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马其顿雄狮》
1. 紫室
“紫室”是大皇宫中最特殊的房间。
马其顿王朝的第二任皇帝利奥六世前三段婚姻均未得到男性继承人,在他的情妇佐伊怀孕后,为了加强佐伊腹中之子的合法性,他在大皇宫中用紫色的帷幔布置了临时的产房,并在佐伊的儿子君士坦丁七世出生后与她正式结婚,君士坦丁七世因而被称为“生于紫室者”。
尽管君士坦丁七世的这个绰号更多是出于对他的讽刺,但在君士坦丁七世后,皇室成员应在紫色的产房中分娩成为马其顿王朝约定俗成的准则,位于大皇宫中央的“紫室”由此诞生。这个房间以产自埃及的紫色斑岩为墙面,骨螺紫染成的绸缎为帷幔,同时放置圣物、圣像和十字架为新生儿祝祷。
作为名义上的共治皇帝,君士坦丁·马其顿理应对紫室并不陌生,在三十五年的人生中,他曾经先后在这里见证了他的妹妹安娜以及三个女儿的诞生,而现在,995年2月15日,大皇宫,他再一次站在这个尊贵的房间之外,带着紧张和忐忑等待他的妻子海伦娜生产。
在最小的女儿狄奥多拉出生后,他的妻子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怀孕,是以在她再次怀孕后,不仅他对此感到陌生乃至无措,他的女儿们也将此视作一种新奇的体验,或多或少,她们都对母亲腹中的孩子展现出兴趣,这是她们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罕有的能激起她们乐趣的事情。
他的大女儿欧多西亚因早年患有天花容貌受损,如今已经进入修道院成为修女,现在她正手握十字架虔诚祈祷母亲生产顺利;小女儿狄奥多拉好奇地守在门边,时不时询问父亲一些她所好奇的问题,他也一一耐心回答。
而在他的三个女儿中,最光彩夺目的无疑是次女佐伊,她有一头金色的头发、白皙丰满的面容和蓝色的美丽眼睛,年方十七岁的她已经因为超凡的美貌成为宫廷乃至整个都城的最为瞩目的人物。面对生产中的母亲和即将出生的弟弟妹妹,她尽管也怀有好奇,仪态却仍然保持端庄优雅,听见母亲的呻吟,她蹙起秀丽的眉头,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心和担忧:“这就是生产吗?”她问,“我从没有想过有一种痛苦能令母亲像个农妇一样尖叫。”
“是的,在上帝所赋予人类的所有痛苦中,生育的痛苦是,不过,生育同样意味着新生命的降生,如我,如你们,漫长的痛苦终究会被新生的幸福取代。”
“是的,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佐伊顿时展颜一笑,尽管仍然保持着端庄的微笑,纤细的手指却在裙摆之上无意识地,君士坦丁八世看了她一眼,选择性无视了佐伊面容中透露出的对未来结婚的期盼:她太年轻,或许她还认为婚姻仅仅代表着她与一个高贵英俊的青年甜蜜地相爱并育有子女,她并不明白这背后可能蕴藏的风险乃至危机。
不止是佐伊,狄奥多拉也同样面对这样的处境,从这个意义上,或许天花对于欧多西亚并不是纯粹的灾难,这至少给她能够避开皇室生活与权力核心的机会,而现在,他的第四个孩子即将降生,一种可能下,她生为女孩,她会重复姐姐们的命运,尽管距离这样的命运迫切地威胁她还有十余年之久;而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在过去数月中他尽可能回避的可能......
潜意识地,他再度否决了这样的可能,看着身边正在祈祷的欧多西亚,他忽然生出了和她一起拿着十字架祈祷的希望,或许没有人会相信这会是一位罗马皇帝的心愿,但在这一刻,他确实希望海伦娜能再生下一个女孩,这样他一直恐惧的事情不会发生。“我们看到了婴儿的头!”产房中传来助产士惊喜的声音,父女四人立刻朝产房内看去,借助身高,君士坦丁八世刚好看到一点黑色的脑袋,“他出生了!是个男孩!一个英俊的男孩!母子平安,这真是上帝的奇迹!”
听到这个消息,欧多西亚放下了心,对着圣母像连连祝祷;佐伊兴奋地询问有关弟弟的细节,已经开始畅享在弟弟的洗礼上应该穿戴怎样的华服和首饰;最小的狄奥多拉起初也流露出惊喜之色,但在发现父亲并没有对此表露出喜悦、反而面容更见沉重后,她识趣地收敛了神情,默默退守产房一侧,观察着侍女们的行动并适时地纠正她们。
此刻的君士坦丁八世确实心情沉重:过去数月里,他一直忧虑的事情发生了,海伦娜生下一个男孩,一个健康的男孩,作为时隔三十五年后马其顿家族再度迎来的男性成员,他很清楚这个孩子的出生意味着什么,比起他未来的命运,他更应该担心他这个在过去十几年里勉强维持着平静生活的小家庭,出于那些曾经共同在阴谋和孤独中相依为命的默契,他能够保证他不引起他的忌惮,但现在......
“照顾好我的妻子,相信尼基弗鲁斯总管会为她准备好足够匹配她身份的待遇,至于我的儿子,我会亲自给陛下写信,告诉他这件事。”他没有说这件事是噩耗还是喜讯。
他应该给陛下写信,应该立刻告知他这件事情,给他的兄长,帝国真正的掌控者,他一切恐惧、忧虑、桎梏以及潜意识的依赖和安全感的来源,巴西尔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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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堡(2)现在保持着一种特殊乃至怪异的运行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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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年前,从皇帝罗曼努斯二世去世开始,他的两个儿子巴西尔和君士坦丁便以皇帝巴西尔二世与君士坦丁八世的身份成为帝国的主人,但两个孩子显然无法真正统治帝国,为了稳固统治,他们的母亲塞奥法诺皇后先嫁给福卡斯家族(2)的尼基弗鲁斯二世,后又同库尔库阿斯的约翰一世一同谋杀了尼基弗鲁斯二世,约翰一世死后,巴西尔·雷卡平(3)又接过了摄政王之职,联合福卡斯家族反叛皇帝兄弟的统治,只是在巴西尔二世于六年前平定了福卡斯家族的叛乱后,他已经彻底收拢权柄,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巴西琉斯(4),帝国的主人,而皇帝本人则常年在外作战,这使得君士坦丁堡内事实上出于一种权利真空中。
对于那段混乱的岁月,君士坦丁八世的印象并不能算特别深刻,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有像兄长一样直接面临野心家们的威胁并在战场上亲临刀兵,亦或者是他天性就擅长对所有会引发他紧张和焦虑的事物进行回避,但他可以确信,童年时的坎坷经历令兄长本就沉默的性格变得更加多疑孤僻,体现在行动中,就是他绝不会给他这个名义上的共治皇帝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权力。
从他前往小亚细亚平叛开始,他已经有整整六年没有回到君士坦丁堡,而整个帝国的行政权力和财政改革被他交给他的亲信,一位名叫尼基弗鲁斯的宦官掌管,而他作为另一位共治皇帝,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带着他的妻女出现在公众面前彰显皇室的权威与合法性,作为巴西尔二世意志的贯行者,尼基弗鲁斯对他毕恭毕敬,满足他所有主动提出的物质需求,但仅限于此,他和尼基弗鲁斯都很清楚他不能染指帝国的真正权利,他也从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的权威仅限于他的家庭内部,但也仅限日常事宜,在他的女儿们尚未出嫁前,他尚可将她们归入他所能够照顾和教导的范畴,但儿子不一样,哪怕他和他的姐姐们流淌着同样的血,他所多出来的那一部分肢体也意味着他的特殊,对这个已经影响了他、未来可能还会影响他兄长的男孩,他对他的一切都需要保持十足的谨慎,具体在行动上,就是他不能表现出对这个男孩可能有的影响和掌控力,哪怕他是他的父亲。
这个孩子的名字,洗礼,他现在和未来的命运,都需要交给他远方的伯父亲自决断,而这个交付权利的过程必须由他亲自执行,以作为他始终对兄长保持忠诚的证明。对于这一点,尼基弗鲁斯总管也一清二楚,他很快安排仆人将他的亲笔信严密装裱并快马加鞭运送给身在小亚细亚的巴西尔二世。
2. 亚历山大
从外表上看,巴西尔二世并不像马其顿家族的其他成员一样有着伟岸的身躯和英俊的外貌,少年时期,他的弟弟的外貌便明显比他更加高大俊美,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君士坦丁八世因懒散的性格和沉湎享乐的作风愈加显得苍白、虚浮乃至荏弱,而巴西尔二世则因常年身居军营体格强壮、不怒自威,这一点,他最亲近的军官之一,尼基弗鲁斯·乌拉诺斯有着深刻感受。
和大皇宫相比,军营更像是巴西尔二世的宫廷,比起繁琐的礼节、漫长的祷告和醉生梦死的宴会,战马的嘶鸣与混杂着血腥的泥土气息更能够令皇帝的心灵得到平静,或者说激发出他的野心。这位年近四十的皇帝没有娶妻生子,也不像某些罗马皇帝一样对宠臣有着教义不允许的偏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有的精力都被他的帝国占据,关于权贵,关于土地,关于战争,这些与帝国息息相关的事物构成了皇帝的全部兴趣。
此刻,当他带着从君士坦丁堡传递而来的信件来到皇帝的帐篷时,皇帝陛下正站在一副沙盘上的地图前,背着手,专注地观察着,乌拉诺斯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集中在叙利亚一带。“陛下。”他清了清嗓子,而巴西尔二世并没有将目光从他的地图上挪开,“有什么事吗,乌拉诺斯(1)?”
“我收到了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信。”乌拉诺斯道,这一信息并不能引起巴西尔二世的注意,但他确信下一个信息能,“是您的弟弟,君士坦丁八世陛下。”
“君士坦丁?”巴西尔二世讶异道,他抬起头,脸上显而易见地多了一层疑惑的神色,很显然,他也对这个懒散的弟弟突然反常地问候他,还是以如此大张旗鼓的形式感到惊讶,但这惊讶也只是很短的一瞬,很快,他又低下头,他的注意力又被牵绊在他的地图中,“他说了什么?”
这就是示意他拆开信的意思。个人习惯上,巴西尔二世向来不在乎繁文缛节,因此乌拉诺斯也没有过多矫情,而是直接拆开了信。他看到了信件内容,第一时间,他就明白了君士坦丁八世为何如此大张旗鼓地送信过来的原因,他的语调显而易见地一顿:“您的弟弟恭敬地汇报给您一个......消息,他的妻子生下一个男孩,他恳请您为他命名并决定他的洗礼规格。”
从打开信件的一瞬间,乌拉诺斯就明白君士坦丁八世所犹疑和担忧的事是什么,而他所做的只能是忠实地复述他的信件内容,除了必要的人称改动外不添加和删改任何单词。这确实是件需要谨慎的事,他心想,并且也确实应该郑重其事地征求巴西尔二世的意见,这代表着皇室是应该大张旗鼓地庆祝这个孩子的出生,还是应该将这件事实上敏感且重要的事淡化处理。对于这些礼节,巴西尔二世可能态度随意,但他的近臣们绝不应该漠然处之。
这一点君士坦丁八世明白,乌拉诺斯也明白,巴西尔二世理应明白,但他即便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也懒于点破,上位者从不需要顾虑臣属的意见。“男孩?”巴西尔二世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他很健康吗?”
“您的弟弟并没有在信件中提到这一点,不过,这应当是确凿无疑的,否则他不会请求您为他的孩子命名,并在您回信后才准备洗礼。”乌拉诺斯谨慎地斟酌着措辞,在不引发巴西尔二世额外注意的前提下委婉地暗示他关注君士坦丁八世在信件中提到的另外两个要求,命名和洗礼。
“命名吗?”巴西尔二世轻声说,有一瞬间,乌拉诺斯感到他的言语中似乎有过一丝微妙的情绪颤动,但很快这样的感触便消失地一无影无踪,“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我已经忘了给孩子命名是什么感受......你会怎样做呢,乌拉诺斯,如果你有一个需要命名的孩子的话。”
“您的名字,陛下。”乌拉诺斯说,他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感,但在与巴西尔二世目光对视的瞬间,他忽然觉得他其实不必如此紧张,他即将出口的话虽属恭维,但更是他的由衷之言,“表达我对您的敬意,或许这也是您弟弟的心愿。”
“敬意吗?”巴西尔二世道,他半抬起头,嘴角微微勾起,这是个笑容,但讽刺与感慨的情绪更加鲜明,“有很多比我更值得致敬的人,那些真正的罗马皇帝们,他们统治着地中海,而我还在和小亚细亚的贵族们纠缠,许多人都可以挑衅我,福卡斯,保加利亚人,还有罗斯人。”
乌拉诺斯眼皮一跳,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为什么会将身为盟友的罗斯人与福卡斯家族和保加利亚人并列,但很快,皇帝的目光便扫向了叙利亚南部:“还有撒拉森人。埃及,叙利亚,西西里,他们夺取了一块又一块边境的土地,过去数百年,正是他们牵制了帝国绝大多数兵力,那些原本顺服的斯拉夫人才成为了我们的麻烦,一个麻烦总会催生出更多的麻烦。”
乌拉诺斯无法不认同巴西尔二世的话,如皇帝所言,那些从沙漠中兴起的撒拉森人确实可谓是数百年来帝国面临的危机的根源,因为他们夺取了东部的边疆,其中包括富庶的叙利亚和埃及,帝国不得不耗费大量的资源并任用军人以应对边疆危机,从战争中获取威望后,这些军人又会反过来争夺帝国内部的话语权乃至谋朝篡位,皇室则会奋起反击,这样的争斗会再次消耗帝国内部的资源,甚至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但您至少能应对这样的麻烦,陛下,您打败了他们。”乌拉诺斯道,巴西尔二世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而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最显著的成就便是成功在战场上击败了福卡斯家族,帝国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如此能征善战的皇帝,尽管此时距离真正解决边患问题为时尚早,但皇帝的存在至少能够安定人心,使他们看到能够从常年的征战中获取艰难的和平的希望,“而现在,又有了值得您欣喜的事,您的侄子出生了。”巴西尔二世的目光微变,意识到他已经触及到了皇室家庭之间所长期保持的隐秘默契,乌拉诺斯决定更进一步,他相信巴西尔二世不会因为他点破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局面而对他心生猜疑,“至少现在您担忧的人所注意的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而不是两个即将结婚的少女。”
由于巴西尔二世无妻无子,他的弟弟和侄女们就是他的继承人,在佐伊公主将近成年之际,不少贵族都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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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明或暗地向这位生于帝王之家的美丽公主献殷勤。在这个时代,取得权利往往不需要生为皇室成员,只需与皇室扯上关系即可,而如果能够和尊贵的公主结婚,他们自然而然地就获得了继承皇位的权利,甚至不必等到老皇帝过世他们便可以走入政治中心,而这正是巴西尔二世极力避免的事。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男孩的出生确实解决了部分巴西尔二世所忧虑的问题,有了这个男孩的存在,他姐姐们的婚姻的威胁性似乎没有那么严重了。“确实,他还是个孩子,不过孩子总是会长大的。”巴西尔二世道,“那么,现在让我们来思考应该给他起一个怎样的名字吧。”他的目光扫过一眼亚历山大港的位置,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亚历山大。”他说,他的手指带着几分留恋地抚过亚历山大港的位置,“自从君士坦斯二世(2)丢失了亚历山大港,罗马人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踏上埃及的土地,也许有一天他能够重新回到这里。”
“这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乌拉诺斯回答道,正当他想要再说几句时,帐门口忽然传来士兵的声音,“陛下,安条克伯爵写信过来,撒拉森人正在突袭阿勒颇地区,他请求陛下帮助他抵抗敌人......”
“把将军们都叫过来。”巴西尔二世道,他抬起手,随意抹了一把头发,他有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为了方便头盔佩戴,他的头发修剪得很短,此刻那短发正杂乱地覆盖在他的额头和头顶,很快又被盔甲覆盖。军官们纷纷来到帐中,和皇帝一起讨论着安条克的军情,有关小皇子出生的消息被淹没在安条克前线紧急的军报之中,再也没有被远方的皇帝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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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儿子出生两个月后,君士坦丁八世终于收到了他兄长有关这个孩子的批示:他起名叫亚历山大,他们可以为他举行隆重的洗礼,而皇帝本人即将远赴安条克作战,亲自参加侄儿洗礼或者看望刚刚生产的弟媳大概从没有被他纳入考虑。
“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收到兄长的信后,君士坦丁八世不禁陷入沉思,他身边,他的妻子海伦娜已经从生产中恢复过来,听到他的话,她有些疑惑道,“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君士坦丁?”
“这并不是我们任何一位近亲的名字,也并不是我们曾经阅读过的诗歌和文学作品中的名字。”犹豫片刻,君士坦丁八世道,他们的男性近亲并没有带给他们太多愉快的回忆,而一起欣赏诗歌和文学作品的,甚至在分离六年后,他对兄长的面容都开始陌生,这使得他愈发难以揣测兄长真实的心思。
“那陛下为什么会给他起这个名字吗?”海伦娜又问,和佐伊一样,她也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此刻她正担忧且不安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对他的担心:海伦娜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尽管她从没有像一位真正的皇后一样享有权力和威仪,她也从没有产生妒忌和抱怨,这使得君士坦丁八世的心突然一软,他认为他不应该让海伦娜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忧虑,“我不知道,不过我的哥哥总有他的道理,不要多想,海伦娜,现在,我们应该准备亚历山大的洗礼了。”
3. 洗礼
他生命的最后十二天异常漫长,在那一方小小的帐篷中,他徒劳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曾经那些驰骋沙场的回忆足够被这十二天的时间拉扯得模糊破碎,只有腐肉的气息始终萦绕,最终,他在母亲的怀中长眠,他原以为那就是他最后的结局。
但一切还没有结束。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他像婴儿一样沉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时,他感到他的灵魂越来越沉,最终落在一个同样温暖的巢穴中,他在这个巢穴重新找回了肢体,慢慢地舒展并努力寻觅着光线与呼吸,有一天,在穿过一个长长的甬道后,他终于重新看见了光,再一次地,他落入臂弯之中,那样的柔软似曾相识,但他知道那并不是母亲。
他死了,但他的灵魂并没有消失,没有升入天堂,也没有堕入地狱。虽然还没有完全学会他身边的人使用的语言(他判断应该是希腊语),但不妨碍他在重见天日后的两个多月中弄清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成为了一个贵族家庭的小儿子,父母双全,有三个姐姐,并且,没有兄弟。
在曾经的记忆里,他已拥有的兄弟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麻烦,想拥有的兄弟更令他痛恨至极,因此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对新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热情和归属感,这是件好事。在只能爬行和吸/吮的婴儿期,他每一天所能做的事情寥寥无几,他的生活是瞪大眼睛在摇篮里看着陌生的侍女来来去去,看到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黑暗,以及被他的姐姐们当做新鲜的玩具。
他现在已经可以明显地区分他的三个姐姐,尽管她们的希腊名字在他看来仍然非常拗口。在他的姐姐们中,对他最感兴趣的是二姐佐伊,最近三天里,他不止一次被她拿着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织物和器物比划,虽然他没有办法给她任何回应,但佐伊一直对此乐此不疲,将这视为她近期最感兴趣的游戏。
“父亲准备举行多少人的宴会来庆祝我们弟弟的洗礼?”这一天,当佐伊和狄奥多拉再次来到亚历山大的育婴室时,她的言语始终不离开近日最值得她期待的事,“根据我们祖父的洗礼规格,他应该在约旦河的圣水中沐浴,由圣母腰带和真十字架护送,保加利亚、撒拉森和意大利的使节都应该对他跪拜行礼,彰显对帝国继承人的臣服。”
“或许不会有这么隆重。”狄奥多拉道,她看了一眼摇篮中的亚历山大,意外地,她觉得亚历山大也正看着她,从他学会睁开眼睛开始,那双蓝色的、比天空的颜色还要浅透的眼睛时常用一种冰冷锐利的视线扫射着周围,她总觉得这样的眼神不像是孩童,“去往耶路撒冷的道路早已被阻隔,蛮族对我们早就没有昔日的恭敬,而尼基弗鲁斯总管未必会在战争还没有结束时为一个孩子花费几十万诺米斯玛(1),现在最需要金钱的是我们的伯父。”
“但至少应该在十九席宴会厅(2)宴饮,在大竞技场举行赛马比赛,作为紫衣贵族(3),我们应该亲自用金色的锦缎将他托入教堂,所有罗马的贵族的目光都会集中在我们身上!”佐伊的语调不禁上扬,见狄奥多拉仍然对此无动于衷,她不禁在心里暗暗讽刺妹妹的无趣,“也罢,你不用亲自为他浇上圣水,你也不会吸引将军们的关注,为他涂抹圣油、披戴紫袍的仪式如果需要一位皇室成员完成,不是父亲,就只能是我。把父亲的那件紫色斗篷拿来。”
“你要用父亲的斗篷?”狄奥多拉忍不住道,“自从伯父离开后,父亲自己都不会用!”
“他本就是生于紫室的皇室成员,使用紫色的襁褓有何不妥?”佐伊毫不在意道,她真的拿起了一面紫色的斗篷,假装这是洗礼的襁褓,但这个时候,一直十分安静的亚历山大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抓着那件紫斗篷,瞳孔进一步瞪大:
包裹着他的织物很精美,也很硌人,同时伴随着一种类似金属的奇异味道(4),兼之其上刺绣的金线和沉重的宝石,与其近距离接触足以令婴儿感到不适,但真正引他注意的并不是织物,而是它的颜色。
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一直被他忽视的事:由于他的活动领地仅限他的摇篮,睁眼看到的也只有头顶的圣像画和四周的廊柱,这使得他对他具体的身份地位并没有准确的判断,但如果他稍稍留心,他会发现服侍他的仆人数量和他姐姐们的服饰显然不会是一个普通贵族家庭所能使用,尤其是这匹被他的二姐随手拿过来的紫色斗篷------在他对希腊人为数不多的了解里,紫色布料的使用仅限他们的皇室。
他成为了希腊的皇室成员,那群摧毁圣像的爱好者,异端教派的守护者,依靠诡计和阴谋苟延残喘的懦夫,潜意识地,他想起了他仅有的打过交道的希腊皇室成员:他不会需要和那位伊萨克·科穆宁(5)称兄道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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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至古罗马时代,罗马贵族们对紫色的崇拜便有所记载,直至今天,“紫袍”仍被视为最高权力的象征,仅有皇帝本人和皇室成员能够使用,马其顿王朝的开国皇帝巴西尔一世更是在《巴西尔法典》中将生产紫色颜料的工艺列为皇室的专属工种。
抛开历史赋予的特殊意义,紫袍本身确实也具有足够的价值令包括君士坦丁八世本人在内的皇室成员对此珍而重之:染制紫袍的原材料是地中海盛产的一种骨螺,死去的骨螺经由海水浸泡和阳光暴晒会逐渐由黄绿转变为深紫,上万只骨螺才能够提取一克的紫色染料。为了强调紫袍的神圣性,巴西尔一世的儿子“智者”利奥六世又在《市政官手册》中规定全身紫袍的使用仅限皇帝、皇后和共治皇帝,其余皇室成员仅能使用镶有紫色花边的白袍。
不论是刚出生的亚历山大,还是佐伊和狄奥多拉,他们显然都没有使用全紫服饰的资格,事实上,就连君士坦丁八世和海伦娜皇后本人都尽可能地避免使用这一特权,他们上次穿戴全身紫袍还是在七年前的那场婚礼上。
真正能够任意使用紫袍的只有一个人,尽管他更偏爱盔甲和军装,从这个角度看,狄奥多拉的谨慎确实不无道理,作为姐姐的佐伊反而显得有些行为轻浮。这其间的微妙关系明白的人不需要过多点拨,不明白的人再如何点拨也没有用处,因此对于这次姐妹之间的小小争执,君士坦丁八世一如既往地没有过多插手,只是告诉仆人一定要注意昂贵衣物的存放和维护,没有允许即便是公主也不能擅自使用。
亚历山大的洗礼虽然不像佐伊期待的那样隆重,但也足够满足她展现自己美貌和风采的心愿,洗礼当天,她身着绣有十字架暗纹的白色紫边丝绸长裙,腰悬十二节黄金珐琅系带,面戴未婚女性的银丝面纱,同时别出心裁地在纱面上洒上磷粉,使得观礼的贵族能够隐约看见她优美的面部轮廓。
她的目的确实达成了,即便身边的狄奥多拉和她穿戴着同样的服饰,但她知道更吸引目光的是她,她也享受着这样的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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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二女儿的心思,君士坦丁八世心知肚明,但也懒于纠正:一方面,他知道佐伊多少有些叛逆之心,他越打压她的行为,她反而越千方百计地达成目的;另一方面,一位年轻、美丽、风姿绰约的公主确实对增加皇室乃至帝国的威仪颇有用处,他们的妹妹安娜便曾扮演这个角色,但某种意义上,安娜的声名远扬反而导致她的命运走向他们都拒绝接受的轨迹,即便是他们的兄长也无法阻挡和改变的轨迹。
他的女儿们比他的妹妹幸运,尽管她们现在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尤其是佐伊。想到这一点,君士坦丁八世无意识地摆摆头,重新将目光投注在他刚出生的儿子身上:根据仪式章程,在他的两个“生于紫室”的女儿将弟弟护送到圣坛前后,君士坦丁堡大牧首应当将婴儿完全浸入圣水,重复三次象征圣父、圣子、圣灵洗清新生婴儿的罪孽,随后用特制的圣油涂抹婴儿全身,最后由君士坦丁八世为他命名并披戴上象征皇室的微型紫袍,并向所有人展示皇子的面目。
亚历山大是个强壮的孩子,但并不算很好动,大多数时候,他会睁着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睛打量着周围事物,如果感受到令他不适的举措,他会激烈反抗,比如在牧首用圣水浸泡他全身时,他就在洗礼盆中激烈挣扎(6),乃至将牧首的红袍浇湿一大片,令旁观的君士坦丁八世心惊胆战。
好在没有一个人会苛刻一个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婴儿的行为,或许他们还会欣慰于这个婴儿很强壮,对崇尚武力的罗马人来说这是个好的预兆。在浸水礼和涂油礼结束后,君士坦丁八世一度担心亚历山大又会做出什么激烈反应,好在涂完圣油后他显得安静了不少,这令君士坦丁八世松了口气。
他的名字是巴西尔二世已经取好的,仪式章程也是负责礼节的官员筹备完成的,他只需要照做就行。当完成了命名和授衣后,就应该是他抱着亚历山大穿过贵族、官员和神职人员,面向公众展示新生的皇子,这个步骤他做过三次,理应对此得心应手,他起初也不觉得会有什么意外。
此时已是正午,仪表华丽的贵族们肃穆庄严地立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人低声议论着亚历山大皇子那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赞叹这正是高贵血统和俊美外貌的完美结合,但这样的恭维很快消散在圣歌中,当君士坦丁八世的脚步来到教堂南侧时,他忽然听到佐伊惊呼道:“父亲,你看亚历山大的额头!”
发生了什么?来不及斥责佐伊的失礼,君士坦丁八世便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就在他的怀中,阳光透过琉璃窗的缝隙落在亚历山大额间,竟然呈现出了奇妙的紫色!
“这是神迹......”他听到君士坦丁堡大牧首道,这个被他兄长一手提拔的平民教士盯着他怀里的亚历山大,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极致的狂热,“上帝赐紫衣,上帝赐紫衣......”
“上帝赐紫衣!”他忽然朝君士坦丁和亚历山大俯首跪拜,高举十字架大声念诵着上帝,随着他的举动,教堂内的贵族们纷纷朝这对父子下跪,罕见地,他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中心,这正是他一直渴望避免的事。
这是个意外,一个被认为是神迹的意外,他确信他没有做什么手脚,但神迹确实发生了。下意识地,他再次看向亚历山大头顶的光斑:那紫色的影子在透过窗棂石雕时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折射和弯曲,落在亚历山大的额头上恰是一只狮子的形状。
4. 异端
如果用理性的角度解释,在阳光晴好的天气,阳光在透过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琉璃窗时确实会在红色的斑岩石上折射出紫色的光,但这样的现象非常罕见,持续时间也不可把控,即便有意复刻也难以保证特殊的紫色光线恰好会落在洗礼上的婴儿身上。起初的震惊和本能的惶恐后,君士坦丁八世也平复了心情,或许上帝确实格外偏爱亚历山大,才会在他的洗礼上降下如此神迹。
不过,即便亚历山大真的背负了上帝的赐福,他也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荣耀和功劳,就像赫拉克勒斯的神力来源于宙斯而非安菲特律翁(1)一样。洗礼结束后,他郑重其事地召开了一场小型的家庭会议,以罕见的严肃要求他的妻女尽可能不要公开提及亚历山大洗礼上的神迹,鉴于几乎所有君士坦丁堡中的重要贵族都目睹了这一幕,神迹很难被遗忘,但他和他的家庭成员不能将此作为炫耀的资本以引发不必要的猜忌。
不需要特意写信给巴西尔二世,君士坦丁八世相信洗礼上的神迹一定会被尼古拉二世(即君士坦丁堡大牧首)和尼基弗鲁斯总管汇报给他哥哥,巴西尔二世会对此有什么想法和反应就是他管不着的了。两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巴西尔二世提到了神迹,并表示这件事应该交给君士坦丁堡大牧首处理,这意味着有关“洗礼神迹”的后续已经在权责上被交付给了巴西尔二世认为的专业人士,而不需要他这个父亲和见证者亲自处理。
收到这样的回复后,君士坦丁八世终于松了口气: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他其实身处一个复杂的政治环境中,但他真的非常抗拒去理解这些政治关系,更况论是掌握它们,他没有这样的才智,也没有这样的心性。
他的哥哥有,狄奥多拉也许有,亚历山大以后也可能有,现阶段,他对他人生的认识就是安全且安心地做一个不给哥哥捣乱的弟弟,简单粗暴地将所有责任(如果他真的需要承担责任的话)统统丢给他那正在和小亚细亚军阀与撒拉森军队鏖战的哥哥,回归到他那被美食、戏剧和赛马比赛填充的美好生活中。
至于亚历山大,抚养他是海伦娜的事,教导他则是教师的事,他甚至不需要像任何一个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一样在孩子面前时时刻刻强调自己的存在感,这个家庭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总而言之,亚历山大的生活并不需要他这个父亲操太多的心,这使得他能够心安理得地遗忘他的教育责任,如果他真的需要承担责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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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亚历山大对他的童年有什么特别的感想,那就是希腊人真的非常喜欢看书,并强迫所有人读书。
他会四种语言,会写诗,会阅读法条和典籍,在西欧君主中已经属于比较出色的文化水平,但显然,希腊人认为这样的文化水平远远不够,从他勉强学会他们的语言开始,他就被督促着阅读复杂深奥的宗教典籍和莫名其妙的哲学书籍,哪怕他其实有相当不错的拉丁语基础他也想怒吼《狄奥尼修斯的神秘神学》真的是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应该阅读的吗!
你们把读书的功夫用在练武上怎么会打那么多败仗!又一次,在窝火地结束了他的礼仪课程后,他终于迎来了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军事训练。
希腊对皇室成员的军事训练非常重视,并且有一套相当完备的教程,从骑马、劈砍、拉弓、冲锋都有专业的教师和教具,这是他为数不多对他的新生活毕竟满意的地方,虽然他还被要求学习他们的皇帝撰写的军事书籍(他对此嗤之以鼻,希腊人如果真的懂得战争就不会沦落到求天主教徒帮他们打仗的地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学习战争书籍总归还是比学习异端教义或者念诵那些矫揉造作的诗歌有趣:他原本以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放弃写诗的爱好,但希腊人可以。
“殿下似乎对文学和哲学缺乏兴趣。”这一天,在君士坦丁八世携妻欣赏完戏剧表演后,亚历山大的老师,约翰·西基利茨(2)找到了他,君士坦丁八世略略抬眉:除非亚历山大在训练中受伤或生病,否则他对儿子的教育一向是不过问、不关心,如果亚历山大的老师,主动找到他,那就说明他认为亚历山大的学习和教育出现了问题,并且这个问题值得他这个亲生父亲注意,但就他现在听到的内容而言,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亚历山大还不到六岁,可能还不能掌握拉丁语的读写,这个时候就要求他学习文学和哲学或许操之过急。”
“不,殿下学习拉丁语非常快,普通的读写完全难不倒他,如果他将精力用在学习那些深奥的哲理和优美的诗句中,他将来一定会是一位和君士坦丁七世(3)陛下一样出色的修辞家和诗人!”约翰·西基利茨情不自禁提高了声线,在负责教导小皇子时,他一开始对他堪称绝顶的语言天赋有多惊喜,在皇子殿下表露出厌学倾向后就有多失望,这也是他急于向皇子殿下的生父寻求支持的原因,他实在不想一位杰出的诗人就这样被那些罗斯武士(4)扼杀,
“我知道,武器使用和军事理论的学习同样是皇室成员的必修课程,但我们可不是西欧的野蛮人,身为紫衣贵族,如果亚历山大殿下将来不能用美妙的言语颂唱圣歌,我们又如何在外国使节面前彰显我们罗马人的文明与权威?”
君士坦丁八世终于顿住脚步。
尽管一直以罗马帝国的正统自居,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先后丢失了埃及、叙利亚和意大利的据点后,现在的帝国早已今不如昔,甚至可以说是危机四伏。历史惯性也好,居安思危也好,保持他们的对文明的礼节的传承确实是心照不宣的传统,只是这一切真的比武器和军事更加重要吗?
“我们终究还是需要靠鲜血来捍卫我们的羊皮纸。”君士坦丁八世突然说,这样富有哲理且一针见血的论断实在不像是出自游手好闲的君士坦丁八世之口,话语出口后,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在君士坦丁八世为数不多的自我信心中,文学修养算是其中一项,和他疏于礼节和修辞的哥哥相比,他确实举止优雅且善于使用美妙言语,但他和巴西尔二世谁才是更合格的君主,谁更能保卫自己的国家,答案不言而喻。
他们需要能够保卫国家的强大君主,哪怕一定程度上,这样的需求会促使他们选择一些危险人物。也就是这件事后,他决定分出一点精力关心一下亚历山大的教育问题,对此,礼仪官也如实汇报:“殿下学习拉丁语非常快,希腊语则不那么出色,不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和宗教典籍,但对历史还算有兴趣,尤其是对他伟大的祖先们,他很好奇马其顿王朝的历史。”听到这里时,君士坦丁八世还十分欣慰,但礼仪官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立刻面色凝重,“但殿下对宗教典籍十分地......抗拒。”
“抗拒?”君士坦丁八世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显而易见的,他发怒了,这对他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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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罕见的时,“你知道你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明白,陛下,原谅我采用这样的形容,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如果说殿下对诗歌的文学只是不感兴趣,那他对宗教典籍可以说是抗拒和抵触了,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同时小步来到君士坦丁八世面前,确信接下来的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上一周,在学习《尼西亚信经》时,殿下曾经说‘圣父和圣子不是皆从圣灵而出吗’。”
君士坦丁八世脸色大变。
基督教的教义中,一个核心要素便是“三位一体”,即独一真神以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存在,但有关“三位”之间的争论却是一桩纠缠不清的公案,甚至是东方的正教会和西方的天主教会这几百年来冲突和分裂的原因,简而言之,就是东方正教会坚持《尼西亚信经》不可修改,《信经》中提到的“圣灵从父”自然是不可改变的信条;而天主教会在六世纪时修改了《信经》,认为“圣灵从父和子”,并且始终坚持教宗有修改《信经》的权利。
作为一位生于紫室的皇室成员,亚历山大当然应该接受“圣灵从父”的观念,但如果他认为“圣灵从父从子”才是正确的观念,往小了是被讽刺文化粗浅,和西方的野蛮人一样对古典经文缺乏敬畏;往大了说是一个有可能成为皇帝的皇室成员是否有异端嫌疑,以及这样的嫌疑是否会影响他以后的宗教立场。
在马其顿王朝之前的的伊苏利亚王朝(5)和阿摩利亚王朝(6),皇帝的宗教立场曾经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长达两百多年的“破坏圣像运动”很大程度上受到君主和执政者立场左右,“圣像崇拜派”和“圣像毁坏派”之间的争斗更是从权力、地位、名誉乃至性命之间的你死我活,哪怕身为皇帝也不能幸免。
而在历任因宗教立场受到非议的皇帝中,下场最为凄惨的莫过于君士坦丁五世,平心而论,这位伊苏利亚王朝皇帝称得上颇有作为,在对抗保加利亚人和撒拉森人时,他一改过去一百年间败多胜少的态势,屡次击败保加利亚和撒拉森军队,但由于他坚定地贯行破坏圣像的政策,他最终在843年被掌权的圣像崇拜派宣判为异端,尸骨也被从坟墓中拖出,焚烧并抛向大海。
皇室成员可以不必如神学家一般对宗教典籍侃侃而谈,但决不能流露出“异端”的倾向,何况有亚历山大在洗礼上的“神迹”在前,即便君士坦丁八世的政治头脑并不敏锐,他也能意识到亚历山大的无心之言可能成为一个多么棘手的麻烦。
“如果他实在不喜欢书本,就让他将时间多花在赛马场上,哪怕他是一个脑中空空的武夫也好过成为如君士坦丁五世一般。”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在帝国又一次同时面临保加利亚人和撒拉森人威胁的当下,他对君士坦丁五世的态度似乎不应该如此恶劣,因而他又补充道,“坏的那部分。”
这段对话并没有外传,在亚历山大看来,他童年生活的积极变化只是那些烦人的希腊教士终于停止了向他灌输他们的异端教义和腐朽的诗歌,这使得他能有更多的时间投身到他热爱的军事学习中,他快乐且充实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1001年的深秋,10月,他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他那位活在传说中的大伯,一直外出征战的巴西尔二世,在这一年终于和撒拉森人达成停战,并决定在冬季休战期回到君士坦丁堡------此时距离他上一次回京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之久。
5. 初见
如果君士坦丁堡大学的图书馆里存有东方的古籍,并且有幸能被上层统治者观阅的话,他们会发现过去数百年间帝国面临的危机,用“四面楚歌”形容实在是恰如其分,这样的局势直到现在也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缓解。
在希拉克略王朝时期,从东方沙漠中崛起的撒拉森人(1)先后从东罗马帝国手中夺取了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等地;在西部的意大利地区,帝国的影响力也逐步缩减,乃至于让法兰克人以所谓的“皇帝”之名登堂入室(2);在北方,保加利亚人更可谓是帝国的最大威胁,在西蒙一世(3)在位时期,他甚至自称“全体保加利亚人和希腊人的皇帝”,并得到了教皇的认可。
在马其顿王朝建立时,东罗马帝国的版图已经缩小至巴尔干半岛及小亚细亚地区(以及意大利南部的少许据点),最危急的时候,就连巴尔干半岛的领土也几乎丧失殆尽,直到尼基弗鲁斯二世与约翰一世这两位军人皇帝主政,帝国才在军事上扭转劣势,但离摆脱危机还远远不够。
由于沉重的国防压力,帝国的统治不得不依赖于小亚细亚的军事贵族(4),在巴西尔兄弟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小亚细亚的贵族派系便轮番争夺皇帝的摄政权,直到巴西尔二世在989年击败了福卡斯家族与斯克莱罗斯家族的联合叛乱,这群骄横的贵族才表露出臣服于皇帝的迹象。
过去的十二年间,巴西尔二世先是征战小亚细亚,通过战争打压传统的军事贵族势力并培养忠于自己的军事官僚,而后又长途奔袭叙利亚,与法蒂玛王朝的军队直接交战,去年,巴西尔二世刚刚和法蒂玛王朝达成和议,签署为期十年的和平条约,从而稳固了东方的防线,是以巴西尔二世才决定借助这个冬季休战期回到君士坦丁堡,处理积攒的事务,镇压忤逆的贵族,同时准备下一场征服。
有一说一,亚历山大对巴西尔二世不熟,哪怕他已经努力学习了历史课并确信自己弄清楚了希腊君主之间那毫无血缘逻辑可言的皇位传承顺序,他还是很难将现在的希腊和他了解的希腊联系在一起:对于希腊的皇室成员,除了那位被他俘虏的塞浦路斯岛主伊萨克·科穆宁,他只知道一位弑君夺位强娶法兰克公主并最终被暴民撕碎的皇位篡夺者(5)、一位在他亲爱的妈妈口中皮肤黝黑、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并娶了他堂姨的骑士文化爱好者(6)、一位作为皇帝独女被许配给西西里国王亲爹却在婚前爽约导致西西里国王成了他妹夫的倒霉公主(7),以及最早那位向教皇求援从而开启十字军东征时代的阿莱克修斯·科穆宁(记住他的全名是他对阿莱克修斯一世最大的尊敬)。
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地从他的记忆里搜刮有关希腊人的历史,但很可惜,他对希腊人在十字军东征之前的历史确实一无所知,而他唯一还算熟悉的那位阿莱克修斯一世大约还有五十年才出生,八十年才登基,换而言之,现在的希腊对他来说和一个陌生国家无异,同时代的西欧他倒颇能找到几个熟悉的亲戚。
但很显然,且不说他现在作为希腊皇室成员有没有能力跑回他的家乡,即便他能,他的“亲戚”们也不会相信他是他们的后代,相信了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感情。肉眼可见的未来里,他当然只能以“亚历山大”的身份成长和生活,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乃至认可。
去除一开始的偏见,他得承认希腊人的生活确实比两百年后的西欧人还要安逸得多,并且他们的国家和军队还没有他印象里那么羸弱和腐朽,至少他这位伯父,巴西尔二世,绝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将领和英主,通过他的军事教师透露出的巴西尔二世于995年千里奔袭闪击阿勒颇前线、令撒拉森人不战而退的事迹,他就判断得出这位皇帝一定具有高强的个人武力、出色的组织力、敢于抓住战机的魄力和非凡的勇气,如果他生在十字军的时代他说不定会成为他最好的战友。
所以在这位伯父终于有回到都城的迹象时,亚历山大确实有些期待,为此他愿意让侍女和宦官用香料和花瓣将他反复洗涤、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涂抹香膏、细心修剪每一根毛发并换上精美繁复的衣饰并喷洒香水,事先并没有想到希腊人的“正式装扮”会如此繁琐的他在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时他早已忍无可忍,他妈妈化妆都不会花这么久!
“你应该换一件红色的丝绸外袍,斗篷上的宝石也应该用蓝色,这样可以更加衬托出你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在他终于结束了这煎熬般的更衣仪式后,佐伊仍然对他的外表颇为挑剔,为了迎接十二年不见的伯父(尽管很难说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巴西尔二世本人),佐伊比弟弟妹妹提前两个小时开始打扮,光是不同颜色和花纹的丝绸内袍她就换了至少五套,虽然对二姐沉迷装扮的行为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这不需要他花钱,他也不觉得应该吝啬这点小钱),但如果她要将她对穿衣打扮的爱好施加到他身上,他对此还是敬谢不敏,“足够了。”他说,“我不认为我们在见到伯父时应该像黄金孔雀一样招摇。”
“这是应有的礼节。”佐伊皱起眉头,显然不赞同亚历山大的话,“亲爱的亚历山大,整理仪容、规范仪表是早在巴西尔一世时期就应该坚持的传统,是皇室成员享有威仪的见证,我们的叔叔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我们,并且他很快又要离开,对这次见面,我们再如何盛装打扮都不为过。”
“但我们的叔叔早已有了比华丽的外表更值得骄傲的事务。”狄奥多拉忽然说。
托这几年他专心学习历史的福,他能够立刻明白狄奥多拉的意思:由于马其顿家族得到皇位的过程并不能算十分正义(一个马其顿农民因为战胜了保加利亚摔跤手得到皇帝宠幸,从此成为皇帝宠臣迎娶皇帝情妇又反手杀掉皇帝登基,这上位方式真能震惊他全家),因此马其顿王朝的开国之君巴西尔一世在登基之后非常注重对皇室成员神圣性的塑造,最直接的一个行为,就是以《撒母耳记》中的大卫王为榜样,强调马其顿家族和大卫王一样是直接与上帝达成有关王权的契约,从而为巴西尔一世与大卫王相似的平生经历辩护(早年为奴,侍奉帝王,搏杀猛兽,遭受猜忌,弑君夺位)。
巴西尔一世本人与大卫王相似的俊美外貌和高大身材加大了对比的可信度,也成为了后代马其顿皇室成员需要强调自身出色外表从而赢取人心的原因,在佐伊眼中,这样的家族故事正好给了她花费时间和金钱修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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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外貌充分的理由,但在狄奥多拉看来,在平定了小亚细亚叛乱并打败了法蒂玛王朝的军队后,巴西尔二世已经不需要这些外在的华丽仪表来强调自己的合法性,而如果巴西尔二世真的在意这些华服首饰,他就不会采取如此匆忙而低调的形式作为他时隔十二年第一次回到君士坦丁堡的方式。
她的口齿非常伶俐,但有些时候,她不想把她的话说得太明白,佐伊不会听明白,亚历山大也还听不明白。下意识的,她看了一眼亚历山大,意外的,亚历山大也在看她,姐弟二人略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而后都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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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八世很少觉得自己和哥哥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或许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他们确实有过相依为命的时候,但这样的经历太过遥远,并且其间体现的情感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的妹妹安娜维系的。
可现在安娜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不确定他的哥哥是否接受了这一点。“陛下。”见到巴西尔二世后,他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女向他恭敬行礼,出口的也是他事先精心准备好的恭维辞令,“尊敬的罗马人的皇帝、生于紫色寝殿的奥古斯都、最虔诚的基督战士,上帝所选、罗马所仰的胜利者,我尊敬的兄长与君主,您的剑锋所指,便是帝国的光辉所至,南叙利亚的异教徒曾以百万之众亵渎基督的疆土,而今他们的战旗化作您靴下的尘埃;小亚细亚的背叛者妄图割裂罗马的躯体,而今他们的锁链在您的战车前叮当作响!您的智慧如圣君士坦丁再临,您的勇武令查士丁尼失色!帝国因您的征战而得享安宁,公民因您的护佑而得沐圣恩!作为您忠诚的共治者与血亲兄弟,我唯有以无尽的赞美与感恩,敬献于您的足前!”
“谢谢。”面对他这近乎夸张的恭维,巴西尔二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外露的情感,君士坦丁八世不知道他是自傲还是不耐,但他确认巴西尔二世以及其他的旁观者已经明白了自己对他绝对的服从和恭敬。
和十二年前相比,巴西尔二世的面容有了显著的变化,如果十二年前,他脸上还有几分在君士坦丁堡中养尊处优的骄逸之气,那如今他已经全然是一个冷酷的军人,皮肤黝黑、饱经风霜,和君士坦丁八世已经看不出任何相似。君士坦丁八世向他行礼后,就轮到了他的妻儿们,他对他的弟媳和两个侄女还有些印象,只是他记忆里她们还只是两个小女孩,如今却已经身量长成:“这是亚历山大,您的侄子,他还尚未有拜见您的荣幸,礼节的学习也不算娴熟,请您原谅他可能有的失礼之处。”
在他离开君士坦丁堡的这十二年间,他的弟弟确实生了一个儿子。“他在哪里?”他问,而君士坦丁八世等人立刻乖觉地旁移身影,使得亚历山大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终于注意到了他的侄子,与此同时,亚历山大也正仰起头看他。
这本应该是一次平常的见面,但这一瞬间,巴西尔二世的心忽然奇异地颤动,从他看到亚历山大的眼睛开始:和他的母亲与姐姐一样,亚历山大也有着蓝色的眼睛,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看不出任何孩童的天真,而是像个和他一样久经沙场的军人。
6. 教会
巴西尔二世很少会关注孩子。
君士坦丁八世出生时,他几乎还不记事;安娜出生时,他们倒是曾经兴致勃勃地讨论应该如何打扮妹妹和给她起怎样的名字,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至于他的侄女们,从她们出生开始,她们就像是他弟弟身边的影子,他对她们的印象并不深刻,就像他也从没有在乎他多了一个侄儿一样。
但现在,在真正见到这个原本于他只是书信中的名字和弟弟身边的影子的侄儿时,他对他产生了兴趣,继而开始仔细地打量他:他的个子很高,比同龄的孩子高了半个头不止,头发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乌黑,被仆人妥帖地打理并依附在脸颊边,身上还有着浓郁的油膏和香料的气息。横看竖看,他都是一个符合他刻板印象的、和他的弟弟一样在金角湾的暖风中熏陶的贵族,漂亮、精致且带着挥之不去的腐朽,可即便是在他如此漫长的凝视下,亚历山大也没有流露出怯色,相反,他似乎认为他的审视和打量是一种十分有趣且具有挑战性的事物,因而毫不避忌地回击,完全没有因为他是他的君主和伯父而有所退却,甚至于“退却”这样的想法在他脸上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你好,亚历山大。”在冷汗已经浸透了君士坦丁八世沉重的长袍后,他才终于听到他的哥哥开口,某种意义上,现在最受煎熬的是他,他确实很担心亚历山大会有什么无意间触怒巴西尔二世的言语和举动,“你对军事教育很感兴趣吗?”
理论上,巴西尔二世应该知道亚历山大的教育细节,作为君士坦丁堡中皇室成员动向的一部分,尼基弗鲁斯总管出于礼节也会将小皇子对军事教育的偏好汇报给前线的皇帝,但事实上,巴西尔二世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代表他确实对侄儿的教育细节了如指掌,而是出于军人的本能认为一个亚历山大的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是的,这是我目前接受的教育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亚历山大不咸不淡道,“正如我应该学习你。”
“学习?”巴西尔二世略有些诧异,“你的教师认为你应该向我学习?”
“和我的老师们无关,是我认为你值得我的尊敬。”亚历山大说,他完全意识不到他这样的口气会令他血缘上的父亲多么心惊肉跳,他只是相当直白且坦荡地表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希腊老师们对他的教导和熏陶仅仅限于让他接下来出口的话里带上了一点希腊式的委婉和恭维,“我希望有和你并肩作战的荣幸。”
当亚历山大说出这样的话时,君士坦丁八世本就沉重的心一下子坠入谷底,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无处找补,他只能紧张地盯着巴西尔二世观察着他接下来的反应。“你很有勇气,我的侄儿。”许久之后,他听到巴西尔二世道,从他的直观观察,他觉得他的哥哥似乎并没有动怒,甚至还有点兴趣,“你打算什么时候上战场?”
“现在就行。”
从亚历山大的角度,他确实不认为他的年龄对他重回他热爱的战场有什么阻碍,战争不是一项技能,而是一种环境,如果有一天他终究要以一个希腊皇室成员的身份同撒拉森人作战,他希望现在开始就了解希腊人的武器和兵种,这可以帮助他快速适应新的战争环境,他完全不觉得这句话被一个七岁孩子说出口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专注地盯着巴西尔二世,希望他能够给他他期待的回应,但巴西尔二世反而笑了笑,尽管他的笑容只是短暂地勾了勾嘴角,与其说是愉悦不如说是感慨:“在你还没有充足的经验和能力之前,战场同你与坟场无异。”
很显然,巴西尔二世并没有将一个七岁孩子的宣言放在眼里,某种意义上,亚历山大的宣言反而加重了他在巴西尔二世和君士坦丁八世眼里“孩子”的定位,只有孩子才会这样天真。有关和侄儿的见面和这个小插曲很快被巴西尔二世遗忘了,在君士坦丁堡逗留期间,他的主要精力仍然是处理积压的事务,并准备接下来针对保加利亚的战争,而众多事务中,他最关心的是土地问题,或者说与土地问题相伴生的军队问题。
如君士坦丁七世所说,“军队之于国家,正如头脑之于躯体”,在身处四战之地的东罗马帝国,军队的战力可谓是攸关存亡之事,这是从皇帝希拉克略的时代开始的主旋律。
引用后世史学家的观点,七世纪的东罗马皇帝希拉克略是一位身兼“最后的罗马皇帝”和“最初的希腊皇帝”角色的君主(1),在希拉克略的前半生,他击败了波斯帝国,将希腊语作为官方语言,重构了帝国的军政体系,完成了从古典时代到中世纪的转型;但在他的后半生,他却在“雅穆克战役”中耻辱性地大败,丢失了埃及和叙利亚的大半领土,导致了长达四个世纪(未来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的边疆危机。
所幸的是,希拉克略早期改革中的核心,“军区制”,在很大程度上延缓了帝国的衰落,由于皇帝将一部分自治权和财权下放给军区将领,这些地方将军们很有动力为抵御外敌出兵出力。截止到十世纪初期,由于较为强势的王权,马其顿皇帝们尚能够对军事贵族做出一定的约束,但在912年,“智者”利奥六世去世,他的儿子君士坦丁七世登基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如果亚历山大知道后续的英格兰历史,他一定会惊叹利奥六世和后世的一位英格兰国王实在堪称是异国异教的亲兄弟,具体体现在他们相似的为了得到男性继承人而反复折腾的婚史上:利奥六世的第一任妻子是他母亲的亲属塞奥法诺,这位皇后虔诚、仁善,但只生下一个早夭的女儿,而利奥六世在婚内公然勾引身为有妇之夫的佐伊·扎乌泽斯,致使塞奥法诺在忧郁和悲伤中郁郁而终。
出于愧疚,利奥六世授意教会追封塞奥法诺为圣徒,但在佐伊·扎乌泽斯的丈夫也去世后,他迫不及待地与佐伊结婚,此时距离塞奥法诺去世还不到一年时间,结婚不到两年后,佐伊·扎乌泽斯也去世了,同样地,她也只给利奥六世生下一个女儿安娜,这迫使利奥六世开始寻求第三段婚姻;
根据正教的教义,教皇只承认两段婚姻,但对男性继承人的渴望压过了遵守教义的需求,一方面,利奥六世加冕佐伊的女儿安娜为共治者,并开始计划她和普罗旺斯的路易三世的婚约,另一方面,他不顾非议再次迎娶了一个年轻女孩欧多西亚,但欧多西亚皇后婚后一年即难产去世,安娜公主也因病亡故,这使得他再次陷入没有继承人的窘境;
而他的第四任妻子即是“生于紫室的”君士坦丁七世的生母,“黑眼睛的”佐伊,为了加强佐伊腹中之子的合法性,他建立了著名的“紫室”,并最终迫使教会承认了佐伊母子的地位。在经历了四次具有争议的婚姻后,利奥六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男性继承人,但老来得子的利奥六世并没有活到君士坦丁七世成年,经过一番混乱的政治斗争后,一位名叫罗曼努斯的将领掌握了大权。
如果这个时代的史学家了解他们那位神交已久的东方大国的历史,那么东方历史中其实有一位和罗曼努斯颇有相似之处的皇帝,隋文帝杨坚,并且由于西方继承法的混乱,他可以在将女儿嫁给皇帝后以岳父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加冕为共治皇帝罗曼努斯一世,并设法独揽大权。
尽管君士坦丁七世最终从罗曼努斯一世及其儿子中手中夺取权力,但中央权力的衰弱趋势却无从扭转,而罗曼努斯一世最大的政治遗产,限制贵族兼并土地的法令,也被君士坦丁七世及其子罗曼努斯二世出于应对日益强大的外部威胁的目的废止,这导致了军事贵族实力的进一步膨胀,尤其是作为重要兵源地的小亚细亚。
罗曼努斯二世死后,与巴西尔兄弟共治的尼基弗鲁斯二世与约翰一世均是军事贵族出身,且由于混乱的政治斗争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向教会阶层和贵族阶层妥协,这都加剧了中下层农民所面对的土地兼并问题。和军事贵族相比,中下层的农民才是马其顿家族乃至整个帝国的统治根基,如果放任这些贵族军将占据土地,不仅具备战斗素质的农兵会流失,皇室也将受制于人,重复他童年所经历的混乱的政治斗争。
995年,在巴西尔二世在针对小亚细亚贵族的战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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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初步胜利后,巴西尔二世便重申了罗曼努斯一世的土地法令,并委派他的亲信尼基弗鲁斯总管监督执行。在镇压了小亚细亚叛乱后,他确实可以勒令这些傲慢的军将交出手中土地,只不过军将之外,帝国内部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政治群体:教士。
和军事贵族一样,教士同样也是帝国境内的大封建主,并且由于教士身份的特殊性,皇帝并不能像打压军事贵族直接打击教会,而是需要通过一些相对柔性的方式。“过去十二年,我平定了小亚细亚的叛乱。”在会议伊始,巴西尔二世便开口道,提起这来之不易的功绩,他语气中没有任何傲慢与自得,他只是平常地诉说这一事实,“接下来,我会前往北方征伐保加利亚人,未来数年,我们都需要在军事耗费重金,在向土地主征税的同时,教会也应该给予相应的支持。”他顿了顿,“既然如此,就将阿索斯圣山的税收贡献出来吧。”
阿尔索圣山是巴尔干东北部的一座半岛,由于三面环山、一面环海吸引了众多隐修士,由于前前任皇帝尼基弗鲁斯二世的支持,阿尔索山得到了免税和自治的特权,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整个正教的中心,即便是在尼基弗鲁斯二世死后,约翰一世和巴西尔二世也没有收回这一权利,这使得阿尔索山的修士们得以快速扩张财富。
过去几十年,教会早已习惯了借助自治特权敛财,甚至不少高级教士自己就拥有阿尔索山附近的地产,如果巴西尔二世在阿索斯圣山的问题上开刀,那下一步无疑就会对准他们的其他地产。
通过这么多年和巴西尔二世的相处,这些教士们当然清楚在面对这位冷酷的皇帝时搬出先皇律令是毫无用处的,要想软化他的态度,他们只能采取其他方式:“恐怕我们难以完成这样的命令,陛下。”一位教士硬着头皮起身道,“由于去年冬天粮食歉收,我们将大部分收入都用来抚恤灾民......”
“哦?”巴西尔二世挑眉,教士们看到他的手掌从膝上放到桌上,这似乎是个无意识的握拳动作,“可我听到的消息,怎么是教会借机收购了歉收的土地,并且还是用‘虔诚捐赠’的理由呢?”
“农民认为粮食歉收是他们不够虔诚的原因,我们才在无奈之下收下了他们的馈赠,而且我们也给了他们食物和水,祈祷他们能够度过这个冬天......”
“为灾民提供食物和水是你们的义务,不是你们的恩赐!”巴西尔二世狠声道,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瑟瑟发抖的教士们,“告诉我,谁收下了农民的土地?法律上这部分土地现在归属于谁?”
他没有立刻得到答案,好一会儿,才有一位老年教士慢吞吞地站起来:“是我,陛下,我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这是我的失职......”
“看来你的年龄已经不足以支撑你继续教会职务了,既然如此,请你卸下你的官职,做一位普通的修士吧。”巴西尔二世冷冷道,他再次环视一圈,在教士们的紧张神经已经达到巅峰时,他们却意外地发现皇帝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教会的任务是传播信仰,我相信你们会承担这样的责任和义务,但我也难以忽视你们中的一些无能与腐朽的分子,他们如蛀虫一般腐蚀着十字架。从今天开始,阿索斯圣山之外的地产不能被修道院据有,已经归属修道院的也必须立刻归还给农民,尼基弗鲁斯总管会负责这件事。”他停顿片刻,“我想我的前任们已经给予你们足够多的宽容了。”
“是,是,陛下的宽厚仁慈还胜过您的前任......”
一定程度上,这算巴西尔二世和教会之间的双重妥协,皇帝不能在还需要对外作战时同时得罪贵族和教会,教会也不愿再重复一场圣像破坏运动时期的噩梦,在他们还相互依赖的情况下,妥协是必然的选择。
在任命了新牧首后,巴西尔二世又处理了一些和即将开始的保加利亚战争有关的事务,他原定于1002年2月前往前线,但另一个消息打断了他的计划:消息来自神圣罗马帝国(2)皇帝奥托三世,他派遣由米兰大主教率领的使团前往君士坦丁堡,向东罗马帝国求婚。
7. 求婚使团(上)
有别于固有印象的是,尽管东罗马皇帝从未承认过西方的皇帝“罗马皇帝”的头衔,但双方在漫长的中古时代并非互不理睬,而是时有往来,如今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托三世的母亲塞奥法诺便是前任皇帝约翰一世的侄女、以帝国公主身份出嫁,奥托三世想要再次迎娶一位公主也在情理之中。
而在潜在的两位结婚对象中,佐伊无疑是更有可能与奥托三世联姻的:佐伊今年二十三岁,在东罗马的公主中,这并不能算一个很晚的结婚年龄,巴西尔兄弟的妹妹安娜公主便是在二十七岁时嫁给弗拉基米尔大公,近日里海伦娜皇后和宫女们也时常提到“佐伊或许就要结婚了”这种可能。
在这样的背景下,面对即将到来的求婚使者,佐伊无疑是姐弟三人中心情最复杂的一位:一方面,她一直期待结婚,如今求婚使者终于到来,她无疑对此满怀期待;另一方面,西方皇帝“蛮族”的身份又令她心生顾忌,因此她开始不断打探西方的宫廷是否华美,礼仪是否规范,奥托三世本人又是否英俊。
“这些根本不重要,佐伊!”这一天,在佐伊又一次开始重复这些在狄奥多拉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时,她终于忍不住反驳道,“如果伯父没有答应求婚,你现在的担心毫无意义;如果你有必要和蛮族皇帝结婚,那伯父也不会因为你不喜欢这段婚约而将你留下,西方的宫廷生活是否安逸和他们的皇帝是否英俊根本不是会影响这一点。”
“但我连对我未来生活的好奇和担忧都不能有吗?”佐伊也生气了,“狄奥多拉,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严肃古板,也许该做修女的不是欧多西亚而是你才对。我当然清楚我们的婚姻应该由伯父和父亲决定,可在此之外,我难道就没有资格祈祷一个更年轻英俊的丈夫和更加舒适安逸的生活,我听说蛮族都生活在阴暗潮湿的石头城堡里,他们从不洗澡,用手抓食,当众排泄,毫无文明和礼节可言......”
“但总比弗拉基米尔大公好!”
狄奥多拉脱口而出,而后立刻感到后悔,而佐伊的神情也一下子变得有些僵硬,好一会儿,她才说:“可我们的姑姑还是嫁给他了。”
狄奥多拉无言,提起她们的姑姑安娜,她的心情也很沉重,并且她知道佐伊的心情和她一样沉重。她放下了她的书本,离开了房间,却意外在门口见到了亚历山大:“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而已。”亚历山大说,他顿了顿,想到他刚才听到的姐妹间的对话,还是有些好奇地追问,“我听到你们提到了姑姑。我们有姑姑吗?”
“你的历史课老师没有教你我们姑姑的事?”狄奥多拉微惊,但很快,她便自我说服了其中的缘由,“是的,我们的姑姑还没有到被写进‘历史’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姑姑,名叫安娜,小时候,她抚养和教育我们,我们曾以为她会永远陪伴我们。”
“但她结婚了。”
“对,她嫁给了弗拉基米尔大公,一个罗斯的野蛮人,为了迎娶她,那个罗斯人接受了洗礼,带领他的臣民改信正教,接受了文明的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姑姑的牺牲。”
“她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足以封圣。”
“但这并不是我们姑姑的意志,她原本说过她永远都不会结婚的。佐伊想要结婚,可她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婚姻,婚姻”
“确实。”亚历山大点点头,虽然他一直没办法对他血缘上的姐姐们产生真正的归属感,但他相当认同狄奥多拉的话,这令他有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欣慰感,“婚姻是不幸和灾难的集合,再美好的情感最后都会在时间的推移下演变为灾难和憎恨,伤害自己也会伤害在这不幸的婚姻中诞生的孩子们,从我的角度,我的建议是你们都别结婚。”
“你为什么会如此了解婚姻的不幸?”狄奥多拉有些诧异,亚历山大闭口不言,而狄奥多拉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受到了他们伯父的影响,“是的,婚姻带来不止是灾难和憎恨,还有可能是匕首和毒药,任何的亲密关系都可能带来这样的后果......所以,亚历山大,你以后也不会结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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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姐弟三人对婚姻持有什么态度,在由米兰大主教率领的求婚使团到来前,他们都需要盛装出席,以彰显东方帝国的富有和权威。在这样的场合下,即便是一向不喜欢繁杂装饰的巴西尔二世也换上了符合他身份的华丽紫袍,在香雾和机械鸟的簇拥下高居宝座,彰显出巴西琉斯的威仪,而他身旁,君士坦丁八世一家也都盛装打扮,尤其是佐伊。
欧多西亚已经长居修道院中成为真正的修女,即便是求婚使者到来她也没有出席,当米兰大主教见到皇帝身侧的两位公主时,他的目光立刻落到了佐伊身上:和身边身材纤细、一头黑发、面容严肃的狄奥多拉相比,佐伊显得格外成熟丰满且光彩照人,她以面纱遮住面容,却别出心裁地露出几缕金色的头发,同时仪态优雅、穿戴华丽,一双宝石般的蓝色眼睛带着几缕好奇和审视落在米兰大主教身上,他不禁感到微微窒息:“这位小姐的美貌只有传说中的女神才能媲美,实在难以相信她竟生在人间,尊敬的皇帝陛下,不知我可否有幸替我的皇帝询问她的芳名,相信我的皇帝如果在场,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替我问出这个问题的。”
“这是我的侄女佐伊。”巴西尔二世道,而在确认了她的身份后,米兰大主教立刻滔滔不绝地向佐伊表达赞美之意:“公主殿下的金发如莱茵河畔的麦浪,眼眸比科隆大教堂的彩窗更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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璨,仪态则庄严如勃艮第的橡树,高贵不可攀折,却令所有骑士心生敬慕。如果我的主人能够得到这样一位美貌高贵的妻子,想必罗马城的诱惑也不会让他停下奔赴新房的脚步!”
佐伊矜持地一笑,显然对米兰大主教的恭维甚是心动,而落在巴西尔二世等人耳中,米兰大主教的发言则另有用意:奥托三世一直试图重新控制罗马城,为此不惜处决两任教皇(1),现在,他正在又一次朝罗马进军,他在这个时候向东罗马帝国求娶公主无疑有稳固人心、拉拢支持的用意,米兰大主教主动提及罗马城无疑有示好之意。
“你的主人的母亲是我姑父(2)的侄女,身份、血统和年龄都足以与我的侄女相配,如果他们能够喜结良缘,我确实乐见其成。”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米兰大主教喜道,他旋即示意随行的使者打开他们带来的箱子,“尽管西方的帝国不及东方富裕,但皇帝陛下仍然想要尽可能彰显他的诚意,这是皇帝陛下向他的未婚妻赠送的礼物,希望他的心意能够得到公主的欢心。”
对于东罗马帝国的贵族而言,奥托三世的礼物固然称不上精美绝伦,但也谈得上别具匠心,佐伊的目光从象牙雕刻的福音书、泥金装饰的手抄本、琥珀与珍珠的首饰、描述日耳曼传说的挂毯等工艺品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尊黄金圣母像上:这件礼物在最后压轴登场,显然是众多礼物中最为贵重的一件,这尊圣像以黄金为底,采用珐琅和宝石镶嵌,工艺上或许谈不上巧夺天工,但也绝对称得上贵重,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或许不是圣像本身,而是圣像的象牙底座上的一行字母:“S.S. de P. & F. proc.”
“这是什么?”君士坦丁八世问,很显然,即便他在君士坦丁堡的贵族们中也算相当富有修养的一位,他也确实不知道这行字母的含义。对此,米兰大主教保持着神秘的笑容:“听闻东方盛产渊博的学者,你们的学识比你们的武力更加出色,不知是否有一位学者能够读懂其中的深意呢?”
并没有人回答他,教士和贵族们或垂首不语,或面露愠色,但都没有人主动回答,米兰大主教的笑容越来越大,但正当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圣灵从父从子。”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亚历山大忽然说,他的目光扫过圣像下的那行字母,而后又落在米兰大主教脸上,“你们简化了单词的拼写,如果是全句的话,应该是‘Lo Spiritus Sanctus del Patre et del Filio procedit’才对,不过。”他停顿片刻,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话会带给这场各怀心机的会面怎样的冲击,“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用普罗旺斯语来拼写《信经》。”
8. 求婚使团(下)
在11世纪初期的西欧,他们的语言系统实际上是相当混乱的,在亚历山大熟悉的南法地区,普罗旺斯语(1)已经取代了古典的拉丁语作为使用频率最高的语言,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官方语法,“Lo Spiritus Sanctus del Patre et del Filio procedit”就是一个明显受到普罗旺斯语影响的拼写方式。
在亚历山大看来,他只是指出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语法错误,但落在君士坦丁堡众人眼里,他恰好提醒了他们一个十分重要的纰漏,君士坦丁八世便反应极快地呵斥道:“看来日耳曼人不仅擅长对别人的信典进行篡改,对自己的信典也缺乏尊敬,你的主人既托自帝国公主之腹,难道就没有从母亲身上熏陶到一点文明与优雅的礼仪?”
听闻这样的指控,米兰大主教确实脸色稍变,但稍许,他还是重新恢复了镇定的神色,不卑不亢道:“皇帝陛下对东方的礼仪和文化素来仰慕,也一向勤于宗教典籍的学习,否则也不会在攻打罗马的关键时刻向东方的公主求婚,并耗费重金以显诚意。”他上前一步,这个动作多少有些图穷匕见之意,“只是比起言语上的计较,我的皇帝更在意军事上的成功,如今,罗马城已经是皇帝陛下的囊中之物,一段象征着联合的婚姻在这一时刻恰有安抚人心之效,于东方和西方俱是如此。”
“你替你的主人吹嘘功绩前先等他拿下罗马城吧。”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巴西尔二世终于开口了,他的目光扫过那尊圣像,又落到身边的佐伊身上,佐伊从没有被伯父这样仔细地打量过,一时不由有些不安,好在巴西尔二世的目光很快移开了她,“我同样深知和平与联合的可贵,我也相信我的侄女可以如我的表亲一般承担缔结两国和平之职,若你的主人如你吹嘘的一般拥有攻下罗马的能力,我也愿意将我珍爱的侄女许配于他,在此之前,她会在巴里(2)等候结婚,希望她不要等待太久。”
“皇帝陛下听闻此事必然欣喜至极。”米兰大主教道,这场一度暗潮涌动的求婚仪式最后结束得还算和平。散宴后,巴西尔二世一直默不作声,君士坦丁八世则亦步亦趋跟随兄长,他知道他迟早要因为他儿子的行为给巴西尔二世一个交代,果不其然,人潮散去后,巴西尔二世果然问道:“你的儿子曾经学习过西方蛮族的语言吗?”
今天宴会上,亚历山大的行为确实反常,考虑到他的年龄,巴西尔二世自然不会认为亚历山大是刻意和米兰大主教串通挑唆,他既无这一能力,也无这一必要,但亚历山大如此精准地判断出那段铭文是普罗旺斯语的事实仍然显得有些可疑。“没有,绝对没有。”君士坦丁八世很肯定地回答,“我怎会让我的儿子学习蛮族的语言?”
“那他是否曾经接触过西欧的教士或士兵?”
“他并没有来自西欧的仆人。”君士坦丁八世犹豫片刻,“不过,我并不清楚他有没有接触到其他西欧人。”
君士坦丁堡的西欧人虽然不多,但并不是没有,而亚历山大作为一个常常去赛马场习武的男孩确实有和西欧人接触的可能,这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我记得亚历山大洗礼时曾经出现过神迹。”巴西尔二世忽然说,“你还记得当时的细节吗?”
“我记得,哦,我不记得了......”提到当初的“神迹”,君士坦丁八世顿时紧张起来,出口的话也变得支支吾吾,“我什么都不知道,哥哥,我当时只是抱着亚历山大经过了窗户......”
“我知道那只是巧合。”巴西尔二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反复劝说自己这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应该包容他,不管是他的懦弱还是恐惧,“不管那是巧合还是把戏,‘神迹’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应该思考如何应对和利用,洗礼之后,你是怎么处理流言的?”
“我没有关心,哥哥,这都是牧首大人和尼基弗鲁斯总管应该安排的事,不过......”由于对自己的智商缺乏认可,君士坦丁八世咬咬牙,还是决定把另一件事也对巴西尔二世和盘托出,他相信他哥哥总有办法处理那些他无法决断或不敢决断的事,“亚历山大对宗教典籍并不感兴趣,而且在接受宗教教育时,他曾经对约翰·西基利茨说过‘圣父和圣子不是皆从圣灵而出吗’,我不清楚他是否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接触到了异端教义......”
如果亚历山大只是认识了来自西方的朋友、学会了一两句普罗旺斯语,那这确实无伤大雅,甚至会在某些时候成为外交上的助力,但如果亚历山大接触到的“西方朋友”有意地给他灌输异端教义,那结合亚历山大出生时的“神迹”,那这很难说不是一场持续数年、深谋远虑的阴谋,尽管他们暂时不清楚背后的主导者的真实目的和原因,他们也应该从现在开始警惕。
“把亚历山大送去小亚细亚,我的将军们会负责他的教育。”在君士坦丁八世怀着一丝忐忑等待他的哥哥决定如何处理他的儿子时,他听到了巴西尔二世的决定,得知这个结果,他动了动嘴唇,有一点想劝说巴西尔二世收回这个决定,巴西尔二世看出了他的想法,很罕见地多费唇舌同他解释道,“他在第一次见到我时的宣言固然天真,但并非不具备勇气和远见------如果他将来有一天会走上战场,他必须从现在开始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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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海伦娜皇后而言,如果说她对女儿佐伊即将远嫁已有心理准备,那亚历山大也要离家远行确实令她无所适从,得知这个消息,她急忙向丈夫追问是否是亚历山大惹怒了伯父,而君士坦丁八世叹了口气,脸上也难掩疲惫:“没有,你不必担心,你可以将我哥哥的行为表现为一种期待,而我们只能祈祷亚历山大能够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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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历山大的父母为他的未来担忧时,他本人好像对此毫无忧虑,甚至还十分兴奋,这一点君士坦丁八世在告诉亚历山大这个消息时就明白了,对此,君士坦丁八世觉得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只是觉得他有必要提醒亚历山大另一件事:“到了小亚细亚,你不要接触西欧人......哦,小亚细亚没有西欧人,你只需听从你伯父的将领们的教导就行。”
他不用接触西欧人,他自己就是西欧人,至于他伯父的那些将领,亚历山大并不觉得那些希腊将军有什么能够教导他的,在他看来,这群希腊人除却曾与撒拉森人作战外别无所长,而他并不缺乏这样的经验,甚至于他所见识过的撒拉森军队比这个时代的撒拉森军队还要强大得多。
在佐伊跟随米兰大主教离开君士坦丁堡前往巴里后,巴西尔二世也率军出发,开始前往北方与保加利亚人作战,和这两件事的声势浩大相比,亚历山大的离开显得默默无闻,这个时候的人们还不清楚这个决定会对未来带来怎样巨大的影响。“你就这样相信你会适应小亚细亚的生活?”离开君士坦丁堡前,他见到了狄奥多拉,这个他有些亲切感但总体来说仍然很陌生的姐姐用他们相似的蓝色眼睛看着他,带着审视,也带着复杂的艳羡,“操持武器,骑马奔驰,指挥军队,你需要向这方面的专家学习这样的能力,你认为这是英雄应有的能力,你认为你也将成为这样的英雄。”
“那是早已刻入我灵魂的本能,我接下来所做的不过是唤醒它罢了。”亚历山大毫不避讳道,他一直有这样的信心,在他的时代,他就是最为传奇的英雄,这个时代同样如此,截止到目前为止,也就他的伯父还表现出了几分能让他欣赏的能力和胆识,但即便是巴西尔二世,他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值得他认真学习的地方,他强过他的不过是他的地位和年龄,而他迟早会拥有这些。
他又看向狄奥多拉,客观说来,他对这个“姐姐”还算比较认可,虽然他们的相处和交流并不多,但他知道这个姐姐不是佐伊那样沉湎于享乐的凡俗女子,她有自己的人格和想法,只是她自己或许也不清楚自己应该追求怎样的人生:“而我也相信,你也拥有着和普通女人不同的非凡品质,这些品质同样是刻在你灵魂中等待你去慢慢发掘的,佐伊离开了,或许你也可以尝试着去发掘着部分品质。”
他的母亲教会他去欣赏和认可所有具有非凡品质的女人,但在他曾经遇到的女性中,他很少觉得有谁值得这样的评价,他对他人的人生也并没有太多干预的想法和义务,只是狄奥多拉在某些时侯让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他才会多说这么几句。告别了狄奥多拉,他走出大皇宫,闭上眼,仰望着头顶的太阳,从希腊的海风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潮澎湃之感:他知道,他即将回到他真正热爱与擅长的领域,他已经等不及要奔向新的生活了。
9. 老师
“小亚细亚”是介于巴尔干半岛和叙利亚之间的一块土地,传闻中的“特洛伊战争”便交战于此,地理上,它属于亚洲的最西端,在已知的历史中先后被赫梯帝国、亚述帝国、波斯帝国和帕加马王国占据,直到公元前133年由帕加马的末代国王阿塔罗斯三世献与罗马帝国,自此成为罗马的行省并延续至今。
小亚细亚西部地形较为平坦,有着肥沃的土地和优良的港口,其余区域则以山地为主,尤其是南部的托罗斯山脉,虽然少有经济产出,但在军事上意义重大,这能有效抵御撒拉森人的入侵,使之成为拱卫西部领土以及巴尔干半岛的防线。
如果小亚细亚失守,那巴尔干半岛也将面临灭顶之灾,是以从希拉克略王朝开始,历代东罗马皇帝都不遗余力地巩固小亚细亚的防线,迁徙大量人口并通过“军区制”鼓励当地军事力量发展:由于多山地形,小亚细亚本身也盛产骁勇善战的士兵和品种优良的战马,而“军区制”的核心即是分配土地给无地农民,使他们战时为兵、平时务农,个别幸运者还有机会通过战争完成阶级跃迁,因此这一制度在过去几百年中一直卓有成效。
至于这一制度长期的执行下的隐患,即军事贵族失控,拜巴西尔二世过去十余年的平叛战争所赐,小亚细亚旧有的军事贵族正处在一个难得安分的历史低位:曾经那些桀骜不驯的将军们要么身死、要么被刺瞎双眼关入修道院,如今小亚细亚主政的将领皆是巴西尔二世在平叛战争中扶持的年轻军官,比如他眼前这位。
“我是尼基弗鲁斯·乌拉诺斯(1),帝国的东部总司令。”见到他未来十年的老师和临时监护人时,他们互相审视了对方一眼,“在陛下将我调往他处之前,我承担您的教育任务,希望我们可以好好相处。容我失礼,殿下,在我们正式相处前,我想询问一下您对您未来的期望,您认为您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士兵吗?”
“我不仅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士兵,我还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将领。”亚历山大说,提及他真正擅长也真正取得过辉煌战绩的领域,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他仅有的谦虚大约是没有在他的目标中加上“成为出色的君主”,“将军,你大不可必将我的伯父交给你的任务视为一件棘手或麻烦的事,你需要的只是给我提供武器和马匹。”
“也就是说,您认为您不需要在我这里学习如何作战吗?”乌拉诺斯似乎饶有兴趣。
“我不否认有人确实需要通过军事学习来成为合格的将领。”亚历山大抬头看着他,“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战争是一种本能,是从灵魂时期即拥有的天赋,这样的人不需要他人学习和教导,他们也不擅长教导他人。”
他知道他在挑衅,或许他还会得罪这位希腊将军,但有什么关系,他才是皇室成员,他没必要忍受其他人的指手画脚,少部分仆人有用,大部分仆人碍事。“在陛下来到小亚细亚时,他曾经也是一个傲慢的青年。”乌拉诺斯说,听到亚历山大的话,他似乎不觉得羞辱,也并不因此发怒,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微笑,这反而令亚历山大的心开始烦躁起来,他在想什么,把他当成可以玩弄的孩子吗,“不过,战争很快教会了他谦虚。当然,也许在您心中,即便是您的伯父也属于‘需要通过军事学习来成为合格的将领’的范畴,我无意僭越我的本分去评价您和皇帝陛下,不过,在您认为我没有教育您的能力的同时,我也想冒昧地试探一下您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你打算怎么试探?”
“战争。”乌拉诺斯道,他看到亚历山大的眼睛显而易见地闪过一丝狂热和兴奋,“但并不是真正的战争,而是基于战争的演习,您要在混乱中和您的敌人搏斗,最后,您需要活下来。”
“我和谁作战?”
“孤儿,皇帝陛下收养的孤儿。”乌拉诺斯的语调出现轻微的浮动,“他们在战争中失去父母,是皇帝陛下给予他们安身之处,和您一样,他们在还是个孩子时就开始训练,他们拥有和您对战的资格。”
那他伯父还怪好心的。亚历山大没有多说什么,听从安排来到了训练场。考虑到他的年龄,乌拉诺斯并没有安排他进行骑兵冲锋训练,而是进行小规模的模拟战,规则也很简单,十名士兵分组模拟“敌军”与“友军”,演练伏击、撤退、侧翼包抄等战术,兵种中包括弓箭手、盾牌手和长矛手,算得上相当完善。
看着眼前那些和他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亚历山大并不觉得这个考验有什么困难之处,很快速的,他根据地形安排好了他这一方的人员布置,演习即将开始。
“这位殿下确实很有军事天赋。”在演习开始后,乌拉诺斯和他的秘书一同观赏着战局,看着亚历山大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己方的士兵,秘书不由发出赞叹道,“他懂得利用地形,安排伏击,弓步协同,这已经是一位成熟将领的素质,考虑到他的年龄,他有这样的意识十分可贵,要知道,他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但如他所说,这是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技能。”乌拉诺斯说,“所以,目前他的表现还没有达到可以让人为他骄傲的地步。”
他们继续观战,很显然,亚历山大的对手在面对他时几乎没有还击之力,抛开对部队的缜密布置,他本人更是勇猛无比,身先士卒与敌人搏斗,这样的举动无疑能够在降低指挥成本的同时提振士气,抛开指挥艺术不谈,他作为士兵的战斗技巧也是十分出色的。“我赢了。”在缴获了最后一个敌人的武器后,亚历山大宣布道,他看向乌拉诺斯的方向,倨傲道,“十个人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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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你应该给我更多人!”
“你还没有胜利,殿下。”乌拉诺斯微笑地说。
亚历山大皱起眉,对乌拉诺斯的话微有不解,而下一刻,那个被他缴获武器的男孩忽然从地上爬起来,从背后朝他投掷他最后的武器:一块石头。亚历山大吃痛,脚下也因此一个踉跄,而那个男孩立刻全力扑向他,和他扭打在一起,最终他成功将亚历山大按在地上,尽管他现在也气喘吁吁。
“我们赢了,大人!”那个男孩大声道,“做得好,波尼亚斯(2)。”乌拉诺斯称赞道,这个时候,波尼亚斯才放开了亚历山大,让开道路以便乌拉诺斯能够进场。
“你输了,殿下。”乌拉诺斯对他说,他来到了他身边,但并没有搀扶或安抚他的动作,他只是以一种从容的姿态观赏着他现在的狼狈,“你已经死亡,而你根本没有对你死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安排,你的军队现在一触即溃,不知该奉谁为主。如果这场战役决定一个国家的兴亡,你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切。”
“你从没有说过他们可以从背后偷袭我!”亚历山大大喊道,他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他那称得上是精致漂亮的脸上立刻沾了一层灰土,“是你命令他们吗,你有意打压我,因此命令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让我失败,你让他们在我以为胜利时偷袭,你不认为这样的胜利很卑鄙吗?”
“我没有命令他们,也没有授予他们可以攻击皇室成员的权利,从他们开始接受训练时,这就是他们接受的准则,演习场上没有长幼,没有尊卑,他们的责任有且仅有服从命令并杀死一切可以杀死的敌人。”乌拉诺斯说,他看向他,直到这个时候,亚历山大才真的觉得这个希腊将领身上有些值得他重视的地方,但他还没有释怀先前的屈辱,因此他仍急促地喘着气,表达自己的不屑,“在这里,你不是所谓的皇子,你生于紫室的血统也没有任何高贵,荣誉,礼节,规则,那都是属于胜利者的风度,他们不介意惋惜勇敢的失败者。”
亚历山大咬咬牙,没有反驳。
他没有畏惧过任何与他正面对决的敌人,他有信心也有能力打败他们,但他的敌人并不总是会以光明磊落的形式出现,像奥地利人,像德意志人,像......像他拒绝想起名字的人,他喜欢阴谋,缺乏勇气,畏惧冒险,所以他能活得比他更久,他不想去设想他死后所必然出现的种种可能。
“你说得对。”亚历山大说,这一刻,他身上那尖锐的、刀锋般锋利的傲慢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在他看不到的时刻,乌拉诺斯的笑容真心了几分,他现在相信这个骄傲的小皇子确实有成为一位优秀乃至杰出的将领的潜质,“你足以做我的老师,而我会是一个认真的学生,未来的时间里,我们好好相处吧。”
10. 忠诚
如乌拉诺斯所说,在小亚细亚的军营,他不会因为他身为紫衣贵族受到任何优待,他需要和普通士兵同吃同住、接受训练,甚至需要比他们承受更多。
“殿下十分刻苦。”这一天,在旁观这些孩子训练时,乌拉诺斯的副官,来自波塔尼亚斯家族的塞奥菲拉特(1)道,不远处,亚历山大正蛮横地挥舞长矛击向他的对手,他刚来到军营时身上那层被希腊的暖风熏染出来的骄矜和风度已经消失殆尽,他甚至觉得殿下就像个蛮族人,“或者说,不是刻苦,而是他发自内心认为艰苦的军事训练是一种乐趣并享受其中。”
“就像陛下一样吗?”乌拉诺斯问,塞奥菲拉特默认,而乌拉诺斯看着亚历山大的身影,微微感慨道,“他们确实有相似之处,在陛下刚刚踏入战场时,但我们都知道陛下后来经历了什么。”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稍许,还是乌拉诺斯轻咳了一声,揭过了这个话题:“但陛下确实从那次失败中汲取了足够的教训,对于他们这样生而高贵又具有足够天赋的人,从可控的挫折中成长好过将命运寄托于上帝。况且,殿下并不像陛下一样在童年时期便面临那些险恶的环境,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成长。”
“但许多孩子的童年并不像殿下一样。”塞奥菲拉特接口,乌拉诺斯静了静,轻微地叹息一声,“确实,所以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他们接受军事训练并非被乐趣驱使,而是被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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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从小在地中海沿岸长大,亚历山大来到小亚细亚后并没有经历曾经折磨过他的水土不服,在严苛的军事训练下,他本就比同龄人高出许多的个头又往上窜了一头,皮肤颜色也变深了许多,呈现出一种金属器般的浅铜色。
这一天,在结束了日常训练后,亚历山大来到了军营中的浴场。在希腊人众多华而不实的习惯中,他接受最快也最能适应的是他们对洗澡的热衷,也许是从罗马帝国时代遗留下来的传统,即便是在艰苦的军营中,士兵们仍然保持着高频率的洗澡次数,据说乌拉诺斯还会定期带他们前往希拉波利斯附近的温泉疗养,那里的泉水似乎对强健体魄有些作用。
军营中的浴场自然不像大皇宫中拥有适宜的水温、昂贵的香膏乃至专门为你按摩的仆人,但在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后,能洗去身上的汗水和尘土仍然是一件十分畅快的事。亚历山大来到浴场时已经是深夜,大多数时候,他习惯了独自在浴场中冲洗,但他今天在水池里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看起来有些眼熟,和他目光对视时,他很快低下了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他没有自报姓名,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他是谁。
“巴西尔。”那个男孩说,他顿了顿,又重复道,“巴西尔·波尼亚斯。”
亚历山大终于想到他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男孩。
“你打败了我。”他说,他盯着波尼亚斯的脸,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他将他压在身下的样子,“在我来到小亚细亚的第一天。”
“您在愤怒吗?”波尼亚斯终于抬起了头,亚历山大扯动嘴角,无谓道,“有什么可以愤怒的,你只是提醒了我失去武器的人并非不能击伤我,农民,妇女,孩子,都可以在战场上杀死你,你不能保证你身边时时刻刻围绕着近卫军。”
“近卫军的责任是保护他们的皇帝。”波尼亚斯道,水池里泛起一阵涟漪,亚历山大知道这是因为波尼亚斯正在心绪浮动,“如我的父亲。”
亚历山大忽然明白波尼亚斯心绪浮动的原因,乌拉诺斯说过,和他一起训练的孩子都是被巴西尔二世收养的孤儿,那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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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亚斯的父亲呢,如果他是近卫军,那他是因为保护皇帝而死吗?“他死在哪里?”
“图拉真山门。”波尼亚斯道,“我们很多人的父亲都埋葬在那里。”
又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对此的漠不关心,而是默默记下了这个地名。“他是个勇敢的人。”亚历山大说,如果说他有什么一以贯之的美德,那大概是对勇敢的尊重,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他扫了波尼亚斯一眼,短暂的思考后,他认为这个和他现在的年龄相仿的孩子也值得这样的赞美,“你也很勇敢。”
“哪怕我在背后偷袭您?”波尼亚斯问,“殿下,您说过,我的胜利很卑鄙。”
哦,他确实说过,虽然他当时的目的是为了质问乌拉诺斯,他没注意到波尼亚斯也听到了。“卑鄙的胜利也是胜利,我厌恶这样的胜利方式不代表我不承认这样的事实。”某个曾经在他身边的人就习惯这样的胜利,“我只是厌恶卑鄙的背叛,对誓言,对情感,不忠比懦弱更加可恨。”
“我会忠诚!”波尼亚斯几乎是脱口而出,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委顿下来,没有将他刚刚潜意识认定的事情点破,“您是马其顿家族的成员,也许我将来的职责是保护您,对于这样的角色而言,忠诚的意义更甚于勇敢。”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亚历山大说,在深夜的浴池,仰望着头顶的月光,他又想起了一些过往,即便不回忆那些细节他也难以不被那寄生藤蔓般扎根在他灵魂中的情感牵系,“我也不相信誓言的忠诚,在我真正作为你有义务忠诚和保护的对象之前,我只需要你作为我的对手,提醒我不因为傲慢和自负再次面临灭顶之灾......这样,在我们身为战友时,你才能真正帮助我,我不需要无名之辈的忠诚。”
11. 阿帕梅亚
从春季到秋季,亚历山大都在训练场中挥汗如雨,也不再排斥他曾经认为毫无意义的军事理论教育。用乌拉诺斯的话来说:“依靠你一个人,你最多能够指挥两千人;但依靠知识和辅助官员,你能够指挥上万人。”
在乌拉诺斯的战术理论中,他系统地阐述了东罗马军队的指挥体系,并且将这一部分理论应用到日常教育和训练中,使得基层士兵也具有一定的战术素质。“我们需要勇猛的战士,但更需要具备战术素养的军官,你没有办法依靠你个人的勇武统领数万人。”
亚历山大认同他的观点,即便是在他手下军队最丰裕时,他也只在单场战役中指挥过一万余人的战役(1),那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但事后复盘那场战役时,他清楚如果他当时麾下的军队能够如乌拉诺斯的设想一般组织严密、服从纪律,那支军队的上限或许还不止于此。
至于乌拉诺斯对他指挥能力的评价,他并没有反驳他,他迟早会指挥上万人的大军团,到了那一天,他会向乌拉诺斯证明这一点,在他真正做到这件事之前所有的吹嘘除了增加他的虚荣和狂妄之外毫无意义。入秋之后,乌拉诺斯开始带着他和其他几个在训练和学习中表现出色的孩子旁听军事会议,而这一天,他们讨论的军情似乎格外紧急:“撒拉森人袭击了阿帕梅亚。”乌拉诺斯首先说,“根据斥候部队的打探,他们大约有一万两千人,其中有两千名轻骑兵和一千名弓箭手,他们已经抵达了阿帕梅亚附近。”
“这是试探。”塞奥菲拉特道,而旁听的亚历山大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阿帕梅亚是叙利亚北部奥龙特斯河流域的一座重要卫城,也是防卫安条克的门户,城防坚固、易守难攻,向来是东罗马帝国和撒拉森人争夺的焦点。虽然巴西尔二世在离开小亚细亚之前和法蒂玛王朝签订了停战条约,但由于此时巴西尔二世正全力进攻保加利亚,在法蒂玛王朝看来,东罗马帝国或许正处于边防空虚的状态,如果东罗马军队在此战中流露出怯势,那法蒂玛王朝必然会撕毁条约全力进攻,到时候不论是巴西尔二世被迫回防,还是由乌拉诺斯继续固守,小亚细亚面临的军事压力都将陡增,因此必须趁着法蒂玛王朝主力尚未到来之前出击。
“我们可以立刻征调同等规模的部队,但现在是冬季,奥龙特斯河河水正在泛滥,我们没有办法迅速挺进。”
由于地中海沿岸的气候夏季干旱、冬季多雨,因此冬季的奥龙特斯河沿岸正多沼泽泥泞,制约了东罗马的骑兵部队快速奔袭,更不幸的是,由于奥龙特斯河是罕见的“由南向北”的流向,位于奥龙特斯河北面的东罗马部队也不能通过水路挺进。
在奥龙特斯河的水文特点被提出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乌拉诺斯,亚历山大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短暂地在乌拉诺斯脸上梭回,若有所思,而后又欲言又止,这一举动被乌拉诺斯收入眼里:“亚历山大,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会议和训练之中,乌拉诺斯从不会尊称他为“殿下”,而是直呼其名“亚历山大”,继乌拉诺斯之后,亚历山大又成为了视觉的焦点,他能够觉察到这些目光中的不满和质疑,但他并不在乎,至少乌拉诺斯现在正将他看做独立的个体征求他的意见,而他确实对此有些想法:“如果从奥龙特斯河向下,军队会因为逆流耽误速度。”他开口道,这是对地理有所了解的将领们都清楚的事,他们没有惊讶,真正令他们变色的是亚历山大接下来的话,“但我们可以绕经萨列法河。”
“萨列法河?”
“卡里卡德诺斯河。”亚历山大改口道,“萨列法河”是十字军对卡里卡德诺斯河的称呼,由于这条河后来的历史太有名(某位赫赫有名的德意志皇帝葬身于此),他总是会把河流的名称记错,“卡里卡德诺斯河的水流量并不大,可以容纳骑兵通过,而沿岸的地形还算平坦,也少有泥泞沼泽。骑兵可以沿着卡里卡德诺斯河快速挺近,在撒拉森人的主力到来之前阻击,补给队则通过海上线路稍后而至,以防战线拉长。”
“基比拉奥特军区的舰船主要是为了防备还对,如果要抽调部队专用补给,或许海上防线会受到影响。”
“重要的不是携带多少补给,而是确保线路的稳固。骑兵挺进后,步兵沿着海岸进驻,和舰船形成互相呼应的拱卫形式。”他看向乌拉诺斯,“我想小亚细亚的士兵具备这样的素质。”
他没有立刻等到回应,相反,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将军们脸色变得有些微妙,这令他有些不甘和不解,他不知道他说的有什么问题。好半天,乌拉诺斯才道:“在尼基弗鲁斯二世收复奇里乞亚的战役中,他曾经采用过这样的战术,虽然当时追随他的士兵和将领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军队,但我相信新的军队也拥有这样的素质。”他朝他伸出手,“那么,殿下,如果您认为这样的方式应对撒拉森军队卓有成效的话,就和我们一起见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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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行军是什么感觉?
在确定了针对法蒂玛王朝这次袭击的战术部署后,乌拉诺斯就快速安排好了军区的事务和出征的人员构成,甚至于他都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只需要几个简单的指令下一层级的军官就会自觉地执行分内的职责。
这是亚历山大第一次感受到军队高组织度的优势,并且更令他惊讶的是,乌拉诺斯对东方军区有着绝对的指挥权,他可以以东方总司令的名义和法蒂玛王朝直接沟通、自行调动小亚细亚的税收和补给,而小亚细亚的教会也对他的行为倾力支持,主动捐献财物还派来了随军的神父鼓舞士气:“他们对圣/战这么热衷吗?”
“他们本就直面战场,他们知道在外敌来袭的时候他们不能拖后腿。”乌拉诺斯答道,“牧首是由皇帝陛下任命的,如果皇帝陛下认为牧首不够称职,他可以换一个。”
没有复杂的内部矛盾、没有沉重的补给压力、没有指手画脚的教会甚至没有语言不通的问题,亚历山大都不敢想象如果他能有这样一支军队给他指挥他曾经那次远征会有多顺利。在短暂的准备工作后,乌拉诺斯立刻率领先头部队向阿帕梅亚挺进。有一说一,在近距离感受到希腊人的行军速度和战斗素质后,亚历山大对这群“异端”有了很大的改观,同时也更加好奇,如果现在的希腊军队能够拥有这么强横的战斗力和如此高素质的军将,为什么短短两百年后他们就会变成他印象中那羸弱不堪的样子。
如亚历山大此前的判断,虽然绕经卡里卡德诺斯河需要多一些教程,但没有地形的阻碍,行军速度实际上并没有耽误太多,在法蒂玛王朝看来,东罗马的主力步兵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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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舰队的护航下慢悠悠地朝阿帕梅亚挺进,这样的策略也能够有效迷惑法蒂玛王朝的探子,使得他们没有能够及时发现东罗马的军队并做出应对。
“休整三天。”在抵达了阿帕梅亚城外后,乌拉诺斯却下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三天后,撒拉森人会结束斋戒(2),那个时候他们会举行开斋庆典。”
“你想要在他们举行庆典时进攻吗?”亚历山大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
“您认为我们不应该在他们庆祝节日的时候进攻?”乌拉诺斯问,得到亚历山大的默认后,他回答道,“毫无必要,殿下。风度与宽容只针对胜利者,而我们还没有胜利。”
亚历山大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他认为乌拉诺斯的行为略有不妥;但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对这场至关重要的战役而言,乌拉诺斯的首要任务就是取胜,毕竟不是每个撒拉森人都会像他曾经交手的那位恪守信诺。
乌拉诺斯并没有浪费这宝贵的三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迅速抢占了阿帕梅亚附近的高点,并确保了他们与后方部队的联络,当做好这些准备后,他才下令吹响号角:“进攻!”
他没有亲自下场作战,而是在一处可以观览全局的丘陵上指挥,他身边的亚历山大也可以观看全貌:乌拉诺斯将到达战场的两千骑兵分为三个的楔形的阵型,借助地形优势俯冲而下,目标直指法蒂玛军队侧翼:“击散侧翼后,我们可以拉近与弓箭手的距离,这可以直接阻止他们借助弓兵的优势袭击我们。”
亚历山大认同他的策略,通过相对松散的侧翼,东罗马骑兵可以迅速包抄到法蒂玛军队后方,攻击真正对他们有威胁的弓箭手。“放箭!快放箭!”法蒂玛王朝的军官慌忙道,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亚历山大不难明白他的命令,“竖起盾牌。”乌拉诺斯再次下令,投入战场的士兵立刻忠实地执行他的指令,在战线中段竖起盾牌,抵挡住法蒂玛士兵手忙脚乱的射击。
由于乌拉诺斯出击在先,后方的弓箭手阵队很快失去了战斗力,而东罗马一方的两个外侧楔阵也合兵一处,对法蒂玛军队形成了包围态势。“中军集结!”又一个指令,中军的楔阵立刻放弃了对残余弓箭手的追杀,而是直插法蒂玛军队的中军。
中军骑兵的武器以长矛为主,面对尚未集结完成的法蒂玛骑兵,他们有条不紊地借助长矛的攻击距离优势刺杀战马,使得这部分精锐的轻骑兵迅速失去战斗力。“夺旗!”乌拉诺斯大喝道,他亲自吹响号角,而士兵们也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刺激了情绪,一个个奋不顾身地朝法蒂玛军队的指挥中枢扑去。“他们在撤退。”亚历山大观察到了法蒂玛军队的动向,而乌拉诺斯微微弯了弯嘴角,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宣判,“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是的,由于战前的缜密布置和战时的精准指挥,东罗马军队在人数和兵种都不占优势的前提下打了一场十分漂亮的伏击战,法蒂玛军队除了战死和沦为俘虏没有第三个结局。“见识到战场了吗,殿下?”乌拉诺斯问,“我明白了希腊人应该如何作战。”亚历山大说,他眼中狂热的光芒使得乌拉诺斯放弃了纠正他们真正的自称应该是罗马人,“等我像你一样走上战场后,我会比你做得更好,我会取得百倍的荣耀胜过你今日的功绩!”
12. 骑士比武(上)
各种意义上,阿帕梅亚之战都是一场绝对漂亮的战役,乌拉诺斯在正面会战中几乎全歼了法蒂玛王朝的三千先头部队,付出的伤亡却仅有数百人。面对前线的败局,法蒂玛王朝本也想要进一步扩大战局,但由于东罗马一方的步兵主力也在舰队的护航下抵达战场,继续冒进只会得不偿失,考虑到国内的局势,法蒂玛王朝的第六任哈/里/发哈基姆最终还是决定鸣金收兵,而乌拉诺斯也心照不宣地再次强调了哈基姆和巴西尔二世签下的十年停战条约,在外交上推拉一阵后,这次边疆危机自然而然地解决了。
“他们的哈/里/发现在才十七岁,七年前,他的父亲在和皇帝陛下交战时战死,他被紧急推上哈里发之位,但国内权力都由宫廷内的宦官把持,和罗马人休战也是那位宦官主导的。两年前,哈/里/发处死了那位宦官,现在正急需通过军事胜利巩固自己的权力,这次失败后,停战条约应该可以真正落实,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暂时不必担心要在东方进行大规模交战了。”
“但他会在停战协议期间厉兵秣马,直到他认为他能够一雪前耻。”亚历山大说,乌拉诺斯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点了点头,“是的,但那会是十年以后的事。”
对于这场败仗,年轻气盛的哈基姆哈/里/发必然心怀不甘,但心怀不甘是一回事,时势逼人是另一回事,对很多刚刚因为这场漂亮的胜利心绪激昂的士兵和军官而言,他们其实不理解为什么乌拉诺斯没有在首战告捷的乘胜追击,但无论他们内心到底是何想法,他们毕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忠实地执行乌拉诺斯的命令。
如果是他当年的经历,估计这时候一顶里通外国的帽子已经给他扣下来了。再一次的,亚历山大感受到了提高军队素质的必要性,同时也深深感慨从君主的角度出发,一个靠谱的副手是多么的重要,如果乌拉诺斯没有处理好这次边境冲突,他那位正鏖战保加利亚的伯父说不定还得抽身回防,那接下来的局势还真是未知之数。
虽然步兵大部队并没有和法蒂玛王朝直接交战,但来都来了,后方步兵当然不能原地回家,而是应该加固一番防线再走,是以1002年冬至1003年春,乌拉诺斯都留在叙利亚加固东方防线,等他再回到小亚细亚军区已经是1003年4月的事了。
有关乌拉诺斯在阿帕梅亚的胜利,巴西尔二世已有耳闻,并予以嘉奖,在皇帝陛下的来信中,亚历山大得知他的皇帝伯父已经攻下了保加利亚的旧都大特尔诺沃和维丁两个重要据点,迫使保加利亚沙皇退守至马其顿和伊庇鲁斯山区,除此之外,君士坦丁堡方面还传来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原定和佐伊公主联姻的那位奥托三世在攻打罗马城的过程中不幸病逝,已经抵达巴里的佐伊不得不再次回到君士坦丁堡。
虽然对于佐伊来说她应该不太开心,但亚历山大并没有觉得很悲痛,甚至还有点开心:鉴于曾经那段不幸经历,即便是在他和两位罪魁祸首和解且这两位都相继死于非命的情况下他也很难对德意志人有什么好感,他平等乐见每一个德意志皇帝倒霉。另一个有点意外的事情是狄奥多拉给他主动写了信,她提到了不久前的阿帕梅亚战役,祝贺了乌拉诺斯的战功,并询问他能不能告诉她一些阿帕梅亚战役的细节。
在他的认知里,他们的姐弟关系并没有好到需要互通书信的地步,不过狄奥多拉愿意将他当做可以平等交流想法的大人这一点还是让他比较开心,他也不介意在信中分享一些他在小亚细亚的亲身经历。总体说来,他在小亚细亚的第一年过得还算顺利,夏季,在结束了一场大规模的实战演习后,亚历山大终于向乌拉诺斯提起了一件在他心中压抑许久的事。
“你认为我应该改革士兵的训练方式?”听到亚历山大的话,乌拉诺斯微微挑起眉,而亚历山大直面他的质疑,坚定道,“是的,虽然你在军队中长期进行模拟战争,但这样的模拟战争没有真正的深入普通民众的生活,他们对此缺乏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参与战争的责任,对于参与训练的士兵而言,这只是重复枯燥的练习,他们也很难从中得到乐趣。”
“确实。”乌拉诺斯承认道,他旋即再次提出疑问,“那您认为应该提振他们的兴趣呢?”
“骑士比武。”亚历山大回答道,这是他曾经熟悉的游戏,他有信心这样的游戏能够在小亚细亚迅速普及,“选择节日、庆典和任何一个农闲时节,在空地或广场上举行大规模的演武练习,选择强壮的青年男子参与,获胜者可以获得马匹、盔甲或金钱作为奖励,围观者也可以对自己青睐的选手押注,这能显著提高他们的参与兴趣。”
“这听起来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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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的角斗士,或者大竞技场的赛车比赛,长期举办这样的活动花费的钱可不是小数目。”
“所以为什么不让军区将军们支付这笔钱呢?”亚历山大反问,“何况,这样规模的庆典君士坦丁堡几乎每一天都举行,如果君士坦丁堡的贵族可以在首都享受安逸的生活,小亚细亚的军民又为什么不能得到同等的精神娱乐,将军们得到土地和财富,他们承担一部分治理责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乌拉诺斯微微拧眉。
亚历山大或许没有想的这么深入,但他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亚历山大这一提议可能造成的影响:长期一来,小亚细亚的将军们囤积财富、训练私兵,所享有的奢华生活比起皇室也不遑多让,福卡斯家族的成员甚至一度在衣服上刺绣紫色的花边,虽然巴西尔二世对小亚细亚的军将们进行了强而有力的打击,但他们内心都清楚,既然重要放权于小亚细亚军区,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区势力的做大就是必然的结果,如果能够在此之前采用较为柔性的方式削弱他们的势力,他们无疑乐见其成,毕竟帝国最优质的兵源浪费在内战之中实在可惜。
直接勒令将军交出兵权和财富过于粗暴,让将军们用另一种形式承担军费开支则两全其美:在这些将军们看来,举办盛大的“骑士比武”本身就是一种对财富和实力的炫耀,他们也很乐于从中获取追捧和爱戴,而对于东方军区的建设而言,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从比武大会中招募而出的是直属于帝国的兵源,而不是将军们的私兵。
长远来看,在小亚细亚推广骑士比武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以一种共同的爱好和生活方式团结此地复杂的民族关系,使得他们都自觉地参与到对边疆的保卫中。他低下头,看到亚历山大正渴望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和巴西尔二世并不像,巴西尔二世瞳色偏深,亚历山大的眼睛却是寒冰般的蓝色,但他们眼神中的专注、执着、冷静和对战争的狂热却是如出一辙的,在这样的人身边做事,他很难不被这样的情绪濡染。
“一种新的娱乐形式如果要快速获得追捧,首先需要的其实是上层人物的带动。”许久之后,亚历山大才听到乌拉诺斯开口,他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认可,“所以,殿下,作为小亚细亚现在唯一的皇室成员,不如就让你来做这个‘表率’吧。”
13.骑士比武(下)
有关举办比武大会的消息迅速在小亚细亚的军营中传开,如乌拉诺斯所言,作为一种新的娱乐形式,要快速推动比武大会的普及度最好在一开始就吸引足够多的注意力,所以亚历山大需要在一开始就亲身参加,表现出对比武大会的热衷,从而给这种新兴的娱乐形式吸引受众。
亚历山大不置可否。
他对骑士比武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观感变化,少年时,他一度认为这样的游戏华而不实,只有他那个喜欢浮华的哥哥才会热衷于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知道这样的游戏确实有助于训练军队,他曾经的不甘和鄙夷不过是出于妒忌使然,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但现在亨利死了,他也死了,除非他能够活上一百多岁,否则他永远不会和那些他爱过也恨过的人再相见了。遗忘了那些思绪,他穿戴上护甲,走到了提前布置好的演武场,而他的对手也已经恭候良久,波尼亚斯戴着面罩,看不清他真实的表情,只是从他纹丝不动的手腕和蓄势待发的体态中可以察觉到他正专注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比拼。
在巴西尔二世收养的战争孤儿中,波尼亚斯确实是其中表现最为出色的一位,虽然和波尼亚斯了解不多,但亚历山大本能地觉得他一定会全力以赴,这是好事,他喜欢得来不易的胜利。互相致礼后,他开始全副身心地投入比赛,从波尼亚斯的视角,他看到亚历山大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正冷酷专注地注视着他,像狮子,这头狮子现在已经磨利了爪子。
比赛的规则很简单,木剑、圆盾,点到为止,一方被击中要害或缴械、压制超过三次呼吸即宣告失败。号令甫一落下,波尼亚斯便立刻后撤半步,用圆盾稳稳护住半身,他采取了最稳妥的防御姿态,绷紧全身的肌肉,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和波尼亚斯相比,亚历山大要显得更为从容一些,他并没有和波尼亚斯一样警惕地摆出防御姿态,而是原地踏了半步,观察片刻后,他手中的木剑迅疾刺出,如闪电般直取波尼亚斯左肩------速度之快,出招之狠,引得围观者一阵低呼。
只是波尼亚斯毕竟也是同龄人中最为出色的武士,察觉到亚历山大的攻势,他立刻抬盾格挡,艰难地挡住了这一击,而后他立刻受身滚地,拉开了和亚历山大的距离。“不够漂亮,但足够实用。”旁观的塞奥菲拉特评价道,他随即将注意力放在亚历山大身上,一击未成,他也没有丝毫气馁或松懈,而且继续坚持不懈地进攻,他的剑势沉重,不追求华丽的招式而只是执着于对手,即便看不清亚历山大的脸,他也能感受到他正执着且专注地攻击着他的对手,“我们的殿下也非常专注。”
“但他只是学会了其他孩子一开始就懂得的道理。”乌拉诺斯答道,但他也没有一味地否认亚历山大,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他,“不过,这也是个好的变化,即便是在‘比武大会’这样需要吸引注意的场合,他也没有因为想要争取注意做哪些多余的动作。”
“这是你要他参加比武大会的原因吗?为了验证一个八岁的孩子并不虚荣。”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们这一番对话的功夫,亚历山大和波尼亚斯已经鏖战数招,这个时候,波尼亚斯终于现出了一点颓势,脚下一个踉跄,顿时露出破绽,而亚历山大快准狠地抓住这个时机,一道势大力沉的劈砍落下,似乎就要结束战斗!
这一瞬间,就连乌拉诺斯和塞奥菲拉特都以为亚历山大即将获得胜利,但波尼亚斯仍在这一刻表现出惊人的顽强:他没有选择硬抗,而是猛然一个矮身旋步,将圆盾向上斜顶,堪堪挡下最致命的一击,借着旋身的惯性,他剑势一变,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疾刺向亚历山大的肋下!
亚历山大会输吗?
如果此前乌拉诺斯和塞奥菲拉特只将这场比武看做是一场消遣和观赏,那现在他们已经彻底投入其中,一眨不眨地紧盯局势变化,忐忑地期待着胜负。面对波尼亚斯突如其来的闪击,亚历山大似乎也有一瞬的惊讶,但这丝惊讶并没有阻碍他的共识,相反,波尼亚斯出乎意料的爆发反而令他的斗志更甚。
他没有躲避,波尼亚斯的木剑从他肋下穿过,而他很快扑到了波尼亚斯身上,粗野地、蛮横地和他扭打在一起,波尼亚斯仍在全力挣扎,甚至策划反击,但在亚历山大先发制人的优势下,他的挣扎确实渐渐颓靡下去,直到被亚历山大锁住喉咙。
“你赢了,亚历山大。”许久之后,乌拉诺斯才宣布了结果,身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亚历山大从地上爬起来,而波尼亚斯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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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喘着气,不知是不是力有不逮。
波尼亚斯的头还有些晕,在先前那股气性散去后,四肢的疲惫和刺痛便席卷上来,加上挫败,他一时也不想关注外界的环境,而是只想先歇一会儿,但就是这个时候,他的视野内出现一只手:“起来。”亚历山大说。
他已经摘下了面罩,表情有几分不耐,但他确实朝他伸出了手,这令波尼亚斯本就复杂的心情更见酸涩。“谢谢。”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亚历山大听到身旁的波尼亚斯对他说,他点了点头,权当回应,也没有把波尼亚斯的道谢放在心上,但就在他已经忘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后,他又听见波尼亚斯问,“我现在有资格了吗?”
亚历山大一愣,不太明白波尼亚斯说的是什么意思,而波尼亚斯很快又补充道:“您说过,您只需要我作为您的对手,提醒您不因为傲慢和自负再次面临灭顶之灾,那现在呢,您认为我有这样的资格了吗?”
原来是那天他在浴池里说的话。将近一年过去,亚历山大其实已经遗忘了那件事,但波尼亚斯这一提醒,他又想起了那一天的场景,包括他在对他说这番话时想到的人和因他而生的复杂心境,他原本以为那应该是他早已遗忘的事情。他心情有些烦躁,但身旁波尼亚斯的目光仍令他如鲠在喉,他忽然觉得那样的目光很熟悉,在他自己身上。
在贯穿他整个童年的打压和叱骂中,在他曾经用尽力气想要得到认可的少年时光中,他不会忘记第一次他让他正视他的场景,他被迫屈辱地投降并乞求宽恕,他却一反常态地温和,当时他因此受宠若惊,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有讨妈妈开心以外的价值,再后来,他无法忽视他,无法苛待他,他再不甘也只能用尽全力地咒骂他,他在生命的尽头后悔反抗自己的父亲,但再度直面那曾经将他刺得鲜血淋漓的情感时,他仍能对那混杂的畅快的感同身受:一切的根源都在他想要得到认可而不得,那他曾经渴望的情感如今得到了吗,还是再也没有可能得到?
“你一直有这样的资格。”他慢悠悠地说,在全场的瞩目和欢呼声中,他看向波尼亚斯,他们的目光中现在只有彼此,“这样的资格不是我赏赐给你的,是你自己争取而来的,在你问我这样的问题时,你自己认可了自己吗?”
14.弩
在第一场成功的比武大会后,这样的形式很快在小亚细亚的各军区之间流行起来,如亚历山大所言,上至军区贵族、下至底层农民都对这样的新游戏表现出极强的兴趣,而降低了比武大会的门槛,无形之间也增加了底层民众的参与热情,毕竟他们真的可以通过参战和押注获取收入,这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1003年和1004年就这样在较为平静的操练中度过了,1005年春,亚历山大终于完成了一件他计划已久的事,并且在这件事已有眉目时立刻找到了乌拉诺斯:“这是弩/弓。”他说,他将他的试验品递给乌拉诺斯,脸上写满了渴望,“比军队中装备的复合弓造价更低廉,但威力远强于它,试一试它的威力,它能在两百步之内直接射穿重甲骑士的咽喉!”
乌拉诺斯不语。
他接过亚历山大手里的弓,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和东罗马军队中常配备的复合弩相比,这样的弩弓体型略小,单一的木质结构也不需要复合弩那种复杂的工艺,并且由于不需要像复合弩一样用鱼胶粘合,也不会在阴雨天受潮开裂。
他又拉了拉弓弦,和工艺复杂的复合弩相比,亚历山大制造出的弩/弓对拉力的要求更高,但相对应的,射程和威力确实更甚一筹,并且最关键的,相较于需要经过严格训练才能掌握的复合弩,这种新弩的掌握门槛要低很多,而射程远、威力强的优点,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对精准度的要求。
“造价低廉,生产迅速,而且即便是没有经受过严格训练的普通农兵也可以很快掌握。”亚历山大等了很久,才等到乌拉诺斯开口,他精神一振,但乌拉诺斯随即话锋一转,“可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弓/弩到底能不能应用在我们的军队中?”
“为什么不行?”亚历山大一怔。
乌拉诺斯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神,亚历山大也严肃许多,他知道乌拉诺斯现在正认真地跟他分析有关新型弩/弓在军队中的应用前景:“首先是材质,你用了来自北欧的硬木,而小亚细亚的木材并不如北欧硬木坚固,如果强行仿制,那射程只有这把弓的四分之一。”
“但我们与罗斯人有贸易,他们很乐于做这个中间商,如果瓦兰吉卫队愿意背井离乡从大陆的最北方来到君士坦丁堡效力,他们想必不介意带一些家乡特产吧?”
“是的,原材料可以通过贸易解决。”乌拉诺斯点了点头,他旋即又提出诘问,“恕我直言,如果要最大限度发挥这种弩/弓的杀伤力,你需要同等数量的步兵配合,但现在,帝国的军队已经习惯了以轻骑兵配合重骑兵的战术,强行加入弩/兵并不符合现在小亚细亚军队的兵种构成。”
“如果恪守原来的成就故步自封,那这样陈腐的军队迟早会拖着古老的帝国一起毁灭。我们需要创新,如果你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才华,那就由我代劳。”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你可以根据你的意志训练出属于你的军队,并且这样的军队会比现在的军队更加强大?”
“我当然可以。”亚历山大直视着他,“如果你现在不相信,我将来一定有一天能够证明。”
“我期待那一天。”乌拉诺斯不咸不淡道,“好,现在是最后一个问题,某种意义上,这是最严重的问题。”他正色,“你知道巴西尔一世和利奥六世曾经在法案中明确规定了兵器制造技术只限于特定的家族吧?”
“嗯?”亚历山大流露出清澈的目光:虽然他曾经恶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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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罗马帝国的历史课,但并不代表他有耐心去阅读他现在的祖先颁布的那些繁杂的法律条文,乌拉诺斯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因此他只自然而然地进行补充,“巴西尔一世在他的法典中规定各个门类的手工技术只能由专业的匠人掌握,利奥六世则进一步明确了这一点,有关弓/弩的制造和弓兵的培养,在过去一百多年中是小亚细亚军事贵族的特权,只有他们有财力和实力制造精巧的复合弩,并花费数年的时间培养可以熟练射击弩/箭的弓兵。”他看着亚历山大,“而现在,你降低了弩/弓的掌握门槛,让平民有了杀害贵族的能力,亚历山大殿下,你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吗?一个奴隶手上可能沾上贵族的血。”
他看到亚历山大的脸色微变,有一瞬间,他觉得亚历山大此时正陷入一种跨越生死和时间的、极度复杂和怅惘的思绪中,许久以后,他才听到他开口:“平民如果具有勇气,他可以杀死一个国王。”他纵横欧陆时从没有想过他最后的结局会是死在一个无名士兵手中,“何况,我的伯父难道不希望有另一股力量能够制约这些傲慢的军将?当贵族们骑在全副武装的战马上践踏农民的田地时,农民也可以拿起他们的弩/弓!”
他和巴西尔二世接触并不多,但透过那寥寥数面以及同乌拉诺斯的相处,他知道他这位伯父十分戒备小亚细亚的曾经那些跋扈的军事贵族,那相对应的,他应该不介意这些贵族们受到另一股力量的制约吧?“你很了解你的伯父,的确,他现在正需要这把弓。”乌拉诺斯说,他低头看着亚历山大,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神出奇地专注,“我会给他写信,在此之前,你先想一想你打算如何组建一支你想要的军队,你也是时候应该来一个新的课后作业了。”
15.牺牲
通过这几年的观察和学习,亚历山大知道现在的东罗马军队普遍采用轻骑兵和重骑兵协同的战术,轻骑兵骚扰,重骑兵冲锋,使用长矛的步兵则负责掩护和牵制,客观而言,亚历山大得承认这样的战术确实能最大限度地兼顾漫长边境线的防御和适应复杂地形的需求,但这和亚历山大习惯的战斗方式不一样,和他了解的最能震慑和杀伤撒拉森人的战斗方式也不一样。
他向往叙利亚的战场,向往东方,这是早在他还是妈妈怀里听故事的孩子时他就怀有的梦想,只是他在奔赴梦想之前没有想到有人可以为了私心和野心罔顾基督徒最崇高的理想,并且这样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重骑兵冲锋?”在波尼亚斯看到亚历山大在沙盘上的演示后,他不禁发出疑问,“这就是您研究出来的战术吗?”
“是的,我想以重骑兵作为绝对核心,结成尖阵进行冲锋,在叙利亚的平坦地形上,这样的阵型可以将威力发挥到极致,甚至可以直接冲击敌人的堡垒。”亚历山大回答道,对波尼亚斯,他还是愿意分出一些耐心和精力的,虽然他并不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朋友,但这个大他两岁的男孩确实有些天赋和悟性,他喜欢和聪明人一起交流,“在交战中,骑士们可以紧挨在一起,通过严格的纪律和训练协调行动,在全身盔甲的包裹下,敌人很难破坏阵型,即便是处于包围状态也可以靠着强大的冲击力打开豁口。”
“但这会牺牲军队的机动性和战术的变化度,一旦第一波冲锋失败,重骑兵很难进行变阵。”
“我们可以改良马鞍和马镫。”亚历山大说,有一说一,需要一遍遍费劲地回忆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军事技术多少令他有些烦躁,不过看在希腊工匠确实心灵手巧且听从指挥的份上,他觉得他可以勉强忍受这种痛苦,“在马鞍后加入一个较高的桥垫,同时加固马镫,这样骑士几乎不可能从马上坠落下来,武器上,他们可以采用长矛增加攻击距离,配合后方的强/弩,这样的部队即便在面对两倍以上的撒拉森军队也能够占据上风。”
是的,虽然局限性很明显,但这样的军队威力同样可观,如果亚历山大的构思成真,这将深刻地改变叙利亚的战争生态,只是......“这样的骑兵需要经过非常严格的训练。”波尼亚斯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亚历山大没有做出过多反应,“并且需要极大的勇气,即便是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时也不能退缩。”
他的言语中有一丝犹疑,这令亚历山大有些不悦:“所以你认为我的士兵会惧怕死亡吗?”
“他们不会。”波尼亚斯很肯定道,他旋即看向亚历山大,“那您呢,训练这样的军队,您决定亲自率领他们吗?”
“当然。”
“可皇子的生命总是比士兵更珍贵。”
亚历山大表情微变,而波尼亚斯专注且执着地看着他,再一次地,他在波尼亚斯身上感受到了深切的悲伤和落寞,这样的情感让他很不舒服:“如果踏上战场,你势必要有牺牲觉悟。”他说,“皇室成员的性命是很珍贵,但并不是每个皇室成员都值得士兵不计代价地付出,身为皇室成员,若不身先士卒激发他们的勇气,又怎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牺牲并享受胜利的光荣?”
“我很清楚这一点。”波尼亚斯低声说,“我相信您有与您高贵血统相称的勇气,同皇帝陛下一样,曾经在图拉真山门便是如此,但勇气同样意味着牺牲,我的父亲死了,而您的伯父活下来了。”
亚历山大忽然觉得内心一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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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清楚“图拉真山门”的具体细节,但直觉上,他知道那一定是一场惨烈的战争,对波尼亚斯尤其如此,而内心深处,他其实有些羡慕波尼亚斯对父亲的深厚情感,不仅仅是他们的情感本身,还在于“父亲”对“儿子”的深刻影响:毕竟他曾经的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现在的父亲是个耽于享乐的纨绔。
但波尼亚斯的父亲死了,这个事实令这样可贵的深厚情感蒙在了深重的阴影中,异位而处,他能接受他的妈妈因为他人的缘故而死吗,哪怕是母亲和王后的天职这样再正常不过的原因和理由。至于他,曾经的他是否值得他的忠臣们义无反顾的牺牲,他曾经坚信这一点,但在生命的最后,望着他身边那些渴望但惶恐的眼睛时,他还如此坚信吗?
“死于战场是军人最大的光荣。你父亲的牺牲很有价值,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能够得到有价值的牺牲而非碌碌无为的平庸。”许久之后,亚历山大才说,前所未有地,波尼亚斯觉得他正认真地看着他,他将他当做郑重许诺的对象而非无足轻重的被审视者,“而我也不会让我的士兵进行无价值的牺牲,我发誓。”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一般狠狠敲打在波尼亚斯的心口,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分量。波尼亚斯有些发怔,他望着眼前的亚历山大,他那双冰蓝色的、冷酷而锐利的眼睛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沉重的肃穆,这样的眼神不属于一个十岁的孩子,但属于......君主。
“您不必发誓。”许久以后,波尼亚斯才答道,他深吸一口气,望着亚历山大的眼神,同样认真道,“我相信您能够做到。而您的士兵会心甘情愿地为您牺牲,如同他们对皇帝陛下一样。”
16.希腊火
在和波尼亚斯商议出重骑兵阵型的草案后,亚历山大将他的“作业”交给了乌拉诺斯,如他所料,乌拉诺斯认可了这种阵型的优势:“这样的战术确实可以最大限度发挥重骑兵的优势,尤其是对付意大利南部的诺曼人。”他提到诺曼人时,亚历山大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跳了跳:虽然但是,他曾经好像就是个诺曼人,“不过,你还忽略了一点。”
“我忽略了什么?”亚历山大问,他不认为他的战术有什么缺陷。
“海军。”乌拉诺斯答道,“你只将海军当做提供补给的保障,却忽略了海军本身也可以作为攻击敌军的一部分。”
是的,从前受限于意大利商业城邦的坐地起价,除却必要的补给和投送,他并没有考虑增加海军在军队中的占比,但希腊人本身就有悠久的海军传统,乌拉诺斯提及他应该考虑海军的力量,言下之意就是他以后可以将海军也纳入他的军队体系之中,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好事。
“我会再演练一下加入海军的阵型。”亚历山大精神一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继续他的军事推演了,但乌拉诺斯的神色却更加严肃,“不用着急,你和我一起去看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亚历山大心中狐疑,但还是顺从地和他一起离开,乌拉诺斯带着他来到了一处地下要塞,他曾经无数次路过这个地方,却从没有注意到这里竟然是一个仓库。
乌拉诺斯向守卫耳语几句,守卫又看了亚历山大一眼,这才放他们进去。进入仓库之后,亚历山大立刻感到扑面而来的黑暗,而后他闻到一股古怪的、令人不适的气味,一种混杂着泥土、铁锈和陈年油脂的阴冷与潮湿。“拿着。”乌拉诺斯轻声说,亚历山大这才注意到他递给他一个火把。
火把的光在厚重的石壁上跳跃,投下摇曳的阴影,依靠火把的光线,亚历山大才勉强看清浓稠的黑暗中近处几步的景观。“小心。”乌拉诺斯又提醒道,他们现在正在一条陡峭的石阶上,稍不注意就会滑倒。
虽然不是很乐意,但亚历山大知道他现在只能紧跟在乌拉诺斯身后,攥紧他的外袍以防他因不熟悉这里的构造而出现意外。走过一开始的石阶,他们终于听到了真实的声音:“什么声音?”亚历山大问,出于本能,他能察觉到这个仓库中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
“是工匠。”乌拉诺斯答道,转过长长的石阶,亚历山大才看到了地窖的全貌:地窖很大,但并不空旷,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守卫正伫立在这里,按剑而立,眼神锐利,他们的背后是一道沉重的铁箍木门。“亚历山大·马其顿。” 乌拉诺斯叫他的全名,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显得格外低沉,仿若沉重的金属重重击在石面上,“你马上要看到的是帝国最重要的秘密之一,这个秘密的重要性甚至超过马其顿家族,它关乎生死,关乎帝国的存续,巴西尔二世陛下信任我,因此才允许我接触一部分这个秘密,而今天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必须牢牢藏在你的心里,你明白吗?”
“我明白。”亚历山大点点头,内心深处,那一丝他惯有的、对周遭事物的傲慢与不屑无声地消失了,他清楚他接下来将要见到的事物的重要性。乌拉诺斯没有回答,只是抬手示意守卫打开通往更深处的最后一道防卫,木门上的铁链被取了下来,门沿摩擦石砖发出刺耳的呻吟,大门打开后,亚历山大闻到一股更浓烈、更奇特的气味:“这是什么?”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开始颤抖,他知道他即将得知一个曾经困扰他数年的秘密。
“这是希腊火。”乌拉诺斯道,他们面前陈列着上百支火/铳,每一支都被严格封存在特制的石槽中,只能隐隐看到一点泛着暗色光泽的金属管,而乌拉诺斯专注地盯着那些火/铳,神色之狂热乃亚历山大生平仅见,“君士坦丁四世靠它击败了阿维叶一世(1),利奥三世靠它击败了马斯拉马(2),正是因为这样的武器君士坦丁堡才能在金角湾边屹立千年!”
原来是它。
早在他还是在妈妈怀里听故事的小孩子时,他就听说希腊人有一种神奇的武器,这样的武器可以在水中燃烧,且难以被扑灭,在妈妈和她的第一个丈夫远赴君士坦丁堡做客时,曼努埃尔一世还向他们展示过被希腊火烧毁的阿拉伯舰船。“整只船的桅杆都被烧毁了,外壳也残缺不全,破洞里还有挣扎着求生的士兵尸骨,但海水已经淹没了整只船。”
如果说童年时期他只将妈妈的故事当做众多传说中的一个,那在他真的来到东方后,他从撒拉森人手中见识到了这样的武器,他们手里的“希腊火”数量不多,据说威力也不及原版,但那样的武器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要求工匠仿制,但即便是号称对希腊火研究最深的威尼斯人也只能堪堪做出粗劣的半成品,而现在真正的希腊火就摆在他面前。
“原来这就是希腊火......”亚历山大喃喃道,他努力伸出头,想要观察这传说中武器的全貌,同时他还发现了另一个疑点,“工匠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们?”
“制作希腊火的工匠在君士坦丁堡,除了皇帝本人无人知晓希腊火的配方和原料,而制作希腊火的工匠姓名也从不为外人所知,他们世世代代只做这一件事。这个地窖中的希腊火是从君士坦丁堡运送过来的,如果我不是镇守东方的总司令,而你不是皇帝陛下的侄儿,我们也没有资格见识希腊火的全貌。”乌拉诺斯道,他走到石槽边缘,取出了其中一支火/铳,“点燃它。”他命令道。
亚历山大看到守卫打开了火/铳的封口,露出了其中粘稠的、浓黑色的液体,那液体在火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油亮光泽,“它看起来像油。”亚历山大喃喃道,最初听到“希腊火”的名字时,他认为那应该是像真正的火焰一样明亮跳动的存在,但现在他看到的希腊火却是一滩死寂粘稠的液体,隐隐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油可不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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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拉诺斯说,这个时候,守卫已经拿起一个特制的小铜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那深黑的粘液,他的动作很小心,也很缓慢,亚历山大甚至可以观察到那液体被舀起时细微的拉丝,“小心。”乌拉诺斯低声说,他将亚历山大轻轻向后拉了一步,用他的身躯庇护在亚历山大身前,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直到这个时候,亚历山大都没有对他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有清晰的认知,他看到持勺的工匠将那一小勺油状液体倾倒墙边的石槽中,取下火把点燃那黑色的液体,“噗嗤!”他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燃声,而后一团巨大的、翻滚着的火焰猛地从石槽中喷薄而出,带着可怕的粘附性在石槽中暴躁地滚动!
仅仅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偌大的地窖都被那滚动的火焰照明,即使隔着数布远,亚历山大也感觉自己的脸被烤得发烫,眼睛也刺痛得几乎要流泪,与此同时,守卫朝燃烧的地方浇了一盆水。
接触到水后,那火焰仍然在水中猛烈燃烧,火势甚至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在亚历山大的视野面前喷薄出蒸腾的白汽,这个时候,守卫才拿来湿润的毛皮和石灰朝爆燃的地方扑撒过去。毛皮和石灰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扑灭火焰,但确实延缓了火势,过了十几息,火焰终于熄灭了,留下燃烧处的一地狼藉。
“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亚历山大喃喃道,前世今生,他从没有被任何一种武器如此强烈地震撼过,乌拉诺斯嘴角微弯,而后慨叹道,“是的,这是前代皇帝们留给帝国的遗产,如君士坦丁城廓一般,它能在瞬间将敌人的舰队化为灰烬,将最坚固的城墙烧成白地,所以它必须被帝国的主人亲自掌握,我们决不能让它落入敌手。”
“是的。”亚历山大十分认同,异位而处,他也能理解这样的武器有多么重要,或许正是这一武器的存在才使得希腊人在军力羸弱的状态下仍能保持一方霸主的地位,“所以,你为什么让我见识它?你打算将这一武器应用在海军上吗?”
“聪明的孩子。”乌拉诺斯称赞道,这样的称赞对亚历山大来说司空见惯,但他今天听到乌拉诺斯这样夸他他仍然觉得很高兴,“希腊火是液体,长期以来,我们只能将它作为敌人靠近时被动的防御手段,但在弩/弓加长了射程之后,我们可以考虑主动出击。”
“比如把它们安装在舰船上?”亚历山大脱口而出,得到乌拉诺斯的默认后,他又跃跃欲试,“你打算在海上和撒拉森人作战吗?”
“现在还不是交战的时机。”乌拉诺斯摇摇头,亚历山大微觉失望,但乌拉诺斯接下来的话又令他精神一振,“但海上航行的不只有军舰,还有商船,尤其是那些满载着东方货物的商船------所以,亲爱的亚历山大,你认为在和法蒂玛王朝全面交战前,我们可不可以考虑先骚扰他们的民间商船,蚕食他们在海上贸易中的地位,然后再通过战争名正言顺地夺回东地中海的贸易主权呢?”
17.德罗蒙
对东罗马帝国而言,海上贸易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君士坦丁堡绝佳优越的地理位置带来的贸易收入,才使得东罗马帝国能够在西部领土彻底丧失之后仍然维持强大的军力和奢华的生活,说地中海的贸易线是东罗马帝国的生命线也不为过。
在阿拉伯帝国崛起后,伴随着叙利亚与埃及的丢失,东罗马帝国的东方贸易也受到重创,在现任哈里发哈基姆继任后,尽管在阿帕梅亚之战后双方没有大规模的军事冲突,贸易上的摩擦却时有发生,支持海盗劫掠商船就是其中一种方式,乌拉诺斯现在提到“贸易主权”问题,显然是想扩大双方在叙利亚海岸线的对抗烈度,而亚历山大制造的弩/弓和“希腊火”会是他计划的重要一环。
“通过加长了射程的弩弓,我们可以直接威胁撒拉森人在港口边的据点,希腊火则可以扩大和制造混乱。”亚历山大仰起头,乌拉诺斯点了点头,欣慰道,“是的,希腊火的射程太短,但有了强劲的弩弓之后,我们可以将它直接安放在船只上,作为进攻的武器进行发射。不需要太多,只需要一小部分火焰我们就可以对撒拉森人的商船进行毁灭性的打击,我们就可以扭转我们在贸易线上的劣势,迫使撒拉森商人减少同我们的竞争。”他偏过头,有些促狭地看着亚历山大,“这样的行为有些卑鄙,是吗?”
“我不这么认为。”亚历山大说。
虽然他对父系先祖的认可度远不如母系先祖,但大多数时候,他并不否认自己身为诺曼君主的身份,而相对应的,他也对他的诺曼祖先始于劫掠的发家史并无回避,在这样的手段能够打压他的敌人时,他求而不得,不过......“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商量另一件事。”
“什么事?”
“有关钱的事。”亚历山大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无比强烈的对金钱的渴望,“制作弓/弩要花钱,训练重骑兵也要花钱,如果实验证明希腊火可以打击商船,那与其让那些昂贵的货物沉入海底,为何不将其作为战利品的一部分呢?”他顿了顿,有点小声地补充道,“弩/弓是我制造出来的,也许我可以分一部分钱......”
“......”乌拉诺斯有些无语凝噎,好一会儿,他才问,“你为什么这么在意钱?”从小生于富贵和奢靡之间的亚历山大应该对金钱毫无概念才对。
“因为没有财富就没有办法延续战争!”亚历山大不假思索道,提到这个问题,他不禁回想起曾经的经历,对此滔滔不绝道,“没有金钱,我就没有办法支付士兵的军饷,没有办法购置战马和武器,也没有办法修筑坚固的城堡和贿/赂敌人!上帝否认贪婪,认为那是七宗罪之一,但合理地运用财富并非贪婪,而是一切荣耀和功绩的基本!如同我的重骑兵部队,我要给他们购置战马,锻造武器,提供军饷,这都需要金钱的投入......”
“我似乎还没有同意你组建重骑兵部队。”乌拉诺斯微笑着道。
亚历山大原本激昂的情绪一下子萎靡下来,他瞪着乌拉诺斯,有一些不敢置信,还有些委屈和愤怒,乌拉诺斯扫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没有得寸进尺地戏弄他:“好吧,殿下,考虑到您确实为新战术做出了贡献,如果我们的士兵成功劫掠了撒拉森商人的财富,您可以用这笔钱组建您的军队,距离您可以领兵作战还有好几年的时间。不过,有一点我想要纠正您,我认为真正可以让士兵们一直保持忠诚的不是物质上的财富,而是精神上的财富,金钱能够收买的忠诚得来轻易,失去也同样轻易,您不能保证您永远都是最富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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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乌拉诺斯的准许后,亚历山大立刻以十足的热情投入组建重骑兵部队的事业中,考虑到他还没有收到乌拉诺斯允诺的那部分军饷(尽管实际上更接近赃/物),因此他目前的准备还停留在实验阶段:在他想要武装上千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前,他总要先把自己武装起来。
“这就是您说的改良马鞍吗?”在看到亚历山大所绘制的歪歪扭扭的图纸后,波尼亚斯不禁发出疑问,“我感觉我需要亲手做一个。”亚历山大泄气道,他得承认,他在绘画上真的天赋平平,直接上手做出一个马鞍再让工匠进行改进或许还更有效率一些,“总之,我们应该拉高前后鞍桥之间的落差,骑马时,前鞍桥顶住骑兵的腰腹,后鞍桥抵住骑兵的脊背,加上深踩的马镫,骑士就可以在马背上牢牢稳固身形,即便增加了数十斤的负重也不会轻易从马上坠落!”
“确实如此。”通过亚历山大的描述,波尼亚斯总算明白了他的想法,随后,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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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亚历山大拿起一根长长的木棍,将其夹在腋下,“他们不必灵活使用长矛。”他说,“而是可以像曾经的马其顿方阵(1)一样,长矛是纯粹的、为撕裂敌人而存在的冲击武器。骑士应该将长矛水平夹在腋下,矛柄末端紧贴身体或直接固定在鞍具上,当战马奔跑时,人和马的全部力量都会在集中在矛尖一点,这样可以极大地增强长矛的冲击力。”
“但这对骑士之间的配合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波尼亚斯说,亚历山大不甚在意,“是的,所以我从现在开始就要训练他们。”他又拿起几个木质盾牌,将其排列成密集的阵型,“骑士应该全身披甲,紧密地靠拢在一起,马也应该充分防护,我得想办法让乌拉诺斯同意工匠锻造属于马的盔甲......”
在亚历山大紧锣密鼓地安排他的重骑兵训练计划时,乌拉诺斯也对小亚细亚的海军进行了改进,目前,东罗马帝国在东地中海最重要的海军军事据点无疑是塞浦路斯岛,只是法蒂玛王朝同样对这一要地虎视眈眈,故如何加强塞浦路斯的防御是乌拉诺斯一直非常关心的事。“新的战船已经制造出来了吗?”1008年的夏天,塞奥菲拉特问道,“已经全部装备到了舰队序列中。”乌拉诺斯回答道,他眺望着叙利亚的海岸,“我们可以通过劫掠商船检验一下成果。”
这一时期,东罗马帝国的海军以“德罗蒙战舰”为主,这种舰船脱胎于古典时代的单层桨战舰采用“桨帆并用”的设计,和阿拉伯世界的“沙兰迪战舰”在东地中海相爱相杀数年,根据亚历山大的建议,乌拉诺斯升级改造了一部分德罗蒙战舰,增加了高大的船楼以方便弩/箭和希腊火的发射并改进了风帆,这使得舰船的射程大大增强,活动也更加灵便。
通过这几年的初期实验,乌拉诺斯等高级军官已经认可了新战舰的威力,因此才决定安排战舰进行下一步的实战试水,而法蒂玛王朝的商船就是一个很好的实验对象,他们的计划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新战船的威力超过他们的预计、战果也超过他们的预计:1008年10月,东罗马帝国的海军从塞浦路斯出发,在叙利亚南部海域击中并缴获了哈里发从叙利亚运往埃及的大批贵重财物------而这部分财物本是为了装点新近落成的“智慧宫”而输送的。
18.哈基姆
阿布·阿里·曼苏尔始终记得那个叙利亚的午后,父亲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他成为哈/里/发的第一刻。
仿佛前一刻,他的父亲还意气风发,在离开开罗前将他举过头顶宣布他即将征服叙利亚作为给他的新礼物,但下一刻,他便得知父亲病危,他曾经强健的躯体变得虚弱不堪,以至于回想起那一幕他只想起浸满香料的绷带后那双虚弱的眼睛,以及勉力拥抱他的那只手:“我的孩子,我的挚爱,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有多爱你,但现在,你去玩吧,去和这个世界玩耍吧。”
他那时还太年幼,不清楚死亡有多么沉重,但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父亲,他面前那个高大的、庇护他的影子从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巴尔贾万,那个宦官。“尊贵的哈/里/发,您的仆人向您致敬。”他说,他将哈/里/发的白袍披在他身上,从此以后,“哈基姆”的尊号代替了阿布·阿里·曼苏尔,他继承了父亲的位置,成为了哈/里/发,但父亲的威望和权势并没有和哈/里/发的白袍一起传给他。
他是至高无上的哈/里/发,是安拉在大地上的影子,可他的“影子”还不能像太阳一样笼罩所有的土地,在他疏忽遗漏的角落,豺狼和鬣狗撕咬着他的身躯,在宫廷之内,在宫廷之外。
巴尔贾万拥立他成为哈里发,这是他应尽的职责和义务,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接过了摄政和教育他的责任后便以他真正的老师和第二个父亲的身份自居,他怎么有资格责罚他、训斥他,干预他的行动并公然昭告他没有资格决定任命和赏赐官员?哈/里/发是他,不是他。
巴尔贾万死了,他最终为他的傲慢付出了代价,但像他一样轻视他的人仍然存在,父亲去世前如此,父亲去世后也如此:从童年时期,他就习惯与周围异样的眼光为伴,他的母亲是希腊牧师的女儿,他蓝色的眼睛在开罗的宫廷突兀且格格不入,他目睹一个个弟弟夭亡却有惊无险地长大,“为什么突厥女人的儿子没有战胜高烧,希腊女人的儿子却平安无事”(1),他们渴望他像他的异母弟弟们一样早夭,渴望他因为高烧变成傻子,可他们毕竟不敢这样做,因为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他有一个尚算幸福的童年,他的母亲爱他,她说他是不幸的命运给予她的最后馈赠,他的父亲也宠爱他,他在临死前还记挂着他,他还有一个姐姐,西特·穆勒克,童年时,他们曾经亲密无间,但现在,他越来越不了解她,他也不想要了解她。
十二年,距离父亲的遗体裹着香料浸泡的殓布下葬,距离他成为哈/里/发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这十二年间,想要操纵他的人死了,想要推翻他的人也死了,他身边围绕着很多人,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他宣誓忠诚,可他不相信他们,他们要么不忠,要么无能,曾经忠诚的人在得到权势后也不再值得他的信任。
比起华丽的宫廷,城市混乱的街道更能让他感觉到放松,那些民众亲近他,拥护他,向他抱怨贪/污的官员和骄横的军将,而他也能保护他们,如同他保护自己一样。
他要得到真正的权威,他要向所有人宣示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包括法蒂玛王朝的所有人,包括帝国之外那些心怀异心的人:从先知在麦地那远赴天园(2),从侯赛因和七十二名妇孺的头颅被悬挂在长矛尖(3),那些阿维叶的走狗(4)以先知的继承人自居,却迫害先知真正的血裔,使他们背上“拉菲达”(5)流亡数百年。
赛伊德(6)从叙利亚南下,艾布·阿卜杜拉(7)在比勒贾尼堡举旗,先知的后裔终于在埃及建立了他们的帝国,但不够,不止,巴格达的僭位者(8),希腊的基督徒,叙利亚不驯服的叛徒,蛆虫一样的犹太人,他们无时无刻不玷污着真/主的光辉,挑衅他的尊严,侵犯他的领土,而他,哈基姆,正是真主在人间的化身,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向所有人宣扬这一点。
巴格达的僭主号称“一滴学者的墨水贵过一千滴烈士的鲜血”,为此在巴格达建立了恢弘的智慧宫,他蔑视僭主的信条和血统,但他们彰显权威的方式值得学习,正如先知曾言“吾之信徒当奋力去追寻知识,即便那路途遥远至东方的中国”。他要在开罗建立他的“智慧宫”,比起巴格达的智慧宫,开罗的“知识宫”将更加专注于对宗教典籍的研读,如此才可以彰显他们作为“圣裔”的纯洁和神圣。
为了“知识宫”的奠基,他已筹备数年之久,为此不惜耗费重金从西西里和叙利亚订购大量的贵重财物和香料丝绸,他要确保他的“知识宫”在各个层次都彻底取代巴格达的“智慧宫”的地位,成为所有先知信徒朝拜景仰之地。10月21日,这是他精心选择的重要时刻,这是伊/斯/兰/教的主麻日(9),用来宣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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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宫”的落成真是再合适不过!
“知识宫”将落成于尼罗河西岸,在王宫的高台上,他可以俯视他的整个杰作,“知识宫”的本体正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之中,雪白的石壁上刻着繁复的伊斯玛仪派经文和法蒂玛王朝的圣裔谱系,在金色的夕阳下是如此地神圣和耀眼。
哈基姆穿着一尘不染的哈里发白袍,用狂热的眼神欣赏着他的杰作:这是他的丰碑,是纯粹信仰的堡垒,是圣裔血脉光芒的具现,是他神圣权威无可辩驳的证明。闻嗅着空气中东方香料的昂贵气息,他感到异样满足,这才是足以彰显他权力和地位的场景,作为唯一、真正的哈里发,他理所当然应该被全世界的财富和忠诚簇拥,他已经情不自禁开始幻想明日的盛况------但也是这个时候,他的财政大臣,伊本·贾尔贾伊来到了他的身后:“陛、陛下。”他的声音显然极度惶恐,哈基姆回过头,而伊本·贾尔贾伊立刻匍匐在地,额头紧贴滚烫的地面,“亚历山大港传来急报,从叙利亚前往埃及的船在,在返航途中遇到了希腊人的拦截......”
“希腊人做了什么?”
“他们把所有的财物都抢走了!”伊本·贾尔贾伊终于按捺不住强大的心理压力,瘫软在了地上,身前,白袍的哈里发一语不发,但这种异常的平静在此时时刻更显可怕,“全部?”他轻声重复,旋即,他的音量又陡然提高,“全部?全部!”
在这一瞬间,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那昂贵的、象征着奢靡和旖旎的熏香也变得刺鼻起来,哈基姆紧紧握着栏杆,力度之大几乎令手掌渗血,他不断地回想着伊本·贾尔贾伊刚才的话,在极度的震怒和颤栗中,他忽然开始倒气:“希腊人......”
希腊人,他母亲是希腊人,他爱母亲,可他从不觉得母亲是希腊的一部分,因为父亲的存在,因为他的存在,她才得以摆脱她卑贱的出身得到后来尊崇的地位,他不理解她为什么在死前还怀念着她那个牧师父亲和抛弃她的家乡,并祈求他能宽容她的族人------亲爱的母亲啊,你心心念念的族人可曾尊重过你的儿子吗?
“他们必须付出代价......”他喃喃道,他忽然又再次抬高了声量,尖锐刺耳得像是乌鸦,“不,不止希腊人,巴格达人,苏夫人(10),犹太人,他们都应该为他们那错误的信仰付出代价!”
19.公主
1008年10月,在专供皇室的船只被东罗马的海盗劫掠后,法蒂玛王朝的哈/里/发哈基姆颁布了有史以来最为严格的《宗教隔离令》,法蒂玛王朝境内所有基督徒都需在颈部佩戴重量约一公斤的木制十字架,并在公开场合系黑色头巾、穿深色服饰以与撒拉森人区分;犹太人则需在颈部佩戴木制牛铃以讽刺其祖先“金牛犊”的信仰,同时佩戴黄色头巾,同样在外观上与撒拉森人进行区分和隔离。
除了基督徒和犹太人,哈基姆对撒拉森教内部的异见派系也进行了残酷的清洗,苏菲派,逊尼派,萨比教徒,乃至对异端抱有同情的什/叶/派教徒,他们被强迫改信,没收财产,乃至人头落地,一时之间,帝国境内人人自危,生恐自己被指认为“异端”和异端同情者。
而在哈/里/发一系列激进的政策中,最疯狂也最令人震撼的无疑是他对圣墓大教堂的举动:1009年1月12日,哈基姆下令拆毁位于耶路撒冷的圣墓大教堂,包括耶/稣本人葬身的主体墓室都遭到了全方位、系统性的摧毁,教堂内部的金银器皿被重新熔炼,大理石石柱也被运往开罗装饰哈/里/发的“知识宫”。
除此之外,为了一鼓作气地报复东罗马帝国几次三番对他尊严的亵渎,耶路撒冷的其他宗教建筑也惨遭哈基姆命令下的法蒂玛军队毒手,与此同时,哈基姆对埃及本土的基督徒的迫害也愈演愈烈,在哈里发处斩了拒绝严格审判异教徒的大法官伊本·阿比·阿基勒后,不少曾受哈/里/发信任的官员也人人自危,为了制止哈/里/发的疯狂行为,他们将目光对准了宫廷内另一位重要人物,哈里发的姐姐西特·穆勒克公主,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入西特·穆勒克公主的宅院中寻求庇护并恳求公主劝谏哈/里/发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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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弟弟出生前,她是父亲的至宝,是他抱在膝上陪他处理政务的“小维齐尔(1)”,但在她的弟弟出生后,尽管她仍然被父亲宠爱,拥有广阔的封地、丰厚的财产和独立的军队,但曾经作为唯一子嗣所享有的例外关注已经离她远去,她清晰地意识到父亲因为父爱给予她的权势已如水中幻影,她能因为父亲的爱得到权势和财富她的弟弟也能得到,而她的弟弟能够得到的哈/里/发之位她终其一生都不能触及。
她的尊号西特·穆勒克意为“万国之女王”,可她不能统领万国,她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能统治,在她的弟弟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也逐渐明白了这一点,可是,为什么,她也是父亲的孩子,她比他年长,在她的弟弟还只知道莽撞地玩乐时她就懂得如何处理政务,但就因为她身为女孩,她只能做一个在黄金和绸缎中消磨时光的公主,她的名字会淹没在法蒂玛王朝无数的公主中,没有任何特别和特殊。
但她也并非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她父亲是祖父的三子,只因祖父的二子英年早逝才得到了哈/里/发之位,但她的伯父并非没有儿子,先知的女儿嫁给了她的堂叔,她也可以嫁给她的堂兄。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和她的堂兄接触,确保他对她产生好感,并使这样的好感转化为爱火,但一切的计划都在父亲去世后戛然而止。
父亲也许知道她的野心,也许不知,但确凿无疑的一点是他最后选择了她的弟弟,哈基姆得到了这个世界,而她什么也没有。她仍然不甘,在父亲去世后,她仍然想要继续执行自己的计划,巴尔贾万阻止了她,那个该死的宦官用那令人作呕的、高高在上的语气训诫她应当保持贞静的美德,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谁给了他这样的资格!
她厌恶他,她的弟弟也厌恶他,只需要她从中稍稍挑唆,那个宦官就能被他一心侍奉和教导的哈/里/发视为仇寇,继而凄凉地死在浴室中。巴尔贾万死了,哈基姆如愿成为了真正的哈/里/发,但他根本不懂得如何统治这个国家,圣裔的帝国在他看来也是他手中的玩具,大多数时候,她冷眼旁观甚至纵容他的疯狂举动,但这一次,她认为她有必要主动干涉,否则哈基姆毁灭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圣裔的帝国。
她和哈基姆都是基督徒女人的孩子,哈基姆厌恶这一点,想要否认这一点,而她承认这一点,并且利用这一点。法蒂玛王朝是依靠北非柏柏尔部落的支持建立的国家,长期以来,柏柏尔人作为法蒂玛王朝的军事支柱占据了帝国内部大量重要职位,但他们的奉献和能力却难以承担如此大的权势,对此,历代哈/里/发通过引入其他族群稀释柏柏尔人的权势,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叙利亚的突厥人。
突厥军团在对外战争中屡立战功,却因柏柏尔人占据了大量重要职位难以得到晋升,他们曾希望扶持一个突厥女人所生的哈/里/发,但父亲活下来的子女皆为基督徒所生,这使得突厥军团对哈基姆并不十分顺从,并时常以他的基督徒血统攻讦他,对此,哈基姆的选择是变本加厉地强调自己信仰的虔诚,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在他摧毁了基督徒心中的圣地:圣墓大教堂后,谁还会怀疑他的信仰不够坚定呢?
他的行为可以增加教士们对他的拥戴,制造恐怖令反对者对他唯唯诺诺,可统治一个帝国需要的不是恐怖,而是仁慈。基督徒并不反对哈基姆的统治,甚至因为他的基督徒血统对他抱有亲近感,作为少数群体,他们天然战战兢兢,愿意缴纳更多的税收获取生存的权利,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对他们赶尽杀绝,何不留着他们作为制衡柏柏尔人和突厥人的工具?
况且基督徒的君主,北方的巴西尔二世不是泛泛之主,她的父亲即是死于与巴西尔二世军队作战的途中,即便巴西尔二世现在无暇东顾,他的臣下也有条不紊地完善着小亚细亚的防线并积极进取,阿帕梅亚之战和他们的新型战船就是证明。
哈基姆破坏了圣墓大教堂,这一举动无疑会极大地激怒东罗马帝国,如果基督徒倾尽全力进行报复战争,她不确信法蒂玛王朝能否抵挡这样的攻势。“亲爱的弟弟。”这一天,她主动来到了哈基姆的攻势,语气温柔、步履从容,见到她后,哈基姆的表情微显放松,“亲爱的姐姐,你来看望我了。”
“是的,我知晓你正处于极致的愤怒中,这令你的姐姐寝食难安,因此一定要来到皇宫安慰你。”西特·穆勒克柔声道,她的话令哈基姆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他依偎在姐姐的怀中,抓紧她的面纱申诉道,“那些基督徒摧毁了我的舰船,害得我的‘知识宫’无法落成,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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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巴格达的叛徒是如何尖笑,我听到他们的笑声了......代价,他们必须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明白亵渎安/拉的下场是什么!”
“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西特·穆勒克温柔地说,她柔软的手指抚摸着哈基姆的脸孔,“现在,死去的人在火狱中骄傲,活着的人则战战兢兢地恳求宽恕,他们的财富堆满了你的国库,比你的损失数倍还多,我亲爱的弟弟啊,你的姐姐劝诫你,到此为止吧,否则北方的皇帝会掀起真正的战争,他们正酝酿着报复......”
“那就让他们过来!”哈基姆忽然暴躁道,他一把推开了西特·穆勒克,朝着北方高声道,“让他们过来!让他们兴师动众地跑到叙利亚来!我不怕他们,我是真/主的化身,我会像艾布·伯克尔打败希拉克略一样打败他们!我要摧毁他们的城市,熔炼他们的财富,我,我还要为父亲报仇,巴西尔二世杀了父亲,我要用他的头颅祭奠父亲的亡灵!”
“父亲的死和巴西尔二世无关,他们并未正式交战,只是父亲在作战途中感染恶疾......”
“那也是因与希腊人的战争而死!我的姐姐,身为父亲的子女,你怎能对父亲的死亡无动于衷,甚至还为杀死他的人辩解,枉费父亲如此宠爱你!”他忽然回头看向西特·穆勒克,紧紧地盯着她,那目光令她毛骨悚然,她不禁后退了一步,“是谁让你过来劝诫我,母亲,还是你的情人,我听闻你包养了基督徒情人,他夺走了你的贞/操,现在还要侵夺你的意志,我要请医生过来给你检查身体,如果你已非处/子之身,我会立刻杀死你,如果你仍为处/子,你意志的动摇也足以让你进监狱......”
“你怎能如此侮辱你姐姐!”西特·穆勒克也生气了,她愤怒地瞪着哈基姆,稍许,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她的情绪,“没有任何人劝说我,我的意志只属于我自己,亲爱的弟弟,请尽情地发泄你的愤怒吧,如果你认为柏柏尔人或者突厥人的将领不够忠诚,就请你御驾亲征,亲自向巴西尔二世复仇吧,而我,你的姐姐,会在开罗的宫廷为你祷告------祷告你和父亲的灵魂能重归平静。”
她拂袖而去,疾行数十步才放缓了脚步,仰望着天际的月色。“阿里在哪里?”她忽然问。
她口中的“阿里”是哈基姆的独子,现年四岁,一直和她这个姑姑非常亲近。“他和王后在一起。”她的侍女回答道,西特·穆勒克点点头,而后道,“将他们接到我的住所,以防他们被我的弟弟误伤,在哈/里/发外出时,我作为血缘最近的亲属理当承担保护王后和王子的责任。”
“哈/里/发要去哪里?”
“耶路撒冷。”西特·穆勒克冷静道,“如果从前他只是发泄自己的愤怒,那现在,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御驾亲征,只是离开了那些富有经验的将领,他会发现战场远非他所幻想的那样仅仅只是他的游戏。”她眺望着月色,眼中闪过无奈和悲悯,她开始祷告,“当我们不再对基督徒抱有善意时,基督徒也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宽容。主啊,请保佑你的子民,求您降下真实的雨,洗净这被诅咒的尘土,保佑您的女儿能重新给她的帝国带来和平......”
20.远征
冬季的寒风冷冽地划过克特斯米洛斯的脸颊,尽管天气寒冷,他仍然感到脸颊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这是来源于他眼前的人。
他今年二十岁,而皇子殿下仅有十四岁,但他的身形已与他相差无几,作战时的凌厉更是尤有胜之,几招下去,他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勉力躲过一击后,亚历山大的下一击立刻接踵而至,他不得不受身倒地。“再来!”他听到亚历山大的声音从面甲后传来。
忽略他仍有几分稚嫩的面容,现在的亚历山大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人的身形,和外形相比,他的心性更加坚毅,他似乎对身体的“弱小”格外地不能容忍,哪怕这是正常的、符合他成长年龄的状态,他也迫切地想要摆脱。
尽管亚历山大从不在乎身边人的想法,但这种极致的、想要追求强大的心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他身边的人:如果身为皇族的亚历山大都如此执着地追求力量,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想到这一点,克特斯米洛斯顿时又燃起了斗志,他翻身而起,再度提剑斗志与亚历山大对垒,但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对垒,是波尼亚斯,还有其他几个在训练营中表现出色的少年,他们显然是冲亚历山大来的。
“什么事?”亚历山大问,他的声音略有些不耐,“您的十四岁生日。”波尼亚斯道,他的神情略有些紧张,但语气十分认真,“殿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我们是来给您庆祝的......您不开心吗?”
“不,我很开心。”亚历山大说,他只是很意外,居然有人会记住他的生日,并且认为这是一件重要的、需要精心准备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庆祝?”
“我们给您带了礼物。”波尼亚斯清了清嗓子,顺着他的目光,亚历山大看到了他的同伴们身后的马:准确地说,是马背上的盔甲,那匹马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黑色的甲胄,一如他曾经的设想,“这是乌拉诺斯将军的命令,他让工匠按照您的图纸打造了专供于战马的盔甲,虽然目前只武装了三百匹......”
三百匹,这个数字听起来不多,但足够他武装出一支规模不俗的军队,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心中翻滚过惊涛骇浪:他确实曾经像乌拉诺斯提出这个建议,当时乌拉诺斯不置可否,但现在,他竟然真的认同了他那天马行空的设想,并且默不作声地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一种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涌现,他心情很矛盾,他不喜欢希腊人,即便他认可部分希腊人的品质他也不将自己视作他们的一部分,但现在面临他们的善意和尊重,他觉得他曾经顽固的偏见已经开始松动,也许他可以尝试着发自内心地接受他们......“殿下?”久久没有等到亚历山大的回复,波尼亚斯不禁有些担心,他看着亚历山大,斟酌着语气,“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殿下,我可以禀报乌拉诺斯将军......”
“没有。”亚历山大回过神,波尼亚斯发现他竟然在笑,“谢谢。”他说,而后又补充道,“我很开心。”
“那我们开始庆祝吧。”波尼亚斯松了口气,他们来到了训练场的空地上,开始享用烤肉、水果和酒,亚历山大从不否认希腊人十分擅长享受,而现在,那被香料炙烤过的肉排因为他心情的缘故更加美味可口,他刚抓起一块,急促的马蹄声便打断了他们的庆祝,“殿下。”来的人竟然是塞奥菲拉特,他勒马在亚历山大身侧,“上马,乌拉诺斯将军让您立刻参加军事会议。”
发生了什么事?亚历山大心下狐疑,但还是听从命令和塞奥菲拉特一起离开,等二人来到乌拉诺斯的军帐后,亚历山大发现整个小亚细亚的军将竟然都在场,并且各个表情凝重,或者说愤怒,一种勉力压制的惊怒。
“所有人都到齐了。”亚历山大到了以后,乌拉诺斯的眼睛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亚历山大发现乌拉诺斯此刻的神情也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他不禁提起精神,愈加好奇发生了什么令乌拉诺斯有这样的变化,而乌拉诺斯的下一句话立刻如重锤般砸在他心上,“我想你们已经听说了耶路撒冷的事,因为我们劫夺了哈/里/发的船只,他开始迫害埃及境内的基督徒,并且,他摧毁了位于耶路撒冷的圣墓大教堂,连圣子的墓室都遭到亵渎,这是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耻辱!”
亚历山大心口大震。
他知道撒拉森人曾经占据过耶路撒冷,并且破坏了圣墓大教堂,正是因为他们的恶行后来的阿莱克修斯一世才向西方求援发动了十字军,可他没想到破坏圣墓大教堂的行为竟然发生在巴西尔二世在位时期。“这是耻辱!”帐篷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怒吼,这样的声音完美呼应了亚历山大此时的心境,“我们必须复仇,必须让撒拉森人偿还这样的耻辱!撒拉森人破坏我们的圣地就应该明白代价。”
“我比你们都渴望让撒拉森人付出代价,他们的哈/里/发已经率军前往耶路撒冷,他宣布这是一场朝圣,但他真正的目的或许是北上侵犯安条克,与他交战不可避免。”乌拉诺斯说,这样的表态令帐篷内的将领们安静了下来,但乌拉诺斯接下来的话则令他们的心情更加沉重,“皇帝陛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允许我们进行复仇,但不能冒着摧毁东方防线的风险,而且,现在正是剿灭保加利亚人的关键时期,他不会亲赴东方,也不能给我们提供额外的支持,保护耶路撒冷的基督徒只能等到平定保加利亚人以后。”
也就是说,东罗马一方的报复仅能通过小亚细亚军区的力量进行有限的反击,或许哈/里/发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大摇大摆地来到耶路撒冷。帐篷内的气氛一时陷入凝滞,稍许,却是亚历山大厉声道:“他放弃了耶路撒冷!”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而亚历山大毫不避忌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事实,他所知晓的未来耶路撒冷确实沦陷敌手百年之久,“他还沉迷于和保加利亚人的战争,他没有收复圣城的决心,他允许我们进行复仇不过是为了裱糊基督徒所剩无几的颜面罢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实话,只是除了亚历山大,谁也不能公开指出这一点,不仅是因为对皇帝的尊敬,也是因为这是他们都心怀不甘却只能无奈承认的事实。“大多数时候,我们的运气不会太差,但一旦选择冒险,我们就要考虑最坏的结果是否能够承担。”乌拉诺斯道,他宣布了他的安排,“我会调集军队防卫安条克一线,也会继续加大对撒拉森船只的打击力度,哈/里/发破坏了和平协议,他同样要付出代价。”
帐内传来附和声,一开始零星几个,后来逐渐连成一片,这显然已经是共识。所以只能这样吗,只能眼睁睁看着异教徒亵渎圣地而他们无能为力吗?亚历山大咬紧牙,强烈的不甘折磨着他,他知道他做不到接受这一切,尤其是他知晓这样的屈辱并不是“暂时的”的情况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亚历山大?”在其他人离开后,乌拉诺斯对亚历山大道,他坐了下来,看着他,那目光同他平日里对他进行教导和训话别无二致,“考虑到小亚细亚现在的情况,你最多能动用多少人前往耶路撒冷?”他抬起头。
“一千名轻骑兵,两千名亚美尼亚弓箭手,四千名步兵,以及你训练的那三百位重骑兵,海上的力量会稍微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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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我们可以暂时封锁叙利亚海岸,乐观的情况下,我们能够阶段从埃及到叙利亚的补给线。”
“足够了。”亚历山大说,“让我率领他们,我将打败撒拉森人的哈/里/发,我将收回耶路撒冷。”
这是他心中潜藏已久的目标,十四年,更长的时间,这甚至是他唯一的目标,是他毕生追寻的梦想所在,当他终于将此宣诸于口时,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他望着乌拉诺斯,等待他的回应,令他失望的是,乌拉诺斯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他说,“这七千人是我们能主动反击法蒂玛王朝的最后力量,我不能将他们全部交给你。”
“可我能!我能够在战场上指挥上万人!”亚历山大急切道。
“也许基督确实赐予了你这样的能力,但亚历山大,你不能让每个人都相信你,真正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你的年纪也还只是和赫菲斯提昂摔跤的少年,即便是喀罗尼亚战役(1),他也只率领了两千人。”
“可我和他不一样!”亚历山大脱口而出。
他和亚历山大大帝不一样,喀罗尼亚战役的亚历山大大帝确实只是十八岁的少年,但他不是,他曾经活了四十二岁,他真的战胜过撒拉森人,可他无法向乌拉诺斯解释这一切,也无法让他相信他。“我需要一个机会。”他微弱道,“让我,让我像十八岁的亚历山大一样作为副官,我向你发誓,我会取得胜利,我会像亚历山大一样胜利......”
“你就是亚历山大。”乌拉诺斯说,他朝亚历山大比了两个手指,“两千三百人,这是我能够批准你率领的最多的人数,亚历山大,你要明白,你还只有十四岁,绝大多数将军们都还将你当做孩子,即便你真的有率领上万人军队的能力,你也无法让那一万人相信这一点,你没有任何领兵作战的经验。”
“但如果我只是一位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的副官,他们能够接受我。”亚历山大说,乌拉诺斯点了点头,而亚历山大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所以你会做我的主将吗?”
“我会让塞奥菲拉特作为主将,我是罗马帝国的远东总司令,小亚细亚没有可以替代我的人,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擅离职守。”乌拉诺斯道,“你的任务是作为先头部队,对耶路撒冷进行突击性的袭击,最基本的目标,是你需要对法蒂玛王朝的军队造成一定的杀伤,从而让我们在外交上挽回颜面,如果你成功了,我们可以扩大战果,我给塞奥菲拉特的命令,会是让他在你取得初期胜利后完全配合你的行为,这是我所能安排的极限。”
如果他能够取得前期的胜利,那整支军队无疑会士气大振,而有乌拉诺斯的命令在前,塞奥菲拉特会配合他的行动,军队未必信任他,但会信任塞奥菲拉特......“谢谢。”他说,他的声音微哽,“谢谢你的信任,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你从来没有,事实上,是你一直在给我惊喜,总有一天你的成就会令我望而生畏。”乌拉诺斯道,他站了起来,抚摸着亚历山大的肩膀,认真道,“殿下,我渴望您能够学会谦虚和警惕,但我并不希望您失去一往无前的勇气。我知道,您一直渴望真正的战场,现在,耶路撒冷正等待着您,我希望您能够像希拉克略皇帝一样将真十字架带回来。”
“我明白。”亚历山大说,他郑重其事道,“真十字架,圣墓大教堂,耶路撒冷,我会把它们全部带回来。”
他曾经千里迢迢赶赴东方作战,却最终未能解放耶路撒冷的城墙,而现在,实现他一生夙愿的机会正在他眼前,他等不及要奔赴那真正的圣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