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日常》
3. 第 3 章
“园子这么大,他未必能就寻到咱们吧……”她左顾右盼,心存侥幸。
玉真云淡风轻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暗示她是个负心人。
文照鸾没来由有些心虚。
就今日赏春芳而言,她确是有些对不住崔道御。
这一场与她身份格格不入的雅会,她原是不该来的。早先她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妃,谁也不会那么不长眼为她相看人家;哪怕太子如今入了皇陵,她的父亲仍是凤阁鸾台的宰相,母亲是博陵崔氏主家的嫡女。她生来所衔的高贵身份,绝不容许她踏足这样卑小官宦的门庭。
父亲早已迷失在位高权重的宦海漩涡里,母亲仍执迷于皇亲国戚的金色蜃景;只有她,被太子死前那双充血的、不瞑目的疯狂目光震骇心神,提前刺破那场美好得可怕的幻梦,隐约瞧见正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
——走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的命运的惊涛骇浪。
老皇帝尚康健,新的储君之争暗流汹涌;她嫁与谁,都是整个文氏的偏向和助力。偏偏这不是圣上所愿意看到的。
怎样消除一个帝王的忌惮?
文照鸾嘲讽地想,她只要随便挑个小门小户嫁了,各方的拉拢势力没了指望,从姻亲这一层,皇帝便可暂时放心了。
父亲不许她择低枝,她便去找姑母。姑母身为局外人,总能洞彻些利害;
母亲不许她随意出游,她便下帖请来表兄崔道御,借着与他踏青的名头,途中撇了表兄,车马转向,豁出去赴这一场春日宴。
赏春芳的结局她十分清楚——父母暴怒、亲戚耻笑、外人津津乐道。
相比起来,“表兄会哭”这个后果,已经是十分十分微不足道了。
前尘往事在她脑海里刹那转过一圈,还没来得及多转圜,耳旁便炸响了玉真紧张到头反而松了一口气的话声:
“崔郎来了!”
·
崔道御,她的表兄,宛若一只受伤的折翅白鹤,拨开艳艳开得正烂漫的湖畔花丛,沿着岸,孤注而痛苦地向无情刺伤他的冷酷猎人而来。
起先他急趋几步,习惯性地朝他一向喜爱的表妹快步走来;而后踟蹰立住,白玉高洁、近乎秀美神性的面容上划过一丝苦痛,那痛苦渐渐覆盖了他无瑕的面庞,仿佛锥心刺骨,使他几乎踉踉跄跄;
待得与文照鸾心虚的目光相遇,陡然得了她赠予的愧疚的勇气一般,白鹤忘净了身上伤痛,扑腾着洁白的翅羽,带着莫大无悔的信念,反而越走越急,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文照鸾这一刹极度地想一走了之,但碍于亲戚的情面,生生忍住了拔腿奔走的冲动。
崔道御着一身玉白,衣袂翩然,和阗玉羊脂似的佩在腰间,隽雅气度非一般人可比;只是向来一丝不苟的束发因匆忙追逐而拂乱了一些,但这无损于他的高雅,反平添了一分绝然的动容。
“表妹……”他终于停落在她几步之外,还未再多说几个字,眼眶内早已雾气弥漫,氤氤滚滚的水汽几欲落下来。
文照鸾就知道要糟。
玉真抢先一步,拦在二人之间,有礼有节地下拜了拜,“崔郎君。”
“公子”是外人客气生疏的称呼;对内,自家人之间,彼此只用“郎君”相称。
崔道御张嘴,欲言未及,玉真早已滚珠炮似的连番开口:
“崔郎好快的车马,我家女郎跟在您的车驾身后,殷殷追赶,却也望尘莫及;才拐过东市,您的车驾便绝尘而去。我家女郎有心追逐,又怕被知情人瞧见了耻笑。恰逢姑母文氏夫人从此经过,因要赶赴一场春园游宴,不及将女郎送归家中,索性这才一道携来。咱们知晓郎君随后定要赶来,特地在此歇候。若是郎君不来,咱们才该着急呢!”
崔道御泫然若泣的目光绕过玉真,望向文照鸾。
这是要向自己求证了,她猜测。
表兄通常很好糊弄,任是什么鬼都不信的谎话,只要从文照鸾嘴里说出来,他就会捏着鼻子相信。
因此,按惯例,文照鸾打好腹稿,接过玉真的话头,准备扯谎:“我……”
“表妹,”与往常不同,这一回,崔道御打断了她。
他脸上的神情使文照鸾预感不妙,这一回恐怕不太好糊弄了。
果然,崔道御开口,哽咽声尚在,目光已变得坚定,“我心悦你。我已决意,向姑父提亲,娶你做我的妻子。”
文照鸾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失声问:“你已与我父亲提了?”
“还没有……”
三魂七魄这才归了窍。
芍药枝头低曳,杏花袅袅成香,暖燕衔泥,云雀啼春。安静的一阵清风,拂过文照鸾鬓角额前,使她有些发痒。
她拿不准主意,是否该先作个娇羞模样,但想来还是说正事要紧。
“你不能向我家提亲。你当知我如今身份尴尬,举凡有乌头大门的人家,论及姻亲,莫不与我家避嫌。更何况崔氏望族,你的妻子总应该是个福泽深厚的女子,而不是我这样克姑克夫之人。”她好言相劝。
不料崔道御比她激动,“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除了你,我不要别人!”
崔郎从前虽黏人,但今日格外地不讲道理。文照鸾耐着性子再劝:“不可能的,就算你执意,舅母也绝不会应允。何必到时闹得彼此不快呢?”
“母亲……母亲她……”崔道御神色有一瞬挣扎,转而决然捏紧了拳,白玉的面颊染上一丝激动的红晕,“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眼睁睁瞧你沦落在卑贱的门户,受人耻笑!况且我那样、那样……母亲她必定知道的!她会同意的!”
沿湖似乎有人察觉争执,遥遥对面看过来。文照鸾开始尴尬,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环顾四周,没发现半点玉真的影子。
打那句“我心悦你”开始,玉真就已溜得没影儿了。
孤军作战的文照鸾硬着头皮,还得劝表兄不要想不开,“你是深孚众望的崔氏子弟,言行举止莫不为天下俊杰树立表率。你若是娶了我,平添幽冥中的厄运不说,世人或有好谗言的,构陷崔氏有反心,你又如何自辩!”
“那是世人短见,他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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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你的好处!”崔道御上前一步,激动上了头,也就顾不得雅士的风范了,“你我本就是亲眷,自幼青梅竹马,若不是那李源炽横插一杠,你早就是我家儿妇!咱们亲上加亲……”
“住口!”陡然听见那一似乎来自冥狱的名字,文照鸾猛地一怔。那股发自内心的胆寒如过电,激灵灵使人一个冷战。
她险些失了闺门仪态,对崔道御也失了耐心,压低声音呵斥,“太子的名讳,也是你能唤的?崔道御,你不要昏迷心智……”
她自知此刻脸色难看,崔道御却比她更难看。他涨红的面色已逐渐变得惨淡,脱出口的话没了忌惮,“啾啾,我不懂,难道你还念着他?我博陵崔道御,哪里及不上他?他心思深沉邪鸷,本就非良配,若不是占了个储君的名头,他如何能得了你?我每每见你与他在一处,眼里并无欢笑,你勉强得很,我总不至错看!”
也不知是那死人的事提多了,还是她实在太过忌讳,文照鸾每多听一个字,都从心底由内而外地泛上一股子恶心,偏那崔道御没眼色,仍旧叨叨念念,一遍一遍地提及她不愿回想的过去片段。
直到发现文照鸾再无一句话,面色几近铁青,崔氏子这才察觉失仪,在她跟前,气焰一下子矮了三丈,期期艾艾地生硬转移话题,“我、我这回来,一是剖白我的心意——你恐怕早已晓得了;二是……是……”
“讲。”文照鸾面无表情,来到他面前,半仰起头,迎着日光,微眯起眼看他,目光如寒冰。
崔道御咽了口吐沫。
饭要吃进口,话要说出口,否则他不吐不快。
“二则,我已下定决心,无论谁阻拦,都要娶你。若求娶不成,我就……我就……”他拳上指节咯咯地响,牙关也绷紧,痛下决心,“我就去做隐士,躬耕采菊,一辈子再不出山!”
很好。
文照鸾深吸一口气。天蓝得刺眼,日头也晃辣辣的,仿佛有火在烧。
是她心头的火。
白玉桥下的湖水静静地淌,倒浇在她头上,也浇不灭那越涨越高的火气。她瞧那湖,滟滟波光,每一倒影都在反衬一张喋喋不休的嘴。
四周静得出奇,她努力摁下顶门的邪火。
崔道御笑了,是感动自我、绝处逢生的那种纯然的笑。
“啾啾,表妹。”他清澈地道,“我娶你,好……”
嘭。
文照鸾提起裙、抬起脚,使尽毕生气力,狠狠将他踹进了湖水。
漾漾金波一刹碎裂,哗然众鸟惊飞,顶头的日光倾泻下,是湖畔藻荇间崔道御崩溃的哭泣呐喊。
折翅的白鹤狼狈扑腾的样子,真教她畅快极了。
“隐居?好啊。”她高傲轻抬着下巴,骄矜得像只从未低伏过的凤凰,向着湖中扑腾挣扎的崔道御,平心静气地开口,“终南山的隐士,你一定能做得风生水起。到时享得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劳您万不要再惦念我,就让我安静地老死于市井之中吧。”
崔道御仍在她脚下沉浮,恐惧地拍击水面,“表妹、救我——救——救我——”
4. 第 4 章
她与他横眉冷对。
他慢慢下沉,咕嘟嘟冒泡,仿佛湖水深千丈似的。
崔道御再一次顶着水藻直起身来,绝望地呼救,流水在他脆弱的脸颊上与泪珠混在一处,瞧得人心生怜悯,万般动容,差点打动了文照鸾的心。
“起来,水才没过胸口呢。”她冷冷点拨。
崔道御睁大了眼,捏着一把水草,不可置信地咳嗽着直起身,委屈得眼眶通红。
“君子、咳咳……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他说不下去了,“我、我呜呜呜……”
“你畏水?”文照鸾恍然大悟,“怪不得往年泛舟游湖,你都生病在家呢!”
短暂的寂静之中,唯有风声、鸟声,与崔氏子伤心的啜泣之声。
忽传来一道噗嗤的笑声,很轻、很沉,身后花树影里某个位置。
她蓦地回过头去,明耀的日光晃晃,教她一时分辨不出那阴影丛里的人,究竟是谁。
那人走出来,明光勾勒出了他的轮廓。
那是初次相见,她无由便想起了竹林里那个简练而冷峭的声音,它与眼前人一一重合印刻起来。
一领鸦青袍,宽展的肩背,腰封束带,身量阔长健挺,如飞虹长练。可若说雅士,又远及不上。此人英气之中大有一股匪劲,那眉眼极亮,仿佛含些笑意,却依旧似寒星冷飒,看穿皮囊,直刺进人心里。
文照鸾受过无数打量、审视甚至失礼的目光,并不很在意,冷淡而周全地行了个礼。
那人开口:“我并非窥视,不过碰巧遇见而已。”
果然是他。
叫……什么来着?
裴校尉,裴石。
文照鸾自顾回想,那头裴石说罢已向湖畔,一脚浅浅涉进水里,一个利落地下腰,根基极稳,将尚自惊慌扑腾的崔道御掠了上来。
崔道御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一把荇草,紧张到失语,两只黑澈澈的乌眼瞳流连在文照鸾脸上,湿哒哒地上岸,又委屈得眼睫上凝了水汽。
他仍说不出话,瞧她的眼神又狼狈又爱慕又伤心,几息之后,以袖掩面,哽咽着跑开了。
活脱脱衬得文照鸾成了个辜负深情的人渣。
她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脑门上青筋都突突地跳,勉强维持体面,“让将军看笑话了。”
这个场合的确有些尴尬。
她才踢了崔氏大家子快准稳狠的一脚;他方头履上还残留着涉水捞人的泥水印渍。
两人都一时静默了片刻。
那裴校尉似乎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思之再三,谨慎地挑了一句夸赞,“女郎……腿脚真利索。”
“……”
要不是这武夫眼里掩也掩不住的笑意,她就真信了!
·
文氏听得了信,匆匆赶至湖边时,早已尘埃落定了。
彼时婢女玉真还在路口处赶人,“去去去,我家女郎前头与人说话呢,此路不通,烦请绕道吧!”
夫人心急火燎,拉着玉真而来,甫一见文照鸾,上下打量了七十二眼,左右再望望无人,这才一颗心沉到肚底,埋怨道:“可吓死我了,我听说你与人起了争执,招呼都来不及打,就离了人来寻你!”
文照鸾道了平安,约略提了几句方才事,只说是崔道御放心不下,前来追问,彼此说呛了几句;至于那求娶、隐居之事,一字未提。
姑母也不晓得实情,只是道:“你没事就好!我这一回瞒着你爷娘,带你出来,过后还指不定怎么受怨怼呢。你若再短两三根头发丝儿,我真真是千古罪人了!”
说罢向文照鸾,却见她不知做什么,正环顾四周,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踅摸什么呢?”文氏问。
文照鸾扭头,四望只见树影与湖色,以及杵在一旁垂头低眼的玉真,却不见了方才夸她腿脚利索的那人。
那裴校尉不知何时,早已没踪影了,腿脚比她还利索。
猫儿似的。她心中嘀咕了一句。
此后采得了些花儿草儿,撷了几枝回席,制香时,她再有意听东竹林动静,却依旧只闻黄公子之流高谈阔论,不见了那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
或许已提前离席了。文照鸾低头掐下芍药的花瓣,将此人身影与那锐利的目光,如清风一般从心底划过了。
·
回去的途中,登车之前,文氏问她对那些位子弟的印象。
文照鸾一五一十,如实答道:
“黄公子纨绔自大,性情鄙薄。”
“张公子善阿谀,无风骨。”
“李公子自鄙于商贾出身,品性存疑。”
文氏竹林里也听了个满耳,评之叹之,“皆非良配,可惜了那魏公子没来,我本也最属意他的。”
文照鸾不动声色,心中却一动。
“他不来,有人替他。”她口吻平淡,“——那作替之人呢?称作裴……什么的。”
文氏思索片刻,大约是想起了什么,“裴石。此人我早先已探过家底了,是筛去不中的。你最喜静,他家本是田舍人家,如今乍有了几个薄钱,一大家子人,吵闹得很。”
“他呢?”文照鸾问,“品性如何?”
文氏瞧她神情,约摸猜着什么的了然模样,笑笑,“脸貌底子倒是不错,怪不得……罢了,你若有意,我再替你打听打听便是。”
这不是亲事,仿佛是桩买卖。姑侄俩心知肚明。
文氏见她明眸善睐,眼若琉璃、发若乌藻,想起平素里她不妆扮,便已漂亮得惊人,更兼窈窕知礼,尽得闺门仪节沉稳之风,便愈发想到她所遭遇的不顺心事,可怜上天薄待于她,满腹的叹息,又说不出二三分来。
最后,只得拉着侄女的手,说起自己,“做你阿爷的妹子,我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你阿爷年轻时,人品俊才,无一不清;怎么如今年老了,反愈发糊涂,嫁进帝王家有什么好的?从前尚且可说是圣意难违,无奈罢了;好容易有了跳出火坑的机会,他竟又想把你塞回去,也不拎拎清楚,这趟浑水,可是他能搅得动的?到时一着不慎,牵累得眷族遭殃,我还不知要怎么被株连呢……”
絮絮叨叨,送文照鸾上了车。
文氏自知这一回亏心,也不敢同去见兄嫂,车马至东市,便嘱咐从人一路跟定侄女,自己却回转归家去了。
·
紧挨着东市,便是文照鸾家所居的宣阳坊。从外看,坊墙绵延高厚,四面坊门气象严整,朱漆翠饰,远远至此,便铺开了极宽敞的平石路,便不多洒扫,也罕有黄土飞尘。
宣阳坊里所住,皆是达官仕宦、贵极人臣之辈。东有大长公主府、曹国公府,南有几位驸马的宅邸,西北皆为尚书、刺史、郡公、少府监等勋贵家宅。文家便在坊□□占一间极敞阔的地界。
文照鸾的马车经过时,纵使放下帘帏,也还能清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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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各人家仆从使妇传来的窃窃私语。她稳坐车中,不去在意那些指指点点之声,命车夫驾至了后角门。
门口早有人等候,是面露焦急、四处逡望的乳母季氏。
文照鸾本有三位乳母,早年亡故了一个;又一个因攀着文家的好处,教男人得了个外放的小官,跟着去任了;如今这一季氏乳母,是长随在文照鸾身边,为她打理房院里事宜,轻易不出来走动。
今日她在此切切盼望。文照鸾心中一沉,便晓得事发了。
父母亲得信竟如此之快,也不知哪来的耳报神。
她吩咐玉真私底下处置了那些字纸,眼见着玉真从怀里掏出火折,麻溜利索地烧了那一张张李公子张公子,又临在她下车前,紧接一句:“女郎去吧,夫人若问起来,我该说的,尽会说的。”
“谢你贴心!”文照鸾怄气,拖着两脚下了车。
季氏早瞧见车马,文照鸾前脚才踏稳了马扎,后脚便被她满手拉住,先问:“崔郎君呢?同去为何不同归?”
嗯?
原来东窗尚不曾事发。
“他先回了。不说他,乳娘为何事专等在此?”她问。
季氏忙将她拉到僻静处,嘀嘀咕咕与她说了。
早前两月,文照鸾的母亲燕国夫人崔氏入宫参太后圣安,兴庆宫罢朝后,三皇子的母亲徐贤妃特特请去内殿说话,意在为皇儿求娶文照鸾。
崔氏当日回后,说的是:“这样事,哪里能当场应下?且圣上悲痛之日还不满一年,此时将女儿聘定,怕触怒了圣上。贤妃与我一般的心思,有心求聘,怎奈不敢贸然揣测上意。因此,先定了三年的期限,这不,赠了信物在此——”
那攒珠珊瑚的坠子,现如今还妥帖存在崔氏卧榻旁私库的锦匣之中。
“三皇子给个表记,一约便到三年头上,已经够没谱了。”季氏发自内心地为她烦恼,“那曹国公的夫人,竟大喇喇地为二皇子跟咱家下小定,你知定的什么?侧妃!以后二皇子开府,你也只能做孺人,岂不欺负咱家?”
曹国公府与文家同住宣阳坊,是二皇子的外家。二皇子的母亲陈淑妃向来得圣眷,身为戚族,曹国公一家子行事无所顾忌些,也无人敢指摘不是。
“国公夫人这会子还在花厅吃茶呢。夫人嘱咐我到角门来等,可千万别领了崔郎君家来,两下里若撞见,徒添尴尬。”季氏道,又补了一句,“女郎回来了,也别往前头去,教他们那处自己聒噪吧。”
文照鸾深以为然,回到自个儿院子,卸了钗、换了衣,关门歇息去了。
·
时近正午,文照鸾因春和万锦园里用了些油酥,并不大饿,便教饮食散了与奴仆,知会玉真几句闲话,自去午睡了。
朦胧之中似乎有人言语。午日困乏,她并未理会。
一觉睡起,罗帷锦褥里熏暖香融。文照鸾困顿睁眼,白映映的窗外安静明亮。她唤玉真,进来的却是婢女翠袖。
“几时了?”她只觉酥软乏力,“玉真呢?”
翠袖年岁小些,脸上藏不住事。文照鸾瞧她神色不正,仿佛逢着事畏葸似的,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玉真姊姊……才被唤去夫人处了。”翠袖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回答。
文照鸾一惊怔,残存几分困意瞬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玉真,她有问必答、从不藏私的好婢女。
她完了。
5.第 5 章
崔氏的性子刚硬,说一不二。文照鸾心惊胆战等了一个晌午,终于等到有人来请,说母亲唤她过去。
府宅之中,大人双亲的正屋坐北、南向,是最为宽敞舒适的居处。崔氏便在主屋厅堂之中等着女儿。
文照鸾来时,院中池畔正有鹤涉水闲行,闻得女郎脚步声至,纷纷凑上前来;她今日没什么心思去抚摸鹤羽,一眼瞧见屏息伫立廊下的玉真,是全吐露完实情、了无生趣的模样。
玉真与她行礼,拿眼瞥了瞥寂静无声的门帘内。
早有人已传禀,迎她入门来。
待入厅堂,轩窗明净,各处陈设,几、架、格、榻,瓶、盏、炉、画,万般无二的雅致清幽。这幽静到几乎僵硬的厅堂之中,她的母亲——燕国夫人崔氏正等候着她。
崔氏是大家出身,温雅里暗含专断,行止仪态无可挑剔;容貌仍蕴秀美,不过略略清瘦些,年岁在她身上倒仿佛没烙下多大的印记。她常年不苟言笑,记忆中,文照鸾也少见她舒展欢乐,因此,比起孺慕,一向更有些畏惧她。
文照鸾的心惶惶不安。
与预料中不同,崔氏此回却并未大发雷霆,或严词厉色。受了礼,她教女儿坐下,先说起了午前曹国公夫人来下小定的事。
文照鸾窥觑着母亲的神色,崔氏毫不见她忐忑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话:
“贤皇后在时,对你多有教导。但毕竟你年岁不大,性子不稳,才失却教导不三年,便愈发淡薄了规矩;如今爱胡闹一些,做些任性的事,我不怪你。你乐趣也耍了,该收收心,预备聘定的婚事。
“前番徐贤妃有结连理之意,只是约期太过遥远。你今岁已十九,三年怎好等得?你是仕宦大家的女郎,身上流淌着我们博陵崔氏的血,高贵若此,万不可放低了身段,去没有阀阅的人家做妇人。
“幸有今日曹国公夫人前来求聘,虽不能许以二皇子的正妃之位,但他家已表明心意,如若聘定,你虽为侧室,却执掌祭祀宗庙,与小君无异。待得国玺继替的那一日,便还归你正位的身份。”
崔氏说,文照鸾听。
向来如此,文氏女在外无论多风光,回到家中,是没有不经允许便开口的机会的。
崔氏说完了,抿了一口手边温茶,凤目微转,望向女儿,不怒自威。
熟悉的窒息感弥漫上心头。文照鸾几次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样反驳母亲。
最终,她轻声问:“母亲,已经许诺了么?”
崔氏这才和缓了神色,满意于她的驯顺,“贵姓之间的婚嫁,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你的终身大事,我并不自专。今日叫你知晓,你既已同意,我便与你父亲商议出章程来,先许以表记。”
文照鸾默默无言,过后,按常例的礼节,问过了母亲中午的饮食,又说了几句连自己也没滋味的闲话,这才起身告退。
玉真一步不差地跟着女郎,低垂着头出了主院。
拐过连廊,终于避开仆妇们的视线,玉真低低地问:“女郎可好?”
“还成,”文照鸾松一口气,脚步不停,“没被责罚,就是万幸。”
又过了几重老树,树影遮蔽了主院的檐角。她们彻底瞧不见那华宇的屋廊了。
“你去一趟,就说是姑母有召。”她急切地回转东院,趁着还未人多眼杂,将要紧的事嘱咐玉真,“问问她,要打听的东西,可打听清楚了?母亲不几日便要允二皇子的亲,我时间不多了。”
·
此夜风静,月明如水。
正是月满之时,上了中天,照在庭院。花眠鸟憩,院中静谧得没有一丝虫鸣。
她却怎么也睡不着,有心想起身,瞧瞧窗外月色,又清楚外头正有人守夜,她若一开窗,她们瞧见了,又必记在簿册上,第二日交给母亲。
——女郎某某时未睡,推窗望月,似有心事。
算了,还是隔着窗纱,聊望一望吧。
有月,总比没有的好。她有一点指望,总比全无希望的好。
扪心自问,如果没有意外,母亲为她挑选的道路必定是一世荣华的。不仅光耀门楣,就她自己,有朝一日,或又可母仪天下,将此前暗暗落井下石、拜高踩低的小人踏在脚底下。
若没有意外……
若没有意外,她就会愿意么?
她悚然而惊。惨白的月直刺进心底,伴随着那夜太子目光中的血污,翻涌上来,灭顶的恐惧又攫住了她。
文照鸾的四肢开始僵硬,动一动,手指摩挲到了冰凉而黏滑的蜀绸锦衾。
她不愿意的。
她不愿意僵枯在暗无天日的皇宫,不愿意朝夕侍奉严苛沉闷的皇后,不愿意承受太子过火狂热的私情目光……
更不愿,眼睁睁看他死在她面前,阻止不了命运的失控。
她又见到了文惊鹤伸过来的那只带血的手,那只手揽住她,为她裹起衣裳,将她按在怀中。
黑暗中,他的嘴一张一阖,说的是,“阿姊,他死了,别怕。”
·
今夜月明如水。
裴石翻来覆去,在这豁亮的月色下,古怪地失了睡意。
他虽然闭着眼,但脑海里翻腾的却是白日里与魏昭的谈话。
中途离席后,他又在东郊游荡了半天,也没个目的,直到魏昭来寻他。
魏昭是太常寺魏少卿的次子,与他有几年的交情,互相挺投脾气,这一回放马跑了几十里追来,见面便问:“怎样,瞧见中意的了没有?”
“你诓我去的时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裴石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说的是,裴淑年纪大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得担起责来,替她相看门合适的亲事。”
魏二郎辞振振,“那你瞧见中意的郎君没有?”
“没有。”裴石道,“一个都没有,都是草包。”
“那女郎呢?”对方眯眯笑,不折不挠。
“……时间短,看不出品性。”那女郎喜静,不爱芜杂之声。
“品性不晓得,容貌总能瞧出来?”
“前隔竹林后隔湖,怎么看得到。”她在湖畔,拎着裙裾、抬起下巴,又美又艳,骄矜得像只翘毛的孔雀。
“我说,裴二郎,你也太不上心了!”魏昭一巴掌拍他肩头,反险些被他掀了下去,"哎哎!你轻点……再不济,高矮胖瘦心里有数吧!你总得挑个身子康健的!"
魏昭盯着他。裴石下意识答:“没留意,都差不多。”
女郎把人踹进湖里的那一脚,真结实利索。
——她身子必定康健。
魏昭见他一棍子敲不出几个屁来,只得悻悻总结:“罢了罢了,总之此回来的,跟你家大多门当户对,做你家妇人,尽够了。”
他回神,心中忽地亮了些,斟酌着问:“若是……门第高些,瞧得上我不?”
魏昭抚马鬃谑笑,“得赏春芳请柬所来人家,就没有门第多高的,你尽可请媒上门!”
前半截他没听,后半截倒听进了肚子里。
魏昭走后,他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琢磨着这事。
她若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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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要婚嫁了。
都说一家女百家求,何况像她这样金玉似的女郎。
求亲的人必定得踏破她家门槛,那么多他一个又何妨?
往宽里想,成,那是祖坟冒青烟;不成,也不少块皮肉。
更何况……
“我也不差,至少看得过?”幽夜笼罩,他喃喃自语,头一回失了些底气。
左右睡不着,索性跃起身,古里古怪地不知想什么,屉匣里摸了面平日嫌碍事的镜子,搁在窗边案前,好瞧一瞧如今他究竟长什么样。
浸月的窗纸虽亮,终究照映不出镜中,整一个黑咕隆咚,鬼影似的晃晃幢幢。
裴石啧了一声,三更天里不知什么癔症上身,总要把镜里瞧个真切,伸手一推,便大敞了两扇新雕万字纹的梨木窗。
透亮如水的清月,豁然便冲开了窗格,一股脑倾泻下来。他还来不及瞧向镜中,便先浸透了满身满脸的月光。
月在星斗,月在廊楣,月在肩上,月在镜里。
镜中映明出月,映明他两只灼灼雪亮的眼,也映出了年轻的校尉那一张无知无觉傻笑的脸。
“……”
裴石恼火地揉着脸,收了笑,滚回床里去睡。
到底留了一隙窗缝,好教那水洗的月色漏下一泓来,照映得仿佛他的奢想有了一线希望。
明日,还得细细打听,寻一个高明的好媒人才是。
·
翌日天光刚亮,早食也没来得及用,囫囵垫两张蘸了糖的胡饼,裴石便匆匆出了门,亲自打听何处有精明媒人。
大半晌,找着个蔡妪,据说是说和过昌明坊卖豆腐的十二娘入大长公主府的,最是有撮合山的本事。
蔡妪说得明白:“你这门亲,极不登对。若要老身说项,也不是不行,只是价贵,要十缗钱。且丑话说前头,无论成或不成,钱财恕不退还。”
裴石一口应下,马不停蹄赶回家中取钱。
钱财都在公中,掌在伯母焦氏的手里。恰进门时,正赶上一家子人厅中正用早食,上首坐着几个妇人闲聊。一个是母亲刘氏,一个是姑母裴氏,另一个正是焦氏。余下平辈皆自顾自饮食吃喝,婢女仆妇们忙不迭端上一道又一道馔肴来。
刘氏见了儿子,便招呼用饭。裴石只道已吃了,来向焦氏要取用的十缗钱。
焦氏咄咄怪道:“二郎招呼也不打一声,这就要用十缗钱,用在哪里?”
“你别管,我自有用处。”裴石道。
若换做旁人,这样的口气,焦氏必定要恼火;但这是二郎,如今家业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他挣得,因此焦氏不应也得应。
只是还有些闲话,“我听说长安有好些浪荡的去处,都是销金窟窿。二郎,钱可得用在正道上,可不许结交那不三不四的人物!”
姑母裴氏留心着,试探问:“二郎大了,在外头有了什么相好?”
裴石微有些皱眉,“没有。”
“这钱,若不是用在妇人身上,那还有点子出息。”这说话的是大嫂王氏,清晨便打的鬓、描的眉,又贴了胭脂红的花钿,火一般燎在额前,“照我说,二郎也大了,该有个家室。与其向外处寻,费钱财不说,更摸不清底细,不如就求个眼前的稳妥……”
她们叽叽喳喳,像清晨便罗唣的乌鹊,在裴石眼前团团飞旋,无休无止。
最后,是刘氏一声令下,大嗓门粗暴直接地喝止:“没影儿的事莫要乱猜!我是二郎的母亲,他要说亲,难道还能绕过我?他要钱,必是正事,拿就是了!”
6.第 6 章
宣阳坊,文宅。
晨昏定省,是文家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一日晨起,文照鸾问过了父母亲的安;才回转东院,不多时,又被崔氏命人唤去花厅,说是姑母文氏上门来了。
“母亲的态度如何?”文照鸾问报信的人。
下人道:“夫人与往昔并无不同。”
她仍不放心,晓得母亲因前日的事,对姑母定然心怀有怨,也不知叫她去,又要敲打些什么。
硬着头皮到了花厅,却迎面见了笑容可掬的文氏。
文氏招呼她:“啾啾,你来方好,我今日特与你母亲赔不是呢!”
崔氏面色淡淡的,挂着客套的浅笑,“她小孩儿家,胡闹不懂事,倒叫你为难了。”
“啾啾可怜可爱,谁不喜欢?我愿意镇日带着她出游呢!”文氏将话头往昨日事上引,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况且也并不全为玩耍。昨日歪打正着,我瞧着个有出息的子弟,人品俊才,无一不佳。这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文照鸾的心忽一下有些颤动,飞快地瞥了一眼母亲。
昨日午后才请姑母代为打听,不料今朝这么快就一步到位,看来姑母打听得不错?
这般事原该遣个女婢,私下说与,却怎么竟摆到台面上说,还当着母亲的面?
文照鸾忐忑,觑看崔氏神情,发现母亲的嘴角已抿下来,眼中闪烁不悦。姑母却好似一无所觉,笑吟吟从身后推出来个体体面面的老妇。
是个生脸孔,她不认识。
那老妇逐个与主家行礼,自称姓蔡,人都管叫蔡妪,家住西面的崇化坊,与一户官宦人家正对门,顺而说了些个溢美之词。
“那官宦人家,想必就是你所称‘有出息的子弟’?”崔氏冷言道。
文氏道:“那裴姓公子,有举止气度,不阿谀权势,又是得大将军青眼的人,虽如今官品小些,领了校尉职……”
“那么说,是个微末的武夫了?”崔氏打断她,已全然阴沉下脸,“小姑,你我若不是亲眷,我真疑心你是借此来折辱我家。你带着啾啾胡闹,我已不计较,你怎么竟将这不三不四的子弟说与我家?难道全不顾文氏的门第脸面么!”
她将文氏贬损了个狗血淋头。
文氏面上挂不住,讷讷无言。蔡妪本待再要开言,崔氏却指使下人,毫不留情地将之赶出了门庭。
这一下闹得文氏也脸面扫尽,强撑着礼节,告退离去。
姑嫂二人不欢而散。
·
迟来的责罚总要来。文照鸾被母亲厉声责骂了许久。
母亲气得扪摩胸口,指着她道:“好哇,你人大心大,竟伙同了外人,要自谋婚事!你是被鬼迷心窍了,也不看看那是什么样门第!我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文照鸾起先不吱声,被骂得久了,也心生厌烦,顶撞一句:“母亲若真顾家中脸面,又为何要把我嫁与人家做妾!”
“那是帝王家的侧妃!”崔氏火上浇油,“庶民怎能与之相比!”
崔氏命她跪着。
文照鸾跪在冰冷的平石上,仰起头,瞧她高高在上的、博陵崔氏的母亲。
她曾见母亲,印象中如高山皑雪,终年不变的高洁清雅,以及那份生来无法亲近的疏远感。这时母亲面眦狰狞,青筋毕露,竟也不那么淡泊威严了。
她老了,终究成了个满腹怨气的凡妇。
文照鸾反倒不怕了。
她跪着,腰却挺得很直,抬头道:“若母亲觉得做高门的妾就不失体面,那为何从来不许父亲纳妾?”
崔氏一怔之后,勃然大怒。
“若那样在乎门楣,为何明明无男嗣,却总视惊鹤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继续道。
崔氏被她气得狠了,甚至连詈骂也不再有,死死盯着她脸庞,一晌后,眼神变得冰冷:
“陈媪,拿戒尺来。”
陈媪是家生的仆婢,年岁大了,在主屋一贯听候,听得主母命令,便默默退出廊下。
再回来时,手中也多了一方漆盘。
乌黑的大漆锦盘上,托着一柄二寸宽的戒尺。戒尺如指厚,实心,沉闷闷地打在皮肉上,是不会发出多大声响的。
文照鸾可以不惧怕母亲,但对这东西怕得要死。
她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最终,求饶的话没有说出来。
——崔氏没有给她饶恕的机会。
她亲自执戒尺,在文照鸾伸出的手心,毫不留情地一记。
啪。
皮肉闷响的声音,文照鸾两耳如蜂鸣,瞬间血色褪下脸颊,狠命咬住唇,才没失态痛叫。
崔氏一下、又一下,在她手心打了三下。
“错了么?”她短暂地停住,仍旧高高在上,问道。
文照鸾哆嗦着双手,手掌已浮起交错血瘀。她几乎跪不稳身形,咬着牙没说话。
崔氏换了块地方,隔着菱花帛袖,在她的手臂内侧又打了三下,再问:“错了么?”
文照鸾耳晕目眩,痛得钻心,眼里蓄起了泪,隔着泪雾瞧不清那戒尺的模样。
她拼命忍着。
她哪里错了?
崔氏问过,见不答话,在她另一手臂,如前继续打下。
文照鸾实在忍不住,抖若筛糠,哆嗦着两只已疼到麻木的手,泪夺眶而出,“我错了!我错了!母亲别打了——”
她尖叫着求饶。崔氏却还要追问她,“错哪儿了?”
错不该独断自专,不该去那卑贱的地方,不该与人串谋,不该顶撞大人,不该……
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不该的事,崔氏的目光逼下,便教人惊慌失措,失了条理。
其后又颠来倒去地认错,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两条手臂血液急促鼓动,几乎倒流,疼得快烧起来,脸上却一片潮湿冰冷。
胸中有一股憋闷不去的郁气,打了,疼了,哭了,也还消散不尽。
·
她被送回了东院,妥帖地敷了最好的伤药,褪去外衫、卷起小袖,任人擦净了脸颊,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
青碧纱帐在头顶,轻纱细丝,一针一针绣着团窠双鱼。轻摇慢晃,鱼便游动起来,青纱成了水。
鱼在水中,游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听到婢女翠袖的声音:“女郎,柳家女郎来了。”
文照鸾昏昏沉沉,“……玉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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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玉真姊姊在后院煎药。”
她朦朦胧胧瞧了那鱼一会儿,才想起疼痛所为何事,忍着两臂胀痛,挣扎起身,刚要问是柳家哪位女郎,外头和煦轻柔的女子声已响起:
“是我,宝云,我来瞧瞧你。”
柳宝云的父亲出自河东柳氏,家中虽趋见沉寂,到底世族的架子不倒,仍是清贵,因此得以将长女宝云嫁与戚族,做了继室。
自前二年婚配以来,柳宝云常难得闲,便不怎么与文照鸾走动了,书信倒是时常来往。
二人交情一向深厚,柳宝云并不见外,跟着翠袖进了内室,见文照鸾正蹙眉忍疼,由着婢女服侍穿外裳,忙过来,亲自替她将披散长发拢在了裳外。
文照鸾疼得“嘶嘶”直抽冷气。
柳宝云已是妇人妆扮,梳了峨髻,金翘牡丹饰在乌云之上,穿了一身枝葡萄凤纹的胡衣小袖,又是一番比往昔不同的别样飒爽。
“我听说你昨日去了下官子弟的园子,”她话声细细的,也蹙着眉,“不知你出了什么变故,放心不下,故此来看看。”
“传得这样快吗?”文照鸾怔怔。
行动间又碰着了手臂,她浑身一颤。
柳宝云忙伸手安抚,皓腕微微探出小袖,却被文照鸾眼尖瞥见一道乌痕。
“这是怎么了?”她忙来瞧看,手指些微一动,又疼得惊心。
柳宝云手一缩,面又讷讷,碍不过好友追问,只得半吞半吐地讲了。
“就前几日,与他口角了几句。”她含糊不清,被那眼神瞧得有些气弱,“……撞着了。”
文照鸾急忙执她的手,翻开衣袖,这下那伤眼藏不住,赫然刺伤了她的眼睛。
她自个儿手臂上的淤痕,一条一条,细长而规整,那是戒尺打的;柳宝云白皙的臂上,却遍布深浅不一的交错血痕,惊心可怖。
文照鸾再也不觉得自己手臂疼痛了,震惊失声:“这……”
柳宝云讪讪抽回手,默默以长袖掩了伤痕。
这哪里是撞伤,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
“他打你了?”文照鸾咬牙,恨道,“你是柳家的女郎,他怎么敢虐待你!”
柳宝云惨淡一笑,“我家已空有令名,他是二皇子的舅父,是散骑常侍,我怎么好比。”
文照鸾说不出话来,与她对坐于内室,说不出话来。
镶嵌云母的轻绡纱窗下,宝鼎绿烟幽幽袅袅,要逼人窒闷、郁结。
“他新买了个婢妾,因与家中郎君调笑了几句,他瞧见了,便箠楚险些死去。”柳宝云黯然,“眼睁睁一条人命,我怎么好不管?他气在头上,打了我两下……罢了,倒是你,这回又怎么顶撞大人了?”
文照鸾呐呐,将前后缘由与她说了。
柳宝云道:“嫁与帝王家,没什么不好的。你若真不愿意,便去求一求你父亲,他对你一向慈爱,从不像你母亲那般严苛的。”
“他慈爱,是因为母亲顺他的心意,已对我严苛过了。若哪一日母亲站在我这边,替我说情,他便要亲自训斥我和母亲了。”文照鸾道。
柳宝云无可奈何。
两人又坐了一会,文照鸾忽道:“不如,你和离吧。”
7.第 7 章
柳宝云吓了一跳,“胡说什么呢?”
“你嫁与陈散骑这二年,他对你并不好,常因小事斥责你。”文照鸾道,“既非良人,为何不能和离?他官属中书省,你若决意和离,我去求一求父亲,教他为你说项。陈散骑总不至连官长的面子都不买。”
柳宝云哭笑不得,“你说得轻巧,和离后,我在娘家如何自处呢?母亲是不欢迎我的。”
柳宝云口中的“母亲”,并非生母,而是继母邹氏。
文照鸾替她惋惜可怜,又有些明白了母亲允她前来探望的原因。
——你看,女子从夫,都是身不由己的。你出身权宦之家,境遇已比柳氏好上许多,该知足了。
该知足了。
·
柳宝云亲眼来瞧过,确认她无事,便放下心来,不大一会,告辞离去。
文照鸾亲送她到门口,却不是正门,是后角门,车乘随从正等在门口。
穿后院而过时,蹲在角落隐蔽处的玉真闪出来,默默跟在女郎身后,趁行人不注意,飞快向她手里塞了张纸团。
文照鸾猛地捏紧,心照不宣,拐角处特意落后一步,展开纸团,飞速过目,紧接着揣进袖中。
是姑母那处偷偷递进来的话。
上午在前庭,文氏来不及多说那家情形,便被请走;但既瞧准了此人,必要想方设法与侄女通个气。
“裴石,排行二,寒门子,无门荫,因军功擢赏至今,性粗豪耿正,不谄不骄,无妻妾子嗣。唯不足者,其家寒鄙。”
文氏夫人想来挑剔,能得她如此评价,可算人杰之辈了。
难怪她不惜冒着与崔氏闹僵的不愉快,也要将他与侄女引荐。
文照鸾信她。
她揣着纸团,下一步过拐角,迎面日夕的天光;再走出一步,心中有一团火焰燃起,那原是被母亲扑灭得只剩了星点的余烬。
每走一步,那火就越烈一些。它们烧灼的,是她对未来无望的命运的桎梏。
余晖残存,金红如血,映在她的面上。袖中手臂疼痛剧烈,那纸团的棱角刺伤了皮下的淤痕。
柳宝云正准备登车,与好友作别,回过头来。
文照鸾把握住了命运对她的最后一次垂青,或者怜悯。
她拉住宝云的衣袖,攥得那样紧,却丝毫未察觉。
柳宝云询问的目光瞧来。
文照鸾附在她耳边,“帮我个忙。”
……
柳宝云惊得睁大了眼。
·
二三日,京中流言四起,作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行人津津乐道,说起城东权贵坊里间的风月逸事:
“文相的女儿,聘给了一个六品的武官!”
这样门不当户不对,那定是有私情的了。
聘了吗?已过花红彩礼了?
那谁管,总之板上钉钉的事。
况且那文氏女老大不小,自个儿也心急吧。
指不定私相授受的事都做出来了,否则大人怎么会同意。
这回有乐子可看了。
……
中书令文坚下朝回家,气得脑仁上青筋突突地跳,整整灌了三杯茶,这才压下几分火气。
崔氏询问缘故,文坚一股脑将同僚的“恭贺”与她说了。
崔氏大惊,“谁传出的谣言?我去查个清楚!”
“查什么查!”文坚恼恨却又惊惧,“圣上听闻此事,特特下朝留我说话,贺我聘嫁之喜呢!”
崔氏面如土色,一屁股坐在了沉木椅上。
半晌,勉强挣扎道:“圣上不过随口一说,未必会当真,我……我过些时日,去一趟宫中,亲见陈淑妃一面……”
“不行!”文坚喝断。
他声虽厉,神色里却犹豫,似乎还有话未出口,拿不准主意该说还是不说。
半晌,一拂袖,警告崔氏,“有些细情你不知,也不要再问。总之,三皇子的表记退回,曹国公那处也不要再往来,此事——顺其自然。”
崔氏自然不甘心糊里糊涂,紧追不舍,“究竟有什么我尚不知晓的?”
文坚不答,被逼急了,脸色发白,低声斥,“住嘴,难道你想我们全家覆灭吗!”
崔氏戛然而止。夫妻彼此相视,各自瞧见眼中惶恐惧怕。
文坚默不作声地换下朝服,独自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久久摒绝外人,连崔氏也不见。
他掏出帕子拭,额上的汗却丝毫止不住。
今日归家晚,不止是陛下留待,道一声恭喜。
陛下还问:
——太子薨时,卿家啾啾,正在何处?
文坚咽下一口唾沫,喉头紧张得震颤,一遍遍擦拭额头的冷汗。
圣上真爱开玩笑,怎能开这种玩笑呢?不错,他是隐瞒了一些事,但那是家丑,是私事,与太子怎么会扯上关系?
况且,那不是别人,是他一手看着长大的孩子。
是圣上的……惊鹤啊。
·
双臂胀痛,好容易睡下了,才翻转个身,又似针扎,将她从夜半睡梦之中刺醒。
半梦半醒之时,文照鸾分不清黑暗与梦境,抚上手臂,依稀将那触觉错认成一只温暖的手,一点一点为她抚平伤痛。
有个小小的、稚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阿姊,不疼了,不疼了。”
她果然被宽慰了一些,却忽然涌起了无限的委屈,呜呜咽咽地转向他,“惊鹤,母亲为什么打我?”
惊鹤窝在她身边,伏在枕畔,蹙着眉、抿着嘴望着她。夜中,他的眼瞳却流转着清透皎洁的微光。还未脱稚气的圆润眉眼里,满是对她的心疼。
皮肉热辣辣的,一阵阵似火燎,难受得文照鸾百爪挠心。她望着惊鹤不知所措的神情,突然间对他又嫉妒起来,觉得他十分可恶。
“我一不如母亲的意,她就打我。可她那么讨厌你,却从不打你。”她赌气得憋闷,翻过身不去瞧那双清月似的眸子,嘟哝着骂他,“你明明只是家中庶子,父亲对你却比对我体贴得多!他们都喜欢你。我讨厌你!”
惊鹤不恼,依旧小声地安慰她。
文照鸾气着气着,伸手一摸,惊鹤却忽不见了。
“惊鹤?惊鹤……”
她幻梦成空,微微醒转,哪还有文惊鹤的影子?
她的枕边,唯有孤独空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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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伸手一摸,一片冰凉湿腻。
她摸向自己脸颊,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淌满了泪。
·
巡夜的仆妇正拿纸笔记着什么。
玉真蹑手蹑脚自耳房走出,取来簿子,扫了几眼。
“梦中呓语,皆为荒诞,就不必报了。”她撕去一页。
仆妇问:“可女郎睡梦中呼唤‘惊鹤’再三,若不报夫人,岂不欺瞒?”
玉真不以为然,“夫人本就不喜小郎君,你报了,是又想教她动肝火?”
她团了纸在袖中,不顾仆妇面面相觑,打着哈欠去睡了。
·
那双眸子里有泪,与山岚里有雾一样,他都是曾见过的。
裴石久已不想起那惊鸿一瞥,这几日却不知为何动了心绪,总想起与那女郎的寥寥数面。
其实初相见,并不是在春和万锦园,而是六年前,长安某个雪晴后的清晨。
他在军中攒了些钱,便想将母亲和妹妹接来长安居住,为此请出假来,在长安大小坊巷里东奔西走,掐着算着,务必要找着一间合适的住处。
长安居,大不易。
到处都有宅子,可大的太贵,便宜的又太小。裴石精打细算,跑遍了全城,终于找着个牙人,道城南某坊有处宅子,宽敞合适,重点是不贵。
“便宜有因由。只因那宅子里躺着个快要死的人,她兄嫂打定主意,一待她咽气,得了钱财,便卖了宅子远走。”牙人道,“虽是因病,不是横死,到底死过人的宅子,卖不上价,因此才便宜了你。你是个执刀兵见血光的,一身煞气,哪怕这么点小毛病?”
他倒是实诚,全交了底。裴石却总有些犹豫,毕竟屋子是给老娘和妹子住,他过后还得回营。
裴石决定先去瞧瞧再说。
向牙人打听了地方,他独自踅到了城南那一坊。
周围尽是低矮坊墙,屋舍也不怎么整齐。他入了坊,数九寒天,踩着半化不化的积雪,向那屋宅的方向走。
天冷,日头打在身上,只有微薄的暖意。他因行走,鞋履里已渐渐侵入了湿润的寒气。
他并不怎么在意,只眼望着前头不远,有一队车马行人,锦衣华服地簇拥着踩踏过积雪而过。
马蹄印溅在雪泥里,路因此更加泥泞难行。裴石发现,那一行人居然也是同向而去,到得他要去的那户人家门口,便团团停了住。
他停在角落,张目望去,淡泊的日光下,但见为首鲜衣怒马的一个少年郎君,裘衣飒飒,下马的翻跃矫健如鹰,待转过半张脸来,面貌凌厉而美,尤其那一双眼,透如琉璃,竟比晶莹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好。
他不由在心里喝了声彩,不知是谁家子弟,竟生得如此风流。
那少年转回身来,收敛了一身孤傲的疏离,像鹰收拢了翅羽,向着扈从的马车内唤了一声:“阿姊,到了。”
裴石伸出的半只脚,又缩了回去。
他原想那一群人再是富贵子弟,与自己也无关,走就是了,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望向了马车。
被那如此出挑的少年称作“阿姊”的女郎,又不知该是何等美丽的模样。
8.第 8 章
先挑帘探出头来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少女,瞧了一眼积雪泥泞的地面,猛地涨红了脸,“女郎,我、我忘带毡毯了……”
还未等少年发怒,车中已有一道低盈淡雅的叹息:“你这丢三落四……算了,扶我下来。”
那少年仰头望车中人,“我背你。”
里头女郎的声音极是动听,含了一点温柔的责怪,“又不是儿时,背啊抱的,惹人笑话。我没那么娇贵,走就是了。”
那少年不说话,蹙起的眉头,瞧得人心惊胆颤。他微抬手,解下身上裘衣,露出一身修长劲韧的胡装。
他将裘衣扔在地,铺在泥泞的雪上,伸出手,接女郎下了车。
那是红狐的裘,赤色似流火,一件便能抵眼前这一座宅子。
“天寒地冻,这样脏污的地方,阿姊委屈了。”少年道。
车中缓缓下来女郎,端方凝睇,轻吐出的呵气在眼前成了白雾。她的面容在淡淡的雾中,隐隐被角落里窥见。
裴石窥见了女郎的面容。
低鬟乌发,素衣翩跹。
他此前从不曾想象过有如朝日一般的美,美而绚烂,眉是春山,眼是春日,唇是春芳春柳,微笑是春波粼粼的水。
横波一顾,融化了冬日的冰,春水直流淌进了裴石的心里。
那件红狐裘被她踩在脚底,她搭着少年的手,轻盈而静雅地走了过去,裥裙与鞋底未沾污泥一分一毫。
“我与韶儿有十多年的主仆情谊,我来看看她,是应该的。”她道。
原来是仆婢的家。
裴石忽觉方才片刻,犹如堕入一场幻梦。梦中,他一个尘埃中的凡人,仰见了神仙倏尔划过的风姿,瞧见了天上宫殿的一角,那原是他的高度所永远不可得见的光彩。
那与他的生活相差太大。裴石生出掉头离开的冲动。
——但她是去看自己的婢女。婢女的屋宅,今后有可能是他的。
他又止住了这股冲动,为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甚至蹲在巷角,暗暗地等着。
等什么呢?
等他们离开,自己进去。
时间很长,长到他鞋履一半都已寒凉湿润,他们终于再度出了来。
他没有再望旁人,目光仍在女郎身上。
她哭了。
她出来时,脸颊因寒冷而发红,婢女将帕子殷勤地递去,她也只是捏在手中,怔怔地回望,不多时,泪从眼眶中更多地涌了出来。
她哭的时候如雪山春融,也很美。
·
后来到底没挑那处屋宅,只说是不合适。
也再未见过女郎,连梦里也不曾见。
就这么混沌过了一夜。
再醒时,他不再瞎想,拿凉水泼了脸,穿了一身家常的短衫子,勒了腰束,抄起卧房墙边武器架子上的一把长戟,出门到院子当中走上一回。
清晨方亮的天色,他才拉开门,冷不防外头一人没站稳,险些扑在他戟上。
裴石眼疾手快将人扶稳。
刘大芝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大清早的,拿那老长家伙,你是要刺死你娘!”
她不敲门,反有理了。裴石无奈,不跟她抢白,“阿娘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想也是,他娘吃苦半辈子,如今富贵了,头上插的金戴的银,身上裹着绫罗缎子;吃鱼有仆妇剔刺,睡觉有婢女暖床,日子过得舒心了,时常是不大想得起他这个儿子的。
裴石也乐得省心。
只是如今看她这模样,恐怕又要发作了。
果然,刘大芝扬着手里头一个物件,叫唤起来,“哎唷!瞧我这糊涂儿子——瞧你干的好事!咱们家算是到头了哇!”
她手一扬,裴石刚好将那东西摘了,展开来看,却是张花笺邀贴。
“你说!你好好说说!你与那女子是有了私情啊!”刘大芝夺进他的门里,一屁股坐了上座,开始埋怨,“不声不响做得这样事!我都要羞死了!若不是我听得外头流言,险些要被你糊弄过去!你惹这么大一尊神,咱家可怎么过得去噢——”
那邀贴竟是文氏女写来的,字迹清雅,手书邀他去东城某园中一叙,末尾款了名姓。
“文,照,鸾。”他拇指按在署名处。
原来她叫文照鸾。
刘大芝气咻咻地道:“文照鸾!你可知道他阿爹是宰相!你拐骗宰相的女儿,这是要杀头的!”
裴石不解,将信笺折好,“不至于……不是,我怎么拐骗她了?我和她没私情!”
他是遣了媒人登门,可媒人说不过三句就被赶出来了。
这是没影儿的事,可她为何要约他?
裴石想不通,可莫名的高兴起来。
“你还说和她没私情!没私情,人家能看得上你?”刘大芝嫌弃。
“……”他搓了搓脸,将那笑意按捺下一些,“我好歹是您儿子,您就不能盼点我好?”
他娘反唇相讥:“盼你好?如今是你盼不得我好!纵然讨了她到家中,那么高的门第,是要压死我们老几个吗!到时是她给我磕头还是我给她磕头!再一个,我都打听过了,她是个大龄未嫁的带煞人……”
她聒聒噪噪,转眼却见儿子已放下了戟,空着手朝外走,于是追问,“二郎,你去哪!”
“找裁缝,衣裳太旧,不中穿。”
刘大芝还要再喊,她儿子已经往前头去了。
也只得咕咕唧唧地跟在后面啰嗦:“上月不是才做一套新衣,怎么就不中穿了……还有那十缗钱,你是不是都给了你相好的了!败家儿噢……”
……
·
裴家那头如何,文照鸾一应不知。她被获准与裴石见上一面。
按惯例,许过婚的两家,女郎在家中妇人的陪伴下,与未婚夫婿出游,是不受人非议的。
文照鸾许婚的事,本是流言,但被天子恭贺过,就不得不坐实了一大半。
父亲文坚捏着鼻子认下来;母亲崔氏为此气得病了,连日闭门谢客,在自己房中谁也不见。
仆妇陈媪来报文照鸾出游的事:“……不好太惹人眼目,便在自家的绮园相见。夫人可一起去?”
“不去。”崔氏恹恹卧向自己床内,心口一股闷气郁郁难解,“那样的鄙夫,平白脏了园子的地。”
陈媪不说话,在香案前跽坐,慢慢地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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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会儿,崔氏再开口:“待明日他们见过面,将那鄙夫坐的凳椅、饮的杯盏通通扔掉。”
“是。”陈媪答应。
又片刻。
崔氏愤愤:“一想到我生养的女儿,要嫁去那样寒鄙的门户,我心中就疼得受不住!他们岂可欺人太甚!”
陈媪默默拨香片。
半晌,崔氏愤然起身。
“不行,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最终道,“天子不过随口一说,难道就无转圜的余地了么?”
陈媪缄口不言。
崔氏思之再三,眸中挣扎出光亮,“陈媪。”
“奴婢在。”
崔氏眼中光彩更盛了些,已然下地,坐到妆镜前。
“随我去拜会兄长,我要为啾啾向他家九郎提亲。”说罢,崔氏又吩咐廊下婢女,“替我梳妆。”
“九郎”崔道御族中的排行小字,九郎的父亲,与崔氏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陈媪犹疑,“崔郎虽对女郎有意,他母亲恐怕未必允肯。”
“他家若允肯,我也就认了。若不允肯……”崔氏微微一笑,“便总得替我在天子跟前求情,撇清我家与裴家的干系。他是我亲兄长,总不能连驳我两次脸子。”
“是。”陈媪便不再多言。
·
崔氏的车马今日去兄长家,文照鸾的车马明日便去了绮园。
不比春和万锦园,绮园是文家的私园,从不许闲人游逛。园占东郊一隅,禁中御沟的渠水经此而过,渠畔遍栽杨柳红枫,月门入画,曲廊相通,春日时花阵香风漫漫,嫣红桃粉轻白,次第绽开,无一时落入俗窠,从来美不胜收,引人心驰。
相见处便在一座翘角的芙蓉亭。
亭中锦褥铺陈,熏香暗暗。亭外几步,张设薄绢屏风,对面设一座,是为裴石准备的。
文照鸾在亭中,裴石在外,隔着细腻绢屏,谈叙片刻,便是相会了。
崔氏不愿亲陪,只教贴身的陈媪与一向照料女郎的乳母季氏同去。
文照鸾带上玉真翠袖,来到绮园,在芙蓉亭中早已备好的锦褥之上端坐。不上片刻,便有人报:“裴公子已到了。”
“请来相见。”她吩咐。
湘色的绢屏上有远山与彩云。彩云出岫,由远而近,逐渐显出个高大的身影,身影落座,虚虚幻幻停在了屏风对面。
“女郎安好。”裴石简致低沉的声音。
她轻轻应了一声,并不多寒暄,说起请他前来的原因。
“前些时日,春和万锦园中,我与君皆列席;而后君遣媒人到我家,欲求两姓之好。不意城中流言四起,于君于我的名声皆有损害。”
衣裳裁得太急,领口大约有些狭窄。
裴石正襟危坐,可总想伸手扯一扯那衣袍的领口,手指微一动弹,又生生忍住了。
文照鸾犹不知自己话如清泉,已流进了人心底。她多少有些忐忑,说罢了,默默等着,等对面应答。
一会儿,裴石答了:“这些,都是我思虑不周,行事太过鲁莽,伤了女郎的清誉。回去后,我会扫清这些流言。”
中规中矩。她在心底评判。
接下来就要谈正事。
9.第 9 章
“无妨,我这回相邀,就是为说个清楚。”她斟酌语气,尽量委婉,“君家与我家,门户实则不大相称。我家浅居其上,所交亲朋,不乏列土王爵。他们大多眼高于顶,恐怕往后对君多有怠慢轻视。”
虽然并不怎愉快,但的确是事实。裴石坦荡地承认了这一点。
文照鸾接着道:“就连我的父母双亲,对君也隐有怨言。若他们有意疏远,还请君不要责怪他们。”
“大人为长者,长者纵有训责,我不敢忤逆侧目。”裴石道。
他应对颇有礼节。亭后侍立的陈媪与季氏相视点头,心照不宣。
文照鸾顿了顿,接下来的话有些难出口。
但这一关总要过的。
“至于我……”她声线很稳,一如方才泠泠动人,“我身有隐疾,不大适宜侍奉……”
到底仆妇在侧,面前又是个男子,她脸皮没那么厚,能将“床笫”二字挂在嘴边。
然而身后的仆婢都面面相觑,暗自吃惊。
她们并不曾料到女郎会说出这样自污的话。
女郎哪里有什么隐疾?
连裴石都是一惊。
她原本没必要为亲眷大人向他道歉的。她是松梢的白雪与明月,骄矜一些本就理所当然;而流言于他,一向没什么损害。
女郎真的太和婉,也太委屈自己了。
难道她担心拒婚会让他心怀怨恨?
这样想着,裴石打算宽慰一二,表示自己并不介怀,“无妨,我……”
“因此,嫁过去后,君可随心意置纳姬妾,我绝不有怨言。”
文照鸾与他同时开口。
裴石话到一半,卡住了。
他半晌觉出不对劲,“嫁过去……你嫁给谁?”
文照鸾理所当然,“你啊。”
若不谈嫁娶,何必大费周章地隔着绢屏相见?
绢屏对面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裴石真的成了石头。
她耐着性子,等对面动静。
石头裂开了。裴石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啊,我……这,咳咳……为什么?”
为什么?
文照鸾眼神放空,盯着绢屏上彩云,发了一会呆。
是个好问题,理由有很多。
——因为父母想用她的婚事再攀一位皇子,而这很招天子忌惮。
——因为她不愿终老在深宫,不愿做什么侧妃。
——因为姑母对他赞赏有加,说他有志有节。
——因为她已经沦为京城人的笑柄,顶着八字命硬的名头。
而这些,最终堵在心口。她说不出一二来,只得干巴巴扯了个借口,“因为你人好。”
……
天清气朗,裴石的脑海里暴风骤雨。
他满脑子盘旋着一句话:
因为你人好。
因为你人好。
因为你人好。
上个被夸这话的,连寄了三年月饷,回家惊喜发现多了两个崽,都感动哭了呢。
他一双眼紧盯着绢屏的彩云之后,胡思乱想着女郎何必屈就。
总不会当真因为青睐于他。
她自暴自弃?
难道……那屏风后并不是她,而是什么人做的一个局?
以她的名义,诱他来此,要给他下套,或污她的名声?
猛想到此,裴石面色不善,扯了扯发紧的领口,眸中升起了冷冷的火。
·
想说的话,十句里已说了九句,还有一句,是不能当着人直说的。
文照鸾想了想,回头向仆妇们点点头,示意相谈已毕,到结束的时候了。
季氏会意,才要上前,出芙蓉亭知会客人一声,却见女郎先一步起身,气定神闲,曳步转出了屏风。
这不合规矩!
陈媪刚要阻拦,陡然见对面那武夫,好似心有灵犀,腾地立起身,几步转出,一双锐利防备的眼豁然盯视过来。
出乎意料,两方都未有准备,一刹时目光相汇,钉在了原地。
裴石眸中怒火倏忽一下,在触到对面脸庞衣袂的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是她。
女郎丰腴高挑,眸如乌银,唇似榴火,正娴雅而略微冷淡地朝他望来,冲他点了点头。
“我送裴公子。”她道。
陈媪上前,微皱着眉,低声劝阻,“仆婢们送客就……”
“我亲自送。”文照鸾瑰艳流转的眸光扫过她。
陈媪噤声。
她只是主母的女儿,可却已经有了主母当年的影子,专断、不容置疑。
于是,她默默地与季氏、玉真、翠袖几人跟在其后,按规矩落下十几步,眼见着女郎与那武夫并肩向着来时的路而去。
·
裴石不清楚文家有什么规矩,也不清楚为何女郎要与他并肩走这一段路。
御沟溪水在一处汇聚成湖,湖上有不大的石桥,桥上青石白玉,桥下碎金摇光。文照鸾上至桥心,轻淡地扫了一眼尚在桥头的仆婢们,转而与裴石说话:
“裴公子,很得大将军青眼呢。”
少有人唤他公子。裴石不大习惯,“还行。”
文照鸾并不瞧他,可余光里有他的身影轮廓,挺拔轩昂;也有他漆黑却明亮的眼眸,比洒落头顶的晴光更坦明。
她浅浅翘起嘴角,冷淡的面容便显出了一种顾盼神飞的灵动。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裴石再看时,她的笑容已消退下去了。
“大将军近日自边关还朝。他是国之柱石,向来得天子器重。”她背对着桥下诸人,第一次直面向他,望进他两只熠熠的眼里,“裴公子,若真心愿娶,便去请大将军,求圣上为我们指婚。”
仆婢们已渐渐上桥来。
她望着裴石那张不知因错愕还是思索而沉默的脸。他浓逸的眉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困惑。
文照鸾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么片刻独处时间,见他不说话,有些心急,顾不得再端架子,冲他挤了挤眼,补了两个字:“——要快!”
裴石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
崔氏午后便知晓了园中相见事宜。陈媪将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她。
她再不显得焦急,反而淡然处之,甚至在文照鸾昏时清安、侍奉晚食时,给了她一团新茶,说是前日从舅家得来的蒙山紫笋。
“你舅父对你的遭遇很是不忍。圣上随口夸赞一句,使我家困扰至此。”她道,“如今那武夫你也见了,圣上的脸面我们也周全了。你舅父明日上朝,将为你在圣上跟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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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清楚,你往后再不必忍受那些无稽之谈了。”
文照鸾垂头,十分乖顺,“是。”
女儿重又柔顺恭敬,崔氏满意地笑了。
文照鸾动了动嘴角,也笑了。
·
翌日。
崔氏的兄长、崔道御的父亲、时任户部尚书的崔望笑吟吟地下了马车,来到宣阳坊文家。
文氏仆从开正门相接,迎入中庭,一溜烟去禀报主母。
崔氏听闻大喜,忙接出中庭,与阿兄共步入待客的花厅,只是瞥见他身后默不吭声、却同样喜上眉梢的小黄门,见他手中捧着镶宝的锦匣,一瞬有些疑惑。
——从而也忽略了崔望脸上一刹时闪过的不自然。
文照鸾被唤了出来,衣裙环佩、垂鬟双髻,绰约如同仙子,上厅堂拜见舅父。
崔望扶她起身,连连点头,称自家人不必多礼,眸中笑意里却感慨复杂。
崔氏因自家人,不与他虚讲究,直言便问:“前日里阿兄应承我的事,可办妥了?”
崔望不答,转而夸赞甥女,“时光难追,一转眼啾啾已这般大了,品貌又如此难得,比你从前更要出挑。只是因遭遇坎坷,至今囿在闺阁,何曾不是你这做母亲的不尽心呢?”
崔氏道:“正因为我要尽心,才不能轻易许诺了她的一生,否则又怎会求阿兄费心?你倒是不要卖关子,讲明了便是!”
崔望布满在面上的笑容闪了闪。
他瞧了眼身边小黄门。小黄门会意,恭恭敬敬将锦匣里的物事捧了出来。
那是一卷黑底花绫的帛书。
这样式崔氏可太熟悉了。无论封赏节庆,总少不了它的身影。它承载着那至高无上之人或好或坏的心情,随心所欲的赏罚,甚至蛮不讲理的掠夺。
崔氏预感不妙,仍要按礼节合规合矩地起身,准备迎拜,眼却望着崔望:“阿兄,这圣旨……”
文照鸾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满厅堂的仆婢们,呼啦啦做好了随时下跪的准备。
崔望少许有些尴尬,以手捋自己飘逸的美须做掩饰,取来帛书圣旨,双手一展,遮蔽妹妹巴望的视线前,低声说了一句:“不是兄长不帮你,大将军抢在我前头央告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那蛮子,硬仗着嗓门大……”
崔氏张着嘴,眼中透出不可置信,死死盯着圣旨,仿佛那是要人命的东西一般。
有美须的崔望,执着圣旨,便成为了那道至高无上的旨意的一部分。他喜庆而呆板地照旨宣读起来。
什么乾坤阴阳、定序合纲,什么文氏有女、懿节嘉行,什么鸾凤鸣举、兹配君子……
圣旨很长,大部分是在夸赞文氏门庭显赫,养出的女儿贤淑柔顺;长长的一段拗口文字后,小小的角落里,出现了裴石的名字,称他作君子宝器,夸耀他在沙场的功绩,堪配如此贤淑柔顺的文氏女。
文照鸾听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低着头,不敢瞧母亲脸色。
崔氏起先愤怒,哽嗓中甚至发出了不合时宜的音节,很快压了下来,不发一言,同样低着头,瞧不清面色,但身遭之人皆能瞧见,她在发抖。
她身子在颤抖,离得近了,能听见她急促狂怒的呼吸。
圣上颁旨,亲自为文照鸾与那莫名其妙、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六品武官赐了婚。
10.第 10 章
——还命身为亲眷的崔望前来读圣旨,不知是对崔氏的恩赏还是敲打。
崔望也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个独断专行惯了的妹妹,会一把扑上来,撕了圣旨、扯了他胡子,挠得他满脸花。
好在他一气连贯地将圣旨读完了,松了一口气,将帛书合了,要交给跪在面前的妹妹。
崔氏不接。
崔望以眼示意,低头却只见妹妹匀抹膏泽的乌黑高髻,根本不与自己对视。
崔望暗叹,一向来这个妹妹身在云端,眼界也高在云端,这一把圣旨,恐怕是彻底打碎了她跻身戚族的幻想,也难怪她无法接受。
于是他耐心地等了一会。
直到身后小黄门也略有些催促之意,崔望才不得不出声,压低嗓音,“接旨啊!”
崔氏还是不接。
崔望终于耐不住性子,倾下身,打算将圣旨强塞到她手中。
他才弯腰,花绫触上崔氏的一刹,崔氏猛地俯下身来。
崔望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妹妹脸色青白,双目紧闭,不由得“啊”地出声。
周遭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来扶。文照鸾在最前,抱住了母亲略显单薄的身子。
崔氏气晕过去了。
·
由不得崔氏肯不肯,赐婚的旨意已经定了。
崔氏只是气晕了,醒来后,还得面对事实。
但她拒绝面对事实,再一次卧病在床,将嫁娶六礼的事都交给了陈媪。
婚事既已板上钉钉,六礼便只是走个仪式。陈媪来过问崔氏的意思,崔氏冷漠回答:“快些办,越快越好。”
她不想再见到这个糟心女儿了。
于是,聘嫁的礼仪流程在短短三个月内,便一切准备妥当。
三个月,去春入夏。
文照鸾在母亲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但做女儿的,不能不尽孝,因此在不被允许晨昏定省后,她每日早晚都会在主屋的院外立一会儿,权当侍奉母亲。
偶尔,她能瞧见敞开的窗内,有崔氏一如往常的安静侧影。一旦知晓她在院外,那窗便毫不留情地被关上了。
她不觉得伤心,只是有些遗憾。
也许直到出嫁,她都无法获得母亲的原谅。
又或者,母亲喜爱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如今在她身上早已消失了的东西,诸如赞誉、权力、名望之类。
·
六月初二,夏正盛。余晖尽,蝉鸣方歇。
文照鸾最后一次站在主屋的院外,明日她就要出阁了。
晚风吹来院中荼蘼的香。伴着幽香,偶尔有几声寥落的鹤鸣。白鹤好奇地在院口徘徊,却因仆妇阻拦,不得靠拢过去亲近她。
文照鸾等到日光消散,料想自己也如鹤,不得见母亲的面,再一次转身,准备离开。
才走几步,却被陈媪叫住,这是三个月来的头一回。
“主母有召,女郎请入内相见。”陈媪道。
陈媪是崔氏的贴身侍婢,与主母一处长成,陪着主母出嫁,眼见着女郎呱呱坠地,又一点点见主母衰老、女郎长大,如今眼瞧着女郎将要出嫁了。
陈媪一生未嫁,但待文照鸾,犹如隐藏在阴影中的母亲。
文照鸾入院,她跟从而入,目光未从女郎背影离开。
文照鸾似有所感,回过头来,见陈媪不似寻常,却与自己目光相对,那略显老态的眼眸中,有温和的、舍不得的神情。
过了这一日,陈媪也就难见女郎了。
文照鸾向她点头,轻轻地笑了,而后转身,上得廊庑石阶,进了主屋。
陈媪并未跟随。屋中也没有任何仆婢,灯烛未上,昏黄黯淡的光线里,独坐着一个身影,背挺得笔直,瘦削的肩头上,脖颈的姿态十分优雅,像院中憩息的白鹤。
崔氏静静端坐着,面容在昏暗的屋中略有模糊,目光落在她身上。
文照鸾规规矩矩地行礼。崔氏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了。
母女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文照鸾感受到母亲的目光在她身上、脸上逡巡,带着一些责备与颓然。而后,她余光中,崔氏起了身,从内室取了个物件,转回来递给她。
是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罗帕。
“母亲,这……”她不解,接过罗帕。
展开来一瞧,那素帕上却有一点污迹,是殷红的血。
“您身子不适么!”文照鸾心中一慌,以为母亲被她气吐了血。
崔氏咬牙,面上嫌恶,“蠢材,这是你的元帕。”
文照鸾险些没把帕子扔出去老远。
“你好好收着,明日洞房,机灵一些,拿这物事蒙混过去。”崔氏深吸一口气,仿佛觉得此时她那一脸蠢相碍了她的眼,“事已至此,你的脸面,总不能一丢再丢。”
文照鸾默默无语,半晌如梦初醒,将帕子塞进了袖内。
那血渍的红,火辣辣地似乎在打她的脸。
崔氏仍是那副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忽然之间,文照鸾有股说不出的怨气在腹内冲撞,将那一点离愁的感伤撞得烟消云散。她委屈得想哭,生生将泪咽了回去。
崔氏要紧的事做完了,没什么话要与她说,便下了逐客令。
文照鸾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千头万绪,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苍白的辩驳:
“母亲,女儿不是那种自轻自贱的人。”
崔氏领会错了她话中含义,面色一紧,寒声叮嘱:“帕子务必用上,这不是玩笑的事!”
文照鸾僵峙在原地,不知多久,终于无言,沉默离开。
她心中想问的、想埋怨的,其实很多。
李源炽对她而言,不啻一个最深的梦魇——活的时候是,死了以后更是。
她无数次回想起来,只有那些愈发觉得臃肿的记忆,最初的那种隐约喜爱追慕的心情,早已淡得几乎没有痕迹了。
他用权力包装的甜蜜与深情,一股脑倾倒在她身上,几乎压垮了她。
那时她尚残存一丝企盼,盼着母亲发现蛛丝马迹。
母亲是那样一个看重脸面与名节的人,一定会心疼得要命,会救她离开那个噩梦吧。
后来的事实冰冷,不堪到她几乎无法再去想。
发现,追问,沉默。
那一天很久之后,母亲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意义含糊的话:
“你是钦定的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
所以,有什么要紧呢?
文照鸾轻轻关上缠枝莲雕花朱漆的屋门,随着轻得不能再轻的“咔哒”一声,心中冰冷的恶意再无顾忌地散发出来。
有什么要紧呢,如今后悔的又不是她,辛苦周章取血伪造元帕的也不是她。
她若无其事地下了石阶,撇开那些簇拥而来的白毛鸡,离开的脚步甚至可算轻快。
走出院落,忽然被叫住。
陈媪在身后唤她:“女郎。”
文照鸾猛地回头,暗沉发黑的天色下,她视线模糊到不能视物,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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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见对面一团澄明的暖光,笼罩着陈媪熟悉的、温和的面容。
陈媪禀了烛盏,已生华发的鬓角梳得一丝不苟,眼角的皱纹在明暗光线的照映下也愈发清晰。她步子小,匆匆追逐上几步,牵起文照鸾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件东西。
一个香囊。
翠绫缕金,上头一针一线,绣得极精巧的一只衔玉彩鸾。香囊尾下,坠了一只一般无二的玉枚。
针脚样式,于她而言极其熟悉,除了收尾处是陈媪的手笔,其余皆是崔氏细细密密地亲自绣来。
文照鸾十九岁,崔氏一年一个,为她做了十八个姿态各异的鸾鸟香囊。
这第十九个,按惯例是要端午送给她的。但今年她被拒在了崔氏的院外。
文照鸾恶狠狠地瞪着香囊,那鸾鸟欢畅欲鸣的神采生硬而霸道地挤进心口,使她酸涩发胀,尤为强烈得想要将它挤出去。
胸中郁垒越积越重,她憋得难受,连带陈媪也没给个好眼色,捏着那香囊,胡乱踹了袖中,转身大步离去。
陈媪无话,依旧秉烛,笼着一团灯火,在院口遥望着她,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
文照鸾回自己院子,满屋找自己私藏的小箱奁,要把这第十九只香囊放进去。
内外室皆张挂了彩幔花球,妆奁处尤为热闹,簪钗钏环、绦坠珰冠,琉璃七宝映着灯烛璀璨耀耀,满副头面早已摆放齐整,备着明日出嫁盛妆时用。
乳母季氏至晚还未歇息,领着一干婢女忙前忙后,处置明日大事的事宜。
文照鸾找了许久,没找到小箱奁,问季氏:“我那盛爱物的箱奁呢?”
季氏满头的细汗,闻言从一只搁在耳房的大木箱中,将小箱奁取了出来,“喏。”
文照鸾打开小箱奁,将袖里揣着的香囊扔了进去。
第十九只。里头已整齐纳了十八只。
她呆呆盯着那十九只鸾鸟一会,又动手将它们尽数取了出来。
“这香囊不带去么?”季氏有些讶异。
“不带了。”她道。
季氏又只得替她另寻小匣,盛放了十九只香囊,一边忙活,一边嘴里唠唠叨叨。文照鸾仔细一听,全是抱怨。
“不是我僭越,郎婿家也太不讲究!白日里将嫁妆抬去,才搁在那院儿里,还没稳当呢,那谁谁谁,碎嘴子的,就来打听里头东西。嫁妆单子又不是没给他们看过,两方同着媒人、官府都已签过花押了,短了他们怎的!
“再且说,这些都是女郎的东西,便搁在他们的地儿,也不是拿去给他们花用的,难道他们还敢贪图女郎的嫁妆?也不瞧瞧女郎嫁过去,已受了多大委屈!娶得女郎,他们家祖坟也冒青烟了!”
文照鸾支起耳朵,“你抱怨什么呢?”
季氏见她在意,愈发来了气,停在她跟前,跟她讲话:“嫁妆都是田地契,自然要不了那么多抬,可他家倒好,借机笑话咱们,说咱们连个杩子桶也没有,不是嫁女儿的规矩。我当场就给驳回去了……”
“怎么,什么杩子桶?”文照鸾没明白。
季氏摆摆手,“你不晓得,都是早年乡里乡间的规矩,嫁女儿陪门财,什么虎头鞋、夹绵褥子、杩子桶,邋邋遢遢一箱,满打满算也不过一缗钱,值个什么?他们小门小户,眼皮子浅,也不见咱们光是一间铺面,就抵他一座大宅,真是笑话死人!”
她叽叽咕咕,替女郎委屈。文照鸾也没往心里去,将崔氏给的帕子枕下藏好了,嘱咐了些明日的事,打发众人都去睡了。
11.第 11 章
成婚前些日,就已有送喜的妇人,专门来提点过亲迎整日的礼仪。从出家门、入夫门,到洞房,一应流程文照鸾早已熟记于心。
可这一日仍是辛苦吃力的。
未至卯时,玉真与翠袖便来催促盥洗。侍奉梳妆的又有另外的梳头娘子,口里道着吉祥词,一梳二梳三梳,将文照鸾双鬟的乌发合作高髻,作了妇人装束;又格外妆点得秾艳,额间花钿、鬓边钗梳,一样一样,复杂而齐整地梳妆定了。
仆妇婢女围着她团团地来去,无数只白皙细腻的手在她头脸上妆点,文照鸾像只不得开口不得动的傀儡,任人操纵着细丝,教抬一抬手、或张一张唇,只有眼珠可随心转动几下。
她瞥见宽大的菱镜里,光可鉴人的乌鬟绰约,瑰艳到惑人心神的一张美人面,以及身边角落里,静悄悄融化的冰块,泛着丝丝白雾,寒意消散在火热的人群中。
外头敲锣打鼓,喧闹阵阵,郎婿似乎已到了门庭。
最后,十全的几个妇人操持,为她庄重地穿戴了青绿深衣,又层层叠叠,压了几乎曳地的广袖礼衣,衣上披绛红罗织金坠玉的披帛,这才穿戴完毕。
文照鸾被高高的义髻、沉重的礼衣披帛闷得透不过起来,头颈也酸疼,却依旧昂着头、直着腰,一步一步,稳而端庄地在两旁妇人的陪伴下,走出住了十九年的院宇,一路踏着撒了花瓣的红毡,来到前庭。
她望见了端坐在前庭中堂之上、华服盛装的父母,步趋向前,作拜别的礼仪。
父亲颔首微笑,母亲肃穆到面无表情。
拜别父母,出中庭门楣,便要与她的夫婿一道去往夫家,做他家的妇人了。
人人都是一副不胜欢喜的面容,连锣鼓都敲得不一般响。他们似乎都比文照鸾兴奋。
门楣外设了朱杈,朱杈外满是挤挤挨挨、来看热闹的百姓。家中的仆人唱着口彩,正向人群使力撒着铜钱,惹得人众欢呼,纷纷为新人新妇贺喜。
日头已火辣辣地照起来,即便有婢女打扇,文照鸾额上、背上也生出了密密的汗意。
树梢头纹丝不动。她感觉自己耳膜嗡嗡地响,在这一片热气腾腾、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喧嚣中,放眼望去,望见了自己的夫婿。
裴石正坐于马上,穿了绯色朝服,躞蹀带上草金钩,身形峻拔强韧,正冠束发,愈发显得鼻若悬胆、眼如流星,神采极盛,胜似飒踏九州的豪侠子弟。
此时一众郎君们围拢他身旁,扯着马笼辔,闹着要催妆诗。
裴石念了一首,才开头几个字,那伙人便闹:“念过了——”
他又换一首。
众人哄笑:“也念过了!”
他不急,斯条慢理再换一首,依然是已念过一遍的。
就这么一遍一遍地起哄,竟也拖了一刻,生生拖到文照鸾出门。
却扇遮挡了大部分视线,裴石依然遥望见她高挑端庄的身影,执扇的双手指如削葱,白皙细腻,比温润的玉更美好。她立在一众同样华服的贵妇人当中,犹如鸡群中的鹤,有倾世的风姿。
他不由失神,一刹这情景似梦,日头却又晒得火热,烫进两只眼瞳,一路烧灼进心底。
文照鸾也很热,并同时心如止水。
却扇遮面,她与裴石擦肩而过,安安稳稳坐上了檐子。
帘子放下的一瞬,角落里仿佛瞥见一道玉白人影,十分熟悉。文照鸾一时以为自己眼花,脖颈又实在酸疼,懒得去看,支着脑袋歇息去了。
·
西边巷口,崔道御崔郎君已哭肿了眼睛,玉白的衣裳上点点泪渍。
“棍棒呢!无赖子呢!我那五十个扈从怎么还不到?”他泪眼模糊地质问。
小厮十分熟稔地糊弄:“快了快了,郎君,您稳坐在此,我再教人去催催——”
“快去!今日务必截住亲迎队伍!”崔道御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地叮嘱。
仆从们应承着好好好,簇拥着郎君继续痛哭去了。
·
今日的裴家扬眉吐气,连旧的门楣都拆了,重修了个更敞阔的大门。
新妇来时,跨过马鞍,跟随的仆婢更是几近将门槛都踏破,乌泱泱热闹闹开了道,占满了整个中庭,把裴家本家的仆从们挤得靠了边。
手执却扇的新妇高鬟青鬓,满头珠翠,日头底下耀得人睁不开眼,将整座门庭都光彩了一倍不止。
这一日谁也没歇着。
新妇坐虚帐、拜高堂,又被领着入洞房;夫家的人忙着迎接客人。衣袍显贵、佩金银鱼袋的贵人如云,每个都是裴家伸手也够不到的达官。
裴石的伯母焦氏从清早开始,脚不沾地忙活到日晚,笑得脸也僵了,一直到月上梢头,听着内外院喧嚣的酒宴丝竹,终于得了空,想回自己院里歇一晌;过了穿堂,一眼便望见裴石的母亲刘氏,正埋着头,来来回回地在中庭铺了毡毯的地上踩。
自己这个妯娌,真是好命。焦氏酸溜溜地想。
“弟妹,你做什么呢?”她招手,从廊檐挂的百八十盏亮晃晃的风灯下走来。
刘大芝见她来了,一把扯住,“你来了正好,陪我一道儿踩!”
焦氏脸上挂着疲惫却喜气洋洋的笑,“踩什么?”
“踩新妇的脚印子!”刘大芝嘀嘀咕咕,“多踩踩,往后她才老实、听话,踩得她灭了气焰!”
焦氏挑起细细的眉,心照不宣地点头。
两人又在那无数道脚印子上添了几个,焦氏便道:“我去把他姑叫来,她脚大,必能踩得实!”
这是在说裴石的姑母裴大娘了。
焦氏今日实在腰腿乏力得紧,找了个由头便从穿堂撇开,把个寻裴大娘的事又抛到脑后去了。
·
一日闹到晚,却也还未到歇的时候。
裴石早料到,不到至晚,酒宴上这帮人不会放自己回洞房,索性敞开来海量,任着人来灌酒。
他先前却早已私下备好了点心,是浇了蔗浆的樱桃毕罗。
裴石最喜甜,由己及人,女郎必定也爱这甜上加甜的毕罗了。
趁着酒不到十成酣,他借着出恭,将早已藏在书房案头上的樱桃毕罗取了,四下里寻找僮仆传递。
不成想各个都在前头忙乱。他一气抓瞎,好容易碰见个坐在园子门口的婆子,认得是家里的仆妇曾妪,便将那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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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塞过去,“送去洞房,给新妇垫一垫饥。”
曾妪乐呵呵应了便走。
裴石这才又到前头饮酒去了。
·
裴大娘也乏累,心里头更说不上什么滋味。
若说高兴吧,必然也是高兴的,家中添新人么;可高兴之外,总还有些不自在。
这盈门的宾客、喧天的阵势,如若娶的是她家三娘,那该多好。
说起来,三娘那小蹄子一整日也没露面,不知躲哪儿难受去了。
都是命,命里该有便有,没有的也别指望。
裴大娘心里暗叹,正往前走着,忽见半黑不黑的一处园廊上,有个婆子猫在角落里躲清闲。
走近一瞧,原来是家中的曾妪,吃了几口酒,歪在廊柱旁,捧着一碟子点心,吃得满嘴甜。
“好哇!”裴大娘抢上前,“曾妪,又偷着厨房里点心吃!”
曾妪吃了一吓,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咬了一口的毕罗掩在下头。
她讪讪地辩白,笑道:“不是偷拿的,是二郎给的!”
裴大娘见她古怪,又见那毕罗精巧香甜,哼了一声,“必是你偷的,等我知会焦娘子一声,扣你月钱!”
曾妪慌不迭地拉着她说情,吭吭哧哧地将裴石教送去洞房的话承认了。
“我才吃了那么两口,真的!”她讨饶。
裴大娘教训得婆子毕恭毕敬,眼见着满意了,肚子里拐过弯弯绕,撇了撇嘴,“你这婆子,惯来偷懒耍奸,也不晓得向新妇卖个好。算了,我替你送去。”
说着,劈手夺来那碟子樱桃毕罗,自顾自去向洞房了。
·
外头任他笙箫锣鼓、亮如白昼,和文照鸾统统无关。
里三层外三层的繁冗礼衣暂时不能脱,但沉重的金银珠翠簪钗倒可以拔下几支,故此头颈上轻松了几分。
为怕她饥饿,文家的仆妇早已由着她的喜好,将白日里冰镇着的酥山捧来与她。
玉真将簇新的红罗幔帐半掩,翠袖陪坐在卧榻旁,一勺一勺地将玉盘中酥酪喂过去。
文照鸾便不用劳动那沉重的、曳地的大袖,动一动嘴,斯条慢理地在摆放了成堆冰块的凉爽内室里,享受这一整日仅有的片刻闲暇。
裴大娘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骄奢淫逸的场面。
除了酥山,新妇身旁的小案上,竟然还搁着一盘晶莹的鱼脍、两张脆香的胡饼、一碗碧翠的槐叶冷淘!
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掉渣掉得一团糟的樱桃毕罗……
屋中打扇喂酥山的婢女仆妇们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
裴大娘脸面发红,瞧着新妇清澈如黑玉、含着疑问的眼眸,灯烛下细细一打量,心凉了半截。
灯下的新妇,丰肌腻理,远山秋水相映成彰,含光艳艳的一张樱桃口,动人心魄得教人脸红。
这样的神仙殊色,今朝被二郎得了,岂不是要托在掌心里当做宝贝?
更遑论她还有显贵的门庭家世,哪一样又是她家三娘可比的。
若说眼前新妇就是晶莹如雪的酥山,那么三娘就只好是自己手里卖相尚可的樱桃毕罗了。
12.第 12 章
裴大娘心里一阵烦躁,樱桃毕罗往桌上一搁,没好气道:“真是小孩儿家不懂事,你身为新妇,怎么能在洞房里任吃任喝?才第一日来,这样又花哨又铺张,这可是破家的败相!”
屋中众人一时没吱声。
文照鸾示意翠袖放下酥山,乌沉沉的眼瞧了她片刻。
说来奇怪,分明只是个双十的女郎、才嫁来的新妇,裴大娘却觉得,那目光像正午高挂的日头,照得人脸上、身上都火辣辣的。
好在新妇很快收敛了目光,长翘浓密的鸦羽垂下,立起身,十分规矩、甚至过于恭敬地拜了下去。
“婆母教导,媳妇不敢不听。婆母教训的是。”她道。
裴大娘臊了个红脸,忙躲在一旁,避了这一礼,“哎哟,我可不是你婆母!”
这新妇不识得人,怎么乱拜呢!
文照鸾直起腰,面含疑惑,“不是婆母,如何像婆母一样教训我呢?”
裴大娘这才发现,新妇站在对面,比自己还高一个头。
对方低头对视,搞得自己气势全无。
她自寻了个没趣,一瞥眼,见洞房里那婢女也无礼,正在一旁斜乜着眼瞧,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
“你这婢子,怎么竟拿眼睨我?好没规矩!”骂不了大的,她还能骂一骂小的。
那被骂的正是玉真。
玉真慢吞吞地转过脸来,表情十分寡淡无趣,“不是拿眼倪您,是害了眼病呢。”
裴大娘怪道:“好好的害什么眼病?”
“……看了难看的东西。”玉真看了她一眼。
一屋子人窃笑起来,裴大娘才晓得被戏耍了。
她火气腾腾上冒,觉得新妇这一窝子都跋扈难教。好在,此女再跋扈,总不敢忤逆不孝。
“我说不动你们!”她挂着脸子,气咻咻拔腿往外走,“我去找说得动你们的人来!”
这就要去找自己的弟妹、新妇的婆母刘大芝。
正闹将着,忽听外头的动静有些不一样,像一滴油泼进了滚水里,更加地喧腾起来。
文照鸾皱皱眉,指使跟来的乳母季氏,“你去瞧瞧,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季氏应了,才要往外走,外头却已有开门的脚步声,纷纷沓沓,不止一两个,仿佛有十个八个似的。
外人不好入内室,有清越动听的声音在外室响起:
“文氏新妇,出来接圣旨。”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又想不起哪里听过。但这不是重点。
文照鸾与身旁人陡然一震,连一肚子火气的裴大娘都怵得往里躲了躲。
圣旨,什么圣旨啊!
怎么嫁来个新妇,还引来尊大佛呢!
文照鸾不敢耽搁,趋步出了内室,到得外室,依旧灯烛明耀,烛火微动之下,正有一严妆的丽人,卓卓然有鸾凤之姿,手执帛书圣旨,睥睨满室之人。
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天子同母的妹妹,当朝尊贵无匹,圣眷一向盛隆。
——淮安长公主。
见她出来了,淮安长公主点点头,含笑里有难以攀附的威严,招手唤她近前来,“圣上有嘉奖的旨意,你今日双喜临门呢。”
文照鸾往日只在宫闱里与这位长一辈的公主打过照面,也隐约有所耳闻,这位有些怪诞的名声在外,到底却不相熟,不太摸得清她禀性。
天子指婚,赏赐早已颁下,又不知还有什么嘉奖。
她率众跪下,垂首听旨。
淮安长公主一字一句,将圣旨读来。
非但旁人,连文照鸾都听傻了。
长公主念完了,朱唇含笑,虽已近不惑,却胜似妙龄丽质,“长乐郡主,接旨啊。”
吉时良辰,一道恩旨,钦封她做了郡主,懿名长乐,食邑八百户,又允以别辟郡主府居住。
院外匆匆赶来了裴家主母刘氏,与妯娌焦氏一道,才到院子当中,见里头偌大阵仗,又迟疑惶恐不敢入,唯唯诺诺跪在了当中心的毡毯之上。
刘大芝畏首缩颈,悄声问焦氏,“郡主是个什么官儿?就是皇帝的侄女么?”
焦氏也悄声道:“不是侄女,是孙女吧。”
“那……做了郡主,她还侍奉不侍奉我这个婆母?”刘大芝最关心这个。
焦氏面露讪讪,她也说不清,“这谁晓得,兴许你还得给她请安呢。”
廊下屋中,文照鸾含着满腹的疑惑,恭敬平静地接了圣旨。
“蒙陛下不弃,使我有此殊荣。”她手捧圣旨,道,“只是我初为裴家妇,尚不及奉养尊亲,便不敢另辟府邸而居了,仍旧居于此宅吧。”
长公主不置可否,瞧着心情不错,“都依你。圣上还说了,你才值新婚,不必急着入宫谢恩,迟几日再去,是一样的。”
文照鸾又谢了恩,忙命人去再备酒席,单独设宴,要请贵人临席。
“不必,我就是来读个圣旨,沾沾喜气。”长公主摆手,碍不过身旁人三请四请,索性道,“那便去到女眷里,喝一杯喜酒吧。”
说罢,取来郡主印册、朝服玉冠,一股脑地给了;又教文照鸾安稳坐着,自己溜溜达达,领着一干宫人内侍,呼啦啦风卷残云一般而去。
文照鸾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收藏好了金印金宝及朝服,问乳母季氏,“恩封郡主,家中此前没得到过消息么?”
季氏也一脸茫然,摇头道:“许是圣上心中愧疚,对女郎的补偿?”
“若是补偿,封个诰命才算合情合理。”文照鸾道,“我本非宗室,却被封为郡主,岂不招人口舌?”
正谈论着,一眼瞥见瑟缩在门墙那头的裴大娘。
这会子裴大娘也不敢怒了,又笑不出来,尴尬无比,挤出了个扭曲的表情。
“那新妇……新、新郡主!”改了几回口,裴大娘才将笑得热络了一些,“你坐着!若是饿了,尽管垫垫肚子,我……去前头瞧瞧客人!”
她撤身便出了屋,鬼跟在后头追似的。
人都走尽了,文照鸾才松懈下心神,向后仰倒在温润清凉的绫纱枕席上。
“拾掇拾掇,咱们也歇一会。”躺下身,她才觉出困顿,怠惰得不愿动弹,“再有人来,就说郡主乏了,改日再见。”
……
·
淮安长公主在女眷处,喝了几杯喜酒。
她来到时,自然坐于上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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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院浮光点点的灯火下饮酒,瞧一席绛红翠绿,仕女贵妇们欢笑晏晏,各个盛妆娇媚,自己也很是惬意。
女眷们都来敬酒,她不喝,瞧着顺眼的,便应答几句,余下摆手,统统教她们自顾自去,不要前来烦扰。
其中一个女郎,跟着姐姐在席,她多瞧了几眼。
“那个是谁?”她问身后女官。
女官望去,答道:“是少府监柳大监家中的庶女,柳妙云。她侧旁之人是长姐柳宝云,前二年嫁给了……”
“好了,”长公主对姐姐不感兴趣,一双骄矜曼妙的眸子妹妹柳妙云,罕见地停落目光,“你瞧,她像谁?”
美人如月映灯火,阑珊处窈窕婀娜,浅笑里却有几分含愁含态的风情,好一株池畔的烟柳、涉水的芙蓉。
淡月出云,迷离了公主的眼,寒噤了女使的口舌。
淮安长公主好色,好女色。公主府中尽是各色各样弱柳扶风的美人。
公主又静静地欣赏了一会,伸出的姣长食指微点,仿佛在幽微的夜中描摹美人脸庞。
“怀淑。”她口唇中,轻轻掀出那个名字。
·
柳妙云莫名红了脸。
她隔着席,仓促而遥远地向上首行了个礼,撇开目光,声音低低的,“阿姐,长公主……她在看我。”
柳宝云一脸紧张,恨不得拦在她与长公主的视线之间。
“低头!”她告诫妹妹,“谁让你瞧过去的?别惹她……”
柳妙云撅着唇,猫儿眼瞪大了时有几分钝圆的憨态,“瞧一眼又怎么了?长公主若真喜欢我,我……与她结下交情,也未见得不好。”
柳宝云听不得这话,蹙眉斥责,“禽鸟尚要爱惜羽毛,你一个未嫁的女郎,不许自甘堕落!”
“若真有什么,对我而言是攀高枝,如何就自贱了!”柳妙云被她刺着,堵了气来,“从前你不许我与文郎说话,到如今他远游去了;现在长公主多瞧我一眼,你又不乐意。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你胡搅蛮缠,简直没理!”柳宝云也气。
“你自己嫁了良人,就全不为我着想!”
“我是你阿姐,你就得听我的!”
人家的大喜之日,不好败兴。姐妹俩闹别扭,各自冷着脸不说话了。
·
文照鸾身心俱疲,却睡不着,总觉得头顶上悬了把剑,摘摘晃晃要落还没落下来似的。
她不敢睡,支着耳朵听外头动静。
宾客宴席的声音终于小下去了。一晌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还有一帮子弟的哄笑。
随着屋门被推开的响动,头顶的利剑终于“啪嗒”落下来。
裴石回来了。
他踉踉跄跄,连推带搡地把一群想要闹洞房的郎君们轰去外头,反手关严了屋门。
文照鸾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榻旁,没说话,也没打算去扶他。
屋中光线陡然一暗,有高大的身影遮蔽了面前灯烛。绯色的袍襟鞋履,显露在她低垂的目光之中。
紧接着是裴石的声音,低沉,带几分酒醉的醺醺然,“你们……怎么在这?”
屋中大小仆妇婢女:“……”
13.第 13 章
所有人一时都很尴尬。
季氏使眼色,等女郎发话,命她们出去。可女郎目光游离,盯着虚空,压根不望她。
季氏只好擅自做主,咳了咳,轻轻招手,领着无关人等都出去了。
毕竟不是宫闱,帝王家敦伦,还得个内起居注跪在角落里记录全过程。
现在内室中只剩了两个人,一夫一妻,一站一坐。
文照鸾也很尴尬,甚至忘了起身,匀他一点床榻。
她和裴石上次见面是三个月前,而总共也就见了两回,差不多等于一对陌生人。
他身上混着一些酒气,靠近时,她下意识皱眉,并微微向内闪了闪身。
她微低着头,目光盯着地面,自然没注意,自己至为细微的一点小动作,一丝不漏地都落在了他眼里。
“多饮了几杯酒,熏着你了?”他开口。
文照鸾这才抬头,却见他已转身去向另一边,在交映的烛火下,褪去角带袍服,搭在了墙边的高架上。
他背着身,外袍褪下,露出里头薄薄的中衣,动作间牵动肩背肌肉,宽厚隆起,极具流畅的力量感。
文照鸾猛地挪开眼。
裴石褪了外衣,又折回到床榻前。这回,她很有默契地让了一尺的床榻,让他坐下来。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床榻边,各自默默地坐了一会。
仆婢早已退去,烛芯无人来剪,烧得有些长了,爆出了细微的哔剥声。
裴石不时转头,瞧一眼她明眸朱唇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她映着烛火、莹玉微泛薄红的脸颊上,极细小近乎透明的绒毛也瞧得一清二楚。她抿着唇,偶尔翕动一动,澄明秀美的眼眸也随之泛起颤颤轻波。
她在拿余光打量他。
有些……惹人心痒。
裴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文照鸾骤然向后一缩,整个身子仿佛惊跳似的一震。
裴石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一笑,收了回来。
反应过来,文照鸾脸色有些发僵,说不出是后悔更多,还是尴尬更多。
心有余悸,她掀眼皮去瞧对方神情,发现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这么僵着也不是事。她肚内搜刮话题,想和他闲聊几句,缓解气氛。
想来想去,正要开口,忽听裴石先问了,“你家中还有个兄弟?”
她略觉意外,但仍点头,“惊鹤他……大半年前出门远游了,没来得及教你见着。”
顿了顿,又问:“你呢?可有兄弟姐妹?家中都有哪些人?”
实则这些,早两个月,她已经摸得门清了,连他大哥菜园子里养了几只鸡都晓得。
裴石一一详细又仔细地将家中人口情形说给了她听。
他早年丧父,由寡母刘氏拉扯长大,上头有大哥裴松,自己排行在二,下头还有三郎裴柏与四娘裴淑。裴松裴柏已有了妻儿,家中有老有小,沾裴石的光,如今一并富贵了。
除了本家的几口人,亲戚们也都住在家中。姑母裴大娘带着女儿郑幽兰,伯父裴大郎、伯母焦氏与所出的两个女儿,另还有个妾室,已怀了身孕。连带还有个教书的老先生,从前与裴家交情不错的,竟也一道来住了。
整个裴家宅院,本不算狭窄,被这一户户拖家带口的,塞得满满当当。
“家中人口杂乱,有些个爱挑拨是非,你别惯着他们。要拉不下脸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裴石嘱咐。
这,新婚才六个时辰,他们之间已经可以聊这么熟络的话了吗?
总之答应就是。她点点头,对着他还是没什么话。
裴石便不勉强她,眼见烛焰的火光越拉越长,外头寂寥深沉了,索性起身,将烛盏一支支吹灭。
该安寝了。
随着烛光火熄,内室一点一点昏暗下来。最后一支灯烛随着他的到来而摇颤不休。
烛泪层层叠叠地滴落枝盏,他正要吹熄,忽听背后她如清泉鸣琴的话声,平静得一丝波澜也没有,“裴郎。”
心弦随之一动,仿佛被她这一声唤轻飘飘地拨弄,颤晃的余韵在心底散开。
裴石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一股难言的痒意从骨头缝里泄了出来。
他想听她再叫一声。
他迟疑的功夫,文照鸾似乎随他所愿,果然又唤了一声:
“裴郎,我有话要与你说。”
裴石便留着这一支烛盏,神色自如地回到了床榻,坐回她身旁。
他耳根子莫名其妙地发烫。
文照鸾下定决心,觉得这事得再说一遍、说得更清楚才行。
“先前在绮园,我已说得明白。我身有隐疾,无法侍奉枕席。今日一过,若你觉得不便,我搬去别院居住便是。”她字斟句酌,强迫自己正视他微怔的眼眸,“以我之愚钝,占了你妻室的位子,我十分愧疚。你若想纳妾室,不必有顾虑,我可以为你操持。你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也可以为你物色,使你称心,我也好弥补一二。”
滋啦一声,裴石发热发烫的心被浸到凉水里,猛地冷静了下来。
他半晌回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码事。当时他被许婚的诺言所震撼,竟将这话抛到脑后了。
“……隐疾?”他不得不细细又打量了她好几遍。
女郎肤色白皙,清透的玉石一般,绝不像有病症的模样。
“……于我寿数并无损,”文照鸾猜想他的顾虑,又补一句,“若你实在不放心,一二年后,咱们和离便是。”
却又不知怎么惹恼了裴石。
他蕴着明光的眸子冷沉下来,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压迫感在内室中郁积弥散开来。
“女郎因一些考量,甘心下嫁,我并不是不知足之人。”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浊厚的郁气排解,“……也不是一味贪花好色,为着那点破事就要和离的人。”
尽管他尽量缓和语气,文照鸾仍是听出了一些恶劣的呛声。
……也是,洞房里就谈和离,她太心急了些。
她默默无言,昏暗灯火下,模样着实无辜黯然。
裴石又后悔了。
刚才对她不够好,凶了点。他见不得她委屈的眉眼。
他调整心绪,搜肠刮肚想该说点什么,才能教她相信自己。
人人都曾道她将会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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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天下,离登天仅有一步之遥。哪怕不是太子,也会是世家望族的佼佼儿郎。她该一生如鲜花着锦,而不是随便嫁给一个六品的校尉。
嫁给他,对她而言,与堕入深渊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才不得不用“隐疾”做幌子,宁愿自污,也忍受不了与他在一处。
裴石从没有像此刻那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竟直到现在,他伸手就能揽住她,却头一回心中没了底。
他愈发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像大哥裴松那样笨嘴拙腮起来。
“我可以助你仕途青云。”她清泉似的声音打破沉默。
裴石望过去。
文照鸾面容鲜妍,如春晓之月,眸底平静,“我的家世,足够使你跻身显贵之流;我带来的财物,可以丰厚你的家底。我的学识,虽不能称老于世故,但想必能够为你打理家业。”
她每一句都能戳得裴石咬牙切齿。
那一点因痴妄而起的愧疚又腾地消失无踪。
“你与我,这是一桩买卖?”他磨着锐利的尖牙,陡然笑起来,“据你说,我好像稳赚不赔。”
文照鸾继续报以平静的注视。
裴石挑眉,如暴风骤雨前的晦暗乌云,压迫低飞盘桓的鸾鸟,缓缓倾来,欺上她身前。
洞房良宵,她想跑也是没门的。
文照鸾这才意识到,自己讲条件的对象,并不是一个无害温文的君子。
武夫向来是无需讲理的。
她直觉不大妙。裴石靠得近了,隐隐的酒气侵入她鼻腔,伴随着她所陌生的、另一股强烈的侵袭气息,肆无忌惮霸占她的空间。
“女郎想与我谈买卖,许我种种好处,果真是很划算。”先前饮的酒,这时候后劲窜上来,让裴石有一瞬间甚至想再上前几寸,“但我大可不必与你交换。我若是贼匪,抢了便是。”
眼见着文照鸾明媚的脸庞上褪去了几分血色。
她吉服大袖下的手臂在强撑着颤抖,攥紧了拳。但裴石瞄一眼就晓得,自己一只手可以轻松制住她一双。
酒意逼人。
他猛地撤回身,在真正失控之前,拽回心神,紧绷的面容骤然放松,仿佛先前不过是个玩笑。
虎豹收回了它的爪牙,重新翻出肚皮,露出温驯无害的那一面。
“你若逼我,我……”文照鸾双唇也失了血色,强咬着,压下心底的恐惧和软弱。
裴石叹了口气,瞥了她一眼,“你怎么?寻死?”
她直勾勾瞪着她,脸又红了。
裴石像他肚里的蛔虫,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女郎,你才不会寻死呢。你那么会……”
他想了想,说了个词,“扑腾。”双臂平展,比划了两下。
比水鸭子还会扑腾。
文照鸾蹙眉,想笑又想怒的样子。
“总之,咱们已经是夫妻了。”他又道,“既然不死,日子就好好过。”
眼见着他恢复正常,文照鸾心有余悸,半真心半恭维了一句:“你不是贼匪。”
“是你夫君。”
是流氓。她心里嘀咕。
14.第 14 章
裴石眉眼缓和了,煞气也就跟着消散,“没有夫妻之实,那也是夫妻。你以后就主母了。我家中人口杂多,一直没有得到妥善的打理,像一蓬乱草,再无序地生长下去,又不知要滋生多少蚊蝇。我不图女郎的家世财物,女郎便帮我打理家业吧。”
文照鸾才抚平的眉心又浅浅拧了起来。
“我既不掌家,也不是宗妇,谈什么打理家业?”她奇怪,“听你的口气,仿佛家中已经……”
“我什么都不知道。”裴石回答,“但家业是我挣的,我交给妻子打理,再平常不过。”
说着起身,外间漱洗了回来,也不管她面色发红,自顾自躺进了床榻内侧。
文照鸾一回头,他早已侧卧在里,手支着脑袋,悬在枕上,好整以暇地瞧着她,飞扬英朗的眼眸里跳跃着一簇火焰,嘴角噙起了一丝浅到近乎于无的笑。
“我睡里侧,你睡外侧,这样总不至于害怕了吧。”他眨眨眼,那簇火便一明一灭,“只是烦请女郎熄灭灯烛。”
文照鸾不说话,背身默不作声地褪了外裳,外头草草洗净了,穿着严丝合缝的素白中衣,回到内室。
墙角的冰早已融化了。
“你不热么?”裴石想笑。
“不热。”她答,又去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
热烘烘的夜,才褪下又上身的燥。
文照鸾能忍,但她瞧着微末烛光下,他比烛火更精亮的眼、躺下愈显魁硕的身形,忍不了也没底气。
想了想,换大碗,倒了半碗茶水。
裴石眼睁睁瞧着她将碗盏搁在床当中,“这是做什么?”
“你我以水为界。”她蹭到床沿,最外侧的地方, “互不相犯。”
裴石腾地坐了起来,那两簇火苗燃成了又烈又辣的火,随着衣带半松,大片精壮的麦色胸膛坦裎出来,在火光下像涂了脂膏,丘壑纹理赫然。
文照鸾蓦地侧脸别开,便错过了他恨得牙痒痒的表情。
床榻一刹震动,不知他是不是换了个姿势。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手里却突如其来一片坚硬温凉。
文照鸾一惊,低头看,竟是一把寒光雪亮的匕首。
裴石冷哼,抄起碗盏,咕嘟嘟一口饮尽,也不知使的什么巧劲,一把扔在床下,竟还阒静无声。
他将黑沉无华的鞘子扔给她,眉眼里闪过恶劣的情绪,哪像喝了碗水,分明喝得是她的血。
“你若成心防我,半碗水可不行。用这个。”
匕首锋利得吹毫可断。文照鸾犹豫了一下,低头将匕首插进鞘子里,握紧在手心。
“谢谢。”她无视他不佳的心绪,吹熄烛火,黑暗中摸索着慢慢躺上了床。
夜静更深,灯烛熄后一室空寂,窗根下草虫促织之声愈噪,替人诉说芜杂心事。
两人之间默无声息,相隔比楚河汉界还要分明,唯闻刻意放轻的呼吸之声。随着呼吸,各自截然不同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地逐渐弥漫萦散,相互纠缠,直至不可分割。
·
今夜的月色隔着窗,极近又极遥远地浸透过来。
裴石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又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一醒,就听到身边有人,清清浅浅的呼吸,又均匀又安静。
他睁开眼,隐约的月华下,瞧见枕边玲珑柔软的起伏曲线,素白中衣捂得严实整齐,高鬟未解,乌发堆堕沁凉的裯枕之上。
文照鸾。
她正睡着,蜷起身子,背对着自己,一只手搁在枕下,仍然只占了床榻外侧极小的一块地。
裴石脑子里有些迟钝,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今夜是他们洞房花烛。
女郎就像隔着窗的月,近是近了,可还是很远。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触碰她,犹觉得是一场梦。
指间刚触到她耳后鬓边,触上那一片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温热,指下她突然惊悸似的一颤,猛地抽出半只匕首来,攥得紧紧的。
她把匕首藏在枕下了。
裴石瞬间清醒,缩回手。
她竟然还在睡,又堕入更深的无知无觉。
这会再气也气不出来了。他觉得心累。
好歹也是夫妻,怎么防贼似的防着他。
转念一想,匕首也是他给的。还能怎么的,他自作自受罢了。
裴石这一会失了睡意,屋中又闷热,他大睁着眼,漫无目的地朝黑暗处瞪了许久。
身下硌了皱褶的衾裯。他动了动身子,将布料扯出来,却发现不是衾裯,是块半臂见方的素布,孤零零皱巴巴扯在他手里。
似乎听谁说过,是个什么玩意儿……
元帕。
他古怪地瞪着这东西,终于想起来。
他是用不上了,可他娘明晨肯定要验的。若清清白白,那几个碎嘴子还不知要胡说八道些什么。
目光挪到文照鸾身上。她倒是两眼一闭,睡得乖巧。若动一动,那匕首估摸着又要出鞘。
总得想个法子蒙混过去。
落红么,落谁的不是落。
他在黑暗中磨了会后槽牙,而后悄无声息起身,越过睡得正熟的文照鸾,一跃在地,轻敏迅捷,像只猎食的豹。
也不用穿外袍,摸黑擎了盏烛灯,来到门口。
天热,烛蜡大半未干。裴石四处门轴眼里各倾倒了些烛蜡,再开门,那门也蔫儿悄悄的,不发出一丝声响。
唯有漫天的皓白的月色,倾注渺茫的光在他身上。
他反手阖上屋门,驾轻就熟地在家中各院各廊上行走,一面思量着要不要扣值夜的巡丁月钱,一面去到了早已改作菜圃的小园子。
地里一畦一畦,茁茁旺旺,尽是大哥裴松栽的菜;靠墙的土坯瓦檐下,磕磕睡睡,全是大哥裴松养的鸡鸭鹅。
裴石今夜干黄鼠狼的行径,到那檐外,伸手一捞,快狠稳地揪了只扁毛畜牲;拉出来一瞧,是只母鸡。
圈子里一阵骚动。那母鸡睁着眼惊慌咕哝,裴石怕声响惊动巡丁,掐着鸡脖子,伸手摸向靴子。
一摸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匕首已给了女郎了。
那母鸡要叫,裴石一急之下,徒手掐断了鸡脖子。
他只杀过人,没杀过鸡,这会子又没刀,只得随手一扯,帕子捂了伤口,得了滩喷溅的血。
一个回合下来,闹了满手的鸡毛。
他拧着眉扔了鸡,将帕子上零碎的鸡毛摘干净,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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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儿有些腥臊,蹑手蹑脚回到本屋,寻摸了半天,找出一瓶为新妇准备的蔷薇露,一股脑倒了小半瓶。
总之明日都就干了,神不知鬼不觉。
睡觉。
他蹑手蹑脚躺回文照鸾身侧,给她腰间薄薄搭了块衾,心满意足地睡了个回笼觉。
·
文照鸾在满室浓烈馥郁的蔷薇露中醒了过来。
“这是……”她被味儿熏得头脑发胀,“谁用的蔷薇露?”
床里已经空了,裴石不知何时已穿戴好,正拿手巾擦脸,闻言一顿,“有么?”
他高大削劲的身形轮廓被窗外晨曦映成剪影,微微侧着的脸廓上,鼻梁尤其高挺,愈发气度峥嵘。
文照鸾却只觉得他鼻子不好使。
裴石在她狐疑到灼热的目光下,坦然放下手巾,恍然道:“定是妆奁里那瓶蔷薇露,难道是塞子没塞好……”
说着匆匆到妆镜前,打开妆奁,取出那一不满瓶的蔷薇露,拿与她瞧。
那是夫家为她准备的。裴石拍了拍瓶塞,看起来很懊恼。
臊眉耷眼,像只弄坏了主人爱物的大狗。
·
这个清晨,醒来在全然陌生的屋室,同床异梦的春宵。她本以为她的心情会很差。
可当瞧见高大的男人脸上懊丧的神情时,文照鸾却忽然并不觉得心烦,反而看他多了几分顺眼。
她嘴角愉悦地扬了起来。
白雪潺潺化为春水,仿佛流过指尖,转瞬即逝。但这一切被捕捉进裴石的余光里。
流淌过的地方生出了青草。他的心自这一刹那,忽然搏动起来。
静室中一切开始变得鲜活。
他清了清嗓子,望望窗外,又望望门外,又望向镜中,“我去外室,你梳妆吧。”
镜中云鬓半偏的女郎,未着点妆,更多了几分慵懒艳质的娇态,破蕊的唇欲张未张,檀红一片。
裴石喉嗓略微发干,不再去看,转身出了内室。
文照鸾想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不过是一句“你有心了”,不是什么要紧话。
于是她隔着紧闭的窗,唤外头婢女。
贴身的玉真翠袖早已等候在廊下,另有四名奉巾栉的女侍。院中仆妇一待得了女郎已晨起的消息,各自便忙活起来,一如一向在文家门庭。
不,不是女郎,现在是夫人了。
梳妆用了一个时辰。
文照鸾再也不必梳双鬟的未嫁发髻,她如今嫁做人妇,妆容钗环也尽可再艳丽一些了。
翠袖妙心巧手,为她梳了高高环起的峨髻。
峨髻高耸,自然要戴义髻,这一来乌云鬟鬟,发量较之平常,多了三倍。翠袖又为她戴一朵硕大的秾艳牡丹,牡丹之下插缕金帘梳、折股金钗,碧玉琢成的柳叶簪成串,列列半垂,与明月耳珰玉白相映,不胜瑰美。
飞霞斜月石榴娇,眉心里又贴剪牡丹的云母花钿,面妆也一样一样描画了。
翠袖最后审视一遍,托着腮,心醉神迷,“妆成了!”
文照鸾微微一笑,石榴娇的红唇微启,“下回,别用这么重的义髻。”
脖子又受到了重创。
15.第 15 章
下人来报,新妇已到了中堂,等候侍奉婆母吃第一口茶。
刘大芝心烦意乱,脱口而出:“教她等着!”
裴大娘与焦氏两个,直在一旁咂嘴。
“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只鸡?”裴大娘道,“要不是我来时亲眼见着,奴仆们还要瞒了这事呢!”
焦氏道也:“这是触霉头的事。新妇才进门第一日,家中活物就横死,难道是神佛不佑?”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刘大芝在旁听着,越听越心慌,紧着念阿弥陀佛。
焦氏又道:“据我说,也不是没法子。新妇想来与家宅有些犯冲,你这做婆母的厉害些,镇住了她,也就无事了。”
刚说着,去到新房院儿里收拾的仆妇回来了,手里捧着两张帕子,各自有血迹。
刘大芝本要下定决心,要给新妇一个下马威,瞧见了帕子,又唬得倒坐了回去。
几个妇人倒吸一口冷气。
裴大娘叫唤起来:“这样多的血,她身上不好么?”
那一张帕子上洋洋洒洒,几乎教血渍浸透了。又有一股浓烈的蔷薇花露,也不知洞房里折腾了什么。
可递话的下人道,新妇瞧着脸色红润,身子康健得很……许是天赋异禀。
刘大芝捂着胸口,再不敢托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今日就不立下马威了,恐她身子受不住,来日方长,先调养调养吧,好歹是新封的郡主官儿呢!”
·
虽这么说,到底心中不自在,到中堂时,刘大芝面色便不大正。
中堂坐于家宅正中,前后院儿的交界。今日新妇献茶,家中男女口,能来的便一个不落都到齐了。
首先是正主婆母刘大芝,必然坐上首;两旁陪坐的是裴大娘与焦氏。焦氏的丈夫裴大郎反倒坐了次座。
接下来是平辈。与文照鸾对面而坐的,是大哥裴松与王氏夫妇。
刘大芝来时,晚辈们起身,行过礼,分席坐定了。
“三郎呢?”刘大芝张望廊外,问,“李氏怎么也不到?”
王氏忙起身,赔笑道:“弟妹教我托话,说今晨身子不适,胸闷头昏,就不来吃新妇茶了。”
“哟,赶紧请大夫来瞧。”刘大芝皱眉,“可别闹病,又过给三郎!三郎呢?”
三郎裴柏不知哪里去了,宅子里也不见。
四娘裴淑也没来,据说是在家中抄书,昨日吃喜酒,功课已落下了。
平辈长辈,该来的都来了。文照鸾便将早已备好的茶一一献上。
首先自然是婆母。
她恭恭敬敬递了茶。刘大芝接过,却只呷了一口。
裴石笑起来:“阿娘今日有心事,否则怎么茶也只吃一口?”
往常都是牛饮的。
刘大芝本就怀着忧惧,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来气,索性将茶瓯往桌上一掇,“你难道不知今日家中发生的恶事?”
裴石一挑眉,望望两侧姑母与伯母。
焦氏便为难似的小声将园子里死鸡的事说了。
文照鸾也吃了一惊。
她虽不大信神佛,却也觉得不是什么吉利事。
裴石却全不在意,冲他娘道:“定是您先前祭祀不周,得罪了哪方神仙。”
“胡说!”刘大芝脸一板,“菩萨神仙我都祭过了,连紫姑都祭了,哪还有得罪的神仙!”
紫姑是厕神,向来上元日才享祭。今日六月初四,紫姑神闲得很。
“您祭紫姑,紫姑只能佑您五谷道顺畅。”裴石不慌不忙,“我问您,狐神祭了不曾?”
刘大芝悚然而惊:“狐……那哪是神?妖狐祭它做什么?”
“前些年不是,如今各地都有祀奉,香火享得多了,也就成狐神了么。”裴石道。
说着,瞧他娘逐渐慌张的神情,又添了一句:“——才是神,还有妖性,小心眼子,见您各路神都祭,唯它不祭,这不就恼了么。”
都说知子莫若母,反过来也一样。对于刘氏有多笃信神佛,裴石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果然,刘大芝恍然大悟,又惊慌了起来,顾不得其他,先叫来下人,好一通叮嘱,教多备酒肉香案,一会儿自己要去亲自祭祀赔罪。
下人依命去办。
刘大芝坐回席上,长舒一口气,抄起桌旁的茶,咕噜噜一口闷进了肚里。
那是新妇献的茶。
文照鸾贤淑的微笑八风不动,画在脸上似的。
刘大芝心事落定,咂摸了一会口中滋味,道:“不错……有些淡。”
前一句是对新妇说的,后一句是瞧着左右老姐妹们说的。
说完了,示意仆妇取过礼来。
这是大人赐给新妇的,新妇自然要千仔细万仔细地收着。
赐礼交在了文照鸾手里。
——是一双鞋底子。
“晓得你要嫁来,这是我自个儿扎的,多久不做,手艺都生疏了。”虽然如此自谦,但刘大芝对赐礼十分满意。
针脚不说多好,夹棉不说多厚,至少实在。
文照鸾和婉的笑凝滞了一瞬。
余人吃茶,不必她亲自侍奉,由婢女们代劳,一盏一盏,送到各人手中。与此同时,一并奉送的,另有一团陕州茱萸簝茶饼。
各人也都有回礼,只是刘氏的鞋底子在前,众人袖里揣的金玉翡翠,拿出来就有些不识相了。
正各自尴尬时,对面的王氏“哟”了一声。
文照鸾望过去。
王氏生得风姿秀丽,尤其白皙,举止柔媚不失伶俐,正是青春妙龄,在嫁与裴松之前,是被捡放出宫的宫人。
她曾是采选入宫的良家子。
如此品貌出身,嫁与了木讷寡言的裴松——做继室。任谁看都不十分相称。
也就是裴家渐渐有了些田产家底,裴松发妻亡故后,经人说合,才娶得了这位才出宫不久的丽人。
王氏出声,引来众人目光,便笑道:“这茶可稀罕,是贡进宫的东西呢。你们瞧——”
她点指了一下裹茶饼的茶衫子,玉白晶莹的剡藤纸上,褶皱里有浅淡却清晰的一方押印。
“这是宫内库的押记,”王氏指与众人瞧,“足见这茶是千金也难求的珍品。”
茶水的滋味立刻变得甘美起来。
刘大芝顿觉稀罕,将空盏递向一旁:“再倒些我尝尝!”
“许是口味不同。”焦氏这会子有话说了,“咱们喝惯了咸的,长安里却时兴淡的。”
妇人们唠了会家常。
刘大芝将那巴掌大的茶衫子瞧了又瞧,面上有了些笑模样,向文照鸾点点头,“你有心了。”
说罢,叫来婢女,“仔细些,匀出一半,给齐先生送去,教他尝尝新鲜。”
说到齐先生时,她饱经风霜、近年来有些肥胖的脸上,三分的笑意变作了七分。
那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愉悦。文照鸾很难忽略。
想必这位齐先生很受重视。
文照鸾当然不可能坐看刘氏分出那一份茶,拦下了婢女,回头示意玉真。
“是我思虑不周,婆母尽管安坐,齐先生的那一份,我另奉送去。”她道。
玉真已又备上了一团茱萸簝。
刘大芝很是满意,清晨听闻死鸡的那点烦闷,渐渐散去了。
正说着,明晃晃的日光斑驳摇动,随着光影,大踏步走进个人来。
那股子盛夏热烘烘的风,也跟着人闯了进来,半失礼半有礼地停在了堂中。
是个锦绣襕衫的青年人,幞头束得整齐,幞脚又卷得风流,面生得如冠玉,连额上的细汗密密排排,也如玉上的琉璃碎晶;含情眼眉,挺秀鼻梁,唇赛好女般嫣红,万分地夺人眼目。
满堂之上,若真算起来,唯独这一个俊秀郎君。连裴石与之一比,也失之几分精致。
刘大芝见了此子,七分的笑意便陡然涨成十二分,慈爱要溢于言表,却佯骂道:“你这狗崽子,大清早不见人影,又哪里鬼混去了!”
正是方才一直不见的三郎裴柏。
裴柏上得堂来,先扫了一眼文照鸾,目中划过惊艳,而后短暂地别过眼,抄起身前桌上最近的一个茶盏,一仰脖,将残剩的半盏茶一滴不落地灌入了腹中。
那是刘氏的茶盏。
刘氏青翠的黛眉一竖,咬着珠贝一样秀丽的牙便啐道:“哪来的猴急鬼,好端端抢我的茶做什么!”
裴柏仰头的功夫,却又瞥了文照鸾一眼,而后还了茶盏,笑起来,如玉生华彩:“嫂嫂这茶真好喝。”
“今日之后,你的嫂嫂可不止一个了。”刘氏又横了他一眼,“往后再唤,可得分清哪一个!”
裴柏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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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终于定定投向了文照鸾,瞧着似要开口,却忽的只是一笑,那眸中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文照鸾安之若素,半点眼神也没分给他。
不过片刻的事。裴柏移开了目光,冲堂外招了招手。
廊下立着一道归来的小厮,麻利乖觉地近前来,递来个不大的青藤食盒。
“阿娘又屈了我,我何曾去鬼混了?”他亲自揭开藤盖,掌心托起里头一朵栩栩如生的玉粉莲花,“这是西市吴婆店的玉莲酥,您上回不是吃得中意么,我天不亮过去等着出笼呢。”
刘大芝又是喜,又是心疼,忙将玉莲酥搁一旁,拉过儿子来,亲自替他擦汗,口中责怪:“我不过随口一说,就你心眼儿实,竟还挂心了。日头这么毒,你等了有一个时辰吧……”
絮絮叨叨,十分的母子情深。
文照鸾也不用留神瞧,眼一搭就晓得,刘氏这心偏到哪里了。
裴松板正地坐在一旁,默默无话。
她轻飘飘扫了一眼裴石,发现他不知何时捞来了食盒,正掏里头另一只玉莲酥,掏出来了,见她瞧着自己,也不说话,灿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坚硬的牙。
裴石一口啃掉半朵莲花,抹了抹嘴边酥皮。
而后含含糊糊评价:“……不甜。”
……
刘大芝唠叨个没完,裴柏含着笑,恭敬孝顺地听着,而后打了个哈欠。
“你瞧你,起得太早,这会子困顿了吧!”刘大芝这才止住话头,指着他眼底浅浅的青黑,“快回去再睡会,这里没有你要忙的事!”
她赶着儿子下堂。裴柏顺水推舟,孝敬的话往外倒了几句,又正经与文照鸾作了礼,这才离了中堂。
眼见得人快走了,刘大芝又想起来,掀起嗓门喊道:“去书房睡!你妇人病了,别过了病气!”
外头裴柏遥遥应了声是,走远了。
·
文照鸾带着刘氏赐的鞋底子回了内院。
做鞋是不可能做的,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头一件是写信,写给父亲,询问册封郡主的事。
接着安排内院婢女仆妇的活计,尤其叮嘱收拾出内院小灶来,瓶瓯釜铛俱要洗涮晾晒,于是院里院外,叮叮当当立即忙活开来。
裴石因新娶,得了官署九日婚假,这时候无所事事,瞧着文照鸾进进出出,便问:“你喜欢什么口味?家里厨子能做南北各样菜,你说一声,教他们做就是。”
“不是我骄纵,非要分灶,”文照鸾解释,“五辛并各样辣菜,我沾一点便要发疹子,因此入口的饮食,一向格外当心。”
裴石恍然。
“晌午我要送些点心去各院,你要是闲暇,与我讲讲家中亲眷,各人口味如何,我好心里有个数。”她道。
裴石乐得与她搭话,便事无巨细,琐琐屑屑地与她一股脑讲了。
家中人多半是苦日子过来的,有口吃的,就不会挑三拣四,故此对饮食上一贯不大讲究,不外乎嗜甜、口重、好酒肉等。
“若换做我,要投其所好,不必非得送糕点。”他道,“姑母好打听,伯父好赌,伯母好财;大哥爱侍弄菜圃,大嫂好胭脂水粉,弟妹好搜罗求子方药。”
文照鸾听得新鲜,见他又不说了,追问:“三郎与四娘呢?”
“三郎好声色,镇日里游手好闲惯了,不是良善人,你不要与他闲话。”对于裴柏,裴石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文照鸾也不晓得他是出于嫉妒还是有所实指,权且记下。
裴石又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无奈与笑意掺半,“四娘么……”
四娘裴淑,是刘氏所出最小的孩子,又是女儿家,想必是很受宠爱的。
“前几日被我罚了,抄《兔园册》呢。正好你去,替我瞧上一瞧,省得她瞎写一通,又糊弄我。”
文照鸾一时不能答对,微微睁大眼,瞪着他。
“怎么?”裴石理直气壮,“有过就要受罚。她偷穿三郎的衣裳出门游逛,又与人口角闹事,难道不该罚?我家也是有规矩的!”
四目相对。一阵清风从敞开的窗牖拂来,拂动了文照鸾鬓边钗的垂珠。
“《兔园册》是村学孩童的启蒙。四娘十五了吧,你教她抄这个?”她微笑,“还有,你为什么会被《兔园册》糊弄到?”
裴石:“……咳。”
16.第 16 章
晌午,小灶上点心出炉,是莹白澄澈的水晶露团,软糯可爱,下衬着青翠竹叶,水洗一般通透。
厨娘永儿是文照鸾从娘家带来的客女,也是陈媪的侄女,十分尽心尽责,将点心拿漆金的食盒盛了,推给玉真,自个儿又去忙活灶上了。
文照鸾去串门子,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裴石同去的请求。兼之有小厮来,递了张太常寺魏少卿次子魏昭的邀贴,要捎他闲逛饮酒。裴石无法,磨磨蹭蹭地换了衣裳,臊眉耷眼走了。
她嘱咐院子里仆妇看家,自己带了玉真和一个裴家的婢女,按长幼的次序,挨个院门里去了。
第一个是姑母裴氏的院子。
裴大娘的丈夫没了多年,遗下二子一女,两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在祖籍商州置下千顷良田,颇为豪富;跟着裴大娘来京中居住的,只有女儿郑幽兰,十八岁,尚未许配。
文照鸾将水晶露团送去,顺道与裴大娘说了会子话。
昨夜洞房里头,裴大娘不知犯哪门子疯,想要立施一顿下马威,却又败兴而归;这会子早已和善起来,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拉着文照鸾说长道短。
文照鸾含着笑听,偶尔答上一两句。不多时,却忽闻隔壁内室里“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碎落地上。
裴大娘忙吩咐婢女去收拾,“不妨事,许是哪个粗手粗脚的,打碎了瓶子。”
文照鸾点头。
“听说表妹如今在姑母膝下,可否请出来,我们姑嫂见一见面?”她问。
裴大娘面一滞,笑:“她……”
“阿娘,我在呢。”内室里传来说话声。
声音轻轻柔柔,说话间已转出珠帘。文照鸾转头去看,却见扶着帘,立了个妙龄的女郎,身段纤柔,颇有婀娜姿态;再瞧脸面,鲜嫩芳妍,淡施了朱粉,额发下两弯新月,端庄秀丽。
这便是三娘郑幽兰了。
她穿着衣饰并不花哨,格外有一份素淡的美,不知是不是由于没睡好,气色却有些憔悴,眼眶也薄薄红着,肿了一些。
她搭了句话,又不做声,只拿两只眸子紧盯着文照鸾,却不顾一只手指节草草拿帕子裹了,正渗出一丝血迹来。
裴大娘讪讪的面色也不大好看,忙起身,口里数落:“怎么这么不小心,割破了手!”
郑幽兰任母亲摆弄手指,也不答话,反道:“我在内室,阿娘却久久不唤我与新嫂嫂见面,难道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话声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但文照鸾还是听出了死水下一股不平的涌动。
郑幽兰的一双眼,近乎苛刻地审视文照鸾。裴大娘挪前一步,想要遮挡她反常无礼的目光,却被她不耐烦地躲开了。
“新嫂嫂来家,往后总是要见的,阿娘这么遮遮掩掩做什么?”她语气冷了一些,忽又微笑起来,“我是二哥的妹子,难道他还会娶了新妇,忘了我不成?”
裴大娘脸子落了下来,终于忍不住,斥责道:“胡吣什么呢!你再发癔症,我教你跪佛堂去!”
郑幽兰还想争说什么,被母亲冷眼一横,忍气吞声地咽了回去,半晌冷哼一声,甩脸掉头回了内室。
裴大娘只得再三为女儿的无礼赔不是。
文照鸾很大度地表示无妨,正好借这由头告了道别。
·
第二个是伯父裴大郎的院子。
这一处院落坐于家宅东北,隔一座小园,就是刘氏所居的正北主院。
文照鸾带着两个婢女,过几道穿廊,便到了此处。
她来得不巧,裴大郎正出了门,家中只有伯母焦氏,带着两个女儿——裴沁与裴沐。裴沁年已十七,正是择夫家的年纪;裴沐年幼些,才十一岁。
文照鸾来时,焦氏便唤出裴沁裴沐,姑嫂各自见了礼。
细细观量,姐妹俩样貌样貌都俊俏。裴沁文秀一些,文照鸾问了些话,她一答一对,十分知礼;裴沐年纪小,尚多几分跳脱,答不上两句,见窗边香案上窜来一只猫,两只眼儿便溜开了,一心都扑到了那猫儿上。
文照鸾一笑,挥挥手,裴沐一喜,笑逐颜开地去将猫抱在怀里,一顿搓扁揉圆。
晌午晴日微斜,凭空里飞洒了一阵悠悠扬扬的猫毛。
“哟!这毛畜生!”焦氏正与文照鸾两头落座闲聊,赶紧将茶盏盖上,回头打发女儿,“快抱走!这许多毛,还教不教人张嘴了!”
那猫儿浑身柔顺的白毛,唯四只脚掌若踩了墨一般黑,细细的猫儿眼透过日光,满不在乎地望着主人家。
“不是毛畜生,是观雪奴!”裴沐抱着猫,很不服气地顶嘴,“踏雪奴也一样掉毛,阿娘怎么就夸它!”
裴沁脸一红,自觉失礼,与文照鸾一欠身,半推着妹妹回后堂了。
焦氏也并不真的恼火,望着两个女儿结伴的背影,眼里有些慈爱,很快又烦恼起来:“可怜我命中无儿,就这么两个丫头。如今沁娘大了,却一时找不着合适的人家,唉……”
“我瞧沁娘品貌举止,温柔文静,将来必不会差。”文照鸾发自真心。
焦氏顺而请求她多为操心,“咱们往后是一家人了,你是高门显贵的出身,所往来的人家,定然有不错的好郎君。你作为嫂嫂,一定为沁娘帮衬此事呀!”
文照鸾想了想,“我也不客套,往后若有踏青或游园,我带沁娘一道去。”
焦氏喜得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了。
过不上一刻,又说回闲事来:“外人瞧着咱们家热闹、光鲜,若是我说发愁女儿的大事,人家必要说咱们假惺惺。其实哪是这么回事噢!长安那么老大,一根柱子倒下来都能砸着七八个官人大户,咱们与人家一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平头百姓,咱们瞧不上;门第高些的,又瞧不上咱们。一来二去,才使沁娘生生拖了好两年……”
埋怨了一阵子,焦氏又提家业:“如今风俗,想嫁得好些,就得送足够的陪门财。这一大家子人花用,只靠二郎那点饷银哪够。你婆母将库房的钥匙给了我,我总得尽心为她打理经营。近些年虽张罗了几个铺面,可到底难做。京中多的是有权宦撑腰的大买卖,咱们这种小鱼小虾,也只得吃些人家看不上的残羹。进项不多,花销却大,别说丫头的陪门财,就连二郎的聘礼,也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倒了好一阵子苦水。
文照鸾听罢了,不置可否,只等她说完了,才起身告辞。
焦氏亲亲热热送她出了门。
正待送出院口,耳房的门却开了,里头小心翼翼地出来个人影,见她们要走,便趋步往廊下赶。
焦氏一扭头,见了此人,热络的笑倏地没了,眉梢立了起来,“你不在屋子里待着,出来做什么?走开!”
文照鸾循声望去。
竟是个有了身子的妇人,肚子撑得略凸,身子却瘦,腮上也没几两肉,愈发显得妊娠臃肿,脸色也极憔悴,十分疲累的模样。
但到底比焦氏年轻,细眉长眼,额颈肌肤白皙,略有几分姿色。
文照鸾没见过她,但猜出了她的身份。
——应当是这一房的婢妾,燕草。
被主母一呵斥,燕草明显有些瑟缩,低垂下头,局促又笨拙地向二人行了个礼。
“我……奴婢、奴婢想求一求夫人,能不能请大夫诊个平安脉。”她陪着笑,瞧一眼焦氏,又飞快地垂眼恳求,“这几日吃睡都不大好,愈发地累……我自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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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的!只是肚里的孩儿,总不能有闪失……”
焦氏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你又不是初妊的妇人,哪那样娇贵?我瞧你气色好得很!这两日我忙得脚不沾地,哪得闲工夫给你请大夫?”
燕草勉强笑道:“正是因为已坐过胎,才晓得这样累是不应该的。我听说今晨已请了大夫,到西院那头看脉,也不必费功夫,顺道给我瞧一瞧就好。”
西院是裴柏与李氏所居。今日大夫来家,是为李氏看诊的。
焦氏因而更加责怪她窥听人家私事,“好哇!你手眼通天,满家宅都是你的耳目!这样能耐,自己去瞧大夫就好了,何必过问我这个主母!”
燕草被训斥得满脸臊红,口中翻来覆去地嗫嚅赔罪,手脚都无措起来。
她嘴角还挂着笑意,在焦氏的训斥声中,愈发地孤零零,又滑稽又凄惶。
焦氏又骂:“西院里请大夫,是她李氏病了,你这会子把大夫弄来,要将病气过了给我吗!烂心眼子的东西!”
燕草唯点头哈腰而已,一只手托着腰、一只手捂着肚子,以至于姿态十分古怪。
她露在外的两只手掌粗大,布满了茧,应当是经年劳作留下的。
文照鸾冷眼瞧着,终于想起她的出身来。
裴家的人口簿子里,写得明白,燕草是佃户典来的妇人。
典妻不是妾,也不能算作奴婢,在主家,身份通常格格不入。她不是人,是一个物件,典质几年后,从哪儿来,还得归哪儿去。
——当然,为主人生的孩子留下。
焦氏没有儿子,又不能容忍丈夫纳妾,两厢折中,万不得已收下了燕草,眼睁睁瞧着她肚子一天天大,恨不得拿眼剜了她的肉。
燕草早已被这样的日子压弯了腰,再怎么被羞辱,也只是木讷地赔笑,很庸愚似的。
但任她怎么求,焦氏总不许她去请大夫。
最后,是文照鸾开口:“我院里有仆妇,略懂些妇科。若不便外头延医看脉,我便教她来瞧一瞧。”
焦氏老大不乐意,但又不能与她摆脸子,“你年纪小,不懂咱们妊娠过的妇人。她已生过两回了,胎象稳得很,就是瞧你来了,格外地装可怜呢!”
说着,要送她出门。
文照鸾视她为无物,转头向玉真,“去唤顾医婆。”
玉真二话不说,径直去了。
“二郎家媳妇!你可不能乱来!”焦氏一哽,气急起来,“这是我们自家的事,你一个晚辈,却插手长辈的事,没有这样的道理!”
文照鸾心平气和,“你叫我什么?”
“……二郎媳妇,”焦氏瞪着眼,但底气并不大足,“怎么了?”
“错了,你该称我‘郡主’。”她纠正。
燕草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焦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可是……”
“按礼法,我是君,你是臣,你也该跪下。”文照鸾又补充。
焦氏险些没翻白眼昏死过去。
从今晨献茶起,这位刚嫁来的新妇就是和善、端庄的,并没有一点架子;乃至于此刻,她拿君臣纲压人,姿态也还是十分温柔且和善的。
文照鸾从不骄态凌人,微微翘起唇角,动人的眼眸中并有一丝无辜温顺。
“伯母愿意我的仆妇前来看脉吗?”她真挚地征求焦氏意愿,“——还是愿意跪着?”
院中除了三人,并没有别人。但数双关切的眼睛,正在四处角落里,紧盯着发生的一切。
焦氏涨得脸孔发紫,牙关里挤出字来:“自然,愿意……看脉的!”
文照鸾点点头,并不向燕草特意说什么,带着婢女,向焦氏告了辞。
17.第 17 章
接着去第三处——裴石的大哥裴松所居的西院。
穿过回廊,无人处时,那名眼生的婢女回望了几次,口中叹息,与文照鸾道:“郡主方才帮了燕草,可过后她又要受罚了。”
文照鸾瞧了她一眼,对方接到目光,报之以一个殷勤的笑。
“你叫什么?”文照鸾问。
“郡主,奴婢叫珠子。”婢女欢快起来。
“称‘夫人’。”文照鸾更正。
珠子年岁不大,却很伶俐,从善如流,“夫人。”
主仆俩一前一后,经过了几处正在擦洗昨日宴饮狼藉的仆妇,转过中堂,抄近路从穿堂而过。人烟稀少处时,文照鸾问:“焦氏伯母待房里人很严苛?”
“其余人还好,只是燕草很不受她待见。”珠子道,“燕草很可怜的,见不着自己的儿女,却怀着别人家的孩子。她总担心这一胎不好,但焦氏夫人不肯请平安脉。这一回她恐怕是盼着焦氏夫人看在在您的面上,发发善心,才格外相求的。”
文照鸾觉得很有意思。裴家的仆婢不知是否多半像珠子一样,殷勤、嘴碎、背后论人是非。
却也更像个鲜活的人。
“违逆主母,受罚是应该。”见婢女惊讶地皱起了眉,她不再逗她,温和了语气,“但她既然怀了主家的孩子,便该受到格外的优待。回头我令人多看顾她就是。”
珠子眉开眼笑,一边点头一边跟着夫人走。
“焦氏夫人掌家,对你们如何?”一会儿,文照鸾又随口问。
珠子道:“倒不怎么罚我们,只是……”
在文照鸾询问的目光中,她为难地微微红了脸,伸出手指比了个数,“……抠门呢,外头雇的,月例至多三百钱;有身契的一律不给。逢年过节,粥里也不见一点油腥!”
……
·
玉真去寻顾医婆未归,文照鸾便带了珠子,提着食盒到了西院裴松的住处。
裴松恰也不在,大嫂王氏听说她要来,早已备得了茶水、果子点心,殷勤周到地迎她进门,“你大伯又上菜园子里去了,咱娘们俩亲近一会,说会子话!”
厅堂布置得颇为雅致,侧墙上挂了仕女游乐图,又悬挂瑟与琴;多宝格间错落摆着瓶花与璞玉,桌椅条案一色青檀香木,古雅幽静。瑞狮子香炉中熏熏袅袅,清新怡神地弥散淡淡木香。湘妃竹帘半挑,隐约露出里间一座多扇屏风来,隔绝了内外窥探的目光。
王氏比上午,又是一番简练装束:钗环卸了,改缠了缕金缂丝的红缯,衣裳换了小袖窄腰身,相较于文照鸾的瑰丽雍容,格外显出一股碧玉小峰的清素来。
王氏与她说话,闲聊家常,往往闻弦歌而知雅意,分寸又极好,十分解语,使人如沐春风。
这样不着痕迹的讨人喜欢,是文照鸾从前在宫中经常碰见的。
她忽有些好奇,从前在宫苑里,不知她们彼此见过不曾。
自六岁起,文照鸾大半的时间便消磨在宫闱里,所见的宫人内侍成千上万。宫墙深深,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聪慧宫婢。她们当中,极少数可得贵人青眼,出人头地。更多的反容易因出挑的容貌招来嫉妒祸端,要么远远发配到不见天日的宫院,埋没一生;要么争强想要出头,却往往不得善终。
像王氏这般,青春未泯而被捡放出宫,终得一安稳归宿,在文照鸾看来,已经十分难得。
但有些话,不能轻易地说出口。她与王氏,虽是妯娌,总归是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闲谈了一会,王氏说起丈夫,姿态十分贤淑;提到原配遗下的两个孩子,自己如今当做亲生儿女相待的,年岁都还不大,一个十岁的裴昂,一个八岁的裴荔,是家中仅有的两个小辈。
“小郎已念书了,十分聪颖,将来必能考中功名。”王氏满脸堆笑,又教仆妇牵出一双稚童来,给文照鸾见礼,“……荔娘文静,也颇识得大体,诗书女红,正是初学的时候。”
文照鸾作为婶娘,自然要给见面礼,于是褪下腕上玉环,塞给了羞怯胆小的裴荔;又袖中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如意玉坠,给了裴昂。
裴昂低头看着掌心里玉坠子,又看看妹妹手掌般大的玉环,脸一臭,嚷嚷起来:“为什么她的比我大!”
王氏横瞪了他一眼。
裴昂才不理睬后娘,照旧梗着脖子叫嚷不平。
裴荔瘪着嘴快要哭出来,把玉环一递,“这个给哥哥。”
王氏笑着拿走玉环,又抚摸裴荔细软的头发,“荔娘真是谦让……”
裴荔下意识一缩,目中隐现畏惧。
王氏的手摸了个空,滞了一瞬,很快当做无事发生,笑容也没有任何变化。
母慈女孝的画面没有打动文照鸾。她不再瞧王氏甜到发腻的笑,转向裴昂,想着随口叮嘱几句便走。
裴昂生得壮实,小牛犊子似的,虽年纪还小,却已初显了眉目间的夯愚,倒有点随他爹裴松。
因收了比妹妹小的见面礼,他不大高兴,挑衅警惕似的觑着新来的婶娘。
文照鸾笑了笑,惯常问起功课,“小郎如今在学什么?”
裴昂不搭腔。还是王氏从旁轻轻横了他一眼,他才拖拖拉拉地开口:“……念书,跟齐先生学。”
“已学《千字文》了呢。”王氏含笑补充。
裴昂却心不在焉,摆弄手上玉坠,又瞧见裴荔空空的手心,也瘪了嘴,闷头闷脑,粗鲁地拉过妹妹的手,把玉坠子强塞给了她,很别扭的样子。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到底不懂事,本性是难能可贵的。
于是文照鸾向佩囊里摸了摸,特地摸出了个二三寸宽长的金叶子,在裴昂眼前晃了晃:
“既已开蒙,那我考你一考。答对了,金叶子给你。”
裴昂眼珠子跟着金叶子转,终于奋勇起来,摩拳擦掌,点头。
文照鸾便截了《千字文》中段一句,令他接句:“鸣凤在竹。”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凤凰在竹林中愉悦地鸣叫,小白马在青草地上欢畅地吃草。
裴昂嘴里咕哝了一会,眼一亮:“白猪屎长!”
“……”
王氏拼命地瞪他。
……行吧,许是中段不熟。
文照鸾换了个简单的:“寒来暑往?”
这裴昂熟:“秋瘦冬长!”
虽然他说得很有底气,但听着似乎总有哪里不对劲。
王氏的脸已经绿了。
文照鸾含着对西席齐先生的疑惑,勉为其难地将金叶子给了欢畅如小白猪的裴昂。
王氏生怕她再考校孩子功课,说了几句场面话,赶紧将妯娌客客气气送出了门。
·
出了院子,文照鸾问婢女:“齐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先生老大学问呢!”珠子欢快又崇敬地回答,“他讲的话我们都听不懂!他还很喜欢写诗、写文章,家中的宾客都夸赞他大才呢!”
这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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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消文照鸾的疑惑,“可我听说,齐先生只是个秀才,考了几十年还未中举。”
珠子道:“宾客们也都惋惜呢,说齐先生满腔的才华抱负,迟迟得不到施展。全怪朝廷奸臣当道!”
她义愤填膺。
文照鸾睁大眼,“我父亲是中书令……”
“……夫人的父亲一定是好的!”珠子忙改口,愧疚地着补,“中书令、中书令很好,宰相很坏!”
可中书令执相印。
……算了,不重要。
·
伏天未至,蝉噪已经声嘶力竭。长廊树荫遮不到裴家的每一寸地,走在盛暑日头下,文照鸾感觉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热的,鬓角已被汗水浸湿。
好在三郎裴柏的院子离裴松住处并不遥远,穿过一间庭院就是。
到对面廊下,也就没那么晒了。
这么想着,她抓紧几步,要往前走。
骤然逢着头顶来了一片乌云,遮住了浓烈的夏日。
文照鸾一惊,冷不防撞见那云彩,却是一柄靛青的油伞。执伞的人,长身玉立,伞面微微倾向她,自己在半明半荫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望着她。
是裴柏。
叔嫂共在伞下,裴柏没有一点不自在,澹澹的眸光微澜,面若匀粉,好花鲜妍。从近处看,愈发显得俊俏风流。
“这么热的天,嫂嫂去哪里?”他问。
去你家。
文照鸾蹙眉,离远几步,到了伞外。日头重又火辣辣地照着她。
裴柏忽而愉悦地笑起来,摇光碎金,无情也似含情,“咱们是一家人,何必拘泥礼数。嫂嫂要去哪儿,我随着你就是。”
虽这么说,他却仿佛笃定她要去自己那处似的。
文照鸾不喜欢不请自来的人,更不喜欢有人无事献殷勤。
裴柏生得再好,也难掩那目光中对她挥之不去的流连与无礼。
她心生了厌恶,也就止步,不愿再造访,拒绝了他再一次欲递来的伞,淡淡开口:“弟妹身子不适,我不打扰她静养了。礼数不周,见谅。”
说着,吩咐珠子取出一份玉露团递去,回转身,朝下一处便走。
裴柏接了玉露团,毫不失望,不紧不慢地跟在旁侧,很不见外地与她搭话:“嫂嫂若是担心二哥瞧见了不睦,大可不必烦恼。我们兄弟自小相依为命地长成,彼此情义,是毫不见外的……二哥能娶得嫂嫂这样风姿秀美的佳人,那是他天大的福分……”
他像只狂蜂浪蝶,缠在文照鸾左右,使她烦不胜烦。偏那话听着又不算出格,她想撵他走也没由头。
见文照鸾要往西南去,裴柏恍然,“嫂嫂要去四娘处么?正巧我也一道,咱们可同去同归。”
她向裴淑院子去的脚步一顿,平静无波地问:“你去?”
裴柏笑眯眯点头,目光黏在她身上。
“那不巧,我去……”文照鸾停了一刹,再开口没有丝毫磕绊,“大伯的菜园子。你我不同路,再会。”
说罢,不理睬微怔的裴柏,示意珠子带路,抹头朝另一边去了。
转过几条曲廊,略一回望,那人居然还在原处,眺望着她。
文照鸾心中微烦,头也不回地,果真去了裴松的菜圃。
才嫁来一夜,她便领会了何为裴石所说的“三郎好声色”。
好声色,也没人拦着他去外边寻,对着自己的嫂嫂挑弄言语,算哪门子勾当。
脸貌生得再好,也丢丑。
18.第 18 章
裴松的菜圃是此宅的一座园子改的,掘了经年的老树根,挪走了假山,将穿园的游廊改道,敷出一片膏腴肥沃的松土,单留下园里的池子,便成了菜圃。
文照鸾本没想转到这里来,但既然来了,遥遥望见了戴着竹笠躬耕的裴松,索性绕一圈再走。
此前不晓得,这一回来,瞧见数畦整整齐齐的垅上,迎风摇曳的成行花朵,朱粉淡白,又别有一种洗人眼目的清新。
菜圃这样整洁漂亮,还栽种了花草,这是她没料想到的。
日头渐渐斜了,褪去一层毒辣。文照鸾一面走,一面赏玩花色,见竹笠下裴松憨厚魁梧的身影回头望来,便与他施了一礼。
该说不说,裴家人在样貌上,倒大多是不错的。不说裴柏那种傅粉何郎似的美貌,就连成日价在田垄里糟蹋自己的裴松,也还能称得上端正刚直。
大哥裴松沉默又困惑地望着她走近。
来都来了,总得说点什么。
文照鸾没话找话:“不成想,这园子里花叶扶疏,别有一番风貌。”
裴松领会了一会她的意思,顺着她眼光扫过园圃,“……没有花。”
满园子开得大好的花,他怎么看不见啊。
“那不就是?”她指着眼皮子底下朵朵纤巧可爱的紫团花。
“那是葱。”裴松道。
文照鸾哽了一下,换了一茬,“那不是牵牛子么?”
“那是蕹。”裴松道。
蕹旁生着灿灿红红、形似佛手的花朵,仿佛落地的一片紫霞。文照鸾目光才望去,裴松已开口:“那是苋。”
……
不知道他是善解人意还是不想再听到些蠢话,他朝畦里的花一一指了过去:
“蒿。”
“苣。”
“萱。”
“葵。”
每一个字轻飘飘锤在地上,都仿佛在嘲笑文照鸾不识稼穑。
文照鸾脸红耳热,颤巍巍指着一处白兰,“那总是……”
“那是姜。”裴松打碎她最后一丝幻想。
谈不下去了。
或许是察觉她实在太沮丧,裴松觉得对自家人应当和气些,但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和这位弟媳聊些什么。
最后,他只得聊活物,“今晨里起来,死了只鸡。”
说到这个,他就有些气闷。
文照鸾就坡下驴,宽慰了一句,“是狐神所为,婆母已去祭祀了。”
裴松闷闷点头,立了一会,领着她去瞧围栏里圈养的禽鸟。
鸡、鸭、鹅、鹌鹑,甚至剪了羽的雁与雉鸡也有,各个肥壮鲜艳,悠闲地在栏里溜溜达达。
文照鸾瞧着喜欢,对裴松也刮目相看起来。
“这些禽鸟养得真好,”她由衷地夸赞,找到了话题,“我家有专为养护禽鸟羽毛的膏沐,改日与大伯送去一些。”
裴松终于起了兴致,晒得黝黑的面上显出一些笑意,“弟妹家中也养了活物?”
文照鸾点头,“父亲养了鹤。”
以鹤之高洁,倘使弄来一只,放在圈栏里,与鸡鸭们一处,那真叫“鹤立鸡群”了。
裴松没养过鹤,但心向往之,不由得赞叹:“真好,鹤……”
文照鸾也露出了微笑。
但裴松没读过书,想不出该怎样夸鹤,憋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
“……肉多。”
文照鸾的微笑,崩裂了。
·
从菜园子里出来,文照鸾打算去最后一处——裴淑的院子。
廊庑里拐角,正碰见赶来的玉真,已将燕草那处安排好了。
珠子在前引路,主仆几个踏着斜阳余晖,来到了宅院最西南处。
裴淑院子里栽了些果木,不知是哪一阵微风,扫落些若隐若现的清香,十分幽谧。婢女仆妇们各做各的事,有些在树下打扇乘凉,低声谈笑,见了文照鸾,一齐都来行礼。
文照鸾摆手,问:“四娘在歇息么?”
“哪里呀!”一个妇人笑答道,“女郎从不午睡的,这会子正在书房用功呢!”
她指着一间宽敞气派的偏房,领着文照鸾去,又道:“咱们女郎说了,夫人是她的嫂嫂,都是一家人,她必要敬爱有加的。因此但得夫人来,不必通报,直接进屋就是。”
这话倒非常和气。文照鸾不由对这个小姑多了几分好感。
仆妇推开屋门,请她进去。
才踏入这间满是书架书箧书案的静室,里间便有知书达理的话声传来:
“是二嫂来了么?快请进来,我正抄书呢。昨日因吃兄嫂的喜酒,耽误了一日的课业。我因此前胡闹,被兄长罚了抄书,这是应该的。只是不知兄长可还生我的气,气损肺腑,可千万不要因为我气出病来,那我真是心里有天大的愧疚了。”
接着是旁边婢女一答一对的宽慰:“圣人都说了,知错能改,就是非常好的事。女郎已经觉悟悔改了,又发奋抄书,抄了这一整天,奴婢我研墨都研得手腕酸疼,女郎一定更加疲累,您要不就歇歇吧。”
后面又是裴淑否定勉励的声音:
“珊瑚,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抄书如抄经,都是要心诚的。心诚,才能有所长进,我不觉得累,再添些墨,掌上灯,我还要写!”
文照鸾听了个全须全尾,踩着恰到好处的节奏,入了内室。
内室中也连墙满架的书,经、史、子、集应有尽有,一色崭新整齐,灰尘也是均匀整齐的。
临窗一方书案,跪坐着个双鬟的少女,婢女在侧,添香研墨。那少女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眸染得整张鹅蛋脸熠熠增辉,压也压不住的勃勃生机。
她虽神情温顺,但腰背挺得笔直,不驼不含,姿态像极了一株有活力得过了分的小白杨。
抄书能抄到这么神采奕奕,文照鸾简直要为她击节赞叹。
不过墨虽然是新的,字迹却是旧的,而且笔迹有别、粗细不同,也不知是拿出来糊弄过几次的旧稿。
但难为她做戏做得这么用功,文照鸾还是觉得要褒奖一下。
“四娘这样努力,只是别熬坏了眼睛。”她取来水晶露团与她,又嘱咐婢女多添几盏灯,温柔问,“《兔园册》还有多少没抄完?”
裴淑瞧着这个美貌贤淑的二嫂,眼中陡然迸射出光芒,又感动又委屈,慎之又慎地回答:“一半……一半不到。”
“有改过的心意就好了。回头我与你二哥说说,这样的蒙书,就不要抄了。”文照鸾道。
具体改抄什么,《论语》还是《诗经》,等考校了学识再定。
裴淑不是二嫂肚里的蛔虫。裴淑简直欢喜得要叫出来,扭了扭身子,勉强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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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案旁她脚边,伏趴着一只猫儿,黑毛白爪儿,慵懒漂亮,被主人一动吵醒,撩起眼皮望了几人一眼,继续睡了。
文照鸾笑问:“这就是踏雪奴吧。”
裴淑连忙点头,“二嫂怎么知道?二嫂一定见过大伯屋里的观雪奴了!踏雪奴与观雪奴是同一窝的猫儿呢!”
姑嫂二人,初次见面,彼此十分和睦。
裴淑又留了一会,这才送文照鸾出门,口中尚恋恋不舍,“二嫂得空,一定要再来呀,我要向二嫂请教学问!”
文照鸾无不应允,携着婢女转出了院子。
·
拐角处,玉真无限回忆,“夫人八岁时,也曾做过这样的勾当呢。”
“什么叫勾当?”文照鸾嫌她说话不好听,“难道你不是与我串通的那个?再且说,我抄的已经是《汉书》了。”
玉真撇撇嘴,“可被打手心的是我。”
……那倒是真的。
那一回没蒙过去,被萧皇后揭了底,玉真险些被打坏了手,自此之后,再不敢伙同文照鸾诓瞒贵人。
文照鸾讪笑,不再向前走,姿态恢复了端庄。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我欺凌弱小了。”她向玉真道。
玉真点头,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主仆俩心有默契,转身往回走;又止住珠子要跟来的脚步:“你在这里歇一歇。”
玉真莫名其妙,瞧着二人走回院子了。
·
文照鸾杀了个回马枪,在满院人吃惊的猝不及防中,推开书房的门,径入了里间。
门一推开,里头就惊出了嘭咚哐啷一顿乱响,是谁慌促地碰翻了书、碰落了笔的声音。
还有压抑的恼火:“谁!”
“我。”她信步往里走,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转入里间,便瞧见了裴淑惊愕中勉强挤出欢悦的笑脸,以及一旁跪坐的婢女珊瑚,身子紧绷、脑袋低垂,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踏雪奴被搂在珊瑚腿上,不满地张开眼,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
“喵——”
踏雪奴伸了个懒腰。
裴淑呼出一口气,十分温顺,“二嫂想起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文照鸾打量四周,信口拈来,“那水晶露团已经凉了,再吃,一定得蒸一蒸,否则积伤脾胃。”
踏雪奴清醒过来,抖抖胡须。
裴淑点头,起身感谢,“我记着了,二嫂……”
踏雪奴开始在珊瑚的腿上磨爪子。
闷不透风的夏,裙裳罗袜能有多厚,教锋利的爪儿一挠,婢女吃痛惊叫,豁然避立,双手乱拂,将腿上猫儿拂下身。
与此同时,掉落在地的,还有慌乱中掖在裙里的一册簿子。
裴淑猛地一惊。文照鸾已手疾眼快,先她一步弯腰抄起了书。
“这是什么?”她草草翻了两页,面色骤然变了。
裴淑已经欲哭无泪,神情不啻天塌地裂;再瞧珊瑚,面色惨白,哆嗦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照鸾一把合上书页。连玉真此时也噤若寒蝉,不再有取笑的神色。
“春宫册子。你好大的胆子。”饶是文照鸾经多见广,此时脑门上的青筋也突突乱跳。
19.第 19 章
本以为少年人跳脱,顶多背着人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不想这一回头,把要命的东西掀出来了。
亏得是她,玉真又是自己人。这若是有一个外人在,泄露一分半毫,别说裴淑的脸面,恐怕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文照鸾面色铁青。
而裴淑脸孔涨红,瞧二嫂不说话,以为事情可有转圜,半晌期期艾艾求道:“二嫂、二嫂别笑话我,我其实没看几页……”
文照鸾不理睬她,命玉真到外头守着,严禁下人窥听,这才转过头来,面上已没了方才的震怒。
她在思量这事是否要烂在肚里,今后不闻不问,只当从没发生过。
……或是,这个二嫂,至少做得称职一些。
一边思量,一边望着裴淑忐忑含着乞求的眼眸。
裴淑的眸子清亮,有一种迥异于弱质闺秀的神采。论理,她是女子,不该与兄长生得相像。可当瞧见那双眼眸里灿烈的星一般的辉光,文照鸾却不期然想起了裴石。
裴石也是这样的神采,像流星划过深黑夜幕,却驻留在他眼底。
她又想起裴石谈到这个妹妹时,不经意间划过的一丝温和与无奈。
文照鸾多少对他有些歉疚。
想到此,她轻叹了一声,欠身在裴淑对面坐了下来。
裴淑慌不迭地也跟着跪坐,将腰背挺得直直的,神色怏怏,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没想到,文照鸾开口却是意想不到的平和:“或许你觉得,我不责备你,是因为我才嫁到你家,不便摆出嫂嫂的架势。”
裴淑张了张嘴,吃惊起来,不知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文照鸾接着道:“我的确不责备你;同样的,此事我也不会与任何人提起,哪怕是你的兄长。但你要晓得,这不是因为我与你生分。而是我相信,以你的心性,很清楚这件事的后果。”
她顿了顿,毫不意外地在裴淑脸上看到了羞愧的神情。
“现在,我只有一件事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文照鸾的语气淡,却无端教人觉得沉冷,“这书,是谁给你的?”
裴淑咽了咽口水,紧张兮兮,“……我自己买的。”
话音才落,听对面文照鸾一声轻笑。
裴淑后背毛发都竖了起来,只觉得这位新来的二嫂虽然瞧着湛然丰美,却无端教人心里发毛,尤其是那双眼睛,搭一眼扫来,清寒锐利,一刹就将自己望穿了似的。
“是我……我穿成郎君模样,人家卖我的。”饶是如此,她依旧梗着脖子不让步。
文照鸾也不打断,只等她讲完了,才轻描淡写地拆穿:“你照照镜子,看扮不扮得像个郎君?买卖人眼最毒,他会瞧不出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女郎?这一本印版粗糙的簿子才值几个钱,他肯为这点蝇头小利,甘冒书肆被人闹事、甚至下狱的风险?”
裴淑张口结舌,才平复几分的面色再度涨红起来。
“你不想说?无妨,我自己查是一样的。”文照鸾仿佛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云淡风轻,“你一个未嫁的女郎,能识得几个外头行走的人?左不过仆妇小厮而已。稍加问一问,也就问出来了。”
说罢,目光转向角落里跪得服服帖帖、努力缩颈藏头减少存在感的婢女珊瑚。
珊瑚晓得陪女郎看春宫的可怕后果,更听说过权贵世家严苛残酷的规矩,心中早就怕得要死,生怕这位皇亲贵戚出身的新夫人要像人家口中说的那样,拿自己开刀立威。
被文照鸾毫无温度的目光一扫,她感觉那刀已经割在自己脖子上,凉飕飕地要人性命,吓得哭丧着脸,拼命使眼色向自家女郎求救。
裴淑平生所学没半篓子诗书,唯独两个字牢记心中:义气。
义气有轻重,朋友有远近。大难当头,只能取重而抛轻,舍远而求近。珊瑚是跟了她好几年的婢女,自然是最重最近的那一个。她怎么能见死不救?
裴淑越是想,就越是气血冲头,豁地站起,将身挡在珊瑚与文照鸾之间,很有一些视死如归的胆魄,目光如炬,望着二嫂:
“是封奴,封奴给我买的!”
文照鸾挑了挑眉。
珊瑚松了口气。
裴淑眼泪都激了出来,不知是臊的、还是难过的。
“封奴。”文照鸾重复这个名字。
“封奴是吕婆的儿子。”珊瑚小声地补充,也不知是怕她认错人还是怎么。
文照鸾点头,心里添上一句:吕婆是焦氏身边得用的仆妇。
难怪这小厮敢纵着主人家女郎胡闹,原来是仗着这一层关系。
只是不知道这个封奴,是胡闹的狸猫,还是咬人的狼犬。
她记下此人,其余一律并不多问,只是收了书,劝抚了裴淑几句,在她眼巴巴欲言又止的目光里,从容如平常一般地出了门。
·
直到那道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院口,裴淑也还久久回不过神。
珊瑚想说话,几次又折到窗口去瞧,也是心有余悸,生怕新夫人三度折返,再掏问些什么出来。
两人噤声相对,直到烛火愈发地明朗。
裴淑这才塌了身子,伏案抱头,呜哇地六神无主:“完了,这下完了——我答应封奴不说出去的!”
珊瑚犹在噩梦里,面前是噩梦的主宰文氏夫人,想劝慰女郎,却不知道哪里下口,最终胡乱挑了一句:“万幸那位夫人不晓得,是你逼着封奴买……”
裴淑崩溃地捂住了她的嘴,眼中流露出痛苦与懊悔。
珊瑚于惶恐中,奇异地感受到一股温暖。那是由于裴淑危难之中选择了保护自己而引起的。
放弃封奴,这一定在女郎的心上深深地划下了伤痕,导致一向重视义气的女郎此时懊悔得难以自抑。
珊瑚心中充斥着暖洋洋的感动。她俯下身,抚着女郎的后背,以示宽慰,耳边听到了她细细地、痛苦懊悔的呢喃:
“两页……我才只看了两页啊……”
……
·
晌午里出门,她们踏月而归。
回去的路上,文照鸾心头一直琢磨裴家的人。这一趟,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可谓是收获满满。
家齐人齐心不齐,各房都有各房的小心思。
其余的人倒可以放一放手,暂不去管。只是裴石这边,她的确有些自己的想法。
“你说……”文照鸾一边走,问身后玉真,“姑母那头,那位姓郑的小姑,瞧着如何?”
玉真上前半步,离她稍近了些,幽幽润润的桂花油香便十分熟络地钻进了文照鸾的鼻腔。
“夫人自有评判。”玉真道。
“你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了?”过甜的桂花香气使文照鸾鼻尖发痒,她略一皱眉,转而又问,“上回送你的荼靡花油,怎么不用?”
玉真改了自称,表示谦卑,“奴婢就爱桂花香。”
三秋未到,桂意已浓。文照鸾只得在这热腾腾的桂花香里,思考起郑氏女郎对待自己的态度,与话中若有若无的敌意来。
若论样貌,郑氏是合她心意的。恬淡雅静,又自有一份绰约的姿态,举止绝不鄙俗;听说识文断字,颇有些雅趣,若安置于房中,必然可以锦上添花。
况且,她的态度明显,已足以表明,就情意方面,她是可以完全顺从的。
家室上也全无顾虑,他们彼此知根知底,本就是表亲,大可以亲上加亲。
这倒是一桩美事。
——如果不是她文照鸾挤占了正室的位置,从而使郑氏只得屈就小星之位的话。
一旦做妾室,以上种种可取之处,可就容易成为缺陷了。
妾室需驯顺、谨慎,以色事主君、以卑事主母。谁也不想要一个可以与正妻分庭抗礼、又有底气与主母叫板的妾。
家宅不宁,祸乱自生。诸合取之,郑氏总是差欠了那么一点。
那差不多就只能放弃她,另选合宜的女子,为裴石开枝散叶。
只是外面买的,终究没有知根底的稳妥。
这么暗自思量,她的眼神便有了短暂的飘忽游移,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回廊与诸院落。
而身后的玉真,恰在此时,有了动静。
“夫人,”她道,声音淡定,“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文照鸾有些意外,“嗯?”
玉真依旧在她侧后,相距半步,余光里,可见眉眼谦恭,但极有底气:“我要涨月例。”
这叫人始料不及,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首先,作为从幼年时就侍奉文照鸾的贴身婢女,玉真尽心尽责,从不恃宠而骄,也从不曾因自己的私事而烦扰文照鸾,更不会主动索求,以至于她此时要求涨月例,文照鸾甚至为此而有了微妙的愉悦。
其次,从前自己作为文家女郎时,玉真是女郎的婢女;如今跟着女郎来到了裴家,玉真便是夫人的心腹,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若仍旧月例二两,不仅不够用,面子上也不大好看。
想到此,文照鸾舒展了攒簇眉峰,微笑地对玉真示以鼓励,“行,那就涨。”
就算翻着倍涨,似乎也还委屈了她。玉真虽然外表木讷,但没人比文照鸾更清楚,她有一颗璀璨坦荡的心。
索性宽宽手,添到五两,年节另有贴补赏赐。玉真是孤寒出身,并没有家人,一向又节俭,吃穿只支取公中的用度。这些钱,尽够她留存下来,做今后嫁人养老之资了。
玉真也报之以微笑,比出一只五指伸开的手。
“五两就五两。”文照鸾怡心于她与自己的默契情谊,一口应允。
玉真伸着手不动,“五十两。”
文照鸾的愉悦还残留在脸上,“……?”
“五十两。”玉真坚持。
……
文照鸾拨开她的五根手指,十分凌乱,“你知不知道女郎我在家时,月例才五十两!?”
“哦,”玉真收回了手,果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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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这一茬,于是比着主仆尊卑,减了一点,“那就四十八两。”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文照鸾冷笑:“你觉得这合理吗?”
“合不合理,这要看夫人给不给。”玉真道。
“我要是不给呢?”你还能撂挑子不干吗!
不料玉真很自然地接受了,“不给的话,答应我两个条件也行。”
文照鸾狐疑地看着她,开始怀疑她原本的真实目的就是这两个条件,“说来听听。”
玉真便开始讲条件。
“一,我不做妾,也不做通房。夫人不能命令我入主君的寝帐。”
“我什么时候要你做妾做通房了?”文照鸾觉得她在臆想,竟然真的反思了一会是否自己哪句话使她有了这样的推断;再则,自己是否言语有失且不论,单是色相一条,两个玉真也还抵不上那半个郑氏吧……
但玉真十分坚定地等着她明确的回答。
文照鸾只得点头,“我不会违背你的心意,教你以色侍人。”
“多谢夫人。”玉真没什么诚意地道了谢,接着谈第二个条件,“二,我若不想嫁人,夫人不可以逼嫁,配我个小厮侍卫什么的。”
这文照鸾更能答应了,“你怎么会担心这种事?我是那样蛮横的主母么?你不想嫁,我养你一辈子,绝不相逼,总行了吧。”
见她爽快地承诺了,玉真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神情不再那样严肃,重又有了淡泊的笑意。
猛烈的夏燥已随着入夜渐渐散去,夜风起了,回廊里终于生了些凉爽,灯笼也一盏接一盏地铺开在了廊枋之间。文照鸾踏着灯烛的橙光,停驻的脚步再次向前,身后依次是婢女玉真与珠子。三条高矮不一的影子错落交叠在雕纹方砖的地面上。
玉真讲得了条件,再绝口不提那四十八两,步态十分怡然自得。
她总不会猜中了自己想要给裴石寻觅个妾室的心思,于是提前打声招呼,以确保自己不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吧。
……无论如何,月例还是给她再涨三两好了。
文照鸾这么想着,突然有些好奇,问她:“你既不愿做妾室,又不愿嫁平人,难道是已经心有所属?”
“为什么一定要嫁人?”玉真反问。
“你是想要效仿陈媪,一辈子侍奉主母。”文照鸾恍然,内心总有几分柔软的触动,“你放心,我既然说了养你,就一定会照顾你的终生。生养死葬,一切在我。”
她说完,却见玉真转过头来,皱着平平的眉,眼眸中却罕见地现出了几分摇动,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微神采。
“夫人不缺奴婢。五十年后,我愿将攒下的钱悉数奉上,赎我的身契。”迟疑了一会,她最终选择实言相告。
文照鸾先是失望,而后逐渐看懂了她眼瞳中的光亮。
那双眼眸算不上秀美,但其中的光芒实在如明珠海月,使人无端觉得向往。
那是企盼和夙愿的光芒。
玉真不是一个好的奴婢。她被卖在显贵的仕宦之家,侍奉了明事理、宽和仁慈的主人,甚至被允许识字习文,可她仍然没有奴婢的卑贱。她指望有朝一日,被放免成平人。这个愿望,在她心中竟然一直都没有消失。
她们乘夜而归,几近自家院落时,文照鸾又问:“我若放归了你的身契,而你已年老,又将何去何从呢?”
玉真笑起来,露出了并不太齐、却干净洁白的牙齿,“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愿嫁人,等以后年老了,就出家从道,做个老道姑。我本姓张,到时世俗人就会唤我‘张炼师’,是不是很称心?”
世俗人文照鸾不知该怎么评价,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终停在院门口,平和且委婉地冲她点头:
“张炼师,去准备晚饭吧。”
张炼师张玉真才沉浸在年老入道的憧憬中,闻言幽怨地望了她一眼,走了。
·
晚食早已备好,文照鸾来不及用,早见婢女翠袖已等在屋中,带回了父亲的便函。
便函写得不长,十分简明,告知她,家中也不清楚封敕的缘由,但既然封了郡主,这是天子的嘉奖,安心受着就行。信末又叮嘱了几句,教她在夫家需孝事长辈、爱护幼眷等等。
除此之外,翠袖还带来了一封书信,说是表兄崔道御写来的,恰巧小厮蓼洲投给门子,她进门,瞧见便顺道带回来了。
这一封她不急着瞧,搁在一旁,先唤玉真:“张炼师,布菜。”
翠袖正整治茶水,闻言东张西望,莫名其妙:“张炼师?谁是张炼师?”
玉真面无表情地净手,剔鱼骨、剥虾壳。
文照鸾吃了几口,才想起来,又唤进珠子,教她向北院里说一声:“你告诉婆母,就说我因体弱,不能沾辛辣等荤物,就不便与众人一同饮食了。待这几日忙乱过了,再去侍奉她起居饮食。”
珠子应下走了。
再回来时,又捎来个人,却是到天晚才归的主君裴石。
20.第 20 章
裴石被魏昭等人拉着饮酒,庆贺新婚之喜,强留到这时分,回来时又是一身酒气,十分自觉地钻进后堂内室,先换了衣裳、漱净了口,才来与妻子说话。
暖黄的灯烛已团团笼罩,在室内交织弥散成令人心安的柔光,照映着正小口啜饮吃喝的文照鸾。她端坐的姿态很放松,也很优美,微微低头时,后颈处露出纱衣遮掩不住的一小块腻白温润,耳垂也是白皙小巧的,垂着一颗莹莹的珍珠,便愈发使人觉得柔软。
裴石饮了一下午的酒,本来觉得没醉,这时候环着臂,斜倚在门边看她,越瞧越觉得端丽得惹人心迷。
就好像有只猫儿,踩在他心尖,横竖拿爪儿挠他一下,不轻不重,却痒人的很。
可她分明晓得他在一旁灼灼地盯着她,却依旧自自在在地用她的晚食,连每一口咀嚼的次数都相同,仿佛压根不在意他目光落在身上与否。这又恼人的很。
盯了一会,裴石确信她无意朝自己瞥来一眼,有些忍不住,一声“喂”字到嘴边,就要出口,却见家中那个叫珠子的婢女抢先开口:
“夫人,老夫人说了,这几日您且忙眼下的事。往后得闲了,若不愿晨昏侍奉,也是无妨的。”
这是什么话。他娘又在拿话挤兑人了。
裴石替文照鸾委屈,内心便有几分埋怨母亲刘氏,也不闲散倚门了,正了身形,来到她身边,刚要说话,却见文照鸾斯条慢理地咽下口中食物,取来绢帕揾了揾嘴角,丝毫没有半分不满的神情。
“婆母这样慈爱,教我愈发愧疚了。身为晚辈,孝顺长辈、侍奉起居是理应的。”她声音动听,如涓涓鸣泉,又端庄诚挚,“不过我这几日的确抽不开身。明日拾掇内院,后日回门省亲,大后日入宫谢圣恩,这些都是不得不做的事。你再去一趟,为我表明心迹,一旦这些事毕,我将早晚亲自侍奉婆母。”
这一番话,听得屋中人全皆动容。珠子又感动又钦佩,连连点头,这就又要去。
裴石听不下去了,喝止一声,“站住!”
珠子猛地立定。文照鸾扭回头,仿佛才发觉身旁还站着个外人一样,惊异地盯着他。
“我娘有儿媳,又不止你一个。”对上她不解甚至略有责备的目光,裴石多少有些不自在,因此色厉内荏,回瞪了过去,“你娇里娇气的,去立什么规矩?上赶着讨人喜欢吗!”
文照鸾无动于衷,反驳他道:“夫君这话说得好没理。天地君亲师,家中长辈最大,我身为儿媳,无论有多少个妯娌,侍奉婆母,总是我自己的孝心。你拦着我做什么?”
说着,挥手教珠子依旧去了。
裴石护她不成,反被本主一顿好撅,气得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归咎为此女过于端庄贤淑,或是孝亲孝傻了。
明耀的火光下,文照鸾仍旧无辜地望着他,两颗乌黑的眸子垂覆一层浓密的羽睫,丝毫不知自己即将迎来的是什么辛苦劳累的命运,瞧得人又心怜又牙痒痒。
他尽量学着人文雅的措辞,鼻孔里哼出怨气,“拙妇!”
对方微微睁大了眼,仿佛没有听懂,乌溜的眼瞳更像只不知错在哪里的猫儿了。
于是裴石忍不住,磨着后槽牙,骂道:“笨婆娘!”
这下文照鸾听懂了,倒吸一口气,眼儿瞪得更加溜圆,一时又想不出粗鄙的言辞回怼,恼怒地扭过头,再不理睬他了。
·
撤了食案,趁着夜尚未太深,文照鸾这才拆开一边的信,在火光下瞧看。
信是崔道御写来的,长长的有好几页,文辞瑰美,却凄楚动人,当中有些晕开的墨渍,显然是落泪时留下的斑痕。
信上,他与文照鸾赔罪,说没能拯救她于水火。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已知她是裴家妇,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一想到她此生要在武夫的家里饱受煎熬,他心中就如受万千箠楚,已成死灰,如今在俗世再无什么留恋,因此彻底痛下决心,入山隐居,从此摈弃尘寰,再不返回市井红尘。
并且,崔道御特别在信中写明,上回相见时,表妹的话字字珠玑,终南山的确不是什么隐居的好去处,那里已受俗嚣侵扰,不再是清静之所。他既然真心要去做隐士,便当另选佳处。经过千挑万选、慎之又慎的思虑,崔道御觉得,南岳衡山是一个真正的隐居之所,不仅因它形势毓秀、“铨德钧物”;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离长安十分遥远,足有二千里相隔。
这么遥远的距离,这一封离别的信后,他与她之间,应当再无相逢的机会了。
文照鸾有点不大敢信,惊奇冲淡了离别之思,问翠袖:“表兄下定决心要做隐士。你见到蓼洲时,他怎么说?舅父舅母当真能同意?”
翠袖道:“蓼洲说了,崔郎在家中又哭、又写绝笔信,已闹了几日的绝食。舅父舅母万不得已,才准了他去隐居的志向。”
烛火半明,一刹扑朔,有细微的风声拂过肌肤毛孔。文照鸾回头,却见那没好口的武夫溜溜达达,到了自己身边,挑着剑眉、低垂星目,头颈微微探向前,明火执仗地觑她案上的书信。
见她转过头来,他竟没半点窥人书信的羞赧,反而向她龇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牙齿甚至算得上整齐洁白。
……没皮没脸,才瞪眼骂人,这会子却又涎起笑来了。
文照鸾索性大方坦荡地将信递给他。裴石也不推辞,拿来就看。
不料,新妇下令:“念。”
她灯烛下明艳的眉眼里,颇有一种倨傲与狡黠交织的报复神色,使得裴石既想再逗一逗她,又恨不得俯伏在她裙裾之下、心甘情愿供她驱使。
欲念一混杂,就使人无绪里生出奇怪的欢喜来。
裴石没有过这种新奇感受,只是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良久才慢腾腾将目光从她玉砌冰晶的面庞挪到了泪渍斑驳的书信上。
才扫两眼,笑便渐渐僵滞了。
“念啊。”文照鸾催促。
裴石捏着信,牙齿闲闲地磨,半晌信一撒手,大喇喇摆回案上:
“念不来。”
文照鸾依旧眨着乌黑澄澈的眼,削葱似的指尖微微捂着嘴,半挑着黛眉,以示稍许惊讶。
“怎么会念不来?”她虽面容惊讶,那眼儿里已细细有了些得逞的笑意,“难道不识字?”
裴石不咸不淡哼了一声,心头那把奇怪的火,教她这目光里的水色一浇,反倒蒸腾得更旺了。
文照鸾便不再为难他,扭回身低头继续看信,只是轻飘飘丢来两个字:
“——拙夫。”
拙夫拙妇,正好凑成一对。
被她扳回一城,裴石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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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恼,反倒心里头有些舒畅,也不知是不是犯贱,索性搬来张椅子,兴致勃勃地凑在她身旁,问:“写的什么?”
他坐又没坐相,架着一条腿,半倚半撑,惹得文照鸾频频侧目,不着痕迹地瞪了好几眼。
婚前两回见面,他也还像个君子;怎么才过一日,就原形毕露了。
他要凑热闹,文照鸾也不理睬他,自顾自看信。
一张、两张、三张,到了末尾。
正看着,冷不防身侧冷飕飕、轻飘飘的声音,伴着一道半酸不酸的轻哼,“嚯,三张纸没写完,还要写诗啊。”
这时节,盛兴写诗。只是男女之间,写信可以,写诗却多少有些瓜田李下。男女传诗,容易引起误会。
但文照鸾不这么想。且不说她对崔道御全无邪思,崔郎本身也是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一向写来的诗文,只有高山雅音,最多含几分亲眷之情,克己守礼,从不会有半分挑逗邪心。因此,与他互通诗文,是一件使人颇为和悦的事。
这几句诗也没什么,不过是抒发一下离别惆怅而已。文照鸾不惧他看,甚至毫不吝啬地与他分享了两句:
“从此沧海长泣泪,不信看取鲛人珠。表兄一向多愁善感,你也见过的。这一回他要走了,从此我们再难见面。他悲难自抑,也是正常。”
说罢,合拢了纸张,教取来笔墨,当时便回了书信。
裴石仍有些说不出的吃味,往日不觉得,这会子想起念书的好处来,又不肯承认肚里没二两墨,强支棱着,偏头瞧她行草飞书,如流云过隘,浑然一气,而不加点墨。
饶是他不通文字,也不由瞧得兴起,为之生出了满腹的酣畅。
文照鸾的字向来飞逸潇洒,因天色偏晚,为图省事,懒得一笔一划写簪花小楷,就这么文不加点地写就了,才停下来,借着蘸墨的功夫,略一思索,和了回诗。
“这又是什么?”裴石不甘心,开口问。
文照鸾念了最后两句:“劝君莫似鲛堕泪,泣罢难取海中珠。”
翠袖在一旁掩嘴笑了起来,连玉真都露出了微笑。
“这诗回去,崔郎去衡山的路上都要哭泣了。”玉真道。
提到衡山,文照鸾心中一动,又问翠袖:“表兄已动身出发了么?”
“还没呢。”翠袖转述廖洲的话,“这几日有些同僚家的子弟,晓得崔郎要归隐山林了,都来相送践行;今日正应了季御史家中几位郎君的邀约,赴临别宴去了。”
她点头,又见裴石目不转睛,盯着那句和诗,不知是发呆还是看得过于专注。
二人离得不近,却也不大远,足够她看清他微深的肤色,流畅的侧脸轮廓,以及高挺笔直的鼻梁。他嘴唇无声翕动,似乎在一字一句琢磨那诗,目光如炬如星,沉着下来的面容竟使人瞧出了一股渊渟岳峙的峥嵘气概。
他本就是习武厮杀之人,染了周身的杀业,一旦褪去蒙在外表上懒散与不经,露出凶顽如猛兽一般的内里,便教人无端感到心中畏惧不安。
文照鸾别开眼,不愿再揣摩他与此刻平静殊异的过往,目光一时无处安放。
不经意地视线下移,冷不防却又瞧见了他宽松衣袍若隐若现的沟壑阴影,有起有伏,紧致且贲张。火色照不到的深处,甚至隐隐可见柔韧的腰线。
21.第 21 章
她受了惊吓,再度猛地别过脸,心中责怪他为什么架着一条腿半立,还要躬下身参详她的诗。
但是……
脑海里闪过刚才画面,纹理沟壑,山岳伟壮……不是那个,是似乎有什么黑黢的影子盘伏在他胸腹,甚至张开獠牙,在幽深中显出骇人的图景。
可能是她眼花了。总之文照鸾觉得失礼,再不愿多瞧一眼。
正有些心潮微泛,身旁那人低低开口,不无困惑,还隐约掺着一点挫败: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她后背一绷紧,好似做了亏心事被揭穿一样。
裴石抓着头发,一脸恼火地虚心请教:“这诗是什么意思?”
文照鸾转头,再度瞧见了他滚动的喉结、牵动的脖颈,肌肉贲张的铜色美景,气急败坏地挡着眼,“你把衣带系好!”
裴石闻言低头,十分不以为意,懒懒散散地紧了紧袍带,“那崔道御……”
“不过是嘲笑了一下他旱鸭子不会水!”她这才放下遮挡的手,面色微红,在他的恍然大悟下,不大自然地又添了一个程度,“——稍微、一点点!!”
裴石彻悟,释然,从这一刻起,对那誉满华京的崔氏公子再没了半点呷醋的心思。
女郎如此不解风情,他简直开始同情崔道御了。
·
当夜仍是同床异梦,两不相犯。
文照鸾以为自己又要闭眼清醒良久,没想到困意来得如此之快,或是白日里忙碌了一天的缘故。她已迷迷糊糊至半梦半醒,忽地又想起一事,便轻声唤床帏内的人:“你睡了么?”
她因困乏,掺杂了几分嘟哝的含混,不知那头枕头的裴石睡熟了没,等了一会,没听到答言。
于是文照鸾又唤了一声:“二郎?”
这一会,身旁传来了响动,是他伸来一只手,掌心里长眼睛似的,轻柔又准确地覆在了她额上。
她一把拍掉了他的手。
“以为你魇着了,我好心救你呢。”咫尺外传来他比平时微哑的声音,以及温热的呼吸,“怎么?”
文照鸾双手交握在腹上,仰卧着一动不动,也不看他:“有件事我想请你费心。”
幽夜之中,他极轻地哼了一声,示意她讲。
“我嫁到你家,随来的多是仆妇和婢女,院外行走的小厮只有寥寥几个。他们对家中人事不熟,许多事没有头绪。我想向你要个小厮,替我在外头递话奔走。”
那头静静听着,一时之间只有匀长的呼吸,只待她说完,才有了回应:“小事。我把长生给你。”
那话贯入耳中似的,十分清晰,但不合文照鸾的意。她睁开眼,下意识偏头,却见模糊的深夜里,他正侧身向她,也睁着眼,眼瞳深处有极清浅的光亮,是外头倒映的茫茫月色。
他脸庞的轮廓隐约可见,此夜之中,有自己也不经意的温和。
这样床榻之间的四目相对,让文照鸾十分局促。她忍着再向床榻边沿挪蹭的冲动,偏回头,刻意不去看他。
但余光模糊可辨,他仍静静瞧着自己。
文照鸾有些后悔,并不是十分要紧的事,大可留到明日再说;但既然开口了,便说到底:“长生跟惯了你,依旧教他为你做事吧。明日烦你将家中仆从们都唤来,我从中挑一个伶俐的。”
裴石又哼了一声,表示应允。
她话说完,再次闭上了眼,准备入睡。
半晌,幽幽的夜里却传来了他幽幽的声音,无根的鬼魂似的:“还不如魇着呢。”
话里含着莫名的意味。文照鸾不去多想,也没再吱声,继续酝酿睡意。
又过了一会,她几乎快要睡着,枕畔又有了温热的气息,简短,却不容忽视。
“又睡了?”裴石问。
他的存在感鲜明到极致。她闭着眼,却总觉得他距离太近,忽又感觉身侧微动,心中猛一紧绷,手下意识探向枕下。
“我翻个身。”两尺之外,他再度开口,懒散低沉,“你摸哪呢?”
摸匕首。
文照鸾莫名觉得理亏,又拘谨得难受,索性也翻了个身,背冲着他,以与昨夜一般无二的姿势,没什么安全感地睡过去了。
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且熬一熬,熬过了三朝,回门之后,便分房过吧。
·
裴石办事效率很高,翌日清晨,果然集齐了整个宅院的小厮,请文照鸾来挑选。
裴家阔绰不过六七年,因此,绝大多数奴仆或买或雇,时日并不长久。掌中馈的焦氏夫人手头抠得又紧,所雇买的奴仆多是粗使,或仍带着顽夯的村气,并不适宜做精细的活计。
筛去年岁太大的、太过粗夯不中用的,余下约略还有十几人,密匝匝屏息肃立在外院中庭,等候文照鸾的验看。
这十几人,文照鸾一一唤其上前,问了名姓年岁,从前做何生计等等。
她一个个地询问,便问到了其中一个面容可喜的少年,生着一张憨圆的脸,唇上才长出一层茵草似的绒须,眼神也很活络,瞧得出是个机灵的性子。
“你叫什么?”文照鸾问。
那小厮施礼答道:“封奴。”
“家中都有什么人?做什么生计?”
“我爹在西市里本家的布庄上做经纪;我娘在宅中做事,是焦氏夫人手下管鱼米库的。”封奴说话时带笑,对答十分伶俐,“还有三个妹妹,尚在家中。”
文照鸾点头,“你多大了?可读过书?从前还做什么营生?来本家几年了?”
封奴一一回答:“今年十五,村学上过几年,识得几个字。十岁上就不念书了,在本家的布庄上,随我爹学买卖,学了二年;后来到宅子里来做事,已经第三个年头了。”
他低着头答话,答完了才抬一抬头,目光也是低垂的,并不向别处多瞟一眼,态度恭顺,却并不过分拘谨,双手垂在身侧,规规矩矩。
文照鸾对这个少年人便有了几分印象。
接下来走过场,又询问了余下人。当裴石问起,她便指着封奴,“就他吧,我瞧着不错。只是不知他可抽得开身?”
“有什么抽不抽得开身的,你用就行。”裴石道。
文照鸾得了准信,便要下了封奴,教他与自己带来的那几个本分忠心的奴仆一处做事听用;又命人时常暗自留心,看他禀性如何,走的正路邪路。一段时间后,再下结论。
她为四娘裴淑做这事,迂回婉转,一来因牵扯闺誉,二来她不掌中馈,对于人事任免并不好专断。否则,随便寻个由头,将那封奴打发出去就是了。
挑中了封奴,其他仆从也就散了。
这一日整治屋宅私院。不必用的家具物什通通收还库里,换上嫁妆里带来的成套围椅案榻;又教擅长布置庭院的匠师来看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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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定了三日先出营造图式。文照鸾掌眼,满意的话,一月之内,便将各处修葺改造。
好容易忙一阵歇了,开始着手吩咐明日回门的事。
文照鸾叮嘱裴石:“明日你随我去,将公服也带上。”
“穿公服去?”裴石问。
“明日暂且用不着。”她解释,“只是你与我要在家中住过一宿,后日寅正时分就得出发,入宫谢圣恩,到那时再穿公服。”
裴石自无不允。
文照鸾又想起来,问:“你晓得参驾的规矩吗?”
本朝礼制,五品以上官员才有入朝常参的资格。裴石是边官提拔上来的,又不到五品,也不知学没学过面见天子的礼仪。
一问,裴石居然当真学过。
“大祭礼那年,不是说命所有八品以上文武官入京参驾,再拜贤皇后陵么?”他回忆旧事,距今已将满三年,“提前就有礼仪官来教导参驾礼仪,又唱又跳的……活像村里三月三祝社神。”
裴石显然不大乐意那种将人当猴耍的模样。
文照鸾噗嗤一乐,紧接着却怔了怔。
裴石十分敏锐,“怎么了?”
文照鸾手里仍捏着明日的回礼单子,回过神来,笑了笑,摇头。
她笑容薄得就像一层纸,轻轻一揭就能撕得干干净净。
裴石不明白她心绪的转变是由于什么,回想方才的话,只能猜度,或许是“大祭礼”三个字,引起了她对贤皇后的追思。
大祭礼是天子在贤皇后薨逝满一年时,心血来潮想要为她举行的一次隆重祭祀。天子要彰显对皇后的重视与哀思,却折腾得下头官员百姓一齐叫苦。最后群臣跪在集贤殿外劝谏三日,才逼得天子回心转意,打消了这一荒唐的念头。
——因此,学的那种祝神似的礼仪,自然也没能用上。
裴石探究的目光太过雪亮,文照鸾想忽视都不行,只得囫囵看过礼单,递给他,“你交给管库的施娘子和李婆,教她们核对过,按这单子备礼。”
这种琐事……
裴石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无所事事闲立角落的翠袖。
“你去不去?”文照鸾横来一眼。
“去!我去!”他腾起身,转头就走。
走出了屋子,下了廊庑的石阶,快到院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光线略暗的厅堂,一眼便瞧见那当中桌边坐着的她,遥遥的侧影轮廓有些模糊,仍是方才自己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在发呆。
他转身离去。
文照鸾却不能像他一样,潇洒自如地想走就走。她陷入的回忆很模糊,像是人为地遮了一层罩子,刻意教她回避、教她离开。可越是如此,她莫名其妙地越是要去想,带着一股恐慌的、愤怒的不甘心。
大祭礼的后续,裴石不知道,她却很清楚。
隆重的祭仪取消了,但天子面色阴沉,因此太子李源炽主动上奏疏,请求入宗庙为母亲诵经祈福。
这是常规祭祀之外的祈福,因此跟随的属官并不多。为表孝心,太子更是摈弃了身边侍奉的内侍,亲自擦拭宗庙里皇后及先祖的牌位。
一连三个日夜,他没有迈出宗庙的金门一步;歇息时,只在最深处一间简陋的内室。
百官及布衣感念太子事亲孝道时,宗庙的金门紧闭,内室里烛火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
22.第 22 章
她偷偷送来的饮食糕点,大多数还由李源炽喂给了她自己。
在那间内室里,他心满意足地诉说了自己的情意,说三年丧期才过一年,若再要枯等两年,他就要望梅而渴死在梅树下了。
她不大记得那几日大多数的情景,总仿佛浑浑噩噩。但他某些只言片语,却顽固地镌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啾啾,你不知道,我日夜都在思念你,两年太久了,我等不及。再说,你迟早都是我的,那么早一些晚一些有什么不同?
——你放心,两年除服后,我们就正式大婚。等我即位,你就是我的皇后。没有什么三千佳丽,我只要你。
——你看,你在接纳我。这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这是我给你的欢愉。
——我知道你总在殿角偷看我。你喜欢我,是不是?
泪眼模糊里,她惶恐地抓住一丝希望,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喜欢你……”
李源炽笑了,紧紧地把她捂在自己胸口。她听见他皮肉下心脏的愉悦跳动。
“你喜欢我。”他如此笃定。
可她太害怕了,不止是怕闹出动静,被金门之外的属官听到。
“我听说……会有孩子,我会有孕的——在孝期。”她被他闷得发抖。
李源炽又笑了起来,笑眸里有某种偏执的、桀骜不甘的疯狂。
他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抬起她的脸,拭去温热的泪,而后吻她瑟缩的唇,再次将她拖入无边恐惧、无边沉沦的孽海中。
·
人们通常,管那种过错叫偷欢。
那是一种禁忌的、令人食髓知味的东西,让人上瘾,在东窗事发的危机感之下,反而更加爱恋、欢情。
但文照鸾对此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而由这种无力感引发出的动摇与不确定,它们犹如一团迷雾,直到他死后、直到此时,也还逐渐在她心中弥漫扩散。
她看不清自己的内心,隐约觉得,应当是喜欢李源炽的。
否则怎么会在殿廊树下无人处,红着脸送他自己做的小玩意;怎么会因为担心,偷入宗庙送他饮食;又怎么会……难以抑制他带给自己的一场又一场欢愉。
因此,那种罪恶感使她心悸,隐藏在心底最深处,肿胀溃烂成了脓疮,却还要死死捂着,不敢教别人窥见一分一毫。
那种……他死后,她反而松一口气、如得解脱的罪恶感。
·
直到玉真前来,报说长公主府的女官送来了邀贴,这才打断了她一连串无法遏制、越胀越大的混乱。
“那位娘子正在前厅,带来了淮安长公主的请帖,说要请夫人明日过府一叙。”玉真道。
文照鸾回过神,摆脱心底的自厌,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肺腑都觉得仿佛活了过来,“我这就去。”
她往外走,玉真闷头跟在后面。
走了两步,文照鸾才惊讶起来,“长公主的邀贴?”
玉真抬头瞄了她一眼,仿佛为她的迟钝感到莫名其妙。
文照鸾的心思立刻就被“淮安长公主”几个字吸引走了。她甚至为此感到异常的愉悦,于是马不停蹄地投进了十二分注意力,去思考这次邀约所为何事。
淮安长公主与她,乃至与文家之间,都没有什么交情,除了上回宣旨敕封自己郡主之外,文照鸾实在想不通,她还能因为什么事传召自己。
……也好,回门的日子推迟一日。入宫之前,她可以向长公主打听打听敕封的缘由。
女官是长公主府的属官,这一次单纯是来递送帖子,与文照鸾简单寒暄过几句,连午饭也没吃,得了回执,就又赶回去覆命了。
帖子约在明日中午,就在长公主府设宴,请她吃顿便饭,并不另邀旁人,但也没特意嘱咐,不能带亲信家人。
因此裴石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去,文照鸾便也同意了。
送走女官,她又回房院,处理手头琐事。
主要是写信,写给柳宝云等几个交情不错的好友;又亲自准备入宫时带给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的礼物。忙乱了一番,才歇下来。
翠袖在一旁侍立,见案头纸笔搁置,便要去将笔砚洗了。文照鸾忙开口:“等等。”
“夫人还要写信?”翠袖问,并又去取新白的笺纸。
文照鸾点头,待坐回书案前,提笔却又一时茫然,几次落笔,却只写了寥寥数字,就又写不下去了。
信上写的是“吾弟惊鹤亲启:新近溽夏,暑热横溢。不知你所历何处,可同与我苦热;又不知你因何事牵绊,久久不见信至”。
她反复看了几遍,直至一滴墨珠滴落鼻尖,晕脏了纸面。
叹了一声,将纸揉了,教翠袖扔掉,“收拾了吧。”
“夫人不写了?”翠袖又问。
“他如今云游何方,我一概不知。”文照鸾有些低靡,“就算写了,又送到哪里去呢?”
盼他回来,却又不敢见他回来。他犯下了天大的罪过,万一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算了,都不要再提了吧。
·
六月初六,本定下三朝回门,如今改为拜谒长公主府。
文照鸾特地梳了个低回的发髻,妆扮稍稍秾艳一些,又不过于喧宾夺主,带上早已收拾利落整齐的裴石,登上了去长公主府的马车。
这还是她婚后第一次出门。
与从前家中所住宣阳坊不同,裴家住在崇化坊,地处长安西面,毗邻大云经寺。此处又是西域诸胡聚居之所,因此人群喧喧嚷嚷,贩夫走卒、引浆挑水者也众多,又别有一份繁华嚣闹。
车马在人群之中奔走不开,一路缓缓行着,便到了东面更清静华贵处。路面愈发宽敞,马车行驶得也愈发平稳。
不知行到了哪里,车马行进的微震停了下来。
这么快就到了?
文照鸾正疑惑,要挑帘去看,却听外头一个清亮而明快的声音响起:“这么巧?是文家阿姊的马车吗?”
车中,闭目养神的裴石睁开眼,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后头一辆青绢车中,玉真已跳下来,到前头为她拨开了车帘。
晃亮的光线射入车中。明盛日光下,驯顺的牝马辔笼旁,绰约伫立着一个鹅黄襦子、青湘细布裙的少女,双鬟如鸦,额头光洁,笑靥甜美,在颊侧绽开两个浅浅的梨涡,十分灵动。
这是柳宝云的妹妹——柳妙云。
虽不是同母所生,但柳宝云一向宠爱这个妹妹。尤其在母亲亡故后,新的继母对姊妹俩谈不上宽和,柳宝云便愈发袒护妹妹,时常带着她到文家玩耍,因此连带地,文照鸾对柳妙云也颇多熟识。
但自从柳宝云出嫁、文惊鹤也离家后,柳妙云便愈发稀少地与她来往了。
今日一见,她长高了不少,但笑容依旧明媚,仿佛与文照鸾不曾生疏似的。
她只身立着,并没有随从的人。文照鸾讶异,“你的车马奴婢呢?怎么只身立在此?”
柳妙云但笑不答。文照鸾便晓得了。
她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柳宝云看重这个妹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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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鸾对她便也有照管之情,忙将她拉上车来,车帘放下,便道:“你这样偷出家门,实在乱来。你姐姐若知晓,又要训责你了!”
柳妙云嘿嘿两声,又好奇地打量了对面的裴石几眼。
裴石对她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只敷衍地与她点点头,便又闭目养神去了。
文照鸾问:“你要去哪里?”
“阿姊又要去哪里?”柳妙云却反问。
“我受淮安长公主邀约,要去她府上拜谒。”文照鸾道,“你只身偷跑出来,太不稳妥。若是没要紧事,待我们到了长公主府,你坐我的车马回去。”
柳妙云拉着她的手,“我还没去过长公主府呢,阿姊带我一起去吧!”
文照鸾自然拒绝。柳妙云求了几次,她只是不肯。
末了,柳妙云无法,只得道:“今日家中有表兄弟来做客,母亲叫我去见呢,这会子肯定发现我不见了。送我回去,定是一顿好打。”
她怏怏不乐,那两团梨涡笑靥上,逐渐爬上了阴霾。
文照鸾心中恻然,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柳宝云的亲事,在她看来,不啻于一桩买卖。柳宝云是柳家卖给陈散骑的货物。作为交换,陈散骑将他滔天的权势,分得了一点给柳家。
如今,柳家的二娘妙云,青春俏丽,到了婚嫁的年龄,柳氏家主续弦的主母便打起了她的主意,要将她许给自己的内侄。
可那又是什么歪瓜裂枣?文照鸾早从柳宝云的口中听说过那几位“表兄弟”的斑斑劣迹。
她怜悯柳妙云,可那是人家的家事,她没法插手。
柳妙云又哀求道:“阿姊就带我去吧。哪怕教我在长公主府的门口等着,回家后我与母亲一说,就说去了长公主府,母亲就不敢打我了!”
文照鸾被她求得动摇,只得叹了一声,“你出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柳妙云脸红了,结结巴巴起来。
“……去你家,”她垂下脑袋,声音低得不能再低,“看看文郎是不是走了,还是他们又骗我。”
此时,一直闭目仰靠车壁的裴石突然睁开眼,询问:“少府监柳氏?”
“家父正是。”柳妙云忙答言。
“哦。”裴石应声教人摸不着头脑,又仰靠歇神去了。
·
柳妙云最终与他们同车,去了长公主府。
文照鸾自然不可能真的教她在车中等,到了府门前,便带她下了车。
长公主的府邸是独占一坊的。府门如阊阖,厚重的紫金门上,门钉数重。两旁立着衣饰华美、明戈亮戟的侍卫。侍卫身后,是一人高的拴马石,堂堂罗列,足有一二十个,其上磨痕光亮,几乎将石柱的棱角磨平。
玉真早已上前,说明来意。侍卫便牵引马缰,栓定在石柱上;又有人入府通报,很快出得门来,请他们进去。
文照鸾也是头一回来长公主府,但见入正门后,庭院四面朱墙碧瓦,俨然与宫城相似;四处栽得花木扶疏,回廊曲布,既繁茂又通透。庭院中有马道,皆是汉白玉铺砌。平日里长公主进出,车驾便在此道上驰驱。
有幞头袍带的女官引他们向前,到了中堂门厅处,拦下裴石的脚步,教去花厅里等候。
“你去吧,”文照鸾道,“若是等不及,就先走,我拜谒了长公主便回去。”
裴石无法,只得丢下一句“我等你”,跟着女官去花厅等候了。
柳妙云倒没被拦下,跟着文照鸾进了中堂内门。
内门里,又是另一番华贵景象。
23.第 23 章
庑殿顶上映霄霄青天,五凤楼连接环环高墙;山水拟南北形胜、草木移九州奇葩。孔雀拖着金翠的尾羽,信步穿梭;白鹿餍足懒散,悠悠闲闲地在阆苑中憩息。各处桥栏、山亭之间,又有许多霓裳瑶佩的女子,或站或坐,或抚琴、或诗书,也有群群起舞者,并不在意来客与否。
饶是文照鸾见惯豪奢之景,也不由得心中惊叹。长公主府中景致,岂止是富贵,其中逾制之处更是比比皆是,仅随处可见的园林小池,便不亚于天子行宫。看来所传不假,淮安长公主的确深受帝眷,甚至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内苑之中,没有一个男子,甚至内侍也罕见,大多是年轻娇美的女郎。她们自自在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谈笑自若,见了文照鸾,也不过款款施一个礼,便嬉笑着走开了,可见平日里府中管束颇为宽松。
淮安长公主正在一处湖畔的小山亭中等候她。
说是亭,实则与台榭也相差无几,当中十分阔大。文照鸾带着柳妙云走入亭中,侍女们便随后收卷起她们走过的茵毯。随后,亭外流水注下,倾泻如帘,隔绝了内外的目光,水汽随着四角冰块的寒凉,逐渐弥漫在整座亭中。
柳妙云被倾注的水声吓了一跳,回头望见水帘,惊讶出声,而后才察觉失礼,脸直红到了耳根,连忙回过头,不再多瞧一眼。
亭中的寒气使二人都打了个哆嗦。
侍女见状,将早已备好的丝绢氅衣奉来,一一为她们披上。
清脆微响的水晶帘后,长公主正含笑望着她们。
文照鸾眼观鼻、鼻观心,步入水晶帘,与长公主施礼。柳妙云则偷偷向前瞄了一眼,也忙跟着施礼。
淮安长公主穿着一身燕居的绣襦夹裙,未戴绦帔,髻上金翠也是简单的,不过一副金雀玳瑁钗而已,看起来素净而温雅;但常年浸淫权势之中,威仪已无需靠盛妆华服堆砌,闲闲一倚,眉目中自然流露出唯我独尊的跋扈。而她此刻微微浅笑,却又使人如沐春风,受宠若惊起来。
“今日邀你前来,没有要紧的事,闲叙而已,不必拘谨。”她免了二人的礼,又格外瞧了一眼柳妙云。
文照鸾仪态举止恰到好处,与长公主闲谈了几句,提到出嫁裴家的前前后后。长公主不嫌聒絮,竟又详详细细问了裴家对此事的态度,诸如崔氏夫人怎样同意这一桩全不般配的婚事等。文照鸾只说到赐婚的旨意宣下、母亲气得晕倒时,她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可怜天下父母心,望你母亲不要因此事对我家生怨才好。”笑罢了,长公主才道,“毕竟缘分天定。贤皇后与太子薨逝,或是上苍不允,你注定不能做我家的儿妇……那裴石如何?你有了郡主的封号,他家便不敢拿孝道压你了吧。”
文照鸾只当她好戏谑,趁这由头,便问起此事,“赐封是我意料之外的事,就连我的父母也不能全知缘由。我家并非宗室,这样的封赏是否不合礼制?”
不料,长公主听了,全不以为意,摆摆手,“什么礼不礼制,天子所谕便是礼制。他想是听闻你大婚,突然思念起我那大侄儿了,不能使你做儿妇,做个亲眷也行。总之,你欢欢喜喜地享你的食邑就好。”
文照鸾没问出什么,长公主的态度又如此随便,她只得作罢。
又闲聊了一会。时至中午,小山亭里水帘暂歇,金盘玉馔便一一从外而入,摆在了各自的食案上。
柳妙云从进来后,便被一直冷落。长公主没与她搭一句话,到此时才不吝赐来一点眼光,询问道:“既然来了,便一同用些饮食吧?”
虽是问话,但柳妙云哪会不依。她欢喜起来,向那高高无上的贵胄露出了最甜美的笑容,举止却是含蓄端庄的,只不过应了一声喏。
长公主却早已挪开了眼。
亭中鱼贯而入的美人如云,胖瘦绰约,各有风姿。莺莺燕燕捧着佳肴而入,又翩跹而去,只留满亭的芬芳,一时使得清凉的小山亭中也火热了起来。
有几个大胆的,捧了饮馔奉给长公主,又流连不愿离去,干脆牵着她的衣角,跪在她裙裾旁,仰面以目传情,要求陪侍。
长公主一概不恼,更十分享受这样的亲昵,不过碍于有客在,一律将美人们撵走了。
文照鸾从容淡定地盯着眼前食案上的馔肴。
先是蜜渍鹿脯、带枝鲜荔枝、薄荷梅菹,再上山野之物,如獐鹿驼凫,肉食种种,莫不清蒸慢炙,并不加一点辛辣,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炮制得一丝腥气也无。而后又有晶莹清香的吴兴米饭,并解腻消暑的绿李楞梨、金柑樱桃,本非时节之物,却新鲜若初摘,罗列玉盘当中。
佐食的酒浆色泽艳红,剔透如红翡玛瑙,盛在透如水晶的玻璃酒盏里,微微轻晃,如殷红的血渍。这是波斯胡新贡的马乳蒲桃酒。
各种食物的鲜香甘美,钻入鼻腔之中,使人口舌生津。
最后一道菜,是洁白初绽的牡丹。
此时六月,牡丹早已花谢,怎能开得如此风姿?
文照鸾定睛去看,才看出来,哪是真花,竟是细腻的豆腐雕成,柔嫩晶莹,使人大为惊奇。
随着豆腐牡丹而入的,是一个桃腮杏脸的二八佳人,腰肢不盈一握,款款行来,也像先前那些美人一般,跪在长公主身旁,不肯离去,又附耳说了什么,引得长公主发笑,“行行行,你留下。”
这一顿饭,长公主吃得有声有色,文照鸾吃得心慌耳热。
身侧的美貌婢女一边殷勤布菜,一边温言软语地劝酒。□□细腰,仿佛人间利器,时不时剐在她的手臂上。
“多谢,但我……”我不好女色。
文照鸾到底没脸直说这话,婉拒美人殷勤:“我……有夫君,才新婚三日。”
美人掩嘴直笑,笑意如三月春波,惹得人心神荡漾,“瞧您这话说的。长公主难道没有驸马?长公主的驸马都死了三年了。”
……
·
对于“便饭”,文照鸾和淮安长公主的理解显然不同。
淮安长公主李怀慎宴至半途,突然觉得没有声乐,到底有些索然,于是问身旁美人:“十二娘新近学的柘枝舞如何了?可跳来为我佐酒?”
不想美人却遽然作色,放下箸匙,恼着脸道:“府里自有教坊舞乐,为何要我做娱人声色的勾当!你若再要我跳舞,这豆腐就别吃了!”
说着,她将那一盘白玉牡丹别移了一张案上。
长公主忙笑道:“我不过这么一问,十二娘不愿学就算了。只是你腰肢柔软纤细,不学舞,可惜了。”
十二娘这才转怒为喜。
她们打情骂俏,文照鸾担心柳妙云年纪小,看不惯,说出什么失礼的话来,对面看过去,却恰巧见柳妙云抬着眼,默默盯着上首,咬着唇,似乎心中有事。
那头,十二娘已欢欢喜喜地喂长公主吃鹿脯了。
长公主闲闲投来一瞥,是向柳妙云的。
那一眼似乎又向柳妙云传递了什么。她们之间生出了一股微妙而又使人不安的默契。
十二娘舀了一勺牡丹的花枝,哼道:“说我腰肢纤细,却又要我跳健勇的柘枝舞。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长公主并不辩驳,只是案旁揽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似笑非笑。
柳妙云立起身来。
在文照鸾猝不及防的惊讶目光下,在亭中众人的沉默中,她离席走到当中,仅仅几步,面上已经染成一片绯红。
“我在家中,素来习得乐舞,请为……”她有些紧张,不得不顿了顿,声音发涩,“请为公主跳一曲《柘枝》。”
满座皆寂。
文照鸾豁然站起,为柳妙云向上首之人赔罪,“她年纪小,长公主看在……”
“我不小了!”柳妙云打断她,红着脸,委屈得快要哭出来,“我十六了,可以嫁人了!”
座上陪侍的十二娘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起来。
突然之间,电光火石,文照鸾想起了方才车中,裴石突兀问的那一句——少府监柳氏?
少府监柳氏,家住东城长乐坊,距离宣阳坊并不远,若出柳家去到文家,并不会中途“偶遇”他们去长公主府的车马。
——除非,是她有意为之。
昨日写给柳妙云的信里,文照鸾略提了一笔将赴长公主之约。柳妙云昨日必定在姐姐家中。她瞧见了。
什么去文家、找惊鹤,都是托词,假的。
她是刻意要讨长公主的欢心。
座上的十二娘,嬉笑的眼眸里,似乎欲语还休——好一个世家之女,连我这市井之人,都不愿作舞曲意逢迎,你竟然甘愿下.贱。
“柳妙云!”文照鸾怒上心头,顾不得礼数,起身离席,要将她拽回去。
却被长公主喝止:“文氏,坐下。”
微含警告的冷淡语气里,是倾山倒海压来的权势。
文照鸾如吞发苦的黄连,哽喉难以咽下。
对欺骗的愤怒、对权势的无力,对满目所见而感到的荒诞。
长公主收了冰冷,换回方才温雅的口气:“一支舞而已,难道我还会吃了她?你太护着她了。”
她亲昵地责备,仿佛不懂事的只有文照鸾。
其他人俱沉默着,共看这一场好戏。
连被她回护的柳妙云,此时也垂眸并不愿看她。她立在那里,娉婷婉转,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愿。
文照鸾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这场戏中的吃力不讨好。
她慢慢坐了回去。
小山亭中,水声叮咚,不知何时再度响起。她转眼,却见水帘四垂,帘外溟蒙淡漠,褪去了午日晴明,转为阴晦。
帘内丝竹渐起,羯鼓和着节奏,带来急促振奋的鸣声。随着鸣声,柳妙云脚下划开半步,衣袂已如鹄燕振翅扬起。
她身披的氅衣,早已褪在不知谁的手上,衣裙并非为舞乐准备,但依旧蹁跹宛若惊鸿。
碧玉蛾眉谁家女,为乞垂怜跳柘枝。
羯鼓的鼓点越急,女郎跳得越欢快,文照鸾就越郁闷。
柳妙云说得一点不假,她的舞的确学得很好,虽不及教坊头部舞姬那样精绝高妙,却胜在烂漫天然,且灵韵四溢。
座上主宰且饮且观,是男是女,其实已经不重要。
马乳蒲桃酿成的酒甜柔却醇香,滑入了喉,肺腑里渐渐烧成了一片焦灼,但捂不热她心底的冷。
文照鸾饮一杯,侍婢便添一杯。直到后来,柘枝的鼓声连绵成片,柳妙云的脚步也织成了一片密网,鹅黄碧翠的身形时远时近,竟有些捉摸不定。
雨帘的声势愈发浩大起来,在她耳膜里震成一片。起初,文照鸾还烦恼着该怎样善后、如何与柳宝云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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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后来便懒得去想了。
是她自己要跟来的。是她自己要献媚的,关我什么事。
她不愿嫁给表亲,宁愿以自污的方式谋取前程,我又为什么要死乞白赖地拦着?难道我能有更好的去处给她?
文照鸾一杯一杯地喝,头脑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嘲笑她。
——你连自己的前程都拙费心计,比她又能好到哪里去。省省吧。
侍婢不劝饮,慢慢地酒壶却也空了。
文照鸾两眼发花,眼前的婢女一个成了两个。她不满地指节扣扣玻璃酒盏,示意盏中已空。
婢女以眼神询问上首长公主。
李怀慎失笑,“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也罢,收拾近处厢房,扶她去歇一歇。”
婢女领命,搀扶文照鸾去厢房歇息了。
柳妙云余光瞧见,踩着鼓点的脚步逐渐迟疑停下,有些不知所措。当长公主望来,她露出了一个腼腆的浅笑。
长公主却不爱看,难得皱了眉头,“接着跳,不许笑。”
柳妙云颊边梨涡一僵。
“喏。”她不再笑,重新起舞。
·
外头下起了雨。
暴风骤雨,吹打得窗纱外树叶婆娑窸窣。不知哪片檐下的金铃颤动不休,鸣声不绝。
文照鸾半梦半醒,总仿佛听着外头风雨大作,自己不知身处何方,一场好睡,困到醒也醒不过来。
兽炉里燎着宁神的香,一丝溽暑的酷热也没有,冰凉的簟枕甚至使人有些发冷。
她耳畔听着风雨,心里惦记着时辰,也不知皇后是否在找寻她,若是半晌找不着,却发觉她在这里躲睡,必定又是一顿责罚。
今夜睡在宫里,母亲也不会来接她。
宫中寂寞无聊,皇后的管束严厉,实在非常枯燥。
若明日来接她的是惊鹤就好了。
惊鹤年少出众,陛下十分喜爱他,时常召至殿中说话;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皇后,见了他,也总变得敦睦可亲。这宫中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
……李源炽例外。
李源炽,他……
她一无所知地睡着,可即便如此,睡梦里也仿佛蒙上一层阴翳。
忽然,额上覆了一片温热。暖意源源不绝,熨帖得她皱起的眉结缓缓松开。
那感觉很熟悉。随之而来的、鼻尖隐约嗅到的气息也很熟悉。
暖意驱散了冰冷的宫殿,驱散了皇后枯索的面容,也驱散了她惶惑不安的心。
令人迷惘的旧梦逐渐远去,那温暖却久久流连。她放松下来,慢慢堕入了更深的无梦睡眠。
·
李怀慎冷淡看着帐中一坐一卧的人影。
直到那只手掌收回,那人似乎恋恋不舍,又一动不动了一会,这才起身,随李怀慎到了一间更深的暗室。
风雨狼藉,只在窗外。暗室中半明半暗,外间声响已变得模糊。
“你食言了。”李怀慎开口,颇有几分埋怨,“说好的不碰她。”
“——不惊动她。”那人道。
长公主恼了一会,盯着他的脸,瞧他的眼睛,仔仔细细地从中分辨熟悉的影子,瞧了好一会,才气消了一些。
“你这混账狡猾的性子,果真是我家人。”半晌,她古怪地叹了一句。
帐中人沉沉入睡,阒无声响。他又定定看了一会,这才转过脸来,教李怀慎瞧得清清楚楚。
那一张脸,如明珠宝玉,无瑕光彩甚至映亮了天光不到的浓晦暗室。但若有人被那光彩刺伤,才会醒悟,哪里是什么珠玉,立在眼前的,分明是出鞘的剑的寒芒。
“文惊鹤,”长公主只得妥协,“她如今很好,没什么可担心的。你该担心你自己,若因这点儿女私情搅了局,功亏一篑,那才会牵累得她万劫不复。”
或许是察觉到了话中的试探,文惊鹤神情冷了下来。
李怀慎反倒满意了。他看起来油盐不进,实则死穴在哪,她清清楚楚。
纵使是虎,在他这个年纪,也不过是一只初露爪牙的幼虎罢了。她李怀慎好歹还是他的长辈。
“别瞪着我。你那直白心思,早就写在脸上了,我难道是瞎子?”她嘴角扬起慈和包容的微笑,含着些嘲讽,“有私情也没什么。莫说你们不是血亲,就算是,那又能怎么样?我们李家的人向来如此。你能站在这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文惊鹤无动于衷。
“不过呢,如今时局未定,为着私事帮你,就这么一回。”
少年情窦难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种傻事,总有一天惹火上身。这种事还是先说清楚的好。
文惊鹤终于再度开口,声线已有了青年初展的低沉:“我明白。”
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柔和了些。长公主又在用那种追忆的眼神打量他。
“再有几年也就定了。到时候你改姓回宗,想要什么得不到?只要你韬光养晦,忍耐一时,我自然会帮你。”她道。
骤雨一霎,金铃渐歇。
雨势即将绝迹,文惊鹤再向内室望去一眼,红绡纱帐里隐约可见沉睡身影。
“我该走了。”他顿了顿,“多谢。”
李怀慎又笑了,这一回没有嘲讽,“你是怀淑的孩子,不必与我言谢。”
她带他从暗室离开。
24.第 24 章
风停雨歇时,文照鸾正转醒。
不是熟悉的环境,她一刹有些紧张,唤来婢女,却是跟随来的玉真。
“夫人醉了,又正逢骤雨,因此歇在厢房。”玉真递来醒酒汤,又为她漱洗梳整。
文照鸾头有些疼,揉着额,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你一直在外头么?”
“我守在外室。”玉真答。
她点点头,不无昏困,又晃了晃脑袋,忽然想起了裴石。
“几时了?”
外室有侍婢代为答话:“申末了。”
就算不是骤雨,天也该黄昏了。她穿戴齐整,带着玉真出门,向人打听长公主,又打听裴石。
“长公主说了,夫人若醒,不必再去辞,归家就好。”侍婢道,“裴校尉正在中堂等候。”
从早到晚,足足四个时辰,没想到他还在等。
文照鸾便匆匆向中堂去,至半途,脚步又一顿,问侍婢:“与我同来的柳氏女郎……可也走了?”
她这话问的有些犹豫。实则就算问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所幸,侍婢答道:“长公主已命人送柳氏女归家了。”
文照鸾这才长舒一口气。
长公主虽然不守礼法,但还是有些德行的。
“走吧,”她向玉真催促,“咱们快些,裴校尉该等急了。”
·
裴石等在中堂旁的一间花厅。
文照鸾到时,穿过一道月门,遥遥正望见两个人影,相对而立,正手舞足蹈地比划。
她吃了一惊,以为又是《柘枝》,而后看清不是,才松了一口气,嘲笑自己多心,看山就是虎。
那两人比划的,是面圣的礼仪。
一个教,一个学。教的那个是戴幞头、公服袍带的女官,学的那个是裴石。
裴石据说久经沙场,刀枪剑戟都十分精通,上马也能征战,只是这会动作十分僵硬。女官拜舞,举手投足姿态分明飒爽而优雅,到了他这儿,一举手是一霹雳,一抬腿是回旋踢。
活生生像煞神角力。
他学得正费劲,转头瞧见由远而至的文照鸾,便若无其事地停了下来。
女官微微一拜,退在一边。文照鸾含笑问:“不是说早已学过么?”
“是学过,温习一遍而已。”裴石面不改色。
“辛苦了。”她谢过女官。
女官颔首,选了一句委婉含蓄的夸奖:“裴校尉拜舞……重若千钧。”
“……”文照鸾忍着笑,转向裴石解释,“是我没说清楚,明日入宫,行的是普通的面圣礼仪,并不是山呼拜舞这样的大礼。”
裴石云淡风轻的表象终于绷不住了。
“你不早说!”他如释重负,匆匆谢过女官,带着文照鸾往外去,“走走走,回家!”
·
六月初六拜谒了淮安长公主,转过一日,初七便到了回门的日子。
文照鸾带着婢女、回礼与裴石,坐上归家的车马,从西城到东城,行不至小半日,便到了宣阳坊文家。
文家送嫁那日的彩幔仍张挂着,织纹的毡毯换了新的,从迎开的正门铺进中庭,一路铺入待客的中堂。文照鸾携裴石走过毡毯,在一众旧仆的拜迎中,规规矩矩进了中堂。
父亲文坚与母亲崔氏也如送嫁那日,依旧坐在中堂,受了她的拜礼。
只是这一次,有裴石在身边,一同与她参拜,拜后又扶她起身,手臂坚实有力,轻轻松松将文照鸾提携了起来。
父亲常年忙于政事,在家中的存在感很薄弱,与女儿女婿耳提面命地训嘱过一回,便一头扎进书房,处理公文去了。
母亲崔氏倒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瞧得文照鸾心惊肉跳,以为又有哪里不周全,引得她心头不满。
所幸,崔氏半晌收回了目光,淡淡打发她走,“顺当就好。家中后园新开了绛紫的莲花,你带裴校尉去赏玩吧。”
她克制淡漠的面容与往常无异。一切都与她未嫁时一般无二。
文照鸾的心境也没变,崔氏推她走,她便如游鱼入海,既轻松又畅快。
这便领着裴石离开,快快活活赏玩紫莲去了。
·
一夜无话,到初八日,黎明不至,夜幕仍低垂,婢女便秉烛来侍奉漱洗穿整了。
今日不是入朝常参,也不逢着年节或祭礼,她便不用大梳大妆、穿戴合乎规制的九钿双佩细钗礼衣,而挑了件深青对襟宝相花绫的大袖帔衫,绛罗夹裙下笏头金丝履,浅妆淡匀,瑰艳的姿容便被这份庄重压下了三分。
在宫中,过分地舒展艳丽总不是好事。况且今日不仅要拜天子,还要拜新皇后,不能太过惹眼。
一番梳洗穿戴,外头天色也才刚擦鱼肚白。
文照鸾草草用了一些早食,含了醒神的丁香丸,来到中庭。时候不早不晚,恰见微黑的穿廊里,裴石公服袍带,迈步入了中庭,深绿袍服在晦暗的天色下泛着鸦青玄色,宽肩长臂,一如展翅的鹄鹰。
鹰隼何等锐利,他就何等锐利。鹰隼收拢利爪,便如他此时,穿透垂天夜幕、望来的懒散微笑的眼眸。
他张望见文照鸾,目中散漫光火便凝成了实质,成了温和的星辉似的光点,抬手想要招呼她,却碍于一堆屏息噤声的奴仆侍立,才出口的声音又憋了回去,改做清了清嗓子。
文照鸾肃穆端庄,目不斜视,步步从容地走过人众,与他并肩,微侧头,恰好见他冲自己挤了挤眼睛,不着痕迹。
她别过头,盯着前方玄青天际,唇边翘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不知为什么,这座看惯了的、宁静沉闷的庭院,渐渐变得不那么压抑。身前刻板坚固的中门,再往前,出了门庭,等待她的,似乎是一团不可知、却并不那么令人惶恐的迷雾。
金色的晨曦正酝酿在迷雾中,准备一跃冲出雾霭,漫布曦光。
马车准备了几辆,最前头是中书令文坚的檀木镂金驷马车。驷马车驾本是宗亲贵戚方可使用,天子为表示对文坚的厚爱,特许他按此种规制乘车。
文照鸾的车驾为骈马铜饰,比父亲降一规格;后头又有青褐油壁马车,数量、大小不一,载的是随行入宫的体面仆妇与侍婢。
前一夜里,新婚夫妇并未同宿,文照鸾照旧住在旧时闺房,裴石则宿在厢房;今日入宫,他们依旧不同乘,文照鸾与母亲同乘,裴石则与泰山文坚去乘那辆驷马车。
略等片刻,父母亲便一前一后地来到中庭。
文照鸾与裴石拜过父母,便要登车。
崔氏却破天荒将裴石叫住:“裴校尉,请与老身同车。”
裴石有些意外,但顺从地应下,先后与崔氏登上了车。
文照鸾有些犹豫,料想母亲应当有些话要与他讲,拿不准主意是要跟着上车,还是另寻一辆马车去坐。
正发怔时,崔氏淡淡的声音从车中丢来:“啾啾,傻愣着做什么?上车。”
文照鸾忙答应一声,跟了进去。
仆妇放下车帘,马车辚辚从门庭鱼贯而出。外头仆从虽多,却没有一个发出声响,连脚步声都是细微的,惯来如此。
东方尚未破晓。
·
与崔氏同车,是一件既简单又煎熬的事。
说简单,是因为她从不会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文照鸾便不必费心去甜言蜜语地讨好她;说煎熬,是因为车中气氛一向压抑,崔氏虽然不会与她絮聒,却会挑剔审视她的仪态、妆容,甚至手指细微的动作与披帛裥裙的褶皱。
她要确保她的女儿,是一个受万千瞩目、不会出一点差错的无瑕疵的完美品。
不过今日,略微有所不同。
今日的马车里,有外人。
外人裴石对崔氏扫来的审视目光无动于衷,偶尔眼神相对,居然还会大喇喇露出一个真挚而灿烂的笑容。
如是几次,崔氏便懒得正眼瞧这个女婿了。
马车中蔓延着与往日不同的、稍显诡异的肃穆气氛。
车至半途,朱雀街上,第一缕旭日绽出金光时,崔氏终于开口,话是冲着裴石的:“你祖籍商州?”
“是。”裴石点头。
“八年前因军功擢升,位列八品宣节校尉。”
“是。”裴石又点头。
“二年后擢一品,为怀化中候,并为大将军亲卫。”
“是。”裴石再点头。
崔氏面色淡淡,话锋转了,“后几年间,大将军多次表奏提拔属官,你虽位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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簿,总不得批允。”
这种情况,多半是得罪了什么人。但裴石一个七品武官,有大将军的保奏,谁会和他过不去?
文照鸾此前并未如此深入地查过他过往,竟也头一回听说,有些讶异。
再看裴石,他并不以此为意,还是点头。
崔氏便接着往下说:“直到一年前,因北地犁庭有大功,大将军力荐上表,本意要保奏你为从四品下归德中郎将。不允,方为正六品下昭武校尉。”
她说得这样详细清楚,裴石想不承认都不行。
他转头瞧了瞧身侧并坐的文照鸾,莫名有些尴尬。
——好好的中郎将夫人,她做不成,只得委屈做了个校尉夫人。平白低了两品。
文照鸾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大明白母亲为何要提这些过往。
好在他的履历就这么多,接下来倒无可倒了。
崔氏却搁下不提,转而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陈淑妃正得圣眷。她的籍地正是商州,你可知道?”
陈淑妃是二皇子的生母,自入宫后便圣眷不衰,哪怕后宫佳丽三千如流水,她也稳据一营盘。贤皇后薨逝,后宫曾有空置,陈淑妃还代掌过一段时间的凤印,可谓如日中天。直到新后入宫,才稍稍杀灭她的气焰。
陈淑妃得宠,权势炽盛,又能与品秩微末的裴石扯上什么干系。
不料,裴石一口应下,丝毫不隐瞒,“知道。”
文照鸾惊讶地盯着他。
车中光线已趋见明亮,天色破晓,日光明盛起来。朱雀街旁屋舍华宇高敞严整,再往前,便是御街尽头的朱雀门了。
“陈淑妃曾有意提携你?”崔氏语气平稳。
裴石索性一口气替她讲完:“是,因同籍商州,她的族亲曾找寻过我,说可提拔我入京做官。我不愿意,那头就作罢了。”
“为何不愿?”崔氏问,“你若当时应了,擢升便不受阻碍,如今恐怕已甚为显贵。”
裴石一哂:“靠妇人的裙带吗?”
说罢觉得不大对,扭头,发现夫人正淡淡地盯着他。
“……”
他心里添补一句:你不一样。
崔氏稍稍缓和了神色,多少对这回答有几分满意,不再试探,将其中关节讲给他听,叮嘱道:“天子立储未定,陈淑妃有意为其子谋江山,一直想借机培植在军中的势力。她曾拉拢过你,这件事,我能查到,别人也能查到。此回入宫,你当处处小心,不要教旁人以为你身上有可乘之机。尤其是陈淑妃的奴仆亲信,你应当着意与他们疏远。”
裴石自然答应。
这话听在文照鸾的耳中,又不大一样。
她还记得崔氏想要将她许给二皇子时,说的那番话,以及脸上、眸中的神情。
那是一种仿佛操心劳力、终于可以卸下一件沉重包袱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就是那件包袱。她曾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我就是为她光鲜的家世、流芳的人生蒙羞的那片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污点。
这样想来,能有机会攀附上龙子皇孙,在母亲看来,应当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才对。她为何又要裴石疏远宫中之人?
或许是她望着母亲的目光太过直露,崔氏回视过来,眼神是叹息她的愚钝,却仍稍做了解释:“从前若入局,自当为选定之人尽心奔走效忠;如今你已为人妇,既不入局,我家就得谨慎稳妥,与几方都不要有瓜葛才好。”
文照鸾驯顺地垂下眼。
听母亲的口吻,似乎……虽然不情愿,也十分嫌弃,但到底做了退步,承认了她自择的这门亲事。
她总归是有一些愉悦的。
·
入宫面圣,这一日倒很顺利。
他们拜过了天子,崔氏携文照鸾入后宫,又面谒了皇后。皇后留崔氏母女说话好一阵子,这才放人离去。
妃嫔们并未露面,文照鸾也就没有见到陈淑妃或徐贤妃,省却了避嫌的麻烦。
宫人们待她,也尽是恭敬和气的。但文照鸾知道,这座对她而言无比熟悉的宫阙,从今之后,某道隐形的门扉,从此将不再对她敞开。她成了年节庆典时、才入宫参朝的千万命妇中的一个。
她感到无比轻松。
25.第 25 章
当日正午,文照鸾乘坐她的铜饰骈马车,与裴石一道回城南崇化坊的裴家。
这一趟来回,居然没有耽误午觉。
因起得太早,又折腾了一上午,到了晌午,人早已困顿不堪。她几乎沾枕即着,睡了个人事不知。
再起时,内室昏蒙,一时间教人不明所以,辨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文照鸾揉揉发胀的额头,觉出饥饿,唤来婢女询问时辰。
端茶倒水的是珠子。翠袖服侍她梳洗,道:“夫人睡了两个时辰,酉时已六刻了。”
“这么久?”她清醒了不少。
正说着,紧闭的窗外忽然飘来一阵悦耳的鸟鸣。
百灵或鹪鹩,她不太清楚,唯觉鸣声十分动听,清脆欢悦,惹得人心情也愉快了起来,连黄昏也不觉得落寞了。
她披一件宽长帔帛,趿鞋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
一束斜阳轻而和缓地照拂过来,整座院落,无论朱墙或绿荫,都笼在夕阳一片金黄中。黄昏里透着静谧安闲的味道。
鸟鸣声在侧,极近的地方。文照鸾在斜阳窗边向外探去,不见啼鸟,却看见了倚在廊柱边张望夕阳的裴石。
他转过脸来,脸廓镀上了一层暖意融融的金黄,柔和了锋利的棱角,那悦耳的鸣声是他嘴里发出来的。
她有些发怔,“你啁啁啾啾地做什么呢?”
裴石却一笑,眸子里盛着湛金的恣意光华,来到她跟前,隔着窗棂与她面对面,鸣声一扬,戛然而止。
“啾啾。”他重复。
“嗯?”文照鸾满脸疑惑。
裴石又学了声鸟叫,“啾啾。”
她起先莫名其妙,而后猛然醒悟,面对着这个眉梢眼角都带着鲜活笑意的男人,嘴一抿,面无表情地“嘭”地关上了窗。
裴石碰了一鼻子灰。
窗外不无遗憾地扬起了一声悠扬而落寞的鸟鸣。
裴石溜溜达达去小厨房蹭饭了。
·
几日来琐事已毕,婆母刘氏那头又三番五次遣人来问,或亲自旁敲侧击,问吃住可习惯、家仆可恭顺、何时常来主院说话等,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与新妇念念婆婆经。
文照鸾便也没辜负她,转过天来,天刚蒙蒙亮,便已梳洗穿戴整齐,小髻窄袖平底鞋,十分轻便闲适的模样。
裴石早被她动静闹醒,打着哈欠,睡在枕上,眼半睁半闭瞧她梳妆。
“这么早做什么?”他问,困顿的声音低沉微哑。
她镜中瞥了他一眼,“侍奉婆母晨起。”
说罢指尖蘸一点胭脂,向丝绵涂不匀的唇珠上轻轻扫去。那檀口的艳色柔软便如盈雪中一点娇蕊,从镜里欲语还休地递进了裴石的眼里。
那唇也太饱满了一点。手指头若捻上去,又不知要揉得怎样绽开红瓣、沾出花露来。
裴石喉结滚动了一下,心跳也乱了一拍,便忘了想说的话。
文照鸾心里也想着事,扫见他直愣愣盯向镜里、眼神发飘的呆怔模样,以为他还没睡醒,即将说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想着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过了片刻,裴石却古怪地错开眼,背过身去了。
不知他是否又要睡,文照鸾却即刻就要走,索性临走前,将话说来:“二郎,今明日收拾完厢房,我便厢房去睡吧。”
她打定主意这时候说,为的就是说完就走,免得彼此尴尬。
话音刚落,床帐里的裴石一个鲤鱼打挺,猛回过身来。
文照鸾吓了一跳,却见他面色微微发红,不知是烛火映的,还是听了这话气的。
他眼瞳中跳跃着烛火,直勾勾游移在她脸上、身上,目光每落下一寸,那寸肌肤便仿佛被爆燃的火星烫着。热意一路蔓延,她觉得脸在莫名发烫。
裴石就这么盯着她,没什么表情,却总仿佛有几分咬牙切齿。
“是我睡相不好?”他问,“打鼾?”
文照鸾低头摆弄妆台上象牙梳,“没有。”
“那是我哪句话惹到你了?”他又问。
她语塞了一下,“也没有。”
“我哪里做的不好?”他几乎明显地磨牙了。
文照鸾想也不想,“都很好。”
“那你……”那你三朝就要分房!
裴石把这句质问硬憋了回去,见她无情也动人的眼眸,忽地散了火气,晓得跟她这愣茬掰扯也没用。
他才不会像那姓崔的那样一根筋。他会迂回。
于是,在文照鸾眼里,那张紧绷的脸上,神色又骤然和缓下来了。
裴石腹里弯弯绕绕,嘴上问:“厢房?”
“嗯。”就自家院靠西墙那间。
他眯起眼睛,火光在眸中跃动得更加急促,困意已经烟消云散。
“家里人多口杂,哪来空的厢房?……哦,你说西墙下堆杂物的那屋子?”裴石慢吞吞地说话,“那间不行。那间漏雨。”
文照鸾扭回头,大惊:“漏雨?我带来的书还在那里!”
说着,顾不上别的,起身就要去厢房里探看。
裴石忙叫住她:“瓦下早遮挡了油衣,一时半会淋不着。”
她这才松一口气,但仍有些不放心。
“那屋子原没打算住人,当初也就没补漏。”裴石是不急,慢悠悠地起身穿衣,“屋里抬头才能瞧见油衣。你真要住,也不是不行。”
余光却紧紧跟随着她。
果然,文照鸾不是那等能屈尊住破屋的人。
她犹豫了一会,最后偃旗息鼓,“……算了,过几日等修葺了再搬去吧。”
裴石系好了外袍衣带,淡淡瞥来一眼,眼角里却藏了一点得意和笑意。
“何必多费功夫。你不是找人改修院子么?到那时顺便修葺厢房,再搬不迟。”他话里没有一丝不忿,坦率的目光与她相接,“强扭的瓜不甜。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会做强迫女人的下作事。”
烛火勾勒他脸庞,眉骨鼻梁的棱角被暖光柔和,冷硬的线条透出温和与俊美。
一定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灯下他那张脸颇有些赏心悦目。
文照鸾强行将心神拉扯回来,想到正事,又觉得他说得有理,无法反驳,只得点头:"那就依你。"
一番话毕,唤婢女来为盥洗,又吩咐玉真去厢房。
裴石以为她信不过自己,要命人去屋顶验看;提起耳朵细听,才晓得她只是教婢女去找书。
不一会,玉真捧来了书,都是些《诗经》、《论语》之类,裴石瞧一眼就没翻看的兴趣。
“好了,走吧。”文照鸾迈出屋,令玉真跟上。
裴石就着她用过的手巾擦了把脸,闻着觉得有些香,便又凑上去嗅了嗅。余光里她已走出十几步了。
“喂!你真要去?”他攥着手巾,在屋里喊。
文照鸾不过顿了顿脚步,似乎应了一声,轻轻柔柔的,他险些没听见。
裴石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没想到别的,满脑子都是一个时辰后、她满头大汗哭唧唧哼唧唧的可怜模样。
到那时她得来求他,说些“夫君我错了”之类的好话,他也就不是不能考虑替她在母亲跟前说说情,免了一日三次的立规矩。
等挟了这一次的恩情,他能不能占些别的好处?
虽然强扭的瓜不甜,但有些事还是能做的吧。比如……教她侍奉自己更衣?
不不,她估计不肯。那端茶递水?
那也太便宜了,他也不乐意。
裴石攥着早已凉掉的手巾,闻那淡淡的脂粉香,胡琢磨着,慢慢地面红耳赤起来。
……要不,画眉吧。
她得允许他为她画一次眉。都说闺房之乐,是从画眉开始的。她的眉浓淡合宜,弯如小山,其实不画就已经很好看了。
思之想之,院中的人早已经走远了。
裴石迅速回过神来,又怎么也放心不下,干脆叫来珠子,“你跟着过去,阿娘要是太胡闹,你就说我找夫人有事,把她弄回来。”
珠子一口答应着走了。
都计议定了,他才悠悠闲闲地出门吃早饭,脑子里隐约想起来什么。
书……她带书去做什么?难不成教他娘读书?
·
一个时辰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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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鸾回来了。她神色和怡,面容舒畅,待人可亲,与平常毫无两样。
裴石练完了一趟枪,正歇着,见了她,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好几遍,松下一口气来,却又有些狐疑。
“阿娘没把你怎么着吧?”他皱眉,“罚你站了?教训你了?给你使脸色了?”
文照鸾一一回答:“侍奉长辈,自然要站着。婆母是长辈,叮嘱自然有,教训谈不上;也没有给我使脸色。”
看着轻飘飘就完事了,倒没有什么幺蛾子。裴石暗暗地想,抬眼又见她身姿如杨柳,肩背的弧度直而优美,既不过分挺拔、也并不显得劳累。
但一想到她干干立了一个时辰,裴石还是有些愧疚。
文照鸾早已用过了早食,因此并不饿,只是有些渴,便伸手去取杯盏,要倒杯茶喝。
忽的肩上一个力道压下,将她按坐在了椅子上,接着手中一空,茶盏被夺走了。
裴石虎着脸,斟了盏茶,递过去,示意她喝。
文照鸾抿了抿嘴,还是道了谢。
裴石瞧着她仰头喝水,纤细的颈项仰起的弧度诱人而脆弱。他在心里比划,自己一只手就能圈住,只要轻轻一掐——
他确实拧断过匈奴人的脖子——和一只鸡。
但她不一样!
她喝水,他的喉头也跟着滑动,多看两眼就觉得掌心里发热,好像那只手掌真的抚上过她脖颈似的。
裴石在心里暗骂自己,手在身侧,指头不自觉捻了两下,强迫自己回到正事上来。
正事是什么来着?
……哦,立规矩。
“阿娘教你站你就站,那下次她得寸进尺,教你站两个时辰呢?”他恨铁不成钢,用恼怒掩盖那一点点心疼。
文照鸾道:“两个时辰而已,也不是难事。”
“这还不难!”裴石不自觉拔高音量,“我娶你回来,难道就为了磋磨你?”
“莫说两个时辰,四个时辰我也站过。”文照鸾解了渴,第二盏便慢慢地抿,唇上胭脂湿漉漉的红,“从前……”
她顿了顿,却没说从前怎么样,一语遮过去了,只是微微地笑,“你不用替我为难。若真觉得委屈,我就甩手不干了。别忘了,我是长乐郡主呢。”
裴石住了嘴,一时没再开口。他望着她眼眸,一时望进得深了,使她感到不自在,垂下了眼去慢慢地呷茶。
他忽然醒过味来。
从前。
裴石想起,她没有谈论过从前。一次也没有。那似乎是她决定要封闭了的一扇门。
他多少知道一些,广为闲人议论的——在此之前,她那段至高无上的、浸满了显赫权势的婚约。
她像一只蚌,明明那样柔软,一旦稍稍触及过往,惊动了她,那蚌就会猛地闭合,无论怎样都不会打开,只留给外人一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的外壳。
这多少让裴石有些挫败。
但转而一想,他们不过才成婚八日;而在此之前,她与他见面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还抵不过酒肉朋友一顿饭的功夫。
慢慢来,至少,让她先适应他。
两人各怀心思,俱都无话,一时沉默。
恰此时,婢女珠子回到院中,正是时候。
珠子在门外等着求见。裴石正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闷,忙令她进来。
婢女瞅瞅主君,又瞅瞅主母,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文照鸾问。
珠子于是道:“老夫人教我传话,说夫人以后再去,不许带书。”
裴石又觉得他娘鸡蛋里挑骨头,一皱眉,“我贤妻她就喜欢念书,怎么就不许带了?”
文照鸾被他那声“贤妻”喊得头皮发麻。
“……老夫人说,念书念得她头疼。”珠子回答。
裴石恼火起来。阿娘怎么越老越不近人情,儿媳一番体贴孝心,她不仅不领情,怎么还出言贬损?他都替文照鸾委屈。
“别听阿娘的,我就爱听你念书。”他安抚她。
文照鸾面有淡淡的疑惑,“……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念书?”
……
26.第 26 章
长者令,不可不从。婆母吩咐不带书,文照鸾便不带了。
正午,裴石在东院小厨房里,闷闷地独自用食,一边吃喝一边胡思乱想。一会想婚假还剩两日,一会想文照鸾自讨苦吃,一会又想她新涂的唇脂与白皙纤长的脖颈。
想得心烦意乱,忽听外头有些动静。
隔着一扇窗,却是院门口文照鸾已经回来了,前后来去,不过才一刻时辰。
他一口粟米还在嘴里,忙兑一口茶吞了,
文照鸾依旧是去时那副小髻窄袖的闲常模样,平平淡淡,却说不出的风姿动人,凝眸注视他,眼神却透着几分遗憾。
“婆母……把我遣回来了。”她的措辞十分委婉,云淡风轻,“并且以后,不许我再去侍奉。”
裴石一怔,起先是高兴,而后十分困惑起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常理。
“你没去时,她一日早晚教人打听你何时能尽孝心;怎么这回去了半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把她拉到小厨房,塞给她一碗酥酪浸樱桃,教她陪自己吃饭。
文照鸾嫌那东西太甜腻,搁在一边,却也没起身走,“许是婆母真的头疼,说我诵诗书的声音太吵。”
裴石就不明白了,不就是读会书么,能碍着她什么?三阻四阻的。还是鸡蛋里挑骨头。
“你不是没带书去么?”他问。
她眨眨眼,“我背的。”
他扒拉两口饭,一只脚横架方墩上,臂肘搭在膝上,望着他的新妇下饭,心中又钦佩:满腹诗书,他的啾啾若是男子,一定能考个状元进士,施展抱负。
这样的女郎,是他的妻子,裴石顿时觉得与有荣焉。
文照鸾静静瞧他吃喝,坐了一会,忽然问:“你上午不是说,爱听我念书?”
裴石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哦,是。”
主要是爱听她悦耳娴雅的声音。
“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念给你听?”她又问。
他点头:“好。”
文照鸾目光微微扫过他吊儿郎当的坐姿,“那便从《礼记》开始吧,《曲礼》《少仪》两篇。《少仪》我不能全诵,玉真,去我书箧,取《少仪》篇来。”
玉真答应而去。
一杯温酒下肚,裴石微微预感不妙。
《曲礼》文照鸾是能全背的,不需要照着书念。
她端坐裴石对面,一字一句,斯条慢理,声音如玉石轻击,淙淙悦耳。
但裴石一个字都听不懂。
于是每个字都是天书,从她柔嫩娇美的嘴唇里吐出来,盘旋在他脑门周围,越聚越多,就又化作了一道道紧箍,箍得越来越紧,好像掐着他脑门要往里钻。
这是圣人写的文章。圣人说“毋不敬,严若思”,又说“安定辞,安民哉”,又说“很毋求胜,分毋求多”,又说……
也不能说全是天书,至少某些字句,文照鸾会停下来为他解释。
“若夫坐如尸,立如齐。”她端端直直地坐在他对面,特地停顿了一下,破天荒说了句人话,“意思是:坐下时要如受祭拜的人那样端正姿势,站立时要如斋戒那样恭敬严肃。”
说着,又瞧了一眼他那一条横架方墩上的腿。
裴石浑身如过电一般,瞬间放下了腿脚,背也不自觉地挺直了。
他以为文照鸾就此停止,没想到他才坐笔直,她就又开始背诵《曲礼》了。
裴石低头扒饭,两脚在桌下岔开,逐渐感受到了一种食不下咽的煎熬滋味。
她的嗓音是动人,但一直在耳边叭叭叭叭叭叭,并且像念经一样,那也是常人所受不了的。
她每次停下来解释,裴石就知道,又是哪一处不合礼仪了。
“毋抟饭。”文照鸾望着他,“意思是:饮食时,不要将食物捏成团。”
裴石默默将卷作一团的胡饼放回盘中。
文照鸾:“毋放饭——不可将手中食物放回食器。”
那半张胡饼又被他懊恼地拿回来,三两下塞入口里,然后给自己盛了碗肉汤。
“毋流歠。”文照鸾念下一句,提醒,“不要大口喝汤。”
“再不喝,你男人要噎死了!”他喉咙里发出含糊控诉的低吼。
好容易就着汤咽下了饼。
文照鸾预先告诫:“毋咤食——咀嚼时,嘴里不可发出声音。”
裴石不可置信,放下正要入口的一块肉,十分狐疑起来,“这是你自己编的吧?”
“不要胡说,这是孔门七十二贤所作。”她更正。
“孔子有七十二个儿子,这我知道。”裴石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所知,“可他们都死了三万年了,怎么就恰好盯着我一口肉一口汤,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文照鸾已经懒得去纠正他。
正值玉真捧着《少仪》而来。文照鸾便再吩咐,“把有《曲礼》的那本拿来。”
玉真再一次领命而去,一会儿,又携着书册来了。
文照鸾翻到《曲礼》上篇,指着某行字给他瞧,“白纸黑字,总不是我瞎编了吧。”
裴石先盯着她葱白微粉的指尖和盈秀圆润的指甲看了一会,然后艰难地认出了她指下几个端方楷字。
饭,流,食。
“见了鬼了……”他讪讪。
文照鸾还要接着往下背,惊得裴石忙阻拦:“圣人的话非常有道理,我已经悟了,但是还要再体会体会。你快去忙你的吧!”
“我没什么可忙的。”文照鸾道,“不过明日上午,我的确想去书堂里瞧瞧,听一听齐先生授课。”
裴石一拊掌,“那太好了!你们两个老学究……咳,不是,我是说齐先生很有学问,你与他说一说孔子和他七十二个儿子们吃饭喝汤的规矩,他一定很愿意!”
他现在终于醒悟,为什么阿娘才一刻就把她赶出来了!
·
从此以后,文照鸾不必再侍奉婆母起居。
对她而言,这没有什么庆幸或遗憾的。实际上,她早已习惯了在中宫的寝殿里、皇后寝帐外一连侍立一二时辰,为她诵读各种诗书子集。
显然,婆母刘氏没有这种高雅的嗜好。因此,文照鸾常年浸染的习惯到此戛然而止。
空闲下来的时间,她开始更加关注裴家的人与事。
裴家在长安京中全然算不得显赫名门,裴家人自然也不在官宦权贵的家眷们结识之列。但如今文照鸾嫁过来,事情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指靠着姻亲,裴家一跃入了权宦之门,却卡在不尴不尬的位置。裴石还没有晋到五品以上的行列,他的家眷也并没有足够的学识与风雅,能让出自名门的夫人女郎们愿意折节下交。
这种影响直接而长远。从近处看,裴家即将出嫁的女郎,无法获得一门称心如意的婚姻;放眼远观,裴家一门的荣辱全系在裴石一人身上,他在宦途没有兄弟子侄相扶持,但凡有些变故,一大家子,立马树倒猢狲散。
文照鸾虽不掌家,但总想做点什么,哪怕是为了自己以后过得更安稳。
她决定先从裴家人的功课学业上入手。
世道日趋太平,重文轻武的风尚便又慢慢兴起。如裴石这样的,就算拿命在沙场换来累累战功,也抵不过风雅士子几句诙谐的谈笑。
因此,要使裴家长兴不衰,至少裴石之后,得有几个子侄以文入仕。
想要学业上有所长进,求取功名,教授学业的先生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这也是文照鸾要去书堂瞧一瞧那齐先生的原因。
恰巧陈媪那头送了些洛阳的嘉庆李来,酸甜多汁。文照鸾便教人拿冰镇了一些,第二日清晨,亲自送到了前院西门的小书堂。
这日正值辰时,日光明盛,是家中孩童才入座读书的时候。
书堂里本家的孩童并不大多,只有焦氏的女儿裴沐、裴松的一双儿女裴昂与裴荔,年岁差不多相当;另外还有个凑数的绵儿,是李氏所出,今年才四岁。其余都是陪着念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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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侍奉的僮仆小婢,拉拉杂杂,一共十一二个。
文照鸾来时,正碰着几个蔫头耷拉脑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学跟去上刑差不多。
她并未事先知会齐先生,今日是突然而至的。到了小书堂外,只见明窗净几,里头已有零零稀稀的几个身影;上首书案旁坐着一个瞿瘦佝偻的学究,应当就是齐先生,埋着头,瞧不大清面容,说话声却很清晰洪迈地传来。
“子子子,一一一,静心矣!静心矣!”
跟着同来的翠袖一脸茫然,脱口问:“先生在念咒吗?”
孩子们一个个进来,取出了笔墨,小僮便收拾书袋,一个个乖巧地挂在廊外一根石柱的钉子上。
每有一个刚到的孩子,齐先生都会念一遍咒:“子子子,一一一,静心矣!静心矣!”
文照鸾不大确定地猜测:“也许他说得是置之榰、已已矣,就是把书袋挂在柱石上,做完后就静下心来……?”
翠袖满脸钦佩赞叹。
已已矣的学童们,早已习惯了,读着书,不像是心静,却像是心死了。
本家几个孩子到齐后,齐先生便开始教他们念书,虽然尽量贴近官话,越地出生的口音却怎么也改不了。
侍读的仆婢们大多却是京畿人口,从小说的是长安官话,陪着认了些字后,总还习惯念官话。于是,小小的书堂里,朗朗诵书声中,便出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口音。
齐先生会偶尔离开坐席,到孩童们之中转一圈,检查课业。文照鸾发现,他走动时总拄着杖,右腿是瘸的,这么一来,便显得愈加苍老可怜了。
但他面上总是带着笑的,偶尔责备学生,褶皱的眼角里也还含着舒心。
齐先生一抬头,望见了后门处立着的文照鸾主仆,忙施一礼,趁着孩童们写字的功夫,过来询问有什么事。
文照鸾便教翠袖把盛满了冰块李子的食盒送去书案边,道了名姓来由,只说是顺道来瞧一眼弟妹子侄们。
齐先生却恍然大悟,“原是中书令文相家中宝眷!某久仰令尊高才贤名,只恨人微身鄙,无由拜谒。今夫人屈尊,我如披拂文相令名之辉耳!”
他说话十分佶屈聱牙,十分费人耳朵。
文照鸾起初以为他不过恭维,谦让了一回,没想到他又说起文坚年轻时曾是那一场的状元,后放在越州做县宰,二人之间曾有过一次年深久远的会面,直到如今还念念不忘。
“某时年初为秀才,欲备秋闱之试。文相宰越州,见某与同科众秀才,砥砺慨言,为奋壮志。文相玉树高华,煌煌耀人,足令我辈发高山仰止之情!”
文照鸾领会了一会他的意思。
就是说,几十年前,她的父亲是县令,齐先生是秀才;几十年后,她的父亲已经做了宰相,齐先生还是秀才。
……怎么说呢,人比人气死人吧。
不过,齐先生显然心态放得很平。他文绉绉地表达了对文相的敬仰之情,又文绉绉地感谢了文照鸾送来的李子,而后拄着那只用惯了的枣木拐杖,一拐一拐地回去教书了。
——转头便瞧见死灰复燃的学生们,有的跳在书案上打架,有的溜到廊柱旁掏书袋;还有当初“白猪屎长”的裴昂,攥着笔在齐先生的书上一顿鬼画符。
齐先生拐杖拄得咚咚地响,怒斥道:“竖子!无礼矣!静心矣!”
……
文照鸾一面琢磨着换个西席,一面带着翠袖离开。
正将走出小书堂的院子,忽听身后发出了一阵欢快喧嚣。
她扭回头,视线恰好越过明敞的窗子,瞧见上首书案。那里已被一群拍手欢笑的孩童围住,中间只露出齐先生半个花白的脑袋。
齐先生被包围在孩子阵里,拐杖不知被谁踢在一边。他正打开食盒,给每个孩子分着酸甜冰凉的嘉庆李,口中虽仍斥责不要无礼,苍老的眼里却早已染上了笑意。
他似乎是很满意如今的生活的,是宰相还是秀才,并没有什么要紧。
27.第 27 章
但西席换还是要换的。高洁的人品可以熏陶子侄们的情操,却不能增长他们的学识。
文照鸾琢磨了好几日。要换就得换个好的,但一时间她还真想不出合适的替代人选。
好在与文家结交的士人众多,不少都曾有私塾馆学的经验。文照鸾写了封信知会父亲这事,其余不烦代劳,她自己出面,为裴家延请一良师就好。
各个文社、学馆里撒了一遍贴子,请有才学者到家做西宾;如此一连周折了四五日,上门者络绎如云。除开一批心浮气躁的,在齐先生齐志那关就被筛掉,淘剩下的一些个,文照鸾都不怎么相得中。
要么是人品中正,才识却略平平的;要么有才识、有举止,却到底存着趋炎附势的心,名为裴家西席,实则要巴结的是文坚。
自然,她心中也早有几个属意的馆学先生,可令人沮丧的是,邀贴写去,都被一个个婉拒了。
——原因无他,裴家的门第,实在入不了他们的眼。哪怕有文照鸾从中牵线也不行。
他们不愿低就,文照鸾也不愿凑合,于是这是就这么多耽搁了几日。家中上上下下的人也都知晓了。
第一个不干的是婆母刘氏。刘氏听说了这事,先大吃一惊,赶忙问:“请了新先生,那齐先生怎么办?他难道以为咱们要赶他出去?”
本来又有旁人拱火,说文照鸾专断。刘氏果然愈发恼怒,请来齐志一问,却见他满面笑容,如枯木逢春风,说起换先生的事,不仅不埋怨,反而十分期待。
“正要与老夫人说起此事。学生半世读书,穷经皓首,只惜才疏学浅,年已半百而不得精进。本于仕途无望,不料青云忽至,蒙贵眷青眼,得授崇文馆校书郎一职。”齐志说起此事,斑白的胡须都乐得抖动起来,“我秀才之身,实忝辱贵命;而终究愿以卑贱之躯,效力家国。承蒙……”
刘氏已经听得头晕耳花:“先生,您说些咱们听得懂的!”
听得懂的就是——托文照鸾的福,齐志在崇文馆得了个校书郎的官职。
校书郎品秩不高,但清贵无比。任此职的人物,通常几年后能够青云直上、仕途通达。当然,几乎只有进士才有资格担任。
齐志晓得这已是自己天大的福运。他早已断绝了仕途的念头,在这校书郎的任上,恐怕也不会更进一步。饶是如此,他对文照鸾仍是感激万分的。
两人鸡同鸭讲,刘氏好容易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既替齐先生高兴,又对他有些愧疚;想自家眼见着这几年富贵了,却也没为他做些什么,还是这个出身好、家世高的新妇进门,才帮衬了人家齐先生一把——一把就帮到了人心坎子上。
如此一来,她对文照鸾专断的埋怨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埋怨:这孩子,做这些事前,怎么不跟她说一声!这天大的好事,难道她还会不同意么?
·
文照鸾自然没功夫理会婆母的心思。她这几日为忙西席的事,已经颇有点焦头烂额。
她原来想着,请个西席而已,并不见得有多麻烦;可没想到,寻一个合心意的这么难。
她看上的,看不上裴家;看上裴家的,她又看不上。
最后不得已,她开始写信,打算挖墙脚。
有些文名在外的才士,并不曾干过教书授业的行当。不管,信写去,能捞一个是一个。
……自然,这种事很难有结果。
不过其中一封写给柳宝云的,对方的回信里,带来了个好消息。
自从听说文照鸾欲延请西席,柳宝云辗转请来了曾在宫廷做诗词待诏的内学士,宋问瑄。
其余都不必提了。文照鸾欣喜若狂。
宋问瑄是何许人?她出身书香名门,家中从祖父起,便在朝中任翰林供奉,家学渊源,论根底,恐怕比文家还深厚三分。宋问瑄本人自少时便极负才名,诗词书画每一出闺阁,便流传至广,人皆称颂。她为人方面也颇称名士疏狂,曾二度择婿,但好景不长,都以和离而终。后天子听闻其才名,延请入宫,尊为“师氏”,教授后妃经史学问,她便久住宫中,长有四五年。
如今是出宫了,原因是与陈淑妃关系不睦,互相看不惯对方轻狂。
宋师氏出宫后,顶上仍衔“翰林待诏内学士”之职,俸禄依旧,生活却清闲了许多。她既无丈夫,也无子女,每日诗画交游,人人道她凄冷寂寞,只有贴身的侍婢才晓得,她过得有多逍遥快活。
柳宝云的信里,又转交了一封宋问瑄写来的信。
文照鸾打开信,瞧了几行,直接笑出声来。
宋问瑄信里道,因为听说陈淑妃曾在裴校尉这儿吃了个闭门羹,这让她很是高兴。她决定应文照鸾之邀,到裴家做个书画的西宾,以后找机会再给陈淑妃添点堵。
再往下看,文照鸾的笑卡住了。
宋问瑄:【我平生憎恶经济文章,因此先讲明,向府上只涉风雅,不谈学问。夫人若期冀子弟仕途,请另寻高才。】
像宋师氏这样显名在外的人,是可以想请就请、不想请就辞退的吗!
已经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裴家,她今日若回绝了宋问瑄,以后就再也别想请到有才华的学士了。
因此,文照鸾捏着鼻子,回了一封欢迎之至的信。写完递出去了,还得接着寻找名士。
·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到了七月初十。
一转眼,她嫁来裴家,已过一月。
这一月间,与夫家的亲戚们有了点头之交,总体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一团和气。
裴石也早已出婚假,领了新差事,为金吾卫的六品司阶,每日里领着一队禁军在长安坊市的大街小巷间巡逻。捕盗抓贼、宵禁夜值,都是他的事。
他早出晚归,或逢巡夜,便要四更才归家。这一来,文照鸾与他相处的时间便不长了。
好像潮水涨退,婚假的九日,是涨潮时分。他们日日夜夜相对,潮水溺得她时时刻刻不自在,又觉得窒息;如今渐渐退潮,她与他退到了一个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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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程度。她的双脚浅浅涉在裴家的水中,心脏却能因其他的事情而跳动。
她逐渐觉得习惯。
初十清晨,裴石如往常用过早食,公服佩刀便出了门。文照鸾则打理自己的事。
外头小厮却来报玉真,说孙氏舅母来信,正立等她回信。
孙氏是户部尚书崔望的夫人、崔道御的母亲。
孙氏对文照鸾,从前慈爱,而后疏远,又因不允崔道御对她的求娶心意,愈加冷落了她;今日一封信至,却是件稀罕的事。
“走,去瞧瞧。”文照鸾向玉真道。
主仆于是出中堂,来到待客的花厅,却见等候在花厅里的,是崔道御的小厮廖洲。
“你不跟着主人家,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文照鸾向来熟识廖洲,笑问,“难道表兄去衡山隐居,没把你带去?”
廖洲垂手,规规矩矩,“崔郎昨夜与洪州李都督的侄孙宴饮,酒酣饱睡。我出门时尚未醒来。”
说着恭敬递上主母的家信。
文照鸾十分惊讶。算算日子,从崔道御说要隐居,到现在一个月挂零了,他怎么还在四处宴饮。
她打开信看了一遍,哭笑不得,当下教玉真备笔墨,刷刷写了回信,教廖洲带去了。
回自家院子的路上,玉真与她核对晨时没做完的事:“洛阳丽正书院得了消息,正欲进二十名饱学之士。名单已有了,咱们在此之前,可以趁机截胡……”
“不必了。”文照鸾心情舒畅,脚步轻快,“我已经得了最饱学的一个士子,不日他就要上门来做西席了。”
“谁?”玉真讶异。
“表兄呀。”她道,“他要做隐士,难为舅母四处拉人请他去赴饯别宴,今日张三明日李四,淹留到现在。你没见那洪州李都督的侄孙,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教她请了去了。满京城的子弟都请了一遍饯别宴,实在请无可请,就只能把他打发到我这儿做西席了。”
估摸着舅母已经破罐子破摔,觉得就算儿子来裴家做西席,也比去那劳什子衡山做隐士的好。
况且她文照鸾已嫁了人了,崔道御再伤心,还能怎么着。他是绝做不出勾奸私情的事的。
那什么丽正书院、二十名饱学之士,统统扫到一边去。她再不用为西席的事而烦心。
文照鸾神清气爽,迎着日头,踏进院子,继续手边的活计去了。
·
下午,婢女们为她洗头。
只要天不太冷,文照鸾通常三日洗一次头。每次洗时,都在晴日的晌午,以便头发干透,睡时不致头疼。
热水已备好,翠袖替她拔下簪钗,披散开长发,先慢慢地梳过一遍,才浸在温热的水中。
起先用米汁,微微揉搓后,换上洁净的清水;这一遍,在透湿的发上,自上而下将澡豆搓开。
澡豆中有丁香、沉香、青木香,也有珍珠细磨成的粉,以及琐琐屑屑别的香方,混在一起,沉入水中,便含了湿气,若隐若现,十分宜人。
28.第 28 章
翠袖替她轻轻地揉按。顺滑黑泽的湿发一圈圈盘旋浸在水中,姿态沉静,像柔婉温顺的水藻。
屋中的冰撤去了一些,却并未使文照鸾感到炎热。她倚靠在碧翠如玉的竹簟凉席上,在一张一人长的小榻间舒展身体,由舒适而带来的昏昏欲睡,使她眼皮逐渐发沉。
头脑里还琐碎地想着杂事。既然已请来崔道御与宋师氏,齐先生那边便可以尽快送去崇文馆了。
崇文馆那批学究各个恃才傲物,齐先生没点真本事,难免会坐冷板凳。她送佛送到西,既然把人弄过去,总得保证他待得舒心才好。
比才华是不能了。齐先生一把年纪,还只是个秀才,光这一点就足够被崇文馆的编修们耻笑。
那便从德行入手。回头她得记着问问裴石,齐先生有没有过“清如玉壶冰”的高洁往事,取一二件做个表率也就够了。
还有崔道御。他的事总要与裴石知会一声的。
翠袖拿来细麻的长巾为她轻轻擦拭头发时,文照鸾已经半睡半醒了。
澡豆浅淡的幽香在静室中沉浮,发间还沾些湿凉的气息,四肢百骸乃至肺腑都放松到慵钝。正是晌午好睡,婢女们细碎走动的声音也渐渐不闻了。
忽的那手劲稍稍大了些,又刻意放轻。身旁有脚步声远离,文照鸾稍微醒了些,五感都还迟钝,一时懒怠睁眼。
翠袖的手法突然有些生疏,隔着布巾,几次穿梭在她发间,那手掌宽大粗糙起来。
文照鸾被弄得皱眉,睁开眼。
明晃晃的日光中,她迟钝困乏的视野里,倒悬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目光明亮,鼻梁高挺,唇抿着,形状线条简练却不失丰润。
她呆怔了一会儿,觉得那张脸很陌生,而同时,无害的感觉也随之灌进了脑海。
她也就没有生出紧绷的情绪。或者也因为渴睡迟钝了神经。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她偏头,望见晃亮日光透过窗散入。
裴石仍穿着深绿的襕袍公服,刀已挂在衣架上,此时坐在翠袖的位子上,缓缓地为她擦头发。他力道和匀,手劲却比翠袖大,见她皱眉,便隔着布巾,轻轻揉了揉她额角。
这样亲昵的举动,还是第一次。文照鸾很不习惯,理智回笼,撑着手臂便要坐起来。
裴石却只宽慰似的按着她的肩,轻轻一按,便将她按躺了回去。
“你睡你的。”他声音低沉平淡,仿佛正在做一件很顺手的事,“今日本就是旬假。我不是早归,是多去了半天。”
“那你还挺勤谨。”抬头便能瞧见他专注的眼眸,文照鸾有几分不自在,咕哝。
头顶上方,那唇角微微扬起了一些。从这个角度,意外地使人觉得悦目。
他又不小心拉扯到了她头发。文照鸾再一次皱眉,“轻点。”
“哦。”他继续放轻力道。
布巾摩挲半干的长发,那乌黑在他手里随心揉捏,旋成各种美好的形状。他手指偶尔插.进发里,感受温凉微湿的细软触觉。每当她轻轻一动,那发丝便在他掌心游鱼似的颤动,光泽变换。
这一切都使人怦然心动。
一种潮水似的感觉渐渐在裴石心头升起,拉长、再拉长,延缓、再延缓。他沉溺在这样一种感觉里,目光轻柔而执着,一遍又一遍流连地拂过她面颊的每一寸。紧闭而仍不时颤动的密密眼睫、呼吸时极轻微翕动的小巧鼻翼、蚌一般合拢却依旧柔软饱满的唇。
每一寸肌肤都如此合他心意。
裴石简直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无瑕又狡猾的人,怎么他喜欢什么,她就偏偏有什么。她几乎像是长在他最不能抵抗的地方,哪怕哪一处只有针尖一点大,她也已经立足得牢不可破。
对上她,他什么原则也都没了。她多看一眼,他不知哪里就要生出焦躁的欢喜来。
可是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并且压下那种焦躁的感觉,摆上一种最无谓,甚至有些冷淡的态度来,这才能让她放心。
“嘶!”文照鸾一伸手,攥住他手腕,而后一触即离,“轻点。”
潮水哗啦朝他淹没。潮退后,唯余温凉柔软。
“哦。”裴石应了一声。
文照鸾在他轻柔到几乎小心翼翼的动作下,逐渐放松了身子,闭着眼,也不再像起初那样不自在。
睡前的思绪又重新回来。她闭着眼,任他摆弄头发,道:“舅母写信来,大约是听说了我在寻一西席,便想打发表兄过来。”
为擦拭头发的那双手,动作微微停了停。
她听见上方低沉的声音问:“你答应了?”
“自然是答应。”文照鸾想也没想,便道,“表兄十五岁便是进士科的状元。只因舅母爱他,不愿教他赴州外任,才迟迟不肯放他去吏部关试。有他来家教授学业,孩子们不仅能够精进,裴家的名望也可以外显。到那时他就算去做官,咱们也能再寻一个饱学大儒的西席。”
她说了这话,迟迟却不闻对方声响,于是睁眼,含着疑惑望去。
裴石面如止水,风波不兴,唯有漆黑的眼眸里略有一点微妙的神情,与她目光相撞。
“哦。”他又应了一声,觉得干巴巴的,于是添了一个字,“行。”
说罢垂眼继续摆弄她长发。
文照鸾总觉得他不像方才那样兴致高,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于是略过了这一节,又说起老先生齐志:“西席的事既已定下,齐先生便该去崇文馆了。我打算在此之前,先与那里的编修们交个底,颂扬颂扬他的品德。你可知道他有什么孝悌或义举么?”
裴石却睨着她,齿缝间溢出了一声轻哼。
文照鸾莫名其妙。
“你看那崔道御就那么好?”他居然还在跟她掰扯前一件事。
“啊。”她不解,但实话实说,“表兄是很不错。”
他从她头顶上方望下来,横眉冷对,“那我呢?”
他这无聊的攀比心实在很是奇怪。但一个月相处下来,文照鸾多少还是能掐住一点要害的。
“你是我夫君。”她将那两个字咬得清晰动人,弯着眉眼笑了起来,“这怎么好比。”
裴石愣在当场,渐渐地耳根处鼓噪得发烫,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又怕她听见笑话,于是强自按下,仓促地“嗯”了一声,错开眼。
静默中,他心不在焉地绕着她的头发在指尖,忽然又很想问问她,既然叫他夫君,为什么又不肯与他有夫妻之情。
明摆了是糊弄人。
他把那一圈圈缠得紧的发丝松开。它们瞬间便从他指间松开,滑落下去。
无情、狡诈的女郎。他在心里评价。
文照鸾见他久不开口,便又催促问起齐先生的事。
裴石这才回过心神,将心思掩藏了,挑起眉头,向她回了个惯常的哼笑。
不端庄,也不正经。文照鸾心里评价。
“齐先生才学有多高,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知道,他德行操守上,比崇文馆那帮子只会互骂的士人好得多。”他手中动作不停,时而撩眼皮望她一眼,“你知道他那条瘸腿是怎么来的?”
文照鸾被吊起兴趣:“怎么来的?”
“因为我家——不是什么刺客恩仇,别瞎想。”他见她又狐疑又震惊,解释,“我阿爹死得早,遗下阿娘和我们兄妹四个,日子过得难极了。齐先生那时是村学的先生,时常接济我家。只是碍着寡妇家门容易招惹口舌,便总乘夜来。结果有一回逢着夜雨,滑了一跤,跌折了腿,从此就瘸了。”
“也不去瞧大夫么?”她心下恻然。
裴石一笑,答她道:“他也并不宽裕,不多的财物,全拿来与我家了。”
文照鸾恍然,便明白为何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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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富贵后,要将他一同携来长安了。
雪中送炭的恩情,有几个人当真能忘呢?
裴石换了一条细麻长巾,慢慢地继续为她擦拭,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姑母嫁去了外地;伯父与我们早分了家的,不怎么走动。若是没有齐先生隔三差五送来的米粮,我们兄妹四个,恐怕不能全养活,要么饿死个把,要么趁早卖作了奴婢。
“齐先生是个很迂直的人。他接济我家,担心旁人嚼舌根,宁肯走夜路来;可当真被人指指点点了,却决不中断,任凭旁人嚼舌根。我本来想,那崇文馆他若待着不自在,不如回来,我家奉养着他。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打算。我……很替他高兴。我也高兴。”
文照鸾原本闭着眼,闻言望了他一下,只见他还如方才模样,不过眸子里有些别样湛然的光彩。
“有这就够了。”她脑海里浮现出齐先生拄拐的佝偻姿态,不由得微笑,“我明日便将这一段事散于崇文馆里人知道。就算齐先生只是秀才,今后同僚们也定不敢薄待他。”
躺得差不多了,她便想要起身。
裴石却又示意她少待,并道:“其实我少时过得也不全那么惨。还是有许多不错的事,讲给你听听?”
文照鸾实则兴趣并不大,但他既然主动提了,多少也要给点面子,于是便又躺了回去。
裴石又道:“你闭上眼。”
什么毛病。
她心里嘀咕,但好歹闭了眼。
裴石在她头顶心瞧不见的地方,手指头一圈圈绕她长长的黑发耍玩。那发间又有清幽的淡香,他简直爱不释手。
过了这一时,她又要戴回那个端庄贤淑、却拒人于千里的冷淡面具,因此他千方百计想再将这一刻多留一会。
裴石随手捞了几样来说:“我干过的活计很多,打过架、听过书、送过信、偷过笼饼、抓过虾蟆、放过羊、赶过鸡……对了,你放过牛么?”
文照鸾闭着眼也想要翻白眼,“我哪里放过什么牛?”她连牛车都没怎么坐过。
“放牛是一件最有乐趣的事。好比有一回,是这样……”他开始顺嘴胡诌。只要她安安稳稳地听,他就能诌到天荒地老:
“那日春风和畅,我牵了夏老翁家的牛,讲定每日一文钱。我便牵牛到了东村南坡。南坡上满是青草,青草没到了膝盖,最是丰美。老牛也不用牵绳,低头便慢慢地啃。慢慢地啃,慢慢地走。先啃南坡,我便在南坡守着;过半个时辰,啃到了河边,我便跟着去到河边;又过半个时辰,啃到了东坡,我便跟着到了东坡……”
老牛啃个没完,文照鸾闭着眼也就忍耐地听。起先有些不耐烦,本想问“乐趣在哪里”,只是晌午实在好睡,头顶上那把嗓音幽幽,又低又沉,清朗柔和,她不知不觉便驱散了心头浮躁,慢慢地,果真随着那放牛的童子走啊走……
满室幽静,满室暗香。
她睡着了。
裴石越讲声音越低,最后停在了“西村北坡”上,掌心里还握着一把冰凉柔软的青丝,耳边却已有了她十分均匀的清浅的呼吸。
文照鸾躺在碧绿的簟枕上,无知无觉,是不同于夜间的浑然放松的姿态。
那张睡颜的面颊粉嫩凝白,像海棠浸透了夜露。裴石盯得久了,甚至怀疑自己目光是否太过粗糙,以致扫过她的脸颊,会惊扰得她睡不安稳。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想去触碰。
指下只差半寸,忽的又想起了一桩莫名的事。洞房那夜,他半乘酒性,也是这么伸手过去。
她受惊一般避开了。
今日全仗着她沉睡而已。
裴石指尖发烫,僵持了一会,最终收回手。
他要的,哪里仅仅这些东西。他要她全心依赖和情意地接受他。
他又换了一条手巾,继续替她擦拭,和缓而专注。
29.第 29 章
三日后,裴家迎来贵客——户部崔尚书之子、博陵崔氏血脉、进士科状元、半步衡山隐士、新任西席,崔道御。
和崔道御一同前来的,还有一箱海鮸干鲙。
奴仆们将木箱抬下来,马车离去。于是高洁如白鹤的士子,便与箱中咸鱼一起,被殷勤迎进了门。
崔道御自不必说,是孙氏打发来的;海鮸干鲙是孙氏从吴郡索来的,因为晓得文照鸾一向爱吃——特意送来她喜爱的饮食,也有一层表具心意与亲情的意味在内。
裴家老少,以主母刘氏为首,对崔氏子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欢迎,又请到上座说话,又要开席宴饮。
崔道御赴了一个多月的饯别宴,一听说宴饮,脸都绿了,再三地推辞不应。推让了小有一刻,刘氏这才意犹未尽地吩咐撤去筵席,改换作平常饮食,同着崔道御吃喝闲话;饭食后,又将几个读书的儿孙招来,一个个命他们郑重拜了师礼。
束脩自然也是有的。巧的是,束脩里除了肉脯,也还有几条干脍。
文照鸾笑道:“西宾登门,从来只有收人家束脩的。像你这样刚来就往外送的,还是头一回。”
崔道御用略带悲哀和了无生趣的眼眸,不失尴尬地望了她一眼。
文照鸾一向来不怎么理会他内心小世界的花开花落,早已扭过头,吩咐除了自家小厨房留一些海鮸干鲙,其余大半都送去公中的灶上了。
好在崔道御并不夜宿在裴家,每日里只有上午在小书堂,下午仍回家中去的。她便不用费心为他单辟厢房。
非独崔道御,连宋问瑄宋师氏,也是不必客宿裴家的。宋师氏有钱有闲,为着来去裴家方便,甚至已在大云经寺附近挑了一处宅子,等过几日迁居的事落定了,就来裴家教授下午的诗书画学。
至于那一箱海鮸干鲙,文照鸾回忆遥远的过去,那还是她多少年前爱吃的口味,如今早另有所爱了。难为舅母孙氏还记着。
·
西席的人选落定,手头还有一件待处置的事。
那封奴,在外院替自己办事,可也已一个多月了。虽说年深日久才能知根底,但一个月,多少总能摸清几分脾性。
她早教自己带来的几个仆从时时暗中留心,如今将他们叫来一问便知。
这事,她交给玉真去办。
文照鸾的两个贴身侍婢中,翠袖是时常负责在屋中煎茶插花、梳头更衣的;玉真跟随她的年月更久,一向来更情愿做些细致入微的人情活计。
——简言之,更动脑子的那种。
偶尔,翠袖也能琢磨出点意思来。初来时几年,她并不敢置喙,如今跟随女郎,从女郎到夫人,通共也有六七年了,晓得文照鸾面冷却心善,对这种状况有时也会酸溜溜地发些牢骚。
就像现在,文照鸾教她唤玉真过来。翠袖答应一声,出屋到廊下,向立在院子角落、正默默观赏一株茉莉花的玉真招手:“张炼师,过来!”
院中做事行走的仆妇婢女们,老老少少十三四个,明着不望过去,暗中可都支着耳朵听呢。
玉真仿若无闻,头也没回一个。
翠袖又叫唤了一声:“张炼师!夫人传你呐!”
玉真依旧不动弹。旁人不敢拿乔,她有底气。
多少双眼睛,装作不经意地往玉真那处瞄。翠袖沉不住气了,下了廊阶,直直地走到玉真跟前,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玉真,你怎么听见装没听见呢?”
玉真才瞥她一眼,“听见什么?”
“听见我喊你啊!”翠袖道。
“你喊的是张炼师。”玉真道。
翠袖撇撇嘴笑,这是她来裴家后,和裴家婢女们学的表情,在夫人跟前是不敢的,可对着跟自己一样身份的,那就无所谓了。
“别装了,咱们都知道,张炼师就是你。”她嘲笑。
玉真呆默默看花的眼,终于慢慢转过来在了她身上。
“张炼师是张炼师,我是我。”玉真说话,一向是斯条慢理的。哪怕别人再急,她也不急,“你唤张炼师,和我玉真有什么关系?”
茉莉花前拌嘴,这下好了,引起众人大大方方窥听,连小厨房里的永儿也放下擀面杖,伸头在门旁嘻嘻地瞧。
翠袖面上挂不住,又不能真的放泼辣口骂人,只好急赤白脸与她分辩:“我听得真真的,夫人就唤你张炼师,你不是说以后要入道,就叫这个名儿么!怎么,我唤一声你就嫌口冷了?”
玉真叹了口气,“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你这会子叫,算怎么回事?”
说着迈开脚步往正屋走。
翠袖跟在后头,眉眼里是讨得便宜的伶俐和得意劲儿。
没走几步,玉真忽然回头:“狗才。”
翠袖瞪眼,不可置信:“你骂我?”
“没骂你。”玉真十分平和,“你下辈子就叫狗才。我现在喊喊,你适应一下。”
翠袖气得面红耳赤,“呸!你怎么知道我下辈子就叫、叫……这个!”
玉真十分同情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你下辈子不叫——这个?”
说罢,甩开涨红脸的翠袖,几步到廊下,进屋去了。
文照鸾嘱咐了几句多探众人口风的话。玉真一一答应了。
玉真委委屈屈地进来,不敢再给玉真使脸色,低垂头侍立在一边,但很快似乎想到了什么,阴霾渐渐散去,面容又明朗起来。
玉真领了吩咐,出去了。玉真借着开门关门之机,在她身边,挡了她半步,半认真半不服气地低声道:“你以后出去做那劳什子张炼师了,我就是夫人最亲近的婢女,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玉真半边眉毛微微挑了起来,似惊讶,又不很惊讶,离开前,赠了她一句诚挚真心的祝福:“我不跟你争这个,祝你好运。”
翠袖找回了尊严,得意洋洋地关门回去了。
·
外院那头回来的消息是:封奴此人,伶俐变通,虽然办事偶尔有些浮躁,但这是因为年少之故,究其本性,还是良善的。
文照鸾得了信,心中便有了谱,计较定了,命人特地将封奴唤来了内院,到眼前说话。
封奴十五岁,仍是一月前所见那副憨圆带笑的面容,眼眸十分活络,跟着人入内院,却只低着头,从不望年轻的婢女们一眼。
就这样,一直被带到了文照鸾跟前。
文照鸾坐在一把青藤椅上,教他坐在对面,先问了一番月余来在外头做事的详实;又问与那几位哥哥们相处,可还合得来。
封奴晓得她问的是从文家带来的几个随从,早已有所准备,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哥哥们待我都很好。我不会的,尽由他们教导,往后还有得学。”
“你太自谦了。”她看着他脑瓜顶上青黑色平头巾子,语气很和气,“外院的随从们都说,你虽年少,行事已很认真利落。多亏了你,他们才能渐渐在裴家施展开来。”
封奴略笑了一笑,虽不晓得夫人是另有正事、还是单纯唤他来予一番夸奖,但心里总是十分舒坦得意的。
很快,文照鸾又道:“你在本家做奴仆,自然很尽心。但据我想,总不是长久之计。单就我那几个随从来说,他们都不是平人,都有身契在我手里,尽心尽力地替我办事,为的也不过讨主人家喜欢,能有个栖身之所,不被转卖与他人。你不同,你是随你的父母一起,被雇请来的。”
封奴抬头,面有诧异之色,虽不知主人家意图究竟如何,但似乎已隐隐预料到命运的微小转折。
文照鸾满意于他的机敏,点点头,“少时一直做奴仆,养成了奴仆的性子,往后一世就得寄人篱下地过日子,卖身为奴也是迟早的事。我见你机灵,不忍你如此埋没,另指你一条路,你可愿意?”
封奴双手在膝前,规规矩矩地坐着,想了一会,便立起身来,向她躬身拜了一礼。
“愿听夫人吩咐。”他道。
“好。”文照鸾道,“你父亲在布庄上做事。我不把你放去布庄,你去我的染坊做事,好不好?”
染坊里有工匠、有账房,他能做什么,这要看他学得会什么能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染坊是她的,从里到外,都掌在她手里。他去了那儿,做得好自不必说;若不好,随便找个由头,便能打发了他。他若仍有勾搭主人家女郎的嫌疑,甚至不必她亲自理会,染坊的掌事就能安他几条罪状,送他一场牢狱的造化。
但封奴想不到这些。或者说,他根本也无须想到这些。他满心里高兴,已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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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望今后一步一个脚印,渐渐地成家立业、奉养父母;甚至往后有了儿女,能读书识字,考一个功名,从此不仅不与人做奴婢,甚至连白身也脱去而为士人了。
他越想越振奋,觉得有了夫人的抬举,自己未必做不到这些,想到激动处,真恨不得跪下来再给夫人磕几个头。
而文照鸾毫不理会他的欣喜,却又泼他冷水,“不过,染坊里可没有本家这样安闲,既不舒适,也不轻松。你得从学徒做起,无论师傅教你捞染缸、还是调染料,都不能有怨言。”
“只要是正道,我绝不有怨言!”封奴斩钉截铁。
文照鸾又道了一声“好”,啜口茶,便起身叫来翠袖,磨墨蘸笔;自己裁了张纸条子,写了几句话带给染坊掌事,又取来惯常用的小印押了,拿与封奴收好,教他即可收拾行装,到染坊报到。
临走时,又叫住他:“你且等等。前日里崔先生送了些海鮸干鲙,你捎两瓶带回去,与你父母也尝尝。”
封奴答应了一声,瞧着文照鸾打发院里的婢女珠子去鱼米库拿了。
裴家的库房在前院一个偏角落里,里头砌得很是宽敞,又隔了几间屋,分别为鱼米库、布库、器玩库不等,每库由不同的人照管。主人家只要取放就行,记录出入的自有管库奴仆。
一刻后,珠子带着文照鸾写的取海鮸干鲙的条子,空着两只手回来了。
她见到文照鸾,将条子还回来,道:“鱼米库说了,海鮸干鲙已经没有了。”
“没了?”文照鸾意外,“表兄那一箱里,少说有四五十瓶,我只自留了十瓶,余下这两日就取完了?”
但没有就是没有,封奴还垂手等着。
文照鸾没说什么,只是道:“从我那里取两瓶来,封奴拿去。”
这一次,是翠袖带着封奴去了。
·
余下半日,封奴仍在本宅做事,直到灯上时分,才趁着黑回了自家。
比起裴家宅院,自家低矮的三间屋舍自然算极其简陋,平日里爹娘各在各处,也不回来,但家中仍有几个妹妹在。她们入夜点上一支烛,那烛光照映着窗,他跨进门槛,望见昏黄的灯火,便会觉得是个家的模样。
这晚的灯烛又明亮了些。屋中有人声说话,除了妹妹,那一个竟是他娘吕氏。
封奴一拍脑门,想起今日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裴家做事的人照例是要放半天假的。
他推门进屋。
灯烛比平日多点了两支,三团明晃的灯火下,母亲吕婆与三个年幼的妹妹围坐在桌边,吃喝闲聊。
桌上酒香肉美。他定睛一看,那当中摆着一大盘子烧鱼脍,他娘正吃得津津有味。
吕婆见儿子回来了,先皱眉,放下筷子,拿了根鸡毛掸子,便来为他掸土掸尘掸邪祟,口中责怪:“今日七月半,你怎么夜间回来了!多掸掸,邪祟不得进屋!”
掸着掸着便瞧见他拎的两个细白瓷瓶,“这是什么?”
“是文氏夫人送我的海鮸干鲙。”封奴将白日里事说了,又望那桌上,多少有些皱眉。
吕婆接了他手里瓷瓶,撇着嘴往旁边一搁,很不在意的样子,却很介意他要去染坊的事,又叨叨念:“你这傻小子,我为你千求万求,求来本家干活的事,你怎么不好好待着,反倒外去?那文氏夫人,我就晓得,她当初把你要过去准没好事,被我料中了吧!什么染坊,那种脏臭地方是能去的?我跟你说,你可别去,明日我就去求焦氏夫人,教她推了你这活计……”
说着又把他拉去吃酒菜。
最小的四娘也道:“这鱼好吃极了,哥哥你吃!”
封奴手里被三娘塞了一双筷子。吕婆自己也吃,教他也吃。
“这是今日祭祖带回来的鱼脍,哥哥你吃了,祖宗会保佑你。”二娘道。
什么祭祖拿回来的,分明是他娘监守自盗,从鱼米库弄回来的海鮸干鲙。
他自己受主人家恩典,也才得两瓶,他娘这一盘子,带姜带蒜,恐怕就有三四瓶。
他望望自己那只已受冷落的细白瓷瓶,再看看这一大漆木盘子里的海鮸干鲙,再瞧瞧三个妹妹天真而愉快的脸,再一次感受到由来已久的、熟悉的郁闷窒息。
无话可说。
30.第 30 章
关于那箱海鮸干鲙的事,文照鸾肯定是要向鱼米库打听一下的,只是一时还没想好教谁去。
她的所有奴婢中,一类是作为陪嫁跟随来裴家的,这些人有:乳娘、两名贴身婢女、两名医婆、四名厨娘、一名侍弄花草的婢女、四名洒扫杂事仆妇,以及四个外院做事的仆从。由于这些人日常已够她使唤,另一类——即裴家调来的奴婢便不很多,只有两名婢女与一个小厮。
通常,在裴家各处传报消息,自然是由珠子与另一名婢女杏子去做的,毕竟自家人与自家人好说话。
但这一回含着些质问的意味,裴家两名大咧咧的婢女珠子与杏子就不大精通了。
玉真倒是很精明的,但这是得罪人的事,派她去有些大材小用了。
她目光四处在各人身上逡巡时,翠袖得了机会,毛遂自荐:“夫人教我去吧。这事我也看不过眼,那些人也太不讲究了,虽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到底是您的心意,怎么三两日就糟蹋完了!”
文照鸾挑了挑眉,“你要去?”
“我替夫人不平!”翠袖愤愤道。
“好,那你就替我跑一趟。”她失笑,见翠袖转身要走,又叫住,“去便去,可不要拿我的名头唬人。”
“我省得!”
“还有一件,”文照鸾又提醒,“裴家的仆妇都比你蛮横,若将你骂了,你可不许哭着回来要我替你报仇。”
翠袖轻蔑一笑,抚着水晶的帘子,回头,眼眉威凛凛地捎着煞气,“夫人等着好了,看我不骂哭她们!”
说着头也不回地杀气腾腾走了。
文照鸾长叹了一口气,望空发呆了一会。
她倒是很想在裴家做个壁上花,与一些人井水不犯河水;但看这样子,想守在一方天地里、岁月静好是不能了。只要在裴家一日,这类琐碎却恼人的摩擦便必不可少。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多少人家,都是在这微末的细事上一点点烂了根子,而后由内向外,积重难返。
毕竟她如今与裴家是栓在一起了。她不能不盼裴家好。裴家自己人管不了,那就换她来管。
“玉真,”她从思绪中回神,想接下来要做的事,“你去……”
玉真坐在角落的绣墩上编络子,闻言抬头,“晨间已去问过了,那头说,软剑再一日便能淬好,最迟明日晌午送到。”
她说完便又打自己的络子。文照鸾便只能望见她油光水滑的发髻顶心,而丝毫不见那比手指还灵巧的七窍玲珑心。
文照鸾突然感到很庆幸,玉真说年老时才入道;若出家在这几年间,她真不知道,到哪儿才再能寻一个如臂使指的聪慧帮手。
·
没半个时辰,翠袖不声不吭地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文照鸾提前的叮嘱,她回来时倒并没有哭,只是脸涨得通红,进屋便找了个边角一杵,默默无言。
文照鸾问:“怎么样?”
一会儿,翠袖闷闷地回答:“什么也没问出来。”
她铩羽而归,也不好意思再描绘当时情景。那管鱼米库的几个婆子,哪里是妇人,分明是张着嘴喷粪的臭茅坑,那腌臜人的话变着花样骂出来,别说回嘴,她听了都要臊得脸红。
好在文照鸾毫不意外,拉她过来,亲自斟了盏茶递过去,面上笑吟吟的,“辛苦你为我跑一趟,你受委屈了。”
没这话倒还好,有了这话,翠袖的眼泪简直要飙下来,双手紧握着茶盏,又委屈又不解:“夫人不气吗?她们骂我,岂不就是落您的脸子?”
“骂人没好嘴,打人没好腿。她们自是心虚,你跑去质问,难道她们就把实情吐露出来,承认是自己手脚不干净、尽偷了去?”文照鸾宽慰她,“这事咱们心知肚明。你去,也不过是惊一惊她们,教她们知道,咱们已经晓得这事了。”
“晓得了,然后呢?”翠袖脑子有点乱。
“然后她们向她们的主人诉屈,就像你向我诉屈一样。”文照鸾道。
翠袖脸上一臊,“我没有……”
夫人的手搭在了她肩上,按住她否认的话语,温柔又坚定,“——再然后,就是我的事了。你做得很好。”
那茶也又温又暖。翠袖抿了一口,满心的愤懑委屈就消散了大半。
她望着夫人美丽柔和的脸,几乎落下泪来,暗暗地想:上天待我何其优厚,夫人待我又何其优厚,往后我一定更加尽心尽力,为夫人效死分忧!
夫人像是会意了她效忠的决心,沉吟一会,果然再度开口:“还有一件事,你要替我做得好。”
“喏!”翠袖眼神一变,果决坚定起来。
“这样,”文照鸾道,“我新得了两匹花鸟流云的蜀锦,一匹是茜草的,一匹是鹅黄的。你去送给姑母裴氏,就说我觉着与她家三娘最相称。”
翠袖见过女郎郑幽兰,虽瞧不出相不相称,但夫人的话就是圣谕,“我这就送去。”
她喝了半盏茶,起身要走。文照鸾又叫住她:“对了,你教姑母放心,这蜀锦料子我共得六匹,全是我自己的,没有入公中的库。若姑母问起来,你便将海鮸干鲙的事与她提一提。”
翠袖恍然:“咱们在裴家也得找人撑腰!夫人放心,这事我必办得漂漂亮亮!”
她出门去了。
文照鸾失笑摇头。
到底是韶儿死后,从年少的婢女里挑上来做替的,调·教的时间没那么长,忠心是有了,还欠缺些通透。
她文照鸾在裴家,哪里需要找什么人“撑腰”;她不作妖,裴家人就得谢天谢地了。
唯一能制约她一些的,不过是一个“孝”字。
只要婆母刘氏点了头,她做什么,也都能光明正大了。
·
封奴辞了外院行走的差事,去了文照鸾的染坊。
这事过后没两日,四娘裴淑气势汹汹地闯入东院,来找文照鸾对质。
“文、文……二嫂!你做的好事!”她虽然自觉震怒,却到底还有理智,没敢连名带姓地喊,因此卡在一半,别扭地换了称呼。
珊瑚也跟在后面助阵,摆出“旁人毋惹”的愤怒脸孔。
按照原本的设想,她们一主一仆闯进了院,应当长驱直入,一脚踹开文照鸾的屋门,惊吓得她从内室连滚带爬出来,低声下气地道歉,接着将封奴再弄回来。
这是预想。
实际上,在她入院没几步后,不知哪里,突然冒出了四名孔武有力的妇人,膀阔腰圆,一脸地不善,横堵在了她们面前。
“郡主的院子,容得你大呼小叫?”一个妇人粗声言语。
裴淑有一瞬间的傻眼。
她记得此前来过一两回,并没有见到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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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满脸横肉的妇人!
不过她转又不屑起来,睥睨地瞪着她们。
腰粗了不起吗?脚大了不起吗!她们或许是文照鸾请来的帮手,但——二嫂可从来不知道,她会武吧!
于是裴淑阴沉着脸,把裙摆塞进腰带里,撩起了袖子,回头向珊瑚使了个眼色,示意站到一边。
珊瑚退了三步,给自家女郎腾出场地。
那几名妇人无动于衷,与裴淑不善对视。
裴淑也不叫骂,束定了衣袖,摆开动武前的架势。
接着,下一瞬——挥拳!扫腿!劈手!旋风斩!
——
两个吐息的功夫,一声惨叫,响彻院落。
“啊啊啊啊啊——放开我!”
裴淑双手被铁钳一般的大掌扭缚在背后,面色扭曲,怎么挣都挣脱不开,无论怎样抬腿踢腿,都够不着身后的妇人一点。
珊瑚见女郎受辱,红着眼大叫着扑上去。没有任何意外的,她被另一名妇人像老鹰提小鸡一样,提住了后脖领子。
——转眼间全军覆灭。
那捉住裴淑的妇人轻轻松松,竟还很从容地嘲笑:“就你这花拳绣腿,还想找咱们郡主的麻烦?也不掂量掂量斤两!”
裴淑绝望地挣扎扭动,死死盯着前方二十步外的屋廊,心中悲愤,尽情宣泄大喊:“文二嫂!你出来!你出来呀——”
珊瑚默默地别开了猪肝色的脸。
她的女郎,在危急关头,都不敢直呼仇家的名姓,还要尊称一声“二嫂”,这场仗,她们来时就注定已经输了呀!
文照鸾刚用过午饭,对镜补了个唇脂,才娴静悠闲地走了出来。
裴淑的嗓门很大。推开门,没了隔音,便十成十地震进她耳中,文照鸾好一阵皱眉。
见她出来,裴淑才略停了停,接着又以被扭缚双手的姿势,中气十足地大声嚷:“你个毒妇!你把封奴怎么了?他——”
“喊,再接着喊。”文照鸾打断她,眼神冷冷的,说出的话也如冰渣坠地,“喊到全家人都听见,晓得你情深义厚、为了个奴仆要死要活,最后被你感动、把你嫁给他,好不好?”
裴淑一愣,话哽在喉嗓里,红脸也涨成了猪肝色。
“你不要胡说!”她猛地震动,羞愤欲死,结结巴巴地否认,“我、我我与封奴不过、不过是投脾气!哪来那种……那种……”
文照鸾哼了一声。
“投脾气?”她凉凉地讽刺,“好一个投脾气。我看你不是想他好,你是想他死啊。”
裴淑再度受震,清亮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震惊到有一丝恍惚,不知不觉缓了挣扎。
文照鸾慢慢地走过来,愈是近,愈是居高临下地望她,“你二哥挣得偌大家业,家里的人,都不敢不听他的。他是什么脾性?那军功是怎么得的?”
她每走一步,都踏在裴淑的气焰上,裴淑便矮一分;待与她面对面,裴淑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有些嗫嚅了。
文照鸾向仆妇丢了个眼色。裴淑被松开,还残余一点点愤懑,却只敢委屈地揉着自己手腕子,用眼刀剜她。
“可封奴……”她还想说什么。
“闭嘴!”文照鸾寒着脸,一把攥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带进了屋。
玉真与翠袖自觉离开,一左一右,关闭了门。
31.第 31 章
内室里乍然变得安静。
裴淑起先坐着,而后站起来,望望文照鸾,又望望窗子。屋中明明盛了冰,很凉快,可她还是心浮气躁。
她又梳理了一遍前情后果,觉得自己没错,可每当二嫂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她又总觉得心虚。
文照鸾先打破尴尬,“我方才斥责你,口气凶了点,你不要恼我。”
本来裴淑已经做好再次口角的准备,可万万想不到,二嫂却先跌了软。
二嫂还笑了,不像方才那么冷,眼神很柔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淑也就不好意思盛气凌人了。
可气还是不顺的,她便要说出来,出口却变成了委屈:“二嫂不分青红皂白,就赶走了封奴。他又没做错什么,那本……坏书,是我缠着他买的,不是他的主意!”
文照鸾把她又拉到身边坐下来。
“无论天大的委屈,你不该在我院子里大吵大嚷,既不体面,也不明智。”她不疾不徐,与她说话,“这事本来只有我们彼此知道。你嚷出去了,透给你二哥知晓,以他那杀人阎罗一样的手段,若认定了是封奴勾.引你,恼起来时,未必不会一刀剁了那小厮。到时你枉背一条人命债不说,你二哥也要因触犯律条而被判徒刑。”
裴淑默默无言,眼眸里已有了惶恐。
“二嫂,你能教他回来么?”半晌,她抓住文照鸾的手,央告道。
文照鸾任她握着,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是谁与你说,我赶走了封奴?”
裴淑抿着嘴,失望与怀疑溢于言表。
“不论是谁说的,你就是做了。”她小声不忿,丢开自己握的手。
“首先,我没有赶走封奴。与你说这事的人,她是拿你做刀,为的是要借你给我难堪而已。”文照鸾也不恼,将两只手轻轻交叠在膝前,端庄却严肃,“其次,你不说,我也猜的着。无非是伯母焦氏,要么是沐娘、沁娘,或她院里的仆婢,对不对?”
裴淑脸面一窘,忙为澄清:“不是沐娘和沁娘!”
那就是焦氏了。
裴淑惊异地盯着文照鸾,一脸“你怎么猜到”的表情。
文照鸾怜爱又复杂地望着这个傻乎乎的女郎。
上苍保佑,她没有儿女,若生一个像裴淑这样的,还是趁早掐死比较好。
“封奴若是贱籍,我打发了他,那才叫‘赶走’;可他不是贱籍,是平人,成天混在奴婢堆里,与他们有样学样,一天到晚想着怎么讨好主人家,有什么出息?”她耐心地解释,“因此我放他出去,学些傍身的手艺,且先前已与他说得分明,不是逼迫。封奴有头脑,也有志气,他晓得我这是为他好,因此宁肯舍了舒坦的日子,去染坊做学徒。眼下辛苦一些,可以后的路越走越宽,不好吗?”
“可为什么要去染坊!”裴淑抓住她话中的要点,急道,“我听说了,染坊又臭又脏!我们家明明有布庄、有酒坊,封奴的爹也在布庄,难道他不能与他爹一处么!”
文照鸾微微一笑。
看起来焦氏与她灌了不少。她得通通给她倒出来才行。
“酒坊、布庄难道不辛苦么?不说学徒,就算是掌柜,哪个不是三更睡、五更起?成日里笑脸向人,客人若要骂,别说还一句嘴,还得递上茶去给他润喉咙;年节里亲自给主顾送礼请宴,人家教饮酒,他就是醉死在酒缸里也不得停;灶头上得看着,做账的得管着,背后还得遭伙计们骂爹娘祖宗。这样的日子,比染坊如何?”
裴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文照鸾又道:
“染坊是臭、是脏,可在那地方磨练了,他往后做什么都不会嫌辛苦,因为早已见识过顶顶的辛苦;且因学了手艺,到哪里都有安身立命的本钱,不必看人眼色过日子。
“宅子里做奴仆,吃主人家手里漏出来的残羹,是安逸,可那路是越走越窄的。诚然有几个体面的,得了主人厚待,可以容身养老;可一宅院的奴仆,难道主人家到老都给养着?是,你说宅子里也能学些本事,赚些钱财。可他们学的那是什么?阿谀、争宠、鞍前马后,都是侍奉人的本事,往后纵使辞了本宅,出去能做什么?还不是换一家主人侍奉?奴仆越老越不值钱,你去人市上看看,年老的仆婢,两匹布就能买一个,可有人要买?”
裴淑虽然不大精明,这点账还是能算明白的。文照鸾相信。
果然,裴淑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目光从虚处落向文照鸾脸上,“二嫂,你说的是真的,不骗我么?”
文照鸾点点头,忽而一笑,“是真的,但也不全为这个——染坊是我名下的。你知道,我不掌家,怎么好将人安插进家中的酒坊布庄呢?”
裴淑有了几分恍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上显出了一丝近乎不悦的表情。
至于她不悦的对象是不是焦氏夫人、不悦的原因是不是“伯母倒是掌家,可也从没替封奴长久打算过”,那文照鸾管不着。
她起身,给裴淑一点思考的空间,自己也趁这时候,取来了搁在案头的一个细长香檀匣子。
檀木的匣子有些幽微的香气,并不是四方的,而是被精妙地雕成了大鱼的形状,鱼目鳞鳍栩栩如生;鱼腹是中空的,下头带着锁。
文照鸾将鱼形匣子摆到裴淑面前,对方吃了一惊。
她把钥匙塞到裴淑手里,“封奴的事,你若还不信,下回我去染坊,把你也带上,你亲自问问他就好了。咱们姑嫂二人,不该为了这些没影儿的误会而生分。好了,不说他,你瞧瞧这个。”
她示意她打开匣子。
裴淑既惊讶又忐忑,瞧了二嫂好几眼,二嫂只是温柔坦荡地冲她笑。
于是裴淑愈发地云里雾里,摸着起伏凹凸的鱼鳞,脑中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她见我今日生气,想要哄我开心?
里头也不知什么东西。裴淑开锁的时候又害臊起来——她竟然因为收到了突如其来的未知礼物而雀跃期待?
她压抑住兴奋,打开匣子。
——一柄薄长的剑。剑柄是錾银的,上头雕着繁复的芳草卷枝纹;剑鞘墨黑缕金,红翡绿玉、玛瑙珍珠,折射着无数细碎的微光,光幻成清透的水,摇荡在晴朗的浮尘里。她的手穿梭其中,轻轻拨动,光彩便变换了形状。
裴淑被剑鞘的华丽震慑,良久轻吐出一口气,惊叹道:“真漂亮!”
她小心翼翼地从剑鞘头摸到尾,再从尾摸到头。如是好几遍,听文照鸾道:“抽出来瞧瞧。”
裴淑这才轻轻将剑抽出鞘。
铿锵一声清越鸣声,剑鞘上折射的宝光似乎倏地被划断成两截,取而代之的,是剑身薄刃的寒芒。
相比起剑鞘,剑身便朴素得多,银黑光滑,不见丝毫雕镂。但她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剑——一柄开了刃的、能见血光的利剑。
“好!”她冲出口赞叹。
“这是前段时日,我请铸剑师专为你铸的。剑身重一斤二两,长二尺四寸,女子使来也不费劲。”文照鸾道,“我听你二哥说,你喜爱武艺剑术,又爱打抱不平。那么宝剑赠英雄,是再合适不过。”
当然,裴石的原话是——“学了点花架子功夫,在家寻衅滋事不够,还要到外头逞能,得亏是个女郎,人家不与她当真,否则早下几回大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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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当然裴淑没这个自觉。她沉迷在对拥有这柄宝剑的欣喜若狂中,得了二嫂的肯定,愈发地激动,果然一把抄起剑来,当空挽了几个剑花。
还挺像模像样的。文照鸾心道。
当然她也不懂刀剑也就是了。
裴淑到底正经学过些剑,耍了几下,停住,手指捏着那剑尖,“咦”了一声,更惊讶了,“这是软剑!”
她挥动时便感觉并不十分刚硬,反有一些回震感,将手一折,那剑果然弯折了几分。她放手,剑身发出幽微的轻吟,在眼前缓缓复直。
“我听说初学剑者,用的都是软剑。但据铸剑师所说,这不是为初学者所锻的剑,而是临敌对阵的兵器。”文照鸾对此很坦诚,“我并不大懂这其中差别,但想来这于你已够用。等以后时日从容了,我再请他为你锻一柄更好的剑。”
“这就很好了!”裴淑双眼绽出精光,激动得声音发尖,“我还从来没有过一把开了刃的真剑!”
她如获至宝,又比划了几下。文照鸾默默退到一边,心中盼望她不要兴奋过头,把内室的水晶帘割断。
至此,裴淑心中已全然褪去对二嫂的埋怨。甚至在她心中,二嫂已经一跃而成为比二哥更值得信赖和亲近的人。
笑话,二哥是亲人,二嫂可是知音!
二哥只会丢给她那种连树枝也割不断的剑;二嫂……二嫂竟然送了她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
待剑收回匣,裴淑又瞧那匣子别致的鱼形,突然想起一典故,“古时有鱼肠剑,传闻也是一柄软剑。我这剑正好还没起名,不如就叫……”
文照鸾道:“也叫鱼肠么?倒也行,循规蹈矩……”
“不,那多庸俗。”裴淑万分珍惜地怀抱起剑匣,脸贴在鱼目上,神采奕奕,“它也从鱼腹中来,就叫——鱼刺!”
……
文照鸾默默吞回想说的话。
鱼刺就鱼刺吧,她高兴就好。
·
院中,珊瑚正焦急地等待。
那四名妇人松开手,却还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珊瑚心急如焚,盯着那紧闭的、没有一点声响的屋中,心头惶恐,既怕文氏夫人对自家女郎不利,又怕自家女郎伤害了文氏夫人。
两面为难,她急得汗珠子都滚了出来。
直到那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里头露出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都是完好无缺的,她这才大松一口气,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女郎!”珊瑚趋步上前,紧着打量裴淑,生怕她吃了什么暗亏,“你没事吧!”
她这才注意到裴淑紧紧怀抱着的长匣,吓了一跳,还以为文氏夫人又哪里弄了条咸鱼送给了她家女郎。
裴淑摆摆手,仍亲自怀抱鱼形匣子,面上神情是轻飘飘的愉悦,“我能有什么事?你太大惊小怪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脚步轻快地带着珊瑚往外走,临走时还回头亲亲热热地与二嫂告了辞。
珊瑚放心下来的同时,却又觉得很怪异。
女郎与文氏夫人紧闭屋门密谈;文氏夫人送了一条鱼匣子给女郎;女郎高高兴兴与文氏夫人道别,主仆俩回自己院子。
——她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啊?
哦,封奴。
按理说,女郎正在兴奋劲儿上,她不该破坏气氛的。但珊瑚还是得问一句:“女郎,封奴的事如何了?”
裴淑哼着一支调子,怀抱着无上的至宝,在巨大无比的美好憧憬里往前走,闻言回头,璀璨的眸光满含愉快:
“封奴?什么封奴?”
……行吧。
她家女郎,有义气,但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