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相洗白手册》 1、死牢太冷 农历正月初六。 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天干雾寒,气温冷得冻人,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关,朝廷内外传遍瑞雪丰年的好兆头。 边关捷报频传,魏朝满朝文武百官都沉浸在打了大胜仗的喜悦中,便是京内的百姓,也无不喜气洋洋。 “诸位客官!上回说道,裴小将军挑八千精兵,截断了月宛人的粮道,又烧了草场,无需我再赘述,想必各位看官也明晓,那月宛人不过蛮夷,从不识农耕,没了良马相助,便如无根之萍。” 京城最大的酒楼里,说书人一顿,见围观众人只是听,并不接茬,便故意问:“诸位可知后面怎的?” “这有何猜的,捷报不都传回来了。”一又高又胖的莽汉仰头,喝了一壶热酒,扬声道,“裴小将军料事如神,放在古时,也可称史书里鼎鼎有名的神将了,我等佩服还来不及。” 旁边很快便有一青衣的读书人接口:“也得是新登基的圣上圣明,识人有方,慧眼识珠,才有这等良将出现。” “这倒是。”莽汉点头附和道,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冷笑了声,“自古以来,必得‘明君贤臣’,才能相得益彰,你看咱们那个老皇帝……” 话还未说完,说书人眼皮一跳,厉声喝止:“壮士,慎言,慎言啊。” “不说了。”莽汉瞥了眼四周,被扫到的众人怯怯不敢开口,都低了头,才满意道,“当今圣上圣明啊!登临九五之后,破月宛,除奸佞,朝野一片风清气正,便是陈纪安这等大奸大恶的奸佞之人,也抄了家,贬为庶人。” 说起陈纪安此人,在场众人无不皱眉、恨得牙根痒痒,便是最文雅的青衣书生,都要好好唾上一口才甘心。 书生摇头,道:“圣上仁心,只是我以为,陈纪安这等毁国之辈,应循了古例,五马分尸、满门抄斩才是。” 语气越到后面,越咬牙切齿。 话因落,四周便不断有点头赞同声。 “极是!极是!”莽汉斟了一杯酒给那书生,扼腕一叹,“只是可怜了裴将军,少年英豪,当年却也从那奸佞小人的胯.下忍辱。” · “兄弟,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进牢狱里的?” 死囚牢里,极阴极冷,刚下了一场雪,陈白随意找了些地上的蒲草盖在身上,将用来接粪便的破木盆放在墙底,簌簌雪花自三米上的窄窗上飘来,有不少都落进盆里。 这木盆积年累月,只靠近都是臭烘烘的味道,底儿已经分辨不出具体的颜色,只是黑乎乎的,晶莹的雪花落进去,便看不见了。 他住隔壁牢的同事倒是活泼,冻得脸色青白青白的,还要找人聊天,陈白倒也耐心,颇认真地回答:“犯了罪,被关进来的。” 听君一席话,如同听君一席话。 隔壁牢的死囚嘴角一抽,苦笑一声:“兄弟,咱们牢里所有人,能进大理寺的,哪个不是犯了滔天大罪,才进来的,你这话说的,和放屁一样。” 正说着,便放了一个颇响亮的屁。 死囚毫无尴尬之意,在这样敞开的环境里,吃喝拉撒睡都是公开透明的,谁都能看到谁,甚至气味都是开放共享的,不至于因为一个屁而羞耻。 他接着道:“你别看我瘦小,乡里人人都叫我‘秃鹫’,亲娘嘞!净没好话。但我之所以能进来,也是因为一桩大案。” 陈白抬起眼,他饿了两天,此刻实在没有力气,表示友好地笑了笑,问:“什么大案?” 那自称秃鹫的男人神神秘秘地凑近铁栅栏,额头甫一贴近,便冷得叫唤了一声,脑袋向后仰:“我盗了裴将军十三营的军粮!” 陈白适时调整表情,惊叹了声:“好生厉害。” 秃鹫哈哈一笑,道:“这无甚出奇的,虽然我也知道裴将军是个大好人,军纪严明、刚正不阿,但亲娘嘞!太苦了啊,那狗日的大贪官陈纪安不放粮,裴将军又严禁属下偷盗抢劫,什么不让扰民,你说我们这些做丘八的吃什么?啃树皮吗?” 提起陈纪安这个名字,秃鹫咬牙切齿。 陈白应和道:“岂有此理!” “可不是岂有此理。”秃鹫道,“我若不是被逼的,何至于此。那月宛人承诺我说,我若盗了裴将军的粮仓,和兵马路线图,必许我高官厚禄,便是女人都是任挑的,我那时刚好快要饿死了,咬牙一想,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便去了。” 倒卖军粮、私通敌军,这是叛国之罪。 将至晚间,牢里昏昏沉沉,雪似乎又下大了一些。 木盆里搅着一摊冰凉的浑水。 ——那是天上的雪水。 陈白将蒲草拢得更紧了些,低垂眉眼,乌黑浓密的发间也堆满了冰凉的雪渍,面容宛如发光的玉像:“观兄弟言谈,想必也是读过几本书的,必是调理清晰、思维周密,后来怎被发现了?” 秃鹫一时竟有些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般俊朗的男人,旋即哈哈大笑:“你是第一个说我调理清晰、思维周密的人。” 他颇有些得意的道:“我也是个文秀才,之乎者也也是懂的,只是一直考不上举人,才从的军。” 曾经三元及第,打马游街、曲江池旁赏花的状元郎支着下巴,笑着说:“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秃鹫道:“我之所以被发现,也是因为小人出卖,裴将军打了我三十军棍,此事本应了了,然而当今圣上不肯,裴将军班师之后,便是我的死期。” 打三十军棍,轻轻揭过不提。 陈白有些好笑地心想,不愧是裴盈升的浆糊脑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说到这里,秃鹫停顿了一下,竟有些哽咽,过了片刻,才状似不在意地道:“不过也无妨,我本就孤身一人,便是什么罪都认了,也好过当时饿死在军营里,易友而食,成了一具无名尸,当时太苦了啊。” 说到这里,陈白也有些沉默。 过了片刻,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对不起。” “啊?”秃鹫不解道,“兄弟,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陈白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因为这也是他奸臣生涯里众多乱七八糟、五五六六的亏心事儿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克扣军粮。 若是没有这一档子事儿,凭裴盈升之才学,打赢这场仗会轻松很多,而不像现在,拖到严冬之后,是一场来之不易、死伤众多的胜利。 军粮一空,怨气沸反,加之北境素日严寒,想必裴盈升举步维艰。 他又不是严以律人、能下死手的性格,什么困难也只是自己吞了罢了。 【这也不是宿主的错。】原本因为冬天太阳能不足,进入冬眠的系统突然吱声,心疼得直掉眼泪,安慰道,【要不是这狗屁任务,咱们也不做这种亏心事。】 陈白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不睡了?” 他挨板子的时候呼呼大睡,全家流放、跪在天子座前一夜的时候,更躺得心安理得,如今好容易在狱中安定下来,能舒服两天,闻着味儿就出来了。 陈白感觉自己像是怀孕生子期间老公不在身边的怨妇,等好容易独自一把屎一把尿把小孩儿养大了,老公跳出来摘桃子了。 他把这个奇怪的比喻逐出大脑。 【……系统充能到达80%,已关闭省电模式。】系统顿了顿,道,【检查到宿主生命值过低,是否需要开启低温保护?】 “无妨。”陈白浑身冻得细微发抖,闭着眼睛道,“暂时还挺得住。你既然醒了,帮我看看,任务进度查询键修好了吗?” ——这样冷的天气,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的。 只是锦衣华服数千日之后,再一朝回到解放前,变得有些难搪罢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整十之年。 他来的第一年,大雪封山,这具身体是标准的农家子,父母双亡,本就一穷二白,还因幼时的高烧而跛了一只脚,他孤身前去省府赶考,更冷。 若不是有这个【成为青史留名、下场凄惨的奸臣】的任务的大饼吊着,陈白不至于在这里苦撑十年。 他无亲无故,只想回家。 便是这样荒唐艰巨的任务,也忍下了。 而眼看着距离任务完成,只剩下死亡这条最后一条未完成的选项,陈白心里隐约有些紧张。 十年,整整十年,知道这十年他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顿顿大鱼大肉,锦衣华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再不完成任务,他都快要造反,自己登基为帝了。 【呃……还没有。】过了一会儿,系统道,【不过也快了。】 【宿主请不要心急,任务进度查询按键马上修复成功。】系统心虚道,【到时候马上就可以查看任务进度。】 陈白眼皮一跳,温柔和蔼地微笑:“真的靠谱吗?小乖。” 被叫小乖,系统星星眼了一瞬,语气也不禁上扬:【放心,马上就完成任务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又是立刻,快了。 他都不知道第几次听到这个词儿,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因为系统真的一问三不知,陈白闭着眼睛,无力地叹了口气:“希望如此。” 他昨夜被大理寺卿拖去审问,一夜未睡,纵然寒冷,又在风口,也不禁有些困倦。 便是这时,突然听见昏暗的监牢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秃鹫警惕地竖起耳朵。 “准是要有人被拷问了。”他咬着牙,狠狠道,“这样的天气,再被泼一层水,拿鞭子抽几下,亲娘嘞!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全交代清楚了。” 陈白交握住冰凉的手心,“嗯”了声。 “兄弟,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又年轻,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进来的,总之小心一点,多弯腰多低头,态度好些,总是没错的。”秃鹫道,“你这皮相,不怕说出来闹笑话,真被看上了,遭不住他们折腾的,怕是命都不保。” 陈白礼貌点头,说:“多谢大哥教诲。” 正说着,便见左边沉重的铁栅栏开了,结了冰,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解锁,过了不久,便是狱卒点头哈腰的声音:“裴将军,里面阴冷,您仔细身体,多披些御寒衣物,慢些走。” 旋即是一道好听的年轻男音,慢慢道:“无妨,你且带路便是。” “是,是。” 整个死囚牢长而深,廊里地方窄小,又不通风,一进来便是满面腐臭之气,簌簌雪花凝成水汽,冷得人一打哆嗦。裴盈升在军营多年,再严酷的环境也待过,都不禁皱了皱眉,他诘问道:“你们便把陈相安排在这种地方?” 那狱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陈相”说的是谁,道:“依律是这样的。” 裴盈升没再多言,只是步履急促了许多。 他点着烛火,一路疾步行来,灯火明灭间,映出冷峻分明的侧脸,狱卒一路小跑跟着,没过多久,便停在一处牢前。 2、怎可直呼天子名讳 “今日实在奇了。”见裴将军来了,秃鹫瞪大了眼,小声在陈白耳边道,“你可知刚刚来的人是谁?” 陈白摇头,道:“不知。” 裴盈升最终停在距他三米之外的一处牢前,光线昏暗,只有他和狱卒身上燃着灯,整个死囚牢里寂静无声,一片阗静,然而所有人都醒着,只是不敢说话,无数双背后的,身前的眼睛贪婪地望着那支蜡烛。 陈白也不禁循光望去。 许久没见过亮的东西,他被刺得微微眯起眼,过了片刻,才看到裴盈升的脸。 ——裴盈升这蠢货,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心道。 小将军今日穿着暗兰色的草染织锦袍,系着一条宝石绿蛛纹锦带,发丝长若流水,细腰如约素,又明亮又漂亮。 精气神倒是不错。 裴盈升停在牢前,只是稍微顿了顿,侧眼打量了一眼牢内的囚犯,对身后狱卒道:“将这人押走,今日处斩。” 狱卒不敢多说一言一语,点头如捣蒜,忙应道:“是。” 裴盈升顿了顿,便举着烛火,继续向里走。 至于四周仇恨而呆滞的目光,则置若罔闻。 “亲、亲娘嘞!”秃鹫吓得有点儿结巴,声如蚊蝇,道,“裴、裴将军怎么朝咱们这、这里走过来了。” 陈白见他一张瘦削的脸煞白煞白,忍不住笑了,好整以暇地调侃道:“准是来找你问罪的。” 话是这么说,声音却也很从心地放小,几乎听不见。 秃鹫瞪大了眼:“小兄、兄弟,这可不兴说啊。” 这句话最后一个“啊”字儿刚蹦出来,一双纯黑色、不带任何装点的皂靴便落在陈白监牢前,烛火映得陈白的脸苍白如雪,裴盈升低下身,自腰间玉佩里解了铁钥匙,便开了牢门。 “罪臣陈纪安。” “是我。” 裴盈升很快又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陈白,过了片刻,才缓慢而坚定地道,“跟我走一趟。” 陈白抬起头,只觉得眩晕,自上而下打量了遍裴盈升,目光定在他右手上,笑着道:“你何时班师回朝的?我竟不知,也没有恭贺你打了好大一场胜仗。” 他目光过于清明冷静,裴盈升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在锦袍上摩挲了片刻,抿了抿唇,方道:“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陈白叹了口气,知道这两天的舒服日子又要告一段落了,扶着粗糙的墙面,慢慢地借着摩擦力,爬起来。 他的膝盖早在雪夜跪在殿外时已经坏了,半躺在地上时不觉得,然而一旦做大动作,便是钻心剜骨的疼,陈白也知道自己这样子很狼狈,熟人面前,他闭了闭眼,把社死的感觉压下去,一点点借力,等站起身时,已是五分钟之后。 他迎着裴盈升冷漠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微笑,道:“好了。” 他艰难地站了多久,裴盈升便等了多久,一直到陈白看过来时,才慢一拍地挪开眼:“走吧。” 陈白:“……” · 大理寺这个地方,陈白来过无数次。 作奸相时,他把忠臣良将拖进刑部大狱,又暗改了大理寺的卷宗,创新过无数酷刑,是鼎鼎有名的该下地狱扒皮的刽子手;等下狱之后,又是鼎鼎有名的死囚犯。 这里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甚至曾经强逼着宋如容,在一处假山后轻薄了他。 裴盈升走得太急,脚下生风,只留下一个背影,陈白不得不跛着脚勉强跟着,没过多久,便只觉得脚下钻心的疼痛,似从膝上传来,又因寒冷僵硬而分不清楚,他挪了一步,便浑身无所觉,眼睛向下一看,才发现是崴了脚。 可惜此时已经迟了。 陈白周身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只觉得如坠寒潭,刺骨的冰凉融入骨髓,似拉断了线的棉花般不断诱人下坠,可惜却没力气再撑起身子,他无效地挣扎片刻,有那一瞬间,面无表情地心想:就这样死了好像也不错,不知道能不能算任务完成。 便是这时。 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陈白的腰,紧接着,巨大又蛮横的力道将他整个上半身拖了起来,华服美饰的少将军半拥住陈白,咬牙切齿道:“还用我抱着你走?” 下一秒,便蓦然沉默了。 半拥住的人体冷得颤抖,入手的麻衣单薄如芦花,压根儿没有御寒的功能,衣料此刻全部湿了,冰凉一片。 而男人的腰上轻飘飘的,一摸便是空喇喇的骨头,几乎没有半点脂肪。 除了还算光洁平整的面部,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几乎都是腐烂的、没有经过包扎的伤口,还好是冬天,伤口没有发炎。 裴盈升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说话,便听见陈白没心没肺地笑了声:“裴盈升。” 他道:“我看到你手上有冻疮了,怎么着,裴少将军这么努力,宋如容也没给你送个润肤膏抹抹手?” 一边笑,一边点评:“他真不是人。” 这天底下,时至现在敢这么骂当今圣上的,也没一两个活着的了。 陈白是死囚,今日死明日死都是一样,他早有恃无恐,裴盈升却不敢妄言,他明确地闭上嘴,保持沉默,慢慢地在雪地里扶着陈白向前走。 及至暖室,早有小吏挪了椅子,请裴将军坐下,看了眼陈白,要说什么,裴盈升道:“退下吧。” 室内很快只剩下两人。 暖烘烘的熏笼架在屋内正中间,热气腾腾,陈白却站在离热源最远的地方,他寻了一个蒲团,靠在墙边慢慢坐下。 在室外冻久的人,遇见热源,第一时间是不能靠近的。 哪怕温热得,几乎能融掉积雪。 裴盈升生得高大挺拔,端立时如松柏,直坐时更是如此,宛如一株亭亭的夏荷。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陈白,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提审你。” 陈白思忖片刻,笑道:“是陛下的旨意。” 裴盈升没有否认:“自然是。我并不忍对你用刑,你心思冷酷阴狠,对人对己皆是如此,想必也不怕用刑。陈相,看在你我曾相交一场的份儿上,倒不如你将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你免受皮肉之苦,我也好向圣上交差,也是双全之策。” 语气不疾不徐,和缓真诚,是裴将军一贯说服人时的风格。 陈白将其称之为“嘴皮子不够,诚恳来凑”的劝降之法。 “我是将死之身。”陈白抬眼,温和地启口,“我曾在先帝临终前向他保证,等太子登基后,绝口不提安王旧事,虽然陈某出身寒微,一辈子也是个无道、无君、无信之人,但既然答应了,对先帝尽最后一份臣子之心,还是能做到的。” “矫矫作饰。”裴盈升皱了皱眉,压根儿不信陈白这套说辞,他不动如山,垂下眼睫,道,“你开个价码,只要在合理的范畴,我尽量满足你。” 暖室窗扉上贴着一层金箔窗花,金光闪闪,是并蒂双莲图,陈白望着莲花看了半晌,他记得宋如容还挺爱这玩意儿的,宋如容还不是那么炙手可热的皇子时,他常把对方拉出去看荷花。 陈白并不是个喜欢回忆往事的人,他拢了拢发间逐渐化开的积雪,笑了下,反问道:“裴将军先祖随王氏征讨天下,眼见大魏国基初定,困守孤城不得,才杀了王氏幼子,投了降。并非我看轻裴将军门楣,而是您家顶着个偌大的降将身份数十年,便是立下赫赫战功,连个公爵也赚不到手。” 他挑挑眉,含笑问:“却不知裴将军如何给陈某好处?莫非凭将军那还没捂热乎的二两战功?” 语气不疾不徐,每句话,如刀子般直直朝着裴盈升的痛点戳。 裴盈升生平最恨人说裴氏先祖以一人侍二主,陈白最初碰见他的时候,便是因为宣廷侯之子嘲讽裴盈升之父,裴盈升气不过,和那人打了一架,后来事儿闹得大了,宣廷侯求到时任刑部侍郎的陈白头上,要定裴盈升“乏军兴”之罪。 陈白在裴氏微薄家资和宣廷侯家的宫阙华楼间犹豫了片刻,转手就抄了宣廷侯的家,贪墨了七八成银子,分完赃款后,剩下的报给朝廷,充军费之用。 “比起担心我。”裴盈升的语气终于冷了下来,抬起眼,“陈相倒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如今的处境。” 此处光线充裕,陈白也终于看清楚裴盈升的眼睛,少年将军黑白分明的瞳孔宛如剔透的琉璃珠,那里面却只剩下失望和憎恶。 昔年好友,如今对望,却只余彼此厌弃。 和裴盈升说话,打机锋都不需要过脑子,陈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我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只是主审我的不该是你,裴盈升。圣上派你来,你猜是为什么?” 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宋如容笃定我会对你心软罢了。从我这儿挖不出来东西,你猜他会怎么想?” 裴盈升皱眉:“怎可直呼天子名讳。” 好忠心耿耿一良将。 宋如容以后有福了。 陈白笑着道:“你给宋如容说,换个人来审我,要么我亲自去找他也可以,他既要清理门户、干干净净,多操点心也是应该的。” 3、陈官人 这一趟自然是无功而返。 晚间,风雪愈疾,凛冽寒风直入衣襟脖颈里,裴盈升纵马行至宫门外,早有前来接应的侍人,替他卸了佩剑,引了马匹,裴盈升礼貌地谢过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向正中间的宫殿徒步行去。 夜雪中的宫殿显现出一种无声的宁静,魏国立朝不过五十余年,宫阙是承了前朝的国都改建,琼楼玉宇,雕栏画栋,不外如是。然而如今的天子居所并不位于正殿,而是选了一处稍显简陋古朴的偏殿,从远观之,不显山不露水,宛如蛰伏着的莽兽。 裴盈升一路行来,目不斜视,只低了眉,闷头随引路的太监走,一直眼见眼前有了灯影,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正伏在桌前,不知写些什么,见了他,才笑着抬起头。 “裴卿来了。”年轻的帝王做了个“请起”的虚扶动作,声音和煦温润,似乎含着笑,“今日寒风刺骨,这一路奔波,实在辛苦裴卿了。” 眼前十成新的少年帝王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形容俊美,笑意吟吟,看似浑然无害,然而谁也不敢在这位新君面前不敬。 一月之前,原太子少师李崇光举家被赐死,云麾将军左问道因战事不利被废,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被清洗个遍,而最轰动的,便是半月之前,陈相倒台。 桩桩件件,无一不出自新帝手笔,他几乎以雷霆之势,稳住了朝纲。 裴盈升低头垂手,思忖片刻,想不出来花里胡哨的自谦句子,还是简明扼要地答道:“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二字。” 宋如容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 他骨节分明的手心里握着一支丹漆金钉云簪,不时把玩,问:“此行可是毫无成果?” 这话开门见山,裴盈升不由得呆滞了一瞬:“是。” “不必放在心上。”年轻的帝王道,“你和陈纪安同朝多年,理应知道他是个怎样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人,朕本不指望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东西来。” 语气轻慢柔和,裴盈升一字一句都侧耳倾听着,也只觉得拿捏不准天子的情绪。 裴盈升没有犹豫,道:“陛下,陈纪安有一事相求。” 他并不敢直视圣颜,只微躬脊背,以显得和端坐的帝王视觉上并不相差太高,从他这个角度看,刚好能看见烛灯下被圣上置于手中的那支簪子。 ——当真漂亮。 鎏金的光面,灯下亮黝黝得反光,然而以裴盈升的视力和眼力,一眼便看出这是女式的金簪,是修饰女子云鬓的,缀以凤凰祥云样式,图画精细,做工精美,足可见这支簪子的贵重。 只是裴盈升心里有些疑惑。 当今圣上弱冠之年,却并无后妃秀女一说,便是先在潜邸之时,也无半个子儿的女人,这簪子,又是送给哪位虚头巴脑的娘娘的? 宋如容侧了侧眼,眸色深沉地打量了遍裴盈升全身,似笑非笑,道:“他的话,裴卿倒是会听。” 被这样富有审视性的目光凝视着,裴盈升只觉得浑身汗毛乍起,常在行伍出身,几乎瞬间起了危险预警,“咚”一声,一言不发地跪伏在地上,垂头拱手:“臣有罪。” 缄静片刻之后,倒是宋如容叹了口气,似乎也被这出给惊到了,先开了口:“不过一句笑言,裴卿何至于此。” 却并没有让裴盈升起来的意思,转了转手心的发簪,问:“陈纪安想要什么?” 裴盈升道:“他要换了主审官,或要求见陛下。” · 牢狱阴暗泥泞,及至黑夜里,便是纯粹的暗光。 陈白被押送回来的时候,肚子倒是勉强填了点儿东西,兜里揣着俩白面馒头,掂了掂,馒头有点儿冷了,变得紧实许多,分量十足。 系统感慨道:【裴盈升这小子真不会来事儿,给个馒头就把你打发了。】 陈白挑挑眉,道:“要不我点份鱼香肉丝,让裴盈升再送一份?” 【痴人说梦。】系统轻嗤了一声,【他能给你送?我看他如今狂得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他最开始求你是这个态度吗?不知恩图报的白眼狼!】 系统唠唠叨叨,跟个年龄大的老大爷似的,陈白懒得听他唠叨,打了个响指:“这不就得了,哥们都混成这地步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有个馒头吃不错了,你得说谢谢裴施主。” 再过两日便能完成这狗屁任务,一死了之,然后回家,陈白心情挺好,便是看系统都顺眼了许多。 他跛着脚,慢悠悠地走过监牢的廊道,入目皆是泛着酸味儿的大汉,不少都缺衣少食,脚底板都是黢黑的,高高的窗户外透着一点微弱的光,雪夜的天比往日亮堂一些,借着这点光,陈白乐乐呵呵将白馒头放在胸前,左右晃了晃,方便所有人看清楚。 雪白的大馒头! ——可惜,你们吃不到。 一双双嫉妒、渴求、幸灾乐祸的眼睛瞬间如饿到极点的狼,牢牢地锁住陈白的手,又在看到铁栏时狰狞了片刻,还是狱卒低喝了声:“老实点。” 陈白这才将白面馒头别在腰间,放好。 等进到自己的单人间之后,狱卒额外上了一层锁,又看了眼眼前被裴将军指名道姓重点关照的犯人,还是有些不解,这样细皮嫩肉的书生,为何要严加看管? 此等郎君,必是家中显贵煊赫的子弟,如今却囚于死牢,只怕里面大有文章。 狱卒不敢深思下去。 做他们这一行的,知道自己的斤两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大理寺的监牢能进去的,若非大奸大恶之人,便是大奸大恶之案。 他是寻常人,唯一能做得的,便是将心放狠,跟着上级的指令走。 囚牢如幽宫。 陈白去时原封不动,归来时依然是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边上接雪的木盆内堆了一层厚雪,他空手舀了浮在最上面的一层,拭了拭灰尘,才坐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系统默默看着,点评道:【穷讲究。】 “胡说。”陈白眼皮也不抬一下,道,“这叫文人风骨。” 系统用冰冷冷的机械音笑道:【哈哈,您真会开玩笑。】 陈白:“……” 他瘦削的脊背斜斜靠在冰凉的墙上,侧眼便看见一道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看,秃鹫此时的目光已和上午时不大一样。 那是一种复杂的,充斥着警惕和怨恨的眼神,很难以想象,如此冷漠阴狠的神情会出现在刚刚还潇洒自如、热心肠的人的脸上。 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太多,熟悉的,不熟悉的,友好的,畏惧的,无论最初怎么样,最终都反目如仇雠。 自打穿进这个世界之后,这十年里,做过的缺德事儿太多,桩桩件件,陈白自己都辨不清楚,他只是平常地冲着他牢房的邻居笑了笑,却听见秃鹫沙哑的嗓音:“陈官人。” 陈白道:“您折煞我了。” 秃鹫不说话,他生得矮小,头发稀疏,从远看当真如秃鹫一般,陈白望着他,甚至是需要俯视的。 冷风从墙上的小窗里呼啸而过,雪纷纷而落,陈白抱着身体,由温暖再重回到寒冷之中,只觉得骨头都打颤。 是他这两日早已习惯的温度。 黑夜里,秃鹫哑着嗓子,低声道:“陈官人,你饿吗?我好饿。” 死囚牢里的犯人,狱卒一天只送一顿饭,一碗清汤,一只白菜,清汤寡水的,菜里只放丁点儿粗盐,来维持死囚基本的身体状况。而死囚若被抄了家,没了贿赂狱卒小吏的余钱,那被克扣唯一的一餐,也是常有的事。 而陈白的餐食,似乎被刻意交代过,已经两天没有发到监牢里。 他两天不过吃了半个馒头。 陈白顿了顿。 还没等他开口,系统瞬间跳出来,道:【宿主生命值严重不足,您的饱腹感为7%,已低于正常的临界值,请您仔细评估您的生命安全,不要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这一长串话仅在瞬间便挂在陈白眼前,系统话音刚落,便见陈白从袖口处掏出了两只馒头,从监牢的空隙中递过去:“馒头有些冷了,你饿了的话,就先吃吧。” 【小心!】 便是这时。 一只尖锐小巧的刀突然从秃鹫背在身后的右手上突然刺出,直直朝着陈白的右手手腕血管处压去,陈白躲闪不及,冻得僵硬的手腕只凭着一点武功底子,向左大幅度转了转,只听“砰”一声,刀刃割破皮肉的刺痛感不断袭来,从伤处过了许久,才迟钝地传导进大脑里,一浪一浪,不断涌来。 若非系统那一嗓子,提前提醒,只怕再晚一毫秒,便是刀割破血管,他横死当场。 回家之后,确实该锻炼了。 电光火石之间,陈白从空隙里抽回自己的手,还有时间抽空心想: ——这几年大权在握的舒服日子过久了,还真觉得自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布尔乔亚了。 秃鹫见一击不成,带血的刀子一横,复将刀子掷来,然而陈白早已就地一滚,虚掩住伤口,没让伤口沾染半分尘土,和他拉开距离,他完好的左手“砰——”一声,砸到铁栏杆上,巨大的声响几乎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操,真疼。”陈白眼皮一跳,在心里给系统吐槽。 没听见回声。 他转过身,望向秃鹫,那两个雪白的馒头早已掉到地上,还沾了血,估摸着是他伤口滴上去的,整个右胳膊此刻已经麻木,脑袋一阵一阵的晕眩感,应该是失血过多。 陈白还有闲工夫朝着秃鹫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哥们儿,得了,别费功夫了,当官的马上要来了。” 4、我都替你害臊 监狱里,气氛沉闷如冰。 这样的事故在死牢里都算罕见,巨大的声响在漆黑的夜里,如同煮沸的油,无声,又即将沸腾。 意识逐渐模糊,借着昏暗的夜色,陈白仔仔细细、一寸一厘地打量完秃鹫的脸,一直等到狱卒的脚步声临近,才稍微从身体紧绷中松了口气,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很轻松地晕了过去。 临睡之前,不忘了道:“系统,我要是醒不过来,帮我订个明天早晨的闹钟。” 系统:【……】 你可真不忘早睡早起啊。 · 陈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似乎孤身一人行在大漠里,口渴极了,同窗荀南玉和他同去,告诉他说:“马上便到了,前面有一处湖,湖水极清,如醴泉酿酒,不过片刻便至。” 荀南玉的眼睛是一双极漂亮的含情眼,陈白向来抵不过他的眼神,只好妥协,说:“好。” 然而赶至湖边,却见满湖汩汩鲜血,水皆是大红色的,深不可测,荀南玉站在他身后,原本和善柔和的笑面突然变成一张冷漠厌恶的面容,手里提着一篮臭鸡蛋,朝他身上扔。 一边扔一边说:“陈白,你是蠹国害民的佞贼,便该葬在这里。” 陈白心说你都能扔臭鸡蛋,可见素质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哥不笑二哥,却又再次陷入深眠。 等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双手似被一双做工精致的锁扣箍住,浑身动弹不得,水流声滴答,旁边能听见人均匀的喘息。 “我记得秃鹫刺向我的部位不是眼睛。”他睁开眼,只觉得浑身渴得厉害,极度想要喝水,那是人在失血过多时的本能反应,“莫非我瞎了?” 黑暗中,没人说话。 陈白也不怎么在乎,他右手在拴他的石台上小范围地打了打转,这里应该是一个狭窄的石室,四面皆是厚厚的石墙,虽也寒冷,却比四面透风的监牢好上不少,他手上的冻疮麻麻痒痒,手腕的伤口处应是止了血,如今稍稍一动,都只觉得剜骨的疼。 当奸臣当久了,总应有这么一遭的。 陈白无声地叹了口气,试探着道:“多谢壮士相救,不知您是哪位故人,小裴?小荀?小文?孙老,王姑娘……” 他和报菜名一样,顺口便报出七八个名字,见人还是没有反应,便拐了个弯:“不论是哪位壮士,正所谓人有三急,陈某在牢中结结实实挨冻了两日,如厕都殊为困难,此刻浑身难受得紧,您不如好人做到底,给我松了绑,陈某一介文弱书生,还怕跑了吗?” 他一边说,右手悄摸碰到锁眼,冰凉的触感让他不禁眼皮一跳。 那锁应是精铁制的,上面烙了一层银漆,摸起来极坚固,非人力可以打开。 却只听见一道冷凝如冰的男声:“你若再乱动一下,这条命便别想再要了。” 赫然是下午刚听过的,裴盈升的声音。 “呦,熟人啊。”陈白向来听人劝,他屏息静气,手复又放回原位,半倚在石台上,“裴将军这么晚还加班呢?” 裴盈升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这是白天。” 只是陈白被蒙了眼,加之石室无光,全靠烛火照明,才误会了而已。 “怎么还是你来?咱们大魏便这么缺人吗。”陈白含着笑问,“我以为下次见的,会是刑部的妙手李大人。” 刑部主事李浑渊,专擅刑罚,一双手剥皮抽骨,无所不为,死在他手上的良善之士不计其数,兢兢业业入行十余年,工作成就是朝野上下的一片辱骂唾弃,同时还收获个别名——“李魂冤”。 奸臣也是有职业修养的,陈白当初刚上手这一行当时,还不太熟练,上手不易,从系统那里借了不少史书,每一本都仔仔细细翻阅遍了,参考了不少诸如赵高、尔朱荣、李林甫、秦桧等鼎鼎有名、臭名昭著的职场大前辈的生平事迹,抄袭了不少他们的工作成果,李浑渊便是他效仿来俊臣时代塑造的产物。 酷吏政治,自古以来便是皇权日隆时加赠的附属品,陈白只是顺手把这件小小的礼物,向前推了一小步。 李浑渊恶名在外,程度虽比不上陈纪安这个名字般人尽皆知、可止小儿哭啼,却也是个顶个的独一档,荀南玉曾评价他“凶狡贪暴”,陈白倒是挺喜欢他圆融聪明的一面的。 新帝登基,他一朝倒台,李浑渊碍于旧交不敢沾边,打了几个迂回,将这一桩棘手的案子转交给大理寺卿孙其华,然而看情况,宋如容倘若真撬不开他这张嘴,只怕会派李浑渊出马。 届时便是君王之命,堂堂正正的三堂会审。 宋如容坐稳皇位没两天,朝堂内外一片波云诡谲,只是暂时被北境班师大胜的喜讯压住了而已,暴风眼里,陈白倒是缩在死牢里,死猪不怕开水烫,安安稳稳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提起李浑渊,裴盈升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他向来直来直往,想什么便说什么,语气变冷,表达出几分明显的不喜:“他安安分分呆在刑部便罢了,怎敢插手我的事。” 黑暗里,陈白颇感兴趣地眨了下眼睛。 “呦,小朋友出息了。”他感慨了一句,“现在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裴盈升立刻住了嘴,没有回答。 不用猜,陈白都能想象到表情懊恼的样子,似乎被他调侃是一件天大丢面子的事儿,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才问:“隔壁牢里,私藏刀刃,要杀我的壮士是谁?” 裴盈升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挺好。 刚刚没防范意识,此刻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 陈白手指小幅度地敲击石板,漫不经心地道:“总得死也死个明白。” 裴盈升沉默了一下。 “他叫王犁,是岭南人。”少将军的声音清朗明越,宛如潺潺流水,听得人平白心旷神怡,简短地解释道,“少时学武,后因为琐事,杀了县丞,逃作了流民,后来被发配充军。” 陈白抬眼,问:“哪个离?” “犁铧的犁。” 陈白赞道:“刂字同刀,薄刃厚脊,倒也和王兄弟相合。” 裴盈升的态度摆明了不想多说这件事,陈白却偏偏要追问下去,他见少将军又半晌不言语,便知道他是在字斟句酌,不愿透露变点多余的、可以琢磨的信息给他。 陈白更不着急,手指上的疮口痒得厉害,他似才从漫无边际的浮冰中被解救了上来,极冷的身体几乎受不住半点暖热,在监牢中已经麻木过的疼痛复苏之后,是新一轮更猛烈的反扑。 “我已审过他。”裴盈升缓缓道,“他恨你卡断钱粮供给,以至于后来人相食,马饿死,说若非没有你,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话半点不错。】系统突然上线,在陈白心里道,【你看你,曾经干的那些缺德事儿,我都替你害臊。】 陈白:“……” 他手动了动,疼得“嘶”了一声,一边儿抽气一边问:“这哥们儿真狠……那把刀是哪里来的?” “他从一个姓李的狱卒身上偷来的。”裴盈升倒是没隐瞒,道,“贿赂。” “倒没杀错人。”陈白笑着点评。 北境的寒冬很冷,挨过冻的都清楚那滋味儿,裴盈升没有反驳,显然也默认了陈白的话。最开始缺粮的几天,军营里人心惶惶,副统领瞒着他将不少人打了板子,扔在营帐外的雪天里,乃至其后一月,人相食、马横死,步履维艰,只是苦守。 ——直到太子登基。 而王犁私通外敌,点作叛国之罪,被投大理寺等审,也是因为吃不饱饭的缘故。 裴盈升问:“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将那批军粮,运往了何处?” 5、呸,狗官!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微淡的木槿熏香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极端明显,像是雾一般浮着,陈白眼睛被蒙得看不清楚,嗅觉却变得极端灵敏,他顿了顿,意识到裴盈升应在不久之前,细致地整理了仪容仪表。 就像是小学生只有等升旗时才会系端正红领巾,大学生考前才会复习,社畜最后一刻赶周报,裴盈升也只会在朝觐及面圣之时,如此郑重其事,便是衣物都细细用香熏过。 宋如容喊裴盈升进宫干什么? 他暗自皱了一下眉,实在猜不透这位昔日的枕边人,如今当今天子所想,只隐约觉得这又一场布局,主要是——他如今已身陷囹圄,只等着交代完抹脖子完工,大理寺并非无人,审个深狱囚牢中的犯人还不容易,宋如容何必杀鸡用牛刀,把裴盈升牵扯进来。 和政局牵扯太密,对武将来说是大忌讳。 陈白摩挲了下掌心,点评道:“原先未见过你好奇心如此旺盛。” 他笑了笑:“只是我不负责答疑解惑。” 裴盈升眉头一蹙,冷声道:“你此时负隅顽抗、拒不直言,应是受了刚刚行刺的惊吓,我不愿深究。倘若你若真心存了死志,大可以继续如此,左右按律当斩罢了。” 他将“按律当斩”这四字咬得极重,重得让陈白眼皮跳了一跳。 “生死并非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陈白长呼出一口气,语气柔和地说,“我记得裴少将军在朝中不主刑罚,何必为陈某一介死囚牵肠挂肚、来回奔波呢?” 裴盈升不为所动,语气冷硬地道:“你恶贯满盈、凶名昭彰,朝野诸公无不唾弃,便是乡野匹夫也不愿耳闻,闻之必唾,我不过是为天下人寻个公道,有何不可。” 好狠。 估摸着毕生的骂人词藻都用在此刻了,想必还是超常发挥。 这得私下里偷偷准备多长时间啊。 陈白越听越觉得这话中听。 “听到没,”他戳了一下系统,“看我的工作成果多么显著,小裴对我多么认可,都指着我鼻子骂了,你有我这种兢兢业业的宿主,就偷着乐吧。” 系统乌黑的屏幕上停顿了一会儿,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片刻,对话框里弹出了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 系统:【感谢您数十年如一日的努力。】 “所以有奖金吗?精神损失费?” 【等到您任务完成进度100%后,主系统会进行科学评测。】 陈白只想骂娘。 他有一种自己卖身进了黑作坊的错觉。 正想着,却只觉得手腕处的精铁被牵扯着动了动,那厚重的铁链一扯,牵动着手腕处豁口大的疮口,猝不及防之下,陈白闷哼了一声,本就苍白的脸色几近失血,下一秒,是裴盈升疾言厉色的声音:“你伤口深,刚止了血,莫再乱动。” 少年郎温热的手指触碰到他冰凉的肩膀,宛若炽热的火,陈白被烫得哆嗦了一下,只觉得像是冬天里刚从天寒地冻的风雪里回到暖烘烘的,冒着热气的家。 陈白无波无澜地向后靠了靠,避开裴盈升靠过来的手,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我再重申一遍,少将军。” “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么入宫,我面见圣上一面,要么换一个主审官。”他语气安静而冷漠,褪去了刚刚言语周转时的多余的表情,淡淡地道,“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 在石室养伤的第二日,终于有狱卒送来了新鲜饭食。 说是饭食,无非是麸麦做的冷硬馒头加了一小叠咸菜,用一个破木碗装着,从门外递了进来,紧接着,除了精铁塑的链子之外,他浑身上下被上了枷锁,将死之人,陈白倒是不介意这些,只是有些难以言喻的古怪感。 “这是什么奇怪的play。”他私下里找系统吐槽道,“幽默。” 系统闷葫芦一般,此时却加载了一会儿,语出惊人:【放置play。】 陈白笑了:“惨过做m。” 他随一官差,小步小步地挪动步子,被蒙着眼,只上了一辆马车,旋即,粼粼车声轻启,雪后的泥地里,车辙辘辘,只发出闷闷的声响,并不显得颠簸。 马车行得很快,陈白被蒙了眼睛,倒是看不见具体是什么样子,只隐约透过安静到空无一物的声音,感觉到这辆车的不同寻常,又过了一段时间,只觉得浑身寒冷,宛若置身于冰天雪地中,下一刻,是冰冷地喝声:“下车。” 陈白作为将死之人,安静地、听话地滚了下来。 年轻的死囚神色疲倦苍白,只穿了一层勉强冻不死人的破棉单衣,头发凌乱地披下来,身量又高,远看竟显得有些清瘦。 和百姓传闻中横行霸道、长着青面獠牙的恶人倒没有一出相似的。 押送犯人的小吏悄悄望了眼曾处在帝国权力之巅的权臣,正要低头垂下目光,便看见那人清清淡淡朝他一眼扫来。 那一瞬间,小吏只觉得浑身发寒,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住了般,慌忙低下头,幅度之大,倒让在前面带路的宫城护卫面带狐疑之色。 “老实点。”他不客气地喝道。 甫一打量,陈白就看出这侍卫并非简单角色。 这侍卫行步极稳、脚步刚硬,不闲观旁听,应是行伍之人。 ……他将一部分兵卒暗中调入了宫城之内。 陈白心里沉了一下,多年权力之巅的合作伙伴,宋如容脱个裤子他都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此刻将兵马掉入皇城之内,显然有自己的小九九。 宋如容是天生刀尖舔血的博弈家,天生贪婪又野心勃勃的嗜血猛兽,如今甫一登基,便要大刀阔斧开新局,新帝上任三把火,他只是被献祭出去的第一把,几乎便要烧得整座王城沸沸扬扬,接下来两把火,不知道谁要寝食难安。 【哎呀,你多余想这个。】系统可不在乎,反正任务已经接近尾声,【你想好一个轰轰烈烈的退场了吗?任务一完成,咱就拍拍屁股散伙,到时候我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你回你家当宅男,可乐瓜子炸串游戏,多舒服。】 陈白笑了:“是啊。” 他多余想这个。 宋如容是他手里最优秀的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裴盈升被对方玩死之前,不如先担心担心他自己怎么优雅地嘎掉。 不过其实不优雅似乎也没关系? 完美主义者陈白有些迟疑。 皇城的官道极冷,黑夜中,明光铠的光芒如同蛰伏的兽,陈白一路行去,只觉得快冻死了。 系统大概充满了电,此时幸灾乐祸地絮絮叨叨:【曾经骑马上殿的殊荣你爱理不理,这会儿高攀不起了。】 陈白咳了一声:“……我没有爱理不理,而且这些都是我辛苦工作获得的成果,我应得的。” 他每天工作加班很累的好不好。 当奸臣也需要保持工作热情的,哪里容易了? 系统唾骂:【呸,狗官!】 “……” 这样漫长的路,越到后面,陈白越觉得吃力,直到眼前殿门悬挂的明灯高燃,火色映照着深深的夜色,几乎烧成明昼,他才意识到—— 要见到这位年轻的新任帝国掌权者,他地位今非昔比的旧情人了。 · 宋如容不爱重宝美饰,作皇子时,房间便空空荡荡,颇“断舍离”。 陈白曾成箱成箱给他送美玉、华服,羞辱式地让他打了耳洞,坠上叮叮当当的耳饰,穿上女子的华裙,让他日日盛装打扮、涂脂抹粉,聊作娱用。 非常符合奸臣喜好美色的调性。 他面貌随了他母妃,生得浮华艳丽,虽衣着朴素低调,特意选了老气横秋的花色,也压不住那哪怕身处勾栏里,都独一份的艳光,如今当了皇帝,也居在偏殿之中,唯独灯如明昼,是旧时的规矩。 古代“半掩门”以灯待客,陈白曾逼着宋如容每晚挂上灯等他,算作羞辱。 只恐夜深花睡去,夜惜衰红把火看。 宋如容内心敏感固执,不需要多刺激,都能生产很多情绪值。 没少觉得屈辱。 此刻再挂起来,意味非同寻常,陈白只觉得右眼皮一跳。 情况不妙。 他静静立在殿外,腕上的伤被裴盈升找人简单地包扎过,被冰冷的锁枷扣住,泛着细密的疼和麻痒,好在全身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伤口处倒也不算难受。那前方带路的盔甲侍卫压住他的肩膀,强硬地摁下去,道:“见了圣上还不跪下。” 陈白叹气,道:“这位壮士,草民血液循环不畅,加上膝盖半月板疼,实在事出有因,容草民缓缓,马上就跪。” 侍卫喝道:“大胆。” 陈白慢慢地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体,然后长长地伏跪下去。 这时,立在门口的太监,才像是突然长了眼睛一般,拖长了嗓音:“押死囚陈纪安——进殿——” 厚重的帷幕帐下,陈白被压着,一瘸一拐地就着这么个屈辱的姿势,跪着进殿找他前男友了。 宋如容伏在书案前。 灯火明灭,他前男友的脸看样子有些憔悴,失去了脂粉的遮掩,倒显出一种苍白的病弱感,西子捧心似的,林妹妹般端庄坐着,伏案并不望他。 陈白看得心软软,不由也跟着委屈起来:“好可怜,怎么当了皇帝还要加班啊。” 【……】系统难得提醒他一句,【你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当奴才的还可怜起锦衣玉食的主子来了? 6、不臣之辈。 殿里扑簌簌落进大粒大粒的雪花,这栋漆黑的偏殿在烫红烛火的映照下,显示出一半亮一半暗的色泽,阴影拉长、虚晃,如同噬骨的兽类,寒意渗骨。 这里是他如今拼尽所有,拿全部的情报作为交换,才能跪下来、被看一眼的地方。 ——皇宫。 作为一个现代人,陈白最开始其实并不太了解这种绝对权力的含金量,也不太感冒,但在此浸淫十年之后,倒是多少理解了这里面运行的逻辑,他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真不算亏。 毕竟,眼前这个貌若好女、仿佛贴心解语花的“怪物”,是他一手培植起来的,他亲手为自己选了一名最出色的守墓人。 · 雪一直不停。 陈白跪坐在地上,灰扑扑的袖袍冰冷,一直等到他几乎最后一点暖意都流净,已经彻底快要僵硬失温的时候,才模模糊糊听见上首的声音:“你要见朕?” 那道声音从容温和,带着上位者的不迫,没有半分焦急或仇恨的意味,仿佛他和陈白是全然的陌生人。 这不是审囚犯的态度。 而能让皇帝陛下在雪天亲手审的,也不是一般的犯人。 陈白掩在袍角之下的手指终于动了动。 系统冷眼看着陈白的动作,心知这是陈白要骗人的前摇动作,果然,下一秒,他便缓缓地,咳嗽了一声。 要开演了! 系统:【……】 说句实在话,哪怕是一台机器,它其实很佩服陈白的工作态度,能屈能伸,尊严和脸面是过眼云烟,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可以付出一切牺牲。 ——无论生理,或是心理。 它记得陈白最开始的性取向是女的,搞宋如容也是任务所逼,迫不得已。 “罪臣想要将功折罪。”那跪在地上的囚犯缓缓地说,因为冷和饥饿,他几乎是整个人趴在地上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跪伏着,浑身都在发抖,像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 雪天的地板很冷。 上首的人搁下笔,神色微晃了一下,问:“你有什么功?” 十年前打马游街的时候,陈纪安还不是赫赫有名的朝中奸佞之首,而是新晋青云的新科状元。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贪腐之盛隆非一日之功,吏治之废弛也并非三尺之寒。当时的老皇帝虽然日益年迈,朝纲不理,但也没有到昏聩无能的地步。 陈纪安当时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跳跃的灯火映出帝王冷峻淡漠的侧脸,玄黑的蟒袍如阴沉蛰伏的猛兽,横梁金勾银描,在灯影下有细碎的反光,反照出上位者劲瘦的腰肢。过了半晌,宋如容才漫不经心地望去,端详自己仇人的面容。 出乎意料,他情绪并不算明朗。 陈白却觉得宋如容问得有些好笑。 “臣平南寇、筹军粮、掌刑司、命迁擢,哪项无功?”他兀自缓了一会儿,一直到有了一点热量去说一段完整的句子,阖起眼,平铺直叙地说,“只是您不再认可罢了。” 这话说得相当猖狂。 一个被发卖的昔日蛀国之臣,如今竟然分明在堂下指责今日陛下不识货。 殿里的侍卫们铁戟森森,无声地靠拢,如同黑暗中沉默的塑像。 上首一向仁慈如菩萨般的天子却并没有反应,只能听见狼毫搁在砚上的声响,宋如容唇角勾起一点愉悦的弧度:“狺狺之吠,陈纪安,你最好能拿出点真正的诚意,否则也不必等抄斩了,我会让你一点一点地记起来。” 他语气轻柔,几乎没有触感,如同一条冰凉而伺机而动的毒蛇。 “好吧。”陈白实在没话说了,他叹了口气,“这样才对,您请的裴将军像是给我送温暖的,审问都问不明白……我一直很好奇,您这样揪着我不放,到底是想要问什么?” · 裴盈升一路向皇宫赶。 雪夜里,四方无人,倒映起橙灰色的天幕,雪光刺眼,他连灯都来不及带,借雪来勉强看清前方的路途,只觉得心里一阵阵被绞紧,眼前发晕。 ……陛下雪夜提审?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他的手指和耳朵被冻得红了一片,战马嘶啼,下一秒,裴盈升轻喝道:“噤声。” 圣上怎么会答应这样荒唐的请求? 月前陈纪安被清算、罗织诸多罪名时,为显臣服,其在殿外跪了一夜,都未得见天颜,没有理由如今早已盖棺定论的时候,圣上愿意再见一面。 有些外人不可得知的潜邸旧事,时移世易,也只是一些随风飘散的旧闻罢了,活人尚且不关心,一名死去的王爷,是一枚已经过期的免死金牌。 陈纪安拿死去的安王来做底牌,显然已到了无计可施、负隅顽抗的地步。 他已闯不过生门。 只有一种可能…… 裴盈升手指并拢,他并不愚蠢,但此刻,他宁愿变得大脑一片空白。 圣上要亲自送陈纪安最后一程。 他咬紧了牙关,虽然不知道自己此刻纵马行于城内是有何目的,但念头越来越清晰:他不能枯等天明,对方被斩首之后,再去收殓对方的两段尸体。 起码……让陈白保有全尸,不被枭首示众。 “裴将军留步。” 战马骤然被勒得上仰,雪地只剩下一道深深的后蹄印,却稳稳当当地在湿滑的雪地上停了下来。树影幢幢间,裴盈升看见一辆马车直直地停驻在路中间,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掀开车帘,哈了口气,笑道:“紧赶慢赶,还好没错过。” 那名中年男人生得短小、精干,细小的眼睛眯起一条缝隙,唇似笑不笑,宛若一条瘦得干巴巴的豺:“古人云:下雪天、留客天,李某已备好小炉、热茶,裴将军不如下马品鉴一二?” ——刑部酷吏,李浑渊。 裴盈升并未下马,低眉睨了眼对方,冷笑了一声:“你有何事?” “您何必如此。”李浑渊并不当回事儿,“裴将军治军有方、风光正盛,如今却目无法度,纵马驰骋,若是伤到了过往行人,尽管您依仗圣宠,臣也是能参上一本的。” 裴盈升握住缰绳,有一瞬间,他想从李浑渊身上踏过去:“月黑风高,哪有行人?” 李浑渊道:“李某就是行人。” 裴盈升不欲与他废话,调转马匹,眼看着从马车边就要冲过去,却听见李浑渊的声音:“陈白入宫,你作为主审官却分毫不知,如今急着纵马疾驰,看样子倒像是笃定些什么。裴将军到现在,还不懂圣上的意思吗?” 裴盈升转过身。 “儒者,敬慎者,仁之地也。”李浑渊道,“裴将军,您是儒将,不要再沾陈纪安的任何事。” 如今的帝王,天下之主,不再是上一位昏聩无能之辈。 他容不得任何疏漏、不敬、失言、欺上瞒下,他需要四夷宾服、统摄九州的权柄,而这项权柄要为自己所独有。 天子,容不下任何一名不臣之徒。 7、恨之欲其死 李浑渊的意思,裴盈升心知肚明。 陈白前几天的提醒犹在耳畔,他当然知道,圣上将主审官的差事交给他,是要寻个差错。 一个由头。 如果审问不出来东西,倒也能够接受,但若再深走一步,便是和陈纪安有旧交,想必是昔日奸相残党。 届时哪怕是再耀目的军功,恐怕也抵消不了这份被培植的怀疑。 他低垂下眉眼,少年郎身材高挑,丰神俊朗,骨骼立体,此刻高盘起的马尾被雪压得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才说:“但我不能不送他最后一程。” 李浑渊捋了下长长的胡须,他觉得有些冷了,于是又给自己披了件大氅:“以友人的身份?” 裴盈升皱了皱眉,并不言语,马嘶鸣一声,前蹄抬起,少年人最后看了他一眼,问:“李大人是谁的人?” 李浑渊没有机会回答。 马匹奔跑起来的簌簌风声跃过李浑渊的耳畔,他被呛得捏住鼻子,闭上眼,仓促地向旁退了一步,再睁开的时候,便见昏黑的前路上只看见前方消匿于风雪中的黑色影子,和雪上漫长的印迹。 “捂空(装腔作势)。”李浑渊朝着雪地啐了一口痰,“害得老子白跑一趟,冷势势。” · 陈白跪过很多次大殿,跪姿是相当不好受的一种姿势,膝盖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骨骼先抵在地上,全身的体重压在上面,现代人没过几分钟,便觉得波棱盖秃噜皮了。 而再久一些的话,那或许真的会产生不可逆的伤害。 不过这么实打实的下跪,听起来也有点恍然隔世的意味了。 上首的帝王眯起眼,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撑着桌面,旋即漆黑的掐金龙纹织锦袍慢慢向上移动,烛火扑闪了一下,陈白看着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 系统问:【他要干什么?】 宋如容身量很高,但腰姿纤细,面容白皙,有一双很媚的眼睛,眼尾狭长,如同雪天里一抹浓墨重彩的墨。 他低下身,饶有兴味地觑了眼陈白的惨状,在那些冻疮上停了停,淡淡道:“确实没有什么想问的,但你得交代干净。” 陈白笑了下,点评道:“霸王条款。” 哪里有这样刑讯逼供的? 人在注定会死的情况下,很容易原谅一些事情,比如他现在甚至觉得宋如容此刻有点儿可爱。 跟条咬着猎物不放松的鬣狗一样。 要说这十年里,他确实坑了不少朋友,但真正觉得有愧在心的,也就宋如容一个人。 他确实把对方折腾得挺惨,但与之相对的,宋如容不也想着要他的命吗。 等把这条命还给对方的时候,差不多也该退场领盒饭了。 陈白嘴里总会冒出些新鲜的词儿,宋如容已经习惯,他当没有听过一般,问:“隆平六年,是你杀的安王?” “是。” “其族人一脉也皆被赶尽杀绝,你的主意?” “我非主谋。” 宋如容笃定地道:“渔利者是你。” 陈白不置可否。 “河东兵叛,谁在幕后指使?” “不是我。” “为何要保裴盈升?” “你想多了。你最近疑心病越来越严重了,自己没发现?” 宋如容问得不紧不慢,这些年来牵扯太深,他早已靠近了大多数答案,如今不过是最后一环的确认,陈白总觉得再问下去,自己底裤都要露出来了。 ——好在他底裤够多,扒下来一条还有一条。 “好。”宋如容微蹙了蹙眉心,暖色的蜡烛将他的脸映得一片姝艳的雪色,仿若一尊金尊玉贵、被放在香阁里精心供奉的菩萨。 他说:“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后手在哪?” 陈白望向对方,宋如容的目光格外笃定。 “后手?”他嘴唇抿出一个虚弱的弧度,实在没有力气笑出声,只能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留后手。” 他只会给自己留条底裤。 · 裴盈升一路行来,明显能感受到凝固的气氛,等将至皇城时,他下了马,森森兽脊上映出银亮的反光,几双银弩同时对准了他。 那是陛下的亲卫。 “裴将军留步。”那名弓弩手道,“您雪夜无诏觐见,有何要事?” 裴盈升被迫止住了步伐,他眯起眼,不答反问:“这样大的雪天,你们能开得了弓吗?” 弓弩手勃然变色,手指搭在弦上,神色愤然。 “我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弩手,见得太多了。”裴盈升将马栓在皇宫门前的石墩上,合衣而立,他抬起眼睛,目光轻轻扫了一眼屋脊,大致便知道埋伏了几个人,直言不讳地道,“还要勤加练习。” 他曾在冬季的草原上行军,被数百双箭矢瞄准,如今这样的场面,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警示。 至于之后的事情,他暂时有些顾不上了。 得先过了今晚。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看见黑夜里走来一个佝偻的太监,无眉无须,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神色,那名太监行了个周全妥帖的礼之后,方道:“裴将军请回吧。” 裴盈升垂眼:“昔日裴家曾蒙受过罪臣陈白的照拂,礼曰:‘哭父之党于庙,母妻之党于寝,师于庙门外,朋友于寝门外,’他非吾亲师,我非其故友,站在这里就好。” 那名太监道:“既然您执意如此,奴才只能将您原话传到,只是还未到处斩之日,您何必着急。” 裴盈升不语,点点头。 他守了一会儿,感受到血液里彻骨的寒意,像是年前曾在寒冬雪夜里又站了一遭,内心仿佛被冻透了一遍一样,心里并没有半点快意,他当然也盼过陈白赶紧去死,但对方真的快死的时候,又只觉得无尽的茫然。 对方是一个可以说出来“你能活下来,全靠我给你断粮”的人,理由是前线军需不够,死得人多了,甲胄就充裕起来了,剩下的人知道活下来没什么希望,反而生了死战的决心。 人当然是没有一副铁制的甲胄值钱的。 一匹战马,一副铠甲,或者一点点粮食,就能送走很多人的命。 裴盈升当时想,难道陈纪安的命就比那些草莽出身的小吏值钱吗?命竟然也有尊贵和低贱之分,就像是他可以随意地枭首敌军的头颅,但对陈纪安,恨之欲其死,却一度束手无策。 8、一江春水向东流 殿内烛火森森,这句话落下时,宋如容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静静地垂落下睫翼,苍白的面庞在灯影的映衬下,暗影幢幢,宛若扑腾跳跃的鬼火,一柄开过光的刀刃不知道什么时候遏到陈白的脖颈之上,冰冷的,陈白不得不噤声,他将脖颈向后仰了仰,依然能嗅到铁锈的味道。 当年那个扫雪时手冷得通红,捂着手跪在他府内炭盆边取暖的少年,如今却如大潮呼啸,盘江而踞,是最终决定胜负的那一手。 他培养出了一位非典型的君主。 权力永远此消彼长,退后一步,便没有回头的契机。 “我记得你向来工于辞令。”刀刃滑进去的时候,宋如容反而笑了起来,“为何如今却誓死也不启口?” 陈氏一族的性命皆牵系在陈白一人头上,他若最初乖觉,最紧迫的事情并非长跪殿外。 那个举动太过愚蠢,一步棋错,便失却任何先机,如今连负隅顽抗都没有资格。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陈白冷笑了一声,“圣上既已定罪,我又何必再辩。” 他连罪臣俩字都懒得再说。 死都要死了,当然要傲骨铮铮的死。 语调掷于地上,吐字清楚、掷地有声,宋如容身后一名太监立时喝道:“放肆。” ——司赞官,黄礼云。 宋如容笑问:“你不服?” 锋利的刃尖割开脖颈,宋如容颇认真地打量着陈白的眉眼,竟莫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眼前这个缠绕他多年的梦魇,此刻也只能跪伏在他身边,被他逼到绝境,狼狈失矩。 陈白过得越惨,他便越高兴。 陈白微微蹙起眉,在心里疼得龇牙咧嘴,面上还能维持住不动声色的淡定,全靠没什么力气动,手掩在背后,慢慢收紧。 因为冷,他握不住自己的手指,额头蹦出一条青筋。 “给我收尸吧。”他扯了扯冰冷的嘴角,在心里说,“姓宋的破防了。” 宋如容恨他恨得恨之入骨,他只要站对方面前,可能一句话还没说,就能被砍一刀。 要是古代能发拼多多链接,陈白保准第一个转给宋如容。 这也不怪他,任谁被以势压个十年,也得破防。 但宋如容激情杀人,他还真能完成任务,御笔朱判,死得妥妥的,还不连累旁人。 撂史书上也是光辉一笔。 系统慢了半拍,安慰道:【我会给你订棺材的。】 陈白忍痛叮嘱:“要红檀木的。” ——喜庆。 熟料宋如容比划半晌,最后却将刃尖向后捎了捎,命黄礼云呈上一碗面,道:“便趴在地上吃吧。” 黄礼云是个白面无须的太监,宋如容挑身边人的条件苛刻,此人全无特点,唯独脸庞能看出来些阴气,唇薄,垂下眼宛若活死人,依言走过来时,脸部的肌肉却抽搐了一会儿。 他将那碗面搁在地上,便无声无息地离开。 素面清汤寡水,只有看起来已经没什么滋味的面条,连一点浮上来的油花都不见。宋如容站在陈白旁边,看见他低头沉默了半晌,举着沉重的镣铐,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似乎想笑一声,又觉得该节省些力气。 陈白一向识时务。 这些年,从农家子到庙堂客,察言观色是基本的素养。 他当真跪在地上,毫无修养、抖抖索索地举起面,被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扶着碗,毫无形象地吃了几口,用一种很欠收拾的语气说:“面坨了。” 这面难吃得他以为里面放了毒。 宋如容就这样坐在他面前。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再问任何句子,仿佛当真对陈白毫无兴趣,好整以暇地将一份红纸掷给陈白,淡淡地道:“用你的血,摁个手印。” 那是陈氏族长、陈纪安堂伯的认罪书。 他将陈氏一族囚于刑部大狱,只等秋后问斩。 · 陈白一出殿门,便只觉得胃一阵翻腾,这些年养成的挑剔的胃接受不了这样难吃的馊饭,再加上几日未进汤饭,反胃感一阵一阵,有什么不断痉挛,下一秒,便弯下腰,径直干呕。 却实在呕不出东西。 想吐,吐不出来。 那碗面真是魔法攻击,没毒都能做成有毒的。 看押的玄铁甲侍卫面无表情地等他呕完,便将他送上马车,陈白毫无反抗的余地,他大脑昏昏沉沉,只觉得浑身发热,过了许久,却听到辘辘车马停驻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尖细的声音道:“裴将军在此处,意欲何为?” 那是黄礼云的声音,他竟也跟了出来,大雪天,还走了这么长的宫道。 陈白的手指略微动了动。 由果推因,他很轻易地就理解了裴盈升的心理活动,也因此,颇觉好笑。 当真这么冲动? 好笑着好笑着,又觉得心酸。 宋如容问他为何要保裴盈升,这是个很无赖的问题,因为他从头到尾,从见那位少将军第一眼开始,便没安过好心,他和裴盈升同朝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两载,当年他朋党遍天下时,裴盈升还不够资格列入其位。 宋如容却偏偏预设好了答案。 圣上都如此偏颇,臣子却硬要效忠,只怕是忠心一江春水付诸东流。 今日之事,在宋如容心里恐怕罪加一等。 这位新晋的君主心性如何,谁又敢揣度,但陈白按照往日的经验,也大约猜出宋如容并非不懂唯才是举,心眼说宽算宽,说小也小,尤其是和他有关的事,恨不得都锄干净才是。 他掀开车帘,冷风很快灌满车内,有谁低喝了一声,大约是让他守好规矩,偏巧陈白却撞进裴盈升的视线里,他微微皱起眉,用口型比了两个字儿:回去。 裴盈升看到他,面色却不由冷了起来,下一秒,一柄刀横在车帘之外,替陈白落下车帘。 他模模糊糊听黄礼云道:“裴将军,请。” · 重回牢里的时候,陈白发起高热。 他冷得浑身滚烫,身体却又无比轻盈,头晕目眩,总觉得要飞起来,系统说:【你现在40度。】 陈白问:“有这么烫吗?” 他烧得这样重,头脑也并不清晰,独自坐在风口,见并没有管他,便慢慢地躺下,闭上眼睛,系统过了一会儿说:【你要死了。】 陈白囫囵“嗯”了一声。 他心境相当淡然,撑不过今晚就撑不过吧,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了。 系统难得这般活跃,语气却泛起焦虑的神色:【我看看任务进度。】 陈白只得睁开眼睛。 【任务查询键修复成功。】 借着昏聩的光线,他面色发怔,静静地望着脑海中打头一遭出现的任务进度条,上面显示: 任务完成度:0%。 “……”陈白疑惑是自己没看清楚,亦或是烧糊涂了,过了一会儿,又略略扫了眼。 还是个鲜艳的零蛋。 陈白:“?” 9、贤臣名相系统 雪夜极冷。 但没有陈白的心冷。 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眯起眼:“机器出故障了?” 【不应该啊。】系统比他还疑惑,它信心满满地说,【任务进度绝对应该满了。】 陈白没力气接话,下巴绷起,原本悲春伤秋、回忆往昔的情绪散去,取而代之的生存的紧迫感。 他要活下去。 被打入大牢前,他就做了赴死的准备,朝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周全,无论是同伙还是敌人,没一个喜欢他的。 包括狱卒和狱友在内。 压根儿没给自己留条后路,怕宋如容知道,按结党营私算,连累到其余人。 假如任务进度为零,那也就意味着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不会有重活的机会。 【您的功绩绝对算的。】系统笃定地安慰道,【您党同伐异,杀完了朝堂的诤臣,天子座下流血漂橹了整整三日。】 上一个干这事儿的,还是尔朱荣。 陈白覆下眼睫,轻轻笑了声。 【您肆意屠戮地方豪强,百姓怨声载道,连三岁小儿都知道。】 陈白慢慢地开口:“顺手的事。” 【您还欺君罔上。】系统越说越义愤填膺,【宋氏宗亲被您置于笼中赏玩戏谑,连当今圣上宋如容也不例外,悖逆君臣纲常,他对你恨之入骨!】 “做了些微小的工作。” 【……】系统已几乎不忍心再说,【您再撑一撑,还有两分钟查询好。】 大雪夜,乌瓦飞霜,夜晚慢慢将一切吞噬。 陈白“嗯”了声,体力耗尽,他事实上也做不了什么,闭上眼,枕着冰冷的、毫无知觉的胳膊,稻草膈着腰,用所剩无几的体温去消解痛意。 他紧接着感到麻痒和极端的热意,像是被架在火堆上一般,冷热不断交替。 ——失温开始了。 再过几分钟,人会产生幻觉,丧失言语功能,心肺慢慢衰竭。 他将迎来最终的死亡。 陈白耐心等着,一直到系统慢慢出声:【不对。】 陈白仿佛做了个模糊的梦,慢慢的重复了一遍:“不对?” 【抱歉。】眼前的屏幕加载了许久,系统才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 得,千防万防,没防住意外。 他为了谢幕已算过百遍,但系统出了岔子。 陈白没时间再和系统对话,他抬起手,开始用尽力气,不断“哐”“哐”地撞击铁门,没力气,听起来声音太小,他环顾四周,将狱中唯一的硬物举起来。 粪盆咣当一声,黏在铁栅栏上,又慢慢倒扣到地上。 ——他会找人守门。 宋如容向来做两手准备,监控多得吓人,恨不得自己建个粘杆处promax版,狱卒毫无疑问,也是他的人。 他负责监管、看顾、折磨,为他来收殓尸骨。 很快,一双干净皂靴站在他面前,狱卒是个面孔温和的青年人,提着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 赵尚文俯视着眼前这个狼狈的男人,面部肌肉动了动,粪水和雪水混在一起,因为长久不清理,寒冬的天气,牢房里的恶臭味儿还是挥之不去。 这便是大魏手握过玉玺的权相,也是他负责看管、监视的狱囚,有任何异动,可密信呈于圣上。 谁会想到,陈纪安会有这一日? 因为失血过多,陈白的脸泛着青白之色,手有节奏的发颤,像完全的死人。 “是你。”眼前的囚犯已经太疲惫了,断断续续地说,“你上面的人想知道的事,我招供。” 这确实是圣上已经料定的事情。 只有陈白死到临头,才会心存畏惧。 这人掌握太多秘密,让他死在囚牢里,并非性价比最高的计策,慢慢开刀放血,将秘密撒干、撒净,让世人看到他的丑态再死去,才算剖干了内脏,得到了价值。 只是在此之前,他冷硬得像个茅坑里的石头。 赵尚文拧起眉,问:“招供什么?” “……你们不是问过我安王的事儿吗?”陈白叹口气,“用这样绝版的秘事,换我苟活几日,算起来是桩合算的买卖。” 赵尚文清楚他的言外之意。 但他心有犹疑。 裴将军来去多时,不见这人启口;又去了趟皇宫,被重新差使回囚牢,连圣上也无功而返;待他将死,又突然回光返照了吗? “你若诳我……”他留他一命,该如何是好。 “我若诳你。”陈白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惊世之功落到你头上,连冒点险都不愿吗?” 这话堵住了赵尚文全部的问题。 他按住腰间佩刀,平缓地问:“你要什么?” 这简直算一种羞辱了。 赵尚文清楚对方的诉求,但要陈白亲口说出来。 “棉被。”陈白说,“粥。” · 赵尚文像影子一般,来了,又离开,大约是朝上面报备。 棉被半新不旧,闻起来甚至有一股尸臭味儿,也不知道包裹过什么,棉絮沉沉的,陈白已经完全摸不到自己的体温,他困得恨,喝完盐渍汤,才感受到缓慢回升的热意。 只是意识还混沌着。 人将死的时候,走马灯能过一遍,对谁都有留恋,而人在绝境里觅活路的时候,想法就很纯粹了。 ——只想活着。 他能扛过今夜,接下来还有接踵而至的麻烦等着他,至少得活到系统修好了数值计算系统为止。 宋如容不好忽悠,怎么着才能达成这一目标? 【……抱歉。】系统这会儿才说话,【你好点儿了吗?】 它说话遮遮掩掩,仿佛做了件绿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事情似的。 陈白抬了抬眼皮,略过他,将他腾到一边,系统突然发出凄厉的一声响:【不——】 陈白权当它不存在,把它拨开。 系统急得冒汗,上蹿下跳,聊天框里不停变出各种颜文字,一直到陈白看到了显示屏。 【资源加载完毕,贤臣名相系统安装中。】 【任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君臣相得、海晏河清,以成青史佳话。】 【对标人物:伊尹、诸葛亮、王守仁。】 【当前任务完成度:-100%】 陈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一行一行看完,也许是今日太多次冲击,冷不丁想:死也不错。 10、从零开始学千字文 惊世之功。 赵尚文心如擂鼓、热血上涌,还琢磨着这句话,不可否认,这话相当诱人。 他如今官居五品,虽有官衔,资历尚轻,在这几日迎来送往的贵人眼里,只是个无名小卒,不值一哂。 负责押解陈相的狱吏共三拨人,履历青白,一概寒门子弟,没有权贵宗亲,不是陈相座下故吏,不曾接触过上层的权力漩涡。 不是所有人都如陈纪安这样天资卓越,登科及第便平步青云,行走于天子座下,年纪轻轻,就位列朱紫。 他差遣信得过的下属去看管牢房,自己点亮烛灯、写完奏疏,用火漆密封,锁上折匣,只待明日一早,便呈递到圣上案头。 写完,他犹不放心,踱步几圈,方走进了暗房:“人呢?” 狱吏暗中撇了撇嘴:“睡着了……他倒也真睡得下去。” 民间都知道,相府有多豪奢,非云锦不用、非金玉不饰,皇商进贡的古玩珍宝,相府先过第一手。 这样的落差,竟也能忍得下来。 “他强弩之末。”赵尚文不禁侧目,“他既然愿意招供,便不要以之前那样的态度对待他……万一出了差错,你我都担当不起。” 这便是提点了。 陈相的死板上钉钉,无非是早和晚的区别,他倒台,余孽才能清除,有人便错信他虎落平阳、命若蝼蚁,可以任意磋磨。 但对这位权相性命的裁夺权,从来不在他们手中。 狱吏凛然,忙陪笑:“大人教训的是。” 赵尚文举起烛台,模糊的光影一闪而过,陈白背对着他,面孔白得全无生气,只看到对方的蜿蜒长发,他心神不定,低声喝问:“检查过鼻息没有?” 狱吏说:“检查过了,脉搏微弱。” 赵尚文点头。 “您先歇息片刻。”狱吏说,“您放心,出不了差错……刚刚您嫂子还给您送了宵夜,送过来,还热乎着。” 这位新调来的赵大人,家室履历并不是秘密。 赵尚文家境贫困、兄长早夭,家里靠种几亩薄田为生,当年是蒙先皇恩科进的二甲进士,入的官途。 他一大家子也很快搬进京郊,全指望着赵尚文的俸禄,每日鸡飞狗跳,偶尔还会派仆从来打听“二老爷”的下落,以至于没过多久,这些消息便长了翅膀似的,传遍整个大理寺。 ——肉眼可见的鸡飞狗跳。 赵老太爷在城外养鸡,常给赵尚文塞鸡蛋,进补身体。 赵尚文皱了皱眉。 “不了。”他说,“今晚你我是不用睡了。” · 雪下到半夜才止,大雪厚约一尺,天色莹白透亮,陈白到后半夜才醒,人发烧时睡不久,四个小时都算多眠,他把胳膊肘抬到脑袋后面,枕着,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色看了一会儿。 系统问:【您在看什么?】 “在想窦娥。”陈白懒倦地说,“我真该三年前把窦娥的故事印刷出来。” 六月飞雪、天人感应,多适合讲故事。 他也指着天空发誓,说宋如容你会后悔的,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的辅佐? 没有他,信不信大魏朝祖宗基业全完蛋? 【……】 “开个玩笑。”陈白说,“你既然都加载完毕了,有任务,便有奖励,有退烧药吗?” 他终于肉眼可见恢复些力气。 浑身还在疼,冷得像冰,但已渐渐恢复知觉。 系统刨了半天,才回复:【有的。】 这话陈白没想到,他少见的愣了愣,露出意外之色。 【我设置ui了,】系统说,【您可以点击卡包,自己查看。】 陈白点开卡包,看到个弹出的任务窗口: 【新手任务:默诵完千字文。】 【任务说明:您没有充钱,只能落地于一个落后的村落,没有亲戚、没有银两,想要走出大山,唯一的方法就是读书。 目标是青史留名的贤臣名相,看来只能靠自己的智慧了。 科举,来!成为进士,先学会《千字文》吧!】 【任务奖励(三选一)】 【赫鲁晓夫的玉米:这只玉米得到了玉米之神赫鲁晓夫的亲自指点,毛重350克,热量约650大卡。有效期两年,每日刷新一根,可勉强满足日常行动所需。 ps:减脂期可酌情食用。】 【泰森的拳击手套:系统从拳台偷来的产物,可增加大量拳击知识储备。 ps:大魏朝第一拳击手,如果你听不懂我讲的道理,那我还有些武力要讲。】 【布洛芬缓释胶囊:两板普通的布洛芬,用完即止,家中常备药,有效治疗头疼脑热,华佗倾力推荐:“当时有它,曹操就不会怕开颅手术了。” 使用后,可头悬梁锥刺股。】 “……”陈白揉了揉太阳穴,有一种耄耋之年,得了孙子孝敬,喝上人生第一瓶可乐的错觉。 颁的这个任务,放在十年前刚落地大魏,也许他会觉得惊喜。 但有总比没有好。 他在脑海中默念完一遍《千字文》,便看到任务奖励慢慢亮起,他在玉米和布洛芬中顿了顿,没选布洛芬。 而是非常现实地选了玉米。 他饿得嗷嗷待哺,这玩意儿能顶水饱,两年期限,从性价比来说,是其中最高的。 【恭喜您获得赫鲁晓夫的玉米。】 【是否现在使用?】 【是/否。】 “否。” · 清晨,宫门顿开。 今日雪停,气温更生冷些,李浑渊混迹在上朝的人流之中,眼皮耷拉着,似乎在闭目养神。 他脸颊无肉,胡子半长不长,颧骨高,显出一种冷峻的刻薄,上朝独来独往,不和任何官员有私下接触。 赵尚文此前一直是避着这位酷吏走的,如今倒不由得抬起眼。 先皇子嗣丰茂,旁支极多,单亲王就有十余位,原本朝内派系林立,短短十年间,魏室宗亲所剩无几。 有谋反被抄斩的,也有得罪了陈相,进谗言被抄家的,掐尖冒头的百不存一,剩下来的,几乎都是唯唯诺诺、虚静养生的“好亲王”。 至于安亲王,在那些被抄斩的亲王之中,算是特殊的一位。 这位异姓王军功彪炳,早受先皇忌惮,他垮台后,陈纪安由此发迹。 而也正是因为这桩悬案,当今圣上的母族被株连,七品军户,被流放充役。 11、崔直方 彼时陈纪安凤池折桂不过月余,任翰林修撰,称得上仕途顺遂。 但路再顺,一个七品官而已,随便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死三四个,和烜赫一时的安亲王府相比,犹如蚍蜉比之大树。 陈纪安曾为谁卖命? “尚文。”李浑渊原本走在前处,慢慢停下来,皮笑肉不笑,“今日甚是憔悴。” 赵尚文和他完全不熟,被他点名,如遭阎王点卯,骤然停住脚步。 他一夜未睡,胡茬冒出一茬,当然算不得体面。 “李大人。”他弯腰,拱了拱手。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自暗处投了过来,熟识者互相打眼色。 ——李阎王和谁? ——好像是大理寺的。 ——怎么突然聊起来了? ——不知道。 李浑渊面目狰狞,露出一个不常见到的微笑,关怀道:“可是公务繁忙之故?年轻人经验不足,有些处理不了的公务,我们刑部的老人们是可以分担的嘛。” 老人、分担…… 赵尚文面部肌肉动了动,纵然鄙薄陈纪安的为人,也觉得心惊齿冷——以这人的心狠,陈纪安真落到他手里,不知道要留多少血、剩几两余灰。 陈纪安善小断、无远谋,心思阴狠,当初破格提拔李浑渊的时候,可曾想过会被豢养的狗咬住不放? “皇命难违。”他退一步,“纵然再忙碌,也是职责所在,多谢李大人指点。” 李浑渊和他同行:“指点不敢当,得蒙圣上嘉奖青眼,尚文才是前途无量……不知道老夫能不能学得一二啊?” “不敢当,不敢当。”眼前便是层层官阶,宫角错落,赵尚文抬起他胳膊,深吸一口气,“您慢行。” · 接近清晨,狱卒送来白粥,又进牢里把粪盆清理完,换了个干净的进来,没收走棉被。 恢复知觉之后,痛意便重新活动,他对即将来临的硬仗心知肚明,借着最后的闲工夫补了一会儿觉。 这回是梦到宋如容。 原身并不为陈父所喜,他穿过来之后,方言学了个半瓶子晃荡,后来父母别居,加之他再无其他妻妾子女,亲友大多与他划清泾渭,偌大相府,也只有宋如容常来。 陈白其实不在乎他是虚情还是假意,最好是虚情假意,他才能心无挂碍。 小朋友那时候年轻,情绪很难完全藏住,那种浓烈的厌恶和恨意,在梦里看得格外分明。 远比昨日看到的样子生动活泼许多。 醒来时,接近正午,离散朝已有一会儿功夫。 大魏十日一朝,老皇帝爱吃仙丹,肠道菌群不消化,缠绵病榻,后期几乎不再上朝;宋如容登基之后,官员的俸禄就没那么好挣了。 班多了不少,日薪降了很多。 当官的性价比不是很高。 系统冷不丁问:【有眉目了吗?】 “眉目?”陈白用雪水擦拭干净指骨,诧异地问,“什么眉目?” 【想好怎么绝地翻盘了吗?】 “翻不了。”陈白温吞地说,“我都给宋如容跪下了,这个可怜样,你看他对我有同情吗?” 系统催促道:【越狱呢?】 “这里没一个是我的人。”陈白挑了挑眉,“再说我老爹老娘还得活着呢,想杀我的人比救我的人多,我不死,谁去保他们?” 系统着急了:【那您就回不去现代了。】 “那怎么办。”陈白懒洋洋地靠着墙躺下,“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看开些吧。” 【不行。】 “可以。” 【不行。】 陈白抬了抬眼皮,懒得搭茬。 系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圈,聊天框不断显示正在输入中。 【你新手任务该选泰森啊。】它说,【你为什么不选泰森……这样你就能把看守你的人都打死了。】 人被逼急了,什么方案也能说出来。 陈白笑了笑。 “王犁是清源崔氏安排好的人。”他说,“不是只有宋如容想捅死我,哪怕我逃出大狱,崔常行也会要我的命。” 清源崔氏,世代簪缨,历朝历代都位及公卿。 先前一穷二白的时候,他走了个捷径,为谋一显赫官身,当了崔氏的门前走狗。 后来他推行恩科、乾纲独断,荀南玉与他决裂,陌路殊途;崔氏则反对他扶持宋如容为主,政见背道而驰。 他齐齐整整,把世家大族和朝内勋贵都得罪了一遍。 宋如容与他有仇,哪怕他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他也能给他在史书上添补些恶名,这么好的事儿,他怎么忍心罢手。 崔氏或许比姓宋的更紧迫。 他身死,当年那桩旧事便没有再重提的可能。 但他们布置得太急了。 系统听得晕乎,不说话了。 【那怎么办?】它埋怨说,【你怎么能得罪那么多人?】 倒反天罡。 陈白哑然。 “是。”他闭目养神,“我的问题。” 奸臣这一人设,要维持下来,坏处不胜枚举,但也并非全无好处: ——道德底线够低。 想出卖谁,就出卖谁。 · 今日天阴,路滑,依然难行。 茶香袅袅,崔直方跻坐在软榻之上,做道士装扮,一手斟茶,与裴盈升对坐。 厢房阴影处,板鼓轻响,亮灯一盏,皮影栩栩如生。 讲的是昔日赵荣祖行善济世,得罪了陈纪安,巧答巧对,凭借智谋从相府逃脱的故事。 排兵布阵横生妙趣,下方不时有掌声响起。 “贤弟性格耿介孤傲,做事太莽撞了些,你挨圣上一顿板子,倒是挨对了,不枉我在御前为你求饶一遭。”他掀开茶盏,手腕压下,清透茶水汩汩流出,茶盏碰撞,发出清脆一声响,笑意隐没在眼底,“请,暂且压压惊。” 裴盈升心神不定,双手接过:“多谢直方兄,你何时抵京,我竟不知……” 崔直方出身清源崔氏,是崔氏族长崔常行的内侄,出身高贵、学富五车,却迟迟未科举应召,蹉跎了不少年华。 崔氏与相府不和,崔直方若要入朝为官,京城这个地界,恐怕要受陈相挟制,白白成了人质。 天下谁人不知,陈相满大街找人给先皇炼长生不老丹,炼着炼着,老皇帝便殒了命。 崔直方笑着说:“道士云游四海,我若什么事都告诉身边人,每日净应付都应付不过来,岂能得修行之寸进?” 裴盈升岿然不动:“今日才知,是蒙直方兄相救。” 昨日夜闯宫门,圣上并未召见他,只让他依律领罚。 这个处罚已留了手。 崔直方摇头,嘘了一声:“我请你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讨这个功。” 裴盈升颔首。 灯又暗下,赵荣祖的皮影从相府逃走,板鼓急促起来。 “赵大医是方外修士。”崔直方静默听着,半晌,笑着说,“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妙人,这皮影倒是做得有趣。” “这是一桩旧事。”裴盈升蹙了蹙眉,忍不住多解释了一句,“这其中内情曲折,戏折讲的,倒并不全是真的。” 崔直方将茶杯倒个半满,饶有兴致地问:“哦?” “赵大医是被骗来京城,却并不是为炼丹之用。”裴盈升不知该如何形容,“也并非是他深夜从相府逃走,是……被放走的。” 称呼被一笔带过。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陈白,便干脆不称呼了。 崔直方微诧。 他高目阔鼻、身长八尺,常年在深山道观修行,手指却白皙、修长,显然养尊处优,不事农桑杂活。 “兼听则明。”崔直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沉吟片刻,“若是这样,这件事倒是愚兄耳目闭塞,听信了谣言。” 裴盈升摇了摇头:“他做的恶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何止一桩一件,若事事揆真度假,反倒是为他开脱。” 崔直方笑意又浓郁起来:“确实如此……罢了,不说他。” 在座两人,都与陈纪安有过渊源,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与折磨。 裴盈升举杯:“崔兄这趟来京,是否有长留之意?” “说不准。”崔直方笑着说,“我虽是俗家弟子,但也算修道之人,保不准被圣上抓去宫里,做个炼丹的方士。” 这大概是个玩笑。 但他不参与科举,是板上钉钉。 朝廷并非除了科举便无入仕之法,是昔年先皇在位时,将其他法门打压得无立锥之地,只科举独树一帜。 崔氏与圣上有旧,崔直方久不返京,行走御前,却极为方便得宜。 圣上对崔氏颇多宽宥恩宠。 这是分量极重的待遇。 崔直方话里话外,对这样殊遇显然引以为傲,所谓被抓去“炼丹”,无异于揣度那位官家喜好。 裴盈升从不过高估量自己的分量,他既不知崔氏缘何冒极大风险与他示好,亦不清楚崔直方缘何……这般神态。 他有些思绪混乱,心内空茫,攥着茶杯,想起昨日雪夜里那一张面孔。 他又耍了他。 他说要恭请圣裁,才肯开口谢罪,将他撇在一边,进宫之后,他以为陈纪安终于要死了。 果不其然。 到了凌晨,陈白却变了口风。 并非是要一死了之。 他还在拖延时间,贪生畏死,想觅一活路。 彼时他刚行刑完毕,黄礼云将那封密信告知于他,笑问:“少将军,可死心了?” 裴盈升只是不解。 他为何要这样做。 陈白这人无利不起早,在权斗场上斡旋如吃饭喝水,倘若今日是他与崔直方谈话,恐怕他的这些狐疑早得到解法。 他走到如今境地,唯一缺点是太狂悖,忤逆纲常、擅自为主,以为凭自己便能只手遮天。 权势越盛,这人越刚愎自用,旁人的劝阻反倒会激怒他,要被捧着敬着,听些好听话,不容违拗,其党羽也多是巧言令色的小人,一见遇难,便一哄而散。 这样的人,会容许自己尊严尽失、苟活于世? 这无异于对人格的摧毁。 亦或许生死面前,所有人都会变成懦夫? 他过了许久,才说:“恭喜崔兄得偿所愿。” “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崔直方说,“你可知道,明日提审那陈贼的,是谁?” · “你可知明日提审你的是谁?” 将近傍晚,四周皆被清空,赵尚文低头问陈白。 陈白微笑:“可是刑部评事李大人?” 案子过了宋如容的手,御笔亲裁,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便能组成三司使,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三司会审——“审刑院”。 说起来,“审刑院”这玩意儿还是陈白的发明。 主要由大理寺审,刑部复核,都察院御史打个酱油,前因后果呈报给皇帝断案。 陈白用的次数不多,说是皇上审,基本上他自己就审完了,回头写个报告交上去。 他懒得动笔,几乎都是宋如容负责研墨起草。 宋如容仿他的笔迹,仿得他自己都认不出来孰真孰假。 赵尚文顿了顿,观察着他的表情,却一无所获:“不是。” “赵大人。”油灯下,陈白抬了抬手,“不必紧张,来聊聊天……我会给你想要的信息。” 12、卖拐(一) 亥时,长乐宫。 后殿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风声呼啸,司赞官黄礼云在屏风前候着,挥手,示意伺候的太监退下。 地面湿滑,庭院已提前洒扫过,厢房里拷着一个四五十岁、眉须皆白的男人,那男人木木愣愣、行动迟缓,远看如同老翁,坐在榻上。 ——阿福。 对外也称福伯。 谁能想象,相府倒台、余党作鸟兽散,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但昔年相府管事却安然躲过一劫,还被圣上暂时安置在眼皮子底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屋藏娇。 黄礼云亲手摆下骨盅,说:“您用些茶点。” 那老者缓缓抬起头,向后缩了缩,警惕地望着他:“我不用这些,你把这些给相爷送去。” 如今哪儿来的什么相爷。 黄礼云觉得好笑,好笑着好笑着,又心惊肉跳,说:“再晚就凉了。” 他自认为还算体察上意,但越来越猜不透圣上想做什么。 福伯随陈纪安十载,已是老仆,相府势隆,圣上羽翼未丰时,也少不得避其锋芒、含屈忍辱,福伯迎来送往、总理相府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各中内情? 区区一介下人,早该杀之后快。 偏偏圣上保他活着。 他一时不知该用何面目来面对这个顽固的老者。 福伯径直打翻了食盅。 “您这是何苦。”黄礼云眼看着玉瓷的炊具被打翻,叹了口气,“……事主尽忠,这个道理咱家也明白,但形势比人强,圣上既然留您一命,就是您命不该绝,也该醒悟些好。” 哪怕无罪,进了诏狱也得剥层皮,看昨日的陈相就知道。 这把老骨头,哪容得下被折磨一遭。 福伯嘴唇颤抖,念念有词,依然是那一套说辞:“圣上不修德。” 相爷对圣上有大恩大德,圣上刻薄寡恩;相爷冤枉,圣上对不起相爷……这些话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次,翻来覆去说,黄礼云恨不得弹射起身,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其主必有其仆。 这话谁爱听? 连死牢里那位都要掂量自己的轻重,不敢旧事重提,这挨千刀的自己不怕死,他怕。 “大错特错。”他阴冷地喝问,“臣子如何能施恩于主上?” 君忧臣忧、主辱臣辱,为人臣子,哪有上下易位的道理? 福伯浑身骤然一抖,仿佛惊醒。 他突然攥住黄礼云的袖口,眼睛浑浊,小心翼翼地问:“相爷还活着吗?” 他昨日梦到相爷被腰斩,尸体被悬在市槽,过路人都去撕他的肉,啖他的血。 去年冬天,将至新年,他曾代相爷抽过签筒,签筹不吉利,相爷却笑着拿走,说“没事”,自己另为自己卜过一卦,重算吉凶。 至于具体卦象怎样,除了相爷自己,没有谁清楚。 黄礼云没诳他:“只怕不日问斩。” 不日问斩,不日问斩—— 福伯嘴里念了两遍,突然惨笑起来。 “呸。”他朝黄礼云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诅咒,“为虎作伥,你会遭报应的。” · 这个“虎”是谁,不言而喻。 无法无天。 简直无法无天。 黄礼云简单地将脸擦净,脸色阴沉如冰,却不敢怠慢差事,从长乐宫离开,疾步走进偏殿。 宋如容在批折子,眉下隐有倦意,揉了揉眉心,抬目看向黄礼云。 黄礼云为他研墨,腰弯得很低,恭敬地说:“福伯还是老样子。” 宋如容修长的手指顿了顿,闭了闭眼,神色微动:“随他去吧,无妨。” “奴才多嘴。” 黄礼云呈上一沓厚厚的账册:“相府的账本,户部正一一清点核验,但目前抄检出来的数额不多,恐怕是狡兔三窟,另寻了安置之地……这件事奴才是否要问询福伯?” 陈白敛财有术、卖官鬻爵,盐铁贸易都经他一手,贿赂收得手软,但从相府及中书邸阁抄出来的银两,连同金帛财货,只有区区十万两,明晃晃在库房里摆着。 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也远不及预期,查了小半个月,兴师动众,就抄检出这么点儿东西,户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用。”圣上语气温凉、幽幽昧昧,似乎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你也和他见过几面,何曾见过他将这些事宣之于口过?” 连枕边人,也撬不开他的行踪。 黄礼云仔细听了许久,才听出这个“他”指的是陈相。 “把这封折子抄下来,给刘西江。”宋如容道,“明日让他来审,李浑渊旁听。” · 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在跳动的烛火里,赵尚文心骤然跳了一下,明明是俯视的视角,但陈白的声音很稳,又极笃定,和昨日重病垂死的模样判若两人。 但凡入京做官,便不可能避过相府,官员升擢提拔、旦夕祸福,都在这人手中握持,莫不俯首帖耳。 这道乌云笼罩在所有人头上,让他时刻小心谨慎,简直成了下意识的恐惧。 赵尚文顿了顿,低声劝道:“陈相,您清楚,鞠勘罪囚,当公堂明审,不得私下陈述案情。” “不聊案子。”陈白抬眸笑了一声,“聊聊你。” 他? 赵尚文噎了噎,抬脚的动作迟疑下来,他普普通通、平庸无奇,三十年来不曾出格一步,有什么好聊的? 附近没有旁人,值守的狱卒换了班,十几人候在门外,剩下两个立在稍远的位置。 陈白问:“你是丙戌年的进士?” “不是。”赵尚文说,“在此后一年,你是如何推算出来的?” 刚说完,他便意识到,他问了句废话。 “元老先生是你的主考官。”陈白抬了抬手,温和地说,“他与我是同乡,我敬他畏他……坐。” 一年前,原翰林院大学士元丘瑛被弹劾丧期为官,被逼乞骸骨回乡,也是倒下的第一个多米诺骨牌。 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相府的党羽能被扳倒。 赵尚文静了静,这话题极为敏感,他站在原地不动,谨慎地组织语言:“你想说什么?” 拉近关系,以寻觅机会? “我问你一个问题。”陈白微笑着说,语气像是幼师,极耐心的模样,“换你问我一个问题,等价交换。” 赵尚文怔住,被这突然的变化逼得措手不及。 由他来问问题? 若真能抢占先机,从陈白口中撬出口供,如探骊得珠。 惊世之功。 他想到这个词儿,不由心神震荡,下意识问:“你要招供?” 哪儿有这样审讯犯人的。 陈白眼底漫过笑意,他拿胡萝卜吊过不少人,赵尚文不算太难吊,他吃亏在太清楚自己的斤两,到底经验不足,露了怯。 “可以这么想。”他说,“请。” 赵尚目光越过陈白,从牢里离开,又唤来狱卒,嘱咐了些什么,一名文士模样的下属捧来书卷,与他一起进来。 陈白抬眸望了眼天井,静坐道:“想好问什么了吗?” 赵尚文翻开卷纸。 13、卖拐(二) “昌平十二年,都虞候何任玄自河东归京途中身亡。”赵尚文抬头,“此案由你承审,你当时只审了何家一干仆从,最后断的是何罪名?” 都虞候是个标准的武官名,何任玄位置不高不低,从六品,只能给军指挥使打副手。 安王一众幕僚党羽中,他是死得最让朝廷意外的那一个。 路遇胡匪,护送的家丁护卫喝了酒,看护不力,斗杀起来,何任玄八尺大汉,被外敌砍杀致死。 打劫朝廷命官,除非是不要命了。 何家家财都被顺走,家丁逃的逃,散的散,剩下的报了官,案情背景复杂,既是安王叛乱谋逆没被清点过的余孽,又是边境作乱,和胡人有关,乱成一锅粥,如何审、怎样审,都是一桩烫手山芋。 万一扯到胡人身上,去哪儿抓幕后真凶? 这桩案子很快惊动圣上,挪交大理寺处置。 陈白同年四月,由翰林院修撰擢入大理寺,便被钦作主审。 甫一走马上任,他就极为惊世骇俗地撬开了何家其余守卫仆从的口供,对何任玄四次尸检,将其死认定为家丁酒后的误杀。 ——朝野一片哗然。 这事儿尽管流程分明、清晰,但结果太戏剧化,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到现在结果也无法服众。 赵尚文先提起这个疑案,显然想逐层深入,剥洋葱一般,从最外围向内剥。 明日还有审讯,他把自己放在了前哨的位置上,能撬开一点细枝末节就撬开一点儿,分润些功劳,雪白的葱心留给其他人。 这也是最隐忍、克制的一种思路,放现代,是把工资安安稳稳放进银行定期存折的那类人。 “何任玄确被胡匪所劫,但他确实是死在自己仆从手里,定罪确凿无疑。”陈白闭目养神,“《刑统》中,杀人罪共有几种类别?” 这是个最基本的问题。 赵尚文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如临大敌,此时猝不及防地回答:“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共计六种。” 陈白接着他的话,径直吩咐:“找到何任玄的尸检报告。” 赵尚文:“……” 尸检报告? 他像是第一日做官一般,猝不及防被上司考校,将厚厚一沓宗卷翻开,卷宗纸页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大理寺推勘何任玄遇刺事》,字迹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极为遒劲潇洒的行草。 陈白等了片刻,抬了抬眼皮:“赵大人只攒了这一个问题?” 系统看赵尚文很顺眼,这时候蹦出来劝慰道:【是你先让人家审的,人家也是猝不及防,哪有时间做准备啊。】 他们家宿主攻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赵尚文立刻问:“何九证言中说,胡匪袭击、偷窃在先,主家何任玄见财物损失惨重,愤而反击,怒意渐起,和胡匪扭打砍杀成一团,口供尽皆一致,你缘何认为何任玄此前未参与过斗殴?” 何九,便是何任玄的家丁之一,河东的平民斗大字不识,鲜少有正经名讳,收押官府,狱卒临时给编了个号。 原身也是如此。 他这辈子之所以叫陈白,伯仲叔季,单纯是族内排行老大的意思,后来荀折为他取字“纪安”,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名姓。 “人死账消。”陈白平和地说,“我在案综里应该已经注明,何九喝过了酒,证词不得采信。” “一面之词,你并未审过胡匪。” “赵大人,正是因为只有何家仆从的一面之词,是非黑白可以随意颠倒,口供才不得采信。”陈白重复了一遍,随意地抬抬手,“该我问问题了。” 赵尚文卡了卡。 陈白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家中几亩薄田?” “二十亩。”赵尚文不知道他问这个的意图,但还是谨慎地答了,紧接着问,“何九在狱中大叫不止,控诉你滥用私刑,既为屈打成招,也是为了阻止何任玄归京越诉。相同的证词出现过五次,你作何解释?” 所谓越诉,就是村里的到市里投诉,县里的跑去省里投诉。 彼时安王已经秋后处斩,何任玄没被一撸到底,他举家入京,就是要为安王击鼓鸣冤。 但还没摸到京城的边,就横死半路,死后尸体被剖检四次后,才入殓京郊。 北境动乱从安王身殁后,动荡至今日不息,河东少了这根定海神针,胡匪逐渐开始兴风作浪。 胡人不止想诛除安王,还想翦除安王残留下来的党羽,他们有目的的暗杀、袭击主战派的将领,何任玄是其中之一。 这桩案子千头万绪,各方有各方的顾及。 ——何任玄如何死不重要,是否为胡匪所杀,这件事极为紧要。 陈白一贯小心谨慎,从未泄过昔年党争的隐秘,物证、人证都不齐全,撬不开口供,虽能问斩,但毕竟处斩安王、抄检安王府的决定是先帝御笔朱批,若无充足证据,随意指认一个幕后主使,圣上想为安王案中被株连的母族翻案,恐怕难以水到渠成。 何任玄案,是少见能作为实证的材料。 这个案子由陈白亲自稽办,案子的卷宗做得极为漂亮、妥帖,顶着朝野的一片质疑,直到今日,还未有人提出异议。 陈白哑声笑了笑,嘴唇微动。 “他们串过供。”他似乎有些累了,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径直说,“我在给先皇的奏折里呈报过这个问题,没有写进案卷里,都虞侯何任玄的死,不是一个人犯的罪,而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谋杀。” 不止是和他纠缠不休的胡人。 就连他的家丁仆从,都想让一心进京的何任玄去死。 赵尚文盯着他的眼睛。 他极力从那双黑色的、锐利冷冽的眼眸中找到一丝心虚的神色,以乘虚而入。 但失败了。 陈白问:“家里几口人?” “……”赵尚文垂下眼,“四口。” “老父老母还在。”陈白总结,“还有你的妻子?” 赵尚文摇了摇头:“只有一个嫂嫂。” “那很好。”陈白接了句腔,闲聊般问,“住在何处?” “你说是谋杀。”赵尚文堵住他的疑问,语调变得急促了起来,“但案综上的结论是误杀。” “不要着急找到结论。”陈白微笑起来,“赵大人,你想一想,假若何任玄要为安亲王寻个说法,而京城龙潭虎穴、前路叵测……既然明知是死,最不希望他进京的,会有谁?” 越诉的程序,可不是说着玩的。 14、卖拐(三) ……最不希望何任玄进京的,会是谁? 赵尚文骤然抬起头,仿佛抓住思绪,却无疾而终。 他翻开案卷,当初第一次是州院做的尸检,尸体转运回京城,才经了陈白的手。 案综上,对尸检的结果写得详细清楚,何任玄身上瘀痕、血迹遍布,有圆形钝器的伤口,显然经过激烈的搏斗,但致命伤却是用短匕首捅进心口而死。 那把匕首,是径直捅进去的。 他过了很久,才呼出一口气:“按照你的供述,是他的家仆一起作案?” “我听过一句话,赵大人,叫做苛政猛于虎。”陈白唇角稍稍弯了弯,“实则酷刑同样猛于虎。” 殷亡于炮烙,秦亡于征役,清朝不走运的中后期,比如嘉庆帝时期,跪链、压掌、夹棍、脑箍都算小意思,鹦哥架、荡湖船、棒槌等也得合法使用。 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何任玄愿意为了安王肝脑涂地,他的家仆却未必理解。 这话从陈纪安口中说出来,极为讽刺,赵尚文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 眼前的人,就是常年浸淫此道的恶鬼。 “他们没有谋杀主家的理由。”赵尚文说,“何任玄暴毙,他们还是奴籍,纵然免除了越诉入大理寺诏狱之苦,依然要被州院刑讯。” 他几乎快要被陈白的思路说服,低头看案综。 狱吏的记录极为琐碎,长达三四页,都是陈白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问他们胡匪袭击前后,何任玄在何处,如何起的冲突,家仆又在何处,为何护主不力? 六个人,口供不一而同,但细枝末节能关联起时间的脉络,何任玄与胡匪搏斗,气竭,中刀而亡,大体是没有问题的。 内容有许多赘述,看得人只打瞌睡,按理说,正常的案综,取其中一人最详尽的证词就好。 赵尚文原来以为是陈白平生第一遭断案,又是如此棘手的任务,故而才画蛇添足,将案综写得密密麻麻,如今再看,不禁毛骨悚然。 ……串供。 他们的证词各不相同,但所有人的故事,都只有一个版本。 连醉酒的何九也不例外。 “最开始没有人打算杀了都虞候。”陈白说,“他们可能只是想劝主家回河东去,既已逃过一劫,做个田舍富家翁也不错,哪里值得为已故的安王跑前跑后……主家不听,几个最要好、最得信任的仆从便一起商议,赵大人,你若是凶手,会给都虞候吃什么?” 赵尚文指骨泛白。 “蒙汗药。”他定了定神,“让他睡着,马车原路返回。” 陈白散倦地说:“也是我缘何四次尸检的原因。” 古代的蒙汗药远没有现代的安眠药那么小清新,用东茛菪草碾成粉末,调和成汁液,后遗症明显。 ——东茛菪草在现代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曼陀罗。 给一个彪形大汉下药,还是能掌控自己身家性命的主家,只要大脑发育正常,都知道下药不能适量。 而要过量。 尸体远不会说谎,都虞候这人确实义薄云天,陈白掏心掏肝,何任玄便什么都告诉他。 “……难怪携款而逃的护卫完好无损,且都携有巨款,难怪都虞候家仆护卫众多,竟不敌一支作乱的胡匪。”赵尚文被捋顺了逻辑,苦笑了一声,“您真是神通广大。” 也滴水不漏,将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摘了出去。 一切反常都有解释。 若真是仆从下药,除非有确凿证据,很难说成是外力手笔。 当初这桩案结,不必向胡人讨说法,可以姑且息事宁人,先皇龙颜大悦。 可以说,从审讯开始,陈白便摸透了圣意。 也许更早。 本以为能问出些什么,甚至能证明陈白里通外合,与胡人媾和,构陷出一桩冤案,但绕了这么一大圈下来,这个案子和安王的事实际没多少干系,反倒是他几乎被问了个底儿朝天。 陈白靠在墙边,笑意缓缓收拢。 他食指与中指弯起,敲了敲墙壁,仿佛又提起些兴致:“你家为何只有你和你嫂子?” 赵尚文如同被点了穴一般,骤然顿住身形。 “我兄长早夭。”他一字一句,艰难地问,“为供我科举,他冬日上山劈柴,染了伤寒,死了……你为何会对我家事感兴趣?”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落难之前,他从未有幸能与这名传天下的奸臣私下共处过,更没想过,陈纪安孤家寡人,落到这份田地,性命朝不保夕,竟也会打探别人家里的琐事。 莫非想以私德来攻讦他? 陈白的桃花眼抬了抬。 “听了一嘴。”他的面孔藏在烛火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表情,语气却是温和、调侃的,“你嫂子昨日差人给你端了一碗鸡汤,个中深情厚谊,令我好生羡慕。” 赵尚文:“……” 他后背生出些后知后觉的冷汗。 昨日陈白从宫内回来,烧得一点儿血色也没,仿佛最后一丝生气都被蒸干,再无其他所求,虚弱得可怖。 他已打算为这人收殓遗骸,但也极为小心谨慎,和同僚谈话,绝不声张。 依然被听进去了。 他低声说:“人参鲍鱼尚入不得您的青眼,何况一碗农家土鸡汤?” “折煞我了。”陈白缓缓笑了声,“我如今可只有一碗盐渍汤。” 赵尚文不知道如何回应,心里说了声活该。 “家住何处?” 赵尚文几乎机械地说:“京郊。” “燕北?”陈白问,“几进院子?契税几何?今岁过年,柴火从哪里买?” “……抱歉,不方便透露。”赵尚文几乎被这一连串紧锣密鼓的问句逼得坐立不安,忍不住问,“为何结案是误杀?” 按这样结案,应该算家仆共谋弑主。 情况确实如陈白刚刚口中所述,应是谋杀才对。 陈白问:“笔录写完了吗?” 一旁一直默默记叙的、清瘦的笔吏终于抬起头。 赵尚文说:“你先出去吧。” 陈白笑意淡淡,一直到那人退出于视线之外。 赵尚文等待着他的解密。 陈白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初步感受了一下残疾人的生活。 他的腿现在有点儿高低肩,走起路没之前顺遂,估摸着之后和骑马无缘了。 也就等回现代,能盼着过个马路。 好在能走。 系统冷不丁开口:【宿主,能治的。】 “嗯?” 系统难得有些心虚:【任务十日一刷新,等你考上秀才、贡生、举人……呃,或者状元,我们有大把大把的奖励。】 什么伸腿瞪眼丸、手铐、小黄书,那是应有尽有。 它是见过陈白昔年蟾宫折桂、打马游街时的模样的,漠北拉开过弓弦,瘦西湖畔洗砚挥毫。 只是十年磋磨,相府日渐沉寂,陈白也越来越不喜形于色。 如今框架装载完毕,能发得出来奖励,它总算敢出来透透风。 系统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前提是您还能活过九日。】 反正宿主的罪行罄竹难书,虚虚实实交代着,九天怎么着也能撑过去。 陈白没时间搭茬。 他离赵尚文一尺之远,一只手虚虚扣着铁栏,赵尚文尚有些疑惑,心绪慢慢落定,静待着陈白为他解惑。 眼前的人却突然启口:“我刚刚给你说的,都虞候何任玄的死因,都是假的。” 赵尚文瞳孔微微睁大,不解地看着眼前极为英俊的男人。 “嘘——”陈白将手指贴在唇边,露出一个堪称和风细雨的笑来,然而那笑里,竟有些许似讽非讽的恶意,“赵大人,恭喜你,你现在就如同这位都虞候,将有杀身之祸。” · 夜幕已深。 崔氏的车马由演明堂姗姗而出,与裴氏分别。 崔直方端坐在车里,虚着眼,神色叵测,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着道袍的老道士,那道士闭目养神,偶尔捋一捋自己的胡须。 车辙声辘辘,“笃”“笃”三声,侍者掀开车帘,将急报呈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崔直方脸色冰冷地启口:“他竟然还没死成。” 相府把控朝纲,这些年知晓太多朝中隐秘,陈白多苟活一日,不稳定性便增多一分。 “陈氏全族性命都系在他一人手中,”那道士摇头笑道,“那陈贼想要保全自身,也该掂量他老子娘的命。” “你觉得他还心存人伦之念?”崔直方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我伯父一时失察,信早了他,他原先攀龙附凤,得了势,连父母都不管不顾、弃之别居,纵然全族都为他陪葬,他恐怕眼睛也不眨一下。” 本以为将王犁安置在陈白的牢房旁边,能给这位相爷提个醒。 ——时候到了,该上路了。 陈白却似大脑生了锈,不仅没读明白意思,还借了裴将军的名号,欲进宫求见圣上。 车内炭盆烧得正沸。 “三郎,祸从口出。”老道眼皮耷拉,眼睛里却有精光浮现,语调极缓慢,吐字清晰,“你可还记得你入京前在你伯父面前的保证?” 崔直方神色凛然,下颚微拢,与他对视一眼:“一是出仕为官,二是……” 他所说的伯父,便是崔氏族长。 崔氏子嗣众多,崔直方不是长子嫡孙,更不是其中才学最出挑的那个,崔氏花了重金为他扬名,是昔年一桩事由。 他曾稀里糊涂,六年前于河东救过当今圣上一命。 有这层关系和恩情在,崔直方行走御前,少了许多阻碍。 那道长补全了他的话:“给陈纪安一个痛快。” 人死去,什么折磨都没有;人活着,什么苦楚都来了。 不如早登极乐的好。 崔直方将密报的丝线剪开,信纸上简单地写完陈纪安与赵尚文对谈之事。 他将密信递给道士:“道长,我才疏学微,还得请您一览。” “家仆合谋害主,反倒让胡人趁虚而入。” 道人一面看,崔直方一面笑道:“可怜都虞候投军报国,大大小小的风浪都经历过了,最后竟然饮下蒙汗药,击溃了胡匪,却倒在自己人手中。” 说完,却发现没有应答的声音。 崔直方抬头看去,道长正紧缩着眉头。 “三郎,你年龄小,不知道。”他一字一句地说,“何任玄的死,与你伯父有关。” 15、卖拐(四) 京畿道,马车上。 崔直方唇角的笑意慢慢梗住,下意识道:“案综上从未提及。” ……怎么这件事,也和崔氏有关? “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从热闹的三坊巷出来,道士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瞧,昏暗的马车内霎时露出一片月白的影子。 崔直方盯着他,浑身绷得很紧,直到这时,他才逐渐感到心头沉甸甸的一片,有什么与想象脱节,让他开始慌乱起来。 那是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接下这个任务,本该是很简单的一桩事,相府的党羽都被捕得差不多,连陈白也后脚入了诏狱,陈氏一族流放的流放、充教坊司的充教坊司,只待他一死,皆大欢喜。 早就谈妥的交易,崔氏保陈家满门上下安稳无虞,来换陈白闭嘴。 这笔交易是伯父定的,他应承时甚至觉得便宜了那个奸佞,但伯父一言九鼎,承诺的事情便要兑现。 他当仁不让,接下这个任务。 这确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但陈白怎么不死了呢? 他一旦指认他们家,有很多隐瞒在水面的事,就彻底浮了上来,清源崔氏的清贵门楣,在河东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的根系,都会暴露出来。 而现在,无论是陈白不甘心引颈受戮,在案板前最后扑腾一回,还是有其他的谋算,这样猝不及防的变化已经一步一步开始了。 崔直方语气很低沉地问:“伯父怎么掺进了这桩事里?” “族长被呼延部威胁,要杀了何任玄。”道士说,“更何况何任玄手里有吴光甲的锻造方法,加上一些别的零零碎碎的证据……最主要是怕他告御状大闹一通,刑部和大理寺包不住火,安王的案子恐怕还要再翻一遭。” 崔直方阴沉着脸问:“都虞候路遇胡匪,是伯父计划好的?” “族长是放了些风声。”道士说,“当时陈白收的尾,把何家家仆的供述里所有有关胡人的部分都抹去了,按理说不可能再留下证据,陈白空口白牙,也没有道理把这件事栽赃到咱们身上……但这件事既然提起了,就是一桩隐患。” 隐患? 崔直方将密信慢慢扔进炭盆里,微弱的火苗猝然蹿高,他神色飘忽不定:“陈白在大理寺诏狱里,已经受过两轮罪,要是死了,其实是顺理成章的……那赵尚文也是个蠢的,任一个死囚骑在他头上作乱。” 陈纪安好像总能找到些傻子任他驱驰。 裴盈升算一个,赵尚文也同样如此。 “他不能死在狱里。”道士一字一句打断他的话,“三郎,你知道这京城这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个地方,不止是文武百官,还有圣上也时刻关注着,棋差一步,就是满盘皆输……你送的那一碗鸡汤,已经够显眼了。” 猩红的火苗将信纸吞噬,崔直方的面部肌肉狰狞地动了一下。 “直方愚昧。”他问,“您有何高见?” “你可知道明日主审官是谁?” “圣上尚未钦定。” 纵然钦定,宫里的口风也不会这么快透出来。 “直方,”道人问,“你入宫觐见,圣上对你是什么态度?” 崔直方谨慎地说:“问了些伯父的饮食起居,并无什么不妥。” “……”道人沉吟许久,“无论是谁,明日提审的,必然有个名字。” 崔直方皱了皱眉。 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不知是不是圣上手下留情,羁押普通囚犯的枷锁、铁链,没有一个真正戴在那陈纪安的身上,若按这个思路捋下去,明日主审的人也不会太偏颇。 但无论是谁,三司会审,总要有一个能托底的人在,确保问不出东西时,有人撬开他的嘴。 “——李浑渊。” · 杀身之祸? 鸡汤放了一夜,有些发酸了,赵尚文浸出一身冷汗,站在那盏汤面前,迟迟不敢动弹,浑身沉得像铅块,他用汤匙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他的嫂子炖的鸡汤软烂,用卤水剔过一遍,去了骨头,鸡皮都要脱开,油星子少,肉也不多。 这碗汤是他嫂子煮的。 他把发酸的鸡汤吐了出来,想起陈白刚刚给他说的那句话:“君子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 他知道这话的意思,到了一些关头,有些人是非死不可的了,试图救他的人,清楚原委内情的人,要承受和他一样的命运。 何任玄不是错在为安王击鼓鸣冤,而是错在没有找对时机,若是放到今日,他恐怕要成了大理寺的座上宾。 当然,有很大可能,他甚至活不到今天。 许多念头在脑海中汇集,让脑子乱糟糟的,他的家人、他前方的路,以及安王那桩案子里,隐藏在陈白身后,至今未暴露出的庞然大物。 引来胡匪,令何任玄陷入苦战的是崔彦章。 崔氏家主。 消息真真假假,无论是否是真的,他应该是第一个从陈纪安手中撬开消息的人。 这样的结论摆在明面上,就太可怖了。 相府倒台,已是朝野震荡,但因为大家都有准备,倒不至于太震惊,反倒是除了奸佞,空出不少多余的官位来,都有些欢呼雀跃的样子,但这件事假若再牵连一个世家大族…… 赵尚文搓了搓脸,试图把困意从脑海中摘去,他这两日只睡了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未敢合眼。 这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黑透,连月光也不见了,落锁的声音还清晰可见,一个狱卒引着裴盈升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位老者。 赵尚文与他迎面碰见,他愣了愣,双手抱拳前倾,目光却放在裴盈升身后:“卑职见过裴将军……这位是?” 裴盈升官拜辅国将军,这当然只是一个虚指,实际领的是副二品的武职。 若再打了胜仗,敕封之后便可列侯,成为货真价实的侯爷。 裴将军的面色看起来极为苍白,他大概是赶过来的,这么冷的天,面上竟还有汗珠,但他立得很稳,回头看了一眼,平缓地介绍说:“这位是孙太医,陈白前日在狱中被刺,本将临时他来换药。” 赵尚文还想说什么,裴盈升便打断他的话:“已经走过章程,搜过身了。” 陈白已经休息,但他睡得浅,从脚步声都听出来,不是看守他的狱卒的声音。 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况。 他抬起头,在黑暗中和裴盈升虚虚对视一眼,裴盈升许久不言语,矗在外面,如同一根立柱。 还是陈白先诧异地问:“你还能动?” 狱卒将锁打开。 孙太医提着草药箱进来,裴盈升紧随其后。 陈白闻到些不属于他的血腥味。 裴盈升靠在一边,抱臂静静地看他。 有时候,他真想把陈白掐死,把他心肝都剖出来,看里面到底黑成了什么样子。 他冷不丁开口:“你不也变了卦。” 陈白:“……” 他哑然,随后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右手腕被秃鹫刺的伤口用纱布包着,浸了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孙太医将纱布慢慢撕开,陈白昨日在外颠簸了一日,伤口已经化了脓,血肉模糊,伤口边缘泛着青白色。 要多狠的人,才能做到谈笑如常,连异色都没有? 烛火跳跃,裴盈升面色变了变,用一只手护着灯芯,让火焰稳定下来,低声问:“你自己不会处理?” “多稀奇。”蠢问题一个接一个,全是浪费他时间的,陈白不咸不淡地问,“我拿唾沫舔吗?” 诏狱里,钝器和锐器都不得带进来,有个盆接着排泄物已经算条件不错。 裴盈升微怔,莫名住了声。 孙太医把耳朵捂住,用燎透的铜熟针扎破了伤口,血和白色的脓毒随铜针引了出来,皮肤甚至能闻到隐约的焦味,如此几番反复,他不禁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给您敷伤药。”他说,“您……你忍着点儿。” 陈白的袖袍也被鲜血染湿,他露出手臂,盯着裴盈升看了半晌,说:“好。” 草药敷过伤处,带来战栗性的痉挛,陈白在一瞬间,表情复杂难言。 系统问:【疼吗?】 “还好。” 【撒谎。】 陈白眼皮动了动:“对。” 【……】 将新纱布重又仔仔细细地包好,孙太医忙不迭站起身,说:“少将军,可以了吧。” 他不大敢得罪这位御前的红人,但这根本不是圣上的旨意,只好一面答应,一面敷衍。 赵尚文立在远处,就如同一个标准的隐形人,不支持、不反对。 他当然是没办法阻止的,也没法阻止一个比他官大三级的将领,望着这一幕,微微垂下眼帘。 裴盈升没理孙太医的言外之意,干脆利落地说:“给他看看膝盖的伤。” 陈白浑身上下,最严重的伤口不在手臂。 而在膝盖和小腿。 孙太医频频擦冷汗:“这……” 不太好吧。 裴盈升平静地说:“做,有什么事我担着。” 能担得动吗? 这时候给陈相治病,无异于八年前给安王送信。 孙太医苦笑,心里却不禁松了一口气,裴将军一言九鼎,他是领教过的。 却听一道冷冽、低沉的声音说:“裴盈升。” 那几乎是问罪的口气。 陈白抬起头,眼底的不耐一闪而逝,难得甩了脸子:“滚回去。” · 这句发难,是谁都没想到的事。 不止是赵尚文,连负责看管的狱卒都呆呆地望着陈白,都回不过神的模样,反倒是孙太医习以为常,捋了捋山羊胡,腿还在原地立着,根本不挪窝。 滚回去? 这是对裴将军说的? 系统吓出了个拍胸脯的表情,见缝插针地说:【我以为你最近脾气变好了。】 陈白把他静音。 他其实远没有表现出的心平气和。 这几年好日子过惯了,人人捧着畏着,养出一身富家翁的坏毛病,还没谁胆敢在他面前提出过异议,一朝入狱,原本火还能压得住,看到裴盈升,瞬间想找个竹板抽他。 是和前两日完全不同的心境。 诀别早了,知道时间还长,那点儿为数不多的耐性瞬间便给磨没了。 他三令五申—— 裴盈升不在府上躲着,来来回回,不知道想要掺和什么。 “给他看看伤口。”裴盈升没有理陈白的话,平和地继续说,“明日三司会审,你要怎么过去?” 陈白抬了抬眼皮。 他这会儿没多余和裴盈升周旋的力气,见他还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他支起身,懒得多说什么,露出膝盖的伤口。 皮肉的痛意早就冷却,那种多余的疼痛,是从骨子里泛着的,一阵一阵,深可见骨。 上面尽是腐肉。 16、卖拐(完) 焰火像是羽毛,扑簌簌亮起,又“噼啪”一声暗淡,有一分钟,裴盈升的面部骤然失去表情,手悬滞在空中,呼吸都静止。 他见过比这严重得多的多的伤口。 瘟疫、伤口坏疽、冻伤,因为渡河运粮,泡在水中太久,腰以下尽皆腐烂;被开膛破肚,人却还有意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脏被蚊虫包裹啃啮。 生死如吃饭喝水般寻常。 但这样的罪,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落到这人身上。 孙太医蹲下身,浑浊的眼神骤然收缩,小心翼翼地用手触碰膝盖边缘淤黑的皮肤,饶是他见惯了伤病,也不由觉得心惊肉跳。 “您——”他说,“你看看我用手碰过的地方,还有没有知觉?” 祸害遗千年。 这样伤势竟能不扩散,没有危及性命,当真是福大命大。 早过了该发炎、肿胀的时机,伤口不曾溃烂流脓,没有高热惊厥,更没有致命的脓毒入血,堪称是奇迹。 陈白淡淡望了眼他携带的药箱,面色苍白,不答反问:“你打算如何处理?” 腐肉要用镊子剔除、小刀割下,不止是肌肉组织坏死,还有些其他的并发症,也不在这一时一刻便能解决。 孙太医能带支熟铜针进来,已经算走了后门。 裴盈升立刻转头问狱卒:“可有炭盆、镊子和细铁签?” 自然是有的。 “这——”狱卒能猜出来他要做什么,犯了难。 还是赵尚文接了口:“您要这些物什做什么?” “我奉圣旨,来查截运军粮案。”裴盈升语气谦和了些,“自然是为了审讯之用。” “裴将军,恐怕不合规矩。” “也怪。”裴盈升锐利的眉眼压下来,不容置疑地问,“明日明堂公审,可有我们武官的份儿?” 陈白做孽太多,桩桩件件拿出来审,恐怕要到猴年马月,问几个主要的,时间恐怕就差不多了。 这就像杀人犯,当只杀一个人时,前因后果是一定要盘清楚的;但只要杀够三个人朝上,甚至更多一些,量刑就比较固定了。 遗漏一些、增补一些,尤其是没有线索和尸体的旧案,罪犯自己不耐烦供认,甚至想不起来的,就不大能在短时间内确认得过来了。 赵尚文与他对视片刻,眉心慢慢松开。 “去拿吧。”没权衡多久,他吩咐。 系统诧异地说:【他不是挺聪明的吗?】 宿主怎么老说裴盈升傻。 陈白只觉得太阳穴鼓涨,闭目养神:“因为蠢人总有更蠢的人为他辩护。” 连皇帝都得罪了,这会儿想起来计较一个大理寺评事? 抓小放大,裴盈升一向在行,若是把他放生去现代,信用分恐怕八百开头。 他爱捡芝麻。 系统:【……】 狱卒不久之后,去而复返。 “为了明日刑讯,不便用麻药。”孙太医用油灯烤了铁针,用烈酒软化膝盖上冻结黏连的污物,屏息凝气,“接下来的过程会极疼,你姑且忍耐。” 裴盈升蹲下身,自袖袍中伸出紧实的小臂,固定住陈白的双腿,彼此离得近,几乎与陈白的脸平行,这张脸早在相府的书房看惯,此时却白得如雪。 “我,”他喉结动了动,几乎有些六神无主,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若是清楚……” 早在上次陈白牢里被刺伤时,就该请大夫治疗腿疾。 而不是现在—— 剜肉剔骨。 高温消毒后的铁针刺入骨骼,像是生生钻进肉里,又在铁板上烤过一遍,发出烫熟的“滋啦”声,刀锋刮到骨头上,简直是神经在作痛了。 陈白手指的青筋迸出,他偶像包袱重,这么多人面前,额间冷汗涔涔,硬生生按耐住渗骨的痛意,忍耐不语。 烧红的火苗极为幽微,赵尚文越看越心生骇然,这样的折磨,设身处地,放到他自己身上,恐怕生不如死。 要有怎样的意志力,才能起卧如常? · 这样的折磨,一直维持了两炷香的时间才结束,孙太医敷上活血止瘀的药,治疗完,但景象更加骇人。 赵尚文派人去打水。 大约是痛极,陈白有些困倦,几乎动不了身,眼睛半阖着,孙太医探过鼻息,叹口气:“大概是昏迷了。” 裴盈升问:“可有后患?” 问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后患? “当然是有的。”孙太医也累得够呛,气喘吁吁地说,“这双腿膝盖已毁,筋肉冻坏,经络断绝,每逢阴雨湿冷,伤处如万针攒刺,痛入骨髓。” 至于是否跛脚,他略沉吟片刻,干脆避而不提了。 裴盈升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掩饰住,将毛巾滤水,拧干,细致地擦拭完陈白的面孔、手指,以及脖颈。 “罢了。”他说,“他也该死。” 孙太医说:“您不问些什么交差?” 裴盈升撑着墙面,慢慢站起来,才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他刚挨过一通板子,同样受了极重的外伤,从昨夜至今来回周转奔波,陪崔直方听了几折子戏,好在还能扛得住。 孙太医此行,原是为他治伤。 “还得多谢孙太医。”裴盈升犹疑片刻,回头看了他一眼,“过几日吧。” 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小,铁牢的锁解开,便是脚步缓缓远去的声音,陈白闭着眼,睡意若有若无,一直到这样的声音几乎消失不见,才慢慢睁开眼。 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盯着他。 陈白静静抬起桃花眼,哪儿有刚刚晕厥时动也不动的迷蒙。 四周寂静无声。 “你在装睡。”赵尚文语调低沉沙哑。 “没办法。”陈白叹气,“我也有没法子的时候……你考虑清楚了吗?” 来帮他。 “我缘何信你能东山再起?” “没有缘由。”裴盈升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将他的脸擦得一塌糊涂,风一吹,冷得慌,陈白将多余的水痕用指腹擦净,“你只能赌我起复,从牢里出来,否则从你写下密折开始……多刺激,赵尚文,你的命运与我连在一起。” 这是比月老的红线更不可多得的缘分。 赵尚文要保障他不能死在狱中——因为要等待刑讯。 但安王的事,势必牵连出崔家,一个连皇权都要忌惮三分的庞然大物。 这个重磅炸弹,在明日即将揭晓,而此时,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赵尚文。 他被逼到悬崖,进退维谷。 “你只是诈我。” “是。”陈白笑意淡淡,“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毕竟他的政治信用早就破了产,空口无凭,说崔家就是崔家,那不是乱了套了。 “……” “君子视思明,听思聪,疑思问。”陈白淡淡地说,“赵大人,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陈白忽然笑了笑:“我知道崔家的秘密,他们想要杀我,并且要赶在我说出秘密之前杀了我,这是很好捋的逻辑,是不是?” “……是。” “那他们怎么杀我?”陈白像一个塾师,谆谆教诲般,连语气也和缓了起来,“是直接打入法场,抹了我的脖子吗?” 电光火石间,赵尚文撑着手肘,弓着脊背,答案心知肚明。 刑讯。 陈白闭着眼,太虚弱、疲惫,却一字千钧,在赵尚文耳边清晰地响起:“赵大人,假若我明日态度端正,依然进了刑房,且能活着从李浑渊手中出来,便是我赌赢了。” 时至今日,到了李浑渊手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完整的、活着走出来。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 由陈白放出、养大的恶鬼,到了他自食其果的时候。 他笑意渐深:“届时,你要践诺。” 17、逃狱(一) 公鸡刚刚打鸣,刘西江从被窝里爬出来,穿戴整齐,独自站在院子里。 天色擦黑,一层薄薄的灰自天上蔓延,继而是熹微的亮色,橙得透亮,自排骨般的云层向外舒展。 年节还在过,打倒了贪官,边关大捷,又逢新帝改元,很是宽赦了一批囚犯,连守备森严的京城都很有些辞旧迎新的雀跃,街坊之中,炮竹的味道、新鲜蔬菜和猪羊肉的香味和臭味都能闻到,这是和去年的光景截然不同的。 仆从将马车备好,停在已经洒扫干净的前院门口,待老爷上车,辘辘朝刑部驶去。 这是个平常的天气,但对新朝来说,却鼓舞人心。 刑部衙署前,车马如流水,已经极为热闹。 兵部尚书荀弈、大理寺丞秦直、御史大夫李斯正等都到了场,都是朝中极有分量的人物,能凑齐这么多人的场合,除了朝会之外,是不多见的。 赵尚文立在长官秦直身后,垂着眼皮,神色看起来有些疲惫,手心攥着,听秦直慢腾腾地问:“你昨日突审陈白,可有收获?” 秦直今年五十有三,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赵尚文搀扶着老人瘦削的手臂:“略有眉目,恐怕不能做突破口。” “没有就罢了。”秦直说,“你若能审出什么,那才是奇事。” 这么多朝廷命官中,他与陈白共事最久。 昔年陈白调来大理寺,他是上官,后来陈白因功擢迁,他却仍任大理寺丞,八年来不升不降。 不是陈白的党羽,也不是他的眼中之钉,这几年间,李浑渊仗着相府做靠山,实际意义上统摄了整个刑部,位卑而权尊,刑部的恶名传得连城中幼童都知道,御史台死了不知多少个言官。 大理寺却得一方安隅之地。 “学生愚昧。” 秦直问:“你可知道你为何能调任大理寺?” 赵尚文略有些茫然。 “因你元老先生的缘故。”秦直不轻不重地说,“从这方面来说,你还应该感谢陈白。” 元丘瑛是陈白党羽,赵尚文得了他做主考官,才得安稳无虞。 若非如此,恐怕七品官也得排着队当。 赵尚文不敢接这么大的帽子,他不知秦直对相府竟似浑无抵触,竟就这样浑水摸鱼、滥竽充数混在审讯的队伍里,荒谬地扯了扯嘴角:“如今朝中许多人,都受陈相照拂。” 言外之意,他并非特殊的。 秦直哂笑:“法不责众罢了。” 相府积威甚重,如今许多弹劾陈白的,也是昔日挤破脑袋想拜入陈白门下做他走狗的。 圣上总不能把朝中文武百官全捋下去,打下去些党羽,剩下的睁只眼闭只眼,慢慢筛吧。 “您说的是。”赵尚文问,“您可知今日主审者是谁?” 他已多次领教过上司的疏懒无为,陈纪安被拘在大理寺,秦直仅来过一遭,剩下的端由他主持;刑部摘了主审陈白的桃子,秦老甚至……挺高兴的。 仿佛卸下什么担子似的。 他忍不住想起昔年陈相说过的一句话——“一小部分官员存在懒政、怠政现象”。 陈相的说话风格很有意思,省去了许多文绉绉的词藻,说得简单、直白,句式也是全新的,由他组织过一遍。 最初觉得怪,但后面就记得清清楚楚了。 “刑部刘西江。”老人觉少,秦直并不太困,边划水,边慢悠悠抬了抬眼皮,“喏,这不就来了?” 兵部尚书荀奕先与刘西江打过招呼,彼此都是熟面孔,省下了很多礼数,更何况今日还要合作审案,自然是言笑晏晏。 大家都绷着一根弦。 刘西江笑着说:“秦老。” 大理寺在六部面前是不够看的,秦直官居三品,但年龄最长,刘西江素来谨小慎微,在礼数上宁愿画蛇添足,也不漏一笔被指摘。 刑部倾轧严重,能自陈纪安手中幸存的,都是闷不做声的狠角色。 荀奕抬了抬手:“堂口风冷,不如先去一叙案情?” 他眉眼温文俊秀,恍若青年文士,然而在这一干官员之中,是地位最高的那个。 荀氏与崔氏齐名,簪缨世族,荀奕出身兰溪荀氏,是大儒荀折的族弟、六郡郡守荀南玉的表叔。 荀折早逝,相府把控朝纲这些年,三司六部如同虚设,荀氏族人渐渐低调,在野不在朝,只有一旁支在京为官。 说是为官,实为人质。 刘西江问主事:“李大人呢?” 主事恭敬地回道:“正在整理案综。” 荀奕微微皱眉,侧过脸:“他竟也在?” 李浑渊实在不招人待见。 这人犹如画皮的鬼,礼义良知是半点儿也无,手段之阴狠毒辣,令人发指。 他在朝一日,官员晚上睡觉都冒冷汗。 刘西江做他的上司,日日担惊受怕,早被磨平了棱角,就怕有一日开罪了他,被进谗言,押进大狱里,留下一具白骨。 他苦笑着解释:“圣上御笔亲旨,令他旁听。” 荀奕说:“原来如此。” · 今日难得看到太阳。 清晨的日光从院子里踱进来,陈白衣冠整齐,懒洋洋靠在红木椅背上,浑身浸在冬日的暖阳中,光明正大地补觉。 凌晨四点,赵尚文便把他叫醒,让他沐浴梳洗,起得比鸡还早。 系统才反应过来:【你要越狱?】 “嗯。”陈白闭目养神,“听了你的建议,突然觉得当施瓦辛格也不错。” 所谓美式越狱—— 一拳打碎清官梦,丞相我是读书人。 【……】系统有些犹豫,【能行吗?】 陈白没说话。 逃出去之后呢? 他揉了揉太阳穴,宁愿再给宋如容磕三个头,实在不愿意再去面对荀南玉。 有些难以启齿的过往,就像附骨之疽,让他连回想都不愿意,但就算不想,却犹如生了根般,扎在他脑子里。 他早年拜入荀折门下,作为其门生,此后却转投崔氏。 荀折因为他而郁结在心,早早离世,作为弟子,他连葬礼也没有参加,更遑论守丧三年;追谥一事,折子递到他这里,他按下不表。 自此之后,荀南玉彻底与他绝交。 他和荀家就此恩断义绝,所剩下最后的联系,也只有“纪安”这个字而已。 18、逃狱(二) “我有些后悔我当初做得太绝了。”陈白张开手掌,自檐下仔细观察自己的掌纹,“早知今日……” 算命的都说他这辈子命短。 这是句实话。 越狱并非是最好的出路,能成功的百不存一,就算有幸成功,就像是用纸来包另一团纸,罪只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但以他如今的谋算,也只能如此。 他要活着,连他的族人,李浑渊、裴盈升,甚至大理寺、刑部,乃至原本隔岸观火的荀氏,都要卷进来,一同承担他的罪孽。 这是长达十年的罪案,他此前也从未想把这些负累卸下去过,担着也就担着了,虱子多了不愁。 而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最后所指向的,也就是一个人而已。 他得罪狠了宋如容。 想要爬到不属于自己的高位,不得罪一些人是无法做到的,总要自己牺牲一部分、再牺牲别人一部分。 彼时他做先皇的白手套,抄检安王府时,对这个并不起眼的皇子,既素昧平生,更没有更多的顾及,宋如容的母族受安王谋逆案牵连,他连风闻都不曾,自此之后,便结下了死梁子。 宋如容委身于他,他便真装出五迷三道的模样,将他扶上了皇位。 其间虚与委蛇,他没少折腾对方,宋如容也没少暗戳戳给他捅刀子。 若早知道要沦落到从对方讨一口饭吃的地步,他不会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绳子打了两头的结,想解开,却难以转圜。 【宿主,完不成任务也没关系。】系统心虚地说,【拿到阶段性奖励,我们从狱中逃出去,再买通官吏,换个身份,买几亩地,找个清净的地方隐居也挺好……就是回不去现代了。】 人力有时而穷,自古以来,还没见李林甫能把自己洗成诸葛亮的。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它看到宿主的唇角勾勒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隐居? “不错的建议。”陈白微笑,“我要是有你这种想法,现在就自己抹脖子了,省了不少力气。” 系统:【……】 这个时候,有狱卒悄悄从角门去前院等了一会儿,又悄悄地回来,前厅嘈嘈切切的响动逐渐增多了些,紧接着有许多繁杂的脚步声。 这便是要准备审讯了。 刑部衙门坐南朝北,用集锦槅隔开,置有古玩珍器,陈白胜在官位够高,纵然是审讯,也不必像影视剧里的囚犯那样,双手被箍在枷锁之中,再配上哐当哐当响的锁链。 四面围着几个身材魁梧、肌肉虬结的狱吏,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大多是见过一面的熟面孔,他挪交刑部之后,来看管他的,还是大理寺的人。 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比这些看押他的人都清楚。 陈白算着时间,见和预计的差不多,便主动站起身。 “走吧。”他和煦地说。 态度极为配合,倒是让一旁的狱卒有点儿无所适从。 穿过透雕影壁,便是秋审堂,也是户部朝审死囚的地方。 刑部尚书刘西江居于上首主位,秦直、李斯正都在,这便是民间俗称的“三法司”的三名正职一把手。 除此之外,荀奕低眉饮茶,只浅浅抬了抬眼,李浑渊姗姗来迟,自他对侧坐下。 还有些如同赵尚文一样,因为官职太低,或者任职时间太短,陈白认不太全乎的官员,便没有资格与上官同坐了,都携带着厚得能压死人的案卷,各司其职地立着。 陈白进了公堂,抬起头,将眼前的景象尽收眼底,扫了个大概出来。 如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刘西江身形微胖,肚子撑气球一般鼓了起来,面皮白净,看起来脂肪充裕,很能囤起来过冬的样子。 越是同朝为官,对相府越有积年累月的恐惧,刘西江腿肚子抖了抖,下意识避开陈白投来的视线。 半晌,才提起气儿来。 “请入座。”有狱卒搬来一个椅子,低声说。 这是不可多得的优待。 陈白便顺势坐了下来。 赵尚文的确兢兢业业,昨日夜间毫无征兆,他供出何任玄归京遇刺案,今日早晨,口供已经被他熬夜理好——当然是省略了最后私谈的部分,命人誊抄完,呈到主审官案头。 秦直先说:“陈相,烦请你再陈述一遍何任玄遇刺始末。” 李浑渊却率先堵住秦直的话。 “时间紧迫。”他语调阴恻恻的,“既已供述过,又签字画了押,此事便略过不提……我已令人将那日幸存的家丁仆从拘捕归案,只待一审,与陈纪安的口供相互印证,便能令在场的几位大人茅塞顿开。” 谁也没想到,他第一个发难。 这人向来知情知趣,虽然手段阴狠毒辣,但体察上意倒是细致入微。 现在倒是不管不顾,第一个扑上来撕咬。 荀奕笑意微顿,眼底闪过一抹嘲意,微微皱了皱眉。 这倒也并未出乎他的预料,相府党羽素来如此,树倒猢狲散,猢狲为了求生,再反咬一口前主人,也并无什么稀奇的。 但李浑渊的急迫,话赶着话,似乎要堵些什么。 还有件事,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他是知道南玉的秉性的,昨日修家书一封,递出城外,快马传了陈纪安的死讯给族内,择日便送到郡守府上。 本想着万无一失,令他颇为尴尬的是,陈白竟然还活着。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李浑渊问:“陈纪安,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要更改口供?” 陈白虚弱地咳嗽了几声,抬了抬眼皮:“改什么?” 李浑渊咄咄逼人地道:“此案悉数要呈报圣上,若有一字不实,便是欺君之罪。” “不改。”陈白说,“若有半句虚言,届时恭请圣裁。” 因这两句话,场上原本表现出来的、轻松愉快的氛围霎时间冷了下来。 刘西江见缝插针地开口:“这桩案子既然有了结果,这封通敌密信,不知陈相可以头绪?” · 有小吏悄悄离开公堂之外。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晴透了,仆从递过来情报的时候,那道士盘坐在室内,地龙烧得正热,眼底精光一闪:“荀氏竟然也在。” 崔直方将纸条在火上烤尽,拊掌笑着说:“李浑渊还算靠得住。” “他守不住局面。”那道士摇了摇头,“你觉得单凭他一人,能恫吓那位多久?” “我昨日派人差了信给伯父。”崔直方皱眉,“……只是不知为何,出城受了些阻滞,我们在神京,到底势单力孤,否则令他死在押运的半途,此事也就了结了。” 这两日,少将军班师回朝,京城却依然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龙武卫巡逻都日益频繁。 “太着痕迹。”道士沉吟片刻,“此事事关崔氏满门性命,变数就在这两日,慢一刻便是满盘皆输,我若是那位,必然赶早不赶晚。” 早一日将秘密供出,便多一份活头。 “那要如何是好?” “直方,你再递个折子,务必进宫一趟,试探圣上的意思。”那道士说,“今晚无论如何,要让陈白死在狱中……最好是死在李浑渊的手上。” “他会愿意做这样蠢的事?” “他不愿意,怕脏了手,我们要替他完成选择。”道士笑着说,“不能把宝悉数压在他身上,要做两手准备,天下厌恶陈纪安的义士何其之多,他如今没有扈从,死在何处,都是死得其所。” 19、逃狱(三) 刑部,秋审堂。 信纸有些发黄、甚至发脆了,被保存许久,墨痕干透,字迹斑驳,陈白将信纸仔细翻了个面儿,听刘西江问:“陈相对这封信可有印象?” “不知是何人的旧物。” “你经手了安王府的查抄、清点。”刘西江问,“认不出这是卫昭的信?” 安王卫昭,昔年曾力压月宛各部,统摄重骑、弩兵,在漠北边境上来去自如,扰得胡人被迫北迁,彼时边境苦寒,他手下的精锐其实并不算多,用一万龙卫军破四万胡兵,杀敌万余,前后两朝、名震天下。 那是真正打过仗的人。 这样的人,就像一颗钉子,功绩越卓著,越让皇帝寝食难安。 不止是先皇,也犯了世家的忌讳。 卫昭的势力范围在漠北腹地,但分封给他的是河东膏腴之地,地方派系复杂,有原本的势力范畴。 他通敌叛虏、悖逆僭越,罗织的许多罪名,到现在也未曾翻案。 一般来说,由一把手做的决定,哪怕是错误的,执行的时间也延续到他去世之后,就像岳飞,朝野都知道他的冤枉,但也是宋孝宗登基后,才得以平乱肃反。 陈白看了眼落款,问:“卫昭写给呼延浑的贺信?” 呼延浑是月宛呼延部中标准的主战派,魏朝立国未稳,对内尚且刚刚安稳下来,对外防守松懈,他主张借此契机南下,兴兵占地。 刘西江说:“昌平九年,有人呈密折给先皇,折子里附上了这封贺信,矛头直指安王里通呼延部。” “已经过去十一年了。”陈白轻轻笑了一声,“安王的龙卫军在北境驻扎时,谈一谈、打一打,总是免不了要谈一谈的,这件事我清楚……但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安王写信的时候,他还没穿过来,原身还在田埂上的放牛娃,能知道皇帝老儿是谁,知道国号,在穷乡僻壤结土疙瘩的地方,差不多已经算是博学了。 刘西江的审讯绵密,而又密不透风:“前都指挥使范覃,指认是你造了假,将此信呈给皇上,以构陷其罪名。” 范覃算是他的人,于三个月前因贪污受贿入了狱,陈白站好最后一班岗,做了个试图捞他的动作,但先皇病危、太子入宫侍疾,实际上掌握了监国之权,朝堂不再是相府的一言堂,他的很多话,是执行不下去的,也是不管用的。 结果自然无疾而终。 那个时候,也是他正式和宋如容撕破脸的时间节点儿,成王败寇逐渐浮出水面,朝臣们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东宫和相府并没有想象中和睦,局面便开始急转直下了。 范覃把他供出来的速度,在很多同党的对比下,已经算慢的。 “那便说得通了。”陈白屈起修长的指骨,慢慢地说,“这封信确实是假的。” 承认得干脆利落。 刘西江没想到这么顺利,反倒卡了卡。 赵尚文慢慢抬头,目光不由落到陈白身上。 他平素知道自己斤两,然而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比这些上官了解得更透彻一些,因而觉得这样的问题提得有些不痛不痒,在陈相的射程范畴之内。 陈纪安这人巧舌如簧、心细如发,哪怕有实证,他也能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如昨晚所说,陈相的态度是很好的,没有出现拒不交代的情况。 御史大夫李斯正原本不发一语,此时问:“你是承认此事确系你伪造?” 陈白将信沿着原来的折痕折起。 不知为何,他叹了口气,又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开始聊起些别的闲话:“这两年,胡人袭边愈来愈猖獗,边患四起,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却越来越少了,以至于很多人都是靠些前代的书、流传的风闻,去推断的。” 大魏立朝五十余年,发展得还算不错,兴科举之后,官吏的升擢、考核、赋分,变得越规范化。 但整体的政治素养及风纪,相较于世家培养出的英才,却呈倒退的趋势,因而有不少人觉得科举是相府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一种形式,是一出“绝户计”。 也有人觉得乌烟瘴气,破坏了朝中原有的生态环境——这当然和荀氏不入朝,且不许族人门生入朝有关。 李斯正皱了皱眉。 这番话从谁口中说出来都不稀奇,但从陈纪安嘴里套出来,却足以让人大吃一惊。 “呼延浑掌管呼延部,是九月份的事,已经是秋天了。”陈白把忧国忧民的心痛说完,实验完贤臣的说话方式,才继续拐入正题,“比信中所提到的时间,晚了接近三个月,这是伪造者的疏漏,更何况,安王的亲信常年驻守漠北,他不可能不清楚实际情况,写错的概率微乎其微,而若是让我来伪造……麻烦帮我取纸笔过来。” 在场的官员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尚文先一步动身去取,摆到陈白案前。 陈白搓了搓手,又往冷得像冰块的手掌轻轻哈了一口气,做完这套动作,才用笔蘸了墨,在纸上开始写字。 写一笔好字儿大概是奸臣的传统艺能,严嵩、蔡京、秦桧这些前辈珠玉在前,为了合群,他也下了一番苦功。 ——当然,是从上辈子开始下。 他照着安王的字迹,仿写了一行字,重新交还给赵尚文。 “这是我的笔迹。”陈白说,“我记得大理寺有专家,能识文断案,此信非我伪造,自然也不是安王的笔迹,应是有第三者用烟丝熏过,做旧之后,构陷于我。” 有人害他。 ·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审讯的节奏推进得很快,到了正午的时候,荀奕一行人从秋审堂鱼贯而出,却面色沉凝,都难掩疲惫之色。 “秦老。”荀奕语调温润,谦和地问,“您如何评价陈纪安的表现?” “滴水不漏。”秦直摇头,“陈纪安才是断案洗诬的专家,他不可能给自己留下过多的把柄,按现存的证据来说,找不到攻破他说辞的证据。” “这样看,范覃的说法也是不可靠的,恐怕被收买过。”荀奕边走边说,“只怕还要再审他一遍。” “纵然再审,时间也怕是紧迫……我倒是疑惑,他口中提到有人构陷于他,却迟迟不交代,这是为何?” 荀奕笑说:“这也是我一直在思索的。” 他掌兵部,统辖武官考核、军制调配及边防事务,也是和相府合作最紧密的部门,有些事还没问询,是打算先撬开陈白的嘴再说。 安王那桩案子,事关卫氏及傅氏的平反,尤其是傅家…… 那毕竟是陛下的亲族。 他毕竟是门外汉,若有所思,问了个基本的问题:“陈纪安提到的笔迹鉴定,是真能做到?” “是。”刘西江说,“但要根据检材……呃,就是需要进行鉴定的笔迹来综合判定,速度、弯折的弧度、如何运笔,都要考量进去,准确性较高,但也有被勘误的案子,用来诈一下犯罪嫌疑人,还是很有可能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段话里,有多少是不自觉冒出来的、新鲜的名词。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懂了。 秦直说:“在这方面,陈相算是祖师爷了。”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苦笑了起来。 谁心里都清楚,面对这人的时候,大家都携带着恐惧、厌恶与敬畏,而这种恶感,与对李浑渊的厌恶,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陈纪安人品如何姑且不论,但能力与气魄,却极为惊世骇俗,无论善恶,以白身爬到丞相高位,将来注定是在青史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 众人穿过廊榭,听李斯正问:“若是下午还是撬不开他的口,又该如何?” 一干人沉默下来。 刘西江说:“李浑渊出手没轻没重,他若接了令,只怕未必顾及陈纪安的性命。” 《刑统》对如何用刑,有明确的规定,不可滥用刑罚,比如杖责的最高限度是二百棍,不能光责打臀部,要让囚犯整个身体受力均匀等等。 但这些法令和限制,在李浑渊手中,却是失了效的。 而且对方还喜欢独占刑房,谢绝他人观刑。 “刘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李斯正侧过脸,稍稍顿一顿,继续说,“关于这件事,不可马虎,您还是要多提点一下李浑渊。” 荀奕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沉吟许久,半晌,才唱了句反调:“李浑渊与相府不止公仇,更有私恨,若轻易把人交予他,未必会得到公允的结果。” 他不喜滥用刑罚。 出了分歧,秦直老神在在地闭上眼,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个时候,刘西江还没说话,李斯正却先夺了声:“总好过没有结果。” 荀奕终于侧过脸,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回头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反驳。 ……罢了。 他在心底叹一口气。 · 今日中午总算吃了回新鲜蔬菜。 这几日,刨除在宫里的那碗面不算,陈白吃得少之又少,赵尚文在旁盯着他,视线令人如芒在背。 “不至于这样盯着我,我上茅厕的时候,你也要跟去吗?”陈白忍不住抬起头,他不算好脾气,但形势比人强,俨然无奈地笑了笑,“你下午便知道结果。” 这时候,阳光已经慢慢收拢进云层之中了,天气突然暗下来,他缺少血色的面孔覆在阴影中,看起来竟然优游不迫的样子。 风起了。 20、逃狱(四) 刑部公堂之外,能听到簌簌竹叶声,荀奕折返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一个清癯、矮小的人影。 “下官见过荀大人。”李浑渊捋了捋胡须,皮笑肉不笑地抱拳。 荀奕脚步微顿,停下脚步,眼神平静无波。 “与荀大人同朝为官日久,下官失察,此前竟未拜会过您。”李浑渊跟上他脚步,继续说,“此案牵连甚广,朝内诸公皆明哲以自保,求情的怕被殃及为同党,弹劾的又担心自己成了第一只出头鸟,唯独荀大人愿意挺身而出,令下官敬服。” 兰溪荀氏,累世清名、百年不腐,早在大魏立国之先,便已站在权力的金字塔尖。 这样煊赫的氏族,昔年相府当权时,荀奕宅前门可罗雀。 “奉皇命行事而已。”荀奕笑着说,“你很了解陈纪安这个人。” 李浑渊说:“他毕竟当过我的上官。” “他也曾充任过我荀氏的门生。”荀奕说,“我曾与家兄对谈,他都不敢说了解他这个人。” 昔年陈纪安千难万险,在大雪隆冬敲开了上山的门,盘缠耗尽、衣衫褴褛,只剩下一口气,若是不收留,恐怕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从幽州自兰溪,数百里山路,匪盗霍乱,这人徒步而来。 他族兄荀折看他可怜,允他做荀氏家仆。 说是家仆,却还是充作良籍,那家仆端茶倒水、人情往来,极为殷勤热络,周全到挑不出错处。 到了开春之际,他已经在荀氏落脚,认齐了许多人,荀南玉允他做了伴读,与他同窗读书。 后来荀折为他取字,陈纪安一介无名小卒,拜入荀氏门下,可谓一步登天。 彼时,陈白尚未弱冠。 荀折少见的笑着同他说:“纪安天赋、毅力极佳,南玉再年轻两岁,恐怕也比不过他……只是心性不定,纲常礼法于他如耳旁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太急躁了。” 他对陈白寄予过厚望,认为这个人能担得起著书立经、国之重臣的担子,甚至“致君尧舜,令天下平”。 他的族兄就看走眼过这一遭。 哪里是心性不定? 分明是狼子野心。 陈纪安少年登科、前路无量,若愿意走正路,于地方积攒经验,恐怕数十年后,可为大魏肱股之臣。 偏偏他选择了最短视、最铤而走险的一条路。 荀奕后来想,也许这人一开始便对族兄说了谎,数百里山路,翻山越岭,岂能徒步而来? 若真是说谎,恐怕所图甚大;若不是,凭这人的毅力、决心,更令人心惊肉跳。 他在赌一个没可能的可能。 “陈纪安这人,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李浑渊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像是闲聊一般说,“骨头硬,是好事……但也是坏事。” 荀奕哂然,问:“李大人有何良策?” 李浑渊声音压得更低,显得极为森寒:“下官想来审他。” · 越过狭长、阴暗的后院甬道,便是刑部大狱。 李浑渊不拘法度,一般来说,有罪的官员由大理寺审案,刑部是没有染指的权力的,但他偏偏对许多法令置若罔闻,此刻将押解陈白的狱卒,换成了刑部的皂隶。 大理寺的狱卒面面相觑,一齐看向秦直的方向。 赵尚文轻轻摇了摇头。 他表现得沉默寡言,看起来比陈白这个即将受尽磋磨的阶下囚更紧张,目送着陈白被几个刑部皂隶推搡着进了刑室。 门轻轻开了,他抬目望去,灯盏摇曳如鬼火,紧接着是飘逸而来的,极浓烈的血腥气和腥臭味。 那气味经年累月,第一次面对的人,能闻得汗毛乍起、作呕不止,赵尚文还算有经验,也只觉得胃液翻滚。 一切如陈相所预料。 然而想从李浑渊手中闯生门,岂是那么简单? 铁门关阖,一切声响散尽。 “陈白手里,定有李浑渊的把柄。”秦直坐在主位,低声说。 刘西江接着说:“故而他才这么急切想置这人于死地。” 在场的人沉默了片刻。 荀奕没说话。 “姑且等等。”他眼眸沉沉,摩挲了摩挲掌心,不容置喙地说,“总要从他口中,挖出些什么。” · ……说实话,当初他批地算是批对了,起码来这儿不闷。 李浑渊的地盘,看起来比刑部更宽敞些,占地面积更大,青石墙壁上都是陈年血垢,看起来极让人胆寒。 案上置放的东西不多,一层麻纸、一盆盛满清水的铜盆、几根竹签、一根光滑的短木棍,都清洗得干干净净。 湿纸一层层覆面,直至窒息;光滑的木棍,可以敲击关节,令骨髓尽断。 一直确定他办法反抗,陈白才被放开。 “陈相。”李浑渊似笑非笑地说,“哦,瞧本官这记性,如今该称你为陈犯了。” 【宿主,】到了这种环境,系统反倒不紧张了,甚至还开了个玩笑,【你叫陈焉识。】 门被一名小吏关紧,旋即悄悄退下。 陈白面色苍白,倚在墙壁上,嘴唇干涩,轻轻叹了口气。 他问:“你想问什么?” 李浑渊的目光落在陈白身上,许久许久,才垂落厚重的眼皮,骤然跪倒在地,几乎哽咽般地说:“相爷,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这里安全,您先坐。” 眼前这个人—— 与一月前相比,堪称形销骨立。 陈白微微俯下脸,静静地端详着他。 “抱歉,按理说,我不该来找你的。”他揉了揉太阳穴,“长话短说,崔家找过你?” “是。” “找你的是谁?一个老道,还是杜致谨?” “那个老道。”李浑渊起身,“我给您处理伤口。” 他备有清水。 陈白走到正中央的位置,拿过竹签,在手中把玩,旋即慢慢刺进自己的指缝:“已经处理过了。” 李浑渊说:“您莫诳我。” “真的,昨日刚处理完,碰不得水。”陈白坦然地撩起囚服的下摆,稍稍笑了笑,然而那笑里却是没什么感情的,“裴盈升这个人……” 节外生枝。 他如今泥菩萨过河,自顾不暇,为他省下的那些时间,不够他捞裴府上下的成本。 李浑渊歉疚地说:“当初少将军擅闯宫门,我便没拦住他。” 陈白笑了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能拦得住他才是咄咄怪事。” “……”李浑渊递来一个做工极为精细的盒子,哑声道,“这是金疮药,治腿疾有奇效。” “你替我拿着。” “您如今作何打算?” “李浑渊。”竹签直来直去,指尖鲜血迸出,在这里面算是最小儿科的刑罚,陈白痛得皱了皱眉,旋即,平稳地问,“这回我再问你一次,能否将你的全家老小,交到我身上?” 21、逃狱(五) 偌大帝都、天子脚下,陈白如今能差使得动的人不多。 李浑渊瞳孔微微缩了缩。 “您莫要说这种话。”他苦笑着道,“若不是您,我们全家老小也活不到今日,您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就好。” 陈白垂下面庞,语气和缓低沉:“我要越狱。” 到了这个时候,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不挖监狱墙角,是不行的了。 安迪原本不用受这十九年的罪,但翻案的最好时机已过,也只能勤能补拙,倾尽所有的努力,去达成一个很普通的结果。 人要为已做过的、错误的选择买单,无论这错是否自己主观酿成。 李浑渊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他的表情惊疑不定,浑身轻微颤起抖来,半晌,才呼出一口气:“除我之外,可有旁人知晓这个计划?” 陈白将竹签放下:“猜猜看。” 李浑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猜猜看。” “戌时,朱雀门。”陈白笑着说,“今晚会是个热闹的夜晚,囚车从刑部返回大理寺,我有能开锁的钥匙,而你要做的,是往皇城放一把火。” 这不算是个简单的任务,堪称是把新帝的面子放在脚下踩,事情一旦败露,九族能玩一局消消乐。 大理寺位于北院门,和鸿胪寺毗邻,京城十五座宫门,唯独朱雀门旁边不是坊,而是市。 就是《木兰辞》中,“西市买鞍鞯”那个地方。 人流嘈杂,管理总有不到位的地方。 在没有枪的时代,想要维护秩序,成本是极为昂贵的。 李浑渊死死锁住眉心。 陈白耐心地问:“会放火吗?” 他教过李浑渊一点儿化学,白磷、生石灰,搭配些简单的助燃物,做个稍微复杂一点儿的延时装置,应该不算太难。 唯一要注意的,是量的多寡。 李浑渊刨除是古代的解剖学家,也称得上是一个复合型技术人才。 “会。”李浑渊顿一顿,极为严肃地问,“若是计划失败了,我当如何?” 陈白说:“若是失败,你顾好自己,凭我的口供,也能保你一命。” 再大的后果,无非是天人永隔。 “我必然与您共生死。” 陈白轻轻笑了一声:“犯不着,荣辱之责在乎己,不在乎人。” “逃狱之后呢?”他问,“您要去哪里?” “李浑渊,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陈白没再回答,而是站起身,烛火在他黝黑的瞳孔里跳跃,显出几分冷峻来,“你不是要提审我吗?总要做个样子,我才好签字画押。” · 下午的时候,能见度慢慢暗下来,北风呜咽,卷着竹叶声在地上簌簌打旋,连衙署的木门都开始震动起来。 是暴风雪来的前兆。 陈白从刑室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如同血人,皮肉绽开,唇惨白,紧闭双眼、气若游丝的模样。 赵尚文原本在翘首以盼,看到那人的模样,浑身骤然凉了下来。 他心绪极为矛盾。 若陈纪安当真活下来,局面将走向另一重未知;若这人身陨…… 他人微言轻,纵然是不知道这样的秘密,崔氏恐怕宁可错杀一百,也未必能放过他。 以及他的家人。 李浑渊后脚出来。 “刘大人、秦大人。”他拱了拱手,一身血腥气,宛如罗刹一般,笑眯眯地打招呼,将几卷沾了血的名单呈来,“招了。” 刘西江等得屁股坐不住,也不顾上官的威仪,赶紧凑过来,点头哈腰地接过这几张染血的纸。 “安王实乃被构陷而冤死。”李浑渊说,“这份名单乃陈纪安亲手供述,按过手印、字字属实。” 刘西江不可置信地盯着李浑渊,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掏了掏耳朵,神色木然。 他没听懂,能不能再说一遍? 秦直低声说:“将人扶起来。” 赵尚文同手同脚,腿一软,僵硬地去做。 陈白疲倦地闭着眼,被搀扶着,只觉得头重脚轻。 【宿主。】系统看得瞪大了不存在的双眼,【这才是老戏骨!】 一招鲜,吃遍天。 宿主十年前在荀氏族学门口就用过这一招,十年后也没什么创新,还是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套路。 “……” 荀奕走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面色严峻地吩咐:“请刑部的大夫为他诊治。” 整个刑部又开始嘈杂了起来。 李浑渊将名单铺展开,受了刑的缘故,陈白的字儿写得潦草,但还是能看出来几分风骨,辨认起来并不算太过困难。 荀奕一行一行看去,已经能预料到今日之后,朝堂上掀起的风浪,心里惊涛骇浪。 一直到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 ——杜致谨。 昔年崔家门客,如今官拜京兆府尹。 “李大人功不可没。”荀奕面色沉凝地说,“此事我与刘大人回禀过圣上,再做定论。” · 今日的审讯是继续不得了。 大夫走后,赵尚文独自在静室里坐着,对着一个昏迷的死囚,连呼吸声都迟缓。 他也倦极,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千头万绪,在思索着什么。 收获太丰,原本该里三层、外三层羁押的犯人,这会儿因为榨干了许多价值,反倒没多少人去关注了。 那份名单,他在边缘也看过一眼,牵涉的朝官太多,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还在朝为官,若是一杆子都撸下去,恐怕就要彻底罢朝了。 连荀奕看着,也觉得头大。 ——左右不让陈纪安死了就行。 这是许多长官的言下之意。 其间,李斯正来过一回,看到陈白还在昏迷,吩咐了几句,又与大夫聊过天,对陈纪安的伤势很感兴趣,见货真价实,便去秋审堂与荀奕、刘西江他们商议。 在那份名单上,似乎并没有崔家的名讳。 他有些疑惑,那份惊怖却梗在喉头,一直到陈白慢慢睁开眼。 “赵尚文。”陈白睡了会儿午觉,起身的时候,才看到他的左手已经被包成粽子,手臂、腰,也被简单的纱布包着,药冰冰冷冷,流的血几乎已经止住了。 他恢复些气力,眼底一片清明:“把你备用的钥匙给我。” 22、逃狱(完) 戌时。 这时候,夜幕已经全然黑下来,但还未完全宵禁,毕竟是新年的光景,走街串巷的人总有一些,又集中在一个地方,故而西市的买卖看起来极为热闹。 囚车的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枯燥的吱呀声,赵尚文穿着浅绯色的官袍,骑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要押解的囚犯已经昏死过去,面色苍白地躺在一颠一颠的马车里,看起来已经完全失却了抵抗的能力,这样重的伤口,为了留一条命在,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上一层铁链,亦或是木枷了。 也没有这个必要。 因而整个押解的队伍一扫最初的紧绷和沉默,大理寺丞秦直又留在刑部,草拟奏折,没有大官看着,大理寺评事看起来极为年轻,从头到尾几乎不言语,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府兵,互相都放松下来,小声说笑起来。 “恐怕要下暴风雪了。” “陈纪安这恶人,也有这样一天,也真是老天开眼。” 有人就笑着说:“恶人自有恶人磨。” “我若是李浑渊那厮,”又有人小声笑道,“必然让他从我□□钻过去。” “他还活着干甚?” “可惜相府没有娇妻女眷,否则……” 这时候,陈白翻了个身,隔着粗木栅栏,额头上全是虚汗,几乎无意识地呕出一口血来。 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便小了许多,静滞片刻之后,声响报复性地变大了些。 有府兵这样断定:“是脏器出了血。” 受了杖刑,打到肝肾出血、衰竭而亡的,也不在少数。 “恐怕是。”搭腔的人急声催促说,“快走吧。” 囚车逐渐驶向朱雀门的方向。 朱雀门有三甬道,大理寺办案,自然从最中央的那一条路进去,三三两两的百姓从西市出来,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赵尚文猛地勒马回头,青骢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他抬高了声音,厉声喝止:“大理寺办案,退后。” 然而除此之外,却没什么多余的动作。 最外围的府兵也收敛了些笑意,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摆出一副官架子,跟着说:“退后!” “退后!” 西市的灯火正亮,三坊巷、安乐巷隐约有乐声传来,有胡姬唱歌的声响,客人们喝酒后的呼喝声、笑声,隐约都能听到,几百米的距离,灯烧得像是天边的云霞一般。 那喝声没有起到警醒的作用,又夹杂着马的嘶鸣,反倒让更多的目光聚焦起来。 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声:“是陈纪安这个奸相!” “呸——” “将他问斩!” “打死他!打死他!” 群情激奋。 局面稍稍显得有些混乱了,然而还在可以控制的范畴内。 被围堵着,赵尚文纵然想向前走,空间也有些捉襟见肘,他抬了抬手,手下的人便将长刀都举了起来。 “退后——”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一个下属的声音堪称尖锐地叫唤了起来:“有刺客!有刺客!” 随着这句话,所有人开始乱起来了。 陈白闭着眼,连眼睛都没睁开,唯有指腹微微动了动。 他表现得颇有耐心,一直到弩箭破空而出。 ——崔氏请来的刺客。 清源崔氏族长,崔彦章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一步三算,甚至有些小心过了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生怕谋算错了,满盘皆输。 比如他指认崔家,宋如容其实是未必愿意相信的,这人心机深沉,然而对他有恩的人,他鲜少薄待。 容忍度也挺高。 就连福伯,只是因为最初在相府给他几口吃食,让这人免于罚跪,不曾被饿死,相府查抄之后,唯独他没有被波及。 也正是因为这样,出于对宋如容品性的信任,他才能把老人托付于他。 有许多事,其实可以不发生,但崔彦章为了捂着,反倒酿出许多的次生灾害,何任玄便是其中一例。 这样的性格,甚至影响到了整个崔氏的行事风格。 崔直方本不该这样画蛇添足。 隔着粗木栅栏,天又黑又暗,又被包在中间,他并不算是一个非常好命中的目标,然而破空声响,身披玄甲、在黑夜中浑身反光的两个府兵,被箭雨击中喉咙,声带被割断,只能发出“咯咯”的、无意义的声音,鲜血喷涌而出。 “磅——”,那二人脑袋着地,发出极为沉重的闷响。 这样的混乱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围观者浮于表面的愤怒戛然而止,随着这两道声响,终于露出了怯懦、迟疑的神色,机灵些的,开始四散而逃。 “看好囚犯!”赵尚文抬高了声调,顷刻间下了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振刀,冷声说,“擅离位置者,以军法论处!” 眼前突发的情景,是否在这人预料之中? 他回头看了眼囚车。 不知何时,那被囚的人睁开漆黑如墨的眼睛,眼底携着倦怠的笑意,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剩下的府兵们被这声断喝震得心头一凛,几堵人墙将陈白围得严严实实,三个穿着粗布短褂、作买菜翁打扮的汉子,将藏匿在背篓的弩箭攥在手中。 十几个壮汉,远攻难以迫近,近战恐怕更无胜算。 就在这个当口,几团粉末被扬在空中,刺鼻的辛辣气体直冲口鼻、眼睛,呛得最外围的兵卒不住咳嗽。 战马的嘶鸣,伤者的哀嚎、混乱的碰撞声、兵器落地的铿锵声,纵然赵尚文在“竭力”维持秩序,俨然也开始力不从心,军纪不自觉开始涣散起来,说到底,眼前这年轻的大理寺评事只是个文官,并无掌兵之权。 而为一个声名狼藉的奸臣送命,又实在太不值当了。 这时候,锁芯被打开的细微声响混迹在里面,便极为不起眼。 纵然视线被剥夺,几个彪形大汉的刺客想要近身,也是不太容易的,他们互相猛烈地缠斗了一会儿,却发现这烟雾并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反倒愈演愈烈。 灼眼的火光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又不知道是谁生了火,就在朱雀门门洞的位置,火舌在短时间内骤然炸开,随着飓风猛烈地向北蔓延。 气浪灼热,黑烟在乌云中翻滚扭动,几乎与西市的灯火烧成一线。 “走水了!” “救命啊!” 赵尚文毕竟是文官,尽管也在京郊下地干活,甚至还养鸡、喂狗,看起来很有些农民的本色,但和训练有素的刺客是没法比的。 但他还是艰难地大喝:“保护犯人!” 【宿主……他好努力。】系统都为之动容,【没想到他这么上道。】 出工不出力啊! 和他的宿主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高山流水、旗鼓相当、平分秋色、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也是个表演艺术家。 若不是知道他是哪边儿的,他都要被这种不要命的精神打动了。 有什么细微的声响,从黑烟滚滚中顺势滚落在地,旋即,最前面那只受惊的马在熊熊的火势之中,蹄子一挥,猛烈地向前跑去。 陈白在浓雾中滚了一圈,用湿润的、沾血的纱布捂住口鼻,把那枚钥匙扔在地上,火光自他苍白的脸上跳跃,他眯起眼:“我略逊三分。” 赵尚文实在是个妙人。 也是这时,他正对上一双惊愕的眼睛。 因刺客的原因,大多数兵卒都下意识随着赵尚文这只领头羊,汇聚到一侧,然而唯独这人大概是目无法纪,也不大想听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指挥,还躲在囚车后方的位置,反倒不小心发现了陈白逃狱的行踪。 他不由怔愣了片刻,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为这纷繁的局面,又奇怪地想:这人怎生还生龙活虎地活着? 不是内脏出血了吗? 他尚未把眼前这个站都站不稳、极为虚弱的伤患放在眼里。 然而未及他想明白,那奸相已经径直走过来,电光火石之间,说了声极低的“抱歉”,那人两只手拖住他脑袋上沉重的盔甲,知道他灵敏性不足,用整个腰腹的力量来环抱住他的鼻息。 极大的力气迫使他不得不蹲下身来,保持一种平衡,然而慢慢的,他呼吸开始不自觉地麻痹起来,转过头,继而在余生最后一眼中,看到了他的后背与脚跟。 他的颈椎断了。 · 谁也不知道,那辆囚车是何时空的。 火势蔓延极快,须臾之后,几乎要烧到宫城中去,将近三分钟后,守城的兵卒才穿戴好盔甲,来擒刺客,那三个刺客见势不妙,便有后退之意。 这已是极快的速度。 赵尚文的手臂也中了一箭,好在后面的箭矢也来不及炙上毒,因而只是些皮肉之苦。 在肾上腺素的支撑下……以及目睹了陈纪安生受的酷刑,他几乎感觉不到痛意。 他眼神发红,眼疾手快地说:“快抓住他们!” 谁也没想到宫墙之外还有这样胆大包天的袭击,为首的是个副将,也是匆匆忙忙赶来,他沉吟片刻,断然地说:“分头行动。” 几个老兵卒获了首肯,先打算引水灭火,让浓烟停下,也是这时,终于有人发出短促的惊叫:“人呢?” 23、众里寻他千百度(一) 一干人的目光随之望去时,才发现原本完好的囚车,此刻却门洞大开,只剩下一堆断裂的、染血的纱布。 囚车里的人,杳无踪迹。 这滔天火光的掩映之中,谁也没想到一个刚从那李魂冤手里幸存、已经失却行动能力的死囚,堪称偷天换日一般,在皇城根下,径直消失不见了。 赵尚文撑着刀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向囚车的方向望去。 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他清楚,这时候有任何的反应不对,遭了疑,被打为同党,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与那人相处仅仅几日,却仿佛闸口被打开似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面对何种情况要做何反应,都福至心灵。 他张了张口,摇了摇头:“不、不可能。” 副将问:“犯人逃了?” 赵尚文艰难地说:“对。” “他走不远。”那副将观察四周环境,拍了拍赵尚文的肩膀,毕竟是局外人,冷静地指挥道,“去检查囚车底部的血迹,将围观者扣押下来,那人必然藏匿在其中。” 那火舌越烧越旺,二十余人逐渐动了起来,但扑火、寻人、将刺客拘捕归案,很难有人一时间把这么多千丝万缕、还要同时进行的事儿捋顺,看起来都有些慌慌张张的,带头的文官又吓傻了一般,还魂不守舍。 那副将不得不继续问:“十几个人,不是小阵仗,你们羁押的是谁?” 赵尚文低声苦笑:“是我看护不力。” 又是一句废话,副将皱了皱眉,继续问:“究竟是谁?” 寻常死囚,逃也就逃了,待亥时宵禁,再通缉即可,毕竟也出不了这偌大京城。 “陈纪安。”赵尚文回头看他一眼,“此案上达天听、案情复杂,还望你们多多支持、配合。” 太快了,只有三分钟,能拖延的时间不多,那人能逃到哪里去? 这个名讳一出,在场的都寂静无声。 那副将的表情渐渐龟裂。 一时间,他似乎能理解这五品的文官为何如此失魂落魄。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疼。 还是疼。 被透支过力气,陈白能感觉到他的胳膊在细微发抖,连意志都开始涣散起来,然而走路的步频、姿态,依然还是正常,甚至是稍快的。 这是健康的、青壮年男性的步态。 囚服短衣粗衫,与寻常百姓穿着相同,在黑夜中隐约看不太真切,三坊巷的路层层叠叠,混迹在人群之中,他自然地拐过三个道口,越走,路越窄。 系统眼前的视角一片纯黑。 “兑换奖励。”直到这时,他才轻声开口。 一根蒸熟的玉米凭空落到他手中。 陈白将玉米粒掰开,在嘴里干嚼,甜味在舌尖化开,系统问:【你要去哪?】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陈白低声说,“离宵禁还有三十分钟,但快马传信到宫里,只需要一炷香。” 他在用这种方法,维持自己的注意力。 皇城与大理寺之间,近得像是外滩与南京东路,指望消息封锁、今晚出城,是想都不要想了。 【他未必会抓你。】 “他肯定会抓我。”陈白仰起面孔,调侃般地说,“他想让我死在他眼皮子底下,我跑了,他不放心。” 【……】 从安乐巷拐出来,便是皇城的国寺。 净善寺由前代太祖敕建,百宝幡花、香火鼎盛,到了大魏一朝,前堂、中堂、后堂,规模更为宏伟。 先皇信道,礼佛的事儿全扔给宋如容来做,陈白纵然不信这些,作为朝官,偶尔也不得不过来,准备些祭祀事宜。 ——之前说他这辈子短命的算命先生,就是这位净善寺的老方丈。 老人家笑容满面、慈眉善目,研究的对象还是《无量寿经》,说他短命,十个人里面得有十一个相信的。 这几乎是指着他鼻子骂他是朝内奸佞了,不像是预言,倒像是诅咒,香殿之中,满屋满宇的人都面无表情,宋如容也轻微变了脸色,打算为方丈求情。 宋如容其实多虑了,陈纪安的命,关他陈白什么事儿? 这辈子短命,反倒是个好兆头。 他当然没把那位方丈怎么样。 不止没怎么着,老人家寿终圆寂之后,放舍利子的地宫,还是他亲手修葺的。 所以…… 寺内角门紧闭,砖红色的墙面,一株虬结的古柏,枝桠斜伸,正好搭在近三丈高的院墙顶端。 此时,风声急促、天边落起大如鹅毛的雪花。 系统震惊地问:【你要藏在寺里?】 这地方离皇宫的距离比大理寺远不了多少,白日有寺僧护院,还都是熟脸,一旦被发现,如同瓮中之鳖。 笑意自陈白的眼底浮现:“所有人一直以为,地宫有三层。” 有许多事,在做的时候,他是瞒着所有人的,因而如今连寺内的僧人,也都不大清楚里面都有什么。 他靠在那柏树下,静静吃完了玉米,稍微补充了点儿热量,手脚并用、攀援而上,动作迅捷无声,院墙高耸,他的肩颈之内,都涌进雪花。 这场雪能遮掩一切行踪、脚印。 他纵身越下院墙,一个翻滚,轻巧地卸了力。 · 地宫之中,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灰、泥土和木头腐朽的凉气扑面而来,陈白手指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摸索,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地上全是撒满的铜钱,左右是刻的碑文,用来纪念老方丈用,他屏息凝神,从碑文的边缘捡起一枚遗漏的铜钱,放进自己口袋之中。 手摸着碑文过河,探到向下延伸的石阶,一步步下探。 【宿主……】 陈白眼皮也没抬:“老佛爷已经付过钱了。” 这地方专供紧急修缮或搬运大型供奉器物所用,平日里极少开启,味道自然是难闻的。 一路走到第三层,琳琅满目的黄金、各类珍宝古玩跃入眼帘,此层也是存放老方丈真身舍利的地方。 系统以为宿主要动手,熟料宿主看都没看那些金子一眼,径直走到石壁的尽头。 系统:【……】 陈白蹲下身,几乎跪坐在地,他伸手在冰冷的石面上仔细摸索,指尖划过细微的凹痕,手指摩挲了摩挲手心的铜钱,严丝合缝地拓在那凹痕上。 那石壁竟然豁开一个口子,露出一个暗室来。 他起身,走了进去。 24、众里寻他千百度(二) 长乐宫。 殿外风雪日隆,烛灯烧得有如白昼,灯影拓在朱漆的廊柱之上。 宋如容看罢折子,将奏折随手放回紫檀木案几上,声响轻微,刘西江、秦直等却都心头一凛。 他目光幽暗如寒潭,问:“死了六名府兵?” “是。”出了这档子事,今晚是不用睡了,刘西江跪伏在地,心沉落谷底,陈述说,“火灾扑灭得及时,并无伤患,三位刺客尽皆服诛,两名自己吞服了毒药,俱身陨了,还有一名昏迷,另有七个府兵受伤,有一个的死状……比较奇怪。” 谁也没想到,陈白这样胆大包天。 见圣上没有启口,刘西江继续说:“那人的脖子被掰折过去了,脸正对的是背,臣命刑部负责验勘的主事看过,猜测是用巧劲硬掰过去的,应是罪囚陈纪安所为。” 那样的死状,看起来极为狰狞。 宋如容笑了起来。 “荀卿。”他转过脸,眼睛略略放到荀奕身上,特意问,“你的看法呢?” 出乎意料的,圣上并未像预想般怒不可遏。 然而也并非是不在意的表现。 荀奕摇了摇头,心里翻江倒海,告罪道:“三司会审,存有值守空缺,臣等失察,刘大人所述便是臣的所见。” “此事疑点有三。”他略略沉吟,简单地分析说,“逃狱一事,绝非陈纪安一人能做到,必然有人引为内应,为其行方便之道;刺客及纵火者是谁派来,是否借刺杀之名,行保护之实,这人是何方神圣,恐怕也要查明……其三,便是那开了囚车的钥匙,究竟是何时遗失的。” 这里面,每个环节都透着诡异。 宋如容铺展开那份名单,轻轻点了点头,只是问:“他受了刑?” “是。”荀奕说,“恐怕逃不了太远。” 这中间许多关节,是他事后梳理、复盘时,才察觉到其中可能是陈纪安的布置。 该说的前因后果都由刘西江说尽了,他也只能补充些细节,再归纳一番,宋如容又问了些简单的问题,黄礼云便呈了热汤过来,请几位大人去偏殿袪寒气。 荀奕也打算同去。 然而却听到上首沉稳端和的男声道:“荀卿,且随朕小坐一会。” 荀奕顿了顿,正要跪下去,便有太监来为他赐了座。 到了他这个官阶,入宫面圣,若非特殊情况,是不需要行跪拜大礼的,然而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谨慎一些,没什么妨碍。 宋如容问:“荀卿觉得陈白会躲到何处?” 荀奕虚坐三分,仔细想了想,才说:“西市客商云集、来往复杂,恐怕是个藏匿的好地方。” 宋如容应了一声,平和地问:“你观会审这些人中,谁像内应更多些?” “……”荀奕愣了愣,继而苦笑一声,“臣不敢妄加猜测。” “李浑渊呢?” “臣也怀疑过,可他毕竟审出了这份名单。” 宋如容总算抬起眼,微笑着望着他。 “荀卿于朝内一向刚直不阿。”他赞了句,“朕还有一事不明,想请荀卿解惑。” 这是极为客气的语气。 他抬了抬手,一旁侍立的另一位年轻太监便呈上一封家信。 荀奕疑惑地望去,心头骤然一惊。 ——那赫然是他差人送去给荀南玉报丧的家信。 · 第二日早上的时候,天边还飘着细雪。 大雪下了一夜,暴风雪的天气,城门不开,纵然火势气焰高,也很快被扑灭,只听到些官兵沿街搜捕的号令。 气氛还是极为紧张。 陈白一直睡到第二日下午,醒来的时候,还分不出昼夜。 地宫里常年不通风,按现代人交墓后的标准,家具都携带甲醛,需要半年后入住……当然,古代是无需考虑太多的。 本就氧气稀少,点灯是不可能的了,这里极为安全,然而他却并无常留的打算。 相较于安全,他更难支撑的是昂贵的时间成本。 原身的族人还攥在崔氏手上,原本谈成的交易是用他的死,来换族人平安,然而他单方面撕毁了和崔彦章的合约,不止没死,还打算旧事重提,用崔家给宋如容交一份新的投名状。 得罪狠了崔家。 他这辈子的祖坟现在若隐若现,晚一秒,俩老头老太燃尽的可能就多一分。 纵然那不是他真正的父母,对原身的态度也称不上合格,该抢救还是要抢救的。 净善寺是本朝国寺,佛堂重地、各类清规戒律森严,前殿香客都是有名有姓的朝中勋贵,皆登记在册。 冒出来个平头百姓,反倒不合时宜。 陈白仔细想了想。 【宿主。】系统这时候才说,【你再不醒,我就要喊你了。】 “为什么?”陈白开了衣柜,“现在是几点了?” 这里的布局陈设简单,但他当初拉磨还算努力,甚至堪称殚精竭虑。 毕竟知道自己下场不会太好,该置备的衣服、佛器,没偷工减料,都准备得齐全。 【下午三点,你睡着的时候,呼吸停了两回。】 陈白没说话,在衣柜里摸黑触了触,探到一种材质时,忍不住眯起了眼。 不会吧…… “开个灯。”他吩咐。 系统像手机一样,依言打开手电筒。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日常功能。 几件女人的衣袍映入眼帘,看起来华贵、崭新,陈白神色高深莫测,渐渐的,倚着墙,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年前修地宫的他,当时在想什么? 不管在想什么,于他现在而言,都有了更保险的方式。 他慢条斯理地拿过一件看起来更厚重些的襦衫、中衣、下裙,又取出能遮掩容貌的斗笠。 【宿主,】系统半晌才问,【你要穿女装?】 “显而易见。”陈白脱下囚服,侧眼看了眼系统,“……把你灯关了。” 【你不是最讨厌——】 要不然,也不会逼着宋如容穿这些。 对现在这个时代而言,这纵然是侮辱男人的一种手段,然而若非陈白有偏好,亦或被辱的人反应太明显,他是不太会总用这一招的。 而喜欢看别人穿,与自己穿,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层层叠叠的衣服像是纱一般,陈白将斗笠放在一边,若是一个月前,他的身量放到里面,看起来会有几分怪异,然而此时,便恰到好处。 但还是太高了些。 他为自己绾了个简单的妇人髻,簪上步摇,很平和地说:“我不讨厌。” 当然,这两辈子也没穿过就是了。 他只是在给宋如容强化一种概念。 一种……以他的自尊,是死都不可能穿女装的概念。 25、众里寻他千百度(三) 净善寺占地面积广,三道山门、天王殿、供奉三世佛的主殿共同构成招待外客用的前殿,地位类似于期房的售楼部,气度雍容。 陈白将这套襦裙试穿完,换了一身小厮的装扮,条件有限,简单乔装打扮之后,把这身装潢和几件备好的黄金佛器揣进布包中。 铜钱一碰,踢里哐啷,纵然可救一时之急,他却没带多少。 手借力一抻,极为利索地自地道中翻了上来,将入口原模原样的封堵好。 他如今身处在净善寺后院的一个库房之中。 想进地宫躲一晚容易,出去却难,单是围墙便有六七米高,大约是两层楼房的高度,院内不比院外,有个能借力的树让他攀爬。 更遑论如今是青天白日,守卫森严。 这附近离香客住的厢房极近,只需穿过漫长的水榭廊庑,自然会碰到来讯问的僧人。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没有贸然走出库房,将肩贴着墙壁,耐心地听着。 是两个当值的僧人。 “……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寺门被堵。” “拦不住的,就不要拦。”另一个稍稍年长些的声音隐约地说,“毕竟是朝廷的大案子。” 那稍小的抱怨说:“佛门清净地,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怎能因一奸佞……” “善和,噤声。”年长的说,“今日另有一位贵客,山门禁行,恐怕也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贵客?” 那人迟迟不语,故意卖了句关子,略略笑着说:“贵不可言。” 渐渐的,便走远了。 一直待声响消失,陈白才推开门,合上门栓,流畅雅致的桃花眼眯起,眼底晦暗。 不算好消息。 他走脱,宫城起火,净善寺的常规检查自然是摆脱不掉的,在内应不明的情况下,宋如容未必会再让先前的大理寺、刑部挑梁子……裴盈升这倒霉蛋更不可能。 这人压根儿不是让下属自查自纠的那一类领导。 他自然有许多其他的命官听他调遣,东宫的一套班子,有许多还没在朝中安插好位置,东风既备,只差个立勋的机会。 陈白捋着思路,逐渐有了个模糊的判断。 但无论谁负责这件事,划定搜寻的范围、重点,如今还是需要宋如容来亲自划定的,西市离得太近,是躲不过的一个坎。 他对佛僧的喜怒不加掩饰,因而宋如容不会把目光过多得放在净善寺上。 除了圣上以外,在皇室宗亲被他屠得差不多,公侯拿了抚恤金养老的如今,能让寺僧觉得贵不可言的,恐怕屈指可数。 这些浮起的念头都在转瞬之间,片刻之后,陈白将心底纷繁的猜测压下去。 他说宋如容是疑心病,其实他自己也是,对彼此都太了解,因而多思多虑、推断对方的下一步动作成了很容易的事。 沿着回廊走了短短几步路,便迎面撞上一个寺僧。 陈白背微驼,自然地朝他颔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自他身侧路过。 “施主。”那僧人站定,瞧了瞧,觉得在哪里见过,又觉得面生,“你是……?” 眼前的小厮身量高而清癯,极风流雅度的一张面孔,纵然面色蜡黄,也遮不住五官的好颜色。 走姿尽管极注意,依然看得出有些微跛。 净善寺的香客都有数,来这里参拜、过夜的,仆从都被寺僧熟稔。 “我往男院去。”陈白微微皱眉,上回来这里,还是两年前,显然这人对他的长相还有印象。 系统说:【吃了颜值的亏。】 不太好骗。 陈白垂下眼,微微低头,只露出高挺的鼻梁,极谦和的模样,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原来是善明师兄,刚下过暴雪,来为老爷送些衣物御寒。” 善明师兄…… 善明愣了愣,对方清楚他的名号,想是先前见过,他却忙于俗务,不大记得,内心莫名生出一股愧怍,诺诺地说:“这样。” 看那布包鼓鼓囊囊,显然也是些寻常衣物,能看得出来,折叠是没花什么心思的,几件衣物被随意地包成一坨。 不是个细心的人。 陈白谢过对方,步履迅速地向男院走去。 系统还有些不可置信:【……就这样?】 “还要怎样?”陈白说,“看我跛脚,就觉得我像犯人,把我抓起来?” 系统晕晕乎乎地问:【你是怎么知道对方名字的?之前认识?】 它怎么不知道? “看排班表。”陈白抬了抬眼皮,“愚痴覆蔽心,不觉后大苦,为小乐缘故,今受此惭耻……净善寺这一辈的僧人,按《辟支佛因缘论》中的佛偈来命法号,其偈言中排第一个的就是人不要太蠢,倒着翻译,自然是善明,刚刚路过的那个善和也是善字辈的。” 稍稍瞥了眼,发现这个规律,结合年龄猜测,便八九不离十了。 他当初在礼部当值时,闲得没事儿干,突发奇想,让相关单位把排班表打印出来贴墙上,每日更新,写清楚姓甚名谁,谁玩忽职守,直接拉出去重责。 方便大理寺、御史台同级监督,也方便群众监督。 这事儿脑子没病的都不会干,太得罪人,一得罪一大片,偏偏遇到他这么个不惜命的奸臣。 能有今天,还得感谢当初自己的英明决策。 系统目瞪口呆。 【你是真看了。】它说,【我以为你是单纯找个借口把自己关起来,不想理……】宋如容。 陈白笑着叹口气,拐过一片积满堆雪的竹林,很温和地说:“怎么会不想理他。” 这话太腻歪,放到现在这般境地,便不合时宜。 倒像是面具。 他瞒不了太久。 得速战速决。 · 供男香客居住的厢房大多空空荡荡。 男女大防,女客住的寮房相较来说低矮许多,防守也松懈得多,想逃出去,难度较为简单。 想要逃出去,就像把大象放进冰箱一般,只需要三步。 推门,换衣服,逃。 陈白正欲随意地撬开一个房门,却听到一些轻声细语的议论声。 “荀太守。”有一道年迈的声音说,“寒舍简陋,望您不要嫌弃……您为何要择此地落脚呢?” 那一刻,所有的动作倏然止住,他靠在门口,浑身僵住,心停止跳动,无声的、滞涩的情感像从闸口溢出,潮水涌动。 他的大脑在某一刻,一片空白,连思绪都停摆。 然而他却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他想,不要是他。 不能是他。 然后他听到了那道已经经年暌违的声音:“多谢方丈,只是荀某不便在京城久留。” · 有很多事,被他刻意遗忘。 比如,他是如何在这个世界存活,如何拥有唯一的好友,又费了多大的力气,决定与对方相交陌路。 人是股票。 他被许多人投资过,也投资过许多新的股票,这些并不值得称道。 唯独对最初的投资人,他问心有愧。 预期违约,错责在他。 他开了锁、推开门,慢慢地踏到门槛上,也是这时候,另一侧的寮房,门开了。 净善寺里,舍利子尚未进地宫的新方丈先行走了出来。 【……宿主。】系统不得不提醒说,【你要暴露了。】 它从未在哪一刻,看到他的宿主智商如此明目张胆、大庭广众地欠费过,以至于稍稍有些震惊。 陈白没有应声。 他也清楚,方丈看到了他。 ——寺里来的一位贵客,原来是他。 荀南玉。 兰溪荀氏的族长,江南膏腴之地的士绅之长。 【你别害怕。】 陈白的理智慢慢归笼,哑然:“不是害怕。” 按他原本的计划,春季才能到兰溪,那会儿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逢故人,场面要做足,唱念做打,效果才能好。 他造的孽太多,挨打立正,一家一家还债。 毕竟已经绝交许久了,他给荀折扫墓,也不知道有没有资格。 【那你为什么心脏跳得这么快?】系统轻声问,【你和宋如容生死诀别时,有这么激动吗?】 程序简单,感觉很快就敷衍过去了。 “……”陈白闭了闭眼,冷不丁地说,“你跪着,你也会精简些的。” 系统:【……】 好有道理! 后面没多少声音,听着脚步声,他大致便料想到,荀南玉也凭背影认出来他了。 这时候纵然想装看不到,也是不行的了,而逃避也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他转过脸,抬起眼,径直望向荀南玉的方向,然后,他稍稍愣了愣。 六年未见,除了声音肖似,荀南玉的容貌和记忆中的少年模样截然不同。 倘若说那时的荀南玉是一块温润的玉,触探他,就像触探三月,冰汛后刚刚融化的春溪,如今便如山巅的雪。 “宗长。”他唤了一声,没给荀南玉留太多反应时间,包袱款款走了几步,用兰溪的方言迅速地说,“您派我取的衣物,给您拿来了。” 他化妆技术拙劣,也没有太折磨自己的想法,边上那位方丈不可能不认识他。 只能allin荀南玉的良心了。 荀南玉静静地望着他。 他看了许久、许久,似乎在确认一些事,又似乎在审视,久到连方丈都不大敢说话的时候,才说:“进来。” 26、众里寻他千百度(四) 一直待荀南玉启口,方丈才收回震惊的神色,笑着说:“这位小友倒不曾在前殿见过,有些面生。” 山门封锁,寺外守卫森严,这人是怎么悄摸进来的? “他随马夫等本该留在寺门外。”荀南玉略微笑了笑,解释了一句,“族人擅作主张,添衣加菜,让方丈看了笑话,以为荀某有失敬佛之心。” “阿弥陀佛。”方丈捻了捻佛珠,慈眉善目地说,“敬佛在己心,不在繁文缛节。” 荀南玉微微颔首。 陈白立在他身后,待方丈持着锡杖走远,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眼。 新方丈认出了他。 毕竟是权宦贵胄云集之地的老僧,荀南玉硬要保他,他开罪不得,便顺势借坡下驴。 事后偷偷递个消息,待他走脱,再找官府来逮,为自己脱罪,两不相帮、滑如泥鳅。 但这目前不是最紧要的事,他斜靠在墙面,思绪转回来,慢慢地、疑惑地问:“宗长,外面冷,不进去吗?” 昏沉的日光之下,厢房的门早被躬身侍立的仆从打开,裹挟着细雪的风声猛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回声。 荀南玉站得端直,青色的外袍,如竹如松,然而他的面孔是泛白的,浑身如同绷紧的弓弦。 “陈纪安。”他转过身,两步并作一步,拽住的衣襟,神色凉浸浸的,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名字,“不要这么喊我。” 他眼眸瞳色很淡,像一块透明的茶色玻璃石,因而,连倒影也格外清晰。 那其实是一种对陈白来说很陌生的神情,此前从未见过。 “那我喊什么?”陈白收起笑意,“荀衡甫?” 荀南玉较他年长三岁,他基础薄弱,繁体字的读音一个一个开始认,急头白脸把训诂一顿猛学,越学越玄乎。 书还是晚上悄摸从荀南玉的书房里偷的。 魏朝纸贵,还没发明活字印刷术,有许多书要手抄,偷一本少一本,藏书的多寡,是衡量一个世家经济实力与文化底蕴的硬性指标。 就和现代攀比发paper一样,发得越多,科研成果越好。 他当时穷得叮当响,兜里掏不出两个子,在荀氏族学端茶倒水,包吃包住包三餐,但没有工资。 荀折完全看不上他的学问,但大概是欣赏他千里迢迢求学的勇气,这样的布置,摆明了是委婉的拒绝,等着他自己熬不住,拍屁股走人。 他怎么可能走。 那时候的想法在现在看来,大概是有些幼稚的,就像蜉蝣仰头观青天,不知晦朔、不识春秋,他对古代氏族还未建构起认知,贸然与当世最顶尖的大儒对谈,就像学新闻的和学法的大拿聊天,自然是毫无还手余地。 他当时想,荀折不识货,不知道奇货可居,十年后,定要让这位迂腐不化的老登后悔。 他折中选了荀南玉,从伴读当到对方的同窗,靠裙带关系,最后还是得偿所愿,成了荀折的弟子。 后来,果然是三十年河东。 他转投了河东崔氏。 · 彼此滞了一会儿。 系统说:【一般没事儿的时候,你想不起来荀家。】 打秋风的时候立刻就恢复记忆了。 这记忆还怪智能的。 陈白没说话。 荀南玉到底拗不过他,抬步先进了厢房,陈白后脚便踏了进去。 室内极为宽敞,用兰草熏过,气味透亮明净,比地宫暖和得多,一个年轻的仆从沏了暖茶,捧着一个水盆,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 陈白冲对方温文地笑了笑,用温水擦干净脸,又洗了手,若有所思地问:“你为何会在京城?” 地方官入京叙职,每三年一遭,因他的缘故,荀南玉称了六年病,一回也没来过。 与之相对,便是荀奕入京为官,以做条件的置换。 这番突然奔波,是否和圣上在京郊蓄兵有关? 荀南玉说:“给你收尸。” “……”陈白微怔,旋即笑了一声,“那你来迟一步。” 想他活的人不多,想给他收尸的有许多,裴盈升算一个,宫门外得等圣上叫号。 “但我不想死了,荀衡甫。”他握着茶杯,眼皮垂下,好整以暇地说,“你老了很多。” 人间岁月堂堂去,第一次见荀南玉,不过弱冠之年,再回过头,便是而立了。 荀南玉终于抬了头。 他似乎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比起我,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能不能照照镜子再说话? 陈白拧了拧眉,对自己的颜值倒没太大追求:“一直都这样啊。” 特别帅。 荀南玉用铜盆净了手,不置可否地点了头,问:“刑部诏狱是你亲手建的,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陈白被这热气熏得舒畅,又是极其熟悉的味道和声音,这些日子头一遭卸下防备,因而语气也有些懒洋洋的。 他打了个响指:“山人自有妙计。” 荀南玉只颔首。 他似乎要去取什么物什,向左行了两步,他这人礼仪规矩简直无可挑剔,陈白坐在原位,眼皮不抬,连让也没让。 倒是后面端着水盆的侍从有些慌乱,跨过茶寮的脚凳,因为衣服下摆太长,“哐当”一声,铜盆倾翻,他慌忙去救,不偏不倚恰好击倒在陈白的右侧肩上。 这一泼不要紧,原本已经结痂的肉不能碰水,手臂最上方的口子瞬间蛰疼起来,溢出些血味儿来。 荀南玉骤然回过身。 陈白被这突然的一连串动静砸得清醒过来,只觉得骨头疼,望着他,越生气,反倒笑了出来:“荀南玉,你他大爷绝对是故意的。” 有的人明着坏,比如他。 有的人是暗地里坏,比如姓荀的。 ——这种人最恐怖,指不定被他扎一刀,还给他数钱。 “我以为你能躲过去。”荀南玉疾步走过来,表情骤然冷了下来,不容置疑地握住他的手腕,旋即掀开已经湿透了的衣服。 伤势虬结,看起来极为狰狞。 他冷笑了声,半晌,低声问:“这就是你所说的,山人的妙计?” · 方丈神色凝重地出了前殿。 黑色玄甲的将领骑在高头骏马之上,利索地下了地。 “见过住持大师。”他拱了拱手,将一个令牌递了过来,“在下玄武卫副统领陈仲,这经停的可是荀家的车马?” 方丈说:“是。” “这便巧了。”那统领笑着说,“今日陛下恰好空闲,随性而至,想着来寺里烧香礼佛,祈佑风调雨顺,申时便到,不知可有叨扰不便的地方?” 申时是下午四点,距离现在不过半个时辰。 “……”方丈眼皮跳了跳,原本象征长寿的眉毛仔细一拢,微笑着说,“自无不便,只是时间是不是太赶了?” “圣上是这样吩咐的,想来并无不便之处。”那统领利索地翻身上马,抱了抱拳,“我还要进宫复命,便就此别过。” 27、众里寻他千百度(五) 荀宅。 昨日的一晚动静不小,惊动不少勋贵人家,丫鬟小柔去前院偷偷看了一会儿,又溜回来。 绣榻边,女郎端坐在矮桌旁,雪肤乌发,雪白秀美的脖颈微微侧着,一手支颐,颇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看到小柔,她慢慢睁开眼:“阿父回来了吗?” 荀宛口中的阿父,便是荀奕。 荀氏出美人,其先祖最先便是因才学姿容进擢,血脉赓续至今,单拎个族人出来,没有面貌不端正的。 佳人姝色、艳冠群芳,连小柔都忍不住晃了晃眼。 她摇了摇头:“回来啦。” 荀宛好声好气地问:“昨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柔说:“朱雀门走水,城门失火,大理寺原本要押送陈相,结果犯人被劫走了……闹得一团乱,老爷被请进宫,据说是因为咱们家和这人有旧,问了一通,到现在才放回来。”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说着说着,她口气中不由得带了些埋怨的语气,像说一个灾星似的。 荀宛原本还笑着听着,慢慢的,蛾眉微微挑起,露出些担忧的神色。 ……在很久之前,她是见过陈白这个人的。 关于这个人,家里虽然讳莫如深,然而总体却延续着一种极为违和的和平,这在先皇病重时,百官风声鹤唳的朝局里来说,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阿父偶尔谈起他,也不是厌恶的神态,倒有一种—— 仿佛谈及自家晚辈时的亲近。 偶尔和阿母聊些闲话,也会说这人又做了什么样恶劣的事情,阿母问是否会波及到她们家,阿父就摇一摇头。 “如此就好。”阿母就意料之中地低声叹口气,“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魏朝在他手中,就如同一个玩具一般,然而男女之间的事,他又不大肯管,这几年,女眷交际、游会都很频繁,她也喜欢去参加这些。 有一遭,她在未婚夫家的宴会上碰见过对方。 见到的时候,她其实不大清楚陈纪安的长相,那人独自坐在水榭的亭子里,芝兰玉树、风度极佳,只以为是谁家的郎君。 陈纪安先和她打的招呼:“你是荀氏的女郎?” 她吓了一跳,半晌,才诺诺应了声是。 又问:“你怎么知道?” 那人笑吟吟地说:“自然是钦慕荀太守家风已久,老天怜我辛苦,赠了我一面铜镜,一照,就识得出了。” 荀宛一时间无地自容。 半晌,才听见那人说:“你再往前走,拐个弯,便是前院了……谁和你一起?” 荀氏在京并不算显赫,或者说,所有世家、勋贵都被这人压着,他厌谁,连家眷都不受待见。 荀宛说:“无人和我同去。” 那人很快便懂了她的窘境。 “无妨。”他想了想,说,“这是个好事儿。” 荀宛觉得荒谬:“为何?” 陈纪安还是笑着说的:“毕竟他们都活不长,若与你交情甚笃,你怕是还要哭一场。” 那一面给她带来的记忆,直至今日弥新,既让她觉得春风扑面,又让她不寒而栗。 什么样的人,能笑着说出来这种话? “他被劫走了?”荀宛回过神来,抿了抿唇。 小柔愣了愣,继而说:“也有可能是他自己逃走的啦。” 荀宛问:“阿父现在在哪里?” “出门了。”小柔低下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 “小柔。”少女的神色沉得可怕,“越狱必要里通外合,圣上这是担心我们荀家……” 是陈纪安的内应。 · 陈白抬眸,与荀南玉的眼眸瞧了瞧。 “你如今脾气越发大了。”他疑惑地问,“我受伤,你生气什么?” 系统觉得这个句式似曾相识。 【宿主。】它看不过眼,【你不是还要逃命吗?】 坐得这么舒服,跟自己家似的。 荀南玉慢慢放开他,问:“腿是怎么回事?” “磕了一下。”陈白轻描淡写地略过,对旁边那吓得和鹌鹑一样的仆从说,“没事儿……是你们宗长走路不拐弯,不赖你。” 那仆从捡起铜盆,抖了抖,露出个比哭还难过的笑。 荀南玉扔过来一个药瓶。 “不要轻视皮肉伤。”他顿了顿,“自己上药。” 发了炎,疼痛如跗骨之蛆。 陈白原先便是如此,那会儿因手上的冻疮,每逢冬日,绝不去书院听课,自己用柳枝做了两个粗糙的“翻页器”,缩在室内,日日在室内温养。 一个自用,另一个送了他,被他命人扔到柴火堆里生了火。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第四日,陈白又送了他一个用和田玉雕刻的“翻页器”。 一块美玉,雕得如同八爪鱼似的,用锦盒与不知道从哪儿拽来的丝绸包着。 “柳枝不美观。”陈白说,“玉做的总行了吧。” 后来他还是收下了这个礼物。 记忆里,一个连冻疮都难以忍受的人—— 六年未见,他已经猜不透这人的所思所想。 也许更早之前,他就不再熟悉他。 荀南玉随身携带的伤药,偷过的都说好,也不知道如今当了族长,有没有消费升级。 陈白原本打算等出了城,再找赵荣祖给他治伤,反正如今生肉低温冷藏,早一天、晚一天并无大碍,此时倒是省了事儿,笑吟吟地说:“谢谢荀宗长。” 仆从:“……” 这人怎生变脸如翻书? “既然如此。”陈白站起身,药一拿,把包袱一背,礼节性地说,“叙旧完了,陈某就此别过,今日之恩,他日……” 【宿主。】系统提醒说,【你包里有黄金。】 想报恩,现在就能报。 陈白:“那还是算了。” 互相亏欠挺好的。 系统:【……】 荀南玉冷冷地说:“陈纪安。” 陈白回了头。 “城内戒严。”荀南玉细微地笑了笑,堪称和风细雨地说,“昨日夜里,京兆尹杜致谨不知所踪,杜家上下被玄武卫包围;大理寺丞秦直官降三阶;圣旨罢李浑渊为庶人……如今纵然是一片落羽,都逃不出京城。” “我今日抵京,也等了一个时辰。”他问,“守卫如此森严,你纵然出的了刑部,要如何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