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业青春》 第1章 大闹车间 二楼新增了两台激光焊接机,江落苏正在抓紧调试。 操作员工是个40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精瘦。他看着面前正捣鼓机器的江落苏,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家厂子不靠谱。 哪有工厂管技术的师傅是个女的?女的也就算了,关键是年纪也不大,长得还白白嫩嫩的,一看就不是该在车间里溜达的人。 “好了,”江落苏放下机器把手,拍了拍这位新员工的肩膀,叮嘱他:“操作的时候记得戴上护目镜,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那人呆了几秒才迟钝地点头,大概是不相信这机器真被她捣鼓好了。不过江落苏对这种诧异的眼神毫不陌生,她17岁入行,到现在9年了,在男人扎堆的工厂技术行业里,她一直是个奇葩般的存在。 她不多言,打算去隔壁的抛光车间巡视一圈,看看是否照常运转。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扯着嗓门叫她。 “江落苏!” 江落苏回过头,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怒发冲冠地朝她走过来,每走一步,胖脸上的肉就跟着颠一下,甩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个不要脸的外地妹,放辣椒都炒不了一盘的臭咸菜,也不颠颠自己的斤两,就凭你,也好意思勾着我儿子不放?我呸。” 又来了。 江落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搞不懂邱凤彩又是作的哪门子妖? 这些话她听惯了,无非是当她面说和背着她说的区别。可邱凤彩平常再讨厌她也还理智残存,今天怎么不顾她儿子的脸面跑到车间里来闹? 厂子刚搬过来没半个月,工人也都是新招来的,这样影响多不好,她自己心里没点逼数? “我又怎么着你了?”江落苏不耐烦地挠了挠头发,走近邱凤彩:“有事儿去我办公室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啊,你不要脸,你儿子也不要脸了?” 邱凤彩看样子是真气狠了,伸手就要抽江落苏耳光。好在江落苏眼疾手快,一只手捉住她的肥手腕,另一只手攥住她的长头发,威胁道:“你骂我我忍了,你敢打我,别怪我不给胡岩面子。” 邱凤彩连鼻孔都在喷火,那只还闲着的手跟激光枪一样往江落苏身上突突,江落苏逼得没法子,抓头发的那只手用了劲,邱凤彩疼得只能停下动作,伸手去护自己的头。 车间里的工人全都围了过来,干活儿哪有看热闹爽?大家都入职没几天,统共没说过几句话,这下倒好,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亲热得像村里认识了半辈子的老邻居。 邱凤彩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接下来的话都带着哭腔:“你到底给我家胡岩又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去相亲,他转头又反悔了,肯定是因为你对不对?” 天地良心,她对胡岩的心思清清白白。当然,或许早年也浑浊过那么几天,不过都被邱凤彩这个过滤神器给过滤干净了。恋爱脑倒霉一辈子,她可不会蠢到幻想真爱能冲破一切阻碍的地步。 “你儿子不听你的,你找我撒什么气?”江落苏松开邱凤彩。 邱凤彩叉着腰:“我不找你我找谁?要不是你成天在我儿子眼皮底下晃,他能32岁了还不肯找对象吗?” “我在他眼皮底下晃?”江落苏不打算再跟她浪费口舌了,“要不这样吧?你去跟胡岩说一声,让他开了我,我保证麻溜滚出这个厂子,再也不碍你的眼。” “你” 邱凤彩梗住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是自己儿子鬼迷心窍,巴着江落苏不肯放她走。是,她承认江落苏是有两把刷子,可他儿子如今也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了,他有资金有能力,只要肯花高薪,去哪里雇不到一个管技术的,干嘛非得折在这个外地妹手里? 江落苏不再理会邱凤彩,自顾自下了楼,走到院里的洗手池旁挖了一团洗手粉,三两下冲干净手上的油渍。洗完她就后悔了,明明昨天还发了毒誓,以后再也不用这害人的玩意儿。她一个26岁的大姑娘,成天跟一群老爷们一样用这种劣质洗手粉,手都洗糙了。 这么一想,她心情更不好,更烦胡岩了。于是掏出手机给胡岩发了条微信:下午罢工,我辞职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吧,算帮我忙了。 洗手池旁是一个不锈钢盖的停车棚,里面停的清一色电动车,其中那辆纯黑锃亮的t90就是她的。她插上钥匙,刚扣好头盔,胡岩的电话就进来了。 “喂,是不是我妈又打电话烦你了?”胡岩估计是在应酬,话筒那边很吵,他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没有。” “那就好,”胡岩做了个深呼吸,气还没喘匀,就听见江落苏补充道:“她这回倒没给我打电话,就是跑来车间里骂娘了,这下好了,全厂员工都知道我江落苏勾引你老板胡岩,你开心了?” 胡岩正在酒桌上,吓得酒杯都被撞倒了,洒了一裤腿。他慌慌张张地出了包厢,怂得很无奈:“对不起阿苏,我真不知道我妈会这样,我跟她说了,我的事不用她插手,她就是不听,我真的快被她气死了,我” “胡岩,我对你和你妈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但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让你妈再来我面前做法了,否则咱们共事这么多年,别怪我闹得太难看。” 江落苏挂了电话,一拧油门就冲出了大院儿。 出了山石卫浴是两条交错的马路,四面八方全是大大小小的工厂。她对这个工业区还不太熟,半个月前跟着厂子一起搬过来的。熟不熟的也没什么差别,反正只要在姚城,走到哪个镇都有工业区,哪个工业区都有工厂,无非是不同品类和等级划分。就比如现在这个地方,据说是姚城最大的一个厨卫生产工业区,胡岩花了整整九年,才有资格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 江落苏顺着马路往前开,绕出工业区就进了一个村庄,房子造的两极分化,有极其豪华的洋房别墅,那是本地人自住的。还有脏乱破的小平房,那是姚城当地人租给他们这些外地打工仔的。外地人嘛,只配住他们堆垃圾都嫌小的破房子。 外地人外地人,姚城这个鬼地方真的是稀了奇了。又不是什么一线城市,无非是因为靠着码头,制造业发达了些,就张口闭口瞧不起外地人。明明马路上光着膀子遛弯的都是他们本地大爷,随地小便的也大都是当地壮汉,搞不懂他们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真是想啥来啥。江落苏一抬眼,正看见一男子叉着腿,低着头,杵在电线杆前纹丝不动。尽管那男人始终用背对着她,可凭她多年的阅历,她可以断定,这就是在随地小便了。 也不知怎么了,她脑子一抽就把车子开了过去,停在那男人身后,吹了声口哨。那男人吓得一蜷,转过头来瞧她,江落苏木着脸和他对视,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要是你这尺寸,我都不好意思出来撒尿,要脸。” 那男人大概一辈子也没碰到过这么荒唐的事,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江落苏是在骂他。等他反应过来,江落苏早就骑着电动车溜远了。 男人追在后头嚎:“侬个小婊砸,烂卵泡,侬死快了,莫跑。” 果然,她猜对了,姚城人呢。 第2章 年轻人走正路 江落苏午饭没吃饱,现下饿了。 她给好友陶皎打了个电话,说昨天发现这个工业区有家特别牛逼的牛骨头,香的那叫一个无敌。 陶皎问她谁请客? 她说我。 陶皎让她发位置在店里等着,十分钟内必达。 好死不死,她这人方向感一直不好,记路找路啥的是她脑子的bug。不过她记得那家牛味馆的名字,直接发给陶皎让她导航也是一样的。至于她自己此刻所处的位置到底离牛味馆有多远?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管他呢,导航知道就行。 沈沧行刚送走客户,酒喝了不少,饭一口没吃。 厂里她请了个专门给他做饭的阿姨,这会早过了饭点。他不喜欢麻烦别人,想起好一阵子没去吃过牛骨头面了,还真有点惦记那味儿。 反正就在工业区里,出了公司没几步路,他车都懒得开了,正好走路散散酒气。 他走路的时候脑子也不闲着。要么闭着眼睛把各部门的生产线在脑子里走一遍,要么想想用什么法子让上次那个提离职的主管留下来,又或者想想他们即将投产的这款新产品,预设一下市场前景。 没多久到了小英牛味,还是那扇积着陈年油垢的玻璃门,老板娘小英就站在玻璃门后的简易厨房里忙活。 沈沧行相当佩服她的视力,这扇玻璃门早就已经被油垢填得密不透风,失去了透明功效,可好像每次他来,老板娘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哟,侬来啦?” 沈沧行进店,冲厨房窗口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嗯,老样子,一份面。” 他个子高,牛味馆的门楼又做得太矮,他每次怕撞到脑袋,进去时都得低着头。 这回刚抬起来,就看到对面坐着俩个小姑娘。一个穿着吊带裙,背对着他。另一个正好和他面对面,身上那件水蓝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穿出了浓浓的法式风格。长的也挺养眼,鹅蛋脸,上唇珠微翘,一双杏眼瞪得巨大,不过不是被他帅的,而是被面给烫的,就差撅过去了。 沈沧行忍着笑,心里默念了一句: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面条。 当然,那位年轻的女孩儿并没有听到他这句忠告,而是继续捞起一筷子,把面条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往嘴里塞。 沈沧行经过她们的餐桌,在最后一排坐下,与她们隔了一个空桌的距离。 老板娘很快把面端了过来,提醒他注意烫。他微笑点头,拆了双一次性筷子,一只手回信息,一只手搅合面。 陶皎怕胖,面吃了一半,骨头一块也没啃,就坐那看着江落苏甩开了膀子干饭。刚刚店里还只有她们两人,她不过补个口红的功夫,对面就来了个风度翩翩衣品极好气质一流的成熟帅哥? 可惜啊,这种品相,却只能来吃牛味馆。 真是太可惜了。 江落苏喝了勺汤,抬眼就看见陶皎一脸扼腕叹息的表情,问她:“你想什么呢?” 陶皎朝她嘘嘘了两下,挤眉弄眼的,她顺着陶皎的指示往后看,除了刚刚进来了一个人坐在那儿,并没什么特别的啊。 陶皎恨铁不成钢,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后面那个男人好帅啊。” 帅吗?江落苏又转回去看了一眼。 好像是不错,首先身高就足够抢眼,得有187了吧?那种韩国人经常穿的黑长风衣,穿在他身上还真有那么点味道。他的脸好像并不是传统意义的帅,除了鼻梁高些,五官单拎出来根本谈不上精致。头发微卷,抓了个三七分。但整个凑在一起,给人一种沉寂却气场爆棚的感觉。 江落苏难得没反驳陶皎,但又觉得她老盯着人家看不太好,便岔开话题:“对了,你前几天不是说微信摇到一个帅哥吗?见了面觉得怎么样?” “很好,长得帅,个子高,本地人,单身,名下有家厂子,”陶皎把那人的优点报菜名一样报了出来,但表情却一言难尽。 江落苏不明就里:“这还不行?” 陶皎翻了个白眼,“是啊,我也以为自己遇到crh了,可我后来发现,他小拇指竟然留了指甲,有这么长,”陶皎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给江落苏看,脸上那叫一个嫌弃。 “咦——”江落苏不由得哆嗦,“那是真下头,搁我我也受不了。” “可不是吗?我爱情的小火苗竟然被一根两公分的指甲盖儿戳灭了,”陶皎摇头叹息:“哎,命运啊。” 前面两人聊得火热。沈沧行的注意力从手机里跳出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小拇指。 还好,修剪的很整齐。 现在的年轻小姑娘择偶都这么苛刻了吗?连人家留指甲都要管? 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聊天的人好像又换了话题,很奇怪,沈沧行的耳朵被她们勾住了。 陶皎开了一瓶汽水,递给江落苏:“怎么样?搬来半个月了,这个工业区都摸熟了吗?” “哪儿那么快?你以为我像你那么好打听。” “切,你那叫信息闭塞。不是我吹牛,这地方我虽然没待过,但我知道的东西肯定比你多。” “比如呢?”江落苏问的敷衍,懒得听她吹嘘。 “比如东阳厨卫制造业的高岭之花,你知道是谁吗?” “谁啊?”江落苏问。 现在不光是那“吃热面条”的小姑娘想知道了,就连沈沧行都有点好奇。 江落苏感兴趣的表情可把陶皎得意坏了,“盛洋公司的老总呗。” 沈沧行一口面差点卡嗓子眼儿。他想过别人该如何谈论自己,可没想过会是用高岭之花这么荒谬的词。 “哦,那公司我知道,就在这儿不远,是挺大的,”江落苏点点头,答案在她的意料之中。 陶皎瘪了瘪嘴,接着道:“不过这种大公司的老总,据我的经验猜测,大多是秃头地中海的大叔,老汉一个,就算是高岭之花,也是快枯萎的那种,我是看不上的。” 江落苏日常杠精:“你清高,你有骨气,我是不想奋斗了,就是不知道那老汉好不好我这口?” 这面是一口都咽不下了啊。 沈沧行放下筷子,尴尬得鸡皮疙瘩掉一地。他活了三十五岁,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今天竟然被两个小姑娘给打败了。 他低着头往店外走,颇有点逃跑的意思。走到大门口又折了回来,一本正经地瞅着刚刚那“吃热面条”的姑娘道:“年纪轻轻的,走正路,别动歪脑筋。” 江落苏仰着头看他,眉头都打皱了。心想,这人帅是挺帅的,就是脑子不大好。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陶皎大大大大了半天,最后在大哥和大叔中做出了选择:“大叔,我们俩说着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沈沧行没解释什么,只朝江落苏轻轻颔首,以示歉意:“算我多管闲事了,”说完大步走出了牛味馆。 江落苏和陶皎分别,另外打包了一份牛骨头,挂在电动车把手上慢悠悠地骑回了家。 她租的房子离工业区很近,具体位置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路口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而那条路的路牌上刻着四个大字:樟树下路。 她穿过樟树下的路牌往里开,来到一个蓝色的大铁门跟前。打开门是个院儿,院子很大,左边靠围墙有一块位置没铺水泥,是开垦过的菜地,只可惜现在长满了杂草。不过这个院里景色不错,正值春天,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还有个专用来洗衣服的水泥台面,水龙头锃亮,是她搬进来后新换的。旁边还种着一颗月季树,她数过了,一共只开了五朵花。 江落苏刚停好车,屋里一条通体雪白的田园狗子冲了出来,蹭着她的大腿不肯罢休,江落苏只好蹲下身揉它,“别生气了,明天我保证带你出去玩儿,说话算话。” 太白呜呜了两声,昂着头可怜巴巴地瞧她,眼泪都差点决了堤。想它做了八年风一般自由的狗子,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被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 江落苏进屋,把钥匙丢在客厅的圆桌上,冲着屋里嚎了两声:“江任杰,出来吃饭。” 没人应她。 她不耐烦地推开了江任杰的房门:“叫你出来吃饭,你聋啦?” 第3章 第一个知己 被子跟狗窝似的团在一块儿,就是里面没个人影。不用说,肯定又猫在哪个棋牌室里。 她是真佩服啊。从小到大,江任杰没什么别的本事,不管搬去哪个地方,他总能第一时间锁定当地棋牌室的位置,这算不算一个特异功能呢? “算了,大不了喂狗,”江落苏随口抱怨了一句。 这时,一旁的太白冲着她吠了两声,好像在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江落苏拎着牛骨头走到太白的狗盆前,挑了块肉最多的放了进去,又倒了点汤,正好拌太白早上吃剩的饭。太白一屁股撞在她的小腿上,似乎是嫌弃她挡了道,脑袋瞬间扣进了饭盆里。 时间还早,正好搬进来后房子还没收拾利索,江落苏扯开一直戴在腕上的发带,把披肩短发扎成个啾,准备劳动了。 收拾起来才知道,这房子还挺大。胡岩说他对比了五家才选中了这儿,虽然是农村老楼房,但有绿值,够安静,还有那么大个院子,能晒被子能种菜,厨房卫生间也都配齐了,最重要的是房租只要800块,估计再也没有比这儿更适合江落苏开的条件了。 忙活了三个小时,江落苏腰都快断了,刚坐下来,就听见外面开门的声音。 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江任杰五十多岁的人了,穿着件胸前带五角星亮钻的黑体恤,外面套一件浅蓝的牛仔短袖,墨镜遮住了他精瘦的半边脸。 他赢钱了。 江落苏只看他一眼就能确定。他赢钱的时候头顶的头发会神奇地一根根地竖起来,像只傲娇地开了屏的孔雀。虽然他的头发大部分时候都是趴着的,可正是因为这样,对江任杰来说这一刻才显得那么珍贵。 进屋的好像不止江任杰一个,跟在他后头还有个老头儿,背驼着,但看得出来个子很高。嘴边一圈胡子拉碴,鼻毛都炸出来好几根,两个脸颊红扑扑的,像是喝了酒。 江任杰看一眼江落苏,讨好卖乖的德行:“哟,宝贝女儿下班啦?来来来,老爸给你介绍个大伯,老李,你快过来,”江任杰朝那个叫老李的邋遢老头招了招手,他扬扬下巴,依旧走得不紧不慢。 “这是你李伯伯,他可是我在东阳结交的第一个知己,我们两个今天一见如故,小酌了几杯,”江任杰总算摘掉了墨镜,朝江落苏使了好几个眼色,似乎是在求她给点面子。 呵,知己。 他江任杰要是走街上倒了一面墙,压倒的十个人九个就能被他称做知己,只要跟他说过两句话,打过一局牌,或者吹过一次牛逼,那都是他的知己,更别提这种连酒都喝过一顿的了。 由于江任杰日常知己太过多了,江落苏有些麻木,态度也不怎么殷勤:“哦,所以呢?”她问。 她就是不明白,江任杰说的那些跟他把这人领回来有什么关系?现在正值吃晚饭的时间,难道要留他下来吃饭? 反正她是不会下厨的。 “老江啊,你家这丫头怎么劲儿劲儿的?”李安华还没喝迷糊呢,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自己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他皮厚,再说了,他有所图啊。 “你爸喝酒的时候跟我吹嘘,说他生了个又漂亮又孝顺的女儿,就他那歪瓜裂枣的德行,我不信,他非得领着我来瞧瞧,我这就来了呗。” 这是句唬人的话,江任杰傻头傻脑真信了,他的女儿估计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反正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他是冲着江任杰从老家背过来的糯米吊烧来的。 “哦,您进来坐吧,”这理由真够无聊的,江落苏心想,果然和江任杰能成为知己的人,脑回路必定都不太正常。 江落苏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吃饭了吗?” 李安华点了根烟,翘着二郎腿看她:“午饭在我那吃了。” 废话,这个点,午饭能没吃吗? 不过,他这么一答还真让江落苏骑虎难下了,午饭吃了代表晚饭没吃,午饭在他那儿吃的,代表晚饭该还他一顿了。 江任杰一向大方,掏出皮夹,拍了两张红一百在圆桌上:“苏苏,你去路口的餐馆打包几个菜回来,老爸今晚要和你李伯伯一醉方休。” 江落苏看在钱的面子上服了软,她想,买个100块的菜差不多了,剩下的一百块当作她的跑路费合情合理吧。 她把电动车调了个头,刚跨上去,就听见江任杰提醒她:“落苏,别忘了买份肉末落苏。” 李安华没听明白,“你喝多了吧老江?什么落苏买落苏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江任杰吸了口烟,一脸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女儿叫落苏,名字是我取的,因为我爱吃茄子,在我们老家,茄子就叫落苏。” 江落苏回头剔了她爹一眼。 求你可别解释了吧,就这来意,是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取得有多随便? 沈沧行今早换了身行头,枪驳领西装,卡其色的,里面的衬衫特意松了一颗扣。他想了一下,昨天被那两个姑娘叫大叔,应该是怪他身上那件黑风衣太沉闷了,显老。 他建厂房的时候在厂区里建了个新中式四合院。一半自住,一半用来接待客户。他在姚城有好几套房产,可全都空在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住几乎全在公司里。 反正他回家也没个人,还不如厂里热闹。 他走到办公楼,电梯里碰到财务部的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跟他问好:“沈总早上好。” “早上好,”单独这一句沈沧行觉得寡淡了些,又补充道:“早饭吃过了吗?” 小姑娘脸颊通红,抿嘴摇头,一副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没有,我减肥。” 人家正等着沈沧行接下来那句温柔的人道关怀呢,比如,减肥也不能不吃早饭啊。 可沈沧行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哦,我有个中医朋友,他好像懂减肥,你需要我推荐给你吗?” “啊?”小姑娘梗了一会儿,脸更红了:“不用了,谢谢沈总,”说完,低着头钻出了电梯。 沈沧行在办公室坐了没一会儿,一份文件都没看完,技术部主管林澈就推门进来了,说想跟他汇报有关新产品投产的问题。 “图纸都出来了吗?”沈沧行问。 林澈低头,笨拙地解开手里的密封袋,把图纸拿出来递给沈沧行:“早就画好了。” “模具呢?找到合作的模具厂了吗?” 林澈挠了挠头,他自来卷,又戴着眼睛,万年不变的格子衫,看起来多少有点憨头憨脑的:“谈好了,之前一直合作的那家模具厂。” “你坐下说,”这个呆子,他不发话,他是不可能坐下的,“那是不是很快就能正常投产了?” 林澈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表情有些为难:“还不行。咱们的订单都满负荷排到年底了,现在再插新产品进来,生产计划就得乱了。而且,而且,”林澈有些难以启齿。 “你小子再给我哼唧,”沈沧行忍不了了,“有话说话。” 林澈还是比较习惯沈沧行凶他,“阿行哥,你知道的,我的强项是设计,不是实操。我怕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真正投入生产了,不一定吃得住。” 这个林澈说的是实话,他大学学的是产品设计,要论设计这一块,他绝对的有底气,可真正去了车间和那些模具车床打交道,他会,但不精。新产品投产是个严肃的事,他不想拿公司的利益去冒险。 沈沧行不以为然:“你担心的是不是多余了?咱们这么大厂子,车间里就没个技术过关的?” 林澈摇头:“你最清楚了,我们厂子里这帮技术员都快生锈了,多少年了,咱们来来去去那几样产品,他们学的手艺估计都还给师傅了。” 沈沧行觉得林澈说的有道理。这些年他一直没研发新产品,是因为他把市场越做越大,经销商遍布全国,要的几乎都是他们家最具代表性的那几样货,每天日以继日地赶都没办法满足供货量,他也就没什么精力研发新品了。 这次也是他去年到国外看了个展,发现了一款很不错的洗碗机。他回来琢磨了几个月,觉得能大幅度提高生活舒适度,市场前景相当不错,他才决定开始投入的。 “我大概猜到你的想法了,没问题,就这么办吧,你给我拟份名单出来,我筛选一下。” “好。” 林澈应声,正要走出办公室,沈沧行突然叫住了他:“那个,林澈,我问你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 “我,老吗?” 林澈:“” 第4章 较量 江落苏没去上班,罢工嘛,就得有个罢工的样子,老板没打电话来求她,她是不可能轻易回去的。 不过胡岩估计不太敢给她打电话,他理亏,怂点也正常。 她在家刷短视频刷得百无聊赖,太白一直追着她叫唤,估计是真被关烦了。谁养的狗像谁,她也不想关着它呀,谁让这家伙和她一样容易迷路呢。 她拗不过太白,给它套上了狗绳,决定带它出去钓鱼。正好,她搬来东阳后一直忙,到现在还没有摸清这里最适合钓鱼的地方在哪呢? 毕竟那有可能是她往后日子里除了家待得最多的地方,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去打探打探的。 她骑电动车把东阳绕了一圈,狗绳就套在自己手上。太白知道要出来玩,撒了欢地跑,她故意骑得很慢,让太白在她的手里干着急。 她还很得意,动不动朝太白吐吐舌头,挑衅它一下。 骑到了一条江边,岸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都是钓鱼的。江落苏下了车来看,刚好有位大爷拉起了一条鲫鱼,估计得有小半斤重,看的她心痒痒。 她想,就这儿吧。钓鱼讲求缘分,她一来就有鱼上钩,这是好兆头。 江落苏从车上把家伙什卸下来。鱼竿,鱼漂,饵料,折叠小马扎。抬眼寻了个空位儿,她拉着狗往前走了几步,在目标位置坐了下来。 隔壁坐着一大哥,身型高大,人却娇滴滴的,一大男人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又是防晒帽,又是墨镜的,搞得她这个女生像是个冒牌货。 沈沧行被这帽子捂得快透不过气了。这是他今天新增的装备,听说抗衰老最重要的是防晒,从昨天开始,他就决定以后出来钓鱼都要戴防晒帽了。 今天礼拜六,他每个礼拜六上午都会来江边钓鱼,除非下雨。 今天状态不好,坐了两个小时了,一条咬勾的都没有。不过他钓鱼只为了修身养性,收获如何,他向来是不在意的。 江落苏开好饵,放出鱼竿,把太白的狗绳捆在自己的脚踝上,抛出竿开始静坐。 五分钟不到,她拉起了第一条。是条鲤鱼,半斤的个头。 隔壁的大哥偏头朝她看了一眼,很快又把头转了回去。 运气好而已,沈沧行心想。 又过了不到五分钟,江落苏又提了一竿,这次是条鲫鱼,尾巴扑腾个不停,一看就很有劲儿。 沈沧行又偏头往那边看,心想,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不看倒还好,一看反而把江落苏看骄傲了,没办法,她就是这么一个容易翘尾巴的人。她也偏头,朝那张罩得严严实实的脸挑了挑下巴,看似在打招呼,却颇具挑衅意味。 可惜啊,她看不清这位大哥的脸。不过想来他此刻脸色也不会很好看。 沈沧行罩着墨镜,刚刚没仔细瞧,江落苏一偏头他算是看清了,这不就是昨天牛味馆里那个好奇他好不好自己那口的小姑娘吗? 东阳还真是小啊。 幸好他今天戴了防晒帽。 这下足足静了有半个小时,江落苏那边迟迟没有鱼咬勾。江落苏有些急了,刚刚才激起的胜负欲,挑衅的眼神也抛出去了,这也不能半路揭她短啊。 沈沧行吹了声口哨,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我就说嘛,都是运气。 这声哨音多半是在助纣为虐,本来一切都好好地,他哨音刚落,江落苏这边又提了一竿。 好家伙,竟然是条鲶鱼。 江落苏一高兴,从椅子上蹦跶得老高,解了鱼钩,把鱼举在半空中甩了甩,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哎哟,太重了,举得我手都酸了。” 沈沧行这辈子也没这么落败过。他跟这姑娘大概是八字不合,迄今为止不过见了两次面,哦对了,这一次面都还没见着呢,怎么她就能得到他那么多“人生之最”呢? 比如最尴尬,和最落败。 他害怕江落苏听不到,提着嗓门解释了一句:“我今天这饵不好,那什么,我问一下,你的鱼饵是什么牌子的?” 江落苏抿着嘴,她怕自己真的会笑出声来。这大哥还真挺会替自己找补。 “没牌子,小卖部五块钱一袋买的,”她同样扯着嗓门回他。 沈沧行还想说什么,全被梗在喉咙。想他堂堂一个企业老总,好歹也是东阳镇的“高岭之花”,怎么能被人这么羞辱呢? 他从马扎上起来,走到江落苏跟前:“钓鱼和赌博一样,手气很重要。下个礼拜六我还在这儿,你来吗?那天我们再比一场。” 江落苏不卑不亢地回答:“不一定,我的工作没有特定休息日,说不定下周六要上班的。” “哦,那可惜了,”沈沧行说:“你连赢的机会都不给我。” 江落苏不服气了:“就算我来了你也赢不了我。” “哦?何以见得?” 江落苏说:“你自己说的,钓鱼和赌博一样。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爸江湖人称赌神一代,赌博这技术,也是能遗传的。” 沈沧行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低着头笑,许久没有的放纵大笑。 这时,太白突然挡在了江落苏前面,一副十足警觉的样子。这是把沈沧行当成一个坏人了。 沈沧行垂眼看看那条对他横眉冷对的大白狗,“它好凶,像是要撕了我。” 江落苏蹲下身摸摸太白的头,刘海挡住她鹅蛋脸的半边。沈沧行总算在这张漂亮的脸蛋上看出了些许女孩子的温柔,虽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一条狗。 “太白,没事儿啊,这位大哥不是坏人,我们在聊天呢,”江落苏说完站起身来替太白解释:“太白平常不这样,它很温顺,我估计是因为你包得太严实,像个做贼的。” 沈沧行又笑了,摘掉墨镜,露出那双沉寂得透着孤独的眼睛,又把整个防晒帽从脑袋上卸了下来,朝江落苏伸出手:“你好,我叫沈沧行,我们昨天在牛味馆见过。” 忘不了。毕竟是被她在心里骂过脑子有问题的人。 不过能再见也是缘分,江落苏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她伸出手和沈沧行握了握:“你好,我叫江落苏。” “落苏?哪个落?哪个苏?” “坠落的落,苏醒的苏。” 沈沧行又念了一遍,直言道:“名字挺好听的,文邹邹的。” 江落苏谢天谢地,沈沧行不知道落苏就是茄子的方言,否则他怎么也不会夸这名字好听的。肉末落苏,油闷落苏,凉拌落苏,她被多少人嚼碎了又咽下,早没了全尸。 礼尚往来,人家夸了你,江落苏也得意思一句。她没什么文化,但刚好知道一句话:“沧海行舟,自由恣意,你的名字还要好。” 沈沧行很意外,没想到江落苏能这么准确的解读自己的名字。他死去的爷爷就是想他按照这个人生态度生活,好在他践行得还算不错。 聊得正对胃口,江落苏的电话响了。是胡岩打来的,语气火急火燎,像是发生了什么惊天的大事。 第5章 商业机密 “阿苏,你赶紧来厂里一趟,我有个大单子要跟你商量。” “你妈说了,让我别在你跟前晃悠,”江落苏呛他。 胡岩做小伏低:“祖宗,你就别赌气了,我跟你说要紧事儿呢,你赶紧回厂里,半个小时到啊。” 江落苏跟沈沧行匆忙告了别,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厂里去。她把胡岩这些年对她的帮助和迁就又过了一遍脑子,说服自己再委屈一次,就当是为了这九年来共患难的情谊。 太阳躲在云层里,臊白人似的只露出半边脸。沈沧行望着江落苏晃桶离开的背影,弯腰提起自己那根没沾一点腥味儿的鱼竿,掏出手机,随手转发了朋友圈某位老总的公众号鸡汤文:做人,保持平常心才能快乐。 办公室里有人,站在老板桌前跟胡岩掰扯什么。 江落苏走进去,一屁股跌进自己的座位,也不吭声,摇着转椅刷手机。 胡岩见她来了,顿时有点看见救命稻草的意思,尬笑着对那工人道:“那行,厂里的规矩都跟你讲明白了,我现在有点事要跟小江师傅聊,你先去干活吧。” 那工人五十来岁,身上的灰t恤都洗变了形,黑网鞋,黏糊糊一层油。他半腰围着条牛仔围裙,边都谢了,像吊着流苏,“老板,真支不了吗?”他走到门口,回头又殷切切地看胡岩。 胡岩咬着后牙槽笑,表面还要装得深明大义:“真不行,我开厂子九年了,从来没有预支工资的先例,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就坏了规矩。” 那人挠头,拖着灰溜溜的步子走了。 他刚一走,胡岩就站起来开窗,大概是憋久了,心里想的话也脱口而出:“这些外地人都不洗澡的吗?一股味儿。” 说完他就后悔了,余光偷瞄角落里的江落苏,果然,那张本来就已经零下的脸,这会更是冷得瘆人。 江落苏靠着椅背,阴阳怪气道:“是啊,外地人都不爱洗澡,我也不爱洗澡。” “你跟他们能一样吗?”胡岩说的是心里话,他从来没有把江落苏归类到他嫌弃的那类外地人里去,相反,巴着脸喜欢她都来不及,“我说的是那些不讲卫生的人,不单指外地人。” 江落苏懒得听他辩解,好像胡岩不嫌弃她她就应该感恩戴德似的。十八九岁那会儿,她也天真过几天,立志要凭一己之力洗刷胡岩对外地人的印象。哪怕是做朋友,她江落苏也是不愿意矮人一截的。可后来她渐渐明白了,有些偏见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没必要花心思去研究怎么把一个人的骨头磨平。 胡岩关了办公室的门,从靠墙的简易冰箱里拿了一瓶东方树叶,拧开瓶盖,笑眯眯地奉上:“气消了吗?” 江落苏没接,白他:“有事儿说事儿。” 胡岩吃瘪,也不觉得尴尬,饮料就搁在江落苏手边,“我回去骂过我妈,她保证下次再也不会烦你,也不会再给我介绍相亲。” “你相不相亲关我什么事?”江落苏烦的就是他这副德行,话说的够清楚了,他还要把关系搞得这么暧昧,“胡岩,我最后说一遍,我之所以今天还站在这里,一是因为我对山石有感情,二是因为,你给我的薪水确实够高,没有第三了。” 胡岩脸色发沉,但很快又笑得没脾气,“好,不说了,咱们聊工作。” 江落苏开了电脑主机,算是给了答复。 “你知道盛洋吗?”胡岩问她。 能不知道吗?前几天还因为口嗨被人教育了呢,“听说过,怎么了?” 胡岩拖来江落苏对面工位空着的转椅,挨着她坐,鬼祟中透着兴奋:“我有小道消息,盛洋公司有一批产品要外发出来,而且跟我们对口,做水箱的。” 山石的生产线被分割成两个部分,大的那部分用来承接中大型工厂的外发加工,小的那部分用来生产自己的主营产品,厨房水槽。从开料一直到成品,再打上客户指定的品牌商标,工序繁琐不说,贴牌多少有些见不得人。所以胡岩更倾向于接外发单,省心省力,钱也没少赚。最重要的是,还不用考虑货做出来该卖给谁。 江落苏泼冷水:“人家那么大公司,凭什么把单子给你做?”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胡岩开始卖弄:“咱们这一行,规模大小是挺重要,但不是至关重要,你知道至关重要的是什么吗?” 江落苏没搭理他,注意力都在电脑屏幕上。前两天刚完工的那张新图纸没在桌面,她得好好找找保存到哪儿了。 胡岩半天没等来搭腔的,只能自问自答:“至关重要的是技术和工艺。” “哦,所以呢?这些你都懂?”江落苏偏头瞧他,笑出几分讥讽。 胡岩耸了耸眉毛,“我不懂,但我有你啊。别说是这东阳了,就是走遍姚城,我也是有底气的。” 江落苏本来还想继续挖苦他两句的,但怎么办?胡岩又轻松拿捏了她的软肋。她浑身上下就这一点遗传了她老爹江任杰,爱听人戴高帽,特别是人家夸她技术牛逼,这类话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保真。 胡岩乘胜追击:“着急叫你回来,就是想问问你,这种三次拉伸的水箱,咱们接有没有难度?” “什么材料?”江落苏来了兴致。 “304不锈钢。” “那能有什么难度?”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你平时能不能花点时间研究研究工艺,别成天就想着接单。” “我研究那个干嘛,不是有你在吗?” “我要是走了呢?” 办公室突然静若寒蝉。 江落苏辞职的事一直是胡岩心里的一根刺,每次提起,他都是能拖则拖。比如这次的理由就是山石刚搬过来,还没站稳脚。他随口应付江落苏,说只要生产稳定了,马上就招人替换她的岗位。 “我学,现在开始努力学,你可得把我教会了才能走。” “做什么梦呢?我又不是卖给你了,”江落苏没好话,转而又想起个疑问:“话说,你这小道消息都是从哪听来的啊?”她就奇了怪了,怎么天底下赚钱的勾当都能被胡岩发现。 胡岩笑的一脸阴险:“此乃商业机密,不得随意泄漏。” 泄漏商业机密的本人,此刻正坐在沈沧行对面惴惴不安。 林澈一早醒来肠子都悔青了。他昨天为什么要答应胡岩的邀约? 他一个社恐患者,向来是不太愿意参加酒局的,奈何昨天那位多年没联系的高中同学,突然生发出了诸多惆怅,说步入“江湖”后才知道,当年纯真的同学情有多么珍贵。 林澈也觉出了不对劲,好像念高中那会,他跟胡岩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不光是跟胡岩,跟全班同学他都交流甚少,哪来的殷殷同学情?可对方在微信里说的太过情真意切,表情包甩了一沓,又是拥抱又是碰杯的,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糊里糊涂就去赴了约。 到了以后,胡岩更是把他当做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搂着肩膀一杯杯地灌他酒,他喝得全程懵逼,喝多了以后更懵逼,自己那点老底全交代了。 快分别的时候,胡岩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寄予厚望:“老同学,我厂子接下来就靠你照顾了。” 他现在晃晃脑袋,除了头疼,还能想起自己当时义愤填膺的傻缺样,“放心吧,我一定尽力。” “你抖什么?”沈沧行眯着眼打量林澈。 “没,没什么,我冷,衣服穿少了。” 沈沧行睨他,至于吗?冻得牙关都打颤了。他没多想,继续翻阅手里的名单。林澈随着他的动作越发紧张,突然从椅子上窜起来,提醒他:“阿行哥,你看最后一页。” 沈沧行慢慢抬起头,觉得林澈有些不正常。他也不明说,倒是想看看,这最后一页到底藏了什么玄机? 林澈没想沈沧行真照做了,更加沉不住气:“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 这份名单是林澈筛选出来符合洗碗机水箱外加工的工厂。沈沧行目光落在最后一行,眉头微皱,“山石卫浴?”他瞟一眼林澈:“这是哪家厂?我怎么没听说过?” 林澈语速飞快,一听就是提前排练过无数遍:“刚搬到咱们工业区,专门做水槽水箱的,设备齐全,厂里都是熟练工,生产管理也很标准。” 沈沧行的注意力从表格里跳出来,环起胳膊好整以暇地打量他:“怎么?老板是你亲戚?” “没有,不是,怎么可能?”林澈否认三连。 “哦,不是亲戚,”沈沧行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那是你熟人?” “不熟,”林澈挠挠头,“话都没说过几句。”他正骂自己呢,话都没说过几句,干嘛要傻乎乎揽下这活儿? 沈沧行算看明白了,这臭小子肯定又是被人摆了一道。他从小脑子缺根弦,对着电脑画画设计图还成,一到人情世故上,就像个二愣子。外面都知道他们俩是打小的情谊,总有那么些人利用他来走捷径,偏偏他被人耍了还浑然不知。好在自己够了解他的心性,否则站在一个老板的角度,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吃回扣了。 “想让我给你开绿灯吗?”沈沧行斜着唇角笑。 林澈竟然又惊又喜:“可以吗?” “你觉得呢?可以吗?” 林澈被他的表情吓得一哆嗦:“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沈沧行点头,“还没傻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第6章 捍卫工价 货车一大早轰轰个没完,扰人清梦。 江落苏起来上卫生间,听到江任杰房里的电视还在响,以为他又整晚没睡,推开门就要训人,她老爹卷着被子睡得正酣,呼噜打得跟电钻似的。 江落苏关了电视正要走,那呼噜声卡在一半突然停了。她吓一跳,以为她爹断气了,伸手在鼻尖探探,还真没呼出气来。她琢磨要不要打120,电钻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炸得她头皮发麻。 洗漱完进了厨房,昨晚该是轮到江任杰洗碗,这会儿水池里锅碗瓢盆原封不动还堆在那儿。 行,比懒是吧?她也不洗,看看谁能懒得过谁? 江落苏自己饿着,却惦记太白的早饭。走到狗窝一看,太白睡得比她爹还死,堪比圆寂。她一出门就是整天,江任杰连自己都不想照顾,别提狗了。她先把昨晚的剩饭剩菜拌匀倒进狗盆,然后才骑着电动车出门。 穿过樟树下的路牌。早春,这棵老樟树刚添了新绿,她抬手抓到一条枝丫,用力一碾,叶子是脆的,又有些黏,捏完嗅嗅手指,带着樟树的香味。 车子拐进工业区的马路,那一排全是早点铺子。江落苏一个也没进,就在路边的小摊上卷了个黑米饭团,包辣条和荷包蛋,酸豆角搁了两大勺。她等不及似的,先咬上一口满满的,才腾出手来拧油门。 到厂里快8点,车间里机器声嗡嗡,工人都来了,她向来卡点上班,是最晚的那一个。走到一楼车间遇见胡岩,皮鞋,小脚裤,卡其色的商务夹克,头发抓得一丝不苟,好大的老板派头。 胡岩这一点还是令她钦佩的,共事九年,他不管头天晚上应酬到多晚,第二天必定准时上班,比她这个打卡算考勤的员工还积极。 “阿苏,早上吃的什么?”胡岩追过来问她。 “饭团,”她态度敷衍。 办公室的门开着,另一位同事韦立冬已经来了,这会儿估计正在车间里装卸模具。江落苏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饭团咬得很大口,她想快点吃完,超过8点又得被人抓小辫子,说她上班时间吃早点,不遵守厂规厂纪。 胡岩把外套脱了,搭在他的老板椅上,条纹衬衫看起来清爽又精神,“我妈说了,早上吃糯米伤胃,你以后少吃点。” 江落苏兴致全无,呵呵冷笑两声,“帮我谢谢你妈啊。” 胡岩恨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在江落苏面前最不能提的就是他妈,这两个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现实生活中就是一矛一盾,谁也看不上谁,谁都想除了谁。 一大早找不痛快,他可真够蠢的。 江落苏去车间转了一圈,修好了两台机器,记下各组长汇报给她需要采购的生产物料,9点半接到胡岩的电话,通知她到办公室开临时会议。 开会的一共就三人,除了她和胡岩外,还有冲床组的主管韦立冬,也是胡岩的亲姨丈。 胡岩看上去很苦恼,说是河南那边新崛起了几家水槽工厂,市场报价比他低了五块不止,已经有不少老客户取消订单转而跟他们合作。 “我已经把利润压到底了,河南那边人工便宜,我始终拼不过他们。” 韦立冬就坐在江落苏对面,翘着二郎腿,长辈架子摆的很足:“现在生意是不好做,阿岩啊,有什么需要姨丈配合的,侬只管吱声。” 胡岩要的就是这效果,他瞥一眼江落苏,小心翼翼的,“我的意思是,冲床组头三道工序工价偏高了些,眼下的情况,我必须得降低成本。姨丈,要不这样吧,你通知下去,头三道工序工价各降五毛,帮我跟工人解释清楚原因。” 江落苏手摸着鼠标,啪嗒啪嗒点出脆响,她不说话,擎等着看这两位接下来的表演。 韦立冬把烟灰弹进桌上的八宝粥罐头,拍拍大腿站起来,“行,多大点事儿,姨丈保证给侬办妥。” 砰地一声,江落苏喝完水,把陶瓷杯重重搁在办公桌上。胡岩心口一提,看她的眼神飘忽其然,心虚的不要太明显。 可怜他堂堂一个老板,下调个工价这么小的事还得经过这位祖宗的意见。没办法,谁让自己没了她不行,不然他一纸通知下去就能执行的事,干嘛这么费劲,还要请他姨丈来陪他唱双簧。 “开会既然叫了我,我就有权发表意见。降工价我不同意。” 江落苏向来不藏着掖着,她不巴结老板,也不怵老板家这位姨丈。一方面是仗着自己抓着山石的技术命门,另一方面,反正她都是打算离职的人了,爽快一天是一天。 她瞧着胡岩,想从他这张义正言辞的脸上看出些许当年的影子,可她很失望,一丁点儿也没寻见。 多年前她刚来山石,胡岩也才从学校毕业,办厂子没多久。那时候她还是个青春灵动的小姑娘,撑着下巴巴巴地问胡岩:“你一个大学生,体面又赚钱的工作那么多,干嘛非要办厂?” 他记得胡岩拍了她的脑袋,眼神里盛着光:“办厂多好,办得好不仅自己能赚钱,手底下的工人也能跟着赚钱。” 现在呢? 这些年他自己倒是赚的盆满钵满,可早没了当初替工人打算的那份初心。 “阿苏,我也是没办法。就算降了那三道的工价,也是九牛一毛,剩下的三块五成本我还不知道去哪找补呢?”胡岩说出的话滴水不漏,只有他自己知道,降工价可以,偷工减料也可以,但唯独不能压缩他的利润。 韦立冬看向江落苏,脸上的嘲讽盖都盖不住,说出的话更是阴阳怪气:“小江,侬不当老板不晓得,阿岩生意有这么好做的呀?你也是老员工了,要体谅他呀,降工价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他早就看江落苏不顺眼了。全山石的员工,哪个不因为他老板姨丈的身份敬他三分,偏偏这个外地妹人五人六,做什么都要压他一头。这种时候,他不挑拨离间撒撒气,都对不起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 “都来体谅老板,那工人谁去体谅?你们两嘴一碰就降了单价,他们做一个产品出来才几毛钱?当初定价的时候都是我亲自计时定价,我没有偏颇他们,也没有帮着胡岩,我最知道这个工价的合理性。降下五毛,还有什么做头?不如让他们卷铺盖回家算球。” 江落苏皮肤白皙,此刻火气上来,两边脸颊涨得通红。她心里也是慌的,自己再嘚瑟也是个打工的,胡岩再迁就她高低也是个老板。可这些话她好赖得说给胡岩听,不然她怕自己哪天走了,胡岩会克扣工价上瘾。 胡岩料到江落苏会不高兴,但也没想到她会把话说的这么直白。当着他姨丈的面,他怎么着也得做做气势,“那你要我怎么办?价格高了,客户都取消订单,别说工人了,我们全体都得卷铺盖回家。” 江落苏抓抓脑袋,披肩的卷发被她挠得乱糟糟的,却有几分散漫的可爱,“别降工价了,我想想办法,把那三道工序省了。”他宁愿工人空出时间去做厂里的其他活计,也不想他们出一身力气,结果赚不着钱灰心。 胡岩变脸比翻书快,他知道江落苏的性格,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是已经想好了对策,“你打算怎么做?” 韦立冬原本都打算去车间了,现下又坐回了椅子上。他隐隐觉得不安,江落苏要做的事,估计会波及到他的利益。 “激光切割机买来到现在都闲着,我琢磨琢磨,把图纸弄好,那三道工序以后用激光来切割,直接省掉冲床,节约出来的成本可不止一块五。” 韦立冬心头一颤,他果然没猜错,江落苏是想用激光切割来代替冲床。可他是冲床组的主管,有冲床才有他这个主管的必要性。这要放在古代的官场,江落苏无疑是在削减他的权利。眼下是三道工序没错,以后保不齐就是十道,再以后就是全部,那他这个主管还干个屁啊?他在胡岩这混到退休的心愿岂不是要落空了? “那激光切割机一百来万,你才去江苏培训了五天,就有本事操作机器?你也不怕撞坏哪个零件,到时候亏损的还是阿岩喽。” 江落苏斜眼瞧他,眉头拧巴着,“我不行,难不成你行?” 胡岩渔翁得利,找准时机开口:“姨丈,让阿苏试试吧,我相信她的技术。” 第7章 不省心的老爹 五点准时下班。 江落苏走出车间,厂区里乌烟瘴气。胡岩请了个绿化公司来修剪草坪,这会儿车间的机器都关了,才听见这草坪修剪机哐哐哐叫个没完。江落苏吸一口气,呛一鼻子灰,更加心烦气躁。 她骑着电动车往家走,路过工业区的露天菜场,买了些茄子和瘦肉,又切了半只白斩鸡,绕在电瓶车把手上,慢悠悠开回家。风吹在脸颊,疲惫消散了不少。这时,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拿出来一看,有好几条微信提示。 解了锁,并没有看见谁发的消息,倒是新朋友那里出现好几个红点。有人正在没完没了加她好友,点进最新一条验证消息,映入眼帘的是几排大便表情包,后面配着文字解析:江任杰,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江落苏快被气死了。打从她用微信软件开始,这个大便的表情包她还一次没使用过,这回倒好,别人给她扔起大便来倒是毫不手软。 她老爹不干人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债主找上门对她来说也不算稀奇。她丝毫不慌张,跟她也没什么关系,手机揣进兜里,照样悠哉悠哉往家骑。 没骑几里路,对方似乎不到黄河心不死,又给她发了好几条好友验证。她忍不住好奇,这次那人配的是啥表情?果然没让他失望,大便没了,多了几排刀子,内容更正为:江任杰,再不还钱,我就去你家找你女儿,要她好看,刀子刀子刀子 这些混赌场的人别的本事没有,找人最在行。江落苏虽然不怕他们,但她好不容易租到这么好的房子,昨天傍晚还辛苦锄了院里的杂草,菜都没来得及种,她可不想又无端搬家。 她恨不得仰天长嚎,谁把江任杰从她身边弄走! 气冲冲回到家,开了门,家里只剩一只正闹脾气的狗子。远处传来铿锵有力的喇叭声,放的是凤凰传奇的歌。这个点,村口老年活动中心的广场舞大妈又开始活跃起来了。她爹江任杰的春心,就是被这音乐声给唤醒的。 路不远,江落苏懒得骑车,五分钟不到就走到了老年活动中心。一个翻新过的大院子,一半有学生在打球,另一半是广场舞大妈的地盘。江落苏叉腰站在原地,目光在乌泱泱的人头里找寻,果然,一眼就把她爹给挑了出来。 怨不着她视力好,怪只怪江任杰那身穿着实在是太骚包。花衬衫,牛仔裤,墨镜掀起来架在头顶,身姿摇曳间,怀中还搂着个体态丰腴的紧身裙阿姨。两人随着音乐旋转跳跃,时不时抬眼暗送秋波。江任杰的浓情蜜意都要飘到脑门上了,看得那阿姨羞答答地抿嘴笑,好一个春心荡漾。 她被人又是发大便又是发刀子的,江任杰倒好,搂着美人正跳交际舞呢。这谁能忍?反正她是不能忍。 江落苏走到江任杰背后,挤着嗓门咳嗽了两声,谁料江任杰太过投入,压根没有注意到她。她原本还想给江任杰留点面子的,这下可怨不着她了。 “跳着呢?”她踮起脚冲江任杰的后脑勺嚎一嗓子,音乐声太大了,声音小了根本听不见。 江任杰突然被打乱节奏,差点绊倒,转头正要骂娘,一看是江落苏,立马挤出盈盈笑脸,“哟,宝贝女儿下班啦?饭做好了?” 对面的阿姨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听来的是江任杰的女儿,哈哈笑了两声,挣开他的手就躲开了。江任杰眼神还勾在人家身上,“今天有事,明天还跟我跳啊。” “行了别看了,魂都被勾走了,”江落苏嫌弃地白他一眼,揪起他的衬衫袖子就走,“回家,我有事问你。” 江任杰拖着半死不活的步子跟在她后头。他干了什么事儿,心里门清。一看江落苏这个气性,他猜也能猜出个大概,肯定是哪个要债的电话又打她那儿了。 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江落苏憋着一口气不好撒。刚进家门,她就把手机解锁丢在江任杰面前,“这是谁?你借了人家多少钱?借去干嘛了?” 江任杰耸耸肩,拉了个塑料凳子坐下。这个时候他惯用的招式就是认怂,越怂越好。自己生的女儿他自己知道,硬碰硬只会自讨苦吃,软一点说不定还能寻一条“生路”。 “就是以前的同事。前段时间你不是去连云港培训嘛,我身上没钱,半夜发了胃病,捱不住了就找他借了1500去看病,”江任杰说着,手还要作势捂着胃。演戏就要演全套,他这女儿贼精贼精的,稍有不慎就能被她抓住把柄。 “是吗?”江落苏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又端着水走了回来。江任杰伸手去接,差点就被她的孝心感动得羞愧,没想江落苏仰头自己喝了个干净。 “胃病犯了是吧?”她抱胸眯眼,把江任杰看得无所遁形,“行,你把在医院看病的凭据拿出来,我不仅不怪你,医药费也给你报了。” 江任杰手撑着额头,实际是想挡住自己的脸,避免和江落苏直接对视,“我去的村里诊所,没票据。” “编,你还编?” 江任杰放弃负隅顽抗,脸也不要了,“1500块钱,上个月借的,打牌输了1000,另外500请朋友洗脚花了。不是,我说这王八蛋也挺不要脸的,我有钱的时候没少带他吃喝玩乐,他倒好,为了1500块钱就给你发刀子。别让我碰到他,碰到一次我他妈揍他一次。” 江落苏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可怜她命苦,听江任杰吹了26年的牛逼。他嚷嚷着要揍的人从这里能排到天安门,但是记忆里,从来都只有他自己因为欠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回来。揍人,看把他给吹的。 江落苏呼出一口气,恨铁不成钢,“我没钱替你还,你自己解决问题。还有,以后如果再随便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别人,我就连你一起拉黑,然后把你赶出去,让你流露街头当乞丐,说到做到。” 江任杰被他女儿训得跟孙子似的,这还不够,还要舔着脸巴结,生怕她一气之下把自己赶出去,那他输光了钱就真得喝西北风了。 “老爸知道了,老爸发誓,下次再也不玩牌了,”江任杰追在女儿后头:“苏苏,你晚上想吃什么,老爸给你做,肉末落苏好不好?” 江落苏转头瞪他。她合理怀疑,他爹正在言语报复,但她不想追究了,上一天班怪累的。 江任杰烦是烦了点,但从小到大,欠再多钱他也没想过抛弃自己。 不像她妈。 第8章 传闻中的盛洋老总 胡岩托朋友从内蒙古寄来一头羊,现杀好冰块保鲜,空运过来。他要带着这头羊去盛洋串串门,烟酒拎着毫无新意,这头羊来的恰到好处。 他一个人去没什么底气,怕遇上盛洋的老总,谈及技术性问题会露怯,思来想去,还是带上江落苏稳妥。 江落苏午睡刚醒,这会儿起床气还没散。胡岩来叫她,她一百个不耐烦,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对面站着的是发她薪水的老板,她怎么也没资格跟人家甩脸子。 一上车,胡岩就谨慎万分地提醒她:“阿苏,待会儿到了盛洋你可得好好说话,我大小是个老板,出门在外,也是要面子的。” 江落苏靠在后座刷手机,“怕我砸你排面啊?你干脆别带我出来呀。” 胡岩拿她没办法,人是他惯成这样的,他只能自己受着,“要是一般客户,我自己忽悠两句就行,干嘛还费劲吧啦带你出来,可今天要见的是盛洋的老总,那是一般人吗?” 江落苏瘪了瘪嘴,这才搬来东阳几天啊,这盛洋老总的名号就已经这么威风凛凛。陶皎那个女流氓觊觎他就算了,就连一向清高的胡岩都这么惧他,这人看样子还真不简单啊。 “老听你们说盛洋老总,哪路的神仙?”江落苏随口一问,心里也是真好奇。 红灯变绿,胡岩转动方向盘拐进另一条马路,还不忘给江落苏普及:“我佩服的人不多,这位盛洋的老总必须算一个。我听说他当年是东阳镇唯一一个考上复旦大学的,结果人家念了一半觉得没意思,学比尔盖茨跑出去创业。还别说,这一创还真创出名堂了。19岁就打通了南京的厨卫市场,20岁跑去北京,又包揽了两个建材城,后来陆续跑遍全国各地。反正他走到哪,姚城的厨卫产品就卖到哪。8年前他回来创办了盛洋,没几年功夫,盛洋就做成了东阳的龙头企业,我们这些后来者,还真得感谢他当年不辞辛苦,把姚城的厨卫制造推向全国。” 江落苏眼睛盯着手机,耳朵可一个字都没落下。她打小就慕强,听胡岩介绍一番,对这位盛洋公司的老总就更加好奇了。别管人是不是老汉,就算是,那也是有真本事的老汉。陶皎还好意思嫌弃人家老,这会儿江落苏发自内心觉得,陶皎多少有点配不上人家。 车子抵达盛洋门口。江落苏偶尔骑车也路过这里,匆匆一眼,已觉得盛洋公司气派非凡,这会儿真正站在人家门卫室门口,眼前宏大的门面,鳞次栉比的车间高楼,简直让她看得挪不开眼。 她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模样,倒是胡岩,熟络地跟门卫大哥打招呼。别管认不认识,上去就递一根烟,再用本地话聊两句家常。门卫大哥问他找谁?他说找你们老总,门卫大哥又问有预约吗?他哼哼唧唧半天,最后抬出另一个名字:“我和你们的林主管是多年的老同学,林澈主管您认识吧?” 大哥嘬一口烟,那销魂的表情不去拍王家卫的文艺片都可惜了,“认识,那是我们老板的小兄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胡岩听了多少有几分得意,证明自己这层关系找的够铁。他拿出手机给林澈打电话,语气逼真,情感饱满:“喂,老同学,你赶紧到门卫室来一趟,我朋友给我从内蒙寄了两头羊过来,刚好路过你们公司,我寻思让你也尝尝鲜。” 林澈正在工位画图,接到胡岩的电话,先是奇怪,然后逐渐心虚。一听说胡岩又专程给他送羊,他心虚得更厉害,“不,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挺贵的。”人家拜托的事没办成,他躲都来不及,哪还有脸吃他的羊? 胡岩铁了心要送,话说的自然动人肺腑,林澈拒绝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下楼。 五分钟后,三人在门卫室碰了面。林澈没想到胡岩身边还跟着个女孩,本来就社恐的他,一时间更是手足无措。他打小一见女孩儿就脸红结巴,见到漂亮女孩更甚。这会儿江落苏跟他握手,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我,没想到,你一个女孩子,竟然能,能做技术主管。” 江落苏坏嘛。她八百年没见过这种纯情腼腆的男人了,突然想要调戏一把,“我也没想到,林主管竟然这么帅。我以为咱们这行搞技术的,都是些糟老头子,哪能想到林主管年纪轻轻的,就在这么大的公司身居要职,实在是让我钦佩。” 林澈哪听过这么直白的夸赞,脸蛋瞬间红成了猴屁股,紧张之下,除了挠头什么都忘了。 胡岩浑身的心眼子,此刻“敌人”方寸大乱,正是他攻克的好时机:“哟,这泡沫箱子挺重的,林澈,我帮你抬进去吧?” “啊?哦,好。” 林澈糊里糊涂就领着两人进了盛洋,胡岩拉他套了一路的近乎。江落苏插不上话,一双眼睛四处瞟,把人家厂区的构造从里到外看了个遍。 归置好羊肉,胡岩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来都来了,老同学,要不你引荐一下,带我见见你们老总?” 林澈抱歉道:“真是不巧,沈总现在不在。” 沈总? 江落苏的注意力从厂房构造中跳出来,莫名其妙留意了这个姓氏。 她最近跟姓沈的还挺有缘的。上次在牛味馆和江边偶遇的那位好像也姓沈,名字还挺好听。 是叫,沈沧行? 不知道这个礼拜六,他还会不会去那儿钓鱼? 沈沧行刚下车就打了个喷嚏。他抬起头,天蓝云软,就连太阳都知情识趣。他想,这么好的天气,老头子应该不会再把他扫地出门了吧? 他上午接到邻居张婶的电话,说老头子昨天参加婚宴又喝多了,逮着酒桌上的茅台连开了三瓶,喝得人主家脸都抽抽了,把自己也喝进了医院,挂了好几瓶盐水才消停。 七里岙是山间平地,放眼望去一片青绿,种的是杨梅和竹子。沈沧行5岁来到这岙里,一待就是十多年。年少的时候拼命想要走出去,现在长大了想回来,人家却门都不让进。要不说人都犯贱呢。 他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提出大包小包的补品。别人买营养品只用考虑疗效,他还得考虑包装。玻璃瓶装的就不适合他,不经扔,一砸就坏。 沈沧行一身贵气,走到哪都气宇轩昂,一米八七的个头,走路带风。只有站在这扇门前,他弯着腰,勾起脑袋往里探,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寡妇。 屋里有了动静,小寡妇没有,一个背手驼背的老头走了出来。身上的秋衣秋裤洗得松松垮垮,头发乱如鸡窝,脸颊和嘴唇都是白的,一副酒精烧坏了脑子的德行。 李安华起来撒尿。他精打细算,这泡尿憋了三瓶茅台,价格不菲,怎么也不能便宜了马桶,所以打算到院子里浇灌那棵他心爱的栀子花树。 一出大门,看见道人高马大的黑影,他鼻子里哼出一声:“哟,又来作秀啦?” 沈沧行习惯了,也不恼,拎着东西进屋,搁在脱了漆的方桌上,“听说你又把自己喝进医院了?” 李安华晃晃悠悠走到院子,褪下裤子就撒,半分钟后进屋,觑一眼沈沧行,“把你那东西提走,我今天没力气扔,”说完拖着绵软的步子回了房。 沈沧行跟着进屋。他知道自己说了就是惹火,但不说他又忍不了:“少喝点酒行吗?你非要把自己喝死才痛快?” 李安华靠着床头,把断指的那只手搁在被面儿上,好像是故意给沈沧行看,“我一个孤寡老头,还残疾,死了不正好?省得碍了某些人的眼。” “您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嘎侬要我怎么说话?” 房间里静了数秒,只听见院里的老母鸡咯咯哒叫个没完,像是难产了。 沈沧行和床上的人大眼瞪小眼。仔细看来,自己这张脸还真和他有几分相似。他想起小时候,李安华牵着他去山里摘杨梅,路上遇到熟人,对方总会感叹一句“外甥多像舅”。 他再多的傲气也都放了下来:“搬去和我住吧,厂里和市区,随便你想住哪,只要你肯。” “不去,”李安华翻了个身,被子盖得通体严实,偏偏那打了补丁的半边屁股露在外面:“我是谁?有什么资格住侬沈老板的房子?” 沈沧行的目光被那蓝秋裤上的补丁吸引,心里的愧疚像蜜蜂涌出了窝。想他经商数年,怎么可能分辨不出这是“敌人”的迂回战术,可他就是忍不住。 当年他任意妄为,最大的目的就是想让舅舅过上好日子,可到了今天,钱有了,老头子却不给他孝敬的机会。 这种成功于他而言是有缺陷的。就好像你苦练神功数载,想要和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一决胜负,可那位高手却迟迟不肯迎战,而你始终都没办法求证,自己的神功究竟算不算练成了? 他谈再大的生意也没此刻的无力感,对待面前这个老人,他永远是亏欠的,“舅,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打算钻一辈子牛角尖吗?” 第9章 山石的女技术员 “我钻牛角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李安华就血气上涌,“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侬个小畜牲喂大,侬把我放在眼里过吗?” 沈沧行嘴唇开了一半,辩解的话还未出口,一块不知名的布料突然扑面而来,好死不死盖住了他的脑门,堵在他的口鼻上。他怔楞原地,隐约觉得这气味有点不对头,本能地嗅嗅,一股酸臭直冲天灵盖。 他扯开李安华估计有半个月没洗的裤子,嫌弃地搭在身后的椅背上,像个一米八七苦口婆心的老妈子:“跟您说了,衣服要经常换洗,那些破衣服以后别穿了,我给你买的那么多新的呢?怎么从没见你穿过?” 李安华主打的就是一个阴阳怪气:“不穿,你买的衣服,穿了怕折寿。” 沈沧行再好的脾气也炸毛,想骂人,却只敢悄默声地:“越老越顽固。” “你说什么?”李安华掀了被子下床,一蹦三尺高。别管面前这位已经是全东阳都要敬他三分的沈总,在他面前,那就是个鼻涕泡都擤不干净的臭小子,“你个小畜生敢骂我?” 沈沧行预感形势不妙,余光偷瞄门口,连连往后退。果然,李安华操起床头的东西就砸,什么烟灰缸,棉签盒,甚至还有啃了一半没吃完的烧饼。砸完还不解气,追到院门口时,看见靠在墙边的粪瓢,扛起就往他脑袋上抡,幸好他眼疾身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沈沧行节节败退。眼下这画面他十分熟悉,他一个月来这儿四回,有三回李安华会扛着粪瓢抡他,剩下那一回没抡的,要么是喝醉了下不来床,要么是粪瓢扔在菜地里忘了带回来。 算了,老头子现在正在气头上,他多说无益。转身要走,心里隐隐觉得遗漏了哪个环节。等他反应过来回头看,果然,李安华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走出了院门口,随地一甩,比扔垃圾还潇洒。 他就站在那儿静静观赏。等李安华一气呵成完成整套动作,进了屋,他又巴巴地折回去,把撒了一地的东西规整好,整整齐齐地搁在客厅门口,然后才返回车里。 沈沧行在七里岙尝尽世间冷暖,带着一肚子的挫败感回了盛洋。 他本来要直接去办公室的,可想起刚刚粪瓢飞过来的时候似乎蹭到了他的肩膀,他怕万一身上沾了什么不明物体,岂不是要被员工笑话死。于是他直奔四合院,打算先洗澡换身衣服。 刚出卫生间就接到了林澈的电话,说是有重要工作要跟他商讨。他头发吹了半干,对着镜子随便抓出一个发型,连发胶都没喷,就去了办公楼。 林澈一个小时前刚刚把胡岩和江落苏送出盛洋,他这会儿心情很不平静,急需有个人来分享自己的震惊。 他坐在沈沧行对面,用自己不太流利的口齿,把江落苏是如何一眼就准确说出洗碗机水箱的材料产地,又是如何分毫不差地说出每一道工序流程,然后是怎样的运筹帷幄,提出有办法把三次拉伸缩减成两次拉伸。这一系列让他瞠目结舌的技术把控,他桩桩件件地说给了沈沧行听。 沈沧行接触这一行久了,高手见了不少,觉得林澈多少有点大惊小怪:“搞技术如同登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你也不要有压力,等你到了五十来岁,说不定也会有这个水平。” 林澈眼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说道:“她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二十来岁?”沈沧行连茶都不品了,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你看错了吧,有些人长得天生显嫩呢。” 林澈再度否认,挠了挠头,脸颊逐渐泛上红晕,说话间还不忘咬一口嘴唇,连语气都变娇了:“我不可能看错。” 沈沧行觉得这小子脸红得很是诡异,一个技术员而已,水平再高超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含羞带臊的吧?瞧他这表情,扭扭捏捏,活像是个被调戏过的良家妇女。 “阿行哥,你绝对想不到,山石的这位技术主管,是个小姑娘。”林澈总算把憋了一天的诧异情绪表达了出来,果然,沈沧行的表情没让他失望。 “女,女的?”这下换沈沧行结巴了。 林澈点头如捣蒜:“我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可她确实是个女的,”他话说了一半,脸上再度浮现羞涩,低着头偷瞄沈沧行:“而且,而且长得还漂亮。” 沈沧行看他那样儿,合理怀疑这小子是被人家的皮囊俘获了,至于刚刚他所言的高超技术,说不定也是滤镜加持。 他这么想并非毫无道理。他办实业多年,和车间里的技术人员也打过不少交道,那些技术扎实的,基本都是50来岁有过多年生产经验的老油条。这行的工作环境比较艰苦,机器车床免不了藏污纳垢,接触的还都是又大又重的铁疙瘩,他实在想象不出,林澈口中那个长得挺漂亮的二十来岁小姑娘,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的?他猜测,或许她是跟林澈一样,大学学的产品设计,所以理论知识比较丰富,口条也好,刚好可以唬住林澈罢了。 可他是个生意人,谈话向来不会放过重点,“你刚刚说,她有办法把水箱的三次拉伸缩减成两次?” “看样子难度不大。”林澈如实回答。 沈沧行变脸如翻书,一把抢过自己刚为他倒的那杯四明山新茶:“别喝了,这茶挺贵的。” 他能不气吗?林澈带着技术部倒腾了小半年,才折腾出一个三次拉伸,人家来这儿仅看了一眼,就有办法能节约掉他五十多块的成本。这会儿给林澈喝这么好的茶,属实有些浪费了。 山石卫浴。沈沧行在心里偷偷记下了这个厂子,他想,不管林澈有没有夸大其词,为了这可能节约的五十块成本,他都应该抽空去探探。 有物流来装货,仓管大姐请假了,电话就打到了江落苏这儿。 她去车间找负责装卸货的黄麻子,绕一圈没见着人,隔壁一个工人指了指楼梯拐角的吸烟区,说黄麻子正躲在那儿抽烟。 江落苏插着兜,走路昂首挺胸,披肩卷发随着步子在头上扑扇,看起来霸气十足。她像她爹,骨子里带着点骚包特性,好在藏的够深。不过这种骚包气息一看到镜子就会泄露无疑,走了一半,还要对着消防栓上的透明玻璃摆个pose。 刚到楼梯口,江落苏就听到黄麻子在大爆国粹。 “鸡巴鸟人,仗着是老板的姨丈,以为老子怕他。他狂,我看他狂到什么什么时候,给老子逼急了,老子找人弄他鸡儿的。”说完啐一口唾沫,那声音仿佛是从喉管里沁出来的,愤怒可见一斑。 江落苏大概也听出了黄麻子口中的“鸡巴鸟人”是谁,她说不出这么脏的话,但心里有时也常这么想,所以乍一听来,还怪爽的。她探出脑袋问:“老黄,什么事儿啊,气成这样?” 她一女的,长得水灵清秀,此刻又端着一张笑眯眯的脸,黄麻子再大的火气也消散了些:“没的撒子大事。” 江落苏从口袋里摸出包红利群,递一根给黄麻子,和他并排坐在长椅上:“说说吧,怎么回事儿啊?” 其实她不抽烟,但混迹车间多年,想跟这帮糙汉子打好关系,烟这东西就是一个桥梁。有事了发一根,什么都好商量,没事了发一根,以后总有碰到事儿的时候。据说男人的社交大部分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黄麻子嘴里那根还燃着呢,照样接过她的烟,夹在耳朵上:“他妈的,上午我进车间的时候烟忘记熄了,倒鸡巴霉,让那个姓韦的碰到了,上来就要罚我两百,老子他妈干一天也就两百,艹。” 违规抽烟?这么听来韦立冬也没做错什么,他身为部门主管,有监督和处罚的职权。江落苏虽然烦他,但也不是挑拨离间那类的,“老黄,你也是老员工了,车间里严禁吸烟是胡总定下的规矩,罚你两百算好的了,要是我,我罚你个五八百的,让你长长记性。” 老黄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要耍官威我认了,但起码做到一视同仁啊。我他妈头一回他就盯着我不放,二组那个本地人,叫啥?顾诚明的,他妈的明目张胆地在车间里抽,我怎么就没见他龟儿子罚过他?怎么着?就凭着人家是本地的,我是外地的,我们外地人活该贱呗?” 江落苏用胳膊肘杵他:“你骂自己就行了,别带上我啊,”她拍拍黄麻子的肩膀站起身:“行了,这事儿我记下了,消消火,装货去吧。” 黄麻子一听江落苏这是要给他做主,铁汉也有柔情,瞬间委屈巴巴地望着她。江落苏看到那张长满麻子的脸露出要对她托付终身的表情,一手拍在额头上,直呼造孽。 第10章 砌一辈子墙 发的货是厨房水槽,单个包装,30件堆放一个地托板。要想把货物送到货车上,必须得用到叉车。黄麻子很同情江落苏,站在高栏货车上替她鸣不平:“小江师傅,你又得去看人脸色了。” 江落苏耸耸肩,一副无所吊谓的样子,实际心里烦躁得很。她方向感差到极点,开车一直是弱项,去年拿的驾驶证,科目二考了三回。教她的教练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肥头大耳的,收了她不少香烟和饮料,可练车的时候照样没对她嘴下留情,不光骂,气急了还拍她大腿,搞得她考个证出来右边大腿肿了半个月才好。 她连小汽车都开不好,叉车更是碰都不敢碰。全山石唯一会开叉车还办了叉车证的只有韦立冬一人。韦立冬全厂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她,但凡工作上需要他配合点什么,人家把架子都端成太上皇。江落苏年纪轻,气量大,总劝自己不跟小人计较,当下也只能挤挤笑脸,去车间寻这位“太上皇”了。 韦立冬这会儿正蹲在地上倒腾模具,也不是什么急活儿,啥时候都能干,但偏偏来找他的是江落苏,那这活儿可不比卫星发射还要紧了。 “开叉车啊?你要等会了,我这套模具得抓紧弄好,明天要排产的。” 江落苏做了个深呼吸,心里狂念大悲咒,语气还得客客气气的:“帮帮忙,要不先把货叉上去,人家物流车等着呢。” 韦立冬站起身,看她的眼神带着挑衅:“那没办法,我这模具也等着用。” “要不这样吧,你去开叉车,模具我来帮你修。” 韦立冬摘掉沾满油污的手套,随手扔在旁边的车床上,笑声阴阳怪气:“知道侬小江师傅本事高,前脚刚要替换我们冲床组的工序,这后脚又要来揽我的活儿。侬嘎结棍,嘎嘛叉车自己开好了呀?” 江落苏气笑了。 看把他给牛的,会开个叉车就跟会造原子弹一样。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韦立冬,转身就走,离开前还不忘回赠他一个蔑视。想凭着这点能耐就拿捏她,江落苏心想,别说门了,窗都没有! 不就是一辆叉车吗?想当年她刚入行的时候,把机器车床拆得粉身碎骨也都安回去了,这点事儿能难住她? 江落苏不蒸馒头争口气,撸起袖子就爬上了叉车。坐上去后才开始慌,这么多根档位,哪个是哪个她根本分不清。她后悔了,不该一时冲动爬上来,现在这会儿骑虎难下,站在不远处的韦立冬正用一脸看戏的表情等着她出糗呢。 她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算是吓死也不会下车。好在脑子转的够快,她打开某个短视频软件,输入关键词:叉车教学,然后用一分钟熟练了各个档位,信心十足,瞬间觉得自己是一个驾龄超五年的老司机。 松手刹,推动前进档,选择乌龟档,叉车在她的操作下稳步前进。可前方堆放货物的空间太过拥挤,要想把货叉出来,光前进还不行,得学会打弯和倒车。 江落苏一鼓作气,叉起一托货,转动万向轮,脑袋往后瞅,一脚油门下去,地动山摇。只听见身后轰地一声巨响,墙粉四溅,她整个人都懵了。 周围听到声响的员工都围了过来,就连黄麻子都跳下货车来查看情况。 “好家伙,小江师傅,墙都被你撞碎了。”黄麻子看着江落苏身后缺了一大块的墙面,连连惊呼。 韦立冬一路小跑过来。他原本是打算来看笑话的,可看见坐在驾驶位上的江落苏脸色煞白,吓得眼睛都发直了。认识这么多年了,这小娘逼天不怕地不怕,哪里见过她这副德行?这么想来,他良心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又害怕闹这么大动静被胡岩知道,心虚得很,扬着手让江落苏下车。 江落苏耳鸣了,不知道是吓的还是震的,根本听不见韦立冬说话。只糊里糊涂看见韦立冬给他挂了空档,抵住墙壁的车轮这才终于停止转动。 她下了车,明明心脏跳得跟擂鼓似的,还硬着头皮装出临危不乱的样子,冲着工人们道:“没事儿,不小心蹭到墙了而已。” 江落苏自己溜回了办公室,趴在办公桌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心惊肉跳后,她又羞又恼。气韦立冬借工作泄私愤,气自己不争气跌了大面子,还忧心那块被她撞毁的墙壁。今天胡岩出去跑业务了,明天等他回来,她该怎么厚着脸皮解释啊? 夜里,家里就一人一狗。太白睡了,江任杰也不知道在哪鬼混。江落苏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预感今晚的睡眠不会太好。 她从小有个习惯,但凡白天受了惊吓,晚上必做噩梦。小时候看一部僵尸片,晚上能被僵尸追一整夜,非得追到她放弃抵抗,主动送给僵尸吸血为止。 有风,窗外的银杏叶子沙沙作响,似乎有助眠功效。江落苏总算闭了眼,昏昏沉沉中,梦境果然找了上来。 她梦见自己会开叉车了,不光是会在地面上开,还学会了飞墙走壁。这会儿眼前的景象,自己已经开着叉车飞上了车间的天花板,还倍儿嘚瑟,朝底下的韦立冬抛出各种各样挑衅的眼神。突然,嗖地一声,油门和方向盘猛然失控,叉车载着她在车间里横冲直撞,不仅把天花板撞了个洞,还一路穿墙而过,把车间都给掀平了。 胡岩刚好从外面回来,发现出门时好好的厂子,眨眼间被江落苏拆毁。学着他妈邱凤彩那套,一屁股赖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我的厂子,我的心血,江落苏,你赔我厂子。” 江落苏自己干了亏心事,可怜巴巴地走过去,连安慰都不敢大声:“你别哭了,我赔,你说,要我怎么赔?” 胡岩用食指指她,怒目圆睁:“你给我坐在这儿砌墙,什么时候把这车间的墙砌好了,什么时候你才能离开山石。” 日升月落,春夏流转。画面中,江落苏的头发从黑变成了白,她坐在砖石堆里,手里拿着把砖刀,正在一丝不苟地修补墙面。黄麻子路过同情地问她:“小江师傅,还要砌多少年啊?” 她的声音都沧桑了,沙哑着回答他:“快了快了,再砌十八年就差不多了。” 这时,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江落苏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头发都湿透了。这梦也太阴毒了,砌一辈子墙,那比被僵尸咬死还要悲催。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掀开被子下床,看见江任杰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房间。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她走到江任杰房门口敲了敲门:“从明天开始宵禁,超过十二点就别回来了。” 江任杰本来想装睡的,但他女儿揪着他不放,又重复问他:“听到了吗?” 他只能乖乖回答:“听到了。”他几点回家,取决于牌局几点结束,管他的,先应下再说,明天的事谁又能保证得了呢? 江落苏去卫生间冲了把脸,回来后清醒异常。睡是睡不着了,可她也不想浪费时间用来胡思乱想。 她坐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决定继续琢磨她的激光切割图纸,抓紧把三道工序的事儿解决了,说不定还能在胡岩那儿将功补过。 这样,他总不好意思逼着自己砌一辈子墙了。 第11章 不做君子 次日。 胡岩一进车间就看到了那面秃噜的墙壁,抓来个工人打听,这才弄清事情的原委。 他知道这事儿因他姨丈而起。从私人情感出发,他当然心疼江落苏受了委屈,可从利益的角度看,他不想因为这么点小事去跟韦立冬闹不愉快。 影响亲戚关系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江落苏在他心里什么都好,但唯一的缺点是,她太站在工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了,这一点常常让他觉得难办。 韦立冬不一样,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他总能毫无原则地附和。从管理大局上看,他需要把这样一个人放在江落苏的对立面。这叫相互制衡。 江落苏上班迟到了半个小时,她拐去南门市场各买了一包水泥和腻子粉,打算利用午休时间,和泥调浆,把那撞破的墙面补上。 办公室里,胡岩和韦立冬都在,气氛有点诡异,三个人各有各的心虚,干脆谁也不提昨天那档子事儿。大家各忙各的,反而轻松。 没一会儿,韦立冬接了个电话去了车间,眼看着门关上,胡岩才开口问她:“昨天没伤着哪吧?” 江落苏说:“没。” 胡岩走过来,仔细端详她:“我看那墙撞得不轻,吓坏了吧?” 这事儿多少怪自己不争气,江落苏本来想就这么过去的,可胡岩非得上赶着来送温暖。她这人容易恃宠而骄,胡岩这一顿关怀,倒让她昨天的委屈像是丢进了热油里,煎炸烹煮,这会儿直接沸腾起来了。 “你说呢?那墙都晃了,”江落苏没撒娇,是在撒气:“想必你也知道了,昨天我是卑躬屈膝也请不动你姨丈,他官威大着呢。我拜托你,能不能跟他说说,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这样吃亏的可是厂子,不是我。” 胡岩双手撑着桌沿,明明是关切的语气,可说的全是替韦立冬开脱的话:“我问过他了,昨天那套模具确实急要,他本来是想让你等一会的,没想到你性子急,自己上了。” “所以还变成我的错了?”江落苏气笑了,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胡岩:“到底是模具急要,还是他故意刁难我,你心里当真没数吗?” 胡岩神色躲避,继续和稀泥:“你们两个是我最信任的人,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厂里考虑,这我都知道。他年纪大了,有时候脑子轴,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这套说辞江落苏早已烂熟于耳。多年来,她跟韦立冬在工作上有过不少摩擦,可胡岩从来不辩对错,也不给说法,左右谁也不愿意得罪。 算了。江落苏想,反正她干不了几个月就要走人了,爱谁谁。 今天是3月的最后一天,老规矩,下班前一个小时,全厂员工集合召开本月的总结会议。 以前在老厂区,四十来个人,会议室勉强能挤得下。现在搬来新厂区了,人员扩张到了90多人,厂区内没有能容纳这么多人的会议室。胡岩让江落苏在大群里发了条通知,会议照常开,让所有人到食堂集合。 江落苏有时候真是不得不佩服胡岩,不管是用人还是用场地,他都把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 胡岩大概不知道,这种会议无聊至极。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调论,估计现场没几个人听得进去。比如江落苏,这会儿胡岩在前面说的慷慨激昂,而她脑子里想的却是,下班后要去给太白买点杀虫的药,它这两天身上长虫了,情绪都丧了不少。 会议的最后一个环节,是由各主管对违反厂规的员工做通报批评。韦立冬念到黄麻子的大名时,江落苏回过头,在倒数第二排找到了那张怏怏不悦的脸。她想起了黄麻子的诉求,一视同仁。她觉得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于是在韦立冬念完以后,她从袋里掏出了一沓折叠的纸,在众人的注视下嚣张地抖落开,给韦立冬递了过去。 “韦主管,昨天有工人跟我反应,说看见二组的顾诚明多次在车间里吸烟,我刚开始还不信,他要真抽了,你能发现不了吗?”江落苏指了指手里打印好的监控照片,其中有一张韦立冬也在画面里:“所以我就去查了一下监控,这一查,还真没冤枉他。厂里的监控半个月覆盖一回,光这半个月我就发现了五次,你说,这都不考核,说不过去吧?” 韦立冬一时无言,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被气的,那双长满老茧的手都有些打颤。他没想到江落苏会突然掺合这事儿,更没料到她会把这种事儿闹到总结会议上来。 他剜了江落苏一眼,怀疑她是为了昨天的事故意报复。江落苏眼神丝毫不避让,反而笑得一脸坦荡。她从来就不是君子,应了黄麻子的诉求是一方面,她确实也带了点泄私愤的意思。她向来就这样,谁让她不痛快,她也得让谁不痛快。吃哑巴亏,就不是她江落苏的个性。 冲床二组的顾诚明坐在角落里,这会儿脸涨得通红,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后排的黄麻子,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连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交头接耳,跟左右前后的人控诉韦立冬的各项骚操作。 原来这事儿大家心里早有不满,因着顾诚明是本地人,还经常给韦立冬送点自家种的小菜,一天到晚跟在他后头抱大腿,老板姨丈长,老板姨丈短的,把韦立冬捧到云里雾里,自然给他开特权。厂规厂纪,胡岩看不见的地方,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韦立冬脸色乌青,毕竟一把年纪了,也是要面子的人,被这样公然鞭笞让他很难堪。 胡岩是这场乌龙的既得利益者,他要来那沓照片,看得仔细谨慎。看完还要递给韦立冬一个自己是被情势所逼的无奈眼神,实际心里偷着乐呢,今天这出下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姨丈今后有所收敛。不得不说,他这招相互制衡用的实在是妙。 于是会议结束前,胡岩愤怒通报:“冲床二组顾诚明,多次无视厂规,处以经济考核800元,主管韦立冬监管不力,并处经济考核300元,在当月工资内扣除。” 江落苏就那么坐着,漫不经心地举起了右手,搁在后脑勺,冲黄麻子做了个ok的手势。 心情大好。 下班前,江落苏溜到车间去看中午糊好的墙,干了一半,虽然颜色和本来有点出入,但不仔细看也不算明显。临走之前,她还伸手推了几把,确认墙体没松散,这才舒了一口气。到车棚骑上她的t90,驶出了山石厂区。 江任杰昨晚赢钱了,早上出发的时候叮嘱她别买菜,说晚饭他会搞定。这会儿江落苏骑在路上,已经开始对她的晚餐充满期待。 每次江任杰赢钱后都像暴发户附体,那叫一个骄奢淫逸。关于骄奢这一点,她这个做女儿的能跟在后面沾不少光,淫逸嘛,她也没亲眼目睹过,但以她老爹的性格,多半是不会冤枉了他。 穿过樟树下的路牌,没开几十米就到了家。她老远路就开始按喇叭,太白像条疯狗似的冲了出来,身上的白毛跑起来像巨浪,一股脑来到她的脚边,又是蹭又是舔。她嘚瑟坏了,这狗子真没算白处,比她爹会惦记人多了。 车子骑进院里,客厅的门开着,圆桌前坐着两个老头,一个是她那位至死是少年的老爹。别管这会儿是不是在吃饭,墨镜依旧架在脑门上,衬衫花哨得没眼看。对面坐着的那位江落苏觉得眼熟,想半天终于有了印象,那不就是江任杰在东阳的第一个知己吗? 话说,这怪老头怎么又来蹭饭了? 江落苏把钥匙扔在桌面上,趁机瞄了一眼两人的伙食。好家伙,只有两盘菜,一盘花生米,另一盘是榨菜丝,拆开的包装还搁在旁边呢。 这不是江任杰的待客之风啊。 还没等她表达疑惑,江任杰就先舔着脸开口:“苏苏,你去路口的快餐店打包几个好菜回来,钱算老爸借你的,等下次赢钱了我一定还你。” 不过一天时间,江任杰的钱包还真是瞬息万变啊。 “你自己的钱呢?”江落苏问他。 江任杰眯了一口小酒,咂一声嘴道:“下午手气不好,送了。” 江落苏转身就要回房,惦记了一路的大餐没了,还想让她倒贴。她爹那张嘴能把死人骗活,指望他借钱能还,还不如相信猪能爬树。 第12章 肉末落苏 她一向对江任杰的朋友没好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赌场上认识的就是酒桌上认识的。比如上次1500那位,吃喝玩乐有他在,结果发刀子发的比谁都狠。她理所当然把面前这位怪大爷归类成那群人。 李安华咳嗽了一声,状若不经意地提起:“老江啊,我带的那冬虫夏草侬要坚持吃,侬人太瘦啦,一看就没被好好照顾过,得补补才行。” 江任杰看着面前这位老兄长,就差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反手就给他斟了满满一杯吊烧,两只玻璃杯撞出清脆的声响:“李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哥,我就是你亲弟弟。以后弟弟的家,你想来随时来,弟弟这儿别的好东西没有,吊烧管够。” 江任杰交了一辈子的朋友,陪他吃喝玩乐,洗脚搓背的数不胜数,但这是第一个上门给他带虫草的。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重视过。那可是虫草啊,他只在广告里见过的玩意儿。 李安华喝糯米吊烧一口一杯,好不惬意。这虫草在江任杰眼里是金贵无比的东西,在他眼里屁都不是。那白眼狼一个月来四次,次次都买,他那柜橱里现在还堆着七八盒呢。 他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更不信吃了这玩意儿就能养生延命。人能活几年是阎王定好的,寻思着怎么长寿,还不如活着的时候多做两件快活事儿,比如喝这糯米吊烧。 还别说,江任杰人不怎么样,酿的酒真是一流。 江落苏被这两人的谈话吸引,凑着脑袋过来问:“虫草呢,让我长长眼呗。” 她才不相信这老头会送真虫草给江任杰,肯定是哪个小卖部花几十块买的假货,拿来充门面的。这种事儿以前江任杰也老干,不过他没那么高级,想不到买假虫草,他都是买假的“脑百金”。 江任杰折回自己的房间,还真提了一个礼盒出来,外壳很厚重,金黄色的包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个透明的罐子,虫草就那样围成圈摆在里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江落苏也是头一回近距离看虫草,她心想,现在假货做的还真讲究。 她没打算去买菜,跑到院里和太白玩儿。江任杰情绪高涨,这会儿有没有菜对他来说无甚区别。他酒劲正酣,望着面前李安华断指的那只手,关切地问道:“李哥,认识这么久了,一直没问你,你那左手的手指是怎么断的?” 江落苏正哄着太白涂杀虫药,闻声顺着李安华的方向望过去,这才发现,这怪老头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竟然都只有小半截。 她猜测李安华应该和自己一样是搞生产的。她们这行最要担心的就是手,接触的都是重大型器械,一不小心砸一下,必定是骨肉分离。看那老头伤口的切面,很像是被重物砸断的。 她擎等着李安华的答案证实自己的猜测,谁料那老头痛饮一杯,阴阳怪气道:“快别提了,当年去一个朋友家喝酒,也没个菜,我急了,就把这俩指头啃了下酒了。” 噗—— 江任杰一口酒来不及咽下去,喷了李安华一脸。 江落苏转头和李安华对视,觉得这老头还怪有意思的,脸皮厚得和她能有一拼,说话还爱藏刀子,也不掖着自己的脾气和想法。倒是不虚伪。 她站起来,挪了把塑料凳子在圆桌前坐下,问李安华:“您原来是在工厂里上班的吧?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工种是小冲床?” 李安华翘着二郎腿,从桌上拿了根烟慢条斯理地点上,吸一口后透过烟雾打量江落苏:“对,但也不全对。” “哪里不对?”江落苏不服。 李安华说:“小冲床,大冲床,油压机,折弯机,氩弧焊,激光焊,抛光打磨,只要侬能说的出口的,就没有我不会的。” 江落苏瘪瘪嘴。果然是能和江任杰做朋友的人,吹的一嘴好牛逼。 “不信?”这丫头片子的眼神让李安华很不爽:“这些我不光会,而且精,整个东阳侬可以去打听打听,论技术,谁敢不服我李断指。” 江落苏应该要当个笑话来听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怪老头的眼神太强悍了,那种强悍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底气。还有他这副不修边幅,说话动作都透着无所吊谓的状态,电影里的隐世高手不都这样儿吗? 所以她又想,这事说不定还真有那么几分可信度。 江任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李哥,那不是巧了吗?我女儿也是搞技术的。这丫头古怪的狠,17岁我带她进厂,别的小姑娘都上流水线干包装,她不肯,非得去车间里学模具车床。现在在一家厂子当技术主管,老板可看重她了。” “噢?”李安华还真没看出来,这么一个清秀的小丫头,竟然还是个技术员:“你在哪家厂啊?这东阳的厂子我都熟。” 江落苏回答:“新搬来的小厂,说了您肯定不知道。”别管李安华有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牛逼,但总归是个同行,还伤了手,就冲着这一点,她确实应该去整两个小菜。更别提还有那一整盒真假难辨的冬虫夏草了。 “上次忘了问,您吃辣吗?” 李安华对江落苏的态度很是满意,他也一点都不客套,像是在餐馆里点菜:“来个洋葱爆大肠,再来个白切鸡,搞个烤芋艿,再搞个水豆,然后再来个肉末” “肉末落苏,”江任杰接腔道。 “对个,”李安华点点头:“是叫肉末落苏,上回吃了,味道好得很。” 江落苏咬着后槽牙笑,一把抓过桌上的车钥匙,给太白打了个手势,太白蹭地一下蹦到她的腿边,一人一狗就这么驶出了小院儿。 等江落苏回来,两老头已经喝得双眼迷离。李安华有没有喝多她不确定,但她爹江任杰明显已经喝飘了,这会儿正抹着眼泪回忆自己的初恋呢。 “大年三十晚上,她背着爹妈跑出来跟我约会,我们在村口那棵老桑树下面,我嘴儿了她一口。那时候我想啊,这辈子非她不娶。” 李安华脸上的嫌弃都快掉进酒里了,他是真对江任杰的恋爱史没什么兴趣,可见对方此刻正上头,想想还是敷衍道:“那后来呢?” 江任杰缓缓抬头,凝视着天花板,自动带入相爱而不能相守的苦情角色,搜刮出他肚子里仅剩的那点墨水,念了一首酸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哟,婚没结成?” “结个锤子,”江任杰人坐着,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抱住膝盖的样子很像个衰神:“他家嫌我穷,再加上我当时名声不太好,爱打点小牌嘛,他爸妈就把她嫁给别人了。后来我认识了苏苏她妈,人家嫌我不争气,跟一野男人跑了,他妈的,连女儿都不要了。” 江落苏心大,但多少年过去了,每次听到这事儿,心口还是会拧巴一下。其实她不恨她妈,跟着江任杰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确实够折磨的。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自由,她也庆幸,自己没有变成那个捆绑住别人幸福的人。 只是吧,没妈的孩子确实挺可怜的,再加上有个不靠谱的爸,那就可怜到家了。她那点童年回忆如今都不敢仔细琢磨,估计连小白菜听了都得哭唧唧地来一句,还是你惨。 她把打包好的菜一盒盒摆在桌面上,又拿了一盒饭出来,挪个凳子坐下,一言不发开始干饭。 两老头只当她是空气,一杯接一杯,依旧互诉衷肠。 “李哥,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家里人,你不是本地人嘛,孩子是不是也开了厂子?” 李安华低着头,用那只缺了两指的手轻轻一碾,花生米的红衣便在他指腹间褪去,他一口气吹了个干净,“我一老光棍,没家人,更没孩子。” “没孩子?”江任杰刹那间替他担忧起了晚年生活:“那以后岂不是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李安华冷笑一声,好死不死还要瞥一眼旁边吃得正爽快的江落苏:“孩子就一定靠得住?我看不一定吧。” 江落苏把脸从碗里抬起来,腮帮子滚圆,口齿不清地表达她的愤怒:“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哟呵,你个小娘比活得还挺明白?”他拿江任杰的酒杯过来,递给江落苏:“来一杯?” 江落苏自顾自吃菜:“我不会喝酒。” 李安华说:“那去买瓶鸭子汁过来,鸭子汁。” 第13章 我只做精品 沈沧行昨天收到通知,整个东阳工业区电路检修,今天全区放假一天。 他6点半准时起床,围着江边跑了半个小时步,回来打电话给林澈,邀他去钓鱼,结果被这小子拒了。 林澈说答应了他妈,今天陪她去庙里参加法会。他妈是个资深佛教信徒,开了家素面馆,还从小带动全家人吃素。林澈耳濡目染,多少沾了点佛缘,7岁前都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 直到有一年暑假,林澈来到七里岙的外婆家,遇见了沈沧行。沈沧行带着他上山爬树,下海摸鱼。有一回抓到一只野鸡,沈沧行将其剥皮洗净,架在木柴堆上就地烤了。 小林澈一副世界观崩塌的可怜模样,一边哭一边控诉他:“你是坏人,你吃鸡。” 多新鲜啊。沈沧行在七里岙野了几年了,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小弟弟。他也就比林澈大了三岁,一个10岁的小男孩哪会安慰人:“谁告诉你吃鸡的就是坏人了?这鸡香着呢,你尝尝?” 林澈嘴巴闭得死紧:“不吃,我妈说了,不能杀生,不能吃肉。” 爱吃不吃。沈沧行自己还是个小馋猫,这会儿闻着手上滋滋冒油的肉,撒一把盐,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 他就不信有人能抵得住这烤鸡的香味儿,于是拿起烤棍就坐到了林澈对面,当着他的面一块一块撕下来,细嚼慢咽地吃。 林澈这会不光闭嘴了,连眼睛都闭上了。可貌似这种抵抗没什么作用,那香味沁入他的鼻腔,他嘴里的唾液越来越满,很快就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他先睁开一只眼,偷瞄沈沧行,见沈沧行不理他,他又睁开另一只眼,故意往沈沧行跟前凑,沈沧行依旧不理他。 他急了,揪了揪沈沧行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阿行哥,吃鸡真的不是坏人吗?” 沈沧行看他,正儿八经道:“你知道济公吗?” “嗯,当然知道,”小林撤拼命点头:“妈妈说,济公是活佛。” “那济公吃不吃鸡?” “吃。” “那不就得了。” 江落苏清早起来头晕脑胀。 陶皎那妖精昨晚三更半夜潜入她家,拉着她吐了两个小时的苦水,称自己最近爱情事业双失意,已然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江落苏还没组织好安慰她的语言,那女人已经从失恋的阴影里狂奔出来了,捧着手机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模样那叫一个矫揉造作,看得江落苏鸡皮疙瘩垮一地。 陶皎赖床不起,隔壁的江任杰和周公也才刚碰头,她一个都叫不醒,只能牵着太白自己出去觅食。 东阳的早晨难得这么安静,全区停电,一路都没听到机器噪音,这要不是睁着眼,江落苏真得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 路口的樟树仍旧枝繁叶茂,几个早起锻炼的大爷大妈正在树底下闲侃。江落苏吹着口哨,脚下生风。她突然想起了上次那家牛味馆,扯着狗绳跑起来:“太白,快点,前方有肉。” 太白的注意力本来还在路边的各种不明物上,一听有肉,瞬间精神抖擞,甩甩脑门,跑得飞起,江落苏全程被它吊着走,拉都拉不住。 “老板,来份牛骨头粉丝。” 七点,正是吃早饭的高峰期,牛味馆乌泱泱全是人,江落苏抬头,一眼就在腾腾热气里看见了最后排的沈沧行。 这人气质本来就扎眼,冷不丁坐那儿吃面,要单看他一人,江落苏甚至怀疑这牛味馆不是她消费得起的地方。 沈沧行边吃面边刷论坛,压根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江落苏用指节敲他的桌面,他抬起头,看到那张笑容飒爽的清秀面庞。 “我可以坐这儿吗?”江落苏瞥一圈周围,发现全都人满为患,只有沈沧行这桌空着,估摸着是他的穿着打扮不易让人接近。 沈沧行点头,看上去有点酷:“随意。” 两人闷着头吃面,谁也不搭理谁。江落苏不是能闲聊的个性,更何况是和这种有点熟,但还没熟透的人,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展开话题。 沈沧行眼睛盯着屏幕,心里却在暗自庆幸,多亏他今天点的是一份牛杂面,不用当着人小姑娘的面龇牙咧嘴地啃骨头,形象算是暂且保住了。 还别说,自从他知道自己是这东阳的“高岭之花”以后,对个人形象的关注程度直线飙升,现如今连吃碗面他都放不开手脚了。 当朵花儿还挺累人。 沈沧行演完一集丰富的内心戏,抬头,发现对面的江落苏压根没把他当回事,袖子撸到了肘弯,对着一块骨头啃得腥风血雨。他盯了半天,嘴角忍不住上扬,觉得这场面好生有趣。 “你笑什么?”江落苏把骨头扔给地上的太白,抽了张纸巾擦嘴。 “你胃口挺好的,”沈沧行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对女生来说多少有些不礼貌,刚要解释,却被江落苏打断。 “大口吃肉大口干饭,这是对生活的基本尊重。人每天拼了命的赚钱,不就是为了吃香的喝辣的吗?” 沈沧行点头表示赞同。俩人又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沈沧行只说他在东阳开了家小厂,江落苏一点都不意外,说看他的穿着打扮早就猜到他是个老板。而后,沈沧行问及江落苏的工作。 “我在一家厂子做师傅。”师傅是姚城当地人对技术员的称呼,江落苏一听沈沧行自己开厂,必定是行内人,想他应该听得懂。 沈沧行心里诧异得不行,面上仍旧保持着他该死的端庄:“看不出来,你一个女孩子,竟然能搞技术。” “女孩子怎么了?别瞧不起我们呀。不管什么行业,不论男女,只凭本事,你说对吗?” 她这副底气十足的样子,还真说服了沈沧行。他觉得自己确实该推翻之前对这一行固有的看法,时代变了,女技术员似乎早不再稀奇? 之前林澈口中出神入化的那位不也是个女的吗?年龄也就二十来岁,估计跟眼前这位差不多大。 气氛短暂地沉默。直到江落苏突然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也是当老板的,我最近有几个疑惑,你能不能帮我解答一下?” 沈沧行看着江落苏那张写满求知欲的脸,理了理身上的风衣,连背都挺直了:“你问。” “如果有一天,你的客户要求你把产品价格再下浮五块钱,否则他就放弃合作,转而去找你的竞争对手,可目前的价格已经是你的最低利润了,你会怎么做?”她似乎觉得这么问不够准确,又强调了一句:“你会选择降低工价来压缩成本吗?” 江落苏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沈沧行如果答是,那证明这天底下大部分的老板最终都将走向利己主义的道路,这会让她恐惧后面的路。可如果沈沧行答了否,或者给出一套更万全的方案,那又会让她觉得,自己这九年的心血放在胡岩身上,还真是错付了。 “不会,”沈沧行答得很干脆,好像说起这个话题,他那双眼睛就不再沉寂了,“我有自信,就算我比对方贵了五块,依然会是客户坚定不移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质量。我对我厂里出去的每一个产品都有信心,”沈沧行定睛看着面前的人,像是确定她一定能懂:“我只做精品。” 不对呀,以江落苏的性格,听到这样一段话应该要讽刺一句“你他妈不吹牛会死呀”?可她没有,而且莫名觉得十分可信。 近墨者黑,她大概是被陶皎传染了,以脸定人品,说难听了就是颜控呗。 “那我再问你,假如厂里你最信任的两位员工,关系经年不和,甚至已经严重影响到工作了,那么你会怎么处理?” 沈沧行甚至未思考:“为什么不和?先听他们的诉求,对对方不满意的点又在哪?能和平解决最好,不能解决,那我只能忍痛割爱,开掉一个。信任这东西,从老板的角度是因能力进而生出的情感,它一定是有多有少的,我会选择放弃少的那位,用其他的方式补偿他。而且,我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光。” 江落苏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她觉得沈沧行说得对,信任这东西放在两个人身上是不可能有天平的。人都是情感动物,选择更偏爱的那个是本能,而作为老板,择优更是本能。开除另外一个,一方面杀鸡儆猴,警示其他员工,不要把内斗带到工作中。另一方面,没被开除的那个,基本下半辈子就对这老板死心塌地了。 可胡岩就不这么想,他采取的永远是粉饰太平那一招儿。渐渐地,江落苏心也冷了,虽然这么说有点矫情,但她离职多少和这一点有些关联。 沈沧行先吃完面,他还挺好奇,这姑娘哪来这么些奇怪的问题?更想知道,她的角色处在信任天平的哪一端?但他的素养告诉他,打听别人太多隐私不太好。 他起身跟江落苏告别,走到门口扫码付款,付了二人份的,探头到窗口跟老板娘招呼一声,便走出了牛味馆。 江落苏还沉浸在刚刚的那番谈话里。她从学校辍学以后就进了山石,这辈子只跟过一个老板,现下她有了一个滑稽的目标,将来她要是也能办厂子,她想当的,一定是沈沧行这样的老板。 第14章 合力行善 姚城气温骤升,春天,却热得反常,家里的壁砖上都沁出一层水。看这情况,估计会迎来一场暴雨。 果不其然,江落苏睁开眼就听见雨声,像倒豆子。 胸口莫名一阵烦躁。她们这些骑电动车的最烦下雨,戴头盔看不清路,不戴头盔更看不清路。稍微骑快点,那雨点子打在脸上跟刀刮似的。这还不算惨,最怕的是和某些嚣张的轿车车主并行,人家从你身边飞速驶过,你分分钟从人类退化成泥猴儿,想骂人都看不到车牌号,别提有多憋屈了。 电饭煲里昨晚就煲了粥,江落苏连早点都没心情吃,穿上雨衣就驶出了家门。雨太大,路上也只敢慢悠悠地骑。拐出村口有一条马路,马路旁边连着本地人的菜地,绿油油一片,在雨里冒着雾气。 江落苏注意力高度集中,突然视线里出现一团黑影。他越往前那团黑影越清晰,骑过去才知道,那是个躺在地上求救的老大爷。 江落苏就奇怪了,刚刚她前面开过去至少不下十辆电动车,这马路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轿车,难道就她一个人长了眼睛,看到这位老大爷躺在地上?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那些人大概不是没看见,而是假装没看见,毕竟这年头扶人也是需要勇气的。 可她生来最不缺的就是勇气。既然看见了,就没法袖手旁观,她得帮。 江落苏把车子靠边停下,那大爷估计喊得挺久,嗓子都有些哑了,见她下车,激动得手颤个不停:“小姑娘,帮帮忙,我腿摔了。” 情况紧急,江落苏的雨衣还套在电动车把手上,大雨浇灌,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她低头查看大爷周围的情况,发现连接马路的那块泥坝缺了一块,很明显是被踩塌的。猜测大爷应该是早起来菜地里干活,突逢暴雨,着急回家结果踩空了,这才摔了跤。 “爷爷,您除了腿,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江落苏不鲁莽。这一点她必须确认好,大爷是胸口朝下趴在地上的,万一肋骨或者其他地方骨折,她随意挪动怕是会造成二次伤害。 大爷估计是疼的,带着哭腔:“没有,只有腿。我冷得厉害,小姑娘,麻烦侬先把我扶起来吧。” 江落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找准合适的位置,弯下腰想把大爷给抱起来。可大爷年纪再大也是个男人,个头高,身子骨也不轻,江落苏使尽浑身力气也提溜不起来他,“爷爷,您等我会儿,我去找人帮忙。” 她只能去拦截后方的车辆,而且目标精准,只拦身强体壮的男性。可拦了好几辆,人家都一副为难的样子,就是不肯下车帮忙。江落苏只能放弃电动车,去马路上冲那些小汽车摇手,摇了半天,压根没人搭理她。就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停靠在了路边。 伞比人先露面。江落苏的角度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他身段很高,腿长而直,衣角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直到那人走近她,把她头顶的雨遮了去,她才抬起头看到那张有些熟悉的脸。 “下这么大的雨,你站马路上干嘛?”沈沧行问她。 江落苏顾不上寒暄,只指了指身后:“帮帮忙行吗?这里有位爷爷摔跤了,我扶不动他。” 沈沧行走近一看,老人躺在地上可怜又狼狈,身体冻得直哆嗦。按理说他该二话不说冲上去扶人的,可在做这些之前,他需要一点保障。主要是,他很忙,没时间解决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 “介意我录个视频吗?”沈沧行问得很坦荡。 “啊?”江落苏愣了几秒,随后才反应过来,沈沧行这是在杜绝某些不必要的隐患。冷静下来想想,自己刚刚确实太着急了,相比沈沧行,她做事勇气有余,稳重不足。 “当然可以。” 沈沧行把伞交给江落苏,先询问江落苏是否已经打过120?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拿出手机拍视频。视频里录入了大爷亲口说的话,没有人撞他,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一切就绪后,沈沧行才去扶人。 男人在力量上果然有压倒性的优势,江落苏甚至都没使劲,沈沧行轻松就把大爷抱了起来。大爷站不住,只能让他席地而坐,也总好过趴着。 江落苏手上的伞一时间不知道该打在谁的头顶,最后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还是选择了沈沧行。大爷反正都已经淋湿了,现在打伞意义不大,另外不知道为啥,她总觉得沈沧行这样的人不应该淋雨,他就应该体面,干净,那才符合他的人设。 沈沧行频繁看表,他今早约了山石的胡总,要去对方厂里看看生产线,主要见见林澈口中那位惊为天人的女技术员。没想会在路上看见拦车的江落苏,原本以为只是顺路带她一程,现在却是与她合力做了一件好事。 他又发现了江落苏的一个优点,善良。这个优点在当今社会已然变成了稀有品质,他觉得有必要鼓励鼓励年轻人:“心眼儿挺好,就是以后做事得考虑更周全些。” 江落苏知错就认,更何况面前这个人在她心里还保留着前几天那番言论的光辉形象,“我确实鲁莽了点,谢谢你啊,要不是你,大爷估计得冻出个好歹。” 沈沧行听她说话下巴都打颤,别说大爷了,她自己估计也够呛。于是折回车里,再下车时,手里又多了把伞,胳膊还搭着条毯子。他把伞递给大爷,替他把毯子围上,然后又把外套脱了,递给江落苏:“不嫌弃的话先穿上,这个天气容易感冒。” 江落苏道了声谢,她确实够冷的,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很快就把自己塞进了衣服里。她料到沈沧行的衣服会很大,可没想到大得这么邪门,穿她身上像个唱戏的。 身后的大爷打了声喷嚏,江落苏很同情他,可沈沧行不主动,她不会开口提出要让大爷上车。人家愿意帮忙已经够厚道了,要求太多了就成道德绑架了。再说了,谁知道这大爷身体是个什么情况,万一一会儿上车出了啥问题,她不就把沈沧行给害惨了。沈沧行说的对,做事得考虑周全。 “那个,我还有事儿,可能得先走一步,你看”沈沧行确实赶时间。 “你有事先走好了,我在这儿陪他等救护车。” 沈沧行告别后上了车,很快就驶离了江落苏的视线。留江落苏在雨里发了会儿呆,低头间,她似乎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等她意识过来,琢磨起了身上这件外套。 该说不说,这香水还挺好闻的。 江落苏回家换了身衣服,主要是把沈沧行的外套放好,这货看上去挺贵的,淋坏了她那点工资都不够赔。到厂里整整迟到了半个小时,她连办公室都懒得去,干脆直奔激光切割机那儿,开始今天的工作。 冲床的头三道替换工序她总算琢磨好了,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试样。这台激光切割机买来没用过几回,也就厂家来安装的时候,安装师傅教了她一些大概的操作方法,其余的,都是她这两天看视频课程,现学现卖倒腾明白的。 插上u盘,导入画好的图纸,接着设置系统参数,软功夫算是就绪了,接下来全靠硬实力。江落苏戴上手套,扛起一片不锈钢板料,蹭地一下就蹦到了机器台上,动作之敏捷,完全不亚于窜树的猴子,还是只又俊又飒的母猴儿。 胡岩和沈沧行并排坐在沙发上。也是奇怪,明明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坐那儿却像生了虱子,哪儿哪儿都不自在。反观沈沧行,靠着沙发,修长的腿肆意交叠,面色平静。他那点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对方身上竟毫无用武之地。 “沈总,你别看我这厂子不大,但机器设备一应俱全,而且据我了解,整个东阳专门做水箱的厂子也就我们一家。” “你说的没错,”沈沧行偏头看他:“但是我的考虑范围不光是东阳,市区做水箱的厂子有好几家,而且规模都不小。” 胡岩算是听明白了,说到底还是看不上他们这个小庙,“沈总,其实我觉得厂子的规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工艺的把控,我们做水箱快十年了,我敢说,我们的生产技术放在整个姚城也是能打的。” “胡总,恕我直言,在我还没法准确判断一家厂子的技术水平时,规模是我筛选的首要条件。毕竟一个具有规模的厂子,在生产管理和人员管理上都有一套成熟的体系,这对我今后的合作来说其实是提供了隐形保障。相反,如果厂子太小,我没办法相信对方能够完美配合我们的需求。” “是是是,”胡岩站起身,给沈沧行的杯子里又添了些茶:“沈总是做大生意的,考虑问题当然比我要全面。只是今天您竟然登门了,想必对我们的厂子还是看好的,我说的没错吧?” 胡岩说完这句话,底气直冲天灵盖。他沈沧行嘴上一百个嫌弃,可不还是巴巴地上门了,说白了,不就是看上他们家阿苏的技术了。 那他偏偏专戳痛点:“林澈应该也跟您提了,我们的技术主管有把握,把三次拉伸缩减成两次,咱都是行内人,心里都明白,这节约的成本可不少呢。” 沈沧行就等着他这句话。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见见这位技术主管,但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以免给胡岩释放过多与他周旋的资本。 “嗯,林澈提了几句,”沈沧行抿了一口茶,状若无意道:“对了,那位师傅今天在吗?把她叫过来,我想听听她的想法。” 第15章 在其位谋其政 江落苏正趴在机台上捡切割废料,袋里的手机嗡嗡个没完,她知道是胡岩,忙着呢,不想接。 可耐不住胡岩没完没了地打,她戴着手套没法滑屏,只能用下巴,滑了好几次才成功。胡岩含含糊糊地,也不说具体什么事,只让她马上到办公室去一趟。 江落苏推门带着怨气:“找我干嘛呀?我那儿正忙着呢,”她一抬眼,看见沙发上坐着的人,脑子有点懵:“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沈沧行还没啥反应,胡岩先走过来了,抽了张湿巾,上来就往她脸上招呼:“你看看你,弄一脸灰,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江落苏连连后退:“我自己来。”搞这么亲热,多让人误会。 沈沧行坐那儿像尊佛,此刻脑子里金光乍现。二十多岁,女的,长得还挺漂亮。他眯着眼打量江落苏,裤腿卷到脚踝,蓝衬衫扎在腰里,袖口恨不得撸到肩膀上,脸蛋嘛,除了看起来脏了些,倒是不亏待漂亮二字。 东阳不大,这一行又哪来那么多女技术员?那天在牛味馆时他就应该想到,可偏偏一叶障目。 他摇头笑了,笑自己跟江落苏之间怎么有那么多巧合?他明知故问:“你又怎么在这儿呢?” “我,我上班啊。” 胡岩脑袋像上了发条,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在问谁:“你们认识啊?” “算,认识吧。”江落苏答。 胡岩做了个自认为多此一举的相互介绍,沈沧行看上去倒还算平静,就是江落苏,一听说对面这位就是盛洋公司的老总,表情那叫一个瞬息万变,震惊,质疑,懊悔,最后竟然还透着点万年难遇的羞涩,把胡岩搞得云里雾里。 三人坐在各自的位置,就着洗碗机水箱的单子又讨论了几句。江落苏和沈沧行很默契,都没再提及之前多次偶遇的事。工作场合只谈工作,谁这个时候主动寒暄,倒是有套近乎的嫌疑。江落苏向来清高,不愿意去做有意攀附的那一个。 聊得还算投机,沈沧行故意考验,问了好几个刁钻的技术性问题,不过都难不倒江落苏。她虽然不爱瞎表现,但隐藏实力也不是她的个性,每个回答都让对方挑不出刺来。结束前,沈沧行提出想去车间里巡视一圈,胡岩正好接到一通客户电话,就安排江落苏陪同。 两人并排走出办公室,立场之分明,一个甲方,一个乙方,多一句与订单无关的话都没说。 江落苏进了车间就没得消停,路过一楼的油压机组,顺便解决了一个产品毛刺的问题。走到二楼,又被工人缠着不放,修理好了一台打磨机。好不容易到了三楼成品区,以为这趟算是走到头了,又揪出一个偷工减料的。以她的性格,看见不说得憋出个好歹,所以也顾不上沈沧行这个外人在场了,逮着人家就一顿训。 沈沧行也不着急,云淡风轻地在一边看着江落苏忙活。要说刚刚在办公室里,她那些犀利的回答在他看来顶多也只是纸上谈兵,可此刻不一样,亲眼目睹江落苏妙手回春般地解决生产难题,又熟稔地操纵着机器。明明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面对一帮五大三粗的糙汉,骂起人来也毫不怯场。他开始理解林澈了,为什么那天能震惊成那副样子? 巡视完车间,沈沧行要走,江落苏送他下楼。 进了货梯,闭塞的空间里,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得不行。江落苏装了一早上了,实在忍无可忍:“那个,你的衣服我改天洗干净了还你。” “一件衣服而已,不用还了,”沈沧行偷偷松了口气,这丫头再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喝了孟婆汤,把之前的事都给忘了,“哦对了,早上那大爷怎么样?” 电梯下至一层,江落苏先一步走出来:“看样子没什么大问题,他儿子陪他上的救护车,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气氛冷了几秒。走在前头的江落苏突然回头,她不打算再压抑天性了,想什么说什么:“沈总,我发现你这人太不老实了。” 这话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沈沧行疑惑她这个“不老实”指的是哪一点:“我怎么了?” 谁料江落苏清了清嗓子,阴阳怪气地学他:“办了家小厂子,”说完瘪瘪嘴,才恢复了本来的声音:“盛洋就是你口中的小厂?还玩隐瞒身份这一招,怎么?怕我惦记你的钱啊?” 说完这句江落苏就后悔了。那天在牛味馆,她那番话可不光是惦记人家的钱,就连人都没放过。她现在想起自己当时由心而发的语气,和沈沧行莫名其妙的“好言劝导”,尴尬得恨不得抠出一座城堡。这件事她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 “沈总,”她硬着头皮:“那天在牛味馆的话都是我瞎说的,你别当真啊。” “哪天?什么话?”沈沧行把纵横商场十六年的演技全用在了此刻。 忘了? 江落苏的表情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也对,盛洋的老总是什么人,每天谈的都是成百上千万的生意,哪能记得她一个丫头片子说了啥?早说啊,她为这事儿汗颜了一早上,感情是白尴尬了。阿弥陀佛,她还挺要脸的。 “没什么,就是,还没谢谢你呢,请我吃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倒是熟络了起来。沈沧行老奸巨猾,再熟也忘不了此行的目的:“对了,你说你有办法缩减洗碗机水箱的一次拉伸,我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做?” 江落苏思考了一会儿:“我看过你们的产品图纸,也看过模具的设计初稿,以我的经验判断,设计模具的人把拉伸系数取得太保守了。当然,他们毕竟只是用软件估算,为了保险起见,不敢把数值取得太低。但是我不一样,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在接触材料,车床,甚至是手底下的操作工,每一款产品数据给到我,我看一眼就知道它们的极限在哪里。而且我保证,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算减少一次拉伸,也绝对不会出现爆裂和变形的情况。” “哦?那你的方法是什么?” 江落苏皱了皱眉,老狐狸,这是想套她的话呀。熟归熟,她也不是什么任宰的小绵羊,谈生意嘛,这点心机还是有的:“你跟我们签合同呀,签了合同我就告诉你。” 沈沧行发笑,“签合同不是这么简单的。” “那你想偷我的秘诀,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沈沧行语塞,想想又道:“你告诉我,只要方法有用,我付你报酬。” 江落苏举起食指摇了摇,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在其位谋其政,你不要诱惑我犯错,我要是真拿了你的钱,以后还怎么见胡岩?不干。” 哟,小丫头片子还挺有原则。沈沧行只能试试激将法:“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吹牛?” “那还不简单,你在合同里写明白,要是我做不到,就算山石违约。” 言已至此,沈沧行不打算再藏着心里的想法了:“说实话吧,山石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他看一眼江落苏,笑容里完全没有遗憾:“山石太小了,产能和我们根本匹配不上。” “偏见,”江落苏昂着头看他:“我还小呢,照样能想出你们想不出的法子。” 这丫头不光好胜心强,还牙尖嘴利的,沈沧行竟然落了下风。他好生不服:“先别说法不法子的,你这法子行不行,在我这儿还是个未知数呢。” “你激我也没用,我不吃这一套,”江落苏摇头晃脑,死皮赖脸,横竖不给沈沧行得逞的机会。 沈沧行歪头看她,看了好一阵子,倒没有掐死她的打算,就是挺后悔的,糟蹋了上次那碗二十五块的面。还不止呢,还有那件他穿了没两回的华伦天奴外套。这丫头还真一点旧情都不念啊。 来到厂区停车棚。沈沧行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原本打算踩了油门就走的,看窗外江落苏挥着手热情告别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的激将法逆反了,全用在了自己身上。 “咱俩也算老熟人了,加个微信吧,以后说不定会有工作探讨。”沈沧行没敢先拿出手机,他吃不准江落苏,万一拿早了,这丫头拽里拽气的不肯加,那他这张老脸就丢大发了。 谁料江落苏念出一串号码,“顺便把手机号存了吧,微信同号,”说完还不忘蹭到窗台上:“沈总,你就考虑考虑我吧。” 沈沧行看那张讨好卖乖的笑脸,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说的是订单还是人?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老不正经?他不敢多留,一踩油门就驶出了山石大院。 江落苏赢了,此刻正抿着嘴唇憋笑,这种一语双关的话她不常说,说了就是有意而为。这一点她又得怨他爹的遗传了,一个姑娘家家的,皮这么厚,真够可以的。 回到办公室,胡岩追问两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江落苏答得很模糊,只说是钓鱼碰上的,不过这也是实话。 胡岩也不知是该失落还是高兴。原本他得知江落苏和沈沧行有交集,瞬间还有那么点危机感,毕竟行业里都知道,沈沧行是个黄金单身汉,而他们家阿苏天生慕强。但他又高兴,要是俩人真认识,对他这笔订单不更是如虎添翼吗? “胡岩,要不算了吧,他刚刚明确说了,山石不在他的筛选范围内。”江落苏必须把这话转达给胡岩,让他不要期望太高。 胡岩不到黄河心不死:“所以我们要多使把劲儿。阿苏,你再想想,我们除了你的技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优势?” 江落苏白她:“你觉得呢?你有什么优势?” 胡岩顿了几秒,假装喝茶润嗓,避开了这个讨债鬼的眼神。 我要知道还用问你吗?胡岩心想,就这一百人不到的小破厂子,能有狗屁优势。 第16章 东阳二帅 江落苏下班了才收到好友申请,这一大串数字,亏得他记住了。 沈沧行的头像和人一样神秘,总体呈灰色调,海上浓雾滚滚,一片孤舟行在当中,确实自由恣意。江落苏的风格和他完全不同,一条通体雪白的狗子,脑门上扣着墨镜,狗是她们家太白,墨镜是借她爹的,她觉得挺酷,不比沈沧行逊色。 江落苏把车骑到露天菜场,打算买两个菜回去,路过一个凉皮摊,老板娘是四川人,一口一个小美女,叫得她心神荡漾。算了,她要了两份凉皮,多放辣椒和蒜水,晚饭就这么凑合凑合得了。 回到家,人和狗都不见了。她对江任杰的行情门儿清,最近这两天输得就差当裤衩了,想来人家棋牌室也不会给他留位子。这个时候不在家里,多半是在村口的老年活动中心了。 这会儿正值晚饭时间,音乐还没开始放,院子里跳舞的大爷大妈寥寥可数。不过江任杰确实在,还有了一个条件不错的舞伴,虽说是个男的。 李安华本意是来找江任杰喝酒的,谁知道这个骚包说要带他去看看这东阳的大好风景,来了才知道,他口中的大好风景就是村口的老年活动中心。这地方打从建起后他就只有路过,从没进来过。私认为,来这里搔首弄姿的那群老头全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今天一见江任杰,果然证实了自己的批判。 人生苦短,各有追求,他不屑把时间浪费在看女人身上,但江任杰说的天花乱坠,说这广场上有一老太婆,身材丰满,跳起舞来小腰扭得跟柳条一样,他再正派也是个男的,寻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看看? 结果江任杰把他诓来后,又开始给他洗脑,说什么进了这个院子,就必须会扭那么两下。于是开始倾囊相授自己的舞技,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学。 江任杰自己骚包还不够,还得拉着李安华。空荡荡的操场上,一个架着墨镜表情沉醉,舞姿妖娆。另一个板着张老脸,像刚借出去五百万,手脚还极度不协调。江落苏走到这两人身后,眼睛火辣辣的疼:“你俩这组合还真搭呀。” 江任杰分不出好赖话:“是吗?我也觉得。女儿,你说我们要是真搞个组合,起个什么名儿好?” 李安华觉得跟着江任杰迟早有一天老脸丢尽,这会儿把头别到一边,假装东张西望。 江落苏知道他爹脸比城墙厚,打算换一个嘲笑对象,追着李安华的方向看:“要我说,就叫东阳二帅吧?你说呢,大帅?” 李安华老脸一红,“什么狗屁玩意儿。”说完,背起手就走出了院子。 江落苏躲在后头好笑。要说这老头大方吧,没逗他两句他就生气了,要说他小气吧,他明明生着气呢,也不回家,偏偏舔着脸跟着她们进了屋。江落苏还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她今天可只买了两份凉皮啊。 凉皮也能下酒,老头也不嫌弃,主要是江任杰确实够义气。拿个盘出来,一份凉皮分两半,大半的给了李安华,再拿出珍藏的吊烧,酒杯就又碰起来了。 江落苏蹲在院门口吃完了凉皮,久不见太白回家,她心里隐隐觉得不正常。往常太白的归家时间比她下班还准时,今天这个点还没回来,她总怕会出事儿。 要不说墨菲定律呢。过了没个十分钟,太白回来了,耷拉着脑袋,江落苏还来不及探究它沮丧的原因,一个本地阿姨扛着锄头怒气冲冲地追过来,二话不说就往太白脑袋上招呼。江落苏扔了凉皮就去阻拦,花了好一波力气才从阿姨手里把锄头给夺下来。 “你这是干嘛啊?有话先好好说,”江落苏是有点怕的,虽说她的太白没有咬人的前科,可它毕竟是条狗,万一被惹急了真咬着人,那麻烦就大了。 阿姨手插着腰,气得大气直喘:“这狗要么今天你打死,要么死在我的锄头下面,你选一条吧。” “我总得知道为什么吧?”江落苏虽说心里直打鼓,但没弄清楚真相之前,她誓死守卫太白。 “它,”阿姨怒指太白:“一下午咬死了我家五只鸡,那可都是我养来给宝贝孙子吃的走地鸡,全被这畜牲给糟蹋了,”阿姨说到这,终是触到了伤心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江落苏松了口气,还好,咬的是鸡。但咬鸡也不行啊,咬什么那都是触犯家规,必须得严惩。她眼睛里的怒气晕出阴森,直直地往太白发射过去:“是不是你干的?” 太白把江任杰那招学得出神入化,该认怂时就认怂,犹豫一秒都算它输。它低着头,往地上那么一赖,再眨巴着大眼看江落苏,一副保证再也不敢的表情,企图得到江落苏的庇护。 江落苏一看便知,这是干坏事证据确凿了。她活着就是个不省心,爹不省心,狗也不省心。还想让她包庇,想得倒美,在她这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二话不说,脱下脚上的小皮鞋就朝太白砸了过去:“我哪顿饿着你了,你去咬人家鸡?” 太白一声哀嚎,可谓听者伤心,闻者落泪,把那扬言要一锄头挖死它的阿姨都吓了一跳。 “你说说吧,你打算怎么赔?”阿姨理智着呢,这事儿绝不能砸一下就算了。 江落苏也不是逃避责任的人:“阿姨,您说怎么赔?错在我们,我听您的。” 认错的态度倒是深刻。阿姨心里盘算,嘴上也跟着念了出来:“市场一只饲料喂的鸡百八十块,我这鸡是我一粒粒剩饭喂大的,一颗饲料都没吃过,怎么着也得五百一只吧。” “多少?”江落苏差点惊掉下巴。 “五,五百一只,”阿姨自己都被自己报的价给吓着了。 江落苏挠挠头。祸是太白闯的,按理说她不应该再推卸什么,可这五百一只的鸡实在是太昂贵了。这辈子她还没吃过这么贵的鸡呢,太白这狗子命倒是比她还好,“阿姨,不是我不认账,是这五百太贵了,我赔不起。” “赔不起行啊,你当着我的面把那狗给打死,省得它以后再来祸害别人,你打死它,钱我不要了,账一笔勾销。” 太白像是听得懂人话,又一声呜咽。江落苏听出来了,它还不太想死。她一个眼神射过去,“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太白又哑了。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屋里那两个喝酒的。李安华背着手走出来,“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 谁料那阿姨一见到他,脸上的杀气顿时消了个干净,只剩下热情洋溢:“哟,李哥,侬怎么会在这外地人屋里呀?” 江落苏听懂了。好家伙,串个门还得搞一套地域歧视,合着外地人家的空气投了毒呗。她转过头,等着看李安华说什么。 “我高兴在哪就在哪,这儿酒好,我爱来,”老头该摆架子的时候气场倒是捏得足:“侬跑人家家里清嘶鬼叫的,搞什么事情啦?” 阿姨上前好一顿诉苦,把太白是如何残忍地咬死她家走地鸡的作案过程绘声绘色地说给了李安华听,“李哥,你说,这事儿我该不该来闹?” 李安华瞅瞅江落苏,再瞅瞅地上趴着的狗,好家伙,俩小玩意儿一个德行。他只能出了这个头:“是该赔的,但五百块钱一只鸡,你还不如拿把枪跑银行,连废话都省了。” 那阿姨自知过分了,再说,这东阳最不敢惹的老头就是这姓李的,谁让人家有那么好一外甥呢。她还能说什么:“李哥,那我听你的,你说怎么赔?” 李安华想想,谁也不偏颇:“那这样吧,卖我个脸,一只鸡赔你一百,行吗?” 他开口了,不行也得行啊,阿姨无奈道:“行,一百就一百。” 江落苏见状,赶紧跑回屋里拿钱,塞给那阿姨,再好一顿道歉,这事儿才总算圆满解决。 太白卧那儿,大气都不敢喘,这会儿估计还在头脑风暴,该怎么才能哄江落苏消气呢。 江任杰站在旁边,把他李哥的威武尽收眼底。他这是交了个什么神仙朋友啊,陪他喝酒,陪他交心,给他送虫草,如今还为他的女儿和狗摆平了个大麻烦。看刚才的形势,李安华似乎在东阳有非同一般的地位,这么想,他就更崇拜他李哥了,一崇拜,那必须再喝上一杯。 “来,李哥,今天这事儿谢谢你,以后你遇见要帮忙的,一句话,我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李安华咪一口酒:“小事情,不值一提。” 江落苏是个知恩必报的人,今天确实多亏了这老头。她坐上桌,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不是不喝酒吗?”李安华问她。 “那是之前,”江落苏举起杯子:“今天谢谢您了,这杯算我敬您的,以后您常来,酒我们管够,”说完仰头喝了个干净。 李安华看这丫头越看越对眼,不矫情,不娇气,性格够硬,还不虚伪,放在古代,很有点穆桂英的味道。他要是有个女儿,就该是这样子的。他又给江落苏满了一杯:“还能喝吗?” 江落苏笑:“三杯没问题。” 第17章 只赚不赔 江落苏喝完三杯就退了。她心里还惦记着洗碗机订单的事,想起上次还有个拉伸高度没算明白,这会儿跑电脑面前打坐去了。 她习惯在思考的时候画草图,嘴里小声把演算过程念出来,正专心,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李安华客厅这边刚收桌,打算来跟江落苏告个别,见这丫头房间门开着,趴桌上正用功呢。他走过去一看,白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嘴里念的也全是专业词汇,听上去,技术掌握得还挺牢固。 李安华伸出那只断指的手在白纸上点了点,醉得大舌头:“这儿,高度系数算错了,这产品用不着拉三次,两次就能成型,小丫头片子,要学的还多着呢。” 江落苏抬起头,欣喜又震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安华转身就要走,背着手好不傲娇:“这些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有什么稀奇的?” 江落苏赶紧追上。之前她还只是怀疑,现如今这老头仅凭一张她默出来不太标准的草图,就能断定这款产品只用拉两次。而且他竟然瞟一眼就指出了她的错误,这不是高手是什么? 江落苏这些年学技术,除了自己刻苦琢磨之外,很大的一部分是来源于向各行各业牛逼的人学习请教,“李师傅,您再跟我说说呗,这个系数怎么调整?”江落苏就差拿绳子把人捆住了。 李安华慢悠悠往院子里走:“今天太晚,困了。再说了,你又不是我徒弟,我干嘛费劲巴拉教你。” 江任杰恰到好处地搭腔:“那还不容易,你收她做徒弟不就成了?” 李安华突然顿住步子,转身打量江落苏半天,就是没再开口。 江落苏一百个愿意。她会的东西杂而散,很多都是野路子,九年了,也没个正统师傅传授她技艺,真要是能拜上李安华,她有把握,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她擎等着李安华的答复。谁料那老头沉寂半天又转身走了,走到院门口时,才甩出一句话:“想当我徒弟,诚意得拿出来。我家住在七里岙,空着手来不开门啊。” 这是答应了?江落苏偷乐,这老头真挺拽,不过倒是很对她胃口。 江落苏睡前刷手机,好奇点开了沈沧行的朋友圈,这一年就更新了一条,还是条鸡汤文,什么保持平常心才能快乐的,一股养生老干部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躺在床上,想起沈沧行在雨里脱外套的画面,抬眼望去,那件外套正和自己的衬衫挂在一起,前胸贴着后背,她心口莫名其妙像打鼓似的。 江落苏快27了,不傻,自己这是春心萌动了,就是萌动的那位对象有点不好拿捏。 不好拿捏的沈沧行这会儿才刚从办公室出来。 当老板看着光鲜亮丽,其实比狗还累。他每天忙到深夜是常态,反正休息和办公于他而言没有边界。有时候上班是享受,下了班反倒是一种折磨。回到四合院静悄悄的,没了机器声分外冷清。他有点后悔当初不该把房子设计成这样,别看他人高马大,深更半夜杵院子里,也会觉得有点子阴森。 他一路小跑钻进了房间,长腿阔步,像个摸壁而入的采花贼,可惜屋里一朵花都没有,除了床就是沙发,又冷又硬。 沈沧行越想越心酸,忙了十多年了,把自己半辈子都搁在了生意上,连谈个恋爱都没时间,哪个老板当得有他这么憋屈? 半个小时后,沈沧行洗漱完毕。他下班唯一的消遣就是坐窗口唱歌,这个爱好无人知晓,反正他家大业大,在院子里可劲儿嚎也没人听到。可他唱歌跑调,这一点除了他自己也没人知道。树上的喜鹊知道,他一唱,全抖着翅膀飞了,像是在逃命。 沈沧行两首歌谢幕,靠着窗台刷手机,刷到江落苏的头像,一条戴墨镜的白狗,表情拽得和它那主子有一拼。他有些好奇,点进朋友圈想一探究竟,结果里面空空如也。再退出来,昵称处那个大写字母j仿佛在跟他耀武扬威,他一怒之下点了个修改备注:小江师傅。 这真是个严肃又不失礼貌的称呼。 他还在权衡。一方面,江落苏的工艺把控确实说服了他,他这段时间也接触了几个厂家,提出能两次成型这个水箱的,目前为止还只有江落苏一人。可山石规模确实太小了,而且接的订单多而杂,把本身就不大的生产线分割成了好几份,真要把单子放给他们,他们哪还有多余的生产空间投放?而且,根据他今天的观察,这个厂子的内部管理过于松散,员工大部分都欠缺规则意识,这对他来说是大忌,是绝对不符合合作标准的。 他想了想,可能是这段时间跑的厂子还不够多,生意不是玩笑,更不得参杂私人感情,稳妥起见,他还需多看看。 一个礼拜后的早晨,江落苏在工业区的云来烧饼铺又遇到了沈沧行。那人有钱就是硬气,八块钱的鲜肉烧饼一口气就买了二十个,把人老板烤得手背都烫红了。老板累不累她管不着,毕竟人家有钱赚,就是她这个排队的挺累的,站半天了,老板一口袋全装给那位了。 “沈总,我说你这人够有意思的啊,那么大一老板,不吃西餐喝红酒,天天跟我们这群小老百姓抢吃的,你也好意思。”江落苏晚来一步,又得等下一批,这会儿气正不顺呢。 沈沧行又要了十杯豆浆,打算一会儿分给办公室的下属。看江落苏苦着一张脸,从自己那份里匀了一个出来:“我让你一个,要不要?” 江落苏手插着兜,“我胃口大,一个吃不饱。” 沈沧行心说,我也饿着呢,而且年纪大了,胃不好,“那你继续等吧。”他说完就要走。 一炉饼从和粉到烤熟少说得十五分钟,眼看就要迟到了,江落苏赶紧追上沈沧行:“一个也行,我惦记好几天了,这家烧饼不好买。” 沈沧行用方纸包了个饼递给江落苏,一想这饼还挺干巴,把自己那份豆浆也匀她了。做完好事他得讨点利息:“怎么样?那天我说的话你再考虑考虑?” 江落苏咬的那口饼还没嚼呢?这会儿恨不得吐出来。咋的,现如今想白吃一个八块钱的饼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沈沧行赶紧解释:“你吃你的,我没你想的那么不要脸。” 江落苏这才放心地大口吞咽,“沈总,今天我要真答应收了你的钱,做完这笔单子,咱们的关系最多也只是现在这样。而且你还会在心里给我贴上一个标签,叫“卖主求荣,不可深交”。我要是坚决不同意,说不定咱们以后还能有更多的合作,甚至变成朋友,毕竟,我真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你也考虑考虑吧?这批加工单子给山石做,你只赚不亏。” “你就这么自信?”沈沧行好笑。 江落苏喝了口豆浆,接着道:“我来给你算笔账啊。抛开减少一次拉伸的成本不说,我们山石是姚城为数不多的自带光亮退火炉的工厂,这个您应该也了解过,许多外地的客户有些都来我们这儿加工。你要是把水箱给我们做,拉伸和退火都在一个加工点,省了运费,又少了中间货物交接的人力资本,说白了省心又省力,我要是你,二话不说我就把合同签了。” 这也是沈沧行最近的新发现。他筛选了好几家工厂,在规模和管理上确实都比山石要正规很多,甚至有一家在他的提示下,也向他保证能两次就完成水箱的成型。但不锈钢产品的特性就是,拉伸完快速高温热处理,能极大程度的减少材料的破裂情况,如果厂区内就有现成的退火炉设备,那就避免长途运输去下一个加工点,这样也减少了产品的破裂,节约损耗等同于压缩成本。这又是个优势。 沈沧行其实早有了决定:“这样吧,你回去转告胡总,让他安排人过来参与试模。” 这是能成? 江落苏又惊又喜,商人嘛,没有谈不成的生意,只有不够诱人的利益,“不用安排,没人比我合适。” 沈沧行发动车子,还不忘损她一句:“小江师傅,没人告诉过你吗?你太嘚瑟了。” 江落苏无辜摇头:“没有啊,今天头一回听到。”奇了怪了,平常厂子里工人一口一个小江师傅叫着,她只觉得又俗又土,这会儿沈沧行一叫,真别说,另有一番滋味。 江落苏晃晃头,想把自己的恋爱脑晃散,见沈沧行转动方向盘走了,还不忘拿出手机,往他微信里转了二十块钱:“谢谢你的饼。” 沈沧行的手机丢在副驾驶,听到声音瞄一眼屏幕,收到小江师傅的一笔转账。 二十块,收不收?这是个考验。 江落苏打完卡进了办公室,胡岩不在,她宣布胜利的心情只能暂放。看了眼今天的生产计划安排,接着就去巡视车间了。 第18章 参与试模 山石厂区一共三层楼,一楼安装的是冲床、激光切割和油液压等重型设备。二楼隔成两个车间,左边焊接,右边抛光。三楼成品包装好直接入库,发货再用液压车拖下电梯,也还算方便。 这会儿江落苏刚巡视完焊接车间,进了旁边的抛光车间,瞬间乌烟瘴气,机器轰鸣。抛光应该是整个生产流程里工资最高的工序,是因它灰尘大,对身体伤害也大,干这个的,都是些下了命赚钱的工人。 三号工位是个老工人,叫洪大军,贵州人,跟着老厂区搬过来,七年前由江落苏亲自招进山石。老洪家里情况特殊,自己快60了,儿子患有严重精神病,长期要吃药,老妈年纪又一大把,家里全靠他一个人赚钱,所以他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力。 可江落苏今天看他软绵绵的,还动不动咳嗽,咳得前额冒青筋,她走过去询问情况,“老洪,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老洪又一阵剧烈咳嗽,喘过气来才一副紧张的样子:“小江师傅,我没得事情,不用请假。” 江落苏心里发酸:“没让你请假,你要是干不动了去休息一会,但是不许抽烟啊,我看你咳成这样,烟得戒了。” 老洪是个腼腆的人,一边笑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戒不了,生活太苦了,全靠一口烟续命。”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江落苏抬头看这粉尘乱飞的车间,老洪整个人都快被灰尘给埋了,她问:“你这么咳多久了?去检查过了吗?” 老洪摇摇头:“不去检查,跑一趟医院少说几大百,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儿子每个月要拿药,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前两天,我老娘又把腿摔了,我老婆在电话里哭,让我寄钱回去呢。” 老洪眼角的纹路里都夹着灰尘,这张脏兮兮的脸说着自己的百般厄运,面色却平静得可怕。大概是被生活久捶,已经麻木了。 绳索专挑细的割,江落苏心疼他,却也自知救不了这世间疾苦,她能做的不多:“你个老笨驴,上次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已经让胡总给你买了社保,看病检查不用花钱,拿那卡一刷就成。” “真的假的?那能给我儿子买药吗?” “那可不行,那不成骗保了。” 老洪挠着头笑,为自己的想法难为情。 江落苏下了楼,心里一直闷闷不乐,在电脑面前坐了半天,一张图纸都没画出来。她在等胡岩回来,她有重要的事要说。 韦立冬有事请了一个小时假,胡岩一早来厂里,冲床组的工人让他去加工中心拿一套模具回来,说是上午急着排产。 把模具卸在车间,看着它上了机床顺利生产,胡岩才哼着小曲进了办公室。一进来就察觉江落苏周遭的气压不太对,等他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胡岩,你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 “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了?” “搬厂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说到了新厂区,第一件事就是给抛光车间换全套的除尘工作台,这话你还记得吗?” 坏了,这祖宗又犯毛病了。胡岩头脑风暴,这次势必要找到一个能说服她的理由:“我这不是没钱吗?我那点底子你也知道,搬了新厂区,百废待兴,房租装修机器设备,哪个不是钱?就连搞个草坪都要十几万。我现在掏空两个兜全身上下摸不出两千块,骗你我是太白。” “你少扯太白,有钱宁肯花在草坪上,也不给工人换工作台。你去抛光车间看过吗?那抛光灰能把人给埋了,吸进肺里,迟早得出事,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胡岩只觉得小题大做,工人都戴着过滤口罩,而且他也配了一个简易的抽尘风扇,不至于真出什么大问题。可他还是得先稳住江落苏:“我听你的,只要今年有利润了,我马上给他们换,行了吧?” “我信你个鬼,”江落苏用眼睛翻他,谎话说多了,胡岩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德行,“我会抓紧联系抽尘设备的厂家,你准备钱吧。” 胡岩听出了点通知的意味,看出江落苏这下是动真格了:“祖宗,我这今年还一个赚钱的单子都没接到,上哪弄钱去啊?” 江落苏难看他那张前后不一的脸:“沈沧行让我们安排参与试模,我会努力帮你争取这笔单子。” “真的?”胡岩脸上生花:“阿苏,那这事儿百分之八十已经成了呀。行,我把话放这儿,只要你拿下盛洋的单子,第一笔订金到账的时候,那就是我更换除尘设备的时候。” “你最好说话算话。” 江落苏这一整天都不痛快。上午油压机那边活儿急,她从三楼调了个杂工下来,转背的功夫,又被韦立冬给借故调走了。她心里本来搁着事儿,韦立冬非往枪口上撞,搞得她在车间像个泼妇一样对韦立冬破口大骂,也不管什么长幼尊卑了,连韦立冬快八十岁的老娘都没放过。韦立冬被她的战斗力吓懵了,惹不起,只能躲,借口心脏不适,连班都不敢上了,只能溜回了家。 少了韦立冬个刺头,江落苏算是清静了不少,谁料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来了个更烦人的邱凤彩。 邱凤彩久不来儿子厂里,一来必定是有大动作。胡岩不肯去相亲,那她就把人小姑娘带上门来,有她坐阵,胡岩怎么着也得跟人姑娘好好交流交流。 她也是病急乱投医,三十二岁的人了,还一点想结婚的打算都没有,难不成真要在江落苏那个外地妹身上吊死啊? 办公室里三个女人围着胡岩,还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江落苏臭着一张脸,倒不是为了别的,胡岩心里清楚,这祖宗还在因为除尘设备的事跟她怄气。可这表情在他妈眼里那就是别有用心,是受不了他眼下在跟别的女人相亲。邱凤彩的眼神带着刀子,一秒钟往江落苏那边飘一把。好在江落苏压根没看她,只自顾自忙着手里的工作。 邱凤彩估计是跟江落苏斗习惯了,这会儿刀子扔出去没得到回招,她浑身不自在,非得没事儿找点事儿:“来,阿岩啊,你不是爱吃青团嘛,这是佳佳亲手做的,偶哟,我尝了一口,味道好塞西了。” 那个叫佳佳的姑娘长得好生文静,长发白裙,一看就是长辈喜欢的类型,“我做的不太好,是我妈非要让我送来给你尝尝。” 胡岩拿起一颗青团,礼貌道了声谢,邱凤彩对儿子的表现很是满意,看佳佳害羞的小脸,应该也是对胡岩有意思的。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她儿子却拿着青团往江落苏那儿去了。 “阿苏,饿了吧?你先吃。” 江落苏抬起头,无语地看着胡岩:“我不饿。”他可做做好事儿吧,别把自己再拉进这趟浑水里了。 “不饿也吃一个,来,”胡岩说罢就要喂她,江落苏猛地站起来,瞪了他一眼:“我车间里还有事儿,先去忙了。” 佳佳见这情形,傻子也该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白皙的脸蛋瞬间红得发烫,然后又委屈又怨恨地盯着邱凤彩看。邱凤彩没想到胡岩会来这套,心肝都气颤了,又不好发作,只能尴尬地笑笑:“这是阿岩厂里的师傅,是个外地人。” 佳佳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在她看来,他们当地有点条件的,是不可能找外地人当老婆的。 胡岩没吃那青团,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妈,我还有事要去趟客户那,你陪着佳佳在办公室再坐会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落苏躲到了三楼车间,坐在纸箱壳上,想想刚刚的事儿,愁得脑门子嗡嗡的。 胡岩的态度她看见了,这是公开跟他妈叫板,但她确实对胡岩没那意思,更别说邱凤彩那么难搞。她想,等盛洋的合同一签,胡岩把除尘设备换了,她必须马上离职,否则再拖下去,就更说不清了。 第19章 白眼狼江落苏 4月下旬,胡岩收到盛洋的通知,洗碗机水箱正式进入试模阶段。 江落苏开始了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从家里出门,先到山石打卡上班,把车间的工作简单安排好,然后再骑着小电驴去盛洋,配合模具厂家试模。 上午九点,沈沧行雷打不动会来车间巡查,冷着张脸,像电视里演的霸道总裁,身后跟着一帮子人,不过都不是穿西装打领带,而是清一色的蓝厂服。 江落苏这会儿正蹲在地上,两只白手套沾满了油,手里抡着根铜棒,看上去挺重的,胳膊上的肱二头肌若隐若现。 和她面对面犯难的男人叫钟勇,山西人,性格很开朗:“江工,听你的意思咱优力胶也用了,还是起皱,你说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江落苏把手里的铜棒扔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气势恐怖如斯,说的话却十分耐听:“钟工,心别急啊,试模试模,重在一个试字,碰到问题在所难免,咱来这儿,不就是解决问题来的。” 钟勇望着那根铜棒,后怕地吐出一口气:“话是这么说,可咱两已经因为这个停滞好几天了,这要是沈总过来询问进度,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他。” “不用回复了,我都看到了,”沈沧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蹲在江落苏隔壁,对着地上的半成品好一顿观察:“小江师傅,怎么样?能不能解决?” “别催我呀,”江落苏摘了手套,走到旁边的柜台上拿了一瓶水,仰头喝一口,又慢悠悠地盖上,像是故意要急死谁:“行是肯定行的,就是需要时间。拉伸过程中起皱是常见问题,但是起皱的原因各种各样,我现在也在一样样查找排除。” 公事公办,沈沧行很直接:“尽快吧,时间也是成本。” “放心吧沈总,耽误进度我自行负责,”江落苏嘴上恭敬,心里酸着,恼着。催催催,难道她不想快点?这不是遇到难题了吗? 十一点,沈沧行提前半个小时下班,他惦记着四合院那桌饭菜,阿姨不知道有没有按照他昨天的叮嘱准备? 这段时间江落苏和那位钟工都在他的四合院吃午饭。他请的阿姨是姚城当地人,买菜也是按照当地人的喜好,海鲜类偏多。但据他观察,江落苏好像不爱吃鱼,口味也偏重,专挑菜里当配料的小米椒吃。估计是这几天的菜不合她胃口,她吃饭都变秀气了,丝毫没有在牛味馆啃牛骨头时的豪迈,搞得他都受影响,老觉得饭菜索然无味。 沈沧行想,他堂堂东阳的“高岭之花”,能让跟着他干活儿的人饭都吃不饱?这传出去像什么话。所以昨天下班前专程叮嘱了阿姨,买菜的时候别买鱼了,全部换成肉,鸡肉牛肉羊肉猪肉都买一些,口味怎么重怎么来,誓要让江落苏把这几天少吃的都补上。 阿姨好生奇怪:“沈总,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沈沧行道:“清淡的吃腻了,偶尔也要换换口味。”说完察觉不太对,这话往深处想,颇有点渣男意味。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好不容易等到十一点半,沈沧行看着桌上红彤彤的菜色,脑子里甚至浮现了江落苏大快朵颐的画面,还没来得及自我感动,就接到江落苏的电话,说她和钟工有约,中午不来四合院吃饭了。 沈沧行气得够呛,但又找不到发飙的理由,毕竟这一大桌子是他主动热心肠准备的。他看一眼对面的林澈,殷勤地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辣子鸡,“来,这个下饭,你多吃点。” 林澈避而不及,一碗饭里扑了半碗辣椒,“阿行哥,我半辈子吃的辣椒也没今天这一顿多。” 沈沧行埋头吃饭,不是不说话,是舌头已经辣得失去了知觉。他自己点的菜,吞刀子也得咽下去,还要状若无恙地给林澈洗脑:“专家说了,偶尔吃辣一些,养胃。” 林澈老实巴交,想反驳却不敢,嘴里呼哧呼哧冒着热气,辣得涕泪横流:“你可能得先给我治胃了。” 大概是辣过头了,沈沧行心里火烧火燎的。他在这忙前忙后地准备,江落苏倒好,约着人家跑外面吃去了。吃就吃吧,电话都打来了,也不知道顺带叫上自己,亏得他还惦记着她的口味,他算是明白了,那丫头就是个小白眼狼。 白眼狼江落苏这会儿拉着钟勇进了一家川菜馆,对着菜单一顿指,点的全是开胃的大菜。 “钟工,多吃点,这顿我请,”江落苏笑得很是谄媚。 钟勇此刻就是丈二和尚。他跟江落苏相处有些天了,她性格直爽是不假,但平常除了工作,两人私下并没有过深的交流,今天怎么突然这么殷勤,竟然主动请自己吃饭? 以他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女人主动请男人吃饭,要么是有事相求,要么就是看上对方了。他反思自己,好像并没有能帮得上江落苏的地方,那唯独第二种可能,江落苏必定是被他该死的帅气俘获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还是本能地理了理身上的蓝色厂服,甩甩刘海道:“江工,你今天特地请我吃饭,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想不到这钟工还是个聪明人。江落苏被戳破了小心思,这会儿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没错,是有点事儿想跟你说。” 钟勇心想,女人,我猜到你要说什么了。他抿着笑打量江落苏,长得确实挺漂亮,性格也好,算是勉强配得上自己,于是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可以考虑考虑。” “真的啊?”江落苏又惊又喜,给钟勇的杯子里倒了杯汽水:“我本来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呢,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拿过来?” 钟勇一头雾水:“什么?拿什么过来?” 江落苏说:“酒啊,杏花酒。你上次不是说你是汾阳杏花村的吗?还说从家里带了几瓶杏花酒过来。是这样的,我有个长辈特别爱酒,我想跟你买两瓶,你看行吗?” “啊?”钟勇话都说不利索了:“行,说,说什么买不买的,我,我送你两瓶。” 江落苏没想到钟勇这么仗义,她也不是个爱占便宜的,想起过年从徽州老家也带回了些特产,决定明天挑些好的给钟勇拿来,礼尚往来,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午休只有一个小时,这顿饭吃的很赶,不过江落苏也没委屈自己,她一顿干了三大碗,外加两瓶汽水。对面的钟勇倒是吃相斯文,大概是没见过女人吃饭像她这么凶的,全程笑容都不太自在。 管他呢?又不跟他谈对象。想到这个,江落苏暗戳戳的笑,这些天在小院儿吃不饱也不全是因为菜不合胃口,还因为对面坐着沈沧行。真该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在沈沧行面前好像有点在乎形象了? 这可要不得。 第20章 正式拜师 次日上午,江落苏来上班时拎着个礼品袋,里面装着干菜和红薯粉。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都是她和江任杰亲手做的,吃起来放心。 钟勇把两瓶杏花酒交给她,她掀开盖子闻了闻,那香气冲鼻,把她这个不喝酒的都给迷住了。李安华最喜欢酒,这两瓶的诚意顶够了,想到这里,她上班也没了心思,反正问题解决不了也是在车间里干耗,还不如拎着酒往七里岙走一趟,说不定那老头能有办法。 江落苏跟沈沧行请了假,骑着电驴就去了七里岙。 山路弯弯绕绕,又一路上坡,小电驴电力不足,骑到一半果然歇了菜,她硬是下车推了两公里,到了七里岙见人就问,知不知道李断指住哪?好在李安华还算有些名气,一番折腾,总算是顺利找到了他家。 马路旁边的一个院子,只有围墙没有门,院里种着小菜和葱蒜,还有一棵高大的栀子花树,粗壮得惊人。有群鸡在地上啄食,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看,一见是生面孔,扑腾着翅膀乱飞,把江落苏吓一跳,不是偷鸡贼,却比偷鸡贼还心虚。 “李师傅,您在家吗?”江落苏冲屋里喊了一嗓子。 门开着,里面却没什么动静。江落苏好生失落,辛辛苦苦来这一趟,想不到白跑了。她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小电驴,总不能又推着回去。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硬着头皮把车推进了屋里,想找个插座充会电。 人生头一回贸然入室,江落苏正手忙脚乱,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哪个不长眼的,偷东西偷到我这里了?” 李安华刚从山里回来,粪瓢还扛在肩上,这会儿卸下来,刚好派上用场。 江落苏回过头,看见老头儿举着粪瓢,扎着马步,随时准备进攻的姿势,她赶紧解释:“是我,江任杰的女儿。” 李安华这才放下粪瓢,对着那丫头一顿瞅:“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问呗,”江落苏有求于人,必定笑脸盈盈,“您名气怪大的呀,这一片人人都认识您。” 李安华对这马屁相当受用,背起手,又端上了架子,“怎么地?这是来拜师来了?诚意带来了吗?” 江落苏习惯先调侃:“哟,您还记得呢,我还担心您那晚喝醉了,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呢?”她把车上挂着的酒提过来:“保证诚意满满,您要是觉得不够,不收我这徒弟我都认了。” 李安华当了一辈子酒鬼,什么亲都没有酒亲,一扇鼻子就知道袋里装的是好东西。他手也不背着了,迫不及待找江落苏讨:“什么酒,这么香?” 江落苏打开一瓶,凑到他鼻子跟前:“正宗的汾阳杏花酒,我费了大功夫弄来的,您说这诚意够不够?” 李安华这会儿被拿捏得死死的,说什么都是好的,但即将要授人技艺,为人师表,排面不能丢:“勉强算你有心吧。” 江落苏把酒搁在桌上,眼睛像雷达似的扫视这屋子。和她租的那间格局差不多,农村老楼,而且卫生环境很差,东西摆放乱七八糟,地上还粘着鸡屎,湿的是新鲜刚产的,干的估摸着得有半个月了,这老头也不扫扫。 江落苏想起李安华曾说他没家人,也没孩子,突然有那么点同情他。她跟老头投缘,更别说是一门心思想找人家学手艺。当徒弟就得有当徒弟的样子,眼里有活儿是基本素养,她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开干。 铲鸡屎,扫地,擦玻璃,收拾厨房,江落苏忙得屁股冒烟。一看李安华,这会儿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花生米就杏花酒,好不恣意。光花生米还差点意思,李安华想起冰箱里还有昨天没吃完的牛肚,支使江落苏热一热,又是一盘上好的下酒菜。 江落苏把热好的牛肚端上来,二十多年没这么乖巧过:“师父,冷一会儿再吃,刚出锅烫嘴。” 李安华小酒一咪,活脱脱旧社会的地主老爷:“我有数,你厨房收拾利索了,顺带把我那一堆衣服洗了。” 江落苏已经干出了点怨气,看着老头那嘚瑟样子,更是有撂挑子走人的冲动,但一想,万一李安华后悔,说不收她这徒弟了,那她这整天不是白忙活了?搭进两瓶酒都是小事儿,她江落苏什么时候这么没皮没脸地巴结过人?事情都进展到这一步了,该忍的都得忍。她咬着后槽牙笑,又跑去卫生间洗衣服去了。 李安华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噼里啪啦的,虽说怨气冲天,但他这屋子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气。饿了有人热菜,里里外外收拾得亮堂堂的,那些有儿有女的,过的应该就是这般光景。算起来,他也算是有个儿子,但小畜生除了气他就没别的,这么一比,还是这丫头讨他欢喜。 酒好心情也就好了,他难得高兴,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唱起了姚剧。 江落苏痛不欲生,五官有两官在受煎熬。鼻子被这一堆臭衣服熏得快失灵了,耳朵又遭遇重创。她听过唱歌跑调的,没听过唱戏跑调的,这十万八千里的跑速,要不是基因里带出来的,打死她也不信。 直到下午三点钟,江落苏才算能歇一口气。老头还挺有良心,背着手进了一趟房间,出来时拎了一大包零食,江落苏打开来看,还全是又贵又稀罕的玩意儿。 “吃,吃不完就带走,这东西我看见就烦。” 江落苏拆了一个雪媚娘,甜滋滋软糯糯,她平常极少花钱买这些零嘴,“您不爱吃买它干嘛?” “不是我买的,别人送的。”李安华点了根烟,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抽。 老头不是说孤家寡人吗?谁会送他这么多新奇的小零食,她好奇地问一嘴:“谁送的?” “你管那么多干嘛?有的吃就行,”老头弹掉烟灰,“说吧,拜了师,想从哪儿开始学呀?” 江落苏忙糊涂了,差点忘了正事儿:“我最近还真碰上个难题,上次那款水箱您还记得吗?我们已经在试模了,第一道拉得很顺利,可第二道r角的位置总起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江落苏来之前拍了照片,凑到李安华跟前给他看。李安华老花,看半天看不清,性子急,一把扯过手机,避开眼睛一米远,这才算看出了大概,“氮气弹簧试了吗?”他问。 江落苏点头:“试了。” “那优力胶呢?” “也试了,都没用。” 李安华沉默了片刻,想必是在思考,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按我说的做,回去加大开料尺寸,优力胶换粗大的,另外还有,”说到这儿他走回了房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张纸条:“去买这个牌子的拉伸油,价格我也给你写上了,超过这个价格就是贵了,别买。” 江落苏一拍脑袋,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把开料尺寸再放大一点,这样拉伸后就有了完整的压延筋。说到底她还是学艺不精,李安华提的几个建议都一针见血,没个几十年的技术积累,是不可能一眼就看出症结所在的。她只觉得自己这一趟没白辛苦,拜了这么个师父,以后要学的东西估计还多着呢,于是态度更加殷勤了。 “师父,我看您一个人住怪冷清的,这样吧,以后我一个月来两趟,给您洗洗衣服做做家务啥的,也算我做徒弟的尽孝心,您说呢?” 李安华哼一声,“你有心就来,还非得假模假样地问一嘴?” 江落苏不落下风:“那当然了,徒弟做什么事儿不得遵从师命嘛,您不张口,我哪敢自作主张啊?” 李安华被捧上高阶,浑身骨头被酥了。从那小畜生做生意过后,人家巴结他都只因为他是沈沧行的舅舅,多少年没人把他这手艺当回事儿了。如今这丫头一口一个师父叫着,倒是实打实地尊重他,尊重他这双断了指头的手。 “回去跟你爸说一声,明天别去打牌,我过来找他喝酒。” “好嘞,那我多准备几个菜。” 江落苏出七里岙已经五点多,这会儿盛洋车间早已经下了班。可她等不及,她急于求证老头给的法子是不是真的能解决问题,于是给沈沧行打了通电话,申请免费加班。 第21章 深夜牛味馆 沈沧行正在办公室里核算一笔报价单,屏幕亮起了江落苏的名字,他想到昨天中午那一出,辣的吃多了,火气还没消,说话也夹枪带棍的:“免费加班?你格局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沈总,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格局什么时候小过了?”江落苏一想,懒得跟他计较,她当下无异于手握重计的谋士,不免硬气:“你就说给不给我进车间吧?不给你可别后悔。” 沈沧行一听,这语气嚣张的,难不成是请了一天假回来,把那起皱的问题想明白了?原则上,他的车间一过下班时间就不会轻易开门,而且一旦机器开了,电水气各个开关就都得通上,损耗不小。但他一听江落苏激情澎湃的腔调,竟舍不得拒绝了:“你门口等我,我十分钟后到。” 江落苏趁着等人的功夫,把袋里李安华给的纸条又翻出来看了看,是个叫金蓝的牌子的拉伸油,她从来没听说过。 拉伸油是拉伸过程中用得最多的辅料,好坏对整个生产的流畅度影响巨大。入行这么多年,她也一直想找一款效果突出的好油,可惜市面上的大牌子配比都如出一辙,没什么惊艳的地方。眼下李安华指定这个牌子,肯定有他的道理。 她把品牌和价格编辑好发给了胡岩,向他申请采购。 十分钟后,沈沧行才不疾不徐地过来,握着一串钥匙,上面贴着各个车间的名称,他找到冲压那把,开门时问江落苏:“预计要多久?” 江落苏说:“不确定,估计不会很快。” 沈沧行拉了闸,空荡的车间瞬间灯火通明。江落苏来了有几天,熟络地找到了气房,开好气后就往工位走。白天那副脏兮兮的手套还扔在车床上,她丝毫不嫌弃,套上就准备干活。 沈沧行插着兜,看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瘦小的身板穿插在机器堆里,有种诙谐的反差感。但这反差并没有让他产生任何同情弱小的心理,相反,那些冷冰冰的器械经她一倒腾,像是都活过来了。他觉得江落苏就该是个男人,可要真是个男人,他这会儿也不会这么稀罕,盯着人家看个没完。 江落苏要开料,一块不锈钢片大的吓人,她一个人压根搁不上机器。平常有钟勇在,眼下身边能喘气的只有沈沧行,可人家堂堂一个老总,叫他亲自干活多少有些以下犯上:“那个,沈总,能麻烦你帮帮忙吗?” 沈沧行长腿阔步,随手抓了双手套就套上,“我看开好的料还有,干嘛又重开?” “我想把尺寸放大试试,”江落苏回答。 之后的所有工序都是两人配合完成。沈沧行很放得开,丝毫不在意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风衣被刮到蹭到,倒是江落苏万分小心,大老总纡尊降贵下车间,在她眼里就像猴子耍把戏。关键是,她平常在车间里看惯了穿工作服油了吧唧的男人,乍一看面前这个风衣敞怀,贵气挺拔的形象,莫名觉得有些养眼。她得承认,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评价,沈沧行确实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性。 忙到凌晨一点,水箱总算是成型了,r角处平整,再看不出一丝褶皱。辛苦这么多天,如今终于大功告成,江落苏忍不住邀功:“沈总,怎么样?当初我说的话可都办到了,”还有后半句呢,轮到你兑现承诺了。 沈沧行正在仔细检查机台上的成品,态度之严谨,就差拿把放大镜了。他面上无波无澜,其实心里还挺澎湃的。这些天因为起皱的问题停滞,他对江落苏的实力产生过怀疑。担心试模失败影响进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潜意识里好像不愿意江落苏令他失望。之所以会失望是因为期待值很高,眼下看到成品,才算是真正踏实了。他做生意许多年都稳扎稳打,这样赌博式的相信一个人,还是头一回。 沈沧行哪能听不出江落苏那留白的半句话,“放心吧,这点行业信誉我还是有的,单子肯定会给山石做。” 累一晚上了,江落苏骨头都快散架,她伸了个懒腰,靠着墙放松,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沈总,你饿吗?” 沈沧行:“” 半个小时后,两人出现在小英牛味馆门口。老板娘正打烊,卷闸门都拉了一半,被沈沧行给强行拦截。 一人点了一份牛骨头面。等餐的功夫,江落苏闲侃道:“沈总,看不出来啊,想不到你对车间里这一套也轻车熟路。” 江落苏这话真不是恭维,今晚沈沧行这一套辅助下来,对每一台机器的作用和基本操作手法都有所掌握,这绝不是一个长期坐在办公室里的大公司老总能做到的。就连山石那巴掌大的厂子,胡岩都不常进车间,更别提操作机器了。她来这么些天,沈沧行也就上午巡视的时候待一会儿,怎么能对生产线如此了解?她不免好奇。 夜里静悄悄的,沈沧行的声音显得很沉:“我从小是在车间里泡大的。” “你爸妈也是开厂子的?”江落苏问。 “不是,”沈沧行靠着椅背,二郎腿交叠:“是我舅舅,他和你一样也是个技术员,我是他养大的,”他笑出几分温情,像是陷进了回忆里,“小时候一到周末,舅舅就带着我去车间,他干活,我就猫儿在角落里写作业,写累了眼睛就四处瞅,看多了,也就把那些门道都记下了。” 江落苏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儿,在车间东张西望,不是对这个好奇,就是对那个感兴趣。她抬头看看沈沧行,莫名觉得他跷二郎腿的样子有些眼熟。转而在心里骂自己,花痴花得连似曾相识的幻觉都出现了,要不得,实在要不得。好在理智重回正轨,她顺着话题问下去:“你跟你舅舅长大的?你爸妈呢?” 面上桌了,老板娘深夜被迫加班,气不顺,面碗搁在桌上敲出两声闷响。 “我爸妈在我七岁的时候出车祸走了,我跟着舅舅生活,”沈沧行吃着面,语气平静如常。 倒是江落苏很难为情,无意触到人家的伤心事:“对不起啊沈总,我废话太多了。” 沈沧行好笑。怎么还从她嘴里听出了些同情的味道?他一个一米八七的三十五岁老汉,可不兴在一小姑娘面前卖苦。再说了,这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他压根就感觉不到悲伤,只接受这是个不幸,至于这种不幸带来的难过他没有品尝过。事发当年他还小,哭一鼻子,一颗玻璃弹珠就能哄好。现在他更是平静,时间太久了,他父母的样子他都记不住了,所以江落苏的抱歉显得有些多余。 他不想气氛过于低沉,于是把话题引到对方身上:“你呢?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干这行?” “因为这行比流水线工资高。我高二就辍了学,没什么文化,但又超级缺钱,就硬着头皮选了这行。不过这也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什么?” 江落苏难得笑得羞涩:“那时候年纪小,虚荣心作祟,总寻思着要找个能摸着电脑,坐上办公室的工作。进写字楼是没机会了,后来我发现,原来在车间做技术员也能有办公桌,偶尔对着电脑画图还挺高逼格的,所以就学了这个。” 这理由够奇葩,倒是很符合她的个性。沈沧行笑问:“那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干这行每天接触机器可比电脑多。” 江落苏说:“不后悔,我对我人生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后悔。”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沈沧行怔愣一下。他今年三十五岁,却也不敢说所做的决定从不后悔,江落苏年纪不大,心智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坚定不少。该说她年轻气盛?可这世上总有人在年轻,也总有人在后悔,江落苏总归是不同的。 各自埋头吃面,气氛冷了几秒,沈沧行抽离思绪,想起了今天的疑惑:“你白天去哪了?怎么请了个假回来就茅塞顿开了?” 江落苏洋洋得意,一口面吸溜得老长:“嘿嘿,去见了一位高人。” “哪位高人?” 说了他也不认识,江落苏懒得费劲:“高人自在山林,问那么多干嘛?” 随口一问,沈沧行并不是真好奇。两人你来我往聊了不少,快至凌晨两点,眼看那老板娘靠着墙打瞌睡,江落苏才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 出了店门,江落苏寻思住得不远,执意要自己走回去。沈沧行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小姑娘大半夜自己回家,态度专横,非得开车送她。 五分钟的车程,江落苏坐在副驾驶不发一言,是因为脑子里正演着一集电视连续剧。深更半夜,被一单身霸总开着豪车送回来,这听上去好不清白,再转头看沈沧行,此人脸上的正气牛鬼蛇神看了都得退避三舍。 算了,她还是想想明早吃什么比较实际。 蓝色大铁门,院子不小,有爬山虎从墙里探出头来。江落苏下车告别,沈沧行看着她进门上锁,这才发动油门离开。 江落苏这晚睡得不好,她做梦了,梦里一小男孩哭得惨兮兮的,走近一看,全都长着沈沧行的脸。她只有情绪受到起伏才会做梦,晚上的话题匆匆而过,沈沧行父母早亡的事莫名其妙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她爬起来喝了两杯凉白开,没头没脑地忧郁,原来童年凄惨的远不止她一人。这世上可怜的孩子还真是多呢。 第22章 同赴饭局 水箱顺利交样,胡岩乐呵呵地给江落苏放了一天假。 她这一天啥也没干,一觉睡到下午五点,醒来时江任杰在厨房做晚饭。她倍感欣慰,她老爹总算会心疼女儿了?正要感天动地地赞扬一番父爱的伟大,江任杰甩着锅子眉飞色舞:“快去门口迎迎,看我李哥来了没有?” 什么狗屁父爱,远不及他们两老头之间的臭味相投。 江落苏看透了亲情,打算去狗子身上找点安慰。太白果然在院子里,这会儿正跟一块被晒得干巴巴的骨头较劲儿,看见她起来了,扔了骨头就冲到她脚边,蹭了好几个回合才肯罢休。 没一会儿李安华到了,老姿态,背着手趾高气昂,“哟,今天没上班?” 江落苏吃水不忘挖井人,赶紧上前搀扶:“多亏了师父,产品顺利交样,老板给了一天假。” 孺子可教,李安华很是欣慰,“你倒是速度挺快。” 江落苏搬凳子给老头儿坐,又是倒茶又是抓瓜子,“师父,你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断定是开料尺寸不够的?” 李安华翘起二郎腿嗑瓜子。西瓜子壳儿硬,老头牙口不好,瓜子在两个腮帮子间反复横跳,废了老劲儿也没咬开。江落苏等着他的回答,好像那瓜子是含在她嘴里,两个牙关咬得铁紧,恨不得自己给老头儿嗑开。 李安华呸一口,把那奈何不了的操蛋玩意儿从嘴里吐了出来,转而端起茶杯,老学究的姿态:“304不锈钢的流动性本来就差,你那起皱的位置,一看就是压延筋不完整,所以我让你加大开料尺寸,错不了。” 江落苏听得很认真,比当年在学校上课的时候还要认真,没办法,人总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更容易投入。她得意自己这师傅没拜错,从此以后,她不再是野路子了,而是师承李断指,这名号要放在古代,高低是能争一争武林盟主那位子的人。 到底年纪还轻,再怎么有天赋,对行业技术的掌握毕竟是有限。李安华深知这一行经验极为重要,他之所以能一眼断出症结,也是因为当年问题碰到多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便也积累得多。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这丫头对这一行感兴趣,大不了他今后慢慢教。 来半天没见到江任杰,李安华问:“你爸呢?” 江落苏朝厨房挑下巴:“忙着呢,比娶媳妇儿还积极。” 李安华老脸一拧巴:“什么狗屁不通的比喻。” 江落苏暗戳戳的笑,老头懒得跟她计较,佝着背晃进了厨房,站在大厨后头指点江山。 三荤两素,档次确实不低。两老头倒上酒就开始吹牛,那点“当年勇”翻来覆去地提。江落苏巴不得,他们只顾说话,桌上的排骨就都是她的。她吃得正得劲,袋里的手机响了。 胡岩说半个小时后来家里接她,晚上约了沈沧行和林澈吃饭,顺便谈谈合同细节。江落苏原本有些不情愿,这跟放假被临时叫去加班有什么区别?但一想,合同确实越早定下来越好,这样胡岩就有钱给抛光车间换除尘系统,工人们也能少受几天罪。 江落苏洗了个澡,200块买来的布艺衣柜都被她翻毛边了,硬是没找出一件穿得出去的裙子。算了,野鸡装不了凤凰,她没必要为了取悦谁改变穿衣风格,哪怕那个人是她有点喜欢的,那又如何?她最喜欢她自己,衬衫配西装裤,蹬一双法式小皮鞋,清爽又利落,走起路来酷酷带风,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车里,胡岩心情不错,一路滔滔不绝地闲侃。刚开始江落苏还配合他,话题基本围绕着山石的后续发展,后来逐渐就跑偏了,先是回忆创业艰辛,然后再扯到人生规划,最后顺理成章引申到了恋爱婚姻上。 胡岩小心翼翼地往后视镜里瞟,借着开玩笑的语气说心里话:“阿苏,我看这世上就没有比咱俩更合适的,我们要真结婚了,工作生活合二为一,那不就打遍姚城无敌手了?” 江落苏没觉得好笑:“这话要放在几年前还有点可能,现在,”她嘁一声:“没戏。” 胡岩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散干净。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和江落苏早已错过了彼此最合适的时间,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其实并非他妈,而是渐行渐远的价值观念。这么多年了,江落苏好像一点都没变,而他,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早就忘了最初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不过他也没觉得自己有错,赚钱嘛,有时候狠点也在所难免。 聊天终止,气氛有些尴尬,江落苏干脆靠着车窗装睡:“我眯会儿,到了你叫我。” 胡岩默默地叹口气,闷声开车,不再言语。 吃饭的地方定在晨茂酒店,在姚城首屈一指。胡岩是这儿的常客,包厢里的细节来之前已经电话确认好,这会儿下了车干脆也没上楼,就拉着江落苏在酒店门口当迎宾,迎接他即将到来的“财神爷”。 两人站在门口干瞪眼,等了二十来分钟,江落苏开始不耐烦。胡岩也好不到哪去,骂骂咧咧,说沈沧行有几个臭钱架子大,诸如此类。 江落苏等烦了是不假,但她也听不得沈沧行挨骂,她嘲讽胡岩:“又没人逼你搁门口等。”说完察觉这话连自己也一块嘲讽了,以她的个性,不愿意做的事谁也逼不了她,愿意这么傻乎乎地陪着胡岩站在大门口,还不是因为来的人是沈沧行。 又过了十分钟,沈沧行和林澈才算姗姗来迟。胡岩一张老债主的脸瞬间变得春风满面,笑出好几道褶子:“沈总,林澈,你们可算来了,我望眼欲穿啊。” 江落苏腹诽,他还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啊。 三个男人互相握手,寒暄几句后,沈沧行才走到江落苏面前:“小江师傅,今天算是你的庆功宴吗?” “哪能啊?”江落苏笑意盈盈,缠着他的视线不放:“庆功宴沈总不是替我办过了,小英牛味,我吃了满满一碗呢。” 沈沧行闷声发笑。胡岩在一边看着,心里越想越不对劲,跟沈沧行接触有一段时间了,每次见他,这人基本都沉着一张脸,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老狐狸,哪从他脸上见过这样意味不明的笑?他危机顿生,该不会他也看上阿苏了吧? 他赶紧切断两人的交流:“沈总,你是不知道,我早就想找机会和您吃顿饭,这下好了,不光饭吃上了,以后还有荣幸能跟您合作,我这不是赚大发了。” 沈沧行但笑不语,昂首阔步往酒店里走,江落苏紧随其后。胡岩见这位不好热络,赶紧去跟身后的林澈套近乎,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上,看上去关系死铁:“今天咱哥俩可得好好喝一杯,上次你酒都没喝好就吵着回去,太不够意思了。” 林澈心想,还没喝好呢?都被你灌成傀儡了,好在眼下的结局不算太尴尬。他被这么搂着很是不自在,但又没勇气搡开,只能硬着头皮假笑。 四人抵达包厢,菜已经点好了,服务员确认人员到齐就陆续上菜。十个凉菜,主菜清一色的海鲜,一只帝王蟹少说得千把块。这还不算离谱,最后端上来一条野生黄鱼,是胡岩托朋友弄来的,花了八千多。他很舍得在这些事上下本钱,在他看来这算是无形的投资。一条黄鱼算什么?但凡在产品定价的时候沈沧行能想起这顿饭,那这条鱼的价值就算得到了升华。 沈沧行最擅揣摩人心,人家辛苦准备的,他得成人之美:“胡总,这黄鱼真不错,我也好些年没吃过这么好的黄鱼了,你太有心了。” 胡岩眉梢轻挑,沈沧行这一提正中他下怀,否则他还难为情去特地介绍,“沈总喜欢就好,那我这心思就没白费。” 开了两瓶茅台,胡岩把身段放得低,连服务员都不叫了,亲自给那两位斟酒。三人你一杯我一杯,轮着敬。都是喝酒上脸的体质,江落苏埋着头吃饭,猛然抬起头,差点以为自己对面坐着三位关二爷。 推杯换盏中,总算是提到了正事儿,胡岩问沈沧行:“沈总,我发过去的报价单您看过了吗?” 第23章 “奸商”对决 沈沧行说:“我看过了。” 胡岩又道:“那就好,我这是第一次跟盛洋这么大的公司工作,唯恐哪项价格报得不严谨,不瞒你说,我都是核算了好几遍,把利润压到最低了才敢报给你。” “是吗?”沈沧行放下筷子,眉梢带着笑:“那这笔单子胡总搞不好要亏钱了。” 江落苏正在喝鸡汤,差点一口喷出来。今天这顿饭没白来,两奸商碰一块儿了,强强对决,好不精彩。她立场摇摆不定,一方面希望胡岩早点谈下这笔单子,马上给车间换除尘设备,一方面早烦透了他虚伪的嘴脸,巴不得沈沧行能好好治治他。 沈沧行听到动静,瞥一眼江落苏,挺严肃一句话,甚至让胡岩有点难堪。江落苏作为山石的员工,而且看她之前奋力给山石争取订单,还有和胡岩之间的相处方式,两人关系应该不浅,可怎么还从这丫头脸上看出了点幸灾乐祸的味儿? 胡岩哪能被这一句话击败:“亏点钱我也愿意,和盛洋合作嘛,以后总有我赚钱的机会。” 沈沧行笑说:“胡总不光是个好的合作者,更是个好老板。报价单我看了,你们厂里的工人收入一定不低吧?”说完视线转向江落苏。 江落苏耳听八方,这么精彩的场合她怎么可能掉线?沈沧行这话是在暗指胡岩的工序报价偏高了,现场属于胡岩厂里的员工只有她一人,双方都等着看她怎么回答呢。 胡岩这会儿反而有底气了,其他人的工资不好说,但江落苏的工资他一直是按行业标准给的,不然哪能留得住这位祖宗?可他又心虚,怕江落苏揭他的短,情绪瞬间紧张起来。 凡事顾全大局,江落苏不可能拿这么大的生意来开玩笑:“那当然,胡总钱要是不给够,我也不能在山石干这么多年啊。” 沈沧行并无不悦,反而爽朗地笑出声:“小江师傅,这话你不该当着林澈的面说,回头他该来跟我谈加薪了。” 林澈显然有些喝多了,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他本来脑子就不够用,这会儿被酒精一迷糊,哪听得出沈沧行这是句缓和的笑话:“我不会,阿行哥,你,你给我的工资,我已经很,很满意了。” 大家被他结结巴巴的憨样逗笑。话题又跑偏了些,聊起了林澈和胡岩的高中生涯趣事。基本都是胡岩在说,林澈听得一脸茫然,好像胡岩口中那个叫林澈的人不是他自己。他什么时候在胡岩的记忆里留下这么多痕迹,他自己都不知道。别人他不了解,但他对自己的人缘很有数,恐怕要不是因为这次洗碗机水箱的单子,胡岩早就忘了自己高中的时候有他这么一位老同学吧? 沈沧行凭一己之力又把话题给拽了回来:“对了胡总,报价单上有个点你好像算漏了,按理说每个产品的主材料应该要减去边角料的价格,这种304的废料,现在市场上大概是1200一吨,你这么一漏,我损失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胡岩一拍脑袋:“哎呀,瞧我这脑子,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他起身给沈沧行倒了杯酒:“怪我怪我,我今天回去就给你重新发一份。” 沈沧行当然不信胡岩是忘了,做不锈钢产品的,谁能把边角料给忘了?一个产品按照一张完整的材料报价,但生产过程中总会有剪切,掉下来的边角料回收给废料站,折算下来,能抵销不少成本。胡岩装傻充愣漏掉这一项,是来他这里碰运气的,今天他眼尖发现了,倘若是个不精明的,真就按他的价格来了,那这边角料的钱岂不是全都进了胡岩的口袋? 看到报价单的时候,他就对胡岩的印象大打折扣。这个人贪婪,虚伪,不诚实,不是他心目中满意的合作者。但行有行规,试模确实是山石辅助完成,他也跟江落苏许了诺,这笔单子高低得给胡岩做,至于给多少,这一点上还是可以转圜的。 “胡总,我还有件事得跟你确认一下,按照山石目前的产能,每个月能交出多少货?” 胡岩看看江落苏,盘算一会儿回答他:“一万套没问题。” 沈沧行笑说:“那可差远了,我这边客户的订单已经排到半年后了,目前的情况,一个月至少三万套,这还不包括后续的外贸订单。” 三万套? 江落苏夹菜的手顿在半空,只剩一张惊诧的脸看向沈沧行,以前她只听说盛洋的生意做得大,却没想到大到这个程度,难怪胡岩这么做小伏低地巴着他们。一个月三万套的量,不说别的组件了,就光这个水箱,按报价单上大差不差的价格,除去各项成本,每套胡岩大约能赚到50块钱,那三万套就是一百五十万,后续甚至会远超这个数。也就是说,以后光盛洋这一家的订单,胡岩一年就差不多有两千万的纯利润。 江落苏想,自己还是见识少了,她刚刚不该嘲笑胡岩在门口当迎宾,这要是谁能一年送给她两千万,别说迎宾了,倒洗脚水她都干。 胡岩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心里再怎么激动,面上依旧镇定:“沈总,虽说三万套压力是挺大的,但我们山石一定努力完成。” 沈沧行拿湿巾擦手,“胡总,这可不是你一句努力完成就能行的,一旦签了合同,你得对我们盛洋负责,我也得对我的客户负责。那天我去你们厂子里看过,你们目前员工不足百人,一半生产力用于主营水槽,一半生产力投放在其他的外发订单上,真的能保证一个月三万套的交货量?” 胡岩迟疑了片刻。他心里门儿清,刚刚说的一万套已经是他把不饱和的外发生产力发挥到极致才勉强达到的产量,如今沈沧行一开口就是三万套,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太具诱惑,根本没办法拒绝,至于能不能完成,说实话,他心里也拿不准。 可他不敢退缩,本来事情就还没落定,万一沈沧行用这个当借口中途反悔,错失这个机会他得后悔一辈子,于是转头向江落苏求援:“我们想想办法应该问题不大,对吧阿苏?” 他当然问题不大了,干活的又不是他。 江落苏到现在还记得,三年前胡岩也曾接过一个超负荷的订单,整整两个月,她每天带着工人加班到凌晨。她自己加班没事,但不愿意工人跟着她加班。因为在他们山石,压根就没加班费这回事儿。那些工人大多是小学文化,也没什么法律知识,可江落苏知道,胡岩这是在无视劳动法,而她知法,却没能力替他们讨到这份应有的,说白了,也是一名帮凶。 江落苏想到这个气不打一出来,大局算个屁,实话实说道:“三万套肯定做不了,一万套都超额了。” 胡岩捏着太阳穴吸气,就不该带这祖宗过来,于是他补救道:“我自有办法,水槽可以停掉,洗碗机一旦上了,我再陆续招人,扩大生产线。” 江落苏也不给他留面子:“停了水槽一个月顶多也就两万,这还得加班加点,哪能做到三万呢?” 两人竟然起了内讧,这倒是在沈沧行的意料之外,“胡总,这样吧,一个月三万套,你这边按实际情况接一万套,剩下的两万套我发给市区的天蓝厨卫,但是他那边没有退火炉设备,退火这道工序还是放在你这里加工。” 胡岩当然不肯,全套加工能赚五十块,退火单道工序加工利润不过才五块,傻子才会让给别人。那个天蓝他知道,厂子规模比他们大多了,设备也比他们先进。他还不知道沈沧行这只老狐狸怎么想的?先拿一个月一万套的量稳他几个月,后续再随便找个理由一脚把他踹了,那他忙活这么久,岂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他坚决不能给对手可乘之机,“沈总你放心,别说三万套了,我既然决定了和盛洋合作,你们有多少我接多少,大不了我把其他的外发单子都停了,专门给你们一家供货,保证不会耽误进度。” 第24章 女司机 胡岩都说到这个份上,沈沧行再有微词那就有故意刁难的嫌疑。合作合作,必定是能从彼此身上获得所需的利益,胡岩如此,沈沧行亦是如此。 他虽不喜欢胡岩,但当初选中山石,确实也是谨慎筛选之下的结果。对他而言,只要胡岩保证能够顺利交货,至于怎么交,到底要不要因此而放弃之前的老客户,他干涉不了,也不关心。可如果是他,他不会这么做,做生意和投资性质差不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不是明智的选择。 一顿饭吃到夜里十点半才结束。三个醉汉,只有江落苏一个人滴酒未沾。林澈醉成一摊泥,胡岩到前台开了间房,原本是打算把人送上楼就下来的,可一挨着床,他头就开始犯晕,最后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酒店车库内,江落苏站在那辆锃亮的帕萨特跟前,两只脚都有些打摆,可抬头看沈沧行,那人曲着条腿靠在车门上,好一副洒脱不羁的样子,英俊的脸此刻红扑扑的,看人的眼神也有些迷离。她一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少女,这场面哪里是她能把持得住的?于是一咬牙就坐进了驾驶位,“沈总,快上车吧,我来开。” 沈沧行突然提高了嗓门:“太好了,省了一笔代驾费,够咱俩吃好几顿牛味馆了。” 江落苏没见过这样的沈沧行,他平常说话都一个声调,猛然这么高八度让她好不习惯,但这话的内容她爱听,“够咱俩吃好几顿牛味馆了”。啧啧啧,这听上去好像是说,之后他们会有很多机会一起去吃,又好像是说,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了,亲密到都开始一起省钱了。 江落苏正走神,沈沧行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了副驾驶,手肘撑在车门上,一本正经地叫她:“师傅,东阳镇去吗?” 她紧张得都快把方向盘抓脱臼了,好家伙,这男人跟他玩起了spy,还真是有情调的不行。她配合道:“路不好走,不去。” 原本以为这人是醉着的,可没想到他清醒异常,傲娇道:“好,那你下车吧,你不去我去。” 江落苏又气又笑,觉得沈沧行喝醉的样子很是可爱,他平常大部分时候都端着,原来是装正经。上车以后,沈沧行靠着椅背昏昏欲睡,被江落苏强行摇醒:“那个,沈总,我最后再跟你确认一遍,你的车上了全险吧?” 沈沧行迷迷糊糊:“放心开吧,我这车不贵。” 车贵不贵另说,主要是人命无价。刚刚沈沧行在酒店大厅问出那句“你会开车吧”的时候,她就不该点头。她又得赖他爹江任杰了,好的没遗传给她,偏偏把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个性遗传给她了,更何况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最后那“吧”字必须去掉。 沈沧行对女司机的车技不甚了解,在他看来,开车这事儿和吃饭拿筷子一样,是每个成年人的必备技能。所以当江落苏发动引擎,缓缓驶出车库时,他甚至快要睡过去了。直到导航开始播报,前方一百米左转,而江落苏尖着嗓子问他:“哪边是左啊?”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咽口唾沫,酒都吓醒了:“你那边,你那边是左。” 江落苏吐出一口气,还想着找补:“我主要是路不熟。” 沈沧行惊恐地看着她,心想,路不熟跟分不清左右是两个概念吧? 后面的一段路程,江落苏不过是踩了三个急刹,打错两次转弯灯,拐错四个路口,而沈沧行堂堂的东阳高岭之花,也放弃了形象管理。江落苏好几次扭头看他,发现那人早不见了刚刚饭桌上的从容霸气,两只手死死拽着车顶的扶手,眼睛注视着前方,比她这个司机还要聚精会神,并且身体时刻朝车门的方向倾斜,像是做好了随时跳车的准备。 半个小时的路愣是开了五十分钟才到,别管用了多久,沈沧行想,今晚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他积了三十五年的德换来的。 江落苏把他放在盛洋门口时,他酒早已经醒了,可下车的时候走路依旧像抛物线似的,压根捋不直。直到江落苏憋着笑叫他:“沈总,明早我给你把车子送过来,做个好梦啊。” “好梦”两个字被她加重音调,沈沧行听出这是在笑话他,呼口气,转身,镇定自若地又走了回去,得把今晚受的气讨回来。 “小江师傅,”他撑着玻璃,面上在笑,话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这车开得还真是出神入化啊。” 江落苏皮厚嘛,丝毫不觉得羞耻,再说了,这回已经算是她的超常发挥了,“怎么?沈总意犹未尽?”她作势打开车门:“要不你上来,我再带你兜一圈儿?” 沈沧行像踩着弹簧,一退三尺远,“不了,不了,太晚了,”终究还是败北,他赶紧转头往厂区里走。 江落苏坐在驾驶室看那人仓皇而逃的背影,他逃归逃,挺阔的背影依旧充满魅力,她就跟看喜剧片儿似的,笑得嘴角都歪了。今晚这么一闹,她好像发掘了沈沧行的另一面,关键是,这一面也好,那一面也罢,她都挺喜欢的。 这可怎么好呢?江落苏想,眼看就要入夏了,她却开始思春了,罪过,真是罪过啊。 早上六点半,江落苏是被树上的喜鹊闹醒的。她揉揉眼走出房间,懒腰必须得站在院子里伸,对着满树的月季,闻着新鲜的空气伸起来才叫舒爽。她吹声口哨,太白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奔过来,惊飞了一树的鸟。 她总把太白当人:“早上吃什么呀?” 太白吠两声,江落苏就主观地决定了它的回答:“粥是吧?” 太白又吠两声,江落苏蹲下训它:“什么?嫌粥不好吃?我看你是好日子过迷糊了,还搁这儿挑三拣四,饿的时候屎你都吃,”说完觉得哪里不对,不饿的时候这家伙好像也爱吃这玩意儿。 太白两只眼睛垂下来,委屈巴巴卧在她脚边,呜咽几声,江落苏又说:“哎,看你最近也怪辛苦的,要不咱去吃鲜肉馅儿饼,买它个三个,吃撑,怎么样?” 太白怎么回答她也不关心了,说完就转去了卫生间,洗漱好出来,顺路打开隔壁的房门看看江任杰,又是一夜没回。她真是命苦,别人家都是老爸操心女儿夜不归宿,到她这儿就反过来了。摊上这么个爹,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今早还要去盛洋还车,江落苏惦记着,出门没穿衬衫,休闲裤配杏色针织衫,衬肤色,显身形,再对着镜子抿个烂番茄色的口红,堪称完美。 她都到院门口了,突然想起上次沈沧行的外套还没还他,于是回衣柜里取了外套,专程找了个看起来挺有档次的手拎袋装着,还不够,拿出来闻闻,确认洗衣液的香味还残留在上面,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临近七点到盛洋,恰逢沈沧行从外面跑步回来,一身纯黑的运动装行头,紧身裤外面还非得套着条五分裤。江落苏靠着车门吃馅儿饼,眼睛直溜溜盯着人家看,女流氓气质暴露无遗。 沈沧行走过来,气还没喘匀:“这么早啊?” “惦记着你呢,睡不着,”她好不要脸,虽然是心里话,但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来反而不会害臊,“你别想多啊,我是惦记你早上要用到车,怕耽误你的正事儿。” 沈沧行拿毛巾擦汗,心说,这丫头撩起人来没皮没脸的,哪像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说是情场高手也不为过。他三十五岁了,婚是没结,但恋爱谈过,感情系统运转正常,被这么一小姑娘撩了,他不说反撩回去,怂了也没面子:“后面那句可以不解释的,多余。” 江落苏笑问:“沈总,昨晚睡得怎么样?” “喝了点酒,还行,”沈沧行问:“要不要进来等?我换套衣服,一会开车送你去山石。” “不了,”江落苏摇头,视线依旧与他交缠,“这还早,厂区里也没个人,我稀里糊涂进去,再坐你的车出来,别人看见了容易产生误会。” 沈沧行憋笑,他始终是块老姜,跟他过招,这丫头片子不堪一击。江落苏转头要走,沈沧行鬼使神差叫住她:“小江师傅。” “怎么了?”江落苏回头。 沈沧行那张脸正经得像是被封印了七情六欲:“今天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江落苏差点没反应过来,虽然她皮厚,但猛然被沈沧行夸了,脸也是会红,心也是会跳的,好在她善于遮掩:“要我怎么说呢?沈总,你眼光真不错,”说完,哼着歌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沈沧行坐进驾驶室,欲把车子挪进厂区的车库里,上来就发现档位旁的储物盒里多了东西,两个鲜肉馅儿饼和一杯豆浆。再一抬眼,又看见副驾上放着个手拎袋,拿出来瞧,是上回借给江落苏的那件外套,白桃的香味扑鼻,熨得很平整。他嘀咕一声“穷讲究,”嘴角却控住不住上扬。 江落苏心情大好,一路沾花捻草地走回了山石,刚到门口就收到一条微信。 沈沧行:“谢谢你的早餐。” 江落苏边走路边打字:“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25章 放弃老曹 胡岩和沈沧行的价格拉锯战持续了小十天,最终沈沧行大获全胜,把胡岩的利润连腰斩断,从原本的50变成了25。 胡岩绷着神经坐在电脑面前,当盖着盛洋红章的合同传到他的电脑里时,他身体的那根弦像是突然断了,瘫软在椅背上,捏着太阳穴骂娘:“狗日的沈沧行,老子总算把你拿下了。” 江落苏刚好路过办公室,本来没想进去,一听到胡岩骂沈沧行狗日的,心里有点不爽,护犊子道:“你一大老板,好歹受过高等教育,怎么还背后骂人呢?” 胡岩一见江落苏来了,顾不上分析她为什么这么护着沈沧行,只想跟她分享此刻的喜悦,“阿苏,两个月的订单到手了,六万套。” 打印机嗡鸣,江落苏从出纸口拿来一看,眉头皱成一团:“怎么砍了这么多?” 胡岩叹气:“少赚点就少赚点,以量取胜,”他笑出褶子:“攀上盛洋这棵大树,不说以后了,就说今年,咱这机器还不得开冒烟,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们产能跟不上了。” 江落苏也烦着呢,就这么大点地方,加设备不现实,她没跟孙悟空学过七十二变,一个月三万套的量实在是没辙。 “你打肿脸充胖子,小心到时候合作黄了不说,还得倒赔违约金,弄个鸡飞蛋打。” 胡岩靠着桌沿,抱胸的样子底气十足:“我这几天一直在盘算这个事儿,我是这么想的,水槽是咱们自个儿的业务,本来就没什么赚头,停了就停了,另外我想,老曹和刘总那些小单子咱们不做了,找个借口退回去。我们再陆续招人,24小时两班倒,争取别让机器停下来,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 江落苏眯着眼看他,没再言语,只因胡岩这番嘴脸让她看透了世态炎凉。你若强如沈沧行,他便肯放低身段千方百计地巴结你,但你若小如老曹刘总之流,等到有一天他做选择时,第一个抛弃的就是你。 只是江落苏不明白,胡岩难道都忘了吗?六年前厂里停工半个月,一个单子都接不到的时候,是老曹雪中送炭,让厂里几十号工人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上。这六年来,老曹不光是客户,还是朋友,至少在江落苏心里是这么想的,并且她认为老曹一定也这么想,不然不会连合同都不签,就这么约定俗成地合作了六年,以至于胡岩今天不用承担任何风险就可以违背约定。 “胡岩,别人我管不着,但老曹的单子你不能说停就停,他的情况你也知道,他现在哪还有精力去找新的加工厂?” 江落苏会这么说,是因为老曹的近况实在不好。他跟老婆恩爱了半辈子,前段时间老婆查出胃癌晚期,老曹整个人都颓了,厂子也没心思打理。企业本来就不大,往严重的说,已经离破产不远了。 胡岩义正言辞:“我就是知道他的情况,这个客户已经没有发展的必要了,何不趁现在停掉?” 看他一意孤行,江落苏便明白多说无益,她反问:“那刘总呢?他虽然才刚起步,但今年的外发量明显比去年翻了一番,他应该算是具有发展潜力的客户吧?你为什么把他也放弃了?” 胡岩逃避她的眼神,想辩解却被打断。 江落苏冷笑,步步紧逼:“我来替你说,因为他们都是小厂家,只有他们没有走正规合同,就算你现在把这做了半吊子的产品给人家退回去,人家也不能把你怎么着,是这样吧?” 胡岩被踩中了尾巴,脸色很是难看:“阿苏,你没当老板,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你不能站在你的思维来评判我。做生意都这样,难道我为了他们放弃盛洋?你觉得可能吗?那我这厂子一辈子也别想做大了。” 江落苏气急:“你少跟我扯这些,我没当过老板,但我至少知道怎么做人,背信弃义就是不对,”说完瞪一眼胡岩,摔门而去。 江落苏一生气就爱跑三楼,包装车间的那堆纸箱壳儿都被她踩出了脚印,她拧着张脸,好像谁招惹她她就要咬谁。好在路过的工人们都见怪不怪,知道小江师傅这副样子必定是又跟老板闹不愉快了。 江落苏不光是气,她还怕。这些年胡岩贪欲渐盛,做生意也越来越没有原则,再这样下去,山石迟早要被他带上歪路。她不可惜其他,只是在她心里,山石并非是胡岩一个人的,还有她九年来抛洒的青春和热爱。这也是她口口声声嚷着离职,却一直舍不得离开的原因。 事情并没有因为这场争执而有所转圜。三天后,盛洋的货车送来了全套的洗碗机模具,胡岩摩拳擦掌,巴不得眨眼就把所有生产线都投入下去。 老曹和刘总的产品生产了一半被无故退回,胡岩这几天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接通就是来骂他的。刚开始他听着那些骂人的话还略感不适,后来听多了,耳朵也麻了,直接开着免提把手机搁在一边,优哉游哉干自己的事儿,等到对方骂够了主动挂电话为止。 江落苏看他那样就来气,她自知这件事左右不了胡岩的决定,那她就提点自己能左右的,她问:“模具都送来了,盛洋的预付款打进来了吗?” 胡岩乍一听预付款三个字,寒毛直竖,被迫忆起上次的承诺,只要盛洋订金一到,他立马给抛光车间换除尘设备。他没忘,前几天还专程查了一下,江落苏要的那种除尘工作台一台得小一万,二十台就得二十万。钱花在刀刃上是他向来的宗旨,除尘工作台并非必要设备,有没有它,产品照样能顺利出产,无非是工人苦了点。 二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不要真拿出来,他到现在还没决定好。 能拖一天是一天,可他又不敢轻易激怒这位祖宗,于是含糊道:“没呢,沈总说得过段时间。” 江落苏半信半疑:“过多久?” 胡岩不看她,假装忙活手里的文件:“快了,估摸着一个礼拜。” 江落苏没再咄咄逼人,寻思一个礼拜就一个礼拜,几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天。想到工人们很快就能在一个清爽舒适的环境下干活,她心里抑制不住的高兴,一高兴连手里的图纸都顺眼多了,没费啥功夫,又倒腾出了一个洗碗机生产时用到的工桩。 厂里接到大单的消息不胫而走,员工们都对后续的高强度加班有所准备。正逢月底,胡岩在总结大会上提了接下来几个月的生产规划,要求下个月开始,所有岗位实行12小时两班制,务必保证机器能够24小时不停运转。 第26章 老曹找上门 模具送来后胡岩就坐不住了,催着广东那边的钢厂先运来几托料,马不停蹄投入了生产。 江落苏这几天忙成个筛子,新产品上线,调试机器,装卸模具,各岗位的生产指导和质量监督,光这些已经让她分身乏术,胡岩看不得她好,又给她安排了一个重要任务,招人。 她刚来东阳,圈子还没搭建起来,上哪去找熟练的技术工?别无他法,只能拿着一沓招聘启事满工业区张贴,路口的电线杆子和超市的墙壁是她的重点目标。贴墙时她倒没觉出什么,就是每回一靠近电线杆,脑海里总能蹦出些不健康的画面。这也怪不了她,随地撒尿的风景看多了,记忆很难不出现反射。 这边江落苏贴完小广告回来,抛光组的组长宋启明正在办公室门口等她,面色急切,看来事情不小。 江落苏估计是今天电线杆看多了,眼下见到高瘦的宋启明,杵在那儿和电线杆无异,她问:“怎么了?机器出问题了?” “没,”宋启明略显为难,“我是想跟你汇报一下情况,刚刚胡总上楼巡视,看见老洪的工位又空着,说他最近老这么请假不得行,想找人把他替了,可老洪这人你也知道,他没事不会瞎请假的,实在是身体遭不住了。” 江落苏忆起上回在车间看老洪咳嗽,整个人状态是不太对。以老洪的卖命个性,要不是实在扛不住,打死他也不会请假的,她隐隐担忧:“老洪现在怎么样?咳嗽的毛病还没好吗?” 宋启明道:“没呢,我让他去大医院检查,他心疼钱高低不愿意去,这些天都耗在那卫生院挂盐水,也不见效果,你说说,这不是拿命开玩笑吗?” 江落苏叹口气,生活把人逼得束手无策,或许在老洪的心里,自己那条命早就没钱重要了。她打发宋启明先回车间干活,并保证不会找人替掉老洪的岗位,宋启明这才安心离开。 江落苏又给老洪去了个电话,连哄带骗,说有了社保卡去大医院治病根本不用花钱,反倒是在小医院挂盐水报销不了,老洪一盘算,小江师傅是从来不会骗他的,立马答应明天去人民医院看。 老洪这事儿倒是提醒了江落苏,胡岩上次说盛洋的预付款一个礼拜后到账,这眼看一个礼拜都过了,胡岩对除尘工作台的事儿只字不提。不提也就算了,江落苏后知后觉想起胡岩这几天的表现,好像总是刻意避着她,但凡她在办公室里,胡岩就找借口去忙别的,根本不给她交流的机会,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的。 她越想越气,给正在外面谈业务的胡岩发了条信息,追问预付款的事儿。胡岩隔了一个小时才回复,说是盛洋那边没动静他也没办法,不过他会抓紧时间催促。江落苏看他态度还算诚恳,暂且信他一回。 翌日上午,江落苏正在二楼车间盯生产,隔着窗台望见厂区里开进来一辆大货车,上面堆得满满当当全是切好的不锈钢材料,看尺寸和吨量,是洗碗机材料无疑了。 胡岩看见这车钢材比看见他亲妈还热情,脸上的激动掩都掩不住。这来的哪是不锈钢啊?那都是票子。他撸起袖子亲自上场指挥司机停车,连打了几个电话,韦立冬和仓库大姐纷纷跑出来,卸料的卸料,计数的计数,好不热闹。 江落苏总觉得不对劲,胡岩不是说没钱吗?这一大车子的材料又是怎么来的?她丢下手里的活儿计下了楼,追在胡岩后头问:“是不是预付款打进来了?” 胡岩始终用后背对她,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其实是不愿意跟江落苏讨论这个话题:“没呢。” “那你哪来这么多钱进材料?” “找供应商赊的,合作这么多年了,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这话没能说服江落苏,和供应商合作多年是不假,可他们并不算大客户,哪个供应商敢随便预发这么多货过来?她还想追问,厂区里一辆黑色越野车疾驰而来,停在她和胡岩的身后。 来人是老曹,蔫了吧唧的状态。头发许久没剃过,顶上那块儿左右是长不出来了,可两边的长度早已盖住了耳朵,胡茬儿蓄满了下巴,外套也皱巴巴的,原本滚圆的肚子莫名其妙缩了回去,显得那件polo内搭很不合身。 他望向胡岩和江落苏,半晌没开口说话,只是把视线挪到装满钢材的货车上,静得让人发慌。 胡岩转头看到他,知道老曹这趟登门不简单,可他理亏,当年也确实承过人家的恩情,这会儿不好闹得太难看,于是热络道:“曹总,哎呀,你来怎么也没打个电话?我好泡好茶等你呀。” 老曹连冷笑都费劲:“我打了,你倒是接啊。” 胡岩解释道:“这话说的,你曹总的电话我能不接吗?真是忙得冒烟儿了,你看,这一大车的料过来,我又是一阵子睡不好了。” 老曹凛着眸子瞅他:“有钱赚还不高兴?” 胡岩自知这是在讽刺,也只能笑着打哈哈:“咱都一样,赚的都是苦钱。” 外面人多噪音大,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三人一齐往办公室里走。 明明是胡岩干的蠢事,江落苏却也连带着羞愧。当年老曹是看在和她是老乡的面子上,再加上认可她的技术,才把外发单子给了山石做,现如今这种关键时刻,却被胡岩说丢就丢了。她看老曹这副颓废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关切道:“曹哥,嫂子身体有好转吗?” 老曹本是来讨个说法的,带着一身的戾气,眼下却被江落苏一句诚恳的关心给软化了,他摇头:“好不了了,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江落苏不会安慰人,更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徒劳。她忆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老曹,是在模具城里。老曹和她在同一个车间试模,那地方又脏又油,清一色的糙汉子,整个车间就看见两个女的,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老曹的媳妇儿。挽着头发,穿一身白裙,看起来优雅又知性。最引人瞩目的是她和老曹之间的互动,两人你侬我侬的,羡煞旁人。 江落苏也是个女的,身上除了油就是汗,跟人家判若两个物种。她听老曹夫妻俩的口音也是她们徽州人,于是走过去用家乡话打趣:“大哥,你看那天上在掉莫子?” 老曹真抬起头往天上瞧,啥也没看见,于是莫名其妙道:“没看见啊,掉莫子? 江落苏一本正经:“狗粮啊,我都快吃撑了。” 老曹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他身后的女人捂着嘴羞涩地笑个不停,老曹这才意识到江落苏是在打趣他们,胖脸上晕出两片红晕,介绍道:“这是我老婆。” “看出来了,”江落苏发自内心地说:“你俩很有夫妻相。” 老曹听了这话眼睛都笑没缝了,又都是老乡,三人闲侃之下很快熟络起来。后来午饭还是他请的客,大食堂点的三荤两素,边吃边聊,就此结下了这段缘分。 陶瓷茶杯落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江落苏的思绪这才被拉回来,再抬头,眼前的老曹早不是当年那个堆满幸福肥的男人。他坐在沙发上,手臂垂着,也不知是在控诉还是乞求:“货都做了一半了,不过也就个把月的功夫能出成品,你这样退回来,我上哪找人接手?” 胡岩道:“曹总,我真的没法子,盛洋的货要是交不出来,我违约金得赔死。” 老曹的愤怒显得有些无力:“那你可以少接点盛洋的单子,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没有我这个先来的给后到的让路的说法吧?” 胡岩连称呼都换了:“曹哥,你得理解我,盛洋的规模你也知道,订单量不是我愿意接多少就是多少的。” “你就当帮帮我行吗?”老曹揉了揉膝盖,明明心里万般不愿,却还是拉下脸皮求他:“实话告诉你吧,厂子我已经在转让了。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帮我把最后这批单子做出来,也就一个月的量,都是老客户的订单,他们一直很信任我,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第27章 医院偶遇 老曹这话发自肺腑,可听在胡岩耳朵里却字字讽刺。什么失望不失望的,难道他们除了你老曹,别的地方进不到货了?做生意在他看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赚钱。他最烦那些自诩仁义的,好像自己做了个生意就拯救了全世界似的。 “曹哥,真对不住啊,我这边已经24小时连轴转了,就这还怕不能按时交货呢,你那单子我真做不了。这件事是我办得不妥当,这样吧,为表歉意,前面那几道已经完工的工序,加工费我不收了,你看可以吗?” 老曹拍桌而起:“胡岩,你说的是人话吗?还好意思提加工费的事儿,我不找你赔违约金算是好的了,”反正已经撕破脸皮,老曹也不打算再窝火:“我做生意到今年是第十二个年头,风光过,如今也落魄了。这些年我见的人多了,送你一句话,做事不要太绝,否则哪天你栽跟头了,摔得比谁都疼。” 胡岩靠在椅子上,看老曹离开的背影,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嘲讽,一个失败者气急败坏下的辱骂,不过是毫无价值的一堆屁话,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倒是江落苏,她起身追赶老曹时和他有几秒的对视,他从那匆忙的几秒里,读出了她眼里深切的厌恶和鄙夷。 他就不明白了,阿苏为什么总是不能和他站在同一个立场?为什么始终不能理解他?他不过是做了一个生意人识时务的选择,至于让人这么痛恨? 江落苏追在老曹后面,安抚的话她无从开口,只能不停致歉:“曹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老曹顿住步子,回头看她:“这事儿怪不了你,你不是老板,做不了主,我知道。” 江落苏插着兜,和老曹并排而行,“你那个厂子,真打算转出去?” “嗯,你嫂子生病这半年,我一直没心思打理,厂子内部早就一塌糊涂了,业务也不行,我想与其放在那儿分散我的精力,还不如转出去,”他叹口气,看起来疲惫不堪:“厂房不是我的,转出去我不心疼,就是舍不得那些机器,别看都是些老家伙,可这些年我和你嫂子无忧无虑的日子,都是它们给挣来的,让我当废铁卖,我心里还真是不好受。” 江落苏当真觉得可惜,老曹厂里的设备虽然老了,但大多是叫得出牌子的,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可惜机器这东西改朝换代得快,低价转卖都不一定有人要,卖废品可不得让人心疼嘛。作为一个长期泡在车间里的技术员,她特别能理解老曹对机器的感情,可她确实也帮不了什么。 “曹哥,你跟我说实话,是嫂子看病的钱不够吗?”她想说,自己还有点存款,虽然不多,但如果能用得上,她愿意拿出来救急。 老曹摇摇头:“跟钱没关系,是我不想干了,”他苦笑道:“你嫂子跟了我半辈子,也苦了半辈子,这些年我在人前忙,她在后头也没闲着。现在她时间不多了,我想把转厂子的钱拿来陪她旅旅游,去全国各地走一走。早几年她就有这个心愿,可厂里一直太忙了,我总说让她等等,等空下来,没想到这一等,就” 江落苏心里,老曹一直是个稳重的兄长角色,眼下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抹眼泪,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也只能伸手拍了拍老曹的肩膀:“曹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后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你和嫂子只管吭声。” 老曹笑得依旧敦厚,慈眉善目,让江落苏心里暖洋洋的。他坐进驾驶室,临行前丢下一句话给她:“小江,记着哥的一句话,胡岩配不上你。” 江落苏苦笑,看来连老曹都误会了。不过也不奇怪,她在山石一呆就是九年,这九年来,不是没有人高薪挖过她,可她统统拒绝了,圈里人都认定她和胡岩是一对儿。 可她很清楚,这么多年耗在这里,只因为山石在她心里就像个孩子,看着它从一个襁褓婴儿成长为一个壮年,她多少带着些老母亲的情结。至于胡岩,要说这一路走来没有半点感情,那是骗人的,哪怕做恋人不匹配,这些年来的并肩战斗,胡岩于她而言是朋友,更是在青春懵懂的时候给过她光亮的人。她不过是被这些羁绊住了。 胡岩接到一通水槽批发客户的电话,询问他为什么最近多个规格陆续停产,他以利润太薄为借口搪塞了过去,原本电话都要撂了,隔着玻璃墙,大老远就看见江落苏风风火火地往办公室走,浑身杀气腾腾,不用想也知道是来找他质问预付款的事。他赶紧把电话又搁回了耳边,假装有急事儿,匆匆忙忙出了办公室,和江落苏擦肩而过时,只留下一股疾风。 江落苏扯着嗓门问他:“你又去哪?” 胡岩作势捂着电话:“有急事得出去一趟,回来再说。” 江落苏很怀疑他是故意的,可人已经溜了,气死她也没办法。车间里忙得热火朝天,她眼下也没那么多功夫再去纠结这事儿,于是骂骂咧咧上了楼,去了焊接车间巡岗。 干活儿带着心事,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号。下午焊接组有个员工请江落苏做工艺指导,她在操作时手掌不小心划到了不锈钢片,手套被割开,掌心被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 血从伤口里汩汩冒出来,滴在地上啪嗒啪嗒脆响,把旁边的工人都吓坏了,可江落苏偏偏连眉头都没眨,捂着伤口镇定地说:“没事没事,上医院消个毒就行。” 东阳镇卫生院,年轻人甚少,穿梭在医院长廊的,全是当地的大爷大妈,拿着社保卡来配一些日常服用的处方药,沈沧行今天也挤在这群大爷大妈的行列。 姚城当地的政策,每一个社区家庭都能签约自己的“家庭医生”,好为当地居民提供个性化的医疗需求。沈沧行今天是来找负责李安华的那位,他等在内科诊室的门外快一个小时了,原本打个电话就能行便利的事,可他宁愿这么排着,也不想利用身份搞特殊。且在他看来,求人予方便其实只是一种变相的资源置换,他是商人,不确定成本的生意他不做。 二十分钟后终于轮到了他。年轻医生一见沈沧行就知道他是来干嘛的,键盘立马敲出李安华的姓名,跳出了一连串他的病历记录。 医生盯了会儿屏幕,态度很和气:“沈总,你不来我也正要找你,上回我给你舅舅量了个血压,有点偏高,给他开药让他带回去,老人家不肯要,还说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也是没辙了。” 这确实是李安华能干出来的事儿,沈沧行一点都不意外,旋即问道:“除了血压高,还有其他毛病吗?” 医生说:“别的问题暂时没发现,血糖和血脂都还正常,另外你还是得提醒他,酒尽量少喝,那东西伤肝。” 沈沧行放下心来。他每个月都会往这内科门诊跑一回,旁人不知情,只当他太孝顺,其实他是除了这里,压根没有途径获取到李安华的健康状况,一问就是“死了好,早死早超生,”再问就是粪瓢招呼,他还不如来医院直接。 沈沧行把医生配的血压药拿上,另外又开了些护肝片和解酒药,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下午回一趟七里岙受虐。 医院门口,江落苏按着伤口下了车。她来时着急,就扯了一沓纸巾止血,这会儿血把纸巾都染透了,粘糊糊的,走哪掉哪儿。 外科诊室她常来,车间里平常有工人受伤,多半是她带过来,可今天她伤着了,胡岩不在,她又不想耽误工人们赚钱,只好自己打个车来了。 她火急火燎往医院大厅里冲,一抬头,正对上下楼梯的沈沧行,那人腿长得不行,一步要跃好几层台阶,姿态却依旧稳重。他色迷心窍,忘了手上的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沈总,你也来医院啊?”都这样了,她还没忘了要打声招呼。 沈沧行一看到江落苏,先是被她那只血淋淋的手给惊住,思绪立刻从如何应对李安华的粪瓢里抽离出来,走过去关切道:“手怎么了?” 江落苏还笑:“划到了,问题不大。” 沈沧行指了指江落苏的裤腿,被血染红一大块:“这还叫问题不大。”他也是奇了怪了,看上去挺娇小一女孩子,怎么就没有一点娇气? “本来问题还挺大的,这不看见你了嘛,瞬间觉得好一半,”江落苏挑起下巴,嬉皮笑脸地撩拨人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受了伤的人。 沈沧行没见过这么皮厚的,也是拿她没办法,他急道:“卡拿来。” “什么卡?” 沈沧行无语:“医疗卡,我给你挂号去。” “这儿呢,”江落苏眼睛往屁股后头看,“怎么办啊沈总,卡在口袋里,我现在手不方便,要不你帮我拿一下?” 她就想逗逗沈沧行,这么亲密的动作,以他们俩目前的关系,确实不太合适。可没想沈沧行真伸手从她后袋里把卡抽走了,还是那张正气得能镇杀牛鬼蛇神的脸,她一时竟不知是该害羞还是该失落了。 沈沧行拿着卡匆忙往窗口跑,“别站着了,你先去包扎,我一会就过来。” 第28章 谎言败露 江落苏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赶紧往外科诊室里去,医生一见她血流了不少,立马让她进里间准备缝合手术。 消毒器具刚摆放好,沈沧行就箭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站在江落苏身后,挺拔得像一棵柏树。江落苏这是第一次觉得身后有个人站着挺好的,万一她一会儿疼晕了,还能顺理成章跌进他怀里。 她回头望一眼沈沧行,并确定这一眼里没带任何的恐惧因素,可沈沧行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怕了,说话很是轻柔:“就疼一会儿,忍着点。” 江落苏听他的语气觉得好笑,像哄女朋友似的。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在沈沧行心里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形象,这证明一直以来她伪装得还不错,那就继续伪装到底吧:“沈总,一会儿我要是忍不了了,可不可以掐你?” 沈沧行瞬间变了张脸:“掐我不止疼,你还是让医生轻点吧。” 医生见怪不怪,拿起碘伏就往江落苏掌心抹:“我看小姑娘一点都不怕疼,倒是你,看起来比她还紧张。” 要不说人家当医生呢,眼明心亮。江落苏心花怒放,眼角偷瞄沈沧行,那人盯着医生的两只手,想看又怕看,眉头都快拧成团儿了,搞得像这针是缝在他的肉上。 “沈总,你心肠真好。”她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沈总,你这么心疼我,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这不是身边还有外人在嘛,她问不出口。 沈沧行狡辩无法,只能把矛头调转:“小江师傅,难怪你一点都不疼,皮实在是太厚了。” 十分钟后,伤口缝合完毕。一共五针,像条没发育好的蜈蚣扒在手掌。医生又给了他们一张单子,让去楼上打破伤风,叮嘱三天来换一次药,然后就放他们回去了。 俩人打完针出来,同上了沈沧行的车。玩归玩闹归闹,江落苏始终没忘记正事,之前是觉得她一个小员工,冒昧去问甲方账款的问题显得越界,所以一直忍着没去问沈沧行,现在人甲方都送到自己面前了,还离得这么近,这要是不用上这层关系,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姿态摆得很正,语气也很客套:“沈总,冒昧问一句啊,那合同预付款你打算什么时候汇给我们?” 沈沧行偏头看她:“你问这个干嘛?”他甚至在猜测江落苏和胡岩真正的关系,如果真的只是老板和下属,公司账务的问题应该轮不到她来关心吧。 江落苏很着急:“你就告诉我,这钱你到底有没有付就行,这件事儿对我特别重要。” “有多重要?”沈沧行笑问:“怎么?胡岩答应给你高额提成?” 江落苏真要被这人给急死,付没付一句话的事,干嘛还搞这么多弯弯绕绕,“所以到底付没付?” 沈沧行点头,没来由地想要彰显实力:“签合同第二天我就已经汇过去了,这事儿对你这么重要,你怎么还一点都不知情呢?” 良久的静默。沈沧行虽然没听到江落苏说话,但能感受得到,她周遭的气压正在逐渐凝固,短短几秒,竟比东北零下几十度的凛冬还要寒气逼人。 他问:“你怎么了?” 江落苏笑了,这下不光寒了,还阴森,“没什么,沈总,我不回厂里了,麻烦你送我回家吧。” 胡岩从外面回来,没见到江落苏,问了韦立冬才知道,她干活的时候划到手了,口子还挺深。他浑蛋是真浑蛋,但担心也是真担心,只能冒着被痛骂的风险打电话过去询问情况,谁知怎么打都是关机。 他听说江落苏是一个人去的医院,黑着脸冲了韦立冬一顿:“姨丈,不是我说你,她手伤了,你就不能送她去医院吗?这要是万一路上流血过多,出什么事怎么办?” 韦立冬委屈得不行,江落苏受伤的时候他压根不在场,也是后来去二楼听工人说起的,关键是江落苏也没来叫他帮忙啊,“阿岩,这个事情怪不了我哦,我和你一样,也才刚知道。” 胡岩知道这事儿赖不着他姨丈,骂他也是一时情急。他怎么想怎么不放心,火急火燎地发动车子,打算去江落苏家里看看。 下午工业区的车不多,胡岩一路疾驰,十分钟的车程只花了五分钟,到了江落苏家门口,那面蓝色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他在外面扯着嗓子叫了半天,里面压根没人应他。他急了,站在外面死命拍门,把隔壁邻居都惊扰出来了,可就是没见江落苏出来。 他一想,该不会真是伤得太厉害,需要做什么大手术吧?于是又把车开去了东阳卫生院,外科医生对他描述的伤患印象很深,“哦,你说那个女孩儿啊,没多大事,缝了五针,她男朋友已经带她回去了。” “男朋友?”胡岩怀疑医生记错了人。 医生很自信:“是啊,男朋友,个子很高,看气质应该是个大老板,好像听那女孩儿叫他沈总吧。” 胡岩这下确定了,医生说的是江落苏和沈沧行。不过听说伤情不严重,他稍稍放心了些。可转念一想,不对啊?阿苏受伤为什么会告诉沈沧行?沈沧行那么大老总,百忙之中来陪江落苏包扎伤口,这要说两人之间没点什么,打死他也不信。 难怪了,这阵子阿苏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原来是有沈沧行这么个标杆在。他恼恨也没用,盛洋的合作是他自己攀上去的,阿苏也是通过这个契机跟沈沧行有了更深的接触,只能说沈沧行这样的人会对一个外地女孩儿动心思,这倒是他意料之外的。 胡岩冷静了片刻,出医院第一件事就是给沈沧行打电话,想看看他们俩是不是真在一块儿。 把江落苏送回家后,沈沧行就直奔七里岙。李安华家里门开着,他心一横进了屋,屋里却连个人影都没有。明明白跑一趟,他却莫名其妙松了口气,本能地折回院子里,一看,粪瓢不在,想起这个时间正是给杨梅树施肥的季节,李安华这会儿估计正在山里。 他满屋子转悠,越转越觉得奇怪,这屋里好像有些过分整洁了。地上的鸡屎没了,原先丢在各个角落里的脏衣服也不见了踪迹,就连厨房灶台都白了不少。一想,他舅舅该不会在搞黄昏恋吧?脑海里跳出李安华那张老古板的脸,立马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哪个老太太这么想不开,愿意晚年每天都对着一张凶巴巴的臭脸? 沈沧行把买来的药品放在床头柜,下面压了张条,提醒李安华按时服用。临走前还不放心,只能想了个损招。手机搜到一条过度渲染的新闻报道,题为:某70岁独居老人,因身患高血压未及时药物控制,突发脑溢血倒在家中,送医后瘫痪不起,常年大小便失禁。他又读了一遍,确认这条报道的内容能够达到想要的效果后,点开了和李安华的微信聊天框,把链接转发了过去。 他这也是被逼的。 手机正要放回袋里,胡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语气如一贯客套,问的问题却和工作无关。他问江落苏去哪了?沈沧行如实回答了他,可胡岩对他的回答很是怀疑,沈沧行微微不悦:“胡总,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能把小江师傅给藏起来?” 胡岩哪敢得罪这位:“沈总,瞧你说的,我这也是担心她出事,打电话打不通,家里也没人,去了医院一问,这才知道是你陪她来的,一着急就只能来问你的。” 沈沧行猜不透江落苏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明明人是他亲自送回家的,现在胡岩却说她失联了。而且刚刚在车上,她问完预付款的事儿后,表现确实很诡异。这事儿他猜不出原因,但觉得应该很有趣,主要是江落苏有趣。他现在还挺想知道,他那笔预付款让这两人之间究竟起了什么嫌隙? 沈沧行原本可以解释的,自己并不是专程陪江落苏去医院,只是正巧遇到,可他偏偏没这么干,像是很愿意让胡岩如此误会,“胡总,人我确实已经送回去了,没什么事儿我就挂了。” 胡岩急道:“等等,”他小心翼翼地问:“阿苏有没有问你合同预付款的事儿?” 沈沧行说:“问了。” 这下胡岩知道了,江落苏的电话不是打不通,家里也不是没人,不过是懒得再搭理他罢了。 第29章 先斩后奏 江落苏躺在床上,太白就卧在床边。刚刚胡岩在外面拍门她都听到了,可她就是不开。她仔细想了想,对付胡岩这种人已经不能用寻常法子了,干脆来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胡岩不是躲着她吗?那她也照样学样。她就不信了,洗碗机水箱刚上线,她不在厂里,胡岩能摆得平。想让她回去,简单啊,除尘工作台什么时候安装进了二楼车间,什么时候就是她江落苏返厂的日子。 江落苏手是伤了,可脑子没坏,光这么躺着是在消磨彼此的时间,她得做主动出击的那一个。于是拿出手机联系了那家早就看好的除尘设备厂家,把送货地址发了过去,让他们把选好的二十台设备直接运到山石,到了以后,找胡总付款结账即可。 江落苏在家整整躺了五天,有关工作的一切电话她都拒接,不把胡岩逼狠了,这钱他不可能痛快地付出去。倒是胡岩,成天的微信轰炸,一会说车间里这里出问题,那里搞不定,求她快点回去,一切好商量。她其实心里也急,但办大事必须狠,只能咬咬牙,把他微信也拉黑了。 胡岩又换了策略。每天一到饭点就有外卖员往她家里送汤,猪蹄汤,乌鸡汤,黑鱼汤,全是促进伤口愈合的汤品。江落苏一口没喝,都进了江任杰的肚子,她老爹吃人的嘴软,咂着那张油了吧唧的嘴替胡岩说好话:“其实小胡人也挺好的,厂子里那么忙,还惦记着你的伤口。” 江落苏求她爹闭嘴:“喝你的汤吧。” 洗碗机的二次拉伸连续出现次品,油压组员工倒腾了快两天也没能解决,胡岩急得焦头烂额。韦立冬自告奋勇,说让他试试。这几天江落苏不在,厂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胡岩第一个就跟他商量,多少年了,他一直被江落苏压一头,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被胡岩小心捧着的感觉了。他最好江落苏就此离开山石,那他就一人独大。这次正好是他立功表现的机会,他要让胡岩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能为他排忧解难的人。 韦立冬又折腾了两天,可问题非但迟迟没解决,模具经他手后,出来的产品反而多了一层毛刺。胡岩算是看清了,他这姨丈全身最硬的本事就是一张嘴,要不是念着这层亲戚关系,他真想痛骂他一顿好泻泻火。 这种时候,胡岩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山石没了江落苏根本就不行。这些年他自以为在事业上小有成就,原来都是因为有阿苏在车间里,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在业务上大杀四方。 下午,胡岩在办公室里正头疼,邱凤彩来了,提着一篮子早上市的杨梅,见她儿子满脸愁云,问道:“江落苏还不肯来上班?” 胡岩叹气:“嗯,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去家里找她也不肯露面。” 邱凤彩心里偷着乐,那个外地妹总算要走了,可她不能表现出来,胡岩这时候正心烦,她要是在这时候说巴不得江落苏走,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她换了个说法:“阿岩啊,阿拉有钞票,去哪里找不到一个师傅呀?小江要是实在不想做了,那你就再找一个人来替她好了呀,妈妈跟你说哦,妈妈有个朋友的儿子,也在人家厂子里当管理,技术嘎嘎好,不比那个外地妹差的。是我们姚城当地的,又是妈妈老熟人的儿子,用起来更放心,要不妈妈跟他说一声,让他来跟你干好伐啦?” “妈,侬别闹了行吗?我够烦了,厂子里的事你不懂,隔行如隔山,不是随便一个技术员都懂我们这个。再说了,你不要一口一个外地妹的叫阿苏,她有名字,而且你知道我喜欢她,不管是感情上还是事业上,我没了她不行,你听明白了吗?” “哎哟,”邱凤彩一脸委屈地看着她儿子:“你凶什么啦?你凶什么啦?每回我一说起江落苏不好你就是这副面孔,她现在还没答应你喽,要是哪天你俩真好了,还不把我这个老太婆给撵出去啊?我告诉你胡岩,你可别忘了,你是你老娘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好啦,现在你有了本事就忘了我这个娘,什么都不听我的,为了个外地小娘逼这么凶我,侬有良心伐?” 邱凤彩这招对付她儿子屡试不爽,胡岩果然服了软:“妈,侬别这样,算我错了行吧,我这也是急的,阿苏不肯来厂里,车间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没一个用得上的人。” “姨丈呢?他不是在吗?”邱凤彩问。 不提还好,一提胡岩就来气:“你快别说他了,本来产品还只是开裂,被他自告奋勇修了模具,好嘞,现在出来的产品全是毛刺,去都去不掉,生产线都停了好几天了。” 邱凤彩正要替韦立冬开脱,被胡岩的电话打断,说是送除尘设备的,已经到厂门口了。胡岩有点懵,这两天他确实在看除尘设备,这是江落苏跟他怄气的根源所在,只要他把设备买了,她肯定就能回来上班。可他这两天忙得还没来得及下订单,设备怎么就送到厂里来了呢? 他打发走邱凤彩,跑出了办公室,厂区里果然驶来了一辆十几米长的货车。司机跳下车,见他就问:“胡总是吗?你们要的设备送来了,小江师傅说货到付款,您这边打款结束后,我和我同事马上为你们安装。” 胡岩好气又好笑。他开始就觉得这事儿不简单,阿苏向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原来这么多天不出现,是在憋大招儿。他自信这会儿江落苏的电话一定能打通,于是拨了出去。 果然,铃声响了没几秒就接通了。 江落苏咬了一口苹果,酸脆爽口,“钱付了吗?”她躺在床上,抖着脚悠闲自在。 “还没,”胡岩以为自己最关心的是江落苏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可问出口的却是那句,“手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江落苏答:“好得差不多了,本来就割得不深。” “还不深呢,我都去二楼看过了,那地上一摊子血,你下回干活能不能小心着点,七年前那回你都忘了?指节那儿到现在还留着疤,你是女孩子,能不能把自己当回事儿?” 江落苏乍一听还有些恍惚,抬手一看,食指指节位置的疤确实显眼。她想七年前,她刚学打磨设备,指节不小心碰到了磨砂带,一整块肉都削没了,连里面乳白的筋络都能看见。当时胡岩正带着客户在车间巡视,看见她受伤魂都吓飞了,把客户扔到一边,送她去医院包扎,一路捂着她的手没放开过。 可那些都过去了,后来她也陆续受过很多伤,好在三观和良知尚还完整,她接受不了胡岩的改变,于是有些没说明白的情愫,就在一次次背道而驰里消解了。 “胡岩,说这些没意思,你抓紧把钱付了吧,生产多耽误一天你就多一点违约风险,到时候要赔的可不止二十万了。我等着设备厂家的电话,他们收了钱,我马上回去上班。” 胡岩挂了电话,他别无他法,只能折回办公室打款,打完款又给江落苏把汇款单截图了过去,半天没收到她的回复。事儿按照她的意思办了,却唯恐她怒气未消。 第30章 重回山石 江落苏拆了纱布,再回山石,春风得意。 一大早碰到韦立冬,脸都快拉到地上了。也难怪,昨天抛光车间换了全新的除尘设备,抛光组的员工这会儿恨不得把江落苏夸成女观音,两相对比,江落苏就是那为民请命的父母官,韦立冬活脱脱一个贪官污吏,仗着身份,平常没少欺压底下的工人不说,“民脂民膏”也没少搜刮。 江落苏心情好,权当他是空气。斜眼一瞟,胡岩的电脑开着,想必人已经来了,这会儿应该在车间里为了次品的事儿干着急。她拿了双手套,直奔车间。 几个老技术工正围在地上研究,胡岩叉着腰站在他们后头,看不懂,但又实在心急,“不是,你们到底行不行啊?这都几天了,还一点眉目都没有?” 油压组的组长叫潘志明,也不过三十来岁,读了高中,算工厂技术员里文化层次较高的了,说话也十分有条理:“胡总,我们知道你着急,但这个模具是小江师傅一手跟下来的,我们这也是赶鸭子上架。现在这情况要想快点解决,除非小江师傅自己上场。” “哟,大潘,谢谢你惦记我啊。” 众人回头一看,此刻的江落苏犹如从天而降的天使,后背到脑门儿哪哪儿都闪着金灿灿的光。胡岩抓一把头皮,就差喜极而泣了,“我的祖宗诶,你可算来了。” 江落苏懒得理他,嘁一声,戴上手套开始研究起了模具。 胡岩在一边绷紧神经地看着,既担心她手掌的伤口裂开,又想她快点找出问题根源所在。江落苏蹲下他也跟着蹲下,江落苏站着他也跟着站起来,江落苏干活最烦监工:“你今天这么闲吗?不用见客户?” 胡岩说:“现在盛洋就是最大的客户。” “可你这么看着我干不了活,要么你来干,我走?” “不不不,你来,你来,我忙我的去。”胡岩溜得比兔子还快,绷了这么多天,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这会儿看了两份文件竟然打起了瞌睡,心想,反正阿苏回来了,问题很快就能解决,他睡会儿也耽误不了事儿。 江落苏一口气忙到下午两点多,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总算把开裂和毛刺的毛病修正好了。其实问题不复杂,车间里的老技术工再花些时间应该也能找着,只是因为她对这套模具了解程度比他们都深,在试模阶段,这些问题都已经发生并曾被她解决过,所以显得就轻而易举。 机器顺利运行,胡岩一高兴,昨天被强行掠夺的那二十万也就没那么心疼了。他吃完饭还专程去了一趟工业区的川菜馆,打包了两个江落苏爱吃的小菜,东方树叶瓶盖都打开了,和饭菜一起搁在江落苏工位上,就等着她来享用。 江落苏虽然赢了他,但一次次被当作傻子欺骗的气还没消,饭照吃,饮料照饮,就是不肯搭理旁边的人。胡岩舔着脸讨好:“你气性也太大了,这么多天了,我机器都买了,也该原谅我了吧?” “胡总,你别抬举我呀,你是老板,我只是个打工的,”江落苏这话并不是阴阳怪气,只是在陈述事实,她放下筷子,抽张纸巾擦嘴,“我吃饱了胡总,干活儿去了,”说完转身又去了车间。 江落苏一口气爬上二楼,上午急着修理模具,二楼的新设备还没好好看过。她插着兜晃到车间门口,好家伙,二十个工作台锃光瓦亮,车间里清清爽爽,空气中早看不见漂浮的灰尘。她远远站在那儿,看着工人们埋头干活浑身是劲的样子,眼眶莫名其妙地湿润了,她骂自己:“江落苏啊江落苏,你应该早点争取的。” 头排工位的那位眼尖,看见江落苏进了车间,高兴地咋咋唬唬:“小江师傅来啦?你手恢复好了?” 江落苏举起伤的那只手冲他晃晃:“好了,一点事儿也没有。” 工人们看见她来了,个个脸上都堆着笑。 “小江师傅,我听说这除尘工作台是你让胡总买的,你是不知道,这高科技的玩意儿就是牛逼,你看我这衣服,干一天活了,愣是没沾上多少灰尘,这要搁以前,我哪敢穿这种浅色的衣裳啊?” “是啊小江师傅,我们现在干活都有劲儿了。” 江落苏这人最不经夸,一夸她就嘚瑟,但一想,她确实也就出了些外力,真金白银还得是胡岩掏的:“别谢我啊,谢谢胡总,这些设备可小二十万呢,胡总下了血本了。” 工人们乐呵呵地笑:“这个胡扒皮,总算是大方了一回。” 江落苏抬眼一看,没见着洪大军,倒是他的工位出现了个新面孔,他走到组长宋启明的旁边,问他:“老洪那儿什么情况?” 宋启明停了机器,噪音小了不少:“检查结果出来了,好像是肺里有毛病。他前天下午还过来了一趟,说是干不来活儿了,来跟胡总说一声,胡总还补贴了他3000块钱呢。” 这么说来,找新工人替掉老洪倒是没毛病,胡岩总算良心发现了一回。老洪在山石七年了,任劳任怨,做工从不偷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他的家庭情况大家都知道,胡岩这么做,也算是作为老板对老员工的一个慰问吧。 江落苏得知这事后,看胡岩的眼神都平和了许多,功过相抵,她倒是可以暂时不计较。她惦记着老洪,下班后在工业区的露天市场买了些家常水果,照着宋启明给的地址找去了老洪家。 村庄里的一个小巷子,一整排平房,顶上盖着黑瓦。人还没走进巷子,路上的脏水就已经淌出来了,简直无处下脚。 江落苏迈进巷子里,看见很多中年夫妻蹲在门口,正生煤炉做晚饭,见有生面孔,个个都眼神直溜溜地望着她。江落苏找了个面相和善的问路:“大哥,请问一下洪大军家住在哪?” 中年男人听口音也是云贵一带的,指了指身后:“就在后面第三个房子,人在屋里头睡到起。” 江落苏道一声谢,走前顺带瞥了一眼锅里,炖的是蹄花,红汤沸滚,看着就好吃,她咽了口口水,朝着第三个屋子走了过去。 门关得很严实,好在窗户开着,上面安了个小型风扇当抽烟机,黏糊糊的黑油糊满了整面窗户,扇页上垂着的那滴也摇摇欲坠。江落苏探头往里叫了一声:“老洪,在家吗?” 屋面传来急促的呛咳,老洪咳了好一阵子才匀过气来,听到江落苏的声音赶紧下床,开门之前先扫了一眼自己这屋子,匆匆忙把被子叠成一团,从挂在天花板的那根竹竿上把内裤和袜子都扯了下来,塞在枕头底下,这才好去开门。 “小江师傅,你咋个来喽?” 江落苏看清屋子布局的那一秒,心口有一瞬间的拧痛。几平方的小屋,不拉灯根本照不进光线,靠窗的那面墙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是一个简易的煤气单灶和一口装着剩菜的锅。单人床边摆着一张自制的矮脚木桌,上面七七八八堆满了东西。 她笑眯眯地进屋,把水果搁在乱糟糟的桌子上,问老洪:“怎么样啊?咳嗽好点了吗?” 老洪的脸颊红扑扑的,觉得江落苏来他这间破屋子简直是纡尊降贵,他忍着咳,弯下腰到门后拿了个折叠小马扎出来:“小江师傅,你坐,”眼神偷看她,难为情道:“我这个房子又小又脏,你别嫌弃啊。” 第31章 老娘不干了 江落苏接过马扎一屁股坐下去。看见桌上还放着瓜子,也不嫌弃,自顾自嗑了起来,“老洪你杵那干嘛呀,你也坐啊,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咳嗽怎么样了?” 老洪很拘谨地坐在床边,和江落苏面对面,撑在床上的手还不忘把床单捋捋平,“这毛病干不来活儿了,一下力气就喘,我想歇几天,等缓过来了就回老家去治,老家医药费便宜。” 江落苏看着眼前这个忠厚朴实的男人,他比江任杰大不了多少,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不论是作为儿子,作为丈夫,又或是作为父亲,他都恨不得拼上自己全部的力量,她怜悯他,也敬佩他。 “可你们老家的医疗条件肯定比不了这边,”她紧张地追问:“是肺上长东西了?” 老洪摇头:“不是,医生说是肺里进东西了,叫尘肺病,”说着,他在床头吊着的那个白色药袋里翻出张报告单,递给江落苏:“这是检查报告。” 尘肺病? 江落苏心脏砰砰地跳,她其实一早该意识到老洪这个病不简单的。她不得不往那方面想,抛光车间常年漂浮着不锈钢拉丝粉尘,这玩意儿吸进肺里,根本排不出来。入行这些年,也听说过得尘肺病的抛光工,这毛病她了解一些,不好治愈,而且是慢性的毛病。老洪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他要是不能干活了,那一家人不得张着嘴饿死吗? 她把报告单上的每一个字都看得很真切,确定是尘肺病无疑。劳动法写得很清楚,从事特殊工种所患的尘肺病属职业病,是为工伤,胡岩作为老板,应该要承担他该承担的责任。她猛然反应过来,早上宋启明说老洪来辞职,胡岩还补贴了他3000块钱。她不愿意这么猜测胡岩,可如果她的想法属实,那 “老洪,我听说你去辞职,胡总还补贴了你3000块钱?”她拧着心口等老洪的回答,并不希望听到那个或许已经坐实了的答案。 “对,我请了这么多天假,耽误厂里的生产,怪难为情的,我就想去跟胡总说一声,我这个病做不得活路,恐怕要回老家了,胡总人很好,知道了我的病情,还补了我3000块钱,就是,”他想起什么,又去床头那药袋里摸索:“他让我签了个协议。” 江落苏抢过协议一看,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本人洪大军自愿解除和山石卫浴厂的劳动关系,离职后发生任何情况与山石卫浴厂无关,承诺人是歪歪扭扭笔画错误的三个大字,洪大军。 江落苏对胡岩仅存的幻想瞬间瓦解。这一刻,她心凉得透透的。看啊,她掏心掏肺帮了九年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东西。这九年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山石,一步步助着胡岩往上爬,越爬越高,最终却成了今天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所以,她这是当了九年的帮凶? 失望,愤恨,甚至恶心,江落苏被这种种情绪搅得一头乱麻。她从口袋里摸出提前准备好的探病红包,塞在老洪手里,慌乱地走出了巷口。 胡岩刚吃过晚饭,屁股才刚挨着沙发,邱凤彩就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过来:“岩岩,哈密瓜吃一点,饭后清口。” “谢谢妈,”胡岩刚叉上一块哈密瓜,还没尝到甜味儿,江落苏的电话就打来了。他扫一眼他妈,急匆匆回房:“妈,我还有工作,等会再吃,”锁上门才敢接听电话。 江落苏什么也没说,只说自己在他们家小区楼下,让他下来一趟。他还奇怪,多少年了,阿苏都没来姚湖公馆的房子找过他,更别说她今天白天还在为除尘工作台的事跟自己怄气了。他隐隐觉得不安,毕竟老洪那事儿他做得确实亏心,但又觉得阿苏不至于对这些细枝末节了解得那么清楚,想来应该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是非工作时间碰面,胡岩琢磨还是得有点仪式感。他专程换了件衬衫,急匆匆进了电梯,邱凤彩跟在后头追问他去干什么,他全程装作没听见。 胡岩大老远就看见江落苏站在小区门口的保安亭,长腿阔步跑过去,倒是没从江落苏脸上看见什么愤怒的表情,他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江落苏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她刚进山石那会儿才17岁,胡岩也不过23。一个大学刚毕业,另一个高中都没念完,刚从徽州农村里走出来。那个小小的厂子包括老板一共也才五个人,那时胡岩没事就和他们一起泡在车间里,最忙的时候,五个人通宵干了两天两夜没合眼。接到第一笔大单的时候,胡岩给每一位员工各发了一桶油和大米,最落魄的时候,她甚至连续八个月没有领过工资。可到了今天,她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觉得好陌生,好像从前的种种都是一场记忆错乱的梦。这九年的青春和热血,她耗在山石,太他妈不值当了。 这一刻,她不再矛盾,反而平静异常:“胡岩,换个地方,咱俩聊会儿吧?” 公馆附近就是姚江,有一座通济古桥,胡岩领着江落苏往桥上走,俩人一路都没说话,气氛安静得怡人,胡岩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更是全然不知。 江落苏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平静:“胡岩,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什么样子?”胡岩继续装糊涂:“你还没消气呀?要不你打我一顿吧?” 江落苏冷笑,仰头审视他:“你让老洪签那张协议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胡岩沉默了半晌,事情既然已经败露了,他再掩藏反而显得虚伪:“我没办法,只能这么做。” “什么叫没办法?你这是欺骗,是违法,是不择手段!” “我违什么法了?协议是他心甘情愿签的。” “心甘情愿?是啊,他当然心甘情愿,因为你拿3000块钱引诱他,而他也根本不懂,尘肺病属于职业病,是工伤,你作为老板,理应按照劳动法来赔偿。” “尘肺病有很多原因造成,你又怎么断定他那是职业原因?”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江落苏眼神里的憎恶暴露无遗:“我早几年就劝过你,抛光车间必须安装除尘,可你为了省那点钱压根不顾工人的健康,现在出了事儿,你不承担,反而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逃避责任。胡岩,我想问问你,我们这群打工的人在你眼里,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我没这么想,”胡岩极力否认,“阿苏,你理解理解我好吗?这个尘肺病我不能认,我要是认了,山石就完了。今天有一个老洪,明天再来一个老张,后天又是老王,那我多少钱也不够赔的,我认不了。” 江落苏笑:“认不认交给劳动法,不是你说了算。” “所以呢?你要教唆老洪去告我?” 教唆,好伤人的字眼,“我为什么不?”江落苏毫不退让。 胡岩不是个完全没脾气的男人,江落苏这么争锋相对地挑衅,他作为男人,没法怂。他还算镇定:“好,你去告啊,我等着。” 江落苏转头就走,可又觉得不够解气,回过头来瞪得胡岩心慌,“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让我恶心,”她就是这么个憋不住气的性格,“不管你同不同意,今天是我在山石的最后一天,老,娘,不,干,了。”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桥,九年的友谊都搁在古桥上,权当是喂了狗。 胡岩看着渐行渐远的决绝背影,心里明明后悔刚刚不该跟江落苏硬碰硬,可自尊撺掇他不许服软,他气急败坏道:“江落苏,不干就不干,真当我没了你不行吗?” 第32章 情义或正义 江落苏游荡在姚城的街道,晚风吹得她越发清醒。早就准备要走的,不是今天,也是之后的任何一天,她不惋惜,也不留恋,只是有点想骂娘。怎么也没料到,她在山石的最后一天,留下的却是这么糟心的回忆。 打车来回花了80,还找一肚子不痛快。开门进屋,江任杰依旧不见人影。院子里月亮不错,江落苏搬把竹椅出来看月亮,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三千烦恼丝,愣是没一根能缠住她。 凌晨一点,江任杰散了牌局回家,哼着小曲儿进了院子,一抬头,她女儿四仰八叉地躺在竹椅上,脸被头顶惨白的月光照着,像极了凶杀案现场。 江任杰连门都来不及反锁。他女儿虽然凶了些,但已是这个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他眼泪都酝酿出来了,正要哭,江落苏咂吧声嘴,白天那锅跟她仅有一面之缘的猪蹄这会儿跑进了梦乡,她正风卷残云地啃呢。 江任杰再怎么不靠谱也是个父亲,此刻看江落苏做梦吃的香,想起小时候给她喂食的场景,脸上浮现老父亲特有的慈祥笑容。 “苏苏,吃的什么?” 江落苏还真答了:“大猪蹄子。” “什么味儿的?” “香辣。” “给爸分点?” “我没爸,”江落苏说这句的时候已经醒了,睁着眼瞅江任杰:“上回是谁说的?再这么晚回来就不是我爸。” 江任杰嘻嘻哈哈,一点都不为自己信口发的誓感到羞耻。他这张嘴说出的话从不管践行难度,只管说完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急什么,我顶多再活30年,到时候我眼睛一闭,认不认我全凭你做主,你就是拿我骨灰去糊墙我都没法子。” 江落苏白他,眼角眉梢暴露的全是嫌弃,只可惜她今天在桥上跟胡岩吵架已伤了元气,这会儿没精神和她爹斗嘴。 江任杰等半天没听到女儿训他,心里左右不是滋味。他觉得江落苏今晚的状态有些反常,赏月这么雅致的事,跟她的气质压根不符。于是他也进屋搬了把椅子,和江落苏并排坐着,胳膊垫着后脑勺,左腿架在右腿上,好不惬意。 初夏,院子里有蝉鸣,一群蝈蝈不知躲在哪儿窃窃私语。凌晨一点多的农村大院里,一对父女不睡觉跑来院子里赏月,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说吧,发生什么事儿了?”江任杰闭目养神,赏月全靠意念。 明知是浪费口舌,但江落苏实在不吐不快,她心里拧巴得难受,“明天开始你养我,我正式从山石离职了。” “我养你是应该的。你就放心吧,只要你老爸我活着,手还能握住牌,你就饿不死,”嘚瑟完了,江任杰才抓住重点:“怎么这么突然?之前不是说要等这个洗衣机生产稳定了才走吗?” “是洗碗机,”江落苏很无语。 “哦,洗碗机,老爸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怎么,小胡肯放你走?” 江落苏嘁一声,三分肆意,七分漫不经心:“脚长在我身上,由得他放不放。” “对头,”江任杰两手一拍,好似这话扎在了他心坎上,“我们江家祖训是什么,金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快活死,两者皆可抛。” 定下祖训的那位祖宗正在身边坐着,并且这些年他始终践行如一。江落苏佩服她爹游戏人间的态度,两人流着一样的血,心性却大不相同。她这辈子学不会只为自己快活,她想让身边的人都快活。路见不平,拔刀怒吼,她做了26年这样的人,这一次,竟然有些摇摆不定了。 真的要唆使老洪去告胡岩? 看吧,别说胡岩了,她自己都用了“唆使”这么不磊落的词。前脚出山石,后脚就去给胡岩惹官司,这事听上去很像是背后使坏的小人,更别说九年来,胡岩对她确实挑剔不出一二。出于朋友,她不愿意看胡岩陷入劳动纠纷,可让她眼睁睁看着老洪吃这个哑巴亏,她更加做不到。 江落苏静默半天,冷不丁叫了一声爸,把江任杰吓了一跳,她问得没头没脑:“你说我该怎么选?” 江任杰像是梦里呓语:“不用问我,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从小到大,爸从不干涉你的决定,因为你做事从没让我失望过。” 江落苏偏头看她爹,心想,果然是浪费唇舌,下一秒却又会心一笑,抬头望月,果然豁亮了不少。 初当无业游民,江落苏关了手机睡得昏天黑地。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要不是太白饿急了在外面拍门,她才懒得起来做饭,饿两天权当是排毒了。 冰箱里空空如也,这个家另一个生物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买菜江任杰是不可能去的,他有钱就跑饭馆,没钱就去那群狐朋狗友家里蹭几顿。江落苏想填饱肚子只能自己动手,看看时间,菜市场应该还没关门,于是一人一狗一电驴,直奔东阳菜市场。 已经有摊主在陆续收摊,江落苏随便挑了点小菜,卤牛肉五十八一斤,她愣是切了两斤半,家里没矿哪敢这么奢靡?江落苏偏想,这两天本来就烦躁,可不能再委屈自己了。 太白大概是很满意今晚的菜色,晃着尾巴悠哉悠哉地走在前头。市场这会儿人并不多,正走到出口处,江落苏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又高又瘦的那位正是抛光组的组长宋启明。 宋启明一见她就问:“小江师傅,你这两天啷个都没来厂子里?我听他们说打你电话打不通,是家里有哪样事情吗?” 江落苏爽利一笑:“我以后都不会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干了?”宋启明眉头拧着,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惊诧。 太白来撞她的腿,催促她赶紧回家做饭,江落苏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对,我正式跟胡总辞职了,现在车间里环境好了,你们踏实干。” 宋启明的长腿没两步就追上了她:“为什么辞职?是因为除尘设备的事,胡总对你有意见?” 看样子大家对老洪的事还全然不知,江落苏也不愿意多说:“不是,是我个人原因。在山石待腻了,也没什么发展,想换条路子。” 这么说宋启明就理解了,他们这帮人没文化没技术,找到一个活路稳定的厂子就不敢再轻易挪窝。小江师傅不一样,一来人家年轻,有想法,二来人家有技术,去哪里都可以大展宏图。他觉得这是好事,发自内心替她高兴:“小江师傅,这么些年了,谢谢你一直照拂着我们,不管你去哪里,我们都念着你的好。” 江落苏难得谦虚:“我也没干什么,以后有什么想法,你们要大胆地去找胡总争取,只要有理有据,胡总会答应的,”说完正要走,宋启明又叫住了她,问:“对了小江师傅,老洪的事你听说了吗?” 江落苏心里一愣,以为那事终究被他们知道了,差点替胡岩捏把汗,“什么事?”她问。 宋启明说:“他昨天在家里晕倒了,幸好隔壁有个邻居倒夜班回来发现,已经送去人民医院抢救了。” 第33章 探望老洪 从菜市场回来天已经黑透了,晚上不是探病的好时候,江落苏回家该干嘛干嘛,打算明天上午跑一趟人民医院,去看看老洪。 这两天睡过头了,到夜里异常清醒。江落苏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老洪的出路,想胡岩的出路,又想自己的出路,哪一个都让她头大,干脆薅一把头发,像是破罐子破摔,把脑子里的思绪薅得更乱。 手机开机,车间里其他人倒是打进不少电话,但胡岩的一通也没有,看样子这回他还真硬气了。朋友圈动态第一条是沈沧行发的,乍一看见,江落苏还悄默声地心跳了一下。她点开链接,宣传的是盛洋一年一度的杨梅运动会,就在五天后举行。她在评论区留言:请问沈总,非盛洋员工可以参加吗? 她闲着没事,沈沧行还真回了,正儿八经私聊她:“你真想来?” 江落苏并没有想去,她正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烦心呢,但沈沧行这么殷勤地来问了,她可不得揩点油:“是的,羡慕你们公司的文化氛围。” 沈沧行回她:“我们公司技术部很缺人,薪水可以谈。” 真是个奸商,她辞职的风还没透出去呢,他就公然上门挖胡岩墙角。江落苏觉得跟沈沧行过招很有意思:“好的沈总,我明天跟胡总商讨一下再回复你。” 沈沧行发来一连串的省略号,江落苏从那串省略号里窥探到了屏幕对面那张无语的脸,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她不肯让聊天就这么结束。 “谢谢沈总青睐,以后我要是走投无路了,必定来投奔你,到时可别嫌弃我派不上用场。” 沈沧行一本正经:“你什么时候走投无路?” 他每一句话都不长,但个性十足,效果甚佳,总能让江落苏开怀,“你想我什么时候走投无路?”她问。 足足隔了二十分钟,江落苏没等到回复,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二十分钟里看了不止两百回手机。信息迟迟不来,她甚至以为是家里的无线网出问题了,又切回了4g网络,还是不见人回。出去倒了杯水再进来,手机屏幕才亮起来。 沈沧行回了两个字:“现在。” 江落苏扔了手机,直呼一声“我去,”老男人这是在玩欲擒故纵。她棋差一招,输得很难看。本想痛痛快快奚落对方一顿,但回太快好像显得她一直在苦等消息似的,太没面儿。她学习能力向来不错,欲擒故纵这招她也会使,手机扔一边,对那条信息视若无睹,看看谁能纵得过谁? 这一纵把自己给纵睡着了。江落苏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想起今天还有任务,下了碗面条凑合,赶着医院的上班时间去探望老洪。 来的路上她就在惦记,老洪孤家寡人在姚城,估计住院都没个人照顾。等进了病房,见老洪床边坐着个老太太,穿一件黑t恤,领口松松垮垮变了形,头发花白,一张很朴素的农村妇女脸。她正在给老洪喂水,见江落苏来了,很拘谨地站起来,“大军,这位是?” 老洪动作迟缓,头望向门口,一见是她来了就要起身,江落苏人还没过来命令先下了:“你给我好好躺着,”老洪这才又乖乖地躺了回去。 江落苏把果篮搁在床头柜,身后刚好有把空着的椅子,她一点不见外,笑眯眯地跟隔壁病床的大婶借来坐,“那天去看你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晕倒了?” 老洪喘气的样子十分辛苦,憋足一口气想要说话,身边的女人用实打实的贵州方言替他回答:“发烧咯,快40度了,是烧昏的,”那女人边说边抹泪。 在外头再怎么老实,老洪在家里也是做得了主的,他无力地呵斥:“哭哭啼啼的,搞得像是我要死了,”黑着脸训完,又介绍道:“小江师傅,这个是我婆娘,叫刘春花。” 刘春花唯唯诺诺,她一辈子没出过贵州那个小农村,很怕失了礼,“你就是小江师傅啊,我都听大军讲喽,你对他很好,谢谢你了。” 江落苏难得腼腆,大概是跟这种至纯的人面对面,她那些老油条的招式都不顶用了。想起老洪家里的情况,精神不正常的儿子,还有个年迈体弱的老妈,这都需要人照顾,他老婆眼下来了姚城,不知家里那个烂摊子又是怎么安置的? 老洪说,他晕倒后医院联系了家属,让家里马上安排人过来看护。他老婆情急之下,把儿子和老妈暂时托付给了姐姐。票是邻居帮忙订的,情况紧急,也顾不上动车票要贵上一倍,邻居连夜把她送到了火车站。她这辈子第一次坐火车,进站后乌泱泱一片,人都吓懵了,又担心老洪的病情,急得在车站嚎啕大哭。站里的工作人员过来询问情况,了解清楚以后安排人把她送上了火车,并跟列车员沟通好,这才顺利到了姚城。 “我这几天实在是坐不得车子,等我好点了,我就回老家治,家里有农村合作医疗,医药费便宜。”老洪把这场病定义为自己犯下的一个错误,怨自己拖累了这个家。 江落苏不敢看老洪的眼睛,她觉得这种在苦难中求生的眼神比任何强者的俯瞰都更具压迫感。她莫名心酸,但又不愿表现得过于沉重,“放心吧,你这身子骨没问题的,顶多再躺个三天,你就能扛起一头牛。” 老洪乐呵呵地笑,刘春花也跟着笑,病房里的气氛总算是轻松了些。 没一会儿,护士进来给老洪做雾化,顺带提醒道:“洪大军,后台显示你欠费了,住院费记得尽快补缴。” 刘春花脸都急白了:“护士,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昨天才交的2000块钱,怎么这么快又欠费了?” 护士态度傲慢:“我们是正规医院,不会乱收费的,你可以去窗口打印清单,每一项都列得很清楚,”说完检查好仪器就出了病房。 江落苏安慰刘春花:“刚进来检查项目比较多,后面几天就好了。” 刘春花眼角泛着泪,她急啊。出门时找姐姐借了1000块钱,车费花了600多,为了省钱,她一路只啃了一个花卷。来姚城这一天,哪哪都要花钱,买个洗脸的面盆都要十五块。她昨天一天只吃了一顿饭,剩下的钱只想让大军吃点有营养的,就这样算计着过活,身上也只剩下不到100块了。要不是大军的老板补贴了3000块,他们连住院费都交不起。这样下去,后面的日子该如何是好啊? 老洪叹口气,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没忘记江落苏对他的帮助,“多亏了小江师傅,要不是你去年向胡总申请给我们买了社保,这张床,我哪里躺得起哦?” 不说还好,说起来江落苏更加羞愧。很多事她都该早一点的,早一点帮他们争取社保,早一点给车间换上除尘设备,那样或许今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但既然已经发生了,能做的只有面对。她摸索着来时放在口袋里的纸条,这会儿干脆拿了出来,塞进老洪掌心里。 “这个是张律师的联系方式,他专门负责劳动纠纷的官司。我打听过,你这个情况属于职业病,医药费应该由胡岩来承担,而且按法律规定,他必须额外支付你相应的工伤赔偿。我已经把你的大致情况告诉了张律师,他说这个官司能打赢,后续你直接联系他就好。哦对了,律师费的事儿你放心,打赢了官司他拿提成,输了不收钱。”总算是迈过了心里那道坎儿,江落苏突然畅快了不少:“老洪,我就在东阳,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你随时给我打电话。” 老洪怔愣了许久,江落苏说的话他一知半解,可工伤,赔偿,医疗费,字字句句都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知道小江师傅不会害他,刚刚还骂自己婆娘哭哭啼啼,这会儿自己也不争气地淌了泪。他捏着江落苏的手,心里想了许多,这女娃要是自己生的该多好?可惜他洪大军这辈子没得这个福气,“小江师傅,你将来一定能有大出息。” 江落苏只当老洪这是一句感谢的话,心里听着也很滋润,“那是自然,我要是发达了,一定带着你们做大做强。” 第34章 塑料姐妹情 江落苏离开前,特地跑了一趟医院的缴费窗口,给老洪的卡里补缴了2000块钱。 出医院她没回家,打了辆车去找她那位冤种闺蜜。忙的时候陶皎那妖精成天缠着她不放,现在她变成无业游民了,闲得生蛆,那丫竟然整整三天一个消息也没有,她合理怀疑她是故意的。 陶皎比她会享受生活,一个人租了间单身公寓,就是那栋公寓楼的名字听起来很不正经,叫什么青觅公寓。当地传言,住在青觅公寓的都是老板包在外面的小三小四,得亏了江落苏对陶皎的底细一清二楚,不然光听名字,很难不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抵达时正值午饭时间,江落苏在楼下超市买了一大袋新鲜蔬菜。小区的保安记得她的脸,没拦着,直接放她上了楼。她没给陶皎打电话,动机不纯,想搞个突然袭击,看看那妖精有没有在家里藏男人。钥匙放在门口鞋架的第三双运动鞋里,她轻车熟路地摸到。 男人没看见,快递盒子从客厅一直堆到了玄关,进屋根本无处下脚。她一路走一路收拾,动静弄得很大,陶皎愣是一点没听到。她以为人不在家,自己提着菜进了厨房,锅碗瓢盆堆得比山还高。江落苏直呼造孽,原本是打算来这里享受几天的,没想是从一个苦海扑腾进了另一个苦海,合着她这辈子就是个干活的命呗? 她撸起袖子正要洗碗,带着怒气,碗池里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直到身后有人叫她:“苏苏,是你吗?” 她带着怨气回头,见陶皎举着个晾衣架,一副贞洁烈女的姿态,她翻个白眼:“不是我是谁?你还想钻进来个188的采花大盗?” 这腔调,这声音,陶皎怎么听怎么舒爽,她扔了晾衣架,一把扑过来,就差吊在江落苏身上了,“你怎么来了?你也没给我打电话,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下楼多买点好吃的,买你最爱吃的威化饼,各种口味的都买。” 江落苏说:“你等会儿去买也来得及。” 陶皎贴在她身上甩都甩不掉,江落苏恨不得拿把铲子给她铲走,“起开,别耽误我干活儿。” 陶皎这才反应过来,解了江落苏身上的围裙,“怎么能让我家苏苏宝贝干活呢?你去沙发上坐着,趴着,躺着,想怎么着都随便你,碗我来洗,饭我来做,保证让你满意。” 这还差不多。江落苏被哄得很是舒心,将围裙挂在陶皎脖子上,昂首挺胸出了厨房。闺蜜见面总是话题不断,一个悠闲地躺在客厅沙发上,一个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两人隔空对话,聊了足足一顿饭。 陶皎是一家女装淘宝店的店主,江落苏问及她的生意近况,她说快到618电商节了,最近几天忙得睡觉都成了奢侈,堆在家里的这些货都是一会要去发的快递,网店闲了小半年,总算在这个月有了点起色。 江落苏提了一嘴离职的事儿,陶皎惊得筷子都没拿稳,“你说什么?你真不干了?” 江落苏嗯一声,继续埋头吃饭,“你至于吗?我离职又不是突然的想法。” 陶皎说:“是啊,你也说你离职不是突然的想法,你想了一年多了,怎么偏偏这回说走就走了?” 里面的弯弯绕绕江落苏没法说,说多了陶皎也未必明白,她不愿意再用多余的语言赘述胡岩做的那些让她不痛快的事儿,“反正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在我找到工作前,你养我没问题吧?” 陶皎怔愣片刻,半天没出声。江落苏心想,好哇,这就是所谓的塑料姐妹情,想当年她就不该从天桥上把这个跳河的傻女人给拉回来。眼看陶皎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张卡,啪的一声拍在饭桌上,“你给我放心大胆地当你的无业游民,你姐们我有的是钱,养你不成问题。” 江落苏向来不爱搞煽情那套,可这会儿眼睛竟莫名其妙进了刀子:“陶皎你个妖精,练的是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她说完,伸手就要去顺那张卡,却被陶皎狠狠敲了一筷子,“你个财迷,这钱不到万不得已,咱俩谁都不能花,这是我给你存的应急账户。” 提起这笔钱,陶皎不得不回忆起八年前和江落苏的初识。 那年,她在服装店挣的工资都被渣男骗得一干二净,最无助的时候被房东赶出来,连饭都吃不起,打电话回去想找家里借点生活费,换来的却是她那个重男轻女的老妈一顿羞辱。她那时越想越绝望,自己14岁出门打工,挣的钱全部贴补了家里,为什么到了最困难的时候,连点生活费都舍不得借给她?她更不懂,她心心念念爱着的男孩,为什么会把她当个傻子一样欺骗?这样糟烂的人生让她看不见半点希望,痛苦之下,她选择了轻生。 她站在桥头,正打算一跃而下,被加班回来的江落苏碰到了。江落苏抱着她的小腿不撒手,告诉她,如果这个世界谁都对你不好,你更要对自己好,江落苏还说,只要人没死,希望就大把在,有手有脚,还怕钱赚不回来吗?她就这样抱着自己耗了半个小时,愣是把情绪崩溃的她给拽下了桥。 她被江落苏带回了家,床分给她睡,衣服也分给她穿,厂里蒸熟的一盒饭,拿回来两人一人一半分着吃。江落苏和她一样也才18岁,却给了当时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她所有安全感,让她知道自己也是值得被人放在心上的。后来她赚的钱再也不往家里打了,而是存进了一个专门的账户。她想把这笔钱留作应急款,万一以后苏苏遇到困难了,她希望和八年前的对方一样,也做那个帮她渡过难关的人。 两人心照不宣,江落苏自然也明白所谓的“应急账户”是什么意思,她不忍陶皎陷进那些不美好的回忆,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俩人斗嘴不断,一顿饭吃得无比热闹。饭后,陶皎自制两杯柠茶,姐妹俩坐在阳台上看风景。 江落苏目光远眺,冷不丁问陶皎:“你有梦想吗?” 陶皎说:“有,嫁个有钱又疼我的男人,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瞧你那点出息,”江落苏嘴上不屑,心里其实很同情陶皎,她这辈子没被人真心相待过,小时候被父母压榨,长大了被男朋友骗财骗色。人总是幻想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可她幻想的就比较直接了,她想赚钱,想赚好多好多钱,多到可以有能力帮助别人。可这话说出来太圣母了,她怕陶皎笑话她,于是铿锵利落地喊出了前半句:“我想发财!” 陶皎果然笑得前仰后合:“你这理想还真是接地气啊,”她抿口茶又道:“不过打工是一辈子发不了财的,苏苏,你辞了职,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去干什么?” 要说没想过是假的。江落苏快27了,职业规划她并非完全没有,只是现在很多想法都不成熟。更何况她的想法太庞大了,大到或许超出了她现在的能力范围,她还没勇气真正地化思路为实践。先走一步看一步吧,辛苦了九年,放自己一段假也无可厚非。 没确定的事江落苏不愿意公之于口,她乐呵呵地糊弄:“还没想好,反正有人养我,我不急着找工作。” 陶皎憋着坏,抱怨道:“哎,可怜我才26岁,就要养个跟自己同岁的闺女喽。” 江落苏:“” 第35章 杨梅采摘工 胡岩这几天白头发蹭蹭往外冒。 洗碗机水箱已经出了几百只成品,沈沧行派林澈过来验收,这一验果然出了大问题。林澈不光是检查了表面工艺,还做了漏水试验,试下来才知道,几乎每一只水箱都存在漏水现象。 这一看就是焊接工艺出了纰漏,可发现容易,修复起来可不是一般焊工能干的。胡岩这几天眼皮跳得没停过,没想到灾难在这里等着他。原本看洗碗机一道道成型,他还庆幸,没了江落苏自己照样也能把产品倒腾出来,眼下出是出来了,就是出来的全是次品。 面子固然重要,可比不上生意。他厚着脸皮给江落苏打电话,没想对方故技重施,又把他拉黑了。照这样,去家里找她也没用,阿苏必定不会见他。可老洪的事和除尘工作台性质不一样,他没法继续退让,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想办法。 他记起他妈上回提起的那个朋友的儿子,据说对方也是个技术员,前两天他情急之下又找他妈问了一嘴,那人还真是做厨卫的,专业也算对口,于是他把对方约出来,打算探探那人的实力。 江落苏在陶皎那里待了两天,江任杰就跟没她这个女儿似的,一个电话都没来过。不对,中间也来过那么一次,找她借钱。江落苏装瞎没看见,没给他拉黑已经算是莫大的仁慈了。 陶皎忙着回旺旺,发快递,她呆久了也无趣。好在李安华给她来了通电话,老头儿找她不是什么好事儿,是来拉壮丁的。江落苏心想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去干点活锻炼一下筋骨,于是答应了李安华,明天一早去七里岙,陪他上山摘杨梅。 谁知老头口中的一早和她的一早是两个概念,第二天凌晨4点,她就被李安华的电话吵醒了。去的时候带着起床气,她连酒都没提。到了李安华家,老头儿已经背着箩筐在门口等她,一见她来了就把箩筐递给她,“来,今天你的任务就是摘满这一筐,筐不满,你别想下山。” 江落苏敢怒不敢言,自己拜的师,跪着也得伺候了。她跟在李安华身后,没精打采地往山上走,嘴里抱怨着:“谁这么一大早就上山啊?也不怕碰上野猪。” “我看你长得就像头野猪,”李安华回头呲她:“年纪轻轻的,走路还没我这老头有劲,赶紧的,跟上。” 江落苏久不运动,爬山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但她越往上爬反而越精神,身体竟也没想象中那么累了。她原以为他们已经是这岙里最早的一波梅农,可没想到真到了杨梅山,山里已经热闹非凡,梅农们一边摘果子一边聊天,像极了小时候她在徽州老家起早插秧的氛围。 姚城的杨梅多得卖不完,当地的梅农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买杨梅吃的人只能看见新鲜饱满的果子,却看不见起早贪黑的劳动。看样子这世上真没有一分钱是好赚的,江落苏暗自腹诽。 已经有人摘了杨梅打算下山去卖了,碰到李安华和江落苏,笑盈盈地问他:“老李,这是你外甥媳妇?” 李安华竟然没否认,继续背着手往山上走,江落苏追上去问他:“师父,你还有个外甥啊,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李安华开口就没好气:“你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也都跟我交代了?” 江落苏被呛得没话,可她又受不得委屈,自己来充当苦力,老头不捧着就算了,还说话冲她,于是她也拽里拽气,骂一句“老顽固”后,学着李安华的姿势上山,半天没再吭一句声。 李安华心里美滋滋,这丫头可真是对他的脾气,要知道“老顽固”这三个字从某人嘴里冒出来,那少不了一顿粪瓢伺候,从这丫头嘴里说出来,他倒觉得也能忍受。 李安华一共有十多棵杨梅树,每棵树上他都用丝带做了记号。江落苏到时,发现树下已经有一个年轻小伙在采摘了,她问:“师父,那谁呀?” 李安华回答她:“我请的小工,叫他小徐就行。” 江落苏看那人干活手脚麻利,脚边的箩筐已经装了大半筐了,可见来得有多早,出于礼貌,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早啊,小徐。” 小徐回过头来看她,面容清秀,年龄跟她差不多大,就是脑袋歪着,嘴巴也是歪的,说话嘴角还有口水滴下来,如果江落苏没猜错,这应该是个脑瘫患者。 她转头看李安华,从他的眼神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过她没觉得小徐有什么可怜,人家身残志坚,照样在靠双手养活自己。 三人各守一棵树。要不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三个杨梅筐,江落苏的那筐杨梅最少,摘得也是最小。她浑身那一百斤骨头,就有九十九斤不服输。赖只赖树下的杨梅不好,她卷起裤脚爬上树干,势要摘到一筐精品杨梅。 李安华一边摘杨梅一边叹气,果然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这丫头跟他年轻的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具产出来的,要不说他们是注定好的师徒缘分呢。 山上天亮的早,大概7点半左右,小徐就卸了筐子,急急忙忙要走。他咿咿呀呀说了半天,江落苏一个字没听明白,李安华像是都懂,连连点头,让他先去。 小徐走远了,江落苏才问:“小徐是脑瘫患者?” “不止,”李安华摘着杨梅应她:“他还有羊癫疯,别看这会儿好好地,说不定下一秒就抽过去了。” 江落苏扼腕,难怪他这么年轻却只能上山来给人当采摘工,必定是没有工厂肯要他,她想想又奇怪:“小徐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上班。” “上班?”在李安华面前,江落苏也懒得遮掩:“他这样的哪个厂子会要他?” 李安华努了努嘴,答的还有那么点不情愿:“谁知道那老板是怎么想的?” 别管人家是怎么想的,哪个老板愿意收留这样的人,那都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江落苏心生佩服。 上午九点多,太阳越来越毒,师徒俩摘累了,背着箩筐下了山。李安华支使江落苏搬椅子出来,自己回房间提了个口袋,俩人坐在栀子花树下纳凉。按理来说栀子花该是香气扑鼻才对,可江落苏总能闻到一股子难以描述的气味。她累得浑身无力,也就懒得纠结了。 江落苏靠着椅子放松,见李安华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拿了个小药瓶出来,小心谨慎地倒一颗药,跟服毒一样咽了下去。 “师父,吃的什么药啊?” “血压药,”也没人问,他偏偏多余解释一句:“不吃不行,会中风。” “哦,那得吃,”江落苏枕着手臂望天,叹口气,状态游离。 李安华耳聪目明,问她:“你是不是失业了?” 江落苏吓一跳,差点以为她师父在她身上安了监控,“你从哪看出来的?” “你爸说的,”李安华喝一口茶,问她:“为什么辞职啊?” 这事儿江落苏连她爹和陶皎都没说,但莫名其妙觉得李安华能懂她,不止是师徒,大概是同行间的信任吧。她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李安华听,憋在心里的烦闷跟着倾诉也渐渐平复。她原以为李安华会夸赞她的正义,没想对方指着鼻子训了她一顿。 “你一个打工的,连自己的位置都摆不正,成天想管着老板,也不怕把人笑掉大牙,我要是你那老板,早就给你开了,还轮得着被你拿捏这么久。” 江落苏气不过:“我什么时候拿捏他了?” “你没拿捏他吗?哪有员工骑老板头上指挥的,你要真有那本事,你别给人打工啊,你自己当老板去,到时候你爱怎么样怎么样,谁也左右不了你的决定。” “当老板有什么稀奇的?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行?” “要的就是你这股子劲,”老头儿茶一抿,二郎腿一翘,笑容颇为得意,“我早八百年就看出来了,你这丫头就不是给人打工的料,恐怕自己心里早有打算了吧?” 江落苏憋着劲儿,奇怪这老头怎么把她一猜一个准儿。她梗着脖子,明明是一副生气的姿态,可好端端笑出了声:“师父,你说我能成吗?” 李安华说:“能不能成试了才知道,那产品做之前还得试样呢,先去做,路上遇到什么问题咱解决什么问题,再不济,还有我这老家伙在,怕什么?” 江落苏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李安华没见过这么犯蠢的,也跟着笑出声。一老一少坐在院子里,笑得满院子鸡在脑门上扑腾,江落苏差点没岔气,她说:“师父,那您可得按时吃药,多活几年。” 李安华揪栀子花砸她,骂骂咧咧:“你个浑丫头。” 第36章 盛洋运动会 江落苏分拣了一上午杨梅,到了饭点,随便整了两个小菜,吃饭的时候还陪她师父咪了一口小酒,饭后,李安华让她提两筐杨梅去一趟小徐家,说是给小徐把这几天的工钱送过去。 路上李安华说起小徐家里的情况。小徐的父亲早些年是李安华的工友,三年前得肺癌去世了,她老婆受刺激中了风,后来就一直瘫在床上,全家能活动的只剩个患了脑瘫的小徐。 江落苏去之前幻想了小徐家里的窘状,连一会儿进屋要偷偷放两百块钱都决定好了,可进了人家家里才知道,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该有的家具一样不少,电器还样样都是名牌,这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李安华口中那个理应贫困的家庭。 确实有个躺在床上的阿姨,不过看起来倒不怎么遭罪,她见李安华来了,说话虽然大舌头,但听得出挺乐呵:“李哥,小猢狲还没下班。” 李安华背着手,把三百块钱压在杨梅筐下面:“这是小徐这几天摘杨梅的工钱,两筐杨梅侬留着吃,跟小徐说一声,明早不用来了,他白天要上班,这样起早贪黑太辛苦了。” 老太太看上去很着急:“李哥,杨梅我要了,钱侬拿回去,小猢狲是心甘情愿去帮忙的,这钱侬给我,就是害我挨骂。” 李安华不废话,转身就要走,“这钱侬不要,也得挨我一顿骂。” 江落苏追在她师父后头,满肚子的疑问:“师父,我看这小徐家里条件不错呀?” “你说呢,他一个月工资6000多,你赚的都不一定有他多。” “他在哪个厂子上班啊,待遇这么好?” 李安华半天不吭声,吭声就是一顿呲:“我说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打听人小伙子这么多干什么?怎么?想给他做媳妇儿啊?” 老头儿神经兮兮的,不知道又是哪里触到他的逆鳞?江落苏懒得哄他,自顾自琢磨,觉得这家容纳小徐的企业真是积了大德,这么一个破碎的家庭,竟然把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如果全中国的企业家都像他这样,那就有更多底层群众能脱离贫困,过上好日子了。 江落苏帮李安华摘了两天杨梅,第三天打死她也不愿意去,杨梅是吃了个饱,可累也累得够呛。到了周日晚上,她收到沈沧行的信息,说是这几天林澈去山石没见着她,问她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江落苏对沈沧行突如其来的关心得意又欢喜,聊天记录还暂停在“现在”那两个字。纵是纵过了,她想这回也该擒一手了,于是把昨天在杨梅树上划的那条伤口往死里搓了几下,造成红肿的假象,拍了张照片给沈沧行发过去。 “哎,时运不济,又受伤了。” 沈沧行秒回,又是一个问号,可惜后面跟着的话不太中听,他说:“以你的承受能力,这点伤不至于吧。” 江落苏只恨上回在医院缝针的时候表现得太淡定,这会儿装柔弱都没人信,她试图实话实说:“辞职不干了。” 沈沧行没揪着问,大概是以为她信口开河,他说:“闲着也是闲着,明天的杨梅运动会,要不要来感受一下?” 江落苏原本听到杨梅两个字都反胃,但谁让这两个字是从沈沧行嘴里冒出来的呢?那就别有一番韵味了,她心里都打定了主意,发过去的话却模棱两可:“看心情吧,明早起来要是心情好就去。” 沈沧行说:“那你可得想好,我明早极可能去绍兴出差。” 要不说这人是奸商呢,江落苏哪里是他的对手?这话撩拨的意思一点不少,还隐隐带着点胁迫,好似拿捏住了她。可江落苏就是沉不住气,她给自己洗脑,女人得学会刚柔并济,此刻不正是最该柔的时候?于是急忙回了三个字:“明天见。” 江落苏到盛洋已经上午九点,运动会早就开始了。 估计沈沧行一早打过招呼,门卫亲自把她领到了操场。放眼望去,场上统一的盛洋工作服,唯独她,牛仔裤配白t,清爽恣意。毕竟在盛洋车间里混过几天,碰到好几张熟面孔,她记不住名字,男的都叫哥,女的都叫姐,逮住就问:“你们沈总在哪儿?” 人家只当她是合作厂家派来找沈总聊工作的,也不敢怠慢,往操场上人最密集的地方指,“沈总在那当裁判。” 多稀罕啊?堂堂企业老总,跑员工运动会上当裁判,沈沧行还真是半点架子都不摆。江落苏循着手指的方向看,场上乌泱泱一片,可她还是一眼就锁定了沈沧行。不光是因为身高,主要是气质,再加上她的多巴胺精准狙击。仔细一看,她嘴都乐歪了,沈沧行今天和她一样竟然也穿了件白t,这叫什么?默契呗。 沈沧行这会儿正低着头记些什么,棒球帽罩住脸。江落苏走近他,他半点没察觉,直到她撞他的手肘:“沈总,你这裁判不专业呀,你看那组,明显有违规现象。” 眼下进行的是一场五人六足的比赛,赛场上一共有七八组选手,其中一组中间的女生完全是被左右的男士拎起来走的,脚压根没碰着地面。 沈沧行很淡定:“我考的就是他们的团队协作,只要那两位男同志不建议多受累,我倒觉得这不算违规。” 江落苏不服气:“那要组里都是女的呢?岂不是吃亏?” “任何一个团队都有它的优势,傻子才拿自己的劣势和别人的优势较劲,”沈沧行指了指最前排的那组选手,还真是清一色的女同志,“她们的优势就是默契。” “巧言令色,”江落苏明明被他说服,嘴上却不饶人:“沈总,你不如说这运动会的奖金在你手里,你想发给谁就发给谁呗。” 沈沧行没反驳,傲娇道:“也可以这么说。” 没一会儿林澈过来,沈沧行刚好把手里的差事交给他,带着江落苏往树荫底下的休息区走。 他摘了帽子,头发有点乱,但搭配今天这身装扮,一点都不像个35岁的企业老总,倒像极了高中体育场上打篮球的男学生。阳光被树叶剪得细细碎碎,沈沧行的头顶晕着一层光斑,连发梢都是亮闪闪的。江落苏春心大动,没出息地偷看他好几回,每一回都险些迷了眼。 “沈总,”江落苏没羞没臊,“有没有人夸过你长得帅?” 纵使沈沧行趟过大风大浪,猛一听这话也得怔愣半天。 哪个男人禁得住被这么问? 沈沧行嘴唇都抿白了,硬是没忍住偷笑。他自认这张脸长得还算端正,但远不到帅的程度,那一定就是今天这身衣服的功劳。想起昨晚自己对着镜子研究穿搭研究了半个小时,后来翻到一本不知哪一年的时尚杂志,上面说最原始即最时尚,所以他才挑了一件白t。目前看来,效果绝对超出了预期。 得意归得意,他堂堂“高岭之花”,该有的端庄不能丢,“没有,小江师傅眼光独到。” 操场东边有棵梧桐树,树下摆着几排椅子,旁边竖着“休息区”的牌子,两人隔着一个座位坐下。沈沧行跟江落苏大致介绍了杨梅运动会的概况,原来这是盛洋的老节目了,到今年是第六届,目的是为了活跃公司的文化氛围,顺便提高员工的竞争意识和团队协作能力。江落苏对资本家的目的一点都不好奇,她好奇的是身边这位资本家愿意为活动出多少血。 江落苏开口就抓重点:“赢了有多少奖金?” 沈沧行说:“团队金牌一万,个体金牌三千,只要报名参赛的,不论获不获奖,都能领一筐杨梅。” 江落苏脑子向来转得快,一般人听到这里只会感慨沈沧行这个当老板的出手真大方,可江落苏觉得这一人一筐杨梅可比奖金有意思多了。 “沈总,你这是在助农吧?” 沈沧行很意外,江落苏看问题的角度确实跟一般人不同,要尖锐许多,他笑说:“我老家在山岙,村里家家户户都种了杨梅。而我们厂里的工人大部分是外地人,杨梅不便宜,他们平常也舍不得花钱买,所以这算是一举两得的事儿。” 江落苏没法不认可,要不说人家生意做得大呢,格局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明明横竖掏钱的是自己,却把这说成一举两得的好事。这让她不得不想起胡岩的所作所为,都是当老板的,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第37章 能力与责任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沈沧行话锋一转,突然聊起了工作:“对了,洗碗机漏水的事你知道吗?” 江落苏心说,刚刚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不过解决的办法已经找不着她了。胡岩最近麻烦不少,她离职的事暂时还是不要提起为妙,免得再给胡岩施压,她只能耍无赖了:“沈总,你叫我来该不会是聊工作吧,那我可走了。” 沈沧行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摇头表示无奈。他拧开一瓶水,权当是为刚提的那一句赔罪,没想江落苏半天不搭理,转头一看,那丫头正盯着操场发愣呢。 沈沧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场上正在进行团队拔河项目,参赛的大多是一身腱子肉的年轻小伙。他偷偷握拳,余光偷瞄自己的肱二头肌,确认练得还算养眼。江落苏放着近在咫尺的不看,盯着大老远的看个没完,他很受挫,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年龄上栽跟头。 这边江落苏紧盯着刚上场的一名年轻小伙儿,远看他的侧脸像极了某个人,通过走路的姿态她更加确定了,这不就是前两天摘杨梅碰到的小徐吗? 所以说,那个让她五体投地的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就坐在自己身边,他就是沈沧行? 江落苏骤然转头,眼神之赤裸,让沈沧行一个一米八七的大汉都已经作出了防备的姿态,生怕她情不自禁之下扑了自己。 沈沧行避开足足有三尺远,“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江落苏看着看着突然笑了,笑得相当浮夸,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反正就是兴奋,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兴奋。 等她平复过来,接过沈沧行递来的水猛喝一大口,才指着操场上的人说:“沈总,那个人叫小徐,我认识他。” “你怎么会认识他?”沈沧行越搞越糊涂,好好地怎么扯到人家小徐了? “摘杨梅的时候认识的,”江落苏说:“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有病,这个你知道吗?” 这话听上去很像骂人,但沈沧行明白她想表达什么,直言:“知道,怎么了?” 江落苏对答案心知肚明,却还是想问,她想亲口听听沈沧行的说法,“你为什么愿意招收这样的员工?” 沈沧行笑道:“有人说我是为了减税。” “可小徐这样的应该领不到残疾证吧?” 沈沧行表情错愕,他没料到江落苏竟然对税务政策也有研究。做这些他本不愿意过多的宣扬,只是沉默了太多年,听到的大多数是误解,偶尔有人这么坚定又清醒的褒奖,他想要抓住,“我的包装流水线迄今为止一共招收了36名有身体缺陷的员工,能领到残疾证的不过十来个。” 江落苏的语言系统溃不成军,想说的太多了,突然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最后挤出唇边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为什么?” 沈沧行站起身,眺望着前方,是她从没见过的眼神,“不为什么,人嘛,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转头,俩人视线相撞:“我始终觉得办实业和其他行业不一样,因为我们这行接触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大多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人脉机遇,有些甚至连身体都不健全,想致富,唯一的出路就是靠勤劳。我能做的不多,给他们提供一个平台罢了。” 沈沧行说话的时候身上披着光,江落苏很想抓一把来瞧瞧,顺便把这光往自己脑门上撒一些。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初中课堂,老师站在讲桌上带她们解析杜甫的那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江落苏从小就幻想当一个女侠客,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长大了以后发现自己能力低微,这更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她幼时吃尽了贫穷的苦,后来又目睹贫穷搓磨了许多人,她想让大家都不再贫穷,想让身边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她只是想,可沈沧行却一直在践行。 江落苏抬头望沈沧行的脸,在26岁的这一天,在阳光最灿烂的上午,她突然确定了一件事,她想成为像沈沧行这样的人。 情绪汹涌过后她回归本性:“沈总,这可怎么办呢,你快把我迷死了。” 沈沧行看她肉麻话一本正经地说,对她的厚脸皮很是折服。近墨者黑,跟江落苏认识久了,他也性情大变,“要不这样吧,咱俩比一场,你要是赢了,我归你。” “你归我?”玩得这么大吗?江落苏很怕是自己激动之下听迷糊了:“怎么个归法?”她是想问,人归我,还是心归我? 沈沧行逃难一般往操场上跑,“先赢了再说。” 江落苏色迷心窍,不对,从刚刚开始,她对沈沧行不再是肤浅的喜欢,更多了一层敬意。她要追赶,所以脚步跑得飞快。 “比什么?” 沈沧行指了指前方的乒乓球桌,“我看了一下,它应该是最公平的男女竞技类项目。” 一局球打了十多分钟,江落苏大败。来日方长,她丝毫不气馁。约莫十一点左右,运动会结束了,沈沧行邀请她去四合院一起吃午饭,还特意强调今天的菜都是重口,被她果断拒绝。 不为别的,只因温柔乡里待久了,影响她筹谋大业。 江落苏骑着电驴一路疾驰,迎面扑来的风也没能吹散胸口的热浪。她想好了,她要办工厂,要办属于她自己的工厂。 她扎根在这个行业九年,无数的钢铁经她之手有了形状。论技术,她是佼佼者,论头脑,她江落苏也不输任何人。与其找一份工作,继续在别人的主导下浑浑度日,还不如搏一搏,自己来当那个决策者。师父说得对,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成败呢?倘若败了,她也绝不缺爬起来的勇气,可要是成了,有朝一日她也能像今天的沈沧行一样,昂首挺胸地对另一个人说:“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的责任”。沈沧行能扛得起这份责任,她江落苏为什么不行? 回去以后,江落苏在电脑面前一坐就是三个钟头。她做了一份表格,把办厂需要准备的硬件和软件一一罗列。她早先就有过打算,自己身上的资金不多,也没有稳定的销售渠道,刚开始可以先从代加工做起。她这些年大都呆在车间里,对业务上的事儿也只能算个新手,代加工相比业务更看重技术水平,对她来说难度要小一些。 她把自己的存款又合计了一遍,满打满算只有15万。制造业机器设备是大头,15万连一台好点的设备都买不到,更别提厂房租金和人工了。江落苏为钱的事伤透脑筋,退而求其次,机器可以买二手的,可二手设备最不好淘,搞不好就是一堆破铜烂铁,除非能找到信得过的人 信得过的人? 江落苏一拍桌子站起来,桌面的多肉盆跟着晃了好几圈,最后可怜巴巴地倒在了她手边。 第38章 采购设备 她想起前段时间老曹说要转让厂子的事儿,他那些设备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手。江落苏生怕晚一步会误了大事,赶紧给老曹打电话,询问设备的情况。 曹立平正带着老婆在乌镇旅游,一听说江落苏的想法,先是大吃一惊,随后语气比她还要激动:“小江啊,你别急,我晚上就和你嫂子赶回来,明天你来我厂里,我们当面聊。” 江落苏原本还担心过去这么些日子,老曹的设备早已经卖出去了,如今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曹哥,我不急,你跟嫂子好好玩儿,我这八字还没一撇,还有好多东西得筹划呢。” 老曹说:“等我们回来帮你一起筹划。” 第二天中午,江落苏应约去老曹厂里吃午饭。她买了些牛奶和水果,另外又从小院里掰了一大袋新鲜玉米,托江任杰的福,百分之百纯有机种植。 到时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老曹掌厨,江落苏钻进厨房欲帮忙,被老曹给轰了出来,“你是客,跑来厨房像什么话?去去去,陪你嫂子谈谈心。” 厂区里有两间并排的平房,一间做了厨房,另一间是他们夫妻俩的住处。门开着,陈碧云正坐在床边织毛衣,江落苏叫一声嫂子,乐呵呵地进屋:“你可真闲不住,大热天怎么还织起毛衣了?” 陈碧云抬头很是欢喜,“小江你快来,帮我看看这个花纹好不好看。” 江落苏哪懂这些?但陈碧云巧手是出了名的,老曹就是她的活广告。大冬天的,那人穿羽绒服都不兴拉拉链,逢人就要炫耀一番:“看见了吗?我老婆给我织的,比买的还好看。”江落苏想起老曹嘚瑟的样子忍俊不禁,故意调侃:“嫂子,别说花纹了,你就是用毛线织个网,曹哥也愿意往里面钻。” “你这姑娘,”陈碧云捂着嘴笑,转而想起什么,眼神中尽是忧郁,“我得趁活着的时候多给他织几件,等我死了,就再也没人给他织毛衣了。” 江落苏心中伤感,可她不会安慰人:“嫂子,我看你状态挺好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老曹过来叫她们吃饭,江落苏挽着陈碧云,步至饭厅。三人边吃边聊,老曹真心建议江落苏,与其买几台设备小打小闹,还不如放手一搏,从他手里把这厂子转过去,厂房,设备,人工一步到位,可以省去不少精力。 江落苏不是没考虑过,可她实在囊中羞涩。老曹这儿的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论别的,五十多张嘴靠着她吃饭,这对刚起步的她来说压力太大了,她还是想稳扎稳打,“曹哥,不瞒你说,我身上钱不多,你这地方太大了,我拿不下来。我是这么打算的,先租个小厂房,找点外加工的单子做,等以后资金充裕了,再做扩大的打算。” 老曹点头:“稳点有稳点的好处,”他给江落苏碗里夹了个大虾,“抓紧吃,吃完了我带你去车间看看设备。” 陈碧云习惯饭后小憩,老曹刚好闲出时间带江落苏去车间挑设备。江落苏来之前脑子已经列好清单,她想继续做老本行,设备当然是越齐全越好,可理想很丰满,荷包却很骨感,也只能挑一些必要的,其他能省则省了。 进车间一看,员工们的状态都懒洋洋的,大概是知道厂子即将被转让,军心早就大乱。老曹似乎已经习惯,随他们自己消磨,只带着江落苏在各台车床面前落停。 两人都是学技术出身,车床的性能有些都不必看,听声音就能听出好坏。江落苏指着面前的一台大冲床问:“曹哥,这台冲床你打算卖多少钱?” 老曹偏偏不提钱的事儿,自己不提,也不许江落苏提,“你先看,看完了再说。” 江落苏底气不足,可要是一直纠结钱,倒显得她格局小。她继续跟在老曹后头,经过拉伸部门,有两个技术员正因为产品瑕疵而争论不休,江落苏一时技痒,上前加入他们的争论。刚开始那两人见她是个小姑娘,态度很是不屑,后来一听她满嘴的专业词汇,提出的意见更是一针见血,纷纷打听她的来路。 老曹站在她后头直乐呵,像是江落苏给他争了莫大的面子,“这个是我老乡,别看人家是女孩子,比起技术来,我都不一定有她能耐。” 江落苏刚入行时懂的不多,老曹算是她半个师父,不过论及技术她向来不谦虚:“曹哥,我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曹听了心里很高兴,他当年不过是随意点拨,江落苏言语中竟把他敬作老师,他必然要拿出老师的姿态,“小江,做大哥的要提醒你一句,开厂子最重要的可不是设备和厂房,而是订单,没有订单,这些就全是张着嘴等你喂饭的祖宗。” “我知道,初期我的规模不会很大。”提起这个,江落苏还有些难为情:“胡岩接了盛洋的单子后,不光退回了你的货,另外还有一家做宠物箱的刘总,他不久前还在委托我,帮他找找技术达标的加工厂,如果我说我来接手,他那边肯定没问题的。” 老曹说:“就这一家的单子,抗风险系数是不是不够?” 江落苏信心满满:“慢慢找呗,酒香不怕巷子深,我有技术,还怕没人找我合作吗?” 老曹笑她的猖狂,可正是这份猖狂才让他对这丫头总是另眼相看,“你也别慢慢找了,你叫我一声曹哥,我能不帮着自家妹子吗?”说话间他掏出手机,给江落苏推了张微信名片过去:“这是我一位多年的老朋友,公司在上虞,他们是做智能电器的,前段时间刚研发出一款烤箱,正在找承接的加工厂,你可以去试试。” 江落苏大喜过望。来这一趟原本是为了设备,没想到现在连业务都顺带有了,她除了感谢再说不出其他,心想,如果以后真有幸能跟老曹这位朋友合作,她一定用心对待,拿最好的质量回馈对方。 俩人在车间里溜达了一个多小时,江落苏心里大致也有了选择。重型车床她打算先要六台,小型的无非是自动焊接设备,抛光打磨全手工,机器值不了几个钱,就是除尘设备得换两台新的。这么一盘算,自己那点钱还真是杯水车薪。 第39章 创业“发布会” 车间里又待了一个小时,两人不光讨论设备,老曹还说起了生意经。警醒江落苏,创业和打工是完全两码事儿,从前她只要管好手里的产品就行,真要自己当老板了,方方面面,大事小事,全都指着她一个人费脑筋。这个行业本来就是男人的天下,她一个女孩子,今后恐怕少不了要辛苦。 江落苏眼下还处于亢奋状态,纵使老曹说得再吓人,也不能击退她的热情。难是肯定的,可成功都是从困难里挣扎出来的。当年她刚学手艺那会儿,报废了一个产品急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机器要是出了啥毛病,她不吃不喝也要捣鼓明白。17岁的江落苏一个人偷偷吃下了那么多苦,才成就了今天的她,快27岁的江落苏也不想给过去的自己丢面儿。她要是想干了,刀山火海她也不怕。 老曹见江落苏不吭声,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把她吓到了,转而又宽慰她:“你就放手去干,虽说我们是外地来的,没有靠山也没有人脉,可我们懂技术,办实业甭管什么都是虚的,自己懂技术就要强过许多人,你曹哥我当年不就是这么闯出来的吗?” 江落苏笑说:“你和嫂子神雕侠侣,你主外她主内,我这孤立无援的,和你能比吗?” 陈碧云对老曹而言就是一颗药,上一秒他还在霸气地指导江山,“嫂子”两个字一冒出来,老曹就跟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脸颊又浮上了云团,“你急什么,缘分到了,你的杨过自然也会出现。” 两人嬉嬉哈哈又逗乐了几句。没一会儿,老曹的手机响了,是他为陈碧云吃药专门订的闹钟,什么事也比不过这事儿重要,他撇下江落苏就往住处跑,江落苏在后头扯着嗓门叫他:“曹哥,钱的事儿你给我个大概,我好回去准备。” 老曹跑了一半回头,笑容可掬:“都是陪了我十多年的老家伙,给别人我还舍不得,给你也算是它们的归宿了。你眼下用钱的地方还多,先把其他方面落定好,我这里不打紧。” 江落苏心怀感激,可也不敢真领了老曹的这份善意。倘若陈碧云没生病,老曹的生意也做得如火如荼,那她倒是可以腆着脸皮安然接受,可眼下他们的情况并不好,陈碧云看病恐怕也处处要花钱,江落苏反倒觉得其他方面都可以推后,唯独老曹的钱得摆在第一位。 江落苏对这些设备了如指掌,不光是性能,当然也包括价格。老曹没明说,可她心里已然有了大概。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她连吃饭都没了心情,没钱愁得慌。偏偏这个时候江任杰来了通电话,说是白天房东来催缴水电费了,让她记得把钱给人家。 江江任杰挂电话跟扔炸弹似的,绝不拖泥带水。江落苏感叹自己命运蹉跎,别人的爹都在商场上厮杀,誓要给儿女拼出一条血路,他爹别出心裁,偏在赌场上杀红了眼,还成天做梦,妄想有朝一日靠赌博成为巨富。 叹也叹过了,该解决的事一样不少。江落苏拖着疲倦的步子去给太白准备晚饭,自己没胃口,饿着就当醒神。她又坐回电脑面前,计算机按得冒烟儿,一看预算,惊得血都凉了。 光老曹那些设备就已经将近15万,还有厂房租金,人工,其他无法预估的杂项,这手里没个30万压根不敢动头。先前她仅凭一腔热血,现下才知道,自己把这事儿想得太简单了。 她八百年没失眠过了,这一夜愣是没合眼。 可什么事儿光靠想只会囿于原地,只有去做才能一步步离目标更近。次日,江落苏开始按照计划清单上的步骤执行,先去了银行咨询贷款,确认自己这个情况是可以贷到一笔创业资金。钱的事儿有着落后,她又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厂房。东阳工业区她是不够格的,可东阳镇这么大,不一定非得在工业区里。她想到姚城当地那些作坊企业,很多都是农村的自建厂房,土地规模一般都不大,正好符合她现在的需求。 江落苏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天不亮就骑着电驴出门,到夜里才露面。巧在他爹这几天输空了口袋,夜里也不出门了,正窝在家琢磨生钱之道。 父女俩在客厅碰到,都跟见了稀客似的。江任杰更是龇着两排大牙,又是倒水,又是关心他女儿有没有吃饭。江落苏说饿着,他二话不说就钻进厨房,十来分钟后端回一碗蛋炒饭,金黄上点着翠绿,香味扑鼻。 一张圆桌,父女俩面对面坐着,江落苏心不在焉地扒饭,江任杰手掌撑着脸窝,关怀跟炮竹似的往外冒:“好吃吗?渴不渴?要不要饮料?爸去给你买?” 江落苏抬头看她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突然想起自己枕头底下还放着钱,一猛子扎进房间,掀开枕头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她出来就是一顿暴怒,“江任杰,你又动我钱了?” 江任杰头皮一麻,日常装蒜:“我没拿,不是我,家里进贼了吧?” 江落苏信他才怪。可她知道她爹的操蛋德行,这副表现,一看就是输得当裤衩,她现在就是骂死他也没用,左右钱是回不来了,要怪,就怪自己一时大意。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后面还有一大堆花钱的地方等着她,她该提醒江任杰收敛一二:“你别再赌了,我没钱再给你。” 江任杰对她女儿的经济实力还是相当了解的,工作九年,这丫头的小金库少说也得有十来万,这才失业几天,怎么搞得像山穷水尽了一样,“你的钱呢?”他很关心这个。 “我的钱都”江落苏话说了一半,觉得这么大的事挨个通知说明太麻烦,还不如凑在一块儿,她想想又道:“明天吧,明天我把师父和皎皎都叫过来,我有点事要跟你们宣布。” 翌日下午。一方小院,四个人围着圆桌面面相觑。江任杰有多动症,一着急就坐不住,此刻像个猴儿似的蹲在椅子上,“好了,人都到齐了,你说吧。” 江落苏抬眼,眼神先撞上的是身边的陶皎,那丫头几乎和江任杰同款八卦脸。再看李安华,老头翘着二郎腿,眯着眼不紧不慢地抽烟,好像一切局势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落苏提唇一笑:“今天在场的几位都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她这关子卖得太大,可把那两位给急出个好歹,这才道:“我打算自己办个工厂,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如果一切顺利,8月初就能开业生产。” 江任杰下巴差点没脱臼。她原以为她女儿这段时间早出晚归是在找工作,没想到闷声不响在办大事。自己开厂子?那不就是自己当老板?那他不就是老板她爸,高低是个董事长级别啊。这下好了,他跟那些本地老头打牌的时候,眼睛也能翻到头顶上,来一句“我女儿自己办了个厂子”,看谁还敢瞧不起他这个外地人? “自己办厂子好,当老板好,老爸我绝对支持。”江任杰跳下椅子,站起来那一瞬间自觉连腰杆都挺直了。 李安华泼起冷水来毫不手软:“哼,支持,用嘴支持啊?” 江任杰能屈能伸,“我这阵子手气不好,苏苏,你先去办,等老爸赢钱了,绝对当你的投资人。” “我谢谢你了,”江落苏冲她爹笑,一脸“你看我信吗”的表情,“投资就免了,你少烦我点我就感恩戴德了。” 江任杰讨好卖乖,怨只怨自己平日太不着调。好赖他今后也是个董事长了,他郑重决定,从今天起必须端正做人,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陶皎最了解江落苏,她既然决定去办,一定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江落苏有了新的人生规划,她很替她高兴。可办厂不是一句话的事,苏苏不说,不代表她眼下没困难。 “苏苏,办厂得要不少资金吧,你身上的钱够吗?” 李安华用余光偷瞄隔壁的小姑娘,心说,这丫头倒挺大气,敢主动问这个问题,算是个真朋友。他暂不发言,擎等着看江落苏怎么回答。 江落苏跟他爹学的,撒谎不眨眼:“当然够了,设备和厂房我都已经看好了,签完合同我就去办手续。这事儿算是我职业路上一个新的篇章,今天叫你们来,主要是为了跟你们分享喜悦。” 四个人的“发布会”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散场后,陶皎急着约会先行离开。李安华来都来了,高低得蹭一顿酒才肯回家。江任杰甘愿为他李哥洗手作羹汤,围裙一系,又去厨房忙活出了一顿大餐。 两老头酒杯一端就舍不得放下,喝到深夜才算餍足。李安华来时腰上系着一只包,江落苏认识那只包,卖杨梅那几天李安华就一直捆在腰间,这会儿老头竟把它解了下来,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沓有零有整的钞票。 李安华把钱放至桌上,依旧端着架子,说的话却软人心肠:“这两万块是我今年的杨梅款,你办厂子是大事儿,做师父的理应帮衬。钱不多,权当是我入股了。” 江落苏受宠若惊。她虽说叫老头一句师父,可毕竟与他认识也才3个来月,更何况当时是自己为了学手艺巴结着他。作为徒弟,她不过也就帮老头干了些洒扫的杂活,陪他喝了几杯酒,没想到在老头儿心里,这份师徒情分已经这么深了。 她说不出太腻歪的话,只觉得再扭捏反而对不起长辈的这份信任,于是打趣道:“师父,我一个外地妹,你不怕我卷款潜逃吗?” 李安华老眼一翻,哼声从鼻子里冒出来:“我差这2万块钱?” 第40章 俺喜欢大高个 李安华原本今天下午是要去银行存钱的,谁料接到江任杰的电话,说是他女儿有大事宣布。他一琢磨,还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那丫头终于下定决心,打算自己创业当老板了呗。 人家既然叫他一声师父,那他就不能丢了师父的排面。2万块钱不多,但都是他凭这双残了的手挣出来的,跟他户头上那一大串虚头巴脑的数字不同。小白眼狼月月都给他汇钱,一大串零,他一分没花过。 江任杰看上去比他女儿还要激动,嘴唇轻颤,眼尾泛红。桌上这一沓哪里是钱啊?那是他李哥对他殷殷的兄弟情谊。他高兴啊,李哥这是把他闺女当自己闺女看了。他也羞愧,作为一个父亲,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愁闷之下,拉着李安华又喝起了第二轮。 江落苏感动完就回房睡觉了,两老头喝到几点散场她不知道。翌日起床路过江任杰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床上横七竖八架着四条腿,其中有两只脚丫子正对准江任杰的口鼻。 江落苏大为震惊,没想到她师父的脚臭味还是治呼噜的灵药,江任杰这会儿嘴唇跟粘了502似的,再也发不出那电钻般的呼噜声了。 她洗漱完回房间,发现桌上的手机亮了。是银行的收款提示,汇款人来自陶皎,她还没看清余额,陶皎的信息就跟着来了。 她说:“应急账户该发挥它的作用了。” 江落苏不是容易掉眼泪的人,这一刻莫名眼鼻发酸。她感叹自己的幸运,挚友,师父,那个虽然不靠谱但却给她最多自由的爹,这所有的信任汇成了取之不竭的勇气,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迈得更有底气了。 盛洋的生产会议。组装部部长提出洗碗机水箱供货不及时,已经严重影响了车间的出货安排。山石这边的加工一直是林澈在对接,沈沧行追问林澈进展。 林澈回答:“漏水的问题他们还没完全克服,所以才交不出货。” 组装部部长是个急性子。山石交不出货,部门的产量就上不去,工人的工资跟着下浮,他的提成更是没着落,“林主管,我之前听你把山石的那位女技术员夸上了天,怎么现在连个简单的漏水都解决不了?” 林澈是个不善争辩的人,此刻被人这么指名道姓地针对,说话又磕巴起来:“我,我也是刚,刚听说,小江师傅她,她离职了。” “离职了?”沈沧行神色一凛,脑海中迅速回忆起江落苏曾说过离职的话,她平常没正形惯了,导致他以为那也是句玩笑话,没想到竟是真的。 可为什么呢?明明当初她那么费尽心力帮胡岩争取订单,他威逼利诱都用上了,也没能让那丫头弃了山石来盛洋,怎么现在说离职就离职了呢? 沈沧行坐在会议桌主位,他思考的时候神色严肃,压迫感十足,这让林澈更加紧张,“沈总,胡岩已经聘请了新的技术主管,我,我也一直在配合他们想办法,相信很快就能解决的。” 会议结束,沈沧行回到办公室。他想约江落苏出来见一面,一方面是好奇心驱使,另一方面,他想江落苏一定有办法能解决漏水的问题,不管她还在不在山石,这笔单子是她一路跟下来的,他相信她不会袖手旁观。 江落苏这边忙得七窍生烟。陶皎借的十万块免去了她去银行贷款的麻烦,她用这笔钱付了厂房租金。房子前天才交付,平房盖的彩钢瓦,一共300平。 厂房里除了接通三相电以外只有四面空墙,江落苏打算在房子中间再砌一面隔离墙,隔出两个车间。办公室就搭在车间里,用最便宜的铝合金和亚克力板做材料。建筑工人是临时找来的,她当监工的同时,顺便把设计师也兼了。 午饭就在地上支了个折叠桌,江落苏去路口的快餐店打包了饭菜回来,四荤两素,外加每人一瓶冷饮。她和三个建筑工人围在一起,吃起来比他们还香。 领头那位越看江落苏越稀奇。说她是个小姑娘吧,她能凭着自己开一家厂子,说她长得细皮嫩肉吧,性格又比男人还豪爽,还真是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娘儿们。他操着一口河南口音问:“老乡,恁结婚没?” 江落苏扒一口饭,学他的腔调:“还没嘞,恁给俺介绍一个?” “真的呀?”他放下碗筷,摸出手机在衣服上蹭了蹭,说话就要举给江落苏看,“这是俺表弟,大学生,今年30岁,啥都不缺就是缺个对象,俺看恁俩怪配的。” 江落苏还真够着脑袋去看了,挺本分的一小伙子,笑起来很阳光,只可惜她眼下没精力谈情说爱,搞事业才是她的头等大事,她笑道:“咦,老乡,恁这表弟长得怪帅嘞,就是太矮了,俺喜欢大高个儿。” 旁边一人插嘴道:“要多高?” 江落苏想都没想:“起码得一米八七。”说完她憋着笑,谁让沈沧行就长了一米八七呢。 一米八七那位像是知道有人惦记他了,很合时宜地来了电话,江落苏美滋滋地接通,躲开嘈杂去了别处。 寒暄几句后,沈沧行问她有没有时间见一面,她倒是想啊,可这一大摊子活儿等着,实在是抽不开身,只能忍痛拒绝了。电话那头的人没听出失落,倒是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质问:“都辞职了还这么忙?” 江落苏干笑:“沈总,你反射弧够长的呀。” 沈沧行问:“找到新工作了吗?” 江落苏抬头看这倒腾了一半的车间,答他:“算找到了吧。” 沈沧行头一回在她面前霸道:“没入职之前都不作数。盛洋也缺人,别人开的条件我只高不低,你不考虑考虑吗?” 江落苏被这语气迷得神魂颠倒,矜持什么都抛到一边了,今天就算是火烧眉毛她也得见到沈沧行,“沈总,猎头挖人还得约一顿饭呢,你不能空手套白狼呀。晚上十点,咱们小英牛味见吧?” 沈沧行的笑声从话筒里传出来,像是根勾人的线,偏偏又收放有度,“你刚刚不是说没空吗?” 江落苏说:“我主要是惦记牛骨头面了。” 江落苏急着赶工期,工头大哥也很帮忙,带着底下的人加班到夜里九点多。等人都走光了,江落苏站在空落落的厂房里,说话都有回声。她平生没干过亏心事,但还是忍不住怕鬼,没办法,有些敬畏是中国人血脉里带出来的。她硬着头皮关灯,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车间,跨上她的小电驴,直奔小英牛味。 第41章 实业之路 沈沧行早到了,站在面馆门口等她。板鞋牛仔裤,配一件灰绿色的短袖衬衣,和他平常沉稳的穿搭很是不同。路灯昏黄,江落苏拐进路口,差点被那人修长的身形晃了眼,一路碾着影子停在他身边,道一句:“沈总,好久不见啊。” 相同的位置,俩人面对面坐下。江落苏这一天干的全是体力活,晚饭早就消化干净了,这会儿一锅牛骨头端上来,她哈喇子差点没淌进砂锅里。保暖了才思淫欲,江落苏闷着头只顾吃面,好在沈沧行很识趣,不惊不扰,也低头安静享用。 一碗面吃了二十来分钟,全程两人没有一句交流,只听到呼哧呼哧吐热气的声音。沈沧行不饿,但碗里的面也少了大半。他放下筷子,靠着椅背看江落苏风卷残云,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这一天脑子被各种数据塞满,到这一刻竟是空空荡荡。他着实没想到,看这丫头吃饭还有消解疲劳的功效。 江落苏吸溜进最后一根面,摸了摸肚子,终于开口:“沈总,我吃饭的样子好看吗?” 沈沧行偷看被抓包,不慌不恼,依旧镇定:“凑合。” 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江落苏送他一个白眼。两人你来我往互呛了几句,谁也没讨到便宜,沈沧行这才谈及正题,询问江落苏为什么离职? 江落苏直说她和胡岩闹翻了,至于闹翻的原因她没说明。沈沧行察觉她在遮掩什么,联想到上次预付款的事,猜测或许是胡岩许了江落苏提成,但没有兑现。他觉得因为这个辞职也不算小题大做,毕竟他把这笔单子交个山石做,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江落苏的技术把控。胡岩如果连这点提成都舍不得给,那证明他格局太小了,这种老板,继续跟着也没什么必要了。 沈沧行心里早有盘算。山石那边漏水迟迟解决不了,如果胡岩真的不能按时交货,他也不必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姚城遍地加工厂,只要江落苏答应来盛洋,他大可以把洗碗机水箱的外协对接交给她负责,由她来做技术跟踪,不论加工厂换成哪一家,应该都能很快上手。 他语气恳切:“我们公司很欢迎小江师傅这样有能力的人,条件你可以提,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可以答应。” 江落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不嘚瑟。盛洋老总如此诚意满满地邀请她加入,要不是她有了新的人生目标,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去盛洋多好啊,和沈沧行抬头不见低头见,赚钱的同时顺便把感情也培养了。只可惜眼下她做不成这稳赚不赔的生意了。 她手背垫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沈总,我吃得太饱了,咱俩去消消食吧?” 深更半夜,俩人走在东阳的小径上,看似漫无目的,其实方向一直是由江落苏主导。沈沧行看得出江落苏是要带他去什么地方,既然她要卖关子,他也识趣配合。 路上,江落苏到底是没忍住,打听山石的现状,沈沧行顺理成章提到洗碗机漏水的事儿,问江落苏有没有办法解决。 江落苏又踢飞一颗石子,每次谈及生产工艺,她必定是那副眉飞色舞的表情,“问题应该出在焊接工序,我没亲眼看到工人操作,也说不准是哪道工序的操作手法不对。” 沈沧行说:“胡岩现在应该很头大,据说这批出了1000只成品,其中有600多只存在漏水情况。他们现在采取的是补焊再打磨的补救措施,可是二次打磨难度太大了,磨过了彻底报废,磨轻了焊疤又太明显,合格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都成品了,也只能这样了,”江落苏想了想,又道:“如果交货期实在来不及,倒是也可以继续投产,大不了在打磨前就安排专人测试漏水,不合格的直接补焊,这样就可以避免二次打磨了。这是个笨法子,但在整改焊接工艺之前,它可以先应急。” 沈沧行赞同江落苏的话,但他实在不吐不快:“你可害惨我了。” “我害你什么了?”江落苏好生无辜。 沈沧行说:“当初要不是你,这笔单子我不会给山石做,现在你走了,胡岩那边状况频出。我找外加工的目的就是为了省心省力,可眼下呢,连这种小事都要我操心,我这又出钱又出力的,很像个傻子。” 江落苏没忍住笑。当初她职责所在,确实使尽浑身解数去争取订单,可沈沧行这个老狐狸最终选择山石,绝不可能仅因为她的技术,还不是几番对比之下,山石确实是最佳选择。 她这小脑门可戴不了这么大的帽子,“沈总,合同里可没规定我不能离开山石啊。” 沈沧行哑口无言,论诡辩他向来不是这丫头的对手。约莫走了半个小时,出了工业区,江落苏带着他绕进了一条偏僻的马路,沿途全是大大小小的工业作坊。头顶的路灯坏了好几盏,配上年头久远的厂房外墙,颇有些阴森感。 沈沧行感到一阵寒意,他觉得江落苏一个女孩子应该寒意更甚,于是刻意放慢步子,尽量和她并排而行,他问:“你究竟想带我去哪?” 江落苏坏透了,想趁机作弄他一回。于是她停在一盏路灯的正下方,猛地回头,咧出一个惊悚的笑,腔调都不像阳间的:“带你回家啊,沈总。” 沈沧行惊出一背汗。他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才会答应江落苏半夜出来消食,这哪叫消食啊,弄不好就是“消失”。他余光拼命在地面上搜寻,直到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这才确定了身边的人是个活物,舒口气后惊魂未定:“小江师傅,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他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简直是给江落苏助兴。她趁其不备,手又偷偷绕到了背后,在沈沧行的脊背中间轻扣了几下。这力道下得尤其诡异,比敲打要轻,又比挠痒痒要重。隔着衬衫布料,江落苏察觉沈沧行的后背猛然绷直,一眨眼的功夫,她的掌心被一只大手紧紧扣住。沈沧行拉着她加速往前,明明怕成个筛子,声音却依旧冷静:“走快点,这里不干净。” 干净不干净的江落苏顾不得了,也忘了这是自己的一场恶作剧。她低头看自己被攥紧的手掌,胸口战鼓擂擂,扰得她几乎失聪。别看她平常一副老江湖的派头,二十六岁了,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她虽不是头一回和异性牵手,可却是头一回这么心怀不轨地和异性牵手。原来得了便宜的感觉是这样好的。 江落苏美滋滋地低着头,一路被沈沧行拽着,走过了目的地也全然不知。她好半天才清醒,甩开沈沧行的手,笑得还挺矜持:“沈,沈总,我们到了。” 沈沧行脑子是麻的,刚开始他确实被吓到了,可攥住江落苏的手后他很快便清醒,刚刚明显是那丫头的恶作剧。 手都牵了,人家女孩子也没扭扭捏捏,他一大男人再甩开,倒显得不坦荡。沈沧行心想,男未婚女未嫁的,牵个手又不犯法。他清清嗓子,抬头看眼前的建筑,自动折叠门,院子不大,往里看似乎是一个生产车间,他疑惑道:“带我来这儿干嘛?” 江落苏抱着胳膊,问道:“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沈沧行第一反应是,江落苏新找的工作该不会就是这里吧?未知全貌,他无法评价这地方的好坏,可是看厂房规模,这里顶多就是个加工厂,别说比盛洋了,就是比山石也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搞不懂江落苏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 “我并不是觉得这种小厂子不好,但恕我直言,以你的水平,待在这个地方屈才了。” 沈沧行就差扼腕叹息,看得江落苏直偷乐。她不打算再卖关子了,掏出一把遥控钥匙,轻轻一按,折叠门便徐徐打开。江落苏上前一步,做出邀请的姿势:“沈总,欢迎你来到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 “对,”江落苏点头,笑容灿烂:“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工厂。” 沈沧行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惊讶,他原本是个情绪稳定的人,这一晚上跟江落苏待在一起,情绪波动如过山车。 江落苏领着他进了那个看起来并不宽阔的车间,中间的隔离墙才砌了一半,角落的办公室才搭了两面,他这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她销声匿迹到底在忙些什么。 他的视线缠在江落苏身上。这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子,可就是这样一具并不强壮的身体,像是有用之不竭的力量。 眼前江落苏正在慷慨激昂地跟他介绍厂房构造。她规划得很好,这里摆油压机,那里安放冲床,这边是打磨的专用车间。沈沧行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刚办工厂的自己。他并不老,但总觉得那段时光年代久远。在实业这条路上锉磨得太久,他从没有忘记过初心,却早就丧失了刚开始的朝气。此刻这朝气正萦绕着江落苏,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让他看到了她的未来,一定是灿烂而盛大。 江落苏说:“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特别累,但是一看到这个车间,一想到我很快就能拥有自己的工厂,我就觉得浑身充满力量,这种感觉特别奇妙,沈总,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沈沧行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为什么想办工厂?” “想赚钱,”江落苏仰头看他,“还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什么才是你的价值?” “变强大,变得像你那么强大,强大到可以承担责任,可以帮助更多挣扎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 沈沧行怔愣在原地,他听到自己心脏的回响。他没办法不对这样一个内心强大而无畏的女孩心动。当然又不光是心动,还有欣赏,这种欣赏超出了狭隘的男女性别的界限。活了三十五年,这是头一次,他对一个女人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他郑重道:“江落苏,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必须得告诉你,办实业就像刚刚我们走的这条夜路,黑,长,一眼看不到目的地,中途可能还会有无法预料的恐惧,可只要你始终记得来时的目的,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目标,”他伸出自己的右手,以一个迎接行业新秀的姿态跟江落苏交握,“我祝你的实业之路,青春永驻。” 明明是同一双手,江落苏此刻握着却和刚刚的感觉截然不同,她从这双手掌里汲取到了能量,还汲取到了期望,像是一个前辈对后辈的叮嘱。她对沈沧行的这句祝福很是疑惑,可管它呢,她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42章 招工难 三天后,办公室和隔离墙搭建完毕,江落苏给建筑工人结了工资,天气炎热,还额外付了每人两百块的高温补贴。 领班的那位也很热心,料到她下一步就该搬运设备,给她介绍了一个老乡,不光负责搬运,还负责到厂后的安装。江落苏留了联系方式,打算和老曹签订好购买合同后直接把活儿交给他们。 车间里的事儿安排就绪,江落苏就忙着跑工商局办理注册。注册的是有限责任公司,她是法人,陶皎在股东列。原本打算把她师父的名字也写上,可老头摆出一副别来招惹的架势,她只好打消了念头。欠的情义江落苏始终记在心里,她甚至想,老头没个儿女,只要她还在姚城一天,将来老头百年之后,她愿做那个披麻戴孝的人。 江任杰自从知道她女儿在办厂,穿衣品味都讲究了不少。他原来喜欢花衬衫,现在却偏爱稳重一点的颜色,因为经他研究,电视剧里的董事长大多穿着深色系的衣裳,严肃而尊贵。今时不同往日,他也得适应身份的变化。 这天江落苏刚取回营业执照,好不容易得出空闲在院儿里逗太白。江任杰看见桌上那本稀罕玩意儿,字正腔圆地念白:“青春厨卫有限公司,为什么叫这个?” 江落苏的手掌陷在太白松软的毛发里,脑海里突然浮现了那晚沈沧行跟她说的话,他说,祝她的实业之路青春永驻。她记下了,并觉得青春两个字正合她心意,于是便拟了这个名字。 她才懒得跟江任杰扯那么多,大俗即大雅,江任杰未必明白,“我是老板,我爱叫什么叫什么。” “嘿,你这还没当老板呢,就忘了自己是打哪儿来的了?”江任杰很不服气,势要拿捏出身份:“我是老板她爹,董事长,比你高一级,你嘚瑟个屁。” 太白向来站位明确,但凡这父女俩起争执,不论是非对错,它都会毫无原则地站在江落苏这边。此刻冲着江任杰汪汪几声,眼神里饱含嘲讽,让江落苏很是解气,顺手又给它捋了捋毛。 江任杰想起什么,走到他女儿跟前,“对了苏苏,开工的日子你定下了吗?” 江落苏说:“有什么好定的,什么时候准备就绪,什么时候开工干活呗。” 江任杰一本正经:“这可马虎不得,我都替你打听过了,日子得找大师算过,挑一个黄道吉日,以后你这生意必定顺风顺水,”他拍拍胸脯道:“这事儿你别管了,交给老爸来办,老爸一定给你选个发财日。” 难得看江任杰对她的事儿这么上心,江落苏点头应下,把挑日子的任务交给了她爹。 陈碧云住院了,江落苏抽空去医院看过她两回,短短几天,人瘦得形同槁木。好在老曹一直守在床边,成了她每日抵抗病痛的唯一支柱。 老曹是个讲究人,说是怕江落苏沾上晦气,不肯在医院里签合同,趁着陈碧云睡着的功夫,把她约到了医院附近的咖啡馆。合同是江落苏自己拟的,条款他一个字没看,一是信得过江落苏的为人,二是陈碧云病这一场,让他对身外之物早已看淡了。 江落苏在咖啡馆告别老曹,一刻也没停留,去银行把设备款打进了他的账户。她这一整天情绪都不高,闭上眼睛就是老曹那副颓丧的样子。生老病死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走的人走了,留下的人却还有漫长的年岁。以老曹现在的状态,江落苏很担心陈碧云走了以后,他能不能独自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可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要独行的路,江落苏逼自己收拾好情绪,重新投入“战斗”。回到家,江任杰不在,她炒了碗蛋炒饭随便应付几口。太白看她大口扒饭,嫉妒使狗发狂,差点没把她耳膜嚎穿。她被逼无奈,转身又钻进厨房做狗饭。 剩菜汤泡饭,里面撒了些火腿肠丁。江落苏刚把狗盆放下,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刘总打来的电话,催她赶紧开工,说是新找的这个加工厂质量跟不上,被客户投诉了好几回,他现在就等着江落苏的米下锅。 江落苏也着急,原以为8月初就能顺利开工,可眼看都已经10号了,她这边设备还没进车间,工人也还没开始找,照这个进展,月底能不能开工都是个问题。不过她向刘总做了保证,开工以后一定加班加点生产,绝不会延误他的交货期。 搬运设备又用了一个礼拜,货车进进出出,江落苏盯梢似的盯着,好不容易得闲了,就骑着小电驴去工业区贴招工广告。她一个东阳工业区的“编外人士”,每天窜进人家工业区里面招人,干的是挖墙脚的活儿,总觉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这天中午,江落苏又贴完了一沓广告纸,此刻烈日当头,小电驴的座椅把她的屁股烤得半熟,她觉得自己再这样晃下去极有可能中暑,钱还没赚到,命还是要紧的。于是江落苏抬头搜寻,看附近有没有可以遮蔽阳光的地方,她得停下来休整片刻。 工业区的马路上搭着个蓝色的遮阳棚,棚子旁边停着一辆大货车,上面堆满了西瓜。老板短袖衬衫敞怀,露出黑得冒油的皮肤,本就不多的头发在日头下迎风飘荡。 江落苏大惊,这么热的天,风从哪来啊?她势要弄明白究竟,一拧小电驴往西瓜摊前开,终于看到了老板背后的那台矮脚风扇。她毫不遮掩地向老板投去了艳羡的目光,谁知那老板扬唇一笑,赤裸裸地讽刺她,仿佛是在说,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一个二逼,这么热的天,还骑个电动车在路上瞎逛。 江落苏本来没想买瓜的,但她得证明自己不是个二逼,于是在摊位面前停了车。她下车挑瓜,选了一个最大的,老板乐呵呵地称重,一问价格,八十多。 江落苏惊道:“老板,你这是什么瓜?八十多,怎么不去抢?” 老板一看就是江湖老手:“正宗姚城本地瓜,包甜,你拿回去切开,不好吃拿来换。” 卖瓜的行话,十个有九个都这么说,瓜都拎回去了,切也切开了,谁会真厚着脸皮拿过来换啊。江落苏义愤填膺,正要呛人,一抬眼望见老板背后的风扇,咬咬牙说:“切了吧,我就在这吃。” 老板没料到这小姑娘这么横,但没道理有生意不做,于是抱着赌博的心态破开了西瓜,黑籽红瓤,一刀下去裂开好几个口,是粉粉的熟瓜,买的和卖的都十分满意。江落苏拿了一小瓣儿,用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老板的小马扎挪了挪,自己正对着风扇蹲下,大口啃西瓜。 老板看她一小姑娘,晒得脸盘子通红,被霸了风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在她旁边,摘下草帽扇风。 “这大热天的,不在屋里待着,跑外面干什么?” 江落苏说:“招工。” 老板问:“要什么工种?” “技工,普工,都要,”江落苏咽下一口瓜,突然充满期待地看向老板:“卖瓜赚钱吗?” 老板把草帽扣在膝盖上,点了根烟:“赚个毛线钱,实不相瞒,今天出来摆一天了,就你这一个冤大头。” 江落苏认了这个冤大头,她连贴了三天广告,打印纸都用了不知道多少张,一个工人也没招到,此刻有点病急乱投医,“要不你别卖瓜了,去我厂里上班吧?” 老板像听了个笑话,“我傻啊,放着老板不当去给你打工,我又没病。” 江落苏望着自己手中啃了一半的瓜,突然觉得一点都不甜,她很想问问老板,刚刚他说的不甜包退是不是真的?但一抬头,不光是后背,半边脸颊也冰凉凉的,那草帽的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全扇在了她身上,她笑笑,扔了瓜壳又拿了一瓣儿接着啃。 “你那儿待遇怎么样?包吃包住吗?有没有社保?” 江落苏说:“吃可以包,住不行,我自己也还是租房子住,社保试用期结束就买。” 老板点点头,撑着膝盖从小马扎上站起来,两步跨到了她的电动车跟前,抽走一张广告纸,“这个我留着了,回头帮你问问。” 第43章 闭门羹 沈沧行刚送走两个巴基斯坦的客户,一份二十万只花洒的合同盖着红印搁在他办公桌上。 办公室里飘荡着浓厚的香水味儿,是那两个外国友人留下的,夹杂着烟味一起,熏得他头晕。他开窗通风,把茶几上所有的茶杯和烟灰缸即刻处理,直到桌面再次恢复整洁,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想起刚刚跟客户交谈时收到一条微信,江落苏发来的,内容他没细看,这会儿空下来了才有时间逐字斟酌。那位“行业新秀”连甩了三个表情包,低三下四地向他求助。他看完神清气爽,肺里的二手烟都被洗刷干净了。手机揣进裤袋,去帮人答疑解惑。 盛洋的办公大楼一共四层,人事部在二楼,沈沧行一年去不了几回。人事部主管正猫在办公桌前看小说,直到屏幕上投出一道黑影,她一抬头,吓得屏幕都忘了退,“沈,沈总,你怎么来了?” 沈沧行这张脸不笑的时候挺吓人的,“找你有点事。” 人事部主管三十来岁,在职场上也见过些风浪,此刻愣是吓得腿软。大老板在公司最常去的是技术部和销售部,最冷门的当属她们人事部,眼下突然袭击,又逮到她正摸鱼,还郑重其事地说找她有事,这可太吓人了。 “什么事,您说好了。” 沈沧行抱着胳膊,虚心请教道:“想问问,你们部门平常招人是怎么个招法?在工业区贴招聘启事?还是在招聘网站上发?” 人事部主管用三秒钟复盘了近期的工作,确定并没有明显的疏漏后,才放心地施展自己的专业:“贴启事是前两年的模式,招聘网站有门槛,不适合工厂用,现在我们都用当地的信息平台,价格也很便宜,主要是对标群众比较准确,效率一直挺不错的。” 沈沧行问:“什么信息平台?” 人事部主管赶紧拿出手机,余悸未消地指给他看。沈沧行花了两分钟琢磨明白,道了谢,转身就走。人事部主管望着她老板英明神武的背影,心里直惭愧,这鱼摸得太不道德了,今天摸完打算以后再也不摸了。 江落苏从网上淘了一套二手办公家具,物流把货卸在车间门口就走了,她一个人搞不定这些大家伙,只能打电话向她爹寻求帮助。 江任杰这会儿正在七里岙,手里捧着他花了七块五买来的老黄历,跟在李安华背后喋喋不休。 他原本是打算请个大师来算一算的,可大师开口就是888,他兜比脸干净,只能认清现实,花了7块5来决定她女儿的命运。一个人瞎糊弄总觉得心里没底,所以打算拉上他李哥一起。 “这俩日子哪个好?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李安华正撒稻喂鸡,江任杰忒烦,来来回回扰了他的鸡吃食,他转头,一连几个去,像撵鸡崽似的撵江任杰,“靠边站着,没见我正忙吗?” 他李哥凶他,江任杰委屈得不成样子:“到底是鸡重要还是我女儿重要?” 李安华嘶一声,搞不懂他们姓江的都哪来的自信,“那是你女儿,又不是我女儿。” 江任杰斜着脖颈怼他:“那还是你徒弟呢,你李断指自己收的徒,躲都躲不掉。” 李安华一时哑口。合着他这师父出了钱还不算,还得出力?早知道当初他就不该惦记那两壶酒。他甩了装稻谷的葫芦瓢,炸飞一地的鸡。背着手走到栀子花树下,竹椅上放着他的烟盒,拿一根,翘着二郎腿抽,“要我说就不用看了,8月22号早上8点,廿廿八,年年发,这一年里,哪天的日子都没这天好。” 下午,李安华被江任杰拽出了七里岙,来到江落苏的厂子做帮工。 江落苏心里苦不堪言,她这帮工就是叫了个寂寞。人头足足有三个,可干活儿的只有她自己。她师父年纪大了,手还不方便,歇着倒无可厚非,最可气的是江任杰,搬个沙发跟林黛玉似的,不是扭到腰就是磕到脑门。穿着条五分短裤,两条小腿比她还细,站在那直打摆子。江落苏寻思,算球,还是她自己动手来的踏实。 到傍晚才忙活就绪。10平不到的空间,摆上沙发和办公桌椅满满当当。亚克力墙是透明的,坐在办公室里也能一览车间全貌。江落苏心中万千感慨,几天前这里还空空荡荡,现在机器设备样样俱全,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可她却小心翼翼地,只敢把兴奋的劲儿都攒起来,等正式生产那天才能真正开怀。 李安华背着手,东摸摸西瞧瞧,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被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看完还一嘴挑剔,嫌江落苏沙发买的不上档次,又嫌办公桌颜色太张扬,最后一屁股跌进老板椅里,总算给了句好评:“就这椅子还凑合。” 江任杰杵那儿看他李哥,这人天生一张二五八万的脸,往那椅子上一坐,把他这董事长的派头都抢光了。他心里极度不平衡,一不平衡就得作妖。 “苏苏,你这办公室设计得不科学。” 江落苏累够呛,枕着沙发闭目养神,敷衍他:“哪不科学?” 江任杰忿忿不平:“怎么才一张办公桌?我坐哪儿?” 李安华笑了:“有你什么事儿啊?” 江任杰情真意切,“我是这么打算的,女儿办厂子了,我这个当老爸的不能给她跌份儿,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打牌,就来厂里帮着你一起管理。” 相信江任杰不打牌,还不如相信母猪会爬树,江落苏只当听了个笑话,“行啊,只要你待得住,我这位子让给你坐都行。” 到底是闺女,没白疼,江任杰向李安华投去挑衅的眼神,李安华懒得搭理他,敲着扶手哼起了姚剧。 三人喝茶闲侃,提及开工的日子定在22号,江落苏估摸着应该来得及。原本还担心工人迟迟不能落实,多亏了沈沧行给她推荐的那个信息平台,发了没两天,每天都有意向来电。之前她苦于办公室没装好,不得不推迟了面试,现在地方有了,她打算从明天开始,陆续把工人招满。 眼看到了20号,万事俱备,就差刘总厂里的货了。 江落苏叫了辆车,随车一起去拉货。货车穿行在东阳的马路,盛夏,一路烈日炙烤,江落苏坐在副驾驶,看见的却是成片的绿色,像是萦萦绕绕数不尽的希望。她想起沈沧行说,办实业就像走夜路,黑而长,暗自嘀咕一句“危言耸听”,眼下这明明是一条阳光明媚的康庄大道。而她,已经在路上了。 刘总的工厂出东阳还要开十几公里,江落苏跟打了膨胀剂似的,跟司机从国家政治聊到人文科学。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聊,谁都知道对方是在吹牛,但具体吹在哪个细节,就有些琢磨不清了。 半个小时后抵达。货车停在刘总工厂的大门口,铁门紧闭,江落苏轻松一跃跳下车,脑袋探进门卫室的窗口,大爷正在小房间里看电视剧,江落苏说明来意,大爷睨她一眼,不耐烦道:“没接到通知,不能开门。” 江落苏从前没少跟着胡岩跑工厂,“江湖规矩”她还是懂的。她不擅长谄媚,可一想对方是个能当她爹的大爷,客气一点倒也应该。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踮起脚往里够,“您行个方便,我几天前就跟刘总约好的,过来拉外加工的货。” 大爷余光扫一眼烟屁股,还算合他的心意。电视按了暂停,语气也稍稍温和了些:“确实没接到通知,要不侬先给老板打个电话,他说能放侬进了,我就放侬进去。” 各有职责,江落苏也不愿意为难人家,掏出手机打电话,可拨了好几通,话筒里传来的都是机械的“暂时无法接通”。 太阳怪大的,晒得江落苏心烦,“大爷,你们刘总在厂里吗?”她问。 大爷坐在这间小小的门卫室里,每天迎来送往不知道要接触多少人,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对方是不是受欢迎的客人。别说今天他没接到有客到访的通知了,真正级别高的访客,他们刘总哪会待在里面不肯出来呀,早八年就站在门口来迎接了。眼下这小娘比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刘总接都不愿意接,很明显,这是在赶人啊。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在,今天就没来过。” 江落苏空车去空车回,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太对。几天前刘总还每天一个电话催她的进度,这两天却突然沉寂了。要说这里面没什么变故,打死她她也不信。 第44章 刘总反悔合作 夜里停电。 江任杰打着赤膊,穿一条四角短裤窜出房间,指着天空怒骂:“哪个狗日的干的好事儿,大热天的停电,想热死人啊?” 江落苏躺在床上,对她爹的疯批习以为常。她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说过,心静自然凉,可她现在心口填着块石头,焦躁难安,自然也是汗如雨下,于是冲出房间和她爹一起指天怒骂:“有种就热死我,看谁熬得过谁?” 江任杰少见他女儿这样理智尽失的模样,关怀道:“你疯啦?” 江落苏冷笑一声,突然间的深沉:“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江任杰一哆嗦,逃命似的奔进房间,出来时早已穿戴整齐,墨镜都架在了脑门上,拽起江落苏就要走。 江落苏白他爹:“干嘛去?” 江任杰说:“上医院,给你治治脑子。” 没了空调风扇,父女俩只能在院里纳凉。两把竹椅并排放着,一长一短两双肤色分明的小腿暴露在月光下,同一号的躺尸坐姿。 白天40多度的太阳炙烤过的地面,现在正腾腾往上冒热气,纳凉和汗蒸也不过是两字之差。江任杰擦着汗,觉出几分不对劲:“我怎么觉得院子里比屋里还要热?” 江落苏闭目养神:“安心躺着吧,外面汗蒸198一回,蒸到就是赚到。” 江任杰竟然觉得他女儿说得十分有道理,并且认为她自从当了青春厨卫的老板以后,商业思维迅猛发展,已然到达了他企及不了的高度。 他晃着脚丫子感慨道:“真好,再过一天,咱们家的厂子就能正式开业了。” 江落苏想跟她爹说,你高兴得太早了,刘总那缕东风刮到半路绕道儿了,连个产品都没有,开个毛线工。她十分不甘心地把今天吃闭门羹的事儿告知了江任杰,并扼腕叹息,可能得与那个“年年发”的良辰吉日擦肩而过了。 江任杰虽然也舍不得“年年发”,可他生来是个乐天派,没了年年发,还有天天发,月月发,只要高兴了,想怎么发就怎么发。他宽慰他女儿:“办大事者稳中求胜,年轻人,莫要着急,该是你的躲不掉。” 江落苏对他爹的装逼嗤之以鼻。“该是你的躲不掉”,这句话拿来安慰她实在太不恰当。刘总的单子是她早八百年谈好的,这就该是她的东西,今天可不就躲掉了。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清醒,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避而不见总归是不坦荡,吃亏可以,但哑巴亏不能吃。江落苏决定,明天定要去找刘总面对面把这事儿问清楚。 翌日,江落苏起了个大早,打了辆车直奔刘总厂里。 到时才凌晨五点,工业园里静悄悄的,没一家厂子上班。江落苏悠哉游哉在路边摊打包了份重庆燃面,靠在门卫室墙根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欣赏头顶的蓝天白云,好像她不是来蹲点的,而是来度假的。 门卫大爷拴着裤腰带睡眼朦胧地开门,视线里突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他吓一跳,以为自己起猛了,直到江落苏龇着大牙跟她打招呼:“大爷,早上好。” “早早早上好,”大爷看清面前的人是江落苏,老脸一板:“侬个小娘比,嘎早来人家厂门口,做贼啊?” “我找刘总,有点事问他,”江落苏环着胳膊靠墙,“你忙你的,就当没我这人,不用特意招呼。” 大爷冷笑一声,满脸写着“谁他妈有空招呼你”,自顾自进了小房间,该洗漱洗漱,该吃早点吃早点,全然不把外面的丫头片子当回事儿。 7点半左右,厂子里陆续有工人来上班,大爷可得警惕了,生怕江落苏见缝插针跟着溜进去,捧个茶杯,搬把椅子出来,坐在离江落苏半米不到的位置,主打的就是一个盯梢。 江落苏笑这大爷还挺爱岗敬业,“您放心吧,刘总不来,我溜进去也没用。” 大爷战线分明,话都懒得跟她说,甩她一个眼神让其自行领会。 8点过后,员工基本都入厂。大爷抬头,太阳晃得他老眼昏花,他抹抹额头的汗水,瞪一眼江落苏那个“罪魁祸首”,麻溜搬着椅子回屋吹空调去了。 幸好江落苏早有准备,来的时候涂了防晒霜,不然非得烤出一脸雀斑不可。约莫到了九点,刘总还没来,江落苏凑到门口,殷勤地递上一根烟,“大爷,我问您一下,刘总平常都几点来厂里啊?” 昨天拿了烟那是因为还没确定这丫头的来路,万一是老板重视的客人呢,他也不能不给脸面,可眼下不一样了,老板躲着不见的人,这烟他可不能瞎抽。大爷正正衣襟,拿捏出刚正不阿的态度:“年纪大了,不能多抽。” 江落苏嘁一声,完全不放在心上。不说就不说,反正她就在这蹲着,早来晚来他总得来,不见到人她誓不罢休。 十点左右,太阳越来越大,江落苏只能贴着墙站立才能偷一点荫凉。大爷年纪大了,到底是心不够硬,看着芙蓉面的丫头晒得满脸通红,从里间把门把手拧开,趾高气扬地行善。 江落苏麻溜进了屋,空调的凉意沁入她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她看大爷的眼神都温柔了不少,“谢谢您啊,您心肠还是好的。” 大爷傲娇道:“想多了,我是怕你中暑了倒在我们厂门口,到时候给我们老板添麻烦。” 江落苏领了大爷的好意,眼神四处瞟,唯一的椅子大爷坐着,她这一上午实在站得累极,也不挑剔,在堆满快递盒的台面上挪了点位置,就地坐下。 一老一少谁也不搭理谁,大爷估计是饿了,煮了一锅玉米,满屋子喷香。他自顾自啃玉米,吃了一根又一根,任江落苏有再大的定力,也抵抗不了这视觉和嗅觉的双重诱惑。她一扫,看见桌面上摆着象棋,吃玉米她也得吃得名正言顺。 “大爷,闲着也是闲着,咱俩下会儿棋?” 大爷回头看他,玉米须还卡在牙齿缝,眼睛里飘出四个字“就吹吧你”,他想着却没说出口,就你那不着调的丫头片子,还会下象棋? 江落苏拜他爹江任杰所赐,任何跟赌沾点边的娱乐她都会一些。小时候她生病了哭闹,江任杰总会表演节目来逗她高兴,而他拿得出手的节目无非两种,一种扑克飞镖,一种蒙眼摸麻将。但因为麻将这东西他摸着摸着就想去搓两把,所以忍痛做了小小的改良,把蒙眼摸麻将换成了蒙眼摸象棋。江落苏的棋艺就是那时候精进的。 棋盘摆好,大爷架子也端得板正,移子之前,江落苏看似突然发奇想,实则蓄谋已久:“咱加点筹码吧?” 大爷问:“赌什么?” 江落苏大气磅礴地把烟盒拍在桌台上,指着大爷的玉米道:“我输了这盒烟归您,我赢了,那盆玉米归我?” “成交!” 一局棋下了40来分钟,大爷没料到这看起来风风火火的丫头片子,棋艺竟十分精湛。明明在空调下坐着,他额头愣是沁出几层薄汗,他还不敢擦,生怕被这小娘子看出他输急眼了。 “将军!”江落苏大喝一声,气拔山河,大爷一把推乱棋盘,“不算不算,重来,再来一局。” “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耍赖呀?”她哭笑不得,正要上手拿玉米,厂门口驶来一辆黑色奔驰,江落苏认识这辆车,是刘总的。 栏杆还没抬起,江落苏一股脑冲出门卫室,敲刘总的窗户,“刘总,可算见着你了。” 车窗缓缓放下,露出一个卤蛋般溜光水滑的脑门,刘总笑容里带着几分心虚,“哟,小江,你怎么来了?” 刘总一声令下,江落苏当着门卫大爷的面名正言顺地进了厂子。她被领进了刘总的办公室,刘总把夹在腋下的公文包扔在办公桌上,摸着滚圆的肚皮,倒是也不绕弯子,“小江,实话跟你说吧,宠物箱我不能发给你做了。” 江落苏早就料到是这么个情况,一点不意外,她今天来,问清缘由的同时还想再争取争取。 “刘总,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刘总一脸为难,给她倒了杯茶,在沙发另一侧落座,“你知道的,我是诚心诚意想跟你合作,认识这么久了,你的技术在我心里一直是这个,”刘总竖着大拇指,五官都在表明自己的欣赏,“但我是做生意的,尤其是这两年势头越来越难了。现在合作的这家加工厂也很有诚意,一下子把报价下浮了8块,8块呀,不是8毛,我这一年得省多少成本呀。” “8块?”江落苏简直不敢相信。她和刘总之前谈的价格一直是按照山石的老报价,胡岩当年和他合作时,正是山石的生产淡季,为了留住客户,利润报得本就不高,江落苏按这价格接下,已经没什么赚头,对方再便宜8块,那不是亏本生意吗? 刘总见她一脸难以置信,又强调到:“是啊,合同都签了,不信我可以拿给你看。” 合同都签了,那就是没周旋的余地了,相反她这么个口头约定显得有几分玩笑。她突然觉得眼下这场景有些熟悉,几个月前在山石,她和今天的刘总,不就是当初的胡岩和那时的刘总。果然生意是个轮回,干了挺不起腰板的事儿,老天爷都在上面瞧着呢,迟早有一天要还回来。只是她搞不明白了,凭什么这报应还到了她身上? “刘总,您合同签得挺快啊?” 刘总圆滑的笑脸突然敛了几秒,一闪而过报复的快意,“吃一堑长一智,也多亏了当初胡总给我上的那一课。” 江落苏凛着眼审视面前的人,“你是故意的?” 刘总低头笑笑:“那真没有,”他表情看上去还算诚恳:“你当时就是一打工的,这事儿跟你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江落苏起身要走,但又觉得自己凭什么因为胡岩的错误而矮人一截,她转头冷静道:“刘总,我奉劝您一句,这家厂子在没降价之前质量就已经不过关,降了价以后,保不齐他们不会偷工减料。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自己在这个行业里也有些年头了,什么产品什么报价,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眼前的盈利,它未必就是真赚了。” 刘总摇摇头笑了,笑面前这个粉头粉脸的丫头好猖狂,他在这个行业混了这么多年,轮得着她来给自己说教? “那就不劳小江师傅操心了。” 江落苏臭着张脸走出刘总的厂子,出了大门又觉得自己亏大发了,生意丢了,但凭本事赢来的玉米凭什么不要?她转头又折回了门卫室,雄赳赳气昂昂地拿了两个玉米棒,恶犬似的冲着门卫大爷啃了两口,昂首阔步地走了。 第45章 处处碰壁 单子泡汤,江落苏窝在屋里想法子,眼看万事俱备,可没有订单,满车间的机器就运转不起来。老曹说得对,办厂子和给人打工不一样,那些机器设备,包括落脚的土地,原地不动也都是消耗。这段时间折腾下来,她卡里的余额所剩无几,再不生产,别说工人了,连她自己都得喝西北风。 早几年她跟胡岩也跑过些业务,结识了不少同行的工厂,她打算这几天也学着胡岩从前的模式,多去人家厂子里跑跑,总能跑到一单业务。 光这样还不够,她又在通讯录里翻找认识的技术员同行,打听他们所在的厂子有没有需要外加工的。同行们以为他还在山石,纷纷打趣她,老板娘亲自上场拉业务,待她解释清楚已离开山石,自己办了个厂子,话筒里全是那群糙老爷们爆的粗口。 “我去,小江,我早就看出你这女人不一般,祝贺你呀,以后发财了,别忘了咱们曾经一起凿过铁。” 江落苏笑着接下他们的吹捧,挂电话前,没忘了委托大家替她留意各自厂子里的外发单。同行之间惺惺相惜,给的祝福也无比真挚。他们比任何人都希望江落苏能有所成就,若她一个女人都能办厂子,自己熬一熬,也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江落苏去镇上的广告公司印了一沓名片,每天穿梭在姚城的各大厨卫工厂,那台风姿卓越的t90已经被她造得不成样子,一个礼拜爆了三次胎。修车店的老板早提议她换车胎了,可她想后续要花钱的地方还多,能省一点是一点,只能厚着脸皮让老板继续打补丁了。 姚城的盛夏,蝉鸣聒噪。江落苏在这里待了九年,只有近两个月才算真正熟悉这个城市白天的面貌。以前困在车间里总想着能溜出来走走看看,哪怕是翘班。现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跑,却一心只想着快点能回到车间,早点看到机器不知疲倦地运转。要不说人心是这世上最变幻莫测的呢。 不过十天江落苏就跑遍了行内的工厂。那些老总们得知她来的目的,嘴上不说,看她的眼神却如同看一个小丑。江落苏理解他们的轻蔑从何而来,这个行业是男人的天下,更是姚城当地不缺本钱和人脉的男人的天下。她一个女人,能进车间当技术员已经是二哈混进了狼群,现在又异想天开要办厂子,可不就是个跳梁作乱的小丑吗? 江落苏想起史铁生的一句话,视他人凝目如盏盏鬼火。管它一路的鬼火,只要她闭上眼睛不看,就吓唬不了她。她不光不在意,还一身反骨,这帮人越瞧不上她,她就越要做出讨嫌的姿态,临走时死皮赖脸往人家手里塞张名片,坚决不放过任何机会。 回来的路上闷雷滚滚,看天色,免不了一场暴雨。江落苏想起这阵子为了通风,车间里的窗户都是打开的,要是雨飘进车间,轻则损坏机器,重则电线短路引起火灾。她哪还顾得上烦恼,油门一拧到底,往厂子的方向飞驰而去。 所幸赶在暴雨前头,江落苏抢险似的关好窗,又把所有机器电源检查了一遍,这才敢放下心来。回到办公室浑身疲软,跌进椅子里打算小眯片刻,没想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是之前面试定下的那几个工人打来的,说是要来厂子里找她谈谈。 江落苏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面试的时候说好8月22号开工,现在都9月初了,开工的日子还是个未知数。以前她最恨的就是胡岩给工人画饼,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她当老板后学会的第一个技能。这段日子她昧着良心在电话里跟那几位工人大谈梦想,勾勒青春厨卫的发展蓝图,让他们对她这个还没冒头的小厂子充满了希望,还许下承诺,开工前的这段时间,会按照姚城的平均工资发放补贴,这才留着人家陪自己一等就是半个月。 可饼总有吃撑的这天。江落苏自知躲避不过,让他们雨停以后来办公室面谈。刘总的变卦并没有挫掉她多少锐气,半个月前的她依旧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这半个月来尝尽冷暖,她自己都对青春厨卫的未来产生了怀疑,就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计算器按出脆响,从江落苏指腹碾过的是她和江任杰这个月余下的生活费,所以她清点得格外小心。 为首的是冲压工徐大勇,光头啤酒肚,壮硕的手臂上盘着两条花斑斑的巨龙,和他的主人一样凶神恶煞。江落苏乐出声,面试那天她还奇怪,大热天的,这位大哥却穿了件长袖,还以为他天生畏寒,今天算是明白了究竟。 徐大勇接过江落苏递来的钱,和身后其他人对了一个眼神。原本他们是怕这女老板抵赖,这才三人约着一块儿来壮壮气势,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钱,他心里反倒不痛快了。别人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并非一心一意等着厂子开工,这半个月他去了好几个厂子应聘,直到昨天终于找到一家合心意的,这才撺掇着其他人一起,来找女老板兑现承诺。 来姚城打工十几年,没干活就拿钱的事他这也是头一回干,心里始终膈应。他咬咬牙,把手里的钱一分为二,另一半揣进了兜里,另一半拍在江落苏的办公桌上,开口就是大嗓门:“你也不容易,他们我管不着,我拿这些就够了,”说完头也不回出了办公室。 江落苏很诧异,还有人给钱不要的?抬眼就看见徐大勇胳膊上的那两条花龙,倒是不再凶神恶煞了,颇有点江湖好汉的豪气。 她立马抓起钱追了出去,塞给徐大勇,霸气道:“说好要发补贴,必须得一分不少。” 徐大勇凝目审视她,心想,这女的长得一张秀气的脸,说话办事倒是有点气度。可惜他是要养家糊口的人,这女老板再怎么好,开工的日子遥遥无期,他也不能真就陪她耗着。 “江老板,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喜欢你的性格,以后要是你厂子里忙起来了,给我打电话,我来跟你干。” 江落苏也没输了气势,一脸壮志凌云:“那说好了,你等着我的电话吧。” 工人拿了钱陆续离开,江落苏坐在办公椅上发呆,抬眼望去,车间里机器塞得满满当当。她以前总觉得机器也是有生命的,到这一刻才发现,机器的生命来源于它生产出来的产品和操纵它的人,少了这两样,再好的机器也不过是一堆冰冷的铁疙瘩。她莫名有些落寞,就好似这段时间的忙碌是一场不着边际的梦,她在梦里跌跌撞撞,怪累的,却不甘心醒过来。 到底是年纪轻,江落苏睡一觉便恢复了士气。打开门,太白已经蹲在房门口,像个被她冷落了十个月的小妾,看她的眼神谄媚又委屈。这阵子她忙得屁股冒烟,确实忽略了太白。她蹲下身顺太白的毛发,一股酸臭直冲鼻腔。太白反应敏捷,一溜烟跑到卫生间门口,冲着她娇媚的呜咽几声。江落苏立马懂了,这是在勾引她给自己洗澡。 江落苏嫌弃太白掉毛,把狗提溜到院子里,接了根水管通到菜地,洗澡的同时顺带把菜浇了,一举两得。 洗个澡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太白在水里跳迪斯科,把江落苏也甩成了落汤鸡,她骂骂咧咧回房换衣服,走过墙角被什么东西绊住,低头一看,是她的鱼竿。 她向来宝贝这些钓鱼的家伙什,用完了务必会归整好放回固定位置,鱼竿无缘无故跑墙角来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江任杰干的好事。她气冲冲推开江任杰的房门,一大早就没个人影,暗骂哪个棋牌室这么缺德,竟然一天24小时开门营业,也不怕那帮赌鬼猝死在里面。 江落苏发泄无门,心疼地捡起鱼竿,这一碰,莫名其妙就想起了沈沧行。说起来她这阵子一心忙着跑业务,不光是冷落了太白,连七情六欲都退化了。正好今天星期六,她想去江边碰碰运气。 江落苏换了身轻便套装,白t扎在高腰牛仔裤里,据说这样能视觉拉长比例。她身高有165,在女生里不算矮,但每次站在沈沧行身边,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儿,气场完全被那人掌控,她好不服气,势必要想办法掰回来些。 太白不肯上车,大概是洗了澡自信爆棚,跑起来故意把毛甩出层层巨浪。江落苏怕路上车子危险,特意绕小路到的江边。夏天温度太高,钓鱼只能早起或晚上。她猜测沈沧行老干部行径,起早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事,果然不出她所料,抵达江边时,那位已经在了。 江落苏悄默声地来到沈沧行身后,做贼似的往他的鱼桶里张望,桶里的水比这无风的江面还要平静,她有些好笑:“沈总,我要像你这么有钱,菜市场的鱼我包圆了,何必这么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