说道,“我想过了,作为王女我想要黎民安宁,但作为宴安……” 拥抱的手指轻轻颤抖。 她说:“作为宴安,我喜欢你。” 换成仙首和宴如是也是一样的——她心想,师姐,是我对不起。 游扶桑缄默良久,才叹息道:“短短数月,说喜欢怕是太过。” 宴安一愣,又低下头,依旧抱着她,也依旧在哭泣,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游扶桑终于转身,唇角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她为她擦去眼泪,温柔地反问:“殿下错在哪里?殿下做过一切都对——” 只不过惟一舍弃我罢了。 宴安直直盯着她,摇头:“我错在不辩青红皂白,出手鲁莽,居然打了扶桑,我错在偏偏要拿远方和身边人的真心作取舍,我错在幼稚,天真,总以为责任与情感可以两全,总以为我能一边守护黎民百姓,一边不伤害最亲近的人,总以为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而原谅我一次又一次的……任性……” 宴安咬着唇,目已潸然,声泪俱下,“我错在自以为天地宿命,将牺牲视作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扶桑的感受。我最大的过错,在于偏爱遥远的黎庶,却辜负咫尺的情意,我错在舍近求远,重彼轻此,重空名而疏至亲,眺看众生苦而……不怜枕边寒。”她哭着说,“扶桑,我真的知错的……” 游扶桑忽而心叹:愿救无明千万人,独忘堂前一盏灯。从前便是这样的。 她看向宴安:“可是,再给殿下千千万万次机会,殿下都不会改的。”游扶桑后退一步,与宴安拉开距离,心中一句未说出口的话如同沉入海底的星,极亮一下,又熄灭了:殿下总让我觉得,我的命,我的真心,一文不值。 宴安的泪水愈发决堤,却强撑着更向前一步:“我会改的!已经知错,为何不改?”她直视游扶桑的眼睛,“知错不改才是大非。扶桑,我真的会改。” 游扶桑神色松动,双肩有一瞬的颤抖:“如何去改?” 宴安微怔,眼里闪过微末的喜悦与紧张,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似的要答,却是游扶桑极快递地别开脸,很是疲惫,恹恹道:“罢了,想来殿下也会说一些漂亮话。可类似的东西我已听过太多;无谓的承诺,虚空的誓言,再听,再信,就成了我的过错了。” “……怎么会?” 游扶桑后退一步,宴安伸出的双臂堪堪落了空,泪水又涌出来,“扶桑,我不求你立即原谅我,只求你不要离开……” 游扶桑冷冷打断:“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剥去弦宫官职,游扶桑不再以臣自称,语气也显生硬。 宴安追问:“是什么呢?我不可跟随吗?” 游扶桑垂眼看她,刻意道:“我要去找姜氏,殿下也去吗?我与姜氏苟同,殿下也愿意看吗?”游扶桑淡笑一下,一双薄唇显得那么苍白,让人不禁想起前些日子的咳血模样,“殿下曾问我伤何处,我倒要告诉你,我命不久矣,而唯一的活路,在她身上。” 而心里默默道:若不跟从她的七罪走,宴如是,你也会死。 宴安显然是愣住了,她未料到游扶桑能这般自如说出要与姜禧沆瀣一气,也未料到游扶桑命不久矣,活路却被姜禧紧攥在手中。 她一时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到头来只问出口:“所以你真的要离开?你留在朝胤,或是我跟随你,都不可以?” “不可。” “为什么……” 游扶桑冷冷道:“殿下凡人身,失触觉,对我而言,也会拖累。” 话音落下的时刻,夕阳敛下最后一道光亮。春深的宫殿骤然寒冷,暮色将她们的轮廓勾勒得分明而疏离。游扶桑伫立其中,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已经清晰,眼眸清晰,眸底的冷漠亦清晰。 宴安双手紧握,指甲嵌入掌心。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 她不是没有见过游扶桑这般神色,冷漠而孤傲的浮屠城主,最擅长露出这般尖锐的讽刺颜色。可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神色会落在自己身上。 被偏爱该有自知,可如今不被偏心了,被一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忽视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悲痛。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从前的她,不也是将珍重的人排在芸芸众生之后,磨灭了她的耐心,造就了自己的大义? 游扶桑也不明白,她们为何会变成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可真的重逢,遥遥见面,真相隔山,言语如冰如冷,她们居然针锋相对。 游扶桑选择不再去看。不再去看那双熟悉的、千百万次出现在美梦中的清丽的双眼,此刻露出多么悲痛的情绪。游扶桑错开视线,不再理会,而阔步走了。 便是这时,身前有鸟雀急促地飞来,细小的足尖悬挂着一个小小信笺。游扶桑伸手接过,是周蕴传来消息: 九州地界,有望找到那个姓常的了。只是我不太清楚,你是要把人带走,还是要把她杀了? 第153章 招阴幡醉里梦黄粱(七) ◎少年却如残灯将熄◎ 杀了做什么?周蕴,你是邪修吗? 脑内匆匆掠过这句话,却没有落笔写,因为游扶桑大概已能想到周蕴的反问:你不是吗? “……” 游扶桑于是用灵力在信笺上龙飞凤舞写下:留着。活口。 再一拍白雀臀尾,白雀飞回九州。 周围宫人只见游扶桑的肩上凭空栖了一只雀儿,尔后身影化作山茶花,一绽,一散,人与雀儿皆不见了。 * 游扶桑转瞬来到蜃楼收拾行囊,但发觉并没什么好带走的,于是只是清除了殿内魔气。 她推开窗。 如同一年前她扫清京城外山庄门前尘埃,此刻她在蜃楼内踱步一圈,几乎要走,一人疾跑来:“仙师,您真的要离开了?”是宴清知,她刷地一下跪到地上,与数月前京城外,鬼新娘的破屋里,与游扶桑初相见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了,“宴安幼稚,十五六岁少年,您就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她这次吗?往后、往后该罚都会罚……” 游扶桑未回身,淡淡道:“也许我来朝胤就是个错误。” “怎么会!”宴清知急切道,“我做国君多年,向来知晓海屿之国,水患多发,二月海啸,三月狂风,四月山火……年年如此,循环往复,唯有敬天顺时,方能求得安稳。然则今年不同,二月海波盈而不溢,三月清水温顺如镜,四月山林青翠如初。往年令百官与我皆忧心忡忡的天灾,如今竟一一平稳度过。我知这并非幸运,而是因为有您在——水患与狂风不会自然消退,是有人在背后化解。若非仙师,人面灯笼之事不会这般轻易地解决,东陵之难必然蔓延,甚至举国奔丧。扶桑仙师的好,我都记在心上,无以为报……” 游扶桑笑笑,打断道:“你知我不是真的来顺国运的。” 宴清知道:“我知您为王女宴安而来,如今做错事最多者,也是她。从前宴安沉默寡言,被剥夺了五感后渐渐也丧失了喜怒哀乐似的,从不表露心声,日升月落,世事流转,她活着,却仿佛仅仅是存于世间,分明正是少年时,却让我想到将熄的残灯,似不久于世间。 “可如今遇到您,您教她留意晨曦透过窗棂的颜色,教她分辨雨落屋檐的轻重,甚至有一次,在夜深人静时,我看到您教她观天象,她眉眼弯弯,居然在笑。 “那笑像春雪消融时滑落的水珠,转瞬即逝,我却听到了。我忍不住哭泣,却不是为悲伤,而是感慨,宴安终于变得开朗,不是强作欢颜或礼仪,而是自心底,真正去笑。 “喜怒哀乐,怒与哀伤她也一一承受,无论是因东陵之事,或乞求您不要离开……她砸了东西,不允许宫人靠近,拒绝医师为她上药,虽然总让人头疼,但……” 说到此处,宴清知忽而一笑,满是欣慰,“我总觉得,她总算变得像个孩子了。” 游扶桑听罢,心里冷哼:她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她不上药?不许医师靠近?”游扶桑问,“你便和她说,性命是她自己的,生或死,本质与我无关。与这世间任何人都无关。我去意已决,她也并不该来寻我。好好待在朝胤,我还可能回来找她。” 宴清知于是看着眼前清光一闪,无数山茶花瓣如蝴蝶翩跹而去,涌向看不见的天边。 仅仅一瞬,再也没有游扶桑的身影了。 * 商队络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马车上二位女子,一仙一鬼。仙者眉目清冷透骨,素衣胜雪,更似白梅梦三分;鬼者容貌艳绝妖冶,朱裳似火,宛如山茶燃半梢。 马车颠簸时,仙者将珠算盘拨得啪啪响,头也不抬问:“都说了京中有诡事,你怎么还是来了?” 游扶桑无所谓道:“想来便来了。” “不怕她来找你?” “不会。她认死理。说了她在朝胤乖乖等,我会回去找她,她便不会四处乱动。” 周蕴问:“留她一人在海岛,你不怕?” “怕什么?孟婆也在。” 周蕴打断:“姜禧也在。姜禧其人,心性不比岳枵好多少。” 游扶桑道:“……马上就不在了。” 周蕴收起算盘,拨了拨手间紧攥的赤珊瑚珍珠,呵呵一笑:“倒是要是真出了事情,怕是后悔也来不及。” “决定了便没什么好后悔了。”游扶桑漠然道,“我还喜欢她,也许她也喜欢我。只是不合适。” “如何不合适?” “如何都不合适。眼下最不合适。” 倘若说她与宴如是之间,处世观念的差别与矛盾是一场沉疴,二百年前鬼疫,城楼上的生离死别只是延缓了沉疴的发作,而从未根除。 沉疴沉疴,倘若要根除,谈何容易?怕要刮骨疗伤,才有用处。 思及此,游扶桑摇了摇头,看向马车外风动。她们此行正是去往香径寺,在京城以北,宴门以东,与御道十万八千里。周蕴所言线索,便在香径寺中。 御道在常年积雪的极北之地,姜禧当年在御道大开杀戒,之所以畅通无阻,不过是常槐与常思危已死了,常桓辞去御道职责,躲去一座寺庙,带发修行。御道不再有什么能排得上号的战力,姜禧屠门异常轻松。 “……果然,姜禧找人,靠杀。” “是呢,”周蕴耸耸肩,“杀到后来也没找到。” “可常桓辞别御道后,是去了香径寺,姜禧居然没怀疑过这里?” 周蕴道:“怀疑过,也来过。彼时常桓为赎罪,当着姜禧的面自毁了修为——毕竟常思危肉身之死,是死在常桓掌下——不过姜禧仍不解气,又断她一手臂,再将香径寺闹得天翻地覆,才悻悻离去。” “她也屠了佛门?” “倒没有,只是砸了些牌位。” 游扶桑:“噢。” 周蕴道:“常桓自损如此之多,本以为是为了御道事偿还,如今想来,也是为了保住香径寺众人性命,保住常思危。” “……是以彼时常思危已在这寺庙中了?姜禧没有找到她?” 周蕴摇头,“姜禧大闹香径寺后一年,岁寒冬,常桓自茫茫大雪里带回一个小孩,取了名,叫常生。” 游扶桑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也对,这御道书生和圣手,本身关系便好得很。如今远在寒山寺,相互扶持,也是合情合理。 马车停在寺庙前。 周蕴与赶车人交了银钱,又与游扶桑说:“马车开销一百三十四文,你一半,我一半,于是,你又欠我六十七个铜板。” 游扶桑:“噢。” 摸遍上下,没有铜板,只得先欠着。 香径寺在山上,而人间四月时,山上始绽桃花春。新发的桃花稀疏,有一人正在门前扫去年冬的落叶。 那人见了周蕴,本没什么表情,又见了游扶桑,才大惊失色。 “周蕴,你把我卖了?”常生丢下扫帚,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周蕴,你为了几枚铜钱,就这么把我卖了?” 周蕴道:“不是为了铜钱。” 游扶桑驻足在门外:“我并未说明来意。” 常生崩溃:“可你与姜禧本就是一伙的!” “……”游扶桑轻声问,“你也这么认为吗?……” 常生情绪陡然变得激动,根本听不进她所言,向前一扎跌倒在石面,手撑着地,居然将头砰砰地往地上撞:“她还想怎么样?她屠了御道上下,杀了九州那么多书生,她还想怎么样?如今她消停一些了,你们又找上门来了——放过我好不好?放过我好不好?” 她崩溃至极,语无伦次。鲜血溢满额头,她似是受了惊吓般又是哭又是喊,寺庙里很快有人围来,她们认得周蕴却不认得游扶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是常桓姗然而至,左手成刃,打在常生脑后。 常生双眼一闭,晕过去。 常桓搀扶住她。 常桓虽祛了修为,两百年过,容貌却未怎么变。她向游扶桑与周蕴道:“她受了刺激。此处不宜多说,你们随我进屋去。” 周蕴先挪了步子,游扶桑于是也跟上。她心说,这常桓在寺内修行,心性果然厉害,丢了手臂,丢了修为,再遇到与敌人相亲的旧人,说话能这般心平气和。 游扶桑走进寺庙内,耳边吹过清风,她后知后觉,似是丢了一瓣玄镜耳坠。原先玄镜碎片化作耳坠,挂在她耳垂上一左一右,如今只剩下右侧,左侧不翼而飞。 如此丢了一半,游扶桑再召不出玄镜。 而游扶桑甚至记不清是何时不见的。 这几日她的心思确不在这玄镜上,便不甚关注。玄镜这一类的法器,绝无可能是被谁偷摸取走,且让游扶桑毫无知觉。只能是……玄镜自己,自行去了某处。 可她能去哪里呢?留在朝胤吗? 游扶桑也困惑。 前方,是周蕴催促她:“想什么呢?进屋呀!” 游扶桑这才跟上。她摘下剩下的耳坠,放进袖中,与周蕴一同进入寺庙之中。 * 朝胤弦宫内,月高悬。 宴安再次陷入噩梦。 她梦见城外乌泱的人马,一箭从中射出,刺破云霄。 是正道向浮屠城宣战了。 她从中惊醒,却是梦中梦,这一梦,她已是王女宴安,却看见宴清知被齐盖头的鬼新娘咬断脖颈,而鬼新娘身后魔气源头,是一朵山茶花。梦里王女惊骇,欲为母报仇,于是擢起长弓,对准一人—— 长弓带起风声,风吹开那人额前的长发。 那人也冷冷看向她,笑意冷漠又讽刺。 游、扶、桑! 长箭射出,宴安从噩梦里惊醒。 “嗬……嗬……” 她不断喘息。 漆黑的瞳孔在黑暗中涣散,宴安渐渐缓和了呼吸,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左手臂上。 伤痕狰狞,结了痂的边缘已经泛黄,甚至开始泛青。 宴安知晓它早该上药了,却迟迟未动,也不许旁人来管,她凝视着这伤痕,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却闻到它散发出的一丝腐朽气息,但触感却如同死去。 每日换药三次,需做足七日。 七日之后,一切可痊愈? 嗯……碧水清心,真是个好东西。 那日的对话如梦呓般浮现在她耳边。宴安的心脏越跳越快,不自觉地握住胸前的琉璃石,这是游扶桑曾留给她的琉璃石,承诺只要她捏紧石头,游扶桑便会来到她身边;可自游扶桑离开朝胤,这琉璃石再也不会亮起了。 宴安能怪谁? 她只能怪她自己。 视线移向枕边,有一朵被她偷偷藏起的山茶花,是游扶桑走后,宴安去蜃楼翻箱倒柜,才从缝隙里发现了这么一朵花。 山茶花静静地躺在枕边,花瓣在夜色中依然鲜艳。然而,宴安看得清楚,花朵散发出的并非花香,而是一种幽暗的、几乎能够被看见的魔气,如同墨水一般,在空气中蔓延。 窗外,破碎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那光芒冰冷而疏离,似一片碎裂的镜面。 仿若真的有一面镜子伫立于此。 宴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刹那间,又听见一个空灵的声音从中传来:“有心魔,便会入魔。” 宴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是幻听吗? 她的右手抱住左臂,护住那些伤痕,是防御的姿势;可眼睛却无法从那些如月的镜面上移开。 “是……你在说话吗?” “有心魔,便会入魔。” 这一次,宴安真真切切地听见,那镜子碎片,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154章 招阴幡醉里梦黄粱(八) ◎你不爱她,你只是想要完满◎ 古寺山雾缭绕,香径寺的桃花才冒了新芽。禅院门前青苔覆石,檐下风铃轻响。 寺庙住持让出禅房,常生躺在榻上。 常桓剃了长发,眉目舒展一些,一身裟衣,与禅合意。她倒一壶热茶,分为三杯,热气氤氲而上。 游扶桑接过其中一盏,晾在手边,余光逡巡向榻上常生,直言道:“不曾预料到这个情况。” 她以为常思危对姜禧情有独钟,爱到疯魔,不曾预料她对她避如蛇蝎。 常桓笑笑:“人是会变的。少时会因为商铺里一只珠簪的花而惊艳,难以娜步,长大了未必。” 游扶桑道:“就算不再惊艳,也不至于厌弃吧。” 周蕴却道:“未必,”茶杯一转,茶上花沫皆散,“人心变幻无常,人与人之间更是大相径庭。何况她与姜禧……本就是孽缘。” 游扶桑沉默几许,道:“如此,前来找她,反倒是我的过错了。” 常桓双手合十,闭上双目:“纸包不住火。你不找来,姜禧也总能找回这里。”片刻她睁眼,问游扶桑,“你既然来香径寺,可有什么打算吗?” 游扶桑道:“我是打算引来姜禧。如今她在朝胤,那是个小国,经不起她多造弄。如今她在搜集七罪,唯一能让她中止之事,只有……”她的视线来到榻上常生。常生紧闭的双眼不自觉地抽动两下。 禅房观音救苦,慈眉善目,桌上一盏青铜油灯与几本经卷,被风吹开几页。 游扶桑言归正传:“我此次回到九州,还有一事相问。二位可知道更多……与从前玄镜预言相关的故事吗?” * 山上的桃花在五月初时开到最盛。 即便到了深夜,月光穿过窗棂,桃花依旧鲜嫩。只是此夜子时氛围远不同从前,月光透过桃花缝隙,在地上投下一张光影织就的网。 禅房幽静可闻落针。 游扶桑藏身在佛像后方,耳畔只闻风吹木椽的咿呀作响;眼中寒意映照月光,宛如刀光。 山茶花绽放在寺内暗处,立柱,帷幕,供桌,一张一合似在呼吸,锋利的花瓣似兵刃蓄势待发。 山茶花早已蔓延,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子时过半,木门被轻轻推开。 来了! 这一个月,游扶桑将常桓与常生的消息散播回御道,又全力隐藏身息、藏匿于古寺,等的便是这一刻。 按照鬼气的强盛与脉络,游扶桑猜测姜禧此行向香积寺,八成是用了真身。 但狡兔三窟——如果游扶桑依旧错算,又怎么办? 那便毁掉招阴幡。 游扶桑或许计谋不足,实力却实在过硬,她有把握彻底毁掉那面幡旗。姜禧未必要杀,却一定要捉来问个究竟,就当是为了共夺七罪,远赴九重天之事,也当是…… 游扶桑为朝胤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便是此刻,一道雀跃的身影踏入月色中。 游扶桑眼神一凛,山茶花亦闻声而动。 可刹那,她又显然愣住了。 眼前的姜禧绝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手持血刃、眼中满是杀意的恶鬼。 姜禧一袭黄裙,低低挽起的发髻间点缀着几朵白色小花,容颜如洗,目光清澈而明亮,她轻盈地走过大殿,裙裾在月光下摇曳,如水波纹,脚步轻快,如蝶蹁跹。 真是清纯,仿若未经风雨的春日山桃——游扶桑猜测这是她与常思危初见时的模样——眉目是显而易见的雀跃,绝无一丝恶鬼嗜杀相。 游扶桑的身形隐入佛像内,山茶花依旧在阴影里蛰伏。 姜禧推开禅房的门。 常生蜷缩在简陋的木榻上。这几日她萎靡不振,每到夜中,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惊醒。 她看着姜禧此刻模样显然也是愣住了,才给了姜禧可乘之机,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常思危……” 姜禧的手抚摸着常生的发丝,捧起常生的脸,轻吻她的额头,带着令人战栗的温柔。 常生的身体先是僵硬,继而颤抖,她尽力推开姜禧,却推不开。 “……姜禧!!” 她在姜禧胸前闷声,急促地喘息着,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她早已崩溃,走投无路般地尖锐地叫喊,口不择言,“放过我,放过我吧!我不懂啊,你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这一段哭丧的话,显然打搅了姜禧的雅兴。 此刻的姜禧分明是一个戏台上款歌的花旦,正扮演断桥外某位久别重逢、执手相看泪眼的情人,沉浸在离散重聚的戏中。精心布置的戏台,挑选的黄裙低髻,每一个眼神与拥抱,妆容、发丝、每一寸呼吸——都是她精心描摹的唱段。 可如今常生一句话,多像一盆冷水从戏台顶上浇下,一举将她从梨园仙境拉回尘世泥潭,警示她一切虚幻已破,昔日旧情早已成灰。 于是,姜禧的唱腔被硬生生截断。 姜禧面色一瞬阴沉,眼中温柔刹那化作寒霜。 她还是她,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从未有变。只是今夜不知如何雅兴,想与常生唱一出久别重逢的戏。 可惜常生不识好歹,坏了她兴致。 姜禧发间百花皆化作鬼气,抬手召出招阴幡,她牵制住常生脖颈,眼中戾气。 “常思危,你胆敢再说一遍吗?” 常生深呼一口气,喊道:“姜禧,放过我吧!放过我吧!你喜欢我哪里?喜欢眼睛,我宁做瞎子,喜欢声音,我宁做哑巴——” 话音未落,她被一把推开,夜间的春风忽而变得响亮,姜禧发上的玉簪坠落,滚在榻上,骨碌碌的声响。 常生被推得平躺榻上,姜禧坐在她身上,眼眶透红,眼底盛怒,开口却拖出哭腔:“常思危,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喜欢你,你便要去死吗?你……你居然恨我吗?” 常生看着她,似是笑了,又似在哭:“你看,姜禧,你看,你把你自己都感动了,”她哈哈一笑,眼眶是红的,“姜禧,你能不能认清楚——你根本不喜欢我,而我也早就不喜欢你了。” 姜禧微愣,常生推开她,继续说道:“姜禧,其实你从不爱我,你只是想要完满。修道之路要完满,情爱之路也要完满,有一丝差错,你就无法忍受。你曾问我,想要什么,权力?财宝?我曾说,我想要你爱我。你听完,笑了,说蠢货。可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爱吗?你不爱我,又为什么纠缠我?我曾以为你纠缠我,说明其实、其实你爱我!只是你不懂得表达……不,不,那时我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人。如今我懂得了。姜禧,你要完满,你只是想在你写好的、以你为名的戏文里,你完满的人生里,选出一个足够仰慕你的人,这甚至是个丑角……那是我……” 常生泣不成声,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姜禧,你在扮演一个多情的角色,即便你根本只爱自己!” “住嘴!” 姜禧厉声喝道,随即咬碎一口银牙。身后的招阴幡猎猎作响,黑色的幡面如同活物般舞动。 招阴幡骨干是一柄长剑,在阴风中闪着冷光。 岂料常生一把夺过剑,眼神决绝,将冰冷的剑锋抵在自己喉间,一线鲜血顺着锋刃缓缓溢出! 眼见鲜血溢出,姜禧皱眉问:“常思危,你在用你的性命威胁我?”她神色复杂,勾起唇角,故作姿态,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自刎可以,但你想清楚了,以招阴幡自刎,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常生目光直视姜禧,手上剑锋更为加力,血珠沿着白皙的颈项流下:“姜禧,你告诉我,当我把剑架在脖子上的那一刻,你想的是‘要找我下一世轮回很麻烦’,还是,‘常思危,你不要死’?” 姜禧眼中闪过犹豫,似是意外她的反问。 常生了然。她苦笑,手腕一转,长剑越陷越深。 暗处的游扶桑大惊失色,山茶花循风而动,却被一旁的常桓按住手臂制止。已被废掉经脉的右手臂,此刻却有千钧重,压在游扶桑的心口。游扶桑难以置信地看向常桓,却见她目光平静,摇了摇头:“常生这些年,入夜也不沉稳,总是梦遇姜禧。或从前亲近,或此后分道扬镳。她睡不好,又是凡人身,身子每况愈下,虽是二十少年时,却如古稀老人,每到寒冬,咳嗽不止,每到春深,又百病缠身。” 常桓低叹:“人之一生,有多少选择如同相对的剑锋,进退皆是伤痕。情之一字,又最是难舍。她们之间,早已纠缠太久,太过。今夜了结,也是解脱。” 鲜血在禅寺的月光里溅出,一如从前染尽桃花扇。 姜禧跪坐在榻上,身前是温热的新死去的人。血还在涌出,凡人的身体便是这样脆弱,一剑割喉可毙命。 姜禧的双肩微微颤抖,身躯摇晃,指尖瑟缩成拳,又猛然张开,眼眶泛红,眼底涌动着情绪,像一潭被风吹皱的水,波澜不断。直至这潭水翻涌而出,成了眼泪,滴落在招阴幡黑色的幡面上,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响。幡上的亡魂为之震动,禅房鬼气蔓延。 片刻,姜禧收尽眼泪。被秋霜打过的花朵迅速凋零所有柔弱,重新变得狠毒,很突兀地,姜禧道:“游扶桑。” 禅房夜里无声。 窗棂外的月光如水般流泻进来,照在常生已然冰冷的躯体上。 常生的血在床榻上缓缓蔓延,黑得发亮。 “游扶桑!!!” 姜禧厉声喊起来,声音割裂了夜的静谧。招阴幡上亡魂如浪潮涌动,无数灰白的面孔,在黑色的幡面上若隐若现,发出尖锐的哀嚎。幡面猎猎作响,卷起阵阵阴风,将禅房内的月光吹得七零八落,忽明忽暗,成了禅房宁静地里无数惨白的、扭曲的影! 姜禧面容显得愈发苍白,面上泪痕未尽,双眸已如同两潭死水,黑暗深不见底,她的双唇红得妖异,嘴角是扭曲的弧度,阴冷而锋利的,牙齿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游扶桑,我知你在暗处看。”她的笑容诡异而狠戾,“尊主,这出戏,好看吗?赏尽兴了吗?” 游扶桑不再藏匿,禅房的阴影处绽开一朵山茶花,魔气浓烈。 姜禧在榻上站起身,招阴幡带起的亡魂毫无怜惜地碾过新尸,夜风里,有人呜咽哀嚎。 与此同时,游扶桑的身后,一朵硕大的煞芙蓉缓缓绽放,花心洁白如雪,清气至纯,花瓣边缘却透着骇人的血红,如利刃锋利。 那是久违的煞芙蓉与乱红垂泪。 姜禧不甘心,终要一试,抬手召来招阴幡。 魔气与鬼气相撞,此消彼长,激荡出的刺目青紫光芒照亮了整个禅房。 姜禧的力量慢慢积攒到最峰,可拼尽全力后亡魂尖叫着四散而逃。她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她很了然此刻境遇,于是在魔气与鬼气相抵的最后一刻,她陡然松开了手!! 招阴幡失去依仗,被赤色的芙蓉花瓣尽数贯穿。 游扶桑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花瓣刺穿招阴幡,再捅过姜禧心口! “你——”游扶桑也是惊骇,这种程度的进攻姜禧全有机会躲避,“为何不避!?” 姜禧双目微垂地看向她,不再闪烁锋芒,只余疲惫和释然。 “反正,也打不过你。”她低下头,不去看心口窟窿,却只轻飘飘嘁了一声,似是恼怒,又分明是笑的,“怎么到死前也打不过你。” 再抬起头,一双眼居然落出泪珠。游扶桑从未见过姜禧落泪,而此刻她确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尊主,爱究竟是什么啊?她为什么总是要求……我爱她?……” 游扶桑恍然失措:“姜禧……” 姜禧却打断:“算了。不和你说这个。”她强作镇定,语气平缓,抬了手,丢给游扶桑一个芥子袋,“其实呢,我早就知晓,收集七罪,却不是造孽,只有杀了我,才是真正收集了贪婪和慵惰。这芥子袋中有一盏人面灯笼,和最初一颗黄粱梦丸,你拿着它们……”又忿忿道,“真是便宜你了。” 她在魔气蔓延的禅房里微微站直了身子,她心口有血,招阴幡又已不在,没有支撑,站得尤其费力。 游扶桑的山茶枝慢慢站起,似乎要去搀扶,姜禧避开,只说:“我提醒你,朝胤有三罪。而那忮忌之罪,便在您师妹身边。”她轻轻笑,一如从前玩世不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尊主,可不要不信我啊。” 话音落下,姜禧掌心浮现出最后一颗乌黑的药丸。 姜禧的双眼忽明忽暗,声音虽平静,眉头却微微蹙起,指尖不自觉地颤抖,时而紧握成拳,时而又猛然松开。某一瞬间,瞳孔忽然放大,眼神恍惚,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够了!够了!都闭嘴……闭嘴……”她突然双手抱住头部,指甲深深陷入头皮,“不是蠢货……我只是……” 招阴幡已毁,心里却仍有千百声音此起彼伏——“自寻死路的蠢货!”有人责骂,“你本可以选择更好的道路!”有人质疑,“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有人尖锐地叫,“常思危!常思危!”“姜禧,其实你活得也很累吧?你究竟为什么而活呢?你的道心在哪里?”也有女人叹惋的声音,“可怜……可怜……” 声音如同利刃,在姜禧的脑海中肆意切割。 姜禧的呼吸变得急促。 须臾,她猛地仰头,将手中药丸合口吞下。 电光石火,姜禧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平静,是药丸在生出效用,于是姜禧的脑海中,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一片宁静。 解脱了,解脱了。她想。 姜禧的身体逐渐变淡,化作点点荧光。 随着最后一缕荧光消散,禅房重归寂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游扶桑只听得姜禧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不必留我,是我自甘堕入黄粱梦。” 不知这黄粱梦里,是否也有桃花盛开呢? * 朝胤的宫殿,这一整月,弦宫怪事不绝。 王女闭门不出,无人可进宫内。月升月落,宫外海鹤梨花一夜俱成了山茶。 宴清知原本担忧女儿身体,却见那山茶,心想也许是游扶桑留给她了什么东西…… 何况弦宫外荆棘丛生,国师找不到,帝师也远去,朝胤再无了身负修道之能之人,凡人闯不进弦宫。 宴清知无法。作为国君,她还要宽慰群臣。 那一月终了,久居阁内的王女推开门扉,身影在春末的天光中若隐若现。 一袭轻薄的淡色长裙,裙摆随风轻拂,外罩半透明的薄纱外衣,在天光下泛着细微的光晕,像她身上的一层薄雾。发间左耳,是一枚破镜碎片似的耳坠,右耳无坠;腰间一条银丝绣花腰带,颈间一枚精致的银质吊坠,镶嵌一颗浅蓝色琉璃石头。 年轻的王女看向众人,眼神带着一丝似醉非醉的朦胧,仿似刚从甜美的梦中醒来;姿态慵懒而优雅,像一幅糜醉的春画,令人不敢直视,却无法移开目光。 宫人纷纷抽气后退,欲看而忘言。 宴安定是变了,变得与游扶桑那般半身鬼气——可宴清知看着她,有什么奇妙的力量强行篡改着宴清知的神思,让她不疑有它。 于是只注意到,少女手臂伤痕光洁如初,伤痕不再,纤白的肌肤泛起的光泽如同珍珠,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似蜿蜒在雪地上的溪流。 宴安望向春末的宫殿,开了口,依旧如常,仿若这一月无事发生过。宴安柔声道:“母皇大人,春日如此美好,我却因养病而错过了。如今我已经痊愈,可否与我一同去看看宫外残留的花朵?” 声音清澈如山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像有什么从她的心口破土而出了——是一朵山茶——才让她战栗不止。 山茶花娇艳而带着几分凄美,像这个零落的春日。 这个百花寂败,只留黑色的山茶花死气沉沉低垂着将断未断的头颅的,诡谲的春末。 “母皇,”她向宴清知伸出手,意欲让她搭着,仿若国君才是她的侍从,“陪我一同去赏山茶花吧。” * 王女与国君前去殿外赏花,宫人趁机清扫殿内。弦宫一室瘴气,却并非难闻,反而好闻得怪异,从没有一种气息,让人闻来便会想到香甜的美梦,真想大醉一场…… “屏息!” 在宫人纷纷醉梦时,侍卫长阿芊忽而怒斥,她向每人丢了一只纱罩,作为蔽口巾:“都戴上!不然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宫人连连说好,戴上纱罩捂住口鼻,专心扫洒。便无人注意到阿芊身后,有一个行为诡异的侍卫,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进入了王女的弦宫。 那是风荻。 素声死后,阿芊作为侍卫长,负责埋葬。风荻灰头土脸地闯入她家中,不由分说地跪下来:“求你为素声报仇!” “如何报仇?你连真相都不知晓。” “左右真相与那妖鬼帝师脱不了干系,而对付妖鬼之人,就要用妖鬼的办法……” 阿芊皱眉:“是什么?” “我需要王女宴安的一缕头发。” “……这是什么说法?” “照做便是了!”风荻避而不答,只万分认真地说道,“若为素声报仇,只能这么做!” 如今王女外出赏花,她们潜入王女弦宫,是最好的时机! 她们步入紫檀木雕花的门扉,玉阶浮沉在雾气里,珊瑚屏风,四季花神,朱红、黛青、金缕勾勒花影纷呈,四时长春。 走进殿内,四壁镶嵌贝母,穹顶流云金缕,轻轻摇曳似夜空流霜。凤榻垂落流苏,案旁琉璃熏炉,榻上云纹锦衾,丝绸光泽仿若水波荡漾。 风荻看得如痴如醉,又迅速收回目光——很快就都是我的了,她想。 如今只要找得王女发丝…… 风荻找得用心,岂料殿内一尘不染,完全没有王女一根发丝。风荻不免失望,又不敢表露太多,毕竟是偷摸着跟进来,情绪反复必遭人怀疑。 恰是此刻,阿芊从袖里偷偷摸出一丝长发:“风荻,我在此处寻见一根。” 风荻双眼一亮,一把夺过:“多谢!!” 恰在这时,殿外宣殿下回宫,宫人屏退,王女推开门扉。 宴安仍是笑着的,即便遇见殿内不速之客,笑意也不曾消退。 而风荻看着她,仿似有些得意忘形了,将那发丝揉作一团吞入口中,她想,宴安,宴安,此后你的一切,都将变成我的! 宴安歪了歪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吞下头发的风荻眉目忽然舒展又张开,如千面鬼一般无端地变幻起样貌,时而年少,时而苍老,时而刚硬,时而柔和——最终变得腐朽。 如同砌得过厚的灰墙上,粉层扑簌簌地落灰,风荻的五官也在此刻尽数落下。她的面目骤然融化,成了一张不人不鬼的死人相! 那脸已经看不清晰了,大概死去月余的尸体上才会有这样一张脸。 风荻抚摸着自己的脸,无措地发出尖叫:“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宴安凝视着她,也捂住口鼻,未捂住的上半张脸万分惊讶——这是殿内所有人都会露出的神情——可被手掌遮蔽的下半张脸,她急促地呼吸着,贝齿轻咬着抽动的下唇,浑身战栗,分明是在兴奋! 不一会儿,风荻的尖叫戛然而止。 风荻陡然栽倒下去,腐朽而诡异苍老的脸上,双目圆睁,瞳孔扩散,俱是惊恐的目光。她倒在宫殿阴影的地方,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爬上她新死的身体,原是藤蔓。 藤蔓在风荻的伤口处蜿蜒,犹如黑色的血管,渐渐缠绕她的四肢、腰身,而在她心口,以惊人之速再开出一朵山茶花,花瓣张、合、张、合,宛如一颗畸形的心脏,正在跳动! 正是这朵山茶,轻低下头,将风荻的血肉吸食——殆尽!! 第155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一) ◎背脊不自觉弓起,汗珠顺着锁骨滑下◎ 深幽的宫殿里,血腥味扑鼻。 后知后觉才有人尖叫,那声音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尖利如刺,在宫殿间回荡。宫人的双腿如灌了铅般动弹不得,瞳孔放大,面色惨白如纸。几人跌倒在地,连连后退,却盯着那尸首,无法移开目光。 这死亡实在过于诡异。 尖叫惊动了附近的宫人。一位年迈的嬷嬷最先赶到,她曾侍奉宫中数十载,见过许多生死。 嬷嬷越过惊骇的宫人,走近尸体,顷刻也变得双手颤抖,却到底尽力沉着,目光掠过殿内所有人,沉声问道:“今日为弦宫清扫,当有侍者二十,侍卫三人,可是……这人是谁?她不在名列之中,为何出现在此刻弦宫?” 有小宫女闻言一惊,虽颤抖着腿,却还是答道:“此人死前举止怪异,也许是偷学了什么禁术……” “何为怪异?” “她……她吞下了什么东西……然后整个人……开始嚎叫……” 嬷嬷皱起了眉,单膝跪地,想要查看死者样貌。死去的人死不瞑目,皮肉细微地腐烂了,嬷嬷隐约觉得熟悉,却又有些拿不准…… 宫殿里充斥着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和惊恐的窃窃私语。 直到有人颤抖着上前,指着尸体道:“这是……素声的脸!她、她、她分明在月前便死去了啊!!” 素声死不瞑目、亡魂回宫报复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尤其她死前的山茶花与亡灵身上的山茶花如出一辙,更是证实了这个说法。 她的尸体被大火焚烧,驱邪的法事做了一轮又一轮。 次日午后,皇都外,侍卫快马加鞭去到与东陵相近的义庄,终于又回来:“素声的尸体仍在,只是……” “只是什么?”宴清知追问。 “她、她没有脸了!!” * 有两个素声? 近来皇宫内为了这事儿炸开了锅。有人猜疑,有人惊骇,而大多却是想问而不敢;毕竟谁不怕鬼? 只有静夜宫中,阿芊坐在假山旁,慢慢摩挲指腹厚厚的茧,若有所思。 那缕头发是她递给风荻的。 而也只有她知晓,这头发并不属于宴安,而是素声的。 当先前风荻向她讨要王女的长发,阿芊心里便有预感,她欲对王女不利。 素声死时,阿芊亦在殿内,旁观殿内之事,她知道王女并非恶人。可风荻不知。风荻只将皇城内享福之人都划作敌人——她知这世上有人饥寒,有人享受繁华,可当真真切切看到与她相同年纪的人,享受无尚荣华富贵,总是更难受的。 她凭什么这般幸运?我为什么不能变作她? 也许风荻是这样想的。 此为忮忌。 岂料阿芊亦有私心,给出的长发……居然是素声的。 这个月余之前便死去的人。 无意促成这场血光之灾。 阿芊捂住面颊,在无人的宫道上,失声痛哭。 月黑风高。 ——那哭声飘呀飘,飘作咿咿呀呀的鬼唱段,飘进了弦宫内。 寂静宫内,微弱的烛火不断跳动,金銮柱,夜明珠,红纱帐低垂,龙涎香氤氲,珠光贝母细微地停留在墙上,淡淡荧光。 似乎有人在哼歌。 但一静,殿内分明无人说话。 王女对镜自照,左侧耳朵耳垂处,一片琉璃镜似的耳坠,虚空地悬在耳下,她四处抚摸,摘不下来。 僵持片刻,似是着急了,生拉硬扯,拉不断,扯不下,额角沁出细汗,华丽的衣袍在烛火里泛起冷光。直至将耳垂拽得血红,耳坠依旧不动如山,她一狠心,快步翻找紫匣,寻出一把剪子。 “……那就把耳朵割下。” 话音落下,烛火突然剧烈摇晃,王女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分裂成两个人影——第二个影子说话了,是在轻笑:“多年未见,小少主自残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 宴安停顿,厉声道:“滚出去!” “滚?滚去哪里?”影子在殿内飞快地旋转着,宴安无从捕捉,只能任其不断地在自己脑海里尖锐地大笑,笑声似风,摧枯拉朽,将宴安所有思绪都搅乱—— 却又在某一刻,停下了声响。 影子停留处,暗淡的角落,忽绽开一朵可怜的,摇曳的山茶花。 玄镜婉转道:“这可是你师姐的山茶花哦……”她的嗓音如水,如泣如诉,“小少主,你不是问我,如何能让你的师姐来找你吗?你不是说过,为此能付出一切吗?” 宴安陡然顿住,咬紧牙关。 玄镜低言慢语,如同鬼魂轻轻附着在宴安耳后,“小少主要怎么对付我呢?总是想要以命换命,舍命救苍生的少主啊,可如今身是凡人,性命不值一文,谁又和你换呀?” 宴安紧闭双眼,跪坐地上:“滚出去……” “你做不到。”玄镜不留情面道,“你做不到将我驱逐,就像你做不到让你的师姐回心转意,做不到让她回到你的身边。更像从前,可怜的少主做不到正视自己的心,留不住身边人,留不住自己的命,从不明白大义与私情,安能两全。” 铜镜折射出摇曳的烛光,光影在殿内徘徊,“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稍稍放大你的心魔,你便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被你师姐看到,你猜,她会怎么想?” “……” 宴安的头深深低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双肩细微地抖动,一颗豆大的眼泪便烙在手背上。紧咬下唇,她开始落泪,说不清缘由,只心里堵得难受,更生出一种自厌的情绪。 她跪坐地上,静静哭着,哭声窸窸窣窣。 玄镜环绕着她,终叹一口气:“好了,别哭啦,小少主。你的师姐……”她慢条斯理说,“很快会来找你的。” 就像她们约定的那样。 玄镜深知,世间最怕,无能又贪心。 爱也要坚持,恨也要坚持。 * 山间的寺庙,松涛阵阵,偶有鸟鸣。檐下风铃轻响,禅房内,游扶桑誊抄经文,笔尖利落。 布谷一声啼鸣,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佝偻的老妪,手持拐杖,满脸皱纹如同树皮般交错,眼睛却异常明亮。她进入禅房,步履蹒跚,拐杖轻叩地面,敲击的回响与她的低叹相合:“游扶桑,算作我求你,回去朝胤罢……” 游扶桑执笔的手不动,眼也未抬半分。 这几日常桓葬下常生,游扶桑提笔挽联:桃花依旧笑春风……她觉得不好,丢弃了白宣,再写:高节长昭,犹忆风流……又觉不妙。原来她对常生并不了解。常桓不愿意写,游扶桑硬着头皮上,到头来还是誊抄了些许经文。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去日苦多。 游扶桑想了想,又觉得不好,神思游离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孟婆仍站在她身前,那么愁苦地站着,像是要站成一棵枯朽的松柏。 孟婆道:“宴安将入魔了。” 游扶桑似有预料,不抬眼,轻声问:“玄镜诱导的吗?” 孟婆应了声,默认,却强调:“那是你的山茶花。倘若不是天天捧着你那些魔气浓郁的山茶花——玄镜也无从下手,诱骗她入魔。” 游扶桑皱眉,笔尖一顿,又流畅。她道:“我不记得给过她什么山茶花。” 孟婆冷笑,“已经死人了。新死的尸体旁爬满了山茶,蚕食其血肉,山茶滋养魔气,宴安的眼里流露餍足。我是老了,此刻是凡人身在人世间,做不了什么,更奈何不了玄镜,很快她借宴安身,似菟丝子那般控制着她,入魔,妖化,很快,朝胤都会葬在她手中。朝胤地处天外天疏忽之处,可灭国这般大事,也定会引起九重天司命注意,届时诛魔……哈,为天下大义而死之人,辗转来世,却成了魔,又被天下司命诛灭……多可笑,游扶桑,这多可笑。” 孟婆话音落下,游扶桑恰巧落笔:生者皆归死,天地悉同然。* 游扶桑深深叹了口气。 三界众生,五浊八苦,皆在火宅内煎熬。 终于她撂下笔,将经文递给孟婆:“帮我把这个给常桓,或是寺庙住持。”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也不见,桌案前,只有风轻轻吹动纸张。 孟婆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 是夜,弦宫月明星稀。月下琉璃瓦,檐角缀风铃,正清脆低鸣。 宫灯映照沉香木。 锦帷低垂,云纹罗帐,檀炉燃香,袅袅白烟似梦似幻,摇曳在金饰玉嵌的屏风上,恍有流光浮动。 紫檀案上,青瓷镇纸,立一面铜镜。 王女端坐在镜前。 分明夜深,她却对镜描红,眼睫轻颤,殷红的双唇翕乎开合,她从铜镜里瞥见背后身影,于是娇俏笑道:“师姐!” 游扶桑嫌恶地眯起双眼:“玄镜,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唤我?” 话音落下,殿内烛火骤散,千丝万缕的魔气弥漫,藤蔓如灵蛇般窜出,花瓣泛起锋利的寒光,寒光所指,正是檀案铜镜前! 王女依旧在笑,笑意明媚如春,眼波流转。 她在铜镜前身子一侧,轻轻晃身,赤足踏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轻盈避开。 “她是凡人身,可经不起你造弄,游扶桑,你真的舍得?” 游扶桑又是一掌,花瓣如刀刃四散:“滚出去!” 玄镜笑:“好,好。” 山茶花藤如长鞭迎上,花瓣利如短箭,却看王女双眼一闭一合,陡然变了一副神色。 她看着游扶桑,似惊似喜,又看山茶花如利刃袭来,显然慌张。 宴安! 游扶桑大惊失色,欲收回藤蔓已来不及,只得以身试险,身形一闪,护住宴安——千钧一发之际,山茶花认出主人,堪堪停在咫尺间。 游扶桑松一口气,转瞬低头,宴安被她压在身下,华服散开,肩上雪白,她低头贴近游扶桑的脸,鼻尖几乎相碰。 藤蔓缠绕着彼此的手腕,紧得几乎嵌入肌肤。 但宴安的形态也仅仅维持一瞬。王女双眼闭上,再睁开,忽而笑得更欢,是玄镜道:“你果真对她不下狠手。”说话间,手指顺着游扶桑鬓发滑下,轻轻挑起一缕,缠在指尖。霎时只看王女周身泛起涟漪般的镜光,凭空凝出一丛一模一样的山茶花,藤蔓蜿蜒,花瓣如刀! 玄镜为镜,最擅模仿。 游扶桑长眉一蹙,飞速后退,玄镜仿刻的藤蔓旋即追上她,两条藤蔓在空中交缠,发出一声脆响——“啪”—— 仿刻到底拙劣,游扶桑的藤蔓强劲万分,很快将玄镜那一缕击散。 玄镜失了武器,却不恼,不退反进,欺近身前! 玄镜根本不畏惧游扶桑的攻势,因她知晓游扶桑绝不会让宴安受伤。 坠落在游扶桑身前的刹那,王女身子一软,顺着藤蔓力道贴她更近,胸口贴近游扶桑前襟,湿热的汗珠顺着锁骨滑下,滴落在游扶桑颈前。 游扶桑所见,王女的眸光陡然又变了。 那是属于宴安的眸光,纯澈如同春画里一袭清流,水波荡漾般凝视着游扶桑。觉察二人身躯紧贴,宴安猝然涨红了面颊,彤云映照在溪流底,呼吸变得急促而滚烫,她张了张嘴,却羞赧说不出口。 游扶桑的眸光却很冷。 她知晓眼前人灵魂不断转变,这只是玄镜的把戏,玩弄着游扶桑与宴安两个人。 游扶桑最恨被人戏耍。 她陡然伸出手,掐住宴安脖颈,山茶藤蔓再次缠绕上宴安的身体。脖颈、双肩、手腕、腰侧、足踝,藤蔓如毒蛇般狠狠勒紧,宴安下意识挣扎,却挣脱不得,反而挣出道道红痕。 宴安气息紊乱,眼眶是红的,不知是因为羞还是因为疼痛…… 游扶桑一愣:宴安该感觉不到疼痛才对啊? 那便是因为羞。 宴少主向来脸皮薄。 游扶桑慢慢站起身,手指摩挲着藤蔓,来到宴安耳垂,轻轻一用力,玄镜耳坠落了下去,被游扶桑收入掌心。 “玄镜已经摘下,你不会再被附身,做一些自己本不想做的事情了。” 游扶桑淡淡道,神色不动,手指却在藤蔓上游走,抚过她光裸的左肩、消失的伤痕,一切如常,来到腰侧,宴安敏感地避开。这里也没有魔气。宴安泫然欲泣地看回来,游扶桑一蹙眉,收了手,只有藤蔓还在蜿蜒,细碎地磨蹭。 游扶桑问道:“可是心魔业已种下,此后依旧有入魔之虞。孟……朝胤国师说的山茶花,生长在你体内何处?” 宴安闻言一愣,别过脸,闷闷道:“我不知道。” 游扶桑冷冷道:“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就不要怪我失礼。” 山茶藤蔓冰冷,细密的倒刺连带着湿冷的露水,刺激着受困者敏感的脉搏,致使宴安从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喘,双目颤抖地闭上,紧咬下唇,身子蜷缩,几近痉挛。 游扶桑认定她在做戏。轮回失五感,如今宴安根本没有触觉,做出这副模样,是不是又在骗她? ——可宴安该怎么说?玄镜早已告知她,她的体内种下了师姐的山茶,身子便会对师姐的魔气产生反应…… 这是她自初春以来初次这般剧烈地拥有触感。藤蔓如毒蛇般缠绕,不停地收紧,嵌入她肌肤,细密的小刺带起细微的疼痛,宴安开始战栗,湿漉的黑发散乱地贴在脸侧,她急促地颤抖,又欲索求,希望这些触觉能更长久地停留——这居然让她着迷。 宴安几乎不记得拥有触感是什么感受了,而此刻甫一恢复,便如此刺弄,山茶藤蔓先是在她的耳廓打转,又顺着肩头滑下,情人般缠住了她的手臂,缓缓刮过柔嫩的内侧…… “唔!” 宴安眯起双眼,抑制不住地轻哼出声。 游扶桑并不知情,只是搜寻花种,全把宴安的反应当假装。 藤蔓退开,绕着宴安脊背游走,细刺轻刮着她的背沟,宴安猛地一颤,背脊不自觉弓起,弓成一道诱人的弧线,汗珠顺着锁骨滑下,滴在藤蔓上,藤蔓如被滋养,愈发大胆,再次钻进腰侧的衣缝,宴安浑身一抖,剧烈地挣扎起来。 游扶桑冷冷看她,心想是:你装什么? 藤蔓圈住了双腿与膝盖,竟强迫微微分开,宴安无法再遮掩,脸颊红得滴血,只能说道:“不能再往下了!不在下面,不在下面……在心口!山茶花……在心口……” 游扶桑一挑眉,懒懒道:“早说啊?” 藤蔓这才重新滑向锁骨,挑开衣襟,雪白而丰盈之处尽数袒露。心口处,果见一朵暗淡的山茶花,若有似无,平整地描绘在左胸的心口。 游扶桑毫不手软,将那山茶连根带起,骤然销毁,胸口莹白如初,魔气却不散,游扶桑逼退一些,还有丝丝缕缕从宴安体内溢出。 游扶桑隐隐蹙眉,心道果然。她于是冷声道:“便如我从前所说,心魔已然种下。这魔气本属于我,如今却是你的。魔气这东西,沾染了便难退,王女殿下,你好自为之吧。” 藤蔓退下,宴安踉跄一下,终站稳了身。她不自然地拉过前襟,肌肤因缠绕与细刺而变得绯红,即便隔着衣衫,勒红与刮红之处依旧异常显目,游扶桑忽觉干涩,下意识移开眼,却听宴安一声细微的低吟,抚摸着自己身上那些红痕,似乎很可怜。 游扶桑于是道:“你不必装成这样,你分明感觉不到我的触碰。” 宴安羞于启齿,双眼瞪红,咬牙站着,不自觉地并紧双腿。 游扶桑眼神一暗,视线难以抑制地便随宴安的反应下移。 歪斜的腰封下,衣衫不整而零落着,山茶花枝早已退去,花露却如同长久地停留在了此处,诡艳而炽热。 宴安见她视线移下,羞愤地垂下衣袖,稍作遮挡,可游扶桑分明看见,她那一处早已裙裾湿透,可想而知…… 这其中,是怎样一片晶莹。 第156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二) ◎我只是想要你回来,这也要怪我吗?◎ 游扶桑嘴角抿起生硬的弧度,不自然地别过视线。 宴安以为她要离开,顾不得遮掩,手捉住她的腕:“你又要走!”她紧紧握着游扶桑手腕,指甲几乎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月牙的红痕,“忮忌之罪——忮忌之罪!玄镜说,她是为了这个而来的!而你、而你也会因为这个停留朝胤,”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几分哀求,“就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这个罪名而留在朝胤,好不好?” 游扶桑冷冷扫她一眼:“玄镜教你说的?” 话未说完,她反手钳制住宴安,愈发用力,藤蔓再次升起,带着危险的气息,游扶桑咬牙切齿问,“宴安,这其实、是不是你和玄镜做的一个局?玄镜告诉你这么做可以让我回朝胤……你就完全听了她的,让她附身在你身上,甚至不惜入魔?” 宴安一愣,旋即沉默。 宴少主还是那么不擅长撒谎。 游扶桑几乎气笑了,便也没心情去想宴安以凡人身对上玄镜,几乎没有拒绝的能力,说是做局,其实宴安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游扶桑只是本能地觉得生气,她想过宴安曾有入魔的危险,却不想是这样半推半就的情况,她手推着宴安后退,撞上身后金銮红玉的柱子,“宴安,我真的不敢想,你居然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自甘沾染魔气。” 宴安似是被吓到了,眼眶是红的:“这样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她鼓起勇气问,是质问,“游扶桑,什么是‘这样的事情’?这对你来可能不算大事,你有那么多事情可忙碌,你去朝胤以外的地界,你去九州,你有那么多旧友,可我呢?我被困在弦宫小小方寸之间,每日见到的人不过母皇、宫侍、各怀心思的臣与官。我见不到你。可晨起时我会想到你,梳洗时我会想到你,天气晴好时想到你,海雾弥漫时想到你……自你走后,蓝色琉璃石怎样攥紧都无用,可我想你,我想你回来!可我离不开朝胤,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说我好好待在此处,安安静静等着,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可为什么我总是在等待?”她说得急促,纤瘦的身子蜷缩在游扶桑与金銮柱之间,奋力地抬起头看,纯澈的目光直直看进游扶桑眼底,“我只是想要你回来……这也要怪我吗?” 游扶桑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出来:“那殿下还记得,我为何而离开吗?” 游扶桑的指尖轻轻点着自己面颊,似笑非笑说,“王女殿下,在臣犹豫不决时,您可赏了臣一耳光呢。同样犹豫不决的,有群臣百官,更有皇帝陛下,殿下缘何不掴掌她们?无非是——殿下咬定臣不会生气罢了。”她一字一顿道,“可是臣,凭什么真的不会生气呢?” 宴安闻言,陡然双膝跪了下去。她跪在游扶桑脚边,抱住她双腿,泫然欲泣道:“扶桑,我真的知错了,这一个月我都在反思,对着铜镜千百次自扇耳光,扶桑若仍不解气,大可以打回来的……” 还是这套说辞,游扶桑不屑一顾,甚至有些烦躁:“殿下何必自己感动自己呢?殿下忘了自己根本不察疼痛吗?” “有感觉的,会痛的!”宴安依旧抱着她的双腿,慌不择路道,“自入魔后,我的魔气与扶桑同源,只要是扶桑催动魔气对我做的事情,都是有感觉的!” 她慢慢站起身,光裸的手臂勾上游扶桑脖颈,外衫便褪了下来;她的双腿缠上游扶桑腰身,湿漉的裙裾紧贴在游扶桑垂下的手边,“扶桑分明也注意到了,方才,我的裙裾……”行为很是大胆,等到了言语,居然显得难以启齿,她低下眼,“扶桑用那些藤蔓抚弄我,我才变得……”也低下嗓音,“很湿……很湿……” “你在说什么?”游扶桑甩开她的手,气极反笑,“明明是你自己不愿说出你将山茶花种在了何处,怎么又成了我逗弄你?” 宴安潸然泪下:“可就是被弄湿了啊!” 她又像撒娇又像耍赖,嗓音微微颤抖,抱紧了游扶桑,“有了魔气,我有触觉也会疼,扶桑尽可以报复回来,怎么弄都可以……” 游扶桑横眉问:“听这话,殿下竟是很享受入魔了?” “没有!”宴安道,“只是……” 只是庆幸你真的回来了而已。 宴安紧紧抿住双唇。 游扶桑慢慢拨开她紧抱着自己的手,渐渐退开了身子,也移开了话头:“我去九州一月,好消息是,殿下憎恶的姜氏死了,彻彻底底死了,虽不是为东陵之事,但确是堕进黄粱梦而死去的,也是作茧自缚,自掘坟墓。殿下,她死去,你可如愿了?” 宴安一愣,似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这话该不该接,接了会不会让游扶桑更愠怒。 她不答,游扶桑反而奇怪了:“这不就是你乐于看到的吗?” “……我与她并不相识,”宴安移开眼,“她死并不在我意料之中,也不是为东陵事而死,便更与我无关了。” 游扶桑道:“我以为你会欣喜。至少朝胤少了一个祸患。” 宴安未答。 宴如是说不清对姜禧的感觉,人之性情,或禀赋天成,或因世事陶染,都是有迹可循,自成章法,几可自洽。姜禧亦然。宴如是认为姜禧有自己的道,几乎贯彻到底。 宴如是只是想,游扶桑与姜禧共事百余年,如今她死去,游扶桑会感伤吗? 但只看游扶桑神色,无悲无喜,宴安什么也猜不出来。 宴安手间仍攥着一缕游扶桑的衣角,游扶桑轻轻一扯,未扯动,她无奈伸出手,将宴安的五指一根一根掰开:“殿下不必紧攥着臣不放,臣不会离开朝胤,即便是为了忮忌之事。姜禧已死,我也好奇,究竟哪尊大佛又栖息在朝胤作乱。” 宴安双眸一亮,终于放手:“你答应留在朝胤了!” 游扶桑纠正:“只为忮忌之事。” 宴安低下头,噢了一声,很快又问:“那……扶桑还是弦宫官吗?” 游扶桑反问:“国君陛下没有为殿下请新的弦宫官吗?” 实则宴安也不知晓。 她将自己锁在弦宫一月有余,并不知宴清知有没有寻来新的弦宫官…… 游扶桑无法,稍稍挥手,宴安胸前的蓝色琉璃石再次亮起。她叮嘱道:“心魔未解,魔气不退,殿下切勿掉以轻心,”却略停顿,再道,“当然……倘若殿下本就意欲入魔,那请随意。” 话说时,眼神落在宴安下身,游扶桑叹息,“唉,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又提到这处,宴安又是羞赧又是期盼,总觉游扶桑会回心转意。 可不料游扶桑这次是真的转过身去,不再过问了。 “你、你不帮我纾解!?” 游扶桑淡淡道:“臣不记得替殿下纾解,也是臣的职责之一。” “可是——”宴安焦急道,“教会我一切,都是你的职责!” 游扶桑放慢脚步,侧过脸,讽笑道:“难道是要臣教殿下如何自我纾解?这简单,自己摸找到最刺激一处,反复……” “你!!”宴安羞愤难当,打断道,“我才不是……” “那是什么?要臣一起?” 宴安红着脸,却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臣没有兴致。”游扶桑头也不回又走了,“殿下还是自行解决吧。” 她走得飞快,弦宫殿门一开一合,砰一下,关死了。 * 甫一出殿,夜深人静,寂寥无人的宫道上,游扶桑掌心幻化出那半片玄镜。 她眸光一凛,周身魔气暴涨,是玄镜立即求饶:“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不能失误!”——倘若她有人身,此时应该是跪下了——“别杀我,不要杀我,我可为你指路,还有天人五衰,我真的可以克制!你的花瓣已吐出第四片了,对不对?至第七片便是命绝之时,你不害怕?” 游扶桑道:“我怕。可我更怕被你坑害。” 玄镜立即道:“我胆敢害您?” “你便害了宴安。” “我如何害她?”玄镜反问,“她是缺胳膊还是缺腿了?反而她手臂上那道伤痕,还是我替她治好的!” “……”游扶桑忽而难以反驳,只能道,“可你诱她入魔了。” 玄镜道:“那是因为我不能出错。我的预言事事兑现,唯一偏差,便是宴如是入魔,只有强行逆转,待我回到九重天,才能依旧保持神器之身。” 游扶桑冷笑道:“你倒是在为返回九重天儿做准备了,”又犹豫,“但你的预言……不是预言她会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吗?” 她想,宴如是怎么做得浮屠城主呢?浮屠城早已不在了。 玄镜却不屑道:“我所预示未来,只是入魔与习得浮屠令,岳枵添油加醋告诉宴清绝,说她的女儿将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撺掇她进攻浮屠——蠢人!” 游扶桑于是道:“竟是如此。原来你是因此去诱宴安入魔。” 她虽厘清了缘由,可如此,玄镜的罪责更是板上钉钉,游扶桑看那玄镜碎片的神色便像是看死人,玄镜一激灵,立即又道:“宴安本就有心魔,我引导她入魔,却也将一切控制住,她不曾出过太大差错,您也及时回来了。 “扶桑城主可听说过‘避谶’?与其担惊受怕于预言,不如先发制人,将一切变得尚可控制;倘若预示破财,便自行多买一套物件,倘若预示血光之灾,便割破一点手指,让厄运得以小小应验,从而避免更大的灾祸。这便是以小破大,提前应劫,是为‘避谶’。宴安本就有魔障,如今您在她身边,一切总还有余地……” 游扶桑打断:“你还说她该学会浮屠令?” 玄镜道:“话是这般说。可习得浮屠令又非什么不好之事,浮屠令本是渡人的佛法,宴安最适合去学。她有魔气,却有佛心,而你身上又有宴仙首的煞芙蓉,你将浮屠令授予她,岂不正好?恰度过她失去触觉或视觉的这五年十年。” 玄镜所言句句在理,游扶桑却犹豫该不该信。 毕竟玄镜自然是比她知晓更多的,倘若少说一句,错说一句,想要骗人,很是容易。 游扶桑于是拾起两片玄镜碎片,正色问:“玄镜,你确保你所言非虚?” 玄镜忙不迭:“当然!” 游扶桑一笑。 顷刻便见万丈山茶花枝平地而起,浓郁的魔气萦绕着玄镜,其中有游扶桑笑着说道:“玄镜,你此言若有虚假,若有隐瞒,便遭天打雷劈,粉身碎骨。” 玄镜被这阵仗吓到,讷讷应了声:“是。” 于是这承诺刻进法器魂魄,成为一话应验的言灵。 * 游扶桑在那日夜半回到朝胤,宴清知在翌日清晨来到蜃楼。 “仙师!我就知晓您不会弃朝胤于不顾的,近日真是诡事频出,怪事盈门!”宴清知已然落泪,几乎跪下,“仙师,你一定是回来救我们的吧!” 国君泣涕涟涟,“还有一事,有宫人回忆,那‘素声’死前目光一直盯着宴安,怕是要对小女不利啊!” “这样啊,”游扶桑慢吞吞地喝了一盏茶,“听起来真是古怪。” 若猜得不错,忮忌罪,大抵要从素声之死查起。 这几日,义庄“素声”的尸体早已运回皇城,协助调查。弦宫“素声”的尸体虽早已焚毁,在死前却也让仵作做过基本的查探。 仵作曾说:“人死之后,一两日内,尸僵尚存。三五日后,血水流溢,皮肉松软,尸斑遍布。七日一过,肌肤溃破,脏腑腐烂,虫蚁攒动,恶臭难掩。 “若在朝胤,一月之内,皮肉尽消,森森白骨会从泥水中露出。” 游扶桑闻言,问道:“那依仵作所见,这‘义庄素声’与‘弦宫素声’当是何时身死?” 宴清知道:“这才是奇怪之处。最先查验的是弦宫素声,那身子是新死的,还处在十二时辰的僵硬中,面部却犹如陈尸,早已腐烂得彻底,露出森森的白骨。” 游扶桑道:“也便是说,人死了十二时辰,身子是对的,面部却腐烂,如同死去了一月有余。” “嗯,”宴清知边应声边点头,“而义庄里的素声,面部已经露出白骨,这至少是死去了四五个月。可身子是死去一个月后的模样……” 游扶桑道:“素声本就是一月以前在殿上被杀害的。那同样是‘身子是对的’,面部却腐朽得彻底,露出白骨,如同死去了四五个月。” 宴清知道:“是。” 游扶桑道:“不论是弦宫素声,或是义庄素声,皆是面部怪异,而身子是符合死亡常理的。皆是面部腐朽得过快,或快了一个月,或快了三四个月。” 宴清知忙不迭:“对。仵作断言,必有人刻意为之,只是怎么做到的?却支支吾吾没有个所以然。” “难道有人将这二具尸体的头与身互换了?” 宴清知摇头:“仵作断定,两具尸体绝无缝合的痕迹。再说弦宫素声焚化时,是在众目睽睽下,每一步都有无数人目睹,活生生一个人,死在弦宫,嬷嬷去翻她尸首,侍卫去抬她尸首,百官群臣目送着她被火焚烧……谁有机会暗渡陈仓,偷梁换柱?” 游扶桑未有接话,似在思索,宴清知亦陷入沉默。 许久之后,游扶桑喃喃道:“偷梁换柱之法,以常人思路,大概是难上加难。只是倘若修士刻意为之……我虽少有听闻,也不太明白其中用意……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她站起身,再问,“‘义庄素声’的尸身已经送回皇城了吗?可否让我前去瞧一眼?” “自然可以!” 宴清知将游扶桑引向大殿,一路遇百官行色匆匆,仵作们来来去去。 让她们困苦的疑惑不过一个:是让死人变更面皮更为困难,还是让已死去的人,自行走入殿中,再死一次更困难? 但她们很快便知晓,前者更难,而真相是后者。 因为素声之事并非个例,在朝胤内,约有数十个村庄、城塚或漏泽园,都曾有面皮与身子腐朽程度不一的事例。只是与皇城内真假“素声”略有不同,义庄中的奇异尸体并非成对出现的,只是常常地里某一处多出一具无名尸体,面皮烂成白骨,身子却是新死,身上少有可证实身份之物,官家也只能挨家挨户去问,近日可有谁家走失了人。好在都能问到,张家有小女走失不回,王家有少男夜不归宿……于是尸首都对上了号。 家属哭天抢地,不明白这彻头彻尾的厄运缘何便降临在自己家中。 这些人死得奇怪,仵作解剖身子,却也看不出死因,更不知晓为何面部腐烂如斯;于是成了悬案,无端暴毙,也许是水土,也许是天灾……无处可知了。 而当世事汇集,再是荒诞不经,背后也总有相同的真相。 游扶桑与宴清知来到殿中,竟有人在等候。那人游扶桑不熟识,宴清知却认识,是朝内市舶使。市舶使出身寒门,幼失怙恃,家境清寒,不过女子如鹰,天生不甘困厄,她还在少年时便随乡里商贾走海为生,辗转南洋,见奇珍,习商术,历风涛险浪,幸有机缘而累资成业,三十而立,既富且安,成家而得一女,如今十四。 朝廷垂察,命她为市舶使,主海外番舶来往、征税市易。 能在朝中早早等候,若非海上有急事,那大概也是为了腐面新尸一事。只是宴清知隐隐记得,这市舶使女儿安康,夫郎未死,身边并没有谁无端暴毙的异事啊? 市舶使见了宴清知欲跪拜,宴清知快快扶助她,询问缘由,果真是为了腐面新尸。 市舶使面上阴霾,显是心有愁绪。“臣听闻,近来宫中诡事频频,民间亦有类似之事。陛下广罗见闻,曾说,若有所察,皆可陈报。臣身侧亦遭遇怪事,不敢妄断真伪,愿得圣裁……” 宴清知固然道:“自然。卿且畅言。” 市舶使才要开口,神色却在游扶桑身上一荡,似在思索这个在大殿上与王女争执、忽然离去又忽然回到朝胤的女子是否可信。 宴清知立即说道:“此为弦宫官,协助调查腐面新尸一案。” 市舶使又行礼,才说道:“臣幼时贫寒,唯赖乡邻接济,方得温饱。彼时有一旧友,与臣岁数相当,往后即便臣出海事商,也不曾切断与旧友的联系。后臣幸得商运,累积家财,更有了市舶使一职,定居皇城中,便邀请旧友与臣一道事商。之后旧友便与臣同吃同住。 “旧友育有一女,与臣之女年岁相仿,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相互亲近,常常携手嬉戏。可惜天命无常,初春的一日,旧友之女失足落水,虽急救之,竟已气绝。然而……”市舶使忽而压低声音,“尸身抬回府上,身子新死,面目却迅即腐烂,肌肉尽褪,森森白骨隐现,状极可怖。陛下,这是否与您宫中‘素声之死’相吻合?” 宴清知断然颔首。“身子新死,面部却腐坏露出白骨?” “是。旧友伤痛欲绝,几乎随女而去。臣苦苦宽慰,臣之女亦心生怜悯,频频劝说……旧友依旧悲痛难堪,”市舶使说着,摇了摇头,闭上双眼作沉痛状,她道,“朝胤潮热,保存尸首并不容易,臣特制一冰棺,存放旧友之女,只是……” 她稍作停顿,抬眼去看宴清知,面上渐渐涌过一丝困惑与痛苦。 “臣常常凝视冰棺之尸,又常常与女儿交谈。女儿状态恍惚,似乎也在为失友而哀伤,臣本不该多疑心,只是,只是,”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足尖,似乎陷入回忆,很快,又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颤,仿若同在冰棺,被寒意攫住,市舶使的双手紧攥衣角,指节泛白,“只是,眼前的女儿,看起容貌,是臣小女无异,可见其形容举止,臣心里总有奇怪的预感,便仿佛……” 说至此,市舶使的肩膀不自觉地收缩,似有千斤重负压在身上,声音急促而颤抖—— “便仿佛,眼前人虽容貌不变,可芯子已然变了,那不是我的女儿,而那躺在冷冰棺之中的……才是我的女儿!” 第157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三) ◎阿佩◎ 女儿被替换了——这听起来确是一件会使天下母亲崩溃的事情。 不过,是灵魂互换还是易容换脸,此尚不清晰。 游扶桑于是问:“你曾说她与从前脸面一模一样,那身上呢?身量,体态,痣或胎记,是否还全然一致呢?” 市舶使林大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通身颤抖起来:“胎记……胎记……女儿大了,不愿我多触碰她,可那时我实在疑心,以赠衣之名,窥视她的颈后……我的女儿,曾有半个铜钱那般大小的胎记,盛在颈后四寸的地方。穿上新衣的女儿,颈后是没有的!我几乎晕倒,强撑着身子来到冰棺旁……冰棺里的尸体,在我打开冰棺的时刻,后颈明明有胎记,可不知是冰棺雾气太甚或如何,我的眼前一晃,冰棺尸体后颈胎记之处,须臾腐烂!与面皮一样地腐烂!!而之后,我派去查探‘女儿’的小侍女忽然和我说,小姐的后颈,凭空生出来一块胎记……我、我不敢再去查探,只怕是冰棺里的身子……越查探……越腐烂……”她抓狂地拉扯自己的脸,崩溃道,“我已说了,我疑心冰棺里的才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再一次害死她!” 宴清知闻之动容,上前握住林大人的手,安慰她:“我即日去查,我与弦宫官大人定会给你给你一个答案。” 林大人也看她,难以抑制地落出泪水。 * 送走了市舶使林大人,已是日上三竿,游扶桑直言问宴清知:“陛下有什么打算?” 宴清知自然道:“大抵是差人寻机潜入林府中,兵分三路,分头行动,林小姐、闺阁、冰棺。只是我不便行动,排场过大,恐是生疑,或许要麻烦弦宫官与宴安……” 游扶桑道:“我是不麻烦,宴安大抵也乐意。毕竟王女殿下最是体恤民心。” 宴清知即刻以为她在暗讽,生怕她生气,而游扶桑仿似也只是随口一提,旋即又道:“若我猜得不错,素声之死,也正是因为有人针对王女殿下,弄巧成拙,死了自己。是以这事儿让宴安参与其中,无可非议。” 宴清知若有所思,她颔首,目光垂下去轻轻一荡,再抬起来时,她问道:“您有什么看法?” 游扶桑深叹了一口气:“怕是一只画皮的鬼,正在慢慢学习旁人的习惯,试图将她从这个世间彻底替换。只是学到最后,她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真的甘心……一辈子都成为了别人,直到这世上再没有人记得她吗?” * 溽暑的气息拂过朝胤。 深春渐渐过去了,夏至蝉鸣,林府园中的荷花次第开放,香气清雅,缭绕庭院。 近日皇城中人尽皆知,市舶使林大人在府中有一场“消暑雅集”,广邀有才学的贵女消暑赏荷、品茗论诗。 届时宴安以皇室王女身份出席,游扶桑则易容改变形貌,借了朝胤西方小郡锦溪县才女“青青”之名。 传闻这位青青诗文出众,精通音律,却因家族避世及身体原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亲人与近侍,几乎无人再见她真容。游扶桑借她身份,不易出错。 不出意外,宴安将在消暑宴上备受瞩目,便由她牵住林府大小姐与其她贵女,而游扶桑易容而成的不受关注的青青姑娘,便可借此机会查探大小姐闺房与冰棺。 这便是游扶桑设的局。 不大不小,捉鬼正好。 既设局而不硬闯,也是怕打草惊蛇,游扶桑不怕打不过,却怕对方玉石俱焚,扬情自戕,届时线索全无,又不知从何查起了。 转眼便是消暑雅集,林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仆从引领着各家小姐大人穿过回廊,步入园林。亭台水榭间,绢帛悬挂,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雅致无双。 王女金玉銮驾缓缓停在府外,宫人卷起珠帘,宴安扶了侍女的手,出现在众目睽睽中,一袭淡雅藕荷色衣裙,发间一支玉簪。 随侍的宫人手持礼品,步履轻盈地跟随在后。 “殿下驾临,蓬荜生辉。”林大人恭敬地行礼,苍老而憔悴的面上笑容得体,盖住那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宴安则道:“久闻林大人精通林园之道,今日一见,果真清幽。” 与此同时,林府侧方小路,一顶普通到绝不起眼的轿子停在道上。轿帘掀起,游扶桑已易容为才女青青,眉目一片书卷气,身着了湖蓝色褙子,外罩淡黄色对襟衫。 府中管事迎上前:“青青姑娘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游扶桑入戏地扮演一位闺阁才女:“闻听林大人雅集,慕名而来,冒昧叨扰了。” “怎是叨唠,”管事也是体己人,是除了宴清知与宴安、林大人与游扶桑以外唯一知晓今日计策之人,她也是愁上心头,不知何解,到底又重复一句,“怎是叨唠……” 游扶桑轻笑着摇了摇头,意在宽慰。 “青青姑娘这边请。”管事引领着来到园中,一处临水八角亭。亭中早已备好上好的龙井,几案上摆放着精致糕点与初夏的青提。 园中已有不少贵女到场,赏花品茗,吟诗作对。游扶桑进入其中,意料之中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她坐在角落,寡言寒暄的同时打量了周遭景致,尤其是园林布局走向。 当宴安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庭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不必拘礼。”宴安随意道,“今日雅集,步入园中,便都是姊妹。” 而她看向“林大小姐”,仿似相见如故,亲昵地牵起林大小姐的手,“听闻林姑娘琴艺超绝,今日可有幸一闻?” 林小姐自然得很:“殿下愿意听,那自然是好不过。是我的荣幸了。” 游扶桑自然能注意到这“林小姐”面上残留的灵力波动,与常见的易容术不同,这灵力仿若是让新脸长在旧脸上,连着皮肉重新生长。玄镜说忮忌之罪在此,说的也大抵是此了。 同时,游扶桑也注意到,市舶使林大人在听了“林小姐”的话语后,指尖微微颤抖,握着茶盏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几分。 至于市舶使林大人先前所说的旧友周姨,亦在其中,只是身份卑微,居然在雅集内如仆人一般地被使唤。 不知这换脸之术,有没有这位周姨的掺和? “林小姐”令侍女拿出古琴,端坐亭中,行指行云流水,曲如清溪朗月,确是有天赋而苦功造诣。 王女宴安入神听着。 这一曲流觞,轻而易举地成为众人焦点。期间,管事与游扶桑递出一个隐晦的眼神,示意时机已到。 于是无人注意到,“青青姑娘”的身形渐渐融入月光,须臾,消失不见了。 * “青青姑娘”随着月色一同悄然潜入林小姐的闺阁。 若她猜得不错,这林小姐定然已被调包,却非普通的易容术,而是随着时间推移,她的身体细节、神态举动,渐渐更像真正的林大小姐:她在渐渐变成她。 林小姐的闺阁并无什么灵气波动之处,若要说怪异,那便是偌大的前阁里只一张桌案,入内中,床榻齐整,纱帐下只一面铜镜。 游扶桑细心在其中站了许久,眼前渐渐浮现“林小姐”平日坐在榻上揽镜自照的样子,入夜后,她归阁,常常会在镜子前静坐三四个时辰,面上神色说不清是喜是悲,总有眼泪落出,唇却扬起,是笑着的。 笑着笑着,人便扭曲了,也许“林小姐”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片刻之后,确认闺阁中再无旁的线索,游扶桑离开闺阁,按照林大人的说法,来到冰棺存放之处。 冰棺之内存放着一具头与身腐烂不一的尸体,脸为陈尸,身子却是新死的模样。朝胤气热潮湿,能用冰棺维持这样一具尸身,林大人是下了苦功与真金白银的。其因只是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想,可事关她女儿,那便是,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落在她们头上,那便是万分之一万。 而游扶桑此刻一看,知晓林大人并未猜错:冰棺之中才是真的林小姐。 既是新尸,凡人医师自然束手无策,也只在周蕴或庄玄之类的医仙医鬼眼里,大概还有的活。好在周蕴救人不看正邪凡仙,几个铜板就能救,这真实的林小姐并未无可救。 既已确定,游扶桑重新盖上冰棺。来到庭外,与门外假意偶然路过的管事微微颔首,管事领会了她的意思,匆匆跑到雅集处,捉住林大人的手,提灯落在地上,灯火点燃一片小小的草地。 实在失态。 吟诗作对的贵女当然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低声交谈,宴安也装作全然不知,扭头去问“林小姐”:“这是何事发生呀?缘何这般冒冒失失,有失礼数……” “林小姐”还是太警惕。 宴安见她面上划过一丝释然的情绪,不答,低头又饮一口茶。 也许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又或许是,她早在耐性地等待这一天了。 “林小姐”仰头抬头倾茶时,宴安嗅见一种刺鼻的气息,等意识到那是什么,“林小姐”已将粉末混着茶水一饮而尽,茶水进入喉管,前颈明显地做出吞咽。 这一口茶,她饮下似千斤重,又似无足轻。 “林小姐”抬手拎着饮空的茶盏,青瓷底上映照着月光,她的面上忽而绽开一个笑,这是今夜雅集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的笑。“王女殿下,您曾问我,诗词中最令人心折的情感是什么?有无一种情绪,最使人难舍难分,难以抵御,却又能将人拉入深渊……” 她笑着说道,“——我的答案是忮忌。人心啊,欲壑难填。妒忌如火,焚人亦自焚,多少绝句因一念忮忌而生。忮忌使人心如蛇蝎,使人面目可憎,使人……” “看不清……” 自己的心。 话音未落,杯盏落地,清脆一声响,月光从中倾洒,如水银泄地。 “林小姐”亦栽倒入尘土。 四周喧闹声纷纷,有人失声尖叫,有人疾跑,消暑雅集沸反盈天。 一支山茶忽而在月下绽放,游扶桑未加遮掩的身形恍然出现在庭院中。她冷静道:“将‘林小姐’的身体抬去清静处,我要在魂魄离体之前探视她生前的记忆,才能清楚发生了什么。” 宴安些许错愕地看向她。 新死一人,不明不白,震惊之余是震撼,情绪该很难抽离,游扶桑此言便冷静得有些冷血了。 游扶桑当是知晓她所想,直言:“沉溺于情绪,便会什么都来不及。”又向愣在原地的小厮催促,“还不快抬?” 小厮如梦初醒,慌慌张张抬起了咽气的“林小姐”。 片刻后,市舶使林大人的房中,“林小姐”安详地闭着双眼,躺在榻上。 林大人不自觉便道:“分明是一样的面庞,我却觉得好陌生……反而是十几日前,原与我并不相熟的孩子落水了,救上来时已失了气息,甚至面皮都陈腐……可我看着她,却觉得快要窒息……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便仿佛……死了一个亲骨肉……” 游扶桑淡淡道:“你猜对了,那确是你的孩子。万幸你以冰棺存放,如今她还有一线生机,若非如此,朝胤这般湿热,不死也腐朽了。”游扶桑抬手召几缕金蛛丝,形成一纸信笺与一支细狼毫,她下笔飞快,行云流水,是在给周蕴飞书,“不过凡间医师是救不了她了,要去找修道的医修……” 林大人跪下来:“该如何去找?愿赴汤蹈火……” 游扶桑打断:“我已为你找了。不日便来朝胤。” 跪着林大人一愣,又磕了几个响头:“该、该如何报答您?” 游扶桑却冷冷看她,莫名道:“倘若这一切都是我在骗你呢?你缘何全心全意信我,又缘何觉得我会全心全意帮你?” 林大人显然愣住了,跪在地上抬起苍老而憔悴的脸,冷汗滴入她的前襟,如一柄刺刀划向心房。自女儿死去,她患得患失,遇见游扶桑如遇见救命稻草,却忘记眼前人也许也会欺骗自己。 她根本不知晓眼前人的底细! 眼前情况不对,宴安连忙来打圆场:“她才不是骗你!她只是……爱、爱说笑,”她拿右手肘戳一戳游扶桑,“不是要看死者生前记忆吗?快呀!” 游扶桑不情愿地动了下,手中又牵回金蛛丝。 林大人却猝然又磕下头:“弦宫官大人教训得是,是我太不警惕。倘若您真是恶人,怕是今夜林府上下皆因我的疏忽而死去了。” 游扶桑不语,双手覆上“林小姐”的太阳穴,于是金色的蛛丝渗入额头。 游扶桑闭目入定,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很快浮现重叠画面。 这位“林小姐”果真并非原身,她有自己的名字。在她的梦里,旁人唤她“阿佩”。 家贫,阿佩与母亲相依为命。某日母亲说皇城里有旧友平步青云,她带着阿佩千里迢迢赶去,舟车劳顿,一身牛草腥味,初入皇城又逢大雨,她们淋作落汤鸡。 阿佩与母亲站在林府高墙外,有小厮前去通报。她们静静等待管事。 宽大的屋檐遮挡了雨水,风却依旧冷。透过雕花的窗棂,阿佩看到灯火通明的高阁,馨香而温暖,林府的大小姐被几个丫鬟围绕着梳妆,乌木的梳子梳过黑亮的头发,一件件华服在大小姐面前展开,供她挑选。 大小姐随手拂开一件绣工精美的衣裙,嫌弃道:“这件我从前虽喜欢,可也穿过三次了。不要了。” 丫鬟诺是,恭敬地将那价值千金的衣裙收起。 阿佩站在屋檐下,一滴雨落在她头顶,沿着面颊流下来。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褪色的布裙,裙角已经磨破,被她用粗线一针针缝补过。 一墙之隔,她们分明站得这么近,可却有天上地下的区别。 阿佩在门槛上局促地擦了擦鞋履,想蹭掉一些雨水与泥土。正是此刻,管事匆匆而来,面上喜色,迎她们进府。可阿佩莫名觉得,管事对她们并不是真的欢迎。 也许觉得她们是一对讨人嫌的穷亲朋。 管事将她们领入厅堂,林大人不在,可几位小姐丫鬟已到了。 林小姐被簇拥在其中,一双眼似琉璃,脸蛋玲珑剔透,像剥了壳的荔枝。她看着阿佩,一半犹豫,一半惊奇。 阿佩听见林小姐与身边人耳语:“娘亲与我说有年纪相仿的姊妹,我怎么知道是这么一个……” 村姑? 阿佩更低下了头。 林小姐分明看着阿佩,却不问她,而去问阿佩母亲:“你叫什么名字?” 阿佩的母亲点头哈腰:“回小姐的话,我不曾有名,只知姓周,旁人都叫我周姨。” 林小姐嘟囔:“我为什么要叫你姨?真是莫名其妙……”又有些不耐烦地问,“那这个……女儿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她叫阿佩。” 林小姐困惑:“她为什么不随你姓周呢?怎么偏偏姓‘阿’呢?” 登时哄堂大笑。却不是在笑林小姐的“无知”,而是在笑这两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支吾说不清楚的草莽。主人问名,答全是应该的,怎么一人没有名,一人没有姓? “罢了。” 那一夜,阿佩只记得林小姐摇着扇子,兴致缺缺地离开了。尔后林大人姗姗来迟地迎客,阿佩又目睹自己的母亲点头哈腰,端茶倒水,活像一条哈巴狗。 私下里,阿佩不屑,母亲则斥责她:“你懂什么?要是留在这里,我们就不用回那破茅屋了!” 回到漏风的肮脏的茅草屋,还是留在金玉璀璨的高墙朱门内,即便是寄人篱下? 何况林小姐虽骄傲,却也不会针对她们做什么,而林大人性子和煦,待她们母女又极好,甚至听说阿佩喜爱弹琴,在给林小姐请师者听琴的时候,也叫上了阿佩。 阿佩想,我定要让林大人觉得我也是能学些东西的。我不是不学无术的草莽。 两盏古琴,林小姐和阿佩各端坐着,抬手抚琴。 没人期待阿佩懂得音律,那双粗糙的手看起来并不适合抚琴。可当阿佩抬手,宫商角徵羽自然而然便呈现在琴弦上。 一堂一时辰的课,阿佩学得更快。 林小姐不是傻子,她知晓阿佩的琴技比她好上更多。她于是惊讶问:“你怎么也会弹琴?” 阿佩道:“也是曾经好奇,见旁人学琴,我藏在暗处……偷偷学的。” 林小姐沉默一下:“这不是小偷吗?” 又与她说:“阿佩,你是个丫鬟哦,你知道的吧?” 什么意思? 阿佩不明所以。 难道林小姐要去与林大人说,阿佩是个小偷,不能再留在林府中? 万幸并非如此,只是有大丫鬟指着阿佩的鼻子骂:“你真是疯了,丫鬟压了大小姐一头,这算什么样子?不识礼数的家伙!” ……原来是在听琴课上,要矮大小姐一头啊。 阿佩松了口气。好罢,丫鬟便是丫鬟,那我做好丫鬟就是了。阿佩想。 果然,等阿佩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小姐与大丫鬟都对她满意不少,不再找茬儿;阿佩也渐渐摸清了林府的生存之道,要讨好谁,远离谁…… 林小姐是最该讨好的人,又因她年岁不高,意外很好讨好。阿佩记得,一次林小姐大发雷霆,便是因为她最喜欢的一件裙裾被丫鬟弄坏了袖子,针线走了角,丫鬟面面相觑,阿佩却拿出针线斗胆一试,将那纰漏补了回去,天衣无缝。 林小姐抱着裙子,喜极而泣,霎时便与阿佩冰弃前嫌。 林小姐说:阿佩你好厉害呀!可娘亲从不让我学这些…… 大丫鬟恭敬道:大小姐,林大人说过,旧时那些被困在闺阁无所事事的小姐,被父兄之道哄骗过去,说女子不该有旁的才学,就该绣花绣鸳鸯,缝缝补补……美名为女红。林大人说她讨厌这些,是以,您也不必学这些。 林小姐想了想,道:可我觉得这很厉害!你看,阿佩这不就把衣裳补好了吗? 大丫鬟于是道:那以后您有需要,全交给阿佩或是旁的绣人去做便好了。这些都是下人才该干的活,大小姐不必做的。 林小姐噢了一下。 阿佩也想,是的,大小姐不必做,大小姐不需要懂。大小姐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找到一捆颜色相匹的细线有多么困难,也不需要知道油灯稀光的夜里,细线穿进针孔有多么伤眼。 彼时的阿佩全然没有因自己多会了什么而沾沾自喜,因为她清楚自己自己熟悉针线,反而映衬了自己的可悲。 又有一日,林小姐忽问起:阿佩,你的梦想是什么? 阿佩在整理落叶。她低着头,想了想,如实说道:我年少时,有幸到过梨园,望着台上伶人如蝴蝶般翩翩起舞,或抚琴开嗓,我曾想,我长大以后,是否也可以像她一样。 林小姐一听,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伶人?是那些阿娘随便花几两银子,就能来府上唱几个时辰,唱完了还要陪着笑脸的那些人?阿佩,你怎会想当伶人? 阿佩手一顿,心里忽地一落。可这些日子,她说奉承话早已信手拈来:大小姐生来福厚,自是可以随意驱使我们这些下人的。 下人,即便是在梦想中,也还是下人。 也是那时,阿佩渐渐明白,再努力,再有才华,即便她触及梦想,真的成为一名伶人,也只不过落得另一种“人下人”的下场:被人随意打赏,或被富贵人家如货物买卖。 下人便是下人,连梦想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贱价货。 游扶桑看到此处,自然懂得了阿佩之忮忌,与她铤而走险的原因。 之后的故事顺理成章。 阿佩起了顶替林小姐的心思,于是一次有机可乘时,她剪下林小姐一缕头发,又推她下水。即便,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憎恨林小姐,恨她到让她去死。 阿佩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当自己在寒风暴雨里颠簸、为一碗掺杂着石子的稀粥站上一整天时,大小姐在温暖的内室挑剔衣裙。 不甘心当自己的手指被破衣服上粗线、被银针扎得鲜血淋漓时,大小姐只需要故作天真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学这些? 不甘心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触碰的东西,大小姐生来便拥有了。 如果可以选,谁不想锦衣玉食,富贵一生呢。 将真实的林小姐推入水中后,阿佩拿出一缕金丝缠在剪下的林小姐的长发上,一口吞入腹中。很快,入水还在挣扎的人失了气息,面皮迅速腐烂,而阿佩的脸上新皮盖旧肉——眨眼,便成了“林小姐”的模样。 游扶桑却并未看清那金线模样,该死!她想,偏偏到了换脸的要紧时候,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只依稀听得一个年迈的声音与阿佩说了什么,尔后一张苍老的双手,给出这样的金线。 随后游扶桑只见,林府大小姐的闺阁中,阿佩独坐在镜前,脱下锦缎的外衣,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指尖轻抚着床边的丝绸帐幔,又打开大小姐的首饰匣,一件件戴上那些玉石珠宝。 珠宝沉重,阿佩却极力仰着脑袋。 阿佩伸手拿起一把精致的象牙梳,阿佩想起了自己曾用的那把粗糙木梳,梳齿都已经断了一半,她却舍不得换新的。犹记得林小姐曾见过她的梳子,一眼便笑了,她玩笑地问:这是给马儿梳马鬃的梳子吗? 如今“天真”的大小姐已落水而亡了。 阿佩才是林府的大小姐。 对着面皮腐烂的尸体落出几滴假眼泪,阿佩只为自己感到悲哀。新尸腐朽的气息犹还在鼻尖,落叶的霉味与腥咸的海水混合在一起,刺激得阿佩想哭。 于是铜镜前,她拿着精致的象牙梳,慢慢梳理着长发,神色上扬,笑容挂在嘴角如一副精心调制的面具,可再怎么模仿,也学不会林小姐那神色。阿佩是田埂上长大的野孩子,如何学得会富家女不谙世事的笑;何况是林小姐那副近乎残忍的,天真的微笑。 于是阿佩的眼睛哭了,落下苦涩的眼泪,烙在手背上,似一滴烙铁,灼烧着她艰难维持的平静。她不知要如何形容这种苦涩,如同未熟的柿子噎在了喉间,留下永远无法消散的余臭。 便如同彼时她推下水的其实是她自己——也确实,所有人都当是周姨那寡言的女儿死了,林小姐却还活着——而如今铜镜前,也确只剩下一副丑陋的行尸了。 第158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四) ◎阿难◎ 游扶桑从金蛛丝的幻境里抽离,对上三双目不转睛的眼睛:林大人与宴安,还有林府管事。 游扶桑懵了一瞬,回神后想了想,如实说:“线索断了,只看得一条金蛛丝。罢了,等周蕴吧。能救回一个是一个。” 她看向林大人,说出了那句她最关心的话,“你的女儿,能活。” 林大人喜极而泣,管事扶着她,二人瘫坐在地上。 宴安追问:“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游扶桑删繁就简说了说,转瞬便又提到素声:“那么素声之死,大抵也是如此了。义庄里的是真素声,而弦宫里众目睽睽下死去的是假素声——因为按照宫女的说法,弦宫里的素声最初无人注意到她,更不知晓她容貌,而她在吞下一缕头发后忽而暴毙,换上了素声的面容。她大概便是吞下了素声,这个已死之人的头发,于是不仅幻化作了她的脸,也继承了她的死亡。于是她旋即暴毙。至于媒介是什么,除了发丝,还有阿佩梦里的金丝,只是……” 游扶桑叹了口气。她实在没想明白,那金丝究竟是什么。 “金丝,是一棵榕树的辫子。”忽而有人出声,是今夜假扮侍女跟随王女以备不时之需,一起进入林府的阿芊,“那人……是……风荻,那个来自东陵郡,与素声是同乡的女孩子,”她似是用尽了勇气,也害怕被当作同伙,但终于还是说出了真相,“风荻本想吞下王女殿下的头发,才浑水摸鱼进入弦宫翻找,我有预感她要对王女殿下不利,才将头发换成了素声的,我……” 阿芊忽然哽咽,沉默寡言的侍卫在今夜眼眶通红,“风荻厌恶皇室,因为她觉得东陵和素声都是因为皇室而死的。可我知晓王女殿下是无辜的。我却没想过,是我害死了她……” 宴安也有些无措,试图安慰她:“可你也救了我!” 游扶桑亦道:“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她害死了她自己。要害人,又技不如人,只能是被自己害死了。” 宴安半分责怪地瞥她一眼,意思是: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嘛? 游扶桑耸耸肩,摊开手,表示她尽力了。 游扶桑不在乎风荻、素声与阿芊的悲情,只追问:“你说金丝是榕树的辫子,这是什么意思?” 阿芊果然训练有素,很快收了啜泣声,向宴安道:“我可领殿下前去。我知道榕树在何处,风荻带我去过。” * 事不宜迟,三人尽快出发,赶在那日日落前来到了海岛边缘。 匆匆一路,游扶桑也在思量对策,心想到了榕树下,如何才能捉出幕后主使。 如血的晚霞染红了海天相接处,一棵巨大的古榕树静静矗立在其中,便仿佛晚霞是血肉,而榕树是支撑血肉的经脉。微风习习,海浪轻拍沙滩,发出缓慢持续的声响,一下,一下,似古榕树的心跳。 榕树主干粗壮如城墙,需十人环抱才能合围。千万条长须似的气根垂至地面,如同无数手臂向四面八方伸展,向上扎根、向上生长,树冠如伞盖般遮天蔽日,枝叶繁茂。 游扶桑站定在榕树前,伸出手,手指轻抚粗糙的树皮,她想到此前宴安与她说的话:此处曾是朝胤年轻情人的定情之地。她们相信,在榕树上系上红线,写下彼此的名字,便可白首不离。 然而,时光流转,人们不再相爱,对此再无信仰。如今这里已经人迹罕至,只有几条褪色的红线还挂在气根上,随风轻轻摇曳,居然……显得很无助。 游扶桑站在榕树前,宴安与阿芊藏匿在暗处,手握着游扶桑给的隐匿符。 游扶桑站在榕树最粗壮的主干前,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特定的位置轻轻敲击,如同叩门。 须臾,这树皮如门扉一般松动了。 门扉里无人,只有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婆婆从树后慢悠悠地走出。 这婆婆看起来不过一位普通的村妇,皮肤上的皱纹仿佛树皮的纹理。她手中拿着一篮野果,好似原本躲在榕树后歇脚,被游扶桑的叩门声吓了一跳,此刻站起身来,绕过榕树,看着游扶桑,惊讶地问道:“啊呀,姑娘,这么晚了还在这榕树下做什么呢?” 婆婆的声音很沙哑,像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游扶桑知晓,此人是从榕树里走出来的。 游扶桑收回叩门的手,“我只是听说……这树很有灵气,才趁着日落之前,来看一看。” “只是来看一看?”老婆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放下果篮,歪着头问道,“那为何对一棵树敲敲打打,这又不是一扇门。” 游扶桑身量较老婆婆更高,居高临下看着婆婆,语气淡淡,“这榕树在许久之前,还是朝胤年轻情人定情之处,每当海鹤花节,年轻的女子男子喜好将自己与情人的名字写在红色布条上,系在树枝,看着布条迎着风飞舞,她们共祈白头偕老。不过……”游扶桑微微顿了顿,“榕树活了千年,见证了无数情缘聚散,可也很少人知晓,它还有另一种用途。我是因此,慕名而来。” 对上游扶桑的直言,老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转过身,轻拍了拍榕树粗糙的树干,语气怀念:“是啊,老身也听说过这‘另一种用途’:若是在月圆之夜,拿着红布条,站在榕树下,写下忮恨之人的名字,再取一缕榕树须作金线,将其绑在那人的一缕头发上……当你吞下这金线与发丝,片刻之后,便可以彻底变成她的模样,代替她,活在这世上。” 果然! 游扶桑的呼吸一滞。 老婆婆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也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游扶桑笑道:“不瞒你说,我身边有人因此而死,亦有人因此而活。于是我想看一看,究竟要如何……” 老婆婆佯作恍然大悟:“你想尝试!” 游扶桑一皱眉,才要出言否认,老婆婆提着果篮,更近一步:“你的心里,有深深忮恨的人,是不是?” 敏锐地感觉到游扶桑修道之气,婆婆干脆也不隐藏,她摊开手,丢下果篮,果篮在地上生根,瞬息之间化作一棵缠满红色布条的小树,婆婆扯出其中一只布条,递给游扶桑,笑着说道,“仙者,告诉我你的心事——我的忮忌之树,还未尝过修道之人的忮恨的味道呢。” 游扶桑双手成爪悬空一抓,金蛛丝迅速攀爬上老婆婆新幻化出的小树上,小树霎时枯萎。 “倘若我拒绝呢?” 老婆婆并不恼:“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而那些忮恨旁人、取而代之的人,永远逍遥在这世上;因为旁人忮恨而死去的人,也永远不能复生。”她凑近来,苍老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压下声音,“在暗处待你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位在十年前,也来过此处。” 游扶桑登时一愣:“你说……” 老婆婆笑而不语。 宴安必不可能了,那只能是阿芊。游扶桑略一挑眉,在红布条上写下一个名字。 “是谁?” 老婆婆追问,游扶桑却慢条斯理地折起布条,让她看不着。 “你还需要一缕她的头发!”老婆婆又厉声道。 游扶桑从袖子上取下一缕缠绕的发丝,仔细一瞧,不是她自己的,应当属于宴安。 游扶桑将发丝裹进红色布条。 老婆婆的双眼里登时泛出诡异的光亮! 游扶桑收起布条的刹那,布条随风消逝,她骤觉周身景致变幻,夕阳变得夺目,涂抹在古树盘虬的枝干上之时,如同流淌的血。 老婆婆的声音也染上了诡异的气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她的声音由高昂变低,如同秋叶凋零,带着殒落的欣喜,“我看见你心中忮忌的影子了……那影子跟随你百年,从未离去……” 夕阳渐渐收拢余晖,光芒消失了,却有什么取而代之,仿似某种古树的花香将此处层层包裹,带着致命的,引诱的气息。 “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榕树重复地说着。 游扶桑微不可查地皱了眉:“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了……从前的你,站在暗处,看着……‘她’,被众人围绕。‘她’在院中抚琴练剑,春日的桃花纷飞,落在‘她’的肩上、发间,众人赞叹‘她’天赋异禀,前途不可估量……” “你看得见?”游扶桑面色一变,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的身后,金色蛛丝埋线千里,亦有山茶花骨朵儿悄悄潜伏。 魔气充沛的山茶花,摧毁古榕树的幻境轻而易举,老婆婆却不惧怕,反而轻笑:“不必紧张,我只是看见些许模糊的影子,我在旁观,更无法参与其中。比起那些记忆,当然是记忆背后深藏的忮忌之情更令我着迷……我感受得到,你总是躲在角落,生怕被人发现。但你又偷偷看‘她’。像一卷发黄又发潮的书页,期待朝阳照耀……你想得到‘她’,你想成为‘她’……忮忌又扭曲。可怜,可怜。”婆婆叹。 “黄昏细雨蒙蒙,春日的桃花烂漫,这些都是你记忆里的东西。你从前的琼木剑,剑柄颜色已深,都是你练剑时染上的血。你站在雨中,大殿灯火通明,‘她’万众瞩目,被师长捧在手心,被所有人仰望!而你——永远只能站在她的影子里!” 天色渐暗,暮色却清晰起来,榕树的声音变得欢快,她大笑着,“我还看见了——你说你喜欢‘她’!但是真的喜欢吗?啊呀,啊呀,为什么我只看见深深的忮忌?” 游扶桑面色平静无波,眼睫低垂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你是以忮忌为生的妖,自然只看得见忮忌。” “是吗?”榕树停止了猖狂的笑声,嗓音忽而变得肃穆,她问,“但那日大劫,城墙楼上,‘她’明知必死,却依然前行;虽有千万人,‘她’不惧而往——仙者,你与我说,看见那一幕时,你的心里……除了悲痛,绝望,还有更深的东西……不是吗?你太明白了,‘她’的死亡如同‘她’的生命一般耀眼,众人为‘她’落泪,为‘她’立碑,千百年后仍会传颂‘她’的名字。” “无论生死,她都比你更加耀眼,更加自由。” 游扶桑闻言,眼瞳深处闪过一丝暗光,如同寒潭深涧,转瞬即逝的涟漪。 只是手指几不可见地颤动,指节隐约泛白。 游扶桑没有开口说话,婆婆于是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对谁叹息:“当‘她’坠落,你感受到的,可远远不止是失去。更有一种,无法企及的遗憾。 “‘她’向来如此,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义无反顾便去做了——而你——永恒地被困在犹豫与顾虑之中。即使今生此刻,你拥有比‘她’更强的力量,却始终无法如‘她’那般,笃定而一往无前。这难道不是你最深的忮忌吗? “你从一开始便忮恨‘她’。是为什么?天资?至亲的呵护?家世?相貌?…… “不,都不是。 “你忮恨她有直面一切的勇气,几近扭曲地羡慕着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毫不犹豫付诸行动的决绝;朝闻道,夕死可矣。仙者,这才是你最恨之处。”婆婆的声音似乎也成了榕树枝,挂在天幕上,缠绕着呼吸。大树下泛起雾气,妖气如同水中墨滴,不断扩散开来,成了带有意志的触须,找寻所有可见之人,内心因忮忌而展开的裂痕。 游扶桑咬紧牙,五指嵌进掌心,留下新月形的血痕。 “承认吧,承认吧,”婆婆的声音更加低哑,却带着无法抗拒的穿透力,几乎压垮人心,“你忮恨她的纯粹。那么纯粹地……纯粹地……为千万人赴死……” 妖气雾气弥漫开来,任是游扶桑都变得呼吸急促。 ——更不必说,藏在暗处的凡人阿芊。 阿芊比游扶桑更先、也更多地受到了妖气的蛊惑;阿芊原本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挣扎,不等与她一同藏在暗处的宴安反应过来,那些细如游丝触须的妖气,已悄然缠绕上阿芊的身躯! 宴安瞪圆双眼,手指无声地攥紧了衣袍,在袖里写明求助的符箓。 咫尺间,阿芊开始尖锐地笑起来,脸上肌肤开始诡异地蠕动,仿佛皮肉之下,有第二张脸呼之欲出—— 第159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五) ◎阿芊◎ 电光石火中,阿芊拔出佩刀向宴安袭去! 此刻她的面容扭曲而破碎,假面全然崩溃,露出一张陌生而狰狞的脸,瞳孔已经全然变成了翠绿色,树妖彻底控制了她! “宴安,小心!” 游扶桑双手结印,一朵硕大的山茶花出现在身后,却是千钧一发,宴安躲过了阿芊的刀锋,反向游扶桑喊:“不要伤害阿芊,她是被控制了啊!” 山茶花骤然止住,游扶桑怒骂:“愚……” 话未说完,宴安扬声问:“倘若她是庚盈呢!?” 游扶桑短暂地愣了神,身后的榕树婆婆化开了身形,在她身后阴恻恻地笑道:“这侍卫在十年前便来找过我了,那时她便成了我的傀儡。十年了,十年了,她彻底顶替了她所忮恨之人,也彻底成了我的傀儡!” 十年前?彼时的阿芊也许尚未入宫……她到底顶替了谁? 宴安去看阿芊那张脸,此刻的面容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形貌;皮相因为妖气的控制变得狰狞而扭曲,可那双眼睛还看着宴安,挣扎着颤抖,她盯着宴安,动作迟缓,佩刀在空中划出不稳的弧线。 “殿……下……快……走……” 说出几个字,随即又被控制,阿芊捂住眼睛,发出痛苦的嘶吼。 趁此机会,宴安空手夺过佩刀,眼死死盯着阿芊,试图唤醒她:“阿芊!醒醒,不要被妖怪蛊惑……阿芊!” 宴安牵制阿芊的双手,能感受到阿芊体内剧烈的颤抖。她听树妖冷笑一声,阿芊立如猛兽怒吼,她挣开宴安的手,五指张开,指甲在妖气的灌溉下成了利爪,抓向宴安双目! ——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改变了方向,擦着宴安的发丝而过。 阿芊眼前忽而一片晶莹的白,是王女殿下年轻的脖颈,细碎青色的血管在跳动。 于是,突如其来的旧忆如潮水包裹住阿芊。 阿芊忽然想起,十年前新入宫闱,自己也不过十六七,她站在宫殿角落,看向御花园中央那个小小身影。阿芊身旁,两位年长的侍卫低声交谈,小声说道:“我听说,五岁生辰时,王女殿下正失去了嗅觉。” “御医束手无策,连太医都摇头叹息,”身着墨绿色衣袍的侍卫叹道,“小小的五岁孩子,真的再闻不到气味了?” 五岁的殿下安静地坐在花园里,小手捧着一朵海鹤花。 殿下喜欢这花吗?阿芊想,真是可怜…… 阿芊靠近王女,而王女也只瞥一眼她,立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怜我吗?我才不可怜,”王女殿下撅了嘴,“是,我闻不见它的香气。但花不只有香气,还有形状,颜色,绽放时的蓬勃,凋谢时的优雅,我都看得见,触碰得着。我可怜什么?” 十六七的阿芊尚想不到这些。 又过了五年,鸟雀啼鸣的春日,生辰礼后,王女殿下见了阿芊,又平静说:“我今日又听不见了。” “殿下!”阿芊唤道。 分明听不见,王女却笑了:“我认得你的口型,阿芊,你在叫我。” 殿下! 侍卫为忠诚,誓死守护殿下肉身安危,照拂光明。剑者,忠之所寄;盾者,护之所系;御前侍卫,挥剑格敌,更为皇室殿下无声坚守。 阿芊单膝跪下,右手抚心,向年轻的王女行去最庄重的礼:“此后,属下的耳朵便是殿下的耳朵,属下的嗅觉便是殿下的嗅觉。纵使天塌地陷,属下都将是殿下感知这世间的桥梁。” 阿芊说得缓慢,一字一顿,口型随之变化。 铮铮誓言,如同宫墙上的青苔,悄无声息却坚定地绵延。 王女轻声叹道:“阿芊……” 但其实,她从未与王女说过,她并不叫阿芊。 她也是一个俗人,忮恨了身边人,于是在榕树下许愿,夺走了对方的面容与名字。 说不上是恨对方,只是诧异,一个海难丧母丧父、自十岁开始拉扯幼妹的人,怎就忽然命格超凡,鸿运加身——恍然一夜,平步青云,将要做御前侍卫了? 她于是来到榕树前:“榕树婆婆,我想成为她。” 许愿后,她幻作阿芊的脸,换上了相近的衣服。归家后,果听城南有一无面新尸,不知是谁。 正午祈愿,傍晚她便后悔了。阿芊无母无父,她却有。当官差隔家询问是否有十五六岁的女儿走失,她的母父不断辨认,最后只能挣扎地接受这无面新尸是自己可怜女儿的事实。 她作为阿芊活下来。 阿芊作为她死去了。 母父哭天抢地,她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什么。 其实不必官爵加身,不必金玉良缘。 红尘滚滚,情谊亲人才最是珍贵。 她身来便有福气,是她自己执迷不悟,忮忌蒙眼,尽舍弃了。 她也曾顶着阿芊的脸去找悲痛过度的母父,声泪俱下地哭诉,说她才是她们的女儿。 无人信她,只当她是失心疯。 年迈苍老的母父,身子有恙,痛含心病,在这十年也渐渐死去。而她连守孝的资格都没有。 再后来,阿芊的妹妹因海难而死。她臂上的白色海鹤花是为妹妹佩戴的,也是为自己佩戴的。其实从那时起,她便决定去死了…… 可作为侍卫,她仍要守护殿下。 不。她真的是侍卫吗? 阿芊才是侍卫。她不是。 在成为阿芊之前,她曾有什么爱好,擅长了什么技艺吗? 她不记得。 她还记得自己曾叫什么吗? 她不记得。 她不记得! ——于是这才意识到,她作为阿芊过活了十年,却早不记得作为自己,曾是什么样子了! 侍卫为王女死,死得其所——但分明——她本不是侍卫啊! 她是谁?她是谁? 我是谁? 她跪倒在宴安身前,佩刀落地,咣当一声响。泪水如波纹漫漫晕开,模糊这张她本该最熟悉、却也最陌生扭曲的脸。碧绿色的妖气缠绕在她身上,攀附而起,附骨如蛆。 她忮忌阿芊,才幻化成她的模样,试图抹去她的存在。可如今她记得阿芊的一切,反遗忘了自己——她恨的到底是阿芊,还是自己? 忮忌究竟是什么啊?她不明白,如果“忮忌”一个人,反倒让人甘愿抹去自己的一切而成为对方,那……不是成了深爱吗? 扭曲的爱。残忍如自戕的,恶心如食蚁相侵,千疮百孔。 她痛苦地喘息,撕扯着自己的长发,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她想不明白。 血泪顺着脸颊流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摊深红色的水洼,映出她扭曲的面容。那是她的脸,但她早已不认得了。 榕树婆婆仍旧喊道:“快攻击她!” “……够了,真是胡闹。” 游扶桑冷冷打断,双手结印,重新召出那朵巨大的山茶。花瓣如同利刃闪烁寒光,魔气从中涌出,渐渐抵消了妖气。 “宴安,退后。”游扶桑又道,语气平静。 宴安下意识后退一步,只看空中的山茶猝然绽放,花瓣纷飞。如梦如幻,平和而温柔如障——却伴随榕树婆婆痛苦的尖叫! 山茶花的威压令人窒息。 游扶桑右手微抬,五指张开又猛然握拳。“灭。” 无数纷飞的山茶花瓣瞬间收紧,将通天的榕树彻底包裹,化作一个光芒四射的茧。数声凄厉的惨叫后,光茧缓缓消散,榕树婆婆彻底湮灭。 “阿芊”跪倒在地,双手掩面,仍在痛苦地嚎叫。 游扶桑道:“她体内还有榕树的妖气,无法祛除,仍有危险。” 山茶花瓣并不松懈,金光从中射出,环绕着阿芊,形成一个藤蔓的牢笼。 泪眼朦胧的“阿芊”抬起头,顺从地被束缚了。她看向宴安,面容开始融化,那泪水也顺着融化的痕迹落下来;宴安显然是不认得她真实的脸的,清丽的眼里一丝迷茫,转瞬即逝,但“阿芊”捕捉到了,于是哭得更为汹涌。 “该……怎么办?”宴安无措地去问游扶桑。 游扶桑也看向她,视线却停留在她发间。 倘若游扶桑不曾记错,“阿芊”提起佩刀进攻时,宴安的双眸曾升起过金色的光焰,燃烧如明火。而此刻宴安发间,也浮现出一朵小小的、由魔气凝聚的山茶花。 游扶桑的思绪忽而便顿住了。她不知宴安是否听到榕树婆婆那番对忮忌的剖白。 宴安又问:“该怎么处置?” 游扶桑轻声反问:“如果这是庚盈,殿下觉得我会怎么处置?” 宴安一愣,想起什么,懊恼地别过脸去,眼睫低垂,不自然道:“什么庚盈?我不知道!” 游扶桑于是心想:不说算了,姜禧与她说过缘由。游扶桑不强求。 妖气逐渐消散了。夕阳沉入海底,余晖铺在波浪上,海边的榕树融化了妖气,从诡异的翠绿变作生机青葱,藤蔓在傍晚的微风里摇曳,树影斑驳,洒在白色的沙滩。 “阿芊”被金色的蛛丝束缚住,紧闭双眼,冷汗直流,顿晕过去。 游扶桑于是道:“罢了,把她先带回宫……” 话未说完,抬步要走,宴安却不动。 游扶桑犹疑地回过身。宴安的手微微攥紧又松开,黄昏映照在她莹白的面庞上,潮水涌上沙滩,又缓缓褪去,留下湿润的深色痕迹,像宴安裙裾上的揪痕,被紧张地拽出痕迹。 “殿下?” 宴安深吸一口气。 宴安似乎感到眩晕,紧闭了双眼,微微咬着下唇,心如擂鼓。 其实她听见了,听见榕树婆婆说,“你恨她,恨她……永远只能站在她的影子里。从前的琼木剑,剑柄染上了鲜血,那都是你练剑时流下的血……你恨她耀眼,恨她自由。恨她纯粹。近乎扭曲地……注视着她。” 宴如是听得见。 心有思绪万千翻涌,她觉得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日落潮汐即涨即退。 天际只剩最后一线光亮。 恍然间,宴安靠近,踮起脚尖,上前倾倒,紧闭的眼睫颤抖,似扑闪的蝶。 那双蝶飞至游扶桑颊边,眼下红晕,献上唇瓣,轻吻在游扶桑唇侧。 如蜻蜓点水,又如初生的露珠,小心翼翼,是少年跳动的心。 话语也如黄昏下晚风,轻抚在了游扶桑耳边: “何苦要提那个名字?你明知我说不得的,师姐。” 第160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一) ◎为何而活?◎ 师姐。 游扶桑为这二字牵了神,片刻回神,又笑了。 “不装了?” 黄昏里,风轻轻的,游扶桑的声音也带了笑意,声调不稳。 “啊,你早知道?”宴如是微微皱了脸,十分气馁,低头一瞬,不自觉摆弄袖上的金丝线,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似很懊恼。偷偷抬头瞥了游扶桑一眼,却不敢多看,手已伸来,环住游扶桑的腰身,脸颊轻轻倚上她肩膀,“装又装不像,也不舒服。师姐,你知我生来不爱说话,更难隐藏,”顿了顿,声音微弱下去,“装成另一个人,又怕不像,又怕太像……胆战心惊,怕你因同一张脸,又爱上别人。” 游扶桑任她靠着,眼里光影流转,出口,声音不自然哑了几分:“不会。”她略微侧了脸,呼出的气便成了吹在宴如是耳边的风,“不会知道不了,不会爱上别人。” 宴如是觉得痒,“呀”了一下躲开,牵开却还是咫尺,她紧盯着游扶桑,盈盈笑着,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对师姐总是喜欢,这一点最装不好。” 游扶桑似是笑了,想说什么,又叹一口气。 余光来到仰躺在白沙上不瞑目的人: “……救救阿芊。” * 游扶桑修书很快,周蕴来得也快。归根结底,大概是游扶桑藏在信笺里的一只红色珊瑚串,并承诺事成后,银钱只多不少。她令周蕴来救市舶使的女儿;也顺道看看阿芊。 游扶桑以为周蕴会大费周章,至少先了解了这榕树婆婆是个什么妖精,才能对症下药,而周蕴听闻后,收了药箱,只垂了眉:“游弦官未免太瞧不起我。” “身有妖气,只需明了是被外物强加的,或是从内心生出的,便可对症下药。外物强加,污浊之气入侵肌体,则医体;源自内心,执念成障,心魔作祟,由内心源源不断而生,则医心。”她手指轻点药箱,药箱自行合上,收拢一缕清香,“我只需一针便知根源。若是外来之毒,三日可解;若是心结所致,或需当初系铃人……或制心魔幻境。无论哪种,都无需知晓那什么婆婆是何种妖精,医者治病,不是治妖。” 她看向游扶桑,压下声音:“正如我看那宴安,不需知晓她为何而伪装,只需告诉你,她的失忆是装的。”才说罢,嗓音更低,“我来朝胤,天有异象,此地不宜久留。” 游扶桑沉声道:“知晓。多谢。” 游扶桑伸出手,袖子挂出备好的珊瑚约要赠与周蕴,周蕴挑眉打断:“你真当我来是为了几颗珊瑚珠?是卖你面子。医仙治病,看的是交情,银钱是锦上添花——当然——不收白不收。” 自然还是收下。 游扶桑于是袖里空空。 “……” 周蕴无所谓榕树的妖异,宴安作为王女,却要给群臣交代。次日早朝,东一言西一语,众说纷纭,大多说是前朝王女或臣子忮忌某某的,殒命海边,化作冤魂,遗恨在树中。但说到底,忮忌之心,终究害己;朝胤之人当皆以此为戒。 至于阿芊与市舶使林大人之女,医仙出手,自悠悠转醒,只是醒了阿佩,又醒了冰棺真正的林大小姐,这让林大人如何处理,朝臣自不得而知。 那日退朝,群臣纷纷称道啧啧奇事,有人壮胆询问游扶桑,心想她为仙者,显会知晓更多。也有人低声相问:弦官大人久久未回朝胤,这个春日,是去了何处? 她们并不全然清楚游扶桑因何而离去。 素声死时,只几位内臣内侍在场,她们不敢向外声张前因后果。宫墙外的朝臣隐约听闻是与王女殿下发生口角是非…… 游扶桑倒什么也没说,微微偏头,眼底愠意笑意似有若无,如烟似雾。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腰线垂下的玉佩,玉佩碰撞淙淙,又被宽大的衣袖盖住,她问身边朝臣:“我观天象,朝胤似有劫。诸位近日可有什么不顺之事?” 朝臣个个人精,知她调转话头。可随了游扶桑的话,她们仔细一想,又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弦官大人倒是提醒我了!最近好似是有些不走运……我听闻左侍郎家中沿海田地,前月遭了海潮倒灌,收成减了足有三成,那些海盐浸过的土地,来年也不知能不能再种上稻种……唉……” 立有人应和:“是呀,我还听闻另一位侍郎家中一艘贸易船,前几日便在归航途中遇上了反常的海流,差点搁浅在暗礁上?若非船中之人个个经验丰富,怕是一船珍贵香料都毁了呀!”众人七嘴八舌,“还有尚书渔场,连续三日渔船空舱而归,后来才知是鱼群改道,往西边的浅滩去了,这在往年从未有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却都是她人的不顺,无一人提及自己家中事。她们明白该依仗游扶桑;游扶桑说了话,她们该要有所回应,可这到底是朝臣耳目之地,谁也不想真的透露自家虚实。 她们说道:“弦官大人尚在朝胤之时,朝胤还一反常态地顺畅,您一离开……真是处处奇事怪事!” 有年长者说:“弦官大人,说起来,海神庙的道长前日还提及,供奉的龙王像前祭盘里的盐总是莫名潮湿,这可是不祥之兆。”她低下声音,忧心忡忡地询问游扶桑,“您说这劫难,会不会很严重呀?” “这不好说。”游扶桑坦然道,“天象之示,严重说不上,却也未必轻松。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有对策应对的。” 游扶桑站在晨露中,晨光攀上她的肩头,朝露滚落在衣袂上,如同仙人袍上的珍珠。 她长袖轻挥,衣袂飘飘地向众人行礼:“诸位大人,事务繁多,容我先行告退。朝中之事若有所需,尽可差人来蜃楼寻我。” 朝臣纷纷还礼,嘴里说着哪里哪里。 游扶桑走出殿门,行过花园,回到弦宫与蜃楼朱廊拐角,才一转身,便与一阵新风撞了满怀。 那道青翠色的身影如清丽的夏风,扑入她怀中,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了游扶桑的腰,脸颊蹭在她肩头。 游扶桑微微后仰,很快便稳住身形。“殿下……” 宴如是将鼻尖都埋在游扶桑肩上的衣物中,于是游扶桑只听右肩传来闷闷的声音:“让我再抱一会儿。” 王女殿下翠绿色的轻纱罗裙上,绣着细细的藤蔓花纹,绿意不浓不淡,如雨后新芽,清新也脱俗;衣袖点缀银丝暗纹,随光轻舞,更是明艳动人。她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游扶桑的腰身,脸颊贴在游扶桑的肩窝处,双目紧闭,长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蝶,失了触觉,每一份触碰都不由得更重更深,指间的依恋纯粹而毫不掩饰,仿佛又回到百年前宴门,她变回了翘首等师姐回到身边的少主,春日的梨花落了满肩,她踮着脚,等啊等,肩头梨花便如雪纷纷落下。 纵使旁人口中的师姐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可她喜欢她,她便是最好的。 而她也并未出错,游扶桑确是极好。 海岸榕树边唇瓣相贴,对宴如是而言,无法感到温度,亦不知柔软,她吻到的,不过一片虚无。 她的灵魂却在颤抖。 亦在倾泻。 如磬里堆满的、摇摇欲坠的沙,再多了一分,已似流水般渐渐漫溢出来,可是游扶桑托住她,那些白沙平滑地落在了磬下;宴如是的心也奇异地坠落了,却不是失重地落空,而是回到安稳的茧中,静静沉眠,犹如孩童酣睡,云里眠花的平稳。 她于是想,本也不擅说谎,何苦佯作不知呢? 她与游扶桑已有生离死别,好不容易春风里重逢,难道还要再隔千山万水? 五感轮回又如何,诅咒也好,渡劫也罢,倘若有师姐在,她便什么也不怕。 那颗心脏便是为师姐跳动的,朝胤春日的海风吹拂时,她坐在镜明如水的大殿中,身前有步辇点点落地,如山茶花般艳绝的女人掀开帘幕,向她走来,王女的心跳如隆冬垂下的惊雷,轰隆,轰隆,轰隆!她的心跳远比沉寂的声音更先呼喊出那个名字—— 游扶桑! 从前玄镜问她:总爱付出自己生命的人,倘若自己的性命变得一文不值,又该如何适从呢? 又问她:倘若你的使命便是救世,你会选择挣脱使命吗?可是,总是需要牺牲一人而得以大全的世间……可真的有前去拯救的必要吗? 宴如是尚未作声,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越过她而回答了:“‘我’与‘世间’本是一体,‘牺牲’与‘得救’并非对立。花开不问为谁,流水不问归处,若我有‘大爱’,便不会问这世间‘值与不值’,或问可有拯救的必要。世间瞬息万变,真正的‘爱’却并不因此而停止流动;值得不值得,必要不必要,问到后来,举世虚无;而‘爱’之本身,便是对抗虚无最好的回应。” 玄镜道:“所救之人背弃你,所爱之人遗忘你,所信之道尽数崩塌。你真的不在意?” 宴如是道:“纵世人皆弃我,我仍在天地;纵功业皆空,我依旧与万物同源。” 玄镜化作青烟,烟里有一双眼在凝视,眼底波澜,久久叹息。“答得真好。便是答得太好,才正是症结所在。”玄镜道,“人若有私情,遭人背叛,定会计较,承人遗忘,必有芥蒂。而你并不如此,才总信世间至善,人间真意。”她叹道,似摇头,“人该有私情……人该有私情。” 宴如是迟疑道:“我……我自是亦有私情。” “是吗?”玄镜反问,“你的私情在谁身上?” 宴如是未答,玄镜却是抢先道:“罢了!你也只有那一个答案。可你不曾发觉吗?在一切大事前,你的心里,她总是可以向后捎捎的。你爱众人,心系苍生,可她的心意,她的心情,你总是忘记。” “我……” 宴如是本要开口,滑过口齿的语句忽让她咬紧了牙。 这一次,没有声音再替她回答。 玄镜问:“无有小爱,如何大爱?” 玄镜化作的青烟逗留在宴如是的肩膀,青烟的尾巴上下一动,似乎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从前你为上重天三大至宝凝结而成的纯净之物,除开那些生死啊,大义啊,不会有旁的思想。如今孟婆助你入轮回,有了人的私欲、渴求与不舍,至此,你才算真正拥有了自己的魂魄。你……”玄镜顿了顿,仿佛在试探地问,“可愿意,这一次,仅仅为自己而活呢?” 仅仅为自己而活——可她为什么而活呢? 如果不为仙门恩怨,不为上重天,不为苍生,她只为自己而活,又是为什么活? 玄镜道:“只为自己的感受而活。” “可我已失五感……” “这便是答案。”玄镜道,“常人生负五感,才浑不在意感官带来的一切,不在意春雷,不在意新雪。而这五感你一一失去,又失而复得,才更听得春雷之响,触得新雪之轻,嗅得花香,见得山岚……如此种种,珍贵珍重。” 为自己,为自己的感受而活。为云上无人的山峰,为林间薄雾里花香,为海边晨风,为暮春最后一瓣桃花,初冬第一枝梅。只为这些而活,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宴如是喃喃自问。 世事纷扰,万人期许,你可以缄默。千万人呼喊你的名字,你不用回头。 她可以这么活着吗? 冷风入夜,她尽可倚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与她共一片氅衣。静坐山中听雨,雨点顺着伞沿落下,她睡在爱人的膝上,世事百年不理。 她可以这么活着吗? “哪有什么可不可以,只有想不想,”玄镜叹惋,轻声道,“上重天,未教你七情六欲,却令你沉没在大义中,这太残忍了。” 玄镜的话犹在耳边,宴如是知那是诱她入魔之语,可又不得不听进心里去。 夏风拂过,早朝已散,她拥抱着游扶桑,眼角一滴未觉察的泪。 而游扶桑双目紧闭,压下喉间一朵将落未落的染血花瓣。 ——第五瓣芙蓉花,天人五衰之相。 * 朝胤入夏,海风和煦。另一端深宫,分明是晨起云雾时,乌云却在某一处密集,无端诡谲。 灰发的老妪也无端心悸起来,她转身,匆忙间碰倒一只瓷瓶。瓷瓶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老妪伸手去捡,掌心刺痛,鲜血不止。 她凝视着掌心的血,心知这是不祥之兆。 果真阴风四起。 狂风摧枯拉朽,天地失色,有两个身影自风中显现,长发与衣衫却不受狂风侵扰,如静水之莲,岿然不动。 她们一黑一白,仿若地府无常,可气质庄重,分明不是小鬼滑头。 黑者断命,手中书卷明言“不入天策”,白者续命,手中册却写“前路无归”。 老妪知晓,她们是黑白司命,来自九重天。 二位司命隔着狂风凝视老妪,同时开口,声音重叠,远而近,高而低,似鬼亦似仙:“孟婆大人,与我们走一趟吧。” 160-170 第161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二) ◎我为了谁而来,谁为了我而来◎ 阴风乍起,周围景致骤变,一瞬回到奈何桥畔,孟长言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奈何桥尽头,忘川河水似有心性,也心生畏惧,缓缓凝滞了。 孟长言虚弱地倚在奈何桥栏上,手中空荡荡,力量——不论是灵气或鬼气——的枯竭皆让她感到寒冷。彻骨的寒冷。是冥府阴寒,兼以神魂本源被抽离的空洞。 她望着望乡台上身影模糊的二人。那本是亡魂望乡之处,却站着黑白司命,来向她索命。 黑司命玄衣兜帽,墨发如瀑,一双眸子似两颗结冰的玄晶。白司命衣袍皎洁如月华流转,面容苍白,银发如霜,双眸清澈,空灵不含任何情绪,如镜,只映照外物,譬如这世间,或天道的轨迹。 她们一左一右站立,气息带着终结、枯萎和无可抗拒的定数。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交流,如同神谕下的两个执行符箓,至静也至冷。 黑司命抬起右手,掌心摊开,未有半点灵力震荡或波动,可霎时,以她为中心,奈何桥上下景致皆以难以名状的形式扭曲、变形、坍塌,连带着孟长言亦被拉进漩涡。 瞬息之间,孟长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黑司命靠近,直至咫尺间,黑司命的手指轻点在她额前:“天机有异,当即清除。” “何……”孟长言紧张地吞咽,“何为有异,何物清除?” 黑司命了无波澜地道:“知而不报,佯而装之,皆罪也。孟婆大人,惹恼我们,于你无益。” 白司命亦道:“‘她’是变数,是需要被涤除的偏差。我二人来,并非要与地府决裂,孟婆,从前你瞒着阎王做的事情,如今也瞒着她们与九重天,将这偏差涤除——将她抹净,即可。”她一字一顿,“做不到,便是你与她一同被九重天追杀。” 黑司命接话——分明是没有起伏的语调,却让孟长言听出轻蔑的笑意,在笑她无能——“上一次九重天出兵追杀之人,是万年前的火凤凰,和号称九重天下第一大妖。尔后,一个死于人间,一个泯灭东海。你与她几近凡人身,比不得她们。” 地府激荡,黑色的吸力将孟长言身上仅剩无几的灵力吸食殆尽,白司命面无波澜地抬起左手,白色的烙印顷刻映在孟长言眉心。 她被“落籍”了。 仙鬼之官因故彻底贬作凡人命,此后生老病死入轮回,是为落籍。 “若你就此袒露一切,助九重天击杀,便算将功补过,不再多治罪。”白司命冷言,左手五指一收,成爪,孟长言便撕心裂肺地痛,五脏六腑皆被碾过,又留得一丝残息,去听二位司命最后那六字:“否则,当即处决。” * 盛夏时节溽暑,朝胤竟也有荷花。 小风过连廊,又穿堂。弦宫里,王女枕在弦宫官的膝上,仰了头,看弦宫官指尖一挑,清水芙蓉在空中次第开放,成一道清凉的水雾帘幕。 水雾下,青罗小扇摇啊摇,吹走了溽暑气。 宴如是半梦半醒。凡人身在盛夏极易打瞌睡。 她恍惚着伸出手,穿过水雾,觉不到冰凉,却勾住游扶桑摆弄清水芙蓉的手指,柔声道:“并不觉得热,不需弦官费心降暑……” 游扶桑不动声色撩开她鬓角碎发,“额角都是汗。你既失触觉,便不要对自己的猜想那么笃定。” 宴如是撇嘴:“是嫌弃我了。” 游扶桑失笑地摇头:“怎么会,只是在想……” 宴如是猝然坐起来,惊落一片芙蓉水花:“师姐是想什么?” “在想你的修行。”游扶桑正了身子,也正色道,“孟婆谨言,不向你透露转世之谜,有意隔绝你的修行,但不想,你还是染上了玄镜魔气,”眼看宴如是垂下眼,游扶桑立即改口,“却不是坏事。灵气尚无可找,魔气已在你体内了,也许这便是修行的契机……当然,你未必想学。” 宴如是低垂下眼,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吞慢地答话:“是修行的契机,还是入魔的契机?” 游扶桑小声提醒道:“你已入过一次魔。” “……” 宴如是几乎要哭。 游扶桑于是又仔细解释:“眼下人人都与我说事态不妙,我总觉你当务之急是学会自保。我曾想将煞芙蓉移去你体内,但我毕竟不是它的主人,怕做不好。而你此刻凡人身,大概也承受不来——你有什么头绪?” “没什么头绪。”宴如是说道,显然十分气馁,头埋在膝盖里,叹息又叹息,“只是凡人身承不来煞芙蓉,这我是晓得的。” 她抬起头,又靠来,依在游扶桑肩旁,闭眼道,“要是能变作比翼鸟,藏在师姐袖里……就好了。” 游扶桑居然认真思量:“把你变作一只鸟儿吗?自是可以。但你不能总藏在别人袖间。” “也没有要变成小鸟!”宴如是忽然便生气了,怒视游扶桑,“不就是用魔修的道理修道?那便学!”又问,“魔修是什么道理?” 游扶桑极快地反问:“常人修行是什么道理?” 百年修行的记忆在识海里一闪而过,宴如是不自觉便道:“修行者戒、定、慧,之谓清心寡欲,神思专一,明悟天道。常人修行的道理,便是顺应天道,归返自然。太上洞玄真诰有云:清晨面东,双手掐玄元诀,凝神静气,以鼻徐徐吸入天地之灵气,导入丹田,周天三次,方可吐浊气于地;这便是修行。” “没了?”游扶桑问。 宴如是于是又道:“所谓修行,实是蕴取天地的灵气。修行修行,借天地势修行。” 游扶桑这才道:“确是。正道是蕴取天地灵气,邪道则是攫取天地魔气。” “蕴取与攫取有何不同?灵气与魔气又何不同?” “蕴取如春雨润物,循自然天地之理,不急不躁,与万物生;攫取则如狂风掠夺,强取豪夺,不顾后果,惟求速成。”游扶桑一顿,“灵气,是世间生机之精华,至于魔气,则是恶念——戾气、怨毒、残暴——之凝结,用之伤人,积之伤己。” 说到这里,她很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罢了,仍有失控的风险,你不要学。” 宴如是忽道:“我要学!” 游扶桑淡淡:“我不要你学。” 宴如是皱起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提是你提的,又随口作罢,拿我作消遣?” 游扶桑忽然闲闲笑起来:“真是折煞臣了。臣哪儿敢拿殿下作消遣。只是常人入魔,或消耗自己的心性以生出魔气,或攫取外界外物的怨气以生出魔气,不论哪个,对殿下而言都是折磨。殿下并非心怀恶念之人,只为了修行而催之,岂不颠倒心性?” 宴如是仰起脸问:“有你在,我还能应付不来吗?” 游扶桑反问:“殿下觉得自己可神气?” 宴如是讷讷:“也没有。” “那便不要逞强。”游扶桑轻揉了揉宴如是耳垂,即使知晓对方并感觉不到。 宴如是道:“我只是觉得魔气与灵气,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就像世间有阴阳,有明暗,光照射在树林上,树影随之生。无光便无影,无正亦无邪。”又缓慢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赞同自己的话,“譬如山间白云与地面黑影,看似截然不同,实则同为天地之气所化。一在高处,一在低处;一向上升腾,一向下沉积。形态不同,本源相同。” 游扶桑深深看她一眼:“本身如此。” 宴如是又道:“亦如爱与恨,一向外流淌,一向内坠落;本质同源,只是选择不同。” “确是这样。” 宴如是于是佯作如梦初醒:“那师姐从前说恨我,其实也是爱极了我。” 又绕回来。 游扶桑似失笑,移开目光,半晌才道:“你竟有脸提。” “只觉得再不说,一切又会来不及。”宴如是偏头往衣服上肩窝里一靠,细声问,“不该有脸提,是不是?但我不提,师姐不说,难道就过去了?我知道不会。它会变成师姐心里一根刺,在某一日,从轻柔松软的棉絮里毫无防备地露出来,扎师姐一手伤。痛痛快快地拎出来,总好过憋憋屈屈地掖着;从前都是我在错,浮屠城一把火,连累庚盈的死,连累你的死,我都在反思,师姐尔后怪我,戏弄我,我承着,也是我自己愿意。后来师姐原谅我,可观念的隔阂却一直在,师姐说我们是‘互相抛弃’,我认的。 “再后来,就连死亡也没有消弭我们之间的误会,只是苍生啦、救世啦、来来去去死生大事,让我们都无暇去思索其中的偏颇。是什么让我们就着隔阂也能相拥?师姐,我想过,答案是爱。我爱师姐,师姐爱我,所以即便千言万语的差错,我们看向彼此,旁的都会忘记,只记得自己喜欢极了、爱极了眼前的人,再没有别的闲心去做别的事情,只想多抱一会儿,肌肤相亲,鬓角情话。师姐,”宴如是抬起眼,很认真问,“你觉得是吗?” 游扶桑眼睫一颤。 宴如是靠着她,像往她怀里塞了一捧滚烫的雪,于是游扶桑的心也颤动。 宴如是视线移开,眸光转动,声如竹林清泉,又缓缓道:“从前我在城墙上,是为谁而死,又辜负了谁,我该记得。此刻我在朝胤里,是因为谁而复生,又为了谁而来,我不该忘。” 说到此处,宴如是沉一口气,紧攥着拳头,又重复道,“为了谁而来,又有谁为了我,迢迢赶来……我不该忘。” 她声音渐低,头也向下去,静静靠在游扶桑的胸口。虽没有触觉,但那心跳声却清晰可闻,一下,一下,鲜活地跳动着,让宴如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眼角忽而湿润了。 “殿上因为素声之事冲突,是我千不该万不该,又像从前一意孤行。师姐,这世上,总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一切都翻篇,不论是遗忘,复仇,原谅……过去的伤疤依旧存在。” 宴如是的眼角有光,静静闪烁,像一滴泪。她深吸一口气,气息在入肺时又不住颤抖,“师姐,我知我做一切都伤你至深,师姐不提,我却无法装作它们已不存在,也无法期望有什么能抹去一切,抚平一切。你曾说我们互相抛弃,但其实,师姐从来没有抛弃过我。”她忽而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夏里格外清脆,宴如是抬着头,直视游扶桑的双眼,不加掩饰的展露了所有情绪,似乎是连灵魂都剖开给对方看,“是我一直在犯错……是我总是悔悟,却又不知改正,眼睁睁看着师姐退让,却一意孤行。既想要那些远大的抱负,又想要身边人的宽解,到头来什么也握不住。我以为我撑得起那些选择,也总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兼得,是我太贪心,也太无用。” 宴如是停顿了一下,看向游扶桑的视线忽由认真变得痛楚,眼神落下去,像一只快要耗尽力气的小兽,“可我不想再这样了,”她道,声音微不可闻,“师姐,我不想要你离开,也不想要你再退让了。” 宴如是跪着向前挪动一步,“我可以后退,也可以摒弃执念。也许师姐要说,‘人的心性无法改变’,可我想改变的,是我与师姐之间的相处。不该总是谁得寸进尺,谁不得以让步的样子……那不好,也不对。”她的眼里不再闪烁倔强,只剩最后一个,赤裸裸的请求,“我希望师姐能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希望师姐还愿意再看着我。” 她说,“我希望师姐不要放弃我。” 第162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三) ◎我在宴门做过一个梦,在浮屠城又做过一个梦◎ 宫门幽闭,仅左侧檀香下有一扇窗虚开,屋内却并不昏暗,是深夏的风还带了些窗外的光影,将屋内檀香都吹活过来。 深夏的气息在她们之间萦绕升腾,极淡的清香。 织金锈凤的衣袂铺展在地上,繁复的云纹隐约闪烁着微光。 宴如是的头颅低垂了,天光透过窗棂,恰落在她的肩头,又映在她的侧脸上,像一圈可怜的光,镀在她委屈的脸上。 王女威严冷静,少主张扬自傲,此时此刻道歉的人却谦卑,像春风不经意吹皱了破冰的湖,薄冰下落出的一点春日的芽,那么藏匿又惊喜,让人看了欣喜,又越觉得可怜。 怨吗?游扶桑心想,从前种种,总会有怨怼的,恨却不至于。她并不舍得恨她。 游扶桑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盯着身前少年的脸看,心不知飘到了哪里,沉默许久,她笑一下,眼睫亦垂下去,很无奈似的,对身前人说道:“所以从前我总是怨你。所以我的邪修之路总是很顺利。” “师姐!”宴如是却忽然急了,“你怎可在这时候说笑啊!” “可没有说笑。”游扶桑道,“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恨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怨一个人?这是邪修要思量的事情。想得越多,陷得越深,心性才越是不佳。是以我又说,你不必学。” “好嘛,不学便不学。”宴如是扑到她身侧,耳朵尖尖便在游扶桑眼前。她撒娇问:“师姐,我说了这些后,你除了修行,没有一点儿旁的想法?” 游扶桑道:“有。只是太多,不知从何说。” “不知道从何说,那便从头说!” 游扶桑:“费口舌。” 宴如是扑进她怀中:“求求你了!” 游扶桑又沉默了一会儿,到底只是说:“从前……无非是怨师门无情,命运弄人。向往的人不看向我,喜欢的人留不住。没有能力,却也见过不少好东西,只是都不属于我。像极了一棵池中小荇,偶有机会乘风上九霄。可惜终究身非凤凰,只是凡间荇;凡间荇,到头来也只能落回凡间,落回池中。云端所见,都是她人锦绣,于我只是一梦。” 游扶桑忽而向后倒下,平躺在宫殿的地面上。她的双眼直愣愣向上看,仿佛是在透过花纹繁复的天顶,又看向了别的什么地方。 “从前,我在宴门有一个梦,无非师长亲爱,友人亲近。桃林深粉,檐下有风轻响,庭院有月正圆。后来,我在浮屠城又有一个梦,无非朋友昔在,身边人亦不离开。但梦终究是梦,人又总是要醒。醒来之后,窗外只有孤月,床前只有残灯。” 她叹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便从叹息中溜走了,“其实我也懂得,修行之路,一百年,一千年,到头来总是自己一个人,谁都是这样。七重天的宴清绝是如此,人间的岳枵亦然。” 宴如是却道:“并非总是一人啊。阿娘后来有了我,岳枵……”她想了想,“岳枵身边也有小狐狸。” 游扶桑却不认同:“宴清绝护不住你,把你弄丢了。至于狐狸,岳枵也把她舍弃了。”又重复道,“所有路,走到后面,只能自己一人走。” 宴如是好奇问她:“其实我不太明白。师姐是喜欢那样、觉得应该那样,还是害怕那样?” 游扶桑眼神一过,如蜻蜓点水,轻掠过宴如是的面庞,须臾便滑向她身后白檀缭绕的香径,出神地看着,思绪仿佛也慢慢迷失了。 过了许久,她才说道:“我并不喜欢。可那是事实。” “也未必呀——”宴如是立即拉长声音抢话,“师姐不是有我吗?我会一直赖在师姐身边的!” 游扶桑佯作认真地想了想,又佯作认真地反驳:“修行这一事便不过关。殿下现下可是凡人呢。” “凡人又如何?师姐现下修士长生了,瞧不起凡人生老病死啦?凡人会变成鬼,而我——”宴如是陡然捉住游扶桑的腰,如八爪鱼一般抱紧她,“也要变成鬼缠着你!” 她的脸颊贴在游扶桑的肩头,声音里带着几分俏皮,但仔细去听,分明是执拗。“若成鬼,我定是最执念的鬼,生生世世纠缠师姐一人。即便师姐飞升,我也会在师姐梦中出现。美梦,噩梦,都会是我。”她闭上眼睛,低声重复,“都会是我。” 她们静静相拥。午后的天光被树影切割,分散地落下来,撞进窗棂时又混合了白檀的香气,于是一切都显得朦胧不清。 宴如是只听到,游扶桑很闷地笑了一下,尔后抬起手,指腹搭上宴如是的面颊,轻轻掐了一下。 她很轻声问:“宴如是,你爱我吗?” 声调很轻,又故作轻松地在问。 宴如是立即答道:“我爱你!” “……很爱我吗?” “我很爱你!”宴如是笑着答,眼睛亮晶晶的,但小声提议,“但能不能不要掐唔了,稍稍痛。” 游扶桑迟疑一瞬,手指在宴如是面庞上逗留了一会儿,看着不长的指甲确在她面颊上留下略微的痕迹,反应过来却说:“殿下不是失了触觉?” 宴如是立即哎呀哎呀皱起眉,仿佛被她掐得痛极了:“先前不是说过吗?由弦官大人碰便有感觉。” 游扶桑虽收了手,却依旧怀疑:“真假?” “才没有假装!不信……”不知是想到什么,宴如是半张脸埋进游扶桑的前襟里,话又说回去,“就是感觉得到啊,因为先前有入魔的迹象,是借用了师姐的山茶魔气吧……” 游扶桑于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虽不曾听过这种说法,但依她经验,是觉合情合理。 游扶桑还是提醒道:“虽与我接触会短暂地恢复触觉,可切不可疏忽大意,在旁的事情上要更加小心,以免受伤。” 宴如是拿腔拿调装恭敬:“好,好,好。一切听从弦宫官大人。” “你呀。”游扶桑轻点她鼻尖,半晌才正色道,“我还有一事要问,或是说告知——你近来还有什么时候见到过孟婆?你入轮回的事情并不在常理之内,九重天司命也许会来捉你,孟婆有没有与你说过?” 宴如是竟瞪大眼:“你都知道的?” 游扶桑质问:“我怎么能不知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有意瞒?” 宴如是立即趴在她肩侧倒戈:“起初是想瞒,如今只要师姐问,我自然都会说。从前也不过是因为怕牵连师姐嘛!能再见到师姐是好,可我又怕弄巧成拙。为了我这一轮回,孟长老已身在局中,我早拖累了她,不能再拖累师姐……” 游扶桑打断,纠正:“不是拖累,她自愿的。”她冷哼道,“孟婆为你改命,换命,择名簿,入轮回,你求她的?不都是她自说自话便去做的?”游扶桑止住话语,眉稍稍一挑,乜了目光看向宴如是,眼底的神色一沉,再升起时,眸光如波光,直勾勾盯着宴如是看时,竟让宴如是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然游扶桑再开了口,又认真道:“而我也是,心甘情愿如此的。” 她认真对宴如是道:“是以不要总想着牵连不牵连、拖累不拖累,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在这里;我留在你身边,也是因为我想要这样。这都是我执意如此,不是被谁拖累。” 深夏忽而变得静极,便连蝉鸣也听不见了。宴如是看向游扶桑,长长的睫毛轻颤,眼里忽有泪光。 游扶桑抬起长袖,轻轻拭去她泪珠,再顺着替她整理了鬓角碎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说几句竟哭了呢?”游扶桑的语气难得温柔,无限怜惜,“我也只是想与你说,我尽力探寻过上重天,大概知道了浮屠七罪与九重天的干系。与其担惊受怕地活,不如直截了当地撞上去——我以为你会这么想。” 宴如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光屏住眼泪都耗了莫大力气。她抱紧了身前的人,如同要将彼此融入对方身体那般紧紧抱着,直到濡湿的衣襟让她有一种即将溺水的感受,她退开几寸,大口喘气,手指却仍攥着游扶桑的衣衫,紧紧不放,崎翘的骨骼握不住光滑的丝绸,身体的温度却清晰地传达心底。这是她难得恢复触觉的时刻,而她觉得远远不够,她想拥抱更多。 直到一个瞬间,窗外的云遮下来,屋内忽而变得阴凉,宴如是感到身边有气息如流水缓缓流动,凝成了一朵山茶花。 游扶桑道:“这朵花可替你挡一次致命伤。凡人身总是太脆弱,我还是忧心。” 山茶花只凝结了一瞬便散去了,融进宴如是的发间。她闷闷问:“对你会不会也有影响?” 游扶桑直言道:“对凡人致命的东西,对我可没太大用处。” 宴如是破涕为笑:“游弦官又在瞧不起人了!” 话虽如此,宴如是也知晓这朵山茶花必定珍重。虽说修士长生,凡人短寿,然而修士为凡人挡灾却绝非等闲之事。要么剥离三成乃至四成的毕生修为,要么祭出蕴含心血的本命法器。无论何种选择,皆是舍命相护的重誓。 而对游扶桑——宴如是并不知她天人五衰的迹象——大概要算是半条命。 玄镜也在游扶桑识海里笑:“你真是不要命的。乱来。” 游扶桑心说:“如果她真的遭遇不测,半条命总好过再找二百年。我没那个精力……” “——也没那个时间,对吧?”玄镜插话,“她是凡人身,你是短寿命,其实也很般配。再不回到九重天,你就……”玄镜故意停下,却看游扶桑不接话——她是真想打她,“我催你回九重天呢!再不回去,你真的会没命了!” 游扶桑淡淡道:“如果你没有不幸失聪,应该听到了我与宴如是说了七罪与九重天的事情。” 其实与现下的宴如是商量七罪,也并没有太大用处,当务之急是教她修炼与自保。 山茶花便是游扶桑的答案。 识海里的玄镜还想说什么,宴如是大抵也想说什么,但一切忽而被一人猝然撞开殿门的声音打断了。一人风尘仆仆来,腰侧小小药箱里银针几枚、碎银几两,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周蕴这类人,自然没有层层宣报的习惯,她想去到哪里,一阵风似的便过去了。 游扶桑与宴如是坐在殿中,周蕴于是立在她们身前。周蕴半低下身子,分明是规规矩矩行礼,却显然有揶揄的意味,尤其当她唤出“王女殿下与弦宫官”时,似乎觉得好笑,尾调都变得飘忽不定;须臾果真露馅儿,周蕴低下头,凑近游扶桑,轻声问:“嗳,什么是咸宫官啊?你在朝胤管盐的吗?” 游扶桑不语,用魔气隔空将她弹开。 一个爆栗子。 周蕴躲开了,笑笑:“与你知会一声,我要走了。朝胤这地儿,待不得。” 话只如此,语气又似在劝说她们也离开。游扶桑于是问:“朝胤待不得,九州战火燎原,难道就能去得了?” 周蕴立即低声道:“九州战火也只是表象,朝胤被司命注意到,那才是真要了命呢!”旋即看向宴如是,轻轻笑道,“从前仙首舍命救下的百姓,如今,也总还是要争战呢。” 游扶桑道:“朝胤若被司命注意到,那逃到九洲去也活不了。” 周蕴道:“随你。” 劝说无果,周蕴不多留,三人再说笑几句,恍若隔世宴门中。一阵微风吹过,池塘里的荷叶轻轻摇曳,带来阵阵清香。 却是某一刻,周蕴与游扶桑忽觉到一丝异样。她们隐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与荷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格外刺鼻。 二人不约而同侧过脸,灵气灌注的清风撞开窗棂,她们望向窗外天色,竟发现天顶无端出现几缕细小的裂纹! 而此刻,这些裂纹不断扩大,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裂纹中挣脱出来! 游扶桑猝然警觉,山茶的魔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而那些从裂缝中溢出的气息似亦有意识,不愿硬碰,陡然又从裂纹里消退了。 很快气息皱散,裂纹褪去,天色照常,一切恍如错觉。 周蕴大惊失色:“游扶桑,你看到了吗?我说什么来着?此地不宜久留!!” 游扶桑当然看见了。这空中异象,就连宴如是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自然知道那代表了什么,也明白周蕴在说什么,于是低下头,只是问:“我走了,朝胤会安宁吗?” 周蕴不假思索:“那是自然。毕竟她们只是来捉人,而非要灭某一国度。” 宴如是喃喃,话里几分自嘲:“这听起来……我真像一个灾星。” 这话听了反让游扶桑气恼,她冷冷看着周蕴,责怪她说话不加思考。 周蕴当即闭嘴,双唇抿作一条缝。 “我们去九州吧,师姐,我们离开朝胤。”宴如是道,却又问,“可是能去哪了?” 周蕴又嘴快答:“宴门仙首还能去哪里?回宴门啊!” 游扶桑这次似乎认可,亦道:“据我所知,宴清绝这些年坐镇宴门。” 宴如是总是拿不准:“会不会拖累她?” 游扶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眉头微蹙,向她正色道:“我说过了,她们对你,我对你,从来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我情愿如此。”又叹气,“那么多话,白说了。” 宴如是抬起头,声音急切,身子便不自觉向前倾:“我没忘!只是你愿不愿意去找她?你……” 你不喜欢阿娘。 这句话悬在嘴边,没能说出口。宴如是噤了声。 游扶桑只摇了摇头,“去吧,”她语气平平地重复,“去吧。” “师姐……?” 宴如是登时紧张起来,紧绷了面色。游扶桑看她,本神色无波,却又突然伸手,轻捏了捏对方的脸颊,“瞧你,哭丧什么?脸都皱成一团了。” 宴如是一怔,任由她捏着自己的脸,甚至微微倾身靠近了些。“什么啊……”她小声嘀咕着,却忍不住弯起了眼睛,又打量游扶桑神色,小心试探地问,“师姐,你没有生气吧?” 游扶桑微微侧头,不解:“气什么?” 宴如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不会难受?” “难受什么?”游扶桑又反问。 宴如是微微低头:“听你语气,以为你不舒心。” 游扶桑轻笑一声:“都没有。”她拉住宴如是的手,轻轻捏了捏,“只是在想,朝胤王女要如何归位宴门少主,这便是殿下的难题了。” * 阴曹地府,忘川之水无比躁动。 黑白司命比肩而立,千百道的符文便在空中疾速旋转,每一道都如活物般跃动,几乎尽数牵引了地府阴气,一半化作黑色龙卷,盘旋咆哮,一半又织成密密麻麻的法阵,迸发锐利的光芒。 一黑一白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二人身侧蔓延、交汇,如同一幅巨大的八卦图缓缓成形,阴阳鱼眼处,她们静默站立。 与她们的静默比对鲜明的,是忘川里无数冤魂厉鬼的惊慌逃窜,此刻,竟连地府的虚空都被扭曲变形! 霎时只见八卦图旋转加速,光芒大盛,瞬间扩张至穹顶上空,如同一轮黑白交融的太极圆盘,令人望之心悸。 孟长言认得,这是九重天的司命轮。 须臾,八卦图轰然下压——直扑向她!! 地面崩裂,石柱碎裂,仿若整个阴曹地府都将要崩塌。 孟长言却依旧站着,冷冷看这一切,纹丝不动。 “二位司命好大的神通,可是你们要求之事,我偏偏不想做。” 司命道:“孟婆大人,我们给过你机会。” 孟婆于是笑:“我也说了,我不做,”她忽而扬起脸,眼角微微上挑,唇边带了些许不屑的弧度,微微歪头,似笑非笑,“二位司命神通广大,缘何不自己去做呢?” 司命不答。 孟长言的语气变得几分挑衅,却分明胸有成竹,“杀一个凡人,难道不比对我这个阴间鬼下手更省力气?是你们做不得,还是你们,亦不愿做?”她顿了顿,“让我来猜猜—— “这宴安虽只是如是的转世,但到底共享了命格,仍是那上重天之至宝,倘若尔等贸然击杀,必担无量因果,想来,二位大概是不怎么愿意。 “上重天至宝,尊位在诸神女之上,三神之下;真正能动她的,除去她自己,也只有王母娘娘,帝姬殿下,与女娲圣人。 “司命听命王母,而王母刚正,目中不容纤芥之差,这些上下其手改入轮回的事情,她最憎恶。请她出来,虽有几分周折,然以二位司命的面子,应算不得难事…… 话锋一转,眉梢微挑,“又为何不呢?” “二位大可禀明王母,领旨击杀。却为何不求助于王母,反倒寻了我……”孟长言忽而笑了,眯起眼睛,眼底早已了然,“老身斗胆猜上一猜,莫非黑白二司在何处惹了祸端,欲让老身替二位收拾这烂摊子否?” 读出黑白司命眼中波澜,孟长言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道:“本还拿不定原因,但二位特意提及火凤凰,那我才是记得了。这司命轮在地府这么大动静,几位阎罗屁也不放一个,不过是想舍我一个,于是这百万年里,她们经手的徇私舞弊的王八账都能推我头上。 “正如从前火凤凰烧了瑶池。彼时奉命追杀她的人那么多,静观其变者也多,心里默默感谢她之人,也多。很多。瑶池异火,旧账烂账,都被一烧了干净,此后再有什么坏账,一口咬定是凤凰做的,不就明哲保身了?” 孟长言苦笑着摇了摇头,感同身受似的,万年前旁观,如今遭殃的成了她自己,教她怎么舒心得起来?孟长言于是乜起眼睛,斜斜去看二司命,“你们上重天,真是百万年未变。” 黑白司命接过她的眼神,法器书卷都收进袖中,无声默认了。 孟长言这才涩涩干笑几声。“说吧,是什么事情让九重天的司命都苦恼万分,要来我阴曹地府寻良方呢?” 白司命道:“此事说也话长。” 孟长言道:“那便长话短说。” 白司命问:“二十年前你为宴如是择命改命,可曾恨过什么人?” 孟长言想了想:“不太记得了。” “彼时宴如是之死,你可恨过什么人?” 孟长言直言:“那便是举世皆恨了。非要说……也许是恨‘命’。” 白司命追问:“何人理‘命’?” 孟长言这才恍然大悟:“你想说……娘娘。” “正是。”白司命道,“正是她。” 第163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四) ◎瑶池光黯明珠碎,云阙换主天道消◎ 除开今日,黑白司命不曾对任何人提起那番旧事。 不论九重天与凡间,到处是王母眼线,隔墙有耳,她们与旁人说不得心事。 但此刻在阴曹地府,似乎又可畅所欲言了。 果不出孟长言猜测,二司确是做错了事,是为了某一个人。 黑白司命自太古以来观察众生,偶尔也会留意一些耀眼的命格,如从前,她们见到一位姓燕的女子,生于边塞军阀之家,自幼聪颖,胆识过人,十四岁统兵布阵,十七岁披甲出征,也正是那一年,军中事变,她带四十精兵,一计回马枪,纵火烧粮破营门,直掠敌营七千众,斩将搴旗。 这是她的第一战,此后常胜不败。 十九岁,尚少年,她已是九州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 二司观其命格,知她体内有上古战神遗留的灵火,若能潜心修行,必可飞升。 错就错在,二司喜形于色,竟让司命府中的下人也知晓了此事。此人初来乍到,不懂要对命格一事缄默少言,反到四处耳语;不过半月光景,司命府中便传出燕氏乃火凤凰转世的言论。 凤凰一族虽是战神,万年前却出了一个堕仙,混得人不人鬼不鬼,死时满腔怨气。那之后,王母剥开凤凰翎,融入至宝,又悉数拿过堕仙修为,亲自选了一只金乌,使之修为加身,令其镇守不周山。如此,凤凰堕仙之事才算完满——可如今又有凡人转世,说其体内有上古战神遗留的灵火,这让王母如何不忧心? 旋即,瑶池下令,以“燕氏性格刚烈不阿,若成仙恐难融入九重天”为由,夺去其命格星辰。 这些事,对九重天的神仙而言只是小小一封奏折、一纸请愿,而对尚在凡间的燕氏,与其一整个族群而言,便是翻天覆地的骤变。 一夜之间,燕氏所效忠的国家爆发政变。新帝惧怕将军威名日盛,恐其成为心腹大患,以莫须有的谋反罪名将其拿下。一道圣旨,曾经战功赫赫的将军被贬为阶下囚,流放边陲。 被押解途中,燕氏本想忍辱负重,寻机脱身,东山再起。谁知命格已失,连上苍都不肯眷顾于她,一场无名瘴疫席卷而来,押解队伍中人十去其八,燕氏未能幸免。 她倒在荒野枯草之上,周身已无半点力气。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只因一道莫须有的罪名,便要客死异乡;曾有一身过人本领,此刻却连一口气都留不住。 可是,为什么? 她不解,心有余恨,不知向谁。 便是此刻,似是体内的灵火与她说话了:功高震主。新帝诛你,九重天剥夺了你的命格星辰,原因都是那四个字:功高震主。 对天道而言,凡人如蝼蚁,生死不一瞬;燕氏的命运不过是九重天上神仙们随手拨弄的一颗棋子。棋局输了,重下便是,密密麻麻黑白玲珑,少一个,谁在意呢? 四野苍凉,燕氏咳出一口血沫,眼中却很是不屈:倘若我真的曾拥有命格星辰,即便被夺走,也当有遗留。若有,当让她的不甘化作执念,纵此身魂飞魄散,也要在九天之上留下痕迹。 她必要让那些个神仙知晓,九重天之下,有人在愤怒。 燎原火是民心怨,未焚庙堂君不见。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对此,我二人确心有愧歉。若非一时疏忽,不该酿此大祸。”白司命闭上眼,诚心道,“是以彼时,在燕氏咽气之前,我们窥见其命格星辰将要熄灭,于心不忍,将从前王母娘娘划下的剥夺其命格的旨意,从司命簿上消除了。” 孟长言犹疑:“人已将死,你们擦去那旨意,有什么用处?” 白司命道:“彼时,我们也不知会有什么变化。只是万幸那时,王母并未留意燕氏之死,而让我们顺利更改。燕氏至死,被强行扭曲的命格星辰在反抗,在业火之中,成了不甘的执念,而在最后一刻,这执念居然成了业火里一朵炽热的莲花,非生非死,不善不恶。” “尔后呢?”孟长言问,“这朵莲花如今在哪里?仍在不周山?去了九重天?凡间?阴曹地府?” 白司命正色道:“凡间。倘若孟婆大人关心凡间事,当知晓如今九州战火燎原……” “和业火莲有关?” “并不确切。凡人征战,无外乎为了权谋利欲、土地财富、虚浮名声或不灭荣光。生于乱世,刀兵相见,而那些坐于庙堂之上的君王,龙椅下也不过万具枯骨。只是这征战里,是否有业火莲作祟……我不清楚。” 孟长言道:“你们拿不准,却也心虚,才来找我,是不是?” 司命直言:“是。” “就算我无法将此事处理稳妥,我身上也确有改命之罪,你们拿我问罪,也存了将业火莲之事推到我头上的心思,杀我,立功,又有一只替罪羊,是不是?” 司命没有说话。 孟长言又道:“只是很巧,我为如是改命,她体内也有凤凰种,你为燕氏续命,她更是凤凰遗脉……虽说凤凰翎、煞芙蓉、乱红垂泪是同等尊位的宝物,可王母对龙女、对游扶桑,都不曾这般赶尽杀绝。正如那燕氏,王母尚不知她心性如何,也未详细拿去她的命格簿,只是下旨剥夺,未免太过……让人很难不想到仍在上重天的火凤凰。凤凰被贬下凡间前,已在上重天被全力打压了。” 司命道:“王母自然不喜凤凰。不知孟婆大人可知晓,王母蟠桃宴上,女娲献与王母之礼,是那面玄镜。在经手王母时,玄镜已根据王母心中最深的惧意,给出了一个预言……” “什么预言?” “即当金乌沉落,凤凰浴火重生,瑶池光黯明珠碎,云阙换主天道消。” 孟长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恢复如常。 她道:“那么,之后玄镜在混乱中坠下九重天,大抵也是因为王母看见了这方预言,刻意为之?” 司命道:“不好说。” 孟长言道:“二司出现在此处,已是有答案了。”她额头的青筋微微跳动,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天道有常,亦有变。凤凰涅槃本是天数,王母强行扭转,早已破了规则。二司不必仍为规矩束缚。心系业火莲,去找便是了。至于旁的,二司不必多言,老身自会帮忙,只是……”她阴恻恻笑了下,陡然不悦,“二司用司命轮折磨老身这事儿,老身放不下。” “这……” “无妨。”孟长言伸出手,对二司做了个‘止’的手势,再道,“倘若二司去阎王殿里,把那几个装死看戏的阎王揍一顿,老身便帮二司做事。” 白司命尚且惊异,黑司命掌风已破空而去:“如你所愿。” 霎时只听地府阎罗殿中惊呼四起,几位阎王还未来得及躲,就被揍得魂光乱颤,眼冒金星。 眼看昔日同僚被揍得四仰八叉、鼻青脸肿、四处求饶、满地狼藉,孟长言站在桥头乐不可支:“打得好!该打,该打。” * 朝胤宫中。 周蕴前脚离开,宴如是与游扶桑后脚踏入宴清知的宫殿。 金丝楠木的梁柱,描金漆画的高墙,国君端坐在其中。日落后,光影倾洒,映照朱红窗棂上双凤朝阳。 王女离开之事不宜声张,对外只说是历练。宴清知则款款道:“千里相送,终有别离。我早知会有这一日。”宴如是此刻才看见,宴清知的鬓边不知何时多了几缕银丝。母亲的手攥得很紧,又缓缓松开,指节间隐有微颤。抬眼看女儿时,眉眼依旧温柔,只是眼角的细纹在黄昏里愈发清晰,“飞吧,”她说道,“飞得高高的。朝胤永远是你的家。” 第164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五) ◎你醒了◎ (五) 离开朝胤时,不过六月中。雨落青瓦,水滴竹叶尖,步辇缓缓行走在山林里。 朝胤于九州,不过边属小国,朝胤的步辇于九州大地,也不过沧海一粟。 虽是六月,从九州北上,天更冷,一场秋雨一场寒,雨雾笼罩着步辇,像大雪盖了满山。 游扶桑对步辇施了隐匿之术,步辇前又挟持了周蕴指路,她们此行畅通无阻。周蕴所言非虚,九州战火连绵,她们顺着流民逃亡的方向,极大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 天色如泼墨,压得群山沉沉欲坠。远处隐隐有战鼓声传来,竟震得山道亦微微发颤。尘土簌簌扬起又落下,像是从高处跌下的旧梦。 周蕴在外淋了一会儿雨,回到步辇中,湿着额发发问:“你们离开朝胤,只是为了躲避司命追捕,但在九州有没有别的去处?你们要去与孟婆汇合吗?要去找宴清绝吗?” “最终去找宴清绝,但要先与孟婆汇合。”游扶桑道。游扶桑靠在步辇窗侧,身边宴如是已在舟车劳顿中沉睡了。雾气打湿了她的鬓角,一绺一绺贴在颈侧,眼睫微颤,她轻轻枕在游扶桑的肩上,呼吸绵长,像是那百年前,宴门冬日深处,竹林里昼短夜长的黄昏,她靠在她怀中,合眼听风。 步辇外,风起,幕帘一角被吹起,隐见远山如鬼,天边火光沉沉。 游扶桑收回视线,转问玄镜:“眼下孟婆在哪里?” 玄镜一顿,如实答:“被九重天的司命抓了。” 游扶桑不敢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什么?她被什么东西抓了?” “九重天的司命,我们眼下在躲避的那二位……” “你怎么不早说?!” 玄镜无辜道:“你压根儿没问过我。” 游扶桑一噎,随即恨恨骂:“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恬不知耻的东西?我不问,你便不说?” 玄镜缄默。 游扶桑倒是忘了一事。玄镜不提,说明这压根儿不是什么该在意的事情,又或许此事走向与常人思路有异,比如孟婆与司命并非敌对,而是早已同仇敌忾—— 但游扶桑没有问,也想不到。 玄镜于是没有说。 马车一路颠簸,宴如是睡得沉,一路没有醒。 游扶桑见她双眼闭紧眉又微蹙,只当是做了噩梦,而周蕴扶住宴如是,探了脉,微微一愣,立即沉声道:“是梦魇。” “……梦魇?”游扶桑隐隐疑惑。 玄镜插话:“这倒是个提醒。入梦魇,也许说明我们与九重天司命越来越近了。司命在九重天掌管命簿,她们来到凡间,势必会将许多只有去九重天才能窥得的前世今生的因果,一并带来。凡人向来不懂其中奥妙,只说是梦,而她们陷入因果时的表现,便是魇。” 不知哪句让周蕴不爽了,她啧一声,而又道:“确有耳闻。倘若遇见的是白司命,梦见来世,倘若黑色司命,则梦见前世。不论来世前世是苦是乐,凡人进入梦魇,即是极险极危之事,若出不来,唯有一死。” 游扶桑一阵头疼:“该怎么办?” 周蕴道:“这有何难。凡人入梦魇是死路一条,修士入梦魇,却不过是去幻境里修行。游扶桑,你是修士,修为傍身,总好过肉体凡人。你进入她的梦魇,把她拎出来,不就完了?” 玄镜自告奋勇:“我与你一同去。” 游扶桑迟疑:“真要去?” 周蕴道:“快去快回,我守着步辇。我在九州游医时,曾入过病人的梦魇,在梦魇里,她未必记得你。作为修士,自保不难,只是切记多说多错。” “多说多错……可倘若不做出改变,如何将人带回来?” 周蕴沉思几许,才道:“梦魇里来世或前世,那都不是她原本的样子。而你要让她记起她今生的样子……抑或说,原本的样子。” “不太明白,今生与原本样子的差别在于?” 周蕴的眼神落在宴如是面上,眼里藏着无奈:“常人今生模样便是最本真的模样了,但你知晓的,她的身份太复杂。你可说那火凤凰是她最原本的样子,亦可说那龙女是她最原本的样子……”她看向游扶桑,“你,也是她原本的样子。” 游扶桑紧抱着怀里沉睡的人,五指松了松,半晌又叹气:“……真是个麻烦。” 游扶桑低下头,额头抵上宴如是的,闭上眼,向周蕴道:“守好步辇,有劳周侠医。” 额头相贴的瞬息,游扶桑只觉一阵冰凉,仿若她抱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抔雪。 那抔雪在她胸前渐渐化开,冷意渗入皮骨,她似是沉进夜半的、薄冰的湖水中。湖水覆盖到胸膛,浸入呼吸,将每一寸血脉冰封。于是此刻梦中,情绪亦冰冷且清醒地流淌在游扶桑的识海中,困惑,惊惧,不解,悸动。 游扶桑正细细品味,却只觉胸口一震,思绪又一寸寸地陷下去,像被梦拖进了深渊。 她无端地坠落下去…… 然后,她醒了。 游扶桑忽然便醒了。并非被天光唤醒,而是被冰冷的疼痛生生扯醒过来。 身上剧痛,似是每根骨头都被猛然扯离了原位,又胡乱拼回去,错裂地生疼。 游扶桑睁不开眼。眼皮似乎已不是她的,而属于别人,冰封后的石头压在她的眼眶上。耳边是一片嗡鸣,她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却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渐近,有人惊讶:“这里有人!” 隔着微阖的眼皮,却能感受光亮,游扶桑见着火把光芒映照下,隐约有一道修长的身影。她身着甲胄,腰间佩剑,穿戴板正,游扶桑却能感觉到,她当是很年轻。 “仅是个受伤的桑女。燕将军,要一并带回去吗?”另一个声音问道。 少年将军没有回答,向游扶桑走近,蹲下身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脉搏。 燕氏的手指有着战场磨砺出的茧,带着旧日风霜的粗粝,一寸一寸沿着腕骨而来。 “我带她回去。”燕氏简短说道。 被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的瞬间,她身上铁与血的气息与某种草药的清香混合一起,皆涌入游扶桑的鼻腔。刀鞘轻拂,剑身沉吟,像旧时的呜咽,甲胄余温未散,化作梦里的春水,让游扶桑警觉:这便是宴如是的魇! 这将军是谁? 游扶桑强睁开双眼,只看火光映照下,少年将军唇红齿白,俊俏无双,眉目清丽,眼里亦跳动火光。 不是宴如是,却是宴如是。 凝目看了这将军须臾,游扶桑六成确信地去问玄镜:这是从前上重天那只小凤凰,是不是? 第165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六) ◎亦可耳鬓厮磨,行鱼水欢,我们是这般关系◎ 游扶桑再次醒来,是在一处庙中,身前一盏熄了的青铜灯。寺庙外天还灰着,仍在落雨,雨水沿檐缝滑落去地上,像拙劣的琵琶声,断断续续,而那双奏乐的手大约也是笨拙的,技艺不佳,任由鸣弦划伤指腹,伤痕累累。 眼前也有一双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正在为自己包扎。 她的指节微隆,青色的雨里泛着微白的茧,染了血的绯色的绷带,裹得太紧,她皱了眉,却没有停,低头咬住末端打结,动作娴熟,带着一丝狠劲。 游扶桑的眼神便在她指间不动。 觉察目光,燕氏也看过来。 那双被战火砺出的眼亮得像是刚从寒光中抽出来的刀,直勾勾盯着游扶桑看,鬓边有雪霜般的白羽随风而动。少年的将军,二十不到的年纪,黑发高高束起,身姿挺拔,腰间一柄短刀,一袭白色长袍外罩着轻便甲胄,甲胄也是白色的,衬得她整个人如立雪的青松,在破庙中格格不入。 “你醒了。”她看着游扶桑,眼神带着观察,又像审视,“你是什么人?” ——二国交战,少年将军从大雪里救下一个人,而倘若那人是敌国细作——那当真危险至极的事情。 游扶桑沉默片刻,只摇了摇头:“流亡之人……无以为家,无以为国。” 燕氏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渐渐落下来。正当游扶桑愈发觉得有异,她却不追问了,转身从案几上取来一碗药汤:“喝了吧,特意熬的。” 药苦如胆,游扶桑皱眉喝着,燕氏又盯着她看,目光如细针,在她身上游走。“左肩刀伤未愈,右肩有毒箭伤口,腰腹划痕虽浅却最多,右脚踝骨裂……”她细数着游扶桑身上每一处伤口,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无一遗漏。那种目光仿佛已将游扶桑剥去层层外衣,看透了她的全部。游扶桑隐约皱眉,燕氏于是开口问:“我不能看吗?你快死了。” 游扶桑咽下药,移开眼,未说话。她也是这才意识到,此刻自己身上所有伤处,都被敷了冰冰凉的草药,裹了纱布。 燕氏忽而凑近,直截了当地问:“你究竟是谁?怎会有这么多伤处?” 她靠得太近,游扶桑咽下的那口药几乎逆流而上。 许久缓过神来,游扶桑反问:“你又是谁?” 燕氏自然道:“江陵将军,燕氏燕翎。” 游扶桑于是转而在识海中问玄镜:“这是谁?” 玄镜嚷嚷:“我是玄镜,不是天书!”继而又道,“让我来看一看她……燕氏……唔!江陵燕氏,十四统兵,十七出征,从此战而不败。总之便是此刻九州鼎鼎有名的少年将军。只是下场不怎么好,功高盖主,以‘私通敌国’的罪名处死,连带九族。” 游扶桑道:“我问的哪是这个?你明知我是为了宴如是才入这梦魇。我是问她与宴如是有什么关系!” 玄镜道:“确切说,江陵燕氏,是拥有凤凰翎的、介于火凤凰与宴如是之间的一个人。”她顿了顿,细细说道,“你先前不是问了我,这人是不是上重天的小凤凰?我答你:是也不是。你又问这是不是宴如是?我再答你:是也不是。此人是小凤凰落入凡间的一缕命格,是宴如是拥有凤凰翎的前身。” “我要找的人是她吗?” 玄镜答:“是她。你的师妹入这梦魇,还能附着在谁身上?此时此刻,此地此中,你面前之人是江陵燕氏的壳子,却是你师妹的里子。只不过,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权当自己是个少年将军。” 游扶桑苦恼:“真是难办。我该怎么唤她?” 玄镜笼统答:“倘若抓住一个契机……总能想起来的。” 游扶桑思索着,又问:“你说的以私通敌国之罪处死,是她的结局?” 玄镜默认,警惕道:“我虽没有入过旁人的梦魇,却仍有一个忠告。扶桑城主,不要尝试改变过去发生的事情。” 游扶桑才想回话,身前的少年将军陡然更近几寸,几乎与游扶桑鼻尖对上鼻尖,“你在走神?你不敢答我。” 游扶桑坦然道:“燕将军,你若怀疑我身份,放我走便是。我不跟着你。” 燕翎很突然地沉下脸色,一字一顿说:“不可以。”她的手轻抚上游扶桑的颈侧,指尖微凉,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肌肤, “倘若我怀疑你身份,只放你走可不行,当是……要杀了你的。” 她的语气渐渐沉下来,眼里一闪而过与年纪不符的阴鸷,手指从游扶桑颈侧滑落,复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虽不认识你,却觉得熟悉,好像从前有什么更深关系……是什么难以割舍又难以离开的联系。仿似你说的话,我都该去听……” “你确实该听我的话的。”游扶桑轻拨开她紧握的手,反客为主,指尖停在燕翎的胸甲前,轻轻勾近,缓缓摩挲,力道极轻,却让燕翎呼吸一滞。手指隔着冰冷的金属,却在燕翎的胸腔燃起火苗,游扶桑凝视她,如凝视一只倔强的猎物。 手指沿着胸甲的边缘缓缓下滑,眼睛不放过燕翎任何反应,在那渐渐急促的呼吸里找到熟悉的感觉,游扶桑才亲自确认这确是自己的好师妹。 游扶桑于是叹了一口气,放下手。 燕翎显然失落。 游扶桑道:“好了,不玩儿了。等你少年将军当够了,就随我回去吧。” 燕翎只感迷茫:“回去?回哪儿去?” 游扶桑答:“回你该去的地方。” 燕翎仔仔细细看她,与她呼吸交缠。燕翎缓缓抬起手,指尖微颤,挑起游扶桑垂落的一缕青丝,凑近鼻尖,细细嗅闻。是沉水香,带着远山的清冷与林间的甜润。 “真的很熟悉……”她喃喃,“梦里闻见过似的。” 游扶桑道:“其实,眼下这才是梦。” 燕翎不解:“什么?” 游扶桑摇了摇头。“我在等你从这个故事里醒来。”她叹,“忠臣白骨,你不会喜欢这个故事。” 燕翎感到困惑。她在说,此刻她们所处才是梦? 可身上的伤,手上的茧,一切那么真实,怎么会是梦呢? 燕翎看向游扶桑,试探问道:“从前……我们是什么关系?” 游扶桑依在她身侧,闻言低垂下眼,静静道:“是,可做一切的关系。可兵戈相向,刀剑相抵,明枪暗箭,各自为营。”游扶桑忽笑一下,侧过脸,咫尺间,在燕翎耳边轻轻呵气,“亦可如胶似漆,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行鱼水欢。我们,是这般关系。” 游扶桑气息太温吞,燕翎顷刻乱了呼吸。 等反应过来,燕翎如触明火,猝地闪开了。 燕翎反说:“抱歉!” 游扶桑笑:“你慌什么?” 燕翎慌乱地别过头,脸颊红一片,不看她。 游扶桑追着拉住她的手,慢条斯理地道:“我所说,字字皆真。” 燕翎低着头,不说话,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正此刻,有人轻叩开寺庙的门:“燕将军,雨已停了。” 那人眉目秀气,眼下却一道狰狞的、青色的疤。是燕将军的侍从。先前也是她更先发现在雪地里的游扶桑。 侍从推门而入的刹那,眼神便落在游扶桑与燕翎相牵的手。她先是困惑,视线从燕翎护着游扶桑腰肢的手,移到她们几乎相贴的身影、燕翎脸上还未褪去的红晕。 侍从的唇角微微抿紧,手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皆泛了白。 她不是燕翎,与游扶桑没有那种天然的熟悉,怀疑与警惕皆是正常。 但碍于身份,无法向燕翎质问,只得冷冷地又重复说:“将军,雨已停了,军中还有要务等您处理。” 燕翎应了一声,看一眼游扶桑,背对着她单膝跪下,似要背她:“上来。” 游扶桑低头拢了拢袖子:“我自己能走。” “我背你。”燕翎道,不容拒绝。 游扶桑:“不。” 燕翎回过头,眸光闪烁,仿若真的在困惑:“不是什么都做得的关系吗?背一下也不肯吗?” 游扶桑抽了抽嘴角:“……” 燕翎道:“你的足踝有骨裂之症,若忍痛行走,会废掉的。”她回过头,不由分说,“上来。” 侍从也在此时道:“别磨蹭了。昨夜即便下雨,我们本也可冒着夜寒赶回军营。但顾及你伤势,不可淋雨,切忌受凉,我们才在破庙里歇了一夜。” 游扶桑闲闲道:“倒是我拖累了哦?”她于是从燕翎的后背搭上她双肩,手掌轻抚过燕翎肩胛骨的轮廓,放慢了动作。身体贴上后背,手也自然地环过燕翎脖颈,指腹轻点在颈侧的肌肤。 燕翎的身体显然僵了一瞬。 “好了。”游扶桑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唇几乎贴在她耳畔,温热的呼吸轻拂而过。 燕翎背着她站起了身,游扶桑交织垂下的手便在她胸前晃了晃,沙场行军的少年将军,此刻居然连步伐都有些不稳。 游扶桑于是再次压低声音,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嗓音笑道,“倘若是我们从前关系,要背,要抱,要搀扶,都不会是什么清白的方法。燕将军,懂得了吗?” 燕翎咽了下口水,声音都有些哑:“你不要乱动。” 要论撩拨,游扶桑也并非如何高手,只是仿似对燕翎尤其有效;使她如今遇上,居然全敌不过。 青山上,夜雨停了,积雪却不化,少年将军背着不住咳嗽的桑女,长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嘎吱作响。 侍从沉默地跟随。 冬日行军,雪深路滑,兵马难行,粮草更是难以运送。更甚者,此役敌众我寡,江陵本不对燕翎抱太大希望。 而少年战神绝非浪得虚名。燕翎身先士卒,趁夜色,率轻骑绕道敌后。雪夜行军,人一身白衣,马皆裹白布,与雪色浑然一体。马蹄包裹厚布,踏雪无声。三更时分,燕翎亲率百骑突袭敌营粮草重地,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月光,火光,皆烧在白雪上,燕翎单枪匹马持银枪,在火光不绝的敌营左冲右突。 待到黎明时分,雪地上尽是敌军尸首与鲜血,江陵大获全胜。 敌众我寡然志不屈。铁骑破阵旌旗猎猎,寒光照雪,少年身披甲胄,一骑当千。此役翻盘于绝境,血战后凯旋而归。是以江陵皆道:少年将军,英风不让古人。 “只可惜,此次回江陵,恰逢政局变动。燕翎之命格,亦急转直下。少年将军一骑绝尘,最终却因功高震主,被新帝以‘私通敌国’之罪名诛杀九族。”玄镜细数道,“此时此刻,她背着你回去营地,正是她单枪匹马杀入敌营、将要大获全胜的前一夜。” 游扶桑于是缓缓心想,我至少还能再陪她一夜。 燕翎走到白马前,将马缰缠绕在手腕上,半扶半抱,将游扶桑引至马侧。马儿长嘶一声,又在燕翎的安抚下安静低头,燕翎微微蹲下身子,单膝抵地,一手扶着游扶桑的腰,一手托住膝弯,双臂发力,将人稳稳抱住,尔后脚下一蹬,踩上马镫,将她送上马背,安置于鞍前,动作干净利落。 须臾,燕翎翻身上马,坐在游扶桑身后,双手从背后环住她,似是想起什么,于是低头问:“我们从前,连同骑一匹马,也会有什么不清白的动作吗?” 游扶桑笑了下:“将军再胡思乱想,夜里要打不好仗了。” 燕翎深吸一口气,缠绕马缰的手隐约指节发白:“你怎么会知道?” 游扶桑道:“我不仅知道,还知晓你会赢。我说了,这里是一场梦,你我在梦中,都逃不开既定的结局。” 燕翎迟疑一瞬,似是信服,于是又问:“结局已定下了吗?我的结局……好吗?” 白马奔腾,雪色里有白色披风猎猎而飞,融入风雪。 游扶桑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好。”但她握紧燕翎的手,又轻轻说道,“只是,至少你今夜会大获全胜,这是喜事一桩。”她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踌躇,去问燕翎时,垂下眼睫,指尖微颤,嗓音也下意识地蜷缩了,“燕翎,今夜战胜之后,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可好?” 燕翎闻言,未即应声,只是微偏过头来,目光深深。她不说好或不好,未问是什么事,只低声道:“你说。” 急促的北风里,游扶桑低低说道:“离开江陵吧。那不是你的归宿。” 她语声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燕翎听得一愣,未语却先笑了:“我是江陵的将军。既是将军,就是君王手中长剑。长剑的归宿,便是……” 游扶桑打断,声音骤然更紧:“你是将军,不是剑,你是活生生一个人。我见过你在梦里的未来,燕翎,你为国杀敌,血染长河,到头来,她们却弃你如敝履。你的忠,你的骨,甚至你的命,她们都可以不要。你死了,不过一封薄诏;你活下来,是侥幸,而功高震主,她们有一万种方法置你于死地。将军死在沙场是死得其所,可若死在庙堂……” “你不要再说了。”燕翎靠在她身后,很重地摇了头,却很轻地叹息道,“你不要再说了。你说得不好。” 游扶桑喉头一涩,别过头,什么也不说了。 燕翎低声道:“这是弃国,是叛国,是死罪。” 游扶桑轻笑:“真是个赤胆忠心好将军。你可知道,最后新帝予你的罪名,就是私通敌国?” 燕翎的眉微微皱起:“我怎会……” “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燕翎沉默了,握着缰绳的手也收紧了些。 马蹄踏雪,沉重而迟缓,在风雪与天光之间,踏进天地一片苍茫里。有风从东南吹来,卷起一地碎雪,天光渐亮了,像薄薄一层霜丛天际浮出,一点一点爬上白雪皑皑的大地。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蹄与风啸的声音。 游扶桑靠在燕翎怀中,闭目不语;燕翎也未出声,只是望着前方渐渐显现的营帐,隐约愣神。 雪落在甲胄上,落在她的睫上。 即便后世史书已写了这少年将军如何英勇神武,如何以一敌百、破敌万里,而在这一切尚未发生时,这少年将军也曾沉默,也曾因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在风雪中踌躇。 史书与百姓是不会记下这一切的。 她们只记下她胜,不记得她怕。 只记得她千军之首破阵如风,却不记得她饮雪吞药,卸下寒甲,回望江南,也曾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渴求。 第166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七) ◎不能总是你在占上风◎ 等回到军营,燕翎将游扶桑安置在一处整洁的素白帐篷中。 燕翎将她抱上床塌,对军中情况多叮嘱几句,诸如医师在军营何处,营帐何处演练,刀剑无眼,万不可去;其余的,诸如游扶桑那些命啊运啊叛国之话,燕翎恍然已忘记,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疤面侍从在帐外道:“将军,副将已在外等候。” 燕翎于是离开。 副将一身玄甲,手执兵图,是来议定最后布阵的。 副将道:“此计孤注一掷,将军若有失——” 则死。 燕翎却道:“无妨。” 说罢,她立于风中良久,帐中营火烧得极旺,火光映在她甲上,照她眉眼如削。 忽然,燕翎取下腰侧短刀,递给身边侍从,“此刀是我祖母在我十四时赠予我的,是燕氏世代的宝贝,如今交给你,倘若今夜……” 侍从急道:“将军说什么丧气话!” 燕翎喃喃道:“人会变老,刀也会生锈。” 副将亦是大惊失色:“将军十四统军,十七出征,大获全胜,如今十九,正是少年意气,谈何衰老啊!?” “我并非是那个意思,”燕翎闭上眼,却将短刀更递向侍从,语气不容拒绝,“收下。” 这疤面的侍从是与将军手足亲密的姊妹,从江陵同一个世家来。 她沉默地收下短刀。 燕翎再与副将叮嘱几句布阵——三营绕后,四营佯退,主力西侧突袭——便撤下了兵图。 商议罢,雪也停了。 军帐外,天地干净。 * 军帐内,帘帐轻垂,香炉未灭,燃一支袅袅的香。 游扶桑焚香沐身,擦尽血污,着一袭月白中衣,敞肩束腰,唇不点却如胭脂艳。 她望着铜镜,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容貌,是她自己的身体;而不像宴如是,在梦中借了燕翎的身。游扶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慢慢拢好鬓发,眼中盈着淡淡的雾,她听见帐外有铁甲轻响,有人驻足,推帘而入。 游扶桑于是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燕翎稍愣:“我以为你歇下了。” 少年将军披风仍在,甲胄未解,身上寒气逼人,此刻却十分踌躇。 游扶桑眼中光亮微顿,她伸出手,慢慢解下燕翎肩头的披风,为她卸下甲胄,指尖拂过金属,动作极轻,又一顿。 须臾,游扶桑的指尖划过燕翎手背,教她一颤。 又轻轻沿着燕翎手腕向上,滑进袖中,更教她呼吸不稳。 “你冷吗?”游扶桑的手指向胸甲,探过心口的位置,落在燕翎心跳最重的地方,“帐外寒气那样重,你冷吗?” 燕翎心跳如鼓,反握住游扶桑的手,“你究竟……” 游扶桑却道:“别动。” 游扶桑捧起燕翎的脸,托住她,在她的额上印上一吻。 极轻极软的一吻,似风一样,却落在燕翎的魂魄上。 一颗心怦然如擂。 “别动,”游扶桑又款款重复,字字皆像吻别,“你今夜便要上阵,梦快散开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游扶桑的目光寸寸描摹眼前人眉眼,鼻尖,唇齿,双颊…… 她在七分相似的相貌里找到了十分熟悉的灵魂。 脖颈,锁骨,胸甲下的身体,游扶桑的视线不疾不徐,缓缓向下,她用掌心摩挲燕翎的手臂,指尖在她颈窝打转,又下滑,在她心口来回打圈。 游扶桑解开少年将军一颗甲扣。 细小的冷风从敞开处钻进燕翎的身体,她顺势抱住游扶桑,低头便是游扶桑素白却紊乱的衣衫。燕翎尖尖的下巴抵在游扶桑光裸的肩头上,她没忍住,轻轻咬了一下,留下一点红痕。 那一点红痕如桃花落在雪上。 “不能总是你在占上风。”燕翎道。 游扶桑于是轻笑了下,笑声藏在燕翎的衣襟里,闷闷的。 营帐里灯火葳蕤。 灯下美人雾朦胧,意玲珑,春水一眸藏梦中。 燕翎微仰起头,眼中泛潮。 游扶桑的指甲勾了一下燕翎的背,笑道:“去吧,已是子时。” 燕翎显然愣了下,认真抬眼看她:“你竟连时辰都记得这样清楚。”她眼里水光欲溢,如春潮带雨,“我总有感觉,与其说你与我是情人,不如说你是我的神女。你告诉我战胜战败,告诉我己生己灭,告诉我……” 至此,燕翎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罢了。”她道。 风雪又起,鼓声将鸣。 燕翎整装待发,走出帐门,却忍不住回望最后一眼。 “若我能活着回来见你,还请你告诉我更多事情。” 游扶桑站在烛火下,眸比烛光更亮。 游扶桑道:“必然。” * 燕翎走得极静。 风没惊动帐帘,火也没跳动一寸。 游扶桑披衣起身,神色波澜不动,坐在榻前,如一座静石。 如今看燕翎远去,她竟真有一种宴如是离她渐渐远去的感觉。真是奇妙。 寂静的军帐里,玄镜的声音渐渐升起:“我告诉过你,不要试图改变已发生的事情,以免弄巧成拙。那些旧事之所以发生,常常有它的道理,再怎么折腾,一切都只会回归原点。” 游扶桑淡淡反驳:“我不曾想要改变,只是想她快点醒来。”她轻哼,“急转直下的命格,被追随之君主抛弃的惨痛,这都该燕翎自己去承受,怎么偏偏让宴如是也体会一遍呢?” 玄镜道:“如此体会,也是命格的覆盖。是宴如是唤醒体内凤凰翎必经之路。” “可眼下她只是个凡人!连煞芙蓉都难以承受,凤凰翎、她岂不是更是无福消受?再不醒来,她就要……”游扶桑烦躁地皱起眉,很是苦恼,细声喃喃,“怎么样才能让宴如是醒来呢?我作为外来者,在这梦境中能做的,实则也只有两件事,一是借你之力,未卜先知,将一切都告诉她了,她心有波澜,却还是坚持履行将军之职,我能做的亦有限。二是情人——我已吻过她,却没有用。” 玄镜不说话,似是在用沉默向她表明爱莫能助。 许久之间再无人说话。帐内烛火轻轻摇动,游扶桑左思右想,才终于捉住一个先前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你说燕翎有凤凰翎,她沿袭了上重天火凤凰的命格,若我没记错,从前火凤凰在上重天,并不为王母娘娘接纳,这样的情景放到燕翎身上,便是不受王朝新帝待见……是以凤凰命格,实则是‘战神忠骨,却遭背弃’?这是天注定的,还是人为之祸呢?” 玄镜仿似忽而笑了下:“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灾呢?所谓天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更上一重天的‘人’之‘意志’。是局中人所不识罢。” 游扶桑追问:“你是指,有人刻意为之?” 玄镜不语。 游扶桑于是道:“能掌管燕翎命格者,不过那二位司命。二司来自上重天,却能掌管上重天之下九重天与人间所有生灵生死命格。” 玄镜却道:“不止。司命能管到燕翎,却管不了凤凰翎。” “你是指……”游扶桑沉思,惊呼,“难不成,还是王母之过吗?” “嘘……” 玄镜噤声。 仿似风也静止了一瞬,帐外鼓声渐熄,有脚步声匆匆赶来,为首之人带着火把,“这里!” 很快有人扯开军帐厚重的门帘,北风如野兽般扑入,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卷起帐中残香未散的氤氲。 疤面的侍从举起短刀,“燕将军信物在此——”她直指游扶桑,“拿下这个女人!” 帐内榻上,游扶桑形单影只,手无寸铁。 众侍卫很快上前,兵刃相对! “此人来历不明,仅仅一日已蛊惑将军至深,倘若此中江陵一役有异,她最有嫌疑!”疤面侍从短刀脱手,掷向游扶桑,刀刃在这北风席卷的帐内闪过一道寒光! 游扶桑静静凝视着她,玄镜耳坠垂落在颈侧,风一拂,琉璃泛起碎光。 下一刹—— 只听“叮”的一声清脆,当短刀近身游扶桑方寸之内,她的身形却如羽化般碎裂开来,倏然化作琉璃的蝶影,水晶般剔透,层层叠叠绽开! 光影骤乱,烟尘翻卷,万千蝴蝶随着席卷的北风而向帐外飞去—— 众人猝然讶异。 兵刃落地。 再回身定睛,游扶桑的身影已然不见。 只有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尚钉在床榻边缘。 “果……果真妖异!” 疤面侍从踉跄半步,怒声咒骂。 帐外北风大作。无星无月,夜色无边。 * 风雪初歇,夜已沉沉。 江陵皇都,檐铃时响,大殿内炉火微明,暖雾如香,宫人已屏退多时,只剩新帝心腹。 新帝半倚在长椅。 宫中最信得过的老臣低声回报:“兵部上奏,将军班师之日,应敕封功勋……陛下意下如何?” 新帝轻笑:“班师之日?倘若她战死呢?” 老臣惊慌:“陛、陛下!” 新帝不言,只垂了眸,指尖拨了拨炉灰,火星悄无声息地崩出一星。 老臣于是止了声。 隔了会儿,新帝才缓缓开口:“那便封。照旧制,二等昭武侯,加五万户封邑;金虎符,许建私府。” “是。”老臣低首。 新帝又笑着问了一句:“你说,届时燕将军回京,会先入朝谢恩,还是回营整军?” 老臣略一迟疑,恭敬回道:“陛下封赏得体,朝中无异议,将军想必会先来觐见。” 新帝像笑了笑,却又像没笑。“如今军中不听朝调,只听将军令。谁才是天下主君?你说。” 这话落下,屋内一时寂无声,只有火星劈啪炸了两下。 宫闱还未冷透。 新帝不稳,最忌人心。其最惧者,不过军心不听朝廷调令,战神无需听从傀儡皇帝。 新帝对少年将军,忌惮已久。 新帝缄默许久,目光落在老臣手边,才似有所感:“爱卿手边之物是……” 老臣抬眼:“密探来信。” 须臾,一封墨封帛书被恭敬地捧至新帝膝前。 新帝未立刻拆,反问:“从何处来?” “军帐,燕将军幕中。” 新帝记得自己在军帐布下的眼线,那个与燕翎来自同一母族的侍从,眼下有一道紫青的疤。 新帝于是点点头,手指极轻地剥开封绳。 帛纸极薄,字迹细瘦。 “……是日大寒,边界交战处,将军在雪地中带回一位女子,不知名姓。女子伤病,卧于帐中,不理军务,然将军待之极重,几乎言听计从……将军曾道,女子神秘,似能窥见天意。将军心意深陷。那日将军离去,我本想捉拿女子,岂料争执之后,女子化作万千蝶影,不翼而飞。无处可寻。” 新帝不动声色地读过两遍,沉默地将那信折起、投进炉中。火焰很快舔上纸边,密信转瞬焚尽。 新帝没有说话,只静静靠着椅背看着火。 炉火中的焦黑一角尚未燃尽,贴在铜匣边缘,仿佛一点疑窦不肯离去。新帝轻声自语:“女子神秘,似能窥见天意……化作蝶影,不翼而飞?世间当真有这种人么?” 年迈的老臣低头如故:“不曾有闻。” 恰此时,窗外忽传三声敲击,是宫鸽来报。 宫人匆匆取来密函递上。 “江陵之战,燕将军日夜不眠,亲提兵锋,大破西贼四十万,擒敌帅,阵前斩六校。京畿再无忧患!” 老臣大喜,正欲称贺,却见新帝眼底并无喜色。 新帝眼底冷淡,但还是笑:“你说她战无不胜,是否借了‘天意’?” 话音落下,炉火里的最后一缕灰也终于散尽。 老臣小心斟酌:“也许,只是天意佑我江陵——” 新帝闭上双眼,唇角勾笑。“罢。为国为民之功,自当厚赏。天底下的臣子,都是靠养的。” 老臣一躬到底:“谨遵圣意。” 新帝只望着炉中已熄的炭火。透过炉火,好似能望见千里之外那匹踏雪归来的战马。 一缕冷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将火中的余灰拂得一颤,殿中香炉微斜,炉盖上浮雕着王母蟠桃宴图,仙人环坐,白鹤低首,祥云腾空,而正中那位王母娘娘,执权杖,凌于众仙之上。风吹落一片烬灰,竟正好覆在娘娘的脸上——新帝盯着那团灰落了片刻,开口再道:“常胜将军……既已打了胜仗,此刻,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了。那位未卜先知的女人,我却想见一见。” 老臣一惊,又伏地:“只是听说、她已无处可寻……” 新帝却道:“这世上,惟有一个时刻,她会显形。” 老臣试探着道:“将军……垂危将死之时?” 新帝点头,眼中忽有一点光,像炉心最深处那一枚红烬。“世人都爱常胜将军,却不爱孤……”新帝靠在椅上,缓缓阖目,语声极轻如呢喃,亦如箴言,“将军功高,既已无敌……不若庆功宴后,且大病一场,奄奄一息,不知那时,那个女人会不会现身呢?” 第167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八) ◎臣愿领死◎ 江陵正殿灯火不炽。 细长的宫烛黄蜡慢慢滴落,在玉盘里结出瘦高的烛山。 少年将军入殿那刻,殿中文武百官起身,朝中众臣早习惯她的戎装铁靴,今夜却是素衣入宫,墨发不束,左肩还缠着纱布压药。 那是夜中一战,被明火擦出的伤。 新帝已在上首坐定,烛光将其眼梢一分为二。 “将军负伤归来,朕心惶然。且坐。” 燕翎谢恩,又道:“臣不敢劳陛下挂念。” 君臣对坐,觥筹交错,琴声不慌不忙。 内侍呈酒。酒名白瓷,酿于幽州初雪,今岁恰一坛,放在燕翎身前。 “爱卿请畅饮雪酿。” 燕翎不明所以,饮下谢恩。 新帝旋即柔声道:“将军为我南征北战,天下皆知。只是,朕身为君主,不可不问——如今这江陵沃土,狂野疆汀,是听朕令,还是听你一人?” 话音落下,殿中一静。 连乐声都仿佛歇了一拍。 燕翎自然道:“兵随令出,令在天子。” “可若这‘命’,不是来自朕呢?”新帝声音极轻,抬手,屏后宫人,执着一封密信,跪呈在案。新帝道:“朕曾听说,将军营中藏有‘巫’,能未卜先知,蛊惑人心。此人若不除,朕难安眠。” 巫…… 燕翎微垂睫羽,一瞬似嗅到军营里血尘未净的锋寒。 ——当她凯旋而归,回到营中,游扶桑早已消失不见。侍从只与她说,此女妖异,化蝶而去。 游扶桑不辞而别。 而此刻,燕翎想,也许她的身份早已被随从添油加醋,报与新帝了。 此时殿中燕翎久久未言,新帝于是站起了身,走下玉阶。 殿中千灯照影,火光映红一双多疑又贪婪的眼眸。 新帝缓缓向燕翎靠近,面色柔和,语气却沉了一寸:“常胜将军,朕未必想夺你兵权。只是那‘巫’——你可知,她预言过谁的命?她蛊惑的,是天下,还是你?” 燕翎低声答:“她……不曾预言任何人。不曾蛊惑任何人。” 新帝笑:“不曾蛊惑爱卿,缘何此刻爱卿对她,意在维护?” 殿中风过,火光一晃,雕梁上的朱雀翘首侧目。 燕翎忽而跪下,单膝叩地,闭眼而见不清神色,口中只道:“臣倾心于她。” 新帝似笑非笑:“不过数日,便敢言‘倾心’?想来便是蛊惑了。” 燕翎不言,不争不辩,低首而跪,似一座沉寂的碑。 碑文无字。 新帝轻声叹息,带了极浅的玩味:“如此说来,她便是有罪了。” 殿中众臣变色。 有人伏首,有人屏息。 燕翎却不改色,只道:“她不曾有罪。臣愿请罪。” 此言落地,众臣哗然,四座动容,远远的钟鼓声似也迟疑片刻。 新帝却未应,静静凝视她良久,转身而回,举杯向空处: “将军若死,她会现身吗?” 这一杯未饮,杯盏倾倒,酒溅地面,清脆作响,酒水静静沁入地砖,如雪化入淤泥。 冷风穿过雕花高窗,拂动珠帘轻响。 * 与此同时,殿外大雪纷飞,鹅毛雪下寒松,有一人独立。 燕翎似有所感,自殿中窗棂抬头凝望。 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了她。 燕翎唇齿微动。 常人自然听不得她言语,游扶桑道行匪浅,又与她最是熟悉,自然可听得: “师姐,我已醒来,不要救。” * 史书卷七: 太初二年冬,北地大捷,将军燕翎振旅还朝。上大悦,设宴于宫中,赐雪酿白瓷,群臣称贺。 言辞间,上疑心将军战术有“巫”,将军认罪。 是夜风雪骤起,宫门密闭,上命左右收将军兵符,封其军府,曰“休养”。 时有密旨发于中书,彻查燕氏三族,借“惑于巫蛊,混乱军心”之名,捕其亲信二十七人,籍没其产,抄家处斩。 众大臣上言:“将军出征有功,未可轻议”,不纳。 亦有臣言:“巫蛊之说,本不足凭”,上不悦。 越七日,中书舍人草拟弹章,罪其“挟巫入军、私通邪术、逆揣天命、扰乱国运;暗通叛逆、背国之罪”。 诏下,百官传阅,多不忍署名。 然迫于内廷之意,循例附印。 是月廿二,燕氏籍没三百余人。将军流徙极北之地。 朝野哗然。上出“禁言令”,百姓不可谈。 世称“鸿门之宴,非以剑为凶,乃杯酒为刃也”。 史评曰: 人主忌功,尤忌人心不归;功臣既立,其命不久,古来如是。 巫非有罪,人心其罪。是以借术为名,行逐之实。将军悲矣。 * 押送之日又起风雪。 宫城之外十里松山,马车缓行,沿街百姓皆屏息。御前亲军二十骑,金甲雪亮,护押大将军燕翎往北关。 世人皆知,此为流放。 百姓之中多叹多泣,游扶桑易容站立其中,御前亲军行过眼前,她只问玄镜:“我杀了那狗帝,胜算几何?” 玄镜道:“胜算很大,但不建议。你是嫌身上的罪还不够多么?再者,宴如是已说了不必救,你便信她罢,这是她的梦。” “她为何醒来?又为何要按着燕翎的命格走下去?” 玄镜道:“我不知。” 游扶桑眼看马车驶离视野,想到什么,身形一隐,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御前大殿风铃一瞬三动,宫中所有的灯盏皆微弱如豆。 游扶桑一路直入内朝,无人可见,亦无人拦阻。 雪深宫沉,连风都不敢穿过回廊。 游扶桑立在新帝暖阁之外,未入殿。 炉中火微,帘内传出一声喃语: “丢了她……我这王朝要怎么立?” 是新帝的声音。 而刹时那声音又变:“你怕她?不过是个将军——多少将军战死沙场,也换不来天下一日安稳。” “可我并不想杀她!亦不想驱逐她!” 殿内火光忽明忽暗,人影在不同声线之间来回徘徊,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念头……或力量,反复拉扯。 “她若活,你镇不住旧将,百官不会听命。你该杀她!” “可她跪下那刻,我……” “你在怜她?” “不,我只是……” “你不舍她。你也自知傀儡皇帝,王朝离得了你,离不了她。”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新帝忽地失控地吼出声来,茶盏应声落地,火星飞散,“我没有!” 另一个声音便显得冷静而置身事外:“其实答案,你心里最清楚。” “够了!” 新帝猛地起身,将手上香炉狠狠摔向地面:“闭嘴!” 顷刻香炉四分五裂,有几枚碎片迸出门帘,竟来到游扶桑的脚边。 乌黑的地砖上,小小的雪白的茶盏碎片。 而只瞧看一眼,游扶桑目眦尽裂。 王母!! 游扶桑这才后知后觉,这殿中除去人声,还有些许古怪的—— 神力! 来自上重天的神力! 游扶桑方要讶异,却发觉玄镜过分沉静,她于是惊异:“你早知道!” 玄镜沉默几许,缓声道:“不敢告诉你,怕你冲动行事。” 游扶桑于是想,也许宴如是也早就知道……才让我不必去救她。 而宴如是以燕翎之身,消逝在荒野中,终能得到二司赠予的——那一朵业火莲花。 第168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九) ◎业火红莲,血债千章◎ 荒原野草枯黄如刃。 将军早失旧时银甲雪袍,一身囚衣,鬓发乱尽。天色阴沉,北风如刀,碎雪拍打在她苍白的脸上。铁甲士一路押送,沿荒废已久的旧驿道,拐入无人之地。 皇命骤下诛九族,全族或伏诛或流徙或自尽于府前槐树下,无一幸免。赫赫战功的少年将军,只等到一纸流放。 放逐比死亡更冷。 囚链一响,惊落枝头残雪。 冻裂的铁链勒进将军手腕,渗出的血遇寒即凝,手腕上缀满了红玉。 冬日严寒如刃,将所有人的血性与血骨一寸寸剔去。 流徙路上暴发瘟疫,疫水混着冻土的腐气弥漫在车马之间,护送的侍卒纷纷染病,不治即亡。 将军境遇,即便是铁甲士哑奴,亦感到怜惜。是以当将军被推到在地,陪押她的哑奴低头看她,居然将手中最后一块半炭半灰的烤饼偷偷塞给她,用粗布的袖子替她擦拭额角冰霜。燕翎抬眼看她一瞬,苍白嘴角动了动,喉咙破碎,发不出声。 她们沉默在道旁那一抔冻土上。 那夜来临前,哑奴悄然离去。 独留燕翎坐在荒原。荒原野草枯黄如刃。 燕翎一言未发,静静抬头望了望天。 是个雪后的晴夜,月清得像刃,一如那夜,她手提长枪、马踏敌阵、连斩七将、大破三军—— 彼时,天上的月亮亦是如此清明。 燕翎微微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便落了下来。 忽而风动。 鼻尖是一缕熟悉的木沉香气。 初闻微苦,似檀非檀,似某个遥远的梦境里,巫山云中人曾拂袖而过的味道。 随后是山茶花香。 山茶绽放在冬,其香极淡,近乎无味,却在雪里透红,与花色一般,愈燃愈烈,越聚越浓——仿似整个寒夜都被悄然熏热。 于是燕翎原本僵硬的手指,又轻动了动。 她睁开眼,却看不真切,但她知晓来人是谁。 “师姐……你来得,好慢。” 游扶桑一身绛色衣袂掠在雪地,在宴如是身侧蹲下,微凉的指腹轻触她额角伤痕。“疼吗?” 宴如是唇角一动,欲笑未笑,泪已先落。 “我……没想哭的……” 话说到一半,宴如是声音就哑了。下一瞬,她猛抱住游扶桑,将头埋进她怀里,像从地狱里捡回一口气,便再也绷不住了,“燕翎……燕翎做错了什么啊?……她杀敌、守国、听令、她什么都没错……为什么她们要杀她、要杀她的家人……为什么啊?……师姐,为什么啊?……” 游扶桑抚着她背脊,指尖微颤,一言不发。 从前的燕翎,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冰冷地死去的呢? 满门被抄,举族流放……那都是她的家人啊…… 少年将军赫赫战功,居然落得这样下场。 宴如是伏在游扶桑怀中,哭得声音都哑了,一下一下喘息,呼吸声支离破碎。 可忽然,她肩头微颤,却不再只是哽咽。 那是一种……不甘。 宴如是浑身发冷,却忽觉指尖越来越烫。她的眸子一瞬从哭后的黯淡转为猩红的火光,似白雪夜骤燃的焰。 霎时只见星宿倒垂,一道金色的星光落在荒野尽处,竟绽放作一朵掌心大小的,深红的莲花,花瓣若火,簇心燃烧紫金火焰,映得天地皆赤。 红莲之处,有一人声曰:“燕翎,你身为凡人,本应寿终正寝,青史留名。甚至依你命格,你有飞升之能。一切只因你有凤凰翎羽,为上重天战神后裔,才如此耀眼。可惜福起之,祸起之,越是强大,才越遭人忌惮,你命被改,从此魂归无名。” 宴如是听罢那话,愣愣接过业火莲花。须臾手掌之中,一瞬百裂,血流入花,花火剧烈颤动,竟将她全身灼出星痕! 顷刻,只见宴如是身上被业火灼烧之处重新长出新的血肉,熔金的光芒像凤凰翎羽。 游扶桑所见一瞬间的奇迹。 她认得出,那是凤凰翎与业火莲。 * 史载,太处三年春,旧将军燕氏因巫蛊与弃国罪囚于荒野,未几而亡。 是夜,东南起异象,星沉月晦,九州火起业莲,有旧将魂归之谣,传言云:「红莲焚京阙,铁骑踏九门。」 然次日,西市旧军营惊现异文: 「业火红莲,血债千章。」 据传,其字灼石成痕,三日不灭。 第169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十) ◎似晚霞落在雪上;而她也如雪一般,直坠落了下去◎ 上重天司命府,星宫司命簿残卷有记: 少年将星,耀于下界,若加修炼,有望飞升。众神称之者众,疑之者众,经查,方明其为凤凰后裔。 * 眼前是业火连绵恨不绝。 游扶桑再一睁眼,便从马车里醒来了。 醒时马车颠簸,晃晃悠悠,外头细雨已停了多时。 忽从冰天雪地彻骨寒来到蒙蒙细雨暖温香,游扶桑居然还有些不习惯。她松了松筋骨,怀中人滚烫,仿似还是梦里那副被业火灼烧的模样。 游扶桑即问周蕴:“宴如是当从魇里醒来,烧却不退,怎么回事?” 玄镜提醒:“业火莲与凤凰翎都在她体内。凡人身承受不了这两样极炽之物,你需为她护法,以煞芙蓉压制。你也可趁此机会,将煞芙蓉还给她了。” 从前宴如是修炼之事,她总是得过且过,如今异象临身,真当是万不得已的时刻,始觉修炼之事刻不容缓。 游扶桑于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马车颠簸,宴如是未醒,游扶桑手扶着她的肩,身子微微向前探,以防下一次颠簸将她摔落。 周蕴静静听着车轮碾地,腰杆挺得很直,坐得不动如山。她瞟一眼宴如是,又看着游扶桑,忽而便笑了:“扶桑城主真是辛苦啊,才从别人的梦里出来,又要去做护法了。” 游扶桑擦了擦怀中人额角的汗,未搭腔。 其实她已能感受到宴如是体内业火莲灼烧、凤凰翎逐渐羽翼丰满,这并非凡人身躯所能承受的。 游扶桑将掌心缓缓覆上宴如是心口,掌中魔气盘旋。她知晓,如今凤凰翎与业火莲都在宴如是的身上,再有一朵煞芙蓉,司命想找到她,易如反掌。倘若入魔……罪名更深。 可容无魔气牵引,宴如是醒不来。 “玄镜,你的预言总是那样准确,谁都逃不过。”游扶桑轻轻叹息,“谁都逃不过……” 车轮碾过石块,马身一颤。游扶桑将小小的火盏点起,幽蓝的焰映在她眼底,许久,她闭上眼,聚起魔气,须臾,一缕墨色轻雾自掌心蜿蜒而出,在宴如是胸前缓缓旋绕,丝丝渗入肌理间。 宴如是身子在颤,却没有挣扎,只因她对这山茶魔气实在熟悉。 游扶桑低头,唇贴在宴如是耳边,不住哆嗦,仿若这如织的秋雨里最冷的是她自己。马车内火光晃了又晃,魔气渐渐收拢,化作一朵芙蓉模样。 如水的芙蓉融进宴如是身体,宛如清泉初化,残雪初融,自脉络缓缓渗入那翻滚不安的凤凰业火之间。 业火燎原之焰遇此清泉,竟渐渐熄退。 ——但也就在那一瞬,游扶桑面色骤白,额头沁出冷汗——煞芙蓉离体,体内魔气再无从压制,天人五衰之相必显无疑。 她却不曾言语,眼神幽深如寒潭,沉默地将那煞芙蓉更深一寸度入。 煞芙蓉降落在业火丛中,一如二百年前那场救世的垂泪红莲。 而这一次,从前救世的人终被唤醒。 宴如是睫毛轻颤,唇间呢喃:“师姐……” 宴如是睁开眼,眸中氤氲未散,映着车帘下摇晃的盏火,仿佛仍未从梦中醒来。 周蕴袖袍轻扬,淡淡笑道:“历经千辛万苦,仙首终于醒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游扶桑忙道:“身体可有不适?” 宴如是依言,微动了动指尖,觉察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动。并非杂乱奔突、令人疼痛欲裂的业火,取而代之一股温凉气息,自丹田生出,如泉水初涌,沿经络缓缓而行。她猛地坐起,声音微哑,“这是……灵气?不,魔气!”却见指间掠过一丝水雾,如清溪倒映花荷树,她于是又一惊,“煞芙蓉!” “不止。”游扶桑垂下眼,“还有凤凰翎。从前你在宴门垂危时,觉醒了煞芙蓉,又在百姓群疫时,觉醒了乱红垂泪。如今你在燕翎梦中,终于觉醒凤凰翎——至此,上重天三大至宝,才算都到了你的手中。” 宴如是闻言,掌心轻合。她感受到体内那些水火交融的灵息,由一股微乎其微的魔气相互连接制衡与牵引。入魔虽让人心忌,但那是她最熟悉的山茶魔气,宴如是从来不怕。 但一会儿,宴如是又隐约皱起了眉,低声喃喃:“不,不止凤凰翎,还有另一种……” “业火莲。”玄镜忽而出声,“你的体内,还有业火莲。那是上重天二位司命下界所寻之物。” 游扶桑不解:“司命是为这个下界?为何?” 玄镜回:“因为燕翎是火凤凰转世,转世以后命格太过耀眼,被……上神注意到了。火凤凰为堕仙,后裔当绞。于是上神撰改命格。二司觉得可怜,在燕翎垂死之际,将其星辰命格复原,意外让燕翎心中升起业火莲,几乎烧了九州。二司害怕担责,害怕被……上神降罪,于是着急忙慌下界寻莲花了。” 众人皆沉思,马车内静了一瞬,只余车外动静。车轮碾过积水,道边草叶拂动。 玄镜再沉静道:“取出业火莲,可烧上重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蕴率先打断,“怂恿我们做坏事?”周蕴指向玄镜,而玄镜早已化作琉璃耳坠,垂在游扶桑儿侧,是以周蕴此刻看上去像是对着游扶桑指指点点——她发誓没有公报私仇——“你这个镜子,每次都是的,催着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也不让我们商议商议,”又指游扶桑,“游扶桑你也是的,别人催着去做的能有什么好事?要真是好事,旁人都会藏着掖着生怕你知晓、怕你捷足先登呢!” 游扶桑道:“居然很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玄镜生气,“游扶桑,我为向你表衷心,连命魄都融入你体内,以遏制你天人五……哼,你死我死,你生我生,我——还能骗你?” 游扶桑再次佯作恍然大悟:“居然也很有道理。” 玄镜听她敷衍,急促尖叫:“宴如是!你来评评理!” 宴如是却挑开马车珠帘,蹙眉看向远方,轻声问:“师姐,你有没有感到什么动静?” 游扶桑屏息一瞬,即答:“只是小山贼。” 战乱间,穷乡僻壤才更出极恶之贼。 宴如是不敢掉以轻心,垂眸须臾,一缕赤光已从掌中浮现。 赤色的灵息盘绕在她指尖,迅速凝结成一张通体朱红、羽翼状花纹缠绕的长弓—— 冷风卷雨,宴如是拉弓无箭,空弦之上燃起一道火焰般的灵矢。 弓弦震响—— 火焰在指尖炸开成簇。 嗖——! 灵矢挟带火息,破空而出,在空中化作凤凰振翅之形! 一瞬间天地屏息,方寸间雨水还未洒下,四野已腾起焦土之气。 只一箭,山林寂静。 千步之外,数十山贼几未觉察闪避,已被贯穿灵台,倒地之时,身上仍带着烧灼的残焰。 于是山道只余雨声拍叶,火星残烧。 宴如是微微喘息,掌中是残火将散的弓身,周蕴在她身侧咋舌:“用灵矢对山贼……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一些?” 宴如是吁一口气,坦诚道:“我也未料想会有如此大威力。”掌心余温未退,她仍在回味那般箭矢惊风的感觉,于是狡黠地眨眨眼,看向游扶桑,尾巴翘到天上去,“怎么样,师姐,我厉害吧?” 游扶桑勾起唇角,抿起一点极淡的笑。 却分明有些勉强。 指尖悄悄颤抖,指节苍白如雪,而她紧紧收着,执意抬头,将眉眼的病色尽数藏住,谁也看不出。低低咳了一声,喉中甜腥,游扶桑悄悄咽下,只笑着道:“宴少主……” 本要称赞的,可话未说完,单薄的身形恍然一晃,似被风雨侵袭的枝终于被压弯了腰,从喉口径直吐出两片染血的花瓣,似胭脂红,红得克制,像晚霞落在雪上,艳而不俗。 而她也如雪一般,直直坠落了下去,通体冰凉,不起鼻息。 第五片、第六片…… 而玄镜早告诫过她,待到第七片,她亦该命绝了。 第170章 明月照山雪(一) ◎远山如黛水如镜,宴门十二楼五城俱在其中矣◎ 宴如是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停止跳动,跪地去抱住游扶桑,不敢置信道:“师姐……?” 玄镜淡淡道:“她只是累了。又入你梦唤醒你,又为你护法,助你融合凤凰翎,将煞芙蓉渡还给你,怎么可能不累?” 宴如是将信将疑,目光在游扶桑苍白面色上流连而心悸,这时,玄镜又道,“之前你入燕翎之魇,若再迟醒一炷香,游扶桑定会走火入魔。你若不醒,她便废了。” 宴如是抿了抿唇,眼底自责:“都是我的错……” 周蕴弯腰捡起花瓣,指腹轻碾了碾,狐疑地看了过来,还未说什么,宴如是怀中的人稍稍挣扎了一下,似是溺水之人极大又极快地吸了一口气,发白的指节紧紧捉住了宴如是的衣角,像捉住浮木。 游扶桑睁开了眼—— 仿若只是小憩一刻,游扶桑睁开眼后,极缓极慢地眨了眨眼,对上宴如是几乎要哭的红眼睛,她居然问:“怎么了?” “怎么了?”看她转醒,宴如是与她对上视线,可这一刹那,宴如是又“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哭得稀里哗啦,“我还以为是你怎么了呢!师姐,你可知道你方才睡得了无声息,状若死人?” 游扶桑反而笑了,笑容淡淡和煦:“只是睡得沉了些,怎就如死人了?”她搬出的理由倒是与玄镜的如出一辙,“我只是太累,你不要多想。” 游扶桑靠在宴如是怀中,抬起手,为她擦去眼泪,“别哭了,我好着呢,”游扶桑轻声哄着,趁着宴如是不注意,悄悄把身子往她怀里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让我再靠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太累了……” 宴如是把脸埋在她的肩上,自己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师姐,我有了凤凰翎,可比从前更厉害了,师姐、你、你也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游扶桑已经闭上眼睛,嘴角还有浅浅的笑意,半梦半醒,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而自宴如是觉醒凤凰翎,一箭扫清山林障碍,山雾退去时,她们掀开马车幕帘向远处一望,居然已近宴门了。 仙山之巅,天上宫阙。 山门千年寒玉如月华倾泻,门楣“宴门”二字笔锋如剑。两旁古松参天,枝叶如盖,山门后石阶蜿蜒而上,通向宴门五城,或些许零星悬在半空中的岛屿。亭台楼阁,飞檐翘角,琉璃瓦在云雾里青光流转。 远山如黛水如镜,宴门十二楼五城俱在其中矣。 朴素的马车在山门前悠悠停下,周蕴作为宴门熟客,率先跳下马车,拿着令牌上下一扫,山前云雾便清散了不少。 周蕴道:“走!” 坏消息是一路不曾有孟婆的音讯。 好消息是在真正与上重天二司命会面之前,她们已抵达宴门。 待到了宴门,游扶桑与宴如是并未露脸,于是宴门之于周蕴也不过寻常的待客礼,与几位熟识的长老寒暄几句,小童领着她,牵着马,去到周蕴在宴门的歇脚小楼阁。 如今宴门掌门是宴清嘉,任由周蕴如何苦口婆心说——宴如是仍是信不过她,此行,宴如是只想见宴清绝一人。 宴如是来到宴门后山。 后山绿荫青葱,早已没了人迹,却偏偏生机勃勃得叫人心惊,青苔铺天盖地地蔓延,藤蔓肆无忌惮地缠绕与生长,不知名的古树拔地而起,枝蔓藤条遮蔽天光。四处是浓重的草木香,夹杂着腐叶的味道,湿润而阴冷地,诉说几百年前,正邪干戈,她们的掌门肉身泯灭在此,化作青龙。 而青龙沉静在后山洞穴清潭底,仿若也被什么,久久地困住了。 三人的马车停在空旷处,宴如是坐在马车里,踌躇不敢上前。直至周蕴推了她一把,“怕什么?怕被她发现你在朝胤还有一个娘亲、她不再是你唯一的好阿娘?” 宴如是破涕为笑,这才踱步向前去。 宴如是离开了,空寂的后山马车孤零零停着,马匹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摩擦着蹄边。 直至宴如是走进山中水潭,身影消失在视野,周蕴回头,直直看向游扶桑,亮出一直藏在袖中的两片花瓣:“这是什么?” 游扶桑好似也未见过此物,不明所以地反问:“这是什么?” 饱睡过的游扶桑仿若真的精神抖擞起来,双眼清明,神采奕奕,教人记不起时辰以前病怏怏的模样。 周蕴却不会被她骗到,冷冷笑了声:“若只是沉睡,可不会没有鼻息。”她摊开掌心,借着后山被层林切割后的细微天光细细端详那花瓣,“我作为医修,倘若遇见修士吐出染血的花瓣,大概也会觉得难办。这类症状,我只听闻过‘天人五衰’,而它实则早已超出‘病’的范畴——而是‘劫’。 “游扶桑,你吐出的是芙蓉花,一支芙蓉花,统共七瓣,待你吐出整整一朵芙蓉花,便是命绝的时刻。‘天人五衰’吐出的花瓣,最初瞧起来只是纯白的花瓣沾染了些许血色,越往后却越是鲜艳,不只是沾染血,而是从花芯发出来的血红色,让这花瓣看起来吸饱了血。这些血……”周蕴看向游扶桑,逼近,正色道,“游扶桑,那都是你的血。” 游扶桑似对她的猝然靠近感到不适,频频后退,后背撞在马车的窗棂上。 周蕴点着她的名字问:“游扶桑,这是第几片花瓣了?” 游扶桑避而不谈,只道:“周蕴,你既能看出这是天人五衰,应当也能知晓,玄镜对此已在我体内做了不少压制。” 周蕴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任由她在耳边叽叽喳喳的原因。” “我哪儿是叽叽喳喳?”玄镜不满,“我哪一句不是真知灼见?” 周蕴不搭理她,摇了摇头,低下声来:“对此,宴如是绝非不知晓。只是你明摆了要隐瞒,她才装糊涂。是不想催你去说什么。” 游扶桑道:“我知道。” 周蕴:“你……” 周蕴不再说下去。 那日,她们在马车里对坐良久,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后山鸟鸣,一声矮过一声。 当最后一声啼鸣消逝在山林,天边只留下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在这时,游扶桑才很轻地说了一句:“第六片。是……第六片。” “第六片!” 周蕴先是惊呼,再是一愣,皱眉看着游扶桑良久,神色复杂。 到最后,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真笑了,周蕴道:“一个才恢复了修为,另一个又立刻性命垂危……游扶桑,这就是你们硬要带我上路的原因吗?压榨一个可怜的医修?” 游扶桑没有说话。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游扶桑再缓缓开口:“我知此事难办。是以在有头绪之前,还请你先不要与她说,徒添烦忧。” * 宴如是进入宴门后山水潭时,潭中空无一物。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潭底有青龙盘旋。 宴清绝与她从来心有灵犀。 不多时,庞然大物跃出水潭,湿漉的龙身带出淅淅沥沥的泉水,像一场重逢的雨,淋在她们的身前。 清泉雨水滴在宴如是的面上,晕开几朵晶莹的水花,宴如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龙,在青龙翡翠般的双目里看见自己渺小的身影。 龙的双目在暗淡的水潭中熠熠生辉,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如是。” 泉水仍在滴答滴答地从龙身上落下,顺着鳞片缓缓滑落,清澈如珠,砸在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池水因龙的出现震颤,波光粼粼,倒映着青龙那如同山脊的身姿,优雅修长。 龙鳞似温润的古玉,晶莹剔透而泛着深邃的山色与水光。龙瞳如两轮小月,静静凝视着眼前人,静默良久,巨大的龙身徐徐动了起来,围成圆圈,将宴如是护在中间,又低下了头,湿润的龙鼻轻轻抵住宴如是额头,如在亲吻,浅浅的呼吸恍若羽毛温柔拂过。 “阿娘!”宴如是双眸湿润,似有水光,分不清是溅起的水花还是泪水,“我是不是来得很迟?” 龙首很细微地晃了晃,似在摇头,青龙在宴如是颈间警觉一嗅,渐渐叹息:“如是,你的身上……竟有魔气。” “阿,阿娘……” 宴如是自知瞒不过,于是将所有事,自朝胤,到司命,再到燕翎之魇,一一道来,最后道:“师姐以魔气护法,救我于水火,自己却体力不支倒下了……” “阴魂不散。”青龙啧了一声,“她早已叛出师门,不是你的师姐。” 宴如是着急道:“她是!” 青龙冷笑:“从前她便几次三番尝试诱你入魔,如今终于得逞,该是很得意吧。” 宴如是大喊:“她没有!” “……” 青龙不说话,将自己的龙身完全缠绕起来,龙脸埋进去,拒绝回答。 宴如是扒拉着鳞片,与青龙脸贴着脸,又认真道:“我喜欢师姐,也喜欢阿娘,任何一个我都无法舍弃,我不想你们针锋相对……” 青龙抬起头,龙身转向另外一边。 宴如是一把上前,奋力抱着冰冷的龙尾,气势十足地大喊:“子女不合多是老人无德,如是不想做那个无德的老人!!!” “……” 青龙无语,慢慢甩了甩龙尾,将她甩开了。 宴如是摔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大哭道:“阿娘从前最疼我了,为什么只是这么一个小小心愿都不愿满足呢?以前阿娘说只要我开心,什么都依我,而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让我很开心很开心的人,为什么阿娘反而不高兴了呢?师姐对我很好,为了我甚至不顾及自己安危,她很好,对我也很好,我只喜欢她,也只要她!”她又上前,抱着冰冷的龙身,眼泪是烫的,但分明不真心,而在撒娇撒泼,“如果阿娘还是不同意,我就每日都来后山哭!每日每夜,每夜每日,我哭!我、我还会绝食!……” 龙爪抓紧山石,山石尽数粉碎,龙须根根竖起,又渐渐垂下去。“算了!”那日,宴少主几乎在地上打滚儿,才让青龙松口一点点,“随你去。别让我看见,心烦。” 很快,青龙再次俯冲而来,龙角微微发亮,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宴如是,斜睨道:“如是,按理说,宴门学子入魔,都要受我一剑。” 说话间,龙身上蒸腾而起清泉的雾气,在天色与水色的照射下化作丝丝缕缕的白烟,很快,龙身亦如这烟般消散,化作青衣掌门,眼眸深邃如古潭,是千年不变的清冷,墨发如瀑,几缕湿透贴上了面颊,却更显出尘之姿。 而她抬手,潭中泉水便化作一柄长剑,长剑青锋,鞘上寒光流转。宴清绝立在潭边,衣袂飘飘,周身还残留淡淡的水汽,剑尖已指向宴如是。 “十六七,很好的年纪……如是,让我看看,你的弓箭有凤凰翎加持后,是什么颜色。” 170-180 第171章 明月照山雪(二) ◎海鹤琉璃,梦里重逢◎ 宴如是抬手召弓,无形的火焰化作凤凰弓箭,边缘燃烧着墨色的魔气。 宴清绝的目光在那些魔气上流转几许,摇头轻叹。顷刻,她手中长剑如清泉水般流转,剑身上隐约可见青龙之影,她轻声道:“如是,出招吧。” “是,母亲。” 宴如是郑重又认真地应声道。 瞬间,凤凰弓上燃起烈焰,火焰化作三支箭矢,搭在轻颤的弦上。 宴如是松开一指,三箭呼啸而出,各划出赤色轨迹,皆奔向宴清绝! 三箭迫近,宴清绝却不缓不急,翩翩退开,长剑轻描淡写地划出几个圆弧,水光荡漾间,飞驰的火箭被尽数化解。宴清绝的剑法难得柔和,却让宴如是隐约皱起了眉,拉弓的手指节发白。 “阿娘……你在让着我。” 宴清绝反问:“如是不也在试探我?” 宴如是握紧双拳,长拉弓弦,灵火化作凤凰之形从她弓箭射出,顷刻灼亮昏暗的水潭! 这一次,箭矢如凤凰展翅,啼鸣声响彻山洞,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 宴清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转动手腕,长剑剑气凝成万千水珠,化作一个巨大的水帘,宽大地包容了横冲直撞的凤凰火——霎时,在山洞中撞开一片缭绕的云雾。 宴如是却没有退让。 凤凰箭矢虽被减了威力,却依旧不扰不让,就着水帘依旧向前攻进! 火焰在水帘中滋啦作响,迅速升腾成滚烫的浓烟,滚滚而去。 宴清绝不得不严肃应战,她再次提起长剑,惊鸿剑招直击打在尖锐的箭矢上,剑身与箭锋摩擦出不绝的星火。 幽深的山洞里青光与火光交相辉映。 叱—— 最终,凤凰火的箭矢被长剑挑开,熄灭了。 然,前一支凤凰箭矢被攻破的电光石火,宴如是立即又射出第二箭,而她自己亦不作壁上观,身法极快,手中长弓变幻莫测,时而远攻,时而凝成利刃近战,凤凰弓上火光大盛,仿似业火焚天! 宴清绝见招拆招,与她往来三五回合,眸底神色渐渐变得认真。 直至宴如是最后一箭,无数道火箭如暴雨般射出——将整座山洞照得通红!! 宴清绝长剑轻鸣,蹙眉道:“如是,你的杀气变重了……”似在责怪,又似慨叹,她挥起长袖,长剑挡去几支流星般的急促箭矢,宴清绝再道,“罢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随即宴清绝厉声:“定!” 霎时只见洞穴内数十支火光正盛的箭矢,竟齐齐静止悬空! “居然……”宴如是呼吸一滞。 是宴清绝料想宴如是之箭会就地倒戈的瞬间,宴如是凝目,瞳孔挣出清蓝色的魔气,于是那些箭矢霎时挣脱束缚,再次向宴清绝袭来—— 宴清绝无法,再次悬剑在身前。 长剑上青光大放似有青龙之威,剑气如海潮般涌出,与漫天火雨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宴清绝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高声道:“雷霆剑阵!” 须臾,洞穴开始颤抖,碎石纷纷落下。 宴清绝手中长剑在半空中骤然分化,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转眼间便有十二道剑影环绕洞穴。每一道剑影都闪烁着青蓝色的雷光,剑尖处电弧跳跃,发出滋滋的响声!! 十二剑影以泰山压顶的气势侵袭而来。 宴如是非但不惧,反而感到兴奋,她极快将凤凰弓拉成满月,一支通体赤红的神箭凝聚而成,箭尖上凤凰虚影栩栩如生! 这一箭,如同凤凰涅槃。 已分不清这一箭是由业火莲起,或是凤凰翎了,但毋庸置疑,这是宴如是目前力所能及的最强一击。 可她并不知晓这一箭是否可破母亲的雷霆剑阵——这些雷霆剑招,是她少年时代绝对的仰望。 十步开外,长剑之上訇然显现青龙,雷霆十二剑呈如天罡北斗,十二剑影很快将那凤凰虚影团团围住! 宴清绝轻喝一声,十二道剑影便同时出动,每一剑都携带雷霆之威,从四面八方朝着宴如是袭去! 阵阵雷鸣,万丈龙吟,这一瞬间,连空间都仿佛被撕裂,留下一道道细微的裂痕—— 轰—— 天崩地裂般的撞击响起,整座山峰都在摇晃。洞穴的穹顶开始坍塌,巨石如雨点般砸下—— 凤凰翎与煞芙蓉平起平坐,而宴清绝从前击败过龙女。 宴如是对这一箭并非万分把握。 也正因如此,她更要全力以赴。 青龙长剑霸道横行,凤凰箭矢亦不曾退让。 就在凤凰箭矢再次啼鸣有如昆山玉碎,业火焚天燃得山洞彻底坍塌,天光乍现之时——凤凰箭矢击破剑阵中最真一柄长剑—— 宴如是知晓,自己胜了。 而她也在这一刹那松了手。毫无征兆地,忽收起了凤凰弓。 “如是——?!”宴清绝惊呼一声,急忙收剑。 电光石火,只见雷霆长剑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宴如是的肩膀,鲜血顺着剑身流淌。 滴答,滴答,滴答。落如她们片刻前重逢,山涧清泉淋漓的雨。 素白的衣襟前洇开大片鲜红的血花。 宴如是抬起眼,看着仓皇奔来的母亲,一字一顿道:“阿娘,这一剑,是如是该受的。这些年来,如是不曾现身返回宴门,如今重逢,又是入魔之姿……都让您担心了。阿娘说的,宴门入魔的学子皆要受阿娘一剑,如是受了,阿娘、阿娘不要再生气了……” 宴清绝冲到她身前,显然吓坏了,一把抱住她:“如是!!傻孩子!” 宴如是又道:“但是,阿娘,你看——” 丝丝缕缕的魔气逐渐涌上宴如是肩上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伤口,魔气却不是可怖的暗黑色,而是如同天际的橘红与紫霞,绽放宛若山茶花,缓缓托住了殷红的血珠。 即便这山茶花由魔气凝成,却仍似檀香清冽,如梦柔和。 “是师姐的山茶花。”宴如是轻声道,“师姐的山茶花,在愈合我的伤痕。” 说话间,血流渐止,撕裂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生的肌肤白皙如玉,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银色痕迹,如一道银白的月牙。 宴如是的体内有力量涌动,那是游扶桑的山茶魔气在她血里流淌,带着师姐独有的温柔。 “阿娘,这些年,不,从很久很久以前,师姐便一直、一直在保护我。” 宴门后山,山石俱裂,水潭显现在空旷的山中,便作一片清澈的湖。夕阳余晖透过绿荫木,将湖水染作金色,晚风轻拂,树的清香带起了泉水的潮,一切皆温柔。 “好了,真是……”宴清绝抱着她,居然一时语塞,过了好半晌才道,“是我无知了,并不知晓魔气还有这等效用。” 忽然山林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有人如死尸般从草丛里伸出一只手,“叨唠……” 是周蕴头顶着一堆杂草站起身,她拍拍自己衣摆,拍拍左右肩膀,又顺了顺头发,再从另一侧的杂草中拎起另一人——游扶桑——游扶桑也如周蕴那般狼狈,但冷漠的神情冲淡了一些些狼藉,使她看起来比周蕴规整一些。 周蕴嚷嚷:“你二位在里头斗法,有没有想过山洞外还有候着的人?山石破碎,巨石滚落,马车被劈成两半,马儿受惊逃跑——马车何其无辜?马儿何其无辜?马车里的我们,又何其、何其、何其无辜?”她看向宴清绝,满面愤慨,“真是人在车里坐,灾从天上来,被砸进草丛不说,整个人更是狼狈极了,没面子得很!”周蕴说道,十指交叉抱在胸前,显得十分诚恳,“宴大掌门,您不觉得需要赔偿小的……一些些损失吗?” 宴清绝淡然问:“多少。” 一提到钱,周蕴立即便精神振奋了:“宴大掌门,我觉得您要赔我至少二两银子,最好再还我一匹好马。” 游扶桑险些惊呼出声:这周蕴,当真狡猾!那马车顶天三百文,拉车的马也不过一匹老马——她现下——居然要宴门还她二两银子!兼以一匹好马! 而宴清绝也是人傻钱多,直向宴如是要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丢给周蕴:“不用找了。” 周蕴立即狗腿道:“唯您马首是瞻!” 也不知什么心态使然,游扶桑很突然地问了一句:“这银子里没我的份吗?” “噗嗤!”宴如是没忍住笑了。 宴清绝却说:“真没用。怎么会被马车压到?” 宴如是忿忿:“啊!娘!” 宴清绝别开脸。 宴如是拉住她的手,又拉住游扶桑的手,左一个,右一个,宴如是站在中间,双眼亮晶晶地问:“师娘,师姐,可不可以就当是为了我,冰释前嫌呢?” 宴门中,夕阳沉没,月亮很快升了起来,悬在空中,清辉满地,亮得惊人。 宴清绝站在其中,竟比月光更清冷。游扶桑无端想起几百年前,她作少年拜师入宴门,见到这宴掌门,见她一双无情眼,两袖落山雪,明月照在她乌色的双鬓上,翩翩似仙人,让游扶桑恍惚。 游扶桑不是没有想过亲近这位师娘。恰恰相反,初入内门,游扶桑几乎用尽浑身解数去亲近讨好她。 是以时过境迁,此刻游扶桑也站在这月光里,注视着宴清绝,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原谅你。原谅你,便是对不起从前的我自己。” 游扶桑比任何人都更惋惜从前的自己。 宴清绝先是一愣,平静的眸子掀起波澜,她瞪着游扶桑,仿佛很不满:“我仿似也没求着你来原谅。” 宴如是“哎呀哎呀”抱上来,抱一个不够,两个都紧紧抱住,宴少主最喜欢左拥右抱,她笑嘻嘻道:“不和好便不和好,别生气嘛!我最喜欢你们了——” 游扶桑于是在这冷月色里,被春风吹进一片桃花境。 被月色照冷的面颊亦泛起不易察觉的绯红。她悄悄往宴如是那儿近了近,体贴到些许温度,方觉得很心安。 抱了好一会儿,宴如是忽而想到,既已在宴门将一切与宴清绝说开,她是不是该写一封信寄回朝胤? 一不做二不休,宴如是轻车熟路跑去宴门藏书阁,取出宣墨,“母皇鈞启……”却改了改,最终换了一张新宣,毕恭毕敬写道,“国君陛下鈞启。” “安自离宫,行经九州,山川广阔,风物清嘉,诸事安顺,陛下勿念。”她写道,“念国君日理万机,操劳朝胤国事,晨昏不息,安心常忧。愿珍重龙体,稍解烦劳;安虽远行,心念常在膝下。俟归朝之日,再聆庭训。 “今虽浮踪千里,然仍愿皇图日新,国运恒昌,黎庶康泰。安未久侍左右,然寸心如昔,未尝敢忘。山川虽远,不隔孺慕;风月可亲,愿代陈诚。 “安谨上。” 封信之时,夜露已深,檐前却有归鸟掠过,振羽穿云,融入无边的月色。 同样的月色下,南海旧国,潮声不息,宫阙凌水,夜明珠点亮无数宫道,鲛人的眼泪散在粼粼的波光里,与珊瑚殿前海风相交织。蜃楼前琉璃月,弦宫外海鹤花,再往后,这些与宴如是,也只在梦里重逢了。 第172章 明月照山雪(三) ◎也许你会的◎ 纵是初秋,一山之间四季有分,越往夜里去,明月越薄,山雪越深。 孟长言立在山头,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宴门。 山雪落在孟长言肩上,刺穿单薄的衣与皮肉,直入骨髓。 如今孟长言早是凡人身,这一路免不了舟车劳顿,哈欠连天。黑白司命像两个沉默的傀儡,跟随她左右,一路不曾言语,金织的鞋履踩在雪地上,亦不起丝毫声响。 直至孟长言驻足眺望的这一刻,司命抬起眼,眼里无澜,薄唇动了动:“我感觉到了。业火莲就在那个方向。” 孟长言于是道:“那是宴门。说明宴如是回到了宴门。我猜得不错,待她被周蕴劝说回到九州,第一步是回到母亲身边。至于之后,宴清绝会带着她去哪里,又或是在宴门按兵不动,我便不知晓了。” 白司命收回视线,看向她,毫无情绪地重复:“你便不知晓了。” 孟长言觉得奇怪,不懂她意欲为何,却看眼前白司命那张煞白的脸无端开始变化,五官渐渐透明,再如水波蔓延开来……连带着周遭空间都开始变动,雪山、夜色与明月,刹时皆煞白。 孟长言被那煞白的颜色照得一阵眩晕,恍觉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让人头痛欲裂—— 而后倏然皆空。 万籁阒寂。 孟长言面前只剩一片宁静的湖泊,清澈如一面镜子。 那面镜子里,倒映出她的样子,朴素衣衫,凡人独有的单薄身姿,消瘦的眉与双颊,稍暗的眼睛,里头神色是微微错愕的。 白司命在镜子后低声重复:“你便不知晓了,那很好。如今我们已找到业火莲,孟婆大人,你的用途到此为止了。” 话音落下,孟长言只觉后脑疼痛,尔后便失去了意识。 * 寂静雪山,遥望宴门。 原本三人站立的雪地里,冷风一过,便只剩了两人。原先孟长言的布鞋履在雪地上走出长长的足迹,夜雪落下来,很快把痕迹皆覆盖。 白司命站在原处,五官与衣衫慢慢变化,很快,全然替换成孟长言的模样。 此为白司命之“镜”术,照见世间一切人事物,再取而代之。 因为她们发现,相较抹杀孟婆,替代孟婆似乎更为有效。业火莲在宴如是身上,宴如是难以信任二司,却信任孟婆,以孟婆之口去要求什么,想必事半功倍。 她们是上重天的“神”,想要伪造什么,易如反掌。 事成之后,再将孟长言的心魄“吐”出来……不,倘若是别的神鬼,被“镜”替代一遭,也许只是伤些元气,可怜孟婆已身是凡人,如今不知撑不撑得过去。这却不是二司真心担忧的事情,她们想过,倘若孟长言身死,她们会为她写下悼文:孟表仁心,长言清净,貌恭而志坚行厉。万年冥河不辞幸苦……云云,简之,尔后世纷乱,上重天丢失业火莲与三重至宝,孟婆相助有功,是以其虽为冥河鬼,死身依旧可归于上重天神明殿。 忠魂不泯,英名千古。上重天谨记。 “写得好极了。”黑司命曾道。 “如今你已扮作孟婆,‘镜’术使你言行举止与孟婆常日里模样相差无二,混入宴门当无太大差错。宴门中唯二要注意的,其一是身有业火莲的宴如是,她得凤凰翎、业火莲,战力更胜从前,倘若你一人对上,也许难办,更怕她知我二人目的,来个玉石俱焚,将业火莲烧毁,凤凰翎催灭。是以与此人万不可莽来。其二便是宴清绝,她少时在七重天修炼,曾为王母娘娘看重,教以重任,战力亦不可小觑。要拿回业火莲,逃不开这二人,若非必要,不起冲突。宴门此行,你千万珍重。” 白司命缓缓点头。 黑司命继而说道:“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宴如是虽强,到底毛头小儿,融合了业火莲,却不懂如何运用。再者我观她心思过纯,想要骗过,实则不是难事。宴清绝强大却傲慢,再者她到底是七重天的人,受王母娘娘牵制,必要时刻敲打几番,应当不会出错。” 白司命则道:“我会小心,绝不懈怠。” 黑司命道:“说话已经有些像她了,神色却不太像。老妪说话时,嘴上恭敬,眼底更是认真。” 白司命于是认真道:“我学一学。” 黑司命:“这才有些像了。” 白司命静心向山下走了几步。这几步里,就连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也逐渐偏像孟长言。白司命其实不明白:“这孟婆安耽待在地府,做她的闲散官,万千年也是这么过来了,缘何会想到去人间仙门做什么长老?又为了别人这样苦苦周转,为她修魂,改命,转世,害得自己白白变成凡人。‘镜’术换魂,也不知道她熬不熬得过来。” 黑司命道:“也许与我们下界来寻业火莲是同个道理。” 白司命道:“不一样。我们的目标是业火莲,而不是燕翎,纵然业火莲认主,我们凭空夺不回来,也许得守着燕翎十年半百,却也不会为她多做什么。我们是为了业火莲,但孟婆显然不是为了三重至宝里的任何一个;她只是为了宴如是。如此对一个凡人呵护至深,这太可笑了。”她很确信,“我们绝无可能为燕翎做这种事情。” 黑司命又陪着她向外走出几步,久久沉默。她的沉默与夜雪一般轻。 她们走到山腰,夜雪静了不少,天际微微发白,在这时,黑司命才道:“也许会的。”她淡淡道,“原来你不记得当时为她夺回命簿——明知会犯下业火罪——这也是一种决心。” 未想到过了千年,你却不认了。 白司命愣了一下,很快回答:“可她已经死了。业火莲认了下一个主人。” 黑司命又是沉默。许久之后,她道:“我随你一块儿去宴门吧。总有一些不放心。” 白司命问:“你作什么身份去?上重天司命?” “如你一般替魂。” “替谁?” “换一个……”黑司命想了想,“有用的人。” 白司命:“倘若能替得宴如是,那是最简单。只怕此术触及她身内任何一种至宝……都让我们难以收场。若替宴清绝,想来也能让收回业火莲与三重至宝之事进程更快,只是……” 只是,其实她们并不清楚宴清绝能力,以及,这万年在凡间,她是变弱了,还是更强了? 黑司命则道:“不必忧心她。她自有王母娘娘牵制。” “那你在想谁?” “我在思索……宴门那几位凡人修士。”黑司命缓缓道,“周蕴与游扶桑。周蕴修为一般,更容易替魂;可她虽然好扮,而与宴如是关系太平,说不上几句话。扮她,不知有没有太大用处。游扶桑身有魔气,却天人五衰,早是强弩之末,并且她与宴如是关系更近,可谓是近极了。倘若替她,定能速战速决。” 白司命道:“这二人我都不熟。也许要借孟婆的记忆,去瞧一瞧她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人。” 白司命于是闭上眼,手指搭在太阳穴上——她在常人看起来是孟长言的样子——缓慢地感受记忆。 许久,白司命开口,缓缓道:“心思敏感的孩子,在宴门受着并不好的待遇,旁人的冷眼让她战战兢兢,充满防备,筑起心墙。百年后果真堕入邪道。所幸她并非真的大恶;可惜心墙已高,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因亲近人数次的欺骗背弃而变得粗粝干涸,她习惯独自承受一切。”白司命道,“多简单好扮,又和你从前那么像。” 黑司命淡淡反驳:“哪里像?我不曾堕入邪道。” 白司命于是笑了,意味不明:“是。好姐姐,你仍是九重天的神。” 夜雪已经尽数消失了,天色泛白,眼前的宴门渐渐清晰起来。她们走了很久,终于要到宴门,白司命问:“你选好了吗?不如先化作什么小物什,收进我袖中,随我入宴门,再见机行事。” 黑司命抬手,身已化作一片漆黑的鸦羽,坠落白司命手中。 “可。” * 宴门后山坍塌一事非同小可,引得掌门出动,学子纷纷围观。百年过去,宴门学子只听得后山禁地孕有一只青龙,那曾是见证宴翎仙首平定九州的青龙! 学子一呼百应,个个脸上少年锐气,聚在后山,如春潮相涌。 宴清绝于是恍然想到,从前她有两个学子,跃跃拜上山门,也是这副朝气蓬勃的模样。 多少年过去了? 宴清绝居然鼻酸。她于是偏过头去,眼前天光大作,恍然间似看到从前光景。 她已在人间千年,有时闭关,千年百年地过,闭关时的苦闷她都记不住,只有出关的那一刻,天光乍现,松树落了初尘,在眼前洋洋洒洒地坠下,才让她觉着自己真正活着。 她还想回到九重天吗?一时竟给不出答案了。 她看着宴如是在九州中长大,便在她身边陪伴她,可如今业火莲事发,她必须开始思索,若遇上九重天的人,若回到九重天,该怎么对付。 只是,是她先找上九重天,还是九重天先找上她,却由不得她。 后山洞穴破碎,深潭重见天日,水面水清,瞧着竟像一面湖。 某一刹那,周遭学子的嬉闹声全部散去了,再次变得寂静无比。 宴清绝警觉反应过来,她进入了旁人的“境”。 造境之人她很熟悉,是王母娘娘。 如从前上重天向七重天剑域予以重任,王母娘娘出现在境中。 宴清绝缓缓回过头,低眼,跪拜下去。 “见过娘娘。近日……” 娘娘打断,语气颇为头疼:“不必寒暄,想来近日情况你也知晓。二司命已在人间,我命她们将功补过,去取业火莲。” 宴清绝不想王母这般单刀直入,稍愣了一下,再拜下身去。 “是。” “而宴如是回到了宴门。” “是。” 娘娘笑:“……且沾染了魔气。” 宴清绝:“……” 娘娘又道:“且冲破了死生禁制。有人为她改过命。” “……” 宴清绝回以缄默。 娘娘于是道:“不必否认。你们的动静我向来很清楚。剑域清绝,将三重至宝带回上重天吧,那是我曾交给你的任务。” “将如是带回上重天吗?” 娘娘不动声色地说道:“沾染过魔气的人,就算剔除魔气,亦不可去到上重天。” “那是……将三重至宝剥离吗?”宴清绝讶异地抬起头,“如是定会……” 娘娘打断:“那并非我该担忧的事情。”她闭上眼睛,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中浮屠魔气,亦派你去剿灭。拖了近万年,也够久了。” 娘娘指尖在腰间金鳞上轻点两下,金鳞在湖泊上闪现难以忽视的光亮;她轻挑眉梢,无声地表达着不满,尔后看向宴清绝,又带着从上而下的释然。 “三重至宝带回,浮屠魔气灭。至此,第七重天剑域数千英灵,方得以安息。” 第173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一) ◎百次,千次,千百万次◎ 沉默。 虚空里宴清绝垂眸不语,双手握成拳。 王母的幻想注视她,双眼如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她问:“做不到吗?” 宴清绝咬紧下唇,呼吸却逐渐急促起来,是虚空幻境里的威压渐显。 却还是—— 沉默。 “唉……” 于是虚无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娘娘道,“剑域之人,似总是这般固执。既然不愿听话,便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吧。” 话音未落,周遭迷雾已如水墨般晕开。王母娘娘的幻影业已消失不见,宴清绝面前迷雾重重,猛然伸手,想要穿透,却只是徒劳。 宴清绝长剑强攻,破境却非她所擅长。 她于是立即意识到王母当是在外布下了什么阵法,或是派出诸如天兵天将,欲捉拿宴如是,才造出这个迷雾幻境,将她困住。 宴清绝垂下手,一柄无形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 抬手时剑光骤起,她身形如电,剑气纵横,疯狂地劈砍着周围的迷雾。剑风呼啸,灵力澎湃,每一招都使尽全力。 然而迷雾如潮水般汹涌。 宴清绝砍散一片,便有更多涌来。 她却不气馁,在永无止境的迷雾中越战越勇,绝没有停下手中的剑,因为她知道这是唯一破出幻境的办法。 即便看似徒劳。即便百次,千次,千百万次。 即便百次,千次,千百万次——她一定会赶到她的身边。 * 后山的青龙陷入沉睡了。 宴如是怀抱青龙,手搭在龙鳞上,发觉她呼吸平稳,仿佛只是睡着了。熙攘的学子中,宴清嘉也注意到这里,她让宴如是不必担忧,这百年来青龙在后山,总是这样莫名沉睡,似普通修士的闭关,一睡十年百年——不然,这样毫无尽头的等待实在太难熬过。 几百年了,宴门内门学子、长老几乎都换过一轮——即便她们能认出宴仙首,见了她几乎要跪下——宴如是与游扶桑却不怎么认得她们。宴清嘉是难得的熟人。 宴清嘉作掌门这些年,不知是心性变了,或道行有别,整个人变得很柔和,教宴如是一下想不起从前她疾言厉色的模样。其实宴清嘉也是很傲的,只是与宴清绝摆在明面上的傲慢不同,宴清嘉的傲是一种隐隐较劲的傲气,她将周遭的一切都当作潜在的敌人,认为旁人多得一分灵气,她便失去一分。她少时,长辈也许也同她说过,“旁人之得非你之失”,宴清嘉听不进去;长辈也只有叹息。纵天资佳,心气不好,也难修行。 但世事经历百年,她也许是变了,大彻大悟,也许本性难移,明面装着暗地仍在较劲。宴如是不知晓。只知她这掌门是作得挺好的,人人都喜欢她。 宴如是于是想,抑或宴清嘉是在这些生死之后,觉醒了八面玲珑的性子也未可知。 即便宴门之人来来去去,百年都变了,宴门后山的风依旧很是和煦。让宴如是想起小的时候她背着虫网兜,偷跑到后山里,有什么东西清清凉凉地扑了她满面——不是流萤,而是这些风。 实则宴清嘉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想通的。她将宴清绝当成假想敌,可宴清绝对她并没有敌意,甚至陆琼音之事,宴清嘉把宴清绝害得那样惨,宴清绝都没有计较。 宴清绝只在意自己认定的东西。至于被谁坑害了,被谁厌弃,她无所谓,并不关心。 宴清绝那样的心态,宴清嘉想学,却学不会。那样心态说是豁达,也有些淡漠事不关己,来源于人的秉性,而不是后天习得。但宴清嘉到底可以学着善良一些。 她去看宴如是,总觉得亏欠,从前花色那么漂亮的招摇孔雀,如今被这些生生死死玩意儿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这些倒霉的事情一茬儿接着一茬儿,怎么就不得安生了? 倘若她当时没有答应陆琼音,不曾照她说的去做,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宴清嘉觉得愧疚,拉着宴如是的手,练剑练出的茧硌着宴如是也硌着她自己。寒暄也不知说什么:“我听说你在朝胤。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听清绝阿姐说那只是个很小的地方,不怎么富庶,你过得好吗?” 宴如是仿似不开心了:“怎么个个都在说朝胤的坏话?朝胤富庶,安康,百姓安居乐业。那里很好,你们不要再说朝胤不好。” 宴清嘉自知自己说错了话,一下有些尴尬,十分对不住地收回手,却是宴如是眼疾手快又握住她的:“宴掌门,我开玩笑的!都怪阿娘,是她先谎报军情。” 宴清嘉这才又笑了,拉着她的手,问题问不停:“你要回到宴门来吗?依旧作仙首吗?二百年前受惠于您的人绝不在少,若知晓你回来,她们该是很欣喜。如今她们也在大小仙门里位居要职,您还记得……” 宴清嘉喋喋不休说,从前那个受您恩惠的小卒如今变成哪哪门派的长老,背后还在偷偷修炼南疆蛊术,被年迈的师娘捉住又是一阵好打……那个小门派的二师姐,你记得不记得?如今已成了大掌门,前些日子还收了关门学子……就是从前仙门里最擅长炼丹药的小姑娘……那家长老欠钱不还……那家风流债几何……宴清嘉絮絮叨叨说,宴如是细心一个个回。 宴如是没想到从前端庄少言的宴长老本性是这样健谈事事关心,也才明白过来原来宴清嘉并非真的清心寡欲,不过平素端着长辈的架子,不敢太放松,私下爱唠家常,对各门各派的琐碎小事都了如指掌,说得津津有味。 宴如是被揪着说,游扶桑也不得不听。可一下又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忽起了个喷嚏,游扶桑捂住嘴,警惕回头,却没什么人。 但分明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 错觉吗? 天人五衰后,游扶桑心力愈弱,而五感非但无损,反有了第六感,对预测一类的事物尤为敏感。她总觉得青龙沉睡绝非好事,而眼下她时时刻刻觉得有人正在注视自己,这种感觉更为危险。 游扶桑随即侧过身去向后走,临走前拍拍宴如是肩膀,给她一个“你安抚这位,我先走一步”的眼神。再回头望,人已经不见了。 游扶桑越往外走,心里不安的情绪更加明显。 最初来源于青龙的沉睡,宴清嘉说这很平常,但那是宴如是未归来的时候,如今宴如是就在身边,宴清绝还能自己睡去不成?要么是宴清绝实力已散,无法控制沉眠,要么说明有人刻意为之,使她陷入这般状态。不论哪种情况,都说明九重天已经开始行动。 最糟糕的情况是王母已经注意到她们…… 何况她们仍未与孟长言汇合,不知她与二司命目前是什么战局,谁胜谁败? ——真是说到就到,才在心里想着,一转头,孟婆那年迈的身子就藏在人群里了。她如今真成了凡人老妪,却丝毫不佝偻,身形倒是很不错。二人遥遥一照面,游扶桑心领神会地向她走去。 游扶桑似乎有些惊讶:“孟长老好容易赶回宴门,竟然是在等我吗?” 孟长言笑:“这话奇怪,我来宴门不就是为了找你们吗?” 游扶桑指指不远处人群簇拥的宴如是:“好,我是知晓了,也该与她知会一声。” “……噢,是该知会一声。”孟长言于是道。 不对劲。 游扶桑注视着孟长言向宴如是走去,顿时觉得很不妙。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是哪儿都不对劲。 宴清嘉仍在与宴如是侃大山,宴掌门与前仙首众星拱月。 游扶桑回头再望了一眼,万分不确定地想…… 却被身后人拍了拍肩膀:“怎么了?” 一看是周蕴,游扶桑松了口气,人没动,视线却慢慢向后淌,带着几分狐疑,落在已走开的孟长言身上:“这人奇怪。” 周蕴挑了下眉,视线撇了一下又谨慎地收回来,抱了手臂凑近,老神在在问:“哪儿奇怪?” 游扶桑道:“方才她说的是‘来’宴门,而不是‘回’宴门。孟长言虽原身在地府,可她是真的将宴门当作家的,她该说‘回’。” 周蕴觉得好笑:“就这样?” 真是草率。 “是以我也只是觉得奇怪。”游扶桑皱了眉,“而且她是一个很讲究规矩的人。倘若是以孟婆的身份拜访,那去知会宴掌门是最要紧事,她居然要我提醒,而照她性子,我去提醒,她也许会说没大没小……” 周蕴一下笑得更开怀了:“怎么还把人安排妥当了呢?你与她很熟络吗?” “你是没见过她曾经做孟长老的那个样子……” “她当孟长老、你当游学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三四百年?你还不许人家变一下?” 游扶桑又思索一番,无果,走出几步,阶前倒是长了半人高的狗尾巴草,她垂手拽了一下,没拽动。 “周蕴,倘若,我是说倘若——我们真的被捉了,去到上重天,你一同去吗?” 周蕴有些难为情:“倘若你们是被抓的,我能怎么办?是不是同伙,要不要一起被抓到上重天问责,好像都不是我能抉择的吧。” “也是。只倘若你有的选呢?” “那还是不去了,”周蕴深深看了她一眼,试探道,“上重天得被人管着,不如身在九州自在。” “你还挺看重自在。” 周蕴道:“人活着,总要看重点什么。” 游扶桑眼色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周蕴不动声色地诉苦:“是你对我有偏见。” 游扶桑闲闲笑了下,语气放缓了:“哪儿能呢?我们少说也是共患难,我对谁有偏见都不能对你有偏见,不然显得太狼心狗肺了不是?” “算你有良……” 游扶桑话风一转:“但方才孟长言还是太让我不安心,连看你也是假的。” “……” 周蕴于是从袖里摸出一支丹青笔,在半透的白宣上刷刷写:“病症:怪事频发,心神不宁。给你开点儿方子,几副安神的药。” “我不要,”游扶桑当即推回,“我没钱。” “不收你钱。”周蕴把白宣啪地拍在游扶桑身前,“毕竟要你自己去捉药。” 游扶桑皱眉:“不收钱?”她半开玩笑,直言,“更可疑了。” 周蕴白眼:“随你怎么说。好好看药方吧,重病人。”说罢,人转着丹青笔便走了,剩游扶桑一人站在山道上,白宣上密密麻麻小字,她看得头疼。 “字迹倒是……” 很周蕴的。游扶桑以前见过周蕴写字,龙飞凤舞,学是子上三个点,宀说飞就飞了,一般人还真模仿不来。 就连久不发话的玄镜都在游扶桑耳边说了:“你太疑神疑鬼了。见一个怀疑一个。” 游扶桑反问:“那你能看出来吗?她们可有什么古怪之处?” 玄镜老实道:“二司境界在我之上,倘若她们真动了手,我看不出来。” 游扶桑于是没好气:“这还不是你无用,我才要如此疑心病。” 玄镜:“是是是。” 游扶桑低头看方子,字迹虽龙飞凤舞,却不是随意写的,甚至游扶桑能觉察到,周蕴在书写的时候求快而不稳,手还在微微颤抖……一时间,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游扶桑强迫自己沉下气,也许是方子上有什么玄机…… 玄镜也借她的眼睛细细读出来:“地骨皮三钱,五分人参,神曲透骨草各二钱……你这医仙朋友还真当医仙,这开的什么方子?人吃了还能活吗?” 游扶桑奇怪:“怎么不能活?地骨皮清虚热,人参补元气,这不是挺经典滋阴补阳的吗?” 玄镜比她懂些药理:“但五分配三钱,比例是不对。加上神曲与透骨草,药性相冲,人参温热配透骨草辛温,而没有佐药制约,这样的方子,你去寻常药铺配,药娘绝不会给的。” 游扶桑咋舌:“周蕴配的方子,放药铺居然还能配不了,那她写这方子……” 话到此处,二人不约而同沉默几许,随即灵光一现—— 那便说明,这药方写下来,根本不是为了配药! 心神不宁需要配什么药?寻常周蕴都是从芥子袋里摸出什么已配好的宝物,丢给游扶桑,再趁机敲她大笔碎银,何时这般奋笔疾书写药方? 说明这药方重点绝非药材,而是…… 地……骨皮……人参……神……曲……透……骨草…… 游扶桑仍是一头雾水。 又往下去寻。 大黄慎用,草决明忌服,荆芥勿用,舌草禁服。 游扶桑福至心灵:大草荆舌——打草惊蛇! 往前两味药。茜草……芨草…… 切忌打草惊蛇! 有了几字能看出,再往前便顺当许多。 地,人参,神,透。敌人渗透。 金甘,块菌陈,伤寒草,良姜,队草。尽快商量对策。 至于最后一句,薜荔要取,石斛刻用,乌药去毒,陀僧住邪,茶叶门服。 必要时我去拖住她们。 第174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二) ◎她会来到她的身边◎ 游扶桑读了两遍,小心收起药方,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而在识海中问:“此处的‘渗透’是什么意思?” 玄镜又老实道:“不太清楚。” “你不是未卜先知吗?” “我是先知,但也没那么先知。不过这个词倒让我想起九重天司命有一招,叫‘替魂’。替魂之后,某一位司命就成了你身边的人,神不知鬼不觉。” “听起来就像……孟长言的情况。她是不是有问题?” 玄镜在识海中反问:“周蕴不是已经说了吗?” 游扶桑:“噢。” 玄镜又强调一遍:“二司实力远在凡人之上,是以她们做了什么,我们是不知道的。” 游扶桑:“噢。” 玄镜继续道:“如若敌人是王母,那更是难办了,王母之眼在于世间千千万万,但凡你有所作所为,她都可看见。不过,即便如此,她却不能知晓你所思所想如我们的对话,存在于你的识海中,她不曾听到,”却话锋一转,“但娘娘是知晓我的存在的,倘若某一日她好奇,想看我曾抖露过什么……其实也很容易。” 只是目前而言,她没来管。 她不关心,她们就有机会。 游扶桑则道:“她不屑于知晓的。只要确保一切没有大的差错,至于旁的,凡人所思,她不屑于知晓的。” 玄镜:“嗯。” 游扶桑转而又问:“浮屠七罪还差哪一个?” 玄镜:“傲。” “你说,王母娘娘傲不傲慢?” “你要去收集神的情绪!” 玄镜失色。 游扶桑站在原处,神思却不知飘向了哪里。过去很久,她才喃喃:“娘娘一定是傲慢的。一如所有上重天的神祇。待我们找到娘娘在凡间的化身,寻到傲慢的破绽,便能去到上重天,找到真正的她。七罪,也俱在此中矣。” 玄镜不说话,不知是认可,还是已经无力回答了。 游扶桑默默地等在山道上,看眼前学子来来去去。不远处的宴如是与宴清嘉、孟长言仍在交谈,三人神色并无什么古怪,想来这孟长言即便是假的,也骗过宴如是和宴清嘉了。 玄镜也顺着她视线看,一拍脑袋回过神来,提醒道:“替魂这种事情——假设一位司命已经替了孟婆的魂——倘若你杀了眼前的孟婆,司命不过死去一个落在凡间的化身,而孟婆也会随之重创。何况她此刻是凡人,对不对?那也许要身殒了。” 孟长言的命,游扶桑没什么想法,但她知道宴如是一定会想救。孟长言是为宴如是改命才牵扯进这件事的。 玄镜又道:“我与二司命从未直面撞上,对她们所知仅限于身世。最初她们本是一体,名为‘太命’,掌管司命簿,在王母娘娘身边做事。逐渐,太命的力量过于强大,连她自己都难以驾驭,娘娘助其一分为二,司命簿上恶为黑,善为白,化作如今黑白司命。” 游扶桑于是笑:“娘娘还是这样喜欢这样简单划分善恶与黑白。黑司命是剥离出的邪念,这和浮屠魔气是不是有点儿像?” 玄镜避而不答,只道:“二司命合则有司命轮,那绝不好对付,九重天神兵天将来了都直头疼。二司分开则是两个文官,你伤不了她们,她们也伤不了你。” 游扶桑缓缓“唔”了下。 玄镜:“司命的目的是宴如是——切忌让她与二司独处。最怕二司使出司命轮,神不知鬼不觉就将人捉上了天,届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上不去,她下不来。” 游扶桑一半同意,一半却又摇了头:“她们的目标并非宴如是,而是宴如是身上的业火莲,或者凤凰翎。是以其实二司也是会怕的……” 玄镜接道:“怕宴如是玉石俱焚。” “嗯。” 游扶桑道:“所以还是心有顾忌,才会用替魂这种把式的。” 玄镜:“嗯。” “那就仍留有余地,”游扶桑将袖子里的药方更收好一些,几丝魔气不动声色地缠上她的指尖,她对玄镜道,“先去和宴如是……” 心中话未想完,忽然被身边几个咋咋唬唬的学子冲撞过去了,她们回头潦草地道了歉,很快又向后山跑去,大喊:“青龙醒来了!看,青龙飞起来了!” 宁静的后山乎而长风呼啸,沉睡的青龙升腾跃起又在云雾间化作人形,宴清绝从半空飞驰而下,手中气刃长剑,剑尖直指孟长言! 孟长言三人皆在霎时间退开,宴清绝紧追而上,与孟长言飞快地过了几招。 过招很快,寻常修士看得见二人纷飞的衣角与残影,游扶桑却见得宴清绝仿似灵力枯竭而力不足,化出来的长剑都被孟长言——或说是司命——打碎了。 宴清绝心有余而力不足,白司命虽有功法却是凡人身,六七个回合下来,谁也没讨着好。 最后一掌,二人皆倒退不止,宴如是飞身跃起,接住宴清绝,“阿娘,这是怎么回……” 宴清绝目光直盯住孟长言,厉声道:“禁锢住她!” 宴如是这才回头,游扶桑亦应声出手,魔气如山茶枝蔓缠绕上孟长言腿脚—— 却来不及了! 只见“孟长言”面上阴冷,周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二人合力,召出一刃巨大的司命轮! 司命轮遮天蔽月,整座宴门山刹时昏暗,云忽低,阴而潮湿,宴门如在冥府。 宴清嘉身为掌门,觉察危险的瞬间必然敲响掌门钟,宴门上下清净铃随之作响,“各位长老!”宴清嘉在此刻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组织门中学子有序撤离,要快!” 长老戒备,闻声领命。 她们也知晓这司命轮非凡间之物,非她们力所能抗衡,也不是冲着她们来的——非她们之因果,便不必她们去遭受。危机时刻,逃命保命要紧。 长老开始指挥着慌乱的学子们。 宴清绝再次站稳,手中凝起长剑。宴如是犹犹豫豫地召起手中弓箭。甚至连总不对付的宴清绝与游扶桑都有了“无须多言,作战便是”的默契,宴如是却显然有许多置身事外的茫然。 但分明她才是最要紧的那一人。 从前用在不周山的双生蝴蝶在如今也派上用场,游扶桑用之与宴如是传音,言简意赅道:“这孟长言是假的,是司命替魂变来的。” 本想稳妥起见,加一句“八九不离十”——但眼下司命轮都现身了,还有什么稳妥不稳妥的——人都杀到你面前来了! 游扶桑再补充道:“她身边那个周蕴也不是真的。打吧。” 于是本属于她与宴清绝“无须多言,作战便是”的默契,此刻也来到宴如是面上。 凤凰火化作长弓,她向司命轮射出第一箭。 凤凰火挟云持风,席卷而去,直冲向九霄司命轮直向正中穿透。司命轮的中央随之散去,变成一个空落落的圆。不过须臾,二司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来,司命轮聚心即刻完好无缺。 但此一箭足以鼓舞士气。 居然有原本已近撤退的宴门学子停下脚步,从人群中站出,双手抱拳,眼中满是坚定,“学子已经将内门惊鸿剑法研习完毕,可助长老们列阵剑法,”她深深一拜,“学子操练千百万遍,决计不会拖后腿,只想证明宴门学子从不畏战,愿与仙首、掌门与前掌门共同御敌!” 有她这般站出来,后面的学子也纷纷站不住了,都抱了拳出来,各自报了功课,师从哪位长老,皆是请战。 宴门从来不乏少年天才,自认站在九霄云雾中,遇见强敌也绝不畏惧,反而异常兴奋。 渐渐的,请战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响彻云霄,那是她们发自内心的忠诚与勇气。 宴清嘉先是惊讶,随后便是欣慰与骄傲。看着这些平日里在她面前还会紧张的孩子们,此刻却毫不畏惧地站了出来,宴清嘉仿佛见到了山门前原本小小的松柏,不知何时已长得参天,枝繁叶茂。 即便感慨,宴清嘉还是道:“生死大战,不是儿戏。宴门学子,现下必须离开,生命之贵,在于……” 宴清嘉还在文绉绉,宴清绝已经喊道:“胡闹!都散去!众长老带着学子疏散,快!” 少年天才们俱是一愣,几乎灰溜溜地走了。 宴清嘉凑近她,小声道:“别打击孩子,她们可以与长老一同开启辅助阵法。” 宴清绝瞥她一眼,“清嘉,你把这些小孩儿都教得很好。”又转头向学子,扬声驱赶,“好了,别添乱了,都给我滚。” 宴清嘉:“……” 宴清绝:“不是说你。” 她与她耳语,“说来话长。从青龙化作人形,我损耗了太多灵力,可否请你……” “当然!”宴清嘉迫不及待答。 二司显然很不耐烦,“孟长言”蹙眉,轻轻抬手,司命轮已散作黑白雾气铺天盖地,“别废话了!” 浩大无边的司命轮光暗如潮汐翻卷,一半苍白如日焚,一半黑似夜生寒,黑白两边霎时将整个天空撕裂成两极对峙的两面碎镜,一开,一定,自九天垂落,碾压而下!! 阴阳乾坤,黑白司命。命轮易位,万象归寂。 气息未喘,难已临头—— 站在最前的游扶桑已抬起手。一袭绛紫软袍,乌发垂肩,她缓缓伸出右手。霎时一株硕大的山茶花魔影自她手边盛放,花心如漩涡缓转,魔气似雾流淌,凝聚如绸,以静制动,抵挡司命轮最初的攻击。 司命轮运转略滞,天地间压迫之势微微一松,但也仅是一个刹那。 而一个刹那足够剑修升起剑阵。 “起阵!”二位青衣剑修身形交错飞掠,剑尖拖出残影,双剑合二为一,又在空中化作七剑,疾速扩张、封锁、雷霆剑阵——!! 剑阵如八卦,强行将司命轮压力暂时格挡,七、六、五、四…… 与此同时,山茶魔气从中游走,锁定了“孟长言”与“周蕴”的位置。 三。 宴如是半跪在山石之上,衣衫红橙相间似绽放的晚霞。她拉起长弓,三支通红如烧铁般的火羽箭同时悬空,皆染上凤凰火。 游扶桑喊道:“业火莲可牵制司命轮!” 二。 宴如是应声。 火弓灵纹陡亮,长弓拉满。 三箭齐发! 一。 雷霆剑阵被破!司命轮再次开始震动,电光石火,三箭激射冲入空中,与之激烈碰撞!! 苍穹之上,黑白灵气与炽红的业火相撞相消又相生,此消彼长,僵持不下。 司命轮后,白司命——“孟长言”——不屑地冷笑:“业火莲确实可牵制司命轮。可你到底不是业火莲的主人,做不到完全驾驭。” 白司命冷然一喝,双掌合拢于心,随之司命轮急速旋转,竟然——一分为二! 原本瞄准司命轮正中的三支箭霎时穿透虚空,去无可去,一阵翻天覆地间,那三支箭竟凭空折返,直冲回宴如是的方向! 箭竟折返,且带了司命星辰力,威力竟比先前更盛三成! 宴如是顿然失色,身后却已无可退,她横起长弓向前抵御——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绛紫的身影瞬步掠出,将她托住抱起,一手猛挥,魔气如伞张开,堪堪抵挡住擦身而过的箭矢。 业火气却尽数反噬,宴如是瞳孔骤缩,咳血不止,气息急坠。 司命却不会给她们喘息时间。只见急速旋转的轮盘压顶,一分为二后反向旋转,天地灵气顿如脱缰之马被裹入旋涡,形成一股吞天灭地的扭力—— 黑白双杀,势不可挡! 宴清绝抬眼望天,眼中一道金纹乍现,灵识如裂。这是宴门不为人知的禁术,宴氏宗亲却很清楚那是什么,宴门极意之术,自废寿元三百载。宴清嘉大惊失色,欲上前阻拦,宴清绝已将长剑横于身前。 瞬息之间,剑气如一道雷光电掠而上,刹时如星河倒卷,斩裂天幕。 周身灵力愈是如暴潮冲刷,肉体鲜血便愈是从眼角溢出。 宴清绝衣袂皆是沐血。 剑气却不败。 宴清嘉虽心惊,但未乱阵,她迅速踏出步位,稳住剑阵结构,将灵力注入阵基,一手引风雷,一手转五行,强撑剑阵为宴清绝稳固杀伐之术。 只看宴清绝横空裂地,一剑刺出—— 长剑破云,穿雷,入盘! 只见剑尖贯穿白日雷心,盘身发出裂响,顷刻失衡,雷云崩解一角,黑白运转一滞!! 电光石火,宴清绝穿透司命轮,刺向“孟长言”! “孟长言”躲避不及,生生挨了一剑,她幻化身形,躲过二次进攻,又向身边“周蕴”大喊:“愣着做什么!?” “周蕴”仿似后知后觉,这才抬起手来,逼迫二轮强行运转。 司命轮重新运转,剑身被缓缓逼出!阴盘反转震荡,宴清绝身体在空中剧震,血如雨落,却未松手,她死死咬牙,剑仍嵌入盘心,一点一寸,更杀进轮盘。 鲜血如注,不知疲倦地向外流淌,宴清绝分明只吊着一口气,可死死盯着二司命,却像用不知疲倦那般,更将长剑向前刺入一分! 空中血剑相抗,鲜血刺痛了宴如是的双眼,“阿娘!” 她再顾不得自身伤痛,提起长弓又要助阵,可才张弦,在这一刻,一切忽静,风停云止,什么也看不见了。 漫天业火与魔气停滞在空中,剑气亦如冰封,连那旋转未息的司命轮也在这一刹那间缓缓停下。 天地静默。 众人屏息,游扶桑却见那悬停于半空的巨轮中央,先前还在与她以药方暗送情报的女人,身影微微一颤。 被黑司命替魂后,她自始至终面若冷霜,却在这一刻忽泛起迷惘。 周蕴抬起手,掌心按在司命轮上,深吸一口气。 不能让她再开启司命轮!宴清绝提着血剑再次上前——剑修以杀止杀,何况时不我待,难得的破绽她怎么可能放过?——只见一剑血气刺穿司命轮,剑气直指周蕴! 游扶桑惊慌道:“那是周蕴,不是司命——” “但她随时有可能再被司命夺走魂魄!”这般理由便够了,宴清绝没有停下长剑。 长剑刺穿胸膛的刹那,周蕴掌心向下,依旧缓缓转动司命轮。 却不是为了杀伐,而是为化解。 鲜血滴溅到宴清绝面上。她怔怔看着司命轮中光芒,“你……” 肉身近死,替魂无用,周蕴在这一刻才重新、真正回到自己身体里,她睇着宴清绝,神色又变成以往闲闲模样,但这次显然是撑不住了,半眯着眼,咬紧牙关:“宴……掌门……收收……剑……收剑……” 这般时刻,贸然拔出长剑定会惹得鲜血淋漓,可周蕴太知晓自己身体,长剑插在胸口,喘息开口皆是困难。再说,太不美观。她不要死都胸前横一把长剑。 宴清绝尽量小心收回长剑,可即便如此,这一瞬间,周蕴依旧觉得自己的心肺脏器仿佛都被长剑带出去了一般,身子像是被完全掏空了。 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流,她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得,却分明走马观花地想了许多,宴门的风,蓬莱的雨,朝胤乌云压城,孤山难得一见鹅毛大雪……阿娘和小妹在雪地里打雪仗,最后一个雪球裹了一点冰渣子,正打中了她。 谁啊!残害血亲!记忆中的自己喊道。 小妹扬起脑袋,哈哈大笑,雪花落在她毛茸茸的围帛上。天色亮起来了,照得阿娘脸上皱纹分明,也照得小妹脸上光亮亮,连细小的绒毛都被周蕴看见。 然后,远远的雪地里,一只火红的狐狸跑过来…… ——你们手里的司命簿,是人人的命簿吗?狐狸的也会在上面吗? 八字报来。 ——好像知晓,但不确切。就是几百年前,蓬莱的一只小狐狸…… 狐狸…… 那么多那么多的景色充斥在周蕴的脑海里,脑袋嗡嗡地,快要炸开了—— “周蕴!” 静止的天地忽然解封,云层再次流动,阳光穿透乌云,周蕴看清了眼前人的样貌。 分明也是个好看的美人,却让周蕴气得笑了。她想,自己的走马灯里那么多亲人与爱人,怎么到头来,死前护在自己身前的,是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浮屠魔修呢? 周蕴抬起手,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我不是说了我会拖住她们吗?倒是不好意思……来得太迟了……”声音依然清亮,像往常一样带着戏谑,“别责怪,宴清绝……她这一剑……若……若我不死,黑司命也会醒过来……”却分明是强撑的,气若游丝,“游扶桑,你知道吗?黑司命原本盯上的是你……替魂这种事情……” 周蕴停顿了一下,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很快,又被刻意的轻松掩盖掉。手指轻抚过胸前的玉坠,是狐狸的形状,玉石温润,在天色里泛着微光。 “黑司命,真是个好人,”周蕴恍然笑了,不知说的是反话是嘲讽,她嘴角勾起,手却在微微颤抖,“居然让我去选……” 是你死,还是我死掉。 周蕴并不是那么有大义的人,她只是想到,与游扶桑相爱的人,还在这世上。 而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她的人,早已不在了。 能和爱人整整齐齐地活着,抑或整整齐齐地死去,都是幸事。 周蕴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感觉到自己体内已经没有灵力在支撑,作为医修,她明白,自己已无力回天。 死前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握着胸前的玉坠,也仍然是笑的,从嘴角缓缓溢出的鲜血让她的笑看起来十分倔强。“游扶桑,你可千万不要死掉,你死掉,伤心的可是两个人……也许……也许……” 也许,作为友人,我也会为你伤心呢。 第175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三) ◎至亲,至疏◎ 宴清嘉匆匆来到她们身边,不忘用缚绳捉住“孟长言”。 替魂之术,除非司命自己想要离开,只能用身体的死亡逼出她们。周蕴身上的黑司命已经离开,不知所踪,白司命却仍在“孟长言”身上,冷眼旁观生离死别。 周蕴的遗财是三块银锭,一张清都的地契,一股脑儿都交到游扶桑手上。游扶桑觉得好笑,抬头对上宴清绝欲言又止的目光,也轻笑笑:“周蕴连临死前都让我别怪你。”游扶桑面无表情,却分明在叹息,“庄玄死时,也让青鸾不要怪我。她们……她们都是很好的人。” 宴清绝收起剑。“当然。” 正当众人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战局却远没有结束。 司命轮湮灭、宴门重见天日,霎时却又听大地震动,似有什么破土而出,庞大的身躯将山石碾作齑粉。 瞬息之间,平坦后山已成连绵断崖! 宴门再次陷入不见天日的境地,天雷滚滚,一条身长千丈的白色骨龙,正静静凝视众人。 双眸燃烧着幽蓝鬼火,每一次吐息都带起阵阵阴风,仿似要将世间一切生机,皆吞噬殆尽。 “又见面了啊,”骨龙开口,是年轻女子清冷的嗓音,“剑域清绝。” * 龙角如刃,眼眸似冰封万古的霜池,无尽的白骨上徒有死亡的苍白。骨龙淡淡笑道:“没想到这一次,我才是为王母做事的那一个。” 宴清绝重新站起身,染血的衣衫早看不出从前颜色,但她面上坚毅的神色始终如一,万年未变。 “我依旧会赢。”宴清绝道。 宴清绝先发制人。 长剑出鞘,剑气纵横,一时间狂风骤起,天地变色! 身影如电光般闪现,手中长剑化作万道剑影,直向骨龙七寸! 只见骨龙身形一闪,轻巧避过,须臾仰天长啸,龙吟如暮钟晚鼓,令万灵伏首;死亡的气息自龙身卷涌而下,顷刻吞没八方生机。 山峰被削断,湖水瞬间蒸干,树木被燃烧化灰。大地如纸般卷覆,天空仿佛也被染成死色。 龙吟正对上宴清绝的剑气,宴清绝频频后退,竭尽所能挥出剑气构筑结界,剑光如霜,她紧蹙眉头,冷汗从额前不断滑落,而身前骨龙之力源源不断,似乎永无止境。 骨龙以死魂灵为食,这千年万年她沉溺在亡海,修行从未停止。 骨龙冷冷道:“你打不赢。” 宴清绝本要反唇相讥,可剑上的重压让她说不出话,骨龙亡灵之力不断施压,很快,宴清绝只觉肩胛碎裂,臂骨震裂,鲜血顺剑柄滑下。 “但,”骨龙慢悠悠地转折道,“留你一命。” 无尽的威压下,骨龙硕大的身形一闪,渐渐化作龙女的人形,她迤迤然落地,净白的鞋履不染尘埃,在剑风呼啸的断崖上,龙女缓步向宴清绝走近。 宴清绝无法挪动一分。 更不敢松懈。 若是松懈,剑抵不住威压,身后的所有人都要遭殃。 龙女靠近咫尺间,笑着看着她,抬起手,冰冷的指腹搭在宴清绝腕上。 尔后轻轻一拧。 “啊——!!!” 彻骨的疼痛让宴清绝顾不得颜面失声尖叫,她的右腕眨眼睛鲜血淋漓,手筋断尽! 宴清绝满身是血地坠落地上,“阿娘!——”宴如是眼眶通红,从宴清嘉身后冲出,她长弓化刃极快地攻向龙女,长弓横扫,起式极快,落势如山,直取龙女眉间一寸! 龙女不慌不忙下蹲,双手撑地,一记旋身横扫,长腿化鞭,啪地击在长弓刃尾,竟将其力道卸去七分! 宴如是眉头紧锁,退后半步,却被龙女借势跃起,半空中一掌封喉—— 掌风贴喉而停,只差三寸未中。 冷汗沁在宴如是额角,极快地割落下去。 太快了。骨龙为妖,近神之力,又不似黑白司命那样以分身下界,而是以原身出现在这凡间,即便赤手空拳,战胜凡人修士,如捏死几只蚂蚁。 龙女轻蔑地看着她:“倘若我不心软,你便死了。”缓声吐字,又仿佛在笑,“用我的煞芙蓉练就的好功夫,用得如何?只是在我面前耍芙蓉清气,会不会太班门弄斧?” 宴如是隐隐颤抖,电光石火间,游扶桑一不做二不休,贴地急袭,反手飞出一把山茶魔气化作的短刀! 短刀飞斩,龙女借力翻身后跃,身法宛如惊鸿掠水,转瞬消失不见,短刃几乎冲向宴如是,游扶桑不得不卸力后退,却敏锐觉察龙女闪现在身后,她反手格挡,却觉肘劲如铁,震得手臂发麻,短刀几乎脱手。 “你也一样。”龙女微微偏头,“倾茶小仙。”龙女反肘撞肩,抬膝顶肺,手肘锁喉——一套动作如流水连环,将游扶桑困于寸步之内。 毫无破绽。 无懈可击。 龙女的攻击只能用这类字眼形容。 短短一瞬,游扶桑气息已乱,额角见汗,龙女以一敌二,却依旧气定神闲,衣不染尘。 游扶桑受她牵制,闭上眼睛,轻声问道:“龙女,你怎么会为她做事?在不周山困住你的……不也是她吗?你,你分明与我说过,你恨她……” “我只是来取四件东西。”龙女打断,对着游扶桑竖出四只色如冷玉的手指,“业火莲,煞芙蓉,凤凰翎……” 她顿了顿,眼色在游扶桑与宴如是之间犹豫,“乱红垂泪,现下在谁的身上?” 无人答她。 龙女于是点点头:“那便照单全收了。” 倘若说另外三件只是融入体内的至宝,可这乱红垂泪向来藏匿在肉体心脏,若说取出,必是剜心挖肺,必死无疑。 龙女才不顾这些,食指指向宴如是,诡异地笑道:“你身上宝贝最多,从你开始。” 宴如是自是想逃,可在威压下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龙爪洞穿她的胸膛—— 利爪尚在咫尺间,游扶桑瞬身而至,以身结界,挡下龙女,黑雾如潮水席卷八方。 “走!” 魔气如潮水席卷了她的话,谁也没有听见,只是不断有山茶花枝盘上宴如是难以动弹的身躯,以瞬息之速将她传送千里之外! 在骨龙的威压下暗渡陈仓,绝不容易,游扶桑拼尽全身魔力才勉强做得,果不其然,待宴如是的身影于电光石火间消失在她身后,游扶桑早已体力不支,向前坠落,单膝跪地伏在地上,残喘不止。 龙女似乎很惊讶。 龙女看向游扶桑,又瞥了眼宴门残兵败将,神色再次变得轻蔑。“再怎么藏,也只是早点死与晚点死的区别。” 她看向游扶桑,眼里居高临下的轻蔑比刀更锋利,“那就从你的心脏开始。” 游扶桑身上魔气灵气所剩无几,嘴角溢血,气息紊乱如丝——几近废人。她却如回光返照,咬碎血沫,在残躯之中爆发出一瞬的绝力,拍地而起,掌风如刃,直向龙女! 龙女稍稍挑眉,身形一晃,迅速退避。 两人身影交错,掌风刮耳,一时间石屑纷飞,空气震响。 可游扶桑终究力竭。 游扶桑几击不中,身形一晃,吐血踉跄倒地。 龙女止步,冷笑着低头,像看一只奄奄一息的兽,轻轻笑了,缓缓蹲下,一只手伸出,手指修长,冰凉如毒蛇,她按上游扶桑的心口,手指一点点探入破裂的衣襟与肌理之间,唇边仍笑:“你可知,心脏是很热的。听说你作浮屠城主的时候,也会剜出人的心脏,对吗?” 锋利的龙爪刺破血肉,游扶桑闭上双眼。 意料中的疼痛却未再来到,长剑已抵在龙女细白的颈前。 “龙女,下一次不要这么多话了。” 是宴清绝冷冷说。 即便右手依旧血流不止,宴清绝左手持剑,面上早没了疼痛带来的慌乱,只有沉默。 宴清绝习剑,虽惯用右手,却也不曾懈怠左手的修炼。 宴门极意之式,以三百载寿元换得战力大增。 若对上龙女,三百载不够,宴清绝便用四百载、五百载…… 瞬息之间,龙息如洪流般朝她席卷而去。 剑气再次凝结,以一己之力硬撼龙息! 剑气与死亡之力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宴清绝口中鲜血狂涌,但她的剑依然稳稳地护在游扶桑身前,青白的剑气抵御着骨龙漆黑的亡灵气息,宴清绝一步不让—— 六百载。 祭出寿元,青白的剑气微微抵过死亡气息,可很快又连连后退。不敌。 七百载…… 剑气再次冲破龙息。 龙女眉头紧蹙,变得尤其认真。 七百载。 八百载。 九百载。 一千年…… 两千年。 宴清绝不断透支寿元,灵识已近破裂,直至最后一刻,只听嗡的一声,长剑寸寸碎裂! 也是这一刻,龙身白骨出现裂痕! “剑修,你——” 龙女的声音却再听不见了。 青光吞噬白骨,血雾染红长空。剑气如雨坠落,裹挟几近碎裂的骨龙,坠入断崖间深渊。 骨龙被压制回地下,宴清嘉眼疾手快,起阵封印。 血雾洋洋洒洒地降落下来,两个同样透支心力、苟延残喘的人,互相依偎着,看向彼此最后一眼。 虽曾是师徒,她们却从未这般心平气和地对坐,血染红了衣襟与鬓发,眼前也是模糊的,眼前的血色仿佛晚霞被风撕成几缕残光。一只乌鸦扑扇着翅膀从枯枝上惊起,落在更远的枯木,像落在荒冢上。 游扶桑听宴清绝絮絮地说着:“从前我在七重天剑域……无尽的修炼,却从不知何为道心。剑修的长剑……是为了守护爱的人……而……不向……强权低头……” 游扶桑打断,急问:“你怎么样?” 宴清绝只道:“让我……说完。” 宴清绝的声音已如昏黄,如破窗缝隙里卷入的风,带着寒冷与沙哑,又像炉灰中最后几缕余烬,时明时灭,被风轻轻一吹便要散尽。“后来我明白,获得珍视之物,为之付出,将其守护……是我的道……” “游……扶桑……” 她看向游扶桑。 “王母娘娘曾命我下界,为……为渡劫……至亲,至亲劫……” “所谓至亲……可是我的至亲……早在剑域之战中……死尽……是以我以为……这血亲劫……是我的如是。可后来我明白过来,如是并不是我的女儿……而这至亲……指的是,尽亲的人……” 宴清绝的目光轻得像一层雾,眼底逐渐泛起湿意。 “世间分明都说……师娘亦为娘……可我将如是当作自己的孩子,而你声声唤我师娘,我却从未……从未……” 直至此一刻,游扶桑惊然发觉,宴清绝的那双眼睛早已失了焦,可她却仍在找寻什么,实现如风中纸鸢的线,飘摇未断,线另一端,落在游扶桑的面上。 宴清绝为敌龙女,已耗尽二千寿元。可人这一生即便近神,又有多少能有这般千年长生? 宴清绝大抵也知晓命之将熄,其言温善。 无尽的皱纹如树的年轮般爬上宴清绝的面庞,她顿时变得苍老而年迈,容颜如褪色墨迹,整个人如风干的落叶,忽然变得极轻,又极尽枯槁,几乎气息断尽。 仿佛再无筋骨血肉,她似燃尽后的纸灰,无声地塌在游扶桑的手边,“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扶桑,我的至亲……” “你……也……是。” 你也是,我的至亲。 宴清绝闭上眼睛。于是烛中微弱的余烬,顷刻散尽,无声无息。 游扶桑竟然看得,她的眼底,有一滴泪。 “是我……” “对……不……起……” 第176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四) ◎嗬……她居然醒了◎ 残阳浮在乱云之间,映得大地沉沉铁灰。 宴清绝的手轻轻垂下了,游扶桑伸出手,却没有握住,她的手于是愣愣悬在空中,而她自己,也觉得很迷茫,如在梦中。 怎么一日之内,不,仅仅一个晌午,怎么,怎么这么多人都离她而去了呢? 她们才刚回到宴门,一切分明还未尽…… 她们该在这个晌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九重天的事。 可一切怎么忽然结束了呢? 游扶桑像是一块铁,锈住了,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抬头,正对上“孟长言”的视线,白司命对她勾唇一笑。 ——于是游扶桑忽似疯了一般,冲过去,掐住“孟长言”的喉骨! “扶桑!” 宴清嘉想要制止,可游扶桑浑身颤抖,谁拉她都不认。 游扶桑蹲在泥地上,指节发白,眼中无火,却又有一层被风吹不散的雾。司命冷冷看着她,好像被掐住的、疼痛的,并不是她。 白司命并无所谓。游扶桑再怎么发难折磨,死的不是她。 某一刻,游扶桑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陡然又松开了手,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钻心疼痛,再开口,一口黑血重重喷在司命脸上。 那血很温热,红得发黑,落在皱纹沟壑之间。 游扶桑怔了怔,身体微微一晃,喉中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她跪坐下来,手指插入泥土,扣得极深,下一口血随即涌出,落在她膝前,“啪”地一声。 血没完。 一口、两口,三口……游扶桑跪着,双肩急剧起伏,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她侧过头去,手撑着地,唇边的血丝一条条垂下去。 泥泞的土里混着第六片花瓣。 第六片了。游扶桑想。第七片就是死期。想来也没几日好活了。 想到这里,游扶桑居然想笑。 张口想说什么,可声音哑在喉中,什么也说不出来。游扶桑望着自己的手,指节已裂,指缝里全是泥,全是血。 真脏。 风起了,吹动地上的枯草,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贴在她脸上,她没有伸手去拂。 只是感受到由花瓣带出的割喉的疼痛。 喉骨仿若被剜开一般,有血从中流出,游扶桑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自己的喉咙,血越流越多,她于是越掐越紧,似自己扼喉自己。 嗬……嗬…… 嗬……嗬……嗬…… “扶桑!” 嗡—— 游扶桑眼前一白,四周像被遮住了声,是雪又不是雪,只有脑中“叮——”一声细响,如铜铎断弦,似梦的前音,她的四肢陡然失力,意识飘远飘不见,很快身形一晃,跪倒在地,身下血水溅起一圈涟漪。 周围的声音重新涌回,似风撕裂开来,但她听不清了。 意识沉沉,仿佛坠入水底,光影从水面遥遥洒下,却怎么也够不着。 叮—— 忽地,游扶桑猛地一颤! 像有什么东西带着溺水的人挣破水面,她咳出一口血沫,眼睛猛然睁开—— 嗬……嗬…… 嗬…… 游扶桑一头冲破水面,几近贪婪地、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浑身是劫后余生的冷意。 她挣出了水面,她…… 她居然醒了。 她居然醒了! 不是醒在断壁残垣,而是在一处…… 这是哪里? 分明很熟悉,游扶桑却一下想不起来,恰此刻有人忽从后背撞了她一下,是在大喊:“后山坍塌了!快去看青龙!” 轻快的风吹拂过来,游扶桑忽而清醒,她握紧拳头,袖里还是周蕴刚递的药方,末尾的字迹未干—— 薜荔要取,石斛刻用,乌药去毒,陀僧住邪,茶叶门服。 薜,要,石,刻。 必要时刻。 乌,去,陀,住,茶,门。 我去拖住她们。 “——游扶桑。” 识海中,玄镜的声音平静无澜,如古井水那般冰冷而深邃。 “这是你第十七次,尝试冲破轮回。”玄镜这么说道。 第177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五) ◎宴门极意◎ 时间回溯了—— 记忆如同潮水涌来,生死间紧迫让游扶桑根本来不及询问玄镜,为何会这样?又为何直到第十七次才保留了回忆? 游扶桑只追住眼前走开的身影,“周蕴!回头!” 周蕴还未来得及分辨眼前人影,一道劲风已掠面而来! “你发什么疯!”周蕴惊呼,但游扶桑不答,袖袍一卷,抬手一掌直拍她肩窝。一掌去势不重,却封住周蕴运气的节点,周蕴踉跄几步,怒极反击,一脚踢向游扶桑小腿,却被对方轻松侧身躲过。 游扶桑再提拳脚,专挑经络穴道。周蕴主修医,只学过些皮毛拳脚,身上备些寻常符箓,可游扶桑根本不给她拿出的机会,三招未过,周蕴已被打得连滚带爬,大喊:“我真的是周——” 话音未落,游扶桑一个肘击砸在她脊背,激得她一口黑水呕出! 那团黑水在空中翻腾扭曲,现出一张鬼气森森的人面。 黑白司命,下界用的又皆是分身,只要不让她们合作司命轮,而让二者分开,便有截断的可能! 游扶桑袖中飞出一条银丝索链,“缚!” 银光一闪,链索应声而出,黑水还想要逃,却看不远处宴如是已因打斗注意到这边,四目相对的刹那,游扶桑大喝:“捉住她!” 宴如是火弓开弦! 业火箭炉火纯青,击中空中黑水,游扶桑驱出缚仙锁,当即将之捕获。二人配合无间。 只是,不知是不是游扶桑的错觉,宴如是弓上业火陡然精练不少。先前白司命还讥讽她未完全驾驭业火莲,如今看来,业火莲与凤凰弓箭早已合二为一。 显然业火莲也参与了轮回。难道它才是回溯的由来…… 游扶桑收链入袖。 黑司命被束缚,冷脸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游扶桑未答,只是又想:看来这次回溯,功高如二司命,也置身事外。 地上的周蕴发鬓散乱地瘫坐,一脸懵然。 游扶桑拉她起来:“别死了。你死了,也会有很多人伤心的。” 周蕴搀着她站稳,又拍拍袖子,嫌弃道:“说什么呢,莫名其妙。” 便是现在了—— 与游扶桑记忆里如出一辙,后山青龙苏醒,宴清绝与“孟长言”飞快地过招! “去助阵!”游扶桑向宴如是说道,又向周蕴道,“看住这个司命!” 宴如是心领神会。一时只见绛紫与明黄两道身影向青龙飞去—— 徒留下周蕴与黑司命面面相觑。周蕴干笑两声,尴尬不知道说什么,瞎找话聊:“做司命也不容易啊,是不是?” 三对一,且是被业火莲桎梏住的白司命。白司命很快败下阵来。 对付了司命,尔后是…… 不等那个名字在游扶桑脑海里出现,巨大的骨龙遮天蔽日,死亡的龙息席卷整个宴门。 亡灵之力的威压下,无人生还。 第十八次。 游扶桑生擒二司命。 宴如是出箭比之前快了许多。指尖扣弦,玄力一引,弓弦应声而鸣——九箭齐发,箭箭直中要害,如风雷骤至穿透重围,虽不比龙息排山倒海,但凡人之身…… 游扶桑看向她。 也是这一刻她才发觉宴如是早改为闭目张弓。 这是从前宴如是在夜里出箭的习惯。她苦于夜盲之症,干脆闭眼,不受干扰。可眼下……分明是白日啊? 似察觉游扶桑困惑,宴如是只道:“无妨,师姐,我有识灵一角。” 骨龙破空而起,她们无暇再闲谈,箭雨如瀑倾泻而下,箭矢皆携破风之势,直指要害。 ——可即便箭无虚发,在利箭触及骨龙身躯时,如击玄铁,火花四溅而难以寸进。 甚至有些箭矢在接触瞬间,已被那股森冷死气震得粉碎。 骨龙有九重天神力,仰天长啸又掀起狂风骤雨,威压如山岳倾倒,压得她们喘不过气。 凡人之力,在此仍是望洋兴叹。 她们并没有赢。 第十九次。 ……第二十次。 二司已被束缚,司命轮来不及开启,骨龙再次踏碎宴门山巅。 凤凰弓箭,宴如是缓缓抬手,掌心覆上弓背,她的长弓仍是通体玄赤、纹绕凤羽,似火未燃、似雷未鸣。 可分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游扶桑恍然注意道:“如是,你的眼盲……究竟……” 宴如是双眼明亮如初。她未应游扶桑,而轻触弦线,弓弦微颤,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震响。宴如是将箭搭在弦上,此刻,劲风缠绕在她身侧,衣袂猎猎作响。 弦被拉至满月。 这一刻,山止川凝,尘沙静默,天地似定。 游扶桑不由自主屏息。 因她分明见得,宴如是眼中金纹乍现,灵识如裂。 这是…… 宴门极意! 第178章 明月照山雪(四) ◎没人知道她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宴门极意为宴氏禁忌。 以自身寿元为引,换取刹那间的惊世之力。寿元燃尽几分,战力增数重。 力可断岳,速可破影,杀机如风火交汇。 然此诀违逆天意,不可轻用。五脏如焚,神识崩乱,决后反噬,轻则经脉尽碎,重则化灰无踪。 是以,皆道此诀一念之胜,一生之债。慎用。慎用。 * 一箭射出。 时间仿若凝滞,箭矢划破长空,箭锋精准地洞穿骨龙眉心,业火的气息很快缠绕上白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全身,炽热的火焰中竟绽放出朵朵莲花! 当业火莲花完全盛开,腐朽的骨骼应声而碎,万年积怨随风消散。 如山的骨龙轰然倒塌。 腐朽的枯骨坍塌了,如旧秩序在更迭。新生的莲花盛开了,如新秩序诞生。 * 第二十次回溯。 宴门极意用得兴师动众,可宴如是也不过多耗了五年寿元。孟婆为她写下的改命轮回里,年十五至二十,触觉渐失,肌肤不知冷暖痛痒。二十至二十五岁,双目渐盲,不辨昼夜。二十五岁后诸感悉复,皆如新生——禁制彻底破除,显现天机。 所谓天机,则是三重至宝真正的实力。 三重至宝的改命太过张扬,但瞒过前二十五年,之后再什么变故,随机应变即可。 孟长言大概是这般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性子。 骨龙如山般坍塌,宴如是放下长弓,宴清绝猛拉住她的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如是!是谁教你……” 话说一半,宴清绝转头去看宴清嘉。 宴门禁术,当然只有最近宴门权力中心的几人能习得、传授。 宴清嘉却也一脸茫然。 宴如是缓缓抽出自己的手,眸光渐渐沉静,眼底是澄澈如水的决绝,这决绝太重,反衬得她周身火光都显得轻盈了。 “若我不用,阿娘不就要用了吗?” 宴如是问,声音越走越低,“若我不用,阿娘不就要用自己两千年的寿元,去敌骨龙……然后同归于尽……” 宴如是说着,眼眶泛红,“用我五年的寿元,换阿娘二千年,这不是很值当吗?”渐渐的,通红的眼里水光满溢,她拼命眨眼,想将泪水憋回去,可那些晶莹的水珠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一滴,两滴,豆大的泪珠全滚落下来,宴如是咬紧嘴唇,身体开始颤抖, “阿娘不知道,第一次事发,师姐为了救我,耗尽所有魔气将我传送至千里外,我赶回来的时候,师姐倒在血泊里……阿娘……阿娘的尸身是薄薄的一片纸,一片枯黄的纸……” 话音未落,宴如是的肩膀剧烈耸动起来,她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仍是从指缝间泄露出来。那些她拼命想要控制的情绪忽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绝望,直到最后,泣不成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她的喉咙嘶哑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你们都是为了我而死!是为了我去死!” 宴清绝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回溯? 回溯。 一次又一次的回溯是翻来覆去的噩梦,宴如是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周蕴身死,师姐亦声息微弱,沉睡不醒,母亲与骨龙同归于尽……可九重天的追捕并未停止。 宴如是逃了两年,又在第二年失去了视觉。她恍然自己作为宴安已过了二十年。 师姐与她说过,在她二十岁生辰时,她一定会在她身边,一如及笄那年,她陪她渡过漫漫无声的长夜。 可现下她什么也没有了。 宴门后山的夜那么冷,深秋的寒风如刀子刮过面颊,分明已经穿得很厚,宴如是却怎么也暖不起来。因为这冷不仅来自夜风,更来自于,心底深处的绝望。 她的世界再次陷入黑暗。她伸出手,在空中摸索,指尖触碰到凉透的石,粗糙的树,冰冷的湖水。那些她曾经熟悉却再也看不见的一切。 眼前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识海里的景色不受控地带她回到那一日,断崖边,母亲再一次死在她身前。血是红色的。 身边亲近的人都离开了。阿娘走了,师姐也不在,偌大的后山只剩下她一个人,夜深人静时,她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必须找到破局的办法。 手掌被石头磨得血肉模糊,膝盖跪得生疼,宴如是仍然咬牙坚持。 她没有别的办法。 “这两年里我独身一人,研习极意,知晓这是惟一的办法。我要用五年寿元,换得至宝全盛……我必须打败骨龙。”宴如是的眼眶仍然通红,气息却平稳不少,变得坚定,“阿娘怎么不问我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她在问,又自答,再次哽咽,“那时,我没有阿娘,没有师姐,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宴清绝自知没有立场指责她,只有心疼。她靠近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脊背,见她还挂着泪,手忙脚乱想要为她擦拭,却发现,分明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宴如是道:“我从前一直受人恩惠,那么多人……或为我所直接害,或为我所间接累,其死无不因我,无不为我。可我也想守护你们。”她坚定地重复道,“我不想只被守护。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愿意做那样的人。” 宴门后山水潭,青龙沉寂。古书有言,龙死之地成“龙渊”,残留的鳞甲如星辰坠落,残存的骨骼如玉石剔透。灵介虫生活在龙骨裂隙间,啃噬神骨,偶尔化出幻光,像萤火光,微微亮。 如同鲸落。 鲸落万物生,龙落天地变。 可宴如是并看不见。 她日复一日地修炼,直到宴清嘉来劝:“修炼之事最不该急功近利。这宴门极意,天才如宴清绝,也是闭关十年才悟得。如是,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宴如是不应。 “如是!” 宴如是置若罔闻。 宴清嘉怔怔看着她,看着她因修炼与眼盲症而熬得赤红的眼眶,宴清嘉一晃,如同回到宴清绝临死那一刻,游扶桑也是这样,红了眼,发了疯地拽着“孟长言”衣襟,怨怼,扼喉,死去。宴清嘉一阵心痛。 如是不能再这般错下去了……毁的是她自己的身体! “宴如是!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宴清嘉本扬起了声,欲强制宴如是歇去片刻,可对上宴如是失色的盲宴,她显然不忍心了,只好软下声来,“如是,算我求你,歇息一下,出去走一走……” 宴清嘉想了想,对她说,“去看看你师姐,好吗?” 宴如是走在宴门的山道上,脚步虚浮无声,仿佛踩在雾里。曾经明亮的双眸此刻黯淡无光,比深潭死水更无波澜;青丝散乱,山风吹乱,宴如是浑然不觉,背后长弓曾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如今沉重得似要坠地,弓上的灵光早已暗淡,正如她此刻心境。行尸走肉。 宴门晚间依旧宁静,山间的鸟啼声,流水,风过松林,沙沙……在她耳中却喑哑,似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幕,模糊不清,遥不可及。 “小心!” 有学子经过,不慎撞了她一下,手中的书卷散落一地。学子慌忙弯腰收拾,一边连声道歉:“抱歉,实在抱歉……是我不看路……” 宴如是被撞得踉跄了几步,眼神却不变,仍然死寂,面色依旧苍白,唇依旧了无血色。宴如是似乎看了眼这个不停道歉的学子,又似乎没有,空洞的眼神随意一掠,便抬起步,继续向前走。 她的背影在山道上渐行渐远,苍白沉默宛如一片纸人, 学子收拾完书卷,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学子感觉到,宴如是身上有一种彻骨的绝望……生不如死的痛苦。这都让她感到恶寒。 而回到后山的宴如是,继续投入日复一日的研习。 师姐沉睡,青龙如寂。惟有修炼,让宴如是与她们,更近一点点。 * 宴清绝听完,沉默了很久,久到旁人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才半是无奈地抿起唇来,摇头,笑着对宴如是说:“倒是为娘仰仗你了。” 宴如是很淡地笑了下,眼里金光渐渐熄灭,她看向游扶桑:“你呢?” “什么?” “你都知道吗?” 游扶桑只说:“听得明白。” 宴如是追问:“那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游扶桑道:“我是从第十七次……” 宴如是听得很明白,心里的巨石也于是落了下来,她捉住游扶桑手腕,直至触碰到真实的、温暖的掌心,眼中才终于起了一丝波动,泛起层层涟漪。宴如是想说话,却发现喉口哽得厉害,只能发出呜咽。 她在怕。 怕这一次回溯不是真的,怕一切都会向幻梦一样消散不见。 怕自己分明已经做到最好,却还是救不回她们。 而游扶桑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安慰道:“不用怕。你做到了。” 宴如是没有说话,只是过了很久,僵硬的身体才慢慢软下来。她抓着游扶桑衣袖,很用力,死死抓在手中。 游扶桑轻抚着她的长发,细心地,一遍一遍梳理青丝:“我知道,我都知道。”游扶桑没有说别的,只是静静地抱着宴如是,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轻抚着对方颤抖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宴如是抱着她哭了好久,身子都要哭散架了。游扶桑的肩膀被泪水打湿一片,却一动不动,只是轻轻拍着宴如是的背,再次一遍一遍,低声安慰说:“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宴如是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游扶桑将她揽得更紧一点,感受到她肩膀一次次颤抖,似潮水退去前最后几波反扑。 良久之后,哭声收敛,渐渐平息,成了轻微的抽泣。 游扶桑于是抬起手,手指划过宴如是湿热的脸颊。 宴如是轻轻躲了一下,却没躲开。 游扶桑只好轻轻地,抚摸过,指腹拭去宴如是脸上的泪痕,温声问:“这几年,次次回溯,你都不曾休息,你定是很累了。” 宴如是点了点头。 游扶桑问:“去歇一歇,好吗?” 宴如是声音哑哑的:“……嗯。” 游扶桑于是伸手去扶她。宴如是手一软,几乎整个身子都倚过来,游扶桑小心搀着,慢慢让她站直。鼻头还是红的,眼睛也肿得厉害,但那双眸子,却比之前亮了许多,金色未消的极意,在此刻逐渐回潮反噬,宴如是腿抖得厉害,正打着颤,有人搀扶,才勉强稳住。 “禁术反噬了。”宴清绝轻轻叹息,“空耗了五年寿元……幸好,反噬应当不会太重。” 宴如是对母亲轻轻哼了一声:“我没事。” 宴清绝向游扶桑道,“你带她回去,好好歇一歇。” 游扶桑试探地伸手,覆在宴如是后颈,指节触到一片烫意。 宴如是却又说:“我真的没事。” 游扶桑于是看她一眼,不拆穿,只是俯下身,从她背后绕过,将她打横抱起。 宴如是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你现下可连站都站不稳。不要逞强。”游扶桑低声道。 宴如是靠在她怀里没出声,但耳根悄悄红了,她偷看游扶桑,又看宴清绝,谁也没给她反应,于是第三眼不知去看谁,干脆闭上了。 宴如是只感觉自己被打横抱着走了一会儿。风轻轻的,师姐的呼吸也很轻,洒在脖子上,有些痒。 直到进了屋,游扶桑将她放上榻,宴如是才又睁开眼。体内的几股力量被禁术强行唤醒,又未好好梳理,正横冲直撞,宴如是咬了下唇强忍着,额前沁出冷汗。 “你……”游扶桑紧张地伸出手,反倒被宴如是握住了:“师姐,我不怕的。我撑得住。” 宴如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抱回来。 咫尺间的这一刻,游扶桑终于闭上眼,另一只手也覆盖住宴如是的,她们便这么握着对方的手,相拥着,反反复复,直到游扶桑开口,难以抑制嗓音里的颤抖:“……是我。”她轻声道,“宴如是,是我怕得要死了。” 第179章 明月照山雪(五) ◎无尽的风呼啸掠过二十回长冬◎ 是她在怕。 游扶桑在怕。 整整两年,二十次回溯,近千个日夜,宴如是是怎么过来的? 宴如是闭着眼,显是累极了,又卸下心防,很快疲倦不堪,却又强撑着,轻声说:“师姐,今夜你别走。我闭上眼,还会再想到那些事情。” 游扶桑点头,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覆住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我在这儿,不走。” 风拨弄着烛台上的蜡烛,烛光跳跃,把二人的面庞照映得忽明忽暗。 宴如是闭着眼,睡不稳,眉心微蹙,像在梦里仍未脱险。 游扶桑的手覆盖在她眉心,心中一紧,凑近些,听她梦中呢喃,“师姐,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吗?……” 游扶桑温声道:“我在的。你不会是一个人。” 烛火轻晃,渐渐熄灭。寂静的竹屋里,游扶桑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天光乍破,山间依旧万籁俱寂。远山如黛,层层叠叠藏在霰里,雾气从叶间筛下来,洒一地的斑驳光影。这般的寂静中,连风都是喧嚣的,呼吸声便显得多余,游扶桑站在窗边,走向门,竹门吱呀一声响。 门响带动山鸟啼鸣。 一个瞬间,山里恍然热闹起来,直至此时,次日才是真正苏醒过来了。 游扶桑站在门边,晨起的周蕴伸着懒腰走在山道上,见了游扶桑,她走过来,揉着后颈,自顾自道:“像才做了一场大梦,梦里被砸了许多雪球,现下脑后仍然隐隐作痛……”她一挑眉,问游扶桑,“是不是你偷袭了我?” 游扶桑没抬头,轻轻说:“若是我偷袭你,定不会让你只是隐隐做痛。我做事会做绝,杀人也是。” 周蕴看出她在装模作样,才关切问:“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没事吧?” 游扶桑道:“我很好。” 周蕴偷偷摸摸问:“宴如是说的回溯……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游扶桑没答,反而问:“周蕴,你怕死吗?” 周蕴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转而目光轻颤着飘忽,似是在回避什么。 她缓缓说:“怕……”停顿一下,摇摇头,“不。我不怕。” 但她的手却在轻轻颤抖。其实周蕴自己也无法理解,不过一个随口的问答,她怎么像真正经历过了一般,浑然感到惧怕了呢?仿似有什么东西穿透过她的心脏,是长剑,或者是刀,寒光一闪,于是她的心口空落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真的不怕?”游扶桑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她耳边。 周蕴抬起头,勉强笑了下,说出实话:“过一天是一天。人总是不想死的。”她叹了口气,“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至少还能吃到好的,看些好风景,见点老朋友。” “周蕴。不想死和不怕死,是两回事。” 周蕴于是沉默了。 是啊,是两回事儿。其实周蕴怕死,也不想死,她还未设想过倘若某一天必须做出舍弃,她会如何抉择。 游扶桑却与她说:“在我的梦里,你已经做出决定。” “你说孤山难得下了雪,你想回去看看。西湖结冰了,妹妹在冰上玩,和母亲一起打雪仗。她们笑着,吵闹,母亲的鬓角都花白了,和雪一样干净;梦里的雪总是很白,不像这世间,雪落了,很快又脏了。” 周蕴不由自主地接道,仿佛这般景色已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千百万次:“尔后,有一只红狐狸……在雪地里奔跑,”她闭上眼睛,忽而哽住了,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心口,那里有一块旧玉佩,周蕴道,“小时候母亲说,狐狸是山神的使者,见到它的人会有好运。可是——” 可是当红狐狸出现在玄镜里,那变成了整个孤山讳莫如深的诅咒。 游扶桑道:“也许你该回去看看。” 周蕴摇摇头:“回不去了。孤山早就不是当年的孤山,我也不是当年的我。我怀念的孤山,只在梦中。”她望向远方,眼中有几许眷恋,便几许绝望,“梦里的母亲还在等我回家,红狐狸还在雪地里奔跑,梦里的孤山还是那个孤山……” 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周蕴,”游扶桑忽而打断她,“孤山还在那里,雪也还会下。变的只是我们。” “……”周蕴沉默。 游扶桑又道:“我也梦到过从前。梦里的桃花开得正好,人面桃花相映红。梦里是真的,现下也是真的,景色什么也没变,变的只是人,是我们。” 她看着周蕴,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周蕴,你是想回去看看的。” 周蕴似乎被她说动,陷入沉思。良久,她想到什么,道了声“好”,手紧攥着胸口的玉佩,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周蕴才离开在视野中,玄镜忽而在游扶桑的识海中出声:“你在支她走。” 游扶桑没回话。 玄镜于是又叹道:“周蕴啊,她总想救人,于是牺牲自己;她在回溯中死去过十九次。倘若再与你们一道,定会再次牺牲。” 游扶桑问:“回溯是你的主意?” 玄镜道:“还没完。这是第二十次回溯,你满意吗?” 游扶桑皱眉:“什么意思?” 玄镜道:“你是玄镜主人,只有你能喊停咯。”好一会儿,她卸下戏谑的语气,正色道,“游扶桑,若你不喊停,只是精心编织的梦,不是现实。” 游扶桑面不改色,伸出一根手指:“停。” “……”玄镜沉默,“不是这样喊停。” “又是如何喊停?” 不知怎么,今日的玄镜尤其游离,飘忽不定,顾左右而言它,“先不说这个。游扶桑,你问我回溯是谁的主意——你知道这一切是被谁开启的吗?” “不是我吗?”游扶桑反问,“我是玄镜主人,只能由我喊停,相对地,难道不是只能由我开启吗?” 玄镜笑了,低声道:“不是你。是你的师妹。我在诱她入魔之时,也与她建立了连结。这也是为什么她回溯了二十次,而你在第十七次后才存留记忆。” 游扶桑于是想了想,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我未想到,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竟还可改变时间。” “要不怎么说我是九重天至高无上的法宝呢?” 玄镜十分得意,话语的尾巴翘起来。 又道:“只是现下,要停止回溯了。” 游扶桑道:“好。” 玄镜却很是踟蹰,踟蹰得让游扶桑有些不耐烦了:“只是可惜,无法帮到你最后一刻,你还剩下最后一片芙蓉花瓣,对吗?” “……是。” “游扶桑,你听我说。”玄镜忽而化出身型,成了一面悬在空中的镜子,“我所见,你的面前有千万条道路,天人五衰也许对你打击沉重,也许并无大碍……” 游扶桑听得懂,点点头:“那便是事有转机。” “是!”玄镜陡然吐字如飞,“游扶桑,你知道倘若去到上重天,你们要经历什么吗?”根本不等游扶桑回答,她赶忙着道,“在上重天,神明从不大动干戈,她们比对的,并非战力,而是神力……” 怎么忽然说到这些?游扶桑不明所以,只觉耳边忽刮起飓风,风穿过竹林,以摧枯拉朽之势刺过耳畔,噪声不停! 玄镜摇摇欲坠,镜面开始出现裂纹,淡淡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出,她当然能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游扶桑,上重天王母娘娘,你是唯一能与她对话的人!上重天神明固然傲慢,却非她们真心所想,她们知晓人之情感,却不在乎,但她可以在乎你!这是你唯一能突破的地方……” 话音未落,镜面彻底碎裂,游扶桑瞪大眼睛:“玄镜,你——” 你在做什么? 破碎的镜子碎片化作点点微光,玄镜的声音已如丝如缕,却仍在奋力喊道:“谈及神力,唯一的胜算在宴如是身上!九重天有凤凰的信徒,而所谓神,有信徒便能活着——” “……什么?” 游扶桑几乎无心去听玄镜所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镜面碎片,无法相信——玄镜在自毁!? 玄镜向她解释:“游扶桑,这是回溯喊停的唯一办法。若我不死,这一切都只会是梦。只有我离开,这一切才会变成现实……” 而在临行前道破天机,泄露上重天的神则,是她在犯禁,违背玄镜作为法器的铁律。于是,法器有其制,违者必自毁,这成了她的宿命。 风渐渐带走了玄镜的声音,但游扶桑分明听到,强风之中,最后一刻,玄镜直截唤了她一声: “游扶桑!” 游扶桑愣了愣。玄镜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想了想,又再说,“游扶桑,从前我骗过你,别怪罪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保重。” 最后一字落下,镜光彻底消散。游扶桑伸出手想要挽留,却只握住了一片虚无。 镜子在掌心化作飞灰,连同镜中倒映的面庞一并泯灭。游扶桑的鼻尖残存着淡淡的檀香,那是玄镜镜身常有的味道,从前都寡淡,只是此刻尤为刺鼻。 玄镜的离开带走了无尽的风,呼啸地掠过了从前二十次回溯。 而一门之隔,宴如是跪地前额靠在门后,双手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滑落,一滴滴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宴如是的肩膀因为抽泣而颤抖不止,她目睹离别,却无可奈何。良久,她从门后走出,红着眼框望向门外的游扶桑,亦望向她掌心一抔镜的尘土。 宴如是欲言又止,却清晰地看见游扶桑身后,新发的朝阳,冉冉升起。 朝阳柔和的光线穿过浅白的晨雾,在半空中织成了一张金色的网。 于是整个天空都被点亮了。 随着朝阳缓缓攀升,光芒渐渐炽烈,天穹从柔和的金黄变成了灼热的橙红,山林彻底苏醒了,风里的尘埃清晰可见,皆在阳光中飞舞,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那是宴如是自二十次回溯以来,第一次,跨越明天。 第180章 千载仙人骨(一) ◎娘娘,我知你在听◎ 当游扶桑掌心连飞灰都被风吹散,宴如是终于扶着门框倒下去,游扶桑几步上前,搀扶住她,只听宴如是道:“其实我知道……我知道玄镜帮我们,因为她是凤凰的信徒。她为我们提供回溯的机会已是尽了全力,玄镜提供机会已经,尽力,不能再做改变,只可旁观。” “她是凤凰的信徒?”游扶桑微微讶异,“那她最后与我说……” ——如今唯一的胜算在宴如是身上。九重天有凤凰的信徒,而所谓神,有信徒便能活着—— 游扶桑于是喃喃:“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倘若说唯一的胜算在你身上,那你指代的究竟是凤凰,还是凤凰信徒?如今玄镜自毁,自毁前却又说上重天还有别的信徒,那是谁呢?” 宴如是亦不明所以,赶忙问:“玄镜还说了什么?” “玄镜还说……” ——游扶桑,上重天王母娘娘,你是唯一能与她对话的人。上重天神明固然傲慢,却非她们真心所想,她们知晓人之情感,却不在乎,但她可以在乎你!这是你唯一能突破的地方…… 与神对话。 凤凰的信徒。 “但她可以在乎……我?” “如是,玄镜说,你是唯一的胜算,却又说唯一能突破的地方在我身上。”游扶桑细细琢磨,仍然不解。 宴如是接道:“也许那是两个方向。神力在我,‘与神对话’则在你。师姐,你可有什么‘对话’的头绪吗?你曾试过这样做吗?” “……有。曾经,在蓬莱。” 游扶桑自然是想起曾经借了椿木尸首,向王母娘娘问出困惑。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居然历历在目。 至于玄镜所说的“神力”与胜算,此刻,游扶桑心里也隐隐有了答案。凡是神明,有信徒则不死——凤凰是不死神。至于上重天有别的什么信徒,玄镜说有,那便是有,至于是谁,不得而知,但最终都导向了凤凰重生,如何重生,何时重生,游扶桑不知晓了,可能是在某位信徒身上重生,也或许会借宴如是手上的凤凰翎复活,简而言之,王母的秩序要被替换。 从玄镜的话里,游扶桑暂时只能得出这么多。 如今当务之急,一是回到蓬莱,再次尝试那座神龛;其次,龙女在人间死去,那不周山通向上重天的入口也许放开,这也是一个机会。 游扶桑于是当即向宴如是道:“玄镜说的‘与神对话’,我倾向在蓬莱,前椿木长老阁后的神龛。至于通向上重天,我认为在不周山。事不宜迟,我即刻动身,前去蓬莱,至于不周山……”她问宴如是,“你可独自前往吗?或是你与我一同去蓬莱,尔后再一同去不周山……” 宴如是想了想,道:“我与母亲一同去不周山。你去蓬莱。” 游扶桑:“好。” 其实,还有一个地界游扶桑不曾说出口。 浮屠城。 龙女承载这世间所有死亡的意志,黑司命是人间与九重天司命簿上所有厄运的化身——这其实与浮屠令非常相似。都是将正邪善恶分离开来,存善,弃恶。 难道世间黑白,都要剥离开来,再由一个载体去承担恶意,然后舍弃吗? 浮屠令,本就是通融世间所有邪念恶意的功法,若非从岳枵开始改变——从大善变成大恶——这十几任浮屠城主,直至游扶桑,全都会继续变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活菩萨。 那在浮屠城建立的初期,仍是从前月华寺村庄,也许还有蛛丝马迹可供搜寻。 游扶桑事不宜迟,抓紧动作,而在她离开宴门时,宴如是与宴清绝也动身去了不周山。 临行前,二人匆匆对望,游扶桑叮嘱道:“极意透支,理应静养,切勿逞强。” “你还说我呢!”宴如是微讶,靠近来,小声道,“师姐,你当我不知晓天人五衰?” 游扶桑正要回答,宴清绝向她们中间横来一只手刃,冷声说道:“两个废人,彼此彼此。” 岂料游扶桑与宴如是异口同声:“你又有多强?” 即便修为高深,却依旧忌讳心高气傲,到时拼死一搏,两败俱伤。那是在回溯里都出现过的事情,是以游扶桑与宴如是在赌气反问的同时,也有关心。 宴清绝一噎,撇嘴,不说话了。 直至游扶桑离开,她才道一句:“你也是。量力而行,切忌鲁莽。” * 蓬莱云间,青云缭绕如绿纱。 椿木长老已经逝去,古老的巨树却滞留在长老阁后,神龛依旧静静立在尘埃里, 龛内青石雕琢的神像面容模糊,却有一种超脱尘世的威严。 游扶桑来到神龛前,脑海里细细琢磨玄镜最后的话,又想,椿木常常是怎么做的? 其实她也记不太清晰了,按照粗糙的记忆,尝试将木灰撒在神龛上,嘴里默念着猗与那与的祝词,“……祈求仙人指点迷津。” 天地不动声色,可神龛前的铃铛却无风自动了。 游扶桑于是笑了: “娘娘,我知你在听。” 骤然天地变色,神龛内的青石神像开始泛起柔和的光芒,似有力量在其中流淌。一阵天音袅袅,如珠玉撞击,又如流水淙淙。光芒越来越盛,却停在一点,神明不容置疑的声音从中传来,“你心中所求,我已知晓。天道循环,因果不虚,你所遇之劫难,不可避免。” 游扶桑道:“可我所前来问询之事,并非在我本身。” “哦?”娘娘难得起了兴致,“那是什么?” “娘娘,我对上重天所知并不多。女娲造人,九天玄女洞察天机,王母娘娘掌管天宫,规则秩序,对吗?” “是。” “女娲造人,可怜见众生疾苦?” 娘娘想了想,答她:“女娲捏泥人千万,不会为其中一个的破碎而悲痛。她观泥人生死,如观四季轮转,春去秋来,本就如此。世人疾苦,她知晓。如她知晓花开花落,水流石转。” “只是知晓吗?女娲娘娘不愿拯救?” 娘娘反问:“扶桑,你可曾想过拯救朝生暮死的蜉蝣?不是不愿,是无意义。时间于你,不过弹指;于蜉蝣,却是生死。你与蜉蝣,女娲与你们,都是一样。” 游扶桑于是又问:“九天玄女洞察天机,又可知人间劫数?” “扶桑,你又错了。什么是劫数?只是你们总是执着于分别。繁荣与覆灭,对神而言只是同一个图案的不同面向。你看到王朝兴衰,神看到的,是无数个周期的重复。” “可在重复与毁灭之间……有多少无辜的百姓……” 娘娘似是很惊讶:“无辜是什么意思?你如同在问我,为什么雨滴要落在某朵花上而不是另一朵。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什么。” 又道:“扶桑,你的痛苦,也是天地运行的一部分。玄女若因此而悲伤,如同太阳因照在荒地上而自责。” 游扶桑低垂下眼睛,难以抑制地磨了磨槽牙,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娘娘,您制定天条,是否承认世间事,有是非对错之分?” 娘娘大抵又摇头了。“天条不是为了对错,而是为了秩序。如同河流需要河床,不是因为河床更好,而是因为这样水才能流动。秩序崩坏,一切归于混沌,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娘娘似乎竭力让游扶桑听懂,“就像你们人类的王朝,几千年的权力,如此更迭,女人,男人,得意之人,可怜之人,谁踩在谁的头上,谁仰仗谁的鼻息而活。可是,权力让你们的世界变得更好了吗?战争横行,生灵涂炭,世间不曾变得更好。因它只是一种统治手段。争夺,从一开始就被注定;而只要人存在,权力便存在。其实,你们从不需要对这个世界多做什么,世界的发展自有自己的轨道。区区人为的改变,终不长远。” 游扶桑于是道:“娘娘,您认为,人为的改变……没有意义。” 娘娘道:“意义?意义是什么?蚂蚁也想飞翔,但蚂蚁的意义不在于飞翔。你们的意义,也许就在于这种渴望本身。” “所以,凡人的努力,一切都是徒劳?” 娘娘忽而笑了:“不是徒劳,”她道,“是完整。你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如同我们也是。区别只在于,你们在时间中,我们在时间外;你们在局部,我们在整体。没有高低,只有不同的存在方式。你们的努力,你们的挣扎……” 在游扶桑隐约期许的目光里,娘娘一字一顿说道:“你们的挣扎,很美。如烟花绽放,如露珠晶莹。短暂,但真实。你们因短暂而珍贵,因局限而动人。这就够了。” “……够了?” 不。远远不够。 在这傲慢的清高里,游扶桑总能嗅出一丝怯懦的酸腐味。她从来相信,高高在上之人也是会有些许不安的,她们对自己地位的不安,便是俯视众生时内心深处的恐惧。她说凡人美,说她们珍贵,无非想用这种过分冰冷的赞美来安抚自己的良心,仿若这般,可证明她的仁慈与超脱。 游扶桑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游扶桑于是缓缓开口:“蝼蚁虽微,力可撼山,即便凡间,只懂耕种的百姓也有推翻一整个王朝的力量。凡人奔波在尘世里,可总有一些人,证道飞升,去向上重天,带来新的秩序。只是神明,不愿意承认,又或者是……” 她看向神龛里的光点,仿若凝视王母娘娘的真颜,“惮于承认。” 娘娘的气息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澜,随即又恢复那般高不可攀的冷漠,她道:“真是放肆,区区蝼蚁,难道真的敢对天威不敬?” 游扶桑道:“敬或不敬,娘娘不知道吗?” 娘娘声音平缓,心气却微乱:“扶桑,你要知道,神明覆手之间,你将灰飞烟灭。” 如此的言论正中游扶桑下怀,哈,哈,她于是嗤笑起来,“明明是有在意的东西的。若是真的超脱,又何必在意一只蝼蚁的挑衅?若是真的无欲无求,又何必如此动怒?” “我的好娘娘,便不要装清高,真傲慢了。”游扶桑不再跪拜,站直身子,而向前走了一步,直至与光点平视。她的声音轻如羽毛,却字字如刀,含着笑: “娘娘,傲慢会让您粉身碎骨的。” 180-190 第181章 千载仙人骨(二) ◎汝所见之“吾”,皆是“汝”心之所呈象◎ “凡人眼中的蜉蝣,恋朝露而惧黄昏;至于蝼蚁,守巢穴而怖风雨。 “可到了凡人自己,恋安逸而惧变迁;纵然至君王,恋权柄而怖失位,如此这般,俗世之内,常常可见。” “仙人眼里的凡人如蝼蚁,如娘娘说的,蝼蚁与我们,我们与神明,都是一样。” “可事实呢? “地仙恋修为而惧境界动摇,天仙恋仙躯而怖劫数降临,上仙恋长生而畏大道更迭。九重天上,神明恋神格而惧秩序重塑,怖权柄旁落,畏造化推移。”游扶桑摊开手,如谏客上书,情真意切,“芸芸众生皆有所恋,层层天阶皆有所怖,即便位极人臣、身登绝顶,亦不过是恋栈权位,而畏惧失落。娘娘啊,神也一样,有畏惧,有贪婪。所谓七罪,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神明分明一一共享。 “天地偌大,而这些欲望,可贯穿九幽十八层,直达三十六重天——之与娘娘所共有。” 游扶桑的声音也如那些欲望,从朴素人间,洋洋洒洒撞入九重天云烟袅袅,琉璃重幔,并不重,却似金钿微响,亦有分量。 九重天上,云台缭雾,尊座上的人衣袂华然,垂眸不语。 无垠的静穆。 直至殿外传来铜铃三声,回响如渺渺天音,有一仙子趋前,替娘娘斟了一盏新茶。茶盏以暖玉制成,芙蕖形状,氤氲热气升腾,仿若缕缕春烟,遮掩了娘娘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娘娘接过茶盏,缓缓啜了一口,才开口向游扶桑道:“扶桑小仙,汝所见之‘吾’,皆是‘汝’心之所呈象。上重天的规则与秩序,在你无法理解的地方。” 游扶桑只道:“无法理解,也总要先了解得到。” 又是难以忍受的沉默。娘娘静静饮完一整盏茶,向身边仙子品评道:“还算清雅。可惜火候略重,涩味未尽,少了几分回甘。”她轻轻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檀香浮动的水雾之中,那里浮现着凡人景色,“扶桑小仙,这盏流光飞逝茶,从始至终,还是你配得最好,最合我心意。” 话音落地,一片静默。 王母娘娘慢条斯理,将茶盏放回玉几,指尖轻轻掠过杯沿,似在回味那早已逝去的香气。“如今仙宫中仍是讲究,却总少了点分寸,”娘娘语气轻柔,似乎很是感慨,悲惋地感慨,“也不知是茶失了性子,还是有人,变了心思。” 娘娘从来如此,即便愠怒,也不曾呵斥,只是话里话外多了些讽意,似是在说游扶桑:如今你能与我对话,不过是从前你与我有倾茶之缘。你是上重天煎茶倾茶的小仙,也止步于此,永远,永久,只是个倾茶的小仙,罢了。 王母说完便笑了笑,却分明不是真心,她柔声道:“了解或理解,等你找到进入上重天的方法再说吧。” 游扶桑并未改变神色,不卑不亢道:“多谢娘娘关心催促,”她俯首一拜,“小仙必不辱使命。” 隔着天幕,娘娘似乎冷哼一声,又似乎没有。 少顷,神龛的光点渐渐升高,终于天际消散。 * 游扶桑方放置好神龛,走在蓬莱长老阁,与几位新旧长老寒暄,说起从前在蓬莱的日子,聊到虎妖,提起翠翠。她走出长老阁,宴如是与宴清绝便风风火火地赶来,这比游扶桑猜想得快了太多。 见了游扶桑,宴如是先摇了摇头,“不周山通向上重天的入口已然关闭。” 游扶桑与她一同长长地“唉”了一声,却并不惊讶。 可当宴清绝丢给她一物时,游扶桑几乎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接不住。 那是晶莹剔透的小蛇,死的,不动,粗粗一看更像一条…… 鼻涕虫。 游扶桑如同接了个烫手山芋般端着小蛇,宴清绝正色道:“这是骨龙魂体。龙女身死,骨龙未死,只要这世间还有死亡的意志,骨龙便不会消殒。” 游扶桑惊讶:“你们……你们把她抓来了?” 宴清绝:“去不周山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游扶桑,你呢?你在蓬莱找着神龛了吗?” 游扶桑稍稍讲述了始末,宴清绝听罢讶异,尔后略微挑眉:“居然真的可行。” 宴如是道:“其实我仍是不明白,缘何师姐是唯一可与王母对话之人呢?若说九重天上人……可阿娘从前也是九重天的人呀?难道阿娘去问哪些问题,王母会给出,与师姐得到的那些,完全不同的答案吗?” 游扶桑道:“这不清楚。我只知娘娘愿与我对话,一是朝夕相处之实,二便是……我对她,你们对她,是家犬与野狗的区别。” 大道无情,娘娘亦无甚大爱,她的眼里众生平等。可是众生平等,便是人人皆低若尘埃,东方的凡人,西面有小仙,河水里一条鱼儿,悬崖上一朵小花儿,对她来说,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曾在上重天她服侍她左右之人——对身边人,看久了,总还是些许动容。 游扶桑想了想,摆摆手,站直了身子:“好了,眼下玄镜所言‘与神对话’的谜题已经解开,”她看向宴如是,“眼下就是你身上‘神力’的疑窦。”眼看宴如是又要陷入苦苦沉思,游扶桑即道,“我们不妨在前去浮屠城的路上,慢慢细说。” * 蓬莱中神龛只有对话之能,不周山亦没有入口,于是只剩下浮屠城。在前去浮屠城的途中,游扶桑将自己的猜测简单告知,宴如是点点头,甩了甩手上鼻涕虫。小小的骨龙在装死,如今她龙身毁坏,一切修行从头再来,正是恨得牙痒痒的时刻。 三人来到浮屠城。 几百年前,宴如是作仙首之时,已将浮屠城中瘴气挥去不少,如今荒烟蔓草,城骨犹在,却已不见半点腥风血雨的影子。 只是嶙峋岩壁间还残存一些枯朽的符篆,被风吹得发白,贴在石上,像山的眼睛,一双死气未散的眼。岁月生长,瘴气散尽,山间草木吞没阴霾,城骨边,几株榆树破石而生,枝叶婆娑,又有藤萝自高楼垂下,缠着残墙断垣,仿佛替谁掩住了旧日伤口,遮起了当年“浮屠城”三字牌匾。 雾气自林间升起,风吹过时,能听见鸟鸣轻唤,再无厉啸与哀号。 这曾是正道噩梦的边角,如今却成了少有人问津的静林。 也许再过几百年,连“浮屠城”这个名字也会被山雀忘记,只剩树根下一枚锈蚀的黑铁戒,破碎的玉镯,一只青色羽毛,皆静静躺着,不发一语。 游扶桑穿过牌匾,来到雾气散尽的城中,此城已变成她陌生的模样,却仍然按照记忆,来到浮屠殿前。 吱呀—— 她推开大门。 殿外灰白,殿内浮雕却保存得很好,赤目龙台,凤临九天,只是阴气不曾有从前沉重,反被天光一照,显得明亮了。 可这赤龙之后—— 站着第四人! 那人戴着兜帽,一身漆黑。 游扶桑站在最前,断然最先觉察到那人声息,霎时袖里短刀出鞘,寒刀如雷霆破幕,寒光划野,径直刺穿龙台,直斩那人眉心! 对方猛一侧身,手袖掀起黑白灵气化作漩涡,生生避开那一斩。 游扶桑短刀破开浮雕,周遭尘土飞扬,而她落地反身,刀势再变,自下而上劈出,再次劈去! 与此同时,宴清绝与宴如是亦瞬息动身。 宴清绝立掌为剑,凝光三尺,剑锋寒芒直刺那人胸口! 宴如是亦在身前化出长弓,拉弓开弦,不由分说射出一箭,长箭飞旋而至—— 这可一箭刺穿骨龙心脏的长箭,如今显得小题大做,很快大殿轰鸣,几乎坍塌陨落,而受击的那人显然惊愕,袖中忽卷出一道书卷似的灰影。她努力遮蔽视线,借力腾身而起,却还是被业火弓箭擦伤,生生划出一道血痕。 “等一下!” 游扶桑猝然叫道,制止了宴如是的第二箭。因游扶桑觉察,眼前这人虽是不速之客,可在她三人如斯进攻后,对方只是躲避,全无反击之意,怕只是个事外修士,抑或…… 而宴清绝那一剑早悬在那人身前,堪堪停住。 此刻倘若宴清绝微有动作,便可刺穿来人胸膛,剑气带起的强风吹开那人兜帽,一头墨发自肩头垂落,她面色苍白,唇色单薄。 宴清绝与她对视,眼神陡然一寒,气息陡止,“怎么是你?” 纷纷扬扬的尘土里,游扶桑这才看清那人形貌。 “这是……” 她微微讶异,下意识与宴如是对望一眼。 黑司命?! “……是我。” 黑司命开了口,似轻轻叹息,显然极度疲惫。她胸口伤痕仍淌着业火,宴清绝的长剑依旧横在她喉前。 黑司命很谨慎地咽了口唾沫,不再说话了,仅张开双手十指,向三人展示,自己没有以灵气操纵法器。 游扶桑这才仔细打量她。较高的鼻梁,极细的眉骨,眼下有褶皱,面色病态,带着许多疲惫的苍白,瞳孔又太深,漆黑如夜,深处仿佛藏着许多沉默的旧事。 “我对你们没有敌意,此刻不与你们敌对,也并非来这里作乱……”黑司命面色平静,声音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白司命已返回九重天。而我,是被神遗弃在此处的。” 遗弃。 游扶桑很恍然地想到,她先前也好奇,龙女为何忽而转性,为王母做事,尔后想到,也许龙女是为了神格。龙女早已厌倦在死亡之海,也想再次去往九重天;纵使王母傲慢,可从不食言,龙女于是认为,这一切值得冒险一试。 可是败落之人,只会被遗弃。 如万年前战神遗孤小凤凰,如龙女,如眼前黑司命。 而宴清绝也渐渐反应过来,她们先前遇见的黑白司命不过是替魂的分身,如今这位,竟是真身。 宴清绝于是收起长剑。她问道:“那你在此,是寻找如何返还上重天吗?” 黑司命道:“我不知。” 游扶桑问:“为何你二人,黑白司命,都败了任务,她回得去,你却不行?” “……”黑司命显然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轻声道,“我不知。” “那你知道什么?” “……” 又过了许久许久,黑司命道:“我知,玄镜碎了。” 宴如是警觉地看向她,试探问:“那你可知道,玄镜是凤凰信徒?” 黑司命眼底波澜动了动,却没有接话。 宴如是进一步低声问她:“你可曾听说,凤凰涅槃,秩序从新?” 黑司命不答,反问:“那你们呢?你们要为新旧秩序而战吗?” 游扶桑道:“倘若旧的秩序要杀死我爱的人。” 黑司命于是又叹息:“旧的秩序要杀死我,新的秩序未必容纳我。”她抬头看向游扶桑,意有所指的,轻声问道,“我们的命运就是被丢弃吗?” “被谁丢弃?” “被神明。” “若从未归顺,又谈何丢弃?”游扶桑似乎并不在意。 她看见,浮屠殿是破败了,浮雕布满裂痕,墙角却长出新草。 黑司命再说道:“女娲娘娘曾道,天地有序,万物自生,非需封神与拜礼。王母娘娘亦道,无规矩不成仙,众神官需礼制册立。用新的秩序去更变旧的秩序,这真的对吗?” 游扶桑道:“王母娘娘说了,没有人致使秩序更变,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黑司命微讶:“她居然这么说?” “你是觉得奇怪?”游扶桑忽而笑了,“是吗?若真这般超脱,又怎会阻止凤凰涅槃?还是说她的阻止也是命理的一部分,在她麾下,凤凰注定要沉寂?” “你们居然都知道?” 游扶桑自然地点了点头:“我们还知晓你们上重天的规矩。有人与我说,上重天,不看战力,看神力。” 宴如是一旁听,也自然问:“司命,什么是神力?” 黑司命神色一顿,细细解释:“神力分为一炁与愿炁,在这之下,神才分为一炁神与愿炁神,愿炁神又称信仰神。 “一炁为先天本源,是天地初开的神力之母,譬如女娲娘娘,为天数造物母神、混沌下第一神明,她的神力源自混沌初劈之时,一炁流转太虚,生而不息,天地元炁自行归一。 “愿炁则是后天信仰所化,是众生敬仰的回响。那些神官庙、神女殿、圣人堂,便是愿炁最粗浅的表象。所谓信仰神,人们信她,她便存在;人们不信,她便消亡。”黑司命停顿一下,再缓声道,“而王母娘娘,是万仙尊主之神,更是上界权柄之主,是信仰神中,神力最盛者,其由众生愿炁所聚,集万愿而显圣,她的神力是制度与信仰交织,是天界秩序之本身,寻常小仙,不可逾越。” 黑司命的眼色掠过游扶桑,来到宴如是面上,细细描摹她的五官与皮相,才想到那些人间神女殿里,那救世的,宴翎仙首的雕像。 黑司命于是缓缓说出她所记宴翎神女的愿炁:“四万出头。这绝不少,在寻常小仙里已算是极致。” 宴如是:“唔……” 游扶桑问:“王母娘娘呢?” 黑司命似乎笑了,宛若听见蚍蜉撼树那般的疑问。 “若我不曾记错,娘娘的愿炁,在亿亿万。”黑司命正色与她们一字一顿说,“你们,没有胜算。” 第182章 千载仙人骨(三) ◎无为义竟几分值得◎ 宴翎神女四万神力,而等至于百万,则可如万年前西海九曲龙女一般,以尊客身份,进入王母娘娘的蟠桃仙宴。 黑司命沉思道:“四万愿炁用了百年,百万愿炁便是三千年后。那时,早来不及了吧?”她皱起眉,以被遗弃的敌对身份,渎职地为宴如是三人思索对策,“不过,倘若你们有更改时间流速的方法,比如宴门极意那样的招式……” “那不行。”宴清绝率先拦下,“那般绝命的招式,竟还想用第二次?再说,其式只能改变一人,哪还能改变整个尘世的愿炁?” “……也是。” 又是很久的沉默。黑司命愣愣站在那里,魂已不在,只剩个壳儿。 风在浮屠殿里吹,把枯叶卷了一卷,滚到边儿去。 游扶桑再开口:“黑司命,最末我想再问你一句,你在人间,去不了上重天,可还有旁的法子,或是旁的去处?” 黑司命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仿若在觉得滑稽,“玄镜难道没有与你们说过,业火可烧上重天?” “……如何释放业火?” 黑司命保持着笑意,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向宴如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拿凤凰翎一箭,刺穿此处,”她佯作死去,向后踉跄,撞在墙上,抬起眼,正视宴如是,“哗,业火释放了。” 宴如是瞪目道:“你别说笑!” “说笑?”毫无征兆地,黑司命陡然愤怒起来!她大吼道,“我没有在说笑!——我说没有去处了,我没有去处了!九重天的神在凡间滞留太久,会变成堕仙,如从前那只可怜凤凰!” 黑司命站在墙边,右手从袖里抬起,召出黑色的灵气,形成一卷书。她的书简早已破碎,残页却有经文震颤,字字如刃,破空而出! 书页利可刺喉断腕,字锋如雨,黑司命大笑三声,停下后,神色却很悲怆,她开口,声音很轻,却似冰裂,压得人心碎,“因为王母自己不愿承担业力,而让我们来杀神!” 黑司命召手残卷如鸢,猎猎震响,经文骤卷,刃气如风直指向宴如是。 宴如是长弓抵挡,步步后退,书页却如有魂魄,绕刃而走,破防而入,直逼咽喉心口! ——陡然,黑司命一闪而至,满眼愠气尽灭,将最后一页书贴上宴如是眉目而障。黑司命轻声道:“你杀我吧。” 眼前遮蔽,宴如是一惊,长弓短刃已刺入心口。 刺穿心脏的伤口顿化作业火呼啸,极快地烧穿司命整个身躯,司命低头望那刀刃,唇角浮起一丝解脱的笑。很快,书页如雨落下,很快湮入尘埃。 纵是死前,司命仍咬字清晰地说道:“宴如是,王母要杀你,不是因为你违背阴阳之道,再度复生,而是因为——” “你是「一炁神」!!” 死后业火,有凤哀鸣。 浮屠殿内火光映在三人眼中,颜色各异。 司命余魂仍在诉说:“只要到了上重天,即便最高的信仰神,亦无法杀死「一炁」……不过,王母最忧心的,从不是自己的地位被动摇,而是秩序被颠倒,乃至崩塌……这让她绝无法承受……” * 瑶池为天界胜境,太虚灵气于其中倒波光如绡,朝来映曦霞,暮去载星汉。高阁四周无岸,三面生花,一面开阖紫气,紫气东来。 “启禀娘娘——” “对弈亭中有神立候,未奏玉符,亦不通名,只言……” 小仙抬首,语音微顿,“只言:吾来对弈。旧棋未完,愿补其局。” 王母娘娘衣绣青鸾坐在华席,闻言眸光微微有动,如水开纹。 “她总是那么守约。”娘娘说道。 立起时,衣袂无风自卷,莲步轻移,已出了瑶台。 对弈亭前,女娲娘娘立在半阶下,形容淡若秋水,鬓垂丹霞。王母娘娘见之,略一照面,未呼未迎,略略颔首,自案前落座。女娲娘娘也不多言,拈子入席,不似来客,而若归位。 王母执白;女娲独在玉案,执黑。 黑子先行,可女娲却不急着下棋,握着棋子,反笑着相问:“我常常在凡间话本里,瞧见一些戏言,道吾二人不合:王母蟠桃宴,刻意不邀女娲,女娲愠怒,窃以蟠桃。” 王母淡然:“娘娘也说了,只是‘戏言’。凡间风言风语,不必要总是在意。” 女娲闲闲,终于落子在东南,“是啊,她们哪里知道,王母娘娘不仅邀请了我,我亦献礼。不过蟠桃失守,倒是确有其事,可那只是一场乌龙,只是我犹记,彼时确是罚了一人。那是谁?” 白子滑入中宫,声如冰裂,王母娘娘沉声道:“凤凰。” 女娲不经意道:“凤族为你上重天征战四方,后裔落寞,神力消散,却也该好生相待,仅仅因为一些心思,这般处罚吗?……”又转言,“只是王母娘娘向来惩罚有度,我不便多言。” 王母默认,不语,落子。 女娲于是又问:“彼时我送来的玄镜,听闻在凤凰火里落入了凡间。王母娘娘,您可找着了?” “玄镜……”王母娘娘道,“落在凡间,回溯时空,扰乱秩序,自取灭亡了。” “啊……”女娲娘娘显未料到,很是感慨,“真是可惜……玄镜里,可有我的女娲石,那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王母于是道:“原来女娲是来我这儿找石头的。虽不确切,却也有线索,听闻玄镜殒前认过一主,也许女娲石,在那个主人的身上。” 女娲:“唔。” 二人静静下棋。 棋盘有天地初画之影,子道亦万象流变之形。棋局无言,唯听落子,云随子转,光逐势变,不知过了多久,盘中乾坤显现,王母娘娘再次落下白子,吃去数颗黑子,只道:“黑子气数已显,必有一乱。” 女娲却笑:“有乱方有生。生非坏序,而为破蛰。” 王母再次落子,摇了摇头:“从前你疲于补天,今却在此谋破,为何呢?” 女娲于是道:“昔者补天,是不忍万灵湮灭;今朝布子,是不忍万灵困囿。” 王母:“推新之局,总要有牺牲。” 女娲于是看向玉案上黑子:“我已牺牲。”她道,“而天地万物,皆以变为常。” 王母摆首:“天地可变,唯序不可乱。” 女娲闻言,暂默不语。 风过瑶池,水无一波,天界沉静如初。 许久,只听女娲忽笑:“王母娘娘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桩趣事。曾经补天之时,我用女娲石,捏过一个小人儿。那小人儿比寻常小人更厉害一些,更敏锐,更聪颖,也更强壮,天生便有灵体,修行无忧。我曾与她说,小人儿,小人儿,你身有补天石,便是身有救世之道。倘若黎民受苦,你将救之于水火。 “小人儿却问我:娘娘,这是您对我的要求吗?还是期望呢? “我道:我觉着,都说不上,只是你身有神力,便要有这觉悟。 “小人儿不解:难道娘娘在给予我补天石时,便有此预想?难道,这本是一桩交易? “我似乎愣住了,大约是回她:你若问我此情意是爱,我不否认;你若问我此爱要你偿,还我期许,那便不是。爱不是债,不是筹,不是网。若是交易,便当在最初明言标价,倘若没有,便成了诓骗;这一切期许,若非明言,皆是自愿。 “小人儿于是说:娘娘,我非不愿,却也不能说……愿。娘娘,我自来此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已见百味杂陈。学步时跌跌撞撞,是娘亲扶我起来的;读书时一字难解,是有学识的姊姊耐心教我的。春日花开时,我见过一树桃红;冬夜雪落时,我贪爱冰湖雪色。娘娘,我看过很远的山,有远方近处,新人旧友,她们与我友善,与我融洽;这些都是我亲身走过的路,让我难舍,也不愿忘。娘娘赋我神力,我固然感激,可若要我舍去这一切来回报……娘娘,我怕,我做不到。 “小人儿又道:娘娘所说黎民受苦,是只牺牲我一人,便能保万世太平么?娘娘也常说,天地以变未不变,我便想问——在我之后,是否还要继续牺牲旁人?若真是如此,那这天下哪日才是清明?我今舍一身,来日又是谁为局中之子?” ——轮回不止,牺牲不断……救得一时,又救得几世? ——若所谓大义,总需牺牲一人,那这“义”究竟几分值得? 女娲放下手中黑子,轻轻推回棋盘,眼中无恨,惟有怜惜:“她问我:若所谓的拯救,总建在另一个人的痛苦、舍弃与消亡之上,如此,救的到底是世,还是那盘棋?” 女娲忽笑了,如冰湖破春,真切而怜爱,她看向王母:“您瞧,泥土石头捏的小人,在这山川之间,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多么可怜,多么可爱。” 女娲已不再落子,可对弈局中,黑子分明破东线、穿南隅,黑云压顶,已在反吞。 三子成联,五气交汇,局已封喉。 而女娲在局外,分明只是顺着白棋走势,水来土掩,清净而无为。 第183章 千载仙人骨(四) ◎棋局◎ 无为而清净。 棋局定在此刻,无人再占先机,却也无人更进一步。 女娲拢起手边子儿,气定神闲,再向王母道:“王母娘娘,实则我今日来,还有第三件事情,愿请娘娘帮忙。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 浮屠殿中,殿门朱漆剥落得如同血痂,椽木森森如白骨。司命死时带起了火光淋漓,与此同时,殿内油灯无风自燃;而随司命话音彻底消散,火苗汇聚,如同有生命般流淌,缓缓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轮廓。 “游扶桑——你看!” 宴如是忽而喜出望外地指向墙壁。只见火光流转,边缘的线条越发清晰——展翅的凤凰,羽翼如云,尾羽如流星。凤凰的眼睛被火光最后点亮,如同两颗燃烧的星辰,身躯巨大,并且,似乎…… 在墙壁上渐渐撕开了一道口子! 凤凰昂首长鸣,从巨喙开始,形成一个漆黑的洞口,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虚空。 游扶桑稍稍愣神:“这是……入口?” 这便是黑司命所言,通向上重天的入口吗? 游扶桑不敢确认,才要转头去看宴清绝,却听浮屠殿外,忽而一道闪电震开天际,金光从破损的宫殿窗棂透入,将这一室火光照得通明! 殿外有那天外之音,威严肃穆,似金佛鸣响:“奉王母娘娘与司命君之命——诛杀叛逆!” “来了。”宴清绝手持上剑柄,警惕向后望去。她知晓九重天绝不会善罢甘休,二司命之后,必定仍有天将穷追不舍。 浮屠殿内的火光似乎也在闪电金光后,渐渐熄了,墙上的凤凰撕痕不再如斯耀眼,显露出随时都会消亡之感。 裂缝传来阵阵吸力,宴如是手中幻化出长弓,“现下怎么办?”她问另二人,“我不确信这道门里就是我们要去到的地方,而身后追兵……” 也在步步紧逼了! 游扶桑亦道:“一旦进入那道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那便不要回头。” 宴清绝在撕裂的入口与殿外不知几何的天将之间,护了她们的“身后”,右手缓缓按在腰间长剑上,青色长袍在火光中猎猎作响,“如是,扶桑,至少此刻殿中,我会护你二人周全。” 铮—— 长剑出鞘。 剑光如练,竟比殿外电闪雷鸣、殿中凤凰撕痕,更为耀眼。 宴清绝用余光看向师姐妹,眼中依次闪过心疼,愧疚,与说不清的骄傲。“去吧,”师娘的声音依然清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我能感觉到,那道凤凰裂口后,确有上重天的气息。若如司命所说,如是身负神力,去到上重天,王母才动不得她,你二人才可平安。” 宴清绝再将目光尽数放回长剑,正对向殿门外天将。 “我身无神力,而那些剑上的战力……到了上重天,便于你们无用了。但至少此刻,能为你们拖延一些时间。” 宴如是:“阿娘……” 天将几乎推开门扉。 宴清绝断然喝道:“走!跳进去!” 游扶桑紧咬了咬牙,再看向宴清绝最后一眼,下一瞬,紧拉住双目含泪的宴如是,向身后凤凰裂口,毅然决然,纵身一跃!! 浮屠殿中,自二人进入裂口,凤凰火光尽数消散,墙壁上火形再也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无数天将踏入殿中。 宴清绝横亘三尺青锋。 剑光冲天,其一人,独战千军万马。 * 跳入凤凰裂口后,眼前一片虚空与漆黑,她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紧紧相握的双手让她们意识到彼此就在身边。 她们试图出声,可即便是自己的声音,方说出口,便消散在虚空里。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恍然间,前方终出现一抹微光—— 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她们几乎从极夜来到极昼,煞白的光芒照得她们近乎失明,而在此五感被挤压的电光石火,她们重重摔在地上! 游扶桑挣扎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景象却让她错愕。眼前的天穹非蓝而非白,而是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形状非方非圆,怪异如同……巨大的血管在蠕动。 三个太阳悬挂在天穹不同的方向,却没有一个,散发着正常的光芒。 一个赤红如血,一个惨白如骨,一个漆黑如墨。 宴如是喃喃:“这是什么地方?” 游扶桑只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怪异的地方。” 游扶桑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一条河流蜿蜒而过,河水竟在倒流,从下游流向上游。河岸边,植物奇形怪状,树木人脸,眼睛时不时转动;花朵开在地底,根须却伸向天空;还有一些枝叶硕大的草木,透明的叶子里游动着小鱼。 河流的顶端,有一棵巨大的扶桑树,树上栖息着九头鸟,每个头都在朝不同的方向啼鸣。 可见到游扶桑与宴如是二人,那只诡异的九头鸟,扑朔着翅膀,簌簌飞走了。 游扶桑于是想,还好,还好,至少这儿的鸟还是用翅膀飞翔。 “师姐,那边!” 宴如是轻声惊呼,忽指着远方。 一匹巨大的马正在奔跑。虽说是马,却长着鱼鳞,头上有三只眼睛。马儿的头顶上,飞过一只巨大的鸟,六只翅膀,每只翅膀上都长着不同的图案,如同活着的、燃烧的壁画。 “我知晓了!”宴如是又道,“师姐,我大约听阿娘说过这里……这里是山海境。凡间与九重天之间的,夹缝之地。” 便是此刻,有一道闲闲的女声,悠悠传来:“这确是山海境。” 游扶桑只觉袖中有一物渐渐顺着手腕游动,很是冰凉,她低下头去,讶然发现,先前宴清绝丢给她的“鼻涕虫”终于苏醒。此时的骨龙也并非片刻以前小小鼻涕虫的模样,而是通身雪白,身上有了淡淡的鳞片光泽,她的双瞳似淡色的琥珀,闪着狡黠的光亮:“在山海境中,时间是混乱的,方向是颠倒的,两位若是想离开,恐怕要费些周折了。” 游扶桑道:“你不装死了。” 骨龙轻轻笑道:“再装死,你会真当我死了。” 宴如是无意寒暄,求知若渴:“龙女大人,您可以告诉我们怎么离开山海……不,怎么从山海境,去到上重天吗?” “唔。”骨龙转过脑袋,凝视着远方那条倒流的河,“其实,山海境不同于旁的任何地方,这里遵循的是心境之道。你们看,”它用尾巴指向那条古怪的河,“水往高处流,鸟向地底飞,一切都是颠倒的。倘若想要从山海境去到九重天,便不能按常理出牌。天庭在上,你们却要往下走;河水倒流,你们便要逆流而上;看似错误的路,才是正确的方向。” 游扶桑道:“听起来真是糊涂的谜语。” 骨龙轻笑:“不,它并不糊涂,也不是谜语,而是天道。以心证道,而非以力证道。其实寻常人坠入山海境,必要遭受七罪洗礼,而你们,早在之前收集了七罪,这很好。其实,七罪最不怕难找,旧罪死去,新罪诞生,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游扶桑接道:“就像死亡。” 骨龙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知我要说什么。” 骨龙的身体继而缓缓游动:“走过七罪,是你们进入上重天的门槛,而第二步,是走过你们自己的‘心’。”她在石头上划出一个奇异的图案,“在这时刻,你们必须经历三个时间节点——过去、现在、未来。只有在时间的长河中找到真正的自己,才能找到通向九重天的路。 “过去会让你们看到最深的遗憾,现在会让你们面对最真实的自己,未来……骨龙顿了顿,未来,会让你们看到最恐惧的可能。”骨龙说完,摆了摆尾巴,抬起脑袋,正对上宴如是真切的目光,骨龙于是笑,“你杀了我一次,我居然还在为你这般无保留地阐释……我真是,一个大大的善人。” 宴如是刚想说什么,骨龙自顾自又说下去,“等你们入了心境,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同时,你们必须始终在一起,任何时候都不能分离。心境一旦分裂,便会永远迷失在时间的缝隙中,再找不到彼此。不过放心……一切都会很快的……” 骨龙说着,游走在那诡异的河水中,却不是如她所说的向下游,而是向上。 游扶桑问:“你要去哪里?” 骨龙头也不回地答:“我要留在这里。” 宴如是错愕:“留在这里?!” 骨龙:“是啊,留在山海境,这可比亡灵之海更好,且不受九重天束缚。追求神格,追求永生,何苦呢?谁制定了秩序呢?山海境里什么也没有……天知晓我多喜欢这里。我身死一次,被凤凰箭刺穿心脏,需要修养,需要沉睡……” 骨龙渐渐沉下去,成了沉没在河床的白骨,似乎与山海境里怪异的河水融为一体。 “我所知的,已全告诉了你们,”骨龙的声音还在悠悠地道,“至于是否成功,要看你们的功夫。今后,我们各自努力吧。” 却不放心地叮嘱:“记住——不论看到什么,你们都要相信彼此——” 话音落下,骨龙在河水中全然消失了。 游扶桑与宴如是面面相觑,却仍然牵住了手,踏进河流,沿着与骨龙所往相反的方向——向下——一同抬起步伐。 而就在她们踏出第一步的电光石火,整座山海境,皆开始旋转。 第184章 千载仙人骨(五) ◎山海境◎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色骤然改变。 她们坠落在松软的草地上,嫩绿的草木落了一地淡粉色桃花,原来回到了从前的宴门,从这山头望去,能瞧见内门的演武场。 演武场上,一个高束着马尾辫的少年正在练剑。另外十几位内门学子则在场下围观。 分明隔得很远,二人却仿若能听见少年挥剑的风声。她动作笨拙,一遍遍地重复着基础的招式,额头满是汗水,手掌被剑柄磨出了血泡。同时,游扶桑与宴如是亦听见了场下学子窸窸窣窣的私语声:“你瞧她,她甚至不会用灵气托起剑柄,或护着手腕,手掌上全是血沫……啧啧,真是可怜。”“就这驾驭灵气的功夫,比外门学子还不如吧!”“又在拖后腿。丢脸死了。”…… 宴清绝便站在一旁,没有制止那些学子的嬉闹,只是冷冷问:“游扶桑,你分明练了三个月,为何还是如此生涩?连最基础的剑招都掌握得那么差,别的还有什么能教?” 学子内又是一阵哄笑。 那个年纪的小学子,是最会看师长眼色的。师长愠怒,她们便闭嘴;师长放任不管,她们便更肆无忌惮。 于是她们一声高过一声地取笑着,根本不怕被游扶桑听见。话语比先前更加嘲讽,更加难听。 宴如是看着这一切,手握得很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很快,她从满是桃花的山头上一跃而起,掌风直击向“心境”中的宴清绝:“你闭嘴!” 未触及人影,宴清绝便如幻影一般,骤然散去了。只是那些形容模糊的学子们仍在嘲笑,任由宴如是如何攻击,她们的取笑声如影随形,久不散开。 宴如是很快气喘吁吁,握紧的拳头却绝不松懈。就在她再次抬掌,有一人从身后,捂住她的耳朵,“不要听。” “师姐!” 宴如是回头,眼中闪过惊慌,声音颤抖,“师姐,对不起,我从不知道……” 游扶桑对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早已不在意了。” 见宴如是几乎要流眼泪,游扶桑再添上一句,“已经过去太久了。若非幻境提醒,我都要记不得了。” 宴如是问:“从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我早些知道,我就……” 游扶桑轻声问:“就怎么样?让你因为我而不开心吗?” 宴如是扬起拳头:“我会帮师姐打跑她们!” 游扶桑失笑:“甚至是宴清绝?” 宴如是愣了下,随后坚定说:“是!” 游扶桑笑着替她擦去泪水,淡淡叹息,“其实,我那时也很迷茫,以为自己总是不够努力,才会被取笑……不过,都过去了,不必再次提起。” 话音未落,再次天旋地转,眨眼的瞬息,她们从无尽的桃花中坠落,来到一片云雾阴暗的角落。 宴如是不知晓此处何处,更握紧了游扶桑的手,轻声问:“我们来到了……「现在」吗?” 刚哭过的声音此刻还有些哽咽。 游扶桑回握住她的手,环顾四周,道:“不,仍旧是「过去」。” 灰暗的云雾,惨淡的黑烟,游扶桑更熟悉浮屠城,知晓这是几百年前浮屠城未被攻破的时刻,且是浮屠城中凶兽层出的禁林。 只见禁林中一个身影闪过,手中持有弓箭,身后一头浑身长满黑色鳞片的野兽穷追不舍。野兽闪着幽绿的眼睛,獠牙上尽是寒芒、涎水、魔气、与腐蚀的气息—— “心境”中的宴如是张弓开弦,额上却沁起细密的汗,浮屠城的禁林对她而言有着天然的压制,她渐渐体力不支,避之不及。 眼看魔兽逼近,她勉强射出弓箭,可看着魔兽坚硬的鳞片,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铮—— 在她闭目的瞬间,弓箭却出乎意料地刺穿了魔兽的胸膛,在其胸口刺出一个空落落的洞! 魔兽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是谁!?” 宴如是惊愕地看向四周。 无人回答。周遭也并无人的踪迹或声响,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与魔气不断滋生的响动。 她于是也没有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隐藏在一棵枯死的树后。 “师姐……” 心境外,旁观的游扶桑却不愿再说,只是拉着宴如是,跨越此处禁林:“过去的事情,都没什么好怕的。” 当她们真正跨越禁林,一时如同星河逆转,时光如瀑倒流,此刻她们方知自己仍在山海境那倒流的河水中。 百年前的桃花散去,剑鸣声亦远,那些或嬉笑或严肃,或专注或难堪的面容,皆渐渐湮灭在从前。万千个人有万千个故事,也许那日取笑游扶桑的内门同窗,也在正邪之战中有自己的信念与归宿,有自己的爱恨情仇……而袭击宴如是的禁林野兽,也许,也曾有一刻,与谁默默温情的旧义。此刻,倒流的河水中,所有旁人因果,是都与她们无关了,彼此之间、从一而终的,只有互相紧握的双手。 山海境倒流的河水,海水逆转的归墟,归墟下,旧物静静搁浅,青苔斑驳。昔日宫殿化作断壁残垣,唯有河顶之上,那株扶桑树依旧挺立。 从「过去」跨越而出的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却是断崖! 宴如是猛地拉紧游扶桑:“……回溯!” 她们落进的「现在」之境,居然是在回溯中! 游扶桑顿觉喉口苦涩,血流不止,在无尽的痛苦中,她吐出一片芙蓉花瓣。 “师姐!!” 明知是假,可在看见游扶桑唇角溢血,面色如纸,宴如是依旧心如刀割,她向前一步,抱住对方,却只触摸到一截渐渐消失了温度的手腕。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衣裳,宴如是拼命想要用灵力为对方续命,却发现自己的修为在这幻境中如同虚设。 “怎么会……怎么会……” 下一瞬,宴如是只觉得胸口一空! 陌生的疼痛让宴如是低下头,却看一箭穿心,心口鲜血如注,是一支凭空出现的,她自己的凤凰弓箭。 耳边是断崖之间无尽的风声。 宴如是闻着风声抬起双目,只看见无尽的风声之后,千万支弓箭,如雨一般齐发。 二十次回溯中次次射出的长箭竟在此刻尽数折返,射向了她! 宴如是避无可避。 唯一本能的反应,是将怀中咳血之人更抱紧一些,以身为盾,微薄地护住她。 其实宴如是很清楚,倘若没有玄镜,没有回溯,这便是她们的最终结局。 可是,难道她们在心境里,非要生生看着彼此死去吗? 宴如是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滴在游扶桑冰冷的面颊上。宴如是俯身轻吻那双紧闭的眼睛,颤抖的唇贴着对方的额头。 直至万箭穿心。 灵魂深处被撕裂的剧痛已经大过肉体一切疼痛。每一根神经都在嘶鸣、碾压,每一寸血肉都在颤栗、撕扯,心脏仿佛被人生生掏出,放在烈火中煎熬,她都感受得到。 肝肠寸断。 有无数根钢针在脏器中搅动,每一次呼吸都是对痛苦的放大。 可即便痛彻心扉,她们紧紧握着的手,不曾分开。 便是宴如是即将沉沦痛苦之时,耳边传来熟悉而坚定的声音: “如是,你听我说……” 游扶桑强忍着同样的锥心之痛,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这些……都不是真的……” “不……太真实了……”宴如是哽咽着摇头,“师姐,我能感受到……你在消失……”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游扶桑轻抚着她的长发,温柔而坚定,“如是,你看,我还在这里,我们都还活着。这些血腥、死亡、疼痛,都只是‘相’而已。” “可是……” “如是。”游扶桑坚定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痛苦是幻梦,死亡是泡影。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痛苦是空的,死亡也是空的——这是在你离开后,我在神女殿中,一直回想的话语。我想,你一定还活着,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九州,朝胤,山海境,九重天。甚至,天外天。” 游扶桑似笑非笑,温柔地对她说道:“如是……你看,此刻,我还在这里,我们都还活着。”她紧握着宴如是的手,另一只手则捂住她的双眼,“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放下这些感受,它们都是虚妄的。” 随她诵念经文,周围的血腥与死亡开始变得模糊,如水中月影般摇摆不定。 宴如是不再看得见前方,识灵一角于是起了作用,触角如同枯木发出新芽,不断向外探出。 是妄,是相,是心境。 她感觉得到,此刻幻境已开始松动…… 朔风骤起,虚空裂开无数道口子,无数声色景象如潮水退去,她们极速向前—— 却又在某一刻,一切归于平静。 她们静静地站在湖中,一面镜子似的湖泊,映照着无色的天光。 宴如是先是喘气,平稳了气息,轻声问:“结束了吗?” 游扶桑看向她心口:“还疼吗?” 宴如是摇头。 游扶桑这才向前看去。 湖面的前方是一个光点,奇异的吸力催促她们向前走去。 可当她们不断向前走,光点却似乎也在移动,越来越远。 一刹那,风忽然大了起来,有一个巨大且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难以企及的光点之后。 仿若感觉到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此处,慈祥却带着无奈,那神色游扶桑并不熟悉,只是听对方说:“二位小仙,你们已抵达心境的末端。只是此处,只有一人能通向终点,另一人将掉进山海境的时间裂缝。又或者,你们不做出选择,两个人都永远耗在此处。” 很柔和的嗓音,游扶桑却从未听过。不来自王母,不来自她所熟知的其她上重天神明…… 而随神明话音落下,二人原本雀跃的情绪也猝然凝固。 “我——我去山海境的裂缝。”宴如是毫不犹豫地上前,眼神坚定如磐石,“师姐,你曾问我,我救天下,难道你不算作天下人吗?如今我与你说,我既救天下,亦可救你。” 又要牺牲自己,救得旁人吗? 宴如是却仿佛已经习惯如此,径直向光点下,那一道撕裂的虚空走去。 游扶桑猛地上前,拦住她,直截了当:“不可以!” 宴如是却更向前走去,仿若是想抢在游扶桑作出反应前率先跳进裂缝:“对不起,师姐,我必须……” 话音未落,游扶桑已二话不说冲了上来,一掌劈来! 宴如是始料未及,慌忙偏头闪避,游扶桑的手掌擦过她的脸颊,带起几缕发丝。 “……师姐!” 游扶桑不语,左手紧接着挥出,宴如是抬臂格挡,游扶桑则趁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不由得后退许多。 游扶桑出手,并不是为伤她要害,而是意在阻止,宴如是于是也不知怎么还手,一瞬疏忽,却让游扶桑成功抓住了她的双臂,用力将她往后拉,同时被箍住手腕,双手被反扣在身后。 “师姐……” 游扶桑冷冷地看着她:“不。” 宴如是奋力挣扎,游扶桑却有出奇大的力气,宴如是越是挣扎,游扶桑越是牵制住她。最终,宴如是无力地靠下去,“师姐,求你了……” 游扶桑依旧是那一个字:“不。” 而说完,她松开手,任由转身宴如是踉跄倒在地上,游扶桑自顾抬起步子,转身冲向时间裂缝! “不要!”宴如是心急如焚,本能地出手阻拦,掌风击中了游扶桑的后背。 游扶桑身形一顿,一片芙蓉花瓣从唇边飘落,带着点点血迹。 游扶桑受下这一掌,半只脚已经踏进裂缝中。她缓缓回头:“宴如是,你要记住这一刻的心情……这是我总是见你奋不顾身去救世时,我的感受。” 第185章 千载仙人骨(六) ◎女娲座下一仙子◎ 瑶池金阙,紫气东来。 殿前香雾缭绕,仙乐悠扬,仙侍双双,捧玉盘而侍立;金童对对,执瑶扇以生风。 王母娘娘端坐九霄宝座,凤冠霞帔,威仪赫赫。在辰时放下茶盏的一刻,她便知,今有新客。 果不其然,下一刻,有人推开殿门,昂然而入,衣衫猎猎作响,不卑不亢,直视宝座。 王母娘娘冷然开口:“汝既通过山海境,来到上重天,当知上重天法度与神道。” 新客似乎并不明白:“敢问娘娘,何为法度,何为神道?” 娘娘答道:“所谓法度,则是仙凡有别,等级森严,秩序不可动摇。所谓神道,则是无私奉献,当舍小爱而成大爱,弃己身而济众生。” 新客却笑:“娘娘此言差矣。倘若真是仙凡有别,我又如何上得来这天际?舍我之人,如何能拥有小爱?连身边之人都无能爱护,又何谈大爱苍生?” 娘娘眉头微蹙:“神者以天下为己任,个人私情,岂可挂怀?” “敢问娘娘,那些所谓的牺牲,真的让这个世间变得更好了吗?” 王母娘娘一愣。前一日女娲在棋局上所说的故事,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中。 新客又问:“神让世间变得更好了吗?权力让世间变得更好了吗?” 娘娘睇她,似在哂笑:“宴如是,你现下知晓问这些问题了?” 宴如是语塞一瞬。“我……” 娘娘于是道:“汝在凡间,不曾如此质疑。如今得了些许神通,便妄议天道。” 宴如是一愣,即道:“正因飞升,方才看清。娘娘高居九霄,可知凡间疾苦?那些为了所谓大义而牺牲的良人,娘娘可都记得?” 娘娘:“天庭运转万年,自有其道理,不容你妄议。” 宴如是寸步不让:“万年如一日的麻木,便是道理?娘娘可曾下凡走过?可曾见过那些因神战而家破人亡的凡人?” 娘娘不满:“一将功成万骨枯,此乃天道。” 宴如是反问:“万骨枯——那些万骨,可有姓名?可有家人?在娘娘眼中,只是数字?” 娘娘不悦,泼下茶盏,起身离去。 “与汝,不必再谈了。” 宴如是不愿舍弃,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娘娘!没有小爱的大爱,不过是虚妄!娘娘有大爱,可救得了谁?护得了谁?还是只能高高在上,受人膜拜?” “你——” 王母娘娘震怒回首,宴如是直视她:“娘娘,无意冲撞。我只是在问,这样的秩序,真的对吗?”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仙乐戛然而止,仙侍金童皆噤若寒蝉。 王母娘娘强压愠意,凤目微阖,深吸了一口气。须臾间,她敛下怒火,威仪复归,如静水流深不显波澜,再缓缓开口:“宴如是,汝身为至宝,体内存有先天本源一炁,这是你的底气。可纵然如此,你如今在瑶池金殿,口出狂言,挑战天庭秩序,亦罪不容诛。” 宴如是却道:“不。我只是为一个旧人,问娘娘这个问题。” 话音落下,只见宴如是背后陡然有凤啼,如同背后的身影猝然烧起无尽烈火,烈火成形,一只巨大的凤凰,出现在这宫殿中! 殿内无人不屏息凝神,瞪目看向凤凰——即便是王母娘娘。 凤凰似乎笑了,遂向王母娘娘口吐人言:“娘娘,再次看见我,很是惊讶吗?我好歹也是个神。而我也借玄镜之口提醒您多次了,有信徒,便不会死。如你,如我。 “上重天二司,女娲石玄镜,还有那曾被凤族战神拯救过的千千万神兵,都是我的信徒。” 与此同时,宴如是亦抬起脸,直视王母娘娘。她开口,声音与凤凰戏笑合二为一。 “娘娘,此刻,我并非仅以我的身份,而是以凤凰身份,以新的秩序,进入九重天。” * 游扶桑踏入山海境裂缝中时,预想里无尽的坠落不曾袭来,先前还在命她与宴如是做出抉择的神明伸手接住了她。 游扶桑听那神明道:“王母娘娘,我向你要的人,我带走了。” 王母似乎没有回话。 于是,怀抱着游扶桑的神明又叹道:“第七片花瓣儿了……真是可怜。” 尔后,游扶桑只觉略有颠簸,再次醒来,已晨光初透。 游扶桑醒在一座白石的屋舍,白石似是九天玄玉;床榻是千年沉香木,帐幔是天蚕丝,轻如烟雾却华贵无比,最新奇的,是床头摆着的一座巴掌大小假山,小山洁白,山上有无色的瀑布飞流直下,水声潺潺,让人心神宁静。 游扶桑走下床塌,殿内铺着云锦地毯,四周立着翡翠屏风,她从窗外看出去,一池春水碧如翡翠,池中游着七色的锦鲤,池边种着四海八荒移来的奇花异草,昆仑雪莲、扶桑火树、蓬莱仙芝……水中有座小亭,亭顶琉璃瓦,亭外立着汉白玉的栏杆,栏上镶嵌夜明珠。 游扶桑走了出去。 这原是一座水榭院落,屋檐下垂着串串晶石风铃,微风吹过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如天籁。亭下有一片紫色竹林,在风中摇摆时发出钟磬清音。 真真仙境。 游扶桑心驰神往,走进竹林,见到不远处又有一株桃树。桃树非粉,而有雪白,淡紫,鹅黄。树下有一口井,井水清澈见底,游扶桑望着泉水,仿似有一个声音正与她说,这水,是从九天之上引下来的。 “喜欢吗?”那个声音继续说,“以后你便在这里住下吧?” 游扶桑一惊,回过身,只见一位身着素色罗衫的神明。一头青丝如墨如瀑,垂至腰际,肤色温润,透着淡淡光泽,如同月光洒在白玉上;她眉如远山,唇若丹桃,眼似秋水,不悲不喜。 游扶桑不知她的名字,却下意识觉得眼前的神明应当便是造物主的模样,有一种静谧的美,又极深邃。 “倘若你愿意留下来,大约是服侍吾起居……但吾也不会要求太多,只期你在天光落下,不,便当是你们凡间的‘晌午时分’之前,都待在吾九重院落之间……” 不论神明再提出如何要求,游扶桑一股脑儿:“好,”她说,“我想留在这里。” 于是九重天上,女娲娘娘身边又多了一位小仙。 晨光熹微,小仙为娘娘整理衣裳,小心翼翼地展开素色罗衣,料子轻薄如蝉翼,却又韧如天丝。辰时,娘娘醒来,总是那副慵懒的模样,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小仙为她梳理长发。 用过早膳,娘娘在庭中小憩,小仙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娘娘闭着双目,手指垂下,轻抚花草。偶尔有仙鹤掠过,娘娘睁开眼,目光追随着它们远去的身影,久久沉思。小仙于是也盯那仙鹤,目光随之而去。 约是天光盛起了,小仙为娘娘点上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烟雾飘渺。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 娘娘身边不止一位小仙,旁的仙子见了这新的小仙,都很新奇。一传十,十传百,将小仙的过往翻了个底朝天,却也所知甚少。她们只知,此小仙曾是个凡间修士,修为久未突破,天人五衰之时,她吐出最后一片花瓣,正倒在女娲娘娘的怀中。 而据小仙所言,她从前体内有女娲石,如此,才被娘娘救下了。 “真是羡慕……”“嗳,小仙,小仙,凡间长什么样子?” 小仙只说:“并不比九重天差。” 日子又过去几天,正是花神日,女娲娘娘要去某个神君的桃源赏花,小仙于是一同前往。 她们到时,各路神仙早已聚集,娘娘与众神谈笑风生,小仙便静静守在她的身侧。 正说话间,忽然有神仙指着不远处:“看,那是新来的神君。” 小仙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袭火红衣衫翩然而至,那人看起来极为年轻,面容白皙,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淡漠。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自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穿得火红明艳,却分明很冷,即便面对百花齐放,亦淡淡提不起兴致似的。 “听说这新晋的神君,道行颇深。体内有一炁,在人间,又有八千八百八十八座神殿。”“这么厉害!”“我倒是听说,她常常顶撞王母娘娘……” “她是什么神?” “钟山凤凰神。” “凤凰!?……”“嘘。肃静,清静。” 众神窃窃私语,小仙也瞥去一眼,她总觉得,那神君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孤寂,一人独自走在花径上,却不观赏,仿佛这满园的繁花盛景,全然与她无关。 “小小新神,年轻着呢。”“……说是凤凰神,穿得这么好看,居然这么冷。”…… 不知是神仙们愈发大声,或是觉察到了小仙直直的目光,凤凰神径直向她们望过来。 那眼神尤其凌厉,却在触及小仙面庞时,缓缓一惊。 仿若隔着九重天阙、斗转星移、死生轮回、因果定数——隔着千言万语——她只看向了她。 一风杳杳,吹开她二人的鬓发。 于是这桃源仙境里,即是花神牡丹,亦失了颜色。 小仙微怔,即低下了眼。 女娲娘娘也朝那边看去,目光停留了片刻,尔后又转回身来,长长的衣袖挡在小仙身形与凤凰神之间。娘娘的神情没什么特别的,依旧那般温和从容。 可在此之后赏花,即便周围再有众神簇拥,小仙仍觉得有一束灼灼目光,快要将她盯穿了。 这让小仙亦心不在焉,赏花也未赏出个名堂来。直至那日赏花末尾,如同从前如何冲撞王母娘娘一般,这凤凰新神,又冲撞了女娲娘娘。 凤凰新神要向女娲要人,要她身边这位小仙。 女娲娘娘只道:“这小仙,还是吾从王母娘娘身边讨来的。你要她,她却不一定情愿,吾要问一问她。” 女娲看过来,小仙更低下脑袋,不敢去碰凤凰神的目光,“我……我并不认识什么凤凰神。” 女娲娘娘于是道:“怎么办?她似乎并不情愿。”不等凤凰神再说什么,女娲娘娘笑着与她寒暄, “我听说,凤凰火又烧了半边瑶池,可是你的功劳?……” 那日花神节后,小仙依旧待在女娲娘娘身边,女娲娘娘的院落却多了一名常客。 钟山凤凰神总是天未亮便来,天光彻底落尽才离开。她来了,也不说话,静静看着小仙斟茶。 是以云阙中,女娲常常以此戏谑。 小仙不胜其烦,偶尔不悦:“我真的……不认识她。” 女娲娘娘笑着看着她,眉眼弯弯地,唤了一声,“扶桑。” 小仙这才停下手中清茶的动作。 流水潺潺,假山飞云。 之后的很久,二人都没有说话。 直至茶水晾得彻底,小仙才道:“女娲娘娘,其实在山海境,我早知道,两个人都能活。能让女娲娘娘亲自前来,必是有转机的。我本想与她合力冲向你——因我知晓,除去您给的两种选择,一定还有第三种,那就是共同冲向光点,”游扶桑缓缓说道,“况且,那骨龙提醒过我们,直至最后,都不可分开相握的手,要信任彼此…… “是宴如是没做到。” 游扶桑呢喃,“……是宴如是,先松开了我的手。” 女娲娘娘静静看着她:“你在惩罚她。” 游扶桑摇头:“没有想过要惩罚谁,只是一个教训。否则这次之后,她依旧是生生死死,反反复复,永无尽头。” 女娲娘娘于是无奈一笑:“好罢。既然如此,确要足够刻骨铭心,必让她知晓,总是牺牲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而她身边之人……也会很沉痛的。” 游扶桑徐徐一挥手,凉透的茶水轻轻倒在了桃树下,桃树泛起不同的颜色,光晕慢慢晕染开来。 “嗯,是这么一个道理。”游扶桑道。 第186章 千载仙人骨(七) ◎凤凰神◎ 二月十五花神节。 二月十六,九重院落中,游扶桑一身青衣,坐在云台上细细收拾织锦,忽然感觉有人在看她。抬头一望,只见远处祥云缭绕中,有一抹火红色的身影一闪即逝。 那人退至桃花树下,手中捧着一卷书简,却半天没翻一页。 游扶桑故意把动静放得响些,那人立刻装模作样地低头看书。 真的以为她没发现吗? 游扶桑很是无奈,很快收拾好织锦,匆匆离开了。 二月十七。 晨起时分,游扶桑被差去荷花池取荷露。 当她提着玉壶行至荷花池,便看见有人坐在凉亭里品茶,不是女娲娘娘,而是那位凤凰神君。 品茶就品茶,偏偏选了正对着荷花池的位置,游扶桑每采一滴露水,她便要佯作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 游扶桑装作什么都未察觉,专心致志地采着露水。 等她采完,凤凰神君那杯茶还是满的。 二月廿日。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游扶桑在藏书阁替娘娘整理古籍,她然也来了,还煞有介事地问游扶桑,说她要看什么,《太古神话》。 “没有这样的书。” 游扶桑别过脸,并不看她,冷冷道。 “那我就要你手上这本。”凤凰神君十分固执。 游扶桑于是将书丢给她了,一本绝对枯燥乏味的古旧典籍,且此书经过天水浸泡,细小的字在书页中沉浮,错乱,如鱼游在海洋,连女娲娘娘看了都头晕。 果然,凤凰神君才翻了几页,翻不动了。 但即便如此,神君捧着书,坐在藏书阁里,一坐就是半日。 不过书页没翻几页,眼睛却时不时往游扶桑这边瞟。 游扶桑故意把书摆得哗啦作响。 凤凰神君立刻正襟危坐,装得一本正经。 游扶桑于是又收回眼。 无趣。 游扶桑懒得拆穿她,继续做自己的事。 ——忽然,红木书架上方传来轻微的响动。还未等游扶桑抬头,一个温热的身体就贴了过来,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当心!” 凤凰神君的声音近在游扶桑咫尺,带着明显的紧张。游扶桑抬头,看见一卷厚重的古籍正好落在神君的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神君也闷哼一声。 ——倘若神君未出手,游扶桑必然脑袋开花。 如今古籍掉在地上,也是咣当一声巨响。 神君却没有松开游扶桑。 游扶桑于是提醒道:“你可以松手了。” 游扶桑的语气很淡,平静如水,不道谢也不道歉,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神君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她;神君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游扶桑的腰,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呼吸打在她颈间,近到可渡温度。 “对不起……”神君慌忙想要退开,却大抵太过紧张,脚步不稳,反而将游扶桑撞向了书架。 游扶桑的后背抵着书架,神君则以手掌下意识地垫在她腰后,生怕撞疼,另一只手撑在游扶桑身侧的书架上,远远看去,她们仿似在相拥。 她们的距离近到,游扶桑能看清对方眼中的慌乱和紧张,还有那种深藏的,莫名的渴望。 可游扶桑的神色依旧淡淡。她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波澜:“神君这又是在做什么?” 年轻的神君一副白皙的脸瞬间红了,她想要后退,却退无可退。 眼前,游扶桑也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反应。 “我、我不是故意的。”神君结结巴巴地解释,“刚才那书要砸到你,我只是……” “哦。”游扶桑于是应了一声。 神君更慌了,手忙脚乱想要离开,可是姿势太过暧昧,她才越发手足无措。 “你、你没事吧?”神君又问,“有没有撞到哪里?” “无。”游扶桑别过目光,回答简洁至极。 神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那就好……” 她们于是这般僵持着,神君不敢动,游扶桑没有主动触碰她,推开她。 游扶桑能听到神君的心跳声,急促而慌乱,咚咚,咚咚,跳得比藏书阁里噼里啪啦的烛火更快。 过了一会儿,游扶桑终于冷冷推开她,开了口,语气依然平静:“多谢相救,不过下一次,还请保持距离。” 说罢,游扶桑整理了一下衣裳,神色依旧淡漠,她没继续说下去,可神君分明能听懂她的话外音:当然,如果能不来九重院落,便更好了。 神君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里有挣扎与痛苦,光芒彻底暗淡下去。 “……是我多事,唐突了仙子。”她轻轻说道。 游扶桑已下了逐客令:“若无旁的事情,神君请离开吧,小仙还要继续收拾书簿。” 神君未有应答,而在原地站了很久,游扶桑能感觉到那份灼热而痛苦的视线,却始终没有回头。 再之后,游扶桑自行离开,也不知离开的时候,那神君是否还在藏书阁中。 二月廿一。 游扶桑本以为今日凤凰神君是不会来的,可在辰时,还是见到了那袭火红的罗衣。 神君送了一盒七彩的云糕来,说是赔罪。 游扶桑没有收,只道:“神君心意领了。” 神君于是变戏法儿地又摸出一盒,说是给女娲娘娘的贡品。 娘娘的贡品,游扶桑倒不能不收了,她只好接过来,神君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一下又躲回去。 游扶桑将手缩回袖子,端着礼盒,便匆匆离开了。 游扶桑将糕点递给正在休憩的女娲娘娘,娘娘只是道:“这是给你的。” 游扶桑问:“娘娘不要?” 娘娘没回话。 游扶桑于是道:“那便拿去喂锦鲤吧。” 娘娘提醒:“她还没离开呢。” 游扶桑道:“就是故意喂给她看。” “唉。”娘娘失笑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游扶桑抱着糕点盒抱到锦鲤池边,神君果然跟过来。游扶桑将糕点掰开,一点一点喂给肥锦鲤,神君托着腮坐在荷花池对岸,也不知是在看锦鲤,糕点,还是喂糕点的人。 游扶桑并没有抬头,自始至终,也不知道神君是什么神色。 三月初八。 今日倒是很好笑。 游扶桑奉命去采摘晨露,远远便看见她在那里“赏花”。游扶桑走过去,神君忽然开口:“这梅花开得真好。” 游扶桑头也不抬:“神君,如今是春日,梅花早就谢了。” 神君愣了下,讪讪道:“哦,哦,我说的是……这桃花。这桃花开得真好。” 游扶桑举起采摘露水的小壶,面不改色道:“神君慧眼,这‘桃花’确实不错。” 神君的脸显然红了起来,仿似很是受用。 游扶桑只在心里道:不过,这不是梨花吗? 三月初九。 今日神君带来一束桃花,说是路过桃园折的,觉得好看,想送给小仙。 桃花粉白相间,粉色娇嫩,白色如雪淡雅清香,确实是好花。 神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又问:“你觉得如何?” 游扶桑没接,瞥一眼花儿:“不错。” 神君的眼中随即闪过一丝雀跃:“你真的喜欢?” 游扶桑无话。 神君又问:“你会收下吗?” 游扶桑却想:怎么又是送花?真是没新意。从前蓬山上用过的招术再用一遍,游扶桑早就不会上当了。 游扶桑于是道:“不会。是否收下一束花,不仅要看花是不是好花,还要看送花的人是不是好人。”她将花束推回神君手边,“我不会收你的花。” 她说完这话,神君愣住了。 游扶桑装作没发觉,径自离开了。 三月廿二。 这一日下雨了。 游扶桑正要从云台回女娲娘娘的九重院落,忽然天色骤变,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 上重天的雨很冷,游扶桑急忙躲到附近的屋檐下避雨,轻拍着衣裳上的水珠。 一抬头,恍然看见,神君也站在对面的回廊里。神君火红色的长衫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洇成深红,让她看起来不像一团明丽的火,而好似快要熄灭;发丝也有些散乱,却依然挺直着背脊。 两人隔着雨帘相望,谁也没说话。 雨珠顺着屋檐滴下来,滴答滴答的,在青石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花。 游扶桑静静地站在回廊里,任由微风带着雨丝拂过面颊。 神君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雨势渐大,天地间一片迷蒙,雨声如帘。 神君仍旧望着她,眼中情绪复杂。 雨水模糊了她的身影,却模糊不了那种深沉的痛楚。 游扶桑不想面对那样的眼神。 雨渐渐小了,从滂沱变成了细密的丝线,游扶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准备离开。 她知道,她身后,神君还站在原地,任由雨丝打湿衣裳,眼神空洞地望向她离去。 有某一刻,游扶桑差点想要回头。 但她还是离开了。 脚步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清脆,游扶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身后陡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踩着积水,溅起一片水花。 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游扶桑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温热的身体就从背后撞了过来,抱住了她。 “别走……” 宴如是的声音带着颤抖,双臂紧紧环绕着游扶桑的腰,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 雨水顺着宴如是的发丝滴落,打在游扶桑的肩膀上,冰凉的水珠混合着身体的温度,让游扶桑霎时僵硬。 游扶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剧烈的心跳,透过她二人俱是湿透的衣裳,贴紧了游扶桑的后背。宴如是的呼吸急促而炙热,喷洒在游扶桑的颈间,带着显然的焦虑和绝望。 “你……你放开我。” 游扶桑的声音依然冷静,身体却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宴如是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游扶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腰间收紧,那么重地揉住她,似是要将她融进身体里。 “我不放,”宴如是的声音哑得可怕,“师姐,你又不要我了……你又不要我了……” 雨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裳,火红色的长衫紧贴着游扶桑的身体,透过薄薄的布料,游扶桑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起伏,肌理在雨水里变得更加柔软滑腻,也更加紧绷。 “你疯了。”游扶桑试图挣脱,但宴如是紧紧箍着她,丝毫不让。 “是,我疯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嘲,“是师姐把我逼疯的。” 又委屈道,“因为师姐真的不要我了……” 宴如是的唇轻轻贴在游扶桑耳边,温热的气息让游扶桑头皮发麻。雨水顺着二人交缠的身体流淌,分不清哪里是对方的体温,哪里是雨水的冰凉。 “曾经,师姐问我,去救所谓的天下,还是救师姐,我选了天下……”宴如是的声音变得轻柔,带着哀求,“那时我便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弃师姐而去……师姐,你原谅我……我总是比你慢一步懂得一些道理……而那些道理的代价,又总是太大……” 宴如是抱得越来越近,仿若一松懈,游扶桑便会逃走。 如这一整个月,在上重天。 游扶桑只得道:“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开!”宴如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怀抱变得更加紧绷。游扶桑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肩膀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师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宴如是的声音带着绝望,闭上双眼,细细啄着游扶桑颈后,颤抖地轻吻,“师姐曾问我,让我在‘天下’与‘师姐’之中做抉择,是以我以为,师姐,师姐只是想让我在这之间,选择师姐……我明白,不,我以为我明白了,所以在山海境时,我想向师姐证明,不论何种境遇,我一定会最先选择师姐,即便是牺牲我自己……” 分明在亲吻,游扶桑亦未挣脱她,她却哭得更凶了,“师姐,师姐,我真的有改正过,只是,如是总不聪慧,不知最根本所在……” 游扶桑于是闭上眼,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所以,现下,你知晓了么?” 知晓最根本所在了吗? 宴如是的怀抱微微松了松,但没有完全放开。“我知晓了。师姐是想告诉我……师姐是想告诉我……”她战栗道,“不仅爱身边人,也要自爱。我的性命,与你们、她们每一人的性命,都是一样轻重。” 最后一字落下,宴如是犹豫地松开手,推过游扶桑肩膀得以与她直视,脆弱问:“……是吗?师姐,我说得对吗?” 游扶桑垂眼,沉默地注视着她,没有说是,也不曾摇头。 宴如是凝望着对方被雨水浸湿的双唇,鬼使神差地,踮了踮脚,轻轻吻上去。 这一吻本该如蜻蜓点水,可当宴如是意识到游扶桑并不有抗拒之意,才越发大胆,本限于双唇的轻吻顿时便成渴求的索吻,她递出唇齿,撬开牙关,长驱直入地吻进去,时重时轻,一切水声皆被雨声所掩盖,宴如是总是越来越用力,便让对方腿软,渐渐在雨里站不稳。 游扶桑始料未及,却不愿意沉醉其中,微微后退,分开咫尺距离,微微喘起,唇齿间吐出一声:“够了。” 宴如是很受委屈地看着她:“师姐……” 游扶桑只有叹息:“是。”她在回答宴如是先前的问题,她道,“宴如是,你说得,是对的。宴如是,你太懂得怎么爱人,爱这世间,要将自己的一切奉献出去,却不懂得如何爱自己。” 第187章 千载仙人骨(终) ◎完结章·会有人永远记得你◎ 雨在某一刻停了。 远处,何处仙境古寺钟楼上撞向了暮鼓,九霄云外,訇訇作响,钟声悠远深沉,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雨停后的天光中。不知哪位神官出行,步辇窅然的声音穿破了雨帘。 近处,残留清透的雨水从屋檐滑落,落在玉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游扶桑所见,水珠在空中悬浮,折射出熠熠的光亮。 却亮不过咫尺间,爱人的眼。 刚停的雨,远山的雾,也都在那双眼里。 游扶桑问她:“这下知道错了?” 因了她笑,宴如是才变得雀跃,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又求饶似的说道:“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从此以后天大地大,师姐最大,师姐说什么我都会听,师姐让我往东我绝不向西,师姐有什么要求我一定一定都答应!” 游扶桑忍俊不禁:“贫嘴。” 宴如是乖乖笑了下,靠近来,“师姐,师姐,师姐!”她不厌其烦地唤,捧起游扶桑的手,拿湿漉漉的面颊蹭了蹭,讨巧可爱。方淋了雨,她们衣衫被雨水湿透,黏在身上,好不利爽。分明有法术,挥袖间便可蒸干衣裳,再次干燥如初——宴如是偏不。她带着撒娇意味地向游扶桑道:“师姐,我能回你的寝屋换一件干净的衣裳吗?” 游扶桑知她心思,看破不说破地摇了摇头。“你呀。”她牵起宴如是的手,“一起回去吧。” 也许是因为小雨,二人沿着青石小径,走回九重院落时,没遇见熟悉面孔。不相识的小仙见了神君要行礼,一低头,见着两人相扣的手,先是一愣,随后意味深长道:“神君真是持之以恒。” 其实也只有一个月。 但一个月二三十天,日日来,风吹雨打皆不动,总还是令人敬佩的。 宴如是点点头,耀武扬威地扬起自己的手,大有昭告天下的架势。 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眼睛却笑着。 到了游扶桑的寝屋,一片清雅檀香扑面而来,游扶桑点了暖烛,为宴如是宽去外袍,又拿来擦拭的帕子,浸着温水,为她拭去雨痕,动作很轻:“小心寒气入体,会着了凉。” 其实她也不知神仙会不会受寒着凉。 宴如是则乖乖道:“师姐也是。” 宴如是任由游扶桑宽下衣物,再抬起手,解开的却是游扶桑衣上腰带。 游扶桑一惊,下意识要躲:“你……” 宴如是拉近她的衣带,“只我的衣衫落成这般算什么样子,再说,”她十分委屈问,“师姐不也浑身湿透吗?” 四目相对的刹那,游扶桑心里有什么动了一下,仿似春天里第一朵花蕾悄悄绽开,于是生起了一簇小小的风,从胸口一直蔓延到指尖。 她于是抬起手,轻抚宴如是的脸颊,指尖拂过还带着雨水的肌肤。 宴如是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眼中有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显然也动了情。 游扶桑靠近她,宴如是于是将眼睛慢慢闭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雨滴从她的发梢滑落,滴在游扶桑的手背上,很凉,很浅,如宴如是近在咫尺的呼吸。游扶桑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和她自己的一样,都快得不像话。 许久没有触碰彼此,居然有些生疏。缓缓躺倒在榻上时,宴如是的手勾着游扶桑脖颈,头微微扬起了,眼向上眺,还有些盈盈无措与紧张。 气息轻呵出来,洒在游扶桑颈窝,似桃花轻轻落在此处般轻柔。 游扶桑神色一动,忽而将宴如是从榻间抱起,置于台边。 台上有前几日神君送来的桃花,粉与白相间,栩栩如生,此刻安静地绽开在衣衫不整的神君的背后。 游扶桑便采去那桃花,指埋进去,寻找到蕊。 吻也落下去,一点一点,向下,最后一吻落在小腹之下,久久徘徊,停留。 次次雨打落花去。翻覆过后,气息未定,宴如是枕靠在游扶桑怀中,只是轻轻抚摸着游扶桑的眉眼,静静看着她:“师姐,其实我很怕……怕你真的不理我了。我总是犯错,你又总是原谅我。师姐,你真好。” 游扶桑低下眼,刮了刮宴如是鼻尖,甜溺一笑,有意哄她:“知错便改,如是也是好孩子。” 游扶桑站起身,去取干净的里衣,搭在宴如是身上,宴如是却不急着穿,只是轻声问:“师姐搬来钟山吗?” 游扶桑微愣,似乎有些犹豫:“仍有些舍不得娘娘这边九重院落……” 岂料宴如是立即道:“那我也搬来师姐身边,也作服侍女娲娘娘起居的小仙!” 游扶桑惊讶:“真的么?” 宴如是好好穿起衣衫:“真的呀!” 游扶桑想了想:“堂堂钟山凤凰神,来做服侍女娲娘娘起居的小仙侍,会不会不好?” 宴如是问:“有什么不好?” 在她眼里,能和师姐在一块儿的,都是好的。 游扶桑真是被她打败了,回过身整了整衣裳,无奈道:“我说笑的。我是想与你一同回钟山的。” 游扶桑都没去过钟山呢,也不知是什么风景。凤凰神的领地,应当也是风景靓丽吧? 宴如是喜上眉梢,几乎从榻上跃起,但忽想到什么,又耷拉下去:“女娲娘娘会不会不同意?”不过,她向来乐天派,一下又咬定了主意,“倘若她不同意,我就跪在她面前,求七天七夜,烦死她!……” 半盏茶后,宴如是兴致冲冲地拉着游扶桑向娘娘寝宫走。 可将及娘娘院落,还未进门,遥遥听见一句,“允了。” 宴如是大惊:“她怎么知道?” 游扶桑道:“娘娘什么都知道。” 宴如是问:“这次娘娘不过问你意向了?” 游扶桑还是那句:“娘娘什么都知道。” 说罢,游扶桑向娘娘声音的方向深深鞠躬,缓缓跪下去,“女娲娘娘出手相助与收留的恩情,扶桑感激涕零,没齿不忘。” 娘娘寝殿内,女娲娘娘正坐在窗前,她闻言,手中的梳子微微一顿,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居然闪烁几分不舍的光芒。 娘娘道:“扶桑,倒也不用谢,你的茶水便是谢礼。王母没有说错,你泡的流光飞逝茶,确是不俗。今后你与凤凰神君一同回钟山吗?吾倒是想来常常来做客了。” 宴如是于是作揖道:“自是欢迎。钟山有娘娘光临,必然蓬荜生辉。” 娘娘于是笑了。 娘娘从院落中走出来。临别前,她对游扶桑道:“你和玄镜相处不错,她是我的孩子,于是你也是我的孩子。母女之间,确没什么好道谢。只是有一点,我忘了问你,或说忘了问你二人,你们曾经沾染过魔气……这一点,王母很介意,她身边那些老古板们也许也会介意。倘若她们问起来……” 游扶桑淡淡道:“即便入魔,经历再多,我即是我。” 女娲似乎一愣,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 “……好。你有你的主意,这真的很好。” 游扶桑恭敬辞别,“我与神君在钟山,研制新茶,届时必邀娘娘共赏。” * 九天之上,云海茫茫。 钟山是一座悬浮此中的青白玉山,高耸入云,峰峦叠嶂,山石表面泛着淡淡的银辉。 她们披星戴月赶回山中,夜色已深。 银河环绕,星辰点点,仿若无数颗夜明珠散落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时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山间留下道道光痕。山腰处飘浮着朵朵白云,轻柔如絮,时聚时散,那里有一处高楼。 “师姐,那是明月相思楼。”宴如是介绍道。 楼身通体由天青色的琉璃瓦和白玉石柱构成,光芒柔和而神秘;楼顶覆盖琉璃瓦,有如龙鳞,每一片皆镶嵌细小的星辰石,夜晚时分,楼顶便如繁星点点,仿佛星空。 楼阁之外,檐下风铃偶尔无风自动,亭台楼阁漂浮于云雾之上,流水环绕,花开不败。楼阁内四面回廊宽阔,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阑杆由汉白玉雕成,雕刻图案精美绝伦,栩栩如生。游扶桑走在其中,不住惊叹,果真是上重天才会有的楼宇。 宴如是邀她进入楼内,地面由一整块巨大的月光石铺成,平滑如镜,四面是透明的琉璃窗,可俯瞰钟山之下,天色与星月。 “师姐,还有上一层。” 游扶桑于是随着她,沿着长长的白玉阶梯,走上高台。 那是观月台。 宴如是道:“明月在上,此处相思。”她指着观月台中央那一口清泉,“此泉亦为‘相思’。” 相思泉泉水清澈见底,水面如镜;泉边种着一株千年桂花树,花开时节,香飘九天,如同嫦娥月宫。 不过,游扶桑一路走来,却不见旁人人影,不由得问:“偌大钟山,只你一人住?” 宴如是立即皱眉叹气,道:“师姐不在,再多人也没用。” 游扶桑:“我以为,你也会像娘娘那样找些人来服侍。” 宴如是只问:“若有了旁人,师姐不会不自在?” 游扶桑轻轻笑:“随你喜好。” 宴如是立即问:“师姐的喜好呢?师姐喜静,还是觉得人多些热闹呢?” “问我做什么……” “师姐也是钟山的主人。”宴如是道,手臂勾了游扶桑脖颈,徐徐褪下外衫,“只不过……” “怎么?” 宴如是故作柔弱,倒在她身上:“只不过,自我来了上重天,也有神职,要在涅槃司掌管轮回复生等神通法术,又要监督天雷天火降罚执行,还要裁决大小战事,还要参与上重天这个那个议事,同时还有凤族事宜,负责找到前一任凤凰战神失落在外的凤凰血脉……我有这么多这么多麻烦事,见到师姐后,全忘了个干净,专跑去女娲娘娘的院落找师姐了。如今旁的神官越催越紧,呜呜……” 游扶桑反笑:“神君渎职,可别怪罪上我。” 宴如是可怜巴巴看向她:“才没有怪师姐!但能不能恳请师姐,帮本神君捏捏肩膀,捏捏腰……” 游扶桑于是道:“神君是战神,我是小仙,能服侍好战神大人,是小仙的荣耀。” 捏了肩,捏了腰,宴如是还不够,指使游扶桑干这个干那个,直至天穹大白。 游扶桑这才躺回榻上,闭了眼,“我累了。小仙就寝了,神官去涅槃司罢。” 宴如是泪眼婆娑:“师姐在赶我走!” “正是。”游扶桑戏言,“快走吧,快走吧。” 宴如是站在镜前整理戎装,神思随着氤氲的香气飘荡一会儿,回头去看游扶桑,发觉她侧卧在榻上,手支着面颊,也在看她。 宴如是于是道:“师姐虽暂是小仙,却也有成为神官的法子。既是神官,便要有神职,不知师姐有什么想做的呢?” 游扶桑居然说:“没什么想做的。”不过好奇。“有什么法子能让小仙便成神官的?” 宴如是道:“天庭科举,下界历练,功德积累,职能考核,修为突破。当然,也有世代传承,神职世袭,抑或……与现任神官结为道侣,可获配偶神职。”宴如是站到榻边,跪下身,与游扶桑平视,“最后一个听起来最容易,对不对?师姐,我们的道侣结成之期就定在四月初二,好不好?” 那不就是十天后?真是着急。 而且,可一点儿不容易。倘若游扶桑拿到宴如是的配偶神职,那便也是任职涅槃司、监督天罚执行、裁决大小战事、参与议事、寻找上一任战神失落的血脉…… 游扶桑自觉干不了。 她于是闲闲侧过脸,捡了两个旁的选择:“下界历练,修为突破,听起来倒是不错。” 宴如是大为受伤:“师姐不想与我结成道侣!?” 游扶桑道:“只是不想通过这个方式获得。” 宴如是道:“好吧,我明白。” 游扶桑问:“下界历练,一般是历练什么呢?” 宴如是:“这我不知。今日经过上天门,我可去问问。” 游扶桑:“有劳。” 宴如是泪眼婆娑:“师姐,你怎么与我说这种见外话?” 游扶桑哈哈一笑,“去。”其实升神职这一事,游扶桑并不那么心急;她向来是个无所谓的性子,总想,等在钟山待腻了再说吧。 可是和宴如是在一起,她怎么也不会腻。 而她们,也还有那么漫长的年岁可以消磨。 * 一万年后,游扶桑仍在钟山。 宴如是仍在涅槃司,勤勤恳恳任战神一职。 游扶桑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她琢磨万年,也未想好神职,那日宴如是起身整理衣物,临去涅槃司之前,忽而突发奇想,对游扶桑道:“不然师姐便司‘惰’,掌管世间所有懒惰之人……” 榻上,游扶桑懒洋洋问:“司了,尔后呢?” 宴如是对着镜子吐吐舌头,目光却透过镜子看着榻上之人:“我也不知了。” 毕竟宴如是并不是懒惰的人。 凤凰战神作息稳定,日日繁忙,实乃上重天业界劳模。 反观游扶桑,每日睡到饱,便去钟山背后养花弄草。 是了,钟山已种上一片花海,还有一个茶叶圃。 凡间草木,一年一花一结果,至多三年也有了果实,在上重天却总是千年起步,万年不止。譬如碧落忘忧草,叶片如翡翠般晶莹,千年露芽,万年初绽,三万年才得圆满。 好在游扶桑总是很有耐心。 看着这些仙草灵花在岁月中缓缓成长,也算一种独特的修行。 另一日,宴如是又突发奇想:“师姐,不如你在上重天开辟一道新职,名为‘茶司’,掌管一切新茶制品,如何?便说,扶桑之茶,为上重天娘娘严格选品,无人可错过,无人可抵抗。” 此话不假。 这万年,除去从前流光飞逝,游扶桑又泡出‘日暮天青’、‘听松啜雨’、‘朝霞引梦’、‘月落天光’等等上重天名茶。这一万年,光是为了游扶桑泡的新茶,女娲娘娘便来了钟山近三千次;就连久有嫌隙的王母娘娘也没忍住,硬是将蟠桃宴后小歇定在了钟山,领着众人来喝茶。秉持怒不责众,游扶桑为她泡茶,甚至还研制新品,‘瑶池轻雪’。 “扶桑之茶,嫦娥仙子品后,忘却广寒宫中千年孤寂,笑靥如花;太白金星饮毕,诗兴大发,一夜写就传世神作《天河赋》;就连素来严肃太上老君,也在品茗后露出难得的笑容,炼丹房中飘出阵阵花香。 “并且,此茶清心明志,涤荡心尘。传说某某神仙母女不和时,共饮一壶,瞬间化解恩怨;某某战神与某某神君宿怨深重,却因同品此茶,握手言和,再无争端。 “更有甚者,上重天两大部户——雷雨与风火素来不睦,主事神君各饮一杯,竟能促膝长谈,化干戈为玉帛。自此天际祥和,再无争斗。 “可见,一壶清茶定乾坤,实属扶桑仙品,”宴如是嬉笑着做出手势,却分明十分正色,认真严肃说道,“天人和谐,始于一盏好茶。” 游扶桑失笑:“你滚。” 斗嘴累了,摘茶泡茶累了,游扶桑倚靠在榻沿。 烛火如豆,映照雕花檀木屏风,宴如是拿着小人书,又拿流光异彩珠往屏风上一照。 于是书中的故事都成了屏风上的皮影戏。 拿书换作皮影戏,是上重天常见的仙术把戏,神明上仙以此消磨时光。 “这是谁?这个红衣服的是不是喜欢那个黄头绳的?”皮影戏的人脸都很模糊,看五官几乎认不出名字,宴如是只能依靠颜色辨认,“还有这个白衣服背青剑的……棒打鸳鸯,真坏。” 游扶桑道:“观棋不语。认真看。” “哦。”宴如是撇撇嘴。 小人书的故事里,背青剑的先打了红衣服的,又被一个紫衣服的打败了,红衣服乘胜追击,打败了青剑,耀武扬威地把黄头绳拐走了。 宴如是没忍住,又道:“看来这个红衣服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嘛!” 游扶桑蹙眉不语。 “然后黄头绳又害了红衣服……哎呀,这也不好吧!至少小红对小黄很好呀!” 游扶桑忍无可忍,上手捂住她的嘴。 观书不语! 之后的故事,人尽皆知了,小红死去又复生,才与小黄温存片刻,小黄为苍生大义舍生赴死。 死了一个,复生片刻,又死另一个。 看到这里,游扶桑忽然拨开异彩球,轻声道:“关于这个故事,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是什么?” 游扶桑道:“小黄并未死去,而是化身为凤凰战神,一箭射落九天狼月,从此她与相爱之人定居钟山,恩恩爱爱,永不分离。” 宴如是问:“为什么书里没有这些?” 游扶桑合上书:“一万年过去,凡人不知,仙人不语,使得书中的故事编纂有出入,这很正常。” 宴如是于是点点头,叹了口气,呆呆望着跳动的烛火,感慨道:“居然……都一万年过去了。”她皱了眉,似乎很是感伤,“师姐,再过一万年,还会有人记得这个故事吗?” 游扶桑于是笑了,轻轻抚摸她,与她交颈相吻:“我会记得的。” 温热的气息落在情人的颈侧,也像当年春风里初见,桃花落了满肩。 一万年过去,人间依旧很繁忙。喧嚣的马车驶过山川,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泥点儿,赶车人扬起鞭子,嘴里哼着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小调。马蹄声哒哒响,惊醒了树下瞌睡的红色狐狸。 红色狐狸跑到古树,一仰头,望向停在枝头的青鸟。 青鸟梳理翠绿的羽毛,并不睬她。良久,青鸟飞过九州,见远方的海面上,蛟龙潜入深海。蛟龙游过珊瑚礁,穿过海藻森林,最终来到那座昼夜颠倒的山海境。流水从玉阶上淌过,水珠晶莹剔透,骨龙在水晶床上安然沉睡,胸口随着呼吸,轻柔起伏。 地府里,孟婆佝偻着身子,手中的勺子在汤锅里慢慢搅动;她身前,前来的魂魄排成长队,有人不舍,有人麻木,有人悲痛。 孟婆默默地舀汤,递给她们,一碗又一碗。 凡间,剑修背着古剑,走过十万八千里路。她的衣衫早褪了色,眼神却依然坚定,剑心如磐石。每到一处,都停下来问路,问道,问心。 医修的银针在天光下闪闪发光。她轻抚病人的脉搏,眉头微蹙,思考药方。 田野,风吹拂过麦丛,金黄的麦浪翻滚。 穿着虎头鞋的小女孩在田埂上奔跑,手中拿着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糖浆,她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嘴里流淌开来。 女孩胸前,长命锁亦照耀天光。 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天光里,九重之上,钟山云雾飘渺。 钟山明月相思楼里,年轻的凤凰神君失落地问:再过一万年,还会有人记得这些故事吗? 我会一直记得的。 游扶桑笑着说道。 也会有人,一直,一直,一直—— 记得我们的。 【浮屠令·番外】 第188章 玄色乌鸦 ◎乌鸦飞走了◎ 1. 天下飞鸟千万种,乌鸦只是其中并不怎么起眼的一种。黑羽毛黑眼珠,叫起来又粗又哑,小孩子嫌弃它们不好看,大人们厌恶它们带来灾难。 不好看乌鸦认了——乌鸦的羽毛是五彩斑斓的黑,人类眼拙,看不出来,乌鸦不与她们计较——可人类那些灾难哪里是乌鸦带来的呢?乌鸦嗅见腐肉与阴谋的味道,于是来了,它们并不是带来灾难,而是预示灾难发生,好让人们避险。 人非但不逃,居然还怪罪起乌鸦来了! 真是愚蠢。 愚蠢! 其实人间还有一个词语是牝鸡司晨,意为母鸡代公鸡报晓,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公鸡一样叫出太阳;人们说这是不对的,总拿这个词语讽刺别人。 乌鸦于是觉得好笑:小小公鸡,居然以为太阳是自己叫出来的。 这么说来,人类以为太阳是公鸡叫出来的,又以为灾难是乌鸦带来的…… 如此可见,人类真是很蠢笨的。 乌鸦于是下定决心,不论是什么情况,用了仙术法术或者下辈子,它一定不要变成人! 2. 乌鸦的寿命很短,吃不饱,身不暖,十年已算长寿。 当这只乌鸦寿终正寝时,已是乌鸦之中的长老。 它躺在枯败的树枝上,举着爪子,用最后的力气,对乌鸦小辈讲述一个道理…… 人类是很蠢的! 不要……变成……人类…… 3. 其实人类蠢不蠢,要考虑的情况有很多。 因为人是种极其复杂的东西。 变成一个女婴的乌鸦睡在襁褓里,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不妙,不妙,她投胎的村子是远近闻名的光棍村,村里最高的石头楼是一座弃婴塔。 乌鸦想:完蛋。 果然她被丢掉了。 乌鸦滚在草丛里,不对,应说是女婴滚在草丛里,哪儿也去不了。她从前是靠飞的,如今四脚爬,怎么爬得走? 更别说她没喝奶,没力气,手脚又短。 她于是在阡陌旁躺了一会儿,天渐渐冷,没有行人经过。 乌鸦再一次感受到死亡降临。她想起上一世,活了十一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乌鸦才慢慢没了叫声。 而眼前这一世好像也会很短暂呢。 不过—— 运气不错的是,有三个好心的陌生人出现在道旁。 三个“好心”的“魔修”。 魔修是真的魔修,好心也是真的好心,不是庚盈在嘲讽—— 对了,那三个魔修给她取名“庚盈”。 魔修救下庚盈,放了一把火,村子烧了起来。 那三个魔修,最年长的那个很温柔,另外两个少年一个看起来很冷,另一个看起来很苦。 火势越来越大。月上重天时,又渐渐熄了。 那个看起来很苦的少年说,我要带走这个孩子。她和我一样,都是丧家之犬。 庚盈于是忽然不明白了:你不是人吗?为什么说自己是狗呢?那我呢?难道我没有投胎成人,而是成了小狗了? 但她也不怎么会说话,一开口,小手挥起来,只会说:“扶桑、抱。” 4. 魔修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庚盈觉得,把她捡走的那三个人其实是极好的。 她们待她很好,说话好听,也讲道理,教她读书写字(这个她不爱做),甚至非常细心地教导庚盈杀人(这个她很喜欢)。 魔修总是要杀人的,不过,也不是杀了人就是坏人了,庚盈可以挺起胸膛,非常骄傲地说,她也是杀了很多坏人的。 5. 比起知晓仁义礼智怎么书写,庚盈更关心眼前这具尸体该怎么处理。 憎恨丈夫的樵妇终于痛下杀手,血溅三尺,却不知如何将这脑满肥肠的尸体处理掉。这样一具全是肥肉的尸身,大约需要两头猪……不,不,分散成七块,给七头猪去食用,吃上一夜,第二日黎明,渣也不剩。 樵妇终于下定决心,附近的养猪场只是几里地,她只需要拿推樵木的车,将丈夫的尸身搬到那边……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这要紧关头,村里居然有人举着火把过来了! 樵妇到底是个凡人,一下慌了手脚,木车咣当砸在地上,那些举着火把的人立即循声望过来:“老张!老李!你们在做什么?” 樵妇剧烈地颤抖起来,可比那些举着火把的村民更先来到的,是庚盈。 庚盈先出手向已死的男人甩出长针,插在天灵盖上。她是想,先让尸体染上魔气,这样官府来到不会起疑,立即就能归罪于魔修。可又怕那些村民认不得魔气,以为这银针是凡人的绣花针,那这樵妇说不定仍要遭殃。电光石火里沉思,庚盈抛出一捆细绳,将这死人往自己方向拖来几尺:“这具尸体,我收走了!” 樵妇呆住了。这也许也是她这一生第一次见到魔修,她很惊惧,不明所以,先前的颤抖并未停止,反而更大。 火把推开了樵门。 庚盈才不管自己吓到了人,依旧笑嘻嘻:“快走!别碍着你堂堂庚盈大人闪亮登场!” “啊——” 樵妇失声尖叫起来,“妖怪啊!” 庚盈有些生气,她在帮她,她怎么恩将仇报呢? 再说,她哪里像妖怪了?庚盈觉得自己明明长得很好看! 不过,庚盈并非那种发现自己好心被辜负便怒而反杀的人。她去做她已认定要做的事情,而不是一边做事一边等待对方道谢。 她无所谓樵妇对自己的诋毁,拖着尸体,在墙头跃起,跑开了。 半刻钟后,火把渐熄,庚盈用狗绳拖着男尸,在月光下三步一回头地走在乡间小路里。月光好静,她听见蝉鸣,吱吱,吱吱。其间男尸的肠子掉出来好几次,庚盈都帮忙塞回去了。 这算做坏事吗? 不算吧。她只是收留了一具无家可归的尸体。拯救了一个樵妇。 总之庚盈是这么认为的。 可为什么魂魄飘飘荡荡到地府,阎罗瞪着她,翻开生死簿一看,摇头叹息:“心术不正,杀业重,口业重,恶贯满盈。此次投胎,必让她去做虫豸之类的低贱东西!” 我哪有这么坏? 庚盈不解。 正要丢下判令,忽然有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且慢!” 阎罗抬头一看,原来是判官。判官如观音慈目,合掌道:“这孩子是做错了事,但她一生实在很苦。可恨之人定有可怜之处,我观这孩子前世今生所在环境,其实她也不能变得更好。这不是她的错。 “甚至,阳间还有一位功德无量的修士愿意以愿力为她誊抄经文,想来,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坏孩子。”判官低首道,“还请阎罗王网开一面,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阎罗想了想,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既然判官大人求情,便不让她变成蠹虫了。但惩罚还是要有,让她每次投胎成人之间,都要再做一世乌鸦,且做乌鸦之时,要保留人的记忆和意识,好好反省。” 6. 唉,这一世又成了乌鸦。 黑羽毛黑眼珠,叫起来还是又粗又哑,但庚盈心里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世的一切。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记得旁人失望的眼神,记得那些被她伤害的人。 若说悔恨,其实庚盈并不怎么后悔。 她只是,有点儿想她们。 想那个有点苦的少年,有点冷的少年,还有那个说话温温柔柔的年长者。 也有点想那个替自己誊抄经文的修士呢。 但眼下庚盈只是一只乌鸦。 乌鸦飞到浮屠城上空,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她想哭,但乌鸦流不出眼泪。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她在城墙外守了很久,直到羽毛都变白了,眼睛也花了。 乌鸦再也飞不动了。 7. 身体忽然变得很轻。 她死了吗?要到第四世去了吗?还是仍在虚空混沌中呢?庚盈迷迷糊糊地,向着迷蒙之地走去。 她听见岳枵说道:“好孩子。” 再之后的事情她记不清了。 8. 不知道第几世,她终于又变成了人。 六岁之前,家里嬢嬢送了她一个长命锁,保她长命百岁。 但实在太不幸运,七岁那年末,疫灾突降人间。 怪病如野火燎原,蔓延开来。 城中百姓起初还能凭借城墙抵御,嬢嬢也带着她躲避。可疫病从内部爆发,防不胜防,街坊邻里转眼间便成了血口獠牙的恶鬼,追着昔日的亲朋好友撕咬。哭声、惨叫声、怪物的嘶吼声混成一片,宛如人间炼狱。 女孩紧紧攥着胸前的长命锁,躲在嬢嬢怀中瑟瑟发抖,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足踝早已擦伤,在尘土里染上了病人的血液。 女孩的眼睛变得紫青。 嬢嬢吓坏了,将她摔在地上。 女孩胸前的金锁在血色中也泛着微光,仿佛在默默护佑着她——她的神明来了。 她遇见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判官口中,为她誊抄经文的人。 神明自刎,用血救了苍生,也救了女孩。 9. “嬢嬢,什么是自刎?” 嬢嬢已经老了,眼角的皱纹将眼角堆得看不见。她愣了一下,“就是……” 嬢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继而推开了神女殿的正门。 女孩只觉得,这高高的神像十分眼熟,可至于是谁,她记不得了。 那一日,嬢嬢带她吃了神殿的素面,有芦笋,豆腐,女孩捧着热气腾腾的面汤,一抬头,却发觉下雪了。 雪像梨花那般白,又比鹅毛更轻,无声无息地飘洒在神殿的青瓦上,在檐角堆积成小小的白帽。 “嬢嬢,下雪了。” 她指着天空。嬢嬢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接住几片雪花:“是呢,这是今岁的第一场雪。” 一只青色的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在雪花中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神殿的石阶上。青鸟歪着小脑袋,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女孩。 青鸟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那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深意,让女孩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比这冬日的雪更加彻骨。女孩一激灵,忽而想到,也许这根本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人! 嬢嬢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只青鸟:“去!” 女孩急了:“嬢嬢,别赶小鸟走呀!” 但小鸟已经飞走了。嬢嬢轻抚着女孩的头发,温声道:“快把冬笋吃完,汤也喝了,一会儿都凉了。” “……哦。” 女孩于是低头,继续吃面,但时不时还是会偷瞄那只青鸟离开的方向,妄想小青鸟会回来。 但小青鸟没有回来。 这一世,女孩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才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10. 她又变成乌鸦了。 可是这次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抑或是惩罚已止了,总之,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乌鸦飞啊飞,遇见一只小青鸟。 小青鸟真漂亮,乌鸦觉得眼熟,却总记不起细枝末节。也许是前世见过。 乌鸦与青鸟同行了许多山川。 “你又不记得我了。” 青鸟深深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你总是不记得我。” 乌鸦听不懂,只能发出“呱——噪——”的声音。 青鸟又说:“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我会一直找到你的。” 呱——噪—— 青鸟在说什么? 呱——噪—— 呱——噪—— 乌鸦不明白。 乌鸦飞走了。 第189章 游园惊梦一 ◎【凤凰神师妹x浮屠城小城主x宴门小师姐】◎ 上重天未有凤凰战神已许久了。 如今战神回归,三霄秩序井然。东海风浪止息,凡间妖鬼潜匿,不敢妄动;昆仑仙禽肃然,上界青墀彤庭,再闻清歌。诸天归位,上重天中,最不服管教的猛将在凤凰神君面前,亦不敢擅自兴兵。 那一年,宴如是奉命前往九州幽都,剿灭作乱的“魇魅”,一人斩下魇王九首,一战大捷,她回到上重天时,金戈尚滴着未冷却的妖血。 上天门张灯结彩,诸神夹道相迎,宴如是接过印鉴,抬眸看了看天光尽头,王母娘娘赐酒亲斟,天兵齐声高呼“战神无双”。 宴如是却无心觥筹交错。 她只想快些回到钟山。 众神的暮鼓敲了三下,宴如是回到云雾飘渺的钟山,相思明月楼上,躺在观月台的凉榻上,微微闭了双目,晒月亮。 凉榻边是她新养的木兰和香草,和悠闲的主人一起晒月亮;还有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半耷着,随时能撑起,备在一旁。 仿若月亮还能把人晒着似的。 宴如是走得很静,轻轻踩在月光里,生怕惊扰这闲适。 但金燚甲上残留的血味总是将她暴露出来。 游扶桑的鼻尖警觉地嗅了嗅,随即回过头,向宴如是眺一眼:“你伤得很重。” 宴如是摇头:“是斩杀九头的妖兽时,妖兽的鲜血。” 游扶桑无奈一笑:“仙血和妖血,我还是闻得出来的。”她坐在凉榻上,背对月光,向宴如是道,“到我身边来。” “不必了,”宴如是回绝,只在凉榻边站定,便不往前了,“我身上全是血污,莫脏了师姐的凉榻。” 游扶桑双眼眯了起来,目光将宴如是足下、身上、金燚甲里里外外过了个遍,抬手剥了对方几张腰带,金燚甲落地,侧躺在凉榻上的游扶桑一伸手,便捞过凤凰神劲瘦的腰肢。凤凰神神色一僵,人先倒在了凉榻上。好在凉榻由千年藤编织而成,结实得紧,否则,多半二人要一起塌下去。 宴如是被抱着激灵一下,咫尺间游扶桑似笑非笑看她,开口轻声取笑:“骁勇善战的神君,到了小仙的凉榻上,居然这么局促?” 宴如是不和她斗嘴,头倚靠在游扶桑肩侧,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眼一亮,埋下头去:“师姐身上有茶香。我好喜欢。” 游扶桑道:“应是木兰花的香气。” 宴如是立即学她先前那样说道:“花的香气和茶的气息我还分不清吗?分明是师姐身上的气息!” 游扶桑白目。 她撩开宴如是腰上衣带:“让我看看你的伤。” 宴如是乖乖任她宽衣,没有动。 最大伤口在左胸正近心口的地方,说不上狰狞,大约是一指的长度,已不挂血,却隐约有一些黑紫的妖气。耳后、手腕、膝骨上亦有细细小小的伤口,也是如此古怪的妖气。寻常伤口或妖魔气息,于煞芙蓉的压制下,在宴如是身上待不过一炷香时间,更多是当即愈合。可如今这伤口显是熬过了个把时辰,妖气却依旧不退,怕是另有蹊跷。 “只是那魇魅已被我斩杀,全无气息或魂魄,没有别的道理仍在散发妖气……理应如此的,”宴如是闷闷道,“上重天从前也没有人对斩杀梦域魇魅有所心得,我也没有旁人可以询问。上清仙署的素手医娘子也下界游离去了……唉,真不知该去问谁……” 游扶桑对医术也并不精通,不过在钟山的这些时日里她养花弄草,也对药草略有一些心得。她轻轻按着心口伤口边缘,感受着妖气,问宴如是:“身体可有不适?” 宴如是道:“这才是最奇异的。我并无疼痛,也不曾有灵气、神力流失或被禁锢的感觉。甚至都要忘记有这伤口了。” 游扶桑道:“切莫掉以轻心。” 游扶桑为她仔细处理了伤口,敷上天香花与龙涎藤,将衣衫蔽下,打算将人打横抱起回到楼中。 宴如是却道:“师姐,我想留在观月台。” 游扶桑不允:“观月台高无遮拦,夜深露重,你就着凉。” 宴如是固执道:“神仙是不会受凉的。”她可怜巴巴看着游扶桑,“在我回来之前,师姐仍在好好赏着月亮,我回来后,师姐先是为我处理伤处,眼下又要抱我回屋,如是莫不是打扰师姐赏月了?” “月亮常常都有,你如此重伤却是头一次,倘若今夜未休息得当……”游扶桑固然坚持,“如是,回房去歇。” 宴如是性子上来,今夜便偏偏要在观月台就寝。她不明白了,整个钟山,她想歇在哪里不行? 宴如是态度依旧硬,声音却放软,她撒娇道:“师姐抱着我,我便不会受凉了!” 游扶桑被磨得无法,召了芥子袋,一件大氅轻轻盖上凉榻。 氅衣稍重且温暖,宴如是枕着师姐的手臂,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夜晚的钟山很静,静到高悬在天的明月外云雾稍稍飘起,便仿若月亮吞吐气息。宴如是睡在爱人身侧,渐渐沉入梦乡。 却睡得并不踏实。 许是魔气侵扰,宴如是的梦境一边又一边回到九首魇王被斩杀的那一刻,淋漓的妖血沿着箭羽不断落下,汇聚成一条血红的小溪。 小溪蔓延至宴如是脚下,她不由得低下头,却发现溪血的边缘,有一只不起眼的小虫。 宴如是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拾起了小虫。 电光石火,只见那小虫猝然飞起,冲进宴如是眉心! 宴如是疼痛地闭上双眼。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眼前景色陡然变了,不再是鲜血如注的梦域,而是…… 一处静谧的桃花源。 一片桃花翩然落下,正在宴如是肩头。 桃花。 宴门。 难道是梦域的境中? 宴如是觉得错愕,又隐约记起,这样的梦,她仿似在曾经做过,彼时难以承受宴门破灭之痛,她沉浸于此,酣然一番美梦…… 她冲到掌门居所,果见宴清绝正襟危坐在书桌前,是最初的掌门装扮。 宴如是不由自主地冲上去,将母亲抱了个满怀:“阿娘!” 宴清绝只轻轻点她脑门儿:“如是,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不过还是任她紧紧抱着。 宴如是将脑袋在母亲怀里蹭了蹭。与母亲说了几句体己话,毛茸茸的脑袋抬起来,忽问;“阿娘,师姐呢?” 宴清绝伸手探了探女儿额头,不烫。她古怪道:“如是,你并没有师姐啊。” 宴如是全当母亲是因为不喜师姐,才这样说,宴如是于是着急道:“游扶桑呀!扶桑师姐……” 宴清绝更觉得怪异了:“什么游扶桑?宴门不曾有那样的人,” “母亲!” 宴如是显然认为阿娘在说气话,她气冲冲抽身,冲到掌门书居,驾轻就熟地找到学子名录,极快地翻阅起来。 “……” 没有。 真的没有。 宴清绝名下学子,只有明明白白“宴如是”一人,曾经属于“游扶桑”的行列,如今空白一片。 这名录分明是当年宴如是亲自誊写上去的! 宴如是不敢置信地继续翻阅,从内门翻到外门,再翻回内门……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宴清绝跟着她来到了书居。觉察女儿情绪有变,不由得有些担心,她走上前来,却被宴如是一把抱住,宴如是问道:“阿娘,你没有去扶桑之地吗?” 宴清绝反而奇怪:“为什么要去哪里?你想去那里吗?” 宴如是顿时失措。 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来不及了吗? 师姐理应在几十年前便由阿娘领回宴门,如今再找过去,也许也不在扶桑之地了…… 宴如是匆匆问了外头年号,当即要冲出门去。宴清绝觉得女儿此刻古怪至极,召剑欲将人拦下,岂料宴如是一朝战力突飞猛进,居然空手将剑劈开! 凤凰神再如何失了神力、再如何赤手空拳,凡间修士固然不是她的对手。 宴清绝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被劈裂的青色古剑,更无心阻拦陡然离开的女儿。 不到片刻,宴如是已冲出宴门,向浮屠城的方向御剑而行! “宴如是!”宴清绝在身后高声喊道,“你一个人冲去哪里?” * 一路上宴如是四处打听得知,如今浮屠城城主还是庄玄,而在二十年前,医鬼庄玄与其医仙好友在扶桑之地,领回了一个孩子。如今那孩子带在身边,研习浮屠功法,大抵是庄玄有意将她作为下一任城主栽培。 二十年前,庄玄带走了游扶桑,将她带回浮屠城。小扶桑在浮屠城中养尊处优地度过了前八年,后以小城主的身份,与庄玄、周蕴游历了好一段时日——直至今日。 由浮屠城外凡人村庄的村民所述,这个小城主是个极明丽的少年,聪慧爱笑,修习天赋甚佳。 宴如是于是想到,这么说来……师姐在浮屠城,其实过得比宴门好太多,太多。 度过愉悦的少年时期,此后师姐性格应当并无自卑了罢?败也浮屠,成也浮屠,因那浮屠魔气,师姐成了天赋极高的修魔天才,再无人敢欺凌她…… 也有待她极好的尊长。 不过,宴如是也有些许不明白,游扶桑为何依旧会被取名为“扶桑”。在宴清绝那里,只因从扶桑之地捡回,于是随意以地名取名;可庄玄也是这样吗? 她也许想不到,同一个名字,寓意也大有不同。扶桑,扶桑,在庄玄口中,分明是传说中神木与太阳神的珍贵名字。 * 熙熙攘攘的街头,车水马龙中夹杂着摊贩的叫卖声,空气里有烤红薯的香甜与炭火尘土的味道。宴如是笔直地走在道上,识灵一角不放过任何一个她经过的修士或凡人,忽然—— 那个熟悉的身影如闪电般划过视线。 微微凌乱的黑发,精致的火珠红色头绳,清瘦的身形被束在花纹繁复且合身的黑色衣裙里。 不像宴门少年师姐,那样可怜又湿漉的雨后青竹;也不似后来的浮屠城主游扶桑,这般绝命而悲怆的山茶花。此刻的游扶桑,分明是崖边一只蓄势待飞的幼鹰,花色如墨的海东青,精神抖擞,整装待发。 她从宴如是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却让宴如是心脏狂跳,血脉奔涌,耳边嗡嗡作响,仿若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如同已认识了千万遍,她看着她,心跳比她更快喊出那个名字—— “扶桑!” 声音脱口而出。 游扶桑回过头,那张极美的面庞映入眼帘。四目相对的刹那,宴如是几乎落泪,她当然相信,这就是师姐,就是那个她朝思暮想的模样,丝毫未变。可是,游扶桑看着她,眼里只是陌生与困惑;她莫名其妙地瞥了宴如是一样,没有回应,连“我们认识吗?”都不曾过问,径自回身,继续往前走去。 不、难道就让她这样离开? 宴如是急忙追上去,脚步凌乱而匆忙,觉察有人跟随,游扶桑立即警惕起来,肩膀微微下沉,摆出防御姿势,她转过身,面上尽是冷意,周身开始有了微不可查的魔气波动,如黑色的雾气一般渐渐升起。 宴如是心中一痛,却强装镇定:“我,我不是敌人,我……” 话音未落,游扶桑已动了。 少年魔修身法快如闪电,操运魔气的速度更是惊人,她一个闪身便到了宴如是身前,右手成爪,五指间黑气缭绕,直取宴如是左肩! 倘若只是普通修士,定瞬间会被魔气侵蚀。 可宴如是的身体战神百战,早已有了本能反应,她脚步轻移,看似慌乱后退,实则以柔克刚,卸力步法。 游扶桑的利爪击擦身而过之时,宴如是趁势伸手,状似无意地在她手腕上轻点一下。 游扶桑顿时感到一阵酥麻,魔气运转不畅,不由得后退半步。她重新看向宴如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眼前这人年纪应当比她更轻,居然可以这样利落地破解魔气? 此刻的游扶桑在浮屠城里早是无敌手,断不愿意输给眼前这陌生少年。 只见她双手结印,周身魔气大盛,如临大敌。 电光石火,游扶桑整个身体如箭般射向宴如是。这次她绝不留手,双手魔气凝聚成两把黑色的利刃,直刺宴如是的要害! 魔修向来出手狠毒,招式亦是一等一的毒辣。 宴如是心中一紧,心想师姐真的想要她的命。但她怎么可能伤害她? 宴如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偏偏躲闪了魔气的每一次进攻。二人极快地过了几个来回,游扶桑愈战愈勇。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宴如是竟真身化作流水,游扶桑双刃刺空,宴如是却已出现在她身后,手指在她后颈轻轻一点! 魔气瞬间被压制,游扶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游扶桑隐约觉得宴如是的招法似曾相识,即便身子瘫软下去使不出魔气,她仍然警惕地注视着宴如是:“你是宴门人——” 自她们打斗,周围凡人修士早早明哲保身地逃开,自也有人通风报信。 而在游扶桑话音落下,只观一阵突如其来的长风吹破宴如是对魔气的禁锢,一袭玄衣之人挡在了游扶桑身前。 此前,宴如是从未见过庄玄,如今感叹,她当真与陆琼音长相一模一样。 见了宴如是,庄玄只淡淡问道:“小友,扶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发起进攻?” 宴如是焦急地辩解:“我并非有意攻击她,我只是想和她……和她说说话……” 游扶桑即道:“谁要和你说话!我根本不认识你!” 宴如是:“可是……” 庄玄并不听她解释。觉察游扶桑语气里的排斥,庄玄打断宴如是,又问道:“小友在浮屠城的地界里,众目睽睽下,攻击浮屠之人,此举,是否是宴门在向浮屠城宣战?” 宴如是后背一紧,哑口无言:“不、不是!……” 庄玄语气柔和,可分明字字锋利。 如今宴如是早是上重天之神,即便是这般官腔对话,她也并非应对不了,可庄玄身后游扶桑那厌弃厌烦的眼神实在让她太过受伤。 庄玄道:“既然不是,那小友请回吧。今日之事,我只当小辈间切磋,并不计较,也可当什么都未发生过。” 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游扶桑更是抓着庄玄衣角,躲在她身后唾道:“宴门之人!赶紧滚!滚!” 那个眼神——陌生的、防备的、毫无温度的眼神——让宴如是如坠寒窟,她感到心寒,心脏仿佛被冰锥刺透,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这不是她要的“梦境”……这对她而言怎么可能是美梦!? 分明是噩梦—— 失落如巨石般压在心头,很快,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宴如是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宴门的,只是从长剑上下来的一瞬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周遭扭曲了稍稍瞬间,如水波般荡漾,可一瞬又归来,宴门的景致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还是那片粉色的桃林,山后是一丛丛金黄的银杏。 宴如是有些脚步发虚地靠在背后树干,好容易在站稳,便瞧见山道旁两个学子经过,低声说着闲话:“游师姐练剑又被掌门骂了,哈哈……” 游师姐…… 游师姐?! 宴如是一个激灵,猛然抓住那两名学子:“是怎么一回事儿?” “少、少主!”两名学子也变得局促起来,“只是掌门大人因为游扶桑师姐挥剑不佳,而责罚了她……不是、不是什么大事……” 宴如是似乎对这件事情有细微的印象。 她于是当即沿着两个学子走来的方向,飞速跑去! 她跑到记忆中的古树下,少年抱着木剑,蹲坐着,消瘦的肩膀背对宴如是一耸一耸,大约是在低声哭泣。 那副面庞未转回的时刻,宴如是只想起先前梦里,躲在庄玄背后,机警、锋利、有天赋的浮屠小城主。那样尖锐又朝气蓬勃的小城主,回了宴门,只能孤苦伶仃坐在古树下独自哭泣。是宴门太亏待她。宴如是觉得很心疼;而此时此刻的游扶桑对她而言,说是失而复得绝不为过。 近在咫尺的,朝夕相处的,扶桑师姐。 宴如是情不自禁地从后方紧紧拥抱住游扶桑。她感到怀里的身体显然僵硬起来,在意识到来者何人后,再度柔软下来。 “宴师妹……” “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自作聪明……”少年扶桑啜泣着,断断续续地将原委都说给她听。也许真的是她弄巧成拙吧,这样恶劣的天赋,居然也敢耍小聪明。 宴如是却道:“师姐没有做错。这一切,师姐都没有做错。” 游扶桑闷闷的:“唔。” 宴如是又道:“根本就是阿娘做错了。挥剑二百次又如何,四百次又如何?师姐是多做了功课,又不是偷懒,到底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即便阿娘自认为二百次是最合适师姐的,即便师姐偏要挥剑四百,这也算犯错吗?她居然当众责罚吗?她作为师长,未有正确引导,而是刻薄挖苦,她真的配做师姐的师者吗?” 游扶桑大惊失色:“啊?” 眼前宴如是这话在游扶桑耳中是绝对的大逆不道。何况,从前,游扶桑不想让宴如是难做,从来没有主动与她说过这些,她不知此刻宴如是为何会这样说自己的母亲。 宴如是抱着她:“师姐仍是手脚酸痛吗?” 游扶桑又缩回去,吸了吸鼻子:“嗯……” 宴如是继而轻哄道:“师姐与我一同去灵泉好不好?宴门灵泉有舒经活络之用,泡完师姐便不会这么难受了。” 游扶桑却些许不情愿,可拗不过宴如是固执。 游扶桑也不懂宴如是为何如此坚持。 桃花粉色花瓣如雪坠落,春风轻拂,吹开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花香,也吹动她们的衣裳。 游扶桑几乎是被拽着走到灵泉旁边的。 仙雾缭绕的灵泉里泉水叮咚,碧波荡漾。可还未宽衣下水,仅仅松下衣带,泉水中氤氲的蒸汽拂过游扶桑的双目,便令她泪如雨下,“可是,如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游扶桑一抬眸,黑亮的双眸俱是水雾,渐渐水雾决堤,泪珠断了线地滚落,她咬着下唇,哭得梨花带雨,努力压抑了抽泣声,可一开口,委屈的情绪一览无余,“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吗?” 真是太可怜了,宴如是不禁这么想,心肠也软下去,她扶住游扶桑的双肩,手指勾在对方后襟中,宴如是低下头,轻轻吻去游扶桑面上的泪水。 这样的举动于现下的她们而言显然是逾矩的。 游扶桑显是僵住,整具身子僵直不敢动。 宴如是细细密密地吻着,见身侧人不敢动弹,便得寸进尺,将双唇印在她唇上。 这样是不是很坏?宴如是有些内疚,却做不到停止,她觉得师姐太可怜了,于是情不自禁想要吻她。可这样的她分明就是个趁虚而入的小人,在师姐最伤心的时候,以吻诱骗她…… 但那又如何? 宴如是早就对自己没那么多规矩了。 师姐的嘴唇很软,一向很软,即便浮屠城破败后,师姐在蓬莱死而复生,师姐憎她,怒她,呵斥她,眼神那么冷,态度又生硬,可那双朱色的唇,一如既往柔软。 如同山茶,总是那么悲怆决绝,而花瓣却总是最柔软的。 恰似师姐对她,总狠不下心。 那双唇近在咫尺,色若丹砂,如含朱胭,似有露凝花。 宴如是自知自己对上师姐,那真是没定力极了,她忍不住轻轻咬住,撬开牙关,一亲芳泽。 【全文完结】 第190章 游园惊梦二 ◎【师妹反攻预警】◎ 宴如是吻得十分娴熟,十分理所当然,仿若她们早已如此,理应如此。 游扶桑便不那么“理应如此”了。 她几乎被炸了个外焦里嫩,先是愣了些许,随后惊吓着推开宴如是:“你——你这是做什么!?” 剧烈的动作惊起一片水花,游扶桑像一只扑腾的水鸟,尽己所能地远离宴如是,她失声尖叫,“宴如是,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她疯了!!游扶桑想,少主一定是疯了! 游扶桑用力擦拭着被咬过的嘴唇,仿似这样就能让一切回到方进入灵泉时的模样:姊友妹恭,相互安慰,而不是眼下这样,有违、有违、有违师姐妹之伦理! 游扶桑吓坏了地手脚并用爬上岸,岂料身后,宴如是陡然出手,一手禁锢,环住她腰身,游扶桑立即动弹不得。 凤凰神和内门废柴学子去比力气孰大孰小,结果不言而喻。 可游扶桑并不知道眼前之师妹非彼时之师妹,以为是天赋差距如此之大;而她方才便是因为修炼之事而伤怀,于是,她又伤感起来,眼泪又开始流。 她被宴如是从后抱着,手捂着脸,双肩不住颤抖。 宴如是竟也局促起来,放松了力道,着急问:“师姐?” 游扶桑正对她,捂住狼狈的哭相,哽咽说道:“你、你别看我……” 宴如是握住她的手,正视她:“为什么?” 游扶桑别开脸:“哭起来……会很丑。” 可师姐怎么会丑呢? 远山黛眉,鼻高目深,都是远超常人的明丽。而最漂亮的则要属那双明眸,如秋水澄澈,似远星明亮。可惜总是胆怯不敢直视人,瞄一眼,头又低下,但那双眼睛总教人记在心里,久久回味。眼睑垂下纤长的眼睫,更添妩媚。 即便此刻境遇狼狈,轻薄的里衣已被泉水尽数沾湿,乌发在水中更是黑亮,那双眼被泪水洗过,似方经春雨润泽的花瓣般青涩欲滴,美得让人心疼。 水珠从白皙的面颊滑落,游扶桑紧咬着唇。 旧情人在记忆里常常恹恹张扬,只手可遮天,此刻却可怜极了,委屈极了,宴如是怎会不动容? 她于是慢慢将游扶桑拉回水中,靠得更近,紧紧抱住她,双唇轻轻啄着游扶桑的面颊,“师姐最好看了。在如是心里,师姐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这并非宴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便游扶桑在宴门势低,旁人笑她天资奇差,讽她修炼无方,却绝无人会说她相貌不好;反而总有新入门的学子因她貌美,暗地艳羡—— 可在知她修为滞进之后,又纷纷作罢。 世人总是强者为尚,慕强嫌弱,在宴门这般大门派里更甚。 宴如是绝非那样的人。 宴如是喜欢一个人,不看修为,不看家世,只看心意。她喜欢游扶桑,是因为那些细微的温柔时刻,因为那颗真诚的心,从来不藏谎言。实则,游扶桑是敏感多疑的人,极难交付真心,难得将一人放在心尖上,那人却将她辜负了。于是,在此之后,宴如是对她固有内疚,也有迟来的心意觉悟:原来她自始至终都是喜欢师姐的,在宴门里便是。 落进悬崖后回首第一眼是师姐。雨落青竹黄昏,那个安静坐在檐下等雨停的人是师姐。久病后初醒,守在塌边的是师姐。因她夜盲带她出去赏月赏流萤是师姐。试炼重伤后第一个向她跑来的是师姐。 家门破败后,唯一愿意收留她的,也是师姐。 是以此刻,宴如是坦然说道:“我喜欢师姐,师姐也喜欢我。” 游扶桑一愣,因羞涩而泛起的红晕从面颊一直延伸到颈间,她又不敢看宴如是了,眼神一直躲闪,声如蚊蝇:“你……知道?是……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游扶桑以为,自己将心意藏得很好。 宴如是未答她这疑问,而直言自己的情意:“师姐,这世间万物皆会消逝,花会凋零,水会流逝,就连天宫明月,亦有圆缺。倘若这世间天地崩塌,众生离散,我只能与一人相守至最后一刻……我希望那个人,是师姐。师姐,这便是我的心意。”宴如是主动握住游扶桑想要逃开的手,“师姐也是喜欢我的罢?” 游扶桑红着脸,闭上眼睛:“嗯……” 宴如是于是问:“我喜欢师姐,师姐也喜欢我,那有什么是做不得的?” 游扶桑陡然睁开双眼:“做……做什么?” 宴如是于是笑,问她:“师姐知晓什么是磨镜之好吗?” 游扶桑一瞬屏息。 灵泉仙境,散发淡淡幽香的桃花飘散在水面,青莲与薄荷叶铺满池边,茯苓皂角挂在花树枝头,树下放着二人的外衫,玉簪花落在衣上。 许久,许久,游扶桑不曾说话,宴如是于是只认真注视她。四野极静,只听见潺潺流水。 宴如是隐约觉察,此刻游扶桑是在害怕。宴如是于是道:“师姐莫要担忧,如是在这些事情上,虽说不是技艺卓绝,但一定不会让师姐难受。” 游扶桑犹疑:“你……你怎知要怎么做的?” “梦里。” “……什么?” 宴如是捞起水里几片飘散的粉色花瓣与温水,撒在游扶桑肩上,故意靠近了,逗她道:“我总会想着师姐。想着,想着,于是做了那样的梦。” “你——” “师姐,”宴如是不曾忘记最初拐游扶桑入灵泉是为了缓解她疼痛的双肩,于是顺着水流走向她,手先轻轻覆在她肩上,“不急着回答。我先为师姐压一压肩膀与手臂,师姐再仔细考量。” 分明是在按肩,可游扶桑一想到身后有人站着,温水从那人身上渐渐浸湿她……肌肤相触,指间力道……身后人温热的吐息在她的颈后……游扶桑便怎么也不踏实。 游扶桑胡思乱想了很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以为自己是白日做梦,心想,要不要干脆晕死过去—— 宴如是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师姐考量得怎么样呢?” 游扶桑嚅嗫几声,还是没有回答。 其实,宴如是根本不想等了,她怕再犹豫几刻,此境又消失了。 但她又不想强迫师姐。 光是眼前衣衫湿透的身体,宴如是便有些忍不住。 最终宴如是也只是叹气:“我先为师姐宽衣,好吗?不论如何我们浸泡灵泉,湿衣穿在身上,总是不好的。” 宴如是的手触及衣带,游扶桑下意识阻拦,也不知是水下滑腻或是怎么,又松开了手。咫尺间,游扶桑轻声道:“我不会……弄……” 宴如是探过头去:“师姐说什么?” 游扶桑于是红着眼睛回过头,有些结巴:“我不知要怎么做。那个、宴师妹说的,磨镜之好。” 宴如是几乎大喜过望,立即道:“师姐不必动,让我来就好了。”她喜不自禁地轻抚游扶桑发间桃花瓣,见对方闭上眼,睫毛轻颤,宴如是于是问,“师姐,真的可以吗?” “嗯、嗯……” 显是太青涩了,什么都不懂,碰一碰便又脸红了。 “师姐不必害羞。” 其实这样的事情她们早已做过千百回了。 不过,话说回来,完全由宴如是主导却是头一次。她觉得新奇,又十分兴奋;看着喜欢的人或忍耐或尽兴,总是让人万分心动的。 二人解衣之后,游扶桑低下眼睛,忽又道:“……洗手。如是,你要,先将手清洗干净。” 宴如是高高兴兴答应,摘下几颗皂角果,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她伸出五指,对游扶桑说道:“这样如何?” 游扶桑慢慢点点头,握住她手腕,对着掌心,轻轻一吻。 那一吻可谓酥麻,宴如是几近失控。 她这神色却又让游扶桑局促:“不该……不能这样吗?” 宴如是断然摇头,雀跃地回吻:“师姐做什么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灵泉旁,芦荟叶汁多,掰开后胶质晶莹剔透,被宴如是抹开在指尖。她仔细寻找着,又一面观察着游扶桑的神色。那张白皙的脸被欲染得绯红,某一刻又似乎皱起了眉,宴如是立即紧张道:“师姐不喜欢?” “不,”游扶桑摇了摇头,居然很温顺,她轻声道,“可能是……这里……” 宴如是自然明了,更是加重,却还是有些胆战心惊,生怕连先前“虽说不是技艺卓绝,但一定不会让师姐难受”的许诺都做不成。 游扶桑见她偶尔停顿,以为是自己的话让她顾虑,才盯着宴如是,认真却又断续地道:“没有、没有不舒服……”游扶桑轻轻捉住她另一只手的手腕,“我很喜欢,你不要变慢。” 嗓音里已有了那事时独有的甜腻。 宴如是被她那双透红的眼睛盯得快要疯掉。 渐渐,游扶桑的手不自觉地环住宴如是脖颈,头埋在宴如是的颈窝中,紧闭着双眼。 宴如是的耳畔尽是让人面红的轻哼。 双手过后,又如隔镜厮磨。 宴如是不禁想起从前宴门,扶桑师姐喜爱抚琴,桃花树下,细细琴声,如春风拂面。纤细的手指轻动,琴弦低颤,仿佛都在为她的心事叹息呢。 桃花瓣总会飘落,落在琴上,师姐的身上,师姐浑然不觉。 一曲终了,师姐会轻抚琴弦,让余音渐散…… 如同此刻宴如是对师姐做的那样。 她安抚她,让余韵散尽。 游扶桑静静靠在她肩上,轻声问:“我这是在做梦吗……” 宴如是轻吻她:“也许是梦,也许不是。师姐,庄周梦蝶,蝶梦庄周,都难说呢。” “唔。” “但师姐要知道,总有另一个三千世界中,我与师姐如斯相爱,日夜耳鬓厮磨。” 游扶桑呆呆看着她:“听起来更像梦境了。” 宴如是于是笑:“不是梦,不是梦。都会成真。”宴如是低下头,落亲吻游扶桑的眉间,认真说道,“我会永远喜欢师姐。不论是哪一个三千世界中,我们一定都会找到彼此,爱上彼此,永不分离。” * 晨光照在眼帘上时,凤凰战神苏醒在钟山明月楼。 仿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厮磨相欢,梦醒时,心头还空落落的。 醒了会儿神,宴如是意识道,她与游扶桑已回到屋内。大约是昨夜她在观月台游扶桑身边睡去,游扶桑赏月毕,便将人横抱回来了。 此刻游扶桑也卧在她身侧,难得与她同时醒来,虽睁着眼睛,却显然有些茫然。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游扶桑先开了口,嗓音有些哑,“很累,很累的梦……” “累?”宴如是变得好奇,“怎么说?” 游扶桑头疼道:“记不太清了……地上打架,床上也打……你……”她狐疑地看向宴如是,认真道,“那梦十分真切,便仿若你真的对我这么做过一般。” 宴如是亮起双眼:“师姐竟都知道?” 游扶桑未有回应。 宴如是:“那师姐为何要在梦里装作不认识我?” 游扶桑别过眼:“在梦里,确是不认识。” 宴如是佯作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可谁料话音方落的电光石火,她忽而翻身而起,撑在游扶桑上方。 “……你做什么?”游扶桑的眉眼被宴如是的影子遮住一半,看上去不那么真切,却与梦里青涩师姐的模样重叠。 兴许食髓知味,宴如是央求道:“师姐,便如梦里一般,让我试一试罢。” * 既作战神,总还是很有精力的。游扶桑从最初的犹疑,到之后渐渐信服了。这类事总是熟能生巧,宴如是虽做得不多,但隐约可见天赋。 ……稍等,她为什么在想这个!? 游扶桑紧闭上眼,命令自己放空。五蕴皆空,五蕴皆空。照见五蕴皆空,能度一切苦厄。 榻边窗外,钟山的风景总是这么好。天光云影照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上,花海如霞,铺满山坡,远看似锦,近观如绸。风拂过山林,“沙沙”声轻柔。花枝摇曳,远处鸟儿啁啾,山泉潺潺。 事后游扶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才捞起枕边的人,“其实,我还记得你与我说,‘无论哪一个三千世界中,我们一定都会找到彼此,爱上彼此。’宴如是,你真是那么想的?” 宴如是反问道:“为何不那么想呢?” 游扶桑想了想,“人与人间情路总是坎坷,善始而不能善终的可怜情人比比皆是。” 宴如是枕在她心口,闻言,懒洋洋道:“可是啊,师姐,春日桃花年年开落,年年又重新绽放;月儿在月初残缺,十五必将又圆。花开花落是自然,月圆月缺也是常理,世间万物皆有轮回。 “师姐,真正的情意就像这钟山一样,纵然四季更迭,风霜雨雪,它依然屹立。 “世人总是害怕坎坷而不敢开始,我却坚信爱人的心意能够跨越一切。即便有阻碍,即便有风雨……”宴如是轻轻抚过枕边人散落的发丝,嗅在鼻尖。她抬起头,凝视着游扶桑的双眼,声音变得更加坚定,“师姐,我总是不怕和你一起去等待那个‘云开月明’的时刻的。” 游扶桑亦注视她良久。 许久,她微笑,轻轻道:“我也是。” “不过——”却又转而说,“辰时了。凤凰战神,您该梳妆打理,准备去涅槃司了。” “啊!——”宴如是一头扎进锦被,“我不去啦!” 那一日,业界楷模凤凰神君极其罕见地告了假。王母与帝姬当她是战后歇息,念其有功,只让仙鹤遥遥来钟山,告知她,尽管歇下,在下一次战事吃紧时回归即可,其间俸禄照发。 送走仙鹤,宴如是又卧回床榻。 游扶桑倒是梳洗完毕,去看她:“今日竟如此懒惰。” 宴如是道:“我只是在体验师姐的日常。” 游扶桑:“哼。” 而宴如是心口的魇魅伤痕,也在翌日全然消失。 至于是什么道理,什么原因,便无人知晓了。 告假之时,凤凰神大刀阔斧地在钟山种下一片桃花。 桃树长势慢,凤凰神于是运起神力去养花。袖袍轻挥,指尖流转着金光,光华如细丝般缓缓渗入桃树根茎。细小瘦弱的枝干在滋养下渐渐饱满丰润,嫩绿的新芽争相冒出,一夜之间,生机勃勃。 凤凰神君日日如此,不厌其烦。 又一年春,钟山桃林盛开。 千树万树,粉白相间,层层叠叠如云霞,铺天盖地,整座山头皆美得让人屏息。桃花香甜,随风飘散,时浓时淡;山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裹挟着春天的味道,清甜而令人沉醉。 宴如是立在桃林深处,阳光透过花枝洒在她身上,斑驳陆离。她总是想起宴门春日,后山桃花璀璨,游扶桑站在花树中,比桃花更美,更让人心动。 而此时此刻,她的师姐也站在花树下,抱着手臂,仿佛很是头疼。 “呆子。找了你半天,又在这里发呆。”游扶桑语气佯作不满,但神色分明是在笑的,“天晚了,要起风,随我回去明月楼吧。” 那一刹那,风似在映证她的话,猝然吹拂。大片的桃花如雪飘落,落在了游扶桑的肩头。 便像当年春风里,宴门中,师姐站在树下,桃花落了满肩。 宴师妹,暮色快落下了,我们一起回去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