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1、第一章
寅时已过,日光从薄薄窗纱透进屋里。
如今初初入夏,暑气渐盛,虽然是清晨,却也有几分闷热。
郦兰心惺忪睁了眼,薄被不知何时辗转到了床尾,身上只剩小小一件裹腹,外套的软纱睡裙褪了个干净,孤零零甩在床沿,要不是有帐幔堪堪拦着,约莫已经掉下床去了。
望着帐顶怔怔片刻,抬手轻抹去额边薄汗,方才撑身坐起来。
打眼过去满床狼藉,颇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与如今最受女子追捧的轻灵之美截然不同,她身量丰盈,不论如何省食,也难见削减。
从前试着不吃不饮,但往往斤两还没掉,她就先病倒了,后来索性也就不强求了,该吃吃该喝喝,养得身上软肉愈发娇贵起来。
大抵是这个缘故,她格外怕热,每每到了炎热的季节,入睡后的习惯就不好,每回起早都像是在床上打滚斗战了一整晚。
探手从枕下摸出长木簪,熟稔把及腰乌发盘了起来,重新套上睡裙,利落将床榻整理好。
多年前,许渝尚在、她还随他住在将军府里的时候,这些活儿都有婢子婆子来做,后来许渝过身了,她搬到青萝巷来,便没那么多讲究了,何况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贵女闺秀,没嫁给许渝之前,连自己单独的床榻也没有。
这座巷尾的两进院子不大,郦兰心带贴身的两个丫鬟住着,隔墙的另一座小院也是将军府的产业,住的是将军府派来的仆人们。
那些粗仆除了负责她们这个小院的打扫浆洗等杂活,每隔七天,都要去向她的婆母回话,细细禀报她外出的行迹事宜。
看着屋外时辰,隔壁院应该快要活泛起来了。
暑热的时节早起也用不着热水,在盥室洗漱完,郦兰心打开衣奁,最先映入眼帘的几套衣裙,颜色雅致秀丽,都是或丝绸或云锦的面料,暗绣裁样全是一等一的手艺,价值不菲。
郦兰心只顿了顿,略过它们,拿出里层茶色的襦裙,并一条驼黄帔帛,黯淡的颜色,无趣平凡的样式,她最常穿的便是这些。
而那些挂起来的精细裙衫,还是从前许渝为她置办的,如今她几乎不穿了。
守寡的这些年,婆家姑嫂妯娌的闲言碎语从未停过。
最多的便是说她狼心狗肺,没了夫君也不见多伤心,旁的妇人年少丧夫,哪一个不得形销骨立、痛苦万分,可她不曾清减便罢了,瞧着还愈发姿致风骚,分明不安分。
又说她心思不纯,爷们当时身体都那样了,临了之前,她还要紧赶慢赶撺掇着他为她另外置宅子,好叫她不必在府内守节伺候公婆,她妖红柳绿的在府外逍遥,不定哪天野夫浪子就摸进门里。
对于这些话,郦兰心一向沉默以对,人在屋檐下,她没有和一大家子官门女眷争锋斗狠的本钱,横竖除了节日聚宴,一年到头也听不了几回,忍忍也就过去了。
而婆婆张氏虽然没应和着这些腌臜话来直接为难她,但年渐增加了隔壁仆人的数目,给她送来的衣衫首饰越发朴素,甚至完全可以称为灰淡,胭脂水粉只给些描眉遮瑕的东西,时常教导她节妇以素面为美云云。
郦兰心也全盘接受,再怎么样,也比当初她还辗转在亲戚家里讨饭吃时穿麻衣草鞋、仰面日晒雨淋的日子要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穿戴好之后,屋外响起丫鬟的叫声:“娘子可是起来了?茶水烧好了,粥菜还得等一会儿!”
郦兰心打开房门出去,一眼望见大丫头梨绵正从二院门边探出半边身子。
“醒儿呢?”
梨绵满面无奈,愤愤控诉:“您还不知道她,这懒困虫,恨不能长在床上,还睡着呢。”
院里头两个丫鬟,梨绵是当年刚成婚时许渝专门指给她的大丫鬟,这些年一直跟着她,而另一个小丫鬟醒儿则是郦兰心出府之后从人牙子那赎来的,现下也才不到十岁的年纪。
五年前,这小丫头的家里人因着灾荒都死光了,她跟着人牙子辗转到京城,不过丁点大的小童,身上连块遮身的全布都没有,脚上口子流着血混着泥,懵懵懂懂地牵着贩卖的麻绳到处走,郦兰心路过看着,心里不忍难受,就把她买了回来。
醒儿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有时候不太灵光,实诚到有点傻,尤为依赖郦兰心和梨绵,爱撒娇爱赖床,但她呆呆较真的模样大多时候甚为可爱,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软。
郦兰心好笑地摇摇头:“她年纪还小,贪床是正该的,你等等再去叫她,我待会儿过去,啊。”
梨绵:“诶。”
郦兰心转身回了房,走到隔出来的偏间里,先把窗给开了,微弱的日晖投进来,照在尽头供桌牌位“先夫许渝之神位”几个金字之上。
郦兰心撑好窗子,熟练捻起供桌前的细香,晃去香尖的火星,拜了三拜,插进香坛里。
做这一切顺如水流,过去的八年里,她每日都在重复这些步骤。
烟气缓缓绕着升腾起来,郦兰心盈步出屋,下了廊槛。
院子左边茂密大榕树下,梨绵已经把早饭摆好了,天气热时,她们多在这处石桌用饭,凉爽有风,胃口也能好些。
粥还烫着,郦兰心坐下来也不着急吃,用勺子搅着米水,热气散得快些,梨绵也在一旁坐下,这间院子里多年来只有她们三人相依为命,很多时候都不讲究什么主仆规矩。
郦兰心抬眼:“昨个那边递消息来,让今日得空就过去,过会儿你和我一起去,醒儿就留下来看着他们洒扫吧。”
梨绵皱了眉头:“最近也没什么节日庆典,中秋还有好久才到,也不知道让娘子您过去做什么。”
昨日将军府的婆子上门传话,让郦兰心今天过去,说是张氏有要事交代,那婆子翘着下巴传完话就走,她们也没来得及探口风。
郦兰心慢慢抿了一口米汤:“应当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左不过,就是她那婆母思及接连早逝的两个儿子,心病又犯了,寻她和同样守寡的嫂嫂、未出嫁的小姑子,一同追忆故人,热泪几番罢了。
然后再拿留在府内抚孤守节的嫂嫂来和她做对比,敲打敲打她。
“可娘子哪回去不是被变着法地奚落,您又不是她们的出气包,”梨绵提起来就觉得气都不顺了,但又小心地压低声音,
“当初是二爷心疼您,才提前打点好,让您搬出来的,这又不是您的错,这么多年您一直为二爷守着,哪处有过失了,何苦这些年越来越为难您,您瞧瞧,昨天过来那齐婆子,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恨不得踩您头上去,这回去,又不知道会怎么对您。”
郦兰心抿化嘴里的汤水,笑起来:“哪就那么凄惨了,你这说的,好似我在坐大牢等着上刑呢。这世道,有吃有穿,不愁活计,还有什么不知足,快吃吧,待会儿米该融了。”
说着,抬手指了指院墙的方向。
隔墙有耳,少说为妙。
梨绵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愤愤举起碗,把粥喝出一股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悲壮。
“娘子!”西屋的屋门砰地打开,快跑的脚步声踏踏而来。
小丫头手忙脚乱把头上的双丫髻固定好,风一样从屋门蹿到桌边。
郦兰心看她慌慌忙忙的样子,真是怕她左脚拌右脚给摔着了。
“别急,慢点。”
醒儿丧着眉眼在桌边刹住脚,不敢坐下,乖乖认错:“我又睡过了,娘子我错了,您罚我吧。”
梨绵朝她飞着眼刀,手却诚实地给桌上空着的碗舀进粥。
郦兰心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好了,这算什么事儿,你还小呢,快点坐下来吃粥。”
醒儿嘿嘿笑,坐上桌子。
郦兰心细声叮嘱:“醒儿,我和梨绵要去府里一趟,过会儿隔壁院子的人过来做活儿,你来看着她们,别让人进里屋,啊。”
她的寝房不放心那些将军府派来的婆子们进,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她自己清扫的,若是让隔壁院子的人进了屋,怕是恨不得进一次就把她的屋子翻个底朝天一次。
留下醒儿盯人,她是很放心的,醒儿年纪虽然小,但做事一板一眼,那些婆子的蜜嘴油舌和恐吓威逼对这小丫头是统统不管用的,接了令不让人进屋,那就是不让进,谁敢强进,她能烧热水热油守在屋门前泼人。
隔壁下人也知道这小丫头的厉害,不会乱来。
醒儿重重点头:“好,我一定看着她们。”
用过早膳,郦兰心带着梨绵出了院门。
她们没有坐车,因为青萝巷和忠顺将军府就隔着三道院墙。
原本许渝找宅子的时候,想让她远离将军府,但终究没有拗过孝道的压力,许渝和爹娘拉锯了许久,双方各退一步,最终定了这处宅子。
沿着熟悉的窄路向前,再拐两道弯,将军府后的小门已经开着了。
“二奶奶,”张氏贴身的丫鬟秀儿等在门边,提起笑,“老夫人正盼着您呢,大奶奶和三姑娘也在,就等您来了。”
郦兰心点头,跨过门槛往里走,婢女们跟在后头。
梨绵笑染上面,朝一旁的秀儿暗暗塞了块碎银子:“秀儿姐姐,老太太身子如何了,我们娘子一直惦念着呢,对了,听说咱家三姑娘就要定亲了,今个儿来,是……”
秀儿笑眯眯地接过银子,打岔:“诶呦,老夫人身子骨好着呢,今个儿请二奶奶来是有喜事。”
郦兰心停住脚,回首看她:“喜事?”
秀儿却没直说:“二奶奶去了就知道了,奴婢可不好先多舌的,免得老夫人怪奴婢坏了规矩。”
郦兰心眼中微闪,转身继续朝张氏的院子走去。
2、第二章
许府是传了五代的将门世家,府内绣闼雕甍,远不是青萝巷的二进宅子可以比的。
郦兰心在这画栋高柱顶起的廊上慢慢走着,四周琪花瑶草,芳郁阵阵,本应心旷神怡,她却没有在寒酸小院里的半分自在。
许渝没去的时候,她大多也是在他们住的立阳馆里照顾他的病,出了立阳馆,将军府其余地方对她来说都是冷冰冰的,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从未变过。
迈进主院的大门,再走一段路,花厅的入口还没见着,年轻女娘银铃一样的笑声已经钻进耳朵里。
声音不陌生,是将军府待字闺中的三姑娘许碧青。
张氏生了三子一女,长子许湛、次子许渝相继去了,如今只剩下这个未出嫁的女儿,和刚满十二的幼子许澄。
掌上明珠,自然是千娇百宠长大的,所以不论许碧青性情如何娇纵,舌上龙泉如何刺毒,这府里旁的人也只有赔笑脸的份。
这个小姑的白眼郦兰心受过不知多少,许碧青从来就不喜欢她,她和许渝成婚的第一日,许碧青开口叫的不是二嫂嫂,而是“乡野村妇”。
守在厅门的婆子瞧见她们过来,将帘子打起,向里通报:“二奶奶到了。”
厅内的谈笑声刹地停住。
郦兰心款步入了厅中,正首座上的妇人鬓边灰白,面白纹深,身上衣裳金线连珠、髻中堆宝佩玉,手里轻提着一串色郁如潭的翡翠佛珠。
身旁一左一右,左边的妇人年岁看着比郦兰心稍长,眉目间愁淡,身形瘦削,正是许府的长媳庄氏,右侧微抬下巴、胭色罗裙的俏丽女娘便是许碧青。
郦兰心在上座跟前站定,朝老妇人和庄氏行礼:“母亲,嫂嫂。”
老妇人投来目光,先将她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遍,瞧见她身上黯淡的衣裙、不施粉黛的素面、镶银木钗挽就的简单发髻,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来了,坐吧。”张氏朝右边下座的位置抬了抬手,示意她坐那。
郦兰心应了一声,规矩在位子上坐下。
裙角方才摆定,头顶就传来女娘娇俏惊声:“二嫂嫂,这才多久未见,你怎么更寒酸了,这穿的都是什么呀。”
抬头看去,许碧青面上故作讶然,唇角却是毫不掩饰勾起的。
郦兰心没有立刻说话,淡笑沉默。
张氏瞪了独女一眼,食指戳点她额头:“说话越发没规矩,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嘴上也该有个把门,也就是你嫂子们脾性都好,素日不和你计较。”
许碧青捂着额头,依着张氏肩头撒娇:“娘!我还没把话说完呢,您怎么就着急定我罪过呢,我是想着,若是二嫂嫂在外过得清苦,银子不够使,不如就搬回府里住,吃穿用度都有中馈撑着,也不至于连件像样衣衫都没有啊。”
说完,眼里带着幸灾乐祸,挑眉盯着下座木偶一样不说不动的郦兰心。
搬回府里住,这五个字一向是她这个乡妇二嫂的死穴。
郦兰心垂在裙上的手微微一紧,但也没有慌张,抬首看着张氏轻声:“倒也不是没有好衣裳,只是,那些都是二爷从前为我置办的,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没心思再穿了。”
提起许渝,张氏目中一缩,神情明显黯淡下来。
气氛变了,许碧青也不好再赖在母亲身上,恨恨坐直身子,瞪了郦兰心一眼。
张氏叹息,带着哽咽:“你念着阿渝,是好的,你和宁鸳都是重情义的好孩子,阿湛和阿渝都去得那么早,没了倚仗的日子不好过,苦了你们两个,这些我老婆子都知道。一晃眼,也这么多年了……”
郦兰心眉眼低顺,安静听着,大儿媳庄宁鸳面上苦淡又深了些许,同样微低着头不置一词。
张氏抹抹眼角,摆摆手:“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让你过来,是有高兴的事。前些日子,藩王们接连奉旨到京,陛下龙兴大悦,下了旨意,点世家勋贵各府,过几日一同去京郊行宫林苑射猎游乐。”
“京城里许久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难得的机会,兰心,你和宁鸳也去。”
郦兰心心中一跳:“我……也去?”
因着许父是朝中重臣、兵部从二品大员,又颇得当今圣上器重,往日宫中但凡大典大宴,忠顺将军府是从无缺席的。
但这样的盛事,哪怕是许渝还在的时候,也轮不上她。
婆母张氏通常只带大儿媳庄宁鸳在身边,论重视,郦兰心远远不及这个大嫂。
庄宁鸳是伯府嫡次女,与许府长子许湛乃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许湛死后,庄宁鸳有娘家撑腰,却坚持着没改嫁,而是生下了许湛的遗腹子,此后便守寡至今,是京城里备受称誉的贞妇。
而郦兰心出身低,无娘家靠山,也没有给许渝留下一儿半女,在将军府里的地位自然也比不得庄宁鸳了,除了一个二奶奶的名头,什么都没有。
当年她被伯父伯母卖给将军府冲喜,和彼时伤病甚重的许渝草草拜了堂,连婚宴都没请宾客,只是在府上挂了几日红,以至于京城别府的女眷不细想都忆不起有她这么个人的存在。
婆母张氏不喜欢她出门,平日里,她只会定时去查查许渝留给她的铺子,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宅子在城里逛一逛,但就是去,次数也不能多,否则张氏必定要盘问。
可这次却破天荒地,让她跟着一起去京郊游玩?
张氏点头:“你也去,且正好这次是去东山行宫,也不会过夜,等宫里的事结束了,咱们去祖地,阿湛的冥寿要到了,上个月我和你们公爹去观里问过道长,这个月挑了吉日,去给阿湛和阿渝再做场法事祭奠,这次监院专程说了,宁鸳和你是做妻的,要亲手给他们烧奠文香纸。”
原是为了这个,郦兰心了然,于是答应下来:“是,儿媳回去准备。”
“还有,你如今的穿戴,得换一换。”张氏又开口,看着她身上的衣着,眯起眼,“虽说节妇多是简朴,不事张扬,但那日要入行宫里头,世家、宗亲,乃至诸位藩王、陛下和娘娘,都要到场,你现在的这身,实在不合宜。”
张氏一边慢语说着,一边细细地描摹下首坐着的二儿媳。
年少守寡的妇人,无欲幽居多年,身上衣衫暗淡,首饰全无,却掩不住那惹人眼的婀娜身段,纤腰袅袅嫣然百媚,乌鬓如云,几片露出的白肤软若流脂,虽是垂眉低眼,可每每回首投眸,不经意间便秋波流转,眉黛含情。
让张氏越瞧,越觉得心里不安定。
当年许渝重病,药石无医,什么法子都使不上,在儿子已经半个都进了鬼门关的时候,她那整日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丈夫才同意用冲喜的法子。
观里的道长拿了银钱,之后便四处行走,寻找合宜八字的女子,最后在偏远小山乡里找到了个丧父丧母、寄居大伯家的孤女。
那道长拿着八字,又观面相,说这孤女命格贵重,身上有福,若是许渝能得她冲喜为妻,必能度过这一次的生死劫,虽不能保长生,但起码三年内寿数无虞。
得了这个消息,府里自然大喜,给了那孤女的大伯一笔不小的银子,即刻就把人接了过来,拜堂成亲,此后,许渝的身体果真有了好转,这冲喜儿媳也算本分,照料丈夫事必躬亲。
只不过,那句三年内寿数无虞,竟真的只保了三年,第四年的冬天,许渝旧疾恶化,人还是没了。
留下了个正当妙龄,玉貌妖娆的寡妻。
张氏还记得,许渝临去前,恳求她和许父,让他们做主,给郦兰心改嫁。
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怎么那么傻,她更不能忍受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地底下,将来坟冢里,也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更何况,郦兰心说是聘来的,底子里就是他们买来的,既是买的,那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
但她也是女人,也有过年轻热烈的时候,知道守寡是件艰辛事,更知道多得是豺狼虎豹专盯着贞妇好女祸害,所以在她没死之前,她得替许渝好好看着,不能稍有放松。
“明日我让人送一套新的衣裙和头面去青萝巷,到了那日你就换上吧。”张氏说道,“至于胭脂水粉……还是以素净为好,进行宫之后的规矩,就让齐婆子和你说。”
郦兰心神色依旧恭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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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军府里用过午膳,郦兰心带着梨绵回了青萝巷。
得知过几日要去行宫见识大世面,醒儿的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半天没回过神,魂都丢了个干净。
郦兰心看着她傻了一样的表情,忍不住捂着肚子笑,梨绵则强抿着唇,上去对着她的圆脸蛋,抬手就是一顿揉搓,好容易才给她搓回魂。
“唔唔……姐姐……”
“清醒了没?”
“嗯嗯呜呜呜!”
“我看还没有,再让我治治!”
“……”
郦兰心笑得肚疼,虚着力气把她俩分开,刮刮醒儿的鼻头:“就这么高兴啊。”
醒儿兴奋得坐不下站不好,拼了命地点头:“那可是,那可是宫里呀!”
“是行宫,不是宫里。”梨绵纠正她。
“行宫,也是,也是宫呀!咱们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见到陛下!”醒儿脸颊红扑扑地,
“娘子您没回来的时候,我还担心又出什么事儿呢,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喜事!”
梨绵闻言也舒出口气:“是啊,还真是没想到。”
郦兰心笑笑:“也是运气,那边也说了,是因为藩王们入京,陛下才有的兴致,不然还没有这样的盛事呢。”
醒儿撑着下巴:“唉,要是那些藩王每个月都入京一次就好了。”
“呆瓜!”梨绵敲她脑门,“你以为赶集呢还一个月一次。”
“那藩王们总不能一直住在这儿吧,来来去去,又多几回了。”醒儿捂着额头,美得直傻笑。
梨绵抱着臂,反驳:“做白日梦呢,现在外头谁不知道,陛下召藩王们入京,是为了——”
“嘘!”郦兰心抬手打断她。
梨绵猛地一顿,赶忙捂住嘴。
当今皇帝没有皇子,此番召藩王们入京,是为了未来新君的人选,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但,这样的大事,她们就是关起门来,也还是少不聊为好。
“快去准备那天要带的东西吧,清点好之后再一齐装箱。”郦兰心细声吩咐。
“好,我们这就去。”
她站起身,又笑眯眯地:“这一去怕是要好几日光景,明天那边要送东西来,等人走了,咱们出门去看看家里铺子,若有什么想买的,快些想好哦。”
梨绵和醒儿欢呼一声,手扯着手奔出屋子。
郦兰心看着她们快活跑动东倒西歪的背影,失笑摇摇头。
3、第三章
第二日刚用过早膳,齐婆子便带着张氏吩咐给置办的衣衫首饰到了。
箱匣里的物什一一摆上大桌,郦兰心坐在桌旁,看着婢子们将最大呈盘里的骨缥色绸裙摆上撑衣的椸枷。
日光投射在裙身,上头素白丝线勾勒的暗绣纹样方才显现,若是无光,便极难看得出来。
其余送来的还有草白帔帛、玉色绣鞋、满盘银制的簪钗……唯二还有些颜色的,是角落那对翠镯和腰间挂的禁步。
——素净到了极点。
若穿这一身,不用预想就能知道,进入行宫的当天,她绝对是所有官眷里衣着最寡淡寒酸的那一个。
梨绵和醒儿站在后头,眉头俱是皱得死紧,梨绵的拳头都已经攥紧了。
她们料得到张氏不会给郦兰心送来什么光鲜精雅的衣衫首饰,但没想到竟然过分成这样。
好好的日子,这不是存心让她们娘子去丢脸,受人嘲笑吗。
齐婆子站在椸枷旁:“老夫人心疼二奶奶,命奴婢们从库房里挑了这些上好的衣裙来给您,您瞧,这裙子用的可是雪缎,上头的纹样是苏绣,就连那帔帛,都是蜀锦做的,二奶奶,您可还满意?”
说话时皮笑肉不笑,紧盯着椅上妇人的面容,等待她的反应。
郦兰心站起身,笑容依旧和淡,温声:“自然是满意的,这些年若非婆母帮衬怜惜,我焉能有安稳日子过,更别提去行宫里见见世面了,劳烦妈妈,回去之后定要替我多谢婆母。”
齐婆子眼里泛着些微冷光,敛眼满意地点点头:“二奶奶喜欢就好,老夫人的心思这算没白费。”
说罢又指挥婢子们出去,单独留郦兰心在屋子里,细细讲了半个时辰到宫里之后要注意的礼仪规矩云云。
一直到巳时中,方才迈步出了屋,领着将军府的下人们气势凛凛离开青萝巷。
目送乌压压一大群人消失在拐角处,宅子大门一关上,梨绵的呼吸骤然急促几分,将手里暑夏摇风的扇子一把掷到地上。
“太欺负人了!”梨绵红着眼,恨恨道,“怎么能让您就穿那样的衣服去,哪怕是穿从前二爷请人为您做的那些裙裳也好啊!”
郦兰心俯身把扇子捡了起来,拉着她往回走:“我是守寡的嫠妇,穿得太鲜艳,也不合规矩。”
“更何况,今日送来的这些可都是贵重的东西,不便宜,穿上身肯定舒服。”笑盈盈地。
梨绵完全没被安慰到,更气了:“娘子!面料不错有什么用,这身衣服要是再淡点,都能拿去奔丧了!您守寡,府里大奶奶不也是一样么,我就不信,庄大奶奶那天也穿这样的衣服!”
她不瞎,昨日去将军府里头,那位庄大奶奶发髻里照样是金钗玉簪,脖颈上戴的照样是鸽血红的项圈,守不守寡,过得都是金尊玉贵的日子。
“好了!不许胡说!”听她点名到了庄宁鸳的头上,郦兰心神色严肃起来,“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旁的,不要去比较。”
顿了顿,叹了口气:“……有些事,再怎么较劲,都是自寻烦恼。”
梨绵吓了一跳,而后委屈低声:“……我就是觉得难受,您嫁过来这么久,二爷还在的那几年,那一夜不是二爷睡了您才睡,哪一顿饭,不是您伺候二爷吃完了您才动筷?”
“您为二爷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还不够么,她们不肯放您走也就罢了,还要用这样的做法来欺辱您,这两年变本加厉,就差没直接上门来问您有没有偷……!”紧急收了尾字。
“咱们有铺子,有银钱,却不能离开京城,连这巷子都不能常常出去,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气闷不已。
郦兰心摸摸她的发顶,笑里带着些苦涩:“梨绵,你虽是奴籍,却也是京畿里头长大的,你没去过穷地方,你不知道。京城之外难道就是世外桃源?”
“我一个寡妇,带着你和醒儿,三个女子行走谋生,谈何容易。离开京城去州府地方,大城里有豪强官吏,小县里有乡绅宗族,盘根错节,风俗各异,莫说如今我们手头上银子不算多,就是家财万贯,到了新的地方,也要万事小心才能逐渐站稳脚跟,何况现在我仅靠一间绣铺挣些体己银子。”
“更别提那些世情冷暖,交际来往的麻烦,乍然去了陌生地界,若有什么事,我们说不准连个可信的帮手、连个靠得住的问话人都不知去哪找。”
梨绵怔住,垂下眼。
郦兰心牵着她回屋子:“现下我们过得还算安稳,可以慢慢攒银子,京城繁华,我们在这住着也有好处,这里的坊市买卖比起小地方价更贵,来往的客商也更多,攒起本钱来也快。”
“你二爷在世的时候,对我也算是贴心贴肺了,否则现在我和你就该待在将军府里头出不来,哪还能另府别居。我为他守着,不算委屈,人生在世几十年,有吃有穿过日子,足够了。”
梨绵抽抽鼻子,瘪着嘴:“您说的倒是轻巧,这些年您被她们明里暗里地骂,浑都忘了?这回她们又要您去出丑,您也不为自己争辩,哪怕一次呢,我和醒儿每回听了都气得吃不下睡不好,您倒好,就没见您有沾了枕头睡不着的时候。”
郦兰心轻笑一声:“她们笑话我就笑话吧,更难听的话我都听过呢,那些算什么,你们俩尽管躲我后头把耳朵堵上,我自个儿听就行了。”
这她说的还真是实话,京城高门大院里的女眷们多少都识字念书过,骂人的话再难听,也不可能比乡野山村里还泼蛮。
就拿阴阳怪气她出身来说吧,她遇到过的官眷们顶多说些“你从前不过村妇难免粗陋”、“你出身低微不大识得规矩”、“你爹娘都是白身做活儿的,若在我们府里连主人房都进不去”云云。
但若换作她伯父伯母那边,上来就是“猪狗杂种,你爹臭了魂烂了根你娘寺院里头养和尚日道士”……
光是回想,她都有点流汗。
故而,她对那些官眷们不好听的话,还算能撑住。
只不过她如此能抗的具体缘由实在不太好细细告诉给两个心思底色依旧纯良的丫头听。
梨绵果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娘子!”
郦兰心赶紧把她往房里推:“诶哟,好了好了,快去叫醒儿拾掇好,我们这就出门,现下已经过了巳时了,待会儿我们查完铺子,去馐味楼吃顿好的。”
馐味楼。
听见这三个字,原本依旧有些臊眉耷眼的梨绵双眼蹭地放亮。
也记不得别的了,兴奋扬声:“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个月不是还没出去打过牙祭吗,你们俩快点,啊。”
梨绵欢呼雀跃地跑回房拉扯醒儿了,郦兰心回了主屋,从锁柜里拿出钱箱,清数银子装进钱袋。
这回出去要花销一笔略微大的,不带够银子不行。
每月去馐味楼这样的酒楼食馆吃一顿好的餐饭是固定的,除此之外,她今天还想去书肆买些图画书籍。
京城里的绣铺越开越多,想要一直把小买卖做下去,总得每隔一段时日就推出新的样式,这就得多学多看。
郦兰心安身立命的本事是从她娘那继承来的,少有人会的双面绣,但爹娘没了之后,族里把她安排到伯父伯母家,这门手艺便渐渐荒废了。
大伯母觉得刺绣光是前期准备要费的东西料子就已经太多,加上郦兰心当时年纪小,绣工不算特别精湛,耗费的时辰长,做出来的东西也少,伯父伯母便更加不满。
于是乎大伯母把她赶下了地里做活,打算就这样等到她及笄,哪户人家上门提了亲,他们便拿份聘礼把她嫁出去,比继续让她学刺绣划算。
直到嫁来将军府,许渝每日都教她学诗、读书、作画,后来得知她还有这个本事,很是高兴,为她盘下了这间绣铺。
许渝说,人活在世,有一门本领最好,不停地精进自己的本领,那就更好。
郦兰心点好了银子出屋,梨绵已经带着醒儿等在二院门了。
在正门上落下大锁,主仆三人撑着罗伞往巷子外闲步走去,经过邻近的另一间宅子门口,人影在半开的门缝里攒动,她们权当没看见。
绣铺的位置在城东最繁华的街市,离青萝巷不远,路上有家味道一绝的果脯铺子,郦兰心买了些酸梅和糖渍李子,边走边吃。
到了绣铺里,招来的两个绣娘正在做活,绣铺除了卖郦兰心的双面绣,平常也贩售普通样式的帕子等物,接缝补绣花的活计。
掌柜成老三是许渝从前帐下的老兵,人老实忠厚,战场上瘸了条腿,一边眼睛也瞎了,许渝和郦兰心商量过后,就让他在绣铺看店。
一来,成老三的人品有保证,也有点天分,学起管账来速度很快,二来他到底上过战场,骨子里有股血气,做生意时碰上无赖耍横的不怕应付不来,三则,给他个活计营生,也算是做善事。
成老三把账本捧出来,边说:“正好娘子您今日过来,最近的生意多了不少,铺子忙得很,昨天傍晚刚有个新客来,点名要您绣两副双面的摆件,要摆在厅里,我正想去给您传话呢。”
“新客?”郦兰心疑道,“什么人?”
成老三低声:“说是晋王府的采买婆子,这两月藩王们不是进京了么,里头那位晋王爷从封地到京城了,晋王府久没有人住,这回多半是要重新修整王府,才出来大采买一番。”
“我去打听过了,街市上其他有独门手艺的绣铺、衣店,还有珍宝铺子,都收到了晋王府的单子。那婆子说,若是应下了,三天内画好图样拿去晋王府,敲定下来之后立马付定银。”
三日,正好卡在去行宫的日子之前。
郦兰心了然,又问:“图样什么要求?”
成老三:“就说要些吉祥延寿好寓意的纹样,最好是鹤寿延年、高山青松之类的,丝线都要最好的,那婆子说了,不拘价钱,几百两都使得,就是千万别摆不上大场面。”
这财大气粗的,真是大主顾了。
几百两,让她绣一整年她也愿意啊。
突然来了这么个生意,郦兰心笑得脸色都红润了起来:“好!我回去画好图样就让梨绵给你拿来,我不好去王府,老三,这事儿还要依仗你。”
成老三:“娘子放心,我明白。”
4、第四章
查完铺子已经是午时了,郦兰心本来打算带着梨绵和醒儿先去馐味楼用饭,再去京城书肆聚开的街市逛逛。
但得知要去买图买书,两个丫头连好茶饭都不想着先吃了,吵着要先去逛书坊。
“刚刚听隔壁的人说,长恨生又出新的话本了,我可等了许久呢,不赶紧抢说不准就没了!”梨绵急得团团转。
“娘子,娘子!我也要我也要,我想要新的回回图!”醒儿也扯着她的衣袖赖上了。
先去馐味楼和先去书肆,两条路耗费的时辰差不多,郦兰心被磨得没性子,只得点头答应,头昏脑胀地被两人拉着,拥拥扯扯快步朝书坊的方向奔。
到了书肆和字画铺子攒聚的墨街,梨绵一马当先,率先冲进了京城售卖话本最多最齐全的如玉斋。
郦兰心和醒儿在后头撑着伞紧赶慢赶,刚跟到门口,梨绵已经复又从门里冲了出来,身后一片女娘妇人们的哀嚎。
手里高高举着一本崭新的薄本,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今天的最后一本!哈哈!”
她双腿倒腾着仿佛飞的出来,手舞足蹈差点绊在门槛,郦兰心连忙半抱住她,趁着当口,醒儿又一溜烟扎进了店里,一边跑还一边叽喳叫着回回图。
郦兰心简直是哭笑不得,把已经被新话本摄了魂的梨绵安置在书斋门口专供客人小坐的藤凳上,抬步进了如玉斋。
进到里头,一楼一片热闹,她一眼扫过去,就瞧见了在故事图画书架旁沉醉挑选的醒儿,赶紧走过去。
一直走到旁边了,这小丫头才余光瞥过来瞧见她,吓了一跳:“娘子!您,您怎么没声儿呢?”
“是我没声,还是你听不见呀?”郦兰心捏了捏她的脸蛋,“我去二楼看看,你挑好了再上去叫我,啊。”
醒儿耳朵听着,眼睛还粘在左手一本右手一本的图书上:“好,好。”
郦兰心左右望了望,这处多是孩童或带着儿女的妇人来逛,半对着门口,二楼也可以望见,放下心了才往楼上走。
如玉斋二楼的摆放布置比起一楼大厅要精心许多,售卖的是书斋定期收来的各类画卷图册和墨宝好字。
京城里底子雄厚的大绣店、有名声的绣娘衣匠,大多会聘请专人创绘花样,抑或是她们自己本身就会工笔勾描。
郦兰心小时候和母亲学双面绣时,都是直接在已经勾画好的绣布上行针,自己开始画图样子是嫁给许渝之后。
许府虽是武将世家,但世代勋贵,金玉养气,早不是最初征战立家业的兵鲁子了,许渝的外祖家也是文臣一脉,许渝少年从军,本人谈不上才名满京城,教郦兰心却绰绰有余了。
许渝走了之后,郦兰心也没放下这方面的功夫,这是吃饭的本事,不能废弃了。
郦兰心细细挑着,本来今天出来前她只打算买些寻常的花草良景的图册,谁知忽地接到了晋王府的大生意。
只要做成了这一单,能赚到不菲的银钱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往后她们绣铺就能靠着给王府供过绣品打出更响亮的名声。
成老三说,街上其他几家有独门手艺的铺子也接到了王府的消息,都是要求画了图样送去王府,府里筛选过才能真正定下。
王府里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双面绣虽然市面上少有,却也不是什么举世难见的手艺,送进王府的,必得是处处出众的佳品才行。
所以这一次的图样,郦兰心不打算再用以往那些。
又转过一座书架,第三排的画册摆架上变成了佛家、道家、神话志怪有关的精美良图。
郦兰心仔细翻选,不得不说,这一类的图画不论是画功还是上色,都格外的出彩。
当然,若是变成绣图,难度也不是一般的高。
郦兰心斟酌片刻,挑了一本神话传说图册,过会儿再去其他书坊看看别的。
刚选好册子,熟悉的噔噔脚步声就从身后传来。
“娘子!我选好了!”醒儿高兴地叫着。
郦兰心从书架后走出来,带着她去付了银子,回到门口,梨绵手上的话本子已经翻了快一半,见她们出来,恋恋不舍地收了。
又去别的书铺买了两本图册,此时已经午时过半,三人紧赶着到了馐味楼,正是酒楼最热闹的时候,大堂已经没了位置,今日有高兴的好事,她们干脆就去了二楼,挑了一处可以看见下头街市的桌子。
点好了饭菜,等上菜的间隙,梨绵和醒儿低头看本子看图,郦兰心则慢慢翻着方才买的画册。
凭栏下的街市买卖热闹、人烟凑集,悬日随着时间偏转,阳光洒在手边,正好一阵凉风拂来。
郦兰心抬起头,日晖落身眩目,忍不住闭了闭眼。
眼前闪烁之时,楼下忽地喧哗大起,衣甲摩擦、步声齐振,兵士持器鸣锣开道,顷刻间便将人群聚集的街市清出一条大道。
“王驾到——闲杂回避!”
另一端,数匹劲马疾驰而来,蹄声如雷,奔速越电,领头骏马身肌矫健,浑身黝黑光亮,唯有额顶旋毛如弯月皎白,一见便知是马中之最。
而马上端坐的男人朱袍金带,长眉利目,眸色是纯沉的深黑,身量即使是在北地男儿中也称得上拔众,其下覆匿着的桀悍隐隐可见,面容却并非刚毅肃正的武将之相,而是如玉俊美,神色极为冰冷,目不旁视。
两侧兵士高举王旗,上绣一字“晋”。
郦兰心起身两步到了栏边,正正好一行骏马从馐味楼前疾奔而过,视线随之向右追去,只瞧见最前方的高大背影,奔马之上稳如劲松,单手持缰策马疾驰。
下头动静太大,梨绵和醒儿也不由得放下手中的东西,小跑过来,趴在栏边探头舒脑。
“下头是怎么了呀?”醒儿好奇。
梨绵:“刚刚好大的锣鼓声,我听见什么‘驾到’,是什么人来了?”
郦兰心抬手指了指下头,收了开道器皿的兵士们疾步结队跟上主子,手里王旗上的金丝绣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晋王。”郦兰心有些怔怔的。
今日刚接到晋王府的活计,来吃个饭就又碰见了晋王王驾过市,真不知是撞了什么运了。
梨绵和醒儿同时睁大双眼。
“晋王?!真的吗?”梨绵惊道。
“是真的王爷?”醒儿也兴奋,“我还没见过活的亲王呢!”
“娘子您看真切了吗,晋王长什么样啊?是不是特别威严,还是特别凶?”
郦兰心摇摇头:“就瞧见个背影,没看见脸。”
两个丫头顿时失望大叹。
“面容应该挺威武的吧。”郦兰心撑着下巴,笑说,“方才瞧着身量可高大。”
“真的?比城里巡防的那些军爷还高大吗?”
“嗯,像是抬手就能摸到咱家门头似的。”
5、第五章
高阳耀晖倾泄,覆落在气势恢宏的庄重亲王府邸之上,烟笼飞檐,香霭华阙,此时金钉铜兽闪烁,丹漆朱门大开。
婢仆府卫肃立在旁,姜四海站在阶下,揣着手,一双精亮豆眼紧盯着远方,额上因为天光照射流下薄汗。
姜胡宝站在他身后,左右瞧了瞧,低声:“师父,咱们先上去吧,屋檐底下没那么热,等瞧见队伍了,再下来也来得及啊。”
姜四海斜去一眼,眉头已然皱起,声音细尖:“你个不长进的夯货!教了你多久,还是这副德行!王爷好容易从城外回来了,不趁着机会先在主子爷面前多露脸,万一懒散惹得殿下不悦,对你我冷弃不用,往后的日子岂不难过!别说站在下头,就是一直跪着等,那也该当!”
姜胡宝骇得缩了缩肩膀,那双不安分的眼珠子却还是滴溜着转。
姜四海看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把手里拂尘当鞭子抽死这不成器的。
现下是什么形势了,也不灵醒点。
他姜四海是这京城晋王府的总管太监不假,先帝在位时他就入了王府,在老晋王和先王妃身边伺候过一段时日,在这府里是最有地位资历的老人。
可那是之前,之前老王爷与先王妃带着独子按规矩去往藩王封地,这京城王府闲置了许多年,他方才是奴才里的头一位,空王府的话事人。
现如今,承爵的小王爷奉旨归京,这位主自小长在西北,他们这些京里的奴才未曾侍奉过他,就更遑论有什么情分了。
上月小王爷进了京城,只在府里住了三天,便出城去了京郊大营,今日方才又回来。
所以满打满算,目前为止,他们京城王府的人拢共就得幸伺候了新主子三天。
姜四海是宫里出来的,也算是人老半成精,三天不短,但他对这位新主子的性情喜好却是完全摸不透,只得凭照伺候老晋王的记忆往事来行事,战战兢兢做人。
头顶上已经变了天,他们却还没瞧得出这天什么色,是爱刮风还是爱下雨,劈下来的雷砸不砸得死人。
藩王齐聚皇城,论玉牒齿序,他们王爷排行最末,年纪最小,但架不住手里握着兵权,正值春秋鼎盛,文韬武略,比那些个就占了岁数大的康王恭王之流强了不知多少倍。
府里的人不敢坏规矩乱说,但谁心里不悄盼着将来随龙飞天,得份好前程。
他现下主管晋王府的事务,离小王爷那是最近的,若是运筹得当,老天眷顾,说不准,一跃便是那龙椅旁的首席大监了,既作此想,那讨主子欢心便是重中之重,而要想讨新主子的好,不显些忠心怎么行。
他满盘心思谋算,后头却还有个蠢干儿在扯他裤腿儿,真是气煞他也。
一旁的姜胡宝见他疾言厉色似是动了大怒,连忙靠近些:
“师父……爹!您别生气,我是担心您身子,您这些天忙着修缮事宜,数日未曾睡好,如今又顶着热气站了这许久,病了可怎么好?”
虽知道这厮惯常便是蜜嘴油舌,听见那声“爹”之后,姜四海脸色却也好看了些。
他打小进宫,后代是没了,家里人也全死光了,姜胡宝是他收的义子,从孩子时候就带在身边养着,他们这样没根的人,儿女后代是早就不想了,只要有个养老送终的人就成。
姜胡宝是他挑出来的,心思机灵、办事圆滑,唯独就是一点,有时犯小聪明的毛病,爱走偏道。
他们是侍奉皇家的奴才,对于天顶上的那些贵人来说,小聪明,小心思,若贵人心情不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还好,若是一不小心在某些事上犯了忌讳,那就是生死难料。
“再跟你说一回,别事事都想着用偏门心思偷那点没用的便宜,咱们现在这位主子不是好伺候的,更糊弄不得,给我把脑袋提着,脚也放到地上踩稳踩实喽,能多表现就多表现,听见没有!”声音放到最低。
姜胡宝忙不迭点头:“是是!爹,我指定都听您的。”
姜四海忿忿泄出口气,调转话头:“让你去办的事怎么样了?”
姜胡宝:“都办妥了,就剩下府里有几个偏院年久不住人,得换些新鲜的摆件,我让人去京里采买了,约莫还得等些时日。”
“行,那……”正要说话,耳朵忽地轻动,眼中一凛立刻站直身,朝远处望去。
身后姜胡宝也猛地一抖,立即敛色立正。
遥遥震响隐约而来,随着日光方向的缓慢转变越来越清晰,在前锋马队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一瞬间,地上尘土似乎都颤动起来。
“王驾回府——”隆隆马蹄声与高扬的先行示信齐来。
尘气飞飒,卫兵散开,盗骊骏马一骑当先。
眼睛迅速捕捉到马上之人的面容,姜四海神色紧绷,松膝下跪,俯身:“恭迎殿下回府——”
身后百千婢仆紧跟其后,跪拜山呼。
宗懔提缰勒马,刹在府门正前,盗骊马喷着热气甩蹄停稳,微微转向。
眄向下头乌压压一大群奴仆,最后定在离得最近的姜四海身上,看见他和姜胡宝汗湿的后脖领,似笑非笑。
“你倒有心了。”轻飘飘砸下来。
姜四海维持着拜伏的姿态,恭敬无比扬声:“殿下巡查大营,劳苦功高,终于大功回府,奴才们万千欢欣,喜不自胜,今日终盼得……”
“废话太多,谄媚聒噪,本应杖责你二十,”宗懔利落下马,大步径直走向府门,声色无波无澜,“念你暑热下久候,下不为例。”
“都起来。”掌中握着马鞭,王袍赤袂翻飞,跨入朱门。
身后,西北亲卫们肃色疾步跟上他步伐。
闻听主子赦免之言,四周奴仆们接连起身。
而阶梯下的姜四海浑身已经僵住,冷汗滴下来都来不及擦,疾速挥手示意府外的婢仆都赶紧回府,又让姜胡宝去安排兵队马匹安置。
随后才连滚带爬地进了府,朝主院一路小跑过去。
好容易到了书房院落,微躬身站定在门外,房门开着,却不敢擅入。
“王爷,”愈发恭谨,“奴才有要事需向您禀报。”
“进。”听见的却是一道颇为陌生的粗犷声音。
姜四海抬脚快步入了书房,只见金丝檀桌后,主子爷侧撑着额颞,冷眼睥下,身旁亲卫统领何诚默立。
吞了吞口水,心里飞快打了一转,极速把原本打算禀报的修缮事宜抹去,而后开口:
“启禀殿下,您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京中多府送来拜帖,奴才均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拒了,只是里头有好几张拜帖……是文安侯府送来的。”
欲言又止片刻,又道:“而且今日早晨,又送来了一封,送信来的人说,文安侯愧悔不曾与殿下圆舅甥之情,此番想尽力弥补,还说,家中太妃娘娘故时居所多年来一直保存完全,不知殿下是否……是否愿往侯府一叙。”
说罢,姜四海深垂下头,不敢去看上座主子的反应。
此事不讨好,他却不得不报,只因这文安侯府乃是他们王爷的外祖家,先王妃的娘家。
然而,先王妃早逝后,不知何缘由,老王爷对文安侯府深恶痛绝,甚至可以说恨入骨髓。
若非老王爷远在西北封地,而文安侯府世代居住京城,后者绝无可能有这十多年的安宁。
如今的小王爷是老王爷亲手带大,父子情深,谁也不知,他究竟是否也同父亲一般恨毒了文安侯府。
现下诸王入京、帝位忧悬,血脉相连的亲王态度却不明不清,文安侯府如何不惴惴难安,自然便又慌又急地投石问路。
上首迟无令声,姜四海头低得愈发下,只听见长指一下接着一下,缓慢扣点桌案。
每敲击一次,屋内站着的两人心就跟着一跳。
在姜四海说出“文安侯府”的时候,何诚的脸色也乍然难看起来。
文安侯府,这四个字在西北王府,可谓是禁忌了,若非当年文安侯府作祟,王妃娘娘也不会……
如今,这该死的文安侯,还要以亡妹的故所来做文章!
简直是找死。
且他若是没记错,文安侯府内,尚有四个女儿正当佳龄,以云家往日的作风,必定要往他们殿下的后宅使心思。
良久沉寂后,书案后落下沉声。
“好啊。”
姜四海和何诚猛地抬头。
宗懔目眸深鸷,微微笑道:“告诉云正,行宫游猎之时,本王给他这个叙旧的机会。”
……
姜四海领了命出去,书房大门阖紧。
何诚缓步上前,将袖中封存于金铜中的密信双手恭敬奉于案上。
“殿下,康王那边已经开始有动作了,陈王与几个武将府邸暗中往来,祁王和世家文臣过从甚密,但,恭王却还不见动静。”
简略言语间,昭示着数位有一争御座之力的亲王的行迹动向已全数纳入掌控之中。
宗懔拿起密信,垂眼:“他是个阴沟里的王八,当然能缩就缩。继续察测他动向,总有他露头的时候。”
“是。”
6、第六章
临去行宫的前一早,郦兰心终于赶制好了几份送去晋王府供选的绣图图样,一共八份,都是与岁寿平安有关的神仙传说故事图景。
梨绵带着装图纸的木盒开了宅门,把东西交到成老三手上。
“娘子说,不同图样的寓意、成品的差别、定银的数额,还有大致完工的时间,也全都给你写下了,届时王府里的人若问,照着答就行。”细细嘱咐。
成老三郑重应下,抱紧了盒子,一瘸一拐地转身往回走。
梨绵目送他出了巷子,上了牛车,才退回门里,放好门闩。
屋子里,郦兰心在最后清点一遍明日要带去京郊的物什,此时已经到了尾声。
检过物品都齐全了,没什么落下的,郦兰心正要把箱笼盖子一一阖上。
见梨绵回来,抬头:“东西都给老三了吗?”
梨绵点点头:“都给了,他赶了牛车来,说现在就去王府交图样。”
晋王府与青萝巷相距不算特别远,成老三赶牛车去应该能在午时前抵达。
今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万幸总算是赶上了。
郦兰心放心了,轻抹了抹鬓边的薄汗,笑起来:“那就好。”
梨绵瞥了眼几个箱笼里头的东西,靠近郦兰心,悄声:“娘子,到了行宫林苑里头是可以骑马射猎的,您不带套骑装去吗?”
郦兰心摇摇头,觉得好笑:“我不会骑马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梨绵挽着她胳膊,神神秘秘:“娘子,谁要您真会骑了,到了那边,自然有专人负责给女眷们牵马,您只消坐在上头,底下马儿有马夫带着,驮着您慢慢走,骑马上下林坡,和自己走那可大不一样,很好玩儿的。”
郦兰心听她说,也有些意动,毕竟她还真没骑过马,连马车都没坐过几回。
小时候跟着爹娘,长大点去了伯父伯母家,都是平头小老百姓,哪供养得起马匹这种金贵物,后来入了将军府,深居简出,坐马车的次数大概不足一手之数,更别说学习马术自己骑马了。
但在将军府,除了她以外,便是彼时年岁尚小的许碧青都有自己养的坐骑,身体偏弱的庄宁鸳也有一匹温顺的枣红马。
许渝也有,她记得,那是一匹毛色纯白的马,名字叫冷月。
立阳馆里,夜深人静时,许渝无数次同她细细讲述他未重伤前,在战场之上长枪立马,纵横来去的往昔。
和她如尘土般平淡无奇的过去不同,许渝的过去,那样光耀,那样夺目,那样肆意潇洒、令人神往。
她常常听得出神,而许渝每次看到她喜欢听他的旧事,神情就会更加温柔。
她还记得他说:“兰娘,等我好全了,我还要回边疆的,我们是夫妻,要一同去,到了边疆不会骑马可不行,到时候我亲自教你。”
……
一晃八年,她突然发现,她记不太清许渝的模样了,可依旧记得他的声音。
回忆像晨起的雾,吸进肺里又闷又湿,让人难以喘息。
郦兰心怔然片刻,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去了行宫里,婆母张氏必定不会允准她擅自行动,更不会喜欢她去做这些玩乐自娱的事。
梨绵眼睛尖,一下便瞧出她情绪似乎不对,于是赶忙转移话头:
“那,那咱们到时候去看马球赛吧?我悄悄去和那边外院的婆子打听过了,她们说三姑娘的击鞠用具都带上了呢,肯定是行宫里要办马球赛。”
这回不用等郦兰心说话,身后一道携风带火的影子就扑了进来。
“马球赛?什么马球赛?”醒儿兴奋地从两人的胳膊下冒出头。
郦兰心简直哭笑不得,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是养了只狮子犬,撒欢活泼神出鬼没。
轻轻捏住小丫头颊上软肉:“行宫里头要办马球赛,说不定到时候咱们能瞧上一场热闹,高兴了吧?”
醒儿开心得一蹦三尺高:“好诶!”
高兴完又快快活活地跑出去,满院子蹦哒。
梨绵无奈极了,欲言又止片刻,压低声:“娘子,您也太惯着这丫头了,您瞧瞧,哪有半点规矩,万一明日在行宫里冲撞了别的贵人,可就不妙了。”
郦兰心一愣,眼中微闪。
平日私心里,郦兰心不想拘着醒儿的天性,这里是她们的家,在家里头还要处处拘谨,对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说,实在是难受。
但梨绵说的也颇有道理,醒儿好动,又不像将军府里的婢女都经过训教,去了行宫,若是不慎说错做错什么,是真的会惹来大麻烦的。
“梨绵,等到了行宫里,你便紧看着她,千万别让她乱跑,醒儿但凡要去什么地方,你一定跟着她。”郦兰心细声叮嘱。
梨绵:“我当然会跟着她,可事事先紧着这丫头,娘子您这里可不就……”
说话时皱着眉头,显然为难,若是事事都先盯着醒儿,那郦兰心这处岂不就要怠慢。
她们小门小户的,不像将军府那边,个个女眷都有好几个得力的大小丫鬟、奶妈婆子团团围簇。
她们娘子身边就她和醒儿两个婢子,现下可好,原本只带着她们一大一小就撑不起场面,现在有个什么事儿还得把主子先撇一边去。
郦兰心笑说:“你只管跟着醒儿,就是去盥室净所,也得跟着她,别让她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更别让她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必担心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难不成还会乱跑么,你们不在,我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呆着就是了。”
-
晨霞落散辉光万千,器鸣乐喧冲入天霄,皇旗猎猎,御驾出宫,禁军如潮拱卫龙舆凤辇,宦官宫婢撑华盖,捧宝盘,随驾肃行,蜿蜒向东山而去。
之后宗亲大臣、世族贵戚,车马辚辚行过街市,荣华气派扑袭开来。
郦兰心轻掀开车帘,只一点缝隙,朝外望去。
满街百姓翘首,挤眼掇肩,抢风膀臂,喧哗兴闹活气鼎盛。
她的车马在许府女眷的最末尾,又走了好一段路,“兰洵绣铺”的牌匾一闪而过。
郦兰心把帘子又打开了些,回头朝铺子再望了最后几眼,方才又坐好。
转头,梨绵和醒儿靠在一处睡得正香。
今日因为要提前去将军府里头候着,她们起了个大早,到了府里又空坐着等了一个时辰,偏偏这两个丫头还不能坐下,着实受了苦,一上来就抱成一团睡着了。
郦兰心往她们的两旁又塞了两个软枕,随后靠回位子。
车上颠簸,她也渐渐被震得有了困意,意识很快就彻底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开始有些发热,额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擦拭。
座下一个不轻的震荡,郦兰心倏地睁了眼。
猛地一偏头,和拿着冷巾正小心翼翼给她擦去鬓边薄汗的醒儿大眼对小眼。
“娘子,您醒啦?”醒儿笑得甜。
郦兰心还有些迷糊,窗外透进来的却已不是清晨时分的晖光,变成了耀目的日芒,身体也明显感知到了暖意。
车帘微微晃动,缝隙外一片纯郁翠绿铺荡。
“这是……”
梨绵探头过来:“娘子,咱们到了!”
7、第七章
从薄薄车帘缝隙吹入的温风带着山林郊草的气息,四周不再像从城内出发时那样尽是喧嚣,而是只有行进时步伐与车轮滚动交织混杂的声响。
侧窗外旷阔绿地逐渐消失,转而变为白石平整砖地,又过了一柱香的时辰,车轮缓缓停驻。
郦兰心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这下是过了东山外围,真的到行宫里了。
来之前在家等着出发、临行上马车,她都不曾紧张,但现在真真切切要踩到行宫的地了,她却控制不住踌躇。
说到底,她还是没经历过这些盛会场合,记得十五那年进了许家,那场如今知晓是无比精简的婚宴,对当时的她来说,也是极其庄重豪奢了。
目前为止,她所见过的最大场面,也只是许家过年时的热闹,还有成婚后许渝怜她一直照料他不曾出过府,让许碧青带着她去看了一次长碧湖畔各家公子贵女办的马球会。
可那些和今日天家聚宴相比,也都是小打小闹。
郦兰心抿了抿唇,强迫自己放松捏住帕子的手指,身旁的梨绵神色完全是如临大敌,醒儿更是有些抖起来了,只不过初生牛犊到底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慌张时还带着丝许兴奋。
“二奶奶,请下马车吧。”外头车夫的声音如预想响起。
梨绵先推了厢门出去,紧跟着是醒儿,下头已经摆好了轿凳。
两个丫鬟落地站稳后,郦兰心轻提裙边弯身从厢里出来,伸出手,立时被梨绵掌心接住,顺势缓将绣鞋落到轿凳上,轻身下地。
她不住在将军府中久矣,好在逢年过节都要回去阖府同乐,平日时不时去受张氏教导,当初学的那些个世家礼仪规矩并未忘记。
梨绵是小时就经那些管女使的婆子教引过的,对这些比她还熟悉,而醒儿站在一边,或许是因为氛围显然不是在家中那般轻松,这小丫头现下也紧闭着嘴,僵僵站直,不敢擅动。
下了马车后,郦兰心抬首望去,她们这驾马车的前头,许碧青也被丫鬟婆子们扶着落了地,和煦日辉投照过来,年轻女娘丹裙如枫,额间鎏金花钿熠熠,华彩动人。
再往前,张氏和庄宁鸳也接连下了车驾,张氏身有诰命,宝髻堆云,浑身气派雍容庄雅。而庄宁鸳虽穿戴偏素,却也是环佩叮咚,容上月画烟描。
三人走到一处,确是一家。
郦兰心垂首看了看身上的衣裙,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过去。
张氏转头过来,抬手轻招:“兰心,过来。”
郦兰心抬步过去,迎着张氏满意的淡笑和许碧青打量她穿着后丝毫不掩嫌恶的眼神。
临行的时候许碧青好一顿折腾打扮,是府里最后出来的,郦兰心先上的马车,故而许碧青还没见过她今日打扮的真章。
“娘!”许碧青有些抱怨地瞪着自个亲娘,“您不是说给二嫂送了新衣裙去吗,怎么也不送点颜色鲜亮的,待会儿进去,被那几个和我不对付的瞧见二嫂这寒酸样子,我不得丢死人了!”
户部侍郎家、魏国公府、永诚伯府那几家的女儿,和她向来不和,见面必定争比,要是让她们瞧见她有这么个穷酸二嫂子,不趁机落井下石笑话死她才有鬼了。
她娘这做的什么事,自个儿把自个儿家的脸送出去让人家打!
她娘和这村姑二嫂不要脸,她许碧青还要脸呢!
说罢,许碧青偏首微抬下巴,冲着郦兰心:“我带的箱笼里还有几套裙衫,你去试试,能穿就赶紧把这身换了,又不是来奔……”
“住口。”张氏沉着脸出声,“你二嫂是素朴持重的人,不贪恋那些身外的东西,你该体谅你二嫂,学她守贞雅节,而不是在这胡言乱语。”
郦兰心保持着沉默,和一旁的庄宁鸳一样,眼观鼻鼻观心。
许碧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只觉得自己娘脑子坏了。
平常在家里头当然没什么,她这二嫂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台面了,今日可是行宫游宴。
还想再争辩:“娘,可今天是……”
“行了!”张氏不耐烦摆手打断她,转身,“越发没规矩,你若是不愿,那就呆在这,别进去了。”
说罢,抬步向里走去,庄宁鸳紧跟后头。
许碧青站在原地不甘地跺了跺脚,再狠狠瞪了郦兰心一眼,暗骂声木头蠢才,方才小跑跟了上去,三两步就冲到最前面,挽住张氏的手,又开始缠着母亲说软话撒娇。
等她动了身,郦兰心才举步,走在母女俩后面,和庄宁鸳并排。
越往前走,四周的人就越多,各家女眷,并乌泱泱婢女婆子,路上还有宮婢黄门,热闹非凡,一齐向同一个方向而去。
齐婆子那日过来说了进行宫后的规矩,还有到了之后的大致流程。
此刻已过巳时,各府又经数个时辰的行进,不论是主子还是随队的下仆们都是疲累,不会先开游猎等需要精力的场面。
而是先宴饮一番,香醪佳肴,海味山珍,行宫里俱已一早备齐,等休憩够了,才到各类游乐事宜。
游猎、马球会、花会、雅集……届时拂纷盛事,目不暇接。
宫宴男女分席,许父带着幼子许澄去了另一边的大殿,她们女眷则是向西侧的玉露台而去。
只不过郦兰心还是有些不安,朝前望了一眼,见到张氏和许碧青母女俩又亲热地贴在一处言语,又观身旁,唯有梨绵醒儿和庄宁鸳的手下人。
于是侧首压低声:“大嫂。”
庄宁鸳偏头看她,神色平和。
“到了里头,我要坐哪呢?”郦兰心轻声问。
这不是她多虑,齐婆子让她紧跟着张氏,可张氏是有诰命在身的三品淑人,而她只是白身,更非有爵之家出身,她实在不知宫宴的序位如何,她能否坐在张氏身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忧虑便成了真。
“母亲是诰命淑人,我与你不同她坐在一起。”庄宁鸳淡声。
“那……”
庄宁鸳眼神平如无潮无浪的河湖:“到时,你同我坐在一起便可。”
郦兰心微松了口气,心落回肚子里:“好。”
在许家满族或亲或表或堂的女眷之中,她最愿意和这个大嫂相处,庄宁鸳性情平和,比那寺里的出家之人还要淡些,从不为难她,只是也不亲近她。
郦兰心觉得这样就很好,相安无事,平平淡淡。
只是这一次短暂对话后,庄宁鸳没像从前一般立刻收了声,再不说话。
随着玉露台越来越近,四周的官眷宗亲也越来越多,朝她们这个方向投过来的视线也越来越多。
当然,都是集中在郦兰心身上的,贵妇女娘们有的捻着帕子窃窃私语,有的嘲意露在明面,也有的似乎只是觉得古怪,好奇探究。
庄宁鸳目光轻而快地扫了一眼郦兰心的身上,最后定格在她的发髻。
然后轻声:“我那,还有些钗环首饰,现在去拿,来得及。”
言中之意,不释而明。
郦兰心瞳仁微颤,讶然之后,心里不由得涌过一阵小小暖流。
“谢谢大嫂,”郦兰心笑容柔淡,“不过,我这身都是母亲给置办的,已经足够了,若是换了,只怕拂了母亲好意。”
抬眼和庄宁鸳深深对视,后者意会,也不再多言。
一路行入玉露台中,郦兰心跟着宫人的指引,在宴几后落座。
她的席位在列排大致中间的位子,宫女们恭敬捧着膳肴茶酒鱼贯而入。
郦兰心看着面前金银描面的黄花梨宴几,满桌名窑所制的盘、盂、壶、盅、碗、碟,宴几之侧又摆放一小香几,专置名香芳卉,以怡宾客,不由惊叹天家奢丽。
郦兰心转首望向宴席最首,那几处是几位国公夫人、还有左右丞相夫人的席位,后宫妃嫔公主、各亲王郡王宗亲都不与臣子们同席,都在皇帝所在的清霄殿聚宴。
心里有些许遗憾,本来她还挺想看看宫里的娘娘们是什么模样的。
收回眼,无视身旁屡屡投来的各色异样眼神,自顾自用起膳。
舀起碗中颜色清澈的汤水,浅尝了一口,瞳中顿时微微缩紧。
无他,这汤看似味道寡淡,入了嘴里却滋味厚重,不同种鲜咸环环相扣,惊人的奇香。
旁的膳食一道道尝过去,也是各有千秋,壶中呈的是果酒,却与她往日过年时才会浅饮一杯的酒水完全不同,入口柔顺,一路滑到胃底,随即体内微微发热。
郦兰心手中的筷子未放下过,慢慢吃。
但其实她也吃不了多少,因为宫宴上的菜肴份量都很小,她只是每一道都挑了一点,尝尝好滋味。
然而她在这处自娱,不远处的许碧青却是快要气疯了。
身旁几道讨厌的细碎声音一直笑——
“许家妹妹,那是你二嫂?”
“我只隐约听说许二公子伤了身子从战场上退下来,后来好像娶了个没门户的女子,却没见过,原来真有此人啊。”
“诶哟,看看那样子,活像是饿死鬼投胎了。”捂着唇鼻。
“别的不说了,那穿的是什么呀,也太不吉利了。”
“就是,许三娘,你也不能成日想着马球赛和诗社上出风头,也得对家里人多上点心呐。”
“唉,也别为难三娘了,许府是武将世家,这,不拘小节,也难怪嘛。”
“……”
四周女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暗讽,许碧青听在耳朵里,脸色越来越青,袖下蔻甲掐进掌心。
眼神中迸出烈焰,直直烧向毫无知觉的郦兰心。
刀子般的眼神几乎化为实质,几个呼吸后,被瞪视的人终于有所察觉。
许碧青看着郦兰心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对上自己的目光。
而后,毫无触动地又把头转了回去,还再浅酌了一下盏中果酒。
许碧青难以置信,眼珠子要不是长在眶里,立刻就要飞出来打人。
她,她她她,她竟然敢无视她?!
这个该死的上不了台面的村姑!
8、第八章
清霄殿。
沿玉阶而入金楼,盘龙柱顶起殿宇穹顶,钟鼓丝竹齐鸣,管箫笙琴出音,美姬挥袖踏舞回旋,宦婢如云侍奉其间,玉斝飞千日,琼筵荐八珍。
顺安帝斜靠龙椅之上,体态臃颓,身侧陪着两个今年方才入宫的年轻妃嫔,娇艳欲滴,此刻柔弱依偎在旁,一人轻摇团扇送风,一人素手端着金盏喂至他嘴边。
皇后坐在另一侧的凤座上,冷眼看着,早已习以为常。
顺安帝如今五十有八,登基之前尚为皇子时便荒淫无度,登基之后更是连年狂饮作乐、淫欢笙歌,本就不算健壮的龙体已经彻底掏空了。
事实上,若非先帝与元后感情极深,而嫡长子孝英太子不幸早亡,唯剩下顺安帝这一个嫡次子,先帝拼了万世声名,非要让元后的血脉坐上皇位,这龙椅,根本轮不上顺安帝。
为着治国无略、驭下无策的宝贝儿子能坐稳江山,先帝又耗费百般心思,终于留下八个顾命大臣,个个都是没有后代的孤臣,文武皆备,好辅佐顺安帝龙御天下,而不是被其余野心勃勃能力非凡的兄弟给踩进泥里。
又担忧朝堂之上世家同声连气逼凌弱主,先帝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几个大族的嫡女通通塞进顺安帝的后宫,后宫联合外戚争斗太子之位,正好把刀剑从顺安帝身上引开。
但先帝再怎么机关算尽,百年之后的事又如何能料得准?
如今八个顾命大臣已经死了个精光,顺安帝也年老体衰,太子之位更是不必争夺,顺安帝一个儿子都没留下,不是早夭就是活不到出世。
皇位,终究还是要到旁的人手中。
顺安帝瞳目蒙着苍浊的白,这两年他的眼睛也越发不好了,时常模糊。
龙椅高居在上,向下眺目望去,宗亲王爵、各宫妃嫔列坐。
顺安帝看不清楚他们每个人的脸,只觉得全都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朦胧中,隐约全是一模一样的笑容、一模一样的眼神。
都在窥觑着他这把龙椅。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了,苍天不佑,这辈子没给他一个儿子,唯二生下的,一个畸形,一个重病,都在落地后不久夭折了,连公主也只活下了三个,个个都是病病歪歪,靠着汤药吊命。
他当了十多年闲散王爷,十多年皇储,二十多年的皇帝,不需要那些个太医和炼丹术士再说什么,他自己清楚,多少奉承讨好也改变不了这把龙椅很快就要换人来坐的事实。
只是,由他哪一个侄子来坐,还未可知。
顺安帝微颤着手,举盏,因为苍老而下垂的唇角扯起来:“诸爱卿,今日家宴,共饮此杯。”
殿内众人立时共同举杯,山呼万岁。
满饮过一杯后,顺安帝的目光幽然,一一扫过近前的几张面孔,最后顿锁在右侧次席。
宴几之后,年轻的亲王握着杯盏,慢慢饮酌。
“十七郎。”顺安帝眯着眼睛,叫他。
这一声呼唤,把殿内其他人的目光全部都吸引住,有如千刀万剑指来。
宗懔握盏的手一顿,不紧不慢放下,丝毫不惊慌,抬首:“陛下。”
顺安帝笑起来,满面垂下的皮肉带着微棕色的斑点,他来之前服过丹丸,此刻药力催发,精神正好。
细细打量不远处多年未见的侄子,混沌的脑里浮现出自己弟弟的模样,再一对比,有些失望的叹然,此子面容更肖母。
不过这身量、神态,倒是和他那九弟像了个十成十。
“十七郎,你怎的还不娶亲呐?”老皇帝的笑声从喉咙里震出来,带着丝许嘲哳,
“你看看,如今,亲王位上,可就你还没娶亲了,你怎的,还不娶个王妃呀?”
声音和缓,全然是爱做媒拉纤的慈祥长辈。
然而他话音落下,旁侧康王恭王等人,均是警醒地猛然侧首。
宗懔的神色毫无变化,抬眼和座上殷殷切切的老皇帝对视,微笑淡声:“臣,还未曾计较过这些。”
顺安帝顿时皱着眉头:“诶——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些年,你和你父王一直守在西北,你们爷俩不张罗这些事,也算情有可原。可如今进了京,你也及冠了,趁着好时候,赶紧挑个王妃。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儿,尽管说,朕给你做主。”
说完就乐呵呵地笑起来。
顺安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宗懔还没有太大反应,其余几个亲王却是骤然戒备万分。
从古到今,联姻,都是增长自身势力的佳选,若是宗懔挑了一个累世官宦、亦或者手掌实权的岳家,那本就拥兵西北的晋王府,可就更加难对付了。
故而此时个个瞳中冒火,紧紧盯着宗懔的反应。
宗懔唇角微勾,恭敬应下:“多谢陛下美意,臣定当多加思虑,只是此事急不来,还需从长计议,望陛下多给臣些时日。”
顺安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你放在心上就好,朕记得,你父王当年和你母妃成亲时,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呢。”
宗懔目眸不着痕迹微眯一瞬,保持着唇角弧度:“陛下厚爱,还记得这些,”
顺安帝摆了摆手:“你父王是个急性子,若是他知道你久久不成婚,定要着急。你呀,抓紧把这事儿给定下,你若是拿不定主意,朕让皇后给你挑几户好人家,供你先看看。”
一旁的皇后听见此言,脸色一瞬之间僵硬了些,而后立即恢复如常,顺着皇帝的话,朝宗懔笑道:
“陛下说的不错,晋王年轻,又身负陛下交付的重担,这婚配之事自己去办、无人操心,实在是不宜。晋王若是无暇分心,便让人进宫传个话,本宫可以做主替你选上一选。”
宗懔从席上站起身,从容拱手:“臣谢过陛下娘娘,天恩浩荡,臣不胜感激。”
……
巳时过半,顺安帝宴上喝多了酒,醺醺昏昏,摆驾要回寝宫小眠。
龙辇起驾前,下旨行宫内可以开始各项游乐赏玩之事,由皇后盯着,至于重头戏游猎大比,便等午时之后再开。
拜送帝后起驾后,宗亲接连从清霄殿中出来,此时,离得不远的朝臣男席也散了。
宗懔无视想要靠近过来探听口风虚与委蛇的几个堂兄,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康王陈王几个均是敢怒不敢言,只在原地恨恨拂袖,恼骂些“竖子小儿”“不悌狂悖”之语。
行到半路,过到行宫御花园中活泉深池,假山石后忽地冒出个精瘦人影,三两下冲到宗懔跟前,跪下俯拜。
何诚闪步上前,振臂拦挡:“什么人?!胆敢冲撞王驾!”
精瘦小厮颤颤巍巍,连连磕头,而后抖着声音:“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小的是文安侯府的人!我家侯爷命小的,来请王爷前去一叙。”
说着,从怀中掏出侯府令牌,双手奉上。
宗懔冷睨那赤铜令牌一眼,似笑非笑:“文安侯何在?”
9、第九章
玉露台宴饮进行至尾声,殿外便有女官前来通禀清霄殿圣上口谕。
得知行宫中游玩诸事已经可以开始,男宾席也散了,座上各府女眷便接连起身,按序由宫婢们引着去提早预备下的几处地方盥洗净口、描妆更衣,有些等不及的官眷,直接回了自家马车处。
郦兰心本应当跟着张氏,但不知何时,她抬头一看,张氏不见了人影,连原本坐在她斜对角的许碧青也消失在了席位上。
她登时有些六神无主,幸而身旁还有个庄宁鸳。
“母亲应当是去和哪家夫人私谈些事宜了,三娘今日要上马击球,现下定是去换骑装了,”庄宁鸳缓声,
“她们也不知何时回来,横竖今日本就是来游玩的,你尽可以出去走走,只是不要太久,逛完到马球会那边等着就是。”
郦兰心闻言,眸中忍不住染上喜色:“好,多谢大嫂。”
言过谢,郦兰心起身离了席,由宫女带着一路到了玉露台东侧的偏殿里,梨绵和醒儿此时也吃过了午食,紧跟在她后头。
入了偏殿,宫女将郦兰心带到了这处宫殿的东阁,随后将朱釉漱盂、温茶香粉、软巾铜盆、香胰花露等物一一端来。
郦兰心不惯有人伺候,将宫婢们打发了出去,和梨绵醒儿一样候在门外。
宫里头用的东西比她们在青萝巷家里的可要好得多,单说这供给臣妇们用来净口增芬的花露,在外头坊市买卖里,都是难得的上乘货色。
郦兰心净了口齿,再用温水擦拭本就没上妆粉的脸颊。
她在宴席上喝了三两杯果酒,喝时没觉得有什么,谁料想这行宫里的酒竟有些烈度,她方才出来的时候头便隐约发昏,现在洗了把脸,总算好些了。
对着铜镜梳整好发髻,又重新描了眉黛。
描好细眉,郦兰心垂下眸,看着桌上摆满的其他花钿口脂、妆粉胭脂等物,略微顿了顿。
终是移开了眼,放下手中描眉的笔,站起身。
推门出去,梨绵正从宫女手中接过遮阳的罗伞,见她出来,宫女恭敬问道:
“席面已经散了,不知夫人是想回玉露台再歇息片刻,还是想去哪处林苑或园景?”
郦兰心瞥了眼一旁满目期待的梨绵和醒儿,轻笑:“听闻今日有马球会,不知在何处?”
宫女了然:“马球会在南边的绿睦苑中,算算时辰,正要开了呢,从玉露台闲步过去,正好能赶上。”
闻言,醒儿双眼直直放出光芒,梨绵也握紧了伞柄,瞧模样恨不得现在立刻插上翅膀飞出去。
郦兰心抿唇忍住笑,维持端庄仪态,朝宫女道:“有劳指个路。”
“夫人请这边来。”
……
自玉露台一路朝东走,临近一片盛放夏荷的阔池,玉露台宫女便驻了脚步。
“夫人,从这池上曲桥过去,再沿着路过了百花园,便到绿睦苑了。”宫女道,
“园子里但凡亭台楼榭处,都有值守的太监宫女可以问路,现下应当也有公子贵女们在里头游玩,夫人可以在园子里一路赏花慢慢走,奴婢还要回去侍奉余下的贵人们,就先行告退了。”
郦兰心颔首,目送玉露台宫女离去,而后便带着梨绵和醒儿上了曲桥。
罗伞遮在头顶,日光透过伞面折为昏黄光彩,桥边莲叶簇簇,菡萏粉润,清风荡过水面,满池幽香晃摆。
三人均是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宫女说的话不错,这等美景,约莫往后再难有得见之机,是应当趁着机会慢慢欣赏,一饱眼福。
行宫里的园林山池,都是集天下能工巧匠妙思而成,郦兰心细细地放眼望过每一处,只盼心里多少记住些灵气精髓,好让她能精进悟性。
“娘子你瞧,下头还有游鱼呢!”梨绵兴奋压低声,指着右侧。
郦兰心转身朝她指的方向三两步过去,在栏边向下望,果然见到数尾红鲤于湛波碧荷之间来去缓游,天然一幅活泛生灵的鱼戏莲叶图,而池面反映天光,水波之上落金连烁,更显波光粼粼。
“真美呀……”紧靠在旁的醒儿忍不住喃喃。
郦兰心望着眼前池景,心中赞叹的同时,更不由得自惭,她是绣过游鱼戏荷图的,可和此时此刻目中所见相比,她的手笔不免匠气甚重,俗气有余,而灵气不足。
三人一路慢行过了荷池上曲桥,沿着路径入了百花园,而园中景色更是撼目奇景,奇花万树,亭台锦绣,林园深深香雾漫,芳烟霭霭翠羽鸣。
在园林中走了不到一刻钟,耳边便已经隐约听见笑声阵阵,繁杂交谈言语裹在其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能瞧见水榭露台自古树丛叶间探出的檐角,应当是旁府的贵眷男女在那处游玩。
郦兰心犹豫了一瞬,回身调转了方向。
她身份不大方便,即便是路过,也怕生出些麻烦事,百花园这般宽广,她换条路走就是了,只要大致方向不变,再问问其余地方引路的太监宫女,走到出口不成问题。
于是便带着两个丫头换了条路继续走,可没成想,刚走出没多久,醒儿忽地闹起了肚疼。
“娘子……我,我好难受……”醒儿泪眼汪汪,委屈极了。
一旁的梨绵却恨不能给她头上来一狠敲:“方才便说让你别吃那么多荤腥的,吃了也别喝那么多冷果浆,非不听,现在好了吧!”
醒儿眼泪都快下来了,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郦兰心扶额叹了声气,也没时间说这小丫头了,四下望望,东边遥遥处,见到一处楼台,应当是有人的:“梨绵,我们去那问问路。”
到了那处,果然见到值守的两个小黄门,赶忙问了最近下人们用的净所在何处。
问到了路,郦兰心便让梨绵带着醒儿赶紧去。
“我就在方才假山石旁的那座小池亭子那等你们,快些回来,啊。”叮嘱。
梨绵飞快应下,拉着呜呜哀哀的醒儿就朝小黄门们指引的方向去。
郦兰心目光跟着两个丫头,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方才转身,走去方才所说的山石池亭。
那个亭子是刚刚她们三人无意间路过发现的,或许是因为在假山背阴的角落,偏僻孤立,也没人看守。
她现在没丫鬟们跟着,到那处歇息等待是不错的选择,阴凉又能避人。
她只消在那安静等着两个丫头回来就好,既是无人之处,便不会生出什么事的。
10、第十章
朱门紧闭,此处花榭位置隐蔽,日光须缕穿过遮天密林,难以使满室明亮,故而梁柱旁燃起数盏宫灯。
文安侯云正跪在下首,冷汗淋漓,丝毫不敢抬眼直视上座之人。
方才他在此将提前预备的好话顺话一顿说出,自以为已是极度恳切恭敬,甚至热泪满面,只盼能动之以情,教面前身上流着一半云家血的王侯对家道中落的外祖家有些怜惜,日后不要处处为难,更别赶尽杀绝。
却未想只换来一句“父王临去之前,惟愿文安侯府满门皆灭,如今云大人如此卑下,还真叫本王为难呐”。
说这话时不急不缓,分明没有半点纠结之意,反而像是不耐,更带着讽谑。
冰冷视线从头顶睥睨而下,压在身上,文安侯只觉得毛骨悚然,仿佛上头坐着的是那已去的老晋王。
咽了咽唾沫,文安侯双拳紧握,终于甩出最后的底牌,颤声竭力:“殿下……殿下雄图大略,胸吞百川之流,我侯府自知当年愧对太妃娘娘,臣父罢黜幽禁之后更是悔恨不已,只道自己利欲熏心,害了亲女,但如今,他老人家已郁郁恨终多年,前尘往事,冤冤相报何时才了?”
“若殿下不弃,我云家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殿下大业,岂可无助,臣虽无才,府中也略有薄业,立时可为殿下奉金五千两,往后每岁敬贡只多不少。”
说到最后将声音压到最低,毕竟如今地处行宫,虽然花榭外有晋王府之人看守,但还是谨慎为上。
宗懔冷盯着下方惶惶强撑谄笑的文安侯,半晌,直待后者全身都快被汗浸透了,兀地抚掌大笑。
“云侯果真心诚。”宗懔站起身,下了踏床,虚虚将之扶起,“侯府雅意,本王岂能不知。”
文安侯方才大松一口气,此时竟真的想落下泪来,黑云压顶现下总算是破了个口子:
“殿下能不计前嫌,臣真是,真是……殿下若有用臣之处,微臣全族百死莫悔啊!”
宗懔薄唇轻掀,大掌似有若无拍了拍云正肩头:“为本王效力哪至于身受百死呢,云侯言重了。”
文安侯却更战战兢兢:“微臣,微臣是出于本心而论,绝非虚言。”
宗懔神色无动,转而问:“之前你说,母妃故所依旧完全?”
“是是!”提起先晋王妃,文安侯霎时激动,半是惶恐半是期冀,
“太妃娘娘从前居住的眇阁依旧是故时模样,太妃娘娘闺中的物件也都还在。”
宗懔默然一瞬,道:“过后,本王亲去一趟。”
这便是要亲临文安侯府的意思了。
文安侯登时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王驾愿临臣下寒舍,实乃臣满门之幸!”
“不瞒殿下,家中亲眷对殿下也甚为惦念,微臣膝下四女,每每闻及殿下沙场英姿,都言说仰慕表兄啊。”愈发兴奋。
“哦?”宗懔笑睐他一眼,“果真?”
文安侯恨不能拍着胸脯证诚:“自是真的!”
而后,又放低声,似是感叹:“不止如此,族中其实一直以太妃娘娘为范,教导未出嫁的女儿们,说来也巧,臣长女确实肖极了太妃娘娘,许多时候,臣几乎像是瞧见了少时的太妃娘娘。”
然这回,面前人却不再是和色以答,而是微笑着看他,眼中凛意骤长。
文安侯自顾自说完,抬起头,对上宗懔忽而刺骨霜寒般的目光,笑容顿时僵硬。
“殿,殿下?”
“滚。”转眼翻脸无情。
文安侯汗毛直立,僵直数秒,连告退语都来不及说,转身连滚带爬地出了屋,不敢停留哪怕一刻。
他清楚地看见了那双沉黑的眼,里头尽是杀意。
他再蠢也意识到了。
他忘形太过,触了对方逆鳞。
何诚站在门边,看着落荒而逃的文安侯,面色铁青。
他自幼习武,屋中对话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素知文安侯府行径卑劣,却不想这么多年依旧这般无耻。
当年太妃娘娘嫁与老王爷,怀上了小殿下,已经到了快要临盆的时候,太妃的生母姨娘却在文安侯府里暴病而亡,消息传来,太妃骤然受激,难产血崩,险些没命。
后来总算母子平安,太妃娘娘的身体却因之虚弱,老王爷便愈加心疼爱妻,不愿让她再留与这虎狼盘踞的伤心地,顺应圣旨,带着爱妻幼子去往封地。
西北苦寒,太妃体弱,不时染病,有一次风寒高热,缠绵病榻足足一月,老王爷遍请天下名医,太妃方才堪堪留得性命,只是依旧没有大好。
就在这时,一队自京而来的车队到了王府门外,竟是文安侯府派来的人,太妃的一位异母庶妹,说听闻太妃重病日久,母家颇为担忧,遂派了家中姐妹前来探望。
老王爷不喜文安侯府,不欲让这女子留下来,但太妃见到这庶妹时却极为欣喜,只因亲母姨娘与这庶妹的小娘在府中相依多年,共同在老文安侯夫人手下生活,关系亲密。
这妹妹小时便性情开朗,也很是亲近她,太妃见她前来,高兴之下,身体都好了些,便和老王爷说,想留人多住一段时日。
老王爷见着妻子欣喜,虽心中依旧疑虑,但还是依了,只是要下人看紧些,担忧文安侯府包藏祸心,会扰得王府不宁。
不料一语成谶,这庶女是带了老文安侯的诛心之语而来,在王府呆了几日,见太妃病弱到难以下榻行走,终说了来此的目的。
竟是老文安侯得知太妃久病,又长期体弱,料定太妃时日无多,但晋王府兵权在手,权势正盛,太妃所生世子却还年幼,生怕若是日后老晋王续弦她人,这门皇亲会生生断掉,于是便让这庶女前来,要太妃劝言丈夫,待她死后,让庶妹做下一任晋王妃。
太妃万万没想到母家心狠至此,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小时如此亲近的妹妹,竟然是奔着夺取自己的丈夫和幼子而来。
怒极悲极,郁气攻心,竟就这样撒手西去了。
老晋王深爱发妻,几近发狂,将文安侯府派来的所有人全部处刑,更是生生剐了那庶妹,抱着太妃尸身痛哭不已,不肯让人近身,全然疯魔失志之态。
消息传回京城,彼时正值外敌屡屡边境起衅,皇帝得知文安侯府一个蠢念竟折损了大乾西北镇疆大帅,害得他皇弟痛失爱妻、失心发狂,登时雷霆大怒,当即将老文安侯罢官幽禁,日日鞭刑。
后来看着面容像极了母亲的幼子,老晋王才终于缓了过来,只是从此以后,性情越发冷酷暴戾。
太妃逝世之时,独子虽小,也已记事了,如何能忘这深仇。
如今这文安侯还在这说些什么女儿肖极姑母,仰慕表兄,实是腌臜恶心。
当年以太妃娘娘为范,便送去个和太妃亲密的庶妹给老王爷做续弦,如今还以太妃娘娘为范,所图为何不言而明。
却不知他们殿下绝非那等昏愚之辈,晋王府的后宅,没有文安侯府插足之地。
“何诚。”屋中传来唤声。
何诚快步入了屋内,恭敬垂首:“殿下。”
“陪本王出去走走。”宗懔沉声说完,抬步走向花榭之外。
何诚抿紧唇,紧跟其后,此时主子心绪烦闷,他作为贴身伺候多年的心腹,岂能察觉不到。
跟出花榭的一瞬,朝后挥挥手,其余王府暗中守卫之人俱散开,不许跟来。
园中夏木繁阴,自花榭往外走,不时能遥见聚在一起鱼池垂钓,抑或吟诗作画的世族男女,但转过方向,越往深处,便越是宁静。
宗懔眉宇深锁,根本无心闲赏,大步沿路走,遇花分之,见叶拂去。
许是天气温热,心中燥意野火般疯涨,长指轻动,掌上常年练就的厚茧隐隐异样。
渴缺长刀利剑,恨不能立时将犯禁之人枭首割喉。
他越走越快,背影阴怒之意毕现,后头跟着的何诚更是心惊胆战。
又一次转过林间密道,耳边轻动。
“扑通。”
石子砸落水中,与涟漪同来的圆润咚咚声响。
在这万籁同寂,唯有零星鸟叫虫鸣的林园深处,如此清晰。
宗懔偏首,抬手示意身后随者止步,自己则向声响传来的方向缓步过去。
走过一片假山石,侧角转弯,高耸古树旁,眼前便是一条池上小桥入口。
这池不大,池上只孤零零一座小亭,那掷石子的的声音便是亭中之人的手笔。
宗懔目力极佳,亭中之象清晰无遗。
那是个女人,软身斜倚着亭柱,衣着极素,发间簪钗都是银制的,若以寻常眼光来看,可谓寒酸。
然这素淡至极的衣裳首饰,遮不住那一身胜雪的白肤,不施粉黛、发髻简单,反而更显靡颜腻理,云鬟雾鬓。
面容明艳带媚,神态却极为柔润,眸光软如春水,两厢本应不容,却又融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韵味。
生生驱了这初暑燥意,后又带来说不清道不明的热麻。
宗懔一眼便看出,那是个小家女妇,若是身份尊贵,丈夫有点本事,何至于让她如此打扮便前来行宫。
妇人像是在等什么人,此刻百无聊赖,手里的石子扔完了,便又折了些枝上的花瓣。
或殷或粉从她白腻掌心片片滑下,飘落池面。
宗懔站在树旁,看着,瞳眸渐渐更深。
闹得有些累了,妇人又从袖里拿出一方小帕,她似乎怕热,那方淡白纱帕被捻着拂过额鬓,侧颊,再是往下。
妇人仰起头,檀口微微喘息,细细汗流香玉颗,拭去薄汗之时,窈窕身态自样式平凡的衣裙中显露几分,纤巧锁骨、白馥鼓蓬、再是杨柳软腰。
不是世家贵女们的轻巧灵动之美,而是一汪软腻容深的柔水。
宗懔微眯起眼,呼吸忽长了些。
11、第十一章
山石背阴处比起林园里的其他地方确实要清凉一些,但郦兰心向来不耐热,呆的时间久了,还是觉得有些燥。
抛了好几轮石子儿花瓣,四周依旧静静悄悄,无人前来。
拿出帕子轻擦过薄汗,微叹了口气,偏首朝亭子入口方向看。
梨绵和醒儿去了许久还不曾回来,莫非是不记得来这处的路了——
“嗬!”
目光定住的一刹那,她整颗心不受控制地狠狠颤动,几乎跳出胸膛,旋即猛地站起身来。
慌乱中,手里纱帕倏然坠地。
池上小桥尽头,郁郁古树旁,一道高大身影立于阴影之中,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
她的眼力不是太好,距离又有些远,遥遥看去,只见男人身量极为挺拔,面容全然隐于暗处,然那身夺目的朱袍金带却是望得清楚。
是某位宗亲王侯。
只是如今京中封王甚多,此刻瞧不见袍上细节,无法得知是哪一位郡王,更或是亲王。
但无论是亲王郡王,都是她开罪不得分毫的大人物,且此时在这池边……孤男寡女,实在是,实在是……
四下如此静谧,可她竟丝毫没觉察到有人来了!
郦兰心慌忙捡起地上的帕子,双手攥紧,将脑袋垂得低低的,赶紧下了亭子,一路低着头快步穿过小桥,脚下恍然间踩的不是桥面,而是能将人轻易拖入深渊的泥沼。
好容易到了小桥尽头,出口处忽地被男人铜墙铁壁般的高大身躯拦住,郦兰心猛地刹住脚,心如擂鼓,几乎要窒息。
隔着短短几步,她只觉得周身都蒸泛着热气,像是初夏带来的,又似乎是面前男人活龙鲜健的躯体,与她离得太近。
郦兰心踉跄退后几步,眼瞧见一角龙纹袍摆,脑中更加一片混沌,下意识屈膝行礼,说话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妾拜见王爷,适才,适才不曾留意殿下王驾亲临,故而未立刻前来拜见,是妾失仪,万望殿下恕罪。”
眼睛一刻不敢偏移,更不敢抬头看,紧盯着白色桥面,攥着帕子的手指收紧到泛白。
宗懔低眸,视线落到面前妇人的身上,素淡的衣裙、止不住颤抖的肩背、因垂首而露出的柔滑白颈。
妇人方才说话了,声音也和她的神态一样,又柔,又缓,水珠涟漪一般滑润,只是此时带着丝丝恐惧。
鼻尖轻动,女子幽幽绵绵的香气勾着缠着,悄然将他扑了个整面。
“殿下……殿下……?”妇人又开口了,带着求饶的轻软低语。
“殿下……”愈发哀怜。
宗懔的唇微抿,眄视的目光不自主牢牢锁紧。
喉间刹那轻动。
郦兰心说完告罪的话,便安静等着对方言语,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也不闻几步外的人出声。
她登时手都颤起来,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只好催促几下,不料面前人依旧毫无反应。
不知所措,最后横了横心:“殿下……殿下若是无事吩咐,妾便告退了。”
说罢,却不见面前拦路之人立刻让开,郦兰心顿时冷汗直流。
好在,在她快要禁不住害怕屈膝跪下之时,挡在身前的躯体朝旁偏了偏。
郦兰心如蒙大赦,立刻转步穿过那半边出口,擦身而过的瞬间,与那人铜铁般坚硬的上臂短暂摩蹭一刹,她却也顾不得许多,小跑着就朝来时的路去。
不料刚跑出几步,又见到一侍卫打扮的男子肃立在小道上,骇得她差点绊了一跤。
那侍卫瞧见她面容,似乎也是大吃一惊,但好在不曾为难她,侧身便站到了一旁,让路。
郦兰心也没时间道谢了,更不敢往回看,恨不得立时飞出这林园。
走走停停约莫半刻钟,回到了当时问路的那处楼台,那两个小黄门见到她气喘慌忙的模样,赶快端了茶水来。
郦兰心进了楼内,拿出些来前预备下的散碎银子塞给小黄门们,方才坐下饮过一杯,心脏依旧还在砰砰直跳。
坐下歇息了好一会儿,神思方才缓过来些,此时,外头隐隐两道熟悉的声音。
“姐姐,咱们接下来往哪走来着?”
“我瞧瞧……你看,那边过去是刚刚问路的那座小楼台,那我们就要往左边这条路走,走一会儿就到娘子说的假山亭子了……”
“……”
脑海里不由自主晃过那道山岳般威势压迫的身影,郦兰心倏地站起身,连忙跑出去。
“我在这!”扬声呼唤两个丫头。
梨绵和醒儿猛地回头,很快就反应过来是谁的声音,忙不迭朝右边跑。
整座楼台全现眼中之时,看见站在阶下的郦兰心。
“娘子!”连忙朝她跑过去。
到了近前,却看见她疲累的模样,禁不住吓了一跳:“娘子,娘子您怎么了?”
“是发生什么事了?”
郦兰心眼睫飞快眨动片刻,最后扯起唇角,笑道:“……我没事,就是等了许久都见不到你们回来,想着这里是必经之路,索性就从那亭子过来了。”
“你们才是,怎么去了这么久?”
梨绵没好气地说:“还不是这丫头,磨磨蹭蹭的。”
醒儿这回倒是不服气了,嘟嘟囔囔:“什么呀,分明是姐姐回来险些找不着路了。”
话落头上却又被不轻不重敲了一记,醒儿不甘示弱,双爪出击挠向梨绵腰侧,两人立时闹成一团。
郦兰心由她们闹去,自己转身又回了楼台,仔细问了小黄门最近出百花园的路,记下之后,带着两个丫头快步往出口走。
小黄门们指的路果真是最快的,三人走了不过一刻钟,就望见了远处一片青绿。
郦兰心回首看了眼无人跟出的百花园出口,心中一块重石方才落地。
她们一路快走着出来,紧赶慢赶,身后的醒儿累得腿酸:“娘子,您,您走这么快干什么呀?”
梨绵心里也有点古怪的感觉:“是啊娘子,您方才不是说想好好游赏一番的吗?”
郦兰心强撑笑意:“我,我是急着想看马球会,现下已经开了,早点去,能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况且在园子里耽搁时间太久,将军府那边该不高兴了。”
梨绵点点头:“也是。”
三人接着往前走,不多时便进了绿睦苑,宫婢引着她们入了许家的席位上。
郦兰心落座之时,张氏依旧不见踪影,而庄宁鸳已在,与她轻点头示意之后,同观马球赛。
广阔翠原之上,百骏撵蹄,欢声四合,喧声欢景如浪涛起伏,直直将人裹入一股飒爽豪气之中。
此时战至烈处,群马飞度纵横,一匹黄骠骏骑杀出重围。
马上女子红装如霞,手中长杖挥使似惊雷掠电,反手击出流星一点,圆球飞射越过窄门,弹起重锤金锣,下一瞬宣布得胜的高昂之声响彻马场。
许碧青立于马上,畅快大笑。
“三娘今日又是大出风头了。”庄宁鸳淡笑道,“她素来都是马球会上的头名,饶是别府身有武职的年轻男儿,也难敌她。”
郦兰心望着那道纵马欢畅的红影,此刻许碧青往日对她的蔑视出奇地无法浮现在脑海里,只觉得胸中同样有股奋发热气上涌。
笑着叹息:“三娘英姿飒爽,此番场上无人可及。”
欢潮正盛之时,入苑处响起宦者通禀之声。
“康王殿下,恭王殿下,晋王殿下到——”
12、第十二章
通禀声毕,观席之上所有人纷纷起身,恭迎亲王驾临。
许府众人自然也要随流,庄宁鸳将手搭入身旁大丫鬟掌中,从容站起,自座上移步,同旁府一样站到挂起的隔帘处,等待亲王们行过己处,垂首问礼。
然等站定之后,忽地感受到身旁婆子不着痕迹轻扯她衣袖。
庄宁鸳眉心微皱,回首看去,却见坐在位上的郦兰心迟未起身,而是低着头,侧脸出奇地有些煞白,似乎正在发呆。
但王驾就快到她们这处了。
“兰心,兰心!”压低声叫她。
一旁的梨绵同样着急,气声:“娘子?娘子!快起身呀!要行礼了!”
说罢赶忙轻拍座上此刻魂游天外的人。
郦兰心身躯猛地微震,方才醒过神来,抬头慌忙看了眼四下俱是忧心望着她的许府众人,赶快站起身。
脑袋垂低,小步移到庄宁鸳与大房丫鬟婆子们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
庄宁鸳心下有些异样,但也没说什么。
毕竟郦兰心没来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她太过紧张,又或是她害怕自己礼仪不周。
也能理解。
很快,三位亲王便移步到了她们的席前,郦兰心瞧见眼前大房婢女因为屈膝而下落的裙摆,便紧随着一同行礼。
刚刚因着马球会奋战激斗而燃起的热爽快意,在此刻烟消云散,徒留浑身冰凉。
她此时才真正警醒,她只是出了那百花园,却仍在行宫之内,而只要还在行宫里头,她就不是彻底安全的,每一个封王她最好都要避开。
方才百花园中遇到的那个人,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面容,不知道声音,更不知道他站在暗处盯着她那么久,究竟意欲何为。
……
不,她也不是那未经人事的闺阁女儿了,其实隐约能感受到一些隐秘难言的意味。
但她不想细想,再者,或许是她多心也说不准呢。
仔细想想,她穿戴这般寡素,又没傅粉施朱,又是个嫠妇,张氏还常常说她举止粗浅,见惯环肥燕瘦诸般美人的王侯,哪能瞧得上她呢。
只是无论如何,她最好还是不要再和那人有半点接触,光是池边他拦着她那一幕,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危险。
若是让旁人看见,指不定生出什么事,而若是让张氏知道,恐怕她从此以后再无宁日了。
郦兰心脑中胡思乱想着,浑然不觉一道锋刀般的视线细细刮过她。
宗懔看着一群丫鬟婢女之间恨不得整个儿缩起来的柔弱妇人,心中唯想嗤笑。
胆子这般小,原是个没出息的。
恐怕家里爷们儿确是个无用的软货,不然怎养得这么个怕事的小妇。
他难不成是洪水猛兽,还是长了张见不得人的丑脸,值得她两回连他面都不愿看?
何诚跟在后头,主子一丝一毫的反应都尽收眼底,一路行过来的主子爷一直目不旁视,却忽地朝左侧微偏了首。
何诚立时警觉,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去,登时瞳仁剧震。
险些没控制住面上表情。
等过了那处,方才缓过来一些,可心神依旧难定。
刚刚那处席位,乌泱泱一群女人中间,那半遮半掩的素裙柔丽女子,不是先前百花园里,从主子独去的方向慌乱跑出来的妇人又是谁?!
何诚心下大震,看着数步往前,又恢复目不别视的主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他们家殿下莫不是……
三王登上观赛视野最好的主位高台,按次序落座。
康王年岁最长,抬手轻挲浓须,清了清嗓:“多年不曾来过京城里的马球赛了,此番陛下恩典,两位贤弟,依愚兄之见,不如我们各出一样彩头,也好扬一扬士气,助助威风。”
恭王神色恭敬,看起来颇为谦卑,立刻点头:“康王兄所言有理,那我恭王府出玉观音像一座。”
康王大笑,摆了摆手:“贤弟小气了不是?我康王府出象牙鬼工小毬一枚!”
听罢,恭王立时配合露出惊叹之情:“王兄真豪气也,竟舍得如此宝贝?”
这鬼工毬所用之料象牙已是珍贵非常,而这球本身雕制所需的技艺更是称得上一句鬼斧神工。
天下难得一见的珍宝。
“区区赏玩之物,何足挂齿啊?”康王眯着眼哂笑,转头,朝着一直冷然不言的晋王,“不知十七郎……”
宗懔面色冷淡,朝后斜去一眼。
何诚意会,上前一步:“晋王府出狐白裘一件!”
康王的脸色顿时难看。
《礼记》有云,君衣狐白裘,锦衣以裼之。
古先朝时,狐白裘乃是天子之衣,如今虽已没有如此严苛的仪制,但今日不过一马球会,他作为宗室年岁最长,按理,他出了一样彩头,后头的人不宜再比他的珍贵太多。
可这末序小儿,竟拿狐白裘来作赏,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更毫不遮掩那狼子野心!
“你这……!”面色铁青。
“诶,康王兄!”一旁无甚大反应的恭王忽地起身劝慰,“不过一个彩头,何至于动怒啊。”
转过头,又对座上毫无所动的宗懔轻皱眉头:“十七郎!你年岁小,也及冠了,怎的这般不懂规矩,还不快给王兄道个不是。再者说,这狐裘用来作彩头,也是太过了些,这样的物件,不如献给陛下……”
“恭王兄,”宗懔不紧不慢开了口,狭眸沉深,“一件狐裘而已,我西北王府多的是,怎敢以此粗物献与陛下。”
“且实不知康王兄所怒何为,莫非这狐裘于王兄而言过于珍奢?若是如此,待后,本王也奉一件与王兄穿戴就是。”
话落,康恭二王的脸色都是又黑又青,一个毛须几乎怒得倒立,一个敢恨不敢言。
宗懔移眼,抬起桌上瓷盏,浅饮了口清茶。
……
又观过一场,许碧青依旧在马上潇洒驰骋,而张氏姗姗来迟。
庄宁鸳与郦兰心忙恭谨将她迎入席上主位。
张氏落座后,面容中显有喜色,像是谈妥了什么要事,与两个儿媳说话时都和善慈祥许多。
坐定后,先是望了远处精力充沛的爱女一眼,再开口道:
“马球会之后还有游猎大比,没个几日散不了,你们公爹是武将,得留下来,去不了阿湛冥寿,青儿和澄儿年幼爱顽,来前便说了一定要凑这热闹。”
“马球会之后,他们三人就留下来,我与你们一同去族地,为阿湛和阿渝做法事。”
郦兰心和庄宁鸳对视一眼。
“是。”旋即异口同声。
13、第十三章
又赛过三轮,许碧青下了场,梳洗一番,换了轻便薄裙,带着一盘子赢来的彩头回到自家席位上,盘上一个层叠雕制的象牙小球最为显眼。
“娘!”许碧青脸颊还有些扑红,兴奋贴着坐到张氏身边,“您瞧,我赢了个象牙雕的鬼工毬!”
说着又有些遗憾,忿忿不乐:“就是晋王殿下出了件狐白裘作压轴的彩头呢,我上场早了,都没力气去争那宝贝了,否则我肯定把它赢回来给您!”
张氏无不慈爱地看着她,抚慰:“那狐裘是个惹眼的物件,不拿也罢,再说了,我倒更喜欢这小毬,从前只听过,还没真切见过呢。”
她这一说,许碧青立时一扫憾意,赶忙兴冲冲叫人把那彩头端到近前来,演示给自家母亲看。
“娘你看,它一共有三层,每一层的纹路都不一样,里头两层还都能转动!”
张氏将那鬼工毬端在掌上把玩,也是稀罕的很:“果真是个宝物,是康王爷出的彩头吧。”
许碧青压低声:“是呀,虽然比起那件狐裘差了些,可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了,就是有点小,我听说这东西还有五六层乃至更多层的大件。”
和张氏说了好一会儿话,终于记起旁侧还有两个嫂子。
眼睛打前一扫,朝左侧的庄宁鸳甜笑:“大嫂嫂,您要不要也来看看?”
庄宁鸳神情平和:“方才你演示了一遍,我也算是看过了。”
许碧青笑着点点头,而后又把眼神转回那小球上,没有任何与右侧的郦兰心说话的意思。
郦兰心面色未有变化,依旧淡然,早已习惯了。
张氏瞥了女儿一眼,开口:“过会儿我便带着你大嫂嫂和二嫂嫂去族地了,明日是你大哥的冥诞。你和澄儿就留下来跟着你父亲去游猎大比吧,不过得记着,不许胡乱行事,更不许和旁人家的女儿起冲突。”
说到最后一句,着重强调了语气。
许碧青登时有些不快,但对上母亲严肃的眼神,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头。
又陪着女儿坐了一会儿,张氏便起身了,再晚些出发,不一定能在天黑前到达族地。
一行人出了绿睦苑,一路回到来时的马车处。
直到上了马车,郦兰心一直微悬的心总算落回了胸膛,等感受到车轮正在行进时,她半脱力地靠往厢壁的软垫上。
梨绵陪在一旁,有些忧虑:“娘子,您要睡一会儿吗?”
她好歹也是和郦兰心相依多年,再愚钝,也看得出来她有些不对劲了。
从百花园里开始,她家娘子就一直不太愉悦,从一开始的怡然自得,忽地变为忧心忡忡,像是在害怕什么、想躲想逃似的。
可郦兰心不肯说,她也不好追问到底,只能更加留心她饮食睡眠等事。
或许是紧张不安骤然得到放松,郦兰心倒是真有些疲倦了,虚虚点了头,往软枕堆里躺靠下去:“我闭一闭眼,等快到了,你记着叫我。”
梨绵赶忙点头,接过她拆卸下来的簪钗,放到一旁的暗格里,又探身出了车厢,嘱咐驾车的马夫尽量行稳行缓些。
耳边各色扰乱的声音渐渐远去,郦兰心闭了眼,缓缓沉进梦里。
……
从绿睦苑的高台朝下,可以瞧见各家臣属的席位。
场上正在争夺最后一件彩头——晋王府出的狐白裘,为了这件宝物,各家各府最擅上马击球的好手几乎全都上了场。
一时间球旋如星,马奔如龙,交战前所未有之激灼,引得呼喝之声四起,雄势席卷整座林苑。
何诚瞧得兴奋,此刻最占风头的球手是从前他们西北军帐下大将之子,可以算是他们王府的家臣了。
看到激奋处,忍不住也低头朝旁座上投去一眼,正想出声,却瞧见主子神色冰冷的侧脸。
虽说平日里,他们殿下常常如此,喜怒难辨,可他能看出来,此时的主子眉宇间竟有些阴郁。
目光也没有放在赛场之上,反而有几分不耐地转移,方才还不见这样。
可文安侯的事方才告一段落,现下哪还有什么……
何诚心中忽地一紧,鬼使神差朝方才行来高台的方向望去。
看清之时,眉心登时一跳。
先前来时路过的某处官眷席位上,不知何时空了。
那个穿戴极素的妇人,也随之没了踪影。
何诚闭了闭眼。
此刻只悔怪自己眼睛为何不安分,这种只有隐约苗头的秘辛,他不发觉比发觉的好。
然身为心腹,主子不安乐,岂能作壁上观装傻充愣,还是得提早防备着。
悄步退下了看台,招招手,寻来绿睦苑的宫婢。
肃声问道:“看台左右两侧这些席位都分别是哪家的,你且同我说来。”
宫婢见他是晋王府之人,态度恭敬万分,此时被他考校,更是颇为紧张,赶紧作答:“最尽头的是御史中丞刘大人家的席位、再是大理寺少卿薛大人家……”
“……再过来的,是忠顺将军府许大人家的席位,再往后……”
宫婢一席一席说过来,没发觉身旁之人的目光已然定在刚刚说完的某一处。
何诚眉心紧缩。
……忠顺将军,许长义。
暗报里与陈王秘密往来的几个武将之一。
他依稀记得,忠顺将军府有三子,长子次子都已婚娶,也都已去世,留下了两个寡妻。
那么,那妇人,是许家的孀妇?
若是的话,是哪一个呢?
何诚沉思着,将好不容易把一整列席位排列对应全说了一遍的宫女挥退,转步快走,行到林苑隐秘处。
轻吹一声鸟哨,跟来的王府暗卫现身。
“你们是长期扎在京城的,把忠顺将军府的详报再同我说一遍,许长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死了,还都娶过妻,是也不是?”何诚皱眉冷声。
暗卫:“是,长子名许湛,娶妻承宁伯府嫡次女庄氏,与庄氏有一遗腹子,现年十岁。”
“次子呢?”急不可耐问。
“次子名许渝,曾在西南赤甲军中任武职,后在战场之上受了重伤,退回京城,没与官门贵女结亲,娶了一民间女子,没有留后。”
何诚眼中一亮:“那民间女子是何来历?”
民间女子,对上了那身素淡到堪称寒酸的装扮。
“这……”暗卫忽地哽住了,“这,那女子,在许渝死后便搬出了忠顺将军府,背后也无甚特殊依靠,故而我们没有详查……”
何诚恼得几乎想抬脚踹他:“赶紧去查!”
暗卫连忙应下:“是!”
“听着,那女子的事,查实之后,先来报与我,”何诚目光肃厉,
“此间事别拿去殿下面前晃荡,绝对不能,否则你我都没好果子吃,明白吗?”
暗卫浑身一凛,重重点头。
14、第十四章
初夏时节,白日逐渐转长,郦兰心被唤醒时,落霞最后一点红晖正在收尽。
头脑还有些昏涨,梨绵将她扶坐起来,利落梳整好她发髻,醒儿则是拿来了提早浸湿的软巾。
郦兰心接过巾帕,微冷的湿润捂在面上,人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缓缓停驻。
前两月清明时方才来过族地,下了车,先去张氏处,将明日冥庆法事需留意的章程再听一回,而后接过提早预备的经文、素帛,今夜她与庄宁鸳要把翌日烧与亡夫的奠文手抄出来。
安排给她和两个丫鬟的依旧是从前清明前祭奠时住过的逼仄小院,比青萝巷的二进宅子还要小些,但只住个一晚,便也没什么。
族地常年留守的下人们将沐浴的物什和热水都在浴房备好,郦兰心沐浴清洗完,吩咐梨绵带好醒儿、早些睡下,遂将房门闭阖。
屋里点了好几盏灯,满室通亮,但从外遥遥看来,漆黑长夜、幽谧郊庄,她这处也不过是茫茫中一点昏荧,难掩些许孤瑟凄凉。
郦兰心将素帛和经本铺好,用小勺往砚台中小心滴入少许清水,而后拿起墨块于台面上研磨。
每回研墨,她都忍不住想起当初刚和许渝成婚、他开始教她书房文墨之事时,她照料他十分利落,在这方面却有些笨手笨脚。
第一回就差点折了许渝一块上好端墨,第二回又在许渝没注意她的时候吭哧吭哧努力加水,研出了一大盘用不完的墨,害得许渝发奋日作书文数篇免得好墨给浪费了。
许渝当时已经无奈到气不起来了,微笑揶揄她:“旁的人都是家中妻妾红袖添香,你比她们强,你捞起袖子就给我添堵。”
郦兰心提笔蘸墨,此时夜黑,屋外走动声与蝉鸣都被隔绝。
抄过一半时,外头已经没什么大动静了,郦兰心起身一一剪过灯芯,再加了两盏油灯,屋里顿时又明亮许多。
她这些年以刺绣作活计,眼睛其实已经有些伤了,梨绵和醒儿劝她少做,但银钱何等重要,可她若是真盲了,那便是轻重倒置、舍本逐末,两相权宜后,家里油灯钱便比从前添得更多,同时若非急要的贵重单子,日落之后她只再绣半个时辰。
她其实很喜欢在无人安静的时候自己做自己的事,就像很多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坐在家中绣架前,劈线穿针。
沉浸在这种充实却不忙碌的氛围里,让她有种难言的安心感。
今日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在此时此刻忘之脑后,难平的心绪也不再有所波动。
人生在世,哪有毫无波澜一帆风顺的呢,再惊心的风浪,也有过去的时候。
更何况,她在行宫里所经历的大抵也只是一次小小疾雨罢了,平安过了马球会,又平安出了行宫,明日祭过亡人便又回京了,她实在不必再提心吊胆。
郦兰心呼吸平缓,又过了两刻钟,将奠文全数抄好,唯恐墨迹黏连晕散,又或夏夜来风将之吹卷起来、坏了字迹,慎而又慎地将素帛四角用镇纸压平,方才净了手,灭灯睡下。
月色温温,一夜恬梦。
……
朦雾幽缓自兽金鼎炉中升起,降真香与龙脑香混融的气息弥散宽阔宫殿之内。
殿外万籁俱寂,殿内唯留一盏守夜宫灯,沉如静水的昏黑。
宗懔闭目静躺于檀床之上,忽地,猛地睁眼。
他十岁随父入军磨练,行军多年,自是敏锐万分,说一句枕戈待旦毫不为过。
脚步声虽轻,却难逃他耳。
有人闯入寝殿之中。
锐利目光瞬然偏去,下一刻却倏地怔住,瞳仁紧缩。
落地珠绸帐幔掀开半身左右宽度,女子素软丝裙探出,两只白细柔荑紧扯着幔边,微咬殷唇。
妇人依旧是池边亭里明容柔态的模样,眸光如水,此刻望着他,小心翼翼,又似乎颇为羞怯。
“你……”宗懔愣住,片刻后撑身而起,神色凌厉,
“你是如何进来的?!来人……唔!”
细腻掌心捺压他薄唇,原本只敢半探身入幔后的妇人害怕焦急下扑了上来,捂住他声音,且只这一瞬,她竟然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了,泪眼朦胧看着他,委屈无助。
明明是她心怀不轨,夜探王榻,现下却一副受了欺凌的模样。
宗懔眉心深皱,大掌轻而易举钳住她细腕,将她手扯下,刚要继续呵斥,未料她手竟如鱼般溜滑难抓,不知怎的就挣脱出他掌中。
紧接着一声柔碎低泣,双臂倏地缠上他脖颈,身子也顺势依偎入他怀里。
哀哀切切贴着他耳边哭。
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直,妇人的身子似乎没有骨头似的,浑身绵软,自上而下紧贴着他微颤摩挲。
宗懔脑海思绪几乎全都要炸开,他身躯往昔惟触铁甲刀剑,何时有过女子软枷柔锁,缠得他动弹不得。
“放肆!”怒喝。
妇人却不肯放手,反而从他颈侧抬起脸,与他额贴着额,鬓发容面相互厮磨。
檀口轻张:“殿下……”
懒慵求怜,莺啼婉转。
宗懔浑身难控绷紧,额颞、脖颈、手背,青筋俱显。
抬手,本应将她立时扯开丢下榻去,粗茧覆着的掌心却落在丝裙后翘之处,骨节蝤结,狠狠揉紧。
声嘶沉哑:“……你已为人妇,竟敢贪图王榻,夜闯本王寝宫,如此不知羞耻,可对得起你家中丈夫?”
妇人似乎也觉难堪,哀怜哭泣:“殿下……殿下恕妾之罪……”
“如此大罪,你要本王如何恕你?”宗懔眯起沉眸,屈起腿膝。
妇人身躯向上猛地一缩,突来异感糙而重,惊吓到了她。
“殿下……殿下……”娇怯哭着,将他抱得更紧。
“怎的?有胆来私爬本王的床榻,如今却没胆说出来?”冷笑,
“既如此,何不滚回家找你亲夫君去。”
语气冷硬冰寒,手却掐陷得更深。
妇人又短促哭吟两下,方才低低羞言:“求殿下,和妾,和妾……”
后头之语似乎实在说不出口,倏地抬首,软唇怯怯封住他的。
旖夜耻欢,纠葛渐烈,随后绸裙撕扯,发鬓散乱,双双倒入床榻深处。
……
天光微亮,宗懔猛然坐起身,疾向身侧看去。
薄被凌乱,孤枕俨然,徒留遍体灼汗。
垂首定睛,脸色霎时黑青至极,眉宇间戾气横生。
“来人!”
15、第十五章
京里提早一月传了令要给故去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办法事,族地里便早早办好了一应事宜。
清早时,郦兰心穿戴好素服,绑好白布腰纭,而后上了从族地庄子去往祖茔的马车。
祖茔就在族地深处,此刻庄重寿堂已经搭好,寿幛寿联香案供奉一应俱全,许府还从几处有名望的道观寺庙请了僧尼道禅,共祭亡者。
郦兰心按序站在庄宁鸳后头,与这位同样守寡的大嫂一般,看着流泪不止的婆母先一步上前,为两个儿子焚香烧纸,再大大哭了一场。
而后便到庄宁鸳上前,她微苍白着脸,烧了两份祭文,一份是庆许湛阴寿的,另一份是专供安魂法事的。
庄宁鸳声音低细,断续说了些“我与福儿一切都好”、“他身子染了风寒今日不得前来看你、”“先生说他功课有进益”……
到了郦兰心,她捧着昨夜抄好的祭文素帛,放进那燃火的鼎中,暑夏里,鼎边扩漫出的火气更加灼人。
耳边是僧道们庄严肃密的念经声,她手里拿着一叠楮钱,慢慢丢进那炉鼎里,可她却突然不知该和许渝说些什么。
她知道,她可以说一箩筐好话套话,如你别忧心这边安心投胎,我们一切都好云云,但她忽然就不太想说这些,许渝也不喜欢她假模假式的。
沉默了许久,开口慢声:“二爷,我们绣铺最近接了单大生意呢,你知道我画工不比你,你若是得空,托梦教教我吧。”
“要是没空,那就算了……不过,你要是能挤挤时间那就最好了,回头我给你做你喜欢的清荷酥。”
……
法事持续到将近午时,众人先回族地庄子里用饭,而后再启程归京。
齐婆子将帘打起,庄宁鸳缓步进了主屋,丫鬟婆子们全都守在外头。
进了内间,见到张氏半倚贵妃榻上,手扶着额。
“母亲,您找我。”轻声。
张氏抬起头,手朝她招了招:“过来坐。”
庄宁鸳从善如流,坐到贵妃榻前的圆凳上,神色平静,等待张氏说话。
避着旁人叫她过来,屋外还重重防守,那必然是有要紧的大事。
张氏看着面前仪态端庄、不骄不躁的大儿媳,心中熨帖,这些年庄宁鸳在府中带着福哥儿,又帮着她操持大小家事,实在是个提灯难寻的好宗妇。
也是她长子缺了些福气,寻得了如此佳妻,却那么早就撒手去了。
无数次暗叹,若是许湛还在,那他便还是承宁伯府的女婿,她和丈夫现下也不必忧愁如何探听伯府那边的态度了。
承宁伯府累世清流,在京中乃至天下文人里素有极高名望,当初他们与伯府结亲,阖家大喜。
陈王殿下处全是武将一脉,京城文官们多是不屑与他们往来过多,就算亲戚间有些文人关系,也大多是地方官员,要不就是没有份量,陈王绞尽脑汁想拉拢些文官重臣,却一直不得其法。
此时想起他们忠顺将军府与承宁伯府之间还有这份亲家联结,便要他们在这处使力。
可如今的庄宁鸳于承宁伯府而言,只是在婆家守寡十年深居简出的外嫁女,丈夫一死,她于母家便也没了多大助益,比不得其他夫家得力的女儿在娘家更有体面,纵然伯爵夫人也疼爱这次女,但终究有限。
尤其是在当今风谲云诡的时局之下,承宁伯府大抵不会将紧要的消息同她说太多,但保不准透了什么口风。
“宁鸳,我且问你,这些日,你母家……可曾来过什么书信?”张氏神色正肃,开口略微犹疑。
庄宁鸳心弦一紧,但面色无波无澜:“儿媳与伯府每月都有书信来往,前几日母亲刚送来一封,说家里一切都好,下月大哥哥和大嫂嫂要为小侄女办百岁宴,届时会送帖子过府。”
张氏目中略有些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那确是喜事,到时候我与你一同去,也是许久没有见过你母亲了。”
庄宁鸳敛下眼:“是。”
“对了,过些日子,将有贵客临门,我们得提前操办一番。”张氏又说。
“贵客?”
张氏颔首,欲言又止片刻,低声:“端王府将派人前来,商讨……端王殿下与青儿的婚事。”
此言一出,原本提及母家尚且能不动声色的庄宁鸳都坐不住了,睁大眼:“端王,和三娘的,婚事?”
“母亲,那端王爷不是……”
端王年过而立,早有正妃啊!
张氏摆摆手,深叹口气:“天家贵胄,你公爹虽官阶不低,但家中女儿匹配皇子皇孙,侧妃之位也不算辱没了,更何况,端王正妃膝下唯有二女,青儿若是能生下王府长子,何愁富贵荣华。”
庄宁鸳心中大震,觉得面前的婆母似乎颇为陌生。
往昔,她这婆母是最为疼爱许碧青的,半点委屈也不舍得女儿受,哪怕许碧青已经大了,有时晚间睡不安稳,张氏都会亲去女儿床榻边守着,一守就是一夜。
可如今怎的,要让年方十七、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嫁与那足可做她父亲的宗亲王爷?
更何况,还是侧妃之位。
虽说侧妃能上宗室玉牒,有俸禄,有品阶,可再尊贵,头顶上都有个正妃压着,且亲王侧妃并不是只能有一位,届时深深王府,后宅风波争斗在所难免,以许碧青之骄傲,这等打击,如何能受得?
“母亲,母亲三思,”知道自己本不该管这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着她这个寡嫂置喙,但毕竟也与小姑多年情分,庄宁鸳还是开了口,
“三娘性情您是知晓的,此事想让她点头,无异于登天之难。”
“端王年岁较三娘大了许多不说,端王封地远在东南,将来若是端王离京回往封地,三娘再难见您与公爹,岂不心痛伤悲?”
张氏眉心隐有阴影:“……女大当嫁,姻缘之事,她只能听家里的。再者,嫁去哪家,也没有常回娘家的道理,不时回来看望父母,来些书信就是了。”
不知因着面前老妇人的态度抑或是最后那几句,庄宁鸳心中凉了些,闭了闭眼,再劝:
“母亲先前不是同我说过,兵部侍郎府有意以他家长子来求三娘吗?儿媳听闻,那侍郎家长子颇有才干,与三娘年岁也匹配,三娘与那公子同队打过几回马球,这便不算盲婚哑嫁,儿媳还以为,您是属意这门婚事的。”
兵部侍郎郑家和许父颇有交情,侍郎夫人和张氏也是手帕交,而许碧青与那郑家长子,事实上更不止是“打过几回马球”的关系,而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许碧青在她面前也表露过不止一两次,对那郑毅的喜爱。
本是天赐良缘,如今难不成真要就此断送。
张氏脸色更青了些,偏开眼:“这些不过小儿女不懂事时玩耍罢了,与婚姻大事何干,且那侍郎府也并未正式上门提亲,如何算数。现如今,这门与端王的亲事,是坐定了的,你不必再说这些。”
庄宁鸳听她的语气,手渐渐发了冷,此事,大抵无转圜余地了。
默然片刻,只低声:“儿媳是担忧,端王殿下与三娘毕竟相差甚多,将来三娘嫁过去,怕是要受委屈,况且,此事太过突然,儿媳一时间没意料到。”
张氏泻出道长气,神色放缓:“这倒不必担忧,这门亲事,还是端王殿下提的。”
“端王爷先提的?”
“王爷亲口同你公爹说,入京后,几场马球会上都见过三娘,说她飒爽活泼,性情直率,若得她为妃,必定珍重待之。”张氏低声。
庄宁鸳微微张口,最后缓阖了眼,心里无端悲凉。
不欲再问“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嫁女亲王”,她出身世家,如何不明白其中必有党争的影响,无非便是权衡利弊罢了。
不论是给家族留一条后路也好,抑或是夺嫡风浪中择船而渡也好,总归,都是这样的结果了。
“儿媳明白了,回府之后,便去操办起来,”面容恢复平静,“母亲,还有何吩咐么?”
张氏摇头:“你去吧,午膳应当都备好了,你和兰心先用。”
庄宁鸳站起身,行礼告退,带着贴身丫鬟快步一路出到正院大门外,过了回廊,一转角,和正要去偏厅用饭的郦兰心撞了个对面。
“大嫂?”郦兰心定睛看清她,吓了一跳,“大嫂,你怎么了?”
不怪她惊讶,往日庄宁鸳虽体弱,却未有过此时这般苍白的面色,方才还走得这么快,像是赶着去什么地方。
庄宁鸳见是她,微扯嘴角:“我无事……”
郦兰心却不信,这模样,风一吹可能下一刻就要晕倒了。
不由分说,一把握住她双手,更是一震:“大嫂,你手怎么这么凉!”
温热初夏,庄宁鸳的双手却像是两块刚从窖里起出来的冰。
庄宁鸳还想说无事,郦兰心却不管她挣扎些什么了,赶忙朝背后的梨绵:“快来帮把手,扶大奶奶去那边亭子里坐会儿。”
又朝庄宁鸳后头满脸焦急的丫鬟婆子说:“别愣着了呀,快去请庄子上的大夫,再去膳房拿点甜汤水来,冷的热的都要,这不知是中了暑气还是饿的。”
丫鬟婆子们找到了主心骨,应声呼啦啦跑散开来。
庄宁鸳从那屋子里出来,全凭着心里一股冷气,如今骤然破了,身体也软了下来,被郦兰心和梨绵左右架起,半扶半提拎到了遮阴的凉亭里,后头还跟着个喳喳叫的小丫头。
她头脑发昏,耳边却还有主仆仨的絮絮叨叨。
梨绵:“大奶奶,大奶奶您怎么样了,是出门没挡罗伞吗,热不热啊?”
“瞧着不像中了暑气,这手脸不见丁点红,反而白得很,还冷冰冰的。”郦兰心忧心,“大嫂,你是不是太饿了?我知道有些人若是吃的东西不足,就要头晕乏力的,这时候用些甜的就能好。”
“我这有酥糖!大奶奶快吃!”醒儿赶忙拿出个小包。
大房跟过来的丫头急忙叫:“诶呀,你这是什么粗糙东西,怎么能给大奶奶吃!”
梨绵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的,你瞧瞧你们,把主子都给饿晕了!”
“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饿着大奶奶!”
郦兰心把庄宁鸳扶着坐下,还得紧急调停:“好了好了,别吵了,先给她含着,大夫已经有人去叫了。”
说罢,接过醒儿巴巴递过来的糖,塞了一块到庄宁鸳嘴里:“大嫂,你且含着。”
庄宁鸳眼前有些晕眩,面前的脑袋一分成三,但嘴里却是甜的。
“兰心……”模糊叫她名字。
“大嫂,我在这,”郦兰心担忧看着她,给她擦擦额上冷汗,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大嫂,你以后得多吃点儿,别老是吃那些汤汤水水花花菜菜的,除了好看不顶用啊。”
她还在将军府里时,去大房那边和庄宁鸳用过饭,怎么说呢,口味素淡、装盘精致,但是不抗饿啊,而庄宁鸳似乎也习惯了吃这些,胃口小的郦兰心都怀疑是不是她喝风就能活。
“多吃些肉,啊,蹄膀烧肉卤鸡都挺好吃的,你瞧你瘦的,可不能这样了。”郦兰心惆怅地看了眼纸片一样薄的嫂子。
庄宁鸳虚弱地含着嘴里的蜜糖,很想说自己可能不是饿的,但实在没机会说出口,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等了一小会儿,亭子那边就传来声音:“大夫来了!”
“快过来!”
16、第十六章
庄子大夫一路跟着大房下人跑过来,遥遥就望见亭子里虚弱靠着的庄宁鸳,赶紧把脉施针,膳房端来了冷热几种汤水,大夫施完针后,让人给庄宁鸳喂了几口热甜汤。
“大奶奶这是心脉大动所致的急症,奶奶本就体弱,脏腑骤生寒气,又与时下暑热相撞相克,才会病倒。”大夫细细叮嘱,
“不过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我已为大奶奶施过针,奶奶又喝了暖身的汤羹,休息一会儿人就能清醒了,再静养一日便可彻底无虞,只是往后七天内,不可食用寒凉之物,我这还有服药,待会儿大奶奶用过午膳再吃。”
郦兰心忙让大房的婆子们记下,回头再去看庄宁鸳,过了片刻,果然见她脸色有所好转,人也说得清楚话了。
“兰心……”庄宁鸳半睁着眼,靠着身旁丫鬟坐直身,虚声,“多谢你了。”
郦兰心再握了握她手,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凉,稍有回温,笑道:“这有什么值得多谢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来,先起来,”指挥丫鬟们把她扶站起来,“大夫说了,你得吃过午膳才能服药,在这一直呆着也不好,我们去偏厅。”
大房的婆子给那大夫手里塞了个荷包,而后一行人便离开了凉亭。
一直到去偏厅用完午饭,庄宁鸳也吃过药,张氏那边才差了个婢女过来问候。
庄宁鸳只淡淡说是中暑,并无大碍。
婢女得了回答,便转身回了主院那边。
郦兰心坐在一旁,顿了顿手中银箸,没有说话。
午时过后启程归京,不像来时要跟着浩浩荡荡队伍一路慢行,仅她们七八辆车马走在大道上,速度快上很多,京城夜禁前顺利入了城门。
在马车上颠了数个时辰,真正进青萝巷家门后,郦兰心与两个丫头都是疲累得很。
郦兰心和醒儿将行李物件整理一番,梨绵利落做了些简单粥饭,吃过之后天色也黑了,消食两刻钟,便赶紧烧了热水洗漱,早早上床休息。
第二日清早,郦兰心照旧让醒儿看宅子,带上梨绵去了绣铺。
出京前将图纸交由成老三拿去晋王府,未知王府那边结果如何,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底的,但极少有这样的大买卖,还是不由得期待又紧张。
脚刚进了铺子门,张罗着开张的成老三转头回来瞧见她,脸上立时大大扬起个憨厚灿烂的笑。
郦兰心也笑起来,知道这单生意是成了。
“娘子快坐。”成老三将开铺的物什都弄好,赶紧过来,“我都不知娘子您回京了,还劳动您过来,晋王府那边已经选好了样式,也付了定银,我本想等过几日去青萝巷看看,若您回来了,就送去给您。”
郦兰心笑道:“昨日刚回的,辛苦你去这一趟了,这样大的喜事,月底结月钱时,得给你们都多包一份吉利银子。”
千言万语都不如银钱在袋,成老三登时呵呵直乐,把从王府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又用不起眼的灰布小心包上,再装到空的陈旧食盒里,方才交到一旁的梨绵手上。
东西贵重,谨慎安全为上。
正要离开铺子,柜台处响起男子清朗声音:“店家?可有人在?”
和郦兰心对视一眼,成老三掀开铺面前后的隔帘,快步到了前头。
只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站在柜前,面容清俊,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个蓝布包袱。
成老三一打眼便知他所需:“客官,您是要缝补物什吗?”
苏冼文点点头,语气温和:“家中旧衣,针法有些特殊,不知贵铺是否能一看。”
成老三作绣铺掌柜这么些年,虽原本就是个只会自己缝点衣衫补丁的糙汉子,可现下确实今非昔比了。
点头让对面书生将包袱展开,成老三戴上柜台下的薄绸手衣,方才小心接触包袱里的衣衫。
是一件锦裙。
苏冼文眉心皱着:“这是家中母亲之物,一直压在箱底,搬家时保存不慎,勾坏了几处。”
成老三仔细看了上头的花团绣纹,眉头一跳:“哟,这着色,是湘绣吧。”
“是,”苏冼文见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眼睛顿时一亮,“店家,可能补好?”
成老三没摇头也没点头,把东西放下:“铺子刚开,绣娘还没来,我只略略认得些,还说不准能不能补,客官若是愿意,可以将东西留下,等绣娘们来了看看,或者去旁的铺子再问一问。”
苏冼文顿时目露失望:“不瞒您,这些日我在坊市转了不下七八家绣铺,最后都说补不了,我和您说句实话,这是亡母遗物,若是不能补好,就……”
听他如此说,成老三也有些为难,据他所知,他们铺里的几个绣娘也不擅湘绣。
“这……”
“让我看看吧。”声音从帘后响起。
成老三赶忙回过头:“东家!”
苏冼文抬头看去,妇人笑容明丽,从帘后盈步走出,虽衣裙黯淡朴素,挡不住一身如雪华泽。
登时愣住了。
郦兰心从柜台下取出另一服手衣,戴好之后,将那旧衣翻来覆去细细看了几遍,方才定论:
“确是湘绣无疑,且所用针法多而精湛,绣衣之人手艺高超,这是其一;湘绣丝线配色繁杂,才有如此渐次变幻的效果,有的丝线用前还要浸过绣娘自用的药水,若想补得完好如初,光是配线便是一笔费用,这是其二;”
“最后一点,这件衣衫不止是被勾了线,裙边两处还有小虫噬咬留下的痕迹,客官回去之后,还得瞧一瞧存放衣衫处是否潮湿生了虫蠹。”
苏冼文看着她说的条条清晰,头头是道,一时间不知怎了,身体像变成了木头,僵硬难动。
郦兰心把衣衫重新给包好,抬头笑着说:“这件衣衫我们这补不了,客官,你去城南梭子巷里,那里住有两位老绣娘,极擅湘绣,定能补这裙子,只是她们年纪大了,每月只接一单,要价也贵,您需得有准备。”
苏冼文眼睛仿佛不受控制,只映得出面前巧笑柔声的妇人,耳尖骤然发热。
愣愣地接过递来的包袱:“哦,哦,好,好,多谢,多谢。”
然后转过身,同手同脚出了绣铺。
郦兰心看着举止忽然变得奇异的客人,笑着摇摇头,转向成老三:“我与梨绵先回去了,老三,你看着店,啊。”
成老三一激灵,赶忙收回朝店铺外投射去的鄙视目光,连忙应答:“娘子您尽管放心。”
-
过了五日,行宫游猎大比方才结束。
将军府正门大开,张氏领头,庄宁鸳带着幼子福儿,并府里许父的其余几个妾室一并候在门前。
车马缓缓停驻,许长义翻身下了马,许碧青和许澄也从马车上被扶下。
张氏笑脸迎上,却只见丈夫面色严肃深黑,登时愣住,身后庄宁鸳也察觉到了不对。
微妙间没了归府喜庆气氛,一家人沉默着快步回了府内,下人们也赶紧将车马领回府。
妾室们和子女们都被带回自个儿院子里,进了正厅,只有许父、张氏,庄宁鸳三人。
张氏看着丈夫的模样颇有些惴惴不安,庄宁鸳则是屏息静待。
许父灌了口茶,方才背过身,眉头深皱:“陛下游猎大比之上伤了龙体,现下已经回宫养伤了。”
张氏与庄宁鸳俱是大惊。
“怎么会?”张氏难以置信,“是何人伤了陛下?”
许父摇摇头:“无人伤陛下,是陛下兴致大起,非要效仿祖先在大典之上策马射出三箭,结果不慎坠马,手脚都伤到了筋骨,若真追究,那便是马伤的,是弓伤的。”
大乾数十代帝王,每每皇室举游猎狩猎之仪典,都要由皇帝一马当先,先发三箭。
然顺安帝的身体明显不允许如此作为,是以所有人都默认略过这一章程,未料大典即将结束之时,顺安帝似乎是被在场昂扬气盛的一众好儿女给刺激到了,非得补行这一规矩。
还让人拿来了先帝最喜欢的爱弓,骑上了最威风的汗血宝马,结果摔了个龙啃泥,胳膊还拉弓拉伤了。
万幸顺安帝身沉肉重,那马将人颠下背后也未曾落井下蹄,这才不至大祸。
许父:“陛下闭了宫门养伤,由皇后娘娘照料着,应无大碍,只是……朝局怕是要开始动荡了。”
-
晋王府。
何诚禀过宫内与朝野的密报,从书房稳步退出来,阖上了门。
走过一段回廊,猛地一转头,看见院里小径边,王府总管太监姜四海正朝他神秘兮兮地招手。
何诚四下看了看,终是皱着眉走了过去。
姜四海笑容满脸,殷勤得很:“何统领。”
“何事?快说。”不欲与他有太多交集。
“这……”姜四海有些欲言又止,但很快见对面之人开始不耐烦,只得赶快开口,“何统领,您别见怪,我是有要紧的大事找您商量。”
何诚皱着眉头:“什么大事?”
姜四海搓搓手,鬼鬼祟祟凑近过去,将声音压到最低:“何统领,您是殿下最亲近的人,想来您也有所觉察,殿下近些日,夜里,不大安稳啊。”
何诚脸色大变,睁圆了眼睛瞪他。
姜四海连忙告罪:“诶哟,诶哟您别这么瞧着我,我一片心也是为了殿下啊,您是不知道,回府这几天,殿下日日都让端去性寒的凉茶,夜里也要冷水在浴房备着,至于旁的我也不便多说了。”
何诚的脸登时更难看了,五颜六色开了花坛。
姜四海用气声道:“何统领,这时候,您也别避讳什么了,什么事比殿下身体要紧呐?我不说您也该知道,那些凉物用久了,极伤身子,且殿下正当壮龄,龙精虎猛的年纪,若长久压着无法纾解,可是大损精血的!”
何诚僵硬着脸:“……那你想如何?”
“殿下在西北王府是否有……伺候的人?”
“边关战事连年,殿下哪有这心思?”何诚不屑。
姜四海一听这话,心下顿时炸开了烟花:“那,老奴愿为殿下解忧啊。”
何诚眯起眼,冷盯着他:“你?”
这老货,打的什么主意是人便知,无非是想进献几个女子讨了主子欢心,好得重用罢了。
“自是我,这些小事,本就是我份内职责,”姜四海笑眯眯地,“只是不知,殿下喜爱什么样的女子?”
“不比何统领您深得殿下信重,此事还得请教您。不过您放心,若是殿下不满意,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来担,绝不连累您!”
何诚冷笑。
出了事不连累,若有功也没份儿呗。
不过也行,让这老东西先去趟一趟火堆,试上一试。
毕竟……若是殿下真能纳个清白无碍的房内人,于王府有益无害。
再怎么着,也比迷恋上臣下的寡妻好啊。
何诚抿唇片刻,轻声道:“你去寻些……柔情小意、体态丰匀的吧,最好年岁不要太轻。”
17、第十七章
寒声夜寂,黑沉笼罩整座王府,奔走在道上,悬笼灯火赤色微晃,其余便只有靴底与砖面快而小心的密集摩擦声。
姜胡宝出了一身的冷汗,快步疾朝主院的方向过去,身后跟着的下人们也俱是屏息收气,不敢稍有耽慢。
越靠近主院,冷立于夜中值守的亲卫便越多,俱是漠然目光,手握腰刀,肃杀之气如黑云压顶。
将入主院大门之时,一声熟悉的凄厉惨叫刺破夜空,紧接便是沉物重重击打于肉的闷响,隐约还有女子吓得魂飞胆裂的饶命哭喊。
姜胡宝听着姜四海被杖责的惨烈哭嚎,浑身寒毛直竖,踩进门槛里的两只脚竟直直软了下来,幸而身后随从赶忙扶了他一把。
“小姜管事,您可不能退啊!殿下召见不能不去,更何况,总管还指着您呢!”身边人攥着他衣袖咬牙紧声。
姜胡宝咽了口唾沫,抬手一抹满脸的汗,镇步继续朝里头走。
这京城王府空了这么些年,他跟着姜四海在这府里稳稳当当地过日子,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这等阵仗场面,但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还算能定得住神。
此刻本应是入眠之时,却怎料横生变故,他方才脱了靴子盖被,房门就被猛地破开,来报信的人张口就是姜四海犯了大事,主子雷霆震怒,下令杖刑姜四海,还要府里大管事全去观刑。
姜胡宝急的一路狼狈穿戴一路跑过来,心中大抵已知道姜四海所犯何事,现下听见那几声女子求饶之声,更是确定。
又过两道院门,院中火光盛亮,血腥气夹在风中,幽幽钻入鼻里。
院中骇景映入目中,姜胡宝与身后管事们更是心肝俱颤,一张长凳摆在最中央处,西北王府跟入京的武仆一左一右,高举厚重圆杖,毫不客气朝被趴着绑在凳上的姜四海落去。
凳前还跪着三个身着粉纱艳裙的丰腴女子,恐惧抱成一团,看着被行刑的姜四海瑟瑟发抖,哭得快不成人样,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再抬目,阶上紫檀大椅,主子大刀阔斧倚坐,墨发未束,薄绸玄袍松松披裹,袍下肌体流畅起伏。
面容幽隐瞧不分明,威势俨然。
大椅侧前还跪着一人,腰背挺直,深深垂首。
从院外赶来的管事们震骇过后,一步不敢滞停,小跑着到了阶下,风刮乱草一般瞬间跪满一地。
跪完之后,上首却迟迟没有发令,月辉移转,姜四海的叫声渐渐虚弱,再也不闻。
“启禀殿下,姜四海晕过去了!”武仆扬声禀报。
宗懔唇角轻扯:“哦?还有几下?”
“还有十下!”
话音落下,姜胡宝的心里仿佛被一盆冰水泼了个彻底。
十下,姜四海年纪大了,再打完这十下,人不死也残了。
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再思考更多,下意识手脚并用飞快爬到阶下,俯拜哀声:“殿下!求殿下开恩,让奴才替大总管受完这十下吧!”
宗懔眸色深冷,睥视阶下之人:“你要替他?”
“是!”姜胡宝冷汗淋漓,但已无回头路,“殿下明鉴,奴才受大总管提携养育之恩,唤大总管为师,视大总管为父,弟子替师受罚,儿替父受过,天经地义!求殿下开恩,让奴才替大总管受罚吧!”
“好个干儿,倒比某些有根的孬种有情有义,”宗懔道,“允了。”
姜胡宝猛磕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赶忙爬起来,帮着将凳上的姜四海解下,自个儿趴了上去,武仆手起杖落,剧痛让他顷刻便嚎叫出声。
宗懔收回眼,朝身侧跪着的何诚瞥去:“可知你何罪?”
何诚身侧双拳攥紧,悔意狂涨,咬着牙低声:“臣知道。”
“说说。”
“臣不该,背主行事,妄自揣测主子心意,更不该伙同姜四海,行污秽之事,玷污主子声誉,是臣罔顾了殿下信任。”小山般个汉子,眼眶红得发疼。
打死他也没料到,姜四海这该死的东西,竟然胆大到将三个婢子直接藏进殿下王榻之内!
更悔恨自己脑子一时糊涂,不该说的话说出口,主子英明决断,此刻让他跪在这,必是已经知道姜四海为何会找如此模样的几个女人。
是他犯了大错,该当受罚。
“十五军棍。”
“是!”
何诚站起身,行过礼后头也不回疾奔院外。
身后部位火辣尖锐巨痛,但不再有下一杖打来,姜胡宝浑身湿透,勉强维持着意识。
自然也听见了那十五军棍。
下一瞬便近乎本能的一个激灵,疼痛反而使这一点灵光更加清晰。
两个武仆将他从凳上拎起,交由跟来的下仆们,连同姜四海一起带回他们所居的院子。
姜胡宝趴在春凳上,头发糊了半面,最后遥遥看了阶上主子一眼。
若说他师父受罚,他还能立刻想出几个缘由,或许是找的女子不合主子心意,又或许是行事太过不雅,犯了主子忌讳。
可那何统领受罚却是为何?
就因为告诉了他师父,主子可能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不说别的,这何诚乃是主子最得用的心腹,经年跟着主子征战来回,知道主子可能喜爱何种女子不足为奇,就算是将消息泄露出一点,何至于受此大罚?
要知道那军棍和方才打他们的府里杖棍可不是一种狠度,十五棍下去,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汉子,加上上好的金疮药养着,那也得趴个十天半个月。
姜胡宝喘着气,眼珠不停地转。
不对,有哪里不对。
他得想,得细细地想。
他们殿下初来京城时,于房内之事上并无什么异处,可自打行宫里回来之后,便有了动静。
而那何统领的描述,细致到了性情,身段,乃至年岁。
可他师父说,主子未曾有过房内人,所以何诚所给出的消息,或许并不是这些年跟在主子身边总结出来的。
倒更像是,更像是……
某个具体的人。
姜胡宝睁大眼睛,惊觉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女人?行宫里的,年岁不是太轻的女人?
不会是哪家的——
“唔!嘶!”
姜胡宝一个激震,不小心咬了舌头。
“小姜管事?您怎么样了?再忍忍咱们快到了!”身旁跟着的随从探头下来。
姜胡宝强撑着抬起小臂把他挥开:“我没事!”
冷汗下来,乱发遮着的眼睛却烧着一般亮。
若是他此番猜想不是全然出错,那说不准,他有机会比他师父先得主子的信任。
只不过此时时机未到,需得静待,静待。
长呼出口浊气,心满意足趴了回去。
……
主院狼藉深夜方收,下人们将主屋床榻桌椅等尽数换过,阖紧房门,幽光透过窗纸静静透出房外。
宗懔站在多宝阁前,擦拭着随身多年的长刀。
这些日子,他睡得比从前都要晚了许多。
非是他自虐,而是若入梦,少不得要见那妇人。
而第二日清醒,又是冷被孤枕。
每到那时他便忍不住想,同时同刻,那妇人可曾睡得安稳?
想完又不觉冷笑,她定是睡得好,她不肯看他面,不曾闻他声,甚至不知他是谁,家中又有男人陪着,哪会如他一般无端受尽梦欲折磨。
她在梦里,勾着他行尽了秽乱之事,最初夜入他床榻,再之后便变本加厉,引他于那林园无人深处野合。
好几次,他都想杀了她,一个有魂无身的暧影,还有那几句反反复复的温柔软唤,让他堕了尊贵,受人摆布,却无能为力。
最让他恨的,是今夜三个貌美女子横陈榻上,他顷刻间竟只有杀意怒意,却提不起丝毫兴致,只想把那群将他想成荤素不忌昏庸愚主的狗奴才全部拉去剁了。
然而到了梦中,他便失了这般自控,满腔恨怒也毫无用处,只能如提线偶人一样被那妇人牵引着无所不为,好似她裙下之犬一般,她招招手,他就难以自抑,无法忍耐要尝遍她上下。
何等屈辱。
何其,不公。
凭何,只有他一人受难?
手腕翻动,刀身雪光入眼,而后缓缓放回。
合衣上榻,闭眼之前,目中翻涌深黑滚潮。
若如此再过些时日,他可能便真疯了。
但要是真有那一天,他也定要先捉了那妇人,陪着他一起下阎罗殿。
18、第十八章
距从行宫大宴回来已将近一月,暑气渐渐进入最旺盛之时。
良辰吉日,寻常只留两处角门进出的将军府正门大开,乌泱婢女婆子列在阶下,张氏由庄宁鸳半扶着,齐立盼望。
目眺方向隐现宝盖华轿一顶,侍卫婢仆前后簇拥,远远朝他们府门处行来。
不多时缓缓落轿,左边丫鬟巧手打帘,右侧婢女小心捧过轿内伸出的手。
老妇人鬓发如霜,双眼眼尾细细上扬收紧,满身气派,神色淡肃有仪。
“陈嬷嬷,”张氏立时扬笑,先一步上前迎接,“嬷嬷亲来,我许家满室生辉啊。”
白发老妇眸一挑,也笑道:“劳动张大娘子久候,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车马颠簸,只得坐这小轿,路上耽搁,见谅。”
张氏满面春风,亲热搭扶她手:“嬷嬷这是说的哪里话,端王殿下竟托嬷嬷前来,我们全家不知多荣幸,怎敢说什么见谅,嬷嬷快请。”
说着便热络将人往里迎。
这陈嬷嬷是端王奶母,却非寻常白身,而是宫中女官出身,曾在先帝敬妃身边侍奉,颇有些资历地位,便是在宗室里,也是有几分名声的。
陈嬷嬷且笑不急,微偏首,眼睛速扫了面前一圈,才道:“张大娘子,如何不见您家三姑娘呢?”
张氏闻言一滞,却也只是瞬息,笑脸不变,扶着她边走边说:
“嗐,您是不知道,我家那个是个皮猴转世,上月在行宫里上马击鞠、随队游猎还嫌不够,前几日又闹着去了信国公夫人办的马球会,结果这回可好,伤着了左肩,大夫说此些事不能如此频繁,偏生她是个顽皮的,我和她父亲呀,真是头疼的紧。”
陈嬷嬷听了此言却不觉有甚,反而笑得真心实意了些:“大娘子有何好头疼的,你家是将门,生出来的姑娘自然不同于众,有股大方英气,旁的人家求还求不得呢。”
自王府来前,端王殿下便已同她说过对这许家三娘的心意,要她好生谈成这门婚事。
他们殿下生来羸弱,皇位是无力去争了,好在封地富庶,能做个闲散天家富贵子孙,且与其余宗室王爷也不曾有过什么龃龉,称得上一句左右逢源。
唯一忧心的便是子嗣一事,或许是因为端王殿下-体虚,王妃也是瘦削柔弱,他们王府如今的小主子们俱是不太康健,殿下早有再寻一位侧妃的想法,却迟迟选不定人选。
没成想,入了京,马球会上却见到了这许家三娘。
英姿飒爽,身姿矫健,又容貌颇为出众,一下便叫他们殿下看入了心里,立刻命人打听姑娘许配人家与否。
而这忠顺将军夫妇竟也颇为识趣,很快便接了这伸出去的枝。
此事着实顺利得如同神佛降下的恩赐一般。
张氏捂着唇畅笑一番,自是欢喜,嗔笑:“嬷嬷真是心善,我家那丫头若是听了您这话,怕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哪里……”
主客尽欢,朝正厅步去。
庄宁鸳跟在后头,面色淡淡,眉眼间隐有薄影笼罩,朝身旁心腹婢女轻投去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悄步离去。
此刻已是巳时,许碧青罚跪在祠堂里,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颗米未食,只怕要撑不住了。
许碧青院里的丫头婆子都被看管起来,想给主子送点东西也办不到。
大房婢女手脚利落得很,很快从膳房拎着东西抄小道到了祠堂外,此刻正换过值守之人,守门的几个婆子见是她来,相互对视一眼,接过鼓鼓囊囊的钱袋,开了门。
“大奶奶若有话,可得快些,若是被太太那边的人瞧见了,可不得了。”低声。
“放心吧,我家奶奶只是想给三姑娘送些吃食,若是姑娘真饿出什么事,你们也不好交代吧。”大房婢女推门进了祠堂。
祠堂里光弱影深,最里处,垒叠层放的许氏先祖神位在香火缭绕中恍惚结成一张厚网,张牙铺开。
许碧青跪在神位前,脊背虚弯,自她生于这锦绣门庭的那一日起,从未有过如此颓然。
“三姑娘,”大房婢女轻声唤道,“三姑娘,奴婢是大奶奶派来的。”
她叫完,跪在灵前的人却无丝毫反应,纹丝未动。
婢女左右看看,小步过去到她身旁,跪下将东西摆出来:“三姑娘,这些都是您平日爱吃的,您用些吧。”
许碧青眼眶泪染至浮肿,唇白微裂,好一会儿,才有了动静。
抬起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温热糕点,端在手上片刻,
而后狠狠砸入那食盒中。
“滚!”目眦欲裂,恨光自眼中迸射,“要你们猫哭耗子假慈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奶奶一早便晓得我父亲和母亲的主意,还帮着操办,你们全是一条心,全来诓杀我一个人!”
“你给我滚,滚!!!”
嘶吼着将地上东西尽数粉碎,全然发狂之态。
大房婢女吓得发慌,慌忙将地上东西囫囵拢收回食盒里,也顾不上清理残余了,爬着站起来跑出祠堂。
许碧青喘着粗气,呼吸越来越急,最后大笑出声,躺倒在一片狼藉之中。
早应干涸的眼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有晶莹淌出。
空茫间,耳边依旧清楚回荡着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哀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养你十余载,如今便是这般报答我们?!你这孽障!”
“端王殿下天潢贵胄,还配你不得了?我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若是想捆着上花轿,你就再继续这副作态!都是你母亲养的你,蛮横娇气,毫无自知之明!”
“……”
“青儿,青儿啊,你不知道咱们家的难处啊,你父亲虽是从二品的官阶,可他年岁大了呀,你弟弟又还这么小,这京里很快就要变天了,若是咱们家不谋划一番,将来难免没落啊,你就是嫁到你中意的婆家去,母家兄弟不得力,你也不会有省心日子过的!”
“那端王是个闲王,出身高贵,封地富庶,他来求你不是为了我们家权势,单是为了你这个人,将来若真有什么事,他只会尽心帮我们,而绝不会落井下石,以后说不准还能提携提携你弟弟。若你嫁给他,将来不论如何,你都能保富贵!”
“算娘求你了,你就听娘这最后一回吧,你大哥没了,二哥也没了,澄儿才十二岁,你父亲在朝里战战兢兢,咱们许家那些旁支又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青儿,你细想想,家里疼你多年,何时不依你,你不为着自己,就当是为父母兄弟吧!”
-
青萝巷。
郦兰心今日难得起得晚了些,出了屋子一瞧,两个丫头都已经洗漱完了。
赶忙利落将自个儿收拾好,用过早饭后,三人便从浴房搬来几个大木盆,放到院子光照最烈的地方,再打来储水大缸里的井水,倒进大盆里去。
如今天气真正热起来了,头顶上的太阳每日总有两三个时辰毒辣,许多人家便趁这时放了装满的盆桶在空地上晒水,等到太阳落山,这盆里的水也温了,正好用来洗浴,省去了晚上烧水的麻烦。
做好这些之后,郦兰心带着梨绵和醒儿出门。
又是一月过去,今天是她们定下去逛集市打牙祭的日子,家里有些要用的东西也不够了,正好采买一番。
按惯例先去了趟绣铺巡视,今日不知怎的,集市上颇冷清。
刚进铺子坐下,成老三便将账本拿来,甫一打开,柜台处就传来了道有些温和局促的声音。
郦兰心抬头,只觉这道声音有些耳熟。
而另一旁的成老三却脸色大变,瓮声瓮气留下一句:“娘子我出去看看!”
随后冲冲掀了帘子朝外走,背影似乎带着股恼怒,不多时,隐约争执声透过帘子传进来。
“我说这位客官,这已经是你这个月第十次上门了,”成老三瞪着牛眼,
“你家怎么穿的衣服,怎么两三天就烂一件,你身上长刺儿啦?”
苏冼文俊脸上飞起薄红,似乎也知道自己形迹可疑:“我……家里旧衣服多。”
“得了得了。”成老三鄙夷地看他,什么家里衣服多,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
“你快些走!”
“不,我……”
“老三。”郦兰心皱着眉从帘后出来,“怎么了这是?”
怎么这样赶客呢?
苏冼文猛地抬头,看见她的身影,原本只在两颊的薄红飞涨到整张脸。
成老三左右转头一看,更是如临大敌。
“娘子!”一个箭步试图挡住郦兰心的视线,“哈哈,无事,就是这个客官他,他的衣服咱们这没空补!”
“最近不是生意少吗,怎么没空补?”郦兰心奇怪地看他一眼,把他撇到一边去。
然后看向柜台前的清俊男子,微微睁大眼,“是你呀。”
这不是上回那个带着湘绣过来的书生吗。
苏冼文从头红到脖子根,直愣愣不会说话了。
郦兰心笑道:“这回又来补衣服吗?”
“是,是!”苏冼文赶忙把衣衫放到台上,但眼睛却不放在那衣衫上,
“上回娘子告知我门路,却一直不得谢过娘子。”
郦兰心:“这是我们做买卖应当的,客官不必言谢。”
“不不,该谢,该谢的!”苏冼文正了神色,“那件裙子是亡母旧物,娘子为我解了大难,我欠娘子一份恩情。”
说罢欲言又止片刻,像是横了横心,红着脸道:
“在下姓苏,在翰林院供职,就住在城西竹复坊柳巷内。”
郦兰心一愣,此时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了。
抬眼,是满面通红的年轻客人,而转头一看,是满脸愤恨的成老三。
心里咯噔一跳。
天夭了。
莫不是她今年冲撞什么,犯了桃花劫煞?
19、第十九章
郦兰心看着眼前报完姓名来历之后就红着脸低头的苏冼文,只觉得头疼得紧。
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多说,叹了口气,朝一旁的成老三递了个眼神,转身快步回了帘后。
身后不多时便传来那翰林院供职的年轻文官焦急挽留的唤声,很快又被成老三的怒斥给压下去。
郦兰心权当听不见,进了铺子里间,叫上梨绵和醒儿赶紧从后门出去。
一路走到靠近墨街的地界,郦兰心方才带着两个丫头停下,进了墨街首铺的兴盛茶楼,坐下喝杯茶歇歇脚。
这间茶楼往日人潮来往,今日竟颇有些空落,一进来她们就找着了大堂的好位置入坐,一旁正闲着的店小二忙殷勤来询问,而后手脚利落地上了茶水糕点。
“娘子,”梨绵给旁边气喘吁吁的醒儿擦干净头上的汗,方才转头,“刚才是来了什么麻烦的客人吗?”
否则怎得从柜台处回来,二话不说带着她们像逃荒似的离开铺子。
郦兰心饮了口清茶,顿了顿,点头:“……确是麻烦,往后巡铺子,咱们早点来,早点走。不,最好让老三把账本拿来宅子门口,我看过之后,再让他带回来。”
梨绵睁大眼睛:“是什么人啊?有这么难缠?”
绣铺开了这么些年,自然遇到过许多不好说话的客人,时不时还有些地痞恶人前来故意作乱,可总有应对的法子。
这回是怎么了,莫不是吃人的恶鬼在世了,竟值得她们这样避着?
郦兰心抬手半扶着额,深深叹气:“非常,难缠。”
这世上,顶难说清的,就是这桃花债了,她守寡多年,若是惹上这么一桩官司,只怕要闹出大事。
且方才她观那苏姓文官,可不像是轻易便能彻底消了心思的样子,颇有些倔头倔脑,看成老三的表现,那厮怕是已经来了许多次了。
许渝同她说过,论起死心眼,喋血沙场的武将们加一起恐怕都敌不过那群可以泣血金殿撞柱谏言、一个不好就要群起联名上表、认准了死胡同也往里钻的书生。
她开绣铺八年,坊市上虽不知她真正来历,却也晓得兰洵绣铺的东家是个嫠妇,稍一打听便能知道。
只不过她深居简出,而一两次有不识相的无赖流氓想打她的主意,也都让成老三去寻从前跟过许渝的其他老兵来顺利解决掉了。
可这苏姓文官却不是那些可以推打驱赶的乌合之众,正经的京官,寻常百姓只是冲撞他到了公堂上论起来都是一桩罪过。
而最要命的是——
郦兰心闭了闭眼。
对方那副情窦初开的样子,真是让她想装瞎都装不成,和未嫁给许渝时,伯父伯母家的小山乡里那群初长成便常常来给她送花送物的乡野少年别无二致。
初情男女最情痴,情痴一生贪嗔即来,怎么都是一番纠缠。
怎么都是一番麻烦。
可她讨厌这样的麻烦,一个不慎,就会毁了她和梨绵、醒儿平静安稳的生活。
“横竖,惹不起,就躲好了。”郦兰心微微捏紧了茶杯,眉心微皱,“也是我不小心,如今这事算是个教训,往后我们还是得加倍谨慎。”
梨绵看不得她忧愁的样子,赶忙安慰:“娘子,天有不测风云,有些浑不吝的非要来找麻烦,怎么能是您的错?要错,也是那些难缠祸害的错!”
说时咬牙切齿,虽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何时,但看起来已经准备好要将那未知的难缠货色剁成八块,旁边的醒儿也是白齿森森,磨牙霍霍。
郦兰心扑哧笑出声,原本皱着的眉头也散了,轮流捏捏两个丫头的脸蛋。
“对,是他们的错,不说这些了,我们赶紧去书斋逛一逛,今天不吃馐味楼了,咱们去吃百珍馆上月新出的席面吧。”
千愁万愁,也要填饱肚子才好解决,烦心事再多,吃好睡好,保重自个儿身体,总有度过去的办法的。
“好呀!”
三人出了茶楼,便向墨街里头走,然而却惊奇发现,寻常道路两边许多支起来代写书信、自行贩卖字画的小摊,都是人头攒动,就算是手笔差些的,也会有人路过问一问价。
可今日,墨街上的人比平常少了一半不止。
梨绵又照往常般先一步去了如玉斋,却没问到长恨生的新话本。
“怎么会没有呢?上月才出的新书上册,按他往日习惯,这月便应出中册了呀。”
如玉斋掌柜神色也不大好,大叹口气:“本应是现在要出的,可长恨生非是京城人士,他的话本都是京畿之外印了运过来,最近半月,京城进出不知为何把守得紧了许多,不说运书册的商队,就是独一人进出城门,拿着雁户的路引,守城的都不一定放行啊。”
郦兰心进来时,刚好听完掌柜说的话。
疑惑:“掌柜的,最近出了什么事吗?方才我们从城东那头过来,路上人也少了许多。”
此时方才意识到,不止是她们绣铺的生意比往日少了,一路过来,城里好似真的冷清了不少。
“这,我们小老百姓的,哪能知道上头有什么大事啊,反正朝廷有旨意,那咱们也只有照办的份儿啊,”如玉斋掌柜苦笑,“最近生意确实不好做,外头的货难进来,城里很多东西都开始贵了,买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郦兰心垂下眼沉思片刻,未再继续询问,带着梨绵和醒儿出了如玉斋。
又去其他几个大书坊转了一圈,所有的掌柜皆是差不多的说法。
郦兰心先行压下心中隐约升腾的不安,劝自己先不要想太多,拿了买好的书册,和丫头们转道去百珍馆。
百珍馆的名气比馐味楼的还要大不少,据说掌勺的祖上是御厨出身,所在的街市里攒聚的大多都是这样要价不便宜的食肆,能来此用饭的,不是有家底的达官贵人,便是攒了许久才舍得来一回的人。
整条街往日便比平常街市要安静些,环着一座小湖而建,风景秀致。
郦兰心带着梨绵和醒儿抄了条小路,想从湖边过到百珍馆处,湖边植了绿树,阴凉宜人。
脚下是白色石子铺成的小道,三人慢慢走着,转了个道,忽地,梨绵耳朵动了动,猛地回头,目光扫过一圈,最后锁定在距她们十步左右的一颗树后。
“是谁在哪?!出来!”怒斥。
郦兰心和醒儿俱是吓了一大跳,连忙也回头看去,然而除了轻风摆过树叶,不见动静。
梨绵目光却更加熠熠,再大声了些:“我告诉你,光天化日的,谁也不怕谁!你若是再不出来,休怪我叫了城防的官爷来抓你,上了公堂,告你个欲行不轨的罪名!”
话音落下,树后总算有了动静。
一道高瘦清影从后头缓步走出,满面的颓丧。
郦兰心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心都突突跳了起来。
这不是那苏姓文官又是谁?!
“你——!”她很少生气,可此时真是又怒又急,“你想做什么?!”
她在绣铺甩掉他,结果他竟然,跟踪她?!这是翰林院官人应有的作为吗?
与那地痞流氓有何两样?!
梨绵和醒儿转头看她:“娘子,您认识他?”
苏冼文抬起头,似乎有些无措。
郦兰心气的胸膛起伏,将两个丫头挡到身后,疾声厉色:
“苏大官人,你尾随我们至此,究竟意欲何为?”
“我……我不是……”苏冼文见她动了怒,一时情急,竟有些说不好话。
郦兰心抿了抿唇,瞪着他:“我以为,方才在绣铺里,我不说,您也应当知晓我意,堂堂翰林大官人,难道愚钝至此?如此,我便同你一概说个明白,我是个守寡的妇人,此生要为先夫守节一辈子,未免污了声名,从不敢与旁的男子有任何私下往来交际,苏大官人要谢我指引补裙门路,我已心领过了,其余的,分毫不受。”
“请你快些离开吧。”
苏冼文脸又涨得发红,愣过一瞬,方才疯狂摆手:
“娘子,娘子误会了!我并非从绣铺就跟着您,是前头,我从绣铺里出来,去墨街采买些笔墨,出来时,才见到娘子!”
“一路跟着您到这,在下是想,是想……同您道个不是。”
郦兰心一怔,随后神色依旧没有放松,紧盯着他。
苏冼文抹了把脸,垂头丧气:“先前,在绣铺里,成掌柜已经将我痛斥一番,我知道,是我骤生妄念,贪而不自知,扰了您的清静。”
“我过来,真是想同您道不是,以后,我绝不再会私自纠缠于您,让您不快。不过,先前我说的都还作数,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娘子若有任何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苏某定会倾力而为。”
说着竖起三指,正声:“我以亡母起誓,若有违此言,双亲泉下不安,我五雷轰顶,不得——”
“够了够了!”郦兰心叫停他,“你,你不必如此。”
看着他的眼神更加惊诧难言。
这,这翰林院的文官……
莫不是脑中生了疾?
简直吓人得紧。
苏冼文说完这番话,便颓然放下手,又抬头深深看她一眼,眼眶微红,最后郑重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郦兰心和身旁同样惊魂未定的两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呼出一口凉气。
醒儿抱紧了郦兰心的腰,禁不住嘟囔:“这都是什么人呀。”
……
湖风柔暖吹上朱楼,自高处向下,可以瞧见隐蔽树旁,绝情妇人怒退失意书生的好戏。
宗懔冷冷盯着那道较梦中更加清晰的身影,唇角扯出讽笑。
此处楼台放眼望去可将翠湖尽收目底,他却不知怎的,一下锁定到了她身上,旁的好似都模糊不清。
她穿的衣裙比行宫里那时还要陋朴得多,可他就是能找着她,一眼便知那是她。
甚至,比梦里的还要让他……
他在此处已然入了魔般,她却倒好,短短一月,便又害苦了一个。
晃入了人眼,却不给人丝毫得救的机会。
只让人在渺无尽头的磨难里越堕越深,她自己却置身事外。
如此薄情寡义,水性杨花的妇人,想来她家里丈夫也管她不住。
既如此,那便换个人来管吧。
“何诚,”宗懔笑起来,“去,查清楚她到底是谁。”
身后,何诚冷汗暗暗滴落,垂头应是。
20、第二十章
从百珍馆回来之后,不知怎的,郦兰心心里总还是放不下那日在街市上的见闻,踌躇了两日,还是让梨绵给将军府那边递了个消息,想见一见庄宁鸳。
不过庄宁鸳要照料膝下独子,平日还得帮着张氏处理将军府宅内诸般事务,郦兰心也不想着能立刻见到她,只希望等她有空时,愿意见她一面。
没想到梨绵当早去当早回,说庄宁鸳即刻便能见她,让她现在就过去,妯娌间坐一坐,顺便在大房那边用个午膳。
郦兰心自然心里高兴,立即动身。
入了将军府里,虽她是来拜大房,按理还是得先去张氏处给婆母问个安的。
不料到了主院外,从院子里出来的婆子却说张氏今日事太忙害了头晕心闷,见不得人,拜见就免了。
郦兰心知她不应多管,但长辈身子有恙,晚辈怎好半点也不关心,故而还是本着规矩关切询问了一番,那婆子立时便有些不耐,只催促着她快点走。
郦兰心也不恼,行了礼后便往大房所居的水云院去。
大房的下人们见她过来,态度比主院的人要好得多,恭敬将她迎入院里,一路到了正厅,入了厅内再转过屏风珠帘,见到主座上轻翻书页的庄宁鸳。
听见动静,抬头,将书册放下:“兰心,快来。”
说着下了踏床,盈步走过来。
“大嫂。”郦兰心见着她比见着张氏放松不知多少。
她这大嫂虽性子清冷些,人却绝对是好的,心肠良纯,只是大哥走后,便愈发不爱说话了。
庄宁鸳拉着她坐下,婢子们紧接着上来换了新茶,庄宁鸳轻摆了摆手,厅里女使们便会意鱼贯退出。
郦兰心也朝梨绵看了一眼,后者点点头,也快步出去了。
“大嫂,”转回首,不欲多绕弯子,直言,“我也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了,我今日来打扰,实在是心里头不安,想问些事情。”
庄宁鸳神情一如既往淡淡:“你若有事,尽管问就是,有什么打不打扰,况且你就是今日不来见我,过几天,府里也要叫你过来说大事的。”
郦兰心眉心微蹙,疑道:“大事?什么大事?”
庄宁鸳半敛眸:“……三娘的亲事定了,已经合过八字,交换庚帖了。”
“什么?”郦兰心睁大眼,有些不敢相信,“这……怎么这么快?”
虽说去行宫前,府里便已经在说许碧青要定亲的消息,但那也是因为许碧青年岁大了,最迟明年,婚事一定要定下。
而张氏近一年也都在张罗这件事,端看她带着女儿频频出入京里各个爱做媒的贵眷夫人的花会雅集便可知道。
府里都在说,许碧青要许给兵部侍郎府的长子,那侍郎夫人可是常常热切万分地上门来,而张氏每回接待,脸上的笑褶三天都下不来。
可世家儿女联姻,六礼真正操办起来定是隆重繁琐,去行宫前许碧青和那侍郎长子还不曾有过纳采之事,怎的短短一月,便走完纳吉的章程了?
以许父许母对这唯一女儿的重视程度,如此行事,显然不太合常理。
“那侍郎府便这么急?”郦兰心不明白,“婆母和公爹竟也允许?这可是婚姻大事,女儿家一辈子或许就这一回。”
庄宁鸳沉默片刻,眉眼间略有暗意:“三娘许的不是兵部侍郎家。”
“许的是端王殿下。”
郦兰心闻言更是一惊,不知道怎的忽然便出来个端王,但想着姻缘之事必是府里深思熟虑过的,又笑道:
“端王也好,能做亲王妃可是……”
“不是亲王妃,”庄宁鸳微微苦笑打断她,“是亲王侧妃。”
“那端王年过三十,早已娶了正妃了。三娘过去,是做侧妃。”
话音落定,郦兰心久久未反应过来。
“……侧妃?”难以置信。
许碧青要嫁给年逾三十的亲王,还不是正妃?
郦兰心登时便懵了:“这,这怎么可能呢?三娘才十七岁!婆母他们……”
庄宁鸳摇了摇头:“这件事,就是婆母和公爹一手定下的,三娘自是不愿,可终究也没法子,此事已板上钉钉,再不可能回头了。”
郦兰心眉心深深皱紧,垂下眼:“可这未免,有些草率……时日还长,为何不从长计较啊?而且就算是定了端王,六礼也走得太快了些。”
庄宁鸳:“最近京里不太平,公爹和婆母他们也是怕夜长梦多。”
听见“京里不太平”,郦兰心立刻回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赶紧凑近了些,压低声:
“大嫂,今日我过来,就是想问你这件事。”
“前几天,我去街市上采买,发现城里行人少了不少,许多家人户都紧闭着门,去了铺子里,个个掌柜都说城门戒严了,我……”
“你别笑话我杞人忧天,我总觉得心里不大安定,这才想过来同你打听打听,若京里真有大事,我也好回去早作准备。”
坊市上的掌柜东家生意做得再大,终究还是白身,京里朝廷的变动,再怎么问,也没个准信,她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来问庄宁鸳最稳妥。
她们绣铺是小本买卖,虽有点底子,但也经不起太多亏损,能避开多少风浪就避开多少。
若是这戒严令要一直持续下去,生意势必越来越冷清,开一天就要亏一天,那她便让铺子里聘的绣娘赶紧了结了手上的缝补单子,然后暂时结了银钱归家,铺子里的成货都折价赶紧卖出去,再把铺子关一段时间。
而她和两个丫头住在青萝巷,总是不比在将军府里,回去要赶紧多囤些必需的东西,免得城里这些要紧物的价格越来越贵。
庄宁鸳沉吟片刻,开了口:“兰心,我同你说的话,你且放在心里,别说与旁人听。”
郦兰心察觉到微妙,重重点头。
“宫里头出了事,陛下上月在行宫里游猎时坠马,受伤回宫疗养,但不知怎的,伤势越来越重,如今,不大好了,家里急着定下三娘的婚事,也是担忧若有国丧,事情要难办。”紧紧皱着眉头,肃声,
“想来你也知道,今年各地藩王进京是为了何事,现在陛下龙体抱恙,朝上已经开始争斗,戒严只是个开始,恐怕后头……你是该早作打算,而且,能少出门,便少出门吧,家里门户也要看紧。”
庄宁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得太深,但有一点她已经表述得很明白,京城很快就要变天了。
顺安帝病重,朝上争论监国人选日益激烈,最初,声浪最高的大抵分作两派,一派支持无嫡立长,力推宗室年岁最大的康王为监国太子,另一派则是笼络了众多文官的祁王,笔锋舌剑霎是厉害,竟也不落下风。
可没等康祁两王争斗出个结果,宫里却传出了顺安帝重病是有人暗害的消息。
皇后亲临前朝,亲言确有此事,下毒之人是兴庆宫长生殿里经年伺候顺安帝的老太监,人已抓到,且有实证,却撑了好几轮酷刑都不肯开口受谁指使。
此事一出群臣沸腾,康祁两党互相攻讦,激战愈烈之时,忍耐了许久的武将一派登台。
封地离京城最近、且手握京中半数城防兵力的陈王二话不说将京城戒严,纵然此乃大逆不道之举,可陈王手握兵权,又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声,一时间旁人竟也奈他不得。
三王相斗,局势愈发混乱,庄宁鸳此时方才知道,许府早就站在了陈王那边,嫁女端王,是为了将来若有变故,给府里留一条后路。
她自是不愿家里参与党争这等稍有不慎就会满门倾覆的险事,可她一个守寡儿媳,怎么可能做的了公婆的主,许父许母不仅不会听她劝,甚至还打着通过她为陈王拉拢她母家的主意。
正心绪不宁,辗转难眠之时,母家承宁伯府来了密信。
信上数句,她认得出来是父亲的字迹——
“康、陈、祁三王俱为萤火之辉,转瞬即逝,不可作长夜之引。朝中祸根已起,兵乱恐至,将来许氏若危,我儿应早思后策,脱身归家,切切,切切。”
-
何诚翻身下马,任王府马夫牵过马,快步朝府中射堂而去。
京城晋王府的射堂数代扩建,虽依旧不比西北王府占地广,却也是京中所有亲王府里最大的了。
何诚进来的时候,远远瞧见主子长臂挽弓如满月,疾射出一箭。
那弓沉逾三石,弓弦震响惊心,箭如流光飞破劲风耀晖,狠狠刺入百步外厚木靶心,箭头深陷靶中。
候在标靶处的亲卫立刻搬走靶子,抬上新的,放置的距离再远了些。
宗懔眺目看了一眼,右手探向自箭桶,正欲再抽出一箭。
“殿下。”趁着这当口,何诚忙上前,压低声,“启禀殿下,那妇人的事已经查清了。”
宗懔长指一顿,复又继续提箭:“说。”
何诚身侧拳攥得掌心微湿,道:“那妇人姓郦,名兰心,乃是忠顺将军许长义之次子许渝的未亡人,八年前,许渝过世,这郦娘子便守寡至今。”
宗懔瞳中微缩,方抬起的臂垂下,偏首:“她……没有丈夫?”
难怪,那日她身上颜色如此寡淡素净。
眸光轻闪,眉宇间隐约松了些。
不是没有丈夫,只是丈夫死了。何诚闭了闭眼,不敢将腹诽说出口,咽咽唾沫,又道:
“殿下,这郦娘子出身贫寒,父母早逝,且并非京城籍贯,而是十一年前,忠顺将军府为给重伤难愈的次子冲喜,将她从亲戚家中聘来的。”
头垂得愈发下,声音紧了些:“这位娘子实是个忠贞节妇,在许家三年多里,照料丈夫事必躬亲,无微不至,那许渝死后,她便从将军府搬出独居,却不肯再嫁,立志守节,平日不描妆粉,穿戴极尽简朴。”
“这娘子如今以刺绣为生,为了悼念亡夫,绣铺的名字都是一字取她姓名、一字取亡夫表字相合而得,那绣铺的掌柜也是亡夫旧人,京城里最大的香火铺她是常客,每月都要购入香烛纸钱,据说每天晨起她都要先给亡夫上香……”
“何诚。”冷寒如冰的沉声。
何诚一个激灵,刹那双膝跪地。
“你想说什么?”宗懔微笑着,眼中却如严冬霜寒。
四周亲卫俱是一凛,自觉退远。
“殿下……”何诚咬紧了牙关,猛地一个磕头,不顾额上红青一片,
“殿下!臣自小侍奉殿下,追随殿下左右,臣绝不敢求殿下从臣之愿,但请殿下听完臣言,之后要杀要罚,臣都心甘领受!”
头顶久久不曾有言语,唯有箭身轻擦弓弦之音。
何诚猛地抬头,和主子锋刀般眼神对上,胆颤之余勇气不减:
“殿下,殿下雄韬伟略,心怀天下,如今大业未成,如何为区区一妇人污毁英名啊!”
宗懔轻掀唇:“你也说了,区区一妇人罢了,本王取之又何妨?”
何诚汗流满面:“可那妇人,是臣子的孀妻啊!”
“既是孀妻,便可再嫁。”
“殿下!”何诚眼泪都要下来了,急促喘了两下,又道,
“纵然殿下想要那妇人,可殿下可曾想过那妇人是否愿意?”
宗懔漠然:“那日,她不是还与一书生纠缠么。”
既然与亡夫之外的男人有过纠葛,想来守寡之志不坚,男女情好缠欢,云雨爱合,他难道还比不得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蠢弱文人和她那坟头草早已三尺高了的病秧子死丈夫不成。
何诚听出言外之意,眼睛亮了些:“殿下,殿下误会了,臣已查清,那日的男子是翰林院一新赴京任职的小官,名苏冼文,不久前才入京城。这苏冼文曾去过郦娘子的绣铺,偶遇郦娘子,一见倾心,后来屡屡找去铺子,因着郦娘子深居简出,苏冼文一直不得见心上人,直到那日湖边,这苏冼文第二次找到郦娘子,纠缠于她,被郦娘子严词斥退。”
“那娘子还说,此生定要为先夫守节一辈子,此间事,殿下大可寻其他人详查,臣绝不敢妄言!”
宗懔的脸色骤然黑沉至极,极度难看。
何诚目中熠熠:“殿下,这天底下,强取忠贞妇人,妇人却因深爱先夫,羞愧难堪之下酿成惨祸的事,殿下难道不曾听闻?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再横生枝节啊!”
“且天下女子何其之多,京中好女更如浩夜繁星,殿下明睿,此妇不过一时之惑,殿下纵见而喜之,想来也只缠留须臾光阴,往后另得佳人,定会将其忘却的!”
说罢猛地磕头,等候终果。
“滚下去。”许久,上首一字一字砸下,是恨咬着牙迸出。
何诚双拳倏地放松,心中大石落地。
不敢耽搁,立刻爬起身退出射堂。
身后,主子暴怒的喝声雷霆乍起——
“拿人形靶来!!”
何诚战栗回首看去,只见主子振臂起弓,膂力狠涨,飞箭刹离弓弦。
瞬息将两百步外人靶之首射带拔起,穿首而过,狠狠钉于射堂边缘树上。
21、第二十一章
黑云翻墨,雷电晦冥,第一声天鼓响过,夜雨倾盆,纷乱碎打琉璃瓦上。
兴庆宫里彻夜燃明灯烛,长生殿下毒之事过后,整座帝王寝宫的把守前所未有的严密。
除了皇后,后宫妃嫔、公主、前朝宗亲、大臣,皆不得入内觐见。
深深寝殿,龙床悬顶处夜明珠嵌合为吉象,顺安帝仰面而躺,浑浊眼睛只微微睁得开一点缝隙,分毫光亮也无,嘴半张着,榻旁皇后喂来的玉勺缓慢往里灌着棕黄药汁。
皇后的动作不紧不慢,却毫无轻柔小心可言,手中玉碗见了底,拿过一旁的绸巾,粗略擦干顺安帝嘴角,起身净手。
心腹女官紧接上前,将龙床厚幔放下,牢牢交叠收紧,方才静默守于一旁。
做好此间事,皇后独自信步向殿门而去,厚重朱门缓开,夏夜暴雨的腥潮扑身疾来,压过殿内龙涎香气。
皇后眯了眯眼,抬步继续朝兴庆宫偏殿走,此时此刻,此处已全然在她掌控之中。
西偏殿内只点了两盏落地宫灯,殿外重兵退远,进了殿内,转过八扇屏风,轻绡之后影影绰绰,皇后从容拨帘入内,罗汉榻上,身着夜行衣的亲王正执壶斟茶。
“皇后娘娘,”恭王笑而起身,“娘娘快请。”
皇后瞥了一眼这平日待人温谨谦和、背地却敢谋划弑君的亲妹夫,唇角轻扯一笑,不疾不徐落座。
恭王紧接其后,面带笑容,双手奉上温茶。
皇后抬手接过,却并未喝,径直放回小几:“行了,这些装模作样的就免了吧。”
“本宫不能久离长生殿,下一步要如何做,说罢,是要本宫再帮你添一把火,还是做些别的?”
恭王自然没有半分恼意,更加恭敬:“娘娘明见,如今这灶已经烧得够旺了,只是……”
“还有不肯入釜的人呐。”
皇后眯起眼:“晋王。”
恭王颔首,颇有些苦意:“娘娘身在宫中,洞察万机啊。这个十七郎,原以为他年轻气盛,又与陈王一样,以战功立威名,陈王若出手,他势必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旁人得势,没想到,他竟然到现在也毫无动作。”
闻言,皇后面色也是阴沉了几分。
原本他们的谋划,是让康祁相斗,晋陈相争,诸王俱大损元气之后,便由兴庆宫颁出顺安帝传位恭亲王的遗旨。
未料康祁水火不容之后,晋王却没和陈王斗起来,导致如今的局面变成了康王、祁王暂时止戈,与倚兵势盛的陈王分庭抗礼,初来强势的陈王现下在朝堂之上逐渐落了下风。
困兽犹斗,若是陈王被逼到绝境,那……
恭王皱着眉,进一步沉了声音:“娘娘,想您也知道那陈王,少谋莽夫,无德凶慝,若是狗急跳墙,他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皇后冷笑:“他就是自己不急,他后头那群武将,能容许他退么?这皇位,终究还是靠人命堆出来的,若你有陈王的本事,我们还需要在这谋算什么。”
无圣旨戒严京畿起,陈王一党便已没了退路,现下也就是因着还有一半城中兵力不在陈王手中,尚有忌惮,否则,此刻那厮已然逼宫讨诏了。
恭王垂首:“娘娘说的是,是臣无能,还且请娘娘助我。”
“你手中若是无兵无人,就是本宫想办法拿到陛下遗诏,你也坐不稳江山呐。”
恭王抬眼,正色道:“娘娘放心,臣封地一千刀斧手已至京畿,就埋伏于城外,只是城门戒严,不得进来。”
“一千刀斧手?”皇后缓慢重复这几个字,而后大笑出声,“区区一千人,连城门都破不进来吧。”
恭王且笑不怒:“非也,这一千刀斧手,足矣。”
“哦?”
恭王:“娘娘,这京城之中,虽如今陈王兵力甚强,可康、祁两人却也非手中无人,他二人若联手,陈王就算想谋反,就是能抗衡,也至少要褪掉三层皮。”
“若娘娘请得圣旨,言陛下不满陈王擅自动兵封城,令陈王禁于王府思过,不日返回封地,并命康、祁两王同担监国重任,以待君上龙体康复,您说,这陈王,会如何做?”
皇后挑眉:“那自是,背水一战了。”
“不错,等到那时,康祁定会联手,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我们才好坐收渔利。”
“你怎知,他们定会两败俱伤?”皇后言语平缓,“陈王久经沙场,康王祁王就是联手,扛不扛得住,也难说啊。”
恭王:“娘娘,陈王就算能将康祁覆灭,手中兵力也势必因之大减,京中大乱,城外刀斧手可趁机入城,陈王若胜,势必逼宫,娘娘只需取得陛下虎符血诏交予微臣,城中刀斧手立时便会护送臣出城,前往东山大营调兵,只要撑到臣回来,一切便能尘埃落定。只是,在这期间,还得依靠娘娘调动禁军暂时保卫宫城,切莫让陈王入宫。”
皇后垂眸静思片刻,又问:“那若是,康王和祁王胜了呢?”
到时候,这两人已经拿了监国之权,又元气大伤,可不一定会立刻再行逼宫之事。
恭王提气扬眉,深深吐出一口长息:“那,就还得再等机会了。”
“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赶紧处理掉晋王,”恭王又道,“这竖子小儿不是什么嵚崎磊落之人,阴怪得很,又曾受陛下之托巡阅京郊大营,实在危险,好在他封地尚远,京中根基又浅,还未成气候,娘娘,还是早做决断,先将他赶出京城。”
“臣会先想办法在朝上造势,让他回西北继续镇边驱虏,康祁陈三党同样视他为心头一患,定会想法设法鼎力支持,待朝堂势成,娘娘便顺势颁下懿旨。”
“若他从,即刻离京,那便好;若他不从,那事情也不难办,他一人,到底独木难支,届时顺理成章拿他先开刀,提前让这京里乱一乱。”
……
顺安二十五年,季夏,密报西北蛮国隐有犯边之意,朝廷推晋王回边驻守。
龙体欠安,皇后代降懿旨,命晋王重归西北,镇守边疆。
晋王敬接懿旨,翌日,启程出京。
-
青萝巷。
“娘子!”梨绵从门外跑入堂中,手里提着几挂腊肉,
“外头的东西真是越来越贵了,您给我那么些银子,就买到这么点。”
郦兰心将这些天不断买回的米面粮油又清点一遍,回头说道:
“没事,能买到便好,把肉挂到里头去,别晒着太阳,待会儿我和你再出去一趟。”
“诶!”
郦兰心撑起身,擦了擦额上的汗。
自那日从庄宁鸳处回来后,她就开始囤积家里必需的东西了,这时候,花银子绝不能省着。
隔壁宅子将军府派来监视她的人见她这些天常常出门,还上门警告敲打了她一番,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天庄宁鸳的脸色、语气,以及说的话,都让她的不安骤升至顶峰。
前几天,她途径西门,竟见到守城的官兵在殴打驱赶百姓,夜禁也严苛了许多,集市上流言纷纷,说城防营打着抓盗贼的名号,四处搜查各家各户,但最蹊跷的,是他们搜铁匠铺、锻造铺比搜容易藏人的青楼酒楼还仔细。
绣铺已经折价卖货十来日,今日过去,想来就能彻底闭肆了。
等关了铺子,她就带着两个丫头,紧闭门户,再不出去。
22. 第二十二章
到了绣铺所在的街市,一路过来,将近一半的铺子都闭了门,街道上冷清得很。
但冷清在现在还算好的,米行、菜市、六陈铺、肉铺,这些天都是人挤着人,推搡着互殴起来的都不在少数。
郦兰心带着梨绵快步从后门进去,绣娘们已经拿了银钱回家了,现下铺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成老三守着。
存货已经卖出去八、九成,郦兰心不打算再让成老三为这剩下的一成继续在铺子里呆着。
“老三。”扬声唤道。
成老三回头,连忙从柜台掀帘到了里间:“娘子!您来了。”
不等她开口,成老三面露为难,抢先解释一番:
“最近买衣买布的人越来越少了,铺子里剩下的东西恐怕……”
郦兰心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打紧,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了,我们今天就闭肆。”
成老三:“今天就关门?可铺子里的存货还没卖完。”
“剩下的那些,好的给你拿回去给家里,其余次些的我带回青萝巷,”郦兰心说,抬眼看他有拒绝的意思,她紧接着又道,
“老三,这时候就别推辞了,你这些天上街难道没瞧出来城里已经开始乱起来了?不过是些布匹,拿回去吧,今天关了铺子,你也赶紧回家去。”
话说到这份上,成老三也不好再磨蹭了,只得把剩下的存货都拿出来摆齐,他本还想拿些次品,郦兰心叹了口气,上手帮他挑。
成老三“诶”了一声,刚想扭捏又说些什么,郦兰心给一旁的梨绵递去个眼神,后者立刻推着成老三往外走,收拾铺子门面。
郦兰心动作利落,把东西分拣好,面料只要是不错的,都放到给成老三的箱子里。
成老三腿脚不适合多走,平日多是赶牛车,车板上放箱子方便。
剩余的不多,就裹成包袱,一会儿她们好拿回青萝巷。
成老三瘸了一条腿,没娶上媳妇,但在西南随军时,兵荒马乱里收养了个流民孤儿,家里还有个年迈的老母亲。
他一个人拖着一小一老,时不时还省点接济其余同样因为伤残退下来的老友,家里虽然没到吃不起饭的地步,但着实也不宽裕。
东西分得差不多的时候,外头的门面也关好了,梨绵和成老三绕回后门进来,柜台里的要紧物件也都拿了回来,待会儿她们要一起带走。
郦兰心把箱子阖上,又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给成老三:
“老三,铺子一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开,这些银子你拿着。”
成老三都不用接过来手上掂重,眼睛一扫都能知道里头必定装了许多钱。
毫不犹豫推拒:“娘子,您给我布匹,我腆着脸就拿了,这些我真不能要!您已经给过我工钱了!”
郦兰心不管他,把那荷包往箱子上一放,正了脸色:
“让你拿你就拿,我问你,前些日子,我让你趁着米行菜市上的东西还没涨得太贵,赶紧买多点回家,你买了吗?”
“买了!买了呀!”成老三大声。
“买了多少?够吃几天?”
“呃……”成老三哑巴。
郦兰心泄气,瞪他一眼:“你呀,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越想省就越亏,不为着你自己想,也得为家里孩子老人想想。今日我们方才去买过米肉,贵得很,你拿这些银子,给家里买多点,给你那些老弟兄家里也送去些。”
这群老兵都是从前跟着许渝的人,她能帮点,就帮点。
成老三愣了愣,随后泪花直冒,重重点头,把银子收了起来。
整理好一切,已是未时了,郦兰心催促成老三赶紧去买东西,成老三又不舍咕哝好一会儿,才架着牛车,晃晃悠悠出了坊市。
郦兰心将大锁挂上后门屈戌,走出小道,最后再看了一眼高高挂起来的铺子牌匾,带着梨绵归家。
……
已经是夏季的末尾,夜晚开始有了凉风。
阒然无声的深夜,毫无征兆,淅沥绵雨从天而降,越来越疾,透白落珠接连跳动在窗竂上。
深色帐幔后,榻上静卧的人倏地惊醒,浑身一颤。
郦兰心懵睁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醒过神,坐起身后,恍惚想起自己方才在梦中,本来好好走在大路上,忽地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支手,压在她腰后,引着她调转方向。
她看不清后头究竟是什么人,鬼使神差地被推着走到一处深不见底的崖边,又像是被迷了魂一样,将身子半探出去,脚下即将腾空,
下一瞬,从梦里回到现实。
郦兰心坐了好半晌,方才回神,不知这梦兆究竟有何含义,她也不会解梦,索性摇摇头,不去想了。
窗外雨的动静不小,郦兰心掀开床幔,下榻,把窗缝阖紧了些。
正要接着回去睡,房门突然砰砰作响,吓了她一跳。
“娘子,娘子!”梨绵焦急的声音在外头。
郦兰心披了件薄衣,赶紧拿了油灯走出里间,推门出去:“怎么了?”
但不等梨绵说,她一出屋,半匿在萧萧风雨之中的杂乱惨叫以及马蹄奔动之声再无隔绝。
脸色霎时一变。
再一转头,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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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同样惨白如纸的梨绵。
“娘子,我,我起夜,然后,然后就听见……外面是不是……”
郦兰心立刻握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别怕,别怕,啊。”
“你进我屋里先呆着。”说罢,不由分说将这丫头推进了门。
转身朝右边走,屋角放着油伞,郦兰心拢紧外披,先绕去两个丫头住的屋子,推门见醒儿还睡得正香,放下心,沿着声音逐渐变大的方向走。
最后,定在了宅子的后门。
她们家的二进宅子虽有这个后门,但常年不开,因为门后只有窄窄一条堪能容一人侧身行过的青石板小路,又滑又难走,稍有不慎就会摔倒,而旁边紧连着的是城中主河通过来的一条分支小河。
故而这条小路其实通不了人,后门便也无多大用处了。
郦兰心站在门后,没有去开,而是转到一旁,伸出手,慢慢拿下墙上两块经久松动的石砖。
透过砖壁小口,小心朝外望去。
夜黑,她的眼睛也不太好,然而隔着一条小河的对岸处,雨夜里反常亮起许多火光,应该是遮在伞下,将岸边一片都照亮。
满岸火把之下,匍匐着许多黑影。
不多时,火把齐齐晃动起来,火光猛烈摇晃,躺趴在地上毫无动静的道道黑影随之被狠狠踹落河水之中。
浓烈的血腥味被雨冲刷着,丝丝缕缕飘过岸。
郦兰心猛地捂住唇,手中一软,油纸伞轻坠于地。
……
西北军大营。
营帐通明,兵甲肃然。
何诚镇步入了大帐,跪地而报:“殿下,陈王起兵了!”
宗懔站在沙盘旁,垂眸:“嗯。起来吧。”
“殿下,那我们……”
“还不是时候。”宗懔打断他。
何诚张了张口:“……是。”
帐外,打更报时之声在营中各处响起。
何诚转头看了一眼外头,又回过头,紧望着面前的主子。
好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殿下,今日,您早些休息吧。”
“……就,别再用那安神酒了?医官说了,那酒若是用得多了,会伤身害神的。”
出京蛰伏的这许多时日,他们殿下已经多日未得好眠了。
若不是殿下随了老王爷,身体极其强健,换个人,早倒了。
宗懔冷冷朝他投去一眼,后者登时脸绷得死紧。
“滚出去。”寒声,复又看向沙盘。
“……是。”何诚自知理亏,不甘地应下,灰溜溜出了大帐。
23. 第二十三章
连绵的雨一直下到第二日早晨,满地落叶浮粘在薄层积水中。
圆木桌搬出了用饭的偏间,放在能看见门口的位置,忙活了一夜的主仆三人终于能歇下来吃点东西,粮食要俭省,桌上饭菜简单,主食是烙好的薄饼,配上酱菜和煮蛋。
一顿饭吃得无比安静,全没有往日的闲适。
梨绵和醒儿都低着头,慢慢咬着手里的饼,惊魂未定。
郦兰心一边吃着,一边紧盯不远处用各种重物顶住的宅子大门,门外悬挂的灯笼也连夜收了回来。
便是此时此刻,不时还有纷乱令人恐惧的交战之声从深深巷子之外传进来,透过院墙,阴冷钻进她们的耳窍。
喝了口清水润湿发紧干涩的喉咙,轻声:“从今个儿晚上起,咱们轮流守夜,醒儿,你觉多,年纪小难撑住,守最开始的一个时辰,我和你梨绵姐姐守后头。”
“待会儿,去挑件趁手的东西,柴刀也行,棍子也行,放在床边,家里不要大声说话,晚上点灯不能太亮,火折子和烛火、油都放到东边杂房里去。”
梨绵和醒儿六神无主,麻木地快速点头。
嘱咐完,餐桌又恢复了寂静。
好一会儿,醒儿抖着声音:“娘子……他们不会打到我们家来的,对吧?”
小时颠沛流离的日子依旧刻在记忆深处,纵然已模糊,可那挨饿受冻到濒死的滋味,哪怕再过多年,也难以磨去。
外头打仗了,而打仗,是要死人的。
有的军队会四处抓壮丁,有的会烧杀抢掠,最可怕的会屠城。
就算那些兵士暂无这么做的时间,可城里一乱,盗贼劫匪便会雨过野草一般四处冒起,但凡人户,俱自危矣。
她们不过三个弱女子,若有贼人,纵能拼力打退杀退一个、两个,却也不可能来多少杀多少。
若真有家门被破的那一天,那——
“别慌,不会的。”对着两个丫头,郦兰心扯起一个笑,将微颤抖的手握成拳遮在袖下,
“外头动乱,无非为了皇位,不管是谁打谁,都是上头的事,与我们小老百姓何干,我们只要看紧门户,就不会有事的。”
醒儿:“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郦兰心摸摸她脑袋,“再说了,咱们家墙高门厚,就算有贼人想进来,也没那么容易。”
“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
-
弹指数日,血满长街,尸浮浊河,自城中最高楼纵览望去,两处庄重亲王府邸黑烟如龙卷,栋梁华庭焚尽。
夜降,宫城之外银甲陈兵,凶势浩荡,战鼓擂响沉悚闷声。
康、祁两王人头高挂两侧军旗之上,两座王府无一活口。
陈王高坐军阵之中,振臂一挥,又是一排人头坠地,不甘闭合的眼被污泥乱发遮蔽。
兴庆宫。
六宫妃嫔齐聚雨中,擗踊哀号,怆泪悲流,接连不断跪地磕着头,不时有晕厥过去的妃子被宫人扶下去。
“娘娘!皇后娘娘!臣妾求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求您见臣妾们一面吧皇后娘娘!”
“娘娘——!求求您,求求您了娘娘!求您出面与那陈王说,让他住手吧!”
“……”
暴雨倾下,宫妃们再不复往日华贵丽容,发髻披散,妆份湿乱,一声又一声哀求。
禁军与宫墙将陈王叛军挡在宫门之外,然而她们的家人却都还在城里,每过一刻,那已然杀红眼了的陈王便屠一家。
她们大多膝下无儿无女,青春年华葬在了这幽深宫廷之中,可如今,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要没了。
雨渐渐小了,最后止住。
等到生养了几位公主的妃嫔也慌不择路地跑来,拉着体弱的公主们一同跪地哭求的时候,兴庆宫的大门终于开了。
皇后凤仪威严,冷睥下首一众宫妃,丹唇微启:
“此刻宫外逆王身为人臣却欲逼宫弑主,大逆无道天下不容,汝等身为帝妃,不静盼义兵来诛暴逆,反而为狂贼张舌,扰乱宫闱,是何居心?”
宫妃们此时此刻那还顾得上这么多,义与不义,家人性命才最是要紧。
纷纷痛哭再求,却只换来皇后的漠然背身。
此时,跪在中心一直垂着头的柔弱蓝裙宫妃撑着膝站了起来,缓缓抬头,赤红的眼锁住那道金红身影。
“皇后!!”文妃凄厉嘶喊,此恨可至魂终,“你行背逆之事,有何颜面在此假仁假义,惺惺作态?!”
“你一早便知陈王要起兵,提早将家中之人全数接进了宫里,却让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家受那暴贼酷虐残刑百般折磨,满门性命俱被屠杀在宫城之外,你表里为奸,天所不容,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陛下也定是被你害了——”
皇后顿住脚步,回首,冷吐几字:“拉下去,行贴加官之刑。”
寒字砸落,满地宫妃震悚。
立时有宦官上前,将文妃折断双臂,强拖下去,文妃痛极哀嚎,浑身软瘫下去。
方才拖出几步,有禁军飞奔至近前,恐急报信:
“启禀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陈王要火攻宫城!右副统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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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何时投了逆王,此刻宫门大乱,我们快顶不住了!”
皇后原本镇定的脸色霎然巨变,往后踉跄欲倒。
而不远处尚未被拖远的文妃痛狂大笑:“皇后!你看着吧!你也要死了!你也要死了!哈哈哈哈——我在下边等着你和你全家!!!”
死寂过后,皇后疾步上前,揪住禁军衣领,目眦欲裂:
“京城外呢?本宫已让恭亲王带着虎符和血诏前往东山大营调兵护驾,来回才多少路程,京城外怎么还没动静?!”
那禁军面色难看,颤抖着声音:
“娘,娘娘,两刻钟前的飞鸽传书,恭亲王确实带了东山大营的军兵回来,可是,可是调来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快速攻进城内啊!”
皇后面色煞白,双腿软倒下去。
“娘娘!”
-
顺安二十五年,孟秋。
陈王戟起兵京师,诛康、祁二王,进逼宫城,宫门俱破,翌日,据领禅让圣旨,自立为新帝,尊顺安帝为太上皇,吴后为太后,号令天下臣服。
恭王顺手持立太子血诏,以虎符兴义兵,颁讨贼檄,召天下诸侯共伐逆贼,然围城多日,难进寸步。
两军僵持不下,京城危矣,州府各地渐有暴乱。
国朝将覆,危急存亡之秋,晋王懔率西北大军星夜南下,啸命沿途诸路豪杰,合东山之兵攻入京都,立诛不道叛逆,救驾幽室,威加四海。
……
青萝巷。
原本一人睡颇为宽敞的床榻此刻却足足挤了三人。
郦兰心左边抱着一个,右边搂着一个,大小两个丫头缩在她怀里,全紧抱着她腰。
城里原本停了多日的动乱之声,如今又再度起来了。
而且,比先前的更惊心,更浩荡,一直到现在深夜,都未停歇。
梨绵和醒儿都怕得睡不着,在屋里瑟瑟发抖,郦兰心没法子,把她们两个带到自己房里。
三个人聚在一起抱着,多少安心些。
“娘子,娘子你听,外头又在喊了……”梨绵耳朵特别好,哪怕郦兰心的屋子离门口最远,她照样能听到宅子外隐约的声响,
“这回,又是哪个王在作乱……”
这些天,街上有四处敲锣传扬陈王已立为新帝的,又有惨叫城外恭王手中才是真正血诏的,如今又是哪个王?
郦兰心搂紧她们,柔声抚慰:“没事,没事的。”
“不管是哪个王爷,只要他能息了这战火,京里就平安了。”
“到那时,我们也就能过回安稳日子了。”
24. 第二十四章
血夜漫长无明,大军破城后一路势如雷霆杀进宫中。
陈王见大势已去,带上传国玉玺、龙袍帝诏仓皇出逃,被早已候在城外的西北军大将迎面相截,诛于当场。
逆首已死,城内叛军乱党彻底溃败,四散掳掠奔逃,此刻城中依旧人喧马嘶、一片混乱,义军乘胜追剿,诛戮残贼。
兴庆宫。
被从幽闭密室中解救出的顺安帝已然气息奄奄,躺在龙床之上,面色发黑,双唇深紫。
太医院所有人手均已在龙床前,聚在一处低语争论许久,方才由太医院院使行出阁外,向满身血腥、玄甲未褪的晋王以及京中诸位幸免于兵难的重臣老臣禀报。
院使恭敬行过礼:“启禀殿下,陛下本就体虚,加之身中慢毒,又在陋室之中所困日久,如今臣等只能尽力保住陛下龙体不至立时崩危,至于后效如何,还得先将毒根拔出,再行察看。”
此言落定,在场诸老臣均是捶胸顿足,怒火直指此刻被锁押于殿外的吴后与恭王。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身为皇后竟加害君上,为奸狡猾贼谋夺神器!”
“此等阴毒逆党,当速诛之!”
“……”
激奋之间,上首之人抬手示止。
群臣俱静,紧视前方。
晋王神情冷肃,沉声:“吴氏乃陛下发妻,与陛下年少结发,追随陛下起自潜龙之始,而后母仪天下数十载,虽同逆党合谋阴弑君主,然吾等身为人臣,怎可在此共言诛斩国母。若行此举,有违臣道,此乃背义弃礼之事,诸公不可再提。”
满殿重臣面面相觑,而后拜言:“殿下所言,臣等敬服。”
宗懔站起身,身上甲胄碰撞沉响,眸光寒沉,投向殿外:“依本王之意,便将吴氏与逆党之首宗顺暂且关押于天牢,待陛下醒后,再行处置。”
“至于吴氏一族、恭王府其余人等,”
众臣仰首静盼。
“十五以下者,发配边疆充为苦役。”
“十五以上,斩。”
……
晋王府。
初秋冷夜,末夏最后一点暑气彻底退去,入了夜,凄风中已有萧瑟寒凉之意。
诸王混战,最终他们所侍奉的殿下潜龙出渊,手掌京都大业将成,原本整个王府都沉浸在前途一片坦荡的兴奋之中。
然而一切在主子归府后戛然而止。
每至夜晚,都是满府心惊胆战、万般谨慎之时。
又是一阵器物碎裂崩溅的震响,何诚守在门外,焦急万分,门内却再次响起主子的暴怒令声——
“拿安神酒来!”
阶下的膳房总管浑身发抖,赶忙指挥小厮将早就备好的新酒端进房中。
何诚满面怒容,上前欲拦。
“诶哟我的何大统领!”膳房总管几乎要给他跪下了,涕泪交加,“您就别拦着了,殿下发起怒来,您不会真的怎样,我的脑袋可是第一个要掉!”
“再说了,殿下这些天又忙朝事又忙军务,再不得睡个安稳觉,人也得垮了呀!”
未等何诚再挣扎,房内暴喝声已至。
“膳房的都死绝了?!”伴随而来的还有刀抽出鞘的清晰寒响。
膳房总管顾不得脸色青黑红白交替的何诚,一把子将他拉开,小厮紧跑着就冲进了门内。
双腿下生了飞轮,将东西送进去之后,又冷汗淋漓疾跑着退了出来。
何诚抓住他:“殿下怎么样了?!”
小厮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声音:“不,不大好,小的就看见,殿下,殿下站在书案后,盯着案上什么东西,瞧着生气极了,手里提着刀,满地的碎瓷碎玉碎木头……”
何诚放开他,任膳房的人千恩万谢退下。
转回首,看着主屋的丹漆高门,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早知道殿下被那妇人扰惑至此,他当初就不应该拼那死劲拦着,一开始就该直接出手,哪怕是那妇人真咬死不肯,他们也有的是办法让她乖乖听话。
拿不到心甘情愿,总归拿得到人,也好让殿下有个消念发泄的去处。
可现在,京城兵乱这么多时日了,忠顺将军府倒还没灭,陈王掌控京城,许家投了陈王自然无虞,他们大军破城之后,因着参与这两次叛乱的臣工实在太多,如今只是将这群人的府邸围困起来,暂待处置。
但那郦娘子,偏偏是搬出将军府去住的,谁也不知道,她现下是否还活着,这么多天,一个弱女子,还拖着两个丫鬟,就算不被兵乱席卷,说不准也饿死了。
不过,这娘子所居之地就在忠顺将军府旁,他记得,是没被掳掠过的。
可人就是没死,好好的,现在局面也比先前难办得多。
如今他们殿下根本听不得与这娘子有关的事,只因当时他长篇大论查清了这位郦娘子有多么忠贞,对先夫多么一往情深,他们殿下天潢贵胄,在明知的情况下去强迫一个心有所属的无辜贞烈节妇,到底是不肯如此难堪。
可是他们殿下如今这模样,实在,实在是……
与当初太妃去了之后的老王爷像了个五成。
且当年,老王爷也是对太妃一见钟情,拼着军功和名声不要,让皇帝废了太妃原本定下的婚约,横刀夺爱,把太妃生生抢来作妻。
都说子必肖父,谁知道连这方面也肖上了。
先帝如此钟爱元后,也不曾见顺安帝专一痴情啊,不是该后宫三千照样后宫三千么。
怎么他们殿下就得倒这份霉。
何诚越想越难受,又是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另外半边脸上。
正满心崩溃之时,一道尖细声音从不远处廊下响起:
“何统领。”
何诚抬首看去,廊下的人不陌生,正是王府总管太监姜四海的干儿子,这府里称一声小姜管事的姜胡宝。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主子院子里,和上回姜四海偷来寻他的情状何其相似。
何诚脸色不好看了些,没有拔步。
然那姜胡宝却并不恼,也没有如姜四海那样谄媚笑请他,而是山不就我我自就山,轻步下了廊,走到他面前。
“何统领,”姜胡宝笑道,“您莫见怪,我实是有要事想同您商榷一番。”
何诚冷冷看他:“你?上回你干爹过来,也说有大事和我商量,后头如何你莫不是忘了?我记着,你不是还替了他十下么。”
姜胡宝笑意不减:“自是没忘的,何统领那十五军棍,小的也没忘,甚至可以说,是牢记在心、时时回想啊。”
何诚面色骤然沉下来:“你……!”
“何统领不要忙着生气,我说这些话,真不是为了气您的,相反,我是要告诉您,我是真想着为殿下解忧。”姜胡宝眼睛弯眯起来。
又走近他几步,压低声音:“……何统领,恕小的斗胆,若我没猜错,殿下先前,是否看中了某个女子?且那女子,恐怕不是哪家未出嫁的贵女。”
“小的再放肆些,应当是,哪家妇人吧?”
何诚目光霎时锐利,瞬间杀气已现,手已握住腰间刀柄。
姜胡宝丝毫不惧,面上依旧保持着笑容,掩在袖下汗湿攥紧的拳骤然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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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来。
……他赌对了。
“何统领,现在,您可以同我去无人处私下详谈了吧?”姜胡宝道,
“您不用担心什么,若我之后真是有大逆不道之举,您大可以处置我,我就在这府里,能跑哪儿去,我一个宦官,就是冒着死罪跑出京城,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又如此受殿下信重,想抓我回来杀了,那也是易如反掌啊。”
何诚沉沉看向他,最终,转身朝主院外走去:“跟上。”
姜胡宝笑起来跟上去。
转角到了避人幽谧之处,何诚猛地转身,手掌疾掐上姜胡宝脖子。
“说!你是怎么知道的?!”目中狠厉。
姜胡宝一个不防被掐得呼吸不畅,拼命扒拉着脖上的手:“你……你不放开……我,怎么说……”
何诚盯着他几瞬,松了手。
姜胡宝得了喘息之机,俯下身猛烈咳嗽,缓了好一会儿之后,抬起头:
“我……是从你被重罚的时候,猜到的。”
何诚瞪圆双眼:“什么?”
姜胡宝不紧不慢站直身,抚压着被掐得红青的脖颈,又扬起笑,将那日之后的思索全盘托出。
何诚听得惊心,未料姜四海个昏花老货,身边竟养了个心思阴密的干儿。
姜胡宝揣着手,慢悠悠:“何统领,我从来信待人以诚,人才以诚待我,我不和您玩儿花架子,我想插一手这事儿,是为了我和我师父将来能在殿下身边有一席之地,但我们这做奴才的虽有私心,终究还是想着主子好我们才好,因此,您不必忧心我心怀不轨。”
何诚目光寒透,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姜胡宝:“何统领,您也瞧见了,这些日子,殿下何曾有过好眠?眼下大业将定,殿下将来要为天下之主,如今却因一妇人受难,不说殿下深受其扰,长此以往,岂不于国也是一大害?”
“堂堂人主,相思成魇,心魔难消,咱们做奴才的,若不能为殿下解忧,留着这条性命还有何用处?”
何诚沉默许久,抬眼:“你有法子?”
“还需您将有关那妇人的事悉数告知于我,我才有办法可想啊。”姜胡宝微笑,
“何统领,你们打仗,不也讲究个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么。”
何诚闭了闭眼,良久,从鼻窍长泻出浊气,靠近他,低声密语。
姜胡宝转着眼珠,越听,心里从震惊,到疑虑,最后转变为兴奋。
何诚说罢,退回原位,看着面前笑得有几分激动的瘦太监,瓮声:
“怎么,你想出办法了?”
“我可是告诉过你了,那妇人是个节妇,殿下不愿屈尊强迫贞洁烈女,你若是想把人绑了弄来,趁早弃了这个念头。”
姜胡宝忍不住大笑出声,还是因着如今是密谈方才堪堪压低,看着对面的高壮粗汉子:
“何统领,你们这些军里头的糙人,到底少见女子,不知女子心思百转,处世之道多有别于男人,你查是查了,却直来直去自以为是地想那妇人。”
“怎的不仔细琢磨琢磨,那郦娘子如此深爱先夫,又忠贞无二,誓死不肯改嫁,背后还没有娘家靠山,丈夫死后,她为何不在留在那将军府内,既能替先夫孝顺伺候父母,还能衣食不愁,非要另府别住,在外辛苦经营?除非,她与那将军府之间,不是毫无嫌隙。”
何诚顿时怔愣住。
“至于殿下那头,你且宽心,等我再好好查探一番,再定计策。”姜胡宝笑言,
“妇人么,总是吃软不吃硬的,我也不兴向殿下献那仗势强夺寡妇的下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