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十年刀,全族逼我让军功?》 第1章 功成归来要军功 “延儿,既然这次回来了,就留在京城吧。” 镇北王府的正堂内,林成虎端坐主位,身着蟒袍,语气中尽是威严。 他的手指有节奏的轻叩着檀木扶手,语气温和得仿佛真是位慈父。 “北疆苦寒,你也历练够了。” “为父在兵部有些旧交情,正好京畿巡防营缺个副统领……” 林程延一袭玄铁轻甲立在堂中,闻言唇角微勾,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指节在佩刀吞口处摩挲,甲胄随呼吸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副统领?” 林程延忽地笑了,笑意不达眼底:“王爷觉得,末将配得上?” “你这是什么态度?” “区区一个千夫长,莫非还嫌职位低微?” “你这孩子,立了些小功便不知天高地厚,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 林成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带着些许和熙的神色,语气中多了几分敲打。 眼瞧着父子二人之间的氛围不太对,一旁的王妃徐氏轻抚茶盏,温声道:“延儿,你弟弟身子弱,这次庆功宴……” “母妃是想说,让我把军功让给弟弟?” 林程延平静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中无悲无喜。 “什么叫让?” 林成虎猛地拍案,怒声呵斥道:“你顶着林家世子的名头参军,军功本就该是林家的!” 随着林成虎话音的落下,林程延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横刀上的血槽,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好笑。 匈奴单于亲率三万铁骑围攻雁门关时,也是这般施舍的语气劝他投降。 而这把刀,曾饮过匈奴单于亲卫的血。 “王爷觉得,我这五年在军中,能立下多少军功?”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二人,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般。 林成虎嗤笑一声,微微颔首开口说道:“撑死不过斩首二十级,当个千夫长顶天了!” “你有几斤几两,我这个当爹的最清楚。” “明日就去兵部把军功记在你弟弟名下,再教他些战场上的事……” “若我不肯呢?” “你敢!别忘了你的身份!” 林成虎被他这副淡漠态度气得直笑,须发微颤,指着他骂道:“你这几年在外头野了,连王府规矩都不记得了是不是?养你这么多年,临了还得我们来求你一声?” “这本就是你欠乾儿的!” “若不是当年他身体羸弱,你能有机会参军?” “如今功成还府,你却想独占功劳,叫他拿什么去立足朝堂?” 说到最后,林成虎重重的一拍桌案,语气中尽是对幼子的心疼。 林程延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即低低一笑:“所以,王爷的意思是因为他身子不好,所以该我替他吃苦、流血、送命?” “你放肆!” 一旁的徐氏闻言眉头紧蹙,声音虽不高却带着几分责备:“你弟弟一向身体不好,这病根是如何落下的,你心知肚明。” “你既为兄,便该替他分忧才是。” 听到心知肚明这四个字,林程延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嘲讽。 病根如何落下?他当然知道。 但他也同样清楚,真正的林程延早在被送去战场的第一仗就死在了匈奴人的马蹄下。 而自己,无非只是从千年之后来的一律魂魄罢了。 在原主的记忆中,年幼时也称得上是顺遂,身为镇北王唯一的独子,受尽了宠爱。 但谁知弱冠那日却被一年轻人找上门来,其自称是真正的世子,原主只是个被狸猫换太子的冒牌货。 那日原主被惊得六神无主,一番对质后,镇北王妃徐氏却突然昏厥。 府中大乱之下,谁也没再追问真假,只说那外人疯癫,自此不了了之。 但从那之后,府中对原主的态度便彻底变了。 从前的掌上明珠,一夜之间成了碍眼的外人。 该教的书不教了,该赏的物不赏了,原本日日亲近的徐氏也不再多看他一眼,连林成虎都借口军务繁忙鲜少召见。 直到边疆战起,圣旨一道传来:皇命点将,镇北王府需派世子领军赴前线。 林程乾流落在外多年身子骨弱,连骑马都得人搀扶,林成虎夫妇岂肯真送他去送死? 于是林程延这个“无凭无据的假世子”被推了出去。 没有送别,没有盘缠,甚至没有一句叮咛。 他孤身一人,踏入漫天风雪的边关,成了无人在意的一颗弃子。 此时听着耳边那对曾在原主孩童时无比温柔的夫妇一唱一和地逼问军功,他只觉得讽刺。 林程延目光自徐氏脸上一扫而过,那对素来温婉的眉眼如今满是薄凉与利算。 “王爷王妃的好意,末将心领了。” 林程延缓缓抱拳,甲胄随着动作发出冰冷的金属碰撞声:“只是这军功……” “怎么?” 林成虎眯起眼睛,指节敲击扶手的节奏突然停滞:“你还真打算为了那点战功,连巡防营的差事都不要了?” 堂内烛火猛地一晃,看着林程延那尽是冷漠的面色,徐氏手中的茶盏溅出几滴茶水,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诧异。 “延儿,你可想清楚了?” “京城不比边关,没有王府照拂……” 徐氏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林程延所打断。 “王妃多虑了。” 林程延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语气中尽是云淡风轻:“末将在北疆五年,早就习惯无人照拂的日子了。” “混账东西!” 林成虎突然暴起,蟒袍袖口扫落案上茶具,瓷片碎裂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刺耳。 他指着林程延的手指微微发抖:“你以为立了点军功就能翻天了?” “告诉你,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没有本王点头,你连兵部的大门都进不去!” “父王息怒。” 林程延忽然换了称呼,语气恭敬得近乎讽刺:“孩儿只是觉得,弟弟既然要承袭王府,总该有些真本事。” “若连军功都要旁人代领……” “你!” 徐氏脸色骤变,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狰狞的神色:“好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当年若不是我们心善,早该把你这个冒牌货乱棍打死!” 林成虎一把按住妻子颤抖的手,阴沉的目光像毒蛇般缠绕在林程延身上:“本王最后问你一次,这军功,你交是不交?” 第2章 强硬态度 “副统领之位?” 林程延低笑一声,笑意却冷得像刀子:“劳什子东西,也配塞给我做封口赏?” 他瞥了眼前的夫妇二人,心中竟无半分悲切。 “放肆!” “你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成虎气得须发直颤,咬牙切齿的指着林程延。 “我吃了五年刀尖上的酒,如今也该腻了。” 听到林成虎这话,林程延的语气极淡,却句句似刀:“当年把我一人丢去北疆,是镇北王府做得干净利落。” “这五年我在苦寒之地拼杀的刀口血债,也早该还你们一条命。” 说到这里,他缓缓抬起手解开挂在腰间的象牙世子玉牌。 那玉牌雕着镇北王府世代传承的貔貅纹路,在日光下闪着微光,曾是他少年时最珍贵的身份象征。 然鹅下一秒,却只见林程延指节一扣,下一瞬那玉牌被他生生掰断。 咔嚓一声,脆响在静默中清晰刺耳。 碎玉落地滚到林成虎脚边,显得格外寂寥。 林程延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对“父母”,薄唇轻启,声线冷得仿佛透着风雪。 “二位如此心疼乾儿,这些年在边关替他拼杀的血,我已还得干净。” “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我林程延——” 他一字一句,声音中尽是清冷:“与镇北王府,再无瓜葛。” 烛火骤然摇晃,徐氏的脸色瞬间白了,忍不住伸手想要拽住他:“延儿,你糊涂啊!你……” 然而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林程延已经抬步转身。 玄色铁甲随着他的动作,甲叶相撞发出低沉而冷厉的金属声,那声响仿佛边关的寒风呼啸,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决绝。 徐氏话到唇边,终是没喊出口。 大门“吱呀”一声合上,林程延头也未回,只留给二人一个背影。 “王爷……他就这么走了……” 徐氏声音微颤,连指尖都在抖:“桥归桥,路归路?他真敢——” 而林成虎的脸色更是青得吓人,捏在扶手上的手背上青筋暴突,下一瞬却又忽地冷笑起来。 “走就走吧!” 他猛地一拍桌案,茶盏碎片被带得飞起,溅了徐氏一裙摆碎渍。 “没了镇北王府,他以为凭几个破军功就能在京中翻天?笑话!” 听到林成虎这话,徐氏咬着唇瓣,声音发颤:“可……可是军功呢?乾儿还指着……” “军功?” 林成虎一声冷哼,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阴沉:“这逆子当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忽而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堂中踱步,眸中冷芒一闪而过。 “当年皇上御点的,可是镇北王府世子挂帅随军。” “谁是世子?是我儿林程乾!” “林程延不过是个挂了世子名头的影子罢了,换做旁人,他算什么?” “这军功——” 说到这里他猛地回首,冷冷一笑,嘴角挑起一抹阴鸷的弧度:是镇北王府的,是林程乾的!” 徐氏闻言不由得一怔,随即立马明白了林成虎的意思,接着低声问道:“可林程延若是当街闹起来,说他才是随军之人……” “让他闹!” 林成虎大手一挥冷声打断,语气中尽是不屑:“有哪一道旨意是写了他的名字?没有!” “封赏军功的是陛下,记功造册的是兵部!” “他若敢张口邀功,顶多落个狂妄欺君的罪名!” “到时本王再随便塞些银子给兵部旧人,这军功,还不是乾儿的?” 听到这里,徐氏缓缓吐出一口气,抿了抿嘴说道:“只是……延儿若真一怒之下把这些年军中内情全抖出来……” 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担忧,但却并非是给林程延的,而全是给幼子的。 林成虎冷哼一声,阴恻恻的开口说道:“他若敢乱咬人,咱们便咬死他是冒名顶替。” “打赢了匈奴靠的是北疆将士的血,跟他一个无名小子有何干系?谁信他?” 有了林成虎这话,徐氏这才安心几分:“可他如今脱了王府的桩子,日后若攀上什么人……只怕是后患。” “后患?” “一个失了家世的野狗,翻得起什么浪?” “他若懂事,自己找个角落苟活也就罢了。” “但若是想咬人……那就别怪本王手段辣了。” “乾儿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 林成虎的手中有节奏的敲击着面前的桌案,语气中带着些许势在必得:“过几日的庆功宴上,陛下一向宠爱的瑞清公主也会出席。” “这位公主自幼体弱多病养在宫中,听说对有军功在身的世家子弟格外友善。” “若是乾儿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咱们镇北王府,可就当真能攀上皇家了!” ………… ………… 出了那道朱红色的大门,林程延回头瞧了一眼那偌大的镇北王府。 雕梁画栋、重门叠院,可如今对他而言,不过是空壳一副。 背后再无牵挂,林程延心中反倒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没了镇北王府,自己在京中总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然而他才走出没几步,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将军——” 林程延下意识的回首望去,就见街口一人快步赶来。 肩头搭着半旧的黑甲披风,风尘仆仆,眉眼间还带着北疆刀风般的凌厉。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跟他在北疆一同拼杀了三年的副将裴仲。 裴仲上前一步,先是抬手利落地行了个军礼,眼底藏着几分难掩的亲近与笑意:“将军,你怎么从这府里出来?” “刚才老远就瞧见了,还当自己看错了!” 林程延闻言挑了挑眉,随意地打了个哈哈:“无妨,不过是回来取点旧物。” 他神色自然,语气平稳,叫人听不出半点异样,仿佛刚刚割袍断义的不是他一般。 裴仲是与他一路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兄弟,见他虽笑却眼底尽是冷意,也没多问,只把话题一转,压低了声道:“对了,将军,前儿个我先回营里探了风。” “陛下后天要在勤政殿犒赏北疆诸将,封赏三军。” 第3章 皇榜落 “秦将军已经打过招呼了,咱们黑甲卫那边都给您安排妥当了,就等您过去坐镇!” 说到这儿,他的眼底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眉眼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狠意。 听到这话,林程延唇角微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光:“黑甲卫……”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黑甲卫乃是皇帝手下的亲兵,无需听从朝中任何人的命令。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黑甲卫行事甚至可以直接越过兵部、刑部、六部,甚至锦衣卫、东厂之上,文武百官都需回避三分。 没想到……秦将军还没忘了自己。 想到这里,林程延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感动。 想当年林程延初至边关时不过一个随军小兵,正值秦渊任帅,见他勇悍敢死,便暗中提拔。 亲自教他兵法、阵列、骑射,可谓半个师徒父子。 后来秦渊伤退,亲自提拔了林程延挂帅,实际就是秦渊在培养接班人。 “有秦将军替您撑腰,这京城里谁敢拦您?” “哦对,说起来秦将军让我见到您了传个信儿,” “成,这两日我自会先去见秦将军。” 林程延目光微敛,指节在甲叶上不着痕迹地敲了敲,笑着开口说道。 “好嘞!” 裴仲咧嘴一笑,寒暄了两句便和林程延告了别:“那末将先回营里帮您打前阵!” 他笑呵呵的摆手离开,谁知刚转过巷口,便瞧见几个镇北王府的下人挑着灯笼簇拥着从旁边绕出来。 “这世子爷可算是回来了,听说在北疆杀了好些匈奴狗子,王爷王妃都要给他摆宴庆功呢!” “可不是嘛,咱镇北王府的世子爷凯旋而归,谁家不得高看一眼……” “听说过两日陛下便要论功行赏,到时候这天下姓林的可都得跟着沾点儿光!” “…………” 听到几个下人的窸窸窣窣,裴仲脚步一顿,原本笑容还挂在嘴角,却像被北风吹碎了似的猛地僵住。 裴仲心头“咯噔”一下,忽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镇北王府,世子爷,北疆…… 裴仲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他先前只当林程延是秦将军一手从行伍里提拔出来的寒门子弟,却哪里料到竟是镇北王府的嫡子! 若真是嫡子,为何从未显露? 为何在军中只字不提? 坏了,坏了,怕是看走了眼! 若林程延真是镇北王府的人,这里面的水,可比北疆的雪线更深! 他不敢耽搁,脚下生风,直奔秦将军的内宅。 而另一边的林程延后脚刚走没多久,街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 他立在原地,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察觉到背后动静,眉目微挑。 只见一匹雪白的高头骏马正缓步而来,马背上坐着一名少年,玄色锦袍利落,腰间悬着一枚黑甲卫专用的虎吞刀纹腰牌。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目生得清隽,却隐有几分冷厉,漆黑的眼眸中带着不容小觑的凌厉锋芒。 少年勒住缰绳,雪白战马嘶鸣一声,在林程延面前缓缓停下。 还未等林程延开口,那少年目光与他相对,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 “镇北王府的林大将军?” 少年的嗓音微哑,故意压得清冷,尾音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林程延闻言挑了挑眉,眸底闪过一丝玩味。 他拱了拱手,嗓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意:“将军不敢当,镇北王府哪敢认我这条命。” 那少年听罢眉梢挑了挑,似乎笑了声,却很快收敛了起来。 “秦将军听闻你回了京,便让我先来接你落个脚。” 听到少年这话,林程延笑了笑,指节轻敲刀鞘,抬眸与那少年轻轻对视,眉目间多了一丝探究。 “黑甲卫什么时候收了你这般……少年官?” 少年与他对视片刻,忽而低低笑了一声,翻身下马近前几步,抬手作了个看似随意却极制式的军礼。 那双本该少年的眸子在这近距离里,哪还瞒得过林程延。 是女儿家的眼波,藏得再狠也掩不住生来的一点柔色。 “京中人多口杂,真名放外头不好使,我姓顾,顾行。” 顾行眸子微微一眯,寒意却不显,反倒弯起一抹笑意,像是无甚防备。 “顾行?黑甲卫的编外?” “算是。” 顾行说完见林程延神色未动,只是抬手从袖中抽出一枚金纹虎符与一封密函递了过去。 “秦将军说了,若是有人拦你、问你、查你,就拿这个,足够了。” “城北已经给你备好了地方,京中地界鱼龙混杂,秦将军放心不下,叫我亲自盯着。” 林程延看了她一眼,没拆穿她的伪装,只是轻声说道:“走吧。” 到了城北,那处院落虽不大,却极为清净幽深,四周竹林掩映,连黑甲卫暗哨都布得森严。 顾行将他送到门口,躬身行了个礼,唇角一抹笑意极浅:“将军且安歇,外头我来守着。” “若有变故,我会先拦一刀。”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傲气,林程延脚步微顿,回首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月色映在她眉眼间,藏不住那股子桀骜。 “当真是好一个顾大人,秦将军倒是会挑人。” 林程延笑着开口说道,随即院门缓缓合上,似乎是隔绝了京中的一切。 从今往后,镇北王府与他,再无干系。 ………… ………… 次日一早,日头才露出半寸,京中便已喧嚷沸腾。 不为别的,正是因为一纸圣旨,自勤政殿飞出。 【皇恩浩荡,封赏北疆将士,犒劳三军。】 【三日后午时勤政殿前设宴,文武百官随班入座,共议战功。】 有了皇帝的旨意,京中大小勋贵立刻行动了起来起来。 而最先放出声响的正是镇北王府,一纸大红喜报,高高张贴在王府朱红大门外。 【世子林程乾凯旋而归,破敌北疆,班师回朝,恩泽宗族!】 紧跟着便是王府传令,包下整条福庆楼酒肆,要在行赏前日设凯旋谢宴,广邀京中勋贵同饮。 声势之大,就连秦大将军府都被震得抖了三抖。 第4章 镇北王回朝! “听说没有?镇北王府那世子爷年纪轻轻就在北疆立了头功,连匈奴人都被他打得丢盔卸甲!” “哎呦,真有这么神?那不是比当年林成虎还厉害?” “那可不嘛,林老爷子那是何等人物?如今生出这么个儿子来,啧啧……怪不得这回王府要摆谢宴,听说连福庆楼都被包了十日呢!” “可不是嘛,这回论功行赏,镇北王府恐怕要飞黄腾达咯!” “嘶——如此以来,那秦大将军……” “嘘,这两家的事儿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说的吗?” “…………” 而此刻,秦将军府书房内。 书案上摆着一块镇纸,其下压着一封密信,纸角还未干透,却被翻得已有了几道指印。 秦渊负手立在案前,身上玄色袍子一丝不苟,微微眯起了双眼。 “镇北王府……世子……” 他一字一句地低声念着那行字,嗓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到极致的森冷与愤怒。 “好、好一个林成虎!” “好得很啊……” 啪—— 只见秦渊一掌拍在案上,那镇纸猛地晃了晃,差点从桌上掉下来,被一旁站着的亲信眼疾手快稳住。 那亲信吓得头皮发麻,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当年本帅信了他一句什么历练,替他把这小子从死人堆里一点点拔出来,教他用兵、教他骑射、教他杀敌!” “呵!好一个历练,敢情是把老子这张老脸当磨刀石了!” 秦渊的眸色沉得骇人,喉间一声冷笑,却像刀锋割过喉管般带着铁锈味儿。 书案旁摆着另一张军情图,密密麻麻的红黑小旗插得密密麻麻,都是他这五年来北疆部署之地。 而这份最新送到的密信上,最后一行却是让他心寒的一行字。 【镇北王府世子林程延,当年奉旨随军,今随班师回朝,必系镇北王府新主心骨。】 秦渊死死盯着这行字,眼底那点冷光越逼越盛。 “镇北王府与咱们秦家是个什么死对头,满朝文武谁心里没点数?” “他林成虎倒好,连儿子都敢往老子眼皮子底下塞,还养了五年?” 他说到这儿,猛地偏过头看向案旁一个年纪约摸三十的中年亲信:“徐安,你说——” “这天下,有哪家的老狗敢这么不讲武德?!” 看到秦渊是当真动了怒,徐安连连磕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镇北王府是前朝勋贵传下来的爵位,而秦渊则是靠着自己尸山血海砍出来的将军之位。 前者瞧不上后者草莽,后者瞧不上前者尸位素餐。 虽然同为武将,但在朝中的关系,还不如平日里对立的文武大臣。 “将军息怒……息怒……” “息怒?” 秦渊冷哼一声,掌心一翻竟是抄起一旁案上的镇纸狠狠砸了下去! “这口气,我能息得了?” 镇纸砸在桌面,摔得笔架横飞,一道墨线溅到他衣衫上,却半点没顾得擦。 徐安慌忙上前捡拾,心里却早已把镇北王府那几个字骂了个遍。 整个书房里静得针落可闻,过了许久秦渊才深吸一口气,眉心却依旧皱得死紧,半点舒展不得。 “这小子……若是别家的人也就罢了。” “偏生是林成虎的嫡子!五年前就被塞到我手里,这五年来又不动声色半点没露底。” “……是个人物啊。” 说到这儿,秦渊低声冷笑了两声,可那笑声里却半点笑意都没有,尽是咬牙切齿。 随着秦渊话音的落下,徐安忍不住小心翼翼问了句:“将军……要不要……” “要不要怎么着?” 秦渊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刀子一般落在他脸上。 徐安顿时膝头一软,忙俯得更低:“要不要,先把那小子从城北请回来……或者……” “请?” 秦渊嗤笑一声,袍袖一甩,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面前的桌案。 “徐安,你倒是会说话。” “人都被我教了五年了,还请什么?”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顿了顿,目光微微一敛,却透出几分冷厉:“这林程延啊……敢接我秦渊的刀教、敢用我秦渊的兵,行。” “那这人,也得是我的!” 徐安闻言心头一震,抬头只见秦渊眼底透出一丝狠意,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只见秦渊冷冷一笑,那笑里却透着杀意,叫徐安心头一寒。 “他林成虎不是要在福庆楼摆谢宴么?” “要昭告天下,世子凯旋、镇北王府气势如虹?” “好——我倒要瞧瞧,这世子爷若是被我秦渊关在府里一步不许出去,林成虎那老狗能从哪儿再变出来一个世子,给他撑这场面!” 说到这儿,秦渊猛地抬手,指节重重叩在案上的纸张,纸面顿时被碾破。 “这口刀,他林成虎想拿就得拿得动。” “拿不动……哼,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府里躺着。” 听到秦渊这话,徐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战战兢兢颤声应下:“末将……明白。” 他跟随秦渊这么多年,这位老将一向是宽容仁厚,从未如此动过怒。 很明显,也是被镇北王府这不要脸的手段给惹急了。 秦渊冷眸一扫,微微颔首开口说道:“传令下去,从今日起黑甲卫全数听我调度,城北那处小院换我秦家的人守!” “镇北王府若敢派人来接,就给我堵死了街口,来一个杀一个!” “他林成虎要摆谢宴,那便叫他自己上桌唱戏去,除非林程延亲口说了要去!” “林程延这张牌,老子要用,就得在老子手里!谁也别想拿走!” “这小子若真是林成虎的心头肉……那我偏要把这口刀攥在手里,叫他林老狗看得见,却动不得!” 随着秦渊一番话的落下,徐安连声应是,额头已然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连气都不敢喘。 正当徐安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得秦渊面色一转,忽而流露出几分笑意:“说起来这林老狗与我也是同僚多年,他儿子的庆功宴,我怎能不去?” “让裴仲那小子也去,和这位世子爷讨教上两招。” “我倒是要瞧瞧看,若他当真主动去了这庆功宴,用的是我秦渊教的招式,还是他镇北王府的家传把式!” 第5章 真假镇北王 镇北王府庆功宴哪日,福庆楼三层尽数被林成虎包了去。 酒菜丰盛觥筹交错,偌大的戏台子上,几名名伶正唱着《满江红》,显然是把派头做到了极致。 楼下街巷两侧更是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不少人都掂着脚尖探头张望,只盼着能瞧见那位传闻中年纪轻轻便在北疆立了首功的镇北王府世子。 厅中席上,只见文武官员们酒盏碰得叮当作响,面色上尽是恭维。 林成虎精神矍铄的坐在主座上,面色红光满面,正笑呵呵与几个吏部侍郎寒暄。 “唉,这孩子自小性子沉,倒也苦得下去。” “北疆那地方,寒风吹得人连骨头缝都生疼……连我都不一定受得住。” “可他却说这是磨人的好地方,愣是跟着军队跑了五年,砍了不知道多少匈奴狗崽子。” 林成虎这话一落,旁边一位刚官升正五品的小御史立刻奉承笑道:“镇北王果真教子有方啊,不愧是我大乾将门之后!” “世子这等年纪便能随军斩敌,若换旁人家的公子哥儿,怕是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世子爷年纪轻轻,便能在北疆立首功,啧啧……我等自叹弗如,自叹弗如!” “是啊是啊!” 另一位户部郎中也连声点头,端着酒盏就要敬林程乾:“世子真是年少英豪,来来,末官敬世子一杯!” 那人说着,目光便落在林成虎身旁那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身上。 只见那人一身月白锦袍,约莫弱冠年岁,面色白净,身形虽然挺拔但清清瘦瘦的,文弱得跟书斋里走出来似的。 瞧着唇色微白,气血看着不算旺盛,说是能骑马杀敌? 只怕更像是账房里记军饷的文吏。 可话都出了口,谁还真敢往外挑明了? 众人虽心里腹诽,面上却还是满是笑意,连连恭维。 “世子年少有为,北疆大捷有功,实乃大乾之幸!” “来来,来来,敬世子一杯,敬镇北王府一杯!” 林程乾被夸得有些飘飘然,端着酒盏笑呵呵的一饮而尽,颇为傲慢的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林成虎看在眼里面上笑容更盛,抬手替他挡下几个劝酒:“世子年少,不胜酒力,各位大人宽容些……” “今日高兴,来日镇北王府自当再设谢宴!” 厅中众人见状,只当镇北王府这是势头更盛,一个个嘴上应着“理当如此”,心里却各自转了无数弯。 林程乾这副模样,哪里像个真刀真枪砍过人的? 怕是北疆那场功劳,还不知有几分水分在里头。 可他们才这么想着,就听得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通报。 “秦将军到——” 听到这熟悉的名讳,厅内瞬间一静。 众人纷纷面色微变,连酒盏都举在半空,没了下口的心思。 满朝谁不知道秦渊与镇北王府的那点死对头? 这两家交情,就跟火星子掉进油桶里似的,一沾就着。 今儿这镇北王府摆谢宴,是要替他家世子爷接风、宣功、立威。 偏生这时候秦渊来了,谁也不信他是单纯来喝杯酒的。 只听得脚步声沉稳,玄色披风一晃,一抹铁血煞气便压了进来。 秦渊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还没到席中便已先开口,带着几分粗犷的笑:“哈哈哈——老林头,可算让我找着你了!” 他的神色中尽是热络,但却听得在场人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林成虎闻言脸色微僵,还是皮笑肉不笑地拱手:“秦将军远道而来,镇北王府蓬荜生辉。” “来来,给将军上座!” 然而秦渊确实摆了摆手,目光却在厅中来回扫了一圈,像是根本没把林成虎这句客气听进去。 “哪儿敢上座啊?这不是来给你们世子爷道贺嘛!” 他大笑着,抬手就把案上的酒盏端起来,仰头一口闷尽;“好一个虎父无犬子!” 秦渊把酒盏“啪”地一声倒扣在桌上,笑声却忽然冷了三分,转而像随口问道:“听说这镇北王府世子爷,跟着咱北疆军在前线杀了不少人头?” “啧啧……这五年可真是没白教啊——” 这话一出,满堂酒客面色皆是一滞,顿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一般。 对啊,若是他们没记错的话,当年和匈奴开战的时候,正是秦渊带队。 若是这位世子爷当真在军中出了头,肯定是和秦渊打过照面的。 林成虎闻言也是瞳孔一缩,正要开口,却被秦渊那双鹰隼般的眼一盯,活生生噎了回去。 只见秦渊往前两步走,环视四座,眉梢一挑,声音陡然拔高了半分:“世子爷呢?” “这满堂好酒好菜,好大的架势,怎么不见咱北疆出来的好刀子?!” “咱们那世子爷呢?怎么不出来见见我这‘师者如父’?” 他特地将师者如父四个字加重了语气,听得在场众人面色皆是多了几分微妙。 林成虎眉心一跳,正要开口,却被一旁一个不知情的小吏赶紧凑趣接话,赔笑道:“将军说笑……这不就是吗?” “这位便是镇北王府世子爷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林程乾的方向指了指。 然而他话音刚落,场面却是一滞。 只见秦渊愣了半瞬,旋即挑眉冷笑,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声“呵”字低低溢出喉咙。 他慢吞吞地转过身,视线这才落在林程乾身上。 只见那少年被他这么一瞧,身子僵硬得像根门板,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回的应酬笑,连拱手都带着几分不自然的颤。 “……你?” 秦渊冷冷扫过那副白净面皮,像是在看一块上不得台面的发面团子,唇角一挑,嗤笑一声。 “这就是……世子爷?” 他看似在自问,实际上是把话丢给满堂官员。 林成虎额角青筋直跳,却只能硬着头皮扯笑:“大将军息怒……犬子在此……” “你放屁!这也算在?” “好歹我在北疆带了那小子这么多年,真刀真枪给他铺了条路出来,今日好容易班师回朝,竟不亲自来敬我一杯酒?” “就拿这小书生给老子装样子?行军打仗怕是连刀背都没摸过吧?” “好!若是你家正牌世子爷今日不来敬这杯酒,那咱们就把北疆那些旧账,好好掰扯掰扯!” 随着秦渊将酒杯一摔,在场的众人皆是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林成虎和林程乾的身上来回打转。 正牌……世子爷? 眼前这小子是个冒牌货? 第6章 烂泥扶不上墙 一时间,席中吏部小官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谁也不敢开口搭腔。 连原本在台上唱得起劲的伶人们都吓得锣鼓声漏了拍,手指发抖,生怕敲错一个点子,把自个儿脑袋赔进去。 林成虎半低着头拱着手,骨节死死掐着袖口,青筋突突直跳。 他原以为只要镇得住秦渊,这些官员自然不敢多嘴,可谁知秦渊这条老狼根本不吃套。 偏生这时,坐在他身侧的林程乾刚刚还脸色煞白,这会儿反倒被父亲这为自己站台的态度稍稍壮了点胆子。 瞧着四周这些吏员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心里那点侥幸又翻了出来。 “大将军莫要动气……” “虽然本世子自幼体弱,却也未曾偷懒。” “北疆一事,虽多在后营,却也曾随军理账,调度粮草、行军转运。” “这功劳虽比不得刀口舔血,可账前纸后,亦是功劳……” 林程乾硬是咽了口唾沫,抖着嗓子,压着虚浮的底气学着父亲的腔调,慢吞吞开口说道。 这话一出,四座面面相觑,不少官员的神色中都流露出几分微妙。 几个坐得近的吏员都能看见他手里那盏酒微微颤着,酒水沿着盏口滴下来,溅在他月白锦袍上,透出一圈阴湿的水印。 秦渊听到他这话,缓缓扭过头,目光落在林程乾脸上,心中只觉得一阵好笑。 他眯眼冷笑,嗓音像刀口刮过碎冰:“好一个账前纸后亦是功劳。” “北疆尸山血海,你算过几颗人头?” 林程乾闻言面色涨红,唇角颤了颤,张口欲辩,却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下意识地朝着林成虎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瞧着这白面小生神色慌乱的模样,秦渊忽然嗤笑一声,抬手从案上端起一杯酒盏,指腹轻轻摩挲,眸子中尽是嘲讽的冷意。 “调账理粮?” 秦渊唇角一挑,冷笑声像刀刮过屋檐:“好一个世子爷……那我问你。” “北疆封帐在谁手里?哪支军队的抚恤最多?哪场战役死的兄弟又最多?” 随着他这话落下,众人心里都是一颤。 镇北王府管着多少军饷? 若真是这位世子理过账,岂不是连秦渊手底下这群杀红眼的军头都能调得动? 可眼前这副样子,别说挑马刀,连酒盏都捏不稳。 林程乾额头渗出细汗,嘴唇发白,张张嘴,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强撑的背脊又一点点塌了下去。 见状秦渊心里冷笑一声,眼底却没带半分同情。 他原本确实是想替那条真刀真枪爬出来的“正牌世子”不平,可此刻心里转过一道弯。 林成虎这老东西真是老糊涂……明明家里有块金子,非要扶着这滩发酸的烂泥当门面。 好,当真是好得很。 这烂泥他扶不起来,自己也绝不替镇北王府争光面。 但这金子林成虎不要,他秦渊要。 毕竟自己一开始就是想来找镇北王府讨个说法,自己带出来的利刃绝不可能给他们镇北王府带回去。 而现在看来……他们似乎还真的没什么冲突? 想到这里,秦渊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笑意,大手一挥将那碎酒盏“啪”的一声丢回桌上。 “林大人,你要是拿这等账房做世子爷,老子也没话说。” “只是镇北王府的刀口,怕是再没几个兄弟肯替你挡!”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听得在场的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这林家是世代功勋,但林成虎也已经多年未曾挂帅。 说句难听的,要不是凭着祖上的基业,只怕早就落败了。 但秦渊可就不一样了,一介布衣刀山血海的杀出来,从小兵提到如今的将军之位。 要说朝中哪位将军在军中最有威望,他秦渊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随着秦渊这番话的落下,林成虎的后槽牙都快咬碎。 秦渊那句“账房做世子爷”刚落下,席中原本心思各异的官吏们瞬间更不敢作声。 一个个屏着呼吸,连酒盏都不敢碰,生怕沾上这摊浑水。 林成虎青筋暴跳,指尖死死掐着袖口,额角隐隐鼓起一块青筋。 他心里清楚,秦渊要真这么放开来说,他镇北王府这点子见不得光的破事儿迟早要传得满京城尽人皆知。 原本自己都已经想好了,给林程乾的功劳记上杀了多少匈奴,收了多少人头。 这下倒好,硬生生的从前线拼杀的成了后勤打杂的。 若是当真传起来……到时候别说皇帝会疑心,就是这帮坐在席间的乌龟王八,也个个会顺风倒戈。 想到这里,林成虎咽下一口腥甜的火气,抬起头盯住秦渊,声线压得极低,咬牙切齿地开口说道:“大将军好气魄!” “可今儿个这席面,是我镇北王府的庆功宴!” 他话锋一转,冷哼一声:“若是再胡言乱语、坏了本王体面……” “呵——别怪本王明日去陛下面前讨个说法,把大将军这等良苦用心,一五一十都奏给陛下听!” 此话一出,满堂气氛顿时更冷了几分。 谁都听得明白,林成虎这是摆明了要拿皇帝当挡箭牌。 哪怕撕破脸,也要把这摊子浑水死死捂住。 想到这里,在场的诸人吧咋把咂嘴,纷纷选择了低头喝酒。 就算林程乾的军功水平又如何? 他背后可是镇北王府! 如此年少便能从北疆战场活着回来,再加上有镇北王府的全力培养,继承家中爵位也是迟早的事儿。 可秦渊闻言反倒是怒极反笑,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戏谑:“好啊……要去陛下面前讨说法?成!” “老子倒要看看,你林成虎拿什么讨?是拿圣旨里那点子封赏?还是拿那封赏背后,埋了多少条真兄弟的命?” 这句话像刀刃一样,直接把林成虎噎在原地。 还真以为自己今儿个来庆功宴是为了这小白脸了?笑话! 秦渊冷哼一声,拂袖大步转身,留下一句森冷的嘲讽:“若你们当真有本事,本将军倒巴不得陛下问上一问。” 第7章 咱北疆没教过 “问问北疆人头是哪块刀换的,又是谁非要拿烂泥糊门神!” 话音未落,他已抬步跨过门槛,大袖一甩径直转身出了楼去,没带走一杯酒,也没带走席中半分体面。 只留下一屋子被冷风吹得脑门冒汗的官吏,和一个攥着酒盏发抖、却仍不敢低头的林程乾。 ………… ………… 福庆楼那场喧嚣刚散,与此同时京城西巷尽头的那处旧宅里,入夜后整间宅子却冷得像北疆夜雪。 一盆炭火烤得噼啪作响,却烤不热堂里那张旧桌案。 桌案后,林程延坐在那里,黑甲半卸,外袍松松挂在肩头。 袖口翻开处隐着一道旧刀疤,顺着手腕蜿蜒没入袖里。 林程延随手将披风拢了拢,单手拎着刀鞘倚在院门口,眸子低垂,像是随意立着,却透着一股把整个院落都压住的冷意。 顾行负手立在他身侧,黑甲外罩了一件素青斗篷,束发利落,眉眼藏在灯火阴影里。 “今儿个福庆楼那头……镇北王府摆了好一场阵仗。” 隔着一层夜色,她斜了林程延一眼,半晌才低声开口说道。 林程延嗤笑一声,指腹在刀鞘上敲了下,冷声回道:“让他摆。” “你都不去,那庆功宴是开给谁看的?” 见林程延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顾行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好奇。 虽然心中多多少少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有些话还是得林程延亲口说。 “顾行,你跟着秦将军在北疆待过几年,也见过那血海是怎么淌的。” “我若去了,这叫给他们撑场面?镇北王府要脸吗?”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唇角带着点薄凉的笑意:“从我出关那日起,我就跟那府里没半点干系了。” “功劳是我的,刀是我的,要不要都是我的……” “剩下那些狗皮膏药,随他们自己往脸上贴去。” 顾行闻言眉心微动,似乎还想要再开口说什么,却听见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笑。 “好个随他们贴去——” “老子寻你这一晚,可算是找着了!” 话音未落,只见院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阵寒风裹着霜气灌进来。 秦渊披着玄色披风大步流星走进院中,肩上还挂着未拍尽的雪霜。 一双虎目一扫落在林程延身上,随手就给了他肩头一巴掌。 “你小子……可真能躲,让老子从福庆楼一路寻到这破院子来!” 林程延肩头被拍得往后一晃却是没躲,只是抬眼盯着秦渊,眉梢挑了挑,语气里带着点淡淡的笑:“秦将军好兴致,福庆楼那一出,看得还过瘾?” 他就知道,既然今儿个镇北王府要大摆宴席,那秦渊就绝对不会错过这个热闹。 秦渊嘿嘿一笑没接这话,走近两步站定,眸子凌厉中带着几分探究,随即压低声音开口说道:“跟我说清楚,你跟镇北王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林头要脸不要命,敢把你从功劳里摘出去?!”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慨,很显然也是对林成虎这不要脸的行为极其不满。 夜风卷着灯火微颤,照得顾行垂眸不语,只在旁侧微微偏头,冷冷注视着林程延的神色变化。 林程延握着刀鞘的手指轻轻收了收,唇角挑起一丝讥意,嗓音低哑如刀:“怎么一回事?” “无非就是心疼他的好大儿,把我丢去给他儿子祭天,到头来还要我舔着脸给他儿子铺路。” 林程延这话一落,院中一瞬没了声。 夜风扑过廊檐,吹得那盏孤灯“呼啦”一声摇了几下。 烛火将灭未灭,把他半张脸映得明明灭灭,刀鞘寒光微吐。 而秦渊更是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缓过神来。 “林成虎这老匹夫……” “当年你在北疆替他镇北王府挡了多少回刀?他转头就拿你这把刀当孝顺?!” “孝顺谁?孝顺他那个在温床上养出来的孽种?!” 这话里尽是杀气腾腾,句句像刀背抽在冰面上,顾行听着都忍不住心头一紧。 然而林程延却是神色未动,指腹在刀鞘上弹了下,声音冷得带着丝笑:“他嫌我这把刀钝,嫌砍出来的血腥,嫌丢了镇北王府的脸……” “他要的是条狗,得听话,得会摇尾巴。” “只可惜……咱北疆哪教过这些?” 说到最后,林程延抬头朝着秦渊一笑,语气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好,好得很!学不会才像话!” “要是你真学了那一套奴才作派,老子才懒得今晚来找你喝这口冷风!” 秦渊闻言大笑两声,抬手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力道虽重,却透着几分真情的粗野。 他望向林程延的神色中尽是欣赏,当初自己看中的刀子果真没白养。 想到这里,秦渊眸光一扫,落在顾行身上,眯了眯眼,语气中带着些许说不出的炫耀:“看清楚没?这才是咱北疆出来的刀!” “真刀真枪,不会弯腰。” 顾行也是抿嘴一笑,垂着眸没回话,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从北疆血里杀出来的人,她见得多了。 可眼前这人身上那股子硬气,却真是连秦渊都压不住。 秦渊重重吐了口气,抖了抖披风上的雪渍,压着嗓子道:“林成虎要真敢把这戏唱到陛下面前,你可打算怎么办?” 既然现如今话都问明白了,自然也得帮自家孩子盘算盘算今后的路。 “他要把我这块人肉封赏剁干净了端上去?” “行,我就让他端。” 林程延闻言挑了挑眉,唇角那抹笑意收了几分,眸色沉下去,语气中尽是阴冷。 说到这里,他指腹在刀鞘上磕了下,声音低低吐出一句:“可回头谁端回去,谁得吐出来。” 秦渊听得眼底火光一闪而逝,顿时明白了林程延的意思:“好——这句话老子听着顺耳!” “过几日才是陛下封赏,你就暂且在这宅子住着,不用担心林家那老狗找你麻烦。” “黑甲卫的事情有顾行带你熟悉,我也放心。” 第8章 驸马心思 虽然福庆楼喧嚣散尽,但镇北王府内却风声未平。 书房里烛火明晃晃,满地狼藉。 青花瓷笔洗翻在地上,溅得桌案上一滩墨水,卷轴被人一脚踩得褶皱不成样。 林成虎站在正中,呼吸粗重,袖口因为用力拂过书案沾了半袖墨却浑然不觉,双目血丝毕露。 “逆子!好个逆子!” “当年若不是我看他还有点用,换谁舍得把北疆那口缺口丢给他顶着?!” “生生把命留了回来,好,好得很……” “这几年躲在关外,倒真叫他长了刺!今日还敢勾了秦渊那老狗跑到我面前来砸场子?!” “他算什么东西?!” 说到最后,林成虎忽地又抬脚狠狠踹翻脚边一只空檀木箱,发出一声,闷响。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一旁的徐氏吓得肩头一颤,帕子几乎要被她拧断。 她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劝道:“老爷……别气坏了身子……” “延儿他……到底是咱们……” 然而徐氏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林成虎所打断。 “咱们什么?!” 林成虎一声冷笑,浑浊的眼里透着几分腥红:“那白眼狼要是认我林成虎是爹,就该在北疆替我守到死!” “封赏是咱镇北王府的,他算哪块东西?!” “他若是懂事,当年自己就该留下把命卖干净,轮得着我亲口把他剔出来?!” 说到这里,他一声冷哼,语气中是说不出的咬牙切齿:“如今还敢回来要脸面?他倒真当秦渊那老狗护得住他?!” “只要镇北王府还在,他林程延就别想在京城活得自在!” 这话带着毫不掩饰的寒意,把徐氏逼得低下头,帕子在指间一拧,还是没忍住试探般开口:“可……可秦将军毕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若是那孩子真立了什么大功劳,被他揽去了——” “放屁!” 林成虎听到这话,像是被火针戳了一下,暴喝声把书房里的烛火都震得一抖。 “那小兔崽子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最清楚!” “那点儿刀口功劳,要不是镇北王府把陛下钦点出征的机会给了他,他算什么?!” “若不是我把他送去北疆,当年那点儿破伤烂疤换不来一文封赏!”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声音阴沉得像冰下淌出来:“秦渊那老狗就是看我林家风头盛,故意挑点破事儿来恶心我!” “他要真有种,就带那逆子去见陛下,看陛下信不信!” 见林成虎这样子气得几乎要炸了肺,一旁跪着听训的林程乾这才硬着头皮抬起头来。 他心里虽也发虚,可见自家爹娘一副咬死了要护自己面子的样子,那点子侥幸心思又顺着骨缝钻了出来。 林程乾挤出点儿笑意,信誓旦旦地开口说道:“爹娘,您二位放心!” “那白眼狼当年就是运气好,侥幸没死在北疆战场!” “如今他就算蹦回来,但这京城是咱镇北王府的根!” “孩儿这几天在京中拜访应酬,跟何家、吕家、江都谢氏的小少爷们都喝过酒了,谁不敬我一声镇北王府世子?” “这块金字招牌在我身上,林程延算个屁!” 他拍着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手中折扇一甩,可谓是把世家公子哥的范儿摆到了极致。 看见自家儿子如此坦然的模样,徐氏这才抿唇松了口气,赶忙顺着话头劝:“是啊……只要乾儿稳住了,镇北王府就是咱自家的。” “那孩子……再有本事,他一个人,能翻得了多大天?”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闪了闪,终是忍不住把话题往更深处点了点:“只是……若是咱家真能借着这次封赏,把话送到宫里去……若是陛下那位瑞清公主……” 一提到这瑞清公主,就连满面火气的林成虎都停顿了些许。 林程乾闻言心里那点得意更是立刻膨胀了起来,上前两步连忙接上话:“娘您放心!” “那位公主虽然体弱,可是陛下最疼爱的一位,多少人打着灯笼想攀,哪轮得到旁人?” “前几天孩儿去礼部侍郎府作东,托了顾二郎引见了几句……” “就连宫里头的内侍也透了话,若有机会,只要我身份够硬——” 他话没说完,林成虎已眯起眼,语气里透着股凉意:“你若真能攀住那门好亲,别说一个林程延……就是秦渊那老狗,他也翻不起风浪!” 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案,心中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虽然他镇北王府是世袭爵位,但哪有皇亲国戚来的尊贵? 若自家好儿子当真能攀上高亲…… 想到这里,林成虎的眼底划过几分说不出的野心。 “只是你要稳着些,宫里最忌讳外头风声……” “等时机稳了再进宫,不许轻举妄动,懂吗?” 一旁的徐氏忙拉过儿子袖口,轻轻拍了拍,低声嘱咐道。 林程乾闻言立刻点头,眉眼里那股子得意藏都藏不住。 “知道了娘,我这世子名头,京里谁不认?” “到时候要是再冠个驸马……那白眼狼——呵,他算个什么东西?” 说完这话,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玉带,嘴角勾着得意笑,连眼神里都透着一丝阴鸷的狠意。 ………… ………… 次日清晨,天色才微微亮起。 京郊营地外寒风凛冽,军营门前两盏高挂的黑甲卫军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刀锋般直立。 裴仲立在林程延身侧亲手解下缰绳,把那匹汗血宝马交给副哨牵去,回头低声道:“将军,这里头多是从北疆、关外、江北军里抽出来的好苗子,还有几个值得栽培的将门子弟,平日里都桀骜惯了……” “一会儿若有人不长眼,属下替您敲打——”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无奈。 他前两日先来谈过风头了,自然知道这黑甲卫中的风气。 要说这兵都是好兵,但一个两个恃才傲物,可不是随随便便一道调令空降就能压住他们的。 第9章 家养金丝雀 然而林程延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抬眼看了眼那道冷森森的营门,指腹在刀鞘上轻轻一磕,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谁该收拾,我自己来。” 他话音未落,已抬脚跨过营门。 此时虽然时候尚早,但黑甲卫的列阵早就已经整齐排开。 刀甲在风里晃着冷光,腰带上系着刻有编号的铜牌,走近了更是透着一股子从刀山血海里磨出来的森冷。 只是这股冷意里,今儿个却多了点隐隐的躁意。 林程延一进营,目光扫过面前这一列列人马,神色中带着几分打量的意思。 裴仲则是跟在他后头没吭声,只把披风往后拢了拢,将刀柄露在侧腰,看似随意,但实际上脑海中的弦绷得紧紧的。 几名立在最前排的黑甲卫里正有三五个年轻的,肩甲崭新,眉眼锋利。 一见来人如此年轻,当即有人挑了下眉,低声凑近同伴。 “啧,这小子谁啊?一身行头是好料子……年纪跟咱们差不多大吧?” “谁知道呢!听说是托了门路上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高门大户出来的……” “呦呵,也没个军令文书,就敢来巡视咱黑甲卫?” 另一个年轻点的压着嗓子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秦将军都没跟着过来——嘿,这意思不明摆着么?就是让咱们给这公子哥磕打磕打,下马威走一趟罢了!” “对,黑甲卫什么时候轮得着外头的小白脸骑头上了……真当咱们是关外那帮吃饷跑腿的士兵?” 几句话你一句我一句,虽是压着声,却清清楚楚落在列阵里。 有几个年岁稍长的军士面色未动,眉眼里却也闪过一丝冷笑。 这小子要真没点真本事,怕是要在这儿栽个大跟头。 林程延走得不快,可脚步每踏一步,刀鞘尾便在冻得发硬的地面上敲出“咚咚”声。 那声音乍听轻,却跟着他每一步的停驻,像是故意钉在人心口上。 等到走到那几个私语最响的年轻军士面前,林程延停了下来。 裴仲微一偏头目光森冷,可还未等他开口,林程延却忽然轻轻一笑。 “刚才谁说……让我走个下马威?” 他嗓音不高,却字字落得极准,营地里顿时安静了几分。 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年轻军士先是一愣,随即彼此交换了下眼色, “大人……属下可不敢——” “在下徐飞,在这黑甲卫中算不上什么能说得上话的。” “但就是想替弟兄们打听打听,大人要是真是哪个高门大户出来的,那也得有个将令文书啊。” “咱黑甲卫认的是兵符号令,刀口下混出来的功劳,可不认谁家少爷随便点个头就能调人……” 徐飞咧嘴一笑,似乎带着几分无奈与语重心长的说道。 看似是劝诫,但却带着几分哄小孩子的意思。 此话一落,后头几个人低低笑了几声,却都拱着手装作恭敬。 一时间,裴仲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腰间刀柄被他拇指轻轻一拨,发出“咔哒”一声金属磕碰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抽刀。 可林程延却抬手,按住了裴仲的刀鞘。 他缓缓走近徐飞,居高临下俯视着,指尖扣在自己腰侧的刀鞘上,声音极低,带着半丝嘲意:“将令文书?” “……好一个讲规矩。” 林程延眯了眯眼,抬手指了指自己,语气像刀划过鞘口:“我,就是令。” 话音未落,他指腹在那人肩甲上轻轻一点,下一句话带着森冷的笑:“谁不服,刀口上见。” 见林程延这副模样,徐飞的眼底更是划过几分恼意,毫不畏惧地往前一步,脚下雪地“咯吱”一声。 他挑了挑下巴,指着空场上立着的两根对刀木桩,冷声笑道:“大人要是信得过兄弟们,便在这练刀台上比划两下。” “刀口下见真章,咱黑甲卫素来讲规矩,不服软,也不吃白饭。” 他话音刚落,站在他身侧的那两个年轻军士也跟着冷笑。 一人拍了拍腰间刀柄,半真半假地嘀咕:“这要是叫家里养的金丝雀走两步就吓得跌了脚,可别怪弟兄们没提前打声招呼……” 另一个年岁更小的军士眯着眼打量林程延,语气带着少年气的刻薄:“啧……如今这大官们也真是会往外卖人情……什么人都敢往黑甲卫里塞了。” 话音在列阵里传得不远不近,不少本就心思活络的老兵也微微低头,眼神却藏不住那点试探的意味。 可林程延仿佛压根没看见那帮少年兵脸上的嘲意,他低头轻轻磕了下刀鞘,指节在那块寒铁上摩得发出“咯”的一声,像是敲在众人心口。 过了半晌,他这才抬眼扫了徐飞一眼,目光中尽是云淡风轻,嗓音淡淡的开口问道:“谁先来?” 徐飞没想到他真接了,心头那点子燥火反而更被挑上来。 只见他眉梢一挑,冷声笑道:“大人既是巡视……那弟兄们自然得先给大人试试手——” 说着便见徐飞抖腕抽刀,寒光一闪,“哐啷”一声,刀锋立在肩头。 那刀是制式的黑甲卫制式刀,比寻常刀更重两分,锋利却带钝口,是用来行军时披甲破阵的利器。 他肩头微压,刀尖斜指地面,寒光一抖,脚下一错步,刀意直逼林程延:“大人要是怕伤着……可尽管先开口认个服气。” 这一句落下,列阵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马嘶。 空气冷得像裹着刀子,周围的人心中却都各自打着算盘,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嘲意。 这年纪轻轻的“家养金丝雀”要真怯场,怕是转头连营的门都别想再踏进来。 可下一瞬,林程延只是淡淡勾了下唇角,那抹笑意一点暖意都没有。 “……那行,我让你三分。” 他声音很轻,却像是顺着刀鞘往外蹦的火星子。 话音刚落,还未等在场的众人反应过来,便见他指尖在刀鞘尾轻轻一磕。 林程延人未动,刀鞘已被他翻转握在手里,轻笑一声开口说道:“今儿个若是出刃,便是我输。” 第10章 故人之姿 徐飞见林程延一句让你三分说得那般轻飘飘,脸上那点子冷笑瞬间被激得更狠。 他猛地一拧手腕,刀锋带着一股寒风直斩而下,脚下步子狠厉,竟是一招冲势就奔着逼人要伤的气魄去的。 一时间,列阵里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不少人眼底闪过一抹兴奋。 黑甲卫从不养绣花刀,真要在演武场上动手,出招不带股子狠劲儿可没人看得起。 一个老兵却悄悄凑近裴仲,低声冷笑了句:“裴副将……你好歹也是跟秦将军在北线血地里扛过旗的。” “怎么转回来倒给这么个……呵,公子哥儿做走狗了?” 那老兵鬓角掺着霜,脸上刀疤蜿蜒,是真正在黑甲卫里滚爬出来的老把式。 话语中也没带什么遮掩,目光里透着一股子“可惜了你”的味道。 听到老兵这话,裴仲唇角却冷冷一挑,抬眼扫了他一眼没急着回话,只是抬手慢条斯理地把肩头披风拢了拢,露出腰间那柄老兵熟得不能再熟的制式短刀。 “老东西。” 裴仲冷笑一声,微微颔首开口说道:“当初你从关外回来之前,是不是也说过,秦将军是个要死在马背上的疯子?” 那老兵被裴仲这话堵得一滞,眉毛动了动,没吭声。 “你们这副狗眼看人低的老毛病,要是哪天真要命,记得自己兜着。” 裴仲说到这儿,似笑非笑瞥了眼场中正与徐飞对峙的林程延,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分毫不加掩饰的笑意:“待会儿……你们就知道,谁是少爷,谁是刀。” 然而下一息,却见林程延只是侧了侧肩,脚步未动,那柄乌沉沉的刀鞘忽地横起。 “铛!” 刀刃正中鞘身,火星被生生磕地溅了出来,徐飞手腕被这股力道震得一麻,刀锋差点脱了手。 “再来。” 林程延声音很轻,刀鞘顺着对方刀锋往下一压,轻描淡写一转,像是闲庭信步。 徐飞被这一压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那点子自持再也挂不住,唇角抽了抽,低吼一声猛地横斩回去。 刀刃带着破风声再次劈来,这一次比方才更狠。 可林程延只是微抬手腕,鞘尾斜挑,正正磕在刀背上。 “铛——” 又是一声震耳的撞击,两招一过,徐飞被震得脚下雪地咯吱咯吱一阵乱响,整条虎口已隐隐渗了血,但掌心却还死死扣着刀柄不敢松。 然而和先前不同,他的眼神却在这一瞬变了些许。 这第二招磕开的力道极巧,刀口虽未折,却带着一股狠意直封住他再转招的角度。 这种刀招……不像寻常行伍里比划出来的虚架子,倒像是在真正的血阵里一对一逼命时打出来的死招! “再来。” 林程延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嗓音依旧平静,刀鞘顺着他指腕翻转,鞘尾在雪地上磕了磕,带起一股白雾。 眼瞧着自己骑虎难下,徐飞咬牙低吼脚下一错,忽地改了招式。 只见他从刀改为贴身进攻,猛地一个横肘撞向林程延胸口,想逼他收鞘应防。 可林程延脚下未动,肩头微沉,那刀鞘如蛇游走,顺着徐飞的臂弯轻轻一磕。 “啪!” 只听一声闷响,徐飞半边肩头被这一磕震得发麻,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差点往前栽去。 “嘶——” 列阵里不少军士看得头皮一紧,这一招狠得几乎不带留情。 徐飞脸色涨得通红,死死咬着后槽牙,眸子里却忽地闪过一丝古怪。 这几招……这招式里这股子“磕、挑、贴、封”的路数…… 他在北疆跟着秦将军演过军阵,秦将军亲自手下走刀子的时候,那股狠意和转腕的虚实分寸,分明就是…… 故人之姿啊…… “……怎么可能?” 徐飞像是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一般,脑中一瞬嗡鸣。 他刚想收刀后撤,林程延的刀鞘已一拧,抬手往上一挑,下一瞬,鞘尾带着破风声擦过徐飞的面颊。 “嗤——” 一缕极细的血线从徐飞的脸颊上划开,冷风一吹,立刻带出一抹火辣辣的血痕。 徐飞来不及惊呼,脖子处已是一凉。 刀鞘锋端已横着卡在他喉结下,冷硬的寒意透过肌肤渗进去,把那股被刀口压制的恐惧死死锁住。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整个营地顿时寂静了下来。 林程延眉梢微调,语气中略带几分说不出的戏谑。 “让你三分,你就真当自己能走三步?” 见林程延从头到尾都是这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徐飞死死瞪着他,嘴唇抖了抖,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他此刻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什么高门少爷拿钱买来的门路? 这分明是……从秦将军手里学过真刀真枪的! 林程延懒得再看,刀鞘在他指尖轻轻一收,带着几丝雪渍滑过徐飞的喉结,留下一道寒意。 “服不服?” 徐飞喉咙滚了两下,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艰难地开口:“……服了。” 裴仲立在一旁,手指在刀柄上缓缓敲了两下,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而一旁的阵列中,那些原本想看笑话的人,一个个面色不由得僵在了那里,面面相觑时眼底已再不敢有方才的轻视与窃语。 雪地上,徐飞额头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的血口子一路滑下去,被寒风一吹,透着说不出的刺骨。 他咽了口血腥味,眼神里那点子不服气和底子里的狠劲,被刀鞘贴着喉咙那一下磕得干干净净。 “……属下……认了!” 徐飞嗓子发涩,终于还是咬着后槽牙,抬手重重一拱:“……属下……服了!” 话一出口,他手里那口刀也“咣当”一声落在雪地里,刀背滚过冰渣,发出一声闷响。 那些原本还藏着点子小心思的少年士兵们彼此交换眼色时,眼底那点嘲讽和侥幸早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林程延懒得再多看徐飞一眼,只是将手里的刀鞘转了半圈,单手抄着搭在肩头,像随意搭着一柄闲刀,可那股子透出来的冷意却一点没收。 第11章 虎落平阳 他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排人,依旧是最开始那副审视的眼神。 “谁不服——” 林程延嗓音极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点像北疆雪原吹来的刀风:“……现在就站出来。” “等过了今儿个,可就没机会了!” 无人敢动。 裴仲站在他身侧,看着那一排还维持着列阵却被刀鞘生生磕得沉了气的骄兵悍将,嘴角缓缓挑起,心中是说不出的傲气。 要知道,这可是他跟了三年的将军,这么可能连这点子人都付不了? 林程延把肩头的刀鞘轻轻一拍,虽然并未出刃,但放在旁人眼里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忌惮。 他微微偏了偏头,嗓音缓了几分,却带着凌厉落在每个人耳朵里:“黑甲卫若是只会逞一张嘴,那就趁早卷铺盖回家去喂马养猪。” “若是要想留下……” 说到这里,林程延的语气顿了顿,指节在刀鞘上“咚”的一声轻敲:“从今往后,这里是谁的刀口,就听谁的令。” 无人应声,却无人敢不应。 那几个刚才跟着徐飞出声起哄的年轻军士此刻一个个脸色青白交错,袖口里攥着的手已是冷汗透了甲缝。 但此刻也全都低下了头,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视。 林程延扫了他们一眼,眼尾的寒意才像雪刀般缓缓收了回去。 “裴仲。” 他微微颔首开口喊道,声线沉了几分:“带人把今日点到的勤务、弓阵、刀阵,全给我调出来练一遍。” “这双手若是只会背后嚼舌根……也不配扣这副黑甲。” “喏!” 裴仲大声应下,眉梢带着半分笑意,转身挥手喝令:“都听见没有?!” “列阵转演武场——弓阵、刀阵、短锋轮练,一刻钟后,没站稳的自己滚出去!” 闻言营地里众人一阵哗然,随即又飞快压下,刀刃撞甲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再无人敢开口多言。 刀阵、弓阵、短锋轮练,一轮下来,不少人的额头已经多了些许汗水。 列阵里原先那几个跟着徐飞起哄的小子,此刻也被拨到最前头,跑阵转位时被后面人撞得踉踉跄跄,但咬着牙一句都不吭声。 空场一侧的几个老兵站得笔挺,眉眼里那点最初的狐疑和冷笑,悄悄散了几分。 有人抬眼瞥了林程延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看不出的意味,随即又低下头,脚下步子踩得比谁都稳。 裴仲立在林程延身后,看着场里刀刃撞甲、雪屑乱飞,嘴角缓缓挑起。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远远瞥见徐飞擦了把脸上的血迹,重新跟着阵列跑位,背脊比先前更直了几分。 这帮人就算嘴上再犟,但心里是认的。 ………… ………… 同一时辰,京城西华坊,户部尚书刘寰府。 朱漆大门外,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 门房大气都不敢喘,院子里小厮来回端着茶盘走动,都是屏声屏气。 书房中炉火烤得极暖,刘寰披着松纹紫貂,一双眼半眯着,正听着身侧亲信低声回话。 “……镇北王府的人今儿个又托了关系来送了帖子,说是那位拿了军功的世子爷明日亲自上门拜访,想请老爷拨一拨今年西北的盐道。” 听到亲信这话,刘寰没开口,只缓缓捻了捻手里那串黄玉珠。 镇北王府这点子心思,他岂会不清楚? 如今林成虎那副牌面……北疆凯旋是好听,但真论起朝中话语,哪有几分实打实? 盐道一口吃下去,那可是真银子真刀口…… 可惜,这块肥肉刘寰不打算给。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随手把玉珠放下,转而开口询问道:“那位……寻到了?” “寻到了。” “已经回京三天,现下落在秦将军的人手底下。” “听说这两日刚把黑甲卫拿了去,开阵练兵……底下几个在营里的人说,这刀子……不软。” 亲信连忙低声回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刘寰闻言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呵”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揣测些什么。 “镇北王府自己不要的刀,秦老狗偏偏压着护着……有意思。” 他沉吟了片刻,抬手从案几上取过一封厚封文卷,指尖在封口处轻轻一扣。 “这茬事放在林成虎那头是个麻烦,放在这小子手里,说不定是把真刀。” 刘寰微微眯起双眼,抬眸吩咐道:“去——把这封东西送去。” “告诉那位林将军,就说刘某人手里有笔账,需得他去替我讨一讨。” 听到刘寰的吩咐,亲信心里虽疑惑却不敢多问,低声应了便躬身退下。 炉火噼啪燃着,刘寰合了眼,似乎笑意不深,却透着几分玩味。 一个虎落平阳的王府罢了,现如今还想在朝中四处攀附着找靠山? 呵……真要攀得上,也得看他这口刀是往哪儿砍。 待亲信退下没多久,书房屏风后缓步走出一个灰衫老幕僚。 那人须发花白,眼皮低垂,不急不慢地朝刘寰行了个礼。 “老爷这是……真打算把这笔账递给镇北王府的那位?” 刘寰挑了挑眉毛,抬手在几案上轻轻敲了敲,似笑非笑地开口:“递给林成虎?他咬得动这口骨头吗?”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嗓音微压了几分:“盐道背后那口子牵着谁?户部?兵部?还是那几个年年要加饷的漕帮?” “当初是怎么吃出来的窟窿,谁给批的票子,谁给压的账册……” “这些年换了几茬人马,这块烂肉林成虎啃得下去?” 老幕僚微微皱起眉头,虽然已经明白了刘寰的盘算,但心中仍有几分犹豫:“可若是那位林世子……” 刘寰没吭声,只是拈起茶盏抿了一口,嗓音低沉,像把半口冷刀子压进咽喉。 “镇北王府不要他,秦渊压着他……” “北疆出来的真刀子,给他个血口,能咬下去。” “咱们要的,是这口刀先试得出锋,再顺手剜点脓出来,送给陛下看。” “等到那时候……” 刘寰的神色中带着几分淡然,但眼底却闪过些许老奸巨猾:“镇北王府还拿什么脸整日来找我要东西?” 第12章 空架子 永乐楼是京中有最名的酒楼,隔着琉璃窗便能望见官道集市。 临近午后,正是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候。 平日里无论是官僚世家,还是富商文人,都常来此处聚集。 林程延坐在靠窗一隅,手指在白瓷茶盏上缓缓敲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一般,面前那一壶酒至今未动。 原本此时他应当是在黑甲卫练兵,但却收到了这位户部尚书的信笺,邀他来永乐楼一聚。 此次北疆大捷,自己的名声多多少少传来了北疆,但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的人却少之甚少。 裴仲和顾行没进来,只守在廊下,显然心里对刘寰这等人多少带着点戒备。 没过多久,刘寰便从廊下踱了进来,一身乌青官袍,系着羊脂玉带。 虽年过五旬,步履却沉稳,唇角挂着笑意,眼底却分不清几分是寒几分是暖。 “林将军。” 刘寰笑着先作揖,抬手示意随侍的仆从退到屏风外,这才自己在林程延对面落座。 他开口时,语气显得格外恭敬:“老夫在户部这些年,什么样的将门子弟没见过。” “可像林将军这般……从北疆血地里真刀真枪爬出来的,还真不多。” 林程延闻言神色未动,只低头抿了口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刘大人若是专门来恭维的,那这壶茶可就白喝了。” 他的抬眼瞧了一眼刘寰,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林程延可不觉得这个老狐狸今儿个叫自己前来,就只是单独为了喝杯茶。 刘寰闻言轻轻一笑,端起茶盏抿了口,指腹在瓷沿转了转,才压低声音道:“林将军爽利——那我便开门见山。”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札,放在案上,指节轻轻一磕。 “此事京里除了陛下那边,还无人知晓……” “镇北王府想借着这回北疆大捷,摸进盐铁司的管道。” 随着刘寰话音的落下,林程延眉心轻挑,原本略显松散的姿态微不可察收了几分,指腹在茶盏沿敲了两下。 “盐铁?” 他低头嗤笑一声,眼底的寒意却一瞬透了出来。 林成虎那老东西,胆子也是不小。 盐铁皆是官家的东西,虽然是肥肉,但也是谁碰谁死,现如今他倒是眼馋上了。 刘寰点了点头,语气慢条斯理:“盐铁是咱户部的命脉,哪家敢动,哪家就要死得快。” “可林成虎那点子心思……老夫不信他敢,可他真敢。”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盯着林程延:“林将军也清楚,京里这摊子……” “有时候想剜掉坏肉,不能只靠老臣这张嘴。” “得有把刀。” 随着刘寰欢迎的落下,他伸手在桌上点了点那封信:“户部有户部的规矩,可老夫信秦将军信的人。” “此事要办得干净,要让那帮人连夜睡不着。” 林程延垂眸扫了那封信一眼,并未动弹,却淡淡开口:“刘大人当我是什么?一把随叫随到的刀?” 无论是林成虎还是刘寰,他都不信。 京中的老狐狸谁不把他当枪使? “林将军若真只是把刀,那这京城才真没几个人能安生。” “户部要的从不是刀,是能挑干净腐肉,还能把脏血淋得分明的刀。” “其实今日,老夫也只是给林将军通个信儿。” “此事非同小可,林将军又是镇北王府出来的人,若是能回去劝上一句……” 刘寰闻言也不恼,反倒抬手虚虚作揖,低声笑了笑。 雅间里一瞬静了下来,只听得楼下小厮来往跑堂声隐隐传来。 林程延忽而低低一笑,指尖搭在那封信上,眸子微敛,像是从杯中茶影里看出什么寒光。 “镇北王府,早就没我林程延的名字了,刘大人还是不要误会的好。” “我原就知道……那镇北王府里是个空架子。” 他缓缓抬眼,目光凌厉中透着一点冷冽笑意:“可没想到……林成虎那老狗胆子真不小,连盐铁都敢动。” 林程延这声“老狗”咬得极轻,却带着北疆雪地里打出来的森寒刀风。 刘寰闻言微微一滞,随即低声一笑,眯着眼看着林程延将那封信收进袖中,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了然。 果然,正如同自己所猜测的那般。 秦渊又这么可能把林成虎的好儿子带到如今的将军之位? 除非他是把能捅镇北王府的好刀。 还未等刘寰开口再劝,林程延指腹敲了敲那封信札,并没有立刻收入怀中。 而是慢悠悠在指尖转了半圈,像在掂量着什么事情一般。 刘寰老狐狸似的眼神一丝不动,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探试。 “刘大人这点投名状,我要了。” 过了半晌,林程延突然话锋一转,偏头轻笑了一声:“至于要不要替你开这一刀……我再考虑。” 听到林程延这话,刘寰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虽然心中多多少少有几分不满,但他也没办法说些什么,只是干笑着拱了拱手:“那是自然,林将军刀在身,什么时候动……也该是将军自己说了算。” 二人不再多言,茶盏未凉,信札却已入袖中。 出了雅间,裴仲和顾行立在廊下等候,见林程延面色如常,也只是心领神会没开口。 刘寰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的开口说道:“那老夫便先行一步,静候林将军回话。” 林程延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提步下了楼。 与此同时的永乐楼大堂中,灯火正盛,戏台锣鼓正响。 几张楠木圆桌拼成一长案,桌上酒壶酒盏散得乱七八糟。 林程乾半斜着靠在首位上,面色酡红,手里还攥着半盏温酒,眼神却已经喝到有几分发散。 他晃着酒盏,嗓子里还带着几分吊着腔调的醉笑。 “哈……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那条野狗,啧……生来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狼心狗肺的东西,早叫家里……哼,老早逐出镇北王府了!” “什么北疆前线拼杀的利刃?呵!说到底,不也就是给老子……啧,被老子赶出去的东西罢了!” 第13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桌下众人立刻陪笑着连连点头,几名同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哥,一个个嘴上甜得发腻。 “世子爷才是镇北王府的大梁啊,旁人算个什么东西!” “这京里谁不知道,镇北王府的正牌世子,可是要将来承封的好种子,将来这爵位,还不就是世子爷的囊中之物!” 眼看着林程乾喝得七荤八素,有人眼珠子一转,顺势把话头往上抬,语气中带着几分打量:“听说世子爷这回还与户部那位刘大人有了往来?” “啧啧……若真搭上这条线,何止镇北王府!” “这盐铁、盐道,可都要归咱世子爷一声问了!” 这话一出,林程乾本就被哄得满面春风,登时得意得像是脚下踩了祥云,举起酒盏重重一磕,口气更加嚣张。 “刘大人?哼……那是自然!” “前两日我府里便已经给刘大人递了信,回头便要登门拜访。” “有我在,这京里的盐道,铁道,都是咱镇北王府的后花园,哈哈哈!” 他这一嗓子声音可谓是不小,惹得周围几桌都偏头看了一眼,几个打小厮端着酒壶也忍不住抿嘴偷笑。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悄悄用胳膊肘顶了顶林程乾,压低声音道:“世子爷……您瞧瞧那边,那是不是刘大人?” “门口……还有个年轻人,生得有点眼生啊。” “啧,莫不是您说的那封信……刘大人亲自来请您了?” 林程乾一听“刘大人”三个字,酒意猛地清醒了一半,猛地扭过头,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酒楼门口人来人往,刘寰正抬步出了雅间,身后紧跟着的,正是那他嘴里嚷嚷着被逐出府门的废物。 一瞬间,林程乾喉头一紧,酒气像被冷风生生吹散了半个。 他虽嘴上吹得天花乱坠,可心里何尝不清楚。 那封信虽是林成虎授意叫他递的,可刘寰压根没答应过要回信,更没允过他登门的门路。 可这刘寰……此刻却跟那“废物”走在一处,还一副旁若无人说话的模样。 林程乾攥着酒盏的手指不由自主一紧,酒盏沿在掌心“咯吱”一声,险些被他攥碎。 他咽了口酒气,面色勉强绷着笑,却再没了方才那副意气风发的腔调,喉咙里滚了两下,没发出声。 周围那几个刚才奉承拍马的公子哥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互相交换个眼色,连声寒暄:“世子爷莫急……这想来是刘大人与那位……那位……” 话没敢接完,却也没谁敢再拍林程乾马屁。 刘寰和林程延并肩走到楼下,抬眼扫了这边一眼,刘寰眉尾微挑,像笑非笑。 林程延神色如常,只是目光在林程乾那张涨得青白的脸上掠过,唇角挑了挑,没发一言。 可那一眼落在林程乾眼里,却像当头一盆凉水,把他浇得透心凉。 明明是他口口声声要当镇北王府的门面,可凭什么刘寰却转头去跟那废物交了底? 他舌头僵了僵,却一句狠话都没吐得出来。 酒盏“啪嗒”一声,碎在了桌沿,酒水顺着他手背蜿蜒流下,凉得他后脊发麻。 “今儿个……本世子喝多了!” “改日再说!” 林程乾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衣袖一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踉踉跄跄的便朝着楼外走去,留下一群公子哥面面相觑,神色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微妙。 林程乾死死攥着袖口,额角还挂着未散的酒意。 就连那几个与他熟络的狐朋狗友,看他脸色不对也都没敢跟出来,只远远避在楼里看热闹。 林青城低声咒骂了句,四下看了看,心里火烧火燎地憋着口气。 眼瞧着没人跟着自己,他终于冷笑一声,压着嗓子吩咐贴身小厮:“跟上去——看他跟刘寰到底要去做什么!” 巷口雪地里留下两行急促的脚印,没多远便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果真转过了后巷口,似乎正慢悠悠往永乐街另一头去。 林程乾眼神一亮,抬手拨了拨发尾,压下喉咙里那股酒味儿,快步追了上去。 可他才跟了没出二十来步,前头那抹身影忽地停了下来,像是早就算准了他跟着一般。 “出来吧,躲躲藏藏,不嫌冷么?” 林程延转过身时,语气里带了点懒洋洋的嘲意。 他的指腹在刀鞘上轻轻一磕,清亮的声音在这条僻静小巷子里显得尤为分明。 见此林程乾脸色一僵,偏偏又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扯了个半死不活的笑,嘴里却仍旧咬着牙的嚣张:“……你倒是警觉得很。” “可惜……再警觉又能如何?还不是个被逐出门墙的废物?” 林程延没理会他的嚣张,只微微偏了偏头,淡淡瞥了他一眼:“哦?镇北王府的世子爷,今儿个跟踪一个废物作甚?” “跟着瞧瞧,我是怎么拿着你爹想吃的肉去换刀子?” 这话一出,林程乾脸色当场一青,眼里那点酒意被撩得全散了。 “你少在这儿装腔作势!” “刘寰是我的人脉!我爹早就交代了盐铁的事情由我来接手,你敢横插一杠子?” “林程延,我劝你清楚点……现在还来得及!” “你若是把这门路乖乖送回来,老爷子宽宏大量,说不定还肯给你留口饭吃!” 林程乾衣袖一挥,咬牙切齿的高声喊道,语气中尽是警告的意味。 话是这么说,林程乾自己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林成虎要真宽宏大量,会把他赶出镇北王府? 可如今话到嘴边,面子上还是要撑的。 然而林程延却像听见笑话一样,低低一声嗤笑,半点客气也无:“镇北王府的饭?可惜我从没吃饱过。” “要真想喂我吃口残羹……你配么?” 他指腹在刀鞘尾磕了磕,眼神凌厉中带着一丝几乎看不出的嘲意。 林程乾听见这话心头那口火顿时憋不住了,反倒被激得血往脸上冲:“好,好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你以为自己现在有刘寰撑腰,就真成了?!” 第14章 熊心豹子胆 林程乾上前一步,抬手便要抓住林程延的领子,面上流露出几分狠色。 然而他这只手还没碰到人,身后雪影里忽然闪过一道青影。 下一秒只听“咔哒”一声,冷风里裹着一抹极快的劲风,硬生生把林程乾的手腕生生扣住。 “啊——” 林程乾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冷汗瞬间从后背冒了出来。 只见顾行面色平静,单手钳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指尖贴在他膝弯上,只是微微一抬。 “咔嚓——” 林程乾膝下一阵钻心的钝响,整个人应声跪在雪地上。 他的声音被压得死死的,半点惨叫都没来得及吐出来,只剩一口冷汗和呜咽卡在喉咙里。 “咱家少爷的衣襟,也配你碰?” 顾行语气平静,眉梢甚至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冷笑,只松开手,像拍灰尘般抽回指尖。 林程延垂眸扫了林程乾一眼,神色懒洋洋的,转过身连句废话都懒得再给,脚步带起几声雪声,径直跨步离开。 林程乾跪在雪里,膝头火辣辣的疼让他冷汗直流。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脑中却在止不住地打鼓。 “怎么会……这小子哪来的……护卫……” 林程乾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阴毒,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到顾行腰间挂着的腰牌,顿时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这腰牌是……黑甲卫? 黑甲卫的人为什么会护着林程延这个废物?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越想越发寒意直冒。 若林程延真只是一条被赶出门墙的野狗,那这条狗……怎么能使得动黑甲卫的人,还拽得动刘寰那样的老狐狸? 他单膝跪在雪地里,膝头那处已经彻底没了知觉,只觉得冷得发麻,又疼得头皮发炸。 正咬牙要挪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带着酒气的吵嚷声。 “哎?这……这不是咱们林世子么?” “我去……世子爷您怎么、怎么在这儿跪着?” “嘶——您不是出来找刘大人了吗?” “怎的这是……没谈拢?” 几个狐朋狗友晃晃悠悠地拎着酒壶,一路找来想喊林程乾再回去续摊。 然而一抬眼就看见这副光景,顿时一个个酒都醒了大半。 “快、快扶一把,快扶起来!” 那帮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要把他从雪里拽起来。 可一碰到他那条废了的膝头,林程乾就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口中一股血腥味直往上涌。 “滚开——都他娘的滚开!!” 林程乾咬牙一声怒吼,抬手就想抽那几个上来扶的狐朋狗友。 谁挨了他这一下都没敢躲,生怕真被他记恨。 “废物!一群饭桶!” 他喘了口气咬牙切齿的骂着,额头青筋跳了两下,才咬着牙厉声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老子抬回去?!” “去、去哪……?” “废话!镇北王府!” “你们要是敢把今儿个的事嚼出去……我让你们全家都别想在京里混!” 林程乾这话骂得又凶又狠,神色中带着说不出的阴狠。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几人皆是面色一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再多嘴,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从雪里拽起来,抖着肩背扶着往外挪。 ………… ………… 与此同时的镇北王府正厅内,烛火摇曳,映得案几上的几封密信像是罩着层冷光。 林成虎背手立在案后,青筋在鬓边一跳一跳,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一封信札,指节敲在桌面,发出“咚咚”闷响。 “……刘寰那老东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这几封投名状连碰都不碰,端着架子装什么清白人!” 林成虎低声骂了一句,抬手抓起一封信,指腹几乎把封口都捏得起了褶子。 他这些年虽老了些,可在镇北王府依旧一言九鼎。 说句难听的,谁要敢捋他虎须,他也敢直接撕了那人命脉。 盐铁是谁都想啃的肥肉,可这么多年,谁真敢张口咬? 刘寰偏偏咬死了口风不松,摆明了就是把他们镇北王府晾在那儿看笑话。 想到这里,林成虎眼底翻着狠意,正想开口喊人吩咐点别的,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喧哗声,夹着呼喝和小厮的慌张呼喊。 “世子爷回来了——快让开!让开——” “去请大夫!快传大夫——” 话音未落,两个仆从七手八脚抬着个人撞进正厅,几道灯影在地上晃动,一条血迹自门口一路拖了进来。 “爹……爹——” 林程乾脸色煞白,嘴里带着一股子酒味儿和血腥气。 半边肩膀都湿透了,发丝乱七八糟黏在额头上,额角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最骇人的是那条腿,从膝头到小腿,裤脚湿透泥雪,鼓着怪异的弯折,看着就叫人头皮发麻。 “世子爷、世子爷是被人抬回来的……” 几个狐朋狗友此时也跟着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个个脸上都是又慌又怕的神色。 有人还缩着脖子,低声嘟囔:“林世子这是……跟谁杠上了啊?” “不知道啊,我们当时没跟世子爷在一块儿呢。” “这也是我们中途瞧见的……” 听着几个纨绔少爷满口推脱的意思,林成虎猛地抬头,看清自家好儿子那副样子,额角的青筋几乎瞬间绷到极点。 “怎么回事?!” 他声如炸雷,拍案震得厅中几盏烛火都抖了抖:“还不快说——” 林程乾被吼得猛一颤,眼眶一红,声音却带着恨意:“爹……是那林程延!就是那条从北疆爬回来的野狗!” “他跟刘寰……他跟那户部的老狐狸搅一块儿去了!” 说到这儿,他咬着牙狠狠一拍自己胸口,额头冷汗一串串往下滚:“儿子原本想着拦他,问清楚他到底怎么跟刘寰搭上话。” “毕竟说到底咱镇北王府对他有养育之恩,他若是能牵上线,怎的不往家里引?” “结果那畜生带了护卫!那狗奴才一招就把我腿打废了——” 只不过林程乾到底是瞒了两句,没把自己瞧见的那黑甲卫令牌给说出来。 第15章 嚼舌根子 林程乾越说越气,疼得呼吸都在发颤,眼里还闪着一点怨毒:“爹!那条野狗回来就是要咬咱们镇北王府!他就是个白眼狼!” “咱们再不动手,他得把咱的脸撕干净了!” 那群狐朋狗友们听到这话,一个个看林成虎的神色都带了点惧意,谁都不敢插嘴。 林成虎目光森冷,几步上前看了眼林程乾那条已经废掉的腿,深吸口气,捏着他肩膀的手骨节“咔咔”作响。 “废物!我让你在京里好好结交那些世家少爷!” “你倒好,跟条野狗杠上,腿都送了出去!” 他咬牙切齿的怒喝道,望向林程乾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林程乾被骂得头皮发麻,刚想开口辩两句,却被林成虎一巴掌按住。 林成虎面色铁青,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听着!这条腿算什么?” “封赏宴才是大事!驸马之位才是大事!” “别说断一条腿,就是少一只胳膊,咱们也要把林程延那狗东西踩死!” “皇家要的是脸面,要的是功勋!” “咱们镇北王府要的是血脉香火……他林程延翻不起这天!”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挥,高声喊道:“来人,把世子爷送去后院,养好伤口,把外头那些不该听的杂碎全赶出去!” “皇家可不会瞧得上一个跛了脚的驸马!” “还有——” 林成虎阴冷地盯着厅中翻飞的烛影,冷声开口说道:“给我放话出去……镇北王府世子遭人行刺……” “回头封赏宴上,那条野狗若是敢去,老子定然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 镇北王府是怎样的态度,林程延并不知晓。 天光破晓时,营地里雪还未融,操场上已是刀光森森。 呼喝声在营地上空滚荡,晨风将长阵里的血气与冷意拂得老远。 黑甲卫一列列立得笔直,手中刀枪挥舞,整齐中透着一股子新磨出来的狠意。 林程延站在演武场中央,肩头搭着那柄未出鞘的刀,指尖点在刀柄尾,像是随时会抽出来一样。 他现如今的主要任务,照旧还是操练黑甲卫。 几日下来,原本被当做官家子弟的他也是得到了不少人的信服,而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徐飞。 那小子原本在黑甲卫中就是桀骜刺头,现如今被林程延收拾一顿,倒是老实了不少。 裴仲立在他侧后,顾行戴着覆面软甲,冷冷扫视着列阵中的兵,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谁都知道,这一拨操练就是冲着庆功宴去的。 黑甲卫里从没出过什么“高门少爷”,可这回偏偏来了个林程延,来得横也练得狠。 只见雪地上,一队人马列阵冲锋,靴底“咯吱”碾开积雪,刀刃相碰,火星四溅。 徐飞混在人群后头,一把制式的弯刀在手里旋得虎虎生风。 他嘴里咬着半根干草,眼神却时不时往场外扫。 操阵暂歇时,他悄悄挨到林程延身侧,笑得跟没心没肺似的:“大人,这回是当真要带咱们进宫吃庆功酒啦?” 林程延闻言瞥了他一眼,没搭理这小子。 然而徐飞却像打了鸡血似的,眼神一转,凑得更近了些,压着嗓子贼兮兮地问:“那……大人您,到底是不是镇北王府那个世子爷啊?” 此言一出,裴仲在后头眉梢轻挑。 顾行手里按着刀柄,没说话,却抬眸看了徐飞一眼。 林程延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失笑,眯眼瞧着徐飞,指尖在刀鞘上敲了下,语气淡淡:“谁告诉你的?” 徐飞嘿嘿一乐,把嘴里的草茎吐了出来,装作没心没肺地摊手:“哪用谁告诉?” “实不相瞒,我徐飞其实也是个官家子弟。” “我徐家在京里混了几代,虽然跟镇北王府搭不上边,可好歹算个读得起书、撑得起腰的门第。” “我那老爹原本想让我去做顺顺当当的官儿……啧,我徐某偏不干,偷摸跑来黑甲卫混刀子。” “家里盯着点消息,自然比旁人灵光。” 他说到这儿,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再说了……林大人若真只是个寻常门路混来的,怎的连秦将军都这般护着?” “咱黑甲卫是个什么地方,谁没点心里数?” “您放心,咱徐飞这张嘴可严实得很,就是想知道个实话罢了。” 徐飞嘿嘿一笑开口说道,一副没心没肺的八卦的模样。 裴仲在后头“啧”了一声,侧头没好气的开口说道:“徐小子,少嚼舌根子。” 他当然知道徐飞这小子的性子,没什么坏心眼,但偏偏就爱四处看热闹。 等哪天看热闹看得惹火上身了,可就老实了。 然而林程延却没斥责他,只是眸子垂了垂,手里刀鞘一拍,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意:“世子爷?” “那玩意儿早没了。” “从我进北疆那年起,我林程延就跟镇北王府没半分干系了。” 随着林程延话音的落下,场中气氛顿时一滞,裴仲眉梢一动,眼底闪过一点说不出的意味。 徐飞闻言也是愣了愣,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微妙,随即咧嘴笑了起来,压着嗓子说道:“得嘞——” “那咱们以后要喊的,可就是林将军咯!” 他这边话音刚落,操场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成啊——徐小子倒还晓得瞎起哄!” 众人下意识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身玄色厚披的大将军秦渊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肩头挂着未拍尽的残雪。 虎目一扫,整条阵列顿时肃静了下来。 “都愣着做什么?操练不继续了?” 秦渊边走边喝声,一双眼却盯着林程延。 他的目光打量了阵里一圈,嘴里“啧”了声,语气里透着几分满意:“不错……一群活耗子被你折腾得有点子精气了。” “你小子,手下真没留情。” 秦渊走到林程延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欣慰。 操练了这么多年兵,他也不难看出,林程延是在拿真把式练黑甲卫的这群兵。 第16章 聚贤堂 林程延侧头微笑,嗓音压得极低:“留情?我若真留情,这帮人明日拿什么替我挡刀?” “等上了战场,总不能都等着我去给他们讨命吧?” 这话被裴仲听了个真切,眼底那丝笑意深了些。 这林将军还是和当初在北疆一样,半点儿水都不肯放,招招式式动的都是杀人的心思。 秦渊闻言顿时大笑了起来,目光一转扫过裴仲与顾行,又看了看那些被操练得气息一片森冷的年轻面孔,眼底笑意更盛。 “好,好得很。” “镇北王府那条老狗还指望着庆功宴翻出浪花,可在咱黑甲卫这里——哼!” 他没好气的冷哼一声,语气中尽是傲气。 “放心,到时候庆功宴那一桌子,老子替你讨个封赏回来。” “到时候……咱黑甲卫里,这把刀就是你挑头磨的。” 秦渊眸光一闪拍了拍林程延的肩,嗓音压得极低,只让他一人听见。 这话中的意味不必多说,显然就是在练接班人了。 黑甲军是皇帝交给他秦渊的,如今自己年纪大了,找个人来接自己的挑子也是理所应当。 当然也并非全是好处,毕竟如今朝中看自己不顺眼的那群昏官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冲黑甲卫下手。 想到这里,秦渊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心中只觉得一阵悲哀。 听到秦渊这话,林程延未动声色,只是刀鞘在指尖轻轻一磕,低声开口说道:“这刀若是真落在我手里……那帮人再想动黑甲卫,就得先问问我的刀口答不答应。” 秦渊闻言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满意,颇为感慨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记住你这句话。”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忽而扬声开口,目光扫过那群看热闹的士兵:“都给老子听好了!” “从今往后,林程延是我秦渊的人,也是咱黑甲卫的人。” “谁敢在背后嚼半个字的闲话——自己提头来见我!” 一时间,场面针落可闻,列阵中不少军士心头一震。 徐飞更是咽了口口水,原本那点子疑心瞬间打散得干干净净,心中只庆幸自己发现得早。 林程延眼底雪光一闪而过,冷风卷起他肩头的刀鞘,像是隐隐撞出了点儿血气。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黑甲卫若真被他稳住,那么到那庆功宴上……就算那条老狗想挑事,也得先看看这柄刀答不答应了。 ………… ………… 京城腊月里风冷得像刀子,巷口的冰凌子一夜能结两指厚。 可就是在这风里,镇北王府那辆半旧的青布马车仍旧停在了聚贤堂的门前。 林程乾一条腿裹着夹层厚靴,刚下车时还咬了咬牙,才把那股子隐隐的刺疼压下去。 随行的小厮看着心里发怵,低声劝了句:“世子爷,咱这伤才好一半……这会子若是再扯了筋骨,只怕回去又要——” “闭嘴!” 林程乾冷哼一声,抬手拢了拢狐裘,目光里满是掩不住的躁意。 伤? 若不是那条该死的腿,他今日就能挺直腰板往谢云集府上走,而不是拐着身子来聚贤堂和一帮纨绔坐一桌。 可他不能不来。 户部刘寰那条路被那个白眼狼坏了不假,可谢云集这里他还有机会。 要知道,谢云集乃是当朝首辅谢文懿唯一的嫡子。 谢家自先帝时便是书香门第,三代清贵,出身翰林,可谓文臣之首。 到了谢文懿手里,谢家更是一跃成为内阁之首,手握内外机要。 不同于寻常纨绔,谢云集心思灵巧,性子温润里带着一股暗藏的凌厉。 偏又擅交游、懂审时度势,年纪轻轻便已在京中贵胄子弟里站稳脚跟。 虽未入仕,却能在私下左右不少人情往来,素有“内阁小相”之称。 哪怕是王公子弟要见谢首辅都未必能直接叩门,但若能攀上谢云集这条线,便等于攀上了谢家半只手,甚至能递话到皇帝跟前。 而这聚贤堂,则是谢家挂了名的茶楼,二楼的紫竹暖阁更是谢云集时常与熟人清谈议事的地方。 林程乾刚踏进廊道,就瞧见几位年纪相仿的少爷们已然围坐,衣裳锦缎,笑声阵阵。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挂起笑拖着半瘸的步子过去,拱了拱手作揖道:“几位……久候了罢?” 林程乾的目光扫过眼前诸人,心中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 若是能打入谢云集的圈子,自己今后别说是在京城子弟中了,甚至可以说是半步踏入朝廷的人了。 到时候只要谢家一句话,刘寰必然是转头就丢了林程延,眼巴巴的来讨自己的好。 想到这里,林程乾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势在必得。 只见谢云集穿着一件玄青云纹袍斜倚在榻上,手里正把玩着一只鎏金雀纹小炉。 闻声只抬了抬眼皮,笑意含在眼底没透出来。 “林世子腿还没好透,就肯赏脸来……当真是给我谢某薄面了。” 林程乾弯腰落座,眼底掠过一丝得意,装作无意地道:“咱们镇北王府虽说是武将出身,可自幼父王便教我,咱家最看重的就是个礼字。” 他嘴上说得郑重,手却不动声色地探了探自己腿上的绑带,见没有血渗出来,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条腿若不是那日巷子里被林程延的人一脚踹折,他此刻何至于如此被动。 可也无妨,谢云集这人,一向以家世显赫、手腕圆滑著称。 只要自己把话说到位,他就能顺势拿下这条线。 “听闻谢公子与户部刘尚书往来素来不错……那咱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刘大人那边,我其实已经早就已经在家父的意思下递过帖子了。” 林程乾说到兴起,捻起一粒瓜子丢进嘴里,含糊笑道:“只等这两日空下来,便登门拜见。” “咱镇北王府虽鲜少碰商贾之事,可盐铁这块肥肉也不是没资格分一口的……”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听着便像是和刘寰已有了几分私下的默契。 谢云集虽是首辅之子,面上却并未露出几分轻慢。 第17章 首辅谢家 毕竟镇北王府这块金字招牌……若真是能拿得起刀的,换谁都得忌惮几分。 更何况此刻林程乾说得滔滔不绝,眉梢眼角透着自信,言语里时不时点到自己与北疆大捷的功劳。 虽未直说,却暗暗把“世子”、“将来的镇北王”几个词翻来覆去绕。 谢云集闻言只是浅笑,垂眸抿了口茶,温润白净的面庞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林程乾却自以为对方心动了,一杯茶喝完,身子便微微探过去,语气压得极低:“谢公子放心,等此事成了……其中的几分利润归谁,咱心里门儿清。” 谢云集闻言指腹在盏沿上轻轻一转,笑意不减,只抬眸淡淡一瞥。 “林世子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我谢家可不信。” “可世子是谁?镇北王府唯一的嫡子——自然该信。” 这句话恰到好处,林程乾一听便眉眼舒展开来,心底那点担忧更是散了去大半。 “谢公子敞亮,我回府便替您向家父禀一声,咱们这条线,一定走得稳稳当当。”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语气,带着几分自以为的心腹口气,把上次和刘寰的事挑挑拣拣复述了几句。 到了末了,林程乾还假惺惺地叹气道:“只可惜刘大人……被我那个没用的兄长糊弄得晕头转向,竟还真把功劳和盐铁这块肥肉挂了出去。” 谢云集闻言目光未动,听着林程乾将自家那套“世子正统”“兄长背叛”说得煞有其事,只是慢悠悠抬手理了理袖口,唇角扯着笑意。 “依照世子这话,这位林将军可当真是……有意思。” “林世子既然开了口,我谢某若是能帮,自然要帮。” 这一幕落在一旁几个看热闹的小纨绔们眼里,顿时都露出几分艳羡之色。 “哟……林世子这回可真要飞黄腾达咯!” “可不是嘛,谢家若是开口,户部哪敢不应?” “往后咱们可都得仰仗镇北王府一二啊!” 有人小声调笑着,林程乾便顺势端起酒盏与谢云集一碰,扬声笑道:“来——为我镇北王府,将来再叙封赏!” 这话一出,众人俱是一阵敷衍的喧笑。 然而他话音未落,暖阁门外却传来一声轻笑。 “谢公子倒是阔气,这局可别叫些酒囊饭袋来扫兴啊。”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外出放风的徐飞。 他换了件寻常青袍,头发用乌木簪子随意束着。 整个人立在门槛外,眼底那点桀骜没收,却带着几分从黑甲卫练出来的凌厉。 这小子从黑甲卫营里跑出来溜风,碰巧撞见林程乾进了聚贤堂,耐不住好奇跟了进来。 这一听……顿时听出味道了。 谢云集一见他,面色顿时缓和了几分,眉间那点敛藏不住的官家子气顿时收了去:“徐小子?你怎么来了?” 他甚至坐起了身,显然与来人是老相识。 “谢公子这场局,不是留给老熟人的吗?” “我徐家也算沾了半点香火——混口茶喝不过分吧?” 徐飞拱手作了个揖,笑得像没骨头似的。 虽然口口声声喊着谢公子,但语气中可没半分敬意。 谢云集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大笑着伸手示意人上茶:“你要是不过分,京里就没过分的了。” 林程乾一听这话,眉心动了动,心里却忽然有点发虚。 徐飞这张脸……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果不其然,只见徐飞端了茶,装作漫不经心的绕到谢云集耳边低声:“公子,那镇北王府……真就剩这一位了?” 谢云集闻言指尖一顿,眼底笑意缓了半瞬。 镇北王府那点子事儿虽然并未声张,京中也鲜少人知晓,但并非意味着他不知道。 两位世子……一个在前线立功,一个拿的是账房功勋,其中的含金量根本就不必多说。 只不过镇北王府认得是哪位世子,他们才会跟着附和上两句。 现如今皇帝还没封赏,事情具体如何也不曾知晓,谢云集也是抱着打哈哈的念头与其交集。 但他知道徐飞的性子,绝不会空穴来风,更不会随便找人麻烦。 除非……这其中当真藏着点儿事儿。 “北疆回来的那个……当年是镇北王府亲子没错。” “可听说……啧,这仗打得,可比这位……” 徐飞声音很轻,带着点似真似假的意味。 说到最后,他也没把话挑明,只是意味深长看了林程乾一眼。 谢云集闻言眼神瞬间收紧,目光在林程乾额边青筋一扫而过。 而林程乾虽听不清两人低语,心里却猛地一沉,顿时明白徐飞是在蛐蛐自己。 他的指尖在暖榻上扣得“嗒嗒”作响,暗暗恨不得立刻撕开徐飞那张嘴。 可偏偏徐飞说完就退开,仍是吊儿郎当立在窗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几句话埋下去,谢云集那点面子笑容却再也撑不住了,手里那只小炉在指腹下打着转,眸子里映出来的是冷光。 “林世子,咱们这头……怕是要缓两日再议。” 谢云集话说得客气,语气却透着客套里带的凉意。 眼看着这分明就是要赶自己走的意思,林程乾嘴角抽了抽,险些没端住面上的笑。 他心中清楚,若这条线真断了,那就真得彻底依赖父王那条老路。 然而还没等林程乾开口挽留,谢云集便站起身来作了个揖,微微颔首开口说道:“暖阁不便久坐,我这边还有事,改日再叙——” 说罢,竟连一声寒暄都懒得再多,袖袍一拂,带着随侍转身出了暖阁。 他从不是那种会与旁人撕破脸皮的人,既然林程乾不愿走,那自己走就好了。 自己在的地方才是场子,自己若是走了,这聚贤堂也就只是个茶馆罢了。 林程乾僵在原地,半晌未能起身追出去,冷汗从他后颈一直渗进厚靴里。 徐飞抱着茶盏,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俯身在他耳边笑:“世子爷,腿还没好全,赶紧回去养着吧……外头风大,寒气最容易往骨缝里钻。” 林程乾一口酒气哽在喉咙里,额角青筋一跳,狠狠瞪了徐飞一眼。 第18章 大张声势 那一眼,几乎要将徐飞的笑脸当场撕碎。 可徐飞浑不在意。 他甚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就这么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看着林程乾。 空荡荡的暖阁里,林程乾的大脑瞬间空白。 方才还暖意融融的炭火,此刻仿佛也失去了温度,丝丝凉气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 他僵坐着,那股被谢云集当众扫了面子的屈辱,和被徐飞这跳梁小丑肆意嘲讽的怨毒,在他心口疯狂噬咬。 京中士人圈……完了。 谢云集在士林中一呼百应,他今天说出来这话,就等于向所有人宣告,他谢云集,不认林程乾这个“镇北王世子”。 以后谁还敢跟他深交? 谁还敢把宝押在他身上? 这条路,被堵死了。 这一天,林程乾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哪怕坐在家中,脑海中依旧在回荡着徐飞说的话。 “废物!都是废物!” 林程乾低吼一声,一把将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上好的瓷器碎裂声刺耳又清脆。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底血丝密布。 事到如今,他唯一的依仗……只剩下父王了。 对,回王府! 他要立刻回去告诉父王,谢云集如何欺人太甚,要让父王动用权势,把谢云集和那个不知死活的徐飞,通通碾成齑粉! 林程乾扶着桌子,踉跄起身,那条伤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更让他面容扭曲。 他一脚踹开门,对着门外候着的家仆怒吼:“滚过来扶我!备车!回府!” 家仆们战战兢兢地围上来,扶着他下了楼。 聚贤堂外,冷风扑面,卷起街边的尘土,让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钻进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让他那张狰狞的脸隐入黑暗。 “快!滚回王府!” 车夫不敢怠慢,扬鞭催马,车轮吱吱呀呀在青石板路上滚动起来。 马车里,林程乾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掌心。 谢云集,徐飞……你们等着! 等我接手了镇北王府,拿了军功,得了陛下的封赏,我要你们跪在我面前,舔干净我靴子上的泥! 他正沉浸在怨毒的幻想中,马车却猛地一晃,骤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林程乾被晃得向前一冲,怒火中烧,一把掀开车帘。 “停下!所有车马行人,全部退到街边!清道!快!” 长街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大批京中卫戍部队,他们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如一堵移动的铁墙,粗暴地将行人和摊贩往两旁驱赶。 哭喊声、叫骂声、器物翻倒声混杂在一起,整条繁华的长街瞬间乱成一团。 林程乾的马车,正被一名军官用戟杆狠狠敲打着车身,喝令靠边。 “放肆!” 林程乾的怒气找到了宣泄口,“瞎了你的狗眼!知道这是谁的车驾吗?镇北王府!” 他以为搬出王府的名号,对方会立刻诚惶诚恐地退下。 谁知那军官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反而带着一丝不耐烦。 “管你什么王府!今日刺史江南凯旋,面呈圣上!谁敢当道,格杀勿论!” 江南刺史?? 林程乾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闷雷滚滚,撼动着整条长街,也撼动着他的心脏。 那声音,和他父王身边那些养尊处优的亲卫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杀伐之音,每一个节拍都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被驱赶到街边的百姓停止了喧哗,纷纷伸长了脖子,敬畏地望向长街尽头。 林程乾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透过车窗的缝隙朝外望去。 一队骑兵出现了。 他们的人数不多,大约百余骑,但那股气势,却仿佛千军万马。 为首一人,身着一套玄色轻甲,甲胄上遍布刀劈斧凿的痕迹,边缘的鎏金早已被风霜和血渍腐蚀得黯淡无光。 他身下的战马通体乌黑,神骏异常,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竟没有发出一丝杂音。 那人缓缓而来,身姿挺拔如松,即便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股凝练如实质的杀气。 他没有戴头盔,一张脸庞棱角分明,哪怕刚从江南回来,依旧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前方时,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冰冷。 是他! 江南刺史王建忠! 随后,当林程乾的目光落在街边一道身影上的时候,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林程延! 怎么会……他怎么会还活着?! 不是说,他已经被逐出镇北王府,再掀不起风浪了么?! 街边的百姓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快看!是刺史大人!” “天呐,这就是肃清了江南贪官的刺史大人吗?好生威武!” 这些议论,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林程乾的耳朵里。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由红转白,再由白转为铁青。 他看着静静地站在街边看向他的那道身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将他彻底淹没。 他算什么“世子”? 一个靠着父王恩荫,在后方管管账册,弄个文职功勋的废物罢了! 而林程延,那个他一直以为会死在北疆的野种,却带着一身赫赫战功,就这么站在街对面看着他! 王建忠的队伍,目不斜视,径直从他的马车旁走过,马蹄声沉重而有力,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自始至终,对面的林程延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看一眼。 没有轻蔑没有挑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注意。 他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一粒尘埃,根本不配进入那位凯旋将军的视野。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羞辱性的言语都更加伤人。 它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林程乾:你,不配。 林程乾死死咬着牙,牙龈都已渗出血来,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他握紧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危机感!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谢云集那点羞辱算什么? 士人圈的排挤又算什么? 眼前这个男人,才是真正要他命的! 他此番回来,带着如此军功,直奔皇宫……父王的位置,那个他梦寐以求的世子之位,还能保得住吗? 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 门后的禁军校尉,手心全是冷汗。 他身经百战,也曾见过尸山血海,可门外那百余骑带来的压迫感,却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几乎要停止跳动。 第19章 我为冠军侯 那不是杀气,杀气是外放的。 这是一种更加内敛,更加恐怖的东西。 是无数次从死亡边缘爬回来之后,沉淀在骨子里的死寂。 为首的王建忠,终于动了。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 他将缰绳随意丢给身旁的亲卫,独自一人,朝着宫门走来。 他身上的玄甲在走动间,发出轻微而规律的金属摩擦声,每一下,都敲在禁军们紧绷的神经上。 一名太监总管小跑着迎了出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但那笑意却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眼底。 “王……王刺史,陛下已在金銮殿等候多时,请随咱家来。” 王建忠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便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他身后,百余铁骑依旧伫立在原地,人马一体,如同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无声地对峙着整个皇城。 …… 金銮殿内,气氛庄严肃穆。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望向殿门的方向。 当那个身披玄甲的身影出现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 那双在江南官场中磨砺出的眸子,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好奇、或审视、或忌惮的脸,最终,落在了九龙御座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上。 他没有立刻下跪,只是在殿中站定,将手中一个沉重的木匣和一卷兽皮图,轻轻放在了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臣,王建忠,奉旨肃清贪官,幸不辱命。”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金石般的质感。 话音落下,他俯身,将手中厚厚的卷宗呈上。 “陛下,这上面,记载了臣此番前往江南的所有收获,包括所有贪官,还请陛下过目。” 王建忠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这几句话,却如同一道道惊雷,在满朝文武的耳中炸开! 平了? 江南那么多根深蒂固的家族,贪官就这么让他给平了?! 那个困扰了大炎王朝数十年的心腹大患,那个让朝廷数次派遣钦差、侵吞朝廷无数钱粮的江南士族,就这么……败了? 龙椅上的皇帝,再也无法维持帝王的沉稳。 他猛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都带起了一阵风。 “好!好啊!!” 皇帝连说两个“好”字,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他快步走下御阶,亲自扶起林程延,双手用力拍着他坚实的臂膀。 “王建忠!你……当为我大炎第一功臣!” “来人!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洪亮而激动,“封王建忠为江南一道节度使!食邑三千户!赏黄金万两,绸缎千匹!” 丰厚的赏赐让殿内众人一阵骚动,不少文官眼中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 节度使! 这可是封疆大吏了。 然而,在一片山呼万岁的恭贺声中,皇帝扶着王建忠的手,却看似随意地摩挲了一下他手臂上坚硬的肌肉。 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狂喜,逐渐沉淀下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建忠啊,” 皇帝的语气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亲切,“江南潮湿,这些年,苦了你了。此番回京,朕看你这支亲兵,煞气很重啊……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问得轻飘飘,可却让王建忠没得选。 留下,是图谋中枢大权。 回去,是节度江南,手握生杀大权。 怎么选,都是死路。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与此同时,镇北王府。 林在虎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名贵的地毯几乎要被他磨穿了。 一个时辰前,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林程乾,哭丧着脸跑回来,告诉他,林程延竟然还活着!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今天陛下就会在金殿上犒赏三军。 这个林程延,这个节骨眼跳出来是想要干什么? 林在虎当时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可能?! 直到现在,林在虎才知道林程延究竟是在北疆干了什么。 那可是足以封疆裂土的大功劳! 他最初的计划,完美无缺。 让林程延这个假世子,顶着“镇北王府”的名头去雁门关打仗。 赢了,功劳记在世子林程乾头上,他这个未来的王爷,履历便光彩夺目。 输了,死的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野种,甚至还能借蛮族的手除掉这个眼中钉。 无论输赢,他都稳赚不赔。 可现在,全乱了! “王爷!王爷!宫里来消息了!”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脸上毫无血色。 林在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声音都在发抖:“说,陛下怎么说?!” “陛……陛下龙颜大悦!”管家喘着粗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封……封林程延为……冠军侯!” 冠……军……侯?! 林在虎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 完了。 他嘴唇哆嗦着,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林程延! 他在金銮殿上,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臣,林程延……” 这几个字,就是催命的符咒! 要不了多久,最多三天,不! 也许今天下午,吏部核对功勋名录的时候,就会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 当初,皇帝下旨,命镇北王府派将领驰援雁门关,他林在虎上奏的领兵之人,写的清清楚楚,是他的世子——林程乾! 而现在,在金銮殿上接受封赏,被万民敬仰的,却是林程延! 这是什么? 这不是知人善任,不是举贤不避亲。 这是欺君罔上,是弥天大谎! 在那个多疑的皇帝眼中,他林在虎,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偷偷摸摸地玩了一手“偷梁换柱”,将一个战功赫赫、手握精锐的儿子藏在暗处,到底想干什么?! 造反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林在虎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他为林程乾铺就的康庄大道,他镇北王府百年的荣耀…… 都将在皇帝的猜忌和怒火中,化为齑粉。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悬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屠刀。 不,不行! 绝不能坐以待毙! 林在虎猛地站起,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就只能……一错到底! 林在虎双目赤红,呼吸粗重如牛。 完了? 不!还没完! 只要皇帝的屠刀还没落下,就一切都还没完! 他那颗被恐惧和愤怒烧得滚烫的大脑,此刻却迸发出一些清明。 第20章 臣镇北王,状告逆子 堵,是堵不住了。 纸包不住火,欺君之罪这顶帽子,迟早会扣上来。 既然如此…… 何不主动把这层纸捅破?! 一个疯狂至极的念头,如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告御状! 对,告御状!恶人先告状! 他不等吏部发现,不等御史弹劾,他自己去金銮殿上,把这件事闹大! 当然,不能说实话。 他要告的,不是自己欺君,而是……他那个好儿子,林程延,胆大包天,偷梁换柱! 就说林程延,这个野种,不甘屈居人下,觊觎世子之位,为了泼天的富贵,私自偷走了调兵的圣旨和兵符,冒充世子林程乾,去了雁门关! 而他,林在虎,身为镇北王,身为父亲,在发现此事时,木已成舟! 林程延已经领兵在外,与蛮族交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大局,为了北疆的安危,他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含恨为这个逆子遮掩。 如今,逆子得胜归来,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中有愧,对不起圣上,对不起列祖列宗,特来向陛下面前请罪! 好一个“慈父罪臣”的形象! 这样一来,罪名就从“欺君罔上、意图谋反”,变成了“治家不严、教子无方”! 两相比较,天差地别! 再凭着镇北王府百年的功勋,凭着他自己这些年镇守北疆的苦劳,皇帝就算再生气,顶多也就是斥责、罚俸、收回一部分兵权。 总好过满门抄斩! 这个念头一定,林在虎眼中的疯狂便化作了冰冷的决绝。 “更衣!” 他冲着门外嘶吼一声,声音都变了调。 管家连滚带爬地进来,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捧着亲王朝服。 林在虎一把扯下身上的常服,任由侍女为他换上那套代表着无上荣光的紫色蟒袍。 冰冷的丝绸贴在皮肤上,让他因恐惧而燥热的身体,渐渐冷却。 他不是去认罪。 他是去战斗! 用他经营了一辈子的名声和城府,去和那个该死的野种,去和那个多疑的皇帝,做最后一搏! …… 金銮殿上。 封赏的喧嚣渐渐平息,新晋冠军侯林程延站在武将队列的最前端,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与生俱来就该站在那里。 百官的目光,或羡慕,或嫉妒,或审视,尽数落在他身上。 皇帝靠在龙椅上,嘴角噙着满意的笑。 这柄新出鞘的刀,很锋利,他很喜欢。 “众卿家,可还有事启奏?”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 殿内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启禀陛下,臣……有惑不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兵部右侍郎张亮,手持笏板,躬身出列。 张亮是个出了名的老古板,凡事最讲规矩,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皇帝的笑容淡了些许:“张爱卿,有何困惑?” 张亮抬起头,目光在林程延身上扫过,眉头紧锁:“陛下,臣记得,数年前边关告急,陛下下旨,命镇北王府遣将支援。当时兵部存档的圣旨抄录,以及镇北王府递上来的领兵奏本,写的领兵之人……似乎是镇北王世子,林程乾。”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安静的大殿里炸开! 所有人的脑子都嗡的一下。 林程乾? 不是林程延?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皇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神,刹那间变得锐利如鹰,死死盯住了张亮:“你确定?” “臣确定!” 张亮斩钉截铁,“此事关乎军国大事,兵部文书,绝不敢有丝毫错漏!臣请陛下传兵部存档核验!” 皇帝的目光,缓缓从张亮身上,移到了下方那个年轻的冠军侯脸上。 林程延依旧面无表情,眼帘低垂,仿佛没听见这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指控。 可他越是平静,皇帝心中的疑云就越是浓重。 一个藩王,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 他到底想干什么? 明着派世子出征,暗地里却换上一个闻所未闻的私生子? 这个林程延,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拥有如此恐怖的战力?又为何一直被镇北王府藏着掖着? 一连串的问题,像毒蛇一样钻进皇帝的心里。 他想到的,不再是简单的冒名顶替。 而是一个可怕的阴谋。 镇北王林在虎,是不是觉得他那个世子儿子是个废物,不堪大用,所以偷偷培养了一个更强的,作为“秘密武器”? 这个武器,是准备用来对付谁的? 除了他这个皇帝,还能有谁?! “好……好一个镇北王府!”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龙椅的扶手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了,生怕被天子的雷霆之怒波及。 “来人!” 皇帝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传——镇北王林在虎,即刻上殿!” 话音刚落,殿外的太监就一路小跑了进来,神色古怪,甚至带着一丝慌张。 “启……启禀陛下……” “何事如此慌张?!”皇帝正在气头上,一声怒喝。 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镇……镇北王爷,已在宫门外求见,说……说有天大的冤情,要……要状告逆子,向陛下请罪!” 什么?! 整个大殿的官员,全都懵了。 告状? 告谁? 请什么罪? 这父子俩,今天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吗?! 皇帝也愣住了,眼中的怒火,被一丝惊疑所取代。 林在虎……自己来了? 还要告儿子?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宣!” 皇帝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字。 他倒要看看,这对父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片刻之后,身穿亲王蟒袍的林在虎,大步流星地踏入金銮殿。 他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嘴唇干裂,双眼中布满血丝,一副忧心忡忡、悲愤交加的模样。 一进殿,他甚至没看皇帝,目光如刀,直直射向站在武将之首的林程延。 那眼神,充满了痛心、失望,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愤怒。 “你这个逆子!你还有脸站在这里?!” 林在虎一声爆喝,声震四壁。 不等任何人反应,他猛地转身,对着龙椅上的皇帝,轰然下拜,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林在虎,教子无方,犯下欺君之罪,请陛下降罪!” 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第21章 皇帝起疑 “陛下啊!臣……臣有罪于国,有愧于君!臣实在是……没脸再见陛下了!” 这一番做派,直接把满朝文文武都给看傻了。 皇帝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自首”给搞得一头雾水。 “林在虎。” 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最好给朕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在虎抬起头,老泪纵横,指着林程延,手都在发抖。 “陛下!当初您下旨,命我儿程乾领兵出征,可是……可是这个逆子!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生!” “他为了抢夺功劳,觊觎世子之位,竟然……竟然偷走了臣的兵符和圣旨抄录,伪造文书,冒名顶替,私自去了雁门关啊!” “等臣发现之时,他已领兵在外,与蛮族接战在即!臣……臣投鼠忌器,怕临阵换将,动摇军心,致使北疆防线崩溃,只能……只能含恨为他遮掩至今!” “今日,他得胜归来,沐浴皇恩,臣却日夜难安,备受煎熬!臣今日斗胆上殿,并非为他请功,而是要揭发这个逆子的恶行!请陛下降下雷霆之怒,将此獠……就地正法!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林程延区区一个养子,并非我镇北王府血脉,竟然都敢如此胆大妄为,臣不吐不快,今日说出来,就算是陛下要将我镇北王府贬为平民,我等也认了。” 说完,林在虎再度叩首,长跪不起,宽大的袍袖下,身躯微微颤抖,仿佛悲愤到了极点。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金銮殿内,这一刻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每一位官员都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努力消化着镇北王林在虎刚刚抛出的惊天炸雷。 伪造文书,冒名顶替,私自领兵? 这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让镇北王府满门抄斩!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龙袍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他的目光从趴在地上“悲痛欲绝”的林在虎身上,缓缓移开,最终,钉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如一杆标枪般挺立的年轻人身上。 林程延。 他的儿子,他亲封的冠军侯。 “林程延,”皇帝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你父亲所言,句句诛心。现在,朕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话音刚落,一个尖利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响起。 “陛下!万万不可!” 只见御史大夫赵秉坤从文官队列中一步跨出,手持象牙笏板,满脸正气凛然。 “伪造圣旨,私调兵马,此乃谋逆大罪!林程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岂能容他在这金銮殿上巧言令色,蛊惑圣听?” 赵秉坤是丞相一党的核心人物,与镇北王府素有积怨,此刻抓到机会,岂能放过。 他转向满朝文武,声色俱厉:“镇北王大义灭亲,忠心可鉴!可此子罪大恶极,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解释的?老臣恳请陛下,立刻将此獠打入天牢,交由三法司会审,深挖其同党,以防不测啊!” “臣附议!” “赵大人所言极是!请陛下降旨!” 丞相一派的官员纷纷出列,一时间,整个朝堂杀气腾腾,矛头直指林程延,仿佛要将他当场生吞活剥。 然而,风暴中心的林程延,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没有看那些叫嚣的政敌,甚至没有看龙椅上盛怒的君王。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他那位“悲愤交加”的父亲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到让人心慌。 他终于动了。 没有辩解,没有反驳。 他只是对着龙椅上的皇帝,从容一揖。 “陛下,臣,无可解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无可解释? 这是……认罪了?! 就连赵秉坤都愣住了,准备好的一肚子弹劾之词,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林在虎趴在地上,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他的脸,但那微微耸动的肩膀,似乎在诉说着他“痛心”的胜利。 皇帝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他看不懂这个年轻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时,林程延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稳定。 “臣虽无可解释,但有事,需对质。” 他顿了顿,抬起头,直视龙颜。 “臣恳请陛下,立刻传召兵部尚书,以及符宝局掌印符宝郎王贺,上殿与臣对质。” 兵部尚书负责起草军令,核验文书真伪。 符宝郎王贺,掌管天下兵符调动的一切勘合、流程记录。 这两个人,是军令传达与兵符调动链条上,最核心,最不可能被绕开的环节! 皇帝的瞳孔猛然一缩。 这小子……不从罪名本身辩驳,却要从流程上找突破口? 有意思。 “准!”皇帝的声音不带感情。 赵秉坤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感觉事情正在脱离掌控。 传召需要时间,但林程延显然不打算给任何人喘息之机。 他转过身,面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林在虎,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金銮殿的每一个角落。 “父亲。” 他平静地唤了一声。 林在虎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僵。 “您刚才说,儿臣是趁您不备,偷走了书房中的兵符与圣旨抄录,是吗?” 林在虎没有抬头,声音从袍袖下传来,嘶哑而沉痛:“逆子!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吗?!” “儿臣不敢狡辩。”林程延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水,“儿臣只是想问父亲一个问题,一个关于那天晚上的细节。”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林在虎不过三尺。 “父亲可还记得,您书房中那方您最钟爱的,号称‘龙吐雾’的端砚?那天晚上,它的右上角,被磕掉了一块,米粒大小。” 林在虎的身躯,猛地一震。 林程延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柄小锤,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所有人的心脏。 “还有,您书桌旁的紫砂小炉里,熏的香,也并非您惯用的‘安神香’,而是换成了……先母最喜欢的‘江南雨’。” “父亲,您能告诉儿臣,这是为什么吗?”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在虎身上。 这两个问题,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像两把无形的钳子,死死扼住了林在虎的喉咙。 偷盗,应该是悄无声息的。 怎么会弄坏主人最心爱的砚台? 私闯,应该是速战速决的。 怎么会有闲心去换掉香炉里的熏香? 第22章 金殿对峙 更何况,是换上亡妻最喜欢的香! 这不合逻辑!这根本不合一个窃贼的逻辑! 这更像是一场……激烈争吵,甚至肢体冲突后,留下的痕迹! 林在虎的脸色,在袍袖的阴影下,瞬间变得惨白。 他精心构建的悲情父亲形象,在这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面前,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探寻、怀疑的目光,正穿透他的袍服,刺在他的脊梁上。 一种被看穿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想开口呵斥,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林程延,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那一瞬间的僵硬,和他袍袖下骤然握紧的拳头。 够了。 这就够了。 他猛地转身,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再一次轰然下拜,额头触地。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激昂与决绝,如龙吟,如虎啸! “陛下!” “臣,林程延,并非冒名顶替!” “雁门关之行,九死一生,臣无怨无悔!” “这一切,都是父亲大人……镇北王林在虎!” 他猛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一字一顿,声震寰宇。 “亲手安排,亲自指使!” 宛如一滴滚油落入冰水,整个金銮殿,瞬间炸了!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公然指证生父……这……这简直闻所未闻!” “镇北王乃国之柱石,他怎么敢?!” 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股汹涌的声浪,拍打着殿内的每一根盘龙金柱。 文武百官的脸上,写满了惊骇,错愕,还有一丝吃瓜的兴奋。 这可是天大的丑闻!镇北王府的养子竟然要弑主,当着满朝文武和陛下的面,彻底撕破了脸皮! 龙椅之上,皇帝赵乾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波澜。 他没有看林程延,也没有看林在虎,目光仿佛穿透了殿顶,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林在虎在最初的惊恐之后,一股凶性猛然从心底蹿起。 他不能倒! 他要是倒了,整个王府,整个派系,都将万劫不复! “逆子!” 一声悲愤欲绝的咆哮,生生压下了殿内的嘈杂。 林在虎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袍袖一甩,露出他那张因愤怒和羞辱而涨得通红,甚至有些扭曲的脸。 他指着林程延的手指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气绝,“你……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畜生!老夫戎马一生,为国尽忠,到头来,竟养出你这么一个污蔑养父、欺君罔上的东西!”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陛下!诸位同僚!你们都看看!都看看这个逆子!他为了抢夺功劳,连自己的父亲都要诬陷!他还有半点人性吗?他还有半点孝道吗?!” “天下岂有父告子,更岂有子证父之理?!此乃人伦之大防!国本之根基啊!若今日任由此子疯言乱语,颠倒黑白,那明日,是不是天下子女皆可状告父母?我大秦的纲常伦理,岂不就此崩坏?!”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他巧妙地避开了砚台和熏香的细节,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孝道”和“国本”的高度。 这不再是他们父子间的私事,而是关乎整个王朝统治根基的原则问题! 一瞬间,舆论的风向再次偏转。 不少老臣眉头紧锁,看向林程延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转为了深深的厌恶和不赞同。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此子心性凉薄,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吏部尚书赵秉坤立刻抓住机会,第一个出列,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深深一躬。 “陛下!臣,弹劾林程延!其一,诬告朝廷一品王侯,图谋不轨!其二,悖逆人伦,不忠不孝,败坏朝纲!” “此等狼心狗肺之徒,多留于金殿一刻,都是对圣上的羞辱!恳请陛下降旨,立刻将其拿下,打入天牢,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臣附议!”兵部侍郎紧随其后。 “臣附议!” “请陛下立刻拿下此獠!” 林在虎一党的核心成员纷纷出列,一时间,弹劾的奏请如雪片般飞向龙椅,大有要用唾沫星子将林程延当场淹死,强行中断这场对质的架势。 他们很清楚,绝对不能让林程延再说下去! 谁知道这个疯子还掌握了什么! 面对群臣的围攻,面对父亲声泪俱下的控诉,林程延却依旧跪得笔直,身躯如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不弯不折。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等,等这帮跳梁小丑表演完毕。 待到殿内声浪稍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身前叫嚣的赵秉坤等人,直视龙椅上的皇帝。 “陛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臣之所以敢当庭对质,并非只凭书房那两个细节推断。” 赵秉坤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林程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臣,手握人证。” 人证?!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在虎和赵秉坤的心口上。 林在虎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人证? 谁? 当年经手此事的人,要么被他处理干净了,要么就是绝对的心腹,怎么可能…… 林程延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继续用他那平稳的语调阐述着,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却着实有些石破天惊。 “想证明儿臣所言真伪,其实……很简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的父亲,那眼神里的讥讽,像刀子一样。 “陛下,当初您下的圣旨,写的是命谁前往雁门关?是镇北王世子,林程乾。” “如今兵部存档的军功簿上,立下赫赫战功,即将封赏的人,写的又是谁的名字?还是,林程乾。” “可笑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连刀都握不稳的世家公子,在北境那种人间炼狱,活了三年,还屡立奇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沙场上磨砺出的铁血煞气! “陛下!臣恳请您,立刻传召我那位好大哥,镇北王世子林程乾,上殿对质!” 第23章 林程乾重伤 “将我们兄弟二人,并排站在这金銮殿上。谁是领兵三万,在雁门关外与蛮族浴血搏杀三年的铁血将军;谁是躲在王都,享受着锦衣玉食,只会吟风弄月的文弱书生!” “谁的手上布满老茧与伤疤,谁的身上刻着蛮族的刀痕箭伤!谁的眼神里有尸山血海,谁的眼睛里只有风花雪月!” “孰真孰假,陛下与诸位大人,一眼便知!”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脑中炸响! 是啊! 这才是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证据! 圣旨和功劳簿上的人是林程乾! 可眼前这个煞气冲天,一看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却是林程延! 只要把林程乾叫来一比,所有的谎言,都将不攻自破!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林在虎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整个人晃了晃,差点瘫倒在地。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林程延会用这么一招!这么简单粗暴,却又这么致命的一招! 完了! 而赵秉坤,更是如遭雷击,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刚才还义正辞严地要求拿下林程延! 这要是让林程乾上了殿,自己岂不是跳出来当了个小丑?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一直沉默不语的御史大夫秦渊,手持玉笏,缓缓出列。 他先是对着龙椅一拜,然后转向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陛下,微臣以为,林程延所言,甚是中肯。” 秦渊的话音刚落,大殿内死寂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龙椅之上。 皇帝的脸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神情,但他搁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 咚。 这一下,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尤其是林在虎和赵秉坤,他们的心脏随着这一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准奏。”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沉重,不带丝毫感情。 “传朕旨意,命黑甲卫即刻前往镇北王府,宣林程乾,上殿。” 旨意一下,再无转圜余地。 赵秉坤双腿一软,若不是身后就是殿柱,他几乎要瘫坐下去。 他僵硬地扭头,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镇北王林在虎。 可此刻的林在虎,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去魂魄的石雕,面如金纸。 君无戏言,皇帝金口已开,他敢阻拦一个字,就是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名身着玄色铁甲的黑甲卫,对着龙椅一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金銮殿。 那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天灵盖上。 完了。 这是林在虎脑中唯一的念头。 他那个儿子林程乾,是什么货色,他比谁都清楚,别说跟眼前这个煞星一样的次子相比,就是跟朝中任何一个武将勋贵的子弟比,都显得文弱不堪。 那身子骨,别说刀疤箭伤,怕是连个老茧都没有! 只要人一到,并排一站,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大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等待。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变得无比煎熬。 官员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却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殿中那几位主角。 煞气冲天的林程延,如一杆标枪,立在殿中,纹丝不动,仿佛对结果胸有成竹。 面无人色的林在虎,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来抑制身体的颤抖。 而赵秉坤,像一只被架在火上烤的鹌鹑,眼神飘忽,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现在无比悔恨,为什么要跳出来趟这趟浑水! 他开始疯狂思考脱身之策。 一旦林程乾上殿,谎言被戳穿,欺君之罪是跑不了了。 镇北王府势大,陛下或许会从轻发落,可他赵秉坤,一个外臣,绝对会成为那个被推出来平息帝王怒火的替罪羊! 不行,必须想办法……必须…… 就在殿内众人心思各异,气氛压抑到极致时,殿外,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来了!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林在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赵秉坤更是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而,走进大殿的,依旧是刚才离去的那两名黑甲卫。 他们身后,空无一人。 嗯?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程乾人呢? 两名黑甲卫快步走到御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启禀陛下!我等奉旨前往镇北王府宣召世子林程乾,但……但王府管家称,世子他……他一刻钟前,在府中别院遇袭,被人打成重伤,此刻……依旧昏迷不醒!” 什么?! 此话一出,犹如一滴冷水掉进了滚油锅,整个金銮殿瞬间炸开了! “遇袭?” “被打成重伤昏迷?”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会这么巧!” 朝臣们再也按捺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林在虎和林程延之间来回扫视。 这戏剧性的转折,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刚刚还面如死灰的林在虎,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 他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林程延,那眼神,仿佛要生吞活剥了他! “孽子!!” 一声泣血般的咆哮,响彻大殿。 林在虎指着林程延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老泪纵横,声嘶力竭。 “林程延!那可是你的亲哥哥啊!!” “你好狠的心!为了独吞军功,为了让你这弥天大谎不被拆穿,你竟然……竟然派人下此毒手!将你大哥打到昏迷不醒!” “虎毒尚不食子,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他的哭嚎充满了悲痛与绝望,一个痛失爱子、又被逆子背叛的老父亲形象,瞬间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少心肠软的文臣,眼中已经流露出同情之色。 是啊,这也太巧了。前脚刚要传召林程乾,后脚他就被人打晕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不想让他上殿! 而最不想让他上殿的人,不就是这个冒名顶替的林程延吗? 原本已经站在林程延这边的秦渊也皱起了眉头,眼神中透出几分不解。 就在此时,一直装死的赵秉坤,也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他看到了救命稻草! 他一个箭步冲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龙椅重重叩首,声调比林在虎还要激昂,还要义愤填膺! 第24章 就地正法 “陛下,臣有罪!臣竟然险些被这个贼人蒙骗!” 咚的一下,赵秉坤竟然直接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再抬起头的时候,额头上竟然还有血迹渗出,再加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整个人看起来凄惨无比。 看着这一幕,饶是林程延也是扯了扯嘴角。 这老东西,还真是挺下本的。 “陛下明鉴,林程延狼子野心,为了掩盖自己的欺君之罪,如今竟然不无手足情谊,对自己的兄长动手,这等人,简直是不忠不孝之辈。我赵秉坤,羞于和此人同朝为官!” 好家伙。 这一定大帽子扣上来,皇帝要是较真的话,那事情可就真的大了。 毕竟按照赵秉坤的话来说,这个林程延完全就是腹黑,手段狠辣,做事不顾后果啊。 这种人,绝对不可能为将的。 万一哪天一冲动,带着边疆将士们去送死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陛下!” 林在虎扑到赵秉坤身侧,老迈的身躯颤抖着。 宛若风中残烛一般。 这演技,简直就是看者伤心,闻者流泪啊。 “请陛下为我那苦命的乾儿做主啊!他……他为国立功,九死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被自己的亲弟弟……谋害至此!” “林程延此子,心性之凉薄,手段之歹毒,古今罕见!若不严惩,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请陛下……将此逆子就地正法,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他一边哭嚎,一边对着龙椅重重叩首。 堂堂父亲,竟然状告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恳请皇帝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地正法。 这林在虎,好狠的心。 在座的文武百官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义愤填膺”的外臣,一个“悲痛欲绝”的父亲,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瞬间扭转了整个大殿的风向。 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看向林程延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惊疑,转变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 “竟对亲兄下此毒手,简直猪狗不如!” “镇北王府门风何至于此?可悲,可叹!” “此等恶徒若掌兵权,乃国之大祸!” 连秦渊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与林程延拉开了距离。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整个金銮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林程延,就是那个即将被绞碎的中心。 然而,就在这风暴的中心,林程延却静静地站着,身姿笔挺如枪。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慌乱,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清晰地倒映出眼前这出荒诞滑稽的闹剧。 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那两个在地上“表演”的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龙椅之上的天子。 “陛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殿内的所有嘈杂。 “镇北王与赵大人,真是关心则乱。” 一句轻飘飘的话,让林在虎和赵秉坤的哭嚎声,突兀地卡在了喉咙里。 林程延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是嘲讽。 “其一,黑甲卫刚刚回报,我大哥遇袭,是在一刻钟前。而陛下下旨宣召,也是在一刻钟前。请问,我身在金銮殿中,是如何做到一边面圣,一边精准地指挥城外的刺客,分毫不差地动手?” “难道我林程延,有未卜先知、隔空伤人的神通不成?” 此言一出,部分心思敏捷的大臣,眼神微微一动。 是啊,这个时间点太巧了,巧得像个圈套。 “其二,”林程延的目光转向赵秉坤,“赵大人身为礼部侍郎,对我镇北王府的家事竟如此了如指掌,连‘下人议论’这种私密之事都能听闻,不知赵大人在我王府之中,安插了多少耳目?又或者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这些所谓的‘证据’,本就是赵大人你,亲手编造的?” 赵秉坤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道:“你……你休要血口喷人!老夫乃是为朝廷社稷着想,才不忍你这奸佞之徒蒙蔽圣听!” “哦?是吗?” 林程延不置可否,再次转向皇帝,深深一揖。 “陛下,臣以为,现在争论这些,都只是空谈。眼下最重要的,是大哥的伤势。”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臣恳请陛下,能派遣宫中圣手,最好是您最信任的张院判,亲自前往王府,为我大哥诊治!” “一来,是为了救治大哥性命。二来……”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 “……真正的凶手,往往会在现场留下蛛丝马迹。而伤势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什么样的兵器,造成什么样的伤口;什么样的仇怨,会下什么样的狠手。这些,都瞒不过张院判的火眼金睛!” “请陛下恩准!让真相,在伤口上说话!”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所有人都被林程延这个出人意料的请求给镇住了。 他不辩解,不喊冤,反而主动要求皇帝派最权威的御医去查验“罪证”? 这是何等的胆魄! 难道他就不怕御医查出点什么,坐实他的罪名? 龙椅之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永安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他审视着下方神情各异的三人。 林在虎与赵秉坤,一个悲怆,一个激愤,配合默契,却也因此显得匠气十足,仿佛排演过一般。 反观林程延,孤身一人,面对千夫所指,却镇定自若,逻辑清晰,甚至主动将核查的权力,交到自己手中。 孰真孰假,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有趣。 永安帝的指节,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 “准奏。” 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林在虎和赵秉坤的耳边炸响。 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林在虎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没能逃过皇帝的眼睛。 赵秉坤更是浑身一僵,跪在地上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 永安帝的旨意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精准地砸碎了林在虎与赵秉坤二人最后的侥幸。 圣旨一下,殿外待命的御林军甲胄铿锵,应声而入。 第25章 带人去看看 为首的都尉面沉如水,对着龙椅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领旨!” 永安帝挥了挥手,目光却未曾离开地上那两个面如死灰的人。 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张院判,你随御林军同去,务必查个水落石出。镇北王与赵侍郎痛失亲人,悲伤过度,朕心不忍。” “来人。”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关怀”。 “传朕口谕,请镇北王与赵御史,入偏殿好生歇息,奉上安神茶。在张院判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二位爱卿……追思。” “追思”二字,咬得极重。 这哪里是安抚,这分明是软禁! 赵秉坤浑身一软,若不是跪着,怕是已经瘫倒在地。 他眼中的愤恨与算计,此刻尽数化为粘稠的恐惧。 完了,全完了! 皇帝看穿了一切! 他不仅要查,还要断绝他们所有补救的后路! 林在虎更是老泪纵横,这回却是真的悲从中来。 他猛地抬头,想要再辩解几句,却在对上永安帝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时,所有话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看懂了,皇帝根本不在乎林程乾是死是活,也不在乎林程延是否真的弑兄。 皇帝在乎的,是他们竟敢在金銮殿上,将他当成傻子一样玩弄! 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林在虎与赵秉坤。 那力道,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架。 林在虎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被半拖半拽地向殿外走去,嘴里还无意识地喃喃着:“乾儿……我的乾儿……” 赵秉坤则彻底失了魂,面色惨白如纸,被架着走时,脚下虚浮,竟连路都走不稳了。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满朝文武眼中。 之前还义正词严、悲痛欲绝的两人,在皇帝下旨彻查的瞬间,竟是这般失魂落魄的丑态! 对比之下,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如渊的林程延,简直不似凡人。 朝臣们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们脑中成型: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一个由镇北王和礼部侍郎联手,意图坑杀自家儿子的局! 而林程延,非但没被坑死,反而三言两语,就将局面彻底翻转,把挖坑的人,亲手推了进去! 嘶! 不少人暗中倒抽一口气,再看向林程延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鄙夷,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敬畏。 这个镇北王府的二公子,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这份心智,这份胆魄简直骇人听闻! 秦渊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心中一阵感慨,林在虎,你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在这个关键节点糊涂了呢? 这林程延才是麒麟儿! 也是,如果不是你主动不要,我怎么可能有这个机会呢? …… 镇北王府。 朱红的大门紧闭,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府前,此刻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张院判一行人抵达时,迎接他们的是王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一脸焦急与为难,对着张院判连连作揖:“张院判,您怎么来了?哎呀,大公子他……他伤势沉重,刚刚服了药睡下,实在是……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让家丁们堵住门口,摆明了不让路。 张院判须发皆白,但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他扶着药箱,淡淡开口:“老夫奉陛下圣谕,前来为大公子诊治。怎么,镇北王府是想抗旨不成?” “不敢,不敢!” 管家冷汗都下来了,“只是大夫再三叮嘱,万万不可扰动。若惊了大公子的心神,神仙难救啊!还请院判大人体谅,容大公子歇息片刻……” 他还在喋喋不休,御林军都尉却已没了耐心。 “奉旨查案!” 都尉上前一步,手中佩刀“呛啷”一声出鞘半寸,寒光四射。 “阻拦者,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冰冷的声音,让整个王府门前的空气都凝固了。 管家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他知道,今天这道门,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了。 “开门!” 都尉厉声喝道。 家丁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两股战战,手忙脚乱地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御林军如潮水般涌入,迅速控制了府内要道。 张院判在都尉的护卫下,面无表情地穿过庭院,直奔后宅林程乾的卧房。 一路之上,遇到的下人无不噤若寒蝉,纷纷跪地,头也不敢抬。 卧房门口,两名神色紧张的丫鬟还想阻拦,却被御林军士兵直接推到一旁。 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一股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血腥气与草药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户紧闭。 张院判皱了皱眉,示意士兵将窗户打开。 光线透入,照亮了房内的景象。 只见那张华贵的拔步床上,躺着一个面色金纸、气息奄奄的人,正是镇北王世子,林程乾。 他胸口的衣物被鲜血浸透,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看上去触目惊心。 一名面生的“大夫”正坐在床边,见众人闯入,惊得站了起来,手里的金针都掉了一地。 张院判看都没看那大夫一眼,径直走到床边。 他的目光落在林程乾的“伤处”。 只一眼,这位见惯了生死、医术通玄的老御医,瞳孔便猛地一缩。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转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身旁的御林军都尉。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张院判不理会周围乱成一团的众人,只朝那御林军都尉递去一个眼神。 都尉心领神会,一挥手,两名虎背熊腰的御林军士兵立刻上前,如抓小鸡般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假大夫按在地上,嘴里塞了布团,连一声惊呼都发不出来。 “院判大人,您……您这是何意?大公子他……” 老管家还想上前,声音里带着哭腔。 张院判却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分给他一毫。 他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挺得笔直,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令人心悸的精光。 他上前一步,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无视丫鬟们凄厉的尖叫与徒劳的阻拦,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探出,一把抓住林乾胸前被血色浸染的衣襟。 “刺啦——!” 一声脆响,上好的丝绸应声而裂。 第26章 欺君之罪 空气仿佛凝固了。 预想中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可怖伤口并未出现。 衣物之下,赫然是一个仍在微微渗出暗红色液体的猪血袋,此刻被撕裂的衣物挤压,腥臭的液体流淌出来,弄得满床都是。 而在猪血袋旁边,只有几道用利刃划出的浅浅血痕,伤口处理得极为巧妙,看着骇人,实则不过是皮外伤,连筋骨都未曾伤及分毫。 这伪装,足以骗过寻常大夫,却瞒不过张院判这双在宫中见惯了各种阴私手段的眼睛。 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 床上原本“气息奄奄”,连呼吸都要靠旁人提醒的林程乾,被胸口突如其来的冰凉与剧痛刺激,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紧闭的眼睛“唰”地一下睁开了! 那不是垂死之人该有的眼神。 他直勾勾地盯着张院判,又看了看自己胸前被彻底戳穿的“伤势”,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怎么会这样? 计划天衣无缝,怎么会被人一眼看穿?! 这一睁眼,便如一道惊雷,劈碎了房间内所有人最后的侥幸。 装病! 欺君! 御林军都尉的脸瞬间变得铁青,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奉皇命而来,本以为是处理一桩棘手的功臣遇袭案,却没想到,自己竟成了一场拙劣闹剧的观众! 镇北王府,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戏耍君上,戏耍朝廷! “好!好一个伤势沉重,神仙难救!” 都尉怒极反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腰间佩刀“呛”然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床上已经吓傻的林乾。 “将此獠拿下!所有涉事之人,一并锁了,打入天牢!”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御林军再无半分顾忌,瞬间扑了上去。 “不!不要!” 林程乾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他想挣扎,可养尊处优的身子哪里是这些军中精锐的对手? 三两下就被死死按在床上,冰冷的镣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腕。 那两名丫鬟瘫在地上,抖如筛糠。 那个假大夫被拖拽起来,面无人色。 老管家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怔怔地看着被撕破的猪血袋,看着林乾惊恐万状的脸,看着御林军冰冷的刀锋,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 大公子信誓旦旦的计划,那个神秘“高人”提供的“万全之策”,还有今天下午,那个前来通报御医即将到来的、面孔陌生的“内侍”…… 圈套! 这是一个从头到尾都设计好的,针对镇北王府的致命圈套! 他们自以为聪明,却像个傻子一样,一步步踩进了敌人挖好的陷阱里。对方甚至贴心地为他们铺好了路,只等着他们主动跳进去! 是谁? 到底是谁,有如此通天的手段和狠毒的心肠?! “噗通”一声。 老管家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只剩下绝望。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他不是在为镇北王府尽忠,他是在亲手将整个王府,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 王府之外,百米处的一座茶楼雅间内。 秦渊端坐窗边,看似悠闲品茗,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锁定着镇北王府那两扇朱红大门。 当他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家丁打扮的人,从王府侧门匆匆离去,并在街角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买了一串造型奇特的糖人时,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他安排的暗号。 成了。 片刻后,一名穿着短衫、作脚夫打扮的汉子低着头,快步走进雅间,单膝跪地。 “主上,成了!张院判当场揭穿林乾装病,御林军都尉以‘欺君之罪’将王府世子、管家等一干人等全部锁拿,直接押往天牢!” “欺君之罪……” 秦渊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他心中掀起一阵波澜,既有预料之中的兴奋,也有一丝发自内心的惊悸。 林程延! 那个看似温和无害,被所有人忽视的庶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如此精准狠辣的绝杀! 他没有选择与林乾进行府内宅斗,那种小打小闹毫无意义。 他直接掀了桌子,借力打力,将皇帝的威严化作最锋利的刀,一刀就捅进了镇北王府的心脏。 欺君,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即便镇北王功高盖世,皇帝为了稳住北疆军心,不会真的将他满门抄斩,但镇北王府的权势和声望,经此一役,算是彻底完了。 林程延这是在用自残的方式,废掉他大哥林程乾,也废掉了整个王府的未来,从而为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可以由他掌控的局面。 好狠! 好毒! 好聪明! 秦渊心中警铃大作。 他意识到,自己虽然掌握了“剧情”的大致走向,但对林程延这个人的认知,还远远不够。 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风暴已经掀起,最先行动的人,才能吃到最肥美的肉。 “传我命令!” 秦渊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 “让钱掌柜立刻动手,不计成本,全力收购市面上所有与北疆军需相关的药材和铁器!” “通知我们在户部的眼线,死死盯住所有与镇北王一系有牵连的官员,收集他们的一切动向,特别是资金往来!” “还有,让城西‘饿狼帮’的兄弟们准备好,镇北王府控制的那些灰色产业,今晚一过,群龙无首,我要让他们在一夜之间,全部改姓秦!” 一条条命令,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 跪在地上的汉子越听越是心惊,他发现,主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镇北王府会有今日之劫,所有布置都恰到好处,仿佛一张早就织好的大网,就等着猎物落网的这一刻。 秦渊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知道,京城的这潭水,从今夜起,就要彻底浑了。 而他,将是这场浑水中,最贪婪、也最清醒的渔夫。 林程延,你负责掀起风浪。 那么这风浪过后,满地的财宝,就由我来笑纳了! 第27章 秦渊的后手 秦渊的命令发出后,他麾下蛰伏的势力也是开始露出狰狞的獠牙。 一时间,京城内的药材行、铁匠铺风声鹤唳。 所有与北疆军需沾边的物资,价格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开始攀升。 几个平日里不起眼的小商号,竟敢与几家百年老店当街抬价,气势汹汹,一副不计成本的疯狂模样。 户部几位与镇北王府过从甚密的官员府邸外,悄然多了些卖货郎、算命先生,他们的眼睛,却总是不经意地瞟向那紧闭的朱门。 城西的黑夜,比以往更沉。 往日里由镇北王府暗中掌控的一些门面,今夜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秦渊坐镇茶楼,听着手下不断传回的消息,神情平静,古井无波。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下。 林程延。 他还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样子,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青色长衫,步履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 他似乎察觉到了楼上的注视,抬头看了一眼,冲着窗口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略带靦腆的笑容,仿佛还是当初在北疆军营里那个跟在将军身后,勤奋好学的年轻书记官。 秦渊派去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开口,林程延便主动跟了过来。 “秦将军。” 雅间内,林程延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满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听闻将军召见,程延不敢耽搁。” 在边疆时,秦渊对他多有照拂。这份情,他一直记在心里。 “坐。” 秦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挥手屏退了左右。 房门关上,雅间内只剩下两人。 秦渊打量着他,这个掀起滔天巨浪的始作俑者,此刻却安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半分得意或紧张。 “往后,有何打算?”秦渊开门见山。 林程延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低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家门不幸,程延也只能尽力周旋。” 秦渊心中冷笑。 装,你接着装。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的“笃笃”声:“只凭一个‘欺君’,动摇不了镇北王府的根基。最多让世子林程乾废掉,让王爷元气大伤。风头一过,他们缓过气来,你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糟。你到底想把他们搞到什么地步?” 这才是真正的试探。 秦渊想知道,林程延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是只想自保还是……想将整个王府取而代之? 林程延闻言,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着秦渊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算计,没有怨毒,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将军误会了。” 他摇摇头,语气真诚,“程延谁也不想搞。我只想拿回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可他们不给。他们不仅不给,还要把我拥有的一切都抢走,把我像条狗一样赶出去。” “所以,我只能反抗。” 一瞬间,他身上那种温和无害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狠。 秦渊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个。 林程延的目标,从始至终,竟然如此简单,又如此卑微。 就为了一些遗物? 就为了争一口气? 不对! 这绝不是全部! 这小子肯定还有后手,他在藏! 秦渊脑中念头飞转,但脸上却瞬间爆发出豪爽的大笑:“哈哈哈哈!好!说得好!” 他重重一拍林程延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后者身形一晃。 “就凭你这句话,我挺你!什么狗屁世子,什么王府规矩,谁要抢你的东西,你就干他娘的!放手去干,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林程延看着秦渊那张写满“欣赏”与“鼓励”的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迷茫与警惕。 他总觉得,秦将军……似乎误会了什么。 但他没有点破。 他只是再次低下头,声音恢复了平静:“多谢将军。” …… 翌日,金銮殿。 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永安帝面沉如水,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下方文武百官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镇北王世子林程乾装病避战,涉嫌欺君一事,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朝局,激起千层浪。 赵秉坤,身为御史大夫,此刻额头已经见了汗。 他想不通。 镇北王林在虎,那个在北疆杀伐决断、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的男人,怎么会纵容自己的儿子干出这等蠢事? 欺君啊! 这罪名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管教不严,往大了说,就是藐视皇权,心怀不轨! 这林家,是疯了吗? 就在百官惴惴不安的猜测中,黑甲卫都尉柳田出列,他身形笔挺如枪,声音冷硬如铁。 “启奏陛下!臣奉旨彻查,已于昨夜审明。镇北王世子林程乾,脉象平稳,气息悠长,毫无病态。经太医院张院判再次诊断,确认其身体康健,并无半分不适。其所谓‘旧疾复发,卧床不起’,纯属子虚乌有!” 柳田的话,字字铿锵,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金銮殿的地砖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轰! 朝堂上一片哗然! 之前还只是“涉嫌”,现在是“确认”了! 赵秉坤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站不稳。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这是在皇帝下旨之后抗旨不遵! 性质完全不一样! 果不其然。 龙椅之上,永安帝一直紧绷的身体,在听到“子虚乌有”四个字时,猛然一颤。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吼。 他只是慢慢地抬起眼,那双曾经温和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令人心悸的、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滔天怒火。 “好……好一个镇北王府!” 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好一个……朕的忠臣!” 永安帝胸膛剧烈起伏,那身明黄龙袍下的怒火,仿佛要化为实质的烈焰。 随后,永安帝从龙椅上缓缓站起,居高临下,俯瞰着战战兢兢的满朝文武。 “传朕旨意!” 尖锐的嗓音划破死寂,内侍监大太监连滚带爬地跪下,摊开圣旨,笔墨早已备好。 “镇北王世子林程乾,罔顾君恩,欺君罔上,临阵避战,其心可诛!”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剐在每个人的心头。 “着,革去其世子之位,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第28章 欺君罔上,镇北王府遭灾 “轰——!” 圣旨一下,犹如天雷炸响。 赵秉坤双腿一软,若不是旁边同僚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完了! 世子之位说革就革!人说下狱就下狱! 皇帝这是动了真怒,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永安帝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下方,最终落在了御史大夫赵秉坤身上,却像是在透过他,审视着远在北疆的那个男人。 “朕自问待镇北王府不薄,荣华富贵,赫赫军功,朕给了他林在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 “他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一个儿子,连管教都管教不好!朕如何信他能管好麾下军队?!” “治家不严,何以治国?忠诚之心,又在何处?!” 诛心之言! 字字句句,直指镇北王林在虎! 这已经不是在追究一个儿子的罪责,这是要动摇整个镇北王府的根基! 削爵?问罪? 甚至……收回兵权?! 恐怖的念头在百官脑中蔓延,殿内寒气逼人,人人自危。 与镇北王府有牵连的官员,此刻更是面无人色,感觉自己的脖颈上都悬了一把无形的利刃。 就在这灭顶之灾即将降临的瞬间,一个身影从武将队列的末尾,一步步走了出来。 那人身形清瘦,穿着一身不甚起眼的偏将铠甲,在满朝朱紫公卿中,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 是林程延。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去,带着惊愕、不解,还有一丝看好戏的轻蔑。 这种时候,一个庶子出来能做什么? 哭着求饶吗? 还是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为家族换取一线生机? 太天真了! 然而,林程延的行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走到大殿中央,撩起甲胄下摆,重重跪下,动作干脆利落,金属与地砖碰撞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他没有抬头,声音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 “陛下息怒!” “王府治家不严,教子无方,此乃事实,臣,无从辩驳!” 这一句话,让准备看他如何狡辩的官员们全都愣住了。 不辩驳? 他竟然直接承认了?! 就连龙椅上的永安帝,那燃烧的怒火都不由得一滞。 林程延依旧低着头,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沉的痛心与决绝。 “我兄林程乾,身为王府世子,食君之禄,享万民供养,本该为国尽忠,为君分忧!然其临阵畏缩,装病避战,此乃武人之奇耻大辱!” “他丢的,不只是镇北王府的脸,更是我大乾军人的魂!” “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陛下将其下狱问罪,实乃天理昭彰,臣……心悦诚服!”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赵秉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着林程延的背影,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小子疯了?! 他在说什么? 他这是在帮着皇帝,往自己亲哥哥,往自己家脸上捅刀子啊! 盛怒中的永安帝,也被这番话彻底整不会了。 他准备好了一万句痛斥,准备好了应对一切求饶和辩解,唯独没准备好迎接一个“自己人”如此大义凛然、甚至比他还狠的背刺。 他第一次,真正将目光投注在这个一直被他忽略的庶子身上。 只见林程延猛然抬头,双目赤红,仿佛蕴含着无尽屈辱。 他重重一叩首,额头砸在冰冷的金殿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陛下!” “王府之耻,罪在一人,然家国之危,迫在眉睫!” “臣林程延,请命!” “臣愿以戴罪之身,代兄出征!北疆的战事,便由臣去了结!” “若胜,不敢求功,只愿以此战功,洗刷王府之辱,重振我军军威!” “若败……” 他顿了顿,声音嘶哑却决绝。 “臣,便以项上人头,祭我大乾亡魂,与北疆一寸山河,共存亡!” “恳请陛下,恩准!”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开。 整个金銮殿,从死寂,到哗然,再到此刻的震撼无言。 疯子! 这绝对是个疯子! 用自己的命去赌?去填他哥捅出的天大窟窿? 永安帝瞳孔微缩,他盯着下方那个跪得笔直的年轻人,心中的滔天怒火,竟鬼使神差般被一股奇异的感觉所取代。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中,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陛下!臣附议!” 大将军秦渊大步出列,虎目炯炯,声如洪钟。 “林将军此言,深明大义,忠勇可嘉!” 他朝着龙椅一抱拳,粗犷的脸上满是激赏。 “陛下,北疆战事刻不容缓,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如今林将军愿戴罪出征,既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也给了镇北王府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此乃两全之策!末将以为,可行!” 秦渊的话,掷地有声。 他不仅支持了林程延,更直接将此事拔高到了“为国解忧”的层面,还贴心地为皇帝找好了台阶。 瞬间,所有压力都回到了永安帝身上。 允,还是不允? 允了,等于承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能担此大任,也等于轻轻放过了镇北王府的滔天大罪。 不允? 秦渊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他若拒绝,倒显得他这个皇帝心胸狭隘,为泄私愤而罔顾国家安危了。 永安帝的视线在林程延和秦渊之间来回移动,眼神晦暗不明,无人能猜透他心中所想。 而跪在地上的林程延,眼帘低垂,掩去了眸中所有算计与锋芒。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棋局,已经活了。 金殿之上,帝王的威压如山倾倒。 永安帝的指节在龙椅扶手上缓缓摩挲,那金龙的雕刻,冰冷而坚硬,一如他此刻的心。 秦渊这个老匹夫! 林程延这个小杂种!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竟把他这个天子逼到了墙角。 允了他,皇家的颜面何存? 镇北王府犯下如此通天大罪,仅仅是换个儿子出征就能轻轻揭过? 那这天下,岂不成了他林家的天下! 不允? 秦渊的话像一顶大帽子,严严实实扣了下来。 罔顾国家安危,心胸狭隘……这几个字,任何一个皇帝都担不起。 更何况北疆战事火烧眉毛,十万火急的军报一日三封,再拖下去,丢的就不是脸面,而是江山了。 永安帝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钉在林程延身上。 第29章 代兄出征 他看到了那张年轻的脸,那双看似屈辱实则平静的眼,那跪得笔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脊梁。 好,很好。 你想赌,朕就陪你赌。 你想做英雄,朕就给你一个做英雄的机会。 只是这代价,你,还有你背后的镇北王府,付得起吗? 一股戾气混杂着帝王的算计,在胸中翻腾。 永安帝的唇角,逸出一声冷笑,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三度。 “好一个代兄出征,好一个忠勇可嘉!” 他开口了,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林程延,朕准了。”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 然而,永安帝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但,国库空虚,北疆糜烂,非一日之功。你兄长林修远,将二十万大军败坏至此,靡费钱粮无数,已是罪无可赦!” 他的视线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回林程延身上,字字如刀。 “朕,只能给你五万兵马。” 五万! 此言一出,连素来沉稳的大将军秦渊,都忍不住眉心一跳。 北疆蛮族拥兵三十万,林修远带着二十万精锐都被打得丢盔弃甲,只给五万? 这已经不是去打仗了,这是去送死! 赵秉坤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永安帝欣赏着众人惊骇的表情,心中的郁结之气稍稍舒缓,他就是要看到他们这副模样,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天威,不可测,更不可犯! “粮草,朕也只能给你三个月的。” 他慢悠悠地补充,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三个月后。”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朕要看到北疆战事,有‘明显’的转机!” 何为“明显”? 没人敢问。 这是帝王的心术,是悬在林程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解释权,全在他一人之手。 永安帝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个孤零零跪在殿中的身影,投下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赌注。 “林程延,朕命你立下军令状!” “三个月,若战事无功,你,提头来见!” “不仅如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残酷的快意,“你镇北王府,世代荣耀,亦将到此为止!” “夺爵!抄家!” “满门上下,尽数贬为庶民,永不叙用!” 轰! 这最后的几句话,如同九天神雷,炸得满朝文武魂飞魄散。 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敲打了,这是诛心! 这是将整个镇北王府百年基业,都押在了林程延这一场必输的战局之上! 赢了,不过是戴罪立功,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林程延身上,他们想看到他崩溃,看到他后悔,看到他痛哭流涕地收回刚才的豪言壮语。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在所有或同情、或惊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林程延的身影,稳如磐石。 他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再次叩首。 那额头与金砖碰撞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坚定。 “臣,领旨谢恩!” 没有激愤,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那四个字,清晰、洪亮,回荡在死寂的金銮殿上,仿佛他接下的不是一道催命符,而是一份无上的荣耀。 这份镇定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永安帝瞳孔再度收缩。 他想看到一条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却只看到了一头……似乎早就等待着这一刻的孤狼。 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他真的有把握?还是说,他已经疯到连死都不怕了?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永安帝不想再看那张让他心绪不宁的脸。 “退下吧!” 他大袖一挥,带着不耐烦的语气,“即刻去兵部,交接虎符兵权!不得有误!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臣,遵旨。” 林程延再度叩首,而后缓缓起身。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不疾不徐,金殿的门槛很高,他抬腿跨过的时候,没有丝毫踉跄。 阳光从殿外洒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就在他即将走出大殿,与列队站在一侧的大将军秦渊擦肩而过时,他的脚步没有停顿,视线也没有偏移。 但秦渊那双锐利的虎目,却捕捉到了。 捕捉到林程延低垂的眼帘,在那一瞬间,极快地抬起,又落下。 那一眼,深邃、冷静,如寒潭之水,不起波澜。 却又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秦渊心中所有的疑窦和猜测。 秦渊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明白了。 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常理出牌! 皇帝给的苛刻条件,旁人看来是死路,在他看来,或许……恰恰是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 五万残兵?三个月粮草? 这样的绝境,足以让他摆脱所有旧部的掣肘,足以让他用最不计后果的方式去打一场只属于他自己的战争! 这个疯子! 秦渊粗犷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朝着林程延远去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去吧,小子。 搅个天翻地覆! 而这一切的交锋、算计与默契,对于另一个人来说,都是地狱的钟鸣。 赵秉坤,镇北王府的国舅爷,那个曾经对林程延不屑一顾的男人,此刻,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他看着林程延毫不犹豫地领下那份死亡圣旨。 看着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庶子,平静地走出大殿,将整个王府的命运,轻飘飘地扛在了肩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想明白了。 林程延根本不是在求情,不是在尽孝! 他是在……夺权! 以一种最惨烈、最决绝、最让所有人无法拒绝的方式,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从他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手里,从整个镇北王府的手里,夺走了所有的兵权和……未来! 王府的荣辱,家族的存亡,从这一刻起,不再由嫡子决定,不再由老王爷决定,甚至不再由皇帝决定。 只由他林程延一人决定! 他若胜,王府或可苟延残喘,但他也将成为王府独一无二的主宰。 他若败…… “夺爵!抄家!满门上下……” 皇帝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不……” 赵秉坤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肥胖的身体。 “噗通”一声。 他瘫软在地,锦绣的朝服散乱一地,金冠歪斜,状若疯癫。 完了。 全完了。 第30章 回王府好好想想 天牢,大乾王朝最阴暗的角落。 潮湿的霉味混杂稻草的味道,从石缝里钻出来,无孔不入,侵蚀着囚犯的意志。 曾经威震北疆、身披荣耀的镇北王林在虎,如今像一滩烂泥,瘫在角落里,华贵的囚服早已被污秽浸染,散发着酸臭。 他的双眼浑浊而死寂。 抢夺军功,构陷亲子,这等丑闻,足以让百年王府的声誉毁于一旦。 他完了。 他那个最看重的嫡子林程乾,也完了。 整个王府,都完了。 绝望,如附骨之疽,啃噬着他每一寸神经。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黑甲卫特有的铁靴踏地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厚重的牢门被打开,刺眼的光线投射进来,林在虎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睛。 “镇北王,陛下宣你,御书房觐见。” 黑甲卫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像一块冰。 林在虎僵住的身体,猛地一颤。 陛下? 宣他觐见? 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突然从他死灰般的心底冒了出来,并迅速燎原。 是了! 陛下一定还是念着他镇北王府历代镇守北疆的功劳! 念着他林在虎也曾为大乾流过血、拼过命! 这或许不是催命符,而是赦免令!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躺得太久,双腿发麻,险些再次摔倒。 “快……快扶我一把!” 他几乎是渴求地看着那两名黑甲卫,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林在虎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头颅深深埋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龙椅上那个主宰他命运的男人。 他只希望,自己的卑微姿态能换来一丝怜悯。 许久,头顶才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 “林在虎,你知道朕为何宣你来吗?” 永安帝的目光,甚至没有从墙上那副巨大的《北疆堪舆图》上移开分毫。 “臣……臣有罪!臣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 林在虎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击地砖,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永安帝终于转过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让林在虎遍体生寒的漠然。 “你最大的罪,不是贪墨军功,不是构陷亲子。” 永安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山,压得林在虎喘不过气。 “而是你,有眼无珠。” 林在虎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有眼无珠? “朕今日让你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永安帝顿了顿,似乎在欣赏他脸上的茫然和恐惧。 “从今往后,镇北王府,只认林程延一人。” “你那嫡子林程乾,夺爵除名,永囚天牢。而你,也将在此地,了此残生。” “镇北王的爵位,未来,只会是林程延的。” 轰! 林在虎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听到了什么? 林程延……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庶子,成了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他那个宝贝疙瘩一样的嫡子,却要永囚天牢? “不……不!陛下!这不合规矩!他是庶子啊!陛下!” 他像是疯了一样,膝行上前,想要去拉扯皇帝的龙袍,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劲震开。 “陛下!求您收回成命!程乾他……” “闭嘴!” 永安帝的声音陡然转冷。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朕谈规矩?” 他绕过瘫软在地的林在虎,重新踱步到书案前,语气又恢复了平淡。 “说起来,你该感谢你的次子。他,有情有义啊。” 林在虎懵了,呆呆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就在刚才,金殿之上,林程延,已经领了朕的旨意。” “他愿意,代兄顶罪,为你们父子犯下的错,为镇北王府的颜面,去北疆,为我大乾再守一次国门。” 永安帝拿起一方玉玺,在手中缓缓摩挲,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赞许”。 “五万残兵,三月粮草,此去九死一生。” “他为了延续镇北王府的辉煌,不惜己身,慷慨赴死。林在虎,你,应该为此感到荣耀。” 荣耀? 林在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还要去战场? 去那个被称为“绞肉机”的北疆战场? 林在虎自己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里的恐怖。 残肢断臂,血流成河,哀嚎遍野,活人被冻成冰坨,战马被啃食殆尽…… 那不是战争,那是地狱! 那个孩子,那个在他印象里总是沉默着、低着头的孩子,竟然还要再去一次那种鬼地方? 这一次,还是带着几乎必死的条件! 一时之间,林在虎想到了至今仍躺在天牢里,还在抱怨伙食太差的林程乾。 又想到了那个独自一人,平静地接下死亡圣旨,走向北疆的林程延。 一股迟来的悔恨猛地刺入他的心脏。 凭什么? 他凭什么这么对他? 就因为他是庶子? 如果…… 如果当初,他没有动那个抢夺军功的念头,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会不会,还是那个儿女双全,坐拥无上荣耀的镇北王? 永安帝看着林在虎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眼中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 他甩了一下龙袖,像是在驱赶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回去吧。” “回你的镇北王府,给朕……好好想想。” 回去? 林在虎的身体僵住了。 他没有被直接赐死,他还能回到那个家? 可随即,另一个念头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程乾! 他的程乾还在天牢! “陛下!” 他顾不上皇帝的厌恶,再次膝行上前,这一次他不敢去碰龙袍,只是绝望地趴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陛下!求您!求您放过程乾吧!他……他还年轻,他是一时糊涂啊!臣……臣愿意替他受过!求您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泣血的哀求。 永安帝发出一声轻叹,那叹息里没有怜悯,只有浓浓的失望。 “林在虎,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吗?” 他俯视着脚下这个曾经威风八面的镇北王,缓缓开口。 “朕让你好好想想,你的两个儿子,究竟哪个是虎,哪个是虫。” 第31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至于林程乾……年纪轻轻,便敢欺君罔上,胆大包天!朕念及镇北王府的旧功,死罪可免。” 林在虎心中刚燃起一丝希望。 “活罪难逃。” 皇帝冰冷的话语,瞬间将那希望浇灭。 “就让他在天牢里,陪着你,好好想想吧。” …… 失魂落魄。 林在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宫,怎么坐上那辆将他从天牢接过来的马车的。 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整个人像一具空壳,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 车窗外,是熟悉的京城街道,可在他眼里,一切都变得陌生。 王府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呀”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下了车,脚步虚浮地踏入府中。 空旷,死寂。 偌大的王府,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往日里,这里总是人声鼎沸,仆役成群。 他的程乾最是爱热闹,前呼后拥,笑声能传遍整个前院。 可现在,只有风穿过庭院的呜咽声,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说不出的萧瑟。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悔意,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他错了。 他真的错了。 就在他呆立原地,被无尽的悔恨啃噬时,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是……王爷吗?” 林在虎缓缓转头,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熟悉面孔。 是徐氏,自己的夫人。 王府出事后,下人们作鸟兽散,只有自己的夫人还固执地守在这里。 看到林在虎的那一刻,徐氏眼里瞬间涌出泪水,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在虎看着他,鼻头猛地一酸。 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只有这个夫人还在。 他猛地踏前一步,张开双臂,将瘦小的徐氏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拥抱,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娘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段时日,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 徐氏靠在王爷宽阔但已经不再坚实的胸膛上,留下了眼泪。 她用力摇头,哽咽着说:“妾身就知道!妾身就知道当今陛下是重情重义之人!王爷您为大乾流过血,陛下他一定不会……不会真的……” 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擦了擦眼泪,扶着林在虎,脸上又露出期盼的笑容。 “王爷,您回来了就好!程乾呢?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 徐氏伸长了脖子,往林在虎身后空无一人的大门口望去。 林在虎的身子一僵,刚刚从徐氏身上汲取到的一点暖意,瞬间消散无踪。 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 “陛下……要惩戒一下程乾。” “惩戒?” 徐氏愣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也好,也好!” 她竟像是松了口气。 “程乾那个孩子,打小就顺风顺水,没吃过半点亏,是该让他受点教训,磨磨性子了!吃点亏,是福气!陛下这是为世子爷好啊!” 听着徐氏这番话,林在虎的心口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扶着徐氏,一步步往内堂走去,坐到主位上,看着空荡荡的椅子,眼神空洞。 许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徐氏。 “娘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为程乾铺路,把最好的都给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徐氏正忙着要去沏茶,听到这话,诧异地回过头。 她满脸不解地看着王爷。 “王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自古以来,嫡长子继承家业,天经地义!您为程乾铺路,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错之有啊?” 徐氏的语气,斩钉截铁。 林在虎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天经地义? 他曾经也以为,这就是天经地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今天在金殿上,程延……替他哥哥,把所有的罪都扛了。” “什么?!” 徐氏手里的茶壶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程延……程延他……” “陛下下旨,让他带五万残兵,三月粮草,去北疆,守国门。” 林在虎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徐氏的心上。 徐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颤抖着:“北疆?五万残兵?这……这不是让二公子去送死吗?!” 他比谁都清楚,王爷当年在北疆经历了什么。 那地方,就是个无底的血肉磨盘! “是啊。” 林在虎闭上眼睛,脸上满是痛苦。 “他去送死,换我们父子俩苟活,换镇北王府一线生机。” 徐氏呆住了,他消化着这个可怕的消息,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他看着王爷痛苦的神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沉默了半晌,他还是挣扎着,固执地开口。 “王爷……话虽如此……可规矩,不能乱啊。” “程延他……他再好,也是庶子。这王府的爵位,终究……终究是该由世子爷来继承的。” “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听到这话,林在虎猛地睁开眼。 他看着徐氏那张固执的脸,心中最后一点倾诉的欲望也消失了。 他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在徐氏眼里,在世人眼里,庶子就是庶子,嫡子就是嫡子。 庶子的一切,都可以为了嫡子牺牲。 这,就是规矩。 他曾经,也是这规矩最坚定的维护者。 多么可笑。 “我累了。” 林在虎摆了摆手,不想再说了。 他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多说无益。 他与这个世界,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道鸿沟,是用他最瞧不起的那个儿子的血肉和前程,生生劈开的。 徐氏看着林在虎萧索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是一言不发的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不出三日,林程延便要启程去北疆。 第32章 二十年前的疑点 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他的“孝举”,人人都说镇北王府的二公子深明大义,为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扛下了一切。 一时间,同情、赞许、惋惜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林程延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在踏上那条九死一生的路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秦渊的府邸,书房内檀香袅袅。 一身月白常服的秦渊,正悠然自得地摆弄着茶具,看见林程延的身影,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将一杯沏好的热茶推到林程延面前,动作优雅,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即将奔赴沙场的死士,而是在招待一位前来品茗的雅客。 “北疆天寒地冻,多备些银钱总没错。我这儿有些上好的伤药,回头叫人给你送去。” 林程延并未去碰那杯茶。 他的目光落在氤氲的水汽上,神色平静得有些过分。 “秦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只是我已经准备了许多,我怕……用不完。”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子看透生死的凉意。 秦渊端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 “说什么胡话。你此去是为国戍边,圣上心里有数。” “圣上?” 林程延终于抬眼,眸光清亮,直直看向秦渊,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里面却没有半分笑意,“秦将军,这话你自己信么?” 一句话,让书房内轻松的氛围荡然无存。 秦渊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他沉默片刻,将茶具推到一旁。 “来吧,我就知道你来找我,定有要事。” 他的神情变得郑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但说无妨。” 林程"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秦渊心上。 “我想请秦兄帮我查一件事。” “说。” “查当年,我出生之时的真相。” 秦渊愣住了。 真相? 一个庶子的出生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真相? 他瞬间想到了几种可能,是生母的身份藏有隐情?还是出生时便卷入了府内的某些腌臢事? 对一个庶子来说,这些的确是能压垮人的秘密。 “你的生母……”他试探性地开口。 “不。” 林程延直接打断了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仿佛燃着两簇幽冷的鬼火,死死钉住秦渊。 “我怀疑,当年在王府,有人……把我跟林程乾,换了。林在虎,或许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轰!” 秦渊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换了? 开什么玩笑! 调换镇北王府的世子?这比直接行刺皇帝还要荒唐!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林程延被逼得失心疯了,在说胡话。 可“疯了”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因为,林在虎。 那个对两个儿子态度截然相反,诡异到了极点的镇北王。 无数个被他忽略的画面,此刻在秦渊的脑海里疯狂倒带、拼接、重组! 林在虎看向废物大儿子时,那种宠溺! 他看向眼前这个惊才绝艳的二儿子时的那种厌恶。 怎么可能? 一个正常的父亲怎么可能不喜欢有能力有才华的儿子,反而去宠溺一个废物。 如果只是因为林程乾是长子的话,那这个理由也未免有点太牵强了。 还有金殿之上,林在虎得知林程延替兄顶罪时,那瞬间垮塌的神情,那不是父亲对儿子的心疼,那是一种信仰崩塌、天塌地陷的绝望! 如果…… 如果林程延说的,是真的。 林程乾,才是镇北王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而他林程延,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秦渊的脊椎骨直冲头顶,让他汗毛倒竖。 他看着林程延那张平静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个棋局的水,深不见底。 “你的意思是……” 秦渊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双手死死按住桌面,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你……有什么凭据?” 他脸上最后一丝轻松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 他知道,当林程延说出那句话时,他就已经被拖下了水。 不,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跳进了这片旋涡。 “没有凭据,只有猜测。” 林程延的回答坦然得可怕,“正因如此,才需要秦将军帮忙。” 秦渊死死盯着他,试图找到破绽。 但他失败了。 林程延的神情,冷静得像一块万年玄冰。 这份冷静,本身就是最恐怖的凭据。 一个人,若非有了九成的把握,绝不会在临行赴死前,抛出这样一个足以掀翻一切的赌注。 “这……可不是小事。” 秦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胸口压着一块巨石。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中烦躁地来回踱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调换王府子嗣谁干的? 当年的稳婆?府里的内鬼?还是……来自更高处的黑手,为了拿捏住镇北王府的命脉? 这个局,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布了! 二十年,足以将所有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 秦渊骤然停步,转身,目光如炬地看向林程延。 “如果连镇北王府的血脉都能被人轻易调换,那这座号称固若金汤的京城,还有哪个角落,是真正干净的?” 他这话,像是在问林程延,更像是在问自己。 这也是在告诉林程延,这个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委托,他接了。 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他也奉陪到底! 哪怕是林程延走后,秦渊也没有回过神来,实在是林程延刚才说的事情太震撼了。 可如果不是林程延说的这个样子的话,又没有理由解释林在虎对待林程乾和林程延两个儿子截然不同的态度。 “哎…” 秦渊长长叹了口气。 年少的时候,他心中总是有那么一股气,一股正气,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官越做越大,怎么人反倒还越来越胆小了呢? 罢了,这次,就陪这个林程延疯一次吧。 第33章 被抹去的痕迹 念头一旦种下,便如荒原野草,疯长不止。 秦渊不是优柔寡断之人,那点感怀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疯? 那就疯个彻底!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来人!” 门外,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入,单膝跪地,悄无声息。 “去查。” 秦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宗人府,内务府,把二十年前镇北王府所有的人事、内务档案,给我一字不漏地翻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尤其是当年王妃生产前后,所有当值的稳婆、医女、仆妇的名单,一个都不能漏!” 黑影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声应道,“是。” “记住,此事要绝对隐秘,动用我们最干净的暗线,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秦渊的眼神冷得像冰,“你亲自去。” “明白。” 黑影再次应声,随即转身消失在书房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秦渊坐回椅中,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自己的心上。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座无法回头的独木桥。 这盘棋的对手,恐怕远不止王府内斗那么简单,能把手伸进宗人府和内务府,将痕迹抹去二十年之久,其权势之大,简直不可想象。 等待的时间分外煎熬。 明明不过半个时辰,秦渊却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去而复返的黑影带来了秦渊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将军,没有。” 黑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宗人府关于镇北王世子诞生的记录,只有寥寥数笔,语焉不详。而内务府那边,二十年前王府的人事变动、仆役名录,尤其是与王妃生产相关的档案……全部遗失了。” “遗失?” 秦渊冷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好一个‘遗失’!” 意料之中,却又如此的令人心寒。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阻力了,这是一堵墙,一堵用权力和时间砌成的,密不透风的墙。 对方不仅动手了,还把门都焊死了。 常规的手段,已经废了。 秦渊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官府的路走不通,那就走野路子。 档案可以被销毁,但人的记忆,不会那么轻易被抹去。 二十年前的京城,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那些凭借一手接生绝活吃遍达官贵人府邸的稳婆家族,她们就是活着的档案! “换个方向。” 秦渊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一丝火光,“去城南的老胡同,找那些上了年纪的说书人、老媒婆,还有,去打听二十年前京城里最有名的那几家稳婆,我要知道她们的后人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 “是生是死,是穷是富,二十年来,有谁家突然暴富,又有谁家离奇消失,全部给我查清楚!” “是!” 黑影领命,再次隐入黑暗。 秦渊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只要那根针真的存在,他就算把这片海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它找出来! …… 京郊大营。 旌旗猎猎,金戈映日。 林程延一身玄色甲胄,身姿挺拔如松,胯下的追风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灼热的鼻息,他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大军,胸中豪气干云。 这一次,秦渊没有跟来。 临行前夜,秦渊为他送行,只字未提军务,两人只是聊了些家常。 林程延只当他是关心自己,并未多想。 此刻,号角长鸣,大地震颤。 林程延勒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那里有他的期盼,也有他想挣脱的枷锁。 他不知道,秦渊为他布下的棋局,远比眼前的十万大军更加凶险。 “出发!” 一声令下,铁流滚滚,向着北境的冰天雪地,奔涌而去。 ……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乌鸦,飞进了天牢最阴暗的角落。 “什么?又出征了?” 林程乾一把抓住牢门的铁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脸上血色尽褪。 哐当! 送饭狱卒手中的食盒掉在地上,馊臭的饭菜洒了一地,被林程乾那副仿佛要吃人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 “滚!都给我滚!” 林程乾状若疯魔,嘶吼着。 狱卒屁滚尿流地跑了。 潮湿的牢房里,只剩下林程乾粗重的喘息声。 完了。 全完了。 那个杂种,那个他从小就看不起的野种,第一次出征,就搅得天翻地覆,把他弄进了这个鬼地方。 要是再让他立下军功回来…… 林程乾不敢想下去,那画面比眼前的黑暗更让他绝望。 皇帝会怎么看他? 满朝文武会怎么看他? 他这个曾经的镇北王府嫡子,将彻底沦为一个笑话,一个垫脚石! 不,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必须做点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 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外面的太阳都看不到。 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牢房里来回踱步,焦虑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直到黄昏时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乾儿!” 是母亲徐氏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程乾猛地扑到牢门前,透过昏暗的火光,看见了父亲林在虎和母亲徐氏那两张写满憔悴的脸。 “爹!娘!” 他声音嘶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们听说了吗?林程延那个杂种又带兵出征了!” 徐氏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我的儿,你受苦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林程乾用力摇晃着铁栏,发出刺耳的声响,“爹!你必须想办法阻止他!绝对不能让他再立功了!否则等他回来,我们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林在虎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他何尝不知? 自打林程延从北境回来,整个京城的风向都变了。 他这个镇北王,如今出门都要接受别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 “为父明白。” 林在虎的声音低沉沙哑,“断他的粮草,釜底抽薪,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对!断他粮草!” 林程乾眼中迸发出希望,“户部尚书刘寰!爹,你去找他!以前我们两家关系不是不错吗?” 林在虎点了点头,眼神阴鸷。 “我亲自去。” ...... 户部衙门。 林在虎递上拜帖,在偏厅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茶水都换了三遍,才见到慢悠悠踱步而来的户部尚书刘寰。 第34章 户部尚书的态度 “哎呀,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刘寰满脸堆笑,拱了拱手,却连坐都没请林在虎坐。 林在虎强压下心头火气,开门见山,“刘尚书,本王今日前来,是为北征大军的军饷一事。” “哦?” 刘寰故作惊讶,“军饷不是前两日就已经悉数拨下了吗?陛下亲自督办,户部上下谁敢怠慢?” “本王说的是后续的粮草!” 林在虎加重了语气,“北境苦寒,战事瞬息万变,后续补给至关重要。本王以为,可以……暂缓一批。” 刘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他拿起桌上的一本账簿,轻轻掸了掸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王爷,您也是领兵之人,应该明白粮草对于大军意味着什么。这可是十万将士的性命,更是我大乾的国运啊。暂缓?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他的语气客气,但话里的疏离和拒绝,像一根根针,扎在林在虎心上。 “刘寰!” 林在虎终于忍不住了,往前踏了一步,“你我两家多年的交情,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刘寰抬起眼皮,慢条斯理地放下账簿,“王爷言重了。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世子殿下为国出征,我等在后方,自当全力支持。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他特意在“世子殿下”四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一句话,把皇帝搬了出来,把所有的门都堵死了。 林在虎怔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看明白了。 什么多年交情?都是狗屁! 如今的镇北王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让百官忌惮的存在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便是世态炎凉! “好,好一个忠君之事!” 林在虎怒极反笑,拂袖而去。 走出户部衙门,外面刺眼的阳光照得他一阵眩晕。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常规的路已经走不通了。 回到府中,林在虎一言不发,将自己关在书房。 他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副猛虎下山图,虎目圆瞪,煞气逼人,可他现在,却是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 不甘心! 他绝不甘心就这样被一个野种踩在脚下! 忽然,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跃入他的脑海。 征南大将军,王凯南。 那是他年轻时兵法上的师傅,一个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军中宿将,虽已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但门生故吏遍布军中,影响力犹在。 当年,王凯南最看重的就是他。 或许……老师那里,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林在虎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凶光,他猛地起身,对着门外大喝一声。 “备车!去城西王老将军府!” 王老将军府邸坐落在城西一隅,远不及镇北王府的气派。 马车停稳,林在虎甚至没等下人放好脚凳,便一步跃下,整了整衣冠,亲自上前叩响了那扇大门。 通报之后,他被引入一间简朴的正厅。 厅内陈设简单,唯有正墙上悬挂的一幅边关地图,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记号,彰显着主人未曾磨灭的军旅之心。 不多时,一个身形略显佝偻、满头银发的老者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 他身着一身寻常的布衣,面容清癯,唯独那双眼睛,虽染上了岁月的浑浊,偶尔开合间,却依旧能看到一丝鹰隼般的锐利。 正是征南大将军,王凯南。 “老师!” 林在虎抢上两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王凯南摆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自己则慢慢走到主位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吧,你我师徒,无需多礼。” 林在虎坐下后,先是酝酿了一下情绪,随后才开口,将自己在户部遇见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一下。 “老师,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如今我镇北王府遭此大难,那野……那林程延小儿,仗着陛下的宠信,要将我父子二人逼上绝路!” 王凯南终于有了动作,他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茶水溅出,在他手背上留下湿痕。 “说重点。” 老将军的声音冷了下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到底想让老夫做什么?” 林在虎心头一凛,知道铺垫已经足够,索性不再掩饰。 “老师!您在军中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尤其是在粮草转运的各处关隘,都有您当年的旧部。学生恳请老师出面,只需……只需让他们在粮草调度上,稍微那么一拖延……”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丝阴狠,“不必断了他的粮,只需让他饿上几顿,军心一乱,他林程延的北征大业,自然就成了个笑话!届时,学生再上书陛下,拨乱反正,这镇北军,才能回到真正的主人手里!” 他说完,满眼期待地望着王凯南。 在他看来,王凯南与他情同父子,又是军中宿将,最重传承,自己受了这么大委屈,老师岂有不帮之理?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声怒喝。 “混账!” 王凯南猛地站起,虽然身形有些摇晃,但气势却如山岳压顶。 他指着林在虎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林在虎!你昏了头吗!个人恩怨,家族私斗,你竟想拿十万将士的性命,拿我大乾的国运去当赌注?!” 老将军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带着金石之声,“你忘了你穿上第一身铠甲时,对天发的誓言了吗?保家卫国!你保的哪个家?卫的哪个国?!” 林在虎被这当头棒喝骂懵了,他完全没想到老师会是如此激烈的反应。 “老师,我……” “你闭嘴!” 王凯南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你以为老夫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以为这满朝文武,就你一个聪明人?” 他死死盯着林在虎,眼中满是失望和痛心。 “实话告诉你!在世子殿下领兵出征之前,秦渊,就已经带着他,来过我这里!” “什么?!” 林在虎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椅子上。 秦渊来过? 王凯南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他们不是来求我做什么,而是来问策!秦渊将这一次的北征方略,一五一十,尽数摊开在老夫面前。” 老将军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林在虎的天灵盖浇灌而下,让他从头凉到脚。 第35章 王凯南 “那份北征方略,详细到了何种地步?” 王凯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赞叹,“从粮道选择,分设几处补给仓,到斥候三路齐出、互为犄角的侦查路线,再到攻城器械的损耗预估、伤兵营的设置地点……桩桩件件,巨细靡遗!” 他踱了两步,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弟子,看到了那个在自己面前虚心求教的年轻人。 “他甚至推演了三种可能的天气变化,以及对应的行军预案!他还问我,若北蛮坚壁清野,诱我军深入,该如何破解。他问的不是如何打赢,他问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伤亡,为我大乾换来北境未来五十年的安宁!” 王凯南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在虎的心上。 他引以为傲的所谓“计谋”——在粮草上做手脚,在王凯南看来,恐怕连小孩子的把戏都不如。 在秦渊那份经天纬地的宏大战略面前,自己的格局,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卑微。 “你呢?” 王凯南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里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你来我这里,跟我谈了半天,谈的是什么?是你那点见不得光的家族内斗,是你那点鸡鸣狗盗的阴私算计!” “你让我为了你个人的私欲,去给这样一个为国之栋梁使绊子?”老将军的声音陡然拔高,“林在虎,你是在羞辱他,还是在羞辱我这一把老骨头?!” “我……” 林在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凯南摇了摇头。 “老夫这一生,见过将才,见过帅才,也见过蠢材。但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将个人的荣辱看得比江山社稷还重的人!” “我明确告诉你,”他一字一顿,字字诛心,“只要老夫还活着一天,就绝不会帮任何心怀叵测之徒,去拖国家栋梁的后腿!你死了这条心吧!” 话音落下,整个前厅死一般寂静。 林在虎的最后一丝希望,被彻底碾碎。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老师,看着这个曾经视他如己出的长辈,如今却视他如蛇蝎。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一股巨大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真正的儿子,林程乾。 那个还在天牢之中,满心期盼着他能夺回一切的儿子。 那个才是他林家的血脉,才是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 不! 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不能! “噗通!” 一声闷响,林在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王凯南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这是做什么?老夫受不起你这一跪!滚出去!” 林在虎没有起身,他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是涕泪纵横,再无半分刚才的阴狠。 “老师!” 这一声嘶喊,不像是装出来的,倒像是从胸腔里撕扯出来的。 “学生……学生有罪!学生鬼迷心窍!可是……可是学生也是没有办法啊!” 他猛地朝前膝行两步,试图去拉王凯南的袍角,却被老将军嫌恶地避开。 “老师!” 林在虎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王凯南,一字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那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林程延,他不是我的儿子啊!” “他根本就不是我林家的种!”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王凯南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老将军脸上的愤怒、鄙夷、不耐烦……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林在虎那带着哭腔的嘶吼在厅内回荡。 “什么?” 王凯南的声音干涩无比。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出现了幻听。 林在虎见老师的表情有了变化,知道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起作用了。 他哭诉道:“老师,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何曾骗过您?这件事,是我林家最大的丑闻,也是我心中最深的痛!”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声泪俱下。 “当年我夫人……生下他之后本来一切如常,我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个孽种……这个孽种根本不是我的骨肉!” “可他是王府世子,是父王亲自为他请封的!我能怎么办?我能把这天大的丑事宣扬出去吗?那丢的是整个镇北王府的脸,是我父亲一世英名的脸啊!” “我只能忍!我忍了二十年!” 林在虎的表情痛苦到扭曲,“我眼睁睁看着这个野种,占着我儿子的位置,享受着本该属于我儿子的荣光!而我的亲生儿子程乾,却只能以次子的身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老师!” 他抬起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王凯南,“现在,这个野种还要夺走镇北军,要把我林家最后一点根基都刨掉!他这是要让我林家绝后啊!”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程乾!为了能让镇北王一脉的血脉,能够堂堂正正地延续下去!老师,我错了,可我……我只是一个想为自己儿子争一个名分的父亲啊!” 大厅之内,落针可闻。 王凯南脸上的怒气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与复杂。 他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林在虎,心中翻江倒海。 血脉。 传承。 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将门世家,尤其是一个世袭罔替的王府来说,这意味着什么,王凯南比谁都清楚。 那是比性命、比荣辱都更重要的东西。 如果林在虎说的是真的…… 那么他之前那些看似疯狂、自私、愚蠢的行为,就都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解释。 那不再是单纯的权力之争,而是一场血脉保卫战。 一个父亲,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了家族的延续,不惜赌上一切,用尽所有卑劣或不堪的手段,去对抗一个窃取了这一切的“外人”。 从这个角度看,林在虎的行为,虽然依旧愚蠢,却……似乎多了一丝可以理解的成分。 王凯南的椅子发出了“嘎吱”一声呻吟。 他看着林在虎,那个曾经他最得意的弟子,如今跪在他面前,像一条走投无路的败犬,抛出了自己最不堪的秘密。 他的立场,在这一刻,悄然动摇了。 第36章 京中谣言 寒气顺着门缝钻入温暖的厅堂。 王凯南独自坐在那张太师椅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林在虎早已离去,可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嚎,那些关于血脉、关于屈辱、关于一个父亲卑微祈求的话语,却像是无数只无形的虫子,在他脑子里钻来钻去。 镇北王府的世子,不是镇北王的血脉?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林在虎那绝望到扭曲的表情,不似作伪。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曾经统领千军的王府世子,若不是被逼到绝路,怎会愿意将如此奇耻大辱公之于众? 王凯南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椅子的扶手。 他想起了林程延。 那个年轻人,冷静、果决,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锐利,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心虚与胆怯。 难道,他真的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连老王爷都被他蒙在鼓里? 不……不对。 王凯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老王爷是何等人物? 戎马一生,眼光毒辣,他会看不出一个孩子的来历?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胸口起伏不定。 原先清晰明了的局势,此刻变成了一团乱麻。 支持林程延,可能就是将林家的基业交到一个外人手上,愧对老友的托付。 可若是支持林在虎……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只会将镇北军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来人。” 他声音沙哑。 一个干瘦的亲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去告诉世子,军符交接之事,老夫还需准备一二,让他……再等几日。” “是。” 亲兵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 王凯南叫住他,“你再派几个最机灵的人,去查一查二十年前,王妃生产前后,京城那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传闻。记住,要快,要密,不能惊动任何人。” 亲兵心头一凛,垂首应诺:“明白。” 看着亲兵消失在夜色中,王凯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无论真相如何,他都需要时间。 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自己绝对不能胡乱掺和。 …… 军帐之中。 烛火摇曳,将林程延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他面前的桌案上,一张刚从王凯南府邸传来的字条被随手丢在一旁。 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处在他位置上的人心急如焚。 “推迟交接?” 林程延的嘴角,却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杯中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毫不在意,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愈发清醒。 “陈四。” 林程延开口说道。 门外,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应声而入,单膝跪地:“将军。” “去,备我的帖子。”林程延的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请张威、李源、赵德海三位将军明日过府饮茶。” 陈四有些诧异。 这三位,都是军中元老,资历极深,但在之前的站队中,一直保持着中立。 林程延没有解释,继续吩咐道:“你亲自去送。记住,要‘无意’间向他们透露,王老将军因为‘某些原因’,推迟了军符的交接。” 陈四是跟着林程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立刻明白了世子的意图。 这是要将水搅浑,把所有关键人物都拉到牌桌上。 “属下明白!” “还有一件事。” 林程延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用火漆封口的密信,递给另一个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黑衣人,“你,立刻动身,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天悦商行’,亲手交给掌柜。告诉他,可以开始了。” 黑衣人接过信,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里。 陈四看着那封信消失的方向,心中震撼。 将军……竟然在京城还有后手? 他到底准备了多久? 做完这一切,林程演站起身,走到窗前。 凛冽的北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眼中没有丝毫对未来的忧虑,反而充斥着一种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 林在虎,林程乾。 你们不是最在乎血脉吗? 那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血淋淋的真相,彻底剖开给你们看。 这一次,舞台已经搭好。 我倒要看看,当大幕拉开,真正身败名裂、无地自容的,会是谁! 次日清晨,寒霜未褪。 陈四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棉袍,看不出半点将军亲卫的煞气,倒像个敦厚老实的管事。 他第一个去的是张威的府邸。 张威是三位老将中资历最老、性子最沉稳的一个。 府门前,陈四恭恭敬敬递上帖子,对门房说要求见管家。 不多时,一个山羊胡的老管家慢悠悠地踱了出来,上下打量着陈四,皮笑肉不笑:“我们家将军近来身子乏,不见客。” “不敢叨扰张老将军。” 陈四连忙躬身,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却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愁苦,“只是我们世子得了些新茶,想着几位老将军戎马一生,落下不少旧伤,这茶正好能活血暖身,特意命小的送来,表一番心意。” 他说着,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像一根小小的钩子。 老管家眼皮一抬:“你叹什么气?” “唉,没什么。” 陈四摆摆手,欲言又止,“都是些糟心事,不该拿到外面说。” 他越是这么说,老管家心里越是好奇。 “但说无妨,” 老管家捋着胡须,“这军队里,有什么事能瞒过我们将军的耳朵?” 陈四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您是不知道,本来昨天军符都该交接了。可王凯南老将军那边……唉,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说身子不爽利,要再等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我们将军也是忧心忡忡,只怕……只怕是府里有些难言的纠纷,传到了王老将军耳朵里,让他老人家为难了。”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所有信息都点到为止,却又引人无限遐想。 难言的纠纷? 什么纠纷能让军符交接这等大事都推迟? 老管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他接过茶帖,淡淡道:“知道了,东西放下,你回去吧。” 第37章 林程延的谋划 陈四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脸上那副憨厚愁苦的表情瞬间敛去,只剩下刀疤带来的冷硬。 他知道,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张府书房内,老管家一字不落地将陈四的话复述了一遍。 张威正用一块软布擦拭着自己的佩刀,刀身寒光凛冽,映出他满是褶皱的脸,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擦刀的动作慢了一分。 “纠纷……呵。” 张威冷笑一声。 他将佩刀归鞘,发出“呛”的一声轻响。 “这个林程延,有意思。他这是怕我们装糊涂,直接把牌甩到我们脸上了。” 老管家问:“那将军,明日的茶会……” “去,为什么不去?” 张威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自己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树,“暴风雨要来了,我们总得找个结实点的地方躲雨。再说了,我也很好奇,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派人去趟李源和赵德海府上,不用多说,就问问他们,明日的茶,香不香。” …… 天悦商行。 就在整个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到处都是南来北往的人。 这天,一道身影挤进人群,冲着天悦商行的掌柜亮了一下腰间的牌子。 只见那掌柜脸色顿时变了。 立即低声对着那人说道:“跟我来。” 随后,穿过几道暗门后,空间豁然开朗。 带他来的掌柜冲着坐在太师椅上的人微微弯腰:“这位,就是我们商行的大掌柜,你有什么事就跟他说好了。” 密使交出密信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大掌柜接过纸条,缓缓打开。 上面八个大字映入眼帘。 “惊蛰已至,春雷当鸣。” 掌柜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眼中燃起一团压抑了许久的火焰。 他喃喃自语:“等了五年……终于到了。” 当天下午。 京城最大的瓦舍“百乐楼”里,说书先生正讲到“镇北王单骑破敌”的段子,台下喝彩声一片。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忽然话锋一转。 “各位看官,说起咱们镇北王爷,那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可你们知道吗?英雄,也难免有憾事啊。” 众人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 “先生快说,有何憾事?” 先生摇头晃脑,故作神秘:“二十年前,王妃娘娘生产,据闻当时凶险万分,京城里最好的几个产婆都被请了去。可怪就怪在啊,差不多同一时间,王府里那位如今备受宠爱的徐夫人,也从江南初到京城,还带了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层层涟漪。 另一头,高档酒楼“醉仙居”的雅间里,几个绸缎商人正在饮酒。 其中一个商人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哎,你们听说了吗?关于镇北王府的旧事。” “什么旧事?” “就二十年前,王妃生小世子那会儿。我有个远房亲戚当时在太医院当差,他说啊,那段时间,宫里一位给贵人调养身子的杏林圣手,被秘密请出宫,去的方向,好像就是当时安置那位王妃的别院……” 一条条,一桩桩,看似毫无关联的“旧闻”,开始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冒头。 它们被编排成不同的版本,有的香艳,有的离奇,有的故作公允。 但所有的矛头,都若有若无地指向了一个核心——二十年前,镇北王妃徐氏艰难产子,而另一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婴悄然进入了王府的视野。 这些流言蜚语像长了脚,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京城发酵。 起初只是坊间闲谈,很快就传到了某些官员府邸的后院,又从后院传到了大人们的书房。 谁都爱听秘闻,尤其是天家贵胄的秘闻。 起先人们还只是当个乐子听,可传的人多了,细节也越来越“真实”,便有人开始犯嘀咕了。 难道……这狸猫换太子的戏码,还能在镇北王府上演不成? 而这些愈演愈烈的流言,自然也传到了王凯南安插在京城的眼线耳中。 当加急的密报雪片般飞回北境时,一场真正能将天都捅破的巨大风暴,已然成型。 老将军府邸。 王凯南正看着桌案上那份来自京城的密报。 他没有表情。 许久,他抬起手,将那份薄薄的信纸揉成一团,动作缓慢,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来人。”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 一名亲卫快步入帐,单膝跪地:“将军!” 王凯南随手将纸团丢进火盆,看着它被猩红的炭火吞噬。 “传我令。” 他站起身,踱到帐口,掀开帘子的一角,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 “京中流言,乃朝中奸佞小人所为,意图动摇我镇北军军心,离间我与王爷师徒之情。凡军中再有议论此事者,一律以动摇军心论处,斩!” 最后一个“斩”字,他声如寒铁,杀气四溢。 亲卫心头一凛,大声应诺:“是!” 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王凯南身上那股几乎要将整座帅帐都撑破的怒火。 待亲卫退下,帐内重归死寂。 王凯南脸上的滔天怒焰,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火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重新走回桌案前,坐下。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怒火,是给外人看的。 是给那些忠心耿耿,却也容易被煽动的将士们看的。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当他看到密报中那些详尽到令人发指的细节时,他内心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彻骨的冰冷。 “……徐氏乃江南人士,初到京城时曾水土不服,由本地产婆调理……” “生产时,太医院圣手张千林曾被秘密借调出宫,据闻其擅长安胎保胎,更精通调换之术……” “……小世子出生时体弱,可一日之后,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身体却健康无比……” 这些细节,零零散散,精准地扎在他记忆里最薄弱的地方。 那根在他心里绷了二十年的弦,在看到这些字眼的瞬间,不是被拨动,而是被活生生斩断了。 断裂的声响,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嗡嗡作响。 他闭上眼,那个自称“林在虎”的男人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双眼睛,平静,却藏着滔天恨意和无尽的疲惫。 林在虎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此刻都与密报上的内容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全是真的! 所谓的政敌阴谋,不过是将早已腐烂的真相,血淋淋地挖出来,呈现在世人面前罢了。 第38章 王凯南出手 京城那帮人,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把可以捅死镇北王府的利刃。 他们以为,只要坐实了“狸猫换太子”的罪名,就能让镇北军内部分崩离析,让镇北王身败名裂。 好算计。 真是好算计啊。 王凯南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想,你们错了。 你们以为这把刀是对准镇北王的,却不知道,这把刀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而我王凯南,效忠的,从来不是那个坐在王位上的“镇北王”名号,而是那个与我一同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能让我心甘情愿跪下称臣的男人。 他,林在虎,才是真正的镇北王。 至于现在那个坐在王府里,享受着荣华富贵,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废物……他不配! 那个叫林程延的假世子,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与其等着京城那帮文官用这把刀来捅死我们,不如,我亲自握住刀柄,先捅穿他们的喉咙! 王凯南猛地睁开眼,眼中的犹豫和挣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火成钢的决绝。 扶持真正的世子林程乾上位。 铲除那个鸠占鹊巢的林程延。 帮助真正的王爷,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便如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不再迟疑。 “来人!” 他再次扬声。 还是刚才那名亲卫,迅速入帐。 “将军有何吩咐?” 王凯南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去,把林在虎找来。” “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现在,立刻,马上。” 亲卫心中一动,看着王凯南一脸寒气的样子,亲卫也不废话,低头领命离开了。 他不敢多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天,要变了。 “属下遵命!” 亲卫领命而去,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 房间内,王凯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走到悬挂的地图前,目光落在京城的位置,久久没有移开。 ...... 过了一会,林在虎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气。 “师父。” 林在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王凯南没有立刻转身。 林在虎能感觉到,王凯南在思考。 而这个思考的结果,将决定他和程乾的命运。 他相信,师父一定会帮他。 毕竟,前几天他几乎是涕泪横流地将自己的“困境”全盘托出,王凯南虽然当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今天这声传唤,就是转机。 终于,王凯南缓缓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在虎,指了指旁边的木凳。 “坐。” 林在虎依言坐下,身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像一个等待师长训话的学童。 他看到王凯南的眼神,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 里面似乎有怜悯,有痛惜,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沉重如山的东西。 王凯南亲自提起桌上的铁壶,倒了两碗粗粝的热茶,推了一碗到林在虎面前。 茶水浑浊,热气蒸腾。 “在虎。” 王凯南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这种动摇军心,有违朝堂法度的事,下不为例。” 林在虎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 成了! 师父答应了! “下不为例”?没关系!他只需要这一次!只要这一次能把林程延那个孽障死死按在边关,让他翻不了身,一切就都值得! 他根本没听出王凯南话语里更深层的含义,只当是师父对自己这种阴私手段的不满和警告。 这很正常,师父一生光明磊落,最是瞧不上这些。 林在虎激动得浑身轻颤,他猛地滑下木凳,双膝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多谢师父!师父大恩,在虎没齿难忘!” 他的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 王凯南看着他,没有立刻去扶。 他心中暗叹。 傻孩子。 你还以为这只是帮你处理一个不听话的棋子吗? 你还以为这只是为了你的“儿子”林程乾吗? 不。 这是为了你,为了夺回本该属于你的荣誉。 “起来说话。” 王凯南的声音依旧平稳,“把那个林程延的事,原原本本,再跟我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要漏。” 他需要从林在虎的口中,亲耳听到所有细节。 这不仅仅是确认情报,更是要通过林在虎的叙述,来评估他此刻的心态、决心,以及……他对自己真实身份的遗忘程度。 “是,师父。” 林在虎站起身,重新坐好。 他以为王凯南是要了解所有细节,好设计出一个万全之策,将林程延彻底困死。 于是,他毫无保留地开始讲述。 “师父,您是知道的。当年程乾出生时,京中暗流涌动,多少人盯着王府世子的位置,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后怕。 “我没办法,王府上下,明里暗里全是眼线。为了保住程乾的命,我只能出此下策。对外宣称世子体弱,暗中将他送出城,交由最信得过的人抚养。” “可王府不能没有世子,那会引来更大的怀疑。于是,我从外面抱回来了林程延。”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给了他二十年的富贵荣华,让他顶着世子的名头,锦衣玉食。他就是我为程乾准备的一个靶子,一具挡箭牌!所有冲着世子来的阴谋诡计,都让他去扛!” 王凯南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碗边缘。 原来如此。 密报上只说了“狸猫换太子”,却未说明其中缘由。 现在听来,这确实像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父亲,会做出的疯狂举动。 “这些年,这个计划一直很顺利。” 林在虎继续说,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程乾在外面平安长大,学了一身本事。而林程延这个假货,也算派上了用场。我的原计划是,让程乾回来,是时候让他认祖归宗了。而林程延这颗棋子,也该发挥他最后的作用。” “我让他代替程乾来边关,博取军功。等他功成名就,再找个由头让他‘暴毙’或者‘隐退’,所有功劳,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镇北王世子’这个名头上。到时候,程乾接手这一切,名正言顺,根基稳固!” 第39章 失落的王凯南 王凯南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看着群情激奋的林在虎,心中却是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无力感。 这就是自己曾经倾尽全力培养的镇北王么? 不过想着林在虎现在的经历,王凯南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情,你就不需要再担心了,我会找人帮你处理的,不过,我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就别再找我了。” “还有,这段时间,你在军中记得安分守己,切不可轻举妄动,一旦让陛下那边察觉到我的动作,对你我二人的影响都不好。” 王凯南想了想,还是对着林在虎叮嘱道:“最近多事之秋,我说的话你要切记。” “是!是!弟子明白!” 林在虎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有师父出马,那个孽障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仿佛已经看到林程延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看到自己的亲儿子林程乾风风光光地接手一切,成就无上荣光。 “弟子告退!师父大恩,弟子……” “行了,去吧。” 王凯南挥了挥手,甚至懒得再听他那些感恩戴德的废话。 林在虎激动地再次行了个大礼,这才满面红光,脚步轻快地退出了营帐。 帐帘落下的瞬间,王凯南脸上的所有伪装轰然崩塌。 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失望与悲哀交织,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锐利。 他走到案前,动作迅疾,没有丝毫老态。 研墨,铺纸。 墨锭在砚台里飞速旋转,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是在磨砺刀锋。 他提起狼毫,笔尖饱蘸浓墨,几乎没有片刻停顿,在两张雪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 第一封信,笔力雄浑,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军令如山的铁血之气。 他写完,仔细折好,装入一个特制的牛皮信封,用火漆封口,重重盖上自己的私印。 “来人!” 帐外,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入,单膝跪地,悄无声息。 “将此信,通过‘鹰眼’急报,八百里加急,务必在明日午时前,亲手交到户部尚书刘寰手中。”王凯南的声音冷得掉渣,“记住,是亲手。” “遵命!” 黑影接过信,没有一句废话,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里。 鹰眼,是王凯南当年亲手建立的最机密的军中情报线路,独立于所有官方驿站之外,只对他一人负责。动用它,只为传递最紧急、最核心的军情。 如今,他用它来给一个文官送信。 做完这一切,王凯南的目光落在了第二张纸上。 他的神情柔和了些许,但笔尖的锋芒却未减分毫。 这一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甚至连称谓和落款都显得极为随意。 “故人之子,蒙冤受屈,明日见分晓。兄若念旧,请观一出好戏。” 他将这张纸条折了又折,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另一名心腹。 “送去京城,平阳巷,甲字三号。交给院里那个看门的老头就行。” 心腹领命而去。 王凯南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口,掀开帘子,望向京城的方向。 夜风凛冽,吹得他须发皆张。 在虎啊在虎,你以为为师是在帮你铲除棋子? 你错了。 为师,是在帮你这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赎罪。 也是在帮那个孩子,拿回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 …… 与此同时。 京城周边一座僻静的院落里,林程延正坐在石桌前,擦拭着自己的佩刀“惊蛰”。 刀身狭长,寒光凛冽,映出他那张年轻却古井无波的脸。 他已经在京中滞留了六日。 户部、兵部、工部,他派去的人每天都去催,得到的答复永远是“正在清点”、“即将备齐”、“世子稍安勿毋躁”。 典型的官僚做派。 也是林在虎最乐意见到的拖延。 距离皇帝给出的七日之期,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明天,所有他申请的粮草、军械、冬衣、药材,会像一场算计好的暴雨,在最后一刻,一股脑地倾泻到他的头上。 堆积如山的物资,散乱无章的交接,数量和名录的核对…… 任何一个环节,都足以将出发时间拖延到期限之后。 只要他晚出发一个时辰,御史的弹劾奏章就会雪片般飞向龙椅。 延误军机,贻误战机。 好一顶大帽子。 到时候,他那个好“父亲”,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向皇帝请罪,说“世子”年轻不堪大用,再顺水推舟地把自己那个亲儿子推出来。 算盘打得真响。 “将军,”一个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汉子走了过来,是跟随他从边关回来的亲兵校尉,裴仲,“都准备好了。三百个兄弟,已经换上便服,在城外几处预定的货栈里候着了。只要东西一到,我们立刻就能分头发车。” “嗯。”林程延头也不抬,擦拭刀身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只是……世子,”老周有些担忧,“户部和兵部那帮孙子,肯定会故意把东西堆在一起,让我们没法快速清点装车。万一他们再在账目上动点手脚……” “他们会的。” 林程延终于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目光落在石桌上摊开的一张京城舆图上。 舆图上,用朱笔密密麻麻标注了几十个点,有仓库,有车马行,有粮店,还有几条不为人知的小路。 “林在虎想看的,是我手忙脚乱,疲于奔命的样子。” 林程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舆图上“户部官仓”的位置。 “他以为,这是一场他必胜的围猎。” “他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拖延’二字上。” 林程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可他忘了,猎人和猎物的身份,是会转换的。” 老周看着自家世子那双深邃的眼睛,心中的不安莫名消散了许多。 他总觉得,世子从边关回来这一趟,好像变了一个人。 以前的世子虽然也勇猛,但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而现在,他更像是一片深海,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传令下去,”林程延站起身,将“惊蛰”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龙吟,“明天,所有人按计划行事。” “他给我的,我不仅要全数接下,还要让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效率。”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如同刀削斧凿。 第40章 户部的手段 他要让整个京城,都看清楚,他林程延,根本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任何势力! 天光大亮。 今天是大军出征前的最后一日。 城西大营外,车马如龙,人声鼎沸。 户部、兵部、工部的官吏们像一群打了胜仗的公鸡,昂首挺胸,脸上挂着惺惺作态的忙碌,一辆辆大车在他们的指挥下,将物资倾倒在大营中央的空地上,动作粗暴,毫无章法。 粮食口袋破了,金黄的粟米混着泥土洒了一地。 一捆捆崭新的羽箭,被随意扔在几箱受潮的药材上。 厚重的冬衣棉甲,和冰冷的铁质盾牌、生锈的马掌胡乱堆叠,形成一座座色彩斑驳、形状怪异的小山。 场面混乱不堪,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人群中,一个穿着管事服饰、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 他是张德,镇北王林在虎在户部安插的眼线,此刻他的心情无比舒畅。 “妙啊,实在是妙。” 他心中暗自赞叹。 这等烂摊子,神仙来了也别想在午时前理清。 清点?核对? 光是把东西分门别类,就得花上一整天! 张德的视线,死死锁定在营门口那个即将出现的年轻身影上。 他在等,等着看那位名义上的“世子”,那位从北境抢走真正世子功劳的冒牌货,是如何惊慌失措,如何暴跳如雷,如何一步步掉进王爷为他精心准备的陷阱。 只要他敢发火,就是对朝廷命官不敬。 只要他敢拖延,就是延误军机。 在张德看来,这完全就是一个死局。 他摸了摸自己袖袍中的笔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林程延,准备等会将自己看见的全部都记录下来。 “诸位久等了。” 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张德顿时眼前一亮。 来了! 林程延没有骑马,就这么缓缓走来,步伐苍劲有力。 户部侍郎吕达衮笑眯眯的挺着大肚子迎了上来,将手上的一本脏兮兮的,字迹潦草的账本递了过去。 “林将军,您可算来了,下官可是好等啊。这可是尚书大人特意吩咐过的,务必要让我等于今日之前将这些全部都整理好给林将军送过来。” “这要是延误了战机,下官万死啊。” “只不过,由于时间太赶了,尽管我们户部已经全力在清点了,可还是有些杂乱,希望将军不要见怪,这样,将军差人简单对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下官也好回去复命。” 他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我们尽力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的无赖劲儿。 周围的官员们纷纷附和,眼神里却全是看好戏的神采。 张德的呼吸都屏住了,来了,好戏开场了! 他等着林程延接过账册,然后脸色铁青地发现账目与实物根本对不上,陷入无能狂怒的境地。 然而,林程延的动作,让在场所有人的预设都落了空。 他没有接账册。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堆积如山的物资一眼。 他的视线越过户部侍郎油腻的脸,淡淡开口:“笔墨。” 侍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砚。 林程延接过笔,甚至没找桌子,就那么悬腕,在那本错漏百出的账册末尾,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个字,力透纸背。 他将账册随手扔回侍郎怀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嘈杂的营地: “军情紧急,时不我待。” “本世子相信朝廷,相信诸位大人。数目,就不必点了。” 什么? 整个大营,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户部侍郎抱着那本签好字的账册,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不点了? 这怎么可能?这里面有多少猫腻,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这小子是傻了还是疯了?万一路上发现短缺,这可是他自己画押认下的! 张德更是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剧本不对! 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他应该暴怒,应该争辩,应该陷入手忙脚乱的清点地狱才对! 信任朝廷? 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就在所有人脑子还没转过弯的时候,林程延举起右手,猛地拍了一下。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 仿佛一道无声的命令。 下一刻,地动山摇! “轰隆隆——” 大营的四面八方,突然涌入无数的人流和车辆。 裴仲一马当先,他身后跟着的,是数百名换上了短褐便衣的亲兵,他们眼神锐利,动作迅猛,完全没有普通民夫的散漫。紧随其后的,是上百辆早已等候多时的空板车和无数精壮的脚夫。 这支庞大的队伍如潮水般涌入大营,却没有丝毫混乱。 他们没有去理会那些目瞪口呆的官员,甚至没有去翻看任何物资。 “甲区,东三堆,上车!” “乙区,南一堆,药材优先!” “丙区,所有带轮子的,直接拉走!” 裴仲和几个校尉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他们的指令简短而明确。 数百名士兵和脚夫立刻分成十几股,扑向不同的物资堆。他们根本不进行分类清点,而是像切豆腐一样,将一座座小山粗暴地“分块”。 这一堆,归甲队。 那一堆,归乙队。 不管里面是粮是草,是铁是药,直接用最快的速度搬上对应的车辆。 装车,捆绳,拉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极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暴力美感。 那些户部官员们引以为傲的“混乱”,在林程延更加不讲道理的“整体打包”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张德的嘴巴越张越大,他终于明白了。 林程延……他根本就没打算在这里清点! 他要把这个巨大的“麻烦”整个搬走! 他用签收文书这一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白纸黑字,你自己承认物资齐全,我们可没逼你。 然后,他用这雷霆万钧的手段,把“清点”这个最耗时的环节,直接从流程里剔除了! 至于账目不对?物资短缺? 那是之后的事!只要他准时出发,延误军机的罪名就永远扣不到他头上! 好狠!好一招釜底抽薪! 第41章 林程延的反击 张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看着那个自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这不是鲁莽,这是绝对的自信和周密的计算! 京城,一座不起眼的茶楼二层。 凭栏处,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将城西大营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身旁的桌上,放着一壶早已凉透的清茶。 他就是王凯南,曾经的大将军,也是林在虎的授业恩师。 他看着那支效率惊人的队伍,看着那些车辆如百川归海般驶出大营,又如天女散花般分头奔向城郊各处,消失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里。 “分而化之,化整为零……” 王凯南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骇人的精光。 “先以雷霆之势破局,再用化整为零之法解题。他不是要在大营里清点,他是要在整个京城的郊外,同时开始清点!” “好小子,好一个林程延。” 他端起茶杯,将冷茶一饮而尽。 “在虎啊在虎,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可比你这头猛虎,更加的知道思考啊。” 户部尚书府,书房。 檀香袅袅,刘寰正慢条斯理地用铜镊拨弄着香炉里的银霜炭。 门被猛地撞开,连滚带爬冲进来一个人影。 “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不好了!” 张德涕泪横流,官帽歪在一边,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刘寰眉头微蹙的看向张德,将铜镊轻轻放回原处,动作不见一丝慌乱。 “何事惊慌,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抖:“没了!大人,全没了!城西大营……空了!” 他语无伦次,将林程延如何用一纸文书堵死后路,又如何用雷霆手段将堆积如山的物资强行搬空的过程,颠三倒四地吼了出来。 刘寰的脸色,随着张德的叙述,一点点阴沉下来。 他拨弄香灰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打包……搬走?” 刘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他以为自己给林程延出的是一道无解的算术题,却没料到对方根本没打算算题,直接把写着题目的桌子都给掀了! 什么账目混乱,什么物资缺损,在“我已全部签收”这份文书面前,都成了笑话。 后续追责? 林程延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物资是在离开大营后,在户部监管交接的过程中丢失的! 至于证据? 那份完美的、滴水不漏的清点图册,就是林程延为他准备的绞索! “蠢货!” 刘寰猛地将桌上的端砚扫落在地,上好的砚台碎成数块,墨汁溅了张德一脸。 “一群废物!” 张德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寰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 他输了,输得干净利落。 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所谓“假世子”,用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既然如此,这件事情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剩下的,就都交给林在虎就行了。” 这里地处偏僻,巨大的窑洞成了天然的仓库和掩体。 上百辆大车在窑场空地上进进出出,却被高大的围墙和茂密的树林遮挡得严严实实。 林程延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身前是一张巨大的沙盘,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石子标记着京郊的各个区域。 “禀将军,城南农庄点验完成,粮草共计八千石,账面缺额一千二百石。药材三百箱,其中三十箱已腐坏,五十箱被调换为劣质品。” “西山货栈点验完成,铁器五千件,其中长矛短少三百,箭簇被换成无头铁杆,账面亏空触目惊心!” “东郊渡口……” 一个个负责人在裴仲的带领下,轮流上前汇报,将一份份刚刚绘制好的图册放在林程延面前的桌案上。 每一份图册,都代表着户部和某些人贪婪的罪证。 林程延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他的眼神平静如深潭,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杀意最盛时的模样。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 “裴仲。” “末将在!” “把所有腐坏、调换、短缺的物资,全部单独封存,拓印,做成最详尽的卷宗。一式三份。” “是!” “另外,” 林程延的目光转向一名不起眼的黑衣斥候,“户部和王府那边,有什么动静?” 那斥候躬身道:“回世子,张德已入尚书府,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数名官员从尚书府奔出,直奔都察院和京营方向。镇北王府刚刚也收到了消息,据说……王爷摔了他最爱的紫砂茶壶。” 林程延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要来了吗? 他等的就是这个。 镇北王府。 “砰!” 名贵的钧瓷花瓶在地上炸开,碎片四溅。 林在虎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素来威严的面孔,此刻因愤怒而扭曲。 “反了!真是反了!” 他咆哮着,像一头被挑衅的雄狮。 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在他面前向来隐忍顺从的“儿子”,怎么敢用这种方式来对抗他! 他不是给了他机会吗? 只要他乖乖把军功让出来,安安分分当个富贵闲人,他可以保他一世无忧。 可他偏要选一条死路! 站在一旁的林程乾,脸色同样铁青。 他的眼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和恐惧。 一直以来,他都看不起这个鸠占鹊巢的“假货”。 可偏偏是这个假货,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又用如此惊世骇俗的手段,破了父亲和他布下的死局。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父亲!” 林程乾咬牙切齿道,“不能再让他这么下去了!他这就是在打我们王府的脸!必须马上派人抓住他,把他押回来!” 林在虎猛地转头,死死盯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自己前天才将这小子从天牢里面运作出来,为了让林程乾出来,林在虎可没少花力气。 那眼神,竟让林程乾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抓住他?然后呢?”林在虎的声音沙哑,“让他把我们试图侵吞军功、勾结户部构陷他的事情,公之于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