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被偏执男主抓住了》
1. 逃命
忽来一场雪,茫茫山林皆白了头。
狼犬踏过雪地,涎水滴落,遮不住锋利的犬牙,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它锁定了目标,朝着一个方向发出渗人的低吼。
“……江泠就藏在这里。”
“我们的人手已经将这片山林团团围住,就算是插翅也难逃。”
“魔头伏诛,大快人心!”
雪下得越发得大。
不堪重负般,枝头晃了晃,砸下一小片积雪。
底下的人狐疑地往上看去。
目光穿过松枝,寒鸦飞起,唯见一片白茫茫。他收回了目光,下达了铁令:“伤废不论,要活捉江泠。”
追捕的人四面散去。
枝桠又晃了晃,这次落下的不是雪,而是一袭红衣。
江泠蜷缩在树上,粗粝的树皮硌得生疼。稍稍一动,眼泪唰得一下就流下来了。
……好痛。
眼尾是红的,脸上却是面无表情。
怕痛是他的本能。
刚穿来的时候,磕碰点皮就哭得像发大水一样。这么多年下来,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就是爱流眼泪的毛病改不了。一疼就掉小珍珠,止都止不住。
实在是不符合反派心狠手辣的人设。
不过好消息是,他不用再装了。因为系统跑了。
江凌挑选好了一枚晶莹剔透的冰凌,伸手握住,冰凉刺骨。
咔嚓。
在折断的一瞬间,又听见系统的声音响起。
“反派任务进度(99/100),系统正在预备脱离本世界。”
“系统脱离中。”
“10%、20%、30%……99%。”
“宿主1434910号,祝您接下来的日子心想事成、一路愉快。”
机械的电子音总能听出些许嘲讽。
江泠慢慢地磨着手中的冰凌,不为所动。
系统不仅跑了,还留给他一个烂摊子。
当初绑定系统的时候说得是天花乱坠,只要完成反派任务,走完剧情,就能有一次重生的机会。
饼是画得是又大又圆。
他信了。
结果剧情走了,坏事做了,男主得罪光了,结果系统跑了。
跑路跑得倒是快。
江泠的唇角抽了抽。
原本的剧情应该是,反派作恶多端成为众矢之的,遭到六大圣地通缉。仓皇逃窜,准备卷土重来之时,死在了男主的剑下。
真当是大快人心。
反派的剧情是要死。
可江泠不能死。
没了系统给他提供重生的机会,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而系统在临走前还美名其曰,要是他能从男主手上活下来,这具反派的身体就送给他了。白用,免费。甚至只要完成最后一个任务,还能送他一个神秘大礼包。
江泠感受一下。
嗯,一具修为尽失,虚弱受伤的身体,还顶着被人人喊打四处追杀魔头名声。
经过画饼的教训,他对系统的大礼包不报任何希望。
正想着,系统又诈尸了。
发布了最后了一个反派任务。
“反派任务(100/100)”
“让男主沈自舟对您念念不忘,成为他的心魔,死也忘不了你,午夜梦回还要咬牙切齿地念起您的名字。”
江泠十分冷静地骂了一声。
该死。
这个任务分明就是不想让他活了。
可他能怎么办?
就算是死路,他也没有第二个选项,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冰凌磨好了。
抬起手腕,手掌被冻得通红,还被割出了一道道伤口。
再一看,冰凌锋利尖锐,切面倒映出了黑沉冷凌的眼瞳,黑得连一点光都落不下痕迹。
这具身体算是废了。
就连磨刀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让他喉间涌起一股腥甜,止不住地咳嗽。
“咳咳——”
“谁在那里!”
底下传来一声冷喝。紧接着,就是狼犬狂吠不止。
江泠的声音虚弱,带着低喘:“……是我。”
牵着狼犬的黑衣人猛地抬头看去。
一抹红衣猎猎。
雪色间,发鬓散乱,遮住了半张苍白的脸,眉眼如工笔,在白纸上轻描,最后收笔无意落下一抹朱砂,点缀在眉骨上,生出万般艳丽。
好似幽冥地狱中爬出的艳鬼。
在对视的一霎,黑衣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江泠。”
上面的人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
魔尊江泠。
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三日前,六大圣地倾巢而出,以铁血手段将盘踞在东洲作恶的魔修清理得一干二净。
更是连发十六条赦令悬赏,誓要活捉魔尊江泠。六大圣地底蕴深厚,开出的悬赏层层加码,足以让人一夜直登青云。
但江泠也不是省油的灯。
魔尊名声赫赫,能在一群魔修中坐稳位置,除了修为胆色过人,还需得心狠手辣。稍稍心软一瞬,底下一身反骨的魔修就能蜂拥而上,将他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面对这般人物,黑衣人咽了咽口水,不知是害怕还是贪婪,整个人都在战栗。
怕什么?
江泠如今只是一个废人。
三日前那一战,他以一敌百,本命剑【琉月】折戟,经脉寸断,再无翻身的可能。
就算是魔尊,在六大圣地的围攻之下,不也成了败家之犬,只能东躲西藏苟延残喘?
也没想到,有一天大名鼎鼎的魔尊也能落入他的手中。
黑衣人的目光中带了一点玩味,轻佻地打量着:“江泠,你已经无路可逃了,现在束手就擒,还能少吃些苦头。”
江泠垂下眼皮,虚弱道:“是吗?”
黑衣人笑容古怪:“我会对你下手轻些的。”
除了魔尊的威名声名远扬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一身美人皮。
江泠生得貌美,有好事者曾将他评上天下美人榜,但因为魔尊杀名赫赫在外,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可现在,美人落难,柔弱可欺,怎么不让人蠢蠢欲动。
黑衣人难以压抑:“就算是六大圣地要你活着,可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泠卷了卷舌尖,尝到一点血腥:“……好。”
黑衣人威胁的话还没说完,话语一顿。
江泠虚弱的一喘,一手扶着枝桠,另一只手垂下,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低声求饶:“别折磨我,我怕疼。”
魔尊在向他低头求饶。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黑衣人顿时血脉喷张,几乎失去理智。
一个废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只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魔尊竟会如此娇弱不堪。按照他想,这般人物就算是被逼至绝境,也应当铁骨铮铮宁死不屈。
想来传言不尽如是。
“你下来,我不动你。”
江泠探了探。
衣角在半空中飘摇。
“太高了。”他咬住了唇角,“……我怕。”
黑衣人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我接着你。”
江泠的唇角浮现了一点笑。
极浅,极快。
“你可千万要……接住了。”
话音落下。
枝头残雪簌簌,黑衣人先是手臂一沉,紧接着就是一袭红衣落入怀中。
不重。
甚至很是轻飘,跟羽毛似的。
黑衣人心头火热,低头看去。
可臂弯中躺着的不是人,真的只是一袭红衣。
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下,黑衣人又是一惊。
人去哪里了?
跑了?
他下意识看向雪松,上面空空如也。
唯有狼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后,威胁般发出低吠。
——身后?
“在找我吗?”
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股巨力从脖间传来,牵扯着他倒在了地上。
江泠如同鬼魅一般,双腿死死绞杀着他的脖子,将浑身力气都压在了黑衣人的身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黑衣人措不及防:“找死!”
手中灵气吞吐,就要暴起抓向江泠。
一个手无寸铁的废人,也敢在他的面前动手。
等抓住了,必定要让他受些教训,乖乖听话才是——
黑衣人的脖间一凉,思绪戛然而止,脸被压在雪地中,只余下无力地“嗬嗬”声。
殷红的血晕开。
又很快地结成了霜。
江泠胸口起伏,止不住地喘息。缓缓松开手,一枚磨得光滑剔透的冰凌,正直直插=在黑衣人的脖间。
一抬头,狼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江泠舌尖卷过,笑了。
一人一狼对视片刻。
最终还是狼犬发出了呜咽声,夹紧了尾巴,低头臣服。
江泠冷笑一声:“畜生。”
狼犬一动不敢动。
江泠搓起一团雪,洗干净手,用黑衣人的衣衫一裹,将显眼的红衣遮下。
踢了一脚狼犬:“去。”
狼犬不敢有一点怨言,在前面带路。
黑衣人所言不虚,整座树林都布下了天罗地网,看来六大圣地真的是下了血本,非要抓到他不可。
江泠眉梢轻挑。
想活捉他,可没这么容易。
看这般阵仗,森林外必定戒备森严,现在出去也不过是自投罗网。
江泠脚步一转,反而朝着山林深处走去。
不消片刻,就瞧见一行人。
“你受伤了?”刚一靠近,就有人发现了江泠身上的伤。
狼犬一个赛一个的鼻子灵,一股子血腥味是藏不住的,江泠也没想着遮掩,捂住伤口做虚弱状。
“怎么了?”
江泠压着嗓子:“我遇到了魔尊江泠,不是他的对手,反被他所伤,人也跑了。”
“怎么可能,他不是修为具散吗?”
江泠支支吾吾:“我也不知……毕竟是魔尊,也不知道藏着什么防身的宝物。”
这么一听,说得确实有道理。
“他往哪个方向跑了?”
江泠指了指西边。
森林西侧连着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何其广阔,一但进入其中,那就真的是泥牛入海一无所踪了。
其余人也知这个道理,顿时焦急起来。
“快去封锁住西侧出口。”
“我们这么点人根本守不住,再说了,这江泠说不定还有修为在身,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传音出去,让守在外面的人也一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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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必不能让他进入十万大山!”
一条条命令下达。
江泠急急道:“我也同去,我要将功赎罪。”话还没说完,又闷哼一声,脚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同僚伸手扶住:“你受了伤,留在原地休息。败给江泠这个魔头,实在不是你的错。”
江泠推辞再三,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留了下来。
待到人影都消失在视线中,眉眼一点点冷了下来。
“蠢货。”他舌尖一卷,“一群蠢货。”
声东击西。
江泠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人人都觉得他会入十万大山,可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森林东侧与中洲接壤。
中洲繁盛,来往之人多如星子,与其在十万大山中风餐露宿当个野人,不如大隐隐于市。
至于系统给的任务……
反正没有时间限制,现在要是撞到主角的手中,只有一个“死”字。不如先养精蓄锐,再好好做打算。
最主要的还是他实在是吃不了苦。
江泠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中。
追捕他的人都去了西面拦人,想来能够轻易出了这座森林,再想个混入进入中州的商队之中,只要没有意外,怕是连男主都找不到他了。
什么狗屁任务,他不做了。
逃命要紧。
不料意外突生。
江泠的脚步一顿。
在树林外,一道身影笔挺。
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当日一战他受伤颇重,眼睛也半瞎了。眼前蒙着一层雾,乍一看,只觉得风姿俊逸,不似普通人。
对方一抬眸,目光冷淡,穿过天霜寒雪,缓缓落在了江泠的身上,让他止不住一个激灵。
明明穿着黑衣人的衣服,还蒙着面,看不出身份。这一眼下去,却宛如被剥光了站在雪地中,一览无余。
江泠下意识拔腿就想逃。只是生生忍住了。
现在要是跑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告诉别人他有问题。
不如赌一赌,赌他看不出他的身份。
江泠选择迎难而上。
一步,两步。
两人之间逐渐拉进。
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江泠只恨刚才没有跑得更快一些。
来的人是沈自舟。
怎么会是沈自舟?
一切惊愕化作了一句,能来这里的果然也只有沈自舟。
谁让,沈自舟是主角呢?
反派和主角之间生来就是敌人,两人的恩怨情仇怕是要说上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掰扯明白。
也说不清是谁辜负了谁,又是谁亏欠谁多一些。
江泠有点头疼。
他是真的不想遇见沈自舟。
反派命定要死于主角手中。
而他还不想死。
此情此景之下,只得在心中默默祷告,沈自舟眼睛瞎了,认不出他来。
江泠硬着头皮,挪动着脚步向前走去。
又是一步、两步。
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耳边传来冷清克制的嗓音:“走这么快,做什么?”
期望落空了。
想来就算是他烧成灰,沈自舟都能认得出,更别说现在只是换了一层皮。
江泠装作没听见,拔腿就跑。
……没跑掉。
身后一股牵扯袭来,江泠重重被按在了树上,撞得他头晕目眩的,后脑勺一抽一抽的疼。
还没缓过一口气来,就被人掐住了脖颈,被迫抬起头来。
脸上的面罩散落,很快就被落下的雪覆盖。
他对上了一双沉沉的眼瞳。
眼中暗潮翻涌,几乎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可起伏片刻,潮水退去,只余下了令人胆寒的死寂。
“你该庆幸来的人是我。”沈自舟的语气平缓,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好歹,也能留个全尸。”
明明是面无表情,却听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就像是在咬他的肉、吞他的血一般。
江泠又是一个激灵。
沈自舟指骨用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见到我来,你可高兴?”
江泠:……
能说不高兴吗?
想来是不行的。
沈自舟刨根究底:“你不是最会花言巧语,巧舌如簧了吗?”
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江泠很想说,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但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了。
他真的很怕疼。
再说了,以沈自舟的性子,说不定真的如他所愿,把他杀了剐了。
他的骨头软得很,也不想死。
再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天算一天。
上辈子他是得了病死的,最后的时光都是躺在病床上渡过了,好不容易死了以后得了一个穿书的机会,虽然成了无恶不作下场凄惨的反派,但也过了一段潇洒快意的日子。
现在要真的死了,可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给他。
就这么死了,多亏啊。
不管怎么样,先想个法子从沈自舟手上活下来,再说其他。
沈自舟眉眼是冷的,手上用力扼紧,讥讽:“成哑巴了?”
江泠的眼睫颤了颤:“你……”
黑发散开,眉眼冷清,可眼尾却泛着一点薄红,就这么轻轻吸着气,“你弄疼我了。”
2. 求生
江泠目泫欲泣。
要是以前的他,肯定要嘲讽几句。嬉笑怒骂,好不快意。
原著剧情中,反派在风雪中被一路追杀,最后撞到了男主的手上。两人交手,最终反派不敌,临死前还死不悔改地激怒了男主,被一剑穿心,落了个透心凉。
剧情是剧情,可不能重蹈覆辙。
虽说世界从书中衍生而来,但每个人都有自主意识,其中有一环出现错误,就很难按照原著剧情推进。
所以系统才会把他骗来当反派,确保主线剧情无误。
按照系统所透露的消息,剧情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更改的。只要逻辑、设定能够圆回来。
所以,他完全可以先服软,争取不要激怒沈自舟,让沈自舟暂且留他一条小命。
只不过这般求饶,有用吗?
沈自舟冷心冷情,睚眦必报。
向他求饶,怕不是只能得来讥讽嘲笑。
江泠垂下眼皮,不知是恼得还是冷得,眼睫慌乱颤着。
不管如何,他打定主意,不管沈自舟如何嘲笑他,他都要山崩于前不变色。可千万不能丢了脸又让沈自舟爽到。
轻咬住下唇,静候下文。
雪落在肩头,带来一点寒。
却始终冷不过沈自舟的目光。他眼底眸光晦涩,如同千年冰封,在冰面之下,似有万丈波涛卷起。
冷冷打量片刻,终是松开了手。
江泠捂住了下颌,低声咳嗽,惊疑不定。
没讥讽他,更没动手。
沈自舟这是转性了,还是被夺舍了?
他慢慢看去,半瞎的眼睛看得很是费劲。
系统跑路了,但留下的功能还在。
一道鲜红的长条出现在了沈自舟的头顶,红得发黑,几乎要冲破条框。
这是对他的仇恨值,100只是系统的上限,而不是沈自舟的上限。
沈自舟恨他。
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在这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而恨从何来?
这个世界源自于一本升级流小说。作者喜欢埋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反转反转再反转。
没有人会想到,沈自舟身边亦师亦友、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会是幕后的反派。
两人过往的恩怨怕是说上个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掰扯得明白。
江泠曾经将他从无边泥淖中拽起,又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回万丈深渊中。
既见光明,又怎么能忍受黑暗?
正是因为这番经历,才会塑造出如今不信任何人的沈自舟。
为了完美,沈自舟必定会杀了他。
在此时、在此地。
锃——
长剑出鞘,横在了脖间,寒意刺骨,缓缓割开了一道狭长的血线。
江泠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想来你我之间也已无话可说。”沈自舟低声道,“便由我送你最后一程。”
江泠哑着嗓子开口:“……等等。”
沈自舟并不看他,淡淡道:“你可以狡辩,但我不会信。”
江泠:“……”
虽然说他满嘴跑火车,但话又说回来了,这能怪谁?还不是怪他太好骗了。
江泠咽下了喉间一抹腥甜,眉间浮现了一抹失落:“事已至此,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了。”
沈自舟握剑的手指缓缓收紧:“给你一句话的时间。”
霜雪簌簌落下。
风也急,雪也急。
落在江泠的发间,好似一眨眼剑间就白了头。
深黑的眼瞳中漾起一阵涟漪,湿漉漉、雾蒙蒙的,格外情深意切。
他就这么看着,轻声说:“能死在你的手上,我知足啦。”
无缘无故这么一句。
好似轻雪飘落,却烫得人心头一颤。
还没品出各中意味,江泠凄然一笑,竟主动撞向了剑锋。
……撞了个空。
最后一刻,沈自舟猛地收剑,险而又险地避开。
叮得一声。
剑震颤,直直插落在地。
可他来不及去顾及,凝眸看向江泠:“什么意思?”
在冰冷的审视下,江泠的唇角动了动,还没说出话来,竟就直接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江泠当然是装晕的。
可沈自舟一直盯着他,眼神就跟钉子似的,恨不得活生生将他钉死在那里。于是他也不敢动。
他受了伤,身体本就虚弱,再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遭,装着装着就睡着了过去。
好困好痛。
要杀要剐,直接一剑了之吧。
他在赌,赌沈自舟心生疑虑,不会这么轻易取了他的性命。
念头一闪而过,就彻底失去了意识。徒留沈自舟站在茫茫雪地中怔神。
这不像江泠。
以江泠的性子,只会装疯卖傻,用花言巧语来蛊惑以求一线生机。
而不是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
能死在他手上知足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身后传来一阵狼犬吠声。
沈自舟的动作比思绪更快一步,直接将江泠横腰抱起。
“这魔头江泠诡计多端,凭空消失了,说不定已经藏身于十万大山中……”来人一顿,目光探究,“仙君,这是……?”
在六大圣地中,一旦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就可被称之为仙君。
沈自舟是赤霄圣地的传人,当得起这一声“仙君”。
他对外不假辞色杀伐果断,同门师兄弟都敬而远之,如今竟怀抱着一人,怎么能让人不惊讶?
沈自舟遮住了怀中之人,并不解释,只是眸光一转,雪地中的长剑锃然入鞘,惊起一阵寒意。
来人反应过来,低头认错:“是属下僭越了。”他斟酌片刻,“请问仙君是回去复命,还是继续进十万大山搜捕?”
沈自舟淡淡:“不必了。”
得了令,来人匆忙离去,没敢看怀中那人的真容。
沈自舟低头。
江泠躺在他的臂弯间,许是冷了,为了贪恋那一点温度,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前。动作间,黑发散落,眉眼冷清,眼尾却泛着一点薄红。
很安静。
也很乖。
沈自舟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要是江泠永远这么乖就好了。不会出去招摇撞骗无事生非,更不会巧舌如簧,扰人清修。
……
曦光乍现。
顺着轩窗缝隙流进。
江泠睁开眼,又闭上,过了片刻再次睁开,眼前依旧是灰蒙蒙的,只能感受些许的光感。
抬起手,指甲圆润如白瓷。
他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伤口上了药,也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物,只是脖间还有些隐隐作痛。摸了摸,脑袋还好好地放在脖子上。
啧。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沈自舟也没多少长进。
既然会给他换衣敷药,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对他下手了。
既来之,则安之。
江泠摸索着坐了起来。
眼瞎了就是不方便。他不知道这是何处,赤脚踩上了石砖,扶着墙慢慢地向前走去。
好不容易摸到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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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想要倒杯水润润嗓子,一个不小心摔了两个杯子。
声响清脆。
几乎是摔下去的一瞬间,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嘎”一声。
来人没有说话。
江泠看不真切。
但不用想,来得人只能是沈自舟。
刚摔了杯子就来了,这么及时,难不成是一直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这也……太谨慎了。
他一个废人,还能跑了不成?
也不想想,六大圣地都在通缉他,跑到外面东躲西藏,还不如就先待在沈自舟的身边。
活,活得容易。死也死得痛快。
江泠摩挲着杯壁,继续倒水。
“你瞎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沈自舟的话中听不出喜怒。
江泠:“嗯。瞎了。”他看向沈自舟所在的方向,“你高兴了吗?”
漂亮精致的眼瞳此时变得黯淡无光,犹如宝物蒙尘,让人心生不忍。
沈自舟没说高兴,也没说不高兴。
江泠终于摸到了水壶,拎起倒水,但他刚瞎没多久,还没适应听声辨位,壶嘴里的水哗啦啦的流下,一滴没进杯子,全倒在了身上,冰凉刺骨。
江泠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继续摸索着想要倒水。
手中一轻,水壶被人夺了过去。
江泠心想,难不成要剑走偏锋,打算不给他水喝,折磨他死?
等了片刻。
听见倒水的声音响起。一杯水推到了面前。
江泠端起,浅浅尝了一口。
温热的。
这么短的时间,想来是用灵气温过了。
这么好,该不会是要送他上路吧?
江泠又有些累了。
这具身体完全废了,要修为修为没有,要经脉经脉断了。就算沈自舟不杀他,想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喝完了水,他抬脚要往边上走。
方才摔了两个杯子,地上都是碎瓷。他又看不见,眼看着就要踩上去了。
瓷片锋利。
要是踩到,非要被戳个鲜血淋漓不可。
只是还没落下去,一道剑气落下,如清风扫落叶,瓷片瞬间化作了齑粉。
江泠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地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敏锐地察觉到了剑气从身侧一扫而过。
他转过头,茫然地望去。
沈自舟冷声质问:“为何要自戕?”
江泠垂下眼皮:“……是你要杀我。”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死,而是以退为进,暂时打消沈自舟的杀意。
沈自舟声音冷硬:“惺惺作态。”
江泠不语。
额发柔顺地垂下,脸颊苍白,眼尾雾气蒙蒙,端得是楚楚可怜。
沈自舟的语气一滞:“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江泠轻叹:“你要这么想我,我也没有办法。”
“胡搅蛮缠。”沈自舟一字一顿,翻滚起了厌恶,“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江泠心中哼笑。
装。
面上还是柔弱可欺,故作姿态:“信不信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自舟森然:“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代表着仇恨值的线条上下起伏,几乎要冲破限制,红的刺眼。
江泠觉得好似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摔个粉身碎骨。
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怔怔地看着,一行泪珠就倏地滚落:“死在你手上,也不枉我喜欢你这么久。”
措不及防,平地一声惊雷,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沈自舟的神情凝固住了。
3. 不配
荒谬。
简直就是荒谬至极。
沈自舟想过他会胡搅蛮缠,可没想到会这般胡言乱语。
竟然连这种违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沈自舟出离了的愤怒。
愤怒到了极致,却是异常的平静,犹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只要一点刺激,就会天崩地裂。
“江泠。”他按住了江泠的肩膀,几乎要将骨头捏碎,沉沉道,“你是在找死。”
一点泪珠滚落。
恰好落在了他的手背。
泪是冷的。
可沈自舟觉得手背上被烫了一下,气息一缓,松开了手。
江泠眼睫垂下,一言不发地含着泪。
多说多错。
不如留下空间让人遐想。
果不其然,沈自舟的目光稍稍动摇了片刻。
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他与江泠之间,有恩有怨,有仇有恨,怎么也扯不到……喜欢。
或许,他与江泠也有过温存的时候。
谁不曾少年鲜衣怒马?
打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把酒言欢,醉倒在花荫中,不知天高地厚。也曾游历四方,斩妖除魔,于盛会上一举成名,享众人敬仰。
他们也曾生死与共,将后背交予对方。
他们曾经那么的好。
可正是因为如此,被背叛时的痛苦更加鲜明刺骨。
江泠。
江泠!
沈自舟几乎要将“江泠”这两个字咬碎在牙间,再囫囵咽下,血骨交融难分彼此。可到了最后,他也只是轻轻放下。
“你我之间的恩怨,来日再慢慢算。”他得唇齿间嚼着昔日的血,冷静地说出这番话,“这种荒谬的话,再提一个字,我会杀了你。”
“我不会信。”
江泠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这些年来,还是没有长进,为了活命,连这般荒谬的话都说得出口。
简直就是……玷污了过去那段年少的时光。
沈自舟咬牙切齿,最终拂袖而去。
“砰”得一声。
房门紧闭。
江泠卷着舌尖,慢慢地笑了。
真的不信吗?
……
江泠被困于一方天地中,寸步难行,与外界也断了消息。
不过想来,魔尊突然消失在十万大山中,必定会惹来不少猜忌风波,只是这一切都与他一个废人无关。
现在他又废又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两耳不闻窗外事,更没有系统催促他做任务,乐得清闲自在。
只是他不想一辈子都当一个废人瞎子。
系统跑路了,跑路前扔给他的烂摊子暂时被他收拾好了。沈自舟一时半刻不会对他下手。
那么,他就要想想办法,拾掇拾掇现在虚弱残废的身体。
以前总觉得迟早要换一具身体,乐得肆意妄为,不会珍惜。可现在又不一样了,疼了废了,可都是自己的了。
江泠盘膝坐在榻上,低头折纸。
手腕抬起,白纸如雪花飘落,不消片刻,就出现了一个纸鹤的雏形。
再一折,纸鹤双翅翻转,栩栩如生,只待点上一双眼睛,就能振翅而飞。
江泠摩挲着翅翼,指腹忽然一痛。
白纸边缘锋利,生生割出了一道狭长的伤,沁出点点血珠。
含着指尖,舌尖尝到了淡淡血腥味。
这枚纸鹤该送给谁?
江泠的眉眼冷了下来,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将好不容易折好的纸鹤揉成了一团,塞到了角落里。
他没有朋友。
亦或者说,好的时候,那些魔修是朋友,现在他修为尽失、接近废人,那些魔修只会化作贪婪的恶鬼,恨不得将他吃干抹净连骨髓都不剩下。
最后不得不承认,他只能找沈自舟。也只有沈自舟会帮他。
江泠扶住了额头。
头痛。
这到底算是什么事。
许是当日那一番话太过刺激,一连数日,都未再见到沈自舟。
不管有什么算计,都得见到面再说。
沈自舟不来找他,那便只能另想办法。
江泠起身。
这几日他早就将这一处院落的程设布置摸透,就算是瞎了眼,也照常行动自如。
推开门,庭院宽阔,池塘凉亭,琼花玉树。
江泠听着水声,摸索前行,费了一番时间,来到了池塘边上。
风吹起额发,池水荡漾,映出一张苍白削瘦的脸。眉眼微垂,愁绪万千。
水中,锦鲤游荡,掀起点点水珠。
江泠向前一步,毫不迟疑地坠入池塘中。
他要逼沈自舟来见他。
池水波光粼粼,光影折射,恍惚间,他看见荷花垂落,云雾倒悬。
池水不停涌来,淹没了口鼻。
发丝飘摇,如同海藻一般浮于水面。
恍惚间,一股凌冽的霜雪落下。
下雪了吗?
不,是沈自舟来了。
于是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沈自舟将人从池塘中抱出。
江泠侧过脸,止不住地颤抖咳嗽,唇颊浮现了一股不自然的潮红。手腕垂下,苍白脆弱,似乎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沈自舟的眉眼冷了下来:“江泠,你在做什么?”
要不是他在江泠的身上放了一缕神识,怕是人已经溺死在冰冷的池水中。赫赫威名的魔尊要是最后落了个这般结局,何其可笑!
江泠只是缩在他的怀中,低喘着说:“……冷。”
沈自舟一怔。
应该是冷的。
池水冰冷刺骨,而现在江泠只是一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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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比凡人还不如。他修为尽失,经脉寸断,要是放任不管,怕是活不了几日。
灵气一荡,掀起衣角,化去一身湿冷。
江泠还是在打颤。
沈自舟不自觉地收紧了臂弯,才发现江泠很瘦。又因为身负重伤,这点瘦又有些病弱的意味,掌骨几乎要突出来,支棱在白玉般的手背上。
他快步走回房间,将人扔回到了床榻上。
说是扔,在摔入床榻的一瞬,还是用灵气裹挟着轻轻放下。
在收手的那一瞬,他听见江泠说:“我只是想见你。”
沈自舟意味复杂:“只是想见我?”
江泠咳嗽了一声,支撑着要坐起来,可体力不支,颤巍巍就要跌下。
沈自舟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扶。
一入手,肩膀消瘦得吓人,连一点肉都摸不到。
江泠的声音打着颤:“我知道你恨我、厌我,恨不得杀了我。”他伸手攥住了沈自舟的衣角,“如果不是这样,你会来见我吗?”
有时候,适时的坦诚更容易让人动容。
沈自舟不为所动:“诡计多端。”
话中讥讽,只是一动不动,并未放手。
江泠轻叹:“只是对你。”
沈自舟沉默片刻,眼瞳中浮现了一抹复杂,最终化作一句:“我不信。”
江泠说得确实是大实话。
除了沈自舟,谁能让他这么大费周折?
江泠轻轻道:“阿渡。”
沈自舟心绪起伏:“别喊这个名字。”他咬牙切齿,“你不配。”
阿渡。
这是沈自舟的小字。
自舟自渡,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唤他。
江泠没有理会:“阿渡,我马上就要死啦。”他的双目黯淡,意外的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只是在临死前,我想多看看你。”
一个又一个的“死”字刺耳。
沈自舟觉得在骗人。理智告诉他,这是真的。
江泠确实快要死了。
这具残破的身体支撑不了他太久。
要不了多久,曾经名震四海的魔尊,或许就会寂寂无名地死在这个角落。曾经的辉煌,化作历史,被滚滚浪潮淹没,直至无人再提起他的名讳。
就算是一片雪花,融化后没有人再记得。
除了他。
沈自舟会记得。
记得,又能怎么样?人死万事休。那些苦楚辛酸,那些刺骨的痛,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来时,沈自舟是想杀了江泠,可现在,他却想要江泠活下来。
活下来,他才能报复这一切。
沈自舟冷笑:“你不会死。”
他改变主意了。
他要让江泠活着。
死太容易了,唯有活着,才能感受到切肤之痛。
4. 放肆
恨意浓烈。
仇恨值浓得发黑。
分辨不出是冷得还是怕得,江泠止不住地轻颤。
似乎从沈自舟对他手下留情开始,一切都宛如脱缰的野马,剧情更是南辕北辙,让人琢磨不透。
唯一清楚的是,沈自舟还恨他。
也同样清楚在沈自舟身边犹如饮鸩止渴,终有毒发身亡的一日。
江泠咽下喉间一股腥甜,扬起一抹惨淡的笑,然后……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这次可不是装晕。
如今他的身体半残,连凡人都不如,寒冬腊月里在池水里走了一遭,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他晕得痛快,沈自舟胸口团了一团火,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目光如钉子一般钉着罪魁祸首。
那人却丝毫不知,蜷缩在被褥中,只露出一张过于苍白消瘦的脸。眼睫轻颤着,口中毫无意识地呢喃着。
“阿渡。”
“阿渡……”
沈自舟最终还是上前去。
前脚刚放下狠话,总不能后脚就让人魂归。
触碰了一下额头,入手是一片滚烫。
发热了。
烧得江泠神志不清,口干舌燥,犹如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被黄沙烈阳烤得焦头烂额,只想汲取到一口甘露。
此时,甘霖天降。
江泠想也没想,贴了上去,舌尖一勾,唇齿舔舐过精瘦有力的手臂。那是常年勤练不缀留下的痕迹,结实而不夸张。
沈自舟手臂猛地绷紧,上面浮现了一道虬然有力的青筋。
“放肆!”他下意识斥责。
可烧迷糊的人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江泠懵懵懂懂:“我好热,好冷……”
说不清到底是冷还是热。
唯一知道的是好难受,唯有贴在沈自舟的身上方才能够好受些许。
“……阿渡。”
沈自舟大可拂袖而去,置之不理。
可他的腿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寸步难移。
与一个生病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沈自舟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没有将江泠扔下。甚至为了方便他肆意妄为,伸手虚虚搭在了他的腰间。
莫名的,生出了一个旖旎的念头。
好细的腰。
细到一只手就能握住。
怎么会生出这般古怪的念头。
他是恨江泠不错。
但只是这恨,并不至于让他有这般轻薄狎弄的想法。就算是有深仇大恨,也不该这般羞辱江泠。
哪怕只是心中一闪而过,也是错的。
沈自舟回过神来,觉得像是握住了一枚烫手山芋,松手不成、不松手也不成。
幔帐水波晃动。
江泠烧得越发的严重,唇颊飘起一片薄红,如同上岸渴水的鱼,嘴唇一张一合。
沈自舟来不及胡思乱想。
他修炼多年,早就以灵气洗涤去一身凡尘污垢,百病不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简单的风寒发热。
手中灵药虽多,但以江泠的经脉,怕不是难以承受药力。只能用最简单笨拙的方法,以热驱寒。
似乎在很久以前,还是稚龄少年时,也有人曾这么帮他驱寒。
破庙四面漏风,连夜冷雨。
围着微弱的火光,两个少年靠在了一起,好似在晃晃天地间只有彼此互相依偎取暖。
“阿渡,你身上好烫。快些把衣裳脱了。”
少年阿渡紧紧攥住衣襟,面色涨红:“你、你……不知廉耻。”
少年江泠笑嘻嘻地凑了上去:“我们俩都是男的,你怕什么?难不成你还是贞洁烈男,看了你的身子就要以身相许?”
少年阿渡难以启齿:“就算是男的,那、那也不行!”
少年阿渡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就带着一股书卷气,平日里咬文嚼字,活像是看书看傻了的老学究。
让他这般赤=裸相待,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少年江泠:“不逗你了。你看,你的手是冰的,寒气在体重,我们贴在一起取暖,才能把寒气发出来。”
阿渡绷着一张脸:“胡说八道。”
少年江泠念念有词:“我没胡说,这可是治风寒发热的医术。要是再拖下去,烧成傻子我可不管你。”他嗤了一声,“还真以为我稀罕看你不成?你有的,我也有,我闲得慌吗?”
少年江泠直接上手了。
阿渡烧得头昏脑涨,一时不怠,被按在地上剥去了外衫,挣扎间,眼前浮现了一抹白。
很白。
比上好的宣纸还要素净,白得几乎发光晃眼。都要错认为是天上的月亮落入了怀中。
原是少年江泠也脱去了衣衫,滚烫的皮肤贴在了一处,细腻湿滑,比之上好的羊脂玉都不如。
阿渡呼吸粗喘。
“乖。”
“等发出汗来就好了。”
“我看着你,你睡会儿……”
时隔多年,沈自舟的眼前再度出现了这一片白。
衣襟散开,雪白的月亮从云端怯生生地探出了头。
沈自舟最终还是抓住了这轮月亮,学着多年前的那一夜,嗓音喑哑:“睡吧,睡醒就好了。”
不知是在对江泠说。
还是对隔着岁月长河的那个少年说。
……
江泠这一觉睡得费劲。
起初是冷,冷得浑身发抖。后来又是热,热得滚烫,好似放在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炸了一通。
炸出了一身汗,浑身都湿透了。
一睁眼,风寒消退,只是浑身还没劲。
左右一看,发现床榻上有些奇怪。被褥折起,摸了摸,还留有余温,仿佛是有人在此睡过。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江泠摇头按下。
这方院落中,只有他和沈自舟。
难不成昨天还是沈自舟抱着他睡了一个晚上?
怎么可能!
怕是把剑架在沈自舟的脖子上,也不见得愿意与他同床共枕。
江泠失笑。
看来真的是烧糊涂了。
门外传来吱嘎一声。
江泠下意识“望”去,看见一团朦胧的影子。
来人不予多言,只道:“喝药。”
江泠伸手去接。
只是他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摸索着伸手,没能接过药碗,倒是搭上了沈自舟的手背。
又是一阵摸索。
摸来摸去,倒是把沈自舟的手摸了个遍。
不愧是剑修的手。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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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有力,能摸出虎口处细小的旧伤和老茧。
江泠一点也不急,顺着手腕向上,就在即将触及小臂的时候,听见一声冷喝:“够了。”
江泠茫然无措:“我看不见。”
沈自舟对上了一双黯淡的眸子。
以前眸光灵动,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坏点子,准备坑蒙拐骗。可现在双目无神,失去了华彩。
珍珠换做了鱼目,怎教人不生出怜惜。
沈自舟收回了目光:“……我喂你。”
汤匙与碗沿磕碰,发出一声脆响。旋即,盛着黑漆苦涩的药汁送到了唇边。
江泠低头,含住汤匙。
一入口,当即被苦得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怀疑是沈自舟蓄意报复,才将药熬得这般得苦。
苦得他心口痛,豆大的眼泪唰得就落了下来。
沈自舟都要以为端错了药,将良药端成了毒药。不然,怎么会露出这番几欲要死的神情。
“怎么?”他止不住皱眉。
江泠费了好大的劲,才吐出一个字:“苦。”
沈自舟拧眉,身先士卒地尝了一口。
是有些苦涩。
不过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是惯来能吃苦的,多少苦楚都往下咽,从来不露出分毫。而江泠正好与他相反,吃不了一丁点的苦,怕疼,娇气得不行,还爱享受奢华。
就算亡命天涯,也要穿上好的衣衫,喝顶尖的茶,带最漂亮矜贵的首饰,就像是富贵乡里娇养出来的猫儿,要顺着毛摸。一个不顺心就龇牙咧嘴的。
以前,沈自舟总是惯着他。多少祸事都是从他这个坏脾气惹来的。
现在倒是不必了。
沈自舟的眉眼倏地冷了下来,恨不得将苦药如数灌下去。好洗一洗这张巧舌如簧的嘴,让他再也说不出这般迷惑人心的甜言蜜语。
江泠吸了吸鼻尖,也知道现在他没有拒绝的资格,乖乖低头喝下一口。
手中的勺子一空,沈自舟犹自怔神。他以为江泠会痴缠撒娇,没想到只是乖顺地喝药,再也没提“苦”这一个字。
他有些不自然。
这些年来,江泠惹了不少风流债。总是一袭红衣烈烈,张扬着,从未见过他向谁低过头。
现在一言不发,被药苦得面白如纸,咬着唇角的模样,竟看出柔弱可怜的意味。
或许,他应该拿上一封蜜饯。
蜜饯最甜,压得住苦味。
并非是关心江泠,只是顺手而已。虽说两人之间有恨,但有没有这一封蜜饯,又改变得了什么?
沈自舟还未来得及付诸于行动,就见面前的人肩膀晃了晃,面色越发得白,胸口微微起伏,俯身呕出了一口血。
鲜血四溅,混着药汁,一点血落在了沈自舟的衣摆上,格外刺眼。
难不成竟这般的苦?
江泠的喉间一滚,口齿酸涩难忍,又想作呕。不用照镜子,就知道现在是如何的难堪,仰起下颌,挤出一个自嘲的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这样作践我。”
沈自舟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扬手将剩下的半碗药如数喝下。
放下空置的药碗,无需多言,只是垂眸俯视去。
江泠默默地垂下了头。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5. 疯子
好在江泠不是内耗的性子,旋即恢复如常。
哼。
理不直,气也壮。
退一万步说,难不成沈自舟就没有错了吗?
明明知道他吃不了一点苦,还要把药熬得这么苦,不就是存心要看他的笑话么?
舌齿间,苦涩难闻的味道不散,江泠胸口一阵翻涌,又想吐了,连忙趴俯在床沿一阵干呕。
黑发如瀑滑落,形容消瘦憔悴,整个人都蔫蔫的。
“……水。”他低喘着指使。甚至都忘了面前这人与他有血海深仇,并且还睚眦必报,从不手下留情。
或许让他经受折磨,形容狼狈,也是沈自舟乐于见到的。
江泠舌尖卷了卷,终究还是没说第二句。他累极了,只想歇一歇。眼眸低垂,只有呼吸低喘。
沉默片刻。
一杯清水送到了唇边。
沈自舟冷淡命令:“喝。”
大有不喝,就要强行灌下的意思。
江泠掀了掀唇,含下一口水,稍稍冲淡了酸涩的药味。可不知怎么了,胸口依旧闷闷的不舒服。
“难受。”
话音落下,不知对方又拿来了什么东西,顺着半启着的唇齿塞了进来。一入口圆滚滚的,带着甘草香。
先是一惊,还以为沈自舟终于不耐烦伺候,想要用药药死他一了百了,再一尝味道不对,是甜的。
是蜜饯。
上好的果子经过晾晒,蜜糖渗出,在外面铺了一层细细的糖霜。轻轻咬开,里头是溏心的,又软又糯。
顿时,剩下的那点药味都没了。
沈自舟垂手而立,冷淡非常,要不是手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细霜,都要以为这蜜饯是无中生有、从天而降的呢。
“是你虚不受补。”
沈自舟说着,目光竟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江泠身上。
江泠无知无觉,唇角沾了点糖,毫不顾忌地探出一点舌尖舔过,留下一点湿漉漉的水痕。
他的语气分外平静,“寻常药不仅对你无用,反成毒。”
江泠轻轻“嗯”了一声。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沈自舟没有骗他。他虽然暂时避开了反派的死亡剧情,但也没多少日好活了。
这仿佛是天道自有意志,将离轨的线重新拨回正轨。
每一个故事中,都是以反派的死亡、主角的胜利为一场戏的收尾落幕。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要他活,如同逆天改命。
所以当日系统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跑路,放心将反派的身体交给他,想来也是知道他翻不起什么风浪。就算是没死在沈自舟的手上,也要死于经脉衰竭。
江泠在心里骂得很难听,面上不显露分毫,只是苦笑自嘲:“我死了,你会高兴些吗?”
沈自舟从未提起一字,在夜深人静时,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和江泠久别重逢会是怎么样的画面。
或许江泠落魄无依,早就后悔。
或许依旧嬉皮笑脸,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都是逗你玩的,别当真。
或许……
午夜梦回,沈自舟只想手刃江泠,一雪前耻。
可真的将剑搭在江泠脖间时,又迟疑了。
不是舍不得下手,而是这么简单的就死了,为免太便宜江泠了。
死了一了百了,无论多血海仇深都烟消云散。
沈自舟怎么肯!
沈自舟按住心头浪潮,掀起眼皮:“你最好是活着。”目光如刀剜,令人胆寒,“我和你的帐还没算完。”
江泠债多不愁,敷衍道:“只要你高兴就好了。”
也不晓得是那句话戳到了沈自舟的肺管子,一股冷硬的力道袭来,生生掐住了他的咽喉,让他被迫抬头。
“是吗?”沈自舟一字一顿,“若是我说,要剥皮抽筋,要你挫骨扬灰。”
话说得多么好听。
多么的委曲求全大义凛然,将这些年来的仇怨一笔带过,最后只化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只要他高兴,他……什么时候高兴过了?
他就不该留下江泠一条性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咽喉被人扼住,呼吸逐渐变得困难,江泠也不知道沈自舟到底在发什么疯,挤出了一个笑,艰难地说:“怕是……不能让你尽兴。”
莫名其妙。
他这个身子骨,别说是剥皮抽筋了,就是给他一刀,就能当场死给你看,连一下都不带犹豫的。
按在脖间的指节用力,粗糙的老茧带着刺痛,收到最紧处,眼前几乎浮现一抹空白。
难道就要这么死了?
不甘、疑惑、愤怒……各种情绪翻涌而出。
江泠微微失神,眼前蒙蒙一片,无神地望向了来人。
他没有求饶。
只有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滑落,停留在了脸颊上,晶莹剔透。
就在命悬一线之时,沈自舟终是松开了手。
当日他没要了江泠的命,那么现在也不会。
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这么死了,也太便宜江泠了。
江泠重获自由,如同上岸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咽喉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撕心裂肺的。
疯子。
睚眦必报的疯子。
当年这么点事情,有必要斤斤计较这么久吗?都是大男人,何必这般姿态。
江泠在心头骂了一声。
原著剧情里,男主有这么疯吗?
应该……没有吧。
虽然也是隐隐带着疯意,但到底还是披着仁义道德的皮,不会突然翻脸不认人。
舌尖明明还能尝到果脯的甜,喉间火辣辣的疼也不似作假。
这是给块甜枣再打根棍子吗?
还是单纯的……疯了。
沈自舟的语气平缓温和,看不出方才要将人活生生掐死:“所以,你更要好好活着。江泠。”
江泠浑身一颤。摸着脖间一圈红痕,慢慢、慢慢地笑了:“好啊。”
没有人比他更想活。
一场风波轻轻揭过,好似从未发生过。
沈自舟:“药石罔效,我带你去求医。”
江泠的喉咙一抽一抽的疼,只挤出沙哑的一声“嗯”。
这世间能救他性命的去处寥寥无几。
一是西漠佛塔,一是蓬莱圣地,还有一处是长春仙谷。
六大圣地一齐发出的通缉令还悬在头顶,蓬莱乃六大圣地之一,前去蓬莱仙岛,怕不是自投罗网。
至于西漠佛塔,虽不是六大圣地之属,但——当年江泠行事乖张,肆意妄为,已然得罪光了。
是怎么回事来着?
对了,是当年他与沈自舟游历四方,在西漠遇到了一个秃头圣子。
圣子生着一双佛目,可看过去、观未来,一见他就说“阿弥陀佛”,说他是天生魔星,注定要祸乱世间,西漠佛塔放出话来要镇压他身三百年,以佛法佛音涤去百世孽障。
他还没说什么呢,沈自舟先动了怒。
秃驴圣子又对沈自舟说不要自误,若是执迷不悟继续与他纠缠在一起,怕是要万劫不复。
一语成谶。
只是当日沈自舟一个字都不信,甚至还纵着他揍了秃驴圣子一顿,在弥音寺塔上大放厥词。
呃……其实他也没做什么。
只不过上辈子苦练的书法在这个时候使上了用处,他挥笔书写,字体风流,在寺塔的前面写了“秃驴”,后面写了“想得美”。
合起来就是秃驴想得美。
可称得上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当年作孽,现在要偿。
沈自舟带着他去续命,怕是要被金身罗汉乱棍打出。
哎。
当年就不懂得做人留一线,事后好相见的道理。
正当是吃一坠又吃一坠。
经过排除法,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长春仙谷了。
江泠想了又想,面容无辜:“他们敢救我吗?”
就算没得罪过长春仙谷,谁敢医他这个命中该死的反派魔尊?
沈自舟沉默片刻,淡淡道:“医者仁心。在生死面前,没有身份,都是病人。”
说罢,他取出了一枚面具,“带上。”
面具落于指尖,轻轻摩挲,上面似乎勾勒出了一张笑脸。
沈自舟顿了顿:“别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
江泠了然,反手将面具覆盖在脸上,严丝合缝遮住了上半张脸。
“我会给你惹来麻烦吗?”
沈自舟波澜不惊:“也不差这一次。”
江泠不说话了。
以前他可是一个麻烦精,仗着颜色好,年轻气盛,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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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得罪别人。
到了最后都是沈自舟替他收场扫尾。
沈自舟是好人。
可他不是。
他自私自利,只想自己过得好、过得痛快。
江泠压下心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
脖间的刺痛又提醒着他——有什么好愧疚的?沈自舟可是差点要了他的命。不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就是沈自舟的命。
轻哼一声,心虚与内疚烟消云散。
沈自舟敛眸。
也不知短短瞬间,江泠神情变了又变,究竟是想到了何事。
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江泠想得入神,险些被门槛绊倒,本就半瞎,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扶着门栏:“……我看不见。”
他仰起头。
柔弱,又可怜。
沈自舟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将人提溜了起来。
江泠得寸进尺,就如同没骨头一般,靠在了沈自舟的肩膀上。
离得这般的近,宛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沈自舟绷直了肩膀:“你——”长臂一伸,就要将人推开。
江泠反倒是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我腿软,眼睛也看不见。”他胡乱抓住了沈自舟的手,“……阿渡,你帮帮我。”
沈自舟的动作停住了。
“沈师兄。”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的是一群巡逻小队。
领首者手中牵着一只狼犬,他们正在四处搜寻魔头江泠的下落。
狼犬看看江泠,又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沈师兄,我们日夜搜寻,依旧不见魔头的身影,难不成是凭空消失了?”
听着耳边的抱怨,江泠摸了摸鼻尖。任谁也想不到,他们要捉捕的魔头,就活生生地站在沈自舟的边上。
巡逻小队拱手道:“沈师兄千万小心留意,魔头诡计多端,实在是防不胜防。”
“是啊,魔头惯会蛊惑人心,好些人中了招,尤其是天衍圣地的圣子为他闹得要死要活的,丢尽了圣地的脸面。”
又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我怎么听说沈师兄与魔头也有旧……”
边上的人急急打断。
“沈师兄早就与魔头恩断义绝,再说了,沈师兄被魔头害成这样,又怎会徇私枉法!”
沈自舟眼中淬了点冷。
偏那人还要邀功:“沈师兄,您说是吗?”
沈自舟还作答,就先听见一声闷笑。
“是、是。”江泠压着嗓子,要不是有面具遮着,早就开始挤眉弄眼了,“我们沈师兄恪守清规,怎么可能徇私枉法。”
分明是在说反话。
他这么大一个徇私枉法的证据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江泠好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上几句,就被人掐住了手腕。威胁之意未尽言表。
“这位是……?”
弟子不免纳闷。
沈自舟一向独来独往,以剑相伴,从未见过与谁这般亲近。
也不知这位面具人是何方神圣,又为何要隐去真容。
弟子盯着江泠。
如今魔头消失无踪,四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突然出现一个面具人,让人不得不多想。
江泠是看不见,也能察觉到窥视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倒是不慌,丝毫不怕身份败露。既然沈自舟会带他出来,必定做好了万全对策。
果不其然,轻缓肃冷的声音响起:“你要查我的人?”
“不敢!”
弟子纷纷低头,惊出一声冷汗。就连威风凌凌的狼犬也夹住了尾巴。
沈自舟名声在外,可见一斑。
江泠玩味。
也不知这些人知道他就是魔头,眼睁睁看着他从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要是让他们知道沈自舟主动包庇魔头,又会不会心境奔溃,让沈自舟身败名裂?
想着这般画面,他乐不可支。
只是还没高兴太久,就听见一声质问:“什么时候的事。”
江泠茫然:“啊?”
沈自舟的话中透着刺骨的冷意,如同蛇一般钻入他的耳蜗:“与天衍圣子交好。”
江泠:“……”
嗨。
顺手的事。
6. 认识
真的就是顺手的事。
为了完成任务,江泠得罪了很多人也招惹了很多人,做得坏事数不胜数,也不记得招惹了多少风流债。
反正他完成任务以后可以换个身体重新做人,做事不免就肆无忌惮了些。谁能想到系统会跑路,到头来这些烂摊子都得他自己收拾。
哎。
被做局了。
不过江泠对这位天衍圣子真的没什么印象,他的全部心思都扑在沈自舟的身上,哪里会在意其他人?
仔细回想,应该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咋咋呼呼的一个……小孩?
江泠随口道:“只是认识。”
没想到沈自舟格外在意,重复道:“只是认识?”
从其他人口中可以听出,天衍圣地的圣子为江泠闹得要死要活,不惜忤逆师长,连圣子之位都不要了。
能做出这般举动,关系肯定非同一般,可落在江泠口中化作了轻飘飘的两个字——认识。
只是认识。
简单两个字在舌尖无声滚过,连点波澜都没惊起,好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是否,有人问江泠你与沈自舟的关系如何时,他也这么同样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只是认识。”
不过尔尔。
再追问下去,或许也会多说一句:“一个朋友而已。也不是很熟。”
这是江泠能说出的话。
好似那些刻骨铭心、浓墨重彩的过去,都沦落成一个笑话。
有时沈自舟觉得他并非此间人,而是一缕云雾。乘风而来、乘风而去,看似游戏世间嬉笑怒骂,实则一直游离在世外,任谁都不能让他停留片刻。
他偏要将云雾攥于手中。
沈自舟克制着说:“你认识的人真多。”
江泠睁着无神的眼睛,茫然。
这又是哪里招惹到沈自舟了?
有必要这么阴阳怪气吗?
他觉得沈自舟越来越不对劲了。
在原著里,男主只是手段狠辣睚眦必报。从未出现过这般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样子。实在令人头疼。
江泠想了想,慢吞吞地说:“如果你想,也可以不认识。”
回应他的是一声短促的笑,从胸腔挤出,低沉喑哑。
“你当真没有心。”
轻易就撇得一干二净。仿佛是世间没有谁是他值得上心的。
江泠:“……?”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说认识,你不高兴。
说可以不认识,又不高兴了。
这么难伺候的吗?到底怎么样才行。
“你要怎样?”
沈自舟不欲解释,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走罢。”
说着不在意,却好像有一根刺扎在心口,不痛不痒,但让人难以忽视其存在。时间一久,刺发脓溃烂,格外在意。
江泠还没适应瞎了的身体,在闹市中寸步难行,生怕沈自舟一气之下将他扔下,双手在半空中一挥,踉跄跟上。
衣袖处传来一股拽力。
沈自舟脚步一顿,敛眸低垂。
江泠牵着他衣袖,一截瘦骨嶙峋的腕结搭在上面,看起来格外的……乖巧。
比以前顺眼。
现在的江泠瞎了废了。
不仅如此,还身负着六大圣地的通缉,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除了他的身边,天地之大,再无处可容身。
江泠离不开他。
意识到这点后,沈自舟生出一股隐秘的、莫名的满足。
他真的是疯了。
他应该恨江泠,而不是生出这些奇怪的念头。
……
穿过闹市街头,来到了灵舟津。
灵舟津,乃是一处渡口,乘坐的不是水上舟、陆上马,而是纵横云端,天工机巧的灵舟。
灵舟长百丈,底部刻画着无数精妙的机关阵法,机括一动,龙骨风翼扇动,借云随风而起。
江泠仰头。
眼前依旧是一片灰蒙蒙,就算看不见,也依旧能想象出是如何宏伟的画面。
沈自舟上前一步:“两张船票,去长春仙谷。”
修真界分为东西南北中五洲,每一洲都占地幅员辽阔,山川秀美,凡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一周之距。就算是修士,御剑飞行也终有力竭之时。
还好墨家有机关术,借照木牛流马之术,以灵舟代步。腾云驾雾,日行万里,只需数日就能横跨一洲。
江泠在心中默默估算。
十万大山在中洲西部,去长春仙谷要跨越整个中部,必定会在中洲城停靠。
中洲城人多眼杂,若是趁机从沈自舟身旁脱身,岂不是天高任鸟飞?
想想……得在想想。
一时想得太过入神,没注意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不及避让,被后方来人撞了一下肩膀。
江泠重伤未愈,身体孱弱,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刚站稳,就听见恶人先告状:“你长没长眼睛?”
劈头盖脸一顿骂。
江泠:“……”
还是第一次遇到比他还嚣张的人。
扶了扶即将滑落的面具,打算先讲讲道理。
毕竟他的身份见不得光,还是忍一时少一事。
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仗着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粗着嗓子说:“没听说过好狗不挡道吗?还不让开!”
一边说,一边伸手推搡。
他们人多势众,又见江泠孤身一人柔弱得风一吹就倒了,不免肆无忌惮,开始动手动脚。
不料江泠脚尖一动,身法诡谲,侧身躲开了伸来的手。嚷嚷着动手的毫不设防,一个趔趄,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老二,你是不是没吃饱饭?”
“我看是怡红院里太过销魂,睡得他肾虚腿软了。”
“哈哈——”
动手的人是一个黑脸壮汉,听见嘲笑声,脸涨得又黑又红。
壮汉不敢找别人麻烦,全部都算在了江泠的身上:“我问你话,你到底长没长眼睛?”
江泠不怒反笑。
在沈自舟面前他不得不低头,你们——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也从来不是个好性子。
忍一时越想越气。
“哪里来得野狗狂吠?”江泠侧过头,“叫得我头疼。”
壮汉同样暴躁,一点也经不起激,说不说不过,当即就要动手。蒲扇般的大手抬起,猛地就要扇来。
巴掌挥得虎虎生风。
而在壮汉面前,江泠显得如此瘦弱,怕是擦一下就要散架。
力量悬殊,胜负已定。
江泠卷了卷舌尖,笑了。不闪不避,迎着掌风,就睁着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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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的眼睛“望”着。
额发被吹开。
面具下,眼瞳漆黑无光,如同一潭池水,幽深骇人。
壮汉莫名一寒,竟生出了些许退意。
邪门,太邪门了。
边上有人不明所以,见停下了动作,开始起哄:“老二,你怕什么?胆子这么小,快回你娘怀里吃奶去吧!”
壮汉嗫嗫说不出话,一咬牙,大掌继续拍去。想要在兄弟面前扬威。
不过买张票的功夫,也能扯出麻烦事来。
沈自舟取来两张船票,一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热闹。
看热闹不嫌事大,四周的人是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依然一眼就看见了江泠。
江泠被几个壮汉簇拥围剿,被逼迫至了角落,瞧着分外可怜。
沈自舟束手而立,冷冷观望。
他在等江泠向他求助。
只需一声,就能将他从危险中解救出来。
等了片刻,只见江泠在几个人中左右难支,也不见他出声求救。
眉心慢慢拧起。
是不想,还是不愿?
倒要看看,能逞强到什么时候。
江泠还在逗壮汉玩。
壮汉看起来壮硕似铁塔,但一点脑子都没有。他是瞎了不错,但耳朵更加敏锐,听声辨位以步伐避开,甚至还有余力使绊子,让壮汉吃了个狗吃屎。
“就这?”
简简单单两个字,足以让人失去理智。
壮汉一声怒吼,怒拔气兮,如同野牛一般冲来。他的同伴不动声色,堵住了去路。
江泠:“……”
好像有些玩脱了。
这里地方狭窄,再精妙的身法也施展不开,眼看着就要被撞到。就在这时,说着要袖手旁观的沈自舟终于忍不住出手。
壮汉的冲势迅猛如虎,却被硬生生制住,旋即一股巨力袭来,将他掀翻出去,摔在地上倒退十几米方才停止。
都未现身就能有这般动静,看得众人皆是禁声胆寒。
同伴左右看着,慌张道:“是谁!出来!”
沈自舟缓步走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光是威压气势,就与常人不同,轻描淡写一句:“滚,或者死。”
嗓音轻淡,分明是没有将生死放在眼中,让人胆颤心惊。
众人不敢停留,如鸟群散去,就连躺在地上的壮汉也挣扎着爬起,再也没有方才嚣张的气焰,撒丫子跑了。
不过瞬息,灵舟津口处就只剩下沈自舟与江泠二人。
江泠摸了摸鼻尖。
惹麻烦了。
看来要被兴师问罪了。
眼前一片阴影落下。
沈自舟踱步向前:“出息了。”居高临下地俯视,“连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都忘了。”
大名鼎鼎的魔尊,连个路边的壮汉都打不过。
饶是如此,就算是强撑逞强也不向他求救。
到底有什么好坚持的。
江泠指尖一动,一枚磨得锋利的银簪重新没入发间,小声嘀咕:“多管闲事。”
就算沈自舟不出手,他也有自保的能力。
“也是。”沈自舟淡淡道,“毕竟我们只是认识。”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是要碾碎在唇齿间。
品出了一点恨极了的意味。
江泠:“?”
7. 生气
只知道沈自舟睚眦必报,也不知道他心比针眼还小,这么斤斤计较。
江泠摸不准他的命脉,生怕他又发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
沈自舟嗤笑一声。
江泠:“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的……”
“够了。”沈自舟强横打断,不想再听。
谎话有什么好听的。
他只以为江泠满口花言巧语,没想到为了活下去,竟会如此不择手段。
这般轻描淡写,是与多少人说过这般话?
淬了毒的蛇在心头盘踞,发出嘶嘶声响。
与天衍圣子说过吗?
不然为何会对他如此执迷不悟。
江泠就是这样的人啊。
仗着偏爱,利用得到的时候,甜言蜜语不要钱似得抛出。用完了,转过头又弃之敝履,当个笑话说给别人听。
最后得到一句,他们只是“认识”。
沈自舟越发的冷,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不会重蹈覆辙。
“不要再说了。”沈自舟冷淡制止,“就算你不这么说,我也不会让你去死。”
“不必——虚情寡义。”
他会救江泠。
仅此而已。
他们之间的仇怨不是“死”一个字能解决的。
江泠摸了摸鼻尖。
沈自舟生气了。
虽然没说,但他就是知道。
沈自舟少年老成,行事自有章法,往往喜怒不显于表。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每当生气时,尾音总会微微下沉。
当然,以江泠的话来说就是——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莫名其妙的就生气了。
哎。
江泠觉得自己很是无辜,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承受不该承受的怒火。
头疼。
是真的头疼。
他身体孱弱,方才吹了风,太阳穴一阵阵的疼。
心中腹诽。
真难伺候。
说了,不高兴。
不说,又不高兴。
江泠脾气上来,也懒得搭理,反正他现在眼睛瞎了,正好眼不见为净。
两人之间沉默,谁也没搭理谁。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灵舟即将启程。
人声擦肩而过,江泠被裹挟着向前,在登上灵舟前要经过百阶长梯。
来客各显神通。
有御剑而飞,一步登天。有踏云逐风,身姿倜傥。在他们之中,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行的江泠是那么的突兀。
风掀起他的衣角,勾勒出纤细的后腰,像是一张易碎的纸。
沈自舟不言不语,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江泠走得很慢。
后面有心急的人推搡着,他一个踉跄,险些从半空中坠落。
“小心。”
沈自舟想也没想,出手扶住。
“我就知道你不忍心。”江泠打蛇上棍,就要靠上去。
只是还没靠近,就被抵住,保持一臂之距。
“自重。”沈自舟不为所动。
江泠:“……”
自重这两个字怎么写?
“……难受。”他眼睛一眨,水光就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这里好痛。”
抬起手,手背上一片薄红。
许是没有注意,什么时候蹭到了一下,连皮都没破,再晚一些就要愈合了。
沈自舟:“自讨苦吃。”
话说得冷漠,动作却与之截然相反。提起他的后腰,踏上一道剑气,轻身落在了甲板上。
江泠靠在了沈自舟的肩膀上,无声地笑了。
指尖,一个不起眼的黑点轻轻蠕动。
十万大山,鱼龙混杂。
不仅六大圣地要抓他,那些个魔修也想找到他,想要一步登天。
壮汉那一行人中,就藏有魔修。
装得很好,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番短暂的接触,让他借来一缕魔气。很少,但是够用了。
至少有个底牌在手上,不至于沦为展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只是这具身体太过无用,这么点谋划就让他身心俱疲,困倦涌来,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甲板轻颤,灵舟位于万丈高空,破开云浪一往向前。
这些都与江泠无关。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等到再度恢复意识,已经到了长春仙谷。
仙谷四季如春,春意氤氲,遍布琼花玉树。灵气倒流,荧光闪烁,如同一个倒扣着的琉璃碗悬于山川之上。
这里布有禁空令,不得御剑飞行,连灵舟也在此地止步,只能用双脚前行,以表求医的诚心。
江泠经脉寸断,浓郁的灵气对于他来说如同是催命符,一进入长春仙谷的地界,就像是喝醉了一般熏熏然。
沈自舟皱眉:“屏息凝神。”
伸出两指,一道剑光没入江泠的眉心,堪堪定住了他破烂的身躯。
接下来的路是没法走了。
沈自舟屈膝半跪:“上来。”
抱着,太过亲密。揽着腰,也过于突兀,只有背着,才名正言顺。
但等到背起,他就后悔了。
江泠很轻。
轻得像纸一般,手臂缠绕在他的脖间,紧密的贴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轻微的震颤。
沈自舟下颌紧绷,脚踩得越发用力。
江泠缓了一些过来,睁开一条缝,往四周看。
越走,景象就越清晰。
尤其是看见长春仙谷门口半截山峰时,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
想起来了,长春仙谷也被他得罪过。
江泠将头埋在了沈自舟的怀中,装作鸵鸟。
沈自舟是第一次来长春仙谷求医,穿过山林药圃,前方云雾缭绕,一片竹林幽静,入口处竖着一人高的石碑,上书“长春”二字。
边上还挂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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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牌子,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有好奇者凑近一看,忍不住念了出来:“沈自舟与狗……不得入内?”
江泠:“……”
沈自舟:“……”
“沈自舟是谁?听起来有些耳熟。”
沈自舟不禁拧眉,很确定自己从未来过长春仙谷,可这牌子又是为何而来?
江泠假笑:“哈哈,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
不出声还好,这一出声,沈自舟便确定是江泠捣得鬼了。
“是你。”
江泠下意识说:“……不是我。”
好吧。
就是他。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和沈自舟还很要好。
有段时间,沈自舟整日吐血昏迷,看了许多的大夫也看不出什么来。
最后还是系统告诉他,这是沈自舟血脉中带来的诅咒,世上只有长生不老药才能救他一命。不然就没救了,回家等死吧。
长生不老药十分难得。
沈自舟身为男主,自然不会这般轻易的殒命,一切的磨难都是另类的机缘。
他受血脉诅咒,自然会有女主角将不老药双手奉上,不仅解开诅咒,还修为突飞猛进,连连突破。
但——不知道哪里出了点错,江泠等来等去,没等到女主角来。
说来也怪,沈自舟跟个和尚一样,身边连个女的都瞧不见,天天和他一个大男人厮混在一起。
眼看着沈自舟奄奄一息,江泠心一横,不就是不老药吗?你不给,我上门去抢就是了。
长春仙谷就有一株不老药。
起初他是客客气气地上门讨要,可被人乱棍打出。脾气上来了,直接当面削下长春仙谷的半截主峰,逼得谷主出面。最后是他趁乱夺走了不老药的一缕药须,拿着药救了沈自舟。
当然,这大大违背了反派的人设。
江泠自然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在长春仙谷夺药时,也是没显露身份,而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称是“沈自舟”。
反正药也是你用了,黑锅自然也要你自己背。
所以长春仙谷门口才会挂上这么块牌子。
江泠支支吾吾:“不关我的事。”
沈自舟自然不信。
反正江泠是个惹事生非的性子,整日招猫逗狗的,得罪过长春仙谷也不奇怪,不过总有转圜的机会。
沈自舟直径走了过去。
在经过木牌之时,似有所感,木牌噼啪晃动,从中射=出一缕绿光。
藤蔓疯涨,挡住了去路。
沈自舟抬起眼皮,向前一步,剑气纵横,藤蔓“咔嚓”一声折断,顿时一地七零八落。
正待继续往里,竹林中传来爽朗的笑声:“道友好快的剑。只是长春仙谷不是打打杀杀的地方。”
“医者救人,不杀人,更不见杀人利器。”
“若你是来求医,那——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
8. 交换
沈自舟一生除了命硬外,就属嘴巴最硬。
让他低头求饶,怕是比杀了他还要难。更不用说是为了救仇人低头。
江泠压抑住咳嗽声,发出低低的喘鸣声:“……算了,反正我也死不了。”
“我欠你够多了,不必再为我受这般屈辱。”
他说得艰难,舌尖抿出一点血。
以退为进。
沈自舟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与你无关。”
一声铮鸣。
剑气应声破空而出,应声落在了石碑前,一把通体雪亮的长剑直-插入地,剑气化形,似有龙腾虎跃之势。
这正是沈自舟的剑。
剑名,璃光。
江泠对于这柄剑也不陌生,其中锻剑的主料有大半都是他与沈自舟一同收集的,也是亲眼看着它从铸剑池中出炉。
取名时,他还兴致勃勃地提出建议:“不如你的剑取名叫【且慢】,我的剑叫【饶命】。打起来的时候让对手措手不及。”
少年沈自舟的物欲很低,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对他几乎是百依百顺。
但这一次,难得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的要求。
最后沈自舟的剑名为【璃光】。
而他的剑为【琉月】。
琉璃易抛,云彩碎。
世间好物不坚牢。
如今【琉月】已碎。而他,命中注定要死于【璃光】之下。
想来不是什么好寓意。
还不如当初叫道友且慢,剑下饶命的好。
身为剑修,剑如半身从不离手。
现在卸匣脱剑,足够低头。
剑气散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碍眼的木牌崩裂,只余一道狭长的剑痕。
“道友,请进。”
竹叶簌簌,分开了一条小路。
顺着小路,竹影摇曳,在竹林深处立着一座八角凉亭,里头坐着一位青衣青年。
青年十分有闲情逸致,还在泡茶。
抬起手腕,水流潺潺从紫砂壶中流出,茶叶沉浮,竹香清雅。
听见脚步声,青年未曾抬头:“不提前故,来者是客,二位请坐。”
沈自舟目如刀刻:“叶谷主。”
端坐泡茶者,正是长春仙谷谷主,叶山月。
江泠有些心虚。
躲在沈自舟身后,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稍稍放心。
还好。有面具挡着,应该认不出他来。
沈自舟缓步走入凉亭:“在下从未踏足过长春仙谷。”
意思是,门口木牌上的话,需要一个解释。
“不急。”叶山月一展,“先喝茶。”
江泠落后一步,拽了拽沈自舟的衣袖。
沈自舟会错了意,抬手扶了一下,让江泠先坐在了对面。
江泠:“……”
江泠坐立难安。
一股劲风卷来,两杯茶水稳稳落在了面前。
江泠的嘴是出了名的刁,尝了尝。茶香馥郁,回味甘醇:“好茶。”
反观沈自舟没心思品茶,也不怕烫,牛饮牡丹般一口全喝了个干净。
放下茶盏,长刀直入:“茶喝了,可以说了。”
叶山月娓娓道来:“当年有一歹人自称沈自舟,大闹我仙谷,取走一缕不老药,让仙谷损失颇重,颜面扫地。说来也不怕笑,我立这牌子,只是单纯为了泄愤。”
“今日一见道友,我就知是误会,以道友的风姿仪态,不至于做出这般下作嚣张,目中无人的举动。”
江泠:“。”
骂的真难听。
叶山月话锋一转,指着竹林外的残峰:“不过能顶着道友的名号为非作歹,想来不是朋友就是有仇,还请道友指明罪魁祸首。”
沈自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
江泠:“……”
那时他年轻气盛,动手削去了半截山峰,现在残峰尤立,沈自舟不可能认不出上面【琉月】的锋芒剑意。
但沈自舟淡淡拒绝:“时隔多年,早就物是人非。”
没想到沈自舟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分明已经认出是他冒充的,就是不点破。
凉亭外,竹枝轻晃。
沈自舟突然开口:“那人夺走不老药,是要做什么?”
叶山月笑容古怪:“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为了救人。”
沈自舟的眉心微微一拧。
往前推算,江泠冒充他来长春仙谷的时候,两人还在一起。
修士的神识如海,记性都很好,不管过去多久,记忆都依旧浓墨重彩,想忘也忘不掉。
现在他回想起那段时光,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片空白。
那时……他似乎浑浑噩噩的,记得并不真切。只知道某一日江泠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再度回来的时候,常穿的那件织金红纹外袍被燎破了几个洞,最喜欢的簪子被折断了,狼狈得不行。
他还记得江泠苍白着脸,哼哼着:“你问我去做什么了?我去问别人要东西被撵了,没事,我没吃一点亏。临走前点了把火,把他家的竹林都烧了。”
沈自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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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看去。
烈火焚尽后,竹林又新生。
亭亭如翠,一如当年。
竹如旧,人却回不了少年。
当着面谈起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饶是江泠也不免有些心虚,为了掩饰,一直埋头喝茶。
一不留神喝得多了,恍惚想起这茶是用灵气灵火烘烤制成的,他虚不受补,灵气胀得难受,眼皮一耷一耷就要睡去。
半睡半醒间,他听见耳边传来交谈声。
“让我救人,也不是不行,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好。”
“不先听听是什么条件,再做打算吗?”
“你提便是,我尽力而为。”
“道友爽快,第一件事,我要你……”
眼皮越来越沉,声音逐渐远去,怎么也听不清下文。
江泠这一觉睡得是昏天黑地。
灵气如春雨般润物无声,滋养着他残破的经脉。再度醒来,已是换到了一个新的去处。
眼皮轻颤,蒙在眼前的白雾有所消散,稍微能看清一些轮廓。
终于不再是全瞎,而是半瞎。
江泠以手撑起,还有些困倦,半倚在床榻上休息。鼻尖嗅到一股药香,想来这是长春仙谷收治病人的去处。
这是以沈自舟答应谷主的三个条件为交换的。
对于此,江泠毫无波澜。
他没逼着沈自舟答应这苛刻的要求,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是不可能因此对沈自舟产生亏欠的。
他就是这般的自私凉薄。
为了活下来,做什么都愿意。没有人比他更想活。
江泠舌尖抵过上颚,无声地笑了,像是在自嘲。
“江泠。”
一道低哑的声音突地响起。
江泠的笑容一顿,顺着声音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立于窗前,无声无息,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沈自舟的话语中淬着刺骨的冷意,目光锐利,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破绽:“当年,那株不老药,你给谁用了?”
江泠:“……”
能给谁用了。
还不是给你用了。
但是他没说出口。
毕竟当年隐姓埋名做的好事,现在旧事重提,总觉得有些奇怪。
更不用沈自舟还这么恨着他。要是说了,估计也不会信,只会觉得诡计多端,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事都要栽到他的头上去。
难得做了一件好事,可不想到头来换得几句讥讽嘲笑。
江泠的唇齿一启,清脆地说:“给狗用了。”
9. 嫉妒
眼前一暗,极有压迫力的阴影从上方落下。
“是顾白?”一个硬邦邦的名字从沈自舟的口中挤出。
江泠:“?”
这谁?
“还是周玉盼?”
江泠:“……?”
这又是谁?
沈自舟又一连说了几个名字。
江泠完全没有印象,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些人应该可能就是当年他与沈自舟游历四方时遇到的人。
有的只有一面之缘,萍水相逢,有的相处过几日,认识以后又很快地分开。
不是,哥们。
你记性这么好的吗?老黄历都要翻出来算旧账。
“是、谁?”咬字极重,阴沉森冷。
江泠后颈一个激灵,心虚地侧过脸,不敢与其对视,抿着唇:“都说了,我拿来喂狗了。”
话音落下。
他察觉到目光落下,刺骨直白,十分有侵略性,仿佛要将他的衣服都剥光了一般,不留一点余地。
一声短暂的惊呼。
江泠措不及防,又被挟持住了下颌,这次倒是没掐他的脖子,而是按住了他的唇角。指尖力道微凝,像是要撬开他的唇齿,得到一个答案。
“……是我不认识的人。”
“还是天衍圣子?”
不是,哥们。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啊?
沈自舟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意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都过去这么久了,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就是想知道。
当年,他们还那么的交好。
抵足而眠,夜谈至天明。他们聊很多,过去、未来,还有虚无缥缈的理想,一切的骐骥落在眼中化作了星子,那是多么的璀璨,就算是时隔多年,也还能落下一片残光。
就是他们这么好的时候,江泠却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
江泠性子懒散随意,竟愿意为了他人不远千里翻山涉水来到长春仙谷求药。那是何等的真心。
心头的蛇又盘踞起来,昂首发出嘶嘶声,喷出嫉妒的毒液。
是了。
他就是嫉妒。
凭什么,他没有得到过江泠的真心。
哪怕只是片刻。
沈自舟怒极反笑。
没关系。
他会杀了那个人。开膛破肚,将不老药重新取出。
江泠:“……”
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好在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药煎好了。”
青衣药童端来一碗药。
热气腾腾,都不用看,老远就闻到一股酸涩的苦味,味道直冲天灵盖,都还没喝,就牙齿泛酸,眼泪唰得一下就下来了。
江泠娇气得很,吃不了一点苦。
药童还在边上火上浇油:“天燥上火,里头多放了几两黄连。”
江泠怀疑是叶山月故意的,故意报复他当年放火烧山。
可那又怎么样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江泠在心里恨恨记上了一笔,打算捏着鼻子把药喝了。
不料,药童端着药在他的面前晃了一圈,竟把药递给了沈自舟。
江泠伸手伸了个空。
江泠:“?”
给错人了。
他模模糊糊看见,沈自舟端起药,仰头就喝了下去。
黑乎乎、又苦又涩还浓稠的药汁,沈自舟连眼睛都没闭一下,一口气全喝了。还面不改色,神情如常。
江泠没喝都觉得苦,光是闻着味道,小珍珠又要掉下来了。
眨眨眼睛,泪眼朦胧。
不对。
不是他身体残废命不久矣前来求医吗?怎么药给沈自舟喝上了。
这、不太合适吧。
江泠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这也是折磨他的手段之一吗?
沈自舟明明可以直接杀了他,却要当着他的面抢他的药喝。呃……这也太曲折迂回了。
不过沈自舟是真的不怕苦……
“叮”得一声。
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自舟放下了药碗,又取起托盘上的一把匕首,直径朝着江泠走去。
江泠眼前隐隐绰绰,只瞧见匕首上折射着一道冷光。
悄无声息地往后缩了缩,肩膀磕到了墙壁上,退无可退。
匕首横在了他的面前,冷凌凌的。
沈自舟终于要忍不下去,杀了他泄愤吗?
江泠很想有骨气地说,要杀就杀,何必这么戏弄人。
但是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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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骨气。
唇角嗫嗫:“你不想知道我拿不老药救了谁吗?”
匕首刀光闪过,倒影在空洞茫然的眼瞳中。
手起刀落,冷铁与温热的血混杂,生出一种特有的铁腥味。
江泠却没觉得疼,摸了摸脖子,脑袋还好好地待在上面。
血是从哪里来得?他努力睁眼分辨,才看见匕首划破的竟然是沈自舟的掌心。
沈自舟握住了匕首,锋利的刀锋割出了一条狭长的伤,血珠滚落,送到了他的面前。
江泠不解。
“喝。”沈自舟沉沉道。
喝什么……喝他的血吗?
江泠如坐针毡。
这也太奇怪了。
到底在搞什么啊!
两人僵持片刻,就在血都要淌下来的时候,药童适时开口:“你的身体太过孱弱,连一点药力都经受不了,只能用这种折中的法子,让他人喝药,再以血喂你,中和药性缓缓图之。”
“你再不喝,药效就要过了。”
听见这话,江泠再不犹豫,低头覆上了沈自舟的手掌心。
血是温热的,没有腥味,而是淡淡的药香。
一入口,江泠只觉得久旱逢甘霖,一股热流在经脉中潺潺流淌,抚平了暗伤与隐痛。
不够。
……还不够。
江泠下意识伸出舌尖,想要渴求更多。
掌心传来一点湿软的触感,沈自舟的眉心止不住地一跳,手指猛地屈起,又缓缓放松下来。
“……够了。”
江泠舔了舔唇角,慢慢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沈自舟克制冷清的脸。
再一看,面前的手掌宽大有力,渗出的血都被他舔完了,伤口处泛着白。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抱着沈自舟的手又啃又咬,发了狠、忘了情,还意犹未尽。
江泠:“……”
有点丢人。
药童熟视无睹,收拾好残局,道:“三日服一次药。”
意思是,这样的画面三天还要发生一次是吗。
江泠迟疑着开口:“一定要这样吗?”
药童脚步一顿。
江泠问:“我是说,一定要喝他的血?”
药童想了想:“你要喝别的也行。”
10. 报复
江泠好奇:“比如?”
药童作答:“眼泪。”
江泠下意识看去。
他现在就是一个高度近视,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的,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就算看不清,也掩饰不住沈自舟眉眼间的冷淡。
他低垂着眼皮,鼻梁很高,唇很薄。眼睛平静如同一潭死水般,像是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沈自舟会哭吗?
……不会吧。
江泠从没见过他掉眼泪。
沈自舟的命很硬,骨头更硬,就算是打断了脊骨,也要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再狠狠咬下一口肉来。
就算流再多的血,也不会掉一滴泪下来。
唯一一次以为他要哭了,是江泠背叛他的那一次。
那天雨很大。
暴雨如注,十分应景。
在江泠的剑贯‘穿沈自舟的后心时,他的脸上是一片空白。
是的,空白。
人在惊愕到极点的时候,是做不出任何反应的,就像是被冰封般,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当胸口的剑拔‘出,被践踏在泥淖中时,一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江泠。
那时,以为他会哭。
可仔细看去,从脸上淌下的只是被暴雨打湿后残留的雨水。
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而是一种心死之后的沉默,就像是一只落魄无依,被抛弃的小狗。
江泠突然有点怀念那时候的沈自舟。
年轻力盛,单纯还好骗。
回过神来,又听见药童说:“除了眼泪,还有精元。”
眼泪肯定不肯定了。
以沈自舟的性子,要他掉眼泪比杀了他还难。
江泠开始二选一:“那还不如尝尝精元……”
等等。
由于阅读的速度过快,等他反应过来说了什么地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药童神情自若:“你们自己决定就好了。”
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泠:“……”
尴尬。
就是非常的尴尬。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泠努力地解释。
大家都是哥们。
怎么可能会想去尝哥们的那啥。喝喝血差不多得了。
沈自舟短暂地“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信了没有。
江泠抿了抿唇角,脸颊有点烫,低着头开始装瞎。
就在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冷不丁听见沈自舟说:“所以,当年你用不老药救了谁?”
江泠:“……”
怎么这么执拗。
不过说这个,也好比提精元的事情。
他随口敷衍:“都说了,给狗吃了。”
一听就是在胡说八道,沈自舟却还是刨根究底,沉声:“哪里的狗?”
江泠被看得后颈发寒,浑身不适,声音也越来越轻:“就,路边捡的狗,我看他可怜快要死了,顺手就救了。”
沈自舟的喉结上下一滚,似在压抑着什么:“……是吗,你有这么好心。”
用的却不是疑问。
江泠小声嘀咕:“我自然是如此人美心善。”
回应他的是一声短促的笑。充满嘲讽意味:“你的话向来只能信一半。”
江泠:“?”
意思是人美心善中,他只占到一半。勉强称得上是个人,有个心。
好在江泠知足常乐:“能信一半,已是不错。”
沈自舟掀起眼皮。
江泠无知无觉地仰着头,黑发如瀑洒落,浮光掠影,眉骨一点红痣,映着唇畔一点湿润的血渍,如同山野中走出的山鬼,让人甘之如饴地献上精魄。
人美心善。
只占个人美。
沈自舟又问:“狗呢?”
江泠随口就道:“扔了。”他满嘴跑火车,“我嫌他麻烦,又性子古怪,不要了。”
明明在说得是“狗”,沈自舟的心口莫名一刺。
“扔在何处?”
江泠狐疑:“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沈自舟语气平缓,透着一股森然:“杀了。”
江泠:“?”
杀心怎么重的吗?
招你惹你了。
沈自舟:“怎么,你不舍得?”
江泠一怔:“我都不要了,怎么会不舍得?”
他觉得好笑。
若是沈自舟知道心心念念的“狗”就是他自己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但他不打算现在说破,语气古怪:“狗长了腿自己会走,说不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眉目流转,目光虚虚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沈自舟没听出其中深意,只是皱眉。
江泠巧舌如簧,谎话信口拈来。当年救的必定是与他有渊源之人,如今如此替他遮掩身份,想来关系匪浅。
难道……是江泠的心上人。
想到这个可能,沈自舟的眉心猛地一跳,杀意几乎止不住。
立于窗边的一只长颈素白花瓶龟裂,“砰”得一声,四分五裂。
江泠一惊,瓷片堪堪擦着他的脸颊飞射过去,留下一道白痕。
茫然地睁着眼睛。
这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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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沈自舟什么也没说,克制压抑着心中翻涌着的杀意,只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便拂袖而去。
……
夜来一场风雨,梦里多落花。
江泠服了药,在药力的作用下分外好眠。
与之相反的是沈自舟,坐在窗边听了一夜雨打竹叶,彻夜难眠。
他在想,江泠的心上人会是谁。
他恨修士的记性太好,时隔多年,也依旧记得零零碎碎的过去。
江泠曾经对路边一散修莞尔一笑。
不过散修早就化作了一把枯骨,想来不是。
江泠总是对顾白不假辞色,态度特殊。
现在顾白只是圣地中的一弟子,不成气候。
江泠……
他从不知,竟然对江泠的一切都记得这般深刻,一颦一笑都不曾忘怀。
如此鲜明,如此浓墨重彩。
怔神片刻。
江泠有对他这么笑过吗?
江泠有这么对他过吗?
沈自舟的心口如被毒蝎蛰了一般,生疼刺骨。他自虐般,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与江泠有过接触交流的人一一浮现,又被一一否认。
不是。
都不是。
以江泠的性子,心上人绝非是这种默默无闻、平平无奇之辈。
可若是这般人物,江泠被四处追杀,重伤落魄,早就该第一时间出现,护其左右。
时至今日还未现身,想来是汲汲而营,瞻前顾后的鼠辈之流。
沈自舟的杀心越发的鲜明。
恨意如潮水涌动,将他淹没。
也不知是在恨江泠,还是恨那个“心上人”。亦或者说,恨江泠的一片真心没有分给他分毫。
过去那些彻骨的恨,似乎都在这一刻沦为了笑话。
他又算什么?
慢慢地,心沉了下来。
不管心上人是谁,只要谁敢来找江泠,一剑杀了就是。
宁可杀错。
不,敢在这个时间点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找江泠的,不是关系匪浅就是情深意切,又怎么会杀错?
沈自舟阖眼,再度睁开,一片冷然清明。
他不是在乎江泠,更不是在意江泠喜欢谁。
这只是在报复。
江泠负了他多少,终将如数奉还。
杀了江泠在意的人,只是其中一步。他要让江泠失去一切,同样切身体会到……切肤之痛。
……
江泠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想。是谁,这个时候还在惦记着他。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11. 自愿
江泠是被窗外传来的剑声扰了清梦。
蒙上被子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掀被而起准备骂人。
一推开窗,风一吹,人顿时就清醒了,舌尖一卷,把骂骂咧咧的话咽了下去。
无他,在外面练剑的是沈自舟。
雨落了一夜。
整片竹林都被雨水洗过,青翠欲滴。
风一吹,竹叶晃动,雨霖铃。
沈自舟立于竹林中,手中持着的不是剑,而是一节枯枝。
枯枝粗劣,落在他的手中,仿若化腐朽为精妙,生出万千剑意。
只见手腕翻转,矫若游龙,闲庭信步地穿过雨帘,避开了每一滴雨,未沾染分毫湿意。
江泠用手遮住左边眼睛,看了看,又换了右边。
嗯,比昨天看得更清楚了。
打了哈欠,干脆倚在窗边看人练剑。
看了一会儿,沈自舟确实使得一手好剑,或者是,他是天生为握剑而生的。剑使得又好又漂亮,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虚架子,而是干脆利落,一击毙命的杀招。
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猴子的差距都大。
江泠还记得,当年一起练剑,看得同一张剑谱,他还没看明白,沈自舟就已了然于心,甚至还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当时气得他连饭都吃不下。
最后还是沈自舟手把手教他练的剑。
格外的耐心,握着他手腕,手按着肩胛骨,几乎是贴在一起一点点地教他使力、卸力,如何用巧劲四两拨千斤。
哎。
想想沈自舟也挺好的。
要不是这个破系统,他也不想当这个反派的。
其实他俩还是可以当哥们的。
一起快意情仇,仗剑走天涯的那段时间,算是他两辈子以来最肆意、最张扬,也是最难以忘怀的时光。
江泠托着下颌,不禁开始怀念。
也有许多年没见沈自舟练剑了,时隔多年,依旧与记忆中的画面相同。
或者说,风情更胜过当年。
毕竟当年还年轻,到底还是太过于青涩了,不像现在长开了,看起来腰是腰、腿是腿的。
之前他还偷偷摸了一把,肩膀宽阔,腹肌结实而不夸张,还有那里——身为男主,别的不谈,资本还是足够雄厚的。啧啧,也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谁。
江泠的思绪逐渐飘远,难以捉摸。
不过,看着沈自舟的这张脸,实在是想不出他云雨时是什么模样。这样肃冷自持的性子,会像书中写得那般【失控地低吼一声】吗?
江泠忍不住把沈自舟的脸代入进去,乐不可支,唇角也止不住地上扬。
沈自舟垂手收剑,侧目望去。
窗格如画。
江泠趴在窗前,晨起懈怠,长发凌乱披下,眉眼松惺着,还带着一抹笑意。盈盈望来,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多年前。
那时也是这样。
他在练剑。
江泠在赖床。
有时被吵醒了,就推开窗插着腰骂人。一张小嘴叭叭个不停,骂人的时候眉眼张扬肆意,看得人晃了心神。
有时又缠着他也要一起练剑,可往往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还豪言壮志发誓要好好练剑,明日又用被子蒙着头假装听不见叫起。
沈自舟是个较真的性子,答应了教授剑术便要做到。强硬地掀开被子,缩在里面的少年唇红齿白,眼中带着蒙蒙水光。
“阿渡,让我再睡会儿。”
“阿渡……”
谁也没想到,如此懒散的少年,使出最好、最精湛的一剑时,竟是从背后刺入他的心口。
剑意锐利,又快又准,连一丝犹豫都无。
分明是冲着夺他性命、废他命脉去的。
这教他如何不恨。
非要恨彻心扉不可。
滴答。
一点水渍打在额心,回忆瞬间分崩离析。
涟漪渐止。
沈自舟心静如枯井:“上路了。”
江泠回过神来,大惊失色。
上路,上什么路,黄泉路吗?这么突然的吗?
对上沈自舟的视线,冷淡中分明浮现着恨意。尤其是头顶的红条,闪烁个不停,恨意差点冲破天际。
一个激灵,伸手就关上了窗户,将目光隔绝在外。
“砰”得一声,震落了窗檐积水。
江泠的半个肩膀被水打湿,寒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尖,眼睛也红红的。
一抬头,就见沈自舟从正门迈步进来。
……见了鬼了。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昨日刚以血作药喂了他,何故今日就要取他性命?
沈自舟不会又要发疯吧?
江泠目光闪了闪,还未开口,就先听见缓声低沉:“你哭了。”
细密的水雾坠在眼睫上,就这般轻轻一瞥,犹如含着泪,欲语还休。
不过是风迷了眼睛。
但他不欲解释,偏要欲盖拟彰:“……我没哭。”话中却是带着鼻音,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江泠低垂下眼皮,提起其他:“你还日日练剑吗?”
沈自舟定定看着,淡淡道:“日日不缀。”
是看见了他练剑,方才落泪的吗?
倚靠窗边时,可是也如他一般想起了从前往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自舟的指尖轻轻一颤,最终一个字都没问。
此时无声胜有声。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明显看见沈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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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的态度缓和,尤其是头顶的仇恨值逐渐稳定趋于稳定。
看来暂时是不会发疯了。
沈自舟的喉间一滚,最后化作一句:“走了。”
江泠问:“去哪里?”
沈自舟尤其冷淡,看都未看他一眼:“出去。”
不是去黄泉路就好。
江泠跟了上去。
昨日那一贴药下去,眼睛是好了大半,但手脚还是发软,经脉依旧乱得像是一团毛线。
剪不断理还乱。
江泠苦中作乐地向,就和沈自舟的关系一样。
出了竹林,外面小路上停着一辆青篷马车。拉车的是一匹矮脚灰马,正低着头啃着草。
江泠看看车,又看看他。
沈自舟避开目光对视,命令道:“上车。”
江泠不明所以,但还是坐上了马车。刚坐稳,就感觉屁-股下面颠簸了一下,旋即车轮滚滚碾过小路。
探出头,沈自舟坐在车厢前方,牵着缰绳,屈尊降贵地替他架车。
车一跑起来,冷风呼呼往里灌,江泠的脸被吹得煞白。
沈自舟冷声:“回去。”
江泠不听:“你先说去哪里。”
该不会是想把他给卖了吧?
不是他吹,现在他可值钱了。不仅六大圣地在追捕,就连那些个魔修都在寻他的身影,少说也能换个几千灵石。
如果真拿他换钱,也好商量商量,可以来个仙人跳。
这边拿到钱,那边他就跑路,到手的钱五五分账,绝对亏不了。
沈自舟看了一眼。
脸颊面无血色,眼睛却是黑亮的,泛着鲜活的光。一看就知是一肚子坏水,没在想什么好事。
被风吹了一会儿,江泠喉咙有些痒,止不住咳嗽起来。
沈自舟的声音越发得冷冽:“自己进去,还是我来。”
江泠不想被掐着脖子扔回去,悻悻地缩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摇摇晃晃,让人熏熏欲睡。
风吹得呼呼作响,听见一道声音传来:“去四洲城。”
江泠半阖着眼皮,迷迷糊糊地想。
去四洲城做什么?
许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沈自舟言简意赅地回答:“赴约,履诺。”
江泠反应过来了。
为了让叶山月出手救人,沈自舟答应了他三个要求。去四洲城,应该就是为了完成其中的诺言。
江泠瞬间就没兴趣了。
他可不想知道沈自舟答应了什么。
都是沈自舟自己选择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一句话没说,也没逼沈自舟答应。
不听不听。
江泠摇头晃脑。
休想让他生出一丝愧疚。
他很坏的。
12. 冲突
江泠知道,他不问,沈自舟也不会再提。
沈自舟的嘴很硬。
自己选的路,不管再难走,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以此拿来求怜博同情。
一路沉默无话,直至四洲城。
四洲城,顾名思义,位于东西南北四洲的交界处,风土人情混杂,四方商旅来客络绎不绝,分外热闹。
江泠坐车坐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恹恹地靠着,从缝隙往外看去。
四洲城城墙高耸入云,巍峨耸立。风沙吹尽,长而狭的爪痕贯穿墙面,四周遍布着刀斧钺痕,像是多年前在此经历了一场恶战。
江泠看着有些眼熟:“是不是以前来过?”
沈自舟凝视片刻。
城墙上,两道剑痕并立,就算时隔多年,也依旧未曾消退。
好似当年两位少年剑客并肩而立,将后背交与对方。
相逢一笑,快意恩仇。
他没忘。
而江泠却不记得了。
车轮滚过,沈自舟无声地驱使着马车向前。
进城的队伍很长。
排队的人如同蝼蚁,缓慢向前挪动。
江泠等得百无聊赖,目光一转,落在了前方的身影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沈自舟看起来消瘦冷淡了不少。
也是。
这些天来估计是耗费了不少心力。
六大圣地在通缉追捕,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虚晃一招,让所有人以为他进了十万大山,但只要仔细搜查,就能看破这点小花招。
之所以还没有追兵前来,是因为有人为他善后,瞒天过海。
沈自舟既要应付六大圣地的人,又要带他求医问药,难免分‘身乏力,夜不能寐,怎么能不瘦呢?
不管多千辛万苦,都没在他面前透露过一个字。
……嘴硬。
江泠大发善心:“你……”要不进来休息下。
不是他好心,也不是心软。
而是沈自舟要是累坏了,还有谁能给他用?
好不容易发一次善心,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打断。
“让开——”
一匹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如过无人之境,一旦有人稍微退让慢了一些,手中的鞭子就毫不留情地落下。
队伍骚动起来,在马蹄下无人敢挡,纷纷避让。
有人不明所以:“这是哪家的人,这么嚣张?”
边上听了,苦笑道:“这位可是四洲城里的小霸王,仗着亲哥在城里当管事,谁都不放在眼里。”
正说着,小霸王打马而来,正要一鼓作气冲入城门。
奈何面前挡着一辆马车,不避不让。
马车碍事地停在路中央,马也过不去。
小霸王抓紧缰绳,被迫停下,“吁”得一声,马蹄高高扬起,减缓了冲势,缓缓停了下来。
“滚开!”小霸王人如其名,趾高气昂,冲着马车上的人呼来喝去,“别挡着小爷的道!”
马车晃了一下。
江泠一听有热闹看,顿时头不晕,身上也不酸痛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原来热闹闹到了自己身上。
被小霸王用鼻孔指着不是别人,正是沈自舟。
四周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就连守城的士兵都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没有出来阻止。
沈自舟巍然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霸王见他油盐不进,不免觉得失了面子:“哪里来得人?连四洲城的规矩都不知道吗?”
沈自舟反问:“四洲城的规矩?”
小霸王冷笑一声:“我就是四洲城的规矩,你个乡下来的车夫,还不快快让开!”
沈自舟不好奢华,不喜享受,出门在外,不过一衣一剑。衣衫洗得半旧,发间也不过插着一只木簪。
也不怪别人将他当做车夫。
江泠咬着唇角,忍不住笑了。
早八百年他就看沈自舟这个习惯不顺眼了。
装。
穿着简朴,不好锦衣奢华,装得跟世外高人一样。实际上却被人当做车夫。
太好笑了。
江泠乐不可支。
沈自舟:“……”
都不用想,就知道江泠在笑什么。
“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让你主人出来说话!”
江泠莫名其妙成了沈自舟的主人,心情大悦。
不仅没有阻止,甚至还巴不得打得更响亮一些。
事与愿违。
一声轻笑惹来了小霸王注意,瞧见精致的眉眼一闪而过,只肖一眼,就让人失魂落魄。
小霸王不仅招摇惹事,还好色。顿时拇指大动:“原来是车上藏了个美人。”
小霸王伸手探向马车,想要一看究竟,口中还不干不净的,“你要是把小爷伺候得爽了,也就不计较你挡路的事了——”
沈自舟抬起眼皮。
原本他只是将小霸王当做扰人的苍蝇蚊子之流,此时却猛然卷起一股刺骨的杀意。
骂他可以,比这更难听的他都听过。
可是,动江泠不行。
剑很快。
没有人看见他做了什么,下一刻,小霸王就捂着手在地上疼得打滚,嚎叫凄惨,如同被宰的年猪。
“我的手,我的手!”
抬起手,手掌被削去大半,白骨森森,鲜血淋漓。
小霸王还不知撞到了铁板,冷汗淋淋,口中还叫嚣:“你可知我是谁?我哥可是……”
沈自舟冷声:“滚。”
小霸王还要胡搅蛮缠,叫人来拦住马车。
又是“啪嗒”一声。
耳边传来一股凉意,一摸又是一手的血,耳朵生生被切落在地上。
抬头看去,沈自舟眼瞳沉冷,寒意彻骨。
想来,下一剑就要取他项上人头。
小霸王终于知道害怕了,双腿打颤,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沈自舟重新垂眸,一手搭在膝盖上,手指连一点血腥都没沾。好似方才出手狠辣果决之人不是他一般。
江泠一挑眉,调笑道:“生气啦?也是,他这么骂,圣人都忍不了呢。”
沈自舟难得开口解释:“不是。”
不是为了这件事生气。
愤怒的来源而是……这人算什么?连擦鞋底都不配的东西,竟然也敢肖想江泠。
沈自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江泠生了一副好皮相,大多麻烦都是因此而来。而他的剑术,也是从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身上练出来的。
他总是护着江泠。
以前如此。
现在……也是。
他恨江泠,可不代表谁都能欺辱。只有他才能折磨江泠,一解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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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一插曲,进城的队伍畅通无阻。
刚入城,马车还没停稳,就见一行蓝衣弟子策马而来,气势汹汹,将马车拦住。
“哥,就是他们!”为首的正是之前招惹是非的小霸王,捂着伤,恨恨地指着沈自舟,“就是他伤的我,你一定要替我报仇啊!”
小霸王的哥哥从队伍中驱马出来,上下打量着马车,尽显倨傲。
按照路人所言,这位就是四洲城中的管事。
四洲城属于六大圣地之一的天衍圣地。管事自然是天衍圣地中的弟子,不过只有那种天资一般,逐渐无望之人才会被发配到城镇中当管事。
县官不如现管。
一个小小管事竟然也这么嚣张跋扈。
见微知著,也可以看出六大圣地中到底有多少酒囊饭袋。
江泠懒懒地想。
这算是打了小的,出来老的吗?
六大圣地一向护短,不管是对是错,都先护自己人再说。
这下有热闹看了。
他等着双方打起来。
可管事低头一看,紧绷的脸神情变换,口中热情道:“沈兄!”
原来是认识。
“自从多年前一别,沈兄风采依旧。”管事喋喋不休。
沈自舟显得冷淡:“嗯。”
管事神情一滞,又扬起一个笑容:“沈兄贵人多忘事,怕是忘了我,我是……”
沈自舟冷声说出了他的名字:“顾白。”
顾白喜出望外:“没想到沈兄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
寻仇突然变成了认亲。
江泠“啧”了一声,颇为遗憾。
没热闹看了。
他终于记起来了,他确实到过这里。多年前,他与沈自舟游离四方,来的第一站就是四洲城。
当时,四洲城有恶龙做乱,月月要上供童男童女,不然就要扰乱江水,淹没四洲城。
恶龙背靠龙族。
而龙族是出了名的护短。天衍圣地不欲得罪,只好放之任之。
毕竟只是死一些凡人而已,算不得什么。说不定还能因此与龙族搭上关系,要是因为凡人得罪了龙族,实在是得不偿失。
就在这时沈自舟与江泠前来。
少年意气风发,你不管?我管!
少年剑客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两人假扮童男童女主动送上门去,与恶龙缠斗了三天三夜,终将它镇压在江河中。
而顾白,就是被他们救下的贡品之一。
恶龙已除,天衍圣地姗姗来迟,假惺惺地夸赞了一番少年剑客,又说要好好弥补四洲城中因恶龙死去的人,每年都将收一批弟子进圣地。
顾白身为受害者,自然成了第一批进圣地的幸运儿。
能进圣地享福,谁还记得恶龙口中惨死的枯骨?
风波平息。
而转过头,天衍圣地又派人追杀沈自舟与江泠,美名其曰给龙族一个交代。
之后又牵扯出了一连串的风波。
过去的事略过不谈。
顾白得知了来龙去脉,拍着大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他强硬地拉过小霸王,“还不向沈兄道歉!”
小霸王愤愤不平,但对上顾白阴冷的目光,打了个哆嗦,还是不情不愿地道歉。
一眨眼,顾白又笑得憨厚:“沈兄,今晚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
13. 坏事
酒过三巡。
顾白借口有事出去。
刚走到院落里,边上就冲过来一道身影:“哥,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吗?”小霸王咬牙切齿,显然是不甘心。
顾白脸上的笑意冷了下来。
小霸王还在念叨个不停:“哥,我可是被他们砍断了手!你还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
“蠢货!”
小霸王头一次被骂,脸上十分不服气:“哥!”
顾白放缓了声音:“好歹他们也曾经救过我一命。就这么对他们下手,传出去岂不是说完忘恩负义。”
就算过去这么多年,他也始终忘不了那一天。
在不安与惊恐中,剑客从天而降。
白衣持剑,意气风发。满足了他对修真者的一切幻想,好似一场梦。
小霸王咬着牙:“难道我的手就白断了吗?”
顾白摇头:“说你是蠢货,还真的蠢。”他顿了顿,“他们当着这么多人伤你,跟打了我的脸有什么区别?等我摸清了他们底细,再做打算。在四洲城中,多得是取人性命的意外。”
年少时的一场梦,终有醒来的一日。
在修真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丢了脸,连自己的弟弟都护不住,如何在群狼环绕中立足?
小霸王嘀咕:“一个乡野来得车夫,哥你怕什么?”
顾白一直待在四洲城,消息闭塞,只知道后来沈自舟拜入了某一圣地。不过看样子,混得不怎么样。
当了这么多年的管事,早就磨炼出了一双势利眼,低声说:“小心为上。”
小霸王有些不服气,但看顾白的样子是要为他出头,终究还是愤愤不平地应了下来。
“那个车夫,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车上的那个人,哥你留他一条性命,我要好好玩玩。”
顾白没当一回事,随口应下:“随便你。”
丝竹声不绝。
江泠端起一杯酒。
酒液轻晃,飘来一点甘醇的酒香,一闻就知道是好酒。
江泠好酒,见猎心喜,还没来得及一尝,就被人拦了下来。
“烈酒伤身。”沈自舟端坐在一旁,淡淡道。
江泠磨了磨牙,只好放下。
烛光摇曳,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凑过去说:“那个顾白……”
话还没说完,就见沈自舟的目光晦涩,声音很沉:“你果然忘不了他。”
江泠:“……?”
江泠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什么忘不了他,怎么听起来跟怨妇一般,又好似他是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人。
江泠迟疑了一下:“忘不了谁?”
沈自舟:“顾白。”
江泠:“……”
想了想顾白的模样。
生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只能说像是个人,被多年酒色掏空了身体,脚步虚浮,面色青白。
江泠决定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才看不上他。”他眼波流转,轻笑,“我可不是什么垃圾都喜欢的。”
手轻轻搭上了沈自舟的肩膀。
呵气如兰,落在了耳后。
“我只喜欢剑修。”
沈自舟的手猛地收紧,要不是及时收力,怕是连桌角都要被捏碎。
声音轻软,轻佻:“要腰好、腿好,床上用起来带劲的剑修。”
沈自舟闭了闭眼,斥道:“不知廉耻。”
江泠无辜道:“是你先胡说八道的。”唇角扯开一点笑,明知故问,“该不会是你不行吧?”
目光交汇,沈自舟的眼中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焰,能将人焚烧殆尽。
江泠见好就收,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他可不想惹沈自舟发疯。
刚坐稳,就见顾白从门外进来,笑得热情憨厚:“聊什么呢?”
江泠摸了摸鼻尖。
本来他想说顾白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好心。
毕竟坏人最了解坏人。
一看顾白就知道,他眼睛滴溜溜的转就是在想坏事。
可是被这么一打断,倒是没机会说了。
沈自舟则不接话。
顾白脸色有一瞬的扭曲,旋即恢复如常,不经意间提起:“沈兄,你千里迢迢前来,所为何事?如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说得好听。
江泠点点头,捻起一枚葡萄,抵在唇角。咬下一口,葡萄汁水四溅,甜腻可口。
唇颊沾了点水渍,惹人侧目。
顾白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想要窥视面具下的面容。
嗓子止不住的干涸,努力掰回正题:
“……仍记当年,沈兄意气风发,还有身边的江兄,可是一对少年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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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白还在吹捧。
不知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要不是两位都是男子,我倒觉得是天生一对。”
卡擦。
沈自舟手中的杯子终是没保住,在掌心化作了一捧齑粉,消散无踪。
顾白一怔,由于说话的速度太快,都没来得及反应停下:“多年未见,江兄怎么不在,可是闹矛盾了……”
江泠扶了扶面具,干笑。
在目光注视下,顾白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消失无声。
他还想试探试探,带着面具的人是何身份,沈自舟又怎会沦为他的车夫。
可是投来的视线太过冰冷,冻结了他的思绪。勉强笑道:“我就是问问……”
沈自舟并不理会,缓声说明来意:“我要进赤水小世界的钥匙。”
赤水小世界,就在四洲城的管辖中。
里面日夜奔流着一条河流,河流无根,如同赤蛇收尾相环,永无止境。
被成为赤水小世界。
这方世界中除了赤水以外,还镇压着当年做乱的恶龙。
顾白一怔。做好了要求报恩的准备,但也没想到会提出这个要求。
身为管事,赤水小世界的钥匙自然在他手中。
只是……
顾白略显为难:“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想将沈自舟劝下。
但说得口舌都干了,依旧没有动摇。无奈之下,他咬了咬牙,为难道:“虽说赤水小世界不是谁人都能进的,但既然沈兄开了这个口,就算冒着被圣地责备的风险,我也要替沈兄达成心愿。”
说得是义正言辞。
拱了拱手:“我这就去取钥匙。”
出了门。
身后小霸王跟了上来:“哥,真的让他们进赤水吗?万一被发现了……”
顾白沉着张脸,意味深长地说:“进去了,就算看到什么,也不一定出得来。”
小霸王:“你说是——”
顾白大步迈出:“我改变主意了。”
小霸王很急:“哥,你不替我报仇了?”
顾白瞥了他一眼:“我是说,那个戴面具的必定是美人,给你,浪费了。”
小霸王露出谄媚的笑:“是,是。好东西一向都是哥先享用,等哥玩腻了,再给我就是了。”
顾白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
14.送死
赤水小世界的入口处就在四洲城中央的一处泉眼中。
江泠把玩着一枚珍珠。
珍珠圆润光滑,隐隐透着红光,落入指尖,照应着手指纤细细腻。手腕一转,珍珠正落入泉眼中央,化作了一条锦鲤肆意游动。
旋即,泉眼缓缓旋转,水雾升腾。
水浪席卷,在脚下铺成一条小路,通向泉眼深处。
沈自舟率先步入其中。
江泠紧随其后。
初起眼前弥蒙,走出几步,豁然开朗。
泉眼中,别有洞天。石壁倒悬,上绘彩纹。
江泠手扶着湿润的石壁,好奇地看着。
壁画年代久远,有些褪色剥落,但也能勉强分辨出是什么内容。大概是恶龙作乱,喜食童男童女,多少人骨肉分离、民不聊生。好在有侠士剑客游历至此,斩恶龙平风波。
为了感谢剑客,故绘制此图,代代相传,不敢忘。
江泠越看越眼熟:“这讲的不是我们的故事吗?”
年少时的一举,竟在多年后,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故事。
闻言,沈自舟停下了脚步,回望过去。
壁画陈旧泛黄,寥寥数笔,依旧传神。
恶龙身形庞大,高高在上,露出狰狞的面容。底下凡人卑弓屈膝,瑟瑟发抖,唯有两位少年并肩而立,手中持剑,毫不畏惧地与之对望。
江泠“咦”了一声:“怎么把我画的这么奇怪?”
沈自舟敛眸。
当年,他们两个假扮童男童女潜入恶龙巢穴,江泠因身材纤瘦,被迫装扮成童女。一袭红衣,长发作鬓,眉心画着花钿,精致如画,不似凡间人。
沈自舟微微失神。
江泠哼了一声:“怎不将我画得勇武些?”
沈自舟忍不住侧目。
不管怎么说,江泠都与“勇武”这两个字搭不上关系。
肤容雪腮,面若好女。
还常因这张脸,惹出许多麻烦来。
江泠比划了一下,不想将壁画留下玷污了他的清白,但看见上面少年沈自舟的模样,又停下了动作。
因为过往的经历,沈自舟是冷淡克制的性子,鲜少有这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模样。
算了。
眼不见为净。
江泠别过脸去,快步走过。
只余下沈自舟深深凝望壁画片刻,方才跟了上去。
走出小路,外面是另外一个世界。
赤水小世界。
一进入其中,就看见一条奔流不息的赤河。海浪拍在岸边,发出雷霆之声。
一点河水打湿了衣角。
江泠后知后觉:“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念头生出,“你该不会……”
沈自舟垂眸望着河水,杀意刺骨:“杀龙。”
江泠第一的反应是:“你疯了?”
龙族护短最为出名。
当年将恶龙镇压都惹得龙族追杀不得安宁,更不用说是杀了这条龙了。
沈自舟轻轻一瞥:“这是我的事。”
江泠不说话了。
哼。
嘴硬。
等你杀了龙,被龙族追杀的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江泠打定主意冷眼旁观。
却不料身侧传来一股力道,拽着他往赤水一头栽去。
“你要找死,别带着我——”
声音被浪花淹没。
海浪簇拥而来,却没有窒息的感觉。吐出一口泡泡,睁开眼,只瞧见沈自舟沉静的侧脸。
江泠不会游泳,手脚下意识地滑动了一下,只得抱紧了身侧的人。
“你、你千万不能松手。”
嘴巴一张一合,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有连续细密的气泡从口中咕噜咕噜的冒出,不停地向上漂浮。
不会游泳的人最怕水。
江泠就像是八爪鱼一般,缠在了沈自舟的身上,整个人都贴得紧紧的。
沈自舟一怔,还是伸手搂住了江泠的腰。
下潜。
不停地往下。
光线逐渐暗淡,水从四面八方而来。
江泠生出了要窒息的错觉,眼泪一下就淌了下来,就像是渴水的鱼一般,张着嘴不停地呼吸着。
没用。
他手脚并用,搂住了沈自舟的肩膀,理智几乎被河水冲垮,只想着汲取到新鲜的空气。
胡乱摸索了片刻。
竟最后贴上了沈自舟的唇角。
咕噜。
一个巨大的气泡升起,迷晃了双眼。
唇角的触感让江泠回过神来。
他的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原来这么冷淡、嘴硬的人,唇也是柔软的。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周身环绕着灵气,将河水隔绝在外,远远不至于到溺水的那一步。
江泠:“……”
江泠脸颊火烧火燎,迫不及待地想要分开。
目光飘忽,想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也不知是哪里激怒了沈自舟,掐着腰的手猛地用力收紧,将他不能动弹。然后就感觉到唇上一凉。
江泠瞪大了眼睛。
……沈自舟,在亲他。
用更准确的话来描述是,咬住了他的唇,眼中是冷淡的,动作又截然相反,像是一只饿恨了的狼,想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拆皮剥骨,吞吃入腹。
不像是在亲吻,倒像是在宣泄。
宣泄连日来的恨意与迷茫。
江泠想要推开,面前的肩膀如同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在窒息与慌乱中,他生出了一种就要被这么吃掉的错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脚重新踩在结实的地面上时,沈自舟终于停下了这疯狂的举动。
江泠的腿很软,都要站不稳了,饶是如此,还是强撑着远离面前的人。伸手一蹭,唇角倒是没血,只是感觉火辣辣的疼。
……疯了。
真的是疯了。
他想骂人。
但是没敢骂。
生怕沈自舟又发疯。
他宁可沈自舟掐着他的脖子,也不愿意被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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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太奇怪了。
江泠又擦了擦唇角,很想抹去刚才发生的一切。可不管怎么擦,沈自舟的气息都牢牢的留在上面宣誓着主权,怎么也擦不干净。
江泠气极了。
一路上没理会沈自舟。
好在沈自舟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他同样很迷茫。
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太放纵,也太冒犯。
但是……他不后悔。
只恨赤水太短,未能再温存片刻。
他许是真的疯了。
两人各怀心思,行于赤水水底。
越往深处走,就见四周痕迹狼藉,一眼看出昔日于此地经历了一场大战。
而在最深处,自然就是镇压恶龙所在。
剑气纵横于河底。
凌冽的剑意凝聚成实体,化作一条条锁链贯穿天际河岸,成了一道牢笼。
被困在牢笼中的,是当年作乱的恶龙。
恶龙被困多年,饱受剑气之苦,应当形容落魄,苦不堪言。可事实截然相反,一个黑衣青年盘膝坐在石头上,头生犄角,脸色猖狂,地上散落着一地的尸骨,手中还抓着一块大腿骨狠狠咬了一口。
咔嚓。
骨头碎裂在口中。
咬了一口,恶龙嫌恶扔掉:“送来的都是什么东西?难以下口!”
面前站着一道人影,唯唯诺诺:“龙兄……”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冷哼,随即一道黑影迎面甩来,那人被撞得倒飞出去,一连摔出去十几丈才堪堪停下。
“谁和你称兄道弟了?”恶龙鄙夷地瞥了一眼,“下次再送这种货色来,休怪我不客气。”
顾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挤出一抹笑,点头哈腰:“是、是。”
恶龙:“说罢,这此来找我,是为何事。”
顾白讨好地说:“大人听了一定会开怀。”
恶龙来了兴趣:“哦?什么事?”
顾白:“大人还记得,当年的沈自舟。”
一听这个名字,恶龙脸色一变,头顶河水猛然旋转,黑云密布风雨欲来。他咬牙切齿:“我怎能忘。”
无知小儿将他镇压于此,怎么能让人不恨?
就算四洲城的管事在暗地里讨好供养,但到底失去了自由,更丢了颜面。
他恨恨道:“若让我再见到这小儿,必定要将他的骨头一根根的折断。”
顾白:“大人,眼下就是报仇的机会。”
恶龙:“哦?”
顾白看了一眼身后:“沈自舟又回到了四洲城,不仅如此,还问我要了赤水小世界的钥匙,想来——就在送死的路上了。”
恶龙张狂地笑道:“哈哈,天助我也,等我杀了沈小儿,便可脱身而去,天地任我遨游!”
话音落下,脸色一变,一双竖瞳狠狠盯着顾白,“你就不怕我也一口吞吃了你?”
顾白:“我皮糙肉厚,怕是硌了大人的牙。”
恶龙发出古怪的笑:“很好,很好。我就等沈小儿上门送死。”
15.该死
江泠用力擦了擦唇角。
这一路上走来,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个动作,唇瓣被擦得泛起了红,舌尖舔过,都能尝到一股腥味。
就算擦得蹭破了皮,他还是觉得怪怪的。
心头烦躁,白了沈自舟一眼。
罪魁祸首却一点也不受影响,眉目冷淡,完全看不出方才发了疯似的模样。
江泠很想骂人。
但话在舌尖滚过,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
说你下次不要再亲了?
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奇奇怪怪的。
江泠压住心头的异样,埋头往里走,恨不得将沈自舟远远甩在后面。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四周浮现了一股淡淡的水雾。
雾气朦胧交错,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回头一看,不见沈自舟的身影。
江泠脚步一顿,在犹豫着要不要等沈自舟,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余光扫过,直冲着他而来。
下意识想要避让,奈何这具身体不争气,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缠上了他的肩膀。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蛇形的尾巴,布着漆黑的鳞片,带来一股阴森邪恶的感觉。
江泠想要甩开,可越是挣扎,长尾就越是用力收紧,鳞片炸开,边缘锋利,割开一道道狭小的伤口。
猩红的血洒落。
江泠吃痛,被拽着往迷雾深处而去。
尾巴窸窣游走,似乎在深处藏着某种庞然大物。
雾气散去。
江泠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竖瞳。
竖瞳闪烁,里面是野兽般的嗜血欲望。
“沈自舟,你困我多年,此辱将以血洗之!”
江泠:“……”
江泠:“等等。”
恶龙尾巴一甩,将江泠举至面前。
江泠:“……你认错人了。”
冤有头债有主。
报仇请找沈自舟,找到他头上算怎么一回事。
恶龙发出桀桀的笑声:“没找错,我抓的就是你。”尾巴晃了晃,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想来你与沈自舟的关系非同一般,要是让他亲眼看见你被我一口一口吞下,会不会痛彻心扉?”
江泠想了想:“我觉得不会。”
恶龙:“哦?”
江泠悬挂在半空中,但面色不见惊慌:“我想他只会觉得大仇得报。”
恶龙生出了一点兴趣:“什么意思?”
江泠老实说:“我与沈自舟有仇。”
恶龙尾巴一甩:“花言巧语,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江泠肩膀一痛,尾巴在上面留下了一道狭长的鞭痕,霎时眼泪就流了下来。
恶龙最喜欢看人痛苦,咯咯笑个不停:“要是真的有仇,他怎么会如此护着你,还拼了命想要救你。”
江泠胸口一阵起伏,压住了喉间的腥甜,还是忍不住低咳了一声:“他救我,只是为了更好的折磨我。”
恶龙:“是吗?”
江泠语气平静:“要是你恨极了一个人,想要折磨他泄恨,但他却身体孱弱,受不了几下苦就死了。你怎么想?”
恶龙代入自己想了想:“我可以鞭尸。也可以将他拆骨剥皮,连骨髓都细细磨碎吞下。”
江泠:“……”
那胃口很好了。
他轻笑一声:“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深仇大恨都一笔勾销,就算你做得再多,也感受不到了,岂不是很没有意思?”
恶龙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原本想要折磨江泠的心思散去。
既然江泠与沈自舟有仇。那么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
恶龙松开了尾巴,倨傲道:“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折磨沈自舟的。”
江泠重重摔在了地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重重咳出了一口血,面白如纸,想来命不久矣。
恶龙嫌弃地看了一眼,尾巴团了团,塞去一团黏糊糊、血淋淋的东西:“好戏还没开始,别死了。”
江泠被塞了一嘴的血腥。
还没尝出是个什么滋味,就化作了一团热流涌入腹中。
这应该是龙血。
龙浑身都是宝,龙鳞可做盔甲,龙角可入药,龙骨打磨成剑天下无双……龙血更是精华,可延年益寿,强身健体。
江泠终于喘过了这一口气来,靠在石头上,奄奄一息。
要是沈自舟再不来,他可真的要死了。
脚步声传来。
人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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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声先至。
一道剑光劈开迷雾,精准地落在了恶龙的面前。
一声怒吼。
恶龙显出了原形,庞大的身躯占据了整个视线,一低头,剑光倒映在竖瞳中,显得如此渺小。
“沈自舟,你——该死!”
沉重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恶龙伸出利爪,一把抓住了剑气。
剑气在爪间震颤,“叮”得一声,最终被折断。
恶龙一声咆哮。
狂风刮过,水雾吹散。
朦胧间,一道身影缓步走来。
沈自舟来了。
“是你,该死。”
……
一人一龙缠斗在一处。
剑光很快,将天地分割出阴阳昏晓。恶龙气势也不落下风,发出阵阵雷鸣。
江泠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察觉不对。
当年恶龙就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么多年过去,沈自舟更上一层楼,而恶龙被镇压在赤水河底,灵气断绝,应当虚弱不堪才是。
可现在截然相反,恶龙不仅不落下风,隐隐还有压过一头的意思。
江泠琢磨了一下。
地面震颤,一个头骨骨碌碌地滚到了面前。
除非……有人暗中供养恶龙。
有意思。
江泠冷笑了一声。
讨好龙族,畏惧龙族……里头的弯弯道道可多了。
只是暗中供养者是谁?
都不必深思,罪魁祸首就自己从暗中跳了出来。
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一把挟持住了江泠。
江泠掀开眼皮一看,倒也没有多少意外。
是顾白。
顾白恶狠狠地说:“看什么!你的老相好马上要死了,不如多看他几眼。”
江泠:“……”
为什么都要误会他和沈自舟。
他与沈自舟当真清清白白。
“哦,然后?”
顾白狐疑:“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他想从江泠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可脸上覆盖着一张面具,什么也瞧不出来。
心头一动,伸手就要去摘那张面具。
“我倒是要看看,你长得什么模样,这般藏头露尾的。”
16.仇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
虽然带着面具,却依旧让人窥见几分风情。
顾白早就就这人当做了掌中物,此时都顾不上边上厮杀,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下面具,一见真容。
江泠定定看着他。
顾白口中不干净:“没人能救得了你。”
江泠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笑意古怪:“你真的想看么?”
越是这么说,顾白就越是好奇:“难不成我看不得?”
江泠目光中透着一股冷意:“不怕死,尽管来看。”
顾白啐了一口:“装神弄鬼!”他一点也不信江泠的话,只当做是顽固抵抗,“你这招对我没用。”
说着,一把摘下了面具。
面具后面,是怎么样一张脸?
因为久不见天日,脸是白的,眉眼是黑的,一点红痣落在眉骨,化作一张美人面。
毫无疑问,这是美的。
但,落在顾白的眼中,却好似噬人的鬼。
艳鬼。
“怎么……怎么是你!”
顾白语无伦次。
他怎么会不认得江泠。
六大圣地的通缉令如纸片一般发向了每一个角落。
只要是看见过通缉令,就不会忘记他的模样。
他是,魔尊江泠。
顾白踉跄往后退去,险些被地上的碎石残骨绊倒,面白如纸。
怎么会是魔尊?
竟然会是魔尊!
顾白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六大圣地都在通缉魔尊江泠,只要他把消息发出去,将江泠拿下,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不用发愁了。
顾白眼中的恐惧很快就化作了贪婪。
就要传信出去,让四洲城中的护卫守在赤水小世界的入口,再去寻求外援。
灵气化作流光,正要四散而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将消息传出去,就见素手一抓,将灵气攥入掌中,逃逸不得。
卡擦。
灵气被捏碎在了江泠的指尖,一股黑气萦绕吞吐,像是要将万物都吞噬。
“呵。”
一声轻蔑的笑。
明明什么都没说,顾白却像是被打了一巴掌,整张脸都火辣辣的。
江泠缓步走来,那张脸越发的清晰,与记忆中的一个人逐渐重合。
“……是你。”顾白的嘴巴一张一合。
当年,少年剑客携手游历至此。
其中一人是沈自舟,后听闻他拜入了某一圣地,小有名气。而另外一人,没想到成了大名鼎鼎的魔尊。
顾白连忙说:“魔尊大人有大量,小人有眼无珠,饶过小人一马。”他能屈能伸,当即露出谄媚的笑,“小人自幼仰慕魔尊,愿为魔尊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江泠:“是吗?”
顾白以为有戏,恨不得吹得天花乱坠,以表赤胆忠心。
低着头,掩饰眼中的算计。
等出去以后,召开六大圣地的人,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泠轻笑一声:“倒不用赴汤蹈火,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很简单。”
顾白还没是什么事,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还想满口表忠心。
“嘘。”江泠轻声打断,“很简单,就是麻烦你……去死。”
他的声音轻柔,好似情人节的呢喃细语。
没有一点杀意。
顾白顺口就答应了下来:“好——”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不,不是……”
“你答应了哦。”
顾白连忙摇头:“不,不对,不这样……”
话音中断。
一股黑气洞穿了他的心口,从中张牙舞爪地伸出,发生得太快,连一点血都没有滴落。
顾白:“你不能杀我,当年……”
江泠目含谴责:“出尔反尔,不是好孩子。”
顾白还想要说什么,可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发出“嚯嚯”声响。
江泠一收手。
黑气应声回来,缠绕在指尖。
他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自语:“我可不想听你说废话。”
他不想听什么悲惨的过去,做坏事时的挣扎与被迫。
惨能惨得过他吗?
他也是被迫的。
江泠摇了摇头,再度看去。
怎么还没打完?
沈自舟与恶龙僵持不下。
狂风骤雨,搅动赤水掀起巨浪滔天。
沈自舟分浪而行,在龙身面前是如此渺小,白衣翩跹,丝毫不落下风。
剑意纵横,划过龙身,与鳞片相撞,发出金玉交戈之声。
只是龙鳞坚硬,丝毫不损,留下的只有一道道白痕。
恶龙笑得张狂:“给我挠痒痒吗?”
沈自舟不为所动,抬手亮出了他的剑。
【璃光】
湖面波光粼粼,万千光影交织。
太慢了。
还差一点。
赤水之下,水汽浓郁,兼之恶龙被困多年,在此地如鱼得水。
强龙不压地头蛇。
更不用说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江泠咽下喉间一口腥甜。
眉眼落下一点光。
既然如此,不如借沈自舟一臂之力。
黑雾涌动,遮天蔽日。
在黑暗中,光显得越发的亮。
当年镇压恶龙时,留下的是【璃光】【琉月】的剑意。
就算此时他修为尽失,只要轻轻拨动,当年的剑意也会发出回响。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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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山摇间,恶龙发出不可思议的咆哮声。
两股剑意交织,光芒大盛。
江泠被刺得眼皮一痛,泪水婆娑,在一片泪光中,他看见恶龙一声悲鸣,轰然倒下。
在漫天尘埃中,沈自舟衣角雪白,不占一点尘埃。
一手持剑垂下,龙血洒落一地。
江泠看着他,还没等沈自舟说话,身体晃了晃,没倒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结实的臂弯中。在失去意识之前,口中涌上来一股温热腥甜的触感。
……是沈自舟的血。
江泠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喝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虚不受补,竟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又回到了长春仙谷中。
竹影晃动。
江泠闭着眼,听着门外传来的交谈声。
“……你这次可闹得够大。”是叶山月。
叶山月啧啧称奇:“你屠龙也就算了,连四洲城的管事都杀了,天衍圣地可是发了好大一通火,要你给他们个交代。”
沈自舟的嗓音平淡:“做了什么,他们自己清楚。”
叶山月笑意盈盈地说:“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你也不能这么直接打天衍圣地的脸。”
沈自舟没有辩解,只“嗯”了一声,像是在说,他就是打了,能怎么样?
叶山月也没有要谴责的意思,这么说,也是存心想要看这么圣地的热闹。
毕竟这事说起来,天衍圣地私下底供养恶龙,说出来也不占理,到底是谁的错,一时半会儿也掰扯不明白。
叶山月喝了一口茶。
倒是有热闹看了。
沈自舟一点也不受影响:“药什么时候能炼好?”
此去四洲城屠龙,为的就是取一颗龙心。
龙族身体强横,全身精华都在一颗龙心上,用以入药,可炼制出生人肉、活白骨的上品灵药。
以江泠现在的身体,光靠普通的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唯有这般上品灵药方才能修复暗伤。
叶山月老神老在:“炼药这种事,急不得的。”他含了一口茶,“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沈自舟不吃他这一套:“何时能开炉炼药?”
叶山月转开了话题:“你千里迢迢求医,又担着得罪龙族的风险活取龙心,做了这么多事,想来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朋友?兄弟?还是……”
沈自舟沉默不语。
或许连他都不知道,和江泠是什么关系。
江泠躺在竹床上,看着窗口风铃摇晃,发出叮铃声响。
他也想知道这个答案,可等了许久,一直等到昏昏欲睡,都没得到回答。
就在以为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听见沈自舟缓缓开口。
“是……仇人。”
“我恨他。”
17.来人
叶山月活了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现在听见沈自舟说得话,也不免怔了一下。
你管这个叫做有仇?
看起来不太像啊。
真的有仇,应当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护得跟眼珠子一样,一点也不舍得动。
更不用说千里迢迢前来求医,还一口答应下毫不平等的要求。
甚至沐浴龙血,生挖龙心,只为炼药求一线生机。
看了一眼,沈自舟神情冷峻,明显没觉得说得有什么不对。
叶山月的话在喉间滚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都搞不懂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
“明日开炉炼丹。”叶山月道,“只是在炼丹时,要你助我。”
这段时间,沈自舟一直在服药,以己身化去药毒,再用血哺育。现在他的经脉中都是药性,用来炼丹是再适合不过了。
只是这样一来伤其本蕴,会使得修为倒退。
沈自舟丝毫不在意,像是在提起别人的事情一样:“无妨。你不必在意我。”
叶山月心中啧啧称奇。
这真的是有仇吗?
不太像啊。
声音逐渐远去。
在池水小世界中,江泠强行动用剑意,使得本就破败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睡了一觉仍是困倦,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进了房间。
来人没动,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
目光沉沉,包含了万千思绪。
江泠没敢动,就保持着闭眼的姿势装睡,生怕沈自舟抓他起来说话。
他和沈自舟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就像方才说得那样。
他恨他。
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平添烦恼。
江泠装睡,装着装着,对方悄无声息地走了。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又见一道身影翻窗进来,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靠近。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来找他。
江泠悄悄睁开一条缝隙,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听见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泠,江泠?你没事吧?”
一声比一声更急。
“江泠,你还活着吗?”
光问还不够,急得都要上手来摇了。
江泠只好假装刚醒,一睁眼,看见一个少年趴在床前,赤红着眼睛,活像是死了爹一样。
这是谁?
少年喋喋不休:“江泠,都是我不好,我本来想给你通风报信的,但是被师父关起来了。都是我害的你受伤的……”
听起来有点耳熟。
哦,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对他要死要活的天衍圣子吗?
叫什么来着……
江泠努力回想:“风澜?”
少年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江泠:“……”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风澜抓住他的手就要往外走:“江泠,外面都是抓你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了,你快和我走,我知道哪里安全。”
事情发展得太快,江泠按住了他的手:“……等等。”
风澜:“等什么?”
起得太快,江泠胸口一阵起伏,忍不住咳嗽。咳得唇红脸白,眼泪直流。
不能直接拒绝风澜。
风澜此人是天衍圣地的圣子,一根筋,天真好骗,可以当做筹码。
是个有用的人。
江泠的心念一转,虚弱地说:“我不想连累你。”他搭上了风澜的手,目光中含着点点水光,“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废人,你带我跑,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风澜当即表明心意:“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觉得你是我的拖累!”
江泠苦笑:“可是……”
风澜斩钉截铁:“没有可是。”
江泠欲语还休:“你对我真好。”
风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痴痴看着江泠:“我不对你好,能对谁好?”
江泠捂住唇角,又低低咳嗽了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意,只不过我现在是个废人,要是离了长春仙谷,也没几天好活的了。”
风澜皱眉,听出了言外之意:“你不想走?”
江泠:“……不是。”
只要炼好了药,沈自舟对他就没用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风澜带他走。
他可不会这么轻易地让机会溜走。
“……等叶谷主炼好了药,治好了我的身体,再和你走,可以么?”
风澜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同意:“我会护着你的。”
不过两三句话,风澜就被哄了下来。江泠唇角含笑,像是摸大狗一样摸摸他的头:“乖。”
风澜顿时眼睛发光,要是有尾巴,现在怕是已经摇得飞起。
江泠:“这几天要委屈你躲一躲了。”
风澜:“我不委屈。”
两人对视片刻,突闻门外传来脚步声。
有人来了。
风澜惊得站起,一时间不知道该躲在哪里。
还好江泠反应及时,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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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把人直接塞到了床底下。又整理了一下铺盖,遮得严严实实的。
很快,沈自舟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江泠坐在床榻上,抓着被褥,冲沈自舟笑了笑。
沈自舟将药碗放下。
里面装着的药汁漆黑浓稠,在药味下,隐隐有一股血腥味。
江泠的目光一转,落在了沈自舟的身上。
他一手垂在身后,隐约看见手腕上缠着一道绷带,身上也带着血气。
沈自舟又割腕取血了。
但他丝毫没有要以此求怜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喝药。”
江泠捧起药碗,一口喝下。
嘶。
好苦。
不仅苦,还又腥又涩,喝得他直想吐。一阵恶心涌来,他皱着眉头强行压下,舌头都被苦麻了。
就在这时,一枚蜜饯抵上了他的唇角。想也没想就一口吞下。
蜜饯压住了舌根的苦味,江泠慢慢品着甜,偷偷看去。
沈自舟还站在那里,目光落在了凌乱的床褥上。
江泠的心提了起来。
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他眼神闪烁。
风澜来得突然,窗户半开着,窗台上的脚印也清晰可见。只要仔细检查,就能知道有人进来过了。
千万不能让沈自舟发现了。
“……阿渡。”
沈自舟低头看向床底。
来不及了。
江泠想也没想,直接伸手缠住了沈自舟的肩膀,贴脸亲了上去。
唇齿交缠。
药的苦与蜜饯的甜混杂,生出一股复杂的滋味,难以言喻。
过了片刻,江泠终于反应过来做了什么,动作一僵,缓缓分开。
“我……我,那个。”他语无伦次,舔了舔唇角的水痕,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解释,“药太苦了,给你也尝尝。”
……救命。
谁会信啊。
江泠闭上眼睛,等待着宣判。
等来的却是淡淡的“嗯”的一声。
下意识睁眼看去,沈自舟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若不是唇角被磕破了皮,都要以为方才都是他的幻觉。
“还有什么要说的?”沈自舟目光沉沉。
江泠莫名有种心虚:“没、没了。”
沈自舟收起药碗,转身出去,在即将离开房门的一瞬间,他回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江泠的身上:“再骗我一次,我会杀了你。”
“江泠。”
声声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