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的高冷师姐居然是青梅》 1、打车去拜师 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一路前行。 安槿坐在后座,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晃动而左右摇摆。 突然一个急刹,脑袋差点撞到车顶,她下意识抓住车门上的扶手来保持稳定。 就在这一瞬间,安槿的视线正好对上导航屏幕——距离她坐上这辆出租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只堪堪开了不到三公里。 “师傅。”她努力稳住平衡,艰难开口,“照这个速度继续开下去,大选结束的两小时后我们就能成功到市区了。” “害,又不是真去参加大选哇,看个热闹而已,早看晚看不都是看?“司机很随意地摆摆手,语气不以为然。 “......您怎么知道我不是去参加大选的?” 司机“哈哈”笑了两声,一脸不信,“能进上神弟子大选的那都是什么人?都得有仙根——天生仙骨,知道伐?能腾云驾雾在天上飞的。” “那种神仙咋还会来打车哟,还能是突然发现自己恐高不成?” “……是啊哈哈,有道理……”安槿不自然地干笑了几声,目光闪烁,“我就是来柳城旅游的,恰好赶上了所以顺便去看看。” 她的眼神四处游移,明显是有些心虚。 “小姑娘从哪个地方过来旅游啊?” 前排的司机看起来五十出头,十分健谈。见安槿没回答,他自顾自地聊了起来,“青元寺去了伐?那儿可供奉着世上唯一一尊青元帝君的铜像,好多人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能进去看一眼……” 后面司机又说了什么,安槿一句也没听进去。 道路坑坑洼洼,车又经常急停,她闻着车内的味道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感觉下一秒就能吐出来。 她默默想,早知道自己晕车这么严重还不如直接飞过去算了。 “诶对了。”司机说着说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小姑娘你看着年纪不大啊,应该还在上学吧,现在都放假了吗?” “是啊,刚放没多久……” 安槿只能尴尬地笑笑,敷衍过去。 别说上学,她能好好活着并且一个人摸索到柳城就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 三个月前,安槿刚在隔壁市一间狭小简陋的公寓里醒来,发现自己记忆一片空白。 身边除了手机、几百现金和一张邀请函之外什么也没有,是真正的一贫如洗。 好在现代社会网络发达,她花了几周时间,靠着网上零碎的信息终于慢慢摸清了这个世界的底细。 这是个求仙问道的世界。 几千年来,凡人界和上界一直遵循着互不干扰协议。凡人的血脉中再也生不出具有仙骨的孩子,而上仙或是上神若踏入凡人界,哪怕是短暂停留也需要得到帝君的准许。 偶尔有上仙将生下的小孩遗弃在凡人界,也会很快被青元帝君察觉随后带回上界。 一切井然有序,界限分明。 直到八百年前青元帝君仙逝。 帝君陨落,上界突然间群龙无首、动荡不安。 各方上神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心情管那些被遗弃在凡人界的仙骨孩童。 于是越来越多具有仙根的孩子在凡人界长大,他们无人教导又大多不知该如何控制灵力,更不知怎么修炼。 但虽说去不了上界,想把凡人界搅得一团糟还是很容易的。 久而久之,凡人对上仙的态度就从最初的尊崇仰慕到现在又惧又怕。安槿不想暴露身份也是怕下一秒就被赶下车去。 好在每隔百年,都会有上神派亲传弟子来凡人界举办弟子大选,给具有仙骨且天赋不错的人发邀请函,从中选出一些有灵性的带去上界。 而安槿手上这张邀请函,地点写的是柳城,落款则是“重光上神”。 *** “小姑娘,准备一下吧,马上就到了。”司机师傅很久没听到安槿应声,还以为她睡着了,于是朝后座喊了两句。 “过了这个桥洞下个路口就是了,你看前面——” 话音未落,一片茫茫白雾突然如浓烟般滚滚而来。 前方的道路仿佛被吞噬,车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视线被浓厚的雾气遮得严严实实。 司机师傅一时慌了神,右脚拼命踩刹车。 车子一个急刹,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随后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车身猛烈地震了一下,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面推了一把。 身体向前甩去,安全带紧紧勒住安槿的肩膀。 两车相撞的瞬间,那片笼罩在车子上空的白雾却又全部消失。 安槿:“……” 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就该直接飞过去! 见司机已经下了车,安槿也慢吞吞地解开安全带,然后轻轻一抬手。 一道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灵力悄声无息地拂过整辆车。 被撞得扭曲变形的后备箱恢复了原状,碎裂一地的尾灯也拼好了自己。 她拍了拍手刚推开车门,就听见一道陌生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声音里带着讥讽和怒火,“你们是闭着眼睛开车的吗?!” 安槿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短发女生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女生穿着白色衬衣和九分牛仔裤,下巴微微扬起,目光里满是不耐烦,“我赶着去前面考试,现在好了,这车根本没法开了!” “我没时间陪你们在这儿耗,要不还是干脆点?” 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有些不屑又有些烦躁,“说吧,怎么赔?” 安槿皱了皱眉,因为对方的态度有些许不悦。 但看对方的样子应该也是去弟子大选,急一些也能理解。安槿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和刚刚在车里一样轻轻一挥手。 灵力瞬间蔓延开来,迅速笼罩住短发女生的车。 只见车头凹陷的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划痕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灰尘都被抹去,像刚从店里新提出来的一样。 站在一旁的司机顿时目瞪口呆。 短发女生更是满脸不可置信: “你……这……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啊?” 听到这话,疑惑的人变成了安槿。 她有些茫然,“你不是也要去考试吗?你不会这个?” 难道她刚刚说的考试不是重光上神的弟子大选? 因为灵力太弱连飞都飞不起来所以只能开车去的短发女生:“……” 也太伤人了吧! *** 再次回到车上后,前排司机的态度完全变了。 他突然变得拘谨了起来,背挺得笔直,完全没了之前的随意也不再问东问西。 只是时不时会从后视镜偷偷瞄向后座。 过了一会儿,车子缓缓停在路边。 前方不远处是一座古寺,寺庙周围几棵橡树参天而立。古寺周围围满了来看热闹的凡人。 上神弟子大选的地方向来都只有收到邀请函的人才能顺利进去。 他们都想看看到底是谁能踏入古寺大门。 有几个不信邪的小孩,看起来七八岁的年纪,不顾家长劝阻硬要往里面闯。 却被一道无形的墙给拦了回来,跌坐在地上大哭。 安槿把身上所有现金都塞给了司机,在对方诚惶诚恐的道谢中下了车,走到古寺门口。 寺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早已斑驳的匾额。 上面从右到左刻着三个金字: 重光寺。 *** 跨过古寺大门的门槛,左右两边是两条很长的回廊。 往前走几步就是天王殿,殿外守着十几个身穿厚重铁甲、腰上挂着长剑的护卫。 铠甲用牛皮制成,外部是铁网甲,纹路错综复杂。长剑的剑身黝黑,剑柄上刻着复杂的让人看不懂的图案。 就连接待他们的人都穿着粉色齐腰襦裙,梳着一头垂鬟分肖髻。 安槿一眼望去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结果下一秒目光就对上了大殿内挂着的液晶电视大屏。 极其割裂的场景。 大殿内没有供奉任何神像或佛像,只有这么一个电视循环播放关于考场规则的视频。 视频短短十几秒,告诉他们寺庙内的主殿和每个配殿都挂有一副不同的上神画像,让他们自己选一个看得顺眼的当考场。 流程之随意,就像在超市挑大白菜一样。 殿内人很少,大多数考生都匆匆忙忙地去找考场了。安槿也走出大殿,打算先四处转转,先看过一圈再做决定。 忽然一道身影从侧面急匆匆地冲了过来,那人跑得速度很快,安槿又来不及躲,被对方撞上了肩膀。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那人连头也没回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好像没看见她一样,飞快向后方跑去。 “什么嘛……”安槿嘟囔了两句,顺着那人跑去的方向望去。 只见身后的大雄宝殿里已经人山人海,还有好多考生正在往里面挤。 大殿内的考生互相推搡着,感觉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了。 她伸长脖子也想看看里面是谁的画像,但主殿早已人满为患,画像周围被人层层围住。 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头。 安槿不由咂舌,自言自语道:“这是谁啊,好夸张……” “主殿是青元帝君的画像。” “哦……”安槿缓慢地点了点头,心下了然。 最初刚学会怎么上网时,看到凡人对青元帝君近乎疯狂的崇拜与缅怀她还有点被吓到,到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了。 只是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还是不由感叹,没想到这些考生明明都是具有仙骨的准上仙,竟也如此追崇那位帝君。 诶? 不对。等下。 安槿突然反应过来。 刚才是谁在接她的话? 2、初见还是重逢 安槿转头一看,是来时路上遇到的短发女生。 她一时间有些惊讶。 短发女生假装没看到安槿眼底的诧异,目视着主殿继续解释说:“因为通常大选都会有武试部分,大多是分成几个阵营打群架。主殿人多,拥有好队友的几率就会高很多,所以那些人挤破头也想去主殿,可我觉得——” 她转过头来看着安槿,笑眯眯道:“我觉得人多也未必是好事,要不还是跟着你吧!” “说吧,你想去哪儿?” 安槿:“……” 她们是真的不熟吧! 见安槿没说话,短发女生眼珠一转,立马换了副可怜的表情。 她挤出几滴眼泪委屈道:“我也不想的,但是真没办法了……我娘本是上界的仙使,怀上我之后却被上仙始乱终弃,悲痛欲绝之下回到凡人界独自一人生下了我,如今早已过世。我也是为了去上界讨个公道,这真的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安槿微微蹙眉。 虽说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心里还是信了七八分。 一来二去她得知面前的短发女生叫廖欢,之前已经参加过另一位上神的弟子大选,但在最终环节被淘汰了。 所以才对这次大选格外看重。 她也没立刻答应,只说要再转转。廖欢一副跟定她的样子,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整个庭院里差不多有五十多个考生。 主殿大概容纳了半数以上,一眼望去估摸着有足足三十人。另外两个配殿都只有十几人左右,加在一起都没有主殿人多。 其中一个配殿里甚至一个人都没有。 隔着很远的距离,安槿都能看清那位上神的画像。 画像里的女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姿挺拔,穿着一袭玄色长袍,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她面容冷峻,脸上不带一丝笑意,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 整幅画像都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安槿刚想叫廖欢一起走过去看看,却见对方退后了两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个不行,这个绝对不行,哪怕去不了上界我也还想多活几年。” 安槿:“……” 你刚才的坚定呢? “这位是……?”她自己其实心中已有猜测。 廖欢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道:“芾零帝君。” 果然。 这位的名字和青元帝君一样,在凡人界也是如雷贯耳。 芾零帝君本是青元帝君的师妹,也是现在上界的实际掌权者 。 八百年前青元帝君仙逝后,其座下弟子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连个能继承帝君衣钵的都没有。 天道迫于无奈,最终选了当时的芾零上神成为新任帝君。 虽说芾零上神是百般推脱不得才临危受命当了这个帝君,但凡人界一直有传言说,青元帝君的死其实与她有关。 据说她性格暴虐且手段残忍,花了千年时间布下大阵,害青元帝君生生承受九道天雷之刑,最终魂飞魄散。 而放任仙骨孩童在凡人界长大,闹得人间大乱也是她的计划之一。 ——为了让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从而没空去调查青元帝君的死因。 对于网上这种传言安槿一直嗤之以鼻。 明明一点证据都没有的事,因为人云亦云就被奉为真理。 但看看空无一人的配殿,再看看廖欢的表情…… 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怀着探究的心情,她也没管身后廖欢的抗议,转身朝那个空无一人的配殿走去。 *** 殿内空旷得吓人。 里面有几十张书桌,桌案纵端靠窗,迎面对着光线摆放得井然有序。 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张宣纸、一支毛笔、砚台和墨汁,以及……一个骰子? 这是要干什么? 安槿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没给更多的眼神。她选这个配殿的目的很明显,只有芾零帝君。 但她盯着那幅画像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残忍暴虐来。 砰—— 身后的大门突然关上。 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关门的回声在耳边回荡。 紧接着响起的是广播通报:“文试即将开始,请所有考生择席入座,五分钟后正式开始答题。” “答题时间为一小时。” 安槿四处张望想找找喇叭在哪儿,却看了几圈都没找到,只能听从指示就近选了一张桌子。 下一秒,面前空白的宣纸上突然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凭空凝聚而成,稳稳停在纸面上: 第一题:芾零帝君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是—— 【a捡麻烦的小孩回家养,b住在夏暖冬凉的房子里,c给挑剔的某人端茶倒水,d和最喜欢悔棋的某人下棋】 “……” 安槿好像突然知道那个骰子是干什么的了。 怕不是出题人知道他们做不出来所以才好心准备的。 这芾零帝君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怎么天天和自己过不去。 她撑着脑袋有些苦恼,余光中又看到了那个骰子。 平平无奇的骰子好像突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安槿:怎么办,好像还真有点心动。 接着往下看题。 【第二题:芾零帝君最喜欢睡觉,经常一口气睡上好几年,她睡觉的偏殿是—— 单选题,选项从宫殿一号宫殿二号,一直到宫殿七号】 骰子都只有六个面,你还弄出第七个选项?? 安槿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扫过试卷上其他题。 果然,没一道正常的。 不问上界常识也不问阵法仙术,全都是关于芾零帝君的……各种八卦趣闻和小道消息。 上到芾零帝君师从何人、都有哪些师姐妹,下到对方最喜欢喝哪种花茶,一天要喝几杯——题目涵盖范围甚广,没有任何规律。 唯一的共同点是,安槿一道都不会做。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也没掷骰子,所有题全凭感觉瞎蒙。 结果一小时后等广播再次响起,卷子上的每道题后面都被打上一个鲜红的勾,最上方还用朱笔写了两个大字—— 壹佰。 “……”安槿甚至怀疑自己瞎了。 很快广播声再次响起,语气冰冷而干脆,“文试分数低于五十的,全部淘汰。” “接下来是武试环节。考生可以通过任何方式将同一考场的其他考生驱逐出考场,该环节内踏出考场即视为淘汰。” 广播戛然而止,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安槿愣了一下,心里有些茫然:“然后呢?没了?” 说好的团队战呢? 她暗暗思索,规则并没有强迫他们动手,那如果所有人都不动岂不是没人会被淘汰?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屋外突然传来几声模糊的争执,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几声怒吼,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一声低沉的撞击声传来,像是重物狠狠砸在墙上,沉闷而有力,震得空气都仿佛颤了颤。 “啊……” 是她之前想得太简单了。 安槿这才反应过来。 规则越少,就越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陷阱,逼着人去猜出题者的用意。 有人可能觉得打出去的人越多,自己分数越高,所以抢着先去针对那些看起来比较弱的。 只要有一个人出手,其他人就很难坐以待毙。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夹杂着各种喊叫声和碰撞声,一切显得格外混乱。 而屋内的安槿却百无聊赖。 她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索性盯着墙上的画像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 安槿走出房间,看到庭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她粗略数了数大约有三十多人,其中包括从主殿出来的廖欢。看来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人最多的主殿。 然而,廖欢的墨绿色长裙上溅满了血迹,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不仅是她们,庭院里的其他考生也都状态很差,许多人身上带着伤。 相比之下,安然无恙的安槿显得格外突兀。 安槿感受到周围投来的打量目光,但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和所有人一起走向庭院中央。 “恭喜大家通过初选。”之前那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站在庭院中间等着他们所有人,微笑着说,“我是付辛,今后也会是你们中许多人的师姐。” 她身前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几十块大小相仿但形状各异的石头。 “接下来是终选环节,请大家每人上前领取一块灵石。”付辛继续说道,“灵石将测试你们的仙骨品质,与神力术法无关。灵石会浮现出红色,颜色由浅至深,越深代表仙骨品质越佳。” “此次入门考的最终结果将综合文试、武试以及仙骨测试来评定。” 她示意大家走上前去挑灵石,“灵石感应需要时间,大家拿完灵石后可以在寺内自行走动,时限为一个小时。一小时后灵石的颜色将会稳定下来,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但在此之间可能会有些许波动——” 她的话还未说完,目光突然定格在安槿手中的灵石上,瞳孔骤然收缩,眼睛瞪得老大。 不仅是付辛,在场的所有人都整齐地看向安槿,眼神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整个庭院仿佛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安槿手里捧着灵石,眼神飘忽不定,声音莫名有些发虚, “我什么都没干啊,它可能是坏了吧…..” 安槿是真觉得自己挺无辜的。 她只是想听从指示伸手去拿石头,可指尖刚触碰到灵石的一刹那,那石头却像抽了风似的疯狂闪烁,颜色从浅红跳到深红又从深红跳回浅红,完全不受控制。 付辛一时间哽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的目光在安槿和灵石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只是冲所有人摆了摆手,语气复杂道:“你们都别聚在这儿了,到处转转吧,一小时内回来就行。” *** 其他人三两成堆讨论了一下,很快就组好了队。安槿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捧着那块抽风的石头,选择一个人往寺院深处走去。 倒不是她不想组队,只是唯独她手上的石头疯狂闪个不停,在弄清楚什么情况之前还是打算谨慎为先。 越往寺庙深处走,遇到的人越少。 安槿走着走着却发现眼前的景致越来越陌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其他考生了。 前方的路曲折蜿蜒,一眼望不到头。 安槿有些慌乱,正想原路返回,却发现来时的路早已被茂密的树丛遮住。 就在这时,安槿听到不远处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隔着两棵树,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明显的焦急与恳求。 “师姐,真的求您了。” 安槿躲在树后悄悄探头望去,说话的那人竟是付辛师姐。 付辛跪坐在草地上,双手紧紧抓住面前站着那人的裙摆,声音里带着哽咽,“凌柒师姐,我真的不能去,它一定会杀了我的,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物……” 安槿的目光顺着付辛的手往上移,看清了她口中的凌柒师姐—— 那人一袭白衣,姿容绝世,眉眼间透着清冷与疏离。 她目光冰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痛苦哀求的付辛,神色淡漠,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3、去上界 看到对方脸的那一瞬间,安槿愣了一下。 心脏好像被人紧紧攥住,呼吸也跟着一滞,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涩,难受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气。 好多情绪一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要把她撕裂开,可她分辨不出这些情绪,更找不到它们的来处。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目光直直看向对方的侧影 凌柒的语气依旧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感情, “没什么好说的。” “要么听师尊的,要么按我们之前的交易来。 “没有第三个选项。”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压迫感。 安槿注意到,提到交易的时候付辛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她无力地松开了凌柒的裙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部力气,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凌柒好像感受到了安槿的视线,略微侧过头来。 两个人的目光直接对上。 安槿:“……” 怎么办,感觉对方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又是自己偷听在先…… 四目相对的下一秒,凌柒的眼神忽然凝固,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 紧接着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侧身,身体刚好遮住了付辛的视线,让她看不到身后的安槿。 “你先回去吧。”凌柒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异样,“入门考马上结束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就算我不说师尊也不可能放过你。” 听到“师尊”二字,付辛的身体颤了一下。 她挣扎着站起来,动作虽然狼狈却很快地整理好了衣服,对凌柒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脚步虽快但依旧从容,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窘迫。 直到确认付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内,凌柒才转过身走到安槿面前。 她微微弯腰,目光落在她身上,勾唇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心和调侃,“你在这儿看什么?还弄成了这个样子?” 安槿抬头看向凌柒含笑的眼睛,有些呼吸不畅。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道:“在这儿看你……” 她根本没有思考,自然也没听出凌柒的声音里除了调侃还有几分熟稔。 直到凌柒笑出声来她才觉得不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安槿连忙补充说:“我刚在院子里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大选考场。” 凌柒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看到安槿茫然地望着自己,她又弯了弯眼睛,忍不住伸手摸摸安槿的脑袋,“顺着前面这条路一直走到底,然后左转就是了。” “啊……”安槿被摸头后下意识抬手,想去拍掉对方的手。可手刚伸到一半,突然想到这人之前冷淡严厉的模样,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没想到对方因为她的动作笑得更开心了。 凌柒笑了一会儿,见她还愣在原地赶忙催她,“先去把灵石还了吧,其他的等你进了重光宫再聊。” 安槿那时候还很疑惑,为什么对方那么笃定自己一定能进重光宫。 直到重回庭院后,她在付辛旁边看到了熟悉的白色身影。 安槿:“……” 凌柒一进庭院,身边的考生们瞬间都看直了。 哪怕是之前规规矩矩连大气都不敢出的那些人,此时也忍不住凑到一起低声议论起来,眼神里满是惊艳和好奇。 “这位……也是我们师姐吗?” “是不是天道派来的?听说之前弟子大选,天道也会派人监督呢。” “上界所有人都这么好看的吗,那帮人的嘴可真严啊!” 所有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还带着几分敬畏和兴奋。 除了刚回来不久的廖欢。 她眼眶通红,明显是刚刚哭过,手上抱着颜色很浅的灵石,一个人缩在角落。 安槿心下了然。 廖欢之前就落选过一次,这次武试又落了一身伤,现在躲在角落哭,大概也是觉得自己通过无望。 安槿又抬头看向前方。 付辛正站在那儿,一个一个地叫着名字喊大家去还灵石。 她声音平稳,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样,完全看不出之前哭过的痕迹。 安槿抿了抿唇。 付辛叫的顺序……大概就是他们回来的顺序。 *** 廖欢在角落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刚刚和她同行的几个人站在她身旁,都试图安慰两句,但无论说什么在这种时候都无济于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 这时安槿从不远处走了过来,目光带着些许担忧。 廖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正准备开口打招呼,却见安槿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直接撞到了自己的身上。 廖欢被撞得晃了一下,手里的灵石瞬间脱手,滚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安槿手里的灵石也从手心滑落,两块石头几乎同时落地,翻滚了几下后最终停了下来。 两块石头背面朝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让人一时分不清哪块是谁的。 “安槿——” 正巧这时,付辛的声音响起。 安槿高声应了一句,匆忙抓起离她更近的那块,转身大步朝付辛走去。 廖欢有些无措。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她还没来得及搞懂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缓缓蹲下捡起了另一块灵石,石头散发出极其鲜艳的深红色光芒。 明显不是自己的那块。 廖欢眉头一跳,下意识地抬脚想要追上去叫住安槿。 可下一秒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又突然顿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攥紧,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 “第一排从左往右数第二个和第三个,第二排最右边那个,还有第三排所有。” 凌柒一开口,所有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她环视四周一圈,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点到的人全部淘汰,以及第四排——” “等等!” 底下有人突然出声打断了凌柒,在场的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看向那人,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那人站在第三排中间,刚刚被通知一整排全部淘汰。安槿之前在庭院闲逛时遇上过他们,几个人一直走在一起。 “我们文试都在八十分以上,通过了武试且仙骨资质也不差。”那人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你凭什么算我们全部淘汰?!” “之前没人跟你们说过吗?作弊者一律按淘汰处理。” 凌柒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分给他,转头跟付辛说:“以后文试和武试要加大难度,别什么人都能放进终选。” “哦对。”她像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考场也需要加强考场管理了,尤其是藏经楼附近。” 听到藏经楼三个字,那几人瞬间面无血色,刚刚还情绪激昂的那人甚至直接踉跄一下,瘫倒在地。 众人面面相觑,一边很瞧不上这些人的作弊行为,一边又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明明之前庭院里只有他们这帮考生,这里没有监控也没看到任何人监视,对方是怎么知道有人作弊的呢…… 或者说,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对方又知道了多少? 站在第四排的廖欢更是心下一惊,手心直冒冷汗。 藏经楼那么偏僻的地方都能被发现,那自己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拿了安槿的灵石,岂不是…… 似乎感受到凌柒的目光在她头顶停留了几秒,她不敢抬头与其对视,只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盯出个洞来。 廖欢默默打定主意,如果对方只淘汰她一个,自己就安安静静地走。 但要是因此连累到安槿,那说什么也要去解释清楚。 结果下一秒,那道目光直接掠过她看向队列最后,“第五排,从左往右数第一个和第四个淘汰。” “其他人如果没有问题就按顺序过来登记吧。” 廖欢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才意识到背后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 *** 等大家都一一登记完,所有人一起去殿内隔间更衣。 服装统一为绿色,女性穿碧绿色长裙。裙身很轻薄,领口点缀着简约的花纹,袖口用金线纹着“重光”二字。 衣袖的口袋很大,虽说不能带任何行李,但真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也能往袖中的口袋里塞。 安槿是第一个换好衣服出来的。 她本来身上就没几样东西,所有现金又都给了来时的司机。 翻翻口袋,竟然只剩下大选的邀请函以及出发之前在超市买的几块椰子糖。 这就是她全部的资产了。 一出隔间,安槿就和凌柒四目相对。 两人明显都愣了一下,一个以为等在外面的会是付辛,而另一个…… 另一个从几小时前两人见面开始就一直没缓过神来。 换衣服的过程格外慢些,似乎大家都有装不完的东西。 等所有人都出来时,落日已经把天空染成了粉色。 霞光柔和,所有人一齐走在黄昏下,付辛和凌柒两人一前一后,安槿刚好走在凌柒前面。 有的人走着走着,袖子里还掉出个手机来。 “你带这个干嘛,上界又没有信号。”他旁边的人十分无语。 那人却很委屈,“我昨天刚开的小说还没看完啊……不用联网也能继续看的。” 在场其他人:“......” *** 关于“如何去往上界”这个问题,安槿曾有很多天马行空的猜想。 从青龙朱雀等上古神兽从天而降,她坐在他们的背上向天边飞去,到腾云驾雾或者御剑飞行—— 却从来没想过眼前这种情况。 空旷的寺庙后院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孤零零的电梯。 四周没有高楼也没有任何建筑的痕迹。 走进看,电梯旁边还写着: 定员十三人,载重一千千克。 安槿:“……” 这也是你们算好的吗。 十一个通过的考生,加上凌柒和付辛刚好十三人。 多一个都得等下班电梯。 随着最后一个人踏进电梯,空间变得更加逼仄,所有人紧紧贴在一起,连呼吸都显得艰难。 “轰”的一声巨响,电梯门突然关上。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电梯骤然启动,如火箭发射一般直冲云霄。 “啊啊啊——!” “抓住我!快抓住我!!” “救命啊啊啊啊啊!” 各种尖叫声充斥着狭小的电梯。 安槿也被吓了一跳。 她本来就恐高,电梯速度又极快,险些被吓得惊叫出声。 还没回神,左手突然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 她想回头去看是谁,但电梯拥挤得连回身的缝隙也没有。 那只手骨骼分明,掌心微微有点冰凉,却让她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4、莫名很亲昵 电梯终于停了下来。 金属门一打开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结果刚迈了一步就被脚下的景象吓退了回来,说什么也不肯先走。 外面是无边无际的云海,四周雾气缭绕,下面是翻涌的白云。薄云如轻纱般漂浮在空中,好像一口气就能吹散。 他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踩上去之后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付辛率先走了出去,其他人也都不敢再拖,鼓起勇气跟在她身后—— 所有人都稳稳当当踩在云上。 一抬头,满目震撼。 前方巍峨的宫殿悬浮于空中,琼楼玉宇,金碧辉煌,四周被一层又一层的云雾所环绕。 地面铺的是纯净无暇的白玉,台阶用的是金砖,瓦片是五彩斑斓的琉璃瓦。石柱精美而华丽,上面雕刻着各种图像: 一只头顶双角的苍龙,一只大鸟,一只乌龟,一只毛色如雪的大虎以及......一条手指长的黑色小蛇。 “感觉如何?”凌柒趁旁人不注意,悄悄走到了安槿身边低声问她。 安槿实话实说:“看不太懂,有点像炫技。” 像是把所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全部堆砌在一起,华丽却有点突兀。 凌柒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起,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 安槿又问:“这是谁设计的?” “重光上神。” “重光上神......”安槿下意识复述了一遍,然后才反应过来,“不就是我们的师尊吗?!” 那你还笑得那么开心??? 安槿刚想瞪她一眼,对方却仿佛早有预料。 凌柒抿唇轻笑,假装没看到她的不满,大步走到众人前方。 然后一脸严肃冷峻地在众人面前宣读起师门戒律。 其他人刚经历过入门考,对这位师姐都有点发怵。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都站在一旁安静地听。 还有几人甚至掏出了纸和笔,恨不得把每句话都记下来,生怕以后要考。 而安槿的眉毛弯了弯。 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 宣讲结束后,他们被安排进宫殿休息。 整个重光宫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戒备森严,每个偏殿都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每一道门都有专人把守,巡逻的护卫更是随处可见。 除了护卫外,安槿甚至不经意瞥见了躲在暗处穿黑衣的弓箭手。 对此付辛简短解释说:“平时这里只有少数守卫和巡逻,最近特殊情况,大家多多担待。” 但也没详细说这特殊情况到底是什么。 于是安槿在这陌生的华丽宫殿安顿下来。 所谓的修炼生活远比她想象中的枯燥,平时里除了上课就是练武。同门又一个个坚定又专注,经常连续练上个几天几夜,弄得安槿也不好意思偷懒。 他们的讲师是个资历很深的师姐,姓岑,据说在重光上神尚未飞升时就已经跟在她身边了,很得上神器重。 “那也不能把课上得这么无聊吧......”安槿恹恹地趴在桌案上。 一连数日她几乎都见不到什么人,别说传说中的师尊了,就连付辛和凌柒也好像人间蒸发一般。 唯一能接触到的只有一起上课的同门,他们这届加上上一届,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二十个人。 *** “大家可以通过意念移动或空间移动瞬移为空间内的任何物品,从而达到躲避或隐藏自身的目的。”岑师姐授课时的语调平稳,不带任何起伏和情绪,也永远都是一个速度。 “它既适用于躲避,也可以用来潜伏。移动方式有两种,意念移动和空间移动,意念移动指的是肉身的瞬移......” 见师姐又在把同样的东西翻来覆去地讲,安槿眼皮都开始打架。 她瞥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自己,眼珠一转。 下一秒凭空消失在位置上。 与此同时,前排一名弟子的笔正从桌边掉落,眼看就要落在地上。 就在即将触地的瞬间,笔突然停在空中,紧接着竟自己顺着桌子腿爬了回去。 那名弟子愣了一下,然后揉了揉眼睛。 “怎么了?”见他表情不太自然,旁边的人很小声地问。 “我好像困得神智不清了。” 几秒后,安槿又凭空出现在座位上。 她环顾四周一圈,同门不是在认真听课,就是在挣扎着和化形术较劲。 然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她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右手把玩着通讯器,一副百无聊赖的姿态。 安槿手上拿着的是上界专用通讯器,人手一个的那种。只是她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怎么用。 突然通讯器屏幕一亮,接着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小槿?来我这边一趟好吗?” 安槿被吓了一跳,差点没把通讯器摔在地上。 等她手忙脚乱地把通讯器捡起来,再抬头时却发现包括岑师姐在内的所有人都转过头在看自己。 安槿:“......” 被赶出讲堂时,安槿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要叫小槿啊,显得我们两个很熟的样子。 *** 对此凌柒给出的解释是,“刚刚有点急,口误。” 她嘴上答着,脚步却丝毫没停。 安槿撇了撇嘴,小跑两步跟上她,“那你还没说呢,为什么一定要我也去魔界?” 她这才从凌柒口中得知,原来这段日子重光宫的森严戒备,所有人的无故消失都是因为即将苏醒的魔主。 无尽深渊的魔主,魔界实际掌权者。八百年前在第一次在无尽深渊中苏醒,甫一醒来就率领魔军把上界闹了个天翻地覆,连凡人界也未能幸免。 所到之处地动山摇,日月无光。 魔主第一次苏醒时,即便是芾零帝君亲自出手也未能彻底将其镇压,最终还是诸位上神携座下弟子们合力才勉强将对方逼退回无尽深渊沉睡。上界看似赢了实则损失惨重,无数极有潜力的上仙们陨落于此,就连帝君和几位上神也是元气大伤。 也正是因为那次大战,芾零帝君本就摇摇欲坠的声望,再次遭到了严峻的挑战——人人皆道,是由于她的能力不足才让上界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但凡青元帝君还在,魔主压根不足为惧。 帝君动动手指就可以让它烟消云散。 最初的几百年,每一次魔主苏醒,上界都如临大敌,纷纷召开大会严阵以待。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魔界的动静却越来越小,于是上界从声势浩大的出动,到如今每个仙门只派出两人前往镇守,魔主带来的影响也在逐渐减弱。 直到一百年前,天陌上神最得意的弟子死在了无尽深渊。 ***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安槿追着凌柒一路问到重光宫内部,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你不想去?”凌柒不答反问。 “没有啊。”安槿下意识摇了摇头,比起在教室上课上到快要睡着,她当然更希望能有机会出去——哪怕可能有危险也一样。 “因为觉得......你可能会想见一面。” 要去见谁?谁觉得我想见? 凌柒的回答很模棱两可,说了等于没说。 安槿正想继续问,却又被她打断,“你和那个廖欢是在弟子大选前认识的?” 见安槿点头,她抿了抿唇,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有什么特别的吗?你那么想......让她进重光宫。” “啊?”安槿一怔。 其实她早已料想到互换灵石的事应该瞒不过凌柒,但当对方真的问出口时她还是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微微摇头,“没有啊,就是碰上了所以拉一把。” 凌柒微微蹙眉,没吭声,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路向重光宫主殿走去,越靠近殿门,喧哗争吵声变愈发刺耳。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是瓷器摔碎在地的声音,里面的讨论声更加激烈,感觉下一秒都要动起手来。 “可惜我近期心魔作祟需要闭关,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看卢师兄刚刚大悟,怕是不日就要飞升上神,此行去历练一番那是再好不过——” 说话是一位年轻女子,身穿墨绿色长袍,她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看起来慷慨激昂。 那位被称为卢师兄的黑衣男子冷笑一声,“上回刚刚死里逃生,这回说什么也轮不到我。还剩谁没去过?自己主动点吧,逃也逃不掉。” 话音刚落,殿内骤然一静。 众人都不再开口,目光却若有若无地往角落飘。 角落坐着的两位除了付辛之外,还有一位穿着鹅黄长裙的女子。 见殿内一片死寂,付辛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开口,却被旁边的女子抢了先,“我天赋不高,怕是很难帮上什么忙,这次就先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一声嗤笑声打断,“你还帮不上什么忙?光是师尊给你的那些灵器灵药堆在一起,都能把无尽深渊整个埋了。” 身着鹅黄长裙的女子又想开口,却看到“哐当”一声,殿门突然被人打开。 所有人齐齐向门口望去。 凌柒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目光淡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不用争了,没你们什么事。” “这次我去。” 5、难得好梦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给对方使眼色,但谁也不敢第一个先开口。 最后还是角落里那位鹅黄长裙的女子打破了这片沉默,“那还有一个谁?师姐不会打算孤身一人去闯无尽深渊吧?” 明明刚才险些被推出去的是她,凌柒是在替她解围,可女子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感激,反而满是嘲讽和质疑。 安槿见状微微蹙眉,朝说话的方向看去。 “正是如此。”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应和,“帝君明确要求各门派必须派出两人,这……” 殿内又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 “那个……”安槿弱弱举手,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来,只见举手的人一脸无辜,“这不是还有我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当她不存在一样?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刚才那位鹅黄长裙的女子更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睬都没睬她,转头对着凌柒冷嘲热讽, “魔主都快打到上界了,师姐倒是有闲心,出门还带个花瓶。” 这是在……夸她漂亮? 安槿有点不好意思,“谢谢谢谢,你也很好看。” 众人:“……” 谁夸你了?! 最后还是凌柒一句话把他们所有人都堵了回去,“谁觉得她不行的,谁替她去。” “……我倒是觉得这位师妹天赋异禀,此去魔界非她不行。” “师妹天资卓越,是应该好好锻炼一下。” “有师妹这样的辅助,凌师姐此行真乃如虎添翼啊。” 刚刚还在质疑的众弟子转眼间就换了副面孔,一群人连安槿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已经把她夸得宛如帝君再世,仿佛上界离了她就寸步难行。 “凌柒。” 突然间,一道冷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殿内的嘈杂,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安槿顺着声音向门口看去。 来人一袭墨色长袍,目光凌厉。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有一种无形的威严在。 此刻包括鹅黄长裙女子在内的殿里所有人都乖乖闭上了嘴,纷纷起身颔首行礼: “师尊。” 安槿才知道这位就是重光宫的主人,她的师尊,传说中的重光上神。 拜师这么多天都没见过一面,她正想随大流行礼,却被凌柒一把抓住手臂动弹不得。 而这位传说中的师尊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没理殿内其他人,只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凌柒。 安槿冷不丁地被凌柒抓住,疑惑向她望去。 凌柒并没有看她,手仍然紧紧抓住安槿的手臂不让她行礼,目光紧紧盯着重光上神,声音很冷,“弟子此行必能将天须草取来,其他的就不劳师尊担心了。” 嘴上虽然叫着师尊,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恭敬的意味。 “天须草”三个字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神色微妙,余光不约而同地向角落扫去。 坐在角落的鹅黄长裙女子脸色一僵,紧紧咬住下唇,低头不语。 “随你吧。” 重光上神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她沉默地看着凌柒拉起身边人的手,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刚走出主殿不远凌柒就主动开口解释:“刚刚那位穿黄衣的叫杨安平,天赋一般,所以上神一直想帮她找天须草辅助她修炼。” 天须草据说有令人开悟、得道飞升的神效,但这种东西偏偏只生长在环境最阴暗恶劣的魔界。 安槿并不关心什么天须草,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关键词,“杨安平……她姓杨?”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重光上神本名也姓杨。 凌柒的回答肯定了她的猜测,“杨安平是重光上神的养女,从小被宠着长大,脾气不算太好。” 安槿注意到每次私下提及重光上神时,凌柒总是直呼其名,没叫过一次师尊。她刚想再问,却猝不及防地又被揉了把脑袋, “准备一下吧,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 安槿还没来得及对毫无预告的摸头表示抗议,对方就已经收回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什么嘛……..” 安槿小声站在原地嘀咕,表情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反倒是脸颊微微泛起了一点点红。 *** 出发去魔界的前夕,对于上界各个仙门而言都是一个不眠夜。 所有上神都会把自家要去无尽深渊的弟子叫来仔细叮嘱一番,再塞给对方无数灵器灵药,生怕再出现像上次天陌上神弟子那样的惨剧。 而重光上神自始至终什么也没说过。 她没说,凌柒也没问。 她一个人回到寝殿内,连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都没做,只静静地坐在书桌前。 桌案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画中只有一颗孤零零的小树,枝叶尚且嫩绿,树干也不够粗壮,很孤独地立在那里。 凌柒独自一人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她闭上双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良久,她的手指轻轻一动,随后殿内陷入一片黑暗。 - 凌柒久违地梦到了无忧岛。 那里风和日暖,天光流泻。 是千百年如一日的安静平和。 梦里的元舜华正坐在树下看书。 凌柒靠在她的肩上,两人离得非常近,乌黑的发丝交织在一起,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凌柒微微侧过头,想看看她今天又在看什么。 元舜华总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教你如何自毁仙骨》,《干掉上神的一百种办法》,以及《狐狸和鲤鱼是这么谈恋爱的》。 今天这本叫《玄武饲养指南》,讲的是身为四大神兽之一的北方星宿玄武幼年时期都需要怎样的关照与呵护。 元舜华看得过于入迷,以至于凌柒都开始不满,“只是你师妹而已,又不是你亲传弟子,等她来了无忧岛之后自有青元帝君负责照顾,你那么上心干嘛……” “这可是我第一次当师姐。” 元舜华的眼睛本来就闪着光,天光洒在她的脸上,此时显得更加清澈明亮,“我终于不是最小的了!” 凌柒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开心庆祝的,最小的通常意味着更受宠,一直当最受宠的小孩儿不好吗? 可元舜华看起来真的很兴奋,她的眼睛就没从书上离开过: “上面说玄武最喜欢吃椰子糖,凌七七你说我要不要去凡人界买一点啊……” 哪有上古神兽喜欢吃糖的?真当神兽是普通幼崽啊。 看来这本书也不怎么正经。 凌柒在心里默默腹诽,绝不承认自己其实有那么一点酸。 不想听元舜华再念叨,凌柒换了个姿势直接躺到她腿上,然后闭眼假寐。 像过去的几百次那样。 正如她所料,一旦她表现出一副想睡觉的样子,对方的声音就会立刻停下,甚至连呼吸都会放轻。 过了很久,就当她快要真的睡着之际,忽然觉得嘴角有些痒。凌柒睁开眼睛伸手去摸,然后抓到了一朵木槿花。 元舜华仍然看书看得很认真,也不理她。 凌柒无奈:“照你这样摘下去,等帝君下次再来,她的灌木丛都只剩下叶子了。” 元舜华把书放下,凌柒一眼扫去,《玄武饲养指南》仍然停在之前椰子糖的那页。 半天都没翻一页书的某人眉眼弯弯,“那你这算是被我哄好了吗?” “……哪有你这么哄人的啊。”凌柒有些无奈,见对方又要伸手摘花,连忙说:“哄好了哄好了,看你的书去吧。” 凌柒索性又躺回对方腿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无聊,伸手勾起对方的一缕发丝,抓在手里认真把玩。 她们之间总有这样那样幼稚的小游戏,彰显着彼此与众不同的亲密。 元舜华最喜欢趁凌柒不注意时抓一把木槿花,将花瓣洒在她脸上。 而凌柒最喜欢她们靠在一处时,取两人各一缕头发随后编在一起。 就好像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难得一夜好梦。 醒来后,凌柒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帐幔沉默了很久。 其实早在抓住木槿花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了。 可哪怕知道是梦也迟迟不愿醒来。 想再看她一眼,好像只要多看一眼,就能接着挺过下一个八百年。 因为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八百年光阴轮转,故人都不曾入梦来。 - 正当凌柒坐在床上发呆时,门外传来一道带着试探的声音,语气明显有些犹豫,“凌师姐?” 凌柒愣了一秒,然后哑然失笑。 八百年前的声音和门口的呼喊声渐渐重合在一起,凌柒应了一句,起身朝门外走去。 殿门打开,看到来人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时,凌柒想,那也没关系。 只要你还在这里,那记不记得都没关系。 *** 直到离开重光宫的大门,她们的那位师尊都没有再露过面。据其他弟子所说,昨晚凌晨东海突然出现邪阵的红光,重光上神已经带着几个弟子前去一探究竟。 安槿并不是很在意这位名义上的师尊有没有出现,反正对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此时她正站在凌柒的本命剑上,终于体验到了期待已久的御剑飞行。 但她一点也不兴奋,反倒整个人瑟瑟发抖,紧紧闭上双眼不敢睁开,“还没到吗?都已经一天一夜了吧,还没到吗?” 凌柒:“……” 我们真的刚出发不到一个小时。 凌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下一秒,一双微凉的手覆上了安槿的双眼,“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这天界就没有陆地吗所有人都踩在云上他们就不害怕吗……”安槿抓住凌柒的手,她知道浮云是天界的标配,但仍然被吓得开始胡言乱语,没想到却听到身后凌柒的一声, “有啊。” “无忧岛,九央宫,尤寒宫……这些地方都没有云。” “啊?”安槿瞪大眼睛。 早在弟子大选之前她就在网上了解到,无忧岛是青元帝君在世时的常住地,九央宫是现在的芾零帝君,曾经的芾零上神居住的地方,而应寒宫的主人是尤寒上神,天界唯一一位男性上神。 这些人难道都恐高不成? “因为……”凌柒语气一顿,说:“青元帝君的女儿年少时恐高,但凡是她常去的地方,大家都会比较注意。” 6、是熟人吗?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彻底陷入黑暗,最后一丝天光也从凌柒的指缝间消失。 冰凉的手从她眼前缓缓移开,安槿睁开眼,她们正以一种很缓慢的速度降落在漆黑一片的森林里。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幽森,天地昏暗。 森林里暗绿色的树给人一种很诡异的氛围,树木的枝干交缠在一起,显得既扭曲又压抑。 忽然,身后一道声音响起,“人都到齐了,走吧。” 安槿闻声回头,一名紫色长袍的女子站在身后,旁边还有两女一男,好像都已经等了很久。 “应白藏,尤寒上神座下弟子,这次由我带队。” 穿紫色长袍的女子很简短地自我介绍了一下,也不等别人再回应,径直朝森林内部走去。 她身旁的白衣女子赶忙跟上,还不忘回头跟她们打个招呼,“我是天陌宫的。” 安槿有些诧异。 天陌上神明明之前在魔界已经折了一个弟子,这次竟然还敢派人来? 而且…… “怎么唯独没有九央宫的人?” 说好的每个仙门派出两人,帝君本人竟然毫无表示? “……芾零帝君如今没有弟子,她八百年前刚刚继位,这段期间都没有新的上古神兽诞生。”凌柒迟疑了两秒,又很快解释道。 安槿点点头。 非上古神兽不可拜入帝君门下,非帝君亲传弟子不可继承帝君尊位。 这些最基本的规则在重光宫的入门课里都有讲过。 几人快步跟上走在最前方的应白藏。 森林里一片幽黑,地面泥泞,时不时还冒出来几只蝙蝠冲他们脸上飞。 虽然被尊称一声“上仙”,但这些弟子平日里在仙门都养尊处优,鲜少碰到这般恶劣的环境。 黑压压的虫群从头顶飞过,有人甚至被吓得尖叫出来。 “如果现在觉得自己走不了,想后退还来得及,但要是到了无尽深渊之后跟我说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见那人被吓得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凌柒微微蹙眉说。 “没……我能,能走。” 那人的声音还在抖,却丝毫不敢再逗留,颤颤巍巍跟上大部队。 安槿有点奇怪,明明重光宫在仙界的地位并不算高,凌柒也不是此行的领队,那人为何如此怕她? 此时队伍最前方的应白藏也停下脚步回头,与凌柒的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然后双双点了下头。 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 安槿正思考着,一时没注意看脚下的路,冷不丁地踩在一堆枯叶上。 紧接着一群啮齿类动物从树叶里飞快钻出,四散开来。 “啊啊啊啊啊!” 安槿一个不防,被吓得退后两步,差点跌倒时被凌柒一把扶住,“没事吧?” “要不要我背你?” 队伍里其他人:…… 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啊,没,没事。”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安槿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可以——” 话还没说完,一阵狂风骤然袭来。 刹那间,枯叶和泥土被卷起在空中飞舞,狂风呼啸而过,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风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猛,枯枝败叶,碎石土块,甚至包括刚才四处逃窜的啮齿类动物都被卷进了漩涡里。 包括应白藏和凌柒在内,所有人皆拔出剑来。 剑光闪烁,符咒和灵器像不要钱似的一个个往外抛,就连刚入重光宫不久的安槿也学着他们一起,然而终究还是抵不过风力。 “当心!”应白藏自己的身体都已经不受控制,在狂风中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却仍然强撑着朝其他人嘶喊,“拉住身边的人!” “啊啊啊啊你们都在哪儿!”不知是谁在风中尖叫。 “救命啊拉我一把!” 安槿和凌柒的手腕紧紧扣在一起,但肆虐的狂风好像有意识一样,专门撕扯两人相连的手。 凌柒感觉到安槿在慢慢滑脱,试图用另一只手抓住,但风越来越猛烈,她最终只能在漩涡中感受到对方的手腕彻底从她手中挣脱。 很快,周围的呼喊声全都消失,耳边恢复一片死寂。 四周陷入一片混沌,又被风中的沙子迷了眼睛,安槿不敢再睁眼,觉得呼吸都变得愈发艰难。 又过了许久,耳畔呼啸的风声渐渐平息,安槿感到周身一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 她仍然不敢睁眼,整个人绷得很紧,准备迎来即将到来的剧痛。 然后预想中的撞击并没有到来。 身体被很柔软的垫子接住,安槿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感觉身边没有其他声音后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却正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珠。 有些茫然地拉开视线距离,下一秒,安槿浑身僵直。 这竟然是一只巨大的乌龟! 这只乌龟大得惊人,足足有半个寝殿那么宽,背甲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 仰起头,这只庞然大物正用安槿看不懂的眼神紧紧盯着她。 安槿急忙坐起身来,在垫子上慢慢往后退。 但同时乌龟的头也伸了出来,越靠越近,最终安槿退无可退,抱着腿靠在墙壁上。 可那乌龟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一直盯着安槿看。 不知怎的,安槿从那双深褐色的眼珠里看出一种很浓很浓的悲伤来。她突然觉得心里一酸,有些难受。 鬼使神差的,安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之前在凡人界买的椰子糖,“吃,吃糖吗?” 她紧张得还有点结巴。 递出去了才反应过来,乌龟怎么会吃椰子糖啊! 她见自己举了很久对方也没什么反应,正想收回来,手中的糖却突然被乌龟叼走,连包装袋都没拆就被吞了下去。 安槿松了一口气。 吃了她的糖,就当作接受她的示好了。 安槿一向很自来熟,“你有看见和我穿着同一门派衣服的人吗?头发长到及腰,长得特别好看。” 她相信修炼到这种体型的乌龟肯定听得懂人言,哪怕不会说话,指个路也够了。 见乌龟没有反应,她又问:“那其他门派的弟子呢?或者你们魔界的魔主呢……就是最凶残最恐怖还杀人不眨眼的那个。” 怕对方不知道魔主是谁,安槿还特意补充了两句。 “魔主?” 一道冷冽还带有些许嘲讽的女声响起,安槿抬头望去,开口的却并不是那只巨大的乌龟,而是乌龟背上顶着的一条小黑蛇。 乌龟的体型太过庞大,她之前竟然一直没发现。 “他们在外面……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吗?” 安槿被吓得一个激灵。 这时乌龟退后了一步,安槿这才惊觉,自己身下柔软垫子的周围,横七竖八躺着所有昏迷不醒的同伴。 除了凌柒。 “我师姐呢?” 安槿着急了起来,她现在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正是那个搅得天界不得安宁的魔主,她是瞎了眼才会觉得对方刚才有点悲伤, “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 “我们?” 那道女声依旧很冷,此刻还带着一点无语,“没有们,只有我,你有没有点常识啊!” 安槿无故被骂还有点委屈,接着才反应过来,上古神兽之一的玄武原身就是龟蛇的合体。 只是上古神兽从来都是尊贵的代表,拜于帝君门下,几乎不会出没于魔界。 所以她才没把这位庞然大物和上古神兽联想到一起。 “对不起哦玄武大人。”安槿乖乖道歉,但她依旧记得自己的目的,“那您能帮我找到我的师姐吗?” 魔主没有理她,只看向殿外。 安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手持着剑,缓缓走进门来。 “凌师姐!” 她兴冲冲地站起身跑过去,下一秒“砰”的一声闷响,整个人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回来,跌坐在地上。 “放弃吧,这是单面可视的玻璃,还隔音,你们彼此听不到对方讲话的。” 安槿闻言皱眉,“别以为你神力高强——” “什么神力。” 魔主翻了个白眼,“人间的购物软件买的,花了我好几万凡人币。” “……好几万?”安槿瞪大眼睛,“你这是被宰了吧?!” 魔主没好气地又瞪了她一眼,警告她乖乖待在这里别乱跑,接着径直穿过那道透明玻璃,直接到了玻璃另一侧。 “好吧,那只能说贵也有贵的道理……” 安槿出不去,只能趴在玻璃朝外看。 虽然听不到她们在聊什么也读不懂唇语,但起码能从她们的表情里看出这段对话是否愉快。 *** 玻璃外,两人正在对峙。 “放了他们。”凌柒的声音有些疲惫,“我不可能再看着你在我面前杀任何人。” “不杀可以啊,你把神骨给我,然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想知道多少我就告诉你多少。” 语气里的暗示意味很明显。 “我上哪儿给你弄个神骨来,你当上神满天飞啊。” 只有得道飞升的上神才有神骨,要想取得神骨必须先将上神杀死,或者有哪位甘愿忍受剖心剜骨之痛主动将神骨剥离。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生剥神骨的代价所有人都知道。 修为尽毁如同凡人,且轮回转世后会失去所有记忆,此生再不得位列仙班。 “杨重光不是吗?” 魔主的声音理直气壮,“怎么,突然舍不得了?” “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凌柒不予再多纠缠,“我就没答应过你。” “那你放着好好的九央宫不住,跑去拜杨重光为师是为了什么?觉得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给自己找点气受?” 7、回溯时空 凌柒:“……” 不管过去了几百年,这人面对自己都是同样的阴阳怪气,也是同样的充满敌意。 凌柒选择闭嘴,不再搭理她。 玻璃的另一侧,见凌柒突然皱眉停止交谈,安槿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在玻璃边上来回踱步,有些待不下去了。 可若想打碎玻璃出去,只怕玻璃碎片还没落地,魔主就已经要冲过来弄死她。 安槿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环顾殿内,偌大的宫殿内除了自己身下这张软垫外竟然没有任何家具和装饰,唯有角落里两棵贯穿穹顶的粗壮古树,勉强称得上一声“绿植”。 难道要用化形术变成古树去砸人吗? 安槿眉头紧锁,目光顺着树干往上望,接着眼前一亮。 那边的魔主还在冷笑,“你不是想知道我师尊是怎么死的吗?你把神骨弄来给我啊,给我我就——” 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从树上掉下,“砰”的一声,直接砸在了魔主头上。 一群马蜂嗡嗡地直接炸开,成群扑了过去。 好在乌龟有硬壳,把四肢都缩回去之后可以在地上一动不动。头顶的小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尽管甩着尾巴上蹿下跳,还是躲不了被蜇的命运。 但玄武到底是修炼了几千年、曾经搅得天界不得安宁的魔主,甩甩尾巴就能把这些马蜂弄死一片。 安槿也没打算真的伤她,只是想给她造成一点小麻烦,方便她们跑路。 见魔主站在原地忙着对付马蜂,安槿的神识从古树枝叶中抽离,一个翻身落在地上,还没站稳就抓起凌柒的手就往外跑。 凌柒刚想提醒她,在魔主的地盘上若不经对方同意,她们是绝对走不了的。 但感受到手心灼热的温度,凌柒心跳加速,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她任由自己被拽得踉跄了两步,和对方一起朝外面狂奔。 仿佛一切回到了八百年前,向来在学宫待不住的元舜华央求自己陪她逃课去玩。 仙鹤翱翔,浮云缭绕,她们拉着手一起出逃。 凌柒一阵晃神。 但这种熟悉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安槿很快就被另一道玻璃门弹了回来,还好凌柒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臂,这才没有再次跌坐在地上。 两人转过身来,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眼睁睁看着魔主庞大的阴影慢慢逼近。 凌柒眉心微锁,不想看到对方靠安槿太近。于是一个侧身将安槿护在身后,右手一把抽出剑。 剑光如镜般在幽暗的殿内掠过,魔主仍然无动于衷。 安槿见凌柒如临大敌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凉,连她都打算拼命,看来自己今天还真不一定能活着走出魔界。 她感觉心脏都要跳出胸膛,假装镇静道:“哈哈,没想到您这儿玻璃门这么多啊,您还挺有钱的啊,哈哈……” 说好的一道玻璃门好几万呢?! 魔主的目光仍然盯着她,“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是要选择站在她那一边吗?” 啊? 安槿的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魔主怎么知道她失忆了? 何况凌柒是她师姐,她不站在自己师姐这边,难道还要背弃师门投奔魔界不成? 安槿有无数句话可以反驳,但对上那人的眼神,不知为何竟什么都说不出口。 魔主也没想真的问出一个答案来。 她偏过头看向凌柒,语气依旧嘲讽,“你是觉得我瞎了吗?” 别说只是换了张脸,就算换了身形,换了种族,她还是一眼就能把自己师姐给认出来。 所以凌柒拿着把剑挡在她师姐身前的样子,是真的很令人讨厌。 凌柒很平静地看着她,身体依然没动。 看着师姐视死如归的表情,再看看两人一副准备并肩作战的样子,魔主一阵头痛。 半晌,她举白旗宣告投降,说:“我需要神骨才能出去。” 到底是曾经上千年朝夕相处,魔主很清楚自己怎么卖惨才能在对方眼里显得更可怜一些, “因为神魂虚弱,我……不得擅自离开魔界。几百年前的那次苏醒,硬闯出去还不过三日神魂就已经损伤严重,至今都被迫留在这里。” “我必须出去,一直待在这里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 乌龟背上的小黑蛇没有落泪,却有些止不住的哽咽,声音还微微在抖。 看起来明明很脆弱但故作坚强,一副“我很惨但我假装没事”的样子。 安槿几乎一下子就信了。 “那如果我们答应帮你找神骨,你能把我们的同伴都放了吗?” “他们都是自己掉下来的,只是暂时昏迷,醒了之后自然随时都可以离开。”魔主说完,还垂下眼眸,语气低落地来了一句, “我如今神魂受损,又能对他们做些什么呢?” 凌柒的嘴角微抽。 说得好像刚才的飓风不是你搞出来的一样。 明明是上古四大神兽之一,又曾在青元帝君门下待了上千年,再怎么虚弱无力,随手捏死几个上仙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安槿不知道,她只觉得对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看起来也是真的很可怜。 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椰子糖递过去。 小黑蛇的蛇尾一勾,安槿手中的糖瞬间消失。 感觉对方有点好说话,安槿又忍不住顺杆子往上爬,“还有天须草,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吗?” 她仍然记得凌柒给师尊的承诺。 被一颗椰子糖哄好的小黑蛇心满意足,“门口那一片全都是,随便摘。” 安槿眨了眨眼,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 临走前,凌柒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头。 “八百年前青元帝君仙逝……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魔主沉默了很久后才开口,她的声音嘶哑: “那是我师尊。“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 直到摘下天须草走出森林,安槿都一直处于很震惊的状态。 “所以里面那位魔主……就是当年青元帝君门下的弟子之一?”这还是安槿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物,很是兴奋。 凌柒点头,又道:“反正你别和她走太近,就算到时候她出了魔界也最好离她远点。” 她们靠在森林外的一颗巨石上,两人一起等其他同伴出来。 安槿双手一撑,跳起来坐上巨石,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她最擅长撒娇卖痴装可怜,一缠上你就是好几天,还占有欲很强不让其他人靠近。 “因为她很记仇的,你这次用马蜂窝整她,等她出来之后定会狠狠报复你。” 安槿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好像有道理, “青元帝君的其他弟子呢?凡人界都说,曾经帝君座下的那些弟子要么失踪,要么已经陨落……那既然玄武还在,其他人是不是也还在?” 这次凌柒沉默了很久。 不想在这种时候把一切全盘托出。 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她说没有,你娘死了,你的师姐也不在了,曾经宁静安逸的无忧岛如今一片荒芜,我们都没有家了。 哪怕美梦终究要醒来,也不必是现在。 我无法改变你的痛苦,但起码能让它尽量晚一点来。 凌柒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着措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自然一点, “应该都在吧,说不定等哪天有机会就能见到了。” “哇。” 安槿有些兴奋,“那白虎也和玄武一样,是巨大一只吗?” “是啊,超大一只毛茸茸,她很温柔的,而且特别厉害。” “那青元帝君呢?是不是很威严,整日襟言危坐、还不苟言笑?” 凌柒轻笑一声,“没有,她很随和,下棋下不过别人还要悔棋,有时候还有些懒。” “哇。”安槿又一声感叹,几乎要将凌柒当成百科全书。 “那朱雀呢,朱雀的羽毛真的是火焰色的吗?都说朱雀是能引导墓主魂魄升天的引道仙鸟,还能予人长生,也是真的吗?” “……不知道啊,有可能吧。” 见安槿不满她的敷衍,凌柒又补了一句,“但朱雀天真烂漫,乐善好施,长得还特别好看。” 她们就这样一人坐在巨石上,一人背靠着巨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不知怎么又聊回了之前的弟子大选,“之前要来魔界的是不是付辛?你怎么突然决定要来?” “因为……”凌柒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要用天须草和重光上神换溯游花。” “溯游花可以用来回溯时空,我……需要查清楚青元帝君的死因。” “回溯时空?”这种事情安槿只在人间网络上的灵异帖子里见到过,没想到上界竟然真的有。 凌柒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误会了,“溯游花可以帮助建立一道门,从而穿越回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但只能观看,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再次发生,看着想要珍惜的人再次离开,看着自己明明知道结局却什么都做不了。 只是尽管如此,溯游花也一朵难求。 “穿越回的时间节点是完全随机的,可能是你的过去,也可能是你认识的某人的过去,所以能看到什么全凭运气。” “那岂不是我和一人擦肩而过,对方就可以看到我小时候的样子?”安槿皱眉,感觉这样很没有隐私。 “是有这种可能。”凌柒点头承认,“但溯游花本就稀少,就算是重光上神也没有多少,倒也不用太过紧张。” 还没聊完,凌柒的通讯器就收到一条消息,。 安槿凑过去一看,是之前给他们授课的那位岑师姐。 通讯器被接起,岑西遥的脸浮现在通讯器上,她面上紧绷,声音有些急, “你现在有空吗?东海出事了。” 8、学宫 凌柒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你们不是就在东海吗?” 重光上神再怎么说也是得道飞升的上神,东海本就人烟稀少,还能出什么她处理不了的事? “本来以为是普通的邪阵,来了之后才发现问题有点棘手。”通讯器的另一端岑西遥解释说: “这邪阵是龙女结的,现在需要她配合才能破阵,她说除非你来,不然没得商量。” “于是重光上神就让你来找我?”凌柒觉得很是稀奇。 她的这位师尊办事向来不喜旁人插手,又对自己经常越俎代庖、代管重光宫的事很不满意。 所以以前就算碰到什么棘手的事,哪怕办不成也从来不要她出手,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没明说,但应该是想让你来的,而且我觉得……这个阵你会感兴趣。” “什么阵?”凌柒兴致缺缺。 然而下一秒,岑西遥的话让她直接站起身来—— “乾坤阵。” 断掉通讯器,凌柒站在巨石旁,朝着坐在巨石上面的安槿伸出手,“走吧。” “你答应给魔主的神骨来了。” *** 在飞去东海的路上安槿才知道,岑师姐口中的乾坤阵竟是上古三大邪阵之一。 所谓上古三大邪阵,除了需要借助神骨、牺牲万千生灵转生的乾坤阵之外,还有能操控上神意志、将其变成傀儡的天命阵,以及能吞噬或囚禁神魂的锁魂阵。 “东海的龙女想要用乾坤阵复活谁啊?” 宁愿被上界所有人唾骂也要坚持布这个阵,还如此大动干戈,想必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可是那些被牺牲的生灵又何其无辜呢? “好像是......她的猫?”凌柒用不太确定的口吻说,她刚知道的时候真的非常不可置信。 但安槿看起来却并没有很震惊,“哦”了一声又问:“那她为什么一定要见你?你们从前很熟吗?” “不算很熟吧,很久以前我的一个……朋友帮过她一次,当时我正好在现场。”凌柒纠结着措辞说,“但那也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说罢,她静静等着对方问那个朋友是谁。 谁料安槿一如既往地抓不住重点, “一千多年前?重光上神不是才刚刚飞升八百年吗?” 难道凌柒也和岑师姐一样,在重光上神尚未飞升之前就跟在她身边了? “……进入重光宫之前,我曾是芾零上神座下弟子。” 说完,凌柒忽视安槿震惊到合不拢嘴的表情,也没再给她发问的机会: “到了,该走了。” 东海白浪滔天,海水汹涌澎湃到能把飞在上空的海鸟顷刻间卷入海里。 整片海域烟雾弥漫,除了翻上来的海浪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凌柒并没有带她进入海底。 她们乘着剑,最终落在了东海中间的一座小岛上。小岛被大片的绿植所覆盖,怪石林立,几乎看不出什么生活的痕迹。 走了很久,两人才走到小岛中心的一处木屋前。 木屋不大,整座小岛看起来也没有其他建筑了,重光上神和那日安槿在殿内见到的几位内门弟子正守在木屋门口。 见两人走来,那些弟子纷纷朝凌柒颔首,而重光上神微微蹙起眉心,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岑西遥迎了上来,“龙女非常抗拒和我们交谈,她把我们所有人都赶了出来,说除非你来不然谁都不见。” “我知道了。” 凌柒点了点头,推开木屋的门就走了进去。 - 木屋内。 抬头看到来人,东海龙女一句话没说,抢在凌柒开口前就把手上的木盒递了过去,“有人拜托我交给你的。” 凌柒接过木盒,没问这个有人是谁,也没问为什么要交给她,只点点头,“多谢。” 但…… “你怎么不来重光宫直接找我?” 凌柒本就不信面前这位东海龙女要开启什么乾坤阵,就算再舍不得自己的猫,她也不是那种会牺牲其他生灵的人。 不然当初元舜华根本就不可能救她。 “那也要我进得去啊。” 龙女叹了口气,坐在木桌前撑着脑袋看她,“你去凡人界组织那什么弟子大会之前我找过你一次,刚说了你的名字就直接被赶出来了,其他上门找人的报个名字就能进,这我上哪儿说理去。” 凌柒沉默了一下,没再说话。 知道重光上神对自己很不满,和亲耳听到发生了什么还是很不一样的感受。 木屋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半晌,凌柒抬手轻轻拂过木盒。 淡淡的金光闪过,随后她眉头微动,“神骨不全吗?” “啊?”龙女的神力还不足以让她探查木盒内的神骨,她也是第一次知道,“真的假的?白虎道主给我的时候没提到过啊。” “元溪禾还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龙女靠在椅背上用力回忆,时间过去太久了,她也有点记不太清, “她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前缘尽散,天下太平。” “还会再见到的对不对?”龙女的语气变得有些急。 “生剥神骨只是失去记忆进入转世轮回,只有像青元帝君那样自毁神骨的才会魂飞魄散,对不对?” “……对。” 凌柒直视着她,也不知道是说给面前的龙女,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一字一顿:“一定会再见面的,不会永远都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保证。” 走出木屋,重光宫所有人都等在门口。 冲安槿笑笑示意自己没事后,凌柒看向其他人,“乾坤阵已毁,可以回去了。” “那神骨呢?” 重光上神还没开口,杨安平就抢先一步质问道:“师姐不会拿到神骨之后就独吞了吧?” 其他弟子见状纷纷闭嘴,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重光上神没说话,却也盯着凌柒看。 明显是有些怀疑。 岑西遥刚想开口,见凌柒冲她摇了摇头又把话咽了回去。 “神骨当然在东海龙女手里。”凌柒的表情中看不出喜怒。 “还是安平师妹觉得我的本事就这么大,能让对方配合毁阵的同时把好不容易得到的神骨也拱手相让?” 他们一行人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能让龙女开口交流,要是凌柒一来对方就又答应毁阵又交出神骨,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众人面上神色变幻莫测,重光上神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你确定神骨不在你手上?” 凌柒平静地和她对视,“师尊为何不自己进去问呢?”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重光上神挥了挥袖子示意他们一起回去。 *** 回到重光宫之后,安槿的日子恢复了之前的枯燥乏味。 整天除了上课练剑就是练剑上课,她不懂其他同门为何看过一遍剑法演示后仍不能挥出剑来,也不懂岑师姐教过的术法为何还需要再练。 为了表示对师姐的尊重,安槿一如既往地不敢上课睡觉。她趴在桌子上,却发现周围的同门最近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偷偷看她。 直到有一天他们下课之后,之前在凡人界认识的廖欢过来道谢,“还好当时有你和我互换灵石,不然我大选绝对凉了……凌师姐后来没有为难你吧?” 虽然廖欢觉得凌师姐当场没提应该就是不知道这件事,但心里总归还是有点担心。 她设想过对方的很多答复,包括直接或间接地暗示自己报恩,或者大方地表示都是同门不必放在心上,却唯独没想到对方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 “我当时拿错灵石了?” 安槿双手合十,一脸愧疚,“对不起哦廖欢同学,是我太不小心了,还好没酿成大错。” 廖欢直接愣住:“……啊,没,没事。” 见她这般反应,安槿笑了笑又问:“你知道为什么最近……”她四周环顾一圈,见附近没人后才继续,“为什么最近大家都在偷偷看我啊?” “可能因为凌师姐和你走得很近吧。”廖欢答道,“前两天你不在的时候学堂里都在传,说凌师姐宁可顶撞师尊也要带你一起出门。” 说完还感叹了一句,“我还以为她们这些学宫里出来的,都瞧不上我们这些普通人呢。” 具有天生仙骨,都拜入上神门下正式修炼的上仙还能叫普通人? 安槿好奇,“那是什么?” 经过廖欢一番解释安槿才知道,当年青元帝君曾在无忧岛建过一个学宫,自己当主讲师外,还邀请四海八荒的各路神仙都来学宫授课。 能在学宫上课的都是上界佼佼者中最顶尖的一批,除了青元帝君自己的几位弟子之外,还有当时九央宫的凌柒,以及尤寒上神的两位弟子,应白藏和应槐序。 当时所有的上神上仙都以能进学宫授课为荣,学宫里的那些弟子一度被称为上界的接班人,一时间风光无限。 只是时过境迁,当年那样风光的学宫六人,如今竟也没剩下几个。 “我好像……见过这位应白藏应上仙。” 安槿回忆起魔界森林,语气里有些不确定,“她还挺有耐心的,还一直在前面带路。当时我被一些东西吓得尖叫不敢走,她也没催过我。” 廖欢有些惊讶,“看来传闻也不能全信,之前他们都说学宫里那几位高傲又排外,一起做任务时都不理其他人的。” 那怎么做任务,用意念交流吗? 安槿也有些无奈,总有些谣言一听就没有逻辑,但还是有很多人信。 正当她们聊得兴起时,外面突然传来一片欢呼声。 廖欢打开门朝外看去。 屋外正闹得沸沸扬扬,嘈杂声震耳欲聋,其中还混着杂乱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远,似乎很多人都在朝外面跑去。 9、所谓青梅 廖欢在门口随手抓住一个正准备往外跑的同门,“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竟然不知道?”对方一脸诧异,“外面都传开了,朱雀道主马上就到!” 屋内的安槿一时愣住。 没想到前不久才刚刚和凌柒聊起的人,今天就有机会真的见到。 朱雀道主……是真的有火焰色的羽毛,能上天入地,体型和魔主一样巨大吗? 安槿和廖欢两人顺着人流一路往外走。 刚出讲堂就看到外面黑压压一片,挤都挤不出去。 几乎整个重光宫的人都聚在了门口。 两人几乎一眼就看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重光上神。 重光上神一人站在最前方,身后一排是包括凌柒在内所有重光宫的内门弟子,再后面是进师门稍久一些的弟子们。 刚才跑得快些的站在他们后面。 而像安槿和廖欢这样,刚进仙门不久又走得慢的,只能和其他人一起聚在最后。 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才能勉强看到一点。 最前面铺着一条长长的红毯,身穿铁甲的护卫在门口列队站成两排,严肃认真的样子简直就像领导莅临检查仪式一样。 “好大的排场啊……” 安槿一时间有些看呆。 “那当然了。”身边一名弟子接过话茬。 “这可是青元帝君唯一的女儿,拥有上古神兽血脉的朱雀道主。” “就是恐高的那个?” 安槿还记得去魔界的路上凌柒跟她说过的话。 周围其他人:“……” 真的假的,这还真没听说过。 廖欢一脸好奇,“我还以为上界都是唯修为论。” 毕竟她们的师尊可是上神。 刚刚搭话的那位弟子刚想开口,身边另一人就抢先道:“朱雀道主也是上神,她还是天生神骨,生为上神!” “照我说,如今帝君之位本来就该是她的,要不是当年芾零帝君——” “别说了。”他旁边的人突然打断,眼神止不住地往最前面瞟,“凌师姐还在前面呢,万一被她听到了怎么办?” “你以为当年凌师姐为什么和芾零帝君决裂,叛出九央宫?” 那人一脸“你这都不懂”的样子,成功引得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难道说,师姐其实早就知道什么内情?” “毕竟凌师姐是学宫出来的,看不惯芾零帝君的阴谋诡计也是正常。” “怪不得当年闹成那样,我就说——” “嘘。” 不知是谁突然开口。 “别说了,朱雀道主来了。” - 麒麟开道,百鸟相随。 金光闪闪的神车刻着“天陌”的字样,缓缓停在红毯之上。神车走过的地方流光溢彩、仙霞漫天。 里面的人轻轻掀起车帘,踩着浮云而下。 那人一身金色拖尾长裙在天光下熠熠生辉,显得肤色更为白皙。 她站定在重光宫众人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是瞳孔一震。 “朱雀道主不是无忧岛的人吗?怎么这车是天陌宫的。”队伍的最后排,安槿小声拉着廖欢的衣袖问。 “八百年前朱雀道主神魂受损,至今一直在天陌宫修养。”廖欢学着安槿的样子,也很小声地回答。 队伍最前方,包括重光上神在内的所有人皆颔首行礼。 除了凌柒。 她看着眼前的人,轻轻一笑:“好久不见。” 元舜华也勾起嘴角:“真是好久不见啊。” 她这一笑,场内瞬间一片寂静,前排好多弟子都开始觉得呼吸不畅。 安槿身边更是吸气声一片,她也开始跟着一起“哇”。 “真的好漂亮哦。”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最前方的元舜华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凌柒也在心中无奈扶额。 ……算了她开心就好,反正恢复记忆之后尴尬的也不是自己。 凌柒轻咳了两声,微微侧身,“道主请吧。” 元舜华轻轻朝她一点头,看都没看在场其他人,一甩袖子就往里面走。 被晾在一旁的重光上神深吸了一口气后跟上了她们。 直到她们完全消失在视线内,安槿才悄悄拽了拽廖欢的袖子,“你之前说什么来着?” “啊?”廖欢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也不知道安槿指的是什么,“是刚才我说朱雀道主受了很重的伤,所以一直在天陌宫静养?” “不是这个。”安槿摇头,“就是之前那个,你在讲堂里说的。” 她在讲堂里都说了什么? 廖欢一脸懵,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我说外面都在传,学宫里的那几位高傲又排外,根本不理我们普通人?” 安槿重重点头,“我现在觉得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廖欢:“……”你刚才辟谣时的坚定呢? - 重光宫的主殿内。 见元舜华一进门就坐在主位左手边第一个位置,重光上神也主动空出主位,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几位仙使随即从殿外走来,给她们二位奉茶。 除了岑西遥坐在重光上神下首,其余六七个内门弟子皆站在她的身后。 旁的弟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都被关在门外,想看的也只能从门的缝隙里偷看。 周围散去了一批人,留下的不算多。 安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抵住内心的好奇,和廖欢以及其他弟子一起扒着门缝朝内看。 屋内的气氛远没有刚才在外面那样和谐,说是剑拔弩张也毫不过分。 刚才还在冲凌柒笑的元舜华一进门就变了脸,一开口就是:“我要你在东海拿到的神骨,现在就要。” 凌柒还没出声,坐在前面的岑西遥就主动替她解释:“神骨不在重光宫,我们之前只是去东海游说龙女毁去邪阵,并没有一起把神骨拿回来。” 旁边的重光上神也说:“那神骨仍然在东海龙女的手里,若道主想要,重光宫可以从旁协助——” 元舜华直接打断她,直视着凌柒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她的神骨,现在就要。” 被打断的重光上神一时有些不悦,但也没敢表露出来。 “是道主想要还是天陌上神想要?”凌柒沉默了一会儿问。 “有区别吗?”元舜华的目光依旧咄咄逼人。 “那是我师姐的神骨,无忧岛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九央宫手里吧?” 她开口无忧岛,闭口九央宫,像是完全没把他们其他人放在眼里。 杨安平站在重光上神身后有些不平。 殿外偷听的其他人则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师姐的神骨”上,几人面面相觑,都很震惊。 感觉今天得到了一个大新闻。 无忧岛的白虎道主竟然生剥了神骨,这神骨现在还在他们凌柒师姐的手上? 安槿直接则直接愣在了原地。 她又想起那日在魔界外凌柒和她说的白虎道主。 那位据说又温柔又厉害的白虎道主。 刹那间,心像被揪起一样疼得厉害。 手指微微在抖,鼻子也有些酸。 安槿死死咬住下唇。 可是明明都没有见过,为什么已经开始想哭了呢? - 屋内的杨安平见凌柒有些犹豫,直接开始撇清关系,“道主明鉴,这件事可和我们重光宫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师尊从一开始就毫不知情,是凌师姐骗我们说神骨不在她手里的。” 凌柒到底觉得自己理亏也没吭声,怎料杨安平越来越过分。 “道主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师姐的寝殿里搜,神骨肯定被她藏起来了,我们都愿意帮您一起查的,要么就是在她身上——” “杨安平。” 凌柒直接打断她,“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她直视着对方,眼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怒火。 杨安平莫名被她看得有些发怵,跺了跺脚,退回到重光上神身后不敢再开口。 “东西在我这儿,我去拿给你。” 元舜华本以为还要和对方大战三百回合,岂料凌柒直接放弃,撂下一句话转身就往门外走。 岑西遥也连忙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凌柒脚步一顿,没同意也没拒绝,仍然径直朝外面走去。 刚走出殿门就和扒在门外偷听的安槿四目相对,凌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安抚她。 没想到看到她的笑,安槿的眉头更紧了。 - 岑西遥一直追着凌柒走到寝殿门口。 凌柒的步伐很快,她一路跟在后面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进入寝殿关上门之后,岑西遥才靠在门上问:“你当真要把神骨给她?” 她眉头紧锁,表情很不赞同。 虽然不知凌柒是怎么拿到神骨的,也不知她为何拿到后还刻意隐瞒,但既然这么做了一定有她的用意。 那神骨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 既然那么在乎,为什么又要放手呢? “就因为她是元舜华?” 凌柒坐在书桌前沉默了很久。 她面前的宣纸墨还未干。 上次未完成的那幅画上如今多了一棵树,两棵树并肩立于白纸中央,连树的影子都悄悄融合在一起。 “你看到过……自幼生长在一处的树吗?” 过了不知多久,凌柒哑着嗓子开口: “表面枝繁叶茂又各自独立,其实泥土下的根系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相连,从最初就注定要永远缠绕在一起。” “根连着根,骨连着骨。分不开,砍不断。” 岑西遥靠在门上没有说话。 她突然又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凌柒时的样子。 那人素白的衣裳浸透了血色,袖口的血点还在蔓延,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鲜红的血液从衣摆不断滴下。 虚弱到需要用剑撑着地才能勉强站起的人,见到她来开门后还冲她笑。 她急着想让对方进门治伤,那人却对自己的惨状毫不在意,只看着她说: “我知道你是谁。” “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10、心上人 即使是自认为经历过世间百态的岑西遥,也从没见过凌柒这样的人。 在杨重光尚未飞升时,岑西遥曾陪她度过了很长时间任人欺凌的日子。 彼时她们都只是默默无名的散仙,在上界这种最看重出身和修为的地方,她们一没有尊贵的血统,二没有打得过别人的实力。 不但没有任何上神愿意收下她们,她们身边甚至还带着一个尚且年幼的杨安平。 因为经历过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日子,所以更想出头,更渴望飞升,也就更嫉恨那些背靠上神什么都不用担心,天天只用修炼,一切自有师尊替自己摆平的仙门弟子。 岑西遥甚至能理解那时的杨重光,但她永远无法理解凌柒。 她无法理解一个出身学宫、拜于上神门下同时受帝君亲自教导的人,一个坐在那里就有无数上仙争着来阿谀奉承、巴结讨好的人,为什么会和过去一刀两断,伤痕累累地站在自己家门口。 这个问题她从一开始就问过。 他们渴望飞升上神,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身居高位不再受欺负,你又渴望什么? 你明明仙途坦荡,为什么要选一条这么难走的路,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彼时凌柒脸上的血迹尚且未干,大口喘着气,却依然笑着说: “因为……我是真的不甘心啊。” *** “只是因为我真的不甘心。” 寝殿内,凌柒抬眼看着一直没出声的岑西遥,很平静地说: “是我自己执念太深,拿得起却放不下,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从椅子上站起,拿着桌上的木盒。 走到岑西遥身边时,凌柒侧身看她,道:“我不会在重光宫待很久的。” “最开始我就说过,早晚有一天我是要离开这里的。” 当她半只脚已经跨出了寝殿的大门时,突然被身后的人叫住。 “凌柒,我知道重光上神她......和你可能有一些矛盾。”岑西遥有些艰难地开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她真的很——” “岑西遥,岑师姐。” 凌柒一连喊了两声,面上仍然无动于衷,“我总要回家的,我也有自己的家。” 声音不大,却让岑西遥的动作一滞。 她表情微暗,随即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 重光宫的主殿里自凌柒走后,就一直处于一种很尴尬氛围。 元舜华高抬下颌,连正眼都不给旁人一个,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喝茶。 一盏未尽便有仙使上来添茶,添完她又继续喝,一连喝了五六杯。 在重光宫其他人眼里,这意思就是元舜华宁可喝茶也懒得搭理他们。 重光上神见自己几次三番挑起话题对方都爱答不理,也就不想再热脸贴冷屁股上去。 其他弟子更是不敢贸然开口,挤在一旁,所以当凌柒和岑西遥回来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决定了不留神骨,凌柒也没有再拖,刚一踏入主殿大门就直接从袖中拿出木盒,递给面前的人:“神骨不全,你自己想办法。” “我知道。” 元舜华的脸色丝毫未变,好像早有预料一般,站起身来正要伸手接过—— 突然间,只听到“嗖“的一声,一张牛皮纸凭空飞了过来。 啪嗒。 旁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牛皮纸就整个摊开罩在木盒上,然后一动不动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顺着牛皮纸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安槿一路追着那张纸小跑进来,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尴尬地冲他们笑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邀请函突然抽风了。” 安槿都要被吓死了。 本来之前看到殿里那种诡异的氛围她就已经想走了,只是出于担心还是决定留下来看完。 那张邀请函一直在她袖口里放着,从弟子大选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关注过。直到刚才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飞出去后,安槿才发现袖口一空,暗道不好。 主殿内,凌柒的手本来就没离开过木盒,那张牛皮纸飞来时把她的手整个盖住。 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凌柒和元舜华对视了一眼,两人的指尖都微微有些颤抖。 这时,门外本来在偷听的一名弟子有些疑惑地发问:“什么邀请函?” 安槿看着对方,眸中透着疑惑,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意思。 所有在凡人界参加上神弟子大选的人必须都有邀请函,不然连考场的门都进不去,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 谁料门口传来窃窃私语: “邀请函不都是电子版吗?” “对啊,直接发到我邮箱里的,什么时候有纸质版了?” “我也只有电子版,当初那封邮件还进了垃圾邮箱,我好几天都没看到,差点就错过了……” 安槿的神情茫然了片刻。 她的脑袋里突然嗡嗡的。 如果邀请函都是电子版的,那她手里的这个是什么? 如果这不是邀请,又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家里呢?她没有真正的邀请函,又是如何进的大选的门? 门外的弟子们还在交头接耳,殿内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空中乱飞,你看我一眼,我扫你一下。 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别人看过去甚至会觉得有些吵。 最后还是元舜华先出声发问:“这位……上仙,请问能把这份邀请函一起交给我吗?” 这还是这位朱雀道主自踏进重光宫大门后,第一次这么客气的和别人说话,旁边的重光宫弟子甚至还有些不太习惯。 安槿眼眸微动,带着有些迟疑的目光望向凌柒,见对方轻轻点头后才答应说:“道主请便。” 凌柒再次递上木盒,借着木盒的遮掩,一张很小的纸条悄无声息地滑进自己衣袖。 凌柒眼神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元舜华一眼。 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衣袖拢了拢。 见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元舜华也开始有闲心搭理其他人: “上神刚刚飞升不久就把这仙宫搞得像模像样,还收了这么多弟子,真是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记得继续加油啊。” 语气很漫不经心,还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就像领导随口夸奖努力认真的员工一样。 凌柒听了只觉得好笑。 重光上神被忽视被打断了一整天,此刻却仍然语气诚恳,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满:“托道主的福。” 就在元舜华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本来死死贴在木盒上装死的那张邀请函,突然又飘了起来,飞到了安槿的面前。 安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朝它伸出手。 只见它落在安槿的手心里轻轻蹭了两下,接着又飞起来拍了拍她的肩。有点像是在哄孩子,又有点像是在告别。 安槿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紧紧盯着这张陪伴了自己很久的邀请函。看着它围着自己绕了一圈之后又飞回木盒边上,“啪嗒”一声落回原处,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元舜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垂下眼眸,语气不明地说了一句:“走了。” 众人都以为她在跟凌柒说话,但凌柒却并没有回应她。 重光上神本想像来时一样将元舜华一路送至宫门外,但对方一个眼神过来,她还是携众弟子停在了主殿门前。 刚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重光上神的眉头倏然一蹙,视线扫过四周却没看到想找的人。 她低声问岑西遥:“凌柒呢?” 岑西遥也是一愣,四处张望了一下,语气同样疑惑: “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 元舜华刚踏出重光宫大门,见四下无人,挺得笔直的背瞬间就松了下来。 往前方的神车走去,她的左手摸着袖口里的木盒,指腹轻轻拍打两下,走着走着就要跳起来。 她嘴里还哼着歌,看起来开心得很。 刚走到神车旁,就听到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叫住了自己。 元舜华眉头一挑就转过身去,却在看到来人的下一秒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你吓死我了。” 来人却没搭话,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微沉:“你到底还要顶着这张脸多久?” “应槐序。” 元舜华,或者说应槐序耸了耸肩,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靠在身后的神车上。 她的嘴角微微抬起,不答反问:“那你呢,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没等凌柒回答,她又说: “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你要在这鬼地方待多久我就要顶着这张脸过多久。”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告诉你”,但两人其实心里都清楚,她并不是这个意思。 凌柒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无奈,像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妹妹,“我在这里是因为杨重光飞升的时间点本身就非常可疑,八百年前那片红云刚刚降下没多久,她的雷劫就同时来了,这谁看了不说一声有鬼?” 天降红云,帝君暴毙。 彼时她还没从一连串的震惊和打击中缓过神来,就看到杨重光飞升的雷劫穿透红云,直冲九霄之上。 漫天红云在天界飘了整整半年,那雷劫也就跟着持续了半年。 直到半年后红云散去,雷劫同时消失,天界又多了一位上神。 应槐序靠在神车上,眉头依旧高挑,连动作都没变,“那只许你怀疑杨重光,不许我怀疑沈天陌?” “或者说——” 她倏地一笑,“就只许你为心上人赴汤蹈火,不许我为朋友两肋插刀?” 11、亲密关系 凌柒沉默了几秒,假装没听到她口中关于心上人的话题,“天陌上神是帝君的师姐,两人无冤无仇,你再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的。” 她当年在无忧岛时见过这位天陌上神几次,印象不深,只记得对方每次来都是为了公事,说完就走,也不久留。 她和帝君之间的气氛,是很典型的那种相熟但不算交心的师姐妹,说不上关系很好,但也绝对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应槐序却避开不谈,还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她?” 虽然没直说名字,但两人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凌柒:“……” 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凌柒叹了口气,“我自会找个合适的时间——” “你不想让她知道。” 话还没听完,应槐序就直接一锤定音。看面前的人身体一僵,她还很疑惑地问:“为什么?” 说完她思考了几秒,又恍然大悟一般: “我知道了,你是回避型依恋人格。” 见凌柒似乎没听懂,应槐序又好心解释说: “回避型依恋人格指的是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渴望爱却又逃避爱。虽然最初可能表现得非常热情,可一旦对方有所回应就会立刻冷淡下来,对感情持有一种怀疑态度——” 她简单总结了一下:“所以你不告诉小槿,是不希望她对你的感情有所回应,同时不希望和她建立亲密关系。” 凌柒:“……”很丰富的想象力。 话都被你说完了,那我还能说什么。 凌柒揉了揉眉心,“你能不能少去点凡人界也少上点网……小槿对我没有任何界限之外的感情,我们之间也不可能建立起什么亲密关系。” 却对自己喜不喜欢只字不提。 只见应槐序的眉峰微扬,唇角弯曲又微微开始抖动,接着像没忍住一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凌柒:“?” “没事没事,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应槐序连连摆手,笑得有些停不下来,怕凌柒继续问她在笑什么,转身就准备走。 脚踏浮云,正要上车时却又想起了点别的,“今天的茶再给我寄一点呗?直接送到天陌宫就行。” 凌柒继续:“?” 应槐序在主殿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时,凌柒正在寝殿里取神骨,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对方无视了所有人,专心致志喝了六杯茶的战绩。 当事人也很无辜:她只是觉得当时气氛很尴尬,而且那茶还真挺好喝。 - 送走了应槐序,凌柒转身往重光宫里走。 见四周无人,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之前在主殿时应槐序塞给她的那张纸条。 将皱巴巴的纸条抚平后,有些歪歪扭扭的字浮现在眼前。 凌柒反复看了好几遍,随后眉头微锁,脸上显现出一丝困惑。 “凌师姐!” 一道清脆的喊声从远处飘来,凌柒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收进了袖子里。 来人看着有些陌生,但这穿着应该也是重光宫的普通弟子。 重光宫的弟子太多,所有内门和普通弟子加起来大约有几百来个,她能记住的真的不多。 “凌师姐,师尊喊您去主殿一趟,她正在等您。” 对方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还没站定就急着开始传话。 宁可让一个还没学会御剑飞行的弟子大老远跑来转告,也不愿意用通讯器或者千里传音。 凌柒大多数时间都无法理解重光上神这种对于“上神权威”的极度追崇。 她轻轻叹了口气,点头说:“回去做你的事吧,我知道了。” *** 主殿内光线昏暗,里面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氛围。 气压很低,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 重光上神闭上双眼一言不发,杨安平偷偷瞟了她几眼,见她心情不好也不敢随意说话。 岑西遥蹙着眉,本想替凌柒解释几句,但看到重光上神的表情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咯吱。 殿门被推开,杨安平和岑西遥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重光上神却依旧没有睁开眼。 凌柒也不在意,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就坐了下来,“找我做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句废话。 凌柒也知道。 这种时候无非就是两件事,副线是完成之前说好的交易,主线是审判大会、批判凌柒拿到了神骨却知情不报的行为。 照理来说这个时候杨安平都会出言讽刺两句,但不知是因为今天重光上神的脸色实在太差,还是担心凌柒一气之下不给她天须草,杨安平今天格外安静地坐在一边,低垂着头不说话。 听到凌柒的声音,重光上神才睁开眼,“天须草呢?” 只见凌柒把一个麻袋举起,撂在桌子上,“这儿呢。” 殿内其他三人:“……” 天须草什么时候成了这么烂大街的东西了?! 凌柒身体向后倾,看着她们不说话。 她也是有自己的逻辑的。 魔界的东西那就是玄武的,玄武的东西就是无忧岛也就是安槿的,那四舍五入也是自己的。 拿自己的东西凌柒从不客气,于是和安槿一起将魔界周围一片的天须草拔了个干净。 见重光上神终于掏出溯游花,凌柒也从麻袋里挑了一根草出来: “谢谢惠顾,常来啊。” 凌柒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和魔界那位相处久了,谁都避免不了沾上一些阴阳怪气。 重光上神很罕见地沉默了两秒。 虽然当时商量交易的时候说的确实是一换一,但看着对方一麻袋的天须草,再想想自己手里只剩一朵的溯游花,还是莫名觉得有些亏。 但现在再反悔明显不可能了,重光上神轻咳了一声,开始主线任务: “为什么拿到了神骨但是不说?安平和我都问过你好几遍,可你自始至终都丝毫没有要交代的意思。你知不知道,但凡不是今天朱雀道主好说话,我们重光宫——” “直接说吧,要我干什么?” 凌柒面无表情地打断她。 对方这个态度明显是有求于她,怕她不答应才借题发挥。 凌柒也懒得跟她在这里继续耗时间。 重光上神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愣了好几秒,直到凌柒不耐烦地想起身走人时才开口道:“兀虚秘境,我要你带安平一起进兀虚秘境。” 兀虚秘境是天界为数不多定时开放的秘境之一,每隔三百年开放一次,会有不定数额的门票从天而降,散落在天界各地。 对于刚入上界不久的仙门弟子或者是一些散仙而言,兀虚秘境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不但有机会去剑冢,还有可能得到一些稀有的灵器灵草,甚至获得飞升的机缘。 但对于她们这样在上界待了太久的人而言,兀虚秘境已经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了。里面的一切凌柒都已经熟的不能再熟,所以当前段时间重光上神第一次提出这次的兀虚秘境要她带队时,她很直接地拒绝了。 自她进入重光宫之后,明明每次兀虚都是岑西遥带的队。 也许因为这次是杨安平第一次进兀虚,重光上神实在不太放心,又放不下上神的架子亲自带队,这才找到了凌柒的头上。 而兀虚秘境对于凌柒而言,一向无趣又麻烦。 本就得不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里面又机关重重。凌柒一个人自然畅通无阻,但如果还有一堆尾巴跟在后面时不时地拖后腿,要一直看着不让他们闯祸,那是真的吃力不讨好。 所以在此之前凌柒已经拒绝了三次。 这次但凡对方是在她看到应槐序的纸条前说的这件事,她都会直接拒绝,但—— 凌柒微微一笑,说:“可以啊,没问题。” 在场三人都很诧异,没人想到这次凌柒怎么突然松了口,正疑惑时,只见对方又话锋一转,“但有个条件,我还要带个人一起。” “谁?” “安槿。” *** 此时凌柒口中的安槿正和重光宫大多数弟子一起,围在一个高台旁,听站在高台上的内门弟子讲话。 “此次兀虚秘境的门票一共有三张,由几轮比武过后能力最强的三名优胜者获得。比武一共分为两轮,第一轮是晋级赛,所有弟子均可参与报名——” 话刚说到一半,那名弟子的通讯器突然响起。 他也不管台下其他人的抗议,站在高台上就掏出了通讯器。 高台周围的弟子只好趁着这个空当,和其他人议论起来。 廖欢也用手肘怼了怼安槿:“我肯定要报名的,你要去吗?” 安槿摇了摇头,兴致索然:“还要上台打架,太麻烦了。” 这时台上那位弟子看完简讯,继续说:“第二轮为淘汰赛,在晋级赛中表现最优异的前一百名弟子将成功晋级淘汰赛。” “此外,此次的兀虚之行将由凌柒师姐带队。” 安槿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其他弟子也是一片哗然。 谁都没想到向来不喜欢管这些闲事的凌师姐,这次竟然会亲自带队去兀虚。 “凌师姐之前不是拒绝了吗?” “不知道啊,突然改主意了?还是说这次的兀虚里真有什么很特殊的东西?” “那我也试试吧。”说这话的是上次已经去过兀虚的一名弟子,“万一这四五天真的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机缘呢。” 听到“四五天”,安槿的耳朵再次动了动。 于是等开始统计报名人数时,廖欢看着身边同样举着手的安槿满脸诧异:“你不是说不去吗?” 安槿却振振有词:“我觉得身为重光上神的弟子、天界的上仙,我们不能太过怠惰,要勤奋努力并牢牢把握住每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争取早日飞升上神。” 廖欢:“???”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高的觉悟? 12、怕你受伤 第一轮的晋级赛在报名日的十天之后正式举行。 而这十天,就是很多人最后的机会了。 安槿一反常态,变得十分积极。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在训练场,一天雷打不动地在训练场里待上十几个小时。 ——训练场,又名训练场幻境,是上界所有仙门的标配之一,也是所有仙门弟子想进行训练提升时,除了互相切磋之外最好的选择。 重光宫的训练场设在主殿后方,每位弟子在踏入训练场的范围时都会进入到自己单独的幻境空间,除非刻意开启双人训练场,不然不会在里面碰到任何人。 幻境的内容也可以自由设定,不管是幻境还是对手,只有你想不到就没有设置不了的。 其中最受欢迎的幻境类型一直在变化,从早期的末世求生和丧尸大战,发展到如今化身游戏角色体验虚拟世界,种类之丰富让人咂舌。 前段时间游戏背景的训练场幻境还受到了质疑,起因是一名弟子直接被游戏里的boss弄死了。 是的,训练场幻境里也是可以死人的,但在幻境里死亡后只是会被传送到训练场外,除了一些精神上的打击之外倒不会有什么其他伤害。 但就算是这样,那个游戏幻境也被该弟子投诉到了重光宫的管理处。最后凌柒大笔一挥,取消了这名弟子进入所有游戏幻境的资格,只留下了两个。 消消乐和泡泡龙。 美其名曰对该弟子进行保护。 所以有些时候散仙对仙门弟子一直充满敌意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当他们为了一份机缘,或者为了提升自己而殊死搏斗时,仙门弟子们正在训练场幻境里玩自己提前设定好的游戏,且对这些游戏挑三拣四。 而安槿对游戏和丧尸都不怎么感兴趣。 她不挑幻境背景,只一个劲地提升对手难度,从报名的当天一直练到晋级赛开始的前一天。 经常下了课后进去,一练就练到晚上,最后筋疲力竭地出来瘫倒在地,然后第二天继续重复。 连廖欢都是一幅见了鬼的表情,之前的安槿仗着自己天赋高几乎没怎么去过训练场,这几天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可哪怕是练到了这个地步,晋级赛当天安槿也还是很忐忑,毕竟不知道其他人的水平如何,总觉得心里没底。 直到踏上第一个比武台后,她连剑都没拔,几招就把对面的师兄掀倒在地,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大概也许是想太多了。 刚开始安槿入选晋级赛时,其他同门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毕竟虽然刚入门不久就打进晋级赛的不多,但仍然也有两三个,其中甚至包括能力一般但运气一路很好的廖欢。 晋级赛是匹配制,有些时候能力强反倒不如运气好重要,但这种人几乎都会在淘汰中被刷下来,也不值得多费什么眼神。 直到淘汰赛两轮过去,场上留下的除了那些内门弟子之外就剩下安槿,其他同门才觉得事情不对劲了起来。 台上剑影翻飞、银光闪烁。 转眼间,安槿和身为内门弟子的卢师兄已经连过了好几招。 比武台上,卢师兄已经开始额头冒汗,脚步越来越乱,节节后退。 眼看着他就要跌下台去,安槿见状也稍微放松了下来,剑光一转,不再步步紧逼。 突然,卢师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他假装踉跄后退几步,却在下一秒一个侧身,反手一剑直直刺向安槿的后心。 战局变化太快,所有人都始料不及,没人能想到不过一个仙门内的比赛竟然有人会下如此狠手。 廖欢在台下急得大叫出声:“小心!” 却见安槿手腕一动,手中的剑划破空气,直接重重地砍在了卢师兄的剑上。 “铛”的一声,卢师兄只觉得虎口一麻。 咔嚓。 他手中的剑直接碎成了两半,重重砸在地上。 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高台的不远处,在众人的视线之外,有人的手悬在半空,微微一顿。 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她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看着安槿跳下高台后直冲自己的方向跑来。 台下其他弟子见状纷纷回头,但也只是在远处默默颔首,没人敢直接过来打招呼。 “我拿到了!” 某人高举着手上的金色门票,展臂扑过来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鸟。 很可爱,就连扑扇的睫毛也像是小鸟的翅膀。 安槿在凌柒面前站定,仰头直直地盯着她看。 而凌柒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过了许久,凌柒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既然你已经有门票了,那这张就拿去自己处理吧。” “……啊?” 安槿呆在原地,直到两张一模一样的金色门票一起叠在手里时,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不早说?!” 凌柒轻飘飘道:“看你在台上打得那么认真,实在是不忍心打扰啊。” 安槿:“???” *** 安槿一路沉着脸走在最前面,紧抿着唇,直到站在兀虚秘境门口都没开口和凌柒说一句话。 凌柒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默默跟在后面。 廖欢走在安槿身旁,频频回头,很是紧张: “我真的可以去吗?” “昂。” “真的不会被赶出来?” “不会。” “如果凌师姐在秘境里面突然发现我是个废物把我丢下不管怎么办?” “不可能。” 安槿的表情十分冷酷,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她在整个重光宫里稍微相熟些的除了凌柒也就只有廖欢了,所以最后一张兀虚秘境的门票毫无疑问落到了廖欢手上。 但廖欢除了有种天上突然掉馅饼的不真实感,更多的是诚惶诚恐: “但能进兀虚的应该都很厉害吧,感觉我去了只能拖后腿……” “没事。” 廖欢停下脚步。 说这句话的并不是安槿,而是走在后面她们的凌柒,“你听我的安排就好,里面机关很多但都有技巧,不会有事的。” 虽然在和廖欢说话,但凌柒的眼睛却并没有在看她。 安槿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哼”了一声,仍然不理她。 凌柒笑了笑并不在意。 到了兀虚秘境的门口之后,安槿才发现有好多熟人。 除了上次见过的朱雀道主外,还有之前去魔界遇到的那位,拜于尤寒上神座下,据说曾经也在学宫上学的应白藏应前辈。 见到朱雀道主后,安槿又想起来了之前答应给魔主的神骨。 那只小黑蛇还是挺可怜的…… 只是神骨现在已经不在她们手上,朱雀道主看样子也不会轻易还给她们……安槿眉头微锁,看向凌柒。 凌柒看到她的目光,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只回了个“稍安勿躁”的表情,转头看向人群最前方一身紫色长袍的人。 这似乎是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做的是什么任务,不管最开始主张牵头的仙门是哪个,只要应白藏来了,这次带队指挥的就一定是她。 不光是她们这些早已认识应白藏的仙门弟子在认真听她说话,就连拿到门票的那些散仙也都纷纷聚了过来。 他们不太愿意和其他仙门弟子交谈,总是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却仍然一脸严肃地在听应白藏介绍规则。 “此次兀虚之行照例还是分成两队,我带队从东门进,直接往剑冢的方向走。凌柒带队从西北方向进,路过幻境门后和我们在剑冢会和。” “东门可能会碰到脏东西,危险系数高,西北的幻境门攻心,都不简单。” 应白藏从不说废话,简单地介绍完之后就让其他人自行选择。 安槿不知道剑冢和幻境门分别指的都是什么,但反正她肯定要和凌柒一路,就也没开口问,和廖欢一起留在原地。 杨安平和其余两个同门都是第一次来,此刻也站在原地不动。 其余大部分人都不止来过一次,应白藏的话音刚落,很多就已经找好队了。 在场的人呢三三两两地分好前进方向,两边人数差不太多。安槿还有点惊讶,她原以为那些散仙明显很信任应白藏,肯定会更想走东门那条路。 随着朱雀道主慢悠悠地晃到了前面那条队伍的尾巴,两队就算是彻底分好了。 应前辈却没有选择立刻动身,反而转过头看向他们这边,问:“你呢?” 谁? 安槿四下看看,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她的目光转向前方,接着猝不及防地和应白藏一个对视。 ……不会吧? 安槿有些诧异:“我?” 见前面穿紫衣的那人点头,她愣了一下才说:“我肯定和我师姐在一起啊!” 这居然还要问吗? 虽然说是自主分队,但他们重光宫的人就没有去前面队伍的,同样尤寒宫也没有人会来凌柒这边。 大家普遍觉得比起选一条合适的路线,倒不如选一个自己相信的人带队来得更加安全。 安槿不明白为什么在场那么多人,应前辈偏要主动问她。 但应白藏并没有看到安槿疑惑的眼神,她得到了回复后就转过头去,面上依然淡淡: “那就走吧。” - 所有人手中的金色门票都在进入兀虚秘境的瞬间直接粉碎。兀虚进门即是洞穴,洞口不高,需要微微躬身才能继续前行。 洞内昏暗一片,连一盏灯都没有,所有人都在摸黑朝前走。 黑暗中,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上安槿的指尖,紧接着将她的整只手握在掌心。 是很熟悉的触感。 安槿的眼前依旧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手心的触感却很真实。 心跳声在此刻也就格外明显。 安槿没有挣脱,也没有出声。 可她没开口问。旁边的人却解释了起来:“这里太黑了,一会儿还有很多机关,我……怕你受伤。” 说完,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13、机关室 “嗯……我知道。” 安槿在一片黑暗中微微抿了抿唇。 想来是兀虚机关重重,现下又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拉着她的手防止她误触什么机关。 听到她的回应后,旁边的凌柒却又不说话了。 一直向前走了许久,走到安槿都开始觉得腰酸,才终于看到前方一点微弱的亮光。 他们加快脚步朝着有光的地方前行,随着洞口的逐渐变高,终于不用再弯腰了。 安槿刚刚站直,就看到洞穴深处的一道厚重的石门。 青色的石门上没有任何雕刻或装饰,上面布满了凹痕,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缝。石门的门缝处还有些许磨损的痕迹,看上去曾被很多人推动过。 石门的两侧各悬挂着一盏油灯,油灯锈迹斑驳,投下昏暗的黄色光晕,是整个洞穴里唯一的光源。 “前方就是幻境门的区域了,每道门推开之后都会是不同的机关,你们当中之前来过的应该都知道,机关会一直在变化且没有任何规律。一旦有人触发机关,其他所有人都可能受到牵连,所以需要你们听我的,不要乱走。” 凌柒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下,生怕这群人一进门就开始四处乱窜。 见众人点头,她又道:“从现在开始,我们推开的每一道门都有可能是幻境门,进入真正的幻境门后会短暂失去记忆,并陷入你们最渴望或最恐惧的回忆中。” “时间不会很久,打破幻境后就会立刻恢复记忆,走出幻境门就是剑冢,之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了。但我希望你们注意——” 凌柒的眸光转冷:“我知道你们大多是为了机缘而来,但在幻境中待太久并不是什么好事,自行掂量吧。” 安槿了然。 修仙也是修心,修心是为炼心。 虽说上界大多数人无法飞升上神,本质原因是自身神力不足或天赋不够,但也有很多天赋异禀的上仙们一路顺风顺水,最后却卡在了心性不行。 心性上的突破和神力不同,没有什么训练场可以训练,也没有什么技巧可循,只能一个人慢慢磨慢慢思考,自行领悟。 只能说在这个方面,兀虚确实是很难得的机缘了。 ——陷入幻境从而直面自己的欲望或恐惧,虽然听起来可怕,但对于那些并不是很了解自己的人来说,这也给他们带来了心性突破的可能性。 凌柒说完就推开了石门,走在最前面。 她身后依次是安槿,杨安平和廖欢,紧接着是重光宫的另外两名同门,最后才是散仙和其他仙门弟子。 安槿就跟在凌柒身后,余光扫过此时空落落的手,眼神微动。 第一道门是普通的机关门。 安槿看到的瞬间松了口气。虽说感觉自己没有什么恐惧或渴望,但要是一上来连个缓冲都没有直接进幻境,还是有点吓人在的。 石门内的机关很简单,简单到有些不正常。 地面上方横着排列了十几根红色细线,每根间隔半尺左右,从石门的一端一直延伸到另一端,遍布整个房间。 这些红线离地不过一寸,每根线都崩得很紧,在微弱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 红线的两端嵌入两侧的石壁,石壁上隐约能看到排列杂乱的暗孔。这些暗孔的形状五花八门,不认真看的人甚至还会以为是什么雕刻装饰。 暗孔里散发出冷光,一看就知道不简单。 但石门内的这些人再怎么说也是修炼了很久的上仙,此时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都松了一口气: “红线之间的间距不算小,应该不至于碰到。” “一步一步地来吧,都别走太快。” “直接飞过去不就行了?” “万一空中有什么机关……” 后排几人悄声讨论了起来,神情倒都很放松,最后一致决定还是走地面,同时避开红线来得稳妥一些。 “凌前辈,不如我先探探路?” 方才一起讨论的散仙主动提议。 凌柒并没有理他,一人走到最前方的那根红线前。安槿刚想和她一起过去,却见凌柒冲她微微摇头,又退了回去。 凌柒眼神一动,手腕翻动,白色水袖如波浪般甩出,速度极快地依次扫过每一根红线。 水袖触及红线的刹那,只听“咔嚓”一声,墙内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数支铁弩从石壁内部射出,速度极快。 此时若红线旁若是有人在,怕不是顷刻间就会被穿心而死。 凌柒收回水袖的同时右手一挥,一缕金光如箭般穿堂而过,所有铁弩瞬间在空中碎成了铁屑。 水袖回到手上时连层灰都没沾上,凌柒转身,眼神扫过所有人: “应该都看清了吧?前三根不要碰,直接踩第四根。之后每隔两根踩一次,走到中间之后变成每隔三根踩两次,只剩六根时连踩五次,最后的不碰。” 虽然觉得自己已经示范得很清晰明了,但凌柒还是把规则又重复了一遍。 石门旁边的所有人:“……” 这能看清什么啊! 从凌柒甩出水袖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嘴巴就没合拢过,还没来得及看清铁弩长什么样就听到了这番语言攻击。 见没人说话,凌柒微微皱眉,眼神就像在看傻子:“记得住吗?还需要我再演示一遍吗?” “不不不……很清楚了。” “记得住,记得住。” 石门边上那些人连忙点头,谁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没看懂。 凌柒点了点头收回眼神,也没管他们是不是真记住了,只侧身问安槿:“和我一起走吗?” “不了吧。” 虽然有点心动,但安槿还是拒绝了,“万一我真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倒霉的可就不止我一个了。” 可就算你想把兀虚里所有机关都踩一遍也没关系。 凌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接着身形一晃,直直朝着对面飞去。 众人还未看清她的动作,那道白色身影已翩然落在了红线的另一端。石壁上的机关很安静,唯有地面上方几根被踏过的红线在空中轻轻颤抖。 安槿接在她后面,速度明显慢了很多,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跨过最后一根红线时,拉住凌柒伸过来的手,她稳稳落在地上。 后面的杨安平和廖欢也成功过来,见她们都走得很顺利,大家也开始加快了速度。 但速度再快,一个个通过还是要花很长时间,安槿等到最后觉得有些无聊。见末尾那人刚跨过第一根红线,便转身想去下一道石门前候着。 谁知还未迈步,身后突然传来几声争执—— “快点啊,你停在这里干嘛?” “别……别打断我,我在思考。” “按顺序走就行了,有什么好思考的。” 最后几人为了赶时间,甚至没有一一错开。 倒数第二个还没走过几根红线,末尾那人就一脸急不可待地往前冲,结果两人一起堵在了红线快结束的地方。 前面的人身体微微在抖,明显有些害怕,声音都有些发颤:“我……我有点忘了,你给我点时间想一下。” “你面前的都要踩,最后一根别碰。”后面那人有点不耐。 “可我明明记得是……”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还记得什么。两人僵持很久,后面那人明显更不耐烦,“你按我说得走就行。” 前面那人颤抖着缓缓抬脚,好像脚下有千斤重一般,后面那人忍不住推了他一把,“能不能快点。” 结果下一秒,前面那人一个踉跄,跨过了面前的红线踩在地上。 刹那间,无数铁弩从石壁中猛地射出。 中间两人惊得僵在原地,连反击都忘了,前头那人甚至还像等死一般直接闭上了眼睛。 就在铁弩即将穿颅的瞬间,空中金光一闪,所有铁弩突然断成了好几截,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落下时没碰上任何一根红线。 前面那人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只见最前方的凌柒收回手,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专心。” “是是是。” 两人不敢再有丝毫迟疑,在旁人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过了红线。 见所有人都安全抵达房间这一端,凌柒这才转身,推开了下一道石门。 依然不是幻境。 石门后一片漆黑的虚空,脚下就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左右两边的岩壁上有大小不一的石台,大小勉强够两人站立。 底下涌上来阵阵的寒气,后排很多人都被冻得一个哆嗦。左右两边的石台上也布满裂痕,有些还裹着一层潮湿的青苔,看上去有些滑。 咔嚓。 面前最近的那个石台上,裂缝逐渐加深,石块裂开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随着很清脆的一声断裂响,石台碎成了好几块,下坠时还带着微弱的风声。碎裂的石块刮擦着岩壁发出“嗒嗒”的声响,最后完全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所吞没。 身后其他人:“……” 石台都没了,要不还是回家算了。 安槿也是一惊,下意识去找身边的白色身影。 凌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准备好了就走吧。” 其他人:“?” 他们能走去哪儿?! 14、你是谁? 离他们最近的石台早已断裂,连碎石块的影子都没了。虽然飞去其他石台很容易,但谁也不知会不会再出现刚才同样的情况。 所有人一时都僵在原地,谁都没动。 “跟着我就行,只能踩我踩过的地方,一个个来,每个石台上最多站两人。” 凌柒话音刚落,一把抓住安槿的手腕,带着她向前疾掠而去。 两人稳稳落在石台上。 安槿朝来时的方向看去,她们这一跳竟然直接掠过了好几个石台。 “前面这些……都会掉下去吗?”安槿轻轻拽了下身边人的袖子问。 “都不算稳。”凌柒点了点头,又问:“后面的要不要自己玩?” “玩?!”安槿瞪大眼睛。 这不是处处机关,每步都很危险的秘境吗? “你就把它当跳房子,只是上面没有数字,得跟着我一起跳。” “……也行。” 见安槿答应,凌柒也不多逗留,直接飞往几米外的另一个石台。 有了上一关的教训,这次所有人都格外谨慎,沉默地跟着前一位的脚步,确保每块石台上不会站超过两人。 就在快要抵达最后一块石台时,安槿不慎踩在了青苔上,脚下一滑。 身后的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小心点。” “……谢谢哦。” 被杨安平扶住的安槿还有点不好意思。 之前因为杨安平对凌柒的敌意太深,她下意识地就把对方归在了“不是好人”的范畴里,觉得她不推自己下去就已经很好了。 “来。” 前方的人朝她伸出双手。 安槿眨了下眼,一秒都没有犹豫,直直撞进了凌柒的胸膛。 石台不大,连后退的地方都没有,两人将狭窄的石台占得满满当当。她们面对面紧贴在一起,鼻尖几乎都要相触。 凌柒低头看她,呼吸不经意掠过她的发梢,几缕碎发在微微颤动。 她发现安槿一动不动,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就这么安静地缩在自己怀里时,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我要开门了?” 怀里的人闷声点头,一句话也不说。 凌柒又笑了下,左手牵着她,右手推开下一道石门。 刺目的白光从门后倾泻而出,没有边界,没有任何景物,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推开石门的下一秒,凌柒突然感到掌心的温度消失,两人拉着的手松开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便猛地一沉,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凌柒轻轻闭上眼睛。 来了。 *** 这是学宫建立的第五年,也是凌柒进入学宫的第五年。 同样是她在学宫上学的第十五天。 这也实在怪不到她头上。 主要原因还是某人秉持着一种“能翘的课不翘就是亏了”的原则,短短几年带她跑遍了四海八荒,她们经常累到随便找个石头靠着就能席地而睡。 与此同时,某人惹祸的能力日渐提升,每到不同的地方都能招来一群人追着她们打。又怕人家上门告状,不敢报上帝君的名字,只能拉着凌柒一起抱头鼠窜。 凌柒从最初毫无反手之力,到最后能和一群人打得难舍难分,说到底还要归功于躲在自己身后的元舜华。 可这有什么用呢? 学测的考试内容又不是“测测你们的逃跑能力”……五年一度的学测,凌柒感觉自己心里拔凉拔凉的。 前排的应白藏很认真地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坐在她身边的元溪禾撑着脑袋刚刚翻过一页书。 斜前方的应槐序桌前摆着一本崭新的《天界术法大全》,右边的元瑟甚至直接化成了玄武原型,试图从窗户缝隙溜出去。 小黑蛇还嫌弃乌龟爬得太慢,吐信子表示不满。 结果下一秒被身后的人一把抓起,“怎么能逃课呢?” 元舜华一脸苦口婆心:“今天可是学测,是检验我们五年学习成果的最佳时期,一定要认真对待,发挥出我们真实的实力啊。” 其他四人:“……” 你还好意思说? 说得好像一年就来两三天的人不是你一样。 小黑蛇却没有任何不满,用头蹭了蹭元舜华的手指,很是乖巧。 凌柒向右望去,抓着蛇的那人还冲自己眨了眨眼。 一时有些无语。 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元舜华放下了手里的小黑蛇。小蛇乖乖地爬到龟壳上,接着化成人形坐回了位置上。 元瑟的人形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头发左右各扎着一个羊角状的发髻,上面绑着绸缎制的丝带,左右两侧各有一小束头发垂下。 元舜华轻轻捏了捏元瑟的发髻,最后顶着凌柒无语的目光在她左边坐下,“一会儿如果题目太难……” 凌柒以为她是想借自己的答案抄,一口回绝,“今天是检验我们五年学习成果的最佳时期,一定要认真对待,发挥出我们真实的实力。” 元舜华:“……” 斜前方的应槐序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顶着元舜华充满怒意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可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我的意思是如果题目太难我就不做了,直接在外面等你,我们去东海玩。” 凌柒:“……” 我还真以为你要迷途知返一下。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传来,所有人一起抬头。 来人抱着一叠卷子,素色长衫垂落到脚踝,腰上松松系着一条细带,没有束紧却并不显得凌乱。 发丝随意挽起,几缕碎发还垂落在耳侧。 正是青元帝君。 她慢悠悠地晃了进来,往墙上一靠,眉眼弯弯,“要开始了哦。” 拿到卷子后才发现,题目除了一些修仙的底线和准则之外,其余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化形术、防身阵、瞬移术…… 她有些诧异,下意识向左边看去。但元舜华很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答题,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答完卷子之后紧接着就是比武,凌柒凭借打群架打久了的肌肉记忆,成功赢得了本次学测的第三名。 仅次于好好学生应白藏和天赋型选手元溪禾。 对她的表现,青元帝君的评价是:很有潜力,要不是被元舜华带歪了天天逃课出去玩一定能考头名。 凌柒:……说实话,还真不一定。 她刚想开口解释,却被元舜华一把抓起手腕,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边跑边喊,“阿娘我们要去东海玩了——!” 声音还在学宫四周回荡,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直到跑出学宫大门,凌柒才缓过气来,问: “你怎么不解释?” 等到拉着自己手腕的那人转过头来时,凌柒却是眉头一皱。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同样的眉眼和笑容,此刻却突然显得非常陌生。 元舜华仍然一脸笑意:“因为我喜欢凌七七啊。” “是那种……想认真在一起的喜欢哦。” 分明是元舜华的语气。 开口闭口凌七七,还和帝君一样,平时说话都喜欢在句尾加个“哦”。 可凌柒的脸色却骤然一沉。 她的嘴角绷得很紧,眉间一拢,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你是谁?”凌柒很直截了当地问。 那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凌七七你在说什么呢?” 凌柒没再和她废话,手腕一翻,长剑直接出鞘,剑光直逼面前那人的心口。 剑尖刚刚触及那人的衣服,那道身影倏地如烟般散去,消失在原地。 轰隆—— 下一秒,不远处的学宫的廊柱也开始裂开,整座学宫倏然崩塌,远处的山河湖海也都在无声地瓦解。 凌柒手中的剑还停在半空,脚下的浮云竟然也开始跟着塌陷,一切都如同褪色的墨水般消失在眼前。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苍茫。 凌柒的记忆渐渐回笼,想起刚才种种,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上千年过去了,幻境里的场景都没有变过。 “因为你的欲望和执念从未变过。” 天边突然出现一道声音,平静而清晰,甚至还带着一点困惑,“你是如何做到每次都这么快发现的?” 这已经是兀虚第三次模拟相同的场景了。不同于之前,这次甚至等到了她们跑出学宫才真正开始改变故事走向。 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凌柒却还是能在第一句话,甚至第一个眼神就发现问题。 “因为她不可能爱我。”凌柒很直接地回答说,“我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兀虚:“……” 需要用这么自豪的语气吗? - 很快,天边的声音消失了。 凌柒眼前一黑,下一秒她的意识回到了洞穴内。 手仍然抚在门上,向后看去,身后却空无一人。 凌柒缓步走进了石门,门内四周都是石壁,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她的后背往石壁上一靠,长长呼出一口气。 最初青元帝君新建学宫时,凌柒是有担心过的。 因为她有着最下等的仙骨和最低劣的天赋。 年幼时被抛弃在人间的回忆让她一直战战兢兢—— 她怕自己成为倒数,怕被嘲笑被欺凌,哪怕当时和她们已经那么相熟,却仍然打从骨子里对上学这件事感到恐惧。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担忧实属多余。 她根本没时间去学宫。 元舜华是最静不下心去学的,她仗着自己远超众人的天赋,仗着自己是朱雀道主,在上界横冲直撞。 见到任何不平都要插一脚,见到任何惨状都要救一下,导致自己没办法,被迫跟在她身后练就一身本领。 后来她才知道,元舜华这么做的一部分原因其实是自己,虽然她从未承认过。 她总是笑眯眯看着零柒,一脸无辜: “那么久的事,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 “……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苍茫一片的虚空中,安槿正在很耐心地对兀虚解释为何自己的幻境里一片空白。 15、有私情! 安槿在云雾中席地而坐,试图和兀虚讲道理,“我是真的一点过去的记忆都没有,你也不能要求一个失忆的人告诉你她都忘了什么,对不对?” 兀虚沉默了一下,又问:“你没有任何欲望吗?” “有吧。”安槿想了想,“我还挺想飞升上神的。” 嘴上说着挺想,语气却很随意,这个“吧”字还怎么听怎么勉强。 完全看不出有多渴望。 兀虚仍不死心,“那恐惧呢?你就不害怕任何东西吗?” “害怕啊。” 安槿扳着指头数:“我有点晕车,还恐高,还有点怕老鼠……” 然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第四个。 空中的那道声音愈发无语,沉默了片刻,道: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没有欲望也没有恐惧的人。” 安槿非常配合:“那第一个是谁?” 兀虚这次答得很快:“你们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她什么都有,所有无欲无求,也无所畏惧。” “啊?” 安槿的脑子转了一圈,实在想象不出上界有谁能符合这个定义,她不太确定地问:“已经仙逝的青元帝君?” “不是。” 兀虚好像被自己骚扰烦了,回复越来越短,还充满不耐。 但安槿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那青元帝君能有什么渴望或恐惧呢?” 都已经做到世人敬仰上界追崇,天上人间遍地信徒了……曾经那么厉害的一个人,还会害怕吗?还会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吗? “总共就那么几样,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自己猜去吧。” “是不是......是不是芾零帝君!” 安槿突然灵光一闪,“她身为青元帝君的师妹却对自己的师姐起了妄念,可师姐的眼里是天下苍生,不沾染任何爱恨因果,平等地庇护并爱着世上所有生灵……” “于是师妹由爱生恨,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因爱而不得直接杀了师姐,最后发现师姐内心的欲望竟然就是自己!于是她又懊悔又痛苦,却为了守护师姐爱着的苍生而被迫成为新的帝君,不敢随师姐而去。” 安槿说完之后,幻境里沉默了很久。 就在安槿以为对方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准备再重复一遍的时候,兀虚才缓缓开口: “……猜得很好,下次别猜了。” 嗯? 这是什么意思? 到底猜对了没有? 安槿刚要追问,忽然天地倒转,一阵眩晕袭来。她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幻境已经消失了。 她又回到了秘境内。 虽说已经离开了幻境,但眩晕感尚未消退,她双腿发软,身子一晃就要栽倒。 就在以为自己要触地时,一双手臂及时揽住了她。 “你怎么样?”凌柒扶住她,可刚松开手,安槿的身体就软软地往下坠,吓得她立刻收紧手臂,再不敢松开。 “没事没事……”安槿强撑着摆摆手。 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胃内又是一阵翻江倒海,酸水直往上涌。 她捂着嘴,想挣脱开凌柒的手。 “别动,你都站不稳了。”凌柒说着,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再不动我就要吐你一身了师姐。”安槿有些虚弱地提醒她。 “那就吐。” “……” 她已经没力气再说话,整个人以一种瘫倒的姿势挂在凌柒身上,好像只要凌柒松手,她下一秒就能滑下去。 正难受到眼前发黑时,安槿突然闻到了凌柒身上一阵若有若无的,淡到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木槿花香。 她深吸了一口气,翻涌的胃里竟然渐渐平复了下来。 见她状态好些,凌柒也松开手,让她自己靠着石壁站稳。 怕她觉得硌,还伸出一只手臂给她当靠枕。 安槿恢复状态后的第一反应是:“师姐,你不知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凌柒还真有些好奇。 一千多年前她们一起进兀虚时,她的幻境都是空无一物。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连记忆都不复存在,幻境里怎么会又凭空多出了东西? 安槿看上去很是纠结,不知该如何形容:“就是……我怀疑青元帝君和她的师妹有私情。” 凌柒:“???” 安槿倚着墙,枕着凌柒的手臂,把自己在幻境里和兀虚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说完,她侧过头问:“兀虚说我猜得很好,又这么快把我从幻境里丢出来,是不是怕被我猜到更多秘密?” 凌柒:“……” 有没有一种可能,兀虚的那句猜得好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 见凌柒不语,安槿才反应过来,身为自己刚才八卦的主人公之一的芾零帝君,似乎正是师姐曾经的师尊。 她挠了挠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都是瞎猜的,说不定其实是青元帝君对她的师妹意图不轨……” 旁边的凌柒却看起来更加头痛。 她揉了揉眉心,把之前在重光宫门口跟应槐序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少去凡人界,也少上点网。” “哦哦。”安槿很乖地点头。 咯吱。 身后的石门突然被推开。 两人一起向门外望去,看到来人后眼神都有些诧异。 杨安平扶着门慢慢走了进来,步伐很慢,身体还颤抖得厉害。 冷汗将她的后背全部浸湿,鹅黄色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她一进门就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整个人缩在墙角。冷汗从额头滑落,原本整齐的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几缕发丝还黏在额前。 再怎么说也是同门,刚才在上一间机关室里自己快掉下去时还拉过自己一把。安槿看到她这副样子也有些担心,松开了抵着墙壁的肩膀,直起身朝角落走去。 见她起身,凌柒眼神微动,收回了抵在石壁上的手。 “你还好吗?” 安槿蹲下身去看她,从袖口掏出一张帕子递过去,安慰道:“别担心,幻境里都是假的,都结束了,不会再来了。” “看,我在这里对不对?幻境里是没有我的,对不对?” 安槿也是思考过的,她们总共就没见过几面,杨安平对她也不算有敌意,那无论是对方的幻境是欲望还是恐惧,怎么都不该有自己。 事实证明她猜得没错。 听了她的话,杨安平稍稍缓过来一点,呼吸声也不再那么急促。她接过安槿递来的帕子,用力攥在手心,声音仍然有些哑:“谢谢啊……” 凌柒靠在一旁的石壁边,一直盯着角落里她们的动作,在看到安槿递出手帕时微微蹙眉。 看到杨安平接过帕子时,凌柒眉头皱得更紧了,一时没忍住,直起身走了过去。 杨安平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却又在看到凌柒走近时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大喊:“滚!别靠近我!” 旁边蹲着的安槿被她的喊声下了一跳,没稳住,直接跌坐到地上。凌柒脚步一顿,没再往前走,就停在距离她们两米远的地方。 杨安平在说完后浑身瑟缩了一下,身体抖得比刚进门时更厉害了,她声音嘶哑:“离我远点,滚,滚得越远越好……” 安槿刚刚从地上站起,听了她这话眉心微锁,刚想开口却被凌柒打断,“我不知道你在幻境里都看到了什么。” 凌柒的目光直直看着杨安平,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可当杨安平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时,身体又是一颤。 “我不知道你的幻境里都有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既然你出了幻境这么久都还是这种状态,那我现在只能擅自作主把你送出秘境。” 凌柒的声音清冷,不带任何起伏。她不是在威胁,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杨安平却最讨厌她这副样子,她咬了咬牙说:“不用你管,你离我远点就行!” “我答应过重光上神,不管这次收获如何,都一定要把你平安带出去。” 果然,听到重光上神四个字,杨安平眼里的敌意小了一些。她扶着墙缓缓站起,双腿却因为蹲得太久而有些发麻,眼前突然发黑,即将跪倒的瞬间却被安槿一把扶住。 她扶着安槿的手臂,缓缓站直:“我娘都跟你说了什么?” 等了很久,对面却都没出声。 杨安平疑惑望去,只见凌柒正盯着她扶在安槿臂上的手出神,眼神有些晦涩。 杨安平:“?” “反正没有你以为的东西。” 凌柒收回目光,答得有些模棱两可。 安槿站在旁边,觉得自己听了就像没听一样。但杨安平却已经懂了凌柒的意思,缓缓松开了扶着安槿的手,靠在石壁上低头不语。 安槿的手臂刚刚重获自由,下一秒又被另一只手抓了过去。握在腕上的那只手很冰,两人之间几乎没什么空隙,那人的长发还时不时扫过她的颈部,实在有些痒。 不算舒服的姿势,安槿却乖乖地一动不动。 “我最后重复一次,你的东西就是你的,我不会要。”凌柒的手没有松开,看向杨安平的眼神却愈发不耐,“现在送你出秘境,别让我说第三遍。” 安槿本以为杨安平会继续抗拒,没想到凌柒话音刚落,她就很老实地直起身走了过来 “我很快就回来,你可以先去剑冢找应白藏,有急事通讯器联系。”凌柒有些不舍地松开抓着安槿的手,还顺势摸了摸她的头。 却见安槿一脸纠结:“要不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回来吧,感觉应前辈还挺凶的……” 虽然算上之前在魔界,这已经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了,但安槿还从来没见到对方笑过一次。 好像永远板着脸,看上去十分严肃。 “……没事,说不定她还挺希望见到你的。”凌柒一时失笑。 应白藏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得到小槿“有点凶”的评价。 16、紧急联络人 安槿也不是很着急。本想再等等廖欢或者其他人,结伴一起去,结果等了很久也没见任何人来,只能起身推开下一道石门。 然后下一秒就又把门关上了。 虽然知道过了幻境门之后就是真实的兀虚秘境,不会再有任何机关,但谁来告诉她为什么石门外面会是熊熊烈火啊! 一打开门,赤红色的火焰直接冲她扑了过来,看起来十分热情,生怕她没事。 但说归说,身为上仙总不至于真的怕火。安槿给自己做了点心理准备,开门就往外冲。 扑面而来的是灼烧般的热气,但并不是很烫。地面的缝隙里还流淌着岩浆,踩在地上也没有任何灼痛感。 安槿走出火焰之后,看到的就是和刚进秘境时一样的洞穴,好在洞穴两旁隔几米就有一盏油灯,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顺着这唯一一条路走了很久,安槿都看见传说中的剑冢,甚至连一个人都没见到过。 周围的岩壁和油灯仿佛复制粘贴的一样,一路上都没有任何变化,有几个瞬间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鬼打墙,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往前走。 又走过了几十盏油灯,前方隐约出现了几道人影。 “应前辈!” 终于看到了人,安槿几乎要喜极而泣。 前方是应前辈和其他之前从东门进的人,只是少了几个。 安槿也没太在意,毕竟自己的队伍都已经分崩离析,她甚至还是独自一人走到了这里,怎么也没立场去问对方为什么人不全。 而应白藏在看到她时,眸光微微一凝,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你不是和凌柒一路吗?” “有个同门身体不太舒服,师姐先送她出去了。”安槿没有详说,很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听到“师姐”这个称呼,应白藏看着她的目光愈发一言难尽。 应白藏眼神不明地冲安槿点了点头,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身侧的朱雀道主却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冲安槿眨了下眼。安槿怔了怔,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只能抿嘴笑了笑,默默走到队尾。 虽然应前辈很冷淡,但她身后其他尤寒宫的弟子都很热情。两位穿紫衣的女子一左一右地围在她身边,看上去是应前辈的师妹,“安道友这次来兀虚,是有何所求啊?” 说着,其中一人还伸出手想去揽安槿的肩。 安槿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躲开,又尴尬地笑了两声说:“还能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飞升的机缘吗?” 总不能直接说是为了师姐吧…… 她一时间也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也是,我都修炼了一千多年也没碰到雷劫的边。”右边那位紫衣女子接过话来,表示非常理解。 “那我肯定就更久了,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飞升啊。”安槿也学着她一起感叹。 前面的朱雀道主闻言,脚步一顿,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安槿正侧头和那位紫衣女子聊得兴起,猝不及防撞上了她的肩膀,撞得额头有些疼。 “啊……”安槿揉了揉被撞到的额头,她根本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停下来。身边的两位紫衣女子见状也都弯下腰来,看她额头有没有被撞红。 “你想飞升上神?”朱雀道主转头看她问。不知道为什么,安槿总觉得她的神情十分微妙,还有些欲言又止。 “是啊,谁不想飞升呢?” 安槿也看着她,眨巴了下眼睛,没太理解她惊讶的点在哪儿。 上界不是人人都盼着早日飞升上神吗,这总归不会出错了吧? 只见对方的瞳孔因为她的话微微震动了两下。 安槿:“?” 这么夸张吗? 对方还没开口,突然“咚”的一声,一块碎石落在安槿的肩头,一阵疼痛袭来。 碎石又顺势滚到了地上。 觉得她说的话离谱就不听嘛,怎么还带砸人的…… 安槿捂着被砸到的肩膀有些不理解,抬起头却发现,所有人的表情都和她一样困惑。 她茫然转身,却看见更多的石块正从头顶坠落,“咚!咚!”几声接连砸在了地面上,快得根本无法看清。 安槿刚想拔剑,就被朱雀道主一把扯到身后。 轰——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半人高的石块就砸在安槿刚刚站着的那片空地上,扬起漫天飞尘。 周围人瞬间出手,拔剑声四起,各种术法光芒交错飞来,一块块岩石在坠落前被削成碎屑,可秘境坍塌的速度却丝毫不减。 安槿被吓出了一声冷汗。刚想用通讯器和师姐联络,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就没学过怎么用这个通讯器。 她根本就没人可以联络,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讯还是师姐主动来找她。 她只好也拔出剑来,可碎裂的岩石一块接着一块,根本斩不过来。情急之下,安槿下意识用食指关节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通讯器的屏幕。 等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已经慌得神智不清,都开始迁怒于小小的通讯器了。 在安槿没有看到的地方,手中的通讯器突然亮起了一闪一闪的白光。 “朱明已死,白藏为秋。” 安槿一脸诧异地转过头,只见应白藏面色严肃,抬指挥手间,无数道刺目的金光同时向岩壁四周袭去。 在金光的缠绕下,岩石碎裂的速度终于略微减缓。 这是安槿第一次看见有人用咒。 进入重光宫的第一天岑师姐就讲过,每位上神和上仙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咒,而找到自己的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咒能够加速体内神力的运转,从而激发出自身全部的潜能,发挥出神力的上限。可都说咒很重要,上界真正用的人却很少。 比如之前争夺兀虚秘境门票的比斗中,就一个用咒的都没有。 这就像是每个人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谁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咒,更不知道对方的咒是什么,所以都不敢轻举妄动。 也没有人愿意率先暴露自己的杀招。 不过安槿倒是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毕竟她连自己的咒都没找到。 “发什么呆呢!” 应白藏罕见地面露急色,见安槿还是没反应,用力推了她一把。 又是一块岩石擦肩而过。 应白藏的咒并没能支撑多久,崩塌的洞穴只停滞了片刻,便以更加猛烈的架势继续坍塌。 只是这次,安槿的剑刚刚触碰到石块,所有坠石突然停滞在半空。 一道白色身影飞掠而至,抬手便是一道金光打入岩壁。原本剧烈震颤的洞穴突然一滞,连飞溅的碎石都定格在空中。 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没等众人回神,一道剑光闪过,只听“铮”的一声,所有悬空的碎石应声粉碎。碎屑还正好避过所有人站着的地方。 整个洞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几人都瞪大了眼睛。唯有应白藏面色不变,身侧紧握的拳头却悄悄松开。 白裙飘然落地,裙角依旧一尘不染。 凌柒并不在乎其他人都是什么反应,只抓着安槿的肩膀上下打量了起来。她的语气中满是懊悔和自责: “我就不该管什么杨安平,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安槿:“……” 这话可别被师尊听到。 “既然人齐了,那就一起去剑冢吧。” 应白藏的语气从来都算不上强硬,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听她的指令做事。安槿拽着师姐一路跟在最后,也不敢问明明少了那么多人,这个“人齐了”又是从何说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怕前面的人听到她们讲话,安槿略微踮起脚,凑在凌柒耳旁问。 感受到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凌柒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不是你给我发的紧急通讯吗?” “怎么可能?!我都不会用那个通讯器!” 安槿下意识反驳完才想起来,自己之前好像确实敲了一下那个东西。 她的神色茫然:“所以只要轻轻敲一下,你就能立刻收到消息,并且知道我在哪儿吗?” “是啊……通讯器可以设三个紧急联络人,敲击一下两下或三下,分别对应着不同的联络人。” 安槿也没问自己明明没有设置过,为什么会有紧急联系人。她只关心:“师姐你的紧急联络人是谁?” “……以前有的,后来就不用了。” 安槿“哦”了一声,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但…… “那师姐你想不想现在重新设一个?” 重新这两个字被咬得很重。 她的眼睛很圆很亮,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凌柒看。凌柒被盯得有些脸红,又怕被她看出来什么,别过脸去,“知道了,回去就设。” 队伍的最前方,应白藏的步伐突然加快,搞得身后两个师妹只能小跑两步追上。她们两个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安槿又伸手去拽自己师姐,“只敲一下就能联系到的,是最重要的人吗?” 凌柒表情一僵,沉默了片刻。 记忆里的那人曾高举通讯器,邀功般地看着自己说:“凌七七,我可是把你设成了第一个,在我阿娘之前哦。” “是担心自己惹了祸后被捅到帝君那边,才想找个人给你收拾烂摊子吧。”那时的凌柒并没有轻易上当。 而元舜华明明一脸被戳穿的心虚,却仍然嘴硬:“怎么可能!当然是因为你在我心里最重要啊!” 凌柒不得不承认,哪怕深深知道对方口中的话最多只有三分可信,她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动。 从前是,现在也是。 “师姐?” 见凌柒很久不出声,安槿又拉了下她的袖子。 “应该吧。” 凌柒听到自己说。 17、走不动了 洞穴内依旧很暗,地面有些凹陷不平。两侧的油灯微微颤动着,火焰时不时一缩。明明洞穴内没有风,焰火却一直在摇晃,路也更难看清了。 应白藏走在最前方带路,其余几人跟在她的脚步后,一连走过几十条岔路口,最终在一条三岔路口停了下来。 “之前没走过这条路吗?”安槿问。 出于意料的,凌柒告诉她说,这里的所有路,包括最初的两间机关室全都是新的。 “兀虚内的场景永远在变化,剑冢所在的位置也不固定,偶尔还会有人找了好几天,最终一无所获地出去。” 而之前的所有路,都是应白藏凭借着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在走。 她站在三岔路口,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身后包括朱雀道主在内,所有人都在很安静地在等,没人敢开口去催。 良久,应白藏再次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中间。” 依旧无人提出任何异议。 从中间的路口进去后,眼前的场景依旧和之前的一样。幽暗的洞穴搭配着昏黄的油灯,所有人都不免觉得有些疲惫。 已经走了一天多了,连剑冢的影子都没看见过。 几人沉默地继续往前,连安槿也累得有些不想说话。凌柒伸手扶着她的腰,她也顺势靠在她师姐的手臂处,被推着往前走。 “救命!” “别,别追我啊啊啊——!” 侧方突然传来呼救声,其中几道声音还有些耳熟。没等他们几人反应过来,只见左边有八九个人一路朝他们所在的地方狂奔而来,身后还飘着一把剑。 用飘来形容其实也不太对,准确来说,那柄剑正带着凌厉的杀意在空中疾飞,直逼它前方正在呼救的那几人。 凌柒眉头一皱,刚想出手,却在看清剑身后微微一怔。她手腕一转,手心朝上,漂浮在手心的金光瞬间全部消失。 她朝着那柄剑伸出手。 带着刺骨冷意的剑在两人面前安静了下来,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声,随后绕着她们飞了一圈。见安槿实在没有要伸手的意思,那柄剑在她们头顶又盘旋过两圈之后,选择落到了凌柒手里。 “谢……谢谢凌师姐,对不起师姐我们再也不乱跑了真的。”声音里还带着恐惧和呜咽,安槿却越听越觉得耳熟。 细细打量之后,安槿才猛然发现,左边灰头土脸的那位居然是廖欢。而之前没见到的其他人,现在也都在这儿了。 这回算是真的人齐了。 经过廖欢一番解释后,他们得知,这几人出了幻境后并没有落在原先的机关室里,反而被传送到了剑冢附近。 在那里正巧撞上了被应前辈派去找剑冢的几人,他们一路走到了剑冢深处,最后因为不小心碰到了这把剑的剑柄而被追杀到现在。 “这把剑这么凶吗?” 安槿不由皱眉:“因为你想拔出来看一眼,就追着你砍?” “没想拔。”廖欢补充了一句,“剑冢里太黑了,我一时脚滑,不小心撞到了它。” 安槿看向这把剑的目光愈发一言难尽。那剑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在凌柒手心里发出嗡嗡的剑鸣,看起来甚至有点委屈。 最后还是应前辈主动解释说:“这把剑曾经认过主,但凡认过主的剑都不太喜欢其他人的触碰。其中有些比较烈性,只要被碰到,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发出攻击。” 安槿的目光缓缓转向正乖乖躺在凌柒手里的那把无极剑。 应白藏注意到她的目光,轻咳了一下说:“也因人而异。” 这时,旁边一位穿着尤寒宫服饰的紫衣女子忽然开口:“这把剑是不是……曾经属于朱雀道主?它好像叫无极。” 一瞬间,包括刚才说话的紫衣女子在内,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聚焦在应白藏旁边,朱雀道主的身上。 大家明显都很震惊,前排几人频频交换眼色,谁也不敢先开口。 廖欢却借着后排掩护,不顾自己身上的狼狈,一把拉过身边人就咬起耳朵:“真的假的?” 身边人也很是不解:“这么厉害的剑怎么会被丢弃在剑冢啊?” “莫非是寻到了更好的,于是就把这个扔了?”廖欢猜测。 声音虽小,但没用任何术法掩盖,连不远处的安槿都听得一清二楚。 安槿:“……” 你们俩是觉得她聋了吗? 剑冢里除了没认过主的剑之外,其他都是被抛弃在这里的。大部分被丢下的原因是原主人离世,却也有极少数明明原主人还在,仍然不要了的。 那把剑仿佛听见了廖欢她们的讨论,又“嗡”了几声,气势却明显弱了许多。 “这确实曾是我的佩剑。”朱雀道主的脸色很平静,目光扫过众人,却未在无极剑上停留,“后来出了些变故便舍弃了。” 四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恍然之声: “原来如此。” “这把剑品质这么好,倒真的可惜了。” 这时,旁边有人插话道:“朱雀道主何等人物,什么好东西没有?”说话间,目光小心翼翼地瞥向朱雀道主,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 被反驳的人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点头附和:“你说得也是。” 凌柒听罢,嘴唇微动,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为了防止这些人再说些什么,让无极剑彻底蔫了,她连忙催促:“剑冢在哪儿?现在就带我们过去吧。”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凌柒的手中,无极剑仍然躺在那里装死。 最后见安槿都疑惑地看了过来,无极剑只得很不情愿地再次浮到空中为他们带路。不同于之前的姿态,这次它飞得颤颤巍巍的,时不时就停在半空不动,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往前挪一下。 等终于抵达传说中的万剑的埋骨之地时,安槿只觉得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风中还夹杂着金属被腐蚀的气息。 剑冢里比洞穴要宽敞一些,但最多也只能容纳四五个人并排走。两侧是焦黑的土地,像是被烈火焚烧过一样,每隔几步就有一把剑斜插在地上。 一踏入剑冢,门口两列都是完好无缺的宝剑。他们一行人中大多都是为了找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于是都围着那些尚未认主的剑仔细端详。 朱雀道主站在人群后方,明显是不感兴趣,但也不打算继续跟着无极剑走了。 凌柒和应白藏同样兴致缺缺,抬脚就要往里走。安槿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刚想凑近细看,无极剑却拦在了她的身前。 她往左剑就往左,她往右剑就往右。 安槿:“?” “它可能……想带你去找别的东西吧。”凌柒努力帮无极剑想理由,“要不先跟着去看看,一会儿再回来?” 虽然无极剑看上去对这句“一会儿再回来”不太满意,但见安槿不再对那些剑感兴趣,愿意跟着自己走,也见好就收了。 越往里走,空气中混杂着的血腥味就越重。两侧的剑不再完好,要么锈迹斑驳,要么已有裂痕,甚至还有些剑只剩下了半截,孤零零地立在焦土里。 “上仙的剑也会腐朽吗?” “按理说不会。”凌柒答道:“只是很多剑在失去主人后就会开始自毁,断了刃也裂了剑身,没有人能阻止它们。” 安槿点头后又问:“上界所有被抛弃的剑,都在这里了吗?” “……大部分吧。”凌柒的语气略微有些迟疑:“只要没有人拿走,就都在这里了。” “那会不会有人刻意来偷这些古剑,拿出去卖掉?” 旁边的廖欢有些奇怪地看了安槿一眼,似乎不理解她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哪有人会买呢?认过主的剑,旁人根本拔不出来啊。” 安槿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理论:“一定要剑的主人亲自来吗?” “血亲后代也行。” 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的应白藏出声解释说。 这时,无极剑突然悬停在半空,开始围着右边一块焦土打转。 她们四人走上前去,那里一把剑也没有,怎么看怎么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 凌柒的脸上也闪过一丝错愕,她也没想到无极剑还真想带她们找东西。 见安槿撸起袖子就要徒手开挖,无极剑明显僵滞了一瞬。最后像是认命一般,用剑柄轻轻挤开她,自己悬在焦土上方,直接用剑尖开始挖土。 “……谢谢哦,你真是把好剑。” 无极剑机械般地铲着土,一铲一铲挖了很久,虽然剑没有表情,但安槿总觉得它看起来有些生无可恋。 终于,无极剑停止了挖掘,缓缓飘到一旁。她们低头望向土坑,坑底静静躺着一朵血红色的花。花瓣薄如蝉翼,却泛着有些诡异的光。 看到花的第一时间,应白藏就转头望向凌柒,蹙眉问:“你早就知道这里有溯游花?” 这竟然是溯游花?! 安槿瞪大眼睛,没想到传说中可以回溯时空的溯游花就在自己眼前。 “我也很意外。” 凌柒嘴上这么说着,表情却没有丝毫波澜。她若无其事地俯身,将那朵血红色的花收进袖中,动作行云流水。 安槿、应白藏和廖欢:“……” 你要不再装得像一点呢! 见安槿面无表情地板着脸,凌柒忍俊不禁,无视对方写满抗拒的眼神,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 等大家都找到了合适的剑后,便一起离开了兀虚。 其他人陆续告别而去,最后只剩下应白藏,朱雀道主,安槿以及凌柒还留在原地。 “比武大会见了。”应白藏说完,转身也准备走。下一秒却被凌柒叫住:“你身体都这样了,还要去?” 一旁的朱雀道主也皱着眉,明显是不赞同。 “应付个比武大会还是绰绰有余的。”应白藏的表情不变:“除了我,现在尤寒宫还有谁能顶起来呢?” 此话一出,凌柒顿时沉默。 朱雀道主更是脸色一僵,她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终究没有说出半个字。 - 回到重光宫时,一位师妹早早地就等在了宫门口。 凌柒和安槿才刚落地,她就急匆匆迎上来:“凌师姐,师尊让您现在就去见她。” 那师妹说完就后悔了,紧张地偷瞄师姐的脸色,怕凌柒动怒。 虽然事实上原话比这难听许多,这已经是润色加工之后的结果了。 “有事让她自己来找我。” 凌柒没耐心再去应付。她冷声甩下一句,拽着安槿转身就走。 18、姐姐救我 将安槿送回去后,凌柒独自一人回到寝殿。 血红色的溯游花被轻轻放在桌上,与之前那朵并排摆在一起。 桌上的通讯器闪了又闪,杨重光的名字反复出现在屏幕上,而凌柒连眼神都没分给它一个。 她静静坐在桌前,闭上双眼,思绪很乱。 一会儿想九央宫,一会儿想无忧岛和学宫,但想得最多的还是元舜华。想元舜华的各种样子,笑意盈盈的,蹙眉和自己争执不休的,以及只存在自己幻想里……脸颊泛红、双眼迷离的。 她本以为自己会迫不及待。 但其实当她没在第一时间用掉那朵溯游花时,心里就已经很明白了。她终究还是害怕的。 害怕看到元舜华遍体鳞伤的样子。 更怕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凌柒自认不是一个做事畏手畏脚的人。儿时第一次见面,她一句都没问就和芾零上神回了家。八百年前青元帝君陨落,她毅然决然和九央宫一刀两断,找上了岑西遥。 只和自己有关的决定其实更容易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要后悔就可以了。 可所有事情一旦涉及到元舜华,却都变得无比艰难。 凌柒深深吸进一口气,捏碎了桌上的其中一朵。溯游花血红色的汁液顺着白皙的腕骨蜿蜒而下,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破碎的花瓣仍然黏在指缝,有些难受,凌柒却顾不上管它。 溯游花被捏碎的刹那,寝殿内凭空出现了一面等身镜。镜子的本体是透明的,照不出任何事物的影子,一眼望去,仿佛只有一个镜框立在那里。 镜子四周散发出有些刺目的白光,凌柒缓缓走到它的面前。下一秒,整个人被镜子拖了进去。 镜中是倒退了几百年的凡人界。 路上没有汽车,江边两岸也没有高楼。光和亮尚且是奢侈品,油灯和蜡烛才是主流。街边两旁的小贩在吆喝揽客,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扬起阵阵尘灰。 上界和凡人界尚有明确的界限,街头小巷行走的也都是凡人,很少有上仙出没。 只浅浅扫过周围一眼,凌柒就知道,这次回溯时空算是失败了。 这是她自己的记忆。 前方不远处,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女孩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前走,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身上的布衫已经被洗得发白,手腕处的袖子还明显短了一截。 她的身上背着个布袋子,袋子已经被磨得起毛,里面装着几本厚厚的书。 其实意识到失败的时候就该直接离开的。但凌柒很心安理得地想,哪怕现在就走,已经用掉的溯游花又不会回来。 而且来都来了。 她刚想打量一下周围,突然腰间一紧,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拽了个趔趄。凌柒险些绊倒,只好顺着拽她的力道看去。 原来是前面那个小女孩刚刚加快了脚步。 看来回溯时空还有限制,她不能离记忆的主人、也就是过去的自己太远。 凌柒跟在女孩身后不远处,还故意隔了几个身位,没有靠太近。虽然其实没有这个必要的,回溯时空的人无法改变任何事,这里的人压根看不到自己。 忽然间,“啪”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到了前面女孩的背上。女孩吃痛地踉跄了一下,转身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嬉笑着,手上还掂着新的石子,故意做出准备投掷的姿势,一脸挑衅地看着她。 女孩低垂着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看起来似乎很害怕。可就在那帮孩子互相挤眉弄眼的瞬间,她突然俯身捡起刚才的那块碎石,猛地掷了回去。 碎石直接砸中了领头男孩的眉心,血珠瞬间渗了出来,留下一道很显眼的红痕。男孩愣了一瞬,明显没想到她会反击,而身边的人也都吓呆了。 趁着这个空隙,女孩拔腿就跑。 身后几个孩子反应过来,追上去继续丢石块。碎石擦过女孩的肩膀,给布衫划出了一道口子来。 凌柒跟着女孩的步伐往前跑,一时内心有些复杂。 她自幼被抛弃在人间,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在育幼堂长大。身边平常家庭的,家里不愿意让自家孩子和育幼堂的孩子们接触,觉得育幼堂长大的没有长辈教养,品行太差。 在路上碰到时,那群孩子也总是躲得远远的。 而育幼堂里其他的孤儿则都拉帮结派,还弄出了两个头头来互相争夺资源。虽然所谓的资源也不过是多几口粥,多半个馒头而已。 凌柒没像那些孩子一样“拜山头”,平时一个人独来独往,所以被育幼堂里所谓的头头盯上,时不时地就要派人来找她麻烦。 有时故意拿走她手上的馒头,有时像今天一样,几个人一起冲她丢石子。 虽然是天生仙骨,哪怕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就算受伤也可以很快痊愈。 但饥饿感是真实的。痛苦也是。 听上去是很灰暗、很难以忍受的童年,但凌柒平日里其实鲜少会回忆起这些。黑白的画卷早已被木槿花和小蛋糕涂成了五颜六色的样子,把之前的划痕遮得严严实实。 可眼前的女孩尚且不知道这些。 她左右躲闪,试图避开身后丢来的石子,在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时,咬咬牙,闷头一个劲地往前跑。 终于在跑进学堂后,把碎石和讥笑声都关在了外面。 育幼堂的孩子本是没有书可以读的,能出去做工,混口饭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尤其十一二岁的孩子,育幼堂也不可能一直白白养着。 可凌柒却总是趁着做工歇息的空当,偷偷往学堂跑,躲在外面的窗户下偷听。一来二去就被一户人家的女主人注意到了。 女主人看她学问不错,于是让她陪自己女儿一起读书,女孩这才有了光明正大进入学堂的机会。 这边,女孩背着一布袋的书刚刚走进学堂,却突然僵在了原地。原本该等她的大户人家小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玄色衣袍的女子。 那女子端坐在案前,审视的目光直直看向女孩,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女孩被她冷若冰霜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凌柒看到这一幕,却轻轻笑了一下。 那时的芾零上神不怎么会和孩子相处,本来青元帝君想指派的也不是她。 只是原来的人选不慎被元舜华知道,在帝君耳边念了好几天“她都把那个女孩抛弃了一次,怎么还会对她好”,最终帝君被纠缠到无奈,只好重新派了芾零上神来。 学堂里,女孩终于退无可退,靠在门上和玄衣女子四目相对。 “我是来找你的,你......要跟我走。” 芾零上神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小女孩解释现在这种略微复杂的情况,蹙眉思考了很久后,才小心开口。 但在女孩眼里,她皱着眉头的样子看起来更凶了。 语气还强硬得很。 可女孩仍然点了点头,一秒都没有犹豫,直接说:“好。” 玄衣女子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时的芾零上神只觉得庆幸,看来自己还比较有亲和力,女孩也是个好说话的。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过来,女孩那时的表现其实极为不正常。 她什么都没问,甚至都没有思考几秒,就在一个陌生人突然提出要带她走时,一口答应了下来。 彼时凌柒其实也没想太多。她只是下意识觉得对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说不定这会是一份机缘。 如果对方意图不轨呢? 凌柒当然也想过,只是她想赌一把。就算输了也不会失去什么,顶多是一条命而已。 在那时的凌柒眼里,这简直是个无本买卖。 “我陪你去收拾行李吧。” 很难得的,芾零上神竟然还会知道行李这种东西。可女孩听到后,却只是看着她微微摇头:“不用,我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 她指了指自己背着的布袋。 “啊......行,那走吧。” 芾零上神也没多问什么,起身拉过女孩的手。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时,女孩微微一愣,下意识想躲。却在面对芾零上神疑惑的眼神时又把手伸了回去,“对不起……我,我不太习惯。从来没人拉过我的手。” 芾零上神仍然只是点点头,表示了解。 那时的芾零上神已经见过大旱数年饿殍遍地、也见过战场尸横遍野,早就忘了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同情。 她知道女孩看起来过得不太好,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芾零上神自认为已经很难再对任何事抱有太激烈的感情。 直到她带着女孩回到上界,发现自己的九央宫被烧得一干二净,连根柱子都不剩。 而始作俑者还振振有词:“我是在给您的房子装天气系统!如果我成功了,它就可以像凡人界一样拥有一年四季,有时候热得像火炉,有时候冷得像冰窖……” 却越说越心虚,越说声音越小。 芾零上神面无表情:“所以我飞升上神是为了体验人间疾苦。” 元舜华眨了眨眼,小心翼翼:“但您放心,我早就把值钱东西都搬出来了,您就当损失了一个储物间——” 她说着便往后退,眼见不好立马打算开溜。 可芾零上神抓她就像抓小鸡崽似得,三两步就冲到她跟前,眼瞧着要把她提溜起来。 只见元舜华突然一个闪身躲到了女孩身后,紧紧抓着女孩的袖子:“姐姐救我!” 女孩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呆呆站在原地。 芾零上神虽说已经准备收女孩为徒,可两人终究刚认识没几个小时,也做不到贸然伸手去抓对方背后探出一颗脑袋的元舜华。 “……” 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不知道多久,芾零上神清了清嗓子对元舜华说:“既然是你烧的,那你就负责重建九央宫吧。还有你——” 她转头看向女孩:“你既然要帮她,就和她一起去吧。” 女孩:“……” 不是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冤枉。 19、别来无恙 女孩压根没想到,玄衣女子在丢下这句话后竟然直接转身就走。 只留下了一道很潇洒的背影。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浑身僵硬,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至于元舜华伸手来拉她时,女孩还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见女孩不肯跟她走,元舜华困惑地拧了拧眉,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 “我叫元舜华哦,就是木槿花的那个舜华,你也可以叫我小槿。” 介绍完,又拽着女孩的手轻轻晃了晃,语气好像在撒娇:“你就跟我走嘛,你相信我,我肯定对你特别好。” 没想到听了这话,女孩眼中的警惕性更深。她挣脱开对方的手,还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得不算多,毕竟女孩刚来到上界还不适应,很怕自己多走几步就会从云端跌了下去。 但是这后退一步的姿势,却让元舜华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她扁着嘴,又试图诱惑对方:“你要是跟我走,我就把所有的玩具都送给你,我师姐还会做很好吃的小蛋糕!” 女孩犹豫了一下。 但她的犹豫并不是出于对玩具和小蛋糕的心动。她只是觉得面前的女孩看起来不怎么聪明。 这种智商应该……当不了坏人吧? 感受到女孩态度的松动,元舜华愈战愈勇:“无忧岛不只有我的,还有很多比我大的姐姐呢。” 她的本意是想告诉对方,如果觉得和年龄太小的玩不到一起,无忧岛并不只有她一个。 女孩却理解成了如果她现在不走,对方就会派自家姐姐过来把她绑走。 她是个很识相的人,既然对方已经威胁到了这个份上,那再拒绝下去恐怕也不会改变任何结果。 女孩终于是点了头。 站在旁边,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的凌柒不由笑出了声。 那时还不到九岁的元舜华,用这种哄三岁小孩的语气去哄一个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姐姐,明明彼此的脑回路就没对上过,却还是成功把人拐回了家。 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奇迹。 那边看到女孩点头后,元舜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的眸中一片清澈,眼底还闪着光。 女孩却抿了抿唇,又别过头去。 于是风轻轻吹起发梢,天光悄然洒下,把影子拉得很长。 她们在云端上奔跑。 脚下的浮云就像软绵蓬松的棉花,踩上去时,浮云微微下陷,却又稳稳托住了她们。女孩其实是有些怕的,只是不想露怯,假装一副很镇定的样子。 手心冒出的冷汗却已经出卖了她。 “再快点嘛!”元舜华拽着她的手往前跑,时不时还回个头,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女孩抿着嘴,跟在她身后闷不作声。 云层下的万丈深渊在此刻都已经变得十分模糊。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还夹着怦怦的心跳。 大概是跑得太快了吧。 可步伐再快,到底也是两个不大的孩子。 凌柒在后面,快走两步就能跟上。 不过她并没有跟得很紧,仍然保持着很长一段距离,在远处看着她们。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站在凌柒身边就能发现,她的眼中除了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怀念和不舍外,还有很深很深的纠结和痛苦。 “你……就不怕吗?” 见前面的人又加快了脚步,女孩忍不住开口问。 “当然不!”元舜华一脸理所当然,“我从小就在这里玩了。” 语气之自信,态度之坦然,女孩一下子就信了。嘴上不说,心理还暗暗有些佩服。 以至于忽略了对方稍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和从头到尾就没低头看过路的眼睛。 “就是这里啦。” 元舜华在浮云上站定,很自豪地指给女孩看:“很漂亮吧!” 那浮岛悬在云层之上,几片薄云掠过,却不久留,很快就又飘走了。浮岛在薄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还有几条藤蔓从岛屿的边缘垂下,在轻轻摇摆。 岛上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苹果树不急着结果,木槿花也不急着开花,就连岛上的灵兽豹子,捕猎的速度也像是饭后散步。 前方被它追赶的猎物羚羊,跑了一会儿后还停下来等它。猎豹追了几百米就累了,趴在草地上不动弹,羚羊见状又掉头回来,轻轻用头顶的角去拱它。 猎豹被拱得不太舒服,猛地扑到羚羊背上,却悄悄收回指甲。然后两只灵兽一起滚到了草地上。 岛上的树都长得很好,几只路悬鸟在上空徘徊,却迟迟不肯落下,绕了几圈后跑到小溪边上。几只苍鹰正守在岸边喝水,见路悬鸟来了,假装伸出爪子威胁。 路悬鸟却一点也不带怕的,还挤过去抢它们的位置。几只苍鹰被比自己体型小好几倍的路悬鸟欺负,有些委屈地“咕”了两声,随后飞走了。 岛上的一切对于女孩而言都是如此的稀奇,她的手腕仍旧被元舜华攥在手里,两人一路来到一间树屋前。 树屋藏在粗壮的的槐树上,七扭八扭的木头台阶从树屋一直到草地上。树下有个圆形的石桌,桌边摆着几个差不多大小的石凳。 身着紫衣的女子神色清冷,正坐在石凳上看书,还时不时在页边标注两句。她看起来和女孩是差不多的年纪,腿边还靠着一个脑袋,那人坐在草地上,抱着本书昏昏欲睡。 一道很强的光线射来,地上那人微微眯眼。紫衣女子的目光明明还停留在书上,却恰好伸出一只手替她挡光。 本来快要合拢的眼睛,却在看到女孩的瞬间陡然睁大。坐在草地上的那人睡意全无,直接蹦了起来,快步走到她们跟前: “欢迎欢迎,某人的上界改造计划里终于迎来了一位新的受害者,真是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她无视了元舜华,直接朝女孩伸手:“应槐序,后面正在看书的是我姐白藏。” 身后的紫衣女子也冲她挥了挥手,继续低头看书。 女孩刚要伸手就被元舜华打断,某人昂着头,看着很是不满:“九央宫的天气系统真的只是个意外!我研发成功的时候,怎么都没见你夸过我一次?” “研发成功?” 应槐序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说:“你是指那个一秒能卡六十下的通讯器,还是指什么人脸都识别不了的人脸认证门?” “……只有五十多下。” 还不到六十下。 语气里却也有些心虚。 “明明有千里传音,却偏偏要研发什么通讯器。”应槐序说着,还转身寻求自家姐姐的认可:“姐你说,她的发明是不是废物?” 应白藏的眼睛仍然没从书上离开:“我倒觉得测仙根的灵石还不错,等我以后飞升上神后,还可以用它来帮我收徒。” 元舜华听完笑得心满意足,身侧的应槐序却气得鼓起了脸,就像一只生气的河豚。她二话不说就朝元舜华身上扑了过去,两人在草地上扭成一团,推来推去的还打起滚来。 女孩在一旁看着,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简直就像刚才抱在一起打滚的猎豹和羚羊。 草地上,两人谁都不肯先松手。女孩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劝架,可旁边的应白藏却早已见怪不怪,放下手中的书不说,还嗑上了不知从哪里抓来的瓜子。 在女孩看不到的地方,凌柒也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津津有味地开始看戏。 终于,两人打架打累了,都抓着对方的衣服僵持不下,谁也不肯先放手。这时一道烤盘突然从天而降—— “谁想尝尝我的新品,草莓小蛋糕?” 女孩顺着那只拿着烤盘的手望去,看见一张温柔含笑的脸。那人的眉目柔和得没有半分棱角,上扬的嘴角还透着暖意,面容极为和善。 烤盘上的小蛋糕冒着热气,本来在草地上打滚的两人同时放开了对方,不约而同地朝烤盘伸手。 下一秒,烤盘一百八十度旋转,伸到了女孩的面前。 “新人福利,可以吃两个哦。” 女孩愣在了原地。她根本没想到竟然还有自己的份。 见她没动作,身旁垂涎欲滴的应槐序忍不住开始叫:“溪禾姐姐的蛋糕很好吃的,你放心,比元舜华的发明靠谱多了。” 然后两人又差点打了起来。 元溪禾永远笑意盈盈。 顶着她温柔的笑,女孩也不好意思拒绝,拿了两个之后还分了一个给坐在地上的元舜华。 “真的吗?”元舜华的眼神很是纠结,拿在手里却又有些犹豫:“要不你先吃一口吧,先吃一口再做决定。” 女孩:“?” 这么夸张吗? 在元舜华充满期待的目光下,女孩咬了一口,随即面色一愣。 “……没事,你吃吧。” 和刚才不同的是,这回语气里有一些欲言又止,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痛心。 远处的石凳上,凌柒笑看着她们,目光还时不时往远处瞟。 果然如她所料,树屋的不远处,一位身穿素色长衫的女人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正围在烤盘边吃小蛋糕的几人完全没有发现。 “帝君,别来无恙啊。”虽然知道没人听得见,凌柒仍用气声低语道。 素色长衫的女人却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直直穿过了那一群人,准确地落在了石桌边,落在了凌柒的身上。 凌柒一惊,以为对方听到了自己说话,有些紧张。她的手心下意识去遮住袖口边绣的“重光”两个小字,不希望对方看到。 下一秒那素色长衫的女人却收回目光,继续朝元舜华她们走去。 凌柒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身后突然出现了一面透明镜子,和刚才进来时穿过的那面镜子一模一样。 镜子周围的白光一闪一闪,发出了无声的催促。 草地上,应槐序正鼓着脸冲青元帝君告状,一旁的元舜华左右手各拿着一块小蛋糕吃得开心,根本没空睬她。 女孩初来乍到,看起来还有些局促。这时青元帝君弯下腰,不知道和女孩说了什么,把周围人都逗笑了。 元溪禾笑倒在应白藏的肩上,结果没坐稳,一下子又滑到了应白藏的腿上。这姿势意外地舒服,她索性赖着不动,懒洋洋地继续躺着。 应白藏的目光仍停留在书页上,仿佛枕在自己腿上的人不存在似的。只是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慢慢绕着元溪禾的长发,一圈又一圈。 凌柒站起身来,最后一次环顾整个无忧岛。 那里欢声笑语依旧,可这些早就已经不属于她了。 “我们会回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凌柒一字一顿道:“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小槿带回来的。” 像是在承诺给远处的青元帝君,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话音刚落,她便轻轻合上双眼,任由身后镜子的白光缓缓将自己吞没。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素色长衫的女人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盯着她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 *** 回到桌案前,桌上摊着的还是去兀虚前没画完的那幅画。两棵小树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笔墨纸砚都在案上原样摆着,已经很长时间都没人动过。 凌柒静静看了一会儿,提笔蘸墨,留下半句诗。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晕开。 突然寝殿门被猛地撞开,凌柒手腕一颤,即将收尾的字被拖出了一道墨痕,很是显眼。 她嘴角绷紧,眉间微动。 而在看到来人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20、秘密 与此同时,安槿正在陪廖欢玩小蝌蚪找妈妈。 故事的起因是安槿从兀虚秘境回来后,突然想起廖欢在大选时告诉过自己,她的母亲原本是上界的仙使,却在怀上她之后被一位上仙始乱终弃。 “你现在找到那位上仙了吗?”安槿很是热心,“要想去讨个公道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啊,我们二打一!” 看起来很是斗志昂扬。 可廖欢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在安槿热切的目光下,只好承认自己当时是故意在卖惨。 “……虽然我妈没有告诉我具体原因,但是据她所说,她和她前妻是因为观念不合才分手,没有什么狗血剧情。” “前……前妻?!” 安槿又开始“哇”,眼底里是很清澈的困惑:“同性也可以有孩子吗?” “……她们一个是狐狸一个是鲤鱼,还种族不同呢,也没影响我出生啊。”廖欢默默有些无语。 和安槿相处久了之后就发现,对方是真的一点上界的常识都没有。 安槿思考了半天,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又问:“那你还想见她吗?” 在她看来,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抛下了自己的孩子——主动的也好,不得已也罢,这段亲情关系就已经断了。 未必一定是哪方的错,或许只是没有缘分而已,但总归都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 可她这么想,不代表所有人都这么想。 果然,廖欢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她大概不会想见我。但凡她想,就不会到现在为止都不联系我。但我还是……我还是忍不住会有些好奇。” “想知道从儿时起就念念不忘的另一个母亲到底长什么样,想知道她和我妈当年都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要我……”廖欢突然顿住,“等下,你在干嘛?” 只见安槿不知何时已经掏出了纸笔,正在埋头记录。见廖欢发问,安槿头也不抬地继续写:“帮你找人啊!” 她慢慢给廖欢分析说:“你看,首先我们得知这位上仙是女性,那我们就可以排除掉上界所有男性上神和上仙……” “真好。”廖欢很捧场地给她鼓掌:“总共五千余位上神上仙,现在范围已经可以缩小到四千九了!” “……” 这还是向来只会让别人语塞的安槿,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噎住的滋味。她甚至听不出来对方是真心实意还是在阴阳怪气。 “要不这样吧。”安槿抓了抓头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干脆把笔和纸一甩,姿态很是潇洒,“我去问问上界近百年来有没有什么狐族上仙,曾经和鲤鱼谈过恋爱的。” “……你要去问谁?”廖欢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凌师姐啊!”安槿已经转身往门外冲去。她头也不回,脚步轻快,看起来很是迫不及待:“她在上界待了这么久,肯定比我们知道的多吧!” ?! 廖欢瞳孔微缩。 她可不敢让凌师姐帮她找人,连忙追出去:“等等!这种事还是不要麻烦——” 但安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只剩廖欢一人呆呆留在原地。 “凌师姐了……”廖欢的声音越来越低,把最后半句吞了回去。 *** 凌柒的寝宫在主殿的不远处,隔着几棵树和回廊,是一栋占地面积不大的平房。 比起只能在别人寝宫里分到一间侧殿的外门弟子,在重光宫能住上独立的平房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虽然大多数内门弟子都住着好几层的别墅,而重光上神更是把自己的寝宫打造成了紫禁城的缩小版。 重光宫占地广阔,光是上神的寝宫就占去了一半面积。里面不仅仿造了三大殿和后三宫,还专门修建了微缩版的御花园。 安槿曾有幸进去过一次,正巧看见杨安平在园子里放风筝。那一瞬间,她仿佛觉得眼前的景象活脱脱是一部古装剧—— 重光上神端坐在龙椅上演着皇帝,而杨安平则饰演某个刁蛮任性的公主。 这时安槿刚走到凌柒的寝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我已经警告过你很多次了,不要在平儿面前提起任何——” “师尊,如果您真怕她知道些什么,当初就不该让她和我一起进兀虚。”凌柒的声音从寝殿里传来,语气很冷,没什么感情。 但重光上神似乎被她的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殿内突然传来“砰”的一声脆响,像是瓷器被狠狠摔在地上。 安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肩膀一颤,刚准备敲门的手顿时悬在空中。 殿内凌柒的声音逐渐染上了几分不耐:“她在幻境里看见什么与我何干?我也在兀虚里和她说得很清楚了,我对她所拥有的任何东西向来没有半分兴趣。” “你明知平儿性子急,还偏要说这种话刺激她?!” 重光上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盛怒:“万一被她知道你是我亲生女儿,那她以后还怎么——” “上神,重光上神。”凌柒的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淡漠:“我也有自己的家。我和您一样,都希望这件事彻底烂在我们肚子里,不要再有其他人知道。” 此时正站在殿外,身为“其他人”的安槿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感觉身上很冷,就好像走进了冰窖一般,冷得刺骨。 她知道自己应该赶紧走的,师姐大概不会希望自己知道这些。可不知为何,她的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安槿下意识退后两步。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藏在了屋外廊柱的阴影中。 殿门被猛地推开,里面有人走了出来,步伐又急又重,听上去是气极了。安槿死死咬住下唇,放轻了呼吸,暗自祈祷不要被发现。 她只感觉心跳如擂鼓般在耳边轰鸣,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运转。 待重光上神的脚步声终于远去,安槿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脊背一凉。 转头一看,凌柒正靠在殿门口看着自己。对方的眼神意味深长,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就像是捕猎者在欣赏已经快成自己盘中餐的猎物。 如果凌柒知道了安槿此刻在想些什么,大概会觉得有点委屈。 她只是觉得那人小小一只躲在廊柱下,试图让自己和廊柱融为一体的样子真的很可爱而已。 而安槿完全猜不透师姐此刻的心思。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快要被灭口了,吓得连退好几步,接着脚下一空。 眼瞧着就要从殿前的阶梯上摔下去,安槿突然觉得腰间一紧。师姐不知何时闪到了自己身前,稳稳将她揽入怀中。 凌柒的表情很无奈:“你别乱窜了。” 本意是想提醒对方注意点脚下,却被安槿理解成了对自己偷听的警告。她很乖地“哦”了一声,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仰着头看向凌柒。 凌柒向来最受不了安槿盯她。 感觉到耳廓有些热,她偏过头去,四周打量了一下,忽然道:“喝酒吗?” “啊?!” 这话题是不是也太过跳跃了。 安槿愣了两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以是可以……” 她有些迟疑:“但我们就……这么去?”安槿低头看向仍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被触碰到的地方隐隐有些发烫。 虽然似乎也不错。 直到听见这话,凌柒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她们还保持着这个亲密的姿势。她像触电般松开手,掩饰性地轻咳一下说:“好了,走吧。” *** 安槿被带到寝宫外的凉亭,直到在石凳上坐下,手心碰到冰冷的桌面,她才稍稍回过神来。 石桌上有个酒壶,旁边摆着几个杯子。凌柒给她倒了杯酒:“你尝尝,我一个朋友曾经酿的,这酒叫渔歌子。” 入口是花香和果香,酒味轻盈柔和,回味醇香。 安槿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因为这酒里……藏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洒脱?就像江上的渔夫,随波逐流,逍遥自在。” “不。”凌柒摇摇头,勾唇一笑,“因为她酿酒时正看到附近有人在打渔。” 安槿微怔,然后轻笑一声。 好朴实无华的理由。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很久。 一个不说,一个也不问,好像两人只是单纯碰上了,恰巧都有空,就找个地方一起坐下喝一杯。 直到目光开始涣散,倒酒的动作也逐渐变得迟缓,凌柒才缓缓开口说: “杨重光……确实是我的生母。” “年幼时我被遗弃在凡人界,独自在育幼堂长到十一岁,后来才跟随芾零上神去了上界。” 这回她没有再称呼其为师尊,没有喊母亲,甚至没有叫一声上神。 短短几十个字,就把过往种种都揭过了。 “再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又离开了九央宫,拜了杨重光为师。” 不知是酒精上头,还是太久没和眼前的人这样说过话,凌柒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各种思绪夹杂在一起,恨不得一股脑地全倒出来。 “当时杨重光还以为我主动寻上门去是知道了什么内情……可我当时连她的脸都不认识。不过至少有一点,我们始终能达成共识——” “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就该被埋在土里,最好永远都不要见光。” 21、心疼 凌柒看着对面的人睫毛轻轻颤动,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似的,眼底是很深的痛色。她却又笑了,觉得自己真是醉得不轻。 “我和杨重光其实也没有那么深的矛盾……” 她轻叹了一口气说,“她总觉得我对她女儿敌意很深,但我只是很不赞同她这种……养孩子的方法。真正能飞升上神的神力和修为,是灵药灵草堆不上去的。” 凌柒自己也是从劣等的仙骨一点一点练出来的。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芾零上神就跟她说: 九央宫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用,但我希望你知道,只要是对你修炼有助益的东西,我都会主动给你。至于那些没给的,你最好是别碰。 她从小在育幼堂长大,早就学会了克制和忍耐,连苦和痛都能当糖一样咽下去,更何况这只是学会循序渐进。 凌柒从没走过一条捷径。 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每一道坎都跨得很稳,血泪铺成了身前的路,留下鲜红色的脚印。 等凌柒踏过荆棘一片,终于站在山顶回望时,她早已成了重光宫的凌师姐,更是上界上仙们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的凌前辈。 所以她从不觉得走捷径是一条可取的路。 只是很可惜,重光上神并不这么想。而且很显然的,杨安平更不这么想。 “杨安平知道……你和杨重光的关系吗?”安槿低声问。 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抖。她身侧的拳头攥得很紧,指甲早已深深陷进了掌心的肉里,可她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痛觉。 “应该不知道吧。”凌柒顺着安槿的话就开始思考,并没发现她的异状。 她想了想说:“知情的人本来就不多,除了杨重光和我,也就只有一个岑师姐……现在再加上你,也就四个而已,谁都不会主动告诉她。” “但她……毕竟也不算太蠢,就算刚开始不知道,时间久了也总能看出一点不对劲来。” “不然人家怎么会天天挑我的刺,对吧?” 凌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可安槿只觉得愤怒在血管里沸腾,根本笑不出来。 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最后挤出带着哽咽的一句:“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能这么对你……” 凌柒没想到安槿的反应这么大,愣了几秒,仍想逗她:“当初她在兀虚秘境救了你之后,你不是还觉得她人不错,跑过去安慰她吗?” 话是这么说,但凌柒心里其实并不介意。 虽然在兀虚秘境时,她因为安槿递出去的那张手帕酸了一会儿,但凌柒自认也不是小气的人,远不到耿耿于怀的地步。 她也很了解安槿,别说杨安平还拉过她一把,就算那天蹲在地上哭的女孩只是个没有多少交集的陌生同门,她怕是也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结果下一秒,安槿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想落下。 见状,凌柒一急,也不敢再逗她,连忙解释道:“我是真不在意。她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生怕被别人夺走的东西,对我而言从来就一文不值。” 指的不仅是那些灵药灵器,还有所谓的母爱和上神之女这个身份。 杨安平一直对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这件事别说她本人,就是刚进重光宫不久的人也都看在眼里。凌柒当然也知道,虽说没人敢在她面前明说,但暗地里的窃窃私语总归是阻止不了的。 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很多人都以为她们争的是重光宫三把手的位置——每次听到这种说法,凌柒都觉得非常一言难尽。 这说得好像重光宫是什么山寨匪窝似的。杨重光是领头的土匪老大,岑西遥是运筹帷幄的二当家,而她和杨安平就是为三当家的位置打得头皮血流的小喽啰。 更有离谱的,竟然传她们在争宠。一想到他们口中被争夺的对象是杨重光,凌柒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对于这种人,凌柒的回应永远只有一个:少去凡人界,少上网,多去学堂上课,多修炼。 而在这种环境下,安槿听到了什么或者误会了什么,都是再正常不过了。 出乎意料的,安槿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她的眉心仍然拢着,却低声和凌柒说:“我知道。” “我知道……那些东西在你眼里没有任何意义,你也从来不觉得她真正抢了你什么东西。她甚至未必知道你和重光上神的关系,可她的每一次……每一次试探,每一次针对,都是在旧事重提。” 安槿的声音陡然拔高:“可明明是杨重光先留下你的!杨安平她又有什么权利,她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针对你!” 她的胸口猛烈起伏,身侧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几乎都要控制不住。 这句话说完后,凉亭内沉默了很久,没有人再开口。可凌柒没有移开视线,她仍然那样看着安槿,看得很认真,眼里有太多旁人读不出的情绪。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语气太过激动,还是恰好戳中了凌柒的心事。安槿第一次看到眼前人的睫毛快速眨了几下,眼底闪过一道水光。 却转瞬即逝。 安槿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快步走到凌柒面前。当她靠近时,对方的肩膀明显颤了一下,下意识想往后缩。可还没来得及躲,安槿已经把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被抱进怀中的瞬间,凌柒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后渐渐放松了下来。她没有抬头,反而双手环上了对方的腰间,还微微侧过头,将耳朵贴近安槿的胸口。 感受到那熟悉的体温和味道,连心跳声都交织在一起。心跳的速度很快,快得有些不正常。 可如果分不清那怦怦的心跳声到底属于谁,她们也就不算暴露了自己。 就这样,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了很久。直到天光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抽走,直到天色暗到都要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愫,她们仍然谁都没有先松手。 缓了很久,凌柒把整张脸都埋在安槿的胸口,闷声道:“所以我恨过杨重光……我不恨她抛下我,她说她别无选择,我也不在乎这是真的假的。我也不恨她后来又养了个女儿,这是她自己的自由。” “我只恨她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要在我已经那么痛苦的时候,再在我心上插一把刀。” 凌柒抬头看着安槿,一字一句,说得有些艰难。 嘴上喊着恨,眼底却只有痛苦和不解。 她没有解释自己口中痛苦的时候到底指的是什么。她也知道安槿不会问。 凌柒的声音里带着非常轻微的鼻音,不细听几乎和平常无异。两滴将落未落的泪挂在睫毛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就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 可安槿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感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缓缓蔓延。胸腔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折磨。 她曾见过师姐的各种样子。 初见时温柔含笑、语气里带着关切的;在大选时神色冰冷、说话面无表情的;面对重光上神时态度强硬、声音却略显疲惫的;以及之后种种……把自己护在身后、关怀备至的。 初见时那样剧烈而又失控的心跳让曾经的安槿感到害怕,她怕自己只是见色起意,是因为对方太好看了所以情不自禁。更怕自己不懂什么是爱、心性不定。 后来相处久了反而更怕。怕自己只是贪图凌柒的好,只是沉迷于这样厉害的人唯独对自己与众不同。只是年纪太小、虚荣心作祟。 可直到这一刻,直到对方在自己面前落下泪来,直到心脏痛到极致,剧烈的灼烧感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压垮时,安槿才意识到—— 她好像真的在爱眼前这个人。 也只有在这一刻,安槿才觉得自己有资格爱眼前这个人。 她把凌柒搂得更紧了一些,微微俯身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低头时鼻尖擦过她的发丝,熟悉的木槿花香就这么钻进了呼吸。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忽然,凌柒感觉发间一凉。安槿的泪水正无声无息地渗入她的发丝,温热的泪擦过额头,让她浑身一颤。 “别看我。” 安槿略有些强硬地把她的头按进怀里,不让她抬头。凌柒一时动弹不得,只挣扎着从两人紧贴着的怀抱里抽出手臂。 当手心触碰到脸颊的液体时,安槿却又突然偏头躲开。 “这么要面子的啊。”凌柒有些哭笑不得。 感受到泪水传来的心疼和难过,凌柒心中的纠结更甚:“那如果是你呢?如果知道真相就必定意味着痛苦,如果懵懂无知反而会更幸福……你还希望自己恢复记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明明什么都记得。”安槿始终嘴硬着,偏过头不承认。 她的失忆其实已经是重光宫里公开的秘密。缺乏上界的常识还可以说是在凡人界待了太久,但每次谈起自己的过往时都一脸茫然,被问多了就开始胡编乱造,问起年龄一张口就是“两千多岁吧,活太久记不清了”,时间长了大家也都能看出点不对劲来。 可虽说如此,凌柒仍然很配合她:“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失去记忆的话。” “应该是想的吧。”安槿抽了抽鼻子说:“无知的快乐并不算快乐,痛苦的清醒却仍是清醒。我想要清醒。” 见凌柒不说话,她怕对方误会了什么,又急着补充:“可你和我不一样啊!既然已经被留在了凡人界,那知道对方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是你,我才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杨重光。” 凌柒从她的怀里挣扎着抬起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思绪却飘了很远。 眼前的人明明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在努力哄她。仍然说出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话,也依旧在提起她被抛弃这件事时,下意识用了“留下”。 有那么一瞬间,凌柒觉得她好像回到了八百年前。 如果小槿没有失忆,也没有下落不明这么多年,那杨重光来找自己摊牌之后,她们的对话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或者还会在开头加上一句,“对不起哦凌七七,故意瞒了你这么久,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不会告诉你。” 她又想起上次大选前,应白藏曾来重光宫见过她一面。那时的应白藏一门心思希望小槿和她一起回尤寒宫,给出的理由是—— 你真的能做到继续爱她吗? 当过去的记忆全无,连身边的人和成长环境都被改变,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她不会性格大变,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呢? 到那时你真的还能继续爱她吗,你真的完全不介意吗? 当时的凌柒想都没想就说她完全不在乎,只要小槿平安健康地回到她身边,变成什么样都可以,她什么都能接受。 而此刻,凌柒双手仍环抱着安槿的腰,刚才那番话在耳旁不断回响,久久不散。若是此刻应白藏站在她身旁,凌柒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 哪怕环境改变,哪怕记忆都失去,我仍然是那样的确信,那灵魂深处的底色就是我爱了上千年的人。 从来就不曾变。 …… 凌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 只记得好几只酒壶东倒西歪,而那渔歌子的醇香还在。零碎的记忆里,所有眼泪和话语都变得模糊不清,她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了。 再醒来时,凌柒已躺在了自己寝宫的床榻上,外头的天刚蒙蒙亮,窸窣的交谈声在殿外响起,可她却并没有宿醉后的头疼欲裂。 难道喝酒的片段也是假的? 正疑惑时,目光忽地落在床边凳子上那个空碗上。白色的瓷碗里有一个小勺,里面的醒酒汤留了个底,还没喝完。 凌柒先是一怔,随即会心一笑。 眼前仿佛浮现出某人手忙脚乱地熬解酒汤,想尽办法给睡着的自己喂下去的模样。 “怎么还是这么不愿意洗碗……” 她无奈地摇摇头,掀开被子下床,却在经过桌案时不经意间扫了眼自己之前的画,随后僵在原地。 那张未完成的画作上,并肩而立的两棵小树旁,如今多了一行略显稚嫩的笔迹。墨色犹新。 和她刚从溯游花幻境里出来后,匆匆题下的那半句诗连在了一起,变成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添酒回灯重开宴啊。 凌柒闭上双眼。她仍然能感受到胸口剧烈的起伏,和睫毛控制不住的颤抖。 仿佛一个人在雾中走了很久很久,靠着过往的那些甜才勉强撑到了今天,却不知前面的路究竟还有多远。 而有人就像一阵风一般,在幼时强行闯进了她的地盘,一别经年又突然回来,不由分说地把她眼前那片云雾吹散。 于是拨云见日、天地澄明。 凌柒不由低笑出声。 她忽然意识到,光是这两天笑的次数,就比过去八百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双手小心地托起画卷,凌柒左右端详片刻,最后将它悬挂在了软塌上方的墙壁处。软塌在桌案的侧边,正对床前。 桌上的通讯器闪了好几下,熟悉的名字亮了又亮,但凌柒满眼都是刚刚挂上墙的画,压根就没看到。 凌柒对着墙上那幅画出神了许久,等到终于走到安槿的寝殿时,却意外得知她早已出门的消息。 “安槿临走前似乎提过……是和廖欢一同去九央宫了。”抱着厚厚一叠资料的付辛站在殿门口,努力回想着。 22-30 第22章 为什么在城堡外面装个人脸认证门啊 凌柒微微蹙眉:“九央宫?” “是啊,当时安槿看起来特别着急,连句话都来不及交待就匆匆走了。”付辛也紧皱着眉头,语气中带着担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芾零帝君一向为人和善,想必也不会太为难她们。” 凌柒目光微沉:“她一句话都没给你留?” “……没呢,只说是和廖欢一起去九央宫。”付辛顿了顿才答道。 “知道了,多谢。”凌柒话音未落,一甩袖子,人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付辛抱着资料在身后急道:“凌师姐是要去九央宫找安槿吗?您一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如我也一起——” “不必。”凌柒头也不回地丢下两个字,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嘴上说着要同去,脚下却一步未动。待那道白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付辛脸上的担忧全无,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她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立刻掏出通讯器开始打字。 动作太急,本来抱在怀中的资料散落一地。一阵风过,还吹跑了几张,付辛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紧咬下唇,手指在屏幕上疯狂敲击,打字速度飞快。 *** “要不还是算了吧。” 离前方那座城堡似的宫殿越近,廖欢的心中就越是忐忑。她几次三番想要喊停,可看着身边情绪高涨的安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直到城堡外的铁栅栏近在眼前,廖欢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拉住了安槿的衣袖。 “行啊,那就回去吧。” 本以为安槿会很坚持,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异常爽快,脚步一转直接往回走,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动作十分潇洒。廖欢站在原地愣个神的工夫,安槿已经走出去几十米远,把她远远甩在后面。 “等等!”廖欢小跑着追上去,跟在安槿身边往前走,可并肩走了几步又迟疑地停下,“其实……要去也行。” 虽说先说要回去的人是自己,但看安槿答应得这么爽快,她反倒自己先纠结了起来。脑海中千回百转,她几番犹豫,最后还是好奇和不甘心占了上风。 本以为安槿会生气自己的反复无常,却见对方转过身来,脸上写着“我就知道”,嘴角还挂着笑:“这次可不许再变卦了。” “我……” 廖欢双手微微颤抖,目光越过安槿,直直望向那座巍峨壮观的城堡。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好,我们去。” “要是没找到……大不了就直接跳窗逃跑。” 安槿:“……” 如果芾零帝君真要追杀她们,跳窗反而是自投罗网吧。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肯定有很多仙使们盯着。况且真要比逃跑或者飞行速度,她们也比不过上神啊。 不过看着廖欢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安槿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九央宫是典型的中世纪建筑风格,拱顶是筒形结构,城堡的围墙用铁石打造,左右两端各有一座圆形的塔楼,直入云霄。见惯了重光宫的紫禁城风格,乍一看这西式城堡,安槿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 城堡外面一圈铁栅栏已有锈迹,塔楼的石墙上也爬满了常春藤的叶子。只是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浮云绕行,城堡周围都是石砖铺成的地面。古老的石砖缝隙间滋生出青苔一片,安槿踩在石砖上,摆脱了软绵绵的云层,眼睛终于敢向下看路。 “九央宫附近竟然没有浮云?”廖欢疑惑地嘟囔着往前走,本来也没指望安槿能给她什么答案,却冷不丁听到身边人开口:“因为青元帝君的女儿恐高嘛,她们以前好像关系不错。” “真的假的?!” 廖欢努力回想着在重光宫见过的朱雀道主,那人脚踏浮云却如履平地,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像。她狐疑地眯起眼睛:“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槿眨了眨眼:“凌师姐告诉我的呀。” 廖欢顿时就信了八九分:“没想到凌师姐揭起自家青梅的短来,也这么不留情面。”她感慨了两句,在心里暗暗咂舌。 身边的安槿却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她,“青梅?只是一起在学宫上学而已,学宫里还有那么多人,大家都是青梅吗……” “凌师姐和朱雀道主不一样。”廖欢耐心跟她解释,“听从前去过无忧岛的前辈们说,每次去找帝君时,几乎都能看到凌师姐和朱雀道主待在一处,姿态亲密、宛如一体。” “据说在青元帝君陨落之前,她们曾形影不离上千年,这四海八荒到处都能看到两人的身影。” 廖欢说着还有些羡慕:“要是有人能陪我一起长大,一起闯龙宫杀妖邪,那该有多好啊。” 安槿听罢,紧咬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才挤出一句:“那为什么上次在重光宫……” 她还记得当日朱雀道主拜访重光宫时,和师姐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差点没当场打起来。 “我也觉得奇怪。”虽然安槿话没说完,但廖欢已经猜到了她想问什么。 她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从前具体发生了什么,怕是也只有学宫里那几位当事人知道了……据说八百年前青元帝君刚刚陨落,紧接着就传来朱雀道主伤重、要去天陌宫养病的消息。” “白虎道主身死道陨,玄武道主也不见了踪影,天道愣是选不出一个帝君候选人。” “最后这位置被芾零上神接了过去,大家都以为要消停一阵子了,结果凌师姐突然在这时叛出九央宫,闹得上界震动、轰轰烈烈。” “这么看,主要的疑点还是出在芾零帝君?”安槿抿了抿唇,猜测道。 廖欢点头,她也一直这么觉得。 沿着石砖上的青苔,两人终于走到了城堡门口,却在看到大门的那一瞬间齐齐沉默了。 “所以说,为什么……”安槿嘴角抽搐,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非得在城堡外面装个人脸认证门啊!” 这座古堡看起来饱经风霜,明明上界从来不下雨,两侧的塔楼外墙却仍留着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城墙斑驳,铁栅栏也已经生锈,可黑色的栅栏紧锁着,上面还挂着一个人脸识别的巨型屏幕。 “怎么办?”安槿生无可恋地转过头,看着廖欢,心中仍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 “你的这位身为狐族上仙的母亲,真没在信里留下其他线索?比如这人脸认证门的破解密码,或者直接给一把能开门的钥匙?” 可廖欢却残忍打破了她的幻想:“信上说的是她在九央宫过得很好,让我不要来找。”都不想见她了,又怎么可能留什么密码或钥匙。 但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怎么也不想现在就放弃。 虽然觉得没戏,两人还是走到了铁栅栏门口,渴望着一点奇迹发生。 结果就在安槿站定的瞬间,一声响亮的“人脸识别成功”突然响起。下一秒,铁门慢悠悠地朝内打开,因为连齿轮都已经生锈,打开的时候还卡了好一会儿。 安槿和廖欢顿时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神情恍惚地走了进去。她们频频回头,仍然没搞懂这是为什么。 身后的铁门试图关上自己,但下面的齿轮生锈得太厉害,卡在那里半天不动,还是两人合力才勉强把这铁门关上。 “所以人脸认证的意思是……只要是张人脸就能认证?”安槿还没缓过神来。 不管怎么说,两人总归是进来了。安槿跟在廖欢身后往宫殿的门口处走,廖欢快走两步上前,伸手去推宫殿的大门—— 然后没推动。 安槿愣了一下:“?” 该不会又有什么机关吧? 看廖欢用力用得表情都变得扭曲,安槿没伸手去推,直接使出全身力气抵在门上。可就在她的身体触碰到宫殿大门的那一刻,门突然打开。 安槿猝不及防,向前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在地。 她转头看向廖欢,神情复杂:“没想到你的力气这么小。” 廖欢只觉得百口莫辩。 刚才明明是真的很重,推都推不动。 但这座城堡从刚才的人脸认证门开始,就处处透着诡异。两人也没多想,不敢在门口多逗留,快步走了进去。 结果刚进门,一阵冷气从城堡内部涌了出来,冻得两人都打了个寒颤。 “这里怎么和凡人界一样。” 廖欢忍不住低声吐槽。上界向来是没有四季更替的,上神上仙们平时也体会不到寒暑变化。唯一能感受到冷和热的地方也就只有秘境,可秘境的冷是单纯的寒冷,而这里吹出的冷风却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更像是凡人界的冬天。 安槿从凡人界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夏天,她只在那里待了三个月,自然不知道冬天是什么样子。她只觉得瑟瑟发抖,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要被冻成一个冰雕。 “不知二位上仙是来找谁?” 身边突然冒出了一道很轻的女音,安槿和廖欢都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才发现是一位仙使。仙使微微弯腰问她们,表情很和善,似乎没发现她们是擅闯进来的。 “找……”找谁来着? 安槿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廖欢,对方却侧过头,避开了她的眼神。 廖欢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甚至不能确定这封信到底是不是母亲寄来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想罢了,而信上还写着让她不要来找。 她不知该如何去向仙使解释,于是也只能沉默。 仙使的脸上仍然挂着礼节性的笑容,在等她们的回复。可廖欢不想说,安槿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宫殿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好在仙使平时见过太多奇怪的到访者。她只知道对方过了认证门,就是有了许可的客人,便也不再多问:“二位上仙请随意,若有事可以再来找我。” 说着就退回到了宫殿入门处。 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安槿顿时瞪大眼睛,原来宫殿大堂的两旁都站满了仙使。仙使们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显然在那里已经站了很久。 可安槿和廖欢进来时却根本没有发现。 那些仙使们就好像故意隐藏起了自己的身影,变得毫无存在感,只在客人遇到问题时才会主动上前询问。 安槿咽了下口水,顿时觉得有点可怕。她和廖欢对视了一眼,明显能看出对方眼里同样的恐惧。 穿过宫殿大厅,眼前是一条很深的长廊。长廊两侧都是一模一样的门,紧闭的门上刷着红漆,配着金色的门把手。 “要不先找找看?”察觉到廖欢心中的犹豫,安槿主动提议说:“说不定运气好就直接碰上了呢。要是实在找不到,再出去问仙使?” 谁知廖欢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她沉吟片刻说:“我记得师尊手里有重光宫所有人的名册,你说芾零帝君是不是也有一份这样的名册?” “……你想干嘛?”安槿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23章 “你回来做什么?” “找人啊!”廖欢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我们偷到名册后直接溜过去,远远看一眼就走,连招呼都不用打。” “” 安槿简直无语,至于这么见不得人吗?! “说白了。”她扶额叹气,“你就是不敢和你母亲正面交流。” 廖欢讪讪地笑了笑,那副心虚的模样让安槿更加头痛。但转念一想,毕竟还是帮廖欢找人,既然她执意要去偷名册,自己也只能舍命奉陪了。 “你真是个好人。”廖欢眼泪汪汪地拽着安槿的手不放,很是感动。 “……倒也不必。”安槿嘴角一抽,用力把手抽了出来。 宫殿的长廊内部蜿蜒曲折,几十米就有一个拐角,却始终保持着一条路径,没有任何岔路口。两侧有无数道红漆木门左右对称地排列着,只是越往里走,门与门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宽。 最终她们来到了长廊尽头。 说是长廊尽头其实也不大准确,虽然正前方是一堵高墙,但左右两边各延伸出一条岔路。两边路口的墙上还分别钉着一块指示牌:左边的路标指向“主殿”,右边则写着“宫殿一号到七号”。 廖欢正要转向左边的分岔路,却被安槿一把拽住手腕,不由分说地拖着她朝右边走去。 “……你来过这里?”廖欢的声音里带着疑惑,可脚步还是诚实地跟了上去。 “大选时的笔试好像……考到过这一题。”安槿的语气有些犹豫,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没停。时间过去太久,她也只剩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这七间偏殿中似乎藏着芾零帝君的寝宫。 但要问具体是哪一间,她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选的了。 沿着右边的指示牌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出现了一段狭窄的楼梯。楼梯的宽度只能容一人通过,每一阶都又陡又窄,抬头望去是昏暗一片,根本看不清上面究竟通向何处。 安槿仍然走在最前面,楼梯太陡,每上一级台阶都有些吃力。好在楼梯左边装着扶手,她一手撑着,借力向上走。 右侧的墙壁上则全是画像,满满当当几十幅,全都是芾零帝君的自画像。 安槿忍不住咂舌:“这位帝君未免也太自恋了些?” 画中的芾零帝君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坐姿,穿着如出一辙的黑色长袍,面上不苟言笑。几十张画像的背景、衣装和姿势几乎都没有任何变化,若非是每幅画右下角的落款都有些细微的差别,安槿都要以为这是同一幅画的复制品。 有趣的是,尽管画像上的人一脸严肃,可每幅画角落的落款却显得格外活泼。“元舜华”三个字的署名旁边总是点缀着各种各样的小装饰,有时是一朵粉色小花,有时是个简笔笑脸,没有什么规律,都画得很随意。 登上台阶后,左右两侧各有一间房,门都敞开着,内部却风格迥异。右边标着“宫殿七号”,是一间粉色调的公主房,里面的大床睡三四个人也绰绰有余。顶部是很精致的白色水晶吊灯,房间内还配有梳妆台,桌案和床尾凳。 左侧的宫殿一号则简陋许多,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靠在角落,连个桌案和书柜都没有,床上甚至还落了一层灰。 这次两人都没有犹豫,很默契地朝右边走去。 廖欢还感叹了一句:“没想到芾零帝君也这么有公主心。” 安槿撇嘴:“你这是刻板印象。” 踩上柔软的地毯,只见床边的桌案上摊开着一本册子。安槿和廖欢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地如此顺利。 安槿先廖欢一步凑上前去看,却在瞥见册子上的字迹时目光一怔,猛地合上了本子。 “怎么,上面不是名册吗?”廖欢注意到安槿的脸色突变,伸手就要去翻那本册子。谁知安槿动作更快,直接将本子收进了怀里,一点都不带犹豫。 廖欢:“?” 对上廖欢疑惑的眼神,安槿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她有些尴尬地笑笑,“反正不是你想要的名册……再找找吧。”双手仍然紧紧抓着本子,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哦,那是什么?”见不是自己想找的东西,廖欢也不再坚持。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随手打开衣柜问道。 “……”是凌师姐的日记本。 这话当然不能说。安槿轻咳了一声,随口胡诌:“是上界的修炼秘籍,都是平时岑师姐没讲过的东西,我怕你学了就会超过我,所以不想给你看。” “我信你哦。”廖欢冲她翻了个白眼。 安槿也觉得自己编得没什么逻辑,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朝外面走去:“别找了,这不是芾零帝君的寝宫。” “啊?”廖欢摸不清头脑,“这种装潢还能是谁的房间啊?” “不知道,反正和芾零帝君没关系啦。” 安槿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几声模糊的交谈。 她心头一紧,刚迈出一步的腿又收了回来,慌张地退回到房间内。与廖欢对视一眼,两人迅速闪身躲到了窗帘的后面。窗帘极为厚重,里面有足足四五层内饰,窗纱和遮光帘层层叠在一起,完美遮住两人的身影。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外稍作停顿,转入了对面的房间。 安槿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两个房间面对面敞开着,对面的交谈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对面进去的两人隐约在讨论着什么“神骨”和“比武大会”。 可此时的安槿满脑子都是刚才瞥见的日记本。虽然只扫到了两行字,可对她的冲击极大,连对面在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忽然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手背。安槿回过神来,只见廖欢冲她拼命使眼神,示意她看向窗外。 ……不是吧,真要跳啊? 可就算飞下去也不可能做到悄声无息,总归还会留下些许风声。安槿冲她摇摇头表示不行,只是廖欢仍不死心,又伸手冲她比划了什么。 安槿尝试理解,安槿无法理解。 她刚要抬手示意廖欢,手臂却不慎碰到了窗框。窗户本就关得不严,这一撞竟直接被安槿撞开了一条缝,发出“吱呀”一声。 “谁?!” 对面立刻传来一声厉喝。安槿吓得一个激灵,脑中嗡嗡作响,最后还是乖乖和廖欢一起从窗帘后钻了出来。 门口已然站着两人。为首的正是画像上见过的芾零帝君,此刻眉头深深皱起。 站在芾零帝君后侧方的女人则嘴角微扬,目光明明看向安槿,话却是对旁边的芾零帝君说的:“我竟不知师妹今天还有贵客。” 能在九央宫自由出入,还敢直呼芾零帝君为师妹的,上界现在唯有一人。 正是和两位帝君同出一脉的天陌上神。 安槿心头一紧,抬起头却猝不及防对上那人的眼神。女人仍然是笑着的,可眼神却带着很深的让人不适的寒意。 顶着那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安槿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这个……说起来二位可能不信,外面那道人脸认证门真的坏了,是个人都能认证,真的……” 说的明明是实话,语气里却有几分心虚。 “对不起,我们是来找人的。”站在一旁的廖欢突然开口打断她,“我今早刚刚收到母亲的来信,说她正住在九央宫。不知帝君和上神是否见过……一位狐族上仙?” 廖欢表面平静,身侧的手却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眼前二人压迫感太强,还是怕听到什么自己不想听的消息。 她话音刚落,门口的天陌上神却笑容更深,“哦,竟然是这样吗……狐族上仙啊,让我想想看。” 天陌上神嘴上说着在想,目光却在两人身上反复打量。她假装沉思了一会儿说:“近百年里生活在九央宫的狐族上仙,怕不是只有赵晗道友了?只是赵道友十余年前就已经去了凡人界,不知这位道友是何时来的上界,又是何时收到这封信的呢?” 竟然早就去凡人界了?! 安槿心里一惊,余光悄悄瞥向廖欢。只见她瞬间脸色刷白,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原地。 看到廖欢脸色苍白,天陌上神的表情更加愉悦:“怎么,是忘了还是不方便说呢?” 虽然在笑,可声音冰冷又高高在上。 “我朋友的家事,还是不劳上神挂心了。”尽管对方的目光让安槿很是不适,她却仍然向前一步,挡在了廖欢身前。 “哦?” 天陌上神闻言,目光转向安槿,笑容不变:“那倒是我逾矩了。不过这位道友看起来很是眼熟啊,倒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之女。” 她轻飘飘地把廖欢的事揭过,审视的目光落在安槿身上。 不知为何,安槿直觉认为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对廖欢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是为了让自己主动开口。 可是为什么呢? 她口中的故人之女……又指的是谁呢? 安槿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直觉知道对方是想暗示些什么。但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明示都不一定能得到任何结果,更何况对方还说得如此隐晦。 天陌上神的目光仍紧盯着她,在等她的回复。可安槿只能一脸茫然地回望过去,眼中是很清澈的迷茫。 她是真的不知道。 见安槿这副略显呆愣的样子,天陌上神的笑容反而凝固在脸上。 “帝君,上神,好久不见。” 正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安槿只觉得热泪盈眶,她来不及问师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急忙抬手朝她示意。 动作太急,怀中的日记本一滑,差点掉到地上。安槿连忙收回手,紧紧抓在怀里。 “你回来做什么?”见凌柒缓缓走近,一旁沉默了许久的芾零帝君突然开口。她的目光很沉,盯着凌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陌上神却仿佛早有预料,双手抱胸靠在墙边,嘴角重新勾起一抹笑:“看来凌上仙还是放心不下,生怕我们将人吃了啊。那行了,赶紧把人带走吧,我们也不多事了。” 安槿没想到天陌上神会这么快松口,临出门时下意识侧头看了她一眼,却不想两人竟直接对上视线。 视线交汇的瞬间,天陌上神脸上的笑容还更深了一些。 就那一眼,安槿突然明白了她从对方一进门就感受到的,这股强烈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若此刻遮住天陌上神的下半张脸,她的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分笑意。 第24章 “若我还想让你再负责点别的,又该怎么办?” 知道自己添了麻烦,在出九央宫的路上,安槿一直默默地跟在凌柒身后,一句话都不问。说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人,看起来乖得很。 路过九央宫大堂时,先前遇到的那位仙使还主动走了过来,笑吟吟地和她们打招呼。可安槿的余光偷瞄了下凌柒的侧脸,见她面色紧绷,到嘴边的问候生生咽了回去,最终也只敢冲那位仙使点了点头。 刚出城堡大门不远,凌柒就停了脚步转身,目光直直盯着安槿。天光洒下,把两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凌柒的眼神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明明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却让安槿后颈发凉,心里毛毛的。 见气氛不对,一直走在最后的廖欢找了个借口就直接开溜,还没等安槿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凌柒就像是没看到一样,目光仍停留在安槿的脸上,纹丝不动。 虽然心里还牵挂着廖欢的事,但显然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 “我错了。” 想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安槿直接双手合十,诚恳道歉:“我不该仗着九央宫大门坏了就直接溜进去,不该躲躲藏藏偷听别人谈话,不该想着去偷帝君手里的名册……” 也不管师姐到底知道了多少,安槿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数,生怕漏掉其中一个。本以为师姐听了后会很生气,怎料对方眉梢微扬,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很新奇的事。 “还真是长大了啊,闯了祸都学会道歉了……”语气微微上扬,明显心情很不错。 安槿:“?” 这突如其来的长辈式欣慰是怎么回事? 凌柒又眯起眼睛:“没说完,还有呢?” 竟然还有别的? 安槿的大脑飞速运转,把进入九央宫后做的事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突然灵光一现。她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我不该偷看你的日记本!” 话刚说出口就僵住了,她突然想起来,师姐压根就没机会知道那本册子的事。 果然,凌柒不明所以:“什么日记本?” 安槿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地掏出怀里一直小心藏着的本子,乖乖双手捧着递过去。凌柒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由蹙眉,接过来直接翻开第一页。 目光落在带着些许青涩的字迹上时,凌柒呼吸一滞,整整愣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什么时候写的东西。 凌柒缓缓抬起头,嘴唇微微张开,却在面对安槿那副认真的表情时,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实比起正经的日记本,这册子更像是零碎的心情小记。 那时的凌柒刚进学宫不到十年,正逐渐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为的好运气是不是真的属于自己。 正巧碰上九央宫被烧,于是在无忧岛住下,得以结识那么多朋友,还受帝君亲自教导。 又正巧被拉出去历练,一起闯遍四海八荒,在学宫大测上脱颖而出。 可元舜华却从不承认。每当凌柒试探着问起时,她要么岔开话题,要不直接装傻充愣,让人实在拿她没办法。 被糊弄的次数多了,凌柒索性一狠心,直接把人给灌醉了。 还记得那晚的元舜华双颊泛红,连呼吸中都带着酒意。她整个人陷进树屋的软塌里,醉眼朦胧,马上就要睡着。 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凌柒本来都已经准备放弃,不想软塌上的人却突然翻了个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凌柒看。 元舜华的眼睛永远亮晶晶的,带着只对凌柒才有的专注*,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珍藏已久的宝藏。 她是真的喝了不少,耳廓和颈边都有些红,声音却那么清晰:“因为……你是我带回家的,我要对你负责啊。” 那晚,凌柒逃也似的跑回九央宫,上楼后反手关上房门。她靠着门滑坐在地毯上,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知道元舜华只是把她当作朋友玩伴,可以依赖的姐姐,那句负责定然也不会有别的意思。可要不是她跑得快,差点就控制不住要问出那一句: “若我还想让你再负责点别的,又该怎么办?” 也就是那晚,凌柒整夜未眠,坐在桌案前直到天明。她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又从书柜里捞出一本书来,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最后她翻出这本册子,提笔蘸墨,墨汁在纸上晕开好几滴,才堪堪写下了这么几句: 【有些感情太过微妙,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在心底荡漾一圈,就好像路悬鸟在叫。 有些事情,我们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发现,不要知道。】 自欺欺人的时间不算太久,瞒眼前这人倒实实在在瞒了几百年。安槿仍站在面前等她的回复,可凌柒的思绪却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连对方得知自己心意后仓皇逃去凡人界的样子都脑补得一清二楚。 ……或者直接躲去魔界,元瑟知道后不知会笑得有多开心。 不行,绝对不能说。 凌柒打定主意,含糊过去:“时间过去太久,已经想不起来了,应该也不怎么重要吧。”她把那本册子收了起来,在面对安槿不满的目光时,决定先发制人:“你这次来九央宫,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这才是她最在意的事。 她无所谓安槿究竟惹出多大的麻烦,或是又招惹了谁。她只怕安槿一句话不说,一条消息不留,直接跑出去。 可是安槿一脸茫然:“我让付师姐带了话的……你们没碰上过吗?” 付辛? 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之前的对话,凌柒很肯定地摇头:“她说她也不知道。” “怎么会,难道付师姐给忘了?” 两人还没聊出个结果,凌柒腰间的通讯器忽然亮起。她本以为是重光宫的人来找,便没打算理会,可对方却异常执着,通讯器整整闪了好几分钟都不带停的。 拿起一看,竟然是离开魔界后就没联系过一次的元瑟。 想到自己拔光了对方的天须草,说好的神骨也不知道应槐序到底给没给,凌柒罕见的有些心虚。她接起通讯:“咳,那神骨已经不在——” “应槐序来找过我了。”通讯器那端的人却压根不管什么神骨,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你猜她在天陌宫发现了什么?” 应槐序?她们见过面了? 凌柒愣了一秒,还没等她开口,元瑟就急不可耐:“她在天陌宫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间上了锁的画室,里面堆了上千幅画像。” “有点自己的爱好而已,也算正常。”凌柒不以为然。 她右手拿着通讯器,左手还抱着日记本,连拉安槿的手都空不出来,现在只想赶紧挂掉通讯,“我们还在外面,等回去后再——” “你先听我说完。”元瑟却不给她溜走的机会,直接掷下一刻惊雷,“那上千幅画像,张张都是青元帝君。” “其中有一副挂在画室墙壁的正中央,画中天陌上神正和她在凡人界的温泉边接吻。” “……和谁?” “青元帝君。” 凌柒只觉得一股寒意直窜上脊背,过往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一幕接着一幕不停。她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两步。 她左手死死攥着册子,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腹抵在册子锋利的边缘上,因太过用力而隐隐渗出血丝。 身旁的安槿目光中满是担忧,凌柒想挤出个笑容来安抚她,却发现自己连这也做不到。她闭上双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应槐序还在你身边吗?让她赶紧走,天陌宫不能再待了。” 凌柒现在只能祈祷事情还没发生到不可挽回的一步,可通讯器那端却传来了她最不想听见的话语,“她急急忙忙赶去凡人界了,说是有重要线索,我根本拦不住!” “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去。” “你们?”那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叫了起来,“我师姐是不是在你旁边?你让她接——” 话音未落,通讯便被凌柒干脆利落地挂断,不给她一点机会。 *** 去凡人界的路比安槿想象中要简单很多。 没有薄如蝉翼、一踩就会陷下去的浮云,也没有来时的高速电梯……或许是有的吧,只是安槿也没机会知道。 她被凌柒圈在怀中,额头抵在对方肩上,视线被完全挡住。安槿能感受到两人正在下坠,却没有什么失重感,有些好奇想向朝外看。 下一秒却被搂得更紧了一些。 即便如此,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也不重,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可安槿却没有动,甚至还稍稍低头,把脑袋埋进对方胸前。 “不用和芾零帝君报备吗?” “……不用。”凌柒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哇,特权阶级哦。”安槿仰头调侃,却猝不及防撞上眼前人的下巴。她痛得“嘶”了一声,凌柒也是一声闷哼,却仍没松手。 反而顺势把下巴搁在安槿的发顶,轻轻蹭了蹭说:“是她平时太忙了,根本没空管这些。” 安槿却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她只能感觉到对方的长发轻轻蹭过自己的耳侧,弄得颈边有些痒,不自觉偏了偏头。 可那缕头发却仿佛故意似的,又缠了上来。 凌柒从来不带任何发簪或步摇,只用一条白色发带束着头发。有时走得急了,发带还会突然松开,长发一散,全都披落在肩头。 她也从来不在乎,有时甚至懒得再扎一遍,只牢牢将发带抓在手里继续往前走。 今天的凌柒就披散着长发。两人下坠时阵阵风过,她的发尾微微扬起,一下一下地扫过安槿的肩膀。安槿轻嗅了两下,又是熟悉的木槿花香。 “师姐很喜欢木槿花的味道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凌柒一怔。 “就是好奇。” 凌柒垂眸看着怀里的人,那人滚圆的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轻笑一声:“很喜欢啊,以前喜欢到……一天闻不到就会很不习惯。” 凌柒又说:“不过,这香早该戒了。” “为什么?” 风声忽然变得很轻,云朵翻滚着,不经意漏下了几缕天光。四周依旧悄无声息,连下坠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远处依稀可见连绵的青山和山间升起的重重白雾。 这就是人间了。 凌柒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下巴依旧抵在对方的发顶,却没有再开口。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因为从此再不必借这木槿花的气息,骗自己故人其实从未离去。 第25章 “两位上仙若是不嫌弃,我这草屋倒还有两间空房。” 安槿苏醒后只在凡人界待过三个多月,对很多事情都不太熟悉。刚落地见到那白雾弥漫一片时,她还以为是雾霾天或者车尾气。 可凌柒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两指一弹,一根极细的白线射出,湮没在了茫茫白雾里。安槿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情况,远方突然传来车辆的急刹声,浓浓的白雾刹那间全部散去。 紧接着,凌柒的手指一动,又是一根白线飞了出去,朝着和之前完全相反的方向。 雾气散去后,安槿才反应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她们的斜前方的柏油路旁,两辆车一前一后在路边停下,只隔着咫尺的距离,柏油路上还有轮胎和地面剧烈摩擦的痕迹。 两根细线同时被收了回来,安槿看到其中一根紧紧缠在后车轮胎上,硬生生截停了那辆车,而另一根线上…… 线上竟然绑着个活人? 安槿使劲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可再次睁眼,那个肥胖男子确实被绑在细线上,还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神、神仙饶命啊!” 凌柒收紧细线,那臃肿的身躯被拖拽到两人面前,在安槿惊恐的注视下越来越近。细线看似毫无威力,却将男人牢牢拴住,他在空中拼命蹬腿挣扎,却怎么都脱不了身。 安槿眼睁睁听着那鬼哭狼嚎的声音逐渐逼近,还下意识后退两步。 “神仙明鉴,是前头那厮先超车挑衅的,小的气昏了头才想略施惩戒……小的知错了,求神仙饶命啊!” 那男人涕泗横流,整张脸糊满了鼻涕和眼泪,狼狈地匍匐在地。 柏油路的另一边,前车见没发生什么事故,已经开走了。后面白色的轿车仍停在原地不动,从安槿的角度望去,看不清里面司机的样子。 而里面的人也没有任何要出来的意思。 安槿的目光在两边来回扫视,熟悉的白雾和追尾的一幕莫名勾起了之前的回忆。她瞳仁一震:“方才的白雾是你搞的鬼?是你故意制造了这场意外?!” 跪在地上的那人脸上直冒汗,额头紧贴着地面不停磕头,愣是不敢说一句话。 安槿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几个月前柳城重光寺外的十字路口,那场白雾也是你干的?” 那男人浑身一抖,随即把头磕得更响了,哭嚎道:“冤枉啊神仙!小的这辈子都没踏出过江城半步,哪敢去柳城作妖!” 安槿蹙眉,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人并没有说谎,可大选前遇到的那场白雾,分明和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当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前面的出租车司机猛踩刹车,后车的廖欢猝不及防,直接撞了上来。 “这点小手段,拥有天生仙骨的或多或少都会一点,在人间倒算不得稀奇。” 声音从柏油路的另一端传来。 安槿抬头望去,白色轿车的司机刚关上车门朝他们走来。她大约四十出头的样子,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眼角还带着几道细纹,却丝毫不显老态。 看起来很是矜贵从容。 见到来人,凌柒倒是一愣,还带着些不敢置信:“……赵前辈?” 安槿听罢,张了张嘴也只迸出一句:“前辈好。” 她是真的很意外。 上仙们有着近万年的寿命,一旦飞升上神后,更是能与天同寿,岁月的流逝从来不会在他们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虽然能自由调整外表年龄,但大多数上神上仙还是会选择停留在二三十岁的样子。 可面前的女人气质极佳,眼角的细纹显得她更加温柔从容,她浅浅一笑:“早就是凡人一个啦,哪里还担得起上仙们这句前辈,叫赵晗就好。” 赵晗?! 方才在九央宫时天陌上神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安槿的睫毛微微颤动,低垂着眼睛,敛下了眼底的诧异。 地上的男人还在鬼哭狼嚎,刺耳的哭喊声在这种时候就显得格外吵。凌柒不耐地蹙眉,手中细线一松,那男人如蒙大赦一般,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两位上仙是来找朱雀道主的吧?”见她们没应声,赵晗主动提起,“若是不嫌弃,倒可以来我家等,家里正好还有间空房。” “前……您见过她?”凌柒差点脱口又是一句前辈。 赵晗点头说:“她最近住在我这儿,昨天刚刚出门,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了。” *** 白色轿车不紧不慢地在路上开着,后座上的安槿犹豫了很久,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请问……您还记得一位姓廖的女士吗?” 安槿也不确定廖欢先前收到的那封信,究竟是否来自于眼前的女人。她也只敢稍微进行试探,想看看对方还记不记得廖欢的母亲。 怎料驾驶座上的女人一声轻笑:“不用紧张,是廖欢托你来的吧?恐怕还要麻烦上仙转告她,我从未对她尽过半分母亲的责任,也受不起她的这份孝心,往后就当不认识吧。” 她的话音中依旧温柔带笑,解释时还带着几分耐心,可字字句句都透着很强的疏离感。 安槿顿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想过对方听到后,可能会很急切地向她打听廖欢的下落,也想过对方可能态度冷漠,不愿听她再说,甚至压根不知道廖欢是谁。 却从没想过对方会选择如此平静地撇清关系。 安槿紧张到略显局促,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身边的凌柒。凌柒一下子就懂了,主动开口,一副很随意的姿态:“廖师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是我们恰好听帝君提起,都有些好奇。” “一些陈年往事罢了。”听她这么说,驾驶座上的女人明显放松了下来,“她母亲不让我来凡人界,也不允许我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 她的嘴角挂着无奈的笑:“我也只能乖乖听话了。” 安槿这才得知,这位赵晗前辈和廖欢的另一位母亲从前都是九央宫的仙使。 仙使通常是在仙界出生,恰好能化为人形的灵兽后裔。虽然几乎没有飞升上神的可能,却仍可以在上界自由生活,若是修炼得好,还能拥有凡人两到三倍的寿数。 而比起其他灵兽,狐族拥有相对更强的神力,也就等同于更高的化形几率。九央宫能化形的狐族灵兽不少,而赵晗是他们当中能力最强的一个。 与赵晗相比,廖悦声的化形简直是一个奇迹。身为一条小鲤鱼,她在鲤鱼族中的体型都算得上瘦弱,连跃出水面都稍有些困难,根本没人能想到她真的会化形。 除了赵晗。 赵晗化为人形的时候差不多十四五岁,整天也不修炼,日日夜夜守在九央宫庭院内的小池塘边。身边总是放着一个红色的水桶,里面满满当当装着鱼食,隔一会儿就拿出来喂一下小鲤鱼。 起初,其他的鲤鱼姐妹还会凑过来抢吃的。可赵晗凶得很,明明有一个水桶的鱼食,却一点也不肯分给旁人。 久而久之,也就没鲤鱼会过来打扰,倒成全了她们的二人世界。 关于廖悦声究竟是如何化形的,如果问起赵晗,她会说是小鲤鱼见她孤零零的,十分不忍,化了形来陪她。 可真相确是…… 刚化形的廖悦声还没来得及上岸,整个人仍泡在池塘里,湿漉漉的手臂勉强搭着岸边,有气无力地瞪了赵晗一眼:“你还不快去修炼!。” 两人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了,在九央宫甜甜蜜蜜过了几十年。可因修炼而起的缘分,最终还是被迫因修炼而结束。 廖悦声向来体弱,化形本就是勉强,根本无法维持人形在上界正常生活。可化为人形后,她又不乐意回到那个狭小拥挤的池塘,和数十个鲤鱼姐妹抢地盘。最后只好选择留在凡人界,和赵晗一起搭了个不大的草屋,日子过得倒也挺幸福。 是赵晗眼里的幸福。 廖悦声从未放弃过赶走赵晗。在她眼里,赵晗是狐族难得一见的天才,若是肯好好修炼,活个几百上千年怕也是不在话下。可凡人界灵气稀薄,她不希望赵晗留在这里陪她浪费时间。 那时的赵晗年轻气盛,完全不理解:“我们一起过日子,怎么就叫浪费时间呢?!” 两人为此摩擦不断,平日里一点小事都能引到修炼的话题上,又爆发一阵争吵。最后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两人又一次大吵之后,赵晗连行李都没收拾,直接摔门而去。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她又来过凡人界几次,“偶遇”过廖悦声,也知道她们还有一个女儿。可廖悦声每次都装作不认识她,从来不允许她出现在女儿面前,偶遇的次数多了还赶她走。 赵晗不敢惹她生气,于是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几年前廖悦声病逝。 当赵晗亲手毁去灵兽真身,沦为凡胎离开九央宫时,她恍惚地想: 要是小鲤鱼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 如果能气得直接回来找她,那就真的太好了。 “我来到凡人界后就住回了这里。”赵晗按下屋内的开关,白色灯光瞬间照亮了整间草屋,“前几天朱雀道主突然找了过来,说是在调查很重要的事,需要一个落脚处,我便让她留下了。” 凌柒和安槿沉默地坐在木椅上,谁都没有出声。草屋的窗户敞开着,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在一片死寂的房间中倒显得格外刺耳一些。 最终还是赵晗轻笑了一声,说:“两位上仙若是不嫌弃,我这草屋倒还有两间空房。” 第26章 只能揪住被角一点一点往对方那边拽。 “不过——”赵晗话又一转,“其中一间是朱雀道主之前住的,不知二位……” “我们住一间就好,麻烦您了!” 凌柒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安槿就飞快接过话来。看着凌柒和赵晗诧异的目光,安槿才意识到自己回答的速度似乎过于迫不及待。 赵晗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就带她们去了房间。 草屋里的客房虽然简陋,却意外地五脏俱全。推门而入,木门“吱呀”一声,迎面是一张干净整洁的单人床,床头柜上还摆着个路由器。进门右手边有一个书柜,上面的书都有些落灰。 床对面挂着一块投影幕布,茶几上架着一台投影仪。边上还有一个小冰箱,赵晗走过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各种汽水饮料。 赵晗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门关上后,安槿坐在床沿开始打量四周。这单人床有些高,安槿的两条腿悬在半空,脚尖离地面差了几寸,无意识地轻轻晃动着。 凌柒站在书柜前扫视一圈,伸手刚从中间层的右边抽出两本书,就听到身后的人问:“师姐……和朱雀道主很熟吗?” 凌柒转过身去,只见安槿坐在床角,双腿依旧在空中来回晃荡,仰头看着自己,像是纠结了很久才问出了这么一句。 可凌柒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垂下眼眸,沉默半晌后不答反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廖欢说上界人人皆知,你们青梅青梅一起长大,上千年来形影不离。” “那你怎么想?”凌柒问她,“你觉得我们像吗?” 安槿缓缓摇头。 虽然接了个电话就急急忙忙跑来下界,但师姐的样子却更像是在担心处于危险境地的朋友。而当初重光宫见面时,她们之间的氛围甚至连友好都算不上。 “那不就完了。”凌柒低笑了一下,随手将一本书抛给了安槿。 安槿下意识伸手接过,看着封面上的名字却是一头雾水:“《狐狸和鲤鱼是这么谈恋爱的》?”她瞪大眼睛,视线在门外和凌柒身上来回转移。 凌柒咳了一声,刚从书柜里拿出那本书时她也没想那么多,只记得对方以前还挺爱看这本的,根本没把书名和赵前辈她们联系在一起。她又把自己手上这本递过去:“要不我们换?” “《干掉上神的一百种办法》?”安槿伸长脖子,眯着眼睛把书名念了出来,随即把头摇得飞快,“不了不了,这么凶残的书还是留给朱雀道主吧,我还是继续看狐狸和小鲤鱼谈恋爱好了。” 她把自己手上的那本紧紧抱在怀里,好像生怕凌柒来抢。凌柒有些无奈地摇头问:“你想好要怎么和廖欢说这件事了吗?” 安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我……我会同意赵前辈的观点。虽然将廖欢留在人间并非她本意,但她也确确实实在廖欢的生命中缺席了十几年。两人母女缘浅,不要相见就是最好的了。” “可这是廖欢自己的事,我也不能替她做决定。”安槿又说,“我大概会把整个故事原模原样给她复述一遍,看她自己怎么想吧。” “……是啊,我们不能替旁人做决定。”凌柒的眼神有点复杂,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挣扎和难过。安槿眨了眨眼睛,对方的脸上却又恢复了平静。 安槿也没多想,思考了一会儿又说:“别看我现在说得轻松,要是恢复记忆后知道是我的亲人把我抛弃在人间,说不定还没廖欢冷静呢。” 她微微歪头,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垂到脸颊边上。 “……怎么会呢。”凌柒将手上的书随手搁在书架边,走到安槿面前,将那缕垂落下来的长发别回她的耳后,“你的母亲一定特别爱你。” “为什么这么说?”安槿仰起脸问。 “因为你叫小槿啊……木槿木槿,朝开暮落,无穷无极,生生不息。”凌柒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发间,眸中是很温柔的笑意,“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特别特别爱你。” “可是如果她这么爱我,为什么又不要我?” 一直到熄了灯,两人面对面躺在这张狭小的单人床上;一直到安槿的困意上涌,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一直到对方的呼吸都逐渐变得均匀,刚才那句话仍然不住地在凌柒脑海中回荡。 八百年前天降红云,疑点太多。凌柒曾把所有的怀疑和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杨重光身上。可那是青元帝君啊……区区一位上仙,一位刚摸到飞升门槛的上仙,凭什么能让青元帝君自毁仙骨、魂飞魄散呢? 而天陌上神与帝君有旧……曾经的小槿知道这件事吗?帝君上千年来都从未提起过,在世时和天陌上神之间的相处更像是认识但不熟的寻常师姐妹,而天陌上神对此也是守口如瓶…… 凌柒直觉判断这件事一定是调查帝君死因的突破口之一,可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她却抓不住到底哪些才是重点。 她侧卧在床上,身前的安槿睡得很熟。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紧,留了一条缝,微凉的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灌入房间,吹得安槿的额前的碎发都微微起伏。 两人盖着一床被子,凌柒怕把安槿弄醒,只能揪住被角一点一点往对方那边拽。 三分之二的被子几乎都盖在了熟睡那人的肩头,安槿似乎感受到了温暖,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看着她蜷缩在被子里的样子,凌柒似乎被可爱到了,无声地笑了笑,也闭上眼睛。 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凌柒醒来时才发现,大半的被子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目光看向床的另一侧,某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的样子就像是在伸懒腰的小猫。 凌柒无奈摇头,把被子给她盖好,放轻脚步推门出去。可刚关上房门,却迎面对上一双很熟悉的眼睛。 那个本该在外面调查真相的人,此刻就坐在木桌的其中一侧,看着凌柒出来后还很自然地朝她招手:“你过来看这个。” “不是说……”凌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只见应槐序仍然顶着元舜华的脸,还学着元舜华从前的样子弯着眼睛笑,“是不是很惊喜?” “……你别用她的脸做这种表情。”凌柒皱着眉,侧过脸不去看她。 “行嘛。”应槐序耸了耸肩,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语气里还有些遗憾,“亏我还以为凌前辈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时,会心软一点。” “我能容忍你顶着她这张脸在我眼前晃,已经很心软了。”凌柒说,“你什么时候离开天陌宫?赶紧把这张脸换掉。” “不知道啊,等我彻底查清楚,或者等小槿恢复记忆吧。” 凌柒眉心紧锁,明显很不赞同,可应槐序却丝毫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她收敛起笑容,直视着凌柒,“如果现在我走了,还有谁能进去呢?” 一句话,就把凌柒要说的所有道理都给堵了回去。 天陌宫向来是上界最神秘的地方之一。 曾经的无忧岛虽然看起来与世隔绝,却一直有各路神仙来来往往,更被她们一行人当作自家后花园一样。可天陌宫明明就在九央宫旁边,却鲜少有外人出入,也很少和其他仙门有什么合作任务。 凌柒一直以为,应槐序能冒充元舜华在天陌宫假装养病这么多年,还要归功于天陌上神想通过救下“青元帝君唯一的女儿”,给自己在上界刷一波声望。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比她想得复杂得多。 见凌柒不说话,应槐序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递给她一叠照片:“我在温泉里拍的,刚洗出来。” “上千年前建的温泉,还真被你给找出来了?”凌柒眉头一挑,拉过木椅,坐在了应槐序对面。 她把十几张照片依次排开摆在木桌上,扫视了一圈后,眉心微皱:“一模一样的照片你拍了这么多张,到底有什么——”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突然凝固在某个标记上,猛地抬头。见凌柒看出来了,应槐序靠回椅背上,姿态也放松了下来,“我看不出这具体是什么阵法,但绝对是沈天陌的手笔没跑了。” 无论是在上界还是凡间,每位神仙都会在结阵时留下独特的印记,和个人风格一样鲜明。正因如此,大多数上神上仙都会在结束后将痕迹抹去,一点不留。 而那十几张照片都是围绕着温泉而拍,每张的角度几乎都一样,唯有右下角的痕迹有些许不同。 那是天陌上神特有的结阵痕迹。 “她为什么不毁掉?”凌柒百思不得其解,而对面的应槐序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至少现在能确定,这阵法是沈天陌所结,同时和青元帝君有关。” 应槐序后仰着翘起凳子腿,“毕竟这温泉的布局,和画像里她们……相拥的那个温泉,分毫不差。” 她话在嘴边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接吻”两个字。 “什么温泉?”穿着睡衣的女孩从房间里晃了出来,她揉了揉眼睛,明显还没睡醒,“师姐我们要去泡温泉吗?” 第27章 真相仿佛近在咫尺,线索却又断在了这里。 凌柒、应槐序:“” 安槿刚迷迷糊糊爬起来,头发还没扎,黑色长发就那么披散在肩上,额前还飘着几缕卷毛。她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条红色发带,反手拢起自己的头发。 “这些是……?” 安槿走到木桌旁,盯着桌上整齐排列的十几张照片,来回扫视几圈后突然眼神一定。 她似乎是看出了什么,连扎到一半的头发都顾不上管,伸手迅速将照片分成两排,随后又把第二排倒转过来。 动作太急,发带轻飘飘从她手中滑落,眼看就要掉在地上。凌柒眼疾手快地接住,轻叹着摇了摇头,绕到安槿身后继续帮她扎头发。 旁边的应槐序悠闲地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贴在一起,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若是凌柒看到她这副表情,大概又会瞪她一眼。只是很可惜,当事人正在很认真地研究眼前的长发。 “看这里。” 见眼前两人一个笑得意味深长,一个专心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安槿无奈提醒她们,“这些照片看起来很像一个阵法。” 应槐序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眼神仍停留在凌柒为安槿束发的手上,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凌柒站在安槿身后,视线完全被隔开,以为安槿是在说标记的事,便解释说:“这阵法是应……朱雀道主在温泉发现的,应该是天陌上神所结下的,不过现在也看不出具体是什么阵。” 她还是说到一半才突然想起,如今应槐序仍然顶着元舜华的脸。 想了想又提醒安槿,“以后还是离天陌宫远点吧,要是不小心碰上了沈天陌,也别和她多说话。” “可是师姐……”安槿的目光仍停留在那些照片上,抿了抿唇,“这些照片排列起来,好像正好能拼成一个圆。” 话音刚落,应槐序原本慵懒靠在椅背的身形突然一僵,猛地直起身子。凌柒刚给发带系上一个结,听到这话,双手也顿在空中。 两人同时朝桌面的照片看去,原先杂乱无序的照片被安槿重新调整过顺序,每张照片的一角连在一起,中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椭圆形。 “傀儡阵?!” 看清照片上的阵法后,应槐序不由叫出声来。凌柒也是一眼认出,微微皱眉:“若这真是傀儡阵……青元帝君当年怎会魂飞魄散?” 听了她们的聊天,安槿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奇怪的椭圆形竟是上古三大邪阵之一。 她不由有些好奇。平日在重光宫的学堂,岑师姐向来对这些讳莫如深。而上次东海龙女布下乾坤阵,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凌柒毁得干干净净。 仔细说来,这倒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三大邪阵。 “傀儡阵……顾名思义,阵成后可以操控旁人意志,能将上仙,甚至上神变成自己的傀儡。”应槐序的目光紧紧盯着照片上的阵法,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上古三大邪阵,除非阵主亲自毁阵,不然无解。” “只是一旦阵法成型,强行毁阵只会让阵中人魂飞魄散。” 可如果沈天陌的最终目的真的是为了将青元帝君变成傀儡,又怎么会主动毁阵呢? “等下……”安槿举手提问,“师姐之前不是毁过乾坤阵吗?” 她目光疑惑地看向凌柒。 “……” 凌柒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龙女事件牵扯甚广,她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凌柒也只挤出一句:“当时……是她经过我的规劝,主动毁掉邪阵的,并非是我动的手。” 安槿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追问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倒还有一个。”应槐序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接过话说,“阵主的血亲后代亲自来毁。” 但上哪儿去给天陌上神变出一个孩子来??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无奈。 真相仿佛近在咫尺,线索却又断在了这里。 应槐序重新歪回了椅背上,目光在那些照片上来回看着。凌柒依旧站在安槿*身后,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槿有些感慨:“这倒是很巧……就像剑冢里被抛弃的那些灵剑,非本人或血脉至亲来,谁也别想拔剑出鞘。” 灵剑如此,阵法也是如此。 向来最不重视血缘关系的上界,偏偏在血脉里留下一道又一道的通行令。 说来倒有些讽刺。 房间内沉默了很久。 见实在分析不出什么,应槐序也只好坐起身来,把桌上的照片一拢:“算了,先回上界吧,照片和傀儡阵的事以后再说。” “马上是比武大会了,要是你不在,重光宫那位上神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应槐序说着,还顺手把照片按顺序整理好,拿在手里。刚要起身,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凌柒:“我还忘了问,这次怎么是你来了?” “魔界那位还不肯出门?” 凌柒嘴角一抽:“……元瑟连神骨都没有。” 神骨都被你抢走了,她还能去哪儿?! 不曾想,应槐序无语一笑:“别给我扣锅啊,我早就把溪禾姐的神骨给她了。” 安槿和凌柒:“???” “我当初执意要从你手中抢走神骨,不就是怕再生事端?”应槐序语气坦然,“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拿到神骨的当天就去了魔界。” 这倒是出乎安槿的意料。她之前还为这件事担心了很久……但魔主得到神骨离开魔界,偌大的上界竟然无人提及? 想到这里,安槿眯了眯眼睛,眼神中闪过一丝怀疑。 看安槿这副眼神,应槐序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无奈叹气:“你还真以为元瑟身为魔界之主,连她那一亩三分地都出不去?” 安槿懵懵地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睛清澈得不可思议。 见她这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样子,应槐序揉了揉眉心,扭头望向凌柒:“看到没?学着点啊。” 语气里暗示的意味很浓。 卖惨不丢人,在元舜华面前,装可怜装听话比什么都有用——这可是那条小黑蛇从第一次踏进无忧岛大门时就已经明白了的道理。 虽说安槿失忆后她们只见过一面,但还是让她惦念至今。 见凌柒摇头不语,应槐序也不在意,继续道: “元瑟本来就宅。当初在无忧岛,若学宫不上课,她能缩在自己那龟壳里几个月不出来。” 现在想来都觉得无语,虽说上古神兽都能化成原型,但为了不见生人,隔三差五就要化形躲起来的,上千年来也只有元瑟一个。 “我看她在魔界倒是待得挺惬意。所有魔使魔兽任她差遣,外卖有人送,快递也有人拿……我上次去见她时,门口还堆满了炸鸡烤串麻辣烫和奶茶。” “……” “还以为这次能把她骗来凡人界呢。”应槐序表情遗憾,“没想到她宁愿找上你,也不想离开她那个窝。”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再出门也不能用从前的身份了。”凌柒很罕见地帮元瑟说了句话,而坐在对面的人仍撇嘴不语。 屋外的太阳正烈,透过窗户往外看,外面的白光都晃得人眼睛疼。 几人站起身来,准备去找赵前辈道别。推开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连蝉鸣声也响个不停。 门口木台上摆着一个竹条编制的躺椅,她们要找的人正带着墨镜,躺在上面轻轻摇晃。明明是穿短袖都可能会出汗的天气,那人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仅身上盖了条薄毯,扶手上还摆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听到开门声,赵晗缓缓掀开毯子,从躺椅上站起:“要走了?” 表情却一点也不惊讶,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她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安槿、凌柒和应槐序三人点头道谢,几人寒暄了几句,便准备告辞了。临走前,安槿频频回头,最终还是没忍住问:“赵前辈……您之前给廖欢写信说自己在九央宫,是怕她来凡人界找您吗?” “什么信?” 赵晗摘下墨镜,神色茫然:“我从未给她寄过任何东西。” *** 和应槐序分道扬镳后,安槿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姐,廖欢收到的那封信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八成是有人故意设计,想让她去九央宫。”凌柒点了点头,分析说,“甚至——” 她侧过头看向安槿,目光微沉:“那人的目标可能不止是廖欢……还有你。” “可我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对方如此大动干戈?”安槿蹙眉思考着,“难道是芾零帝君——哎呦!” /:. 话说到一半,一颗橘子突然凌空飞来,砸在安槿的额头上。安槿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天空中接连闪过好几道身影。 街边老奶奶的两筐橘子被狂风吹得翻倒在地,橘子滚得到处都是,走在路上的有人没注意看,还直接踩烂了几个。 旁边传来很多抱怨声,安槿顺着声音望去,遭殃的摊子无数。路边卖烤红薯的三轮车整个被掀翻,烧红的炭洒了一地,旁边的小女孩被火星溅到,缩在妈妈怀里吓得直哭。 可是导致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那些天生仙骨们早已经飞得无影无踪。 老奶奶手忙脚乱地蹲在地上捡橘子,刚捡起一捧,回头却发现两个竹筐又被吹到了几米之外。 安槿手上还抓着那颗砸到自己的橘子,可见到这一幕,她却再顾不得额前的疼痛。她冲过去塞给小女孩两颗椰子糖后,转身跑向老奶奶: “等等,我来帮您!” 第28章 安槿只觉得一股寒意直窜上脊背,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凌柒的脑子里仍然是那封不知谁寄来的信,等她回过神来,安槿正蹲在老奶奶身旁陪她一起捡橘子。 看老奶奶弯腰有些吃力,她还按住不让人家动手,自己风风火火跑了几个来回,一个人就把两筐橘子都捡完了。 凌柒无奈笑了下,摇了摇头,慢慢朝她们走去。 那边老奶奶抓着安槿的手连声道谢,还硬要往她手里塞几个橘子。安槿推辞不过,手中捧着两个橘子,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见凌柒走来,她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一般,眼睛瞬间亮起。 正巧有一对情侣过来,老奶奶转身拿个塑料袋的工夫,凌柒就把几张钞票塞进了对方腰前的零钱包里,右手搂着安槿的腰肢,翩然而去。 “哇。” 安槿一脸崇拜地看着凌柒,眼中还带着星星:“好有钱哦。” “……” 凌柒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她揉了一把安槿的头发,顺势将她的头转了回去:“是,有钱,你随便买。” 下一秒她就后悔了。 安槿正盯着斜侧方卖冰糖葫芦的阿姨,两眼放光。 那阿姨双手扶着插满冰糖水果的靶子,上面除了山楂,还有草莓和猕猴桃。她的脚下还倒着一个插糖葫芦的靶子,裹着冰糖的草莓滚了一地,沾上了灰。刚刚那阵狂风袭来时,她手忙脚乱伸手去扶,却还是迟了一步。 在她身后的三轮车上,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抱着个铁桶在写作业。 虽然知道安槿并不是真的想吃什么糖葫芦,凌柒还是陪她买了一整耙,弄得卖糖葫芦的阿姨手足无措,刚来不久就推着三轮车,带着小女孩提前回了家。 把糖葫芦分给周边围过来的小孩后,安槿一手拿着一支冰糖草莓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凌柒:“真不要啊?” “……真不要。” 安槿“哦”了一声,又回头问:“刚才那阵风……能查出来是谁做的吗?” 凌柒摇了摇头:“很难。凡人界具有仙根的太多,从很早开始就管不过来了。” “除非现在能把所有天生仙骨全都弄回上界,一个一个排查。” “芾零帝君不希望这样吗?”安槿还记得,早在青元帝君还在世时,上界与人间一直界限分明,从不会有这么多天生仙骨流落在外。 “不是不希望,是做不到。”凌柒快走两步,和安槿并肩往前,“上界很多人……怕她却不敬她。布置下去的那些任务,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又是一堆小动作。” “啊……”安槿微皱眉心,拽紧凌柒的衣袖不放,“那可是帝君啊,怎么能这样!” 为芾零帝君愤愤不平的样子,似乎早就忘了自己之前对她也是害怕又怀疑。 “帝君有什么用。”凌柒叹了口气,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那群人……就仗着帝君非正统出身,做起事来推三阻四的,罚也不能罚,杀更杀不得……如今大家都不缺人,愿意来凡人界收徒的也越来越少了。” “哦对。”凌柒说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杨重光是个例外。她致力于把重光宫打造成上界的紫禁城,那不叫收徒,那是皇帝在招揽愿意信奉她的子民。” 安槿被凌柒的说法逗得笑弯了腰,半天直不起身来。 凡人界的日光洒在凌柒的睫毛上,眼睛里像落满了星光。安槿终于止住了笑,仰起头来问凌柒:“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可能有吧。”凌柒看着她,眼中是很温柔的笑意,“我一直如此期待着。” *** 直到迈进重光宫的大门,安槿仍在思索师姐方才那个眼神的含义。 她几次开口想问,却都被对方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当安槿又一次试图开口时,手里突然被塞进一朵血红色的花。见她双手不得空闲,凌柒还贴心地接过了她吃到一半的冰糖草莓。 安槿瞪大眼睛,手上的花几乎要被她的目光灼穿。 “溯游花?!” 凌柒点了点头:“你之前不是说了吗,廖欢有权知道真相,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所以呢?” 这到底和溯游花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你也有知晓自己记忆的权利。”凌柒的语气很是云淡风轻,仿佛给她的只是自己随手在路边捡来的什么东西。 “……这能一样吗?” 凌柒却没回答,继续说:“虽不知你会看见什么,但多半和我一样……会是自己的部分记忆。” “不过无论是谁的记忆,你都只能旁观,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仍然不想告诉你。 不想看到童话般的城堡碎裂一地,不想看到你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还要被迫扛起“上界之主”的那块大旗。 但你说得对,痛苦的清醒也是清醒,我不能替你做这个决定。 所以我退后一步,现在把这个选择权交还给你。 凌柒眼中是很柔和的光,没有纠结甚至没有期待,只有无尽的包容。仿佛就算下一秒安槿把花丢到地上踩碎,她也会说一句干得漂亮。 而安槿的睫毛微微颤动,声音还有点哑:“什么时候都行吗?” “对,你不用着急做这个决定,哪怕是几年后你想——” 话还没说完,安槿的右手已然收紧,血红色的花汁在她手中爆开,汁液顺着她的手滴落在地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让凌柒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话生生吞了回去。 下一秒,透明的镜子凭空出现在两人眼前,周围散发出的白光太过强烈,安槿下意识抬手去挡。虽然两个人都能看见这面镜子,但能移动的只有捏碎溯游花的安槿。 凌柒像是被无形的镣铐锁在了原地一般,连手指都动不了。 安槿回身和她对视了一眼,在师姐肯定的目光中,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稍微平息了一些。 转过身来,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了镜子面前,缓缓闭上双眼。 再次睁眼时,整个世界都成了猩红色一片。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血,各种形态各种颜色的血。浮云上凝固着深红色的印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抬脚似乎都能感受到云上粘着的黏腻。 满地狼藉,安槿却只能看到眼前鲜红色的背影。 红衣女子背对着她跪倒在地,满身血污浸透了那人的衣衫,手臂上的伤痕交错,深可见骨,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 在更远处,一座巨大的椭圆型阵法悬浮在半空,被层层金光包围着。阵法中央,一个模糊的人影呈“大”字型被锁链禁锢着。锁链穿骨而入,贯穿那人的四肢,安槿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安槿定睛看去,那悬浮在空中的椭圆型阵法却让她呼吸一滞。 法阵的图案和她前不久在凡人界看到的傀儡阵照片分毫不差。 记忆中的图形和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叠,而被牢牢禁锢在法阵中央的那个模糊轮廓,此时也就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 青元帝君。 安槿只觉得心跳加速,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没想到误打误撞,自己的记忆没找到,反而窥见了师姐探查多年不得的秘密。 眼前的红衣女子用力大口喘息着,却呕出了一口血沫来,鼻腔也有液体喷涌而出,鲜红的血液滴在浮云上,缓缓晕开。 但她看都没看一眼,目光仍牢牢盯着前方法阵中央的人。 死死握着手中的剑,红衣女子一点一点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 她的双手握紧剑柄,明明身体抖得不成样子,下一秒却凌空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挥剑直击法阵核心。 站在她身后的安槿瞳孔一震,下意识甩出一道金光想去阻拦。出手的瞬间她就反应过来了,而那道金光径直穿过红衣女子后背,逐渐消失在空气中。 “住手啊……” 安槿忍不住在心里大喊,她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下唇几乎都要被咬穿。 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是八百年前既定的结局。 如今她不过是个看客,又怎能去改变任何东西。 轰隆——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轰鸣,接着阵法开始崩裂,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法阵直接炸成了碎片,同时被撕裂成碎片的还有整个空间。 法阵碎裂的巨大冲击足以摧毁百里内所有生灵,阵法中央的那人瞬间被炸得粉身碎骨。 连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来得及留下。 所见之处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除了眼前的红衣女子。 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保护了起来,丝毫未被法阵碎裂的冲击所波及。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九重天突然降下红云一片,血色的浮云在空中蔓延开来,一眼望不到边。 就像是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啊啊啊————!” 红衣女子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裹挟着无尽的恨意和痛苦,让身后的安槿都忍不住为之一颤。 你……是谁呢? 安槿的内心被无数种情绪互相拉扯着,她向前迈了半步,下一秒又退了回来。 都说溯游花的幻境里,只能看到和自己有关之人的回忆,所以我一定认识你。 那么……你会是谁? 若你当真像你表现出来的这般痛苦,方才又为何要拼命毁了那傀儡阵,杀了青元帝君呢? 可红衣女子听不到安槿内心的疑问,她仍然跪在阵法外,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哀鸣充斥着鲜红的云海。 良久,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来。 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的那一刻,安槿只觉得一股寒意直窜上脊背,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第29章 “在这里乖乖等我一下下,好不好?” “怎么是你……” 安槿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殆尽,嘴唇颤抖了两下,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退,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她想为眼前的红衣女子找点借口,可几百里内荒无人烟,并没有人把剑架到那人颈边逼她动这个手。 而耳边的哭喊声依旧嘶哑,若说对方是神智不清被人操控,明显也不合逻辑。 可既然这是你心甘情愿的……你又在痛苦些什么呢? 血腥气不受控制地往鼻子里钻,铁锈的味道让安槿的胃里一阵痉挛。不知是眼前的景象太过触目惊心,还是黏稠的血液让人下意识感到恐惧,安槿胃里的灼烧感愈发强烈。她弯下腰,却在想要干呕的瞬间被一阵剧痛击倒在地。 ……为什么她也能感受到痛呢? 安槿本能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紧掌心的肉里,仿佛这样就能抵挡胸口撕裂一般的痛苦。 她疼得眼前发黑,只能紧紧抓着身下的浮云、试图缓解一二。在视线彻底模糊的瞬间,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让我离开这里吧。 我不想再痛了。 请让我离开这里吧。 就在这时,刚才那面透明的镜子凭空出现在眼前。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前方,镜面时隐时现。 仿佛在问:你真的确定吗? “我确定。” 话音刚落,安槿就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托起。她跌跌撞撞地扑向镜面,下一秒,整个人被拉回了镜子里。 再次回到师姐的寝殿时,身上所有疼痛都如潮水般退去。安槿浑身一轻,这才发现自己全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恍惚间,有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安槿下意识去搂住对方的脖子,熟悉的味道和触感顿时让她无比安心。 “这是看到了什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带着心疼的叹息在耳边响起,她感觉自己被轻轻放在了软塌上。 感觉到凌柒似乎想要离开,安槿立刻收紧了环在她颈间的手臂,把脑袋埋在她胸前,不发一言。 “我是要去拿个手帕来……瞧你满头的汗。”凌柒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是在哄小朋友,“在这里乖乖等我一下下,好不好?” “不要。” 好像有点奇怪。明明不觉得委屈的,明明自己缓一缓就好了的,可是当有人用这样刻意放慢的语调,用这样又轻又软的声音小心翼翼哄着她时,却突然又想哭了。 身前的人笑了笑,眼中带着无可奈何的纵容,最终还是和她一起坐在了软塌上。安槿见自己赢了,立马开始得寸进尺,抓着师姐的衣角不放。 见师姐的目光落在自己紧攥衣角的手上,安槿以为她要拒绝,下意识想要松手。可还没等她收回手,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掌便覆了上来。 两人就这样靠在一起,屋内安静了很久。 “师姐你知道吗。” 安槿向来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性格,状态刚刚平复,就忍不出想要分享:“我看到杀害青元帝君的人是谁了!” “是谁?” “元舜华。” 见师姐的瞳孔骤然紧缩,安槿还有些得意,早就忘了自己方才有多震惊:“傀儡阵是真的,但我没看清上面是否有天陌上神的印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是朱雀道主亲手毁了傀儡阵,害得青元帝君魂飞魄散。” 说到这里,安槿忍不住继续分析:“师姐你说,是朱雀道主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们吗?其实傀儡阵是她布下的,给我们看那些带有天陌上神印迹的照片也是早有预谋,为了让我们查错方向……但我仍然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难道说,她是天陌上神的女儿?!”安槿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那她就是帝君和天陌上神两人的……不对,那好好的一家三口,哪儿来的傀儡阵呢?” “况且我们在研究那几张照片时,她看起来明明和我们一样困惑啊……” 安槿皱着眉一直在思考着,将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过了一遍,自顾自地分析了半天才意识到,身旁的师姐已经沉默了很久。 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却在看清师姐面容的瞬间怔住了。 师姐竟然在哭。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下,无声划过脸颊。可凌柒浑然不觉,她任凭泪水浸湿衣襟,目光仍深深看着安槿,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那是怎样的眼神呢? 安槿的呼吸一滞,凌柒眸中沉重的痛色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的眼神复杂得可怕,带着已经要压抑不住的悲伤和愤怒。 明明哭得这样惨,却愣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若不是安槿恰好转过头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安槿开始慌了。 她从未见到师姐这样哭过,即使是上次喝醉后谈起过往、谈起重光上神,也只是微微红了眼眶。她从未在师姐眼中见过如此汹涌的情绪,和这样赤裸裸的心疼。 安槿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伸手拭去凌柒脸颊的眼泪,笨拙地安慰说:“再仔细想想,其实也很可能是我看错了。只凭个傀儡阵,怎么就确定阵中人一定是青元帝君呢,对吧?”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声音也忍不住拔高几分:“况且现在上界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想要冒充个什么人简直易如反掌。说不定是这人刻意伪装成朱雀道主的样子,试图嫁祸于她呢!” 安槿凑近想去看清师姐的神情,却被凌柒一把抓住手腕,动弹不得。凌柒终于开口,可她的声音很哑,只挤出了一句:“……不要靠近沈天陌。” “啊?!” 凌柒缓缓闭上眼睛。 至此,所有线索在脑海中连成一线: 上千年前,青元帝君与沈天陌曾在人间界的温泉边接吻。 八百年前,青元帝君离奇失踪,元舜华不顾众人阻拦、追寻而去。而后天降红云、帝君暴毙,元舜华也下落不明。 八百年后,应槐序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了天陌宫里藏着的画像,找到了那座温泉。而温泉边的傀儡阵上赫然留着沈天陌的印迹。 也就是说…… 安槿用溯游花看到的红衣女子从来就不是应槐序。 那是她自己的记忆。 身旁的安槿仍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可凌柒袖中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不知道八百年前的青元帝君为何会被困于沈天陌的傀儡阵中,不知道元舜华为何能破阵,更不知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的。 凌柒曾以为真相最重要。八百年来,她留在重光宫寻找溯游花,调查杨重光的底细,无非是想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曾是那样执着地渴望着,渴望一切重回正轨。她希望小槿回到她的身边,希望赶紧离开重光宫,同时希望早日查清真相、为青元帝君报仇。 她希望能早日把帝君之位还给小槿,同时还元溪禾一个天下太平。 可此刻听着眼前人不停念叨着幻境里的各种细节,描述那红衣女子是如何劈开邪阵,而青元帝君又是如何魂飞魄散的,凌柒心里突然涌上的无尽的悔意。 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为何要让失忆的小槿再次经历一遍弑母的场景?她已经痛苦到连本命剑都要舍弃,封存记忆整整八百年,会不会就是想逃避这一切呢? 所谓的让一切重归原位,从始至终都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凌柒对上安槿仰视的目光,嘴唇微动,最后把声音放得很轻:“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让你看到了这些……以后不会了,真的。我保证。” 安槿手上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她一动不动,目光直直望向凌柒的眼底,明显是没有想到:“师姐……是在为我而难过吗?” “我还以为……”安槿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师姐是不是被我刚才的反应吓到了?但进幻境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选择,说不上有多难过,只是有些震惊罢了。” “我知道。”凌柒的声音依旧很轻,“但还是……对不起。” *** 当时的安槿还天真地以为是师姐反应过度,自己从幻境出来后明明状态还不错,没什么异样。 直到她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浑身发烫、头脑昏沉,动都不想动。 于是就这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这是安槿来到上界后第一次生病,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上仙也是会发烧的。 “这倒确实少见。”前来探望的付辛师姐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显然也很不理解,“我来上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上仙发热头痛。” 安槿只觉得脑袋很沉,付辛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但在脑海里都连不成句子。最后实在没什么力气去思考,她勉强问了一句:“凌师姐呢?” 这几天里,廖欢来过很多次,付师姐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床边。就连学堂的岑师姐和同窗们也都来探望过,不知是关心她还是单纯觉得上仙生病很是稀奇。 却唯独没见到凌柒。 第30章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啊,你竟然不知道?” 付辛惊讶地瞪大眼睛,看到安槿一脸茫然才反应过来,这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连房门都没踏出过半步。 付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解释说: “凌师姐因为比武大会名单的事,和师尊大吵了一架。现在重光宫上下见到她们俩都要绕道走,生怕被牵连。” 说到这里,付辛突然凑近了些,声音放得更低:“你知道她们是怎么吵起来的吗?” 安槿茫然地摇头。 她确实听凌师姐、应前辈和朱雀道主都提起过比武大会的事,但她向来对这些比试兴致缺缺,从没主动关注过。 “因为你在名单上。”付辛解释说,“凌师姐坚持要把你的名字去掉,但师尊不同意。不过也能理解……比武大会没几天就要开始了,你现在又病着,到时候真上了台怕是也撑不过几招。” “我??” 安槿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见付辛肯定点头,她更觉得事情十分荒谬,“我才来几个月,怎么会轮到我?!” “听说是岑师姐推荐的。”付辛回忆道,“她说观察你很久了,觉得你很有潜力。岑师姐都开口了,师尊自然要把你加进去。” “凌师姐知道后特别生气,直接去找师尊大吵了一架。”她叹了口气,语气里还带着点羡慕,“我在重光宫这么多年,还没参加过比武大会呢……” 付辛突然凑近安槿:“没想到凌师姐竟也有如此冲动的一面。”又话锋一转,“说起来,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师妹格外关照,你们从前可曾见过?”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聊到才八卦几句,可眼神却没从安槿脸上移开过,生怕漏掉了对方任何表情。 可让她失望的是,安槿仍然一脸茫然地摇头。 付辛仍不死心:“当真不认识?”她紧紧盯着安槿的眼睛,试图捕捉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真没想到,付师妹对我的事竟如此感兴趣。” 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凌柒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在房间内扫过一圈,目光最终定在付辛身上。 “与其拐弯抹角到处打听。”凌柒冷冷地说,“倒不如直接来问我,师妹觉得呢?” 房间内的温度瞬间冷了下来。 付辛浑身一抖,慌张地从床边凳子上站起,脸色发白:“对、对不起师姐……”她显然没想到,凌柒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安槿的房间里。 她张了张嘴,还想解释:“只是、只是重光宫人人都在传……我就有些好奇……”声音却在凌柒冰冷的目光中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消了声。 “哦,是这样吗?”凌柒的脸上仍然看不出半分情绪,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都是谁在传,不如说来听听?” “没、没谁……”付辛仓皇地低下头,声音轻得连她身边的安槿都没听清。 凌柒沉默地靠在门上,眼神冷淡地看着付辛。 她面无表情看着别人的时候总是带有很强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付辛被她盯得身体一僵,慌忙垂下眼,再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付辛几次都想开口告辞,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最后不知是被盯得浑身难受,还是自己实在心虚,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那师姐,我先走了……” 凌柒没点头也没说不行,仍然沉默地注视着她,目光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要把付辛整个人都看穿。 付辛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最后还是躺在床上头脑昏沉的安槿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主动接过话来:“辛苦付师姐这几天来看我,以后……” 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咳得太急了些,脸上还有些发红。 凌柒的目光终于从付辛身上移开,快步走到床前,坐在床边轻轻拍她的背:“你少说两句。” 声音依旧冷淡,动作却很温柔,眼神里还带着很明显的担忧。 付辛趁机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离开了房间,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上房门。 “感觉怎么样?” 安槿脑袋昏昏沉沉的,目光还怔怔停留在紧闭的门上。凌柒看她迟迟没反应,蹙着眉伸出手,用手背贴上她的额头。冰凉的触感让安槿的身体猛地一抖,这才回过神来说:“挺好的,感觉马上就能活蹦乱跳了。” 话刚说出口,她就意识到哪里不对,紧紧闭上嘴不肯再说一个字。 凌柒却并没有放过她:“那你现在跳一个给我看看?” 安槿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拼命摇头。 凌柒都要被她这幅样子气笑了。 明明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面色苍白,额前的碎发还被冷汗打湿了,直接贴在额头上。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神智不清,却还是一副“我好得不得了”的语气。 见安槿继续往被子里钻,从刚才露着脑袋到现在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凌柒只好换了话题:“过两天就是比武大会了,名单里没有你,想上的话提前两天跟我说就行。” 却只字不提自己和杨重光连续吵了好几天,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安槿的名字从名单上撤下去。 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双眼睛眨了眨,直直盯着凌柒,却没有说话。 “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凌柒说着就站起身,瞥了眼在床上缩成一团的人,“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被子底下传来闷闷的一声:“有。” 凌柒挑眉望去,只见安槿终于从被子里钻出来,靠坐在床头,眼神异常认真。 “我想知道……师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声音依旧很哑,可语速很慢,字字清晰。 凌柒一怔,房间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她下意识转过头,想要躲开安槿的视线:“……怎么突然问这个?” “从凡人界开始,第一次见面你就纵容我帮廖欢作弊。”安槿掰着指头一件件数给她听,“后来在魔界,兀虚,九央宫……你明明都可以不管我的,我跟在你身后也只能拖后腿而已,可你从来就没有松开过我的手。” 安槿抬起头,直视着凌柒的眼睛:“为什么呢?” “不是拖后腿。”凌柒这次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虽然我很高兴,但师姐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哦。”安槿的声音很软,还带着点鼻音,看起来虚弱得很。可她的态度仍然强硬,步步紧逼。 凌柒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屋内又是一片死寂。 其实从很早开始凌柒就知道,有朝一日两人定然会有这样的对话。虽然有些猝不及防,她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时机,又在这样的场景,但这问题本身却在她的意料之内。 小槿一向是很敏锐的人,从前每当别人对她的态度稍微有点改变,哪怕是很细微的差别她都能很快察觉。大部分时间不说,是因为她不在意,而不是不知道。 虽然她如今记忆全无,现在的这张脸也和过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大部分上神上仙不会产生怀疑,却并不代表从前的熟人也一样认不出。 无论是应白藏应槐序,还是元瑟和芾零帝君……亦或是自己,其实都很难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待失忆的小槿。 而她从来都没问过,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呢? 感觉自己也像被眼前人传染了一样,也要变得神智不清了。凌柒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开口:“这是一道问答题吗?” 靠在床头的人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说:“我觉得应该是选择题。” “有几个选项呢?” “一个吧。” “只有一个吗?” “是啊。” “不是选择题吗,怎么就一个选项啊。” “那没办法嘛。”安槿摊手,“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啊。” 毫无意义的问题,毫无意义的一段对话,两人还是一句又一句接了下去。安槿知道师姐是在用问题逃避她的问题,却仍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虽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可安槿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那灼热的视线让凌柒不得不偏头避开。即使已经刻意将目光转向门外,仍然无法做到完全忽视那目光里的温度。 “答案……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安槿一字一顿,语气十分认真,“它决定了我们是现在就在一起,还是我从今天开始追你。” 凌柒猛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才说:“……这不还是单选题吗?” 这一次,安槿没有再陪她进行这段无意义的对话。她目光灼灼,表情是凌柒从未见过的认真:“师姐,我想了很久很久的。” “起初我以为我是见色……一见钟情,所以总是想多看几眼,想多在你身边待一段时间。后来我以为是感动,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拉住了我的手。” 安槿顿了顿,抬头直视着凌柒,语气坚定:“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或者说不只是这样。” “师姐,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30-40 第31章 “可那些人都不是你啊。” 只听见轰隆一声。 过往岁月里用一砖一瓦堆砌出的世界,那些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的纠结,宁愿自欺欺人都不敢正视这份感情的痛苦,连轻吻下额头都有些难过的自我厌恶。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安槿话音落下的霎那轰然崩塌。 凌柒孤身一人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忽然觉得很是迷茫。 迷茫中还带着一点无措。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对应槐序说过:“小槿对我没有任何界限之外的感情,我们也不可能建立起什么亲密关系。” 她也曾那样信誓旦旦地告诉兀虚:“你的幻境永远骗不了我,我连做梦都不敢梦她爱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凌柒的第一反应是去反思,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或许那天本来就不该带小槿回重光宫的。 重光宫鱼龙混杂,杨重光向来施行放养政策,平时大家都有各自的小心思,也吝于给陌生的同门释放什么善意。 所以安槿别无选择。因为身边只有她,也就只能依靠她。 或许该让小槿和从前的朋友都多些接触的。 知道自己还有很多朋友,有不止一个选择,也就不会把她当作最后一根稻草。 床前的油灯的光照在眼前人的脸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亮,可凌柒只觉得一阵悔意在心头,止不住地翻涌。 安槿仍然保持着之前那样的姿势靠坐在床上,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生病所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晕乎乎的。可她依旧执着地盯着凌柒,眼神没有半分退缩,非要等到个答案不可。 凌柒垂落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僵住几秒后又慢慢松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安槿的眼睛说:“……不是这样的。” 她在脑海中努力搜刮着词句,导致语速很慢:“是我的错。是我一意孤行带你回重光宫,才导致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以后多认识一些人,多交几个朋友,就会不一样了。真的。” “你身边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的……会有疼爱你的长辈,陪你打闹的玩伴,很听你话的师妹。你什么都会有的……然后你就会发现,我也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短短几句话,凌柒却说得很是吃力。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有些厌恶自己,“是我给了你一种错觉……让你以为你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你的生活不该是围着我转的,小槿。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又被我误导,才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你的生命里应该有很多人,只是你把她们全都忘了……当然,我并不了解你的过去,可我觉得你一定是在爱里长大的。” 哪怕是这个时候,她也还牢牢记得,在安槿眼里她们是在大选上才第一次见面。 “你应该活在花团锦簇中,过着最无拘无束的生活,然后被所有人一起爱着。” “可那些人都不是你啊。” 安槿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急促,还咳嗽了两声。凌柒几乎是本能地朝她这边迈了一步,然后又顿住,不留痕迹地退了回去。 安槿紧咬下唇,艰难地措辞:“我承认……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不放,每次有你在身边,我也会觉得很安心很安心。甚至有时候,当你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时,我还会觉得有些害怕。” “可我不想找什么靠山,也不想要别人爱我。我会依赖你,也很希望你能依靠我。”安槿解释得有些吃力,仿佛面前摊着一本巨大的汉语词典,她哗啦啦翻地飞快,但始终找不到准确的词句。 最后安槿放弃了。她合上这本巨大的词典,轻声问凌柒:“师姐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确定自己心意的吗?” “……什么时候?” “在你寝殿后院凉亭里喝酒那次。”安槿仰起头看她。 见凌柒面露诧异,她粲然一笑。 “所以你能相信吗……师姐,我也很想保护你。” “我不想永远被你护在身后,不想永远躲在你怀里。我也想你在我面前展露脆弱,想触摸你的所有痛苦和焦虑,更想在你彷徨无助时抱住你说……你可以在我面前哭的,我一直都在这里。” “师姐,师姐……凌柒。” 安槿的声音发颤,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她突然赤着脚跳下床,直接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凌柒还没来得及阻拦,安槿已经整个人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凌柒被她这么一扑,直接撞到墙上,后脑勺被磕得有点疼,第一反应却是赶紧搂住她。 安槿也没站稳,却仍然死死抓着她的手。 她摇晃着凌柒的手臂,用近乎于虔诚的语气说:“我真的很爱你啊。”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现在的喜欢只是失忆所产生的错觉?” 见凌柒身体一僵,垂眸不语,安槿也不再步步紧逼。 想了想,她干脆退了一步说:“那这样好不好……我从今天开始追你,一直追到我恢复记忆的那天,到那个时候你就考虑我一下。”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明亮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凌柒:“可以吗?” 凌柒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她张了张嘴,几次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感觉到她的态度有些松动,安槿又往后退了一步:“师姐,你可以慢慢考察我的。要是追到一半你不满意了,直接把我丢掉就行。” “……怎么就要丢掉了。” “所以你答应了吗?” “……” “你不用勉强配合我的。”安槿轻声说。她松开了凌柒的手腕,用指尖比划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就……稍微配合这么一点点就行。” 话音刚落,自己就觉得有些心虚,于是偷偷又把距离缩短了半分。这下是真的一点缝隙都看不见了。 凌柒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的眼神颇有些无奈,没答应也没拒绝。 可落在安槿眼里,她的不反驳就是默许,笑一下就等于乐意至极。于是她喜滋滋地提出自己追人计划的第一个要求:“那我也要去比武大会。” 凌柒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了好几圈,最后定格在她冒着冷汗的额头,和泛红的脸上,眉头一挑。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安槿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略带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快、快好了,明天就好了。” “你要是能明天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别说是比武大会,就连赛前的魔鬼训练我都带你一起去。” *** 凌柒清楚地记得,昨天安槿还虚弱得站都站不稳,浑身冒着虚汗,走路都走不成一条直线。 最后还是被她抱回床上的。 可今天一大早,她刚踏出寝殿门槛,就被一个精神抖擞的身影堵在了门边上。 凌柒:“……” 安槿很直接地问她:“魔鬼训练是在哪里练?” “……” 见凌柒不说话,她又上前半步:“重光宫的训练场吗,和平日里别的模式有何不同?” “……” “你昨天说的活蹦乱跳,是单纯的比喻,还是真要我跳起来啊?” 见安槿踮起脚尖,作势要跳,凌柒急忙伸手去扶。 “就在重光宫的训练场。”凌柒按住她跃跃欲试的肩膀,“魔鬼训练指的是无间断模式,一旦进去就必须要在里面待满三天。不能选强度,不能选对手,幻境会根据你训练的情况自适应改变强度。” “前段时间为了争兀虚的名额,有几个师妹一起进了魔鬼训练,其中一个至今还在床上躺着。” 凌柒暗示的意味很明显了,可安槿像是没听出来一样:“这个魔鬼训练,想进就可以进吗?” “……和岑师姐打声招呼就行。她一向很好说话,不会拒绝你的。”- “不行。” 学堂外,很好说话的岑西遥听完两人的来意,一口回绝。连一句解释都没给,绕过她们转身就要走。 却被凌柒再次叫住。 “总要给我个理由吧。”凌柒反应很快,不紧不慢地挡在她身前,“重光上神难道就不希望有人能在这次比武大会上一鸣惊人吗?” “听说这次不光是天陌宫和尤寒宫——” 凌柒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岑西遥的表情,“就连很多散仙,也都伸长脖子等着看重光宫的笑话呢。” 闻言,岑西遥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虽然知道凌柒是有意试探,可岑西遥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精准扎中了自己心里最在意的地方。 自杨重光飞升以来,有多少双眼睛在外面虎视眈眈,又有多少人在暗处不怀好意,岑西遥比谁都要清楚。 所以这些年来,她将重光宫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三界证明她们真的有这个实力。 只是 岑西遥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凌柒,目光如炬。 “激将法对我没用,你究竟是为了重光宫还是想要那把剑,你自己心里清楚。” 剑? 什么剑? 旁边的安槿听得云里雾里,而凌柒耸耸肩,坦然承认:“我就是为了青元剑。” 岑西遥咬牙:“那可是青元帝君的本命剑……” “所以更不能落到旁人手里。”凌柒打断她的话,神色平静,“沈天陌既然敢把青元剑拿出来当彩头,我自然要让她明白——” “有些东西拿出来容易,但拿出来后还想再收回去,可就由不得她做主了。”凌柒勾唇一笑。 岑西遥眉头紧蹙,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凌柒。她实在想不通,凌柒对天陌上神这突如其来的敌意究竟是从何而来。 思来想去,岑西遥眉头紧蹙,眼神里带着犹疑:“又是为了你那位朱雀道主?” “你到底为什么对她如此死心塌地?” 第32章 “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当安槿在幻境里又斩杀了一只妖兽时,凌柒手中的阵法恰好完成。掌心的浅浅金光注入阵法,金光顺着复杂的纹路,从阵法边缘一路汇聚到中央,刹那间散发出一道很刺眼的光芒。 随后金光冲顶,幻境内所有妖邪瞬间灰飞烟灭。 安槿:“” 她的剑还僵在半空,打到一半的妖兽就这么从她眼前消失了。 趁着幻境重置的间隙,两人并肩靠坐在槐树下休息。凌柒的余光不住地往身侧飘去,可身旁那人捧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天界术法大全》看得正认真,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 凌柒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两天她一直在等安槿主动开口,可眼看着明天就要离开幻境,对方仍然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 那天面对岑西遥的质疑,凌柒并没有正面回应。 她只是站在原地,神色淡淡地反问对方: “你是当真不给我批?” 面无波澜地和岑西遥对视了几秒后,她又补了一句:“你知道的,我也不是只有重光宫这一个去处。你这里不同意,自有旁人愿意给我批。” 最后的结果是凌柒一手拽着安槿,一手晃着那张金灿灿的通行券扬长而去。 本来做好了被安槿质问的准备,她也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说辞,但幻境里将近两天过去,那些话始终没机会说出口。 终于在第二天的某次休息时,凌柒先按捺不住开口问:“要谈谈吗?” “想谈什么?”安槿合上书放在膝盖上,转头看她,“青元剑吗,还是元舜华?” 凌柒的身体微微僵住,后背瞬间绷直,明显开始紧张起来。安槿见状忽然笑了,眼中闪着灵动的光。 “我知道这把剑,师姐是为她抢的。毕竟这普天之下除了朱雀道主,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拔出青元剑。” “帝君陨落八百余年,如今这剑若真能物归原主,也算是圆满了。” 安槿似乎完全没将岑西遥那句“死心塌地”放在心上。有那么一瞬间,凌柒几乎都要以为她全都想起来了,可对方看她的眼神明明不含半分阴霾,澄澈又透明。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凌柒的声音很轻,“关于岑西遥之前说的那些话。” “当然有啊。” 安槿蓦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眼睛亮得惊人。 “我还以为你和岑师姐关系很好。”安槿凑近几分,“她怎的突然要为难你?” 她的眼中写满了好奇,没有一丝勉强,全都是对八卦的渴望。 “……” 凌柒想过千百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对方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她愣住几秒后无奈摇头:“倒不是为难我,她就是……为某些人掏心掏肺了一千多年,总怕旁人重蹈她的覆辙。” “当初看我那么轻易把神骨交出去,她就已经很不赞同了。”凌柒耸了耸肩,“不过她这人也是别扭得很,谈起别人的事永远头头是道,同样的处境换成自己就像是瞎了一样。” “岑师姐竟然也会单相思?”安槿瞪大了眼睛。 她一直以为岑师姐从早到晚都待在学堂,满心满眼只有授业解惑这一件事,根本没心思谈什么恋爱,更别说单恋谁了。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她们究竟是怎么个关系。”凌柒说,“两情相悦肯定谈不上,要说是岑师姐那边一头热,倒也不至于。” “对方是谁?”安槿凑得更近了些,眼睛亮晶晶的,“谁啊谁啊?”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问的?”凌柒扶额。 怎么话题还真围绕在岑西遥身上了。 见凌柒真不打算告诉她,安槿撇了撇嘴,拖长声音“嗯”了一声。随后眨了眨眼,在凌柒有些紧张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你费尽心思找溯游花追查青元帝君死因,又拼命要在比武大会拨得头筹、得到青元剑,都是为了元舜华吗——” 安槿顿了顿,看着凌柒神情不太自然,又轻轻笑了:“你是希望我问这个?” “我确实有一些担忧。”安槿很干脆地承认了下来,眼眸清澈,“但那不是害怕,更不是怀疑。我从来只在意我看到的,才不信什么道听途说。”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无论你们曾对彼此有过怎样的情谊。”安槿的声音很坚定,“现在你在这里了,你爱的人是我。” 明明昨天表白的是自己,明明对方从未说过一句喜欢,可安槿的语气是那样笃定。 笃定凌柒一定爱她。 她用很认真的目光看着凌柒说:“只是很偶尔,我也会忍不住去想些有的没的。 “在想有人陪你闯过冥界、为你杀过妖邪。你们曾玩闹着一起长大、一起修炼,闯过四海八荒……那么长那么远的路,都是你们相互陪伴一起走过来的。那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你没得到过的呢?还有什么是我能给你的呢?” 我不怕你走过熟悉的街巷时,偶然想到她。 我不怕那些熟人或陌生人以各种方式提起她。 更不怕你们在将来的某一天站在一起,聊着那些我未曾参与的过去。而我静坐在旁边,看你们的笑声融进空气里。 因为就是这样,我才更加确信你爱我。很多人仰望你追随你,可你从未为之动容。你明明历经千帆,却还是义无反顾转身要来拉我的手。 我从不曾怀疑你的真心,只是难免会有些担忧。 我怕我能给你的爱,你早在很多年前就从别人那里得到过了。我怕所做的一切都无法带给你更多感动。 我怕这段关系到最后变成你一味迁就我,满足我的所有要求。我怕到那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快乐。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我在你身边真的能让你觉得安心、觉得有趣吗?我能给你的东西,真的还能带给你任何新奇吗?” 安槿侧过头,直直看着凌柒。 她好像在执着地等对方一个答案,又好像只是在诘问自己。 她们坐在幻境里的槐树下,彼此靠得很近。一阵风过,雪白的槐花从树上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满了两人的肩头。凌柒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 她突然跪坐起身,在满地槐花中将眼前的人拽进怀里。零落的花瓣被她这番动作惊起,接着又飘落满地。 安槿还没反应过来,额头已经重重撞上凌柒的锁骨。她吃痛地“嗷”了一声,向来温柔的那人此刻却没有松手揉她的额头,反而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动作太急,细碎的槐花从肩头落下,落到了安槿的身上。安槿没有挣扎,反倒在对方怀里蹭了蹭,任由那些花瓣飘落到自己的腿边。 “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小槿。”凌柒的声音有些哑,说得有些艰难,“只要你在这里,就已经是我的锚点了。” “每当我陷入迷茫、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候,只要想到你还在远处等我,我就会突然冷静下来。只要你没有丢下我不管,我就永远不会无处可去。” “你不知道,八百年里我有多少次站在十字路口,差一点就要走错路……可是我知道不行啊,我还没找到你呢。我要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慢慢走,直到走回你身边才行……” 凌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在这种时候,她就更加没有时间去注意,无论是“八百年”还是“回到你身边”,都不像是刚认识几个月的人会说的话。 可怀里的人只是垂下眼睛,任她紧紧搂着,字字句句都听在耳中,一声不吭地用同样的力道回抱着她。 真相很重要,但眼前的人显然更加重要。既然迟早都会记起,那现在追根究底又有什么意义。 不知怎的,凌柒最后躺到了安槿的腿上,昏昏欲睡。恍惚间似乎看到幻境里又刷新了一波妖兽,可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尽数湮灭在几道金光里。 她躺着翻了个身,长发扫过安槿的手腕。而安槿恰好在此时收回了手。 半梦半醒之间,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凌柒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你现在这样,哪还需要魔鬼训练啊,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那怎么行。”安槿不答应,“说好的还要在这里待上个一天一夜呢。” “你是不是神力恢复了……或者是全都想起来了?” “那不如师姐说说,我都该想起些什么?” “……” “真的,走吧,再在这里耗着也是浪费时间。” “我不,我还没找到自己的咒呢。” “现在谁还用咒?不到迫不得已,人人都想着要藏一手。” “白藏前辈啊,当初在兀虚也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 “……你别学她。” “师姐的咒是什么?” 就要睡着之际,凌柒记得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咒,真正的咒需要你打心底里相信它。我没有信仰。” 不知昏睡了多久,刺眼的天光生生要将她晃醒。半睡半醒之际,凌柒忽然感觉到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加重,睫毛也有点痒。 下一秒,一个吻很轻很轻地落在她的嘴角。 凌柒睁开眼睛,她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安槿凑近的脸,可眼前的人明明还在很专心地看那本《天界术法大全》。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角,只抓到了两三朵槐花。 “你……” 凌柒的睫毛轻颤着,一时有些恍惚。 “是它们在替我吻你啊。”安槿从书页间抬起头,冲她弯了弯眼睛。 凌柒只觉得呼吸一滞。霎那间,无数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那些年洒满身上的木槿花还有这一层意思。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爱人就已经悄悄在向她表达心意了。 第33章 天边本来也只有空茫一片。 安槿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属于她的咒。 三日期限已到,她和凌柒刚从训练场幻境里出来,就和匆忙跑过的几位仙使迎面撞上。 字面意义上的撞上。 安槿捂着脑门,吃痛地退后两步。凌柒伸手帮她揉了揉有些泛红的额头,抬头一看才发现重光宫一夜间多了很多陌生面孔。 原本只有十几个仙使的重光宫,现在人数翻了倍还不止。 ……杨重光又开始了她的王朝大计? 正疑惑之时,忽然听到安槿望着远处一名仙使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在哪儿?” 安槿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仙使就已经转头看到了她们,主动走过来打招呼,和之前一样笑眯眯的:“上仙,好久不见。” “你不是……在九央宫当值吗?”安槿迟疑地也朝她颔首,眉心微蹙。 仙使苦笑着摇头:“前几日九央宫突然关闭,不止是我们这些仙使,就连灵兽都被赶了出来,现在真的没地方去了。” 旁边经过的仙使也插嘴道:“可不是嘛,一点预兆没有,说赶人就赶人。我当值第一天就被撵了出来,还以为是犯了什么错,结果出门一看——好家伙,宫门口全都是人呐。” “你这还算走运的。”又有一位仙使听到她们交谈,走过来搭话,“我在九央宫待了三百多年,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不给,幸亏重光上神好心收留我们。” 凌柒站在旁边,紧锁着眉头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原因。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打开了通讯器,手指停留在列表最末的那个名字上方。 却迟迟没有动作。 听着周围人愈发离谱的讨论,从“芾零帝君突发恶疾”一路衍生到“朱雀道主意图篡位、谋害帝君”,凌柒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按下了那个名字。 通讯器转到了通话的页面,上面的名字不停闪着,却始终无人应答。终于,通讯在闪了两分钟后自动挂断了。 周围的喧闹声此起彼伏,仙使们围在一起讨论着,一片嘈杂。凌柒却仿佛没听到一样,机械般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但都是同样的结果。 *** 此时此刻,天陌宫。 女人慵懒地仰靠在椅背,左腿高高翘起压在右膝上,姿态优雅。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通讯器,看着屏幕一次次亮起,嘴边的笑容越来越深。 手指轻轻一动,巴掌大的通讯器就在指尖翻转一圈。女人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笑着问:“真不接啊?” 边说着,还把屏幕上的名字在那人面前晃了两下,生怕对方没看到一样。 “拿走我的通讯器然后问我为什么不接。”站在她身前的芾零帝君嗤笑一声,“师姐还真是好心情。” “这不是为了师妹着想吗。”被怼了回来的沈天陌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怕师妹担心自己唯一的徒弟在外面受委屈,整夜睡不好觉啊。” “不如这样。”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师妹这消息我便勉为其难代回了,也好让凌上仙安安心。” 表面说着“勉为其难”,嘴角却挂着一丝愉悦的笑,像是在看戏。 “不必了。” “师妹好生冷漠。”沈天陌有些遗憾地靠回了椅背,重新翘起腿晃悠了两下,“我们师姐妹二人这么多年都没时间好好叙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师妹竟也不愿和我多说几句话。” 芾零帝君脸色不变,淡淡道:“如果闯进别人家把人直接绑来也能叫难得的机会,那师姐平日里应该最不缺这样的机会吧。” 话里讽刺的意味很明显。 可沈天陌就像没听懂一样,耸了耸肩,表情无辜:“毕竟被师妹骗的次数多了,难免要防一手,还请师妹多多见谅啊。” 芾零帝君不为所动:“答应给你的东西自然会给你,如果我真想反悔,你就是关着我也没用,又何必呢?” “师妹怎么会这么想?”沈天陌故作惊讶道,“我不过区区一届上神,哪有这个胆子关着帝君啊……只是比武大会在即,还有好多细节问题等着向帝君请教呢。” “那你问吧。” 沈天陌被她噎了一下,但没过几秒就又恢复了笑容:“倒也不是多大的问题……只是这几日朱雀道主身体抱恙,怕是要缺席这次比武大会了。多出来的这个名额不知该如何安排才好?” “师姐何时开始关心别人的闲事了?” “别人?”沈天陌轻笑着重复了一遍,抬头直视着对方,目光锐利到仿佛要把眼前的人盯穿。 “朱雀道主于我而言到底算不算别人,师妹不是最清楚吗?” 她身前交叠的双腿纹丝不动,身体再次前倾。明明是仰视的姿态,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曾经冤枉了师妹那么多年,我这个当师姐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沈天陌似笑非笑地看她,“倒是辛苦师妹替我照顾女儿这么久……这么大的恩情,我该要好好报答才是。” 最后几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沈天陌手撑着脑袋斜靠在椅子上,看似姿态悠闲,眼神却压迫感十足。 芾零帝君只当自己没看见,神色依旧平静:“恩情不敢当。不管朱雀道主是青元帝君与何人所生,如今她已经身处天陌宫,还望上神能善待于她。” “哦?” 沈天陌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问: “师妹当真觉得,现在住在天陌宫的这位……就是元舜华本人吗?” 她仍然笑着,声音却十分冰冷,在对方最不设防的时候戳穿了这层本就薄到看不见的窗户纸。 于是一切都裸露在阳光下。 芾零帝君的身体一僵,始终面色平静的脸上终于因为她话出现一丝波动。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几秒,她深呼吸一口气,丢下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刚走到门口,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身后钳住她的后颈,将她狠狠按在门上。 她的脑袋重重撞上门板,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她能感受到脖颈间的那只手越收越紧,力度逐渐加重,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这时身后又传来毒蛇般的笑意:“我还没说完呢,怎么就急着要走?” “你还想说什么?”芾零帝君的额头青筋暴起,说出口的话也断断续续,声音也带着颤。 “我啊,是想告诉帝君一个好消息。”沈天陌突然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欣赏着对方靠在门上急*促喘息的样子,笑容更深,“这朱雀道主究竟是不是冒牌货,等比武大会结束之后,帝君就能知道了。” “是不是很期待?” 女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脸色大变,慌忙逃走,这次却没有多加阻拦。待对方的背影彻底离开视线,她给身边几位仙使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们追出去盯着。 等房间内只剩下她一人,沈天陌这才懒洋洋地靠回椅子上,笑意瞬间敛去,神色淡漠。 她缓缓闭上眼睛。 本想好好休息一下,梦里却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满目猩红。 她站在浮云之上,漫天红云如燃烧的烈焰一般笼罩在上空。天色昏暗,九重天下仿佛都要被这红云所吞噬,目光所及之处见不到任何光亮或是别的颜色。 血红的云层席卷天际,将最后一丝天光都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片压抑和窒息。 天降红云的瞬间,沈天陌只感觉脑中轰然一震,像是在耳边炸开一道惊雷,大脑一片空白。 她踉跄了两步,像是被抽走骨头一样脚步轻浮,整个人摇摇欲坠。 尖锐的疼痛如利刃般搅动脑海,感觉已经丧失了全部思考能力,可双腿仍本能地在朝某个方向走去。沈天陌太清楚前方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场景,可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只要没看到,只要没有亲眼见到,就还抱着一丝希望。 直到那一刻。 直到亲眼看到那傀儡阵碎片散落一地,直到亲眼看到几条染血的锁链孤零零地摞在残骸之上,而阵法中央早已空无一人。 帝青元碎裂的神魂早已化作神力散入天地,神力变成金光,朝着方圆几百里奔袭而去。耀眼的金光在天际弥漫开来,而所到之处繁花盛开、草木疯长。 帝君陨落所释放出的能量,又能成就几十年的繁华。 沈天陌的双膝突然一软,身体晃了又晃,最后不受控制地跪倒在红云上。她死死盯着空旷的法阵中心,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只能挤出几声呜咽。 就在这时,身旁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沈天陌猛地转头,在看到红衣女子时愣了几秒,直到瞥见地上那把染了血的长剑后才反应过来:“这阵是你毁的?!” “你知不知道她已经自毁神骨,全凭这傀儡阵才勉强吊着一条命!你怎么敢的?!” “不对,不可能。”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摇了摇头,“你做不到的,你不可能毁得了我的阵,上古邪阵从来都只有本人和——” /:. 声音却戛然而止。 沈天陌仿佛被数道天雷当头劈中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时,红衣女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的瞬间,眼底燃起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的恨意。她盯着沈天陌,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有力:“那上神可曾想过,我娘好端端的为何要自毁神骨?” “……是帝青元让你杀了她的?”沈天陌的声音抖得厉害,“她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愿和我——” “沈天陌。”红衣女子打断她,紧紧咬着牙,眸中是滔天的恨意。 “你等着,我也等着,待看这世事究竟如何!” 只听见轰隆一声。 眼前的场景被撕裂成碎片,如雨水般簌簌落在沈天陌身上。明明像纸片一样轻,却砸得她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身来。 一切的一切,包括傀儡阵、红衣女子、天上血红色的云、地上染着血的剑,全都消失在她眼前。 而天边只剩下空茫一片。 天边本来也只有空茫一片。 柔和的天光洒在窗外的玻璃上,透过窗沿的缝隙偷偷溜进屋里,连空气中都透着安逸。 竹椅上的女子却倏而睁开眼睛,后背全是冷汗,难得的有些失态。 沈天陌闭上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 等她再次睁眼时,眼中的慌乱早已消失,表情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漠。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沈天陌冷声道:“进。” 一名仙使应声而入,躬身行礼:“上神,比武大会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第34章 她却仍不觉解气,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狠狠砸在地上。 天空是湛蓝如洗。 几片浮云飘在最高处,而天光穿透云层,均匀地洒在比武台上。那几片浮云被风推着缓缓移动,却好像也等着看比武,迟迟不愿走。 又一阵风过,带来一丝凉意,风吹得高台上的旗帜都在轻轻翻卷,而旗帜上木槿花的图案若隐若现。 比武台周围挤满了来凑热闹的散仙,毕竟仙门弟子像斗蛐蛐似的供人观赏的机会,平日里可不多见。 人群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有些散仙是第一次来,看着高台上的旗帜还有些不明所以:“这木槿花不是青元帝君曾用的图腾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帝芾零竟也没想着换一个。” 旁边也有不知情的哪位感慨一句:“芾零帝君倒真是念旧得很啊。” “得了吧。”听了这话,身旁立马有位散仙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我们这位帝君即位当天就想把这图腾改了,是天陌上神好说歹说才给拦了下来。指望帝芾零有良心?呵!” “就是说啊。”立马有人附和了起来,“要不是有天陌上神在,青元帝君在这九重天上怕是早就已经查无此名了。” “她帝芾零能篡改历史,难道还能篡改人心吗!”人群里的一道声音尤为刺耳,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慷慨激昂。 众散仙议论纷纷之际,天边却突然暗了下来。 一道黑影从远处而来,转眼间掠过众人头顶,稳稳落在高台主座上。 整个过程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待看清来人后,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互相对视了几眼,最后纷纷跪地行礼。 刚才还气势汹汹声讨芾零帝君的那群散仙,却在见到本人时齐齐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散仙们低垂着头,匍匐在地,只敢悄悄用余光偷瞄高台上的黑色身影。直到瞥见对方抬手示意,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高台之上只有一张主座,芾零帝君穿着千年不变的黑色长袍坐在上面,神色淡漠。在她的身侧坐着沈天陌和应尤寒,两位上神姿态放松,偶尔还笑着闲聊上几句。 几人旁边,高台边缘还摆放着三把椅子,其中两把空着,唯有应白藏坐在中间那把椅子上。 比武台的两侧建着二层小楼,设有单独的包间和看台。各仙门都有独立的包厢,站在看台上能清楚看到比武台的全貌。 由于上神都坐在高台,各包间都由仙门里的大师姐负责安排。唯独重光宫的包间里,重光上神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比武台。 在芾零帝君落座高台的瞬间,不止四周散仙跪拜,包间里的仙门弟子也纷纷起身行礼,只有高台上的人始终端坐不动。 “凌师姐去哪儿了?”看着高台边缘的三个座位空着两个,安槿不由皱眉,悄悄问旁边的师姐。 对方却也茫然摇头。 “怎么,凌师姐就一定要坐在高台不成,这是谁规定的道理?”杨安平突然插话道,尖锐的声音在包间里显得尤为刺耳。 周围的同门闻言互相看了看,彼此交换着无奈的眼神。见没人说话,杨安平咬着牙,眼中燃着愤怒的火光。 她心里也明白这个问题毫无道理。高台之上,除了帝君和掌权的上神外,唯有那些准上界的接班人才有资格入座——说白了,就是曾经学宫那帮人。 即便学宫如今死的死、伤的伤,但就算空出几把椅子,也轮不到外人随便坐。 这向来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此刻被杨安平这么直白地捅破,包间里的同门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房间内寂静无声,气氛瞬间凝固了起来。 最后还是重光上神主动为她解围,转移话题问:“名单已经交上去了?” 杨安平一怔,迟疑了几秒答说:“……是,参赛名单和比试意向都上报给帝君了。” 重光上神颔首转头,目光重新落回比武台上,并没有注意到她刚才那几秒的犹豫。 比武大会采用轮战制,虽然表面上所有参赛的上神上仙都是随机匹配对手,不论修为高低,实际却还是会考虑个人意愿和实力差距。虽说不能直接指定对手,但如果有人特意提出“希望比得能更有挑战性一些”,芾零帝君也很乐于满足这种要求。 每轮比试结束后,胜者和胜者对战,败者与败者较量,确保参赛者尽量都能遇到实力相当对手。最后根据胜场数量选出前四名进入淘汰赛,决出最终的魁首。 旁边参赛的师姐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小声念叨着:“求帝君保佑,让我抽中散仙吧,拜托了。” 站在一旁的师兄立马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参赛的散仙名额就那么多,给你了,我们怎么办?” 安槿:“……” 这就是传说中的,为了梦里的五百万大打出手吗? 刚才还双手合十的师姐睁开了眼睛,没理他,还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明显也有些无语。 砰—— 包间的门突然被一脚踹开,重重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发出两声巨响。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粗暴地扔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两圈,直接滚到了重光上神脚边。 他们的双眼都被黑布蒙住,浑身都在颤抖,口中还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众人猝不及防,很多人都被吓到了。几位原本坐在重光上神身边的同门更是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重光上神狠狠皱了下眉,刚要起身却被一旁的岑师姐拦了下来。岑西遥走上前去,一把扯下两人脸上的黑布,皱了下眉。 待看清这两人是谁后,重光上神倏地转头看向门口,眼里充满怒火:“你这是想做什么?!” 来人却丝毫不惧,平静道:“来找师尊要个说法。” 听了这话,重光上神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上霍然起身,“今日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绑了同门,明天是不是就要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了?!” “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重光宫,有没有我这个师尊了?!” 她的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声音都拔高了好几个分贝。 重光上神的力度很大,一巴掌拍在桌上时,震得桌子抖了两抖,连茶壶都叮当作响。 她却仍不觉解气,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狠狠砸在地上,动作大到好像真的把茶壶当成了站在门口的凌柒。茶壶应声而碎,碎裂的瓷片和茶水飞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包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十分紧张。 “师尊何必如此生气。”凌柒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来,从地上的一片狼藉中走过,神色依旧从容,“不过是想提醒师尊一下,不要总把别人都当成傻子。”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重光上神面前,直视着她:“师尊明明早就和天陌上神联手,派了好几位师弟师妹替她办事,却还想骗我为您卖命,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我早就说过。”她又转头看向地上那两人,“对我的事感兴趣就直接来问我,不用拐弯抹角地到处打听。直接说你们是帮师尊做事的,我身为师姐,难道还能不配合?”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明显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重光上神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胡说什么!这些没影的事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凭这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就要来质问为师?!” 越是心虚时,音调便越是尖锐,连语速也跟着一起变快。 “付师妹和卢师弟可不是这么说的。”凌柒说着,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两人。付辛和卢维仍然被绳子绑着跪在那里,听到这句话时,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还是岑西遥看不过去,主动上前替他们解开了绳子,还拿手帕帮他们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对于她这种擅作主张的行为,凌柒没管,重光上神也当没看见。 “不如师尊来解释一下吧,为何久居凡人界,几百年不问世事的赵晗上仙会突然给廖师妹写信,说自己身在九央宫——而就是如此的巧,沈天陌那天正好也在九央宫和帝君会谈?”凌柒目光灼灼,“以及为何我的所有行踪,安师妹做的所有事,沈天陌都能了如指掌?” 凌柒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愤怒,反而觉得有几分荒谬,这一切都带着一种荒诞的好笑。 她很直接地问:“师尊究竟在和沈天陌谋划些什么?” 见重光上神沉默不语,凌柒又换了个问法:“师尊这般遮遮掩掩,莫不是和沈天陌一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心里有鬼不成?” 果然,重光上神被她这句话激怒了:“和天陌上神没有任何关系,是朱雀道主——” 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闭上了嘴。 凌柒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哦?朱雀道主如何?” 她原本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和杨重光起冲突。周围的人越多,杨重光为了维护形象就越不会说实话。只是证据就摆在眼前,她忍了很久还是没能忍住。 重光上神显然不愿再被套话,直接坐回椅子上,目视着比武台不再开口。凌柒刚要继续上前就收到岑西遥带着警告的眼神,只好停下脚步,故技重施: “不管师尊怎么想,如今青元帝君已经陨落,不管是天陌上神还是朱雀道主,都不过是众多上神中的一个。师尊最好记住,现在的上界之主是——” “这天下本来就该是元舜华的!”重光上神拍案而起,一根手指几乎戳到凌柒的鼻子上,连岑西遥都没能拦住,罕见地有些激动, “她才是青元帝君的女儿,往那里一站就是名正言顺!” 殿内霎时一片寂静。 鸦雀无声。 凌柒拍开她的手,却并没有多生气,只是愣了几秒,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杨重光这么失控了,而且这次居然是因为元舜华? 八百年前小槿失踪的同时,杨重光飞升上神,按理说两人不该有任何交集才对。 莫非是小槿八百年前就同她认识?还是说……是应槐序顶着那张脸和杨重光达成了什么协议? 包间里气氛压抑,周围人都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放轻了。除了岑西遥仍站在杨重光身边,其余人都悄悄退到了角落。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僵持,仙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打扰上神,比武大会第一轮的对阵名单已经准备好了。” 第35章 “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安槿原以为所谓的比武大会名单会是一份卷轴,又或是一张纸或者一本册子,没想到仙使只抬手轻轻一挥,四周的墙面上瞬间铺满了文字。 密密麻麻一片,让人不知从何处看起。 “……这是怎么做到的?!”安槿瞪大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中,《天界术法大全》里可从没记载过这个。她眨了眨眼,难不成是哪位上仙自创的什么术法? 只见仙使优雅微笑:“凡人界最新款迷你投影仪,无需幕布可随身携带,自动对焦且画质高清,特价两万八。” 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的白色正方体,就差没加上一句欢迎选购。 安槿:“……” 相信你和花了几万凡人币就为了买块玻璃的魔主,两人肯定特别有共同话题。 她还在心里默默腹诽着,却突然被包间里一阵惊呼打断了思绪。她随众人的目光望去,看到名单最上方赫然写着: 【重光宫凌柒对战天陌宫沈天陌】 包间内一片哗然,各种惊呼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比武大会连上神都能参加?!”有人脱口而出说,声音响得整个包间都能听得见。周围那些人没说话,也一起看着仙使,明显都很不理解。 而仙使依旧保持着完美的职业微笑:“原本是不行的。不过凌上仙的意愿表里填写的参赛理由是希望能突破战斗极限,天陌上神被这种无畏的精神和勇气所打动,特意破例答应上场。” 众人整齐划一地转头看向凌柒,后者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随后所有目光又同时转向了躲在角落里的杨安平。 从仙使进门后就悄悄往后退的杨安平此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却还强撑着试图为自己辩解:“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这定然是帝君和上神的安排……毕竟比武大会讲究的是实力相当和……” “实力相当?!”先前祈祷能抽到散仙的那位师姐声音突然拔高,情绪激动,“你看着这个再说一遍?” 她颤抖的手指指向名单某处。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众人看清了她名字后面跟着的对手信息:尤寒宫应白藏。 众人:“……” 这确实有点欺负人了。 如果说学宫是上界未来的接班人,那应白藏则是当之无愧的学宫之首。她天资卓越又勤奋刻苦,早在八百年前达到半步上神,只差最后一道雷劫就能原地飞升。 平时和别的门派一起执行任务时,她还要刻意收敛着少动些手,生怕一个没忍住直接把事情解决了,别人连锻炼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这位的名字就明晃晃地挂在那位师姐旁边,整个包间瞬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节哀”两个字。有几个和她关系好的同门甚至已经偷偷溜了出去,提前找人准备丹药。 虽然名单看起来确实古怪,但若要就此断定是杨安平在搞鬼,也未免太过武断——如果杨安平名字后面跟着的不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散仙的话。 散仙的实力向来参差不齐,但“不知名”这件事本身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上界的散仙无非分为两种,要么是追求自由不愿受门派约束的,要么是想进仙门却无人收留的。前者不可能默默无闻,即便是刚崭露头角的新人也早该被几个门派给盯上了,都指望能抢先一步将人收入门下。 可这位“任卿雯”,却谁都没听说过。 包间内众人面面相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好了。” 重光上神轻咳一声打断议论,淡淡道:“吵来吵去的像什么样子?别总想着对阵名单公不公平,只要自己有实力,和谁打不都一样?” 尽管名单很是蹊跷,但既然重光上神无意追究,这事也只能暂且作罢。杨安平低着头回到重光上神身边,看起来天真又无辜。 仙使离去后,比武大会才正式拉开帷幕。没有开幕式,也没有帝君致辞或是节目表演,一上来就直接进入正题。 比武顺序由抽签决定。安槿本以为会是传统的抽签方式,比如让帝君捧着个木桶随机抽取竹签,谁知比武台上突然降下一块巨大的屏幕,所有人的名字在上面快速滚动,最后停了下来。 屏幕定格,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重光宫杨安平对战北海任卿雯】 无论是比武台四周围着的散仙,还是二楼包间里别的仙门弟子,此时此刻脑海里都有着同样的疑问: 谁是任卿雯? 每届比武大会的名额都极为有限,除了各大仙门能得到固定数量的名额外,分出去给散仙的不过寥寥。能拿到名额的散仙要么实力很强,要么背景深厚,可哪怕是常驻北海的散仙,也没听说过任卿雯这号人物。 重光宫的包间内,杨安平的表情瞬间凝固,没想到自己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就要上场。重光上神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紧张,就当是去玩了。能过三招算平局,能过十招就是胜利。” “……” 包间里其他弟子听得眼角直跳,知道的说是对战默默无名的散仙,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安平要去单挑芾零帝君了。 趁着包间内一片混乱之际,凌柒悄无声息地摸到看台边上。她站在安槿身边,偷偷去拉她的手:“要不要去下面坐?那里清净一些。” “下面?”安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高台上空着的两个座位。 “……师姐,这位置可不是谁坐都一样的。”安槿表情诚恳,“应前辈坐那儿是上界接班人,我坐在上面就成了被老师重点关注的问题学生,真的。” 她至今都记得自己刚入门不久,因为上课走神被岑师姐拎到讲台边的经历。面朝所有人,如坐针毡。 凌柒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将安槿的手裹进掌心。安槿眨了眨眼,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下挣脱开来,下一秒却反手扣住对方,由被动转为主动。 十指相扣的瞬间,凌柒微微一愣,安槿却已经转过头。 比赛真好看。 虽然安槿的目光一直看向比武台,可直到台下爆发的巨大喝彩声将她惊醒,她这才看清台上另一人的模样。 任卿雯上身穿着紧身裁剪的黑色短袍,肩头是护甲,收紧的袖口用纽扣固定着,显得干净利落。下身是同样颜色的修身长裤,打斗时毫无累赘。 她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扎成粗辫子,垂到了腰间,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和旁人在身上挂满了符咒灵器、恨不得把整个家都塞进袖口的造型不同,她全身上下就带了一把长剑,身上也没有别的配饰,行动起来比谁都灵活。 任卿雯的姿态和平时散步一样轻松,像是在逗宠物一般,随手一挥就逼得杨安平连滚带爬才能躲开。 汗水浸湿了长裙,杨安平跪坐在台上用手撑着地,以为能稍微喘口气,一抬头却发现对方的长剑已经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明明手腕一翻就可以将杨安平打下台,任卿雯却偏不急着结束这场比赛。她每次出剑都刻意收着力道,给对方一种“再拼一把说不定还有希望”的错觉,逼着杨安平一次次站起来继续和她打。 可杨安平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虽然勉强举着剑去挡,却很快又被绊倒在地,脸上擦出好几道血痕,原本精致的发髻也变得散乱不堪。 谁都看得出来,杨安平早就输了,现在完全是在被对方当猴在耍。 就在任卿雯准备再次逼她起身时,二楼重光上神的包间里突然传出一阵钟声。任卿雯立刻收起剑,看到几位仙使上台来扶杨安平,还顶着对方恼怒的目光上去嘘寒问暖了几句。 姿态倒很从容。 下了台,她的目光仍若有若无地瞥向二楼某个角落,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 虽然笑容转瞬即逝。 安槿原以为看到杨安平被这般羞辱,重光上神定会勃然大怒,或者至少也会心疼地安慰她很久。没想到杨重光刚刚敲响钟声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让岑西遥下楼去找对阵的那位任卿雯。 杨安平身上依旧狼狈,此时却没了换衣服的心思。她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阿娘,您没看到吗!她都这样欺负我了!” 她平时在众人面前从来都只叫师尊的,这次显然是急坏了。 让所有人都很意外的是,重光上神这次居然没理她,反而静静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岑西遥,等待她的回复。 岑西遥眉头一拢,神色莫测:“您确定吗?” “若你觉得不高兴,那就算了。”重光上神难得地笑了一下,可当岑西遥真的听了她的吩咐去楼下找人时,那笑容又瞬间消失了。 安槿一头雾水,实在搞不懂师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略带困惑地转头看向凌柒,可师姐只是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眼神里明显知道些什么内情,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当那个扎着火红色麻花辫的身影出现在包间时,重光上神端坐在主位上,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安槿:“???” 整个包间瞬间炸开了锅,凌柒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耸耸肩靠在墙上不发一言。众人交头接耳,杨安平拽着重光上神的袖子不停摇晃,重光上神虽然没推开她,却也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在一片嘈杂中,唯有凌柒和岑西遥两人安静地靠在墙边。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结果却是岑西遥率先移开了目光。 最令人意外的是,任卿雯二话不说,当场跪下行了个大礼:“卿雯拜见师尊。” 第36章 我也不是永远十二岁。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从钟声响起比赛叫停,到重光上神放话要收徒被任卿雯答应,前后不过短短二十分钟,连下一场比赛都还没开始。 包间里,简略的拜师仪式已经开始了。重光宫不像别的仙门,没有入门改姓的规矩,敬杯茶就算礼成,也不耽误接下来的比武。 安槿撇了撇嘴。她当初入门时连师尊的面都没见到,还是岑师姐代为受的拜师茶。 正想着岑师姐,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转头看去,一向跟在师尊身边的岑西遥这次竟远远站在角落,目光复杂地望着那边敬茶的场景。 她眉心皱得很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场的抽签马上开始,凌柒突然从倚着的墙边直起身来,转头看向安槿:“该我上场了。” “啊?” 安槿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抽签还没开始呢……” “别担心。”凌柒只冲她一笑,轻声说,“不管待会儿看到了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又是什么谜语? 本来还不担心的,听了这话反倒是放心不下了。 “等我回来以后——”凌柒起身就要往门口走,那句“下一场就是你”刚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安槿却一个激灵,急忙打断她:“别别别!别立flag,太不吉利了!” 凌柒脚步一顿,茫然回头: “?” 目送着凌柒离开包间,安槿心里仍然很慌,可这种时候总不能冲下去把人拖走,说“别打了,我们回家吧”。 比武台上空的大屏幕已经定格,果然是凌柒和沈天陌。 包间里的众人纷纷转头寻找凌柒的身影,却发现她早已拎着剑站在楼下等着了。 结果让人意外却又不意外。 没人真的指望一个上仙能打赢早已飞升几千年、实力不输芾零帝君的上神,哪怕这个人是学宫出身的凌柒也是一样。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硬生生接下了对方上百招。白色的长袍完全被血染红,可她握着剑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凌柒半跪在比武台上,鲜血从嘴角溢出。手中的剑插在台上,她的脸因疼痛而逐渐变得扭曲,可她还是死死抓着剑柄,用剑撑着身体,始终没有倒下。 又是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 她只觉得心口剧痛,咬着牙想咽回去,最后还是没忍住,喷出一大口血来。 鲜红的血溅在地上,染红了比武台,一片狼藉。 九重天上乌云压顶,风起云涌间,天光被厚重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比武台上一点光都没有。 沈天陌站在这片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看着浑身是血的凌柒,慢条斯理地抬手,居然还有空理了理裙摆。 这个平日里最厌恶锦衣罗裙的人,今天却破天荒地在比武时穿了件拖地的素色纱裙,头发上还插着一支发簪,看起来倒还有几分优雅。 只是这副打扮站在比武台上,明摆着就是告诉所有人,她根本没把这场比试放在眼里。 “很厉害啊。”沈天陌嘴角带笑,眼中是真心实意的赞赏,“能和我打这么久,你可比那些废物强太多了。”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那些废物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比武台四周和二楼包间里的“那些废物”此刻都脸色发白,一句话说不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意识到,上神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止是更高深的术法,更强的神力,而是全方位的碾压。扪心自问,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连沈天陌随手挥出的一剑都接不住。 安槿在二楼看台的最前方,双手死死抓着栏杆,下唇都要被她咬得没有知觉了。她看着凌柒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心里慌得不行。她比谁都要明白,以凌柒的脾气是绝对不会主动认输走下来的。 周围的同门实在看不下去,纷纷向重光上神投去恳求的目光,希望她能像之前那样敲钟叫停。 而重光上神只是静静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比武台,没有任何动作。 安槿又想到了岑师姐,赶紧叫了她两声,却发现岑师姐像没听见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包间角落,目光很沉。 角落里只有一把椅子,坐着刚拜完师不久的任卿雯。她像是完全没感受到岑西遥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比武台的方向。 此时的安槿已经没空去细想她们的反常,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比武台上。她眼睁睁看着凌柒再次被打倒在地,这次却迟迟没有再次站起。见她不认输,沈天陌也乐得继续,根本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见状,重光上神终于蹙起眉头,抬手准备敲钟。就在这时,一道不容置疑的声音在高台响起: “够了。” 芾零帝君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干脆利落地直接叫停。 一锤定音。 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 按照比武大会的规矩,不管台上坐着的是哪位帝君,都从来不会插手比试进程,除非逮到有人作弊。通常情况下,要么是赢家将对手击落下台、直接获胜,要么是败者认输离场。 但仙门弟子心高气傲,大多不肯主动开口认输。久而久之,由各门派的上神敲钟叫停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反倒是主动认输的会被人瞧不起。 而帝君亲自叫停比试,这还是千百年来头一遭。 不仅这场比试突然结束,连下一轮的抽签也被迫推迟。台上的凌柒刚被仙使搀扶起来,包间里的众人便随着重光*上神一同快步走出包间。 安槿跟着师尊和同门往下走,还没下完楼梯就听到远处传来芾零帝君的声音: “没接你通讯真的只是没看到。最近本来就忙,前段时间还要准备比武大会,我哪儿来的时间……” “遣散仙使?那么多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着心烦而已。” “是,确实不缺这点钱,但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前两天北海龙王还来找我诉苦,说她家女儿不会游泳,非要我给她建一座岛。” “……怎么就是借口了,龙王的女儿为什么就一定会游泳如今你也不在,我一个住在这九央宫,留着那么多仙使做什么?” 安槿从没见过芾零帝君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位高权重的帝君向来沉默寡言。 怎的今天这么有耐心? 隐隐约约能听到凌柒在说话,却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 只听芾零帝君回道:“该由我们大人来处理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孩子来操心。” 重光宫众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彼此都很有默契。安槿直到走下楼梯才听清凌柒的声音。 她说:“师尊,我也不是永远十二岁。” 凌柒倚在墙边,仍然大口喘着气,鲜血顺着她的衣角不断滴落。地上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芾零帝君,才意识到她们师徒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交谈过了。 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凌柒想起青元帝君还在的那些年。那时无论外界对她们六人寄予多高的期许,有着怎样的希望,在无忧岛和九央宫里,她们永远都是可以任性胡闹的孩子。闯了祸有人兜底,受了委屈有人来哄,不必承担什么压力,不必背负任何沉重的东西。 可是童话中的梦幻城堡早在八百年前轰然倒塌,她也不能继续躲在九央宫里,捂着耳朵假装没听到外面的风风雨雨。 她也有不得不做的事,必须要查明的真相,和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记得上次在魔界,元瑟曾问她说:你放着好好的九央宫不住,跑去重光宫受这份气,到底是图什么? 是图什么呢? “我只是希望……” “我只是希望能拿回青元剑,希望沈天陌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我希望上界重归过去的秩序,人间太平和乐,一切都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凌柒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却很坚定。 她就这么看着芾零帝君。 “事情没这么简单的。”芾零帝君似乎对她说的话早有预料,叹了口气说,“别再去找什么溯游花了,这本来就不是你们能——” “您不肯直接告诉我们真相,也拦不住我们自己去查。”凌柒突然打断道。 她的嘴角还带着血,却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总归不能再关我一次,对吧?” “我倒是想啊。”芾零帝君苦笑一声,摇摇头,“可九央宫早就关不住你了。”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又缓缓开口:“我向来不喜欢收徒。带你回家前不喜欢,现在依然不喜欢。” “所以……别让我到头来,连个继承衣钵的人都留不住,行吗?” 凌柒垂下眼,过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了头。 *** 她沉默地跟着重光宫的人回到包间,完全不在意他们在旁边都听到了多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进门就拉着安槿挤进同一张椅子,把脸深深埋在对方肩头。 安槿也很默契地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 重光上神端坐在主位,眉头紧锁,一直闭着眼睛。 周围的师妹和师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个胆大的开口:“凌师姐……你真的要走吗?” 这话像是打开了闸门一般,包间里顿时议论起来: “师姐,你和帝君不是真的闹翻了吧?” “傻啊你!”旁边立即有人嗤笑,“真要闹翻了,今天帝君会特意叫停比赛?” “就是。”另一个师妹小声附和,“帝君那样的人,什么时候对旁人这么温柔过……” 凌柒依旧沉默不语,对周围的声音置若罔闻。同门以为她伤势过重需要休息,便也不再多问,趁着比赛间隙三三两两地闲聊起来。 正说着话,突然响起敲门声。门一开,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37章 习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来人朝重光上神微微颔首。原本闭目养神的重光上神听到脚步声,倏然睁开眼,竟破天荒地冲她点头回礼,态度比平时要温和不少。 那人又转向凌柒,省去了所有客套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你这是要杀沈天陌,还是想要青元剑?” 凌柒从安槿肩上抬起头来,眉头一挑,实属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要杀沈天陌我帮不了你,要拿青元剑倒可以试试。”应白藏淡淡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午饭吃什么。 先前抽中应白藏的那位师姐本来坐直了身子,一听这话,又颓然地趴回了桌上。 算了,果然还是不该对这场比武抱有太高的期望。 “……别了,你还是悠着点吧,少用点神力。”凌柒的本意是让应白藏别太勉强自己,毕竟她旧伤未愈,这么多年身体都不大好。就算她能赢到最后,一轮又一轮打下去还是很耗精力和体力。 可这话落在重光宫众人耳中,却理解成了在劝应白藏手下留情,千万别下手太重。 几个同门互相看了看,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凌师姐说得很有道理,还是悠着点,可别真闹出人命来。 “还没到需要你拼命的地步,真的。” 凌柒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高深莫测地冲她眨了眨眼,“再说了,我还有后手呢。” “你还要上?”应白藏眉头一皱,将凌柒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目光从她沾着血的脸一路扫到早已被鲜血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上。她眯了眯眼睛,大有凌柒现在敢点头,下一秒就能直接把她打晕拖走送回九央宫的架势。 “谁说我要上了?”凌柒云淡风轻道。她偏过头,视线落在坐着同一把椅子的安槿身上。 应白藏和包间里的其他同门一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 安槿正撑着下巴嗑瓜子,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周围一片安静。她左右看了看,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神是清澈的迷茫: “看我干嘛?” “你让她去拿青元剑?!”应白藏指向安槿的手指不住颤抖,最后一个字都破了音。 安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里的瓜子僵在了半空,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我???” 凌柒拍了拍她的肩,轻描淡写道:“随便打打,能赢当然好,觉得不对劲就直接认输,不碍事的。” 在场所有人:“……” 虽然是轮战制,输了一两场也不影响进入下一轮,可若想赢到最后,沈天陌这道坎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 重光上神刚要开口,旁边一直听着的岑西遥却先忍不住了:“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冷冽,克制中带着怒气。 “新人第一次上场本来就是点到为止,你让一个新人去跟上神拼命?别的门派会怎么看我们重光宫?” 岑西遥深呼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的怒意,看着安槿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天赋不错,刚开始几场可能会打得很轻松,甚至连赢几把,直到你碰上真正难缠的对手——” “然后,只听‘砰’的一声。”岑西遥突然俯下身,语气幽幽道,“还没等你反应过来,腿就已经断了。” *** “……到了北海以后,你四处奔波了很久很久,却连最基本的填饱肚子都做不到,更别说抽出时间修炼了。最后只能在沿街乞讨的时候……” 说到激动处,岑西遥竟比平时在学堂上课还要投入。 “等一下。”安槿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要举手提问:“我是怎么被赶出重光宫的来着?” “因为你腿断了自觉打不过沈天陌,选择在决战时作弊,最后让重光宫颜面扫地。” 安槿了然地点了点头。 逻辑通顺,没有问题。 周围的同门听得嘴角不住抽搐,面面相觑。 故事怎么就变成安槿被逐出师门了?! “没人要败坏你们重光宫的名誉。”最后还是凌柒面无表情打断了岑西遥,结束了这场闹剧。 她淡淡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况且沈天陌根本不会打到最后。” 没等旁人问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第三轮比试的名单已经在半空中的幕布上亮起。安槿的对手是应白藏最晚入门的那个小师妹,对方早已等在了楼下的比武台边,穿着一身紫衣,是很典型的尤寒宫打扮。 安槿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边走边从腰间抽出佩剑,最终在距离对方不远处站定。 “请多指教啊。”她模仿凌柒方才的样子,笑着冲对方抱了抱拳。 紫衣女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闻言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朝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包间里,岑西遥皱着眉追问:“你刚才说沈天陌不会打到最后,是什么意思?” “堂堂一届上神,若在比武大会赢了一众上仙,夺得魁首,你觉得这是荣耀还是笑话?”凌柒抿唇轻笑了一声,“换作是你,会给人留下这种话柄吗?” “你是说她会故意输?”岑西遥等了半天不见回应,转头才发现凌柒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的比试,根本没在听她讲话。 看到焦灼处时,甚至不自觉地别开脸,闭上了眼睛。 那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让岑西遥觉得格外稀奇。 这是开赛以来结束得最快的一场。 安槿的实力本就比对方强上许多,她也不爱戏耍对手,抓住破绽就是一剑,干脆利落地将对方挑下比武台。 紫衣女子落地时顺势一个翻滚稳住身形,起身后朝安槿微微颔首,二话不说就转身走了。 只留安槿呆呆站在台上,剑还没来得及收回剑鞘。 “真有效率啊” 比试结束后,安槿回到包间等着下一轮。轮战制的进度很慢,要等所有人都打完一轮,仙使才会送来新的对阵名单。 包间里连张休息的软塌都没有,安槿只好把两把椅子拼在一起,蜷缩着枕在凌柒腿上睡觉。凌柒一只手帮她去挡窗外透来的刺眼天光,另一只手轻轻顺过她的发间,带过一缕缕发丝。 她缓缓合上眼睛,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重新睁开眼时,却愕然发现安槿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歪歪扭扭的辫子。 她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趁着安槿还没醒,手忙脚乱地把辫子拆了个干净。 习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不远处,任卿雯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朝这边飘来。凌柒抬头看过去时,对方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随着凌柒因伤退赛,杨安平连输三场被淘汰,刚入门不久的安槿意外成了重光宫最后的希望。 重光上神自从杨安平淘汰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岑西遥安静地靠在身后的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平时最爱活跃气氛的几个师妹互相对视了几眼,都默默退到后面,不敢开口说话。 包间的氛围越来越紧张,只能听到窗外打斗的声音。只有安槿还安心地枕在凌柒腿上,睡得特别香。 台上正如凌柒所料,沈天陌很是从容地输给了自己门下的弟子。虽然大家都知道她是有意放水,但那人确实也展现出了不俗的实力。围观的散仙们交头接耳,纷纷感慨一句后生可畏、不愧是天陌上神教出来的人。 在一片喝彩声中,沈天陌挥了挥衣袖,翩然下台,那姿态仿佛赢的人是她一般。 虽然确实也没什么差别。 安槿依旧睡得很沉,凌柒的双腿被她枕得发麻,却也没敢动一下。她静静看着台上这一幕,眼神若有所思。 沈天陌和杨重光一样在意名声,但背后的原因却大相径庭。杨重光最想要的是权利,她渴望能建立自己的王国,让曾经看不起她的那些人俯首称臣。 而沈天陌又不一样。 她看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工具……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只是操控人心的筹码,名声不过是满足她掌控欲的手段。她漠视生命,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只沉迷于那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感。 青元帝君怎么可能喜欢上这样的人呢? 凌柒抿了抿唇。 所以在温泉边接吻什么的,果然是被逼的吧。 台上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硬是把熟睡的安槿给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正要准备下一轮比试时,凌柒已经主动伸手,动作自然地抓起她散落的长发,用自己的发带帮她重新扎好。 安槿揉眼睛的手倏而停在半空,抬手摸了摸发带,才起身往楼下走。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安槿一路顺风顺水地打进淘汰赛,不但没有像岑西遥的预言一样断了腿,反而还在淘汰赛第一轮就遇到了应白藏。两人不过象征性地过了几招,对方就干脆地直接认输,快得连尤寒上神都来不及敲钟。 周围又是一片赞叹声,都在夸应白藏不愧是学宫出来的,懂得提携后辈。 只有安槿注意到她脸色白得吓人,下意识想上前搀扶,却在对方微微摇头后停下了脚步。明明只简单过了几招,应白藏的状态却奇差无比,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浸透了。 最后的决战是安槿对阵方才那位赢了沈天陌的上仙。 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谁知才过了不到百招,对方就一个踉跄摔下比武台,摔得很突然。 安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赢了。 刚才还很热闹的比武台四周瞬间鸦雀无声,二楼各个包间里也都是一片诡异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种结果,自己还应不应该上去道贺。 安槿不知所措地朝二楼看去,却发现凌柒站在看台上皱着眉头,显然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恭喜这位上仙。”高台上,沈天陌悠悠靠在椅背上,笑得意味深长,“刚来上界不久就有如此成就,以后定然……前途远大、不可限量啊。” “刚来上界不久”这几个字,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引得满场窃窃私语。 见周围议论声四起,二楼看台上的凌柒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承蒙上神吉言。我的师妹自然是会前途无量的。” 这个称呼一出,台下那些质疑比赛公平性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见目的没达成,沈天陌也不恼。 她笑了笑又问:“那不知凌上仙的师妹,准备何时来我天陌宫取走青元剑呢?” 第38章 “我要走了。” 讨论了很久,安槿最终还是败给了凌柒,勉强同意让她替自己去取剑。 凌柒给出的理由确实让人无法反驳:“你如今记忆全失,连天陌宫的内部结构都不清楚。要真遇到什么难缠的机关陷阱,等我赶过去就晚了。” 安槿不知道的是,其实说这话的凌柒自己也从没踏进过天陌宫半步。 重光上神对这个安排不置可否,只是把刚收进门的任卿雯塞进了队伍。 唯一没想到的是,本以为天陌上神此举是冲着安槿来的,可听说要换人取剑时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 还很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剑就在地下室里,凌上仙可要小心千万别走错路了。” 听了这话,凌柒突然想起称病没来的应槐序,眉心微锁,但终究没有多问什么- 一路上,任卿雯频频侧目偷瞄身旁的人。她自以为隐蔽,可那每隔几秒就飘过去的视线是再明显不过。可凌柒只顾着御剑向前飞,完全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凌师姐……我能这么叫您吗?”任卿雯勉强保持着速度,追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开口。 “不必用敬称,别的随意。” “好,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任卿雯生怕被拒绝,赶紧又补上一句,“要是师姐觉得不合适或者不想回答,当没听见就行。” “你问吧。”凌柒答得干脆。她没有任何防备,在她看来自己没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 “我听闻,凌师姐曾经和朱雀道主……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任卿雯说每个字时都斟酌了半天,可她的用词还是让凌柒眼皮一跳。 她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问说:“如今过去不到百年,师姐就和安槿上仙这般难舍难分……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还是安槿上仙做了什么呢?” 说完,她还偷偷观察凌柒的表情,生怕她发火一样。 这话问得足够含蓄,但整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无缝衔接了,而且很好奇新欢有什么手段能让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能不能分享一下? 凌柒:“……” 很好,还真有她回答不了的问题。 凌柒轻咳一声,觉得有些尴尬:“怎么不直接去问安槿?”她很熟练地用问题来应付问题。这还是以前被某人糊弄多了,无师自通学会的。 任卿雯的回答也很诚恳:“我这不是怕安上仙之前不知情,然后被我说漏嘴了吗,怪不好的……” “……你倒是考虑得周全。” “嘿嘿,哪里哪里。”见凌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任卿雯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还随手抓了抓身后火红的辫子。 “你到底想问什么?”她也懒得和对方绕圈子,问得毫不客气,“你进这重光宫,总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 “直说吧,到底想来挖谁的墙角?” *** 而另一边,回到重光宫后的安槿只感觉身边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变了。 首当其冲的是,学堂的讲师突然从岑师姐换成了重光上神本人。据说是岑师姐主动请辞的,具体原因不详。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安槿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 如果一切能重来,安槿在心里默默想,她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不会再抱怨岑师姐的课枯燥乏味。 再无聊的课也比像现在这样坐在学堂里,被重光上神冷着脸质问“你们到底为什么不会”要好上一万倍。 其次是天陌上神突然搬进了重光宫。 之所以把这条放在第二条,是因为她的存在感实在太低,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除了重光宫突然多了些频繁出入的上仙和仙使外,倒是没有引起什么别的动静。 而安槿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向廖欢提起她母亲的事。 她曾经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以为廖欢会失落、会难过、甚至可能情绪崩溃。不曾想对方听了之后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多谢,我知道了。” “对不起啊……” 安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可能是突然想到凌柒,又或者是联想到了自己,她也不知道。 尽管一直清楚上界本就是亲情淡薄的地方,心里仍是一片酸涩。 廖欢摇了摇头。 “只是少了点缘分吧。”她神色平静,“毕竟不是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能成为真正的亲人。” 日子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表面上一切照旧,学堂像往常一样折磨着安槿,重光上神不允许上课睡觉更不让她翘课,训练场幻境也依然热闹,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 比武大会上失利的那些同门现在去训练场去得更勤了,一个个抢着申请魔鬼训练,恨不得整天住在幻境里面。 可安槿总觉得暗地里暗流涌动,一切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这种不安感在几日后达到了顶峰,当本该从天陌宫回来的凌柒始终没有出现在门口。 沈天陌仍然待在寝殿里避不见客,安槿跑了好几趟都被拒之门外。她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廖欢和岑师姐都没敢告诉,独自一人摸到宫门口想偷溜出去找凌柒。 结果还是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站住。” 付辛一改往日的温和态度,彻底不装了,她冷着脸抬高下巴,表情不耐。 “师尊有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安槿这才发现,重光宫大门已经被护卫层层围住,大门两边不知何时建起了哨塔。上面站着弓箭手,还有护卫轮值。 整个重光宫又恢复了自己初来上界,魔主苏醒时的戒备森严。 只是如今的安槿,早已不是付辛或几个守卫就能拦得住的。 她连剑都没拔,只是抬手一挥,金光就猛地将付辛推得连退几步,最后跌坐在地。周围的守卫们面面相觑,在她锐利的眼神下竟没人敢上前阻拦,甚至默默让出了一条路。 “安槿!” 不知付辛何时通知的岑西遥,她快步赶来挡在她面前:“凌柒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我说过她不会出事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安槿不为所动:“那就让我亲自过去确认一下。” “最近外面实在危险……” “岑师姐。”安槿抬眼看她,”你也曾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吧?” “若今天换成是她在外面生死不明,您也能这样安心地坐在这里等消息吗?” “……如果明知帮不上忙,只能给她添乱的话,我会的。” 岑西遥沉默了几秒说。 看着安槿错愕的神情,她又叹了口气:“跟我来吧,有人很想见你。”- “芾零帝君?!” 安槿完全没料到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这位,一时愣住,下意识脱口而出:“凌师姐她一直没回来……” 话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师姐现在情况如何,芾零帝君大概要比自己清楚很多。 或者说,大部分人都要比自己清楚很多。 见安槿忽然又沉默了下来,芾零帝君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但也没有解释,只是微微弯下腰,安抚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不是来找她的,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眉梢眼角还带着很浅很浅的笑意。眉毛弯起时,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柔光,和之前高高在上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要走了。”她说。 安槿仰起头看她,目光里带着懵懂,问:“您要去哪儿呢?”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芾零帝君的声音不急不徐,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她刻意放慢了说话的语速,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有无限长。 她说:“去我们最终都要去到的地方。” 莫名有些熟悉的语调,安槿的脑袋忽然变得昏沉,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被这样的声音哄睡过。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呢?”她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衣角。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能就这样放手,好像一旦松了手,有些事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想,师姐一定会很难过。 而她自己大概也会很难过吧。 帝芾零却笑了。 安槿此刻的样子在她眼里就像是个在听故事的孩子,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还是一直惦记着。 可讲故事的人虽然笑着,眼底却带着深深的悲哀。她轻轻道:“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啊,小公主。” 芾零帝君这一声“小公主”,让安槿浑身一颤,直接清醒了过来。 她才意识到刚才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语调催眠,是芾零帝君趁她不注意对她施了沉睡咒,接着通过聊天转移注意力。她还误以为是自己犯困,差点站在原地就直接睡过去。 使劲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了一点,芾零帝君的背影早就已经消失在重光宫门外。安槿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这回没了岑西遥阻拦,付辛和守卫们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出宫门。 踏出重光宫的瞬间,安槿不由得怔住了。 宫门内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后退一步是明亮又柔和的天光,浮云缓缓飘着,重光宫主殿在云层中若隐若现,一片安逸祥和。 向前一步是乌云在翻滚着,一道道雷声的轰鸣声传来。黑压压的云层越来越低,几乎触手可及。 仿佛是末日将至。 不知何时起,重光宫门外已经是人山人海。 无论是仙门弟子、仙使还是散仙,好像能来的全都来了。也不知都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来的人竟比先前比武大会的还要多。 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安槿粗略数去,大概能有三千多人,那天界大半的上神上仙就都在这里了。 所有人动作一致地抬起头,半空中是一道尚未成型的法阵。法阵成型前的纹路都差不多,此时也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阵来。 安槿急促喘息着,胸口因震惊和愤怒而剧烈起伏,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此时芾零帝君被好几道锁链牢牢困着,双眼紧闭着,跪坐在法阵中央动弹不得。 这一幕渐渐与溯游花幻境里的画面重合,只是那时四肢被锁链贯穿、牢牢钉在地上的人是帝青元。 一道道闪电炸响在云层,震耳欲聋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本该在重光宫里的天陌上神,此刻却凌驾于法阵的上空,居高临下俯瞰着众人。 看到安槿出现,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笑,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刻。 于是安槿终于明白,沈天陌在等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第39章 天边一声巨响,然后记忆如巨浪般冲破层层迷雾,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几天前,天陌宫。 直到被仙使一把推进阴暗潮湿的牢房,凌柒都拒绝再开口和任卿雯说一句话。 一起被粗暴推进来的任卿雯却仍然没有死心,冲着牢门外面嚷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师尊可是重光上神,要是被她知道你们这么无理,她是绝对不会放过……” 身后的仙使对她的抗议声充耳不闻,“砰”地一声重重关上牢门,看都没再看她们一眼,转身就走。 “……” 任卿雯转过身来,和凌柒视线交汇时,还悄悄把甩到身前的火红色辫子往后拨了拨。 她心虚地干笑两声:“等明天……不对,等我们出去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给剪了!” 见凌柒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又咬了咬牙:“我直接剃成光头!” “……倒也不必。”凌柒揉了揉眉心,“留着吧,留着挺好的,多显眼啊。” 语气还怪诚恳的,搞得任卿雯也一时分不清她是真情实感还是在阴阳怪气。 牢房只有个小窗,在贴着天花板的最高处,勉强能透进来一点光。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凌柒环视了牢房一圈,才发现除了角落里一堆发霉的稻草外,连个像样的坐处都没有。 在任卿雯感恩戴德的目光中,凌柒默默退到冰冷的墙边,把仅有的稻草让给了她。 赶了好几天的路,没顾得上休息就来夜探天陌宫,结果翻墙翻到一半被对方当场逮住。任卿雯早已经身心俱疲,瘫倒在稻草上。 牢房内的空气浑浊,不但混杂着一股血腥味,角落里还时不时窜过两只老鼠。凌柒在这种环境下都觉得难以思考,抬头却看见任卿雯坐在稻草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下一秒就能直接睡着。 “……” 迷迷糊糊间,任卿雯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颈间都有些发凉。一抬头正对上凌柒冰冷的眼神,她直接被吓清醒了:“师、师姐?” 她慌忙表态:“师姐!要是能重来,我一定把辫子遮得严严实实,绝不让旁人有机可乘!” “要是能重来。”凌柒冷冷地说,“在杨重光提议要我带上你的时候,我就会告诉她——” 在任卿雯期待的目光中,她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要带你自己带。” “哈哈、哈哈。”任卿雯尴尬地笑了两声,挠了挠头,“别啊师姐。” 凌柒双臂抱胸侧靠在牢房的墙上,闻言又瞥了她两眼,一言不发。 事情发生在几个小时前。 暮色降临,万籁俱静。 天陌宫门前站着一排守卫,个个手持长枪又神情严肃,紧绷着脸不停地扫视四周,似乎在等待些什么。不时有个像是首领的人出来交代几句,但距离很远,凌柒也听不太清。 整个宫门口弥漫着无声的压抑和紧张。 凌柒直觉不对,一把拽过任卿雯躲到宫墙的拐角处,后背紧紧贴上墙边。任卿雯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刚要开口询问就被凌柒捂住了嘴。 “别出声。”凌柒压着声音道,目光紧盯着宫门口的方向。任卿雯瞪大眼睛,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只听远处持着长枪的守卫们在低声交谈: “上神给的时限快到了,都准备好了吗?” “是!只要有人靠近,不论是谁,立刻拿下关入大牢。” 两人俱是脸色一变。 “你先回去告诉安槿,让她别担心。”凌柒当机立断,“我从后门走,拿了青元剑就出来,说不定还能赶上你。” 又特意叮嘱一句:“先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杨重光和岑西遥,知道吗?” “这怎么行!”任卿雯死活不肯。 “你跟着我也帮不上忙,我一个人还能速度快些。”凌柒有些无奈,不知道任卿雯在纠结些什么。 “你就带上我吧,我会些奇术,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呢!”任卿雯央求着,好像凌柒不同意就要一直胡搅蛮缠下去。 “那也行,你跟着我吧。” 这是凌柒今晚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 两人刚爬上高墙正要往下跳,却见几位仙使早已拿着剑等在墙下。回头一看,墙外守卫高举着长枪,随时准备把她们捅个对穿。 天陌宫的仙使们都和沈天陌一个风格,皮笑肉不笑的,有种阴森的感觉。为首的仙使看着任卿雯鲜艳的红头发,嘴角微微一挑:“还得多亏了这位上仙的头发*,在黑夜里晃来晃去的,不然还真看不清你们在哪儿。” 凌柒、任卿雯:“” 任卿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凌柒一时没想出别的主意,便想看看她打算怎么做。 这是凌柒今晚做的第二个错误决定。 因为任卿雯突然拔高了声音:“我们可是重光宫的人,是天陌上神让我们来取青元剑的,你们怎敢动我!” 这回凌柒连捂住她嘴的机会都没有。 仙使闻言,笑容更深:“很好,看来我们没抓错人。” “” 牢房里。 见凌柒说完就不再搭理她,任卿雯讪讪地笑了笑:“……师姐别这么冷漠啊。” 她仍不死心,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颜面:“我说我会奇术这是真的,就比如这个墙吧……” 任卿雯伸手敲了敲墙壁,确认了一下:“我就可以穿过去。” 凌柒眉头一挑,并没有开口。 “不信你看!”任卿雯铆足了劲想要证明自己,只见她手心一道金光闪过,直接朝墙面拍去。 凌柒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种力度这种神力,怕是连墙皮都蹭不掉一块。 却听轰隆一声。 整面墙壁轰然倒塌,一时间碎石飞溅,烟尘四起,牢房内一片狼藉。 沉默蔓延在空气里。 凌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怒火,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你就是这么穿墙的吗?!” 她还在努力维持着表情,声音却已经破了音。 旁边的任卿雯只能尴尬笑笑:“这个嘛,这个,主要是太久没练了……有些、有些生疏,哈哈。” 当尘烟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清晰。凌柒望向墙壁另一边的房间,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人坐在隔壁牢房,桌上是精致的四菜一汤,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看起来过得很惬意。 两人四目相对。 “……” “……”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唯有任卿雯盯着对方手里的茶杯,瞪大眼睛:“怎么都是在坐牢,偏偏你有茶喝?!” 应槐序看了看旁边倒塌的墙壁,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茶杯,最后看向她们,嘴角一抽:“……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 重光宫外。 空中的法阵还没有完全成型,安槿依旧分辨不出是什么阵法。她站在阵下,望着被困在其中的芾零帝君,心脏跳得厉害。 向来高贵从容的人,此刻因痛苦而面部扭曲,脊背却仍挺得很直。 安槿咬紧牙关,压下心底的情绪。脑海中有太多未解的疑问,她不知道这阵法究竟有何作用,也不知道芾零帝君为何会被牵扯其中。 但现下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她细想。安槿只能深吸几口气放缓心跳,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上神不是在等我吗?现在我来了,您怎么反倒忙起来了?”安槿仰头看着沈天陌,故作镇定。 她的目光轻飘飘扫过头顶未完成的法阵,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女人竟真的停下了手中动作。 半空中的阵法戛然而止,金光被尽数收回。 阵中,芾零帝君仍然被锁链困在原地,但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松缓一些。 “好,我不忙了。” 沈天陌收手收得很干脆,含笑转过身来,神情宽容。 “你说吧,我都在这里听着。” 安槿闭了闭眼。 凡人界那草屋里的邪阵痕迹,作为比武大会彩头的青元剑。莫名输给自己的天陌宫弟子,以及师尊这几天的种种反常……于是所有线索在脑中串联成线。 睁开眼,安槿直视着沈天陌,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似乎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过。 “青元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诱饵,你只是想支开凌师姐,对吗?” “你知道我会留在这里,你知道她会替我去天陌宫取剑” 半空中的黑衣女子依旧笑看着她,不置可否。 安槿紧紧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从朱雀道主在你天陌宫发现青云帝君的画像开始,到她找到凡人界的温泉……所有都是你计划里的一环,对吗?是你留下傀儡阵的痕迹,故意引她发现画像,然后找过去。” “或者说……从廖欢收到那封信起,你就已经在计划今天了。” “为什么?”安槿抬头,只觉得费解,她不明白沈天陌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应槐序弯下腰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前面的人喊。 终于越了狱的凌柒步伐飞快,追在后面的应槐序和任卿雯气喘吁吁。几人已经把天陌宫地下室大大小小的房间翻了个遍,连墙壁缝隙和地板下面都没放过。 “青元剑啊。”凌柒停下脚步回头,微蹙着眉,似乎不理解应槐序为什么这么问。 “你要青元剑你问我啊!”应槐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自己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你知道在哪儿?”凌柒目光怀疑。 应槐序翻了个白眼:“好歹我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看对方仍然不信,她深深吐了一口气,还是说了实话:“刚找到的,不然你以为沈天陌为什么把我困在这里,比武大会也不让我去?”- 重光宫外。 沈天陌眉峰一挑,脸上非但没有被当众戳穿的窘迫慌乱,反而还“啪啪”鼓了两下掌:“不错啊,和我想的一样聪明,真不愧是……我和阿元的女儿。” 她最后几个字只做了口型,没有发出声音。距离太远,安槿也没有看清。 只能看到对方脸上赞许的表情。 “不过你还是漏了一点。”女人又轻笑一声,“已经存在了上万年的兀虚秘境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朵溯游花呢?” 安槿瞳仁一震。 不等她反应过来,沈天陌抬手一挥,几十幅装裱好的油画突然从天而降。每张画像的边框都散发着刺眼的金光,在坠落的过程中连成一片金色帷幕,像要把她包裹住。 金光太过刺眼,安槿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然后又是轰隆一声。 几十幅画像深深插进地面,连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密不透风,将安槿困在中间。 “这是对你粗心大意的惩罚。”沈天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也该清醒清醒了。” 安槿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好像冥冥中有种无形的力量,将她的视线牢牢锁在那些画像上。无法挣扎,无法转头,无法眨眼。 几十幅画像,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画中的女子依然鲜活,眼眸弯成一轮明月,眉目间都带着暖洋洋的笑意。 安槿突然意识到,她们本来早该见到的。 去柳城的路上,司机曾问她要不要去附近的青元寺看看,可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即将开始的大选,根本没放在心上。 后来,大选的主殿里人潮拥挤,里面那幅画像被人群层层围住,她也懒得和那些人挤。 再后来的溯游花幻境,被困在傀儡阵中的女子面容模糊不清,她已经猜出了对方是谁,就也没有走近。 她们原是有很多机会见到的。 仿佛正有人在拿尖锐的钢针刺着她的头骨,撕裂般的头痛找不到出处,疼得安槿双手捂着头,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作响。 连站立都变得有些困难,她却仍然强撑着身体缓缓走过每一幅画像,每一幅都看得很认真。 几十幅画像,张张都是帝青元。 剧烈的疼痛在脑海中翻涌,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撕扯着她的神经,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牢笼。 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身体抖得停不下来。 就在这时,画中的女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很温柔地笑了一下,像是安抚。 隔着漫长的岁月,隔着八百年光阴,隔着生死,有人轻轻在安槿耳边说: “别怕,阿娘在这儿呢。” 刹那间,安槿只听到天边一声巨响,然后记忆如巨浪般冲破层层迷雾,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第40章 她踮起脚尖,双手环上凌柒的脖颈,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我叫元舜华哦,就是木槿花的那个舜华,你也可以叫我小槿。” “你要是跟我走,我就把所有的玩具都送给你,我师姐还会做很好吃的小蛋糕!” “因为……你是我带回家的,我要对你负责啊。” 那上千年的时光曾被牢牢封印在心底,不想却以这种方式被搅成碎片,然后用海啸般不容抗拒的力量涌进她的脑海里。 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些亲切的声音,一直徘徊不去。 她想起和凌柒初见那天,霞光万道,云海茫茫,第一次见面她就把人拐回了家。 想起阿娘和芾零上神在无忧岛的竹亭中对弈,有人下不过想耍赖,却在芾零上神要笑不笑的眼神中投了降。 想起年幼的瑟瑟曾拽着她的衣角撒娇,凌柒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明明已经开始不满了,却硬是装成一副很大度的样子,一句话都不肯说。 想起自己和槐序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打完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伸出手,将对方一把扶起,肩并肩一起往前走。 然后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仿佛有无数根针刺入头颅,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整个人都要被撕裂开。 一幕幕短暂的画面从安槿眼前掠过,哭的笑的呐喊的,爱的恨的执着的,都是美好的。 无忧岛上,几只路悬鸟冲着安槿的脸就飞了过来,糊了她一脸羽毛。 树屋边,元溪禾端着刚出炉的烤盘走了出来,上面整齐摆着好几排小蛋糕。 九央宫里,她和凌柒并肩躺在一张床上,不知怎的就滚到了同一边。她搂上对方的脖颈,很自然地枕在她的胸前,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又是一个天明。 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那么多想要珍惜的感情,怎么都忘了呢? 几十张画像环绕在她的四周,安槿整个人跪倒在地。她双手捂着脸,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指间溢出,哭得收都收不住。 她又想起曾经掀翻龙宫的快意,惩奸除恶的酣畅。她在万千宠爱中长大,才养成这样爱恨分明的性格,做事风风火火。 她以为自己能救很多人,能洗清世间所有冤屈,能让好人都得到好报。 结果她谁也救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向来淡定从容的母亲,那个永远掌控全局、处事不惊的青元帝君,第一次如此虚弱地跪在傀儡阵中,告诉她: “不要相信沈天陌。” 然后带着鼓励的笑意,看着自己颤抖着双手举起无极剑,亲手毁了那傀儡阵。 帝青元一直都是笑着的。 哪怕知道这么做的结果是形神俱灭、魂飞魄散,哪怕知道神魂会从此消散于天地间,再没有什么轮回可言。她也始终是笑着的。 而平日里最是娇气,吃不得一点苦的元瑟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痛苦堕落成魔,理智被吞噬的前一刻,还在挣扎着朝她喊: “愣着干嘛,赶紧跑啊!跑到凡人界去,跑得越远越好!” 她自以为是地想保护所有人,可当无忧岛血流成河、所有人都在痛苦挣扎时,她正在凡人界做一场八百年的美梦,迟迟不愿醒来。 原来这世上本是没有安槿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应该有。 是凌柒挡在她面前,用自身作为屏障,将八百年前的痛苦和黑暗全部隔绝在外,为她编织了一场名为“安槿”的美梦。 原来我就是元舜华。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只是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却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如果苍天注定要剥夺我的全部,为何又要把最好的给我? 她整个人瘫倒在地,肩膀剧烈颤抖着,头埋在臂弯里。连抬起头的力气也没有。 哭得歇斯底里。 右手攥成拳,狠狠捶在地上,一声声凄厉又无助的哭喊在空气中回荡。 隔着几十幅画像的屏障,尖锐的哭声被周围的所有上神上仙听得一清二楚。 不止何时起,周遭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着时不时传出来的哭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半空中,沈天陌早已收敛起了笑意。她神情晦涩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意味不明- 周围仿佛黑得彻底,明明她还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片寂静的黑。 似乎所有感官在这一刻都被剥夺干净,她像是被抛进一片虚无中,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就是那些人口中的,魂飞魄散吗?”她有些茫然地想。 可身上剧烈的疼痛分明在提醒着元舜华,告诉她哪有这么好的事,你当然还活着。 心口传来一阵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心脏像要炸开一样,痛到站不起来。 “小槿!” 呼喊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厚厚的墙,模糊中又带着很多的急切。 而下一秒,黑暗如潮水般突然退去,光线就这么顺着画像的缝隙偷偷溜了进来。散落下的光点均匀地洒在她身上,洒在她周围的浮云上。 元舜华伸出手,那些光点落在她手心里轻盈地跳着,转着圈跳着。 再抬起头,竟是天亮了。 天光瞬间倾泄而来,画像外面,上神上仙们的交谈声再次变得清晰。元舜华忽然觉得浑身一轻,方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竟然也就这么消失了。 “小槿!” 又一声很焦急的呼喊。 是谁在叫她? 元舜华依旧头脑昏沉,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脑子好像都已经停止思考。 她拼命想要回应,可张了张嘴,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一个音都发不出。 这时,外面的呼唤声突然停了。 别别走! 不要、不要就这么放弃我再等一等,很快的,我很快就会来见你的。 她心中有些着急,右手袖子猛地一挥,无数道璀璨的金光如闪电般同时射向周围的所有画像。 先是“咔嚓”一声,好像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接着又听到“轰”的巨响,挡在她身前的几十幅画像同时开裂,画框直接断成了好几截木块,散落一地。画纸在顷刻间化作了尘沙,洋洋洒洒,同样落在脚下的浮云上。 元舜华倏而一怔,她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掌心。右手掌心上还残留着尚未散尽的金光,于是她才反应过来。 这当然不是属于安槿的神力。 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安槿了。 几十幅画像同时碎裂的巨响惊动了在场所有人。原本喧闹的重光宫门口再一次安静了下来,上千人同时停下交谈,齐齐望了过来。 离得最近的十几位上仙最先看到了元舜华的脸,她们瞳仁一震,所有表情都凝固在脸上,从目瞪口呆变成难以置信。 远处的上仙们也陆续转过头来,不少人在看到那张脸时震惊得连手中的剑都掉在了地上。好在被浮云接住,倒也不显得吵。 上千道视线同时聚集在元舜华身上,整个宫门前鸦雀无声。 这场面一时很是震撼。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倏然破开人群,从众人头顶低空掠过。 “接着!” 凌柒纵身而来,直直将手中的长剑抛向她。 元舜华本能地伸手去接,被这力道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直到握住剑柄,熟悉的触感才让她认了出来。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把剑,甚至算不上漂亮,可她却抓得很紧。 剑鞘是漆竹木鞘,通身黑漆,看起来灵动轻盈,并没有其他工艺。剑柄上缠着青色的绳结,使剑不容易脱手,顶端用鸟篆体刻着“青元”二字,这便是唯一的装饰了。 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把剑,可当周围人看清了那剑柄上的字时,都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舜华轻轻抚摸过剑柄上的那两个小字,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到十五岁才有了自己的无极,在那之前,青元剑一直是她的最爱。 母亲出门总不爱带剑,若问起来就是“太重了拿不动”,久而久之,这把剑就成了她的专属玩具。 有段时间,她天天抱着这把剑到处乱跑。 那时的她根本不明白能拔剑出鞘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每次亮剑时,总能把那些意图不轨的散仙们吓得跪地求饶。 渐渐地,上界人人都知道青元帝君突然有了一个女儿。于是很多上仙凑在一起八卦起来:“没听说帝君之前谈过恋爱啊,这孩子哪儿来的?总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这孩子的另一个母亲会是谁啊?” 最后经过一番讨论后,众人一致同意是芾零上神。 毕竟在那个时候,放眼整个上界,能自由出入无忧岛的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彼时的帝芾零比现在还要孤僻,飞升多年却从来不肯收徒,除了自己的师姐青元帝君外,也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 等她知道这件事时,谣言早已在上界传得沸沸扬扬,连元舜华也学着管她叫“娘”,她就算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铮”的一声,是利剑出鞘。 元舜华手持着青元剑,环视周围一圈。 剑身在天光的反射下映照出她的面容,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那些上仙都是一副震惊表情。 这张脸陌生又熟悉,她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其实如果可以让她选,她更喜欢安槿的脸,可爱且有亲和力。相比之下元舜华的脸虽然称得上一声惊艳,却棱角分明,很有攻击性。 不过总归还是自己的东西用着舒服一些。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握着剑柄的手指收紧。她缓缓向前走去,手中的剑垂向地面,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仿佛有聚光灯打在她身上一般,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她移动。 直到她在凌柒面前站定,微微仰起头。 凌柒看向她的眼神永远是温柔的,带着最浓烈最复杂的感情,可这次她的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紧张。 还带着几分惶恐。 元舜华忽然觉得有些难受,心脏像被狠狠揪起一样,酸涩得厉害。 为什么要怕呢? 因为我还是没能让你信任吗……因为即便到了今天,你仍然在隐隐担心着,怕我的全部感情都来源于对过往的一无所知吗? 可我明明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这么爱你了。 她仰着头和凌柒对视,两人都在沉默。 或许是被太多双眼睛注视着,又或许是实在分开太久,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就在凌柒以为她会沉默到底时,元舜华突然问:“可以接吻吗?”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元舜华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我可以吻你吗?” 凌柒毫无防备地撞进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熟悉的炽热和执着丝毫不减,此刻还夹杂着很多陌生的东西。 是不加掩饰的侵略、情欲与笃定。 元舜华这次没有再等她的回答。 她踮起脚尖,双手环上凌柒的脖颈,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本以为会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可她却撬开了凌柒的唇齿,辗转深入,唇瓣和舌尖都深深浅浅地纠缠在一起。 云海翻涌,雾气缭绕。 台下三千看客,她们在众目睽睽下吻得热烈。 40-50 第41章 彼此都不需要太多冗杂的解释,藏在那几个音节下的所有顾虑、思考和爱,就已经在另一个人面前一览无余了。 黑色的长发拂过身前,凌柒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栗,被发丝扫过的地方变得滚烫。元舜华把她搂得很紧,生怕她下一秒直接转身跑掉一般,明明手上还拿着青元剑,力度却丝毫不减。 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抵在后背的剑柄微微有些硌,此刻的凌柒却没心思去管。温热的指尖从后颈的每一寸肌肤掠过,让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麻。 凌柒看着那张靠得很近的脸,闻到对方发间的香气,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她只能闭上眼睛,任由眼前的人就这么撬开她的牙关,吻得越来越深。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都停了下来。 迷迷糊糊之间,凌柒闭上眼睛还在想,这种行为真的很元舜华。 哪怕受到再严重的打击都不会放任自己崩溃太久,无论被击倒多少次都会一遍遍重新站起来,就算周围上千双眼睛盯着也依然我行我素。 永远不吝啬于表达爱,也永远让人猜不到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这种行为真的很元舜华。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环在她颈间的双手终于慢慢松开。接着一只手扣上凌柒的肩,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鼻尖还抵着鼻尖,睫毛扑闪着蹭过她的眼尾。 就在凌柒以为她这次终于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元舜华却再一次吻了上来。 好吧,凌柒无奈地在心里扯了扯嘴角,无论自认有多么熟悉,元舜华永远能让她措手不及。 唇齿再次交缠在一起的瞬间,舌根处突然感觉到一丝苦意。在凌柒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一颗药丸突然滑进了自己的口中。 她瞳仁一震,下意识偏过头想躲。可对方却忽然变得很强势,直接用舌尖抵着药丸,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强行推进了她的喉咙里。 凌柒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个不防直接把药丸给咽了下去。直到确认她真的咽下,元舜华才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在她脸上蹭了几下后,身体稍稍往后退了退。 “你……” 药丸在喉间慢慢化开,仿佛全身都卸了力,连腰间的剑都觉得有些重了。凌柒再抬起手时,已经没有金光流转在掌心。 “对不起嘛,不要生气。” 元舜华又凑了上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有点像是安抚,又有点像是在讨好。 她从唇边一路吻到凌柒的耳廓,借着袖子的遮挡,还在耳垂边舔了舔。感受到凌柒的肩膀一颤,她偷偷笑了。 就很没有道歉的诚意。 “……你是狗吗?” 凌柒身体再次向后倾,想要离她远点。她现在严重怀疑元舜华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直接忘掉药丸的事。 她强迫自己严肃起来,不要受美色蛊惑。 “为什么要这样?”凌柒问,“我应该和你并肩作战的。” 元舜华眨了眨眼,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又抱了上来,将头埋在凌柒的肩上,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很快的,不要怕。” 于是凌柒明白了方才那两个吻不同的意思。 如果说第一个吻是在告诉她“别担心,我永远爱你”,那第二个吻便读作“我真的很想保护你”。 一起长大的结果可能就是这样。彼此都不需要太多冗杂的解释,藏在那几个音节下的所有顾虑、思考和爱,就已经在另一个人面前一览无余了。 明明对这种擅作主张的行为很是不满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突然漏跳一拍。凌柒微微闭上眼,妥协地叹了一口气 她永远拿眼前这个人没办法,无论是八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后。 “你这是在耍赖啊。”她说。 “别担心。” 元舜华敏锐捕捉到了凌柒脸上闪过的一丝纵容,笑得很甜:“没事的,我会很快回来。” 她缓缓松开了抓着凌柒的手,再次转过身时,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她手持青元剑向前一跃,接着整个人凌空而起,直接冲向天际。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她穿过云层,手中的剑直指沈天陌。 看着元舜华的背影,周围的上仙们静默着伫立在原地。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这些上仙们竟一个接着一个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俯下身去,行了个很深的礼。 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站着,重光宫外只有黑压压的头顶和风呼啸着穿过云层的声音。 三千上仙朝天而拜,很久都没有起身。 或许是在拜她,或许是在拜帝青元。 具体是为了什么,凌柒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八百年前青元帝君陨落,除了她们学宫几人外,几乎没人认真去调查真相是什么。所有人都把道听途说的流言奉为真理,一传十十传百,一起指摘着无辜的人。 说到动情时还往往落下几滴泪来,最后说的人多了,连假的也变成了真。 八百年后,这些人又冷眼围观着芾零帝君被困在阵法中挣扎。唯一试图阻止沈天陌的,只有记忆残缺,连帝芾零是谁都不记得了的元舜华。 那些上仙真的如他们自己所说那样怀念青元帝君吗?或许也未必。 可能更多的是在怀念曾经的岁月安稳,以及曾生活在安逸太平中的自己。 而元舜华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她的双眼发红,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一心只想亲手解决掉眼前的人。新仇旧恨浮上心头,她招招直击沈天陌要害处,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哪怕把所有软肋都暴露出来也在所不惜。 每一道金光闪过,都带着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狠劲。神力在她身体周围流转,金光环绕,剑剑不留情。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如惊雷般振聋发聩。 远处接连传来了几道低沉的闷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着,时远时近,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好像浮云都要被夷为平地,元舜华随手一挥,金光瞬间把云层整个撕裂开。天地昏暗,天空和脚下的云似乎要融为一体。 沈天陌连连后退闪躲着,刚开始还顾及着什么,拿着剑只守不攻,不断侧身躲避。几招之后却不得不主动出手,在她抬手抓住剑尖的刹那,另一边,凌厉的金光直接在她的肩膀上割开了一条口子,鲜血不断渗出。 要不是她反应够快及时抓住了剑,现在恐怕已经躺在地上了。 猩红的血液从肩上的伤口涌出,顺着手臂滴落,几乎要将整条袖子都染红。沈天陌的脸色越来越冷,沉声喊:“元舜华!” 天光一寸寸暗了下来,雷声也离她们越来越近。元舜华倏地抬起头,手上的攻击停了下来,周围的金光也尽数敛去。唯独右手的长剑不动,剑光依然稳稳指向前方。 就在她停下攻击的瞬间,天空中蓄势已久的惊雷轰然落下,将重光宫门口的哨塔劈了个粉碎,一点灰都不剩。 就像是天崩地裂。 闪电劈下时,白光映照出地上那些上仙们苍白的脸。此时所有人都脸色灰暗,呆站在原地,很多人看到空中这一幕直接倒吸一口冷气。 时间仿佛倒退了好几千年,那一天,青元帝君第一次公开将女儿带到众仙面前。 九重天上,万丈金光倾泻而下,众鸟偃服、壮丽辉煌。 那一天,天道亲自为女孩写下批语: 南宫朱雀,神鸟不死。福泽齐天,生为上神。 虽然此时元舜华刚刚恢复记忆,神力还不算稳,但若真想和对方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是没可能的。 沈天陌不想在这种时候和她继续纠缠,后退两步沉声道:“元舜华,如果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你会来感谢我的。” “我不需要知道,我也不在乎。” 元舜华直接把她的话堵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我只知道八百年前逼死我娘的是你,八百年后要来害芾零上神的也是你。” “我不管你现在要做什么,我只要你为你曾经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穿骨而过的锁链,支离破碎的傀儡阵,再不敢拿起的无极剑,和昏迷不醒的八百年。所有人的煎熬与仇恨,折磨和哭喊,太多太多了,多到早就已经算不清。 也不必再算了。 因为母亲不会回来,溪禾也不会回来,瑟瑟堕落为魔的痛苦不会消失,凌柒苦苦等待的八百年也无法重来。 我不想听你究竟有什么苦衷,又有怎样的计划。都没有意义了。 你只需要偿命就好了。 元舜华没有再给沈天陌开口的机会,她手腕一转,手中长剑擦着她的脖颈划过,以肉眼都看不清的速度削下一缕长发。 她的攻击愈发激进,沈天陌一边招架着,一边还要分神去护住身后尚未完成的阵法。就在她再次躲过一剑的空隙,剑光擦过阵法边缘,划开了一道很小的裂痕。虽然很不起眼,但已经足够了。 “上青见微,归元合一!” 元舜华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那咒就已经脱口而出了。身上的神力瞬间暴涨,围绕在身边的金光全部凝聚在一起,朝着那道裂缝而去! 沈天陌瞳孔一缩,右手抬起,未成形的阵法在那道金光触碰到的前一秒寸寸断裂,土崩瓦解。不知这到底是什么阵,但反噬的力道直接震得沈天陌踉跄退后了好几步,脸色煞白。 然而这一击已经透支了元舜华的全部神力,她眼前一黑,只感觉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紧握着剑的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风声呼啸在耳侧,她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 元舜华一直是很怕高的。 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脚踩在浮云上,连低头往下看一眼都不敢。愣是逼得周围人没法子,纷纷按无忧岛的标准把浮云都换成了砖块。 为了照顾她的面子,大家都没有说破,结果反被不知情的上仙们当作一种新的潮流,争相效仿起来。 那几百年,四海八荒的云层都被砖块和泥土覆盖。刚被带来上界的天生仙骨们看到时,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 她是那样怕高的一个人,可此时身体急速下坠着,她的心中反倒十分平静。 就像知道会有人接住自己一样。 即将坠入云层的刹那,她如愿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被熟悉的气息和清香所环绕,几缕黑色长发*被风带起,扫过她的脸颊,微微有一点痒。 很温暖也很安心的。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就在视野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秒,元舜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凌柒的衣袖,轻轻说: “姐姐……带我回家吧。” 第42章 “合着你们之前不是在谈恋爱啊?” 元舜华好像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 梦中风和日暖,是一片寂静平和。 这里没有天降红云,没有傀儡阵,也不曾有人昏睡人间八百年。沈天陌一直待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没在她们面前出现。 她仍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比如今天,她拒绝了仙使姐姐的帮助,一个人哼哧哼哧地把画架搬到小溪边。 不远处,白衣女子斜靠在树干旁,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听到画架移动的声音,她抬眼看着元舜华,目光扫过旁边的画板和笔时弯了弯嘴角:“来真的啊?” 今天的天气似乎格外好。 天光流转,透过树叶照在凌柒的身上,连长发都泛着很柔和的光。看到这一幕的元舜华瞳孔微微放大,在原地愣了几秒。 直到眼前人见她迟迟没回答,疑惑地“嗯?”了一声后,她才如梦初醒般甩了甩头。 凌柒噗嗤一笑,打趣道:“摇头是什么意思,那我走了?” “别——” 元舜华急忙喊道,却见凌柒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在树上,脚步都没动一下。 哪里有要走的意思。 元舜华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扁了扁嘴:“不能走,你自愿给我当模特的。” “是被自愿。”凌柒纠正道。 见眼前的女孩真的要急了,凌柒又开始哄: “其实吧,你不知道,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给你当模特,只是之前一直不敢告诉你,我觉得你画得特别好看。” “真的?” “当然。”凌柒这次点头点得飞快,“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出现在你的画里。” 元舜华一直挺好哄的,听凌柒这么一说就又开心了。 她一把抓过旁边的调色盘,几秒钟后,绿色和紫色混合成了一言难尽的深灰出现在调色盘上,凌柒嘴角一抽,不忍直视地偏过头去。 元舜华对油画情有独钟,只可惜,她的天赋就不在这个上面。在她把元瑟的原型玄武画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之后,整个无忧岛就没人愿意再入她的画了。 仍然不死心的元舜华又盯上了芾零帝君。帝芾零被她祸害久了,连九央宫都被烧过一遍,区区画几幅画像又怎会放在眼里。 就这样几十年下来,重建好的九央宫墙上挂满了一模一样的画像。 无论芾零上神穿什么,做出怎样的动作,最后都会面无表情地坐在画里,穿着千篇一律的黑。看到那面墙后的凌柒和学宫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闭着眼睛把这些画夸了个天花乱坠。 此时的风刚刚吹过林梢,沙沙作响。 如果元舜华这时抬起头,就会发现凌柒正在用很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但她没有,只是很专注地在画她的画。 画布上的人影逐渐成形,一只路悬鸟恰巧飞过,停在她的肩头。见元舜华没有要停笔的意思,路悬鸟抗议地叫了两声,遗憾飞走了。 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很安静,只能听见画笔和画布摩擦的声音。 最后一笔落下,她放下画笔和调色盘,冲到凌柒面前将画捧给她看。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是很期待的眼神。 凌柒笑了笑,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举起,闭上眼就是一通乱夸:“天啊……我觉得这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却见眼前的人狡黠一笑:“收了我的画,就是我的人了。” 凌柒眨了眨眼:“啊……这么狡猾。” 虽然这么说着,双手仍然捧着画像,甚至想往怀里收。 像是怕送画的人反悔了一样。 认为暧昧期正式告终,自己终于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元舜华很是开心,拉着凌柒就往无忧岛跑,丝毫没注意到身后的人还一脸“我是不是在做梦”的表情。 无忧岛的树屋下,帝青元正埋头处理着上界公务,几百年的公务文书全部堆在石桌上,高高摞起直冲云霄,证明拖延症这种事真的要不得。 在这种时候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直到元舜华那番堪比海誓山盟的恋爱宣言说完,帝青元才分给了她们一个疑惑的眼神:“合着你们之前不是在谈恋爱啊?” 她罕见地蹙了蹙眉,感觉不太能理解现在这些小孩都在想什么。 旁边的元溪禾也在奋笔疾书,压根没空搭理她们,头也不抬地赶人:“知道了知道了,都去玩吧。” 元舜华、凌柒:“” 却在这时,她们突然听到屋外木屋最顶层的楼梯上传来一声巨响,元瑟站在上面,单手掰断了一截栏杆:“你们再说一遍?!” “凌柒!你敢拐走我师姐?!”她怒道,眼睛瞪得滚圆,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在她纵身从木屋楼梯跳下的瞬间,两人默契地同时去抓对方的手,相视一笑,牵着手转身就跑。 “你们给我站住!” 元瑟的喊声还在身后,两人却已跑出了几里开外。元舜华频频回头,凌柒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天光洒下,她们牵着手在浮云上奔跑,一如初见时那样。 直到一个黑衣女子挡在了两人身前,面无表情地一甩袖子,把两人直接隔开。 “芾、芾零上神” 元舜华目光闪烁,有些心虚,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但大概是招惹多了,心虚也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不过她这段时间都忙着策划表白,应该没时间去招惹她吧…… 她踮起脚,探头想要去看被芾零上神挡在身后的凌柒。却见帝芾零袖子一翻,直接从里面掏出一幅卷轴来。 哗啦一声。 足足有一米多长的卷轴从她的手中垂落,长到都拖到了地上。 卷轴在浮云上缓缓展开。 元舜华:“?” “这些都是你的案底。”帝芾零的表情很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在你偿还清楚所有债务之前,我是不会让你再见到凌柒的。” “……我能有什么债务……”元舜华一时间真没想出来。眼见帝芾零眉头一挑,张嘴就要开始念,她赶忙扑过去阻止:“我有!我有,我想起来了,一定还。” 于是由于元舜华同学欠债过多,她的爱人被师尊关进了九央宫的高塔。高塔没有楼梯也没有门,只在塔顶有一个很小的窗户。 每次芾零帝君想进去,就会在塔下要求凌柒把长发垂下来,然后顺着她的辫子爬上去。 元舜华:“……这个剧情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所以为什么凌柒的头发突然长到可以从高塔一直垂到地上啊! 为了解救自己的凌柒公主,元舜华只能趁帝芾零不在时偷偷跑到高塔底下,轻声呼唤凌柒的名字。 于是黑色的长发放下,元舜华顺着辫子爬上了高塔。 她边爬边想:这个剧情我真的在哪里看过。 刚撑着窗檐翻了进去,脚还没落地就和芾零上神四目相对,两人双双沉默了。 “……” “……” 元舜华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看了看旁边一脸焦急的凌柒,又转头看向帝芾零。正要准备编几个理由糊弄一下,芾零上神就抢在她开口之前说:“你该回去了。” “好的好的没问题,我现在就回无忧岛。” 嘴上忙不迭地答应着,脚下却缓缓朝着凌柒那边移动,步伐很小,生怕被发现一样。 可芾零帝君仍然平静地看着她,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宛如惊雷炸响。 “已经没有无忧岛了,元舜华。你也不能一直活在梦里。” “回到你的现实里去吧,去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去做你该做的事。” “你还记得吗?八百年前的那片红云整整烧了半边天。” *** 那道惊雷炸响在耳侧,元舜华倏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水晶吊灯和粉色调的装饰风格,窗帘很厚,将光线挡得严严实实的,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愣了好几分钟她才反应过来,刚才真的只是一场梦。 难怪那么美好,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她转过头看向床边,房间的主人还在地毯上,双臂扒在床沿睡得正熟。她的黑发散落在床上,显得有些乱,元舜华轻轻用手指勾起一缕长发,嘟囔着:“我就说没有那么长吧……” 动作轻到几乎难以察觉,地毯上的人却突然惊醒,猛地抬起头来。 长发依旧凌乱,原本带着睡意的眼睛却在两人视线交汇时倏然亮起: “你醒了!” 元舜华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看了很久很久,似乎要把失去的这八百年都补回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了几秒后,元舜华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明朗,嘴角又扬起熟悉的笑容,抓着凌柒的手就问: “你说!是不是逗我逗上瘾了,看我傻傻地每天只知道跟着你,觉得特别好玩?” 语气倒不像是带着怒气的责问,更像是在撒娇。 凌柒也笑了,说:“哪有。” “那你怎么不早说?你明明早就认出我了!” 凌柒眨了眨眼,手指从对方的指缝里伸了进去,十指相扣。 她说:“我以为这是情趣。” 元舜华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说,她也知道凌柒知道她知道。 一直以来,很多事情其实都是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你不说,我也不问,你若是问了,我就随便编一点。你不会当真,我也没想真的能骗过你。 有时候彼此太熟了,真要认真聊起来反倒会觉得有些别扭。 元舜华也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撇了下嘴又问:“那你以前怎么不知道我喜欢你?” “……我应该知道吗?” “当然!”元舜华一脸理直气壮,盘起腿坐在床上,掰着手指一件件和她算,“我一有空就跑来九央宫,还总喜欢抱着你一起睡觉……” “你从小就喜欢抱着我睡觉。你说我比你的毛绒熊抱着要舒服,可以变化姿势,还不容易被踢下床去。” “……” 元舜华被噎了一下,继续说:“那我一直跟在你旁边,做什么事都要拉上你一起。” “你小时候也喜欢拉着我到处跑,说是要锻炼我的抗揍能力。” “……我还一直在你半睡半醒的时候偷偷亲你……” 说到这个凌柒就来气:“你也知道我那个时候没醒啊!” 元舜华的眼珠转了几圈,看起来也意识到了什么,逐渐开始心虚:“还有呢,你每次过生日的时候,我都给你做爱心蛋糕……我从没给旁人做过,师姐和瑟瑟都没有!” 凌柒抬起头,眼底终于闪过一丝诧异。 第43章 就算是天崩地裂也还想见一面。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几次在元舜华灼热的目光下欲言又止,最后才顶着那期待的眼神,小心翼翼开口问: “……那是个爱心?” “当然!” 果不其然,元舜华瞪大眼睛,怒视着凌柒,“你这是在侮辱我的艺术!” 她这句话突然拔高了好几个分贝,看上去要被气死了。 按理说,以前每到这个时候,无论她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在装,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这个眼神和语气都代表了同一个意思: 你可以开始哄我了。 怎料这次,凌柒却没有按常理出牌。 她仰起头勾唇一笑,在元舜华还在思考“她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不想哄了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了”的时候,抓着她的肩膀就直接吻了上来。 凌柒的身体仍然跪坐在地毯上,她双臂收紧,扣着元舜华的肩膀就往自己这边带。元舜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几乎都要跌进她的怀里。 两人交换了一个很长很深的吻。 呼吸渐渐分开后,元舜华的耳廓一圈红得厉害。她轻咬了下唇,表情也有点不自在,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去看凌柒。 这幅表情落在凌柒眼里,反倒觉得好笑起来,问:“紧张什么?上次不是你主动的吗?” “那能一样吗……” 她嘟囔着,声音很轻。 凌柒没有听到,她换了个姿势转过身来,背靠着床坐在地上。见床上安静了很久,她向后仰起头,枕在床垫上看着元舜华。 下一秒,床上坐着的人突然俯下身,双手挤住她的脸颊。凌柒的嘴唇被迫嘟起,整张脸看起来都十分滑稽。 “你几岁啊……” 她的脸被挤压到变形,声音都有些含糊不清。元舜华跪在床上,双手毫不客气地蹂躏着她的脸,挤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凌柒反抗未果,只能口齿不清地举双手投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她摆布,眼里还带着纵容的笑意。 元舜华终于玩累了,松开了手,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喘气。凌柒原本就仰头靠在床垫边缘,她再一躺倒,两人的长发都纠缠在一起。 发丝缠着发丝,额头贴着额头,能闻到对方发间的香气,也能听到彼此错乱的呼吸。 静静躺了一会儿后,元舜华才轻声开口问:“你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的?” 陌生的长相,陌生的神力和气息,可凌柒却一秒都没有犹豫,转过头看到她后的第一秒就是百分百的笃定。 “白藏说的。”凌柒对此早有准备,“那段时间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奇门异术,咬定说你马上就要苏醒,我在凡人界到处都没找到你,还以为被她骗了没想到你会直接来大选。” “当初她和槐序都不赞同我去找你,就怕幕后之人一直盯着我的动向,再猜出点什么。但毕竟明面上还有应槐序顶着,想着只要我别搞出太大动静,就应该没什么问题。” 现在看来,沈天陌怕不是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起疑心了,所以才有了廖欢收到的那封信和兀虚秘境里的溯游花。 不过是换着法子想来试探。 但就算重来一次,凌柒想,她也还是会选择在那个时间点去人间。 因为是真的控制不住啊…… 朝思暮想八百年的人终于出现,就算是天崩地裂也还是会想去见一面。 元舜华轻轻“啊”了一声,问:“邀请函不是你给我的?” “当然不是。”凌柒说,“我要是真在大选前就找到了你,早就把你绑回重光宫了,哪还费这种力气。” “哇。”元舜华很捧场地鼓了两下掌,“好刺激。” 凌柒:“” “我还以为是你和应槐序联手诓我呢,弄走我手上的邀请函毁尸灭迹。”元舜华又笑了笑说。 凌柒也笑了:“我哪有这个胆子。” “还好你来了。” “是啊。”凌柒长长呼出一口气。 绷了很久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她捏了捏眉心,整个人像卸了力一样瘫在床上。 “还好我来了。”她说。 元舜华稍稍侧过脸盯着她,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凌柒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躲着她的视线,耳尖有些泛红,嘴上还较着劲,“怎么这么看我,想我了?” “是啊。”元舜华承认得很坦荡,“太想了,想多看看你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久到认不出我是谁了?” “我还想问你呢!”元舜华突然想起了什么,“大选上那么多人,凡人界那么多天生仙骨,你怎么那么肯定安槿就是我的?” “啊。”凌柒偏了偏头,“一样的身影,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眼神……为什么觉得我会认不出来呢?” “不对。”元舜华摇了摇头,并没有被她轻易糊弄过去,“再熟悉的气息,再相像的人,重逢时也难免会恍惚几秒可你没有犹豫,一秒钟都没有,你看到安槿的第一眼就非常笃定,那就是我。” “难道这八百年,你都没有在看到一些熟悉的侧脸或者熟悉的背影时想,这个人似乎有点像元舜华?难道你从来没有在哪个师姐师妹转身时下意识喊别动,这样你就不像她了” “你都在凡人界看了些什么。”凌柒哭笑不得。 “为什么?”元舜华还是很坚持,“为什么你那么肯定,不可能有人像我?” 又是一阵沉默。 “好吧,那我换个问题。”元舜华妥协地很快。 “之前岑师姐偶然提到说当初付辛进重光宫,还是你看她可怜才破例收的。后来重光宫几百年一次的大选也是你主动提议的,为此还和重光上神争执了很久,为什么?” 她直直看着凌柒:“你从前明明最讨厌做这些无意义的好事了……帮了别人也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好脸色,有时候反倒会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这是你说过的。你总是说,不希望介入旁人的因果。” “所以……为什么呢?” “说好的换个问题呢?” 凌柒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刚从地毯上站起,就感受到身后一双手环上了她的腰间。顺势一带,她就坐到了床边。 心跳声一下接一下地从身后传来,元舜华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然后温热的吐息就这样擦过她的颈间。 “对不起。” 身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难过。 “和你没关系。”凌柒说,“是我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儿,一直和自己较劲。” “但这是八百年啊八百年,九千六百个月,将近三十万天凌七七,你等了我将近三十万天。”元舜华又把她抱紧了一些,说,“每想一次,每算一回,我都会多恨沈天陌一点。” 凌柒轻轻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想安慰几句别的,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她并不是很抗拒这八百年间的回忆,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提。 提她上千年青梅,形影不离却不敢说爱。 此后茫茫九百里云海,寻旧人不再。 刚进重光宫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具体做了什么连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后来岑西遥偶然间和她聊起,说那段日子她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睡。平时甚少来主殿,不训练也不做任务,经常一连好几年都见不到她人。 当时几个热心的小师妹组了个团,每天派不同的人去她殿外守着。敲门没得到回应,还经常偷偷溜进去探一探她的鼻息,生怕她出什么事。 凌柒偶尔清醒了,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就随手摔个杯子,弄出点声响,示意自己还活着。虽然有时候也在怀疑那到底还算不算活着。 她把自己困在了这个名为元舜华的囚笼里,隐秘地盼着有朝一日能在梦里重逢。可是等了又等,故人却迟迟不肯入梦来。 那是元舜华离开后的第一个百年。 后来她也曾孤身踏遍上界的每一个角落,妄图再见到旧人身影。四海八荒,九百里云海,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 凌柒也曾卑劣地想过,若真有人能像她——哪怕只有三分相像,也足够了。 也能让她把记忆中已经开始模糊的那张脸记得再久一些。 那段时间她真的很害怕。 她不怕自己要一直等下去,等到地老天荒。她只怕时间太长,她连元舜华的样子都记不太清了。将来再重逢时,她若有一丝犹豫,她的心上人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她当然没有找到。 这天上地下、漫天神佛,无一人像她,也无一人是她。 世间没有第二个元舜华。 那是故人离去后的第二个百年。 再后来,她把自己活成了对方的样子。 路见不平就帮一把,见谁有困难都拉一下,其中就包括那时刚失去亲人、被散仙围着欺负的付辛。 那时的付辛和现在不太一样。她大大咧咧地叼着根冰棍,蹲在她身边说:“你救了我,以后我就听你的了,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让我弄谁我就弄谁!” “不必了。”凌柒说,“我也不是为了你。” 她学着元舜华过去的样子,见义勇为、扶危济困,活成了别人口中那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我把自己活成你,假装你还在这里。 这样或许就能把你记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那是元舜华离开后的第三个百年。 身后传来的温度越来越高,心跳也越来越快,将凌柒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所以啊,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凌柒想,没有人会比我更熟悉关于你的一切了。 我把关于你的所有记忆——你说话的声音,生气时的语气,最爱做的事和眼角眉梢的笑意,全都藏了在心底最深处的盒子里。 我是那样的相信,将来一定会有一天,可能在大街上,可能在某家店里,突然就和你四目相对。 于是盒子“砰”的一声打开,所有回忆瞬间涌了出来,把我们包裹在一起。 还好没有等太久啊。 凌柒转过身去,双臂环过元舜华的肩,抱得十分用力。 她想,还好八百年并不算太久,我终于还是等到了你。 元舜华的神力透支太过,没过多久就又感到阵阵困意袭来。她强撑着不愿闭上眼睛,却被凌柒一眼看穿,只好乖乖躺回被窝,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看起来还挺不甘心。 “先睡吧。” 凌柒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等你醒来后再聊,我又不会跑。” *** 凌柒刚关上房门,转过身就看到对面房门口站了个人,被吓了一跳。直到看清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黑衣女人是谁之后,肩膀才放松下来。 “师尊。” 芾零帝君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 庭院布局对称,中央是阶梯式的水景喷泉,两侧是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和棕榈树。 两边对称的石阶同时通向最里面的亭子,凌柒跟着芾零帝君往里面走,本以为她是要去亭子里坐一会儿,怎料对方拿着一把剪刀和一个洒水器,就从亭子里走了出来。 凌柒:“……师尊,您这是真不打算把仙使们请回来了啊。” “挑一个吧。”芾零帝君说。 凌柒最终还是选了相对更累一点的剪草,师尊也没说什么,拿着洒水器就往颜色稍暗的那片草地走去。 凌柒蹲在灌木丛边,手握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时不时停下甩甩手腕,还站起来直一直腰。站起来后才发现,灌木丛被她剪得高低不平,像是被狗啃了一样。 正当她觉得有些挫败时,芾零帝君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她说:“对不起。” 凌柒身体一僵,转过头却发现师尊并没有在看她,仍然侧着身子在洒水,但明显有些不好意思。 她笑了笑,也没拆穿:“我知道,师尊当初是为了我好。” 就像是这次赶走所有仙使和灵兽一样,帝芾零真正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变得很极端,做一些旁人不会理解、但她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 “但你不喜欢。” 帝芾零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活,直起身,蹙眉看着她。 “是啊,我不喜欢。”凌柒说,“可是您也不喜欢我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跑到外面去,随便和别人拼命。” 她说:“您是第一次收徒,我也是第一次拜师,我们都在慢慢学,所以没有关系。” 第44章 她是我女儿的爱人。 她是怨过师尊的,在元舜华刚失踪不久的那段时间。 明明知道得比谁都多,却永远保持着一副“不告诉你才是为了你好”的态度,问就是让她安心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要去。 最后甚至给九央宫大门上了锁,还派了许多仙使来看着她。 没有人喜欢被蒙在鼓里,没有人喜欢被限制个人行动,哪怕是以“保护”的名义。 凌柒只偶尔能从仙使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知道外面已经是天翻地覆。不仅帝君暴毙、朱雀失踪,还有白虎陨落,连玄武也不知去向……那时候的凌柒在九央宫无差别地怀疑所有人,自然也怀疑过师尊就是暗中主使,另有图谋。 她连自己也没有放过。 凌柒花了很长时间怀疑自己,认真分析她为了掩盖罪行,连记忆都一并抹去的可能性。毕竟想要骗过别人,就要先骗过自己。 听起来很有一些道理。 当她意识到自己越想越偏时,果断趁师尊不在逃了出去。九央宫困不住她,但她故意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地在各仙门前转了一圈,最后才去找岑西遥。 她就是想坐实决裂的传闻,让上界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往后她凌柒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代表她自己,与任何人都无关。 “杨重光也能护得住你,我不该硬要你留下的。”芾零帝君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声音却放低了几分。 看上去有些难过。 “怎么能这么说。”凌柒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上界那么多上神上仙,光是仙门就有好几个,万一我那时灵机一动去了天陌宫,最后还要您来捞我。” 她说:“您也不知道我要去找杨重光,现在说这些,真没必要。” “我知道的。” “……什么?” 帝芾零说:“我一直都知道的。” *** 芾零帝君的房间只有对面粉调公主房的一半大,投影投在墙上,直接占满了四面墙,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环绕。 帝芾零双手环胸侧倚在墙边,肩膀紧绷着,看起来有点紧张。 凌柒则背靠着窗户站着,不太理解师尊为什么聊到一半突然就要拉着自己来看录像。播放键按下的那一刻,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投影闪了两下,随后一道慵懒的女声在房间响起: “这样应该就开始录了吧……不好意思啊,第一次弄这个,时间也不太够。” 镜头倏然拉近,怼到了帝青元脸上,被她的半张脸全部填满。接着又慌慌张张地被拉远,看得出这操作真的很不熟练。 终于调整好了焦距,投影中的女人满意地弯了弯眼睛:“看来我还是很有天赋的啊。” 凌柒不由得轻笑出声。 镜头里,帝青元刚摆弄好摄像头,椅子还没坐稳,房门就“哐当”一声被撞开。 来人直接冲了进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地,跪得又快又重。 画面外,帝芾零冷不防地开口:“动作倒是很快,收音也不错。” 语气里还夹杂着几分嘲讽,像是很看不上这种行为。 相比之下,帝青元就要温和很多。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眉眼弯弯:“明明是我有事相求,怎么反倒是你来跪我?” 那人就像是没听见一样,把头垂得很低,脊背却绷得笔直。 “别紧张,先起来吧。”帝青元走下台阶,主动伸出手去拉她,“不用跪我,大家都放松一点。上界那群小崽子都快骑到我头上了,你这样客气,反倒让我也不太适应。” 她的声音很温和,明明是商量的口吻,却生生让人无法拒绝。跪在地上那人拉着她的手站起来,起身时,她的脸不经意间在镜头前晃过几秒。 凌柒的瞳仁微微放大。 是杨重光。 帝青元拉着她一起坐在椅子上。长椅是木制的,清漆覆盖,纹理漂亮也很宽敞,就算再多两人也能坐得下。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杨重光沉默地摇了摇头。 她就坐在青元帝君身旁,却连视线都不敢往上移,只是一直看着地板。身体僵得动都动不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看起来局促又紧张。 “想飞升吗?” 帝青元说得很轻松,右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她,眼里还带着几分笑意。 杨重光原本低垂着的眼睛倏而亮起,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过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抬头,她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胆怯和紧张,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向往。 她像是怕听错一般,反复确认:“帝君是说,我?” “当然,这屋里难道还有别的人?”说完,帝青元飞快地朝镜头的方向眨了下眼。 杨重光侧过脸沉思着。她不知道天上为什么突然掉馅饼,但哪怕真的是陷阱,她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她知道,眼前人是真有这个本事成全自己。 她也知道,这次一旦错过就又是好几个千年。 原本复杂又犹豫的眼神瞬间被坚定和野心所取代。她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再睁开眼,眸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有什么是我能为帝君做的吗?”她问。 “确实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拜托你。” 听了这话,杨重光的身体反而放松了下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进门后的第一个笑容:“帝君尽管吩咐,重光万死不辞。” “别紧张,没有这么严重。”帝青元缓缓站起身,她背对着摄像头,连视频外的凌柒都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说:“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会有人找上你。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把这朵溯游花交给她。” 凌柒呼吸一滞。仿佛空气都被按了暂停。 摄像头被青元帝君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四面墙都是漆黑一片,像是关了灯一样,只能听到视频里两人的说话声。 “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应该要很久很久以后吧,我也不太清楚。” 视频中的对话声停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内只能听到“沙沙”的白噪音。 “交给谁呢?”杨重光又问。 “现在也不能告诉你……”话一说出口,帝青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是有点离谱,被自己逗笑了两声,才说,“她是我女儿的爱人,也就是我的另一个女儿。你们会见面的。” “除此之外呢?”杨重光并不相信一切会这么容易,“帝君可还有别的要求?” “除此之外啊……”帝青元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弯了弯眉毛,“我觉得绿色特别漂亮,等你将来*收了徒,制服若没有特别中意的颜色,也可以考虑考虑这个。” “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帝青元又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的,所以不要怕。” 她第二次冲着摄像头眨了眨眼,“因为上界的未来是你们的啊。” …… 镜头外,凌柒从她说出那句“我女儿的爱人”开始,就一直僵在原地。视频被按了暂停键,屋内此刻仍然是一片漆黑。 凌柒有些恍惚地想,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九重天烧起红云的霎那,杨重光的雷劫也随之而降。 怪不得,天界数量稀少的溯游花,杨重光一个人就有两朵。 一切的一切终于串在了一起,凌柒背靠着窗,缓缓蹲在地上。她双手抱着膝,头也埋进了膝盖里。 此时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里尤为清晰。 随着一声轻响,四面墙的投影慢慢消失,房间又重新恢复了明亮。 “事情就是这样。帝君将这段录像交给我,特意叮嘱要等你进入重光宫后再转交。虽然我至今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你会去重光宫……不过既然是帝青元,她能知道什么我都不意外。” 帝芾零低头望着蹲在地上的凌柒,叹了口气:“抱歉,过了这么久才给你。” “不,这个时间刚刚好。” 凌柒摇了摇头,她撑着身后的窗沿慢慢直起身,双腿因蹲得太久而有些发麻,只能靠在墙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曾经用了八百年的时间试图去了解为什么杨重光的雷劫为何会随红云而至,想知道她和帝青元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却从没想过这个答案竟然会是自己。 从兀虚回来后,她捏碎溯游花,第一次进幻境就看到了自己的记忆。她以为那是场失败的回溯,秉持着“来都来了”的态度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却阴差阳错地让青元帝君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隔着幻境的屏障,隔着上千年光阴,帝青元看到了她,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让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时的青元帝君应该还不认识她,或许会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然后就默默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没和任何人提。直到大家慢慢都大些了,她才渐渐把记忆中的那张脸和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凌柒对上号。 她或许还会有点疑惑……明明是自家师妹收的徒,怎么转眼就跑去了重光宫。可她还是一句话也没问,只是在感觉到自己可能有危险时,主动找来杨重光,铺了这么一条路。 然后用这段影像告诉她: 我已经知道你和小槿的事了,要幸福啊。另外,重光宫还有一朵溯游花,记得去拿。 八百年前的青元帝君看到了未来的凌柒,于是在很多年后把这道机缘给了半步上神的杨重光,而凌柒又因为这道机缘找到了这里。 所谓阴差阳错,不外乎是。 “什么叫时间刚刚好?”房间里,芾零帝君蹙眉问她。 凌柒不答反问:“那您先告诉我,沈天陌结的到底是什么阵?她到底想干什么,这又和您有什么关系?” “不说算了。” 芾零帝君耸了耸肩,从靠着的墙上起来,抬脚就往门口走,看样子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凌柒赶紧跟上,无奈地笑了笑。 “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芾零帝君没回头,连脚步都没放缓,只有声音清晰地传到身后凌柒的耳朵里。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凌柒仍然能从这看似不经意的问话里察觉出几分紧张来。她颇有些故意地说:“重光宫吧。” 身前那人如她所料一般顿住脚步,随后转过身来,声音也恢复了之前冷冰冰的样子:“想回就回吧。” “师尊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为什么?” 凌柒眉毛弯弯:“因为寄宿学校结束了,要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了。” 芾零帝君一怔,随后也同她一样轻轻笑了:“那就回来吧。正好那些仙使走了,我一个人又要浇花又要剪草的,还挺需要一个帮手。” “就算我学得很慢,也可以吗?” “慢慢学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帝芾零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总能学会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是啊,凌柒想。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45章 她们避开了所有沉重的东西,然后把全部感情、时间和情绪都放在爱里。 凌柒背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和芾零帝君一起静静看着对面紧闭着的门发呆,同时也在等里面的人醒来。 “接下来呢?打算怎么办。” 就这么并肩靠了一会儿后,帝芾零转过头问她:“沈天陌那边还管吗?无极剑是不是应该拿回来了。” “管是肯定要管。”凌柒按了按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虽然她这次被迫收了手,但只要阵眼还在,她随时都能重来。” 凌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必须要在沈天陌找到下一个神骨之前把阵眼毁了,不然等阵法真的形成,就又是一条命和一个八百年。” “具体的还是等小槿醒了再说吧,看她怎么想。” “刚才没聊?” “还没。”凌柒摇头。 “哦。”芾零帝君点了点头,没有太在意,又换了个话题,“当初小槿为何会昏睡在凡人界?失踪了那么长时间,竟然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是强行破阵时受到的冲击太严重吗?” 凌柒迟疑了一下:“应该吧,她没说。” “那她怎么找去重光宫大选的?槐序说她拿了张假冒伪劣邀请函,什么意思?” “啊?哦哦。”凌柒愣了下说,“好像是吧,等我有时间问问。” 帝芾零抬眼看她,眼神略有些复杂:“她现在状况如何?本来记忆刚恢复,神力就不稳,还消耗那么大,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了?” “……她也没讲过。” 芾零帝君终于忍不住了:“所以你们之前待在里面那么长时间到底都聊了些什么?” 凌柒:“……” 我们谈情说爱两分钟,然后抱着亲了两分钟,时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去了几个小时。 肯定是上界的时间流速出了什么问题。 不过现在肯定不能这么说。 她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刚想掩饰几句,就见芾零帝君的神色恢复了平静,看着她说:“很多东西是避不开的。” 凌柒愣在了原地。 “一时的逃避可能会很轻松,但那些情绪并不会从此消失,只是暂时被压了下来,迟早有一天还是会爆发的。” “小槿刚恢复记忆没多久,又睡了这么长时间,总要缓一缓。”凌柒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理由。 “准备缓多久?”帝芾零直接戳穿了她的借口,“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应该要不了这么久——” “凌柒。” 帝芾零叹了口气,“你也不能一直粉饰太平下去。” “你得知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是抛开一切获得短暂的快乐,还是坦诚面对所有伤疤,你总得选一个。” 随着她最后一个音落下,走廊也陷入了一片沉寂。 其实凌柒是知道的。 她知道小槿刚从床上坐起时,眼中曾闪过一瞬的迷茫和挣扎,也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朝自己展露出第一个微笑。 因为知道,所以才更难过。 所以配合着她一起,故意避开了那些很沉重的东西。没有去提八百年前她是怎样毁掉的傀儡阵,又是怎样看着母亲惨死在眼前。也同样避开了她和沈天陌的关系,更没有聊到元溪禾的死,白藏的伤,和元瑟的堕落。 她们避开了所有沉重的东西,然后把全部感情、时间和情绪都放在爱里。 爱就像一剂麻药,虽然治愈不了任何伤口,但至少能短暂缓解一下那些痛苦,让人有时间喘口气。 可是然后呢? 然后该怎么办? 凌柒沉默地低头看着地板,很久没有回答。芾零帝君在她旁边静静等着,也没有催她。 这时,对面的房间传出些许响声。 该是元舜华醒了。 *** 当意识再次清醒时,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连一点光都没有。 元舜华的第一个反应是:我该不会瞎了吧? 直到在被子里闻到熟悉的气味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仍然躺在凌柒的房间里。 她在床头摸索半天才找到开关,终于打开灯后她又在想,其实记忆恢复了也挺好。起码不会因为摸黑找灯而摔下床去。 刚准备起身找杯水喝,结果脚刚沾地,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重重摔在了地毯上。或许是因为神力透支过度还没恢复,又或许是睡了实在太久,元舜华只感觉自己的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半天爬不起来。 她心里的烦躁和疲倦更盛,坐在地板上就不想再动。 直到一只修长的手伸到眼前。 元舜华吃了一惊,才发现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条缝。她仰起头刚准备扯出一个笑,就猝不及防和帝芾零四目相对。 “……” 说不清是失落更多还是庆幸更多些,她只知道自己是不想以现在这种模样面对凌柒的。 既然是帝芾零,元舜华也不再强迫自己装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她也没客气,抓着对方伸过来的手缓缓坐回了床上。 动作却慢了个八拍。 她靠在床头深呼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眼神涣散。 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站在走廊另一边的人正顺着房门的缝隙,将她的疲惫尽收眼底。 凌柒突然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她想,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顺着树屋的梯子爬下来,赤脚跑在无忧岛的草地上。或者跑到丛林深处去,和灵兽们在小溪边打闹,一不留神就被水溅了满身。在玩累了之后缠着帝君,不想去学什么结阵和术法。 她应该和朋友们一起在学宫念书,整天琢磨着要如何逃课。却又和大家一起,被各路上仙分享的奇闻逸事逗得哈哈大笑。 她应该拉着自己的手闯遍四海八荒,做旁人不敢做的主,帮旁人不愿帮的人,成为上界口中为善施乐的朱雀道主。 她本该是那样明媚活泼、骄傲自信的人。 然而就在寻常的一天早上,她和往常一样走出无忧岛的大门,想着今天若是结束得早,说不定还能赶回来吃晚饭。 可是这一走,却整整八百年都没能回来。 烈焰般的红云整整烧了半边天,学宫里嬉闹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无忧岛一夜间成了上界不可说的禁地。 元瑟伤重不治,明明是上古神兽,却沦落到要堕落为魔才堪堪保住一条命。而凌柒自己找上了岑西遥,拿自己当筹码,换了一个能进重光宫的机会。 刚渡了天劫的元溪禾突然生剥神骨、堕入轮回,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而应白藏阻拦未果,落了一身的伤,至今不敢多用神力。 她们都不该是这样的,可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元舜华无故失踪,应槐序毅然决定假死,化用她的身份进入天陌宫打探消息。 她们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彻底结束,学宫六人最终成了旁人口中的传闻一则。 当初那么明艳灵动的女孩,那样耀眼朝气的元舜华,如今要花费好多好多力气,才能勉强在她面前维持住一个笑。 房间里,元舜华神色疲惫地靠在床头,听芾零帝君讲着外面的情况,不发一言。 帝芾零一个人讲了半个多小时,讲到口干舌燥也没见床上的人开口说一句话。 要不是对方眼睛还睁着,帝芾零都要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又讲了十五分钟,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拔高了声音:“你真的有在听吗?!” 时间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站在讲台的芾零上神用戒尺狠狠敲着桌子,试图惊醒台下昏昏欲睡的众人。 想到这里,元舜华微微有些出神。 见帝芾零眼中怒意更盛,她又连忙收回目光,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说的话: “方才说到我的身份如今在上界已是人尽皆知,有些上仙跑去重光宫要人,还有的甚至直接守在天陌宫门口,说是要向沈天陌讨个说法。” 她实在不理解这些人的行为,“谁坐在帝君这个位置,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外界猜测中已经势如水火的两人现在相隔还不到一米,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针锋相对,姿态放松得像是在聊八卦家常。 “谁叫你是帝君钦定的继承人呢。” “那是师姐当初作弊。”元舜华叹了一口气。她神色忿忿,明显是记了很久,“说好的公平抽签,她自己把木棍掐断了一截,说我抽到的那根才是长的。” 上界众人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正统继承人,其实当初决定的方法很儿戏。 不过是说的人多了,帝青元被念得烦了,就找来三根长短不一的木棍抓在手里,让她们闭着眼睛一人拿一根。 谁抽中了那根最长的,谁就是下一任帝君了。 规则是这么定的,但真正遵守这规则的只有元瑟一个。 元舜华在抽签时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故意抓了一根短的,结果看到元溪禾闭着眼睛,在袖子的遮挡下把手中木棍掰成两半。 “……” 最后的结果是,元舜华以一厘米的微弱优势在这场比木棍大小的游戏中获胜,稀里糊涂就成了帝君继承人。 其余两人表示,虽然很遗憾没能获得这个机会,但仍然为师姐/妹感到开心,相信她一定能肩负好这份责任,在未来的某一天带领上界走向新的辉煌! 元舜华:“……把脸上的笑收一收,都咧到耳朵根了。” 和元溪禾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笑着冲元舜华轻轻眨了下眼。 元舜华则回了她一个白眼。 有时候就是这么尴尬的一件事。 你明知道对方说谎了,但你却不能拆穿。因为你知道真相的方式也是个秘密。 “……”帝芾零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元舜华,拍拍她的脑袋说:“谁让你想不开,要和元溪禾玩心眼呢。” 她不知道元舜华睁眼了吗?她当然是知道的。 就像她也知道,帝青元把她们的那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但什么也不会说一样。 提前预判所有人的反应,在一件事开始前就把所有可能性都在脑中跑过一遍,然后根据预演做出最佳决定。这才是元溪禾。 元舜华轻轻叹了口气。 而那时的自己尚且天真,空有一身天赋和神力却毫无用武之地,做事也莽莽撞撞…… 帝芾零看她这样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还是要往前走的。” “可我真的很想她们。” 元舜华重新靠回床头,喃喃自语。 她的眼底黯淡,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怔怔地望着门口的墙壁出神。 却在转头时,不经意瞥见了站在门口的凌柒。 视线交汇的刹那,眼里的低落和疲惫被她尽数藏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用很软还带着点撒娇的语气问她:“你去哪儿了?我醒来都找不到你。” 第46章 我想接住你的全部。 凌柒刚走进房间,芾零帝君就以处理公事为由离开了,临走时还很贴心地帮她们带上了门。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们两个。 元舜华不知道她一直在门外看着,还以为她刚刚过来,于是把刚才聊到的那些又重复了一遍。 这已经是凌柒第三遍听到同样的内容了,熟悉到几乎能背出来。可她还是装作第一次听到的样子,时不时点头回应,偶尔还插话提上几个问题。 元舜华的眼睛依旧很亮,神采飞扬,看不出一丝疲惫,和刚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凌柒慢慢走到床前,蹲在她面前听着,看起来很认真,思绪却飘到很远。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以前也是这样。 她们在一起时无论做什么,元舜华都是笑着的。 笑着和她牵手向前跑去,笑着和她打闹,面对沉重的话题时只会开个玩笑糊弄过去,偶尔吵架了就抱着她的手臂来回晃。 凌柒试图回想起一些沉重的瞬间,脑海中浮现的却都是自己郁郁难过时,对方陪在身边开解的画面。 她们在一起时永远都是开心的,就算她一时情绪低落,无论是因为修炼还是什么,元舜华也很快能找到办法逗她笑。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她在面对自己时永远轻盈,永远活泼俏皮,好像从来就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失落的时候。 可是怎么可能呢? 一个人,怎么会永远都没有负面情绪呢。 “凌七七,你在想什么?” 虽然凌柒自觉伪装得很好,保持着眼神交流还时不时互动一下,放在学宫里绝对是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却还是被轻而易举地识破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想,你好像永远都在笑。” “哇。”元舜华表情夸张,感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凌七七你居然是这样的人啊!我们刚把话说开,才在一起几个小时啊,你就想着要把我弄哭了……” “……” 凌柒深呼吸一口气,“我没有——” “不过没关系。” 元舜华笑眯眯地打断她说,“正巧我今晚有空,帝君也出门办事去了,九央宫就只有我们两个。” 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凌柒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但我可不能保证最后被弄哭的人是谁,你最好还是不要抱有太大希望。” 元舜华又冲她眨了眨眼。 凌柒本就燥热的脸烫得更加厉害,心跳飞快,眼神却不敢和她对视。 见状,对方的身体前倾,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微微一笑:“你的脸好红啊。” 温热的指尖在她脸颊和耳廓间游走,掌心的温度却让凌柒倏地冷静了下来,如同被一盆冷水泼醒一般。 她伸手抓住这只不安分的手腕,将它从自己脸上移开。那只手僵了一下,刚要收回去,却被她紧紧握着不放。 “就是这样。”凌柒抓着她的手腕说,“一直都是这样,每次想和你认真地聊些什么,都会被你轻易转移话题。” 她抿了抿唇,眼眶都有些发红:“你怎么这么狡猾啊。” 明明知道这是你转移话题的套路,我却还是这么容易地上了当。 明明刚刚还想和你认真聊一聊,结果你一个笑,我又什么都忘了。 凌柒越说越觉得委屈:“怎么能这样啊,你明明知道我这么爱你。” 似乎是她脸上的委屈太过明显,也可能是她泛红的眼眶看起来让人不忍,元舜华终于收起了笑容,半晌叹了口气,“可我没想在你面前伪装什么。” “我知道。” 凌柒直直看着她,回答得很快:“我一直都知道,人是有很多面的。” “对我,对朋友,对重光宫……面对不同的人时,你也是不同的。你会对着旁人发脾气,会和师尊诉苦,却只会对着我笑。你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相处方式,但每一面都是真实的你,每一面都是你的一部分,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可你不喜欢这样。”元舜华眨巴了下眼睛,有些苦恼。 凌柒摇了摇头,忽然又话锋一转:“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从树上掉下来,正好被我接住吗?” 元舜华点头。 她只上过那么一次树。 当时凌柒刚回去九央宫,而母亲和师姐忙于公务,她百无聊赖,只好一个人在无忧岛放风筝解闷。谁知刚玩没多久,一阵风过,手中的线突然断了,风筝就这么被吹到了树上。 若是年纪再小些,她没那么在乎面子,大概会直接跑回去叫人来帮。或者要再大上个几岁,学会御剑飞行后,飞上去拿个风筝也是小菜一碟。 偏偏那时她正好十一。 十一岁,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不想在旁人面前出糗,却还是差了点成熟思考的能力。 抱着风筝挂在树枝上时,元舜华紧紧闭着眼睛,所有可能的后果在她脑海中闪过,她看都不敢往下看一眼。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天生神骨意味着什么,别说是从树上跌落,就算是从九重天上摔下来她也不会伤到分毫。 她整个人挂在树上瑟瑟发抖,额头冒着冷汗,却在这时听到了树下的呼喊声。 “小槿,松手!” 本该在九央宫认真修炼的人,此刻却张开双臂站在树下,用尽力气朝树上喊:“松手,我会接住你的!” 于是元舜华抱着风筝,就这么松了手。 那几秒仿佛被拉得有无限长。 刚松手时的失重感让她险些惊叫出声,紧接着是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枝叶擦过她的衣袖。她下意识想伸手抓住点什么,手却在空中顿住。 最后她还是放弃了挣扎,放任自己不断下坠,最后落入那个温暖的怀抱。 凌柒的手向来冰凉,抱住她时双臂却烫得惊人。元舜华在树上被冻了好一会儿,此刻像只小猫一般蜷缩在她怀里,再不肯挪动半分。 后来还是凌柒把她抱回去的。 房间内,元舜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却见凌柒跪坐在地毯上,直视着她说: “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 “啊?”元舜华愣了一下。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骂上自己了。 “我想接住你的全部。我想负担你的全部过往,想知道你的脆弱和迷茫,想了解那冰川一角下的层层基岩,因为我想好好陪你一起走接下来的每一步。” 凌柒说得很慢,但一字一句都很坚定。大概是她的眼神过于深邃,元舜华垂眼听着,低下头不敢和她对视。 她已经知道凌柒要说什么了。 “所以其实……你不用一直对我笑。” “很多人曾开玩笑说,我们就像并肩长在一起的两棵树,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两棵树的根系就已经在泥土里纠缠不清,几乎都要融为一体。相连的脉络曾无数次向彼此输送养分,连枝叶都长得那样默契。 我曾仔细触摸过你根部的疤痕,见过你干涸的样子。我们亲眼看着彼此从一颗小树逐渐长到今天,所以我无法忽视你的疲惫和痛苦,更无法忽视那些盘根错节的东西。 我深知你不愿与人抱怨,可如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接住你的全部,能和你一起分担你的痛苦,我希望这个人是我。 “失忆后的你说过,那么长那么远的路,都是我们相互陪伴一起走过来的。所以就算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光鲜美好的,我也希望至少在我这里,你不用一直笑。” 凌柒说到这里,终于弯了弯眼睛:“我愿意接住你的全部,只要你还愿意松手。”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她冷漠又缺乏同理心,对自己严苛,对旁人也同样严苛。 从前不是没有胆子大的师妹来向她抱怨诉苦。生活中的琐事,感情上的烦恼,修炼时的瓶颈,什么都有。 她一直没什么耐心听,安慰的话翻来覆去也不过那么几句。除了“想得太多就去修炼”,“分手了正好有时间多练”,就是“有问题就去找岑西遥,我又不负责教你们”。 时间久了,就更没有人不识趣地往她身边凑。 自然而然也就不会有谁知道,她不是不会共情,只是吝啬于把情感分给那些不相干的人。 更没有人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用近乎祈求的语气,求一人与她共同承担所有喜怒哀乐。 凌柒跪坐在地毯上,一直等到双腿都快没有知觉。她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却等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拥抱。 那双臂勒得她肋骨生疼,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样用力。接着床上的人跳了下来,像从前那样整个人挂在她身上,脑袋在她身上乱蹭。 好像把她当成自己的毛绒熊。 凌柒有些无奈,不知是第几次的问出这句:“你几岁了?” 元舜华也是不知第几次的没有回答。 呼吸声扫过她的耳侧,手臂搂上她的脖颈,她们抱得很紧,连一点缝隙都没有。 甚至抱得还有些疼。 可谁都没有先收回手。 元舜华又在她的脸颊边蹭了两下,才用很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她的声音里有些迷茫,“可是你也有你的痛苦。” “我们分开了整整八百年。我不知道你为何那样决绝地离开九央宫,为何找上岑西遥,又是怎样与杨重光相认的。我不知道这八百年里你都经历了什么……有多少人在为难你,有多少人欺负过你,你又受过多少伤?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重复了一遍:“凌柒,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想让我心疼,可我不能不顾你的伤口,让你透支自己来爱我。我已经很自私了,我不能这么过分的。” 凌柒听到这里却又笑了,“哪有什么人会为难我。” 她在上界被叫了上千年的前辈,连杨重光都不敢对她太过分,也只有元舜华还会把她当成十二岁那年沉默内敛,打不过别人只会被欺负的小姑娘。 “可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时是快乐的,我也希望这份感情可以轻松一点。”元舜华说,“而不是变成你身上的一道枷锁。” “你本该是自由的。小时候你说过,总有一天你要去四处漂泊着,走遍四海八荒。你会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但偶尔在路上遇到,也能邀请对方坐下一起喝杯茶。” “你原本可以活成这样的……你本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去从前没去过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里。” 元舜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她说这么多话。 她们曾无数次亲密地窝在一起,耳侧闲谈的八卦传闻几天几夜都不带停。她们聊风月,说秘辛,分享各路来的小道消息。可这还是她第一次用如此认真的口气,用不带任何玩笑的口吻,一口气和她说这么多事。 凌柒闭了闭眼,片刻后又睁开。 她说:“可你是我心甘情愿为自己套上的枷锁。” 第47章 我都会在你身边。 “我们好像总是这样。” 谈起过去种种,凌柒也不免觉得有些感叹,“那天我说我希望你活在花团锦簇中,你说爱你的人再多,她们也都不是我。” “我们好像总是这样,觉得对方没有自己或许会活得更好……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很温柔地看着元舜华说。 “小槿,我年少时所有的悸动和晃神,所有握在手心的美好回忆,那些恨不得藏起来的珍贵瞬间,都是关于你。” “我现在想明白了,怎么反倒是你别扭起来了?” 她把毛茸茸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怀中的人没有挣扎也没用说话,很乖地窝在她怀里。 两人就这样抱了一会儿,凌柒摸了摸她身后垂落的长发,低声问:“现在,愿意跟我说一点吗?” “你问吧。”元舜华仍然觉得有些别扭。 脑袋仍埋在她的胸前,没有抬头,声音还闷闷的,“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怎么搞得像审讯犯人一样。 凌柒无奈地笑了笑,她也知道很多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现在的她已经很努力了。 想了想,她还是挑了一个稍微没那么沉重的话题:“当年八百年前,你是怎么从沈天陌手上逃走的?” “她根本就懒得管我。”元舜华撇了下嘴,说,“当时她急着要去找什么人,走得很匆忙,大概也是觉得我毁了傀儡阵,横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八百年沉睡人间,醒来后神力尽失、前尘尽忘。这般境遇,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什么好下场。 “后来瑟瑟顺着红云的位置找了过来,恰好碰上傀儡阵碎片二次爆炸。”她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得把这些都讨回来。我娘的命,瑟瑟的仙途,芾零帝君所经受的那些流言蜚语,我们错过的这八百年……这一笔一笔,我都要讨回来才行。” “我得先回一趟重光宫,既要查清楚杨重光和沈天陌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也要弄清沈天陌这次究竟想做什么。” 这是元舜华第一次如此细致的,一点一点剖析自己的心思和计划,“然后我要去魔界看一眼瑟瑟,我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应槐序的那句“魔界门口还堆满了炸鸡烤串麻辣烫和奶茶”,不由沉默了几秒。 “还有吗?” “还要去找白藏和槐序商量一下之后怎么办……”看凌柒明显有些担忧,她又拍了拍她的肩安抚说,“没事,大不了和沈天陌硬刚到底。都是上神,又都是上古神兽,我还怕她不成?” 凌柒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她太清楚沈天陌有多危险,那是连帝君都敢杀,连天道都不放在眼里的疯子。可此刻,所有劝阻的话都停在嘴边,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因为她也同样清楚,元舜华有多恨沈天陌。 所以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句: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无论你想去哪里,要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所以不要害怕,不要担心,放心大胆去做吧。 明明在很认真地承诺,却总有人要凑上来打扰,唇瓣轻轻覆上她的嘴角。 吻得很轻却很郑重。 元舜华说:“我知道。” *** 凌柒曾无数次设想过,等全部真相都揭开时,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形下再次回到重光宫。 可能是扬眉吐气的,告诉杨重光自己是带着目的而来,从未想过要和她相认。 可能是骄傲的,九央宫是她永远的后盾,她从不需要依靠这里的任何人。 可能是从容和平的,她和重光宫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她知道了真相,杨重光得到了名声,怎么不算是一种双赢。 可她却万万没想到*…… “重光宫,任卿雯。师姐,别来无恙啊。” 熟悉的红色辫子,熟悉的黑色短袍和修身长裤,重光宫的主殿前,任卿雯很亲密地挽着杨重光的一只手臂,冲着她们笑。 还眨了眨眼。 从北海任卿雯变成了重光宫任卿雯,又是这个姿势和语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意味着什么。 重光宫的同门们默契地退到旁边,在她们周围空出一块很突兀的距离。就连向来寸步不离的岑西遥如今也退到了柱子边,眼神平静地看着她们亲密地贴在一起。 身后的杨安平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目光忿忿地盯着,任卿雯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拽着杨重光的胳膊就去往她脸上亲。 任卿雯吻上去的刹那,凌柒下意识转头看向岑西遥。对方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在两人视线交汇后,她却很快地移开了目光。 就像上次在比武大会时一样。 元舜华的嘴巴就没合拢过,她看了看满脸宠溺、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的杨重光,看了看有些忘我的任卿雯,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凌柒,眼里只有四个大字: 我不理解。 凌柒很有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她们结束,等了足足五分钟,然后回了任卿雯一个笑容。 “九央宫,凌柒。” 她终于又用回了这个自我介绍。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其实也没必要再计较什么。她容忍杨重光和杨安平许多,却也收到了很多同门的关心和敬重,拿到了溯游花,也找回了元舜华。 怎么看,亏的都不是她。 凌柒站在主殿前的广场上,背对着天光,从容一笑。 面前的杨重光却突然眉头一拢,周围同门也都意识到了她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挽留一二,却知道实在没什么理由。 唯有岑西遥神色如常:“要回家了?” 仿佛她只是出来串门,时间到了,理应要走。 凌柒点了点头,说得很客气:“也该走了,这段时间麻烦诸位了。”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 杨重光的脸色越来越沉,岑西遥却压根没往她那边看,只顾着和凌柒说: “凌前辈客气,承蒙前辈几百年指导,重光宫感激不尽。前辈日后若是得空,欢迎多来坐坐,师妹和师弟们也都念着呢。” 如今抛开重光宫的身份,单纯论修为和资历,凌柒担得起在座除杨重光以外所有人一声前辈。 她也没客气,笑着说:“以后必定常来叨扰。” 后面几个师妹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纷纷迎了上来,围在凌柒周围寒暄。 站在她右侧的元舜华见状,不动声色地悄悄握住了她的手。衣袖宽大,她们在袖子的遮挡下十指相扣。 凌柒面色如常地和那几个师妹聊天,她也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还眯着眼睛笑。 就像是无事发生。 虽然有杨重光和任卿雯在前,她们就算当场深吻一个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偷偷牵手,总是有种偷偷摸摸谈恋爱的感觉。 还有点刺激。 只可惜刚牵了没多久,元舜华就跑去安抚还没缓过神的廖欢了。廖欢仍处于“朝夕相处的姐妹竟是真朱雀道主”的震惊中没缓过来,双手比划着,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就被元舜华拉走了。 凌柒笑了笑,也从人群中抽身,回原先的寝殿收拾行李。 椅子还没坐稳,就有人在外面敲门,声音听起来还挺急。 她以为是杨重光,头也不抬地喊了声“进”,接着继续低头收拾之前留下的那些书和画。 再抬头,却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 “那你以为是谁?”杨安平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翻了她一个白眼,接着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房间里唯一一个软垫上。 她的态度依旧不耐,“我是来道歉的。” 凌柒:“?”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蹙眉看着杨安平没说话。 杨安平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没好气地问:“怎么,我就不能来道歉吗?” 谁道歉用这种语气? 凌柒挺想刺她一句的,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如今彻底离开重光宫了,她也不想再和杨安平扯上什么关系。 于是她只是淡淡问:“岑西遥让你来的?” 她也不相信向来溺爱女儿的重光上神会让杨安平来给她道歉。想来是岑西遥怕她心存芥蒂,故有此一举。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觉得属实没这个必要。 怎料杨安平摇了摇头说:“是我想来的。那天你走了之后,我才知道你是阿娘的亲生女儿……之前误会了你,对不起。” 倒是比从前的态度好上了很多。 凌柒诧异抬头:“那你之前以为是什么?” 她一直以为这算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了,杨安平也不算太蠢吧,怎么还真不知道? 见对方一下子涨红了脸,又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凌柒的心里浮现了一个很荒谬的猜测。 “所以你是觉得,我和你娘……?” 凌柒没把话说死,心里还隐隐希望对方能开口反驳。 可杨安平只是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凌柒揉了揉额头,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忍住没有开口骂人。 “不是,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她最后还是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音,“你以为我要抢你后妈的位置?那任卿雯呢,她们都搂在一起亲了,你不管她?” “那怎么能一样!”杨安平脱口而出。 话刚出口她就自觉不对,刚转身想走,却在门口被一道金光拦下。 她被迫停下脚步,转身回头。 “说清楚吧。” 凌柒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她,“哪里不一样?” 第48章 能给你的我都想给你。 杨安平咬咬牙:“就是不一样。” “你不说,那就我来猜了?”凌柒倚在桌边,笑容不深不浅,半边身子轻靠在桌沿。 “你是认为任卿雯没什么威胁,还是……” 她的身体微微向杨安平的位置倾斜,眼神里带着些许探究:“你觉得任卿雯的目标不是杨重光?” “我怎么知道她想干什么。”杨安平不自觉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整个人身体一软,直接跌坐在了软塌上,后背撞上墙壁。 动作有些大,震得墙壁上的画卷都在微微摇晃。 明明肩膀被撞得生疼,可她看着另一边似笑非笑的凌柒,下意识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藏进软塌里。 桌边那人虽然笑着,却莫名让她背后一阵发凉。 凌柒从九央宫回来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举手投足间的气场都变了。这种强烈的压迫感让她不敢像过去那样冷嘲热讽,甚至不敢太大声说话。 此时凌柒的目光还停在她脸上,牢牢盯着她。杨安平咽了下口水,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因为我一直觉得,上神还挺在乎你的。” “平时出门在外,她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飘到你身上,就算在重光宫里,上神也很关注和你有关的任何事,甚至很多时候她自己都没发现。”杨安平抓了抓脑袋,“所以我之前才以为……” 话刚讲到一半,她又抿着唇,不肯继续说了。 凌柒嗤笑一声:“以为什么?以为杨重光对我有别的意思,怕我们真的好上了,她直接给你换个新的后妈?” 她一阵无语,觉得自己放下手头的事来和杨安平聊这些莫名其妙的,纯粹是在浪费自己时间,“你这不是在侮辱我,你是在侮辱岑西遥。” 说完,她没再理杨安平,起身把软塌上方墙壁挂着的画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回了桌上。 “我当然不怕这个。”杨安平见她语气稍缓,也敢稍稍直起身来,右手揉了揉方才被撞疼的肩膀,“我娘一无所有的时候岑西遥就陪在她身边了,多少次一起踏过火海,生死关头里闯出来的情谊,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比的?” “那她现在和任卿雯这样算什么?”凌柒不屑道,“算关心徒弟?” “……” 杨安平咳嗽了一声,眼神飘忽不定,“这不是任师妹刚入师门,什么都不懂吗。”语气还有些心虚,完全忘了十几分钟前自己看这位任师妹的眼神有多么的咬牙切齿。 凌柒不愿再与她多说,摆了摆手就让她走。杨安平刚跨过门槛,又突然想到什么,把腿收了回来,“你这算是接受我的道歉了吗?” “……没必要。”凌柒沉默几秒后叹了口气,“我从前忍你是因为我有求于杨重光,同时我对她有些怀疑,不想打草惊蛇。但你当时要是真做了什么我容忍不了的事,我也不可能放你活到现在。” “既然那时候没和你算什么账,以后就更不会再提,你大可放心。” 杨安平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桌案前的那人说完这些就没有再给过她一个眼神,眼里只有刚刚抱回桌上的那幅画。 她后退两步转身再次迈过门槛,动作很慢。刚走出殿外时脚步顿了顿,有点犹豫,似乎还想转过头来说些什么。 但最后也只是沉默地走远了。 送走了杨安平,凌柒没等到自己想等的人,却又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她都来找你聊什么了?” 相比于杨安平,岑西遥明显就随意了很多。她刚进门就在空荡荡的房间转悠了一圈,随后在书架上扒拉了一本书来看。 边看还边和旁边的凌柒聊上两句。 “说任卿雯缠人缠得紧,怕杨重光一个冲动给她换了个后妈,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凌柒坐在桌案前,面无表情地造起谣来,倒是毫不心虚。 “换就换呗,谁还能拦着她不成?” 岑西遥侧身靠在桌案后的书柜上,翻了一页书,轻飘飘道。 像是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在眼里。 凌柒盯着她看了半晌,复又叹了口气: “最开始人人都说,苦尽甘来,所愿得偿。”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是惹得岑西遥笑了:“你觉得我如今不算是苦尽甘来,所愿得偿吗?”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岑西遥漫不经心地反问着,又翻过一页书。 明明在提问,语气却很敷衍,不像是真想向对方要个答案,倒像是想用问题堵住对方的嘴。 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凌柒也感觉到她的态度,抬了抬眼皮,没有回答。 “原来你和元舜华是两情相悦——” “你不当讲师时我还以为你已经想通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面面相觑了几秒,是岑西遥先忍不住笑了:“想通了什么?想通了既然杨重光这般待我,我也不必再为她卖命,干脆一走了之算了?” 凌柒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那不然呢”。 “若今天搂着另一个女孩亲的人是元舜华,你就能说走就走?” “她不可能……”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当年杨重光替我挡过一剑,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要给我擦眼泪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可能呢?她这么爱我。” 岑西遥很平静地讲述着,像是再说旁人的故事,声调都没变一下。 “她奄奄一息倒在我身上时说,她一点都不怕死,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还有那么多想要和我一起做的事,还有那么多想要一起去的地方,以后可能都没机会了。” “她说等你以后有了新的爱人,若有机会和她一起出去走走,我也会替你高兴的。” “她说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能给你的我都想给你。那时候我真挺绝望的,想着她要是不在了,我也没必要继续活,好在后来她挺过来了。” 很多诺言也都兑现了。 岑西遥从一介无名散仙直接成了重光宫的二把手,曾经对她们颐指气使的散仙如今也变得卑躬屈膝。 “若那时有人告诉我一切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一定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把那人骂上一顿……怎么能这么侮辱我爱人呢,对吧?” 她的眼里却并无半分波澜,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平白地让人觉得有些难过。 “曾经我以为你是另一个我。”岑西遥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不是啊。” “原来……安槿就是元舜华。” 她曾以为凌柒和她是一样的。 拼命蒙住自己的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变,假装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样子,抓着过去残留的一点点爱来欺骗自己。 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可怜,所以总想多照顾几分,总会下意识为她说话,却又恨铁不成钢,觉得对方怎么能这么没底线。像自己一样没底线。 原来不是啊。 那天重光宫外,安槿在睽睽之下抱着凌柒就吻了上去,没有丝毫犹豫。 哪怕她手里拿着青元剑,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元舜华。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有些人命就这么好,什么都有了,当然就能大方去爱。” 而她想在重光宫外牵个手都被拒绝了好几回,后来也就没再问过。 “是杨重光的问题。”凌柒并不赞同,“是她这个人不值得。真正爱你的人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她的,见你皱一下眉都会觉得难过,又怎么会在你面前挽别人的手。” 岑西遥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却是:“是任卿雯主动挽的她……” “你没救了。”凌柒面无表情打断,对她做出了最后判决。 她冷酷道:“你走吧,我的寝殿不欢迎恋爱脑。” “……行,我现在就走。”岑西遥自知理亏,“我就是来提醒你一下,之前杨重光跟我透露过,天陌上神那个阵法似乎和神骨有关。” 神骨? 凌柒眉头一拢:“乾坤转生阵?” “具体什么阵我就不知道了。”岑西遥耸了耸肩,“她也不是什么都跟我说。你可以问问任卿雯,说不定她会知道。” 她这话说得淡定,凌柒努力想从她眼中找出几分不满来,结果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只是很纯粹很真诚地在给她提建议。 凌柒顿感无力,比了个“再见”的手势就趴回了桌子上,眼皮都没再抬一下。她的脑袋轻轻枕在刚拿下来的那幅画上。 画中是熟悉的两棵小树和字迹不同的两句诗,墨迹已经褪成了灰色。指尖慢慢抚过干涸的墨色,她垂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她伏在案前,听到殿门被关上的动静。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连步伐也放得很轻很缓,大概是岑西遥觉得她困了,关门和走路都格外小心。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交谈声,附近的几个师弟师妹本来在争吵,不知岑西遥说了什么,他们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凌柒趴在桌上换了个姿势。 一想到这样的人对杨重光死心塌地,她又不免有几分烦躁。 她急着把人打发走,倒不是真因为什么恋爱脑,而是怕杨重光随时会来。若两人在她寝殿撞上,无论是吵来吵去还是搂在一起,她都不太想看见。 只是天色越来越晚,前来道别的同门都见了好几波,她却迟迟没等到人来。 凌柒都准备收拾收拾去主殿了,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她往后一靠,脸上所有的情绪瞬间收得干干净净。 “请进。” 第49章 而有些人这辈子也不必再见。 殿门被推开,晚风裹着些许凉意灌入殿内。 门口很久没人打扫了,枯黄的落叶铺了满地,也被风吹了几片进来。叶子在空中慢悠悠荡了几圈,缓缓落到地上。 书柜两侧的油灯刚刚被点上,被风吹得连晃了好几下。凌柒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岑西遥方才没看完的那本书,停在她之前读到的那一页。 脚步声由远至近,在空荡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最后那脚步声停在了桌案前,阴影落在桌上,刚好遮住了半本书。 “在看什么?” “不是我的。”凌柒连书都没合,随手往前一抛。书啪地摔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摊开的那页正好对着杨重光。 她懒洋洋地又靠回了椅背上。 杨重光的视线不自觉扫过书名,身形微微一顿,随后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一人半靠半坐在椅子上,一人平静地立于桌前,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却谁也没有先开口。 就像在对峙。 这本来不合规矩。 无论是从哪边的关系开始论,师徒还是母女,都断没有凌柒坐在椅子上,让杨重光站着的道理。 可两人四目相对,却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屋内安静了很久,但或许对于凌柒和杨重光来说沉默也不错,总好过剑拔弩张。 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杨重光突然开口问:“你恨我吗?” “啊?” “我是问,你是不是还挺恨我的?”杨重光又复述了一遍。 恨吗?凌柒想,应该是要恨的吧。 恨她将自己遗弃在育幼堂,让她从小在轻视和白眼中长大。 恨她那么多年来不闻不问,说着迫不得已,却又养了个杨安平。 恨她永远站在杨安平的立场上考虑,恨她和沈天陌狼狈为奸。 应该是有很多理由去恨的。 可凌柒思考了一会儿后,只说:“没必要了。” 那些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都已经过去了,也不会再来。 而有些人这辈子也不必再见。 杨重光身形一顿,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她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空气里又弥漫着一阵死寂。 最后还是凌柒受不了了,主动找的话题,说: “就算您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您的。” “是为了帝君留下的那朵溯游花吧?” 或许是马上要走了,两人难得心平气和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聊了起来。 凌柒笑了,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和杨重光相看两相厌,但毕竟血脉相连,还是有些默契在的,“上神,您的东西我不会觊觎,但属于我的我也不会让。” “我知道。”杨重光说,“我只是没有想到,帝君所说的那位……女儿的心上人,居然会是你。” 凌柒垂下眼睛,轻轻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想到。” …… 她们破天荒地聊了很久,直到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争吵和打斗声,还夹杂着几声厉喝。 “滚开,别挡在我前面!拦路的都给我去死!” 一道尖锐的女声刺破这片混乱:“一群助纣为虐的东西!敢做不敢当吗?!今天就算除不了虎,我也要先斩了你们这些伥鬼!” 外头的争吵声愈发激烈,越来越多的弟子闻声赶来,有几人试图上前阻拦,却都被她轻易打退。 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群人。 重光宫的建筑布局仿照紫禁城,规模虽小却同样复杂。女子原本辨不清方向,可众人越是拼命拦着她往寝殿来,越是让她明白她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杨重光呢?!让她给我滚出来!”女子在门外厉声喝道。 寝殿内,杨重光的眼神倏然冷了下来,眉间带着怒意。 凌柒却觉得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正准备起身开门,却听一声巨响,殿门直接被暴力踹开。 一道人影被狠狠踢了进来,扬起一阵灰,滚了几圈才堪堪停在凌柒脚边。 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爬起来,最后只能抓着凌柒的衣摆,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鬼……有鬼!” 然后猛地喷出一口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凌柒:“?” 都上仙了还怕鬼,而且怕成这样? 况且这是上界又不是元瑟的地盘,这鬼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那两扇本就年久失修的门,被这一踹变得更加摇摇欲坠,晃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撑住,轰地倒了下来。木屑与尘灰糊了她们一脸,散去后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很紧。 那眼神似乎要把所有人掐死。 凌柒抢在她开口前说:“金丝楠木做的门,十万一个,两个二十。友情价给你打个九九折,凑个整还是算二十万吧,怎么样?” “……”应槐序被她噎了一下,眼中的怒气也散了几分,没好气道,“没钱,我是鬼,只听说活人给鬼烧钱,哪有让鬼倒贴的?” 话中的怨气很重。 凌柒表示非常理解。 换作是自己为调查真相假死,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了八百年,好不容易用回自己的脸却被当作孤魂野鬼,说不定她比此刻的应槐序还要愤怒。 “门就不必赔了。”杨重光抬手打断她们,语气转冷,“应道友,看在令师尊的面子上,今日之事我不会再追究。但请你现在立刻离开重光宫,你的所作所为已经——” 话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应槐序的剑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锋利的剑刃贴着血管,稍微一动就会血溅当场。 重光上神的眼底一沉,眼中不见半分惧意,唯有无声的怒火。 凌柒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疯到敢用剑指着杨重光,正要动作,忽然一根银针破空而来,精准扎在应槐序的手腕上。 嗖的一声—— 应槐序的手腕一麻,长剑被迫脱了手,直接砸在地上。 “谁?!” 她怒然转身,却在看到来人时“啊”了一声,明显有些惊讶。 “果然还是这张脸看着顺眼多了。”元舜华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手上拿着青元剑,身后还跟着一瘸一拐的廖欢。 后者走得很是艰难,没两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摇摇晃晃的,看起来是累得狠了。 凌柒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是干什么去了? 虽然之前见过好几次,但这还是应槐序第一次和恢复记忆后的元舜华面对面。她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般怼了回去:“现在终于肯承认我的脸更好看了?” 就算明白对方的意思,应槐序还是按耐不住那股想怼回去的冲动。 怎么不算是一种重温童年。 元舜华白了她一眼,转过头朝着重光上神一抱拳:“小槿特来向上神辞行,感谢您多年……多个月……呃,多天的教诲。” 她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仔细一想,这位重光上神和她说过的话拢共也没超过十句。 在场的人听了她的话纷纷沉默,重光上神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只有应槐序的笑声突兀,语气中还带了点惋惜:“早知道有这种好事,我当初就该把你打包带走,让你天天喊我师尊。”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元舜华瞬间怒了,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干架。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呢。”凌柒揉了揉眉心,像过去一样熟练地隔开两人,转头对应槐序道,“说正事,你今天怎么来了?” “就是!你到底想来干嘛?!”元舜华立刻在一旁帮腔。 凌柒:“……” 明明是同一个意思,话从元舜华嘴里说出来,瞬间就多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应槐序也开始跳脚:“好啊凌柒!自从你们好上后,你都开始拉偏架了!” “胡说什么……”凌柒的耳尖微微泛红,话音未落,元舜华已经得意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 “就算没在一起她也会向着我!” “少说两句吧你!”凌柒恼羞成怒地把身后的脑袋推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有什么事就好好谈,拔刀弄枪的,没必要。” “我只问一句。”应槐序嘴角的笑容敛起,看向杨重光的目光很冷,“阵眼在哪?” “什么阵眼?” “别装糊涂了。”应槐序冷笑一声,“我这点修为在你面前算什么?告诉我又能怎么样?” 说着很怂的话,却用的是很暴躁的语气。 见她仍然皱着眉不说话,应槐序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烦躁:“沈天陌在你这儿住了十几天,临走时要不是有小槿在,那乾坤阵现在都已经成型了!你还说阵眼不在你这重光宫里?” “阵眼和乾坤阵这些我确实都不知情,只知道或许和神骨有关。”杨重光皱眉解释道,“当初我只是同意让天陌上神暂住,她也保证过不会做任何影响我重光宫名誉的事。” “这我可以作证。”元舜华忽然插话说,“我把重光宫从里到外都翻过一遍,确实没发现邪阵的痕迹,也没看到任何可疑的印迹。” 凌柒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去查的?” 旁边累到扶墙的廖欢气喘吁吁举起一只手:“她明明跟我说是想临走前好好逛一遍重光宫,我才答应陪她的!” 元舜华“啊”了一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对,主要吧还是因为要走了,有点舍不得……” “我倒觉得,重光宫可能只是个幌子。”凌柒若有所思道,“借着重光宫把小槿引出来,顺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这里,实际另有目的。这倒像是沈天陌做得出来的事。” 最终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凌柒看着又要吵起来的两人,干脆一手一个拖着她们告辞。她像拎小猫似的把两人塞进神车,和周围同门简单道别后也跟着上了车。 就在她下车耽搁的几分钟里,车里那两位已经又凑到了一起。见她进来,还默契地压低声音说话,好像刚才差点打起来的不是她们一样。 神车行驶了一段路,凌柒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们这是要去魔界找元瑟?” 元舜华“嗯”了一声,随口道:“现在也不知道阵眼在哪儿,与其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找,倒不如聚在一起商量商量对策……怎么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对上凌柒愈发复杂的目光。 “我想确认一下。”凌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是真的……打算阻止沈天陌吗?” 第50章 只要她什么都不做。 “什么意思?” 元舜华没太听明白,她稍稍皱了下眉,问:“为什么我会不想阻止她?” 角落里,应槐序靠在门上睡得正酣,神车有些颠簸,她的脑袋还时不时轻撞上车厢壁。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她微微动了动,换了个姿势继续靠着,嘴角还挂着笑。 凌柒侧过头扫了一眼,见她呼吸均匀绵长,这才转过来答说:“方才你也听到了,沈天陌大概率要的是神骨,若真是为了乾坤阵,那她想复活的……” “我知道。”元舜华答得果断,眉头却依然皱着,似乎不理解凌柒为什么这么问,“但我不可能放任沈天陌用芾零帝君的神骨来复活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我娘。” 她也不傻,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沈天陌费尽心力搞出这样大的阵仗,那句“你会感谢我的”至今还在她耳边回响,再联系起芾零帝君长时间的欲言又止,真相如何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怕不是从八百年前母亲魂飞魄散的那一刻起,沈天陌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于是选中了刚刚继位,根基还不稳的帝芾零。 她会说什么呢?左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说上界群龙无首、动荡不安,你怎么忍心看着苍生受苦受难? 或者再打点感情牌,说帝青元从前对你多好啊,手把手带你习武,教你各种术法,没有她你能飞升吗?你能有今天吗?这神骨合该是你欠她的。 可能还会加些威逼利诱。告诉她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有别的法子,只是到时候连累了你那唯一的宝贝徒弟,可就不能怪我。 芾零帝君答应了吗? 或许答应了,又或许没有。 但她最终决定瞒着所有人陪沈天陌演了这一场戏,假装同意生剥神骨以命换命,其实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阵法成型之际,同归于尽之时。 所以才会找上重光宫来,用那样复杂的眼神同她道别,说:“对不起啊,小公主。” 幸好最终被元舜华拦下了。 而那句“对不起”不是离别前的歉意或愧疚,而是更加深重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元舜华曾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不起,不能一直陪着你”,后来才明白,这句话应该读作“对不起,不能把她还给你”。 可她从来不欠我们的,元舜华想。 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芾零帝君生剥神骨,利用阵法反噬和沈天陌同归于尽,自己什么都不做。 “那若是换成旁人呢?” 凌柒目光很沉,又抛给了她一个犀利的问题,“她只要一份神骨,不需要是师尊的,甚至不需要是杨重光的。如果……换成某个和你没什么交情,甚至还有点过节的上神呢?” 元舜华微微挑眉:“我为人向来和善,从不轻易与人结仇。” “……”凌柒沉默了两秒,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傻子,“这只是个比喻。” “我知道的。” 元舜华轻轻笑了。她身体稍微向前倾斜,抓起凌柒的手捏了两下,接着放进自己掌心揉搓起来:“这不是简单的一命换一命,乾坤阵一旦成型,死的还有万千无辜的生灵和凡人百姓。” 东海龙女当初复活一只猫就闹得东海灵兽四处逃窜,更何况是执掌上界数千年,曾号令三界的青元帝君。 手指仍然被对面那人握在掌心,掰来弄去,揉捏成了各种形状。 凌柒任她摆弄着,像在看自家的猫玩毛线团,又问:“若那些凡人是心甘情愿的呢?” 感受到捏着自己的手停顿了一瞬,凌柒道,“凡人哭着喊着要复活青元帝君,宁愿献祭自己以命换命,而沈天陌也想再见一次她的爱人,为此谋划百年……风险和代价是她的,做的孽是也她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其实什么都不用做。” 凌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说:“小槿,我只是怕你会后悔。” 元舜华沉默了。 然后她明白了凌柒的意思。 这是怎样的诱惑呢? 她什么都不用做,不需要助纣为虐,甚至不需要点头,不需要成为同谋——只要她什么都不做,帝青元就会回来。 她将再次拥有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家人,可以依靠的怀抱。她可以轻易弥补八百年前的遗憾,做回那个风风火火、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她可以告诉她们这几百年来凌柒和她经历了多少磨难和挣扎,痛苦和*分离,所幸那不是结局。 所幸如今苦尽甘来,所愿得偿。 这八百年不过是她们历的一场劫。她们都会逐渐淡忘这些事,不会被从前的痛苦所困住,因为往后还有成千上万年等着她们一起度过。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回到原来的样子,就像从来没变过。 只要她什么都不做。 元舜华闭上了眼睛,无数道身影在她眼前飘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会儿想无忧岛,一会儿想凌柒,一会儿想溪禾,凡人界……还有瑟瑟,魔界,重光宫…… 时间仿佛过去了好几百年,但其实只有一瞬。 等元舜华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底只剩一片清明。 “不行啊,凌七七。” 她轻轻开口,声音淡得几乎要听不见。她说,“可这样是不行的。” “无忧岛,所谓无忧……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元舜华缓缓开口。她说得有些艰难,一字一顿,语速也放得很慢,“阿娘最在乎凡人界,也最讨厌束缚了,她不会愿意的。” “凌柒,我做梦都想回家,想牵着你的手一起去见我娘,想亲耳听到她的祝福,哪怕只有短短几个字。” 哪怕只是随口一句:百年好合,都玩儿去吧,我还忙着。 元舜华垂下眼睛,说:“可我也不能这么自私。” 车厢晃得厉害。“咚”的一声,熟睡的应槐序再一次撞上车厢壁,听着就觉得疼。但她仍旧没醒,脑袋跟着车厢在晃。 凌柒看着眼前人低垂着的脑袋,突然身体前倾,微微张开双臂,问:“要不要抱?” 元舜华愣了两秒,还没反应过来,车厢忽然又剧烈一晃,她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前倒去,跌进了熟悉的怀抱。 额头撞上凌柒的下巴,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却也同时收紧了双臂。 “你们两个抱得那么紧干嘛?” 魔界幽黑的森林深处,被蝙蝠和啮齿类动物包围的唯一亮着光的正殿内,元瑟和应白藏早就等在了里面。 三人刚踏进门,就听到元瑟不满的叫嚷。 “怎么,羡慕了?”元舜华扬起下巴。 凌柒顺势把她搂得更紧,从袖子里不知摸出了什么东西,直接抛了出去。红色的残影在空中划过,谁也没看清。 “怎么又是溯游花?”元瑟伸手接住,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你上哪儿去搞的批发?” “……你别管。” 故事冗长又复杂,若真想讲清楚,得从几千年前她第一次来到上界,遇见青元帝君那年开始。 凌柒没这个耐心,她拉着元舜华坐下,抬眼瞥向元瑟,“到底能不能用?你也和沈天陌打过交道,说不定真能进她的记忆看看。” “我不行。”出乎意料的,元瑟摇了摇头说,语气倒很平静,“我怕进去后看到什么接受不了的东西,当场崩溃逃出来。” 她晃了晃手中的溯游花,视线在正殿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元舜华身上。 “她也不行。” 还没等元瑟开口,凌柒已经横过一只手臂,像道人形屏障般把人护在身后。 最后扫过屋内一圈,无奈地呼出一口气,说: “还是我来吧。” *** “还是我来吧。”元溪禾说。 云海翻涌着,雾气如炊烟般回旋上升着,随着风慢慢就散了,只在头顶飘着。流动的浮云又像被撕开的棉花糖,元溪禾看着看着,突然咽了下口水。 就这么发了一会儿呆,鲜红的液体顺着颈间流到胸口,她才“哎呀”了一声,有些抱歉地和面前的人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剑还架在我脖子上,方才有点走神。” 拿着剑的沈天陌:“……” 一旁围观的凌柒:“……” 她默默收回了迈出的脚步,然后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只是幻境”。 虽然一直知道元溪禾的脑回路和常人不太一样,但也实在没想到她大难临头了会是这种风格。 “刚刚说到哪儿了?”元溪禾抓了抓脑袋,锋利的剑锋随着她的动作又在皮肤上划出一道口子。两条血痕离得不远,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衣袍,她却仿佛没看到一样,还在认真思考。 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你想要我的神骨对吧,我可以自己来,但你得先说清楚你准备干什么。” 语气听起来是很散漫的,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凌柒甚至觉得就算沈天陌真的动了手,元溪禾也不会多分给她一个眼神。 见沈天陌不说话,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就猜了起来,“你堕魔了?还是为了邪阵?”看着沈天陌的脸色微微一变,她挑了下眉,“真猜对了啊?” “少废话。”沈天陌把手中的剑又抬高几分,眼神没有一丝温度,“自己把神骨交出来,你还能去转世投胎当个凡人。若等我亲自动手,神骨毁在你体内就是形神俱灭。” “像我师尊一样?”元溪禾神色无辜,眼底清澈,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沈天陌握着剑的手却突然僵住了。 50-58 第51章 魂飞魄散最好了。 “你要是以为提起她就能让我心软,那就真的错了。”沈天陌的嘴角向上勾起,笑容却不达眼底。只一秒就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也只是错觉而已。 “我哪敢啊。”元溪禾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这上界还有谁不知道天陌上神最是冷心冷情?” 动作幅度有些大,导致脖子上又被剑锋割出一道血痕,这回还是沈天陌看不过去,主动把剑拿远了几寸。 元溪禾的颈间横着好几道伤口,看着有些吓人,鲜血不断涌出,顺着脖颈往下淌。衣袍早被血浸透了,又湿又黏地贴在皮肤上,她却好像只觉得闷,还扯了扯领口。 “你这剑要是不收回去,我也没法给你拿神骨啊。”元溪禾说。 见她仍然没有动,元溪禾又笑了:“我是死是活倒无所谓,转世投胎还是魂飞魄散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差别。你要是不信我,我也可以继续跟你耗,只要你等得起。” 她说完便不再理对方,仰头继续望着上方的浮云发呆。血珠顺着脖颈滑落,她却浑然不觉,不仅表情没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仿佛真像她所说的,是死是活也没什么所谓了。 沈天陌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缓缓把剑移开:“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搞什么小动作,不然——” 话都未落,就听“咔嚓”一声。沈天陌神色骤变,挥剑就要去拦,她的剑已经快得超出常人反应,却终究是慢了半拍。 不远处的凌柒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神骨碎裂的刹那,万千神力化作璀璨的金光散入天地,转眼间就包裹了方圆几百里。元溪禾仍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像一尊不会动的神像。 而光芒所及之处枯木逢春,万物复苏。 “你上当啦。”元溪禾低下头来冲她眨了眨眼,笑得狡黠,“我都说了,生或死对我来说没有差别,那我为什么要让你得逞呢?” “就是有点可惜。”她又叹了口气,“刚刚渡了雷劫,好不容易拿到的神骨还没捂热呢,这就没了。” “你明明知道后果,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沈天陌问得颇有些咬牙切齿。她猜到对方或许没那么容易听话,却没想到这人能如此果断地自毁神骨,导致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形神俱灭有什么不好的?”元溪禾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装了,“上神上仙动不动就是几千上万年的寿命,日复一日地修炼、做任务、比武,又有什么意思?你真心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趣吗?” “你这哪里是活了几千年,不过是把同一天活了上百万遍……这样不烦吗,和鬼打墙一样,活得不累吗?”她疑惑得很真情实感。 “……”沈天陌停顿了一瞬,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谬论!” “你开心就好。”元溪禾撇了下嘴,“凡人也是,不过稍微能好点,每隔个几十年就能重来一回,还稍微有点意思。” “不过还是算了。”她又说,“魂飞魄散最好了,什么都结束了,你们自己玩儿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 神骨断裂后会在体内吸收并爆发出全部神力,最后在神力耗尽时随着魂灵一起消散于天地。沈天陌这样谨慎的人本来应该多等一会儿,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才对。 但可能是急着找下一个神骨,也可能是被元溪禾半死不活的态度骗了过去,她没在原地多留,简单确认了几眼就匆匆走了。 她走得很急,自然也就没看到身后的元溪禾站在远处,将手伸进胸膛,从肋骨间生生抽出了已经断成两截的神骨。 脸上的冷汗涔涔,已经打湿了额间的碎发,她的动作很慢,却始终没有停。 凌柒站在一旁垂下眼睛,瞳孔微微颤动着,手脚冰凉。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后也只能缓缓放下。 虽然早就知道元溪禾自剥神骨的惨烈,这么多年来也从不同人口中大概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可当亲眼看到她颤抖着手从胸膛取出神骨,看着她颈间涌出的血多到染透衣裳,凌柒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刚才拦下了元舜华。 要是看到这一幕的是她,不知会哭成什么样。 还好啊,还好。 凌柒想,还好看到这些的人是自己。 元溪禾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她的眼神冷淡又空洞,仿佛正在经历这剜心蚀骨般痛苦的人不是自己。 原来痛到极处的人,是没力气叫出声的。 她捂着胸口,一步一步走得已是极慢,却仍需要时不时停下来休息。凌柒就跟在她的身后,始终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没有再加快脚步。 近到可以看清她下一步的方向,远到听不见她沉重的呼吸。 元溪禾先去的是魔界。 魔界是一片鸡飞狗跳,她刚踏进那森林就被成群的蝙蝠糊了一脸。凌柒也本能地拔剑去赶,下一秒却发现那些蝙蝠直接穿透自己的身体飞走了。 对哦,再念三遍,这是幻境。 “请问、请问您……有没有见到过一只,巨大的乌龟?大概有这么大。”元溪禾说得断断续续,有些费力地伸出手比划,“头顶还有一只小黑蛇。” 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路过的魔使,对方却被她的惨状吓了一跳。 终于说服对方自己并不需要包扎或治疗,对方却又在听了她的问题后神色突变,慌张地左右张望,接着压下声音道:“这话可不敢说。” “那是我们新来的魔主,脾气不太好,最近一直在沉睡。”魔使看她浑身是血,又有些于心不忍,补充道,“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等魔主醒了,我挑个她心情好点的时候去禀报。” 元溪禾愣了两秒,似乎很难把魔使口中脾气很差的魔主和拉着自己衣角撒娇的小师妹联系到一起。 她喃喃道:“她在睡吗?那就继续睡吧,这样也很好。” 然后道了谢就默默转身走了,只留下魔使站在原地摸不清头脑。 她后面还去了一趟尤寒宫,却没见到白藏和槐序。尤寒宫门口守卫森严,全都是陌生面孔,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尤寒宫上仙来回巡视。 她沉默地在远处站了一会儿,最终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其实以元溪禾的身份,莫说是尤寒宫,整个上界她都能来去自如,没人会也没人敢拦。大抵是担心里面混进了沈天陌的人去通风报信,竟也开始畏手畏脚起来。 元溪禾最后去的是九央宫,却没想到九央宫乱得和魔界不相上下。 “什么叫跑了?什么时候跑的,跑哪儿去了?!”赵晗站在宫门口扯着嗓子喊。 彼时赵晗还没去凡人界,在九央宫是资历最老的仙使之一,脾气也不算太差。别的仙使遇到什么棘手的事都爱来找她,尤其是这种能震惊上界的大事。 “不知道啊前辈。”旁边年轻的仙使都快要急哭了,“好、好像从前天开始就没听到凌上仙的房间内传出任何动静了……不对,应该是五天前,也、也可能不止五天……” “人不见了就去找啊!愣在这里干嘛?!”赵晗又急又气,赶忙吩咐几队护卫出去找人,又说,“还好帝君这几天不在,不然看你们怎么交代!” “要、要是帝君在,说不定凌上仙就不走了呢……”年轻的仙使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赵晗瞪她。 宫门外几十米处,元溪禾没忍住笑出了声。似乎是笑的时候不慎扯到了胸口的伤,她的身形忽然一顿,过了两秒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 趁着还没被九央宫的人发现,她赶紧走了。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元溪禾刻意避过了所有熟悉的地方。 已经虚弱到连喘气都有些费力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件黑袍穿在身上,裹住身上的血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该是多讽刺呢? 上古神兽的血脉,天道亲封的白虎道主,刚刚渡了雷劫,位列仙班的上神。这偌大的三界,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能到哪儿去。 又能在死前多做些什么。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时,她终于倒在了重光宫最外围的宫墙下。靠着围墙,她咳得撕心裂肺,剧烈的咳嗽像是要震碎五脏六腑。 这里鲜少有人在,偶有一些初到上界、年纪还小的上仙路过,也不认识她。只是好奇地打量了几眼就回过头和同门聊天,边聊边往前走。 “怎么又要大选?不是刚从柳城挑了一批人吗……” “据说是新来的那位前辈要求的,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道岑师姐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师尊都不拦着点。” “我看岑师姐倒像是失心疯了!” “嘘,小点声,别乱说话。听说那位前辈是学宫出来的,我们可得罪不起。” “学宫?!”说话的声音突然压低,“那她怎么对凡人界这么上心?” “谁知道呢?我妹妹正准备参加下届大选,到时候一起去看看?” “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帮她拿到邀请函吧……”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句话散在了空气里,说话的人原来已经走远了。 “大选,柳城,重光宫……”元溪禾自言自语了半晌,突然右手一挥,用仅存的神力将半截神骨炼化成一张牛皮纸。 “这邀请函又该长什么样?”她咬着笔杆,难得的有些为难。 第52章 不然那过往种种还会有谁记得呢? 地点:重光寺,柳城,凡人界。 联系人:重光上神。 但是没写联系方式,也不知道这个联系人究竟是该怎么联系。 元溪禾身上的血迹还没干,大概是因为每一次落笔都会牵动颈间和胸口的伤,她一笔一画写得很慢,感觉很艰难。 不过也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推断元溪禾。凌柒转念一想,她也可能只是单纯不知道邀请函上都应该写些什么。 “时间……时间还是先空着吧,谁知道神骨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呢……反正这假冒伪劣邀请函也骗不过重光宫的人。”元溪禾又咳了两声,这次竟直接咳出了血来,鲜红的血点溅在脚下的浮云上,让人不自觉心头一紧。 而凌柒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她才想明白,为什么明明当初一听说元舜华可能醒了,她就立刻赶去凡人界找人却还是没能找到,最后反倒阴差阳错在大选现场碰上。 也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后来的邀请函没有改成电子版,如果入场方式还是人工核验,事情或许真会如元溪禾期待的那样发展。 不知自己拿的是伪造邀请函的元舜华,大概率会被拦在大选考场外。消息从凡人界层层传上来,最终定然会传到自己耳中,两人会再次相见。 于是有权又有势的师姐遇到了可怜又无助的小白花“诈骗犯”安槿,她怕是要按捺不住逗上一逗的…… 啊,想想竟然还觉得有些可惜。 那边的元溪禾仍在绞尽脑汁想编出点什么,神情看上去比沈天陌拿剑抵着她脖子时苦恼得多。 写到姓名处,她想都没想就划下一横。接着笔尖突然顿住,犹豫了片刻后,她又默默加上几笔改成宝盖头,变成了一个安字。 舜华,木槿也。 元溪禾一笔一画地写下“安槿”两字,写完后颇为满意地抖了抖牛皮纸,随后手一松,这张假冒伪劣产品就被风推着往远处飘去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花了多少年,才找到元舜华身边。 失去半块神骨后的元溪禾更加虚弱,要扶着墙才能勉强走两步,走快了就开始咳血,咳到几乎要昏过去。 她停在重光宫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沉默地看着各种人不断进进出出。 一个身披滴着血的黑袍,咳到几乎站不稳的人就这样突兀地站在自家门派门前,换谁看了都会觉得有点古怪。 来来往往的重光宫弟子纷纷把视线聚焦在她身上,有不少人试图过来搭话,元溪禾却一个都没理,也不进去,就这样一直站着。 可能真的是在犹豫,也可能只是来道个别,凌柒也不知道。只看着她把所有熟人的地盘都走过一遍后,选择把另外半块神骨交给东海龙女。 ……她上次就想问了,这俩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先在你那儿藏上个几百年吧。”元溪禾随意道,“等时间久了,大家慢慢把这事儿忘了,再帮我交给她。” “这事儿?什么事?到底发生什么了?!”龙女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神色焦急。 元溪禾倒是满不在乎:“我死了这事儿呗,还能有什么事儿。” “是谁逼你生剥神骨的?你告诉我,我一定会让她——” “可别。”元溪禾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打断说,“你才多大啊,小孩子别成天想着打打杀杀的,这样不好。” “行了,走了啊,下回再见吧。”她又摆了摆手。 “还有下回吗?” 龙女眼睛泛红,感觉但凡眼前这人回答地有一秒钟犹豫,她的眼泪就会立马夺眶而出。 元溪禾转过头笑了笑,“别咒我啊,我可是要去转世投胎的,说不定投得好点就让我当上个富二代了……可不能再当只老虎了,就算是白的那也不行……” 说完,还嘟囔着骂上两句。 她又说:“如果下次见面的时候前缘尽散,天下太平,那就太好了。” 看着她推开了龙女伸来搀扶的手,独自一人蹒跚着向外走去,凌柒闭着眼睛深呼吸好几次才平复下心情。 世人从前总说元溪禾性子太软,做事随性没有章法,挑不起大梁。后来她身死道陨后那些人每每谈起,又叹了口气说可惜—— 明明才刚得道飞升,怎就这般想不开呢? “你才想不开。”元溪禾翻了个白眼,把匆忙赶来,黏着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应槐序推开。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把神骨交给龙女了。 她叹了口气又一想,算了,这样也挺好,看她沈天陌怎么猜得到。 “你就什么?”应槐序吸了吸鼻子,“早知道我来,你就不来了?” 元溪禾:“……”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靠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微微拧着眉没有回答。方才勉强说了两句话,五脏六腑就如烈火焚烧般地疼,现在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彻底失去神骨后,仿佛体内某根一直紧绷着的筋突然就断了。 最先消失的是神力,其次失去的是行走能力,最后连语言和呼吸一起,她的全部都会被剥夺干净。 在理智与语言残存的最后时刻,她才勉强从牙关里挤出了几个字。 “小心……沈天陌。” “为什么?!”应槐序手足无措,“是她伤了你?还是帝君的死和她有关?那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你再撑一下,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师尊……” 眼看元溪禾呼吸细若游丝,瞳孔逐渐涣散,她越来越慌,浑身都在抖:“别,你先别睡,我姐姐马上就来,你等她一下好不好,你再等她一下……” 凌柒没有再看下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封存在心底的滔天恨意突然又涌了上来,她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元舜华曾在醒来不久后,用很郑重的语气跟她说,“我得活下去。” “我必须要记起来,必须要活下去,不然那过往种种还会有谁记得呢?她们做事向来只问心,不在乎身前身后名,但我不行。” “我得替她们全部记着。” 拼死一搏的元溪禾落了个自戕的罪名,临危受命的芾零帝君被骂是背信弃义。“死而复生”的应槐序转头一看,罪魁祸首还在远处高举着正义的大旗。 她踩着岁月走过,天书不会记载,神魔更不会记得,无忧岛一战的惨烈与悲恸将随着两位上神的陨落,永远湮没在时间里。不留任何痕迹。 …… 待凌柒将幻境里看到的事讲述完毕,魔界大殿内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本来聊得起劲的话题也没人再继续,就连讨论起沈天陌和乾坤阵来都没什么精力。 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下,元舜华冷不丁地忽然开口说:“其实……溪禾姐才是最适合做下一任帝君的人。” “可帝君当年属意的接班人不是你吗?”应白藏蹙眉问。 元瑟替她解释:“我们当时是抽签来着,全凭运气。” 元舜华看元瑟一脸真诚,终于良心发现了一秒,决定说出真相:“当年抽中最长签的人本来也是溪禾姐,只是她在我们都闭着眼睛时悄悄折去了一截,这才变成了我。” 原以为元瑟会继续盘问下去,没想到她竟很敏锐地抓住关键:“师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我在你们都闭着眼睛时偷偷睁眼看到了。 元舜华轻咳一声:“……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元瑟朝她扑了过去,气急败坏,“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遵守游戏规则!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元舜华也没躲,伸出手把人一把搂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说明我们家瑟瑟是很乖的小孩。” 就这一句,元瑟就又不吭声了,脸上还微微有点红。 “抱这么久也该抱够了吧。” 实在看不下去的凌柒单手拎起她的后领,把她扔回了椅子上,苦口婆心道:“你都这么大了,不能总是缠着自己师姐,也该学会保持适当的距离了,你说对吧?” “你就是故意的!”被丢回来的元瑟恼羞成怒地朝她叫嚷。 “那也确实。”谁料凌柒承认地飞快,“你从刚来的时候就天天缠着小槿,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你是越来越嚣张了。”元瑟呵呵一笑,“是看我如今一个人待在这昏天暗地的地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威胁不到你吧。” “是因为我现在有名分了。” “……” 被哽住的元瑟幽怨地看了一眼她对面坐着的元舜华。 元舜华扭过头去盯着大殿角落里那棵贯穿穹顶的古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这树吧,这树可长得真像树啊…… 元瑟知道她是故意不理自己,在心底哼了两声,又听到应槐序问:“溪禾姐为什么这么不想当帝君?” 元舜华眨了眨眼:“可能是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没玩够是吧?”应槐序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望向应白藏,却见她也缓缓摇了摇头,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应槐序“哦”了一声,说: “那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几人就这么围坐在一起,偶尔有人插科打诨几句,话题就能歪到十万八千里。 好像上次这样大家都聚在一起,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过虽然话题总是会跑偏,但也经常会被人莫名其妙地拉回来。 应白藏弯起手指,用指节敲了两下桌面,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回归正题,先找阵眼要紧。” 第53章 “你们自由了。” “而且要尽快。” 凌柒把乾坤阵的原委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又说:“沈天陌这次是迫不得已收了手,但她不可能没有后招。我们现在不知道阵眼在哪儿,也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是谁,其实已经很被动了。” “总共就这么几位上神,现在又除开芾零帝君,她还有谁的神骨能抢?”应白藏拧着眉思考,手指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扶手,半晌后猜测道,“杨重光?” “为什么就不能是小槿?说不定人家这回想大义灭亲呢!”应槐序翘着腿看向元舜华。话音刚落,旁边的人抬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 “喂!”应槐序吃痛地捂着脑门,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凌柒收回手,平静道:“别乱说话,小槿和她没有关系。” “听到了吗?”元舜华起身站到她身后,洋洋得意,“不要把我和沈天陌扯到一起,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哇。”应槐序用夸张的语气叫道,“小情侣联手欺负人了!” 元舜华翻了她一个白眼:“别学我说话。” 应槐序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转了两圈,随后耸耸肩,表情遗憾地靠回了椅背上,“现在不一样了,不是当初义正严辞地告诉我‘我和小槿不可能建立什么亲密关系’的时候了。” 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两口气,“可惜啊可惜。” 元舜华:“?” 凌柒:“……” “好了好了,说正事。”应白藏直起身,轻轻按住旁边应槐序的肩,“阵眼还是分头去找,沈天陌近期去过的地方都要排查一遍,速度要快。”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争辩的意味,几个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元舜华坐在椅子上乖乖举手:“我要先去一趟兀虚。” “找无极剑?”应槐序诧异挑眉,“青元剑不是在你手上吗?” 元舜华也很苦恼:“但是剑认主啊!你们那天是没看到,青元剑跟沈天陌比跟我都熟,我拼尽全力才勉强能划伤她肩膀,最多再削几缕头发。这剑用来毁几个阵法还行,万一真要拼命,我可不敢指望它。” 她可以仗着血脉里的通行令强行拔剑出鞘,可以毁了未成型的乾坤阵,但帝青元的本命剑永远无法真正刺入沈天陌的心脏。 应白藏了然点头:“就像在兀虚那次,无极见人就砍也不给摸,可一到凌柒手里就安静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所以剑的意志就是剑主人的意志?”元瑟问。 “也可以这么理解。”元舜华总结了一下,“我娘当年真的瞎了眼才会看上她。” 最后几人决定兵分两路,“白藏姐姐和应槐序先去找阵眼,师姐和凌柒去找无极剑,然后四人看情况在魔界或上界会和。” 元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看起来没有任何疏漏,除了…… “四人?” “我就负责统筹规划,安排行动并处理一切紧急情况。”元瑟急忙补充说。 听起来还算合理,凌柒刚想点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了一声大喊,“外卖到了!谁的干煸鸡架和麻辣烫?”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元瑟吼了回去:“不是备注了别敲门,直接放门口吗?!” “……所以你就是宅在家里不想动吧!”- “你说,瑟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抗拒出门的?” 出了魔界的大门后,元舜华拽着凌柒的衣角低声问,她百思不得其解,“以前的症状也没这么严重吧?” 凌柒也在思考:“她好像小时候就喜欢化成原型,整日缩在壳里一动不动?” “我以为那时候她只是路痴,不认路……” “她不认路,你也不认识?”凌柒突然停下脚步。前方的浮云层层退去,她们越往前走云层就越发稀薄,如雾气般和天空融为一体,天地一片空明。 凌柒左右看看,无奈地低头问,“你确定我们现在正走在去兀虚的路上吗?” “啊,这个啊。”元舜华讪讪一笑,“别急,先陪我去一个地方,我有点事要办。” “去哪儿?”- “去哪儿?嗯?” “说啊,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一声怒喝突然炸响,吓得殿里跪着的凡人都是浑身一颤。 说话的那上仙自己却仰倒在椅子上,看起来好不逍遥。他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跪在自己脚边的男子。 “仙人,您、您明明之前答应过的。”跪在地上的那人不敢碰他的腿,只能抱着椅子的扶手苦苦哀求,“说只要我们在这里跪满七七四十九天,就允许我们进到寺内参拜青元帝君……” “胡说八道!”上仙脸色一变,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他明显也意识到了自己确实曾经许诺过,有些底气不足,但嘴上仍然骂得很凶,“那可是青元帝君!帝君的神像也是你们这些凡人能随便参拜的?能允许你们在这外殿为帝君祈福已是格外开恩,你们休要再得寸进尺!” “求仙人通融通融吧,我们真的只想看一眼帝君神像……” “说了多少遍不行!”那上仙的声音愈发不耐,“今天有大人物要来,要是惊扰了贵客,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踏进青元寺,激烈的叱骂声混杂着哭诉就迎面扑来。元舜华眉头一拧,和凌柒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御剑而起,直接越过外殿飞入内院。 即便已经进入内院,身后凄切的哀求声仍若有若无地飘进两人耳中。 本以为参拜者已经被外殿的上仙尽数拦下了,谁知内院依旧人群熙攘。衣着华贵的参拜者们虔诚地跪伏在青元帝君的铜像前,合上双目,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为的却不是自己。 “苍天在上,我等愿以命换命,只求青元帝君能重返人间!” “八百年前若不是帝君以身饲魔,哪有我们的今天!” “没有帝君,凡人界在大浩劫中就已经彻底灭亡了!我们的命本来就是帝*君给的!”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慷慨激昂的宣誓声一句接着一句,声音大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铿锵的誓言混着外殿里的哀哀的哭求声,让屋外的两人沉默很久。 “现在凡人界的谣言都传到什么版本了?”凌柒低下头,在元舜华耳边小声问,“以身饲魔,饲的是谁?元瑟吗?” 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抱着外卖死死不放的身影,元舜华使劲晃了晃脑袋,学着凌柒的样子也压低声音说,“大概是芾零帝君吧。” “妈妈,不是说好了今天去游乐园吗?”稚嫩的童声在身后响起,元舜华和凌柒听到声音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一位穿着素雅的女子正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匆匆往铜像所在的方向赶来。 “不许胡说。”女子急忙低声呵斥着,蹲下来整理女儿的头发,“还记得待会儿要跟帝君说什么吗?” “说要、要把命还给青元帝君……”女孩奶声奶气地重复着之前背下的话,语气却很天真,显然还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 凌柒听不下去了,紧皱着眉头正要上前,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手腕拽了回来。元舜华轻轻叹了口气,下一秒突然拔出腰间长剑。 寒光一闪,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青元剑已向殿中的铜像飞去,重重劈在铜像上。 剑锋劈中铜像的瞬间,发出一声闷响,剑刃在铜像上卡住片刻,接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剑光闪烁,剑柄上的“青元”二字在此刻格外显眼。 殿内霎那间一片死寂。 咔嚓—— 铜像从剑痕中间裂开一条缝隙,铜像剧烈颤抖着,从裂缝处开始逐渐崩开,裂痕迅速向周围蔓延。 崩裂后又塌陷。 又是轰的一声,整座铜像已经化成了漫天的粉末,纷纷扬扬地洒在铜像前跪拜的每个人头上。 “你们自由了。”元舜华轻声说。 外殿的哭求声戛然而止,铜像前的参拜者们纷纷愣在原地。 振振有词的誓言刚讲到慷慨激昂处,抬到一半的手臂还定格在空中,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枝不再摆动,连叶子也停止下落。 时间仿佛被按了暂停。 在这一刻。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十几分钟,也可能更久,外殿那此起彼伏的争执和啜泣终于逐渐散去。 铜像前的参拜者也慢慢起身,有些人跪了太久,还需要身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跨过门槛。 身后穿着素雅的女子安静地在原地伫立许久,忽然对着空荡的大殿深深一拜。 再抬起头,又是一拜。 她牵着女儿的手转身离去时,步伐要比来时轻快许多。 “妈妈,我们不进去了吗?”小女孩拽了拽她的衣角,仰着头问。 “不去了。” 女子摸着小女孩的头发说,“你刚刚不是说想去游乐园吗?我们走吧。” “真的吗?可是……为什么呀?”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忐忑。 “因为……” “因为妈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这个梦已经醒了。” 大殿里的人相继离开,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原本挤满人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身影在往外走,里面的垫子空了出来,还有几缕青烟在飘着。 “沈天陌施的术?”凌柒才明白过来,皱着眉头有些自责,“多少年了?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凡人界对帝君向来敬仰,她的手法又实在隐蔽。本来就没多少人在乎凡人界,谁又能想到这铜像竟然会有问题。”元舜华叹了口气。 “上不得台面的术法,配合着潜移默化的洗脑,告诉他们帝君都付出过多少,又有多伟大,所以要歌颂她的恩德,要懂得感激,要学会自我奉献……沈天陌也就会这些东西了。” 别说是常年待在上界的凌柒,就是失忆后在凡人界醒来的自己,最初也只把这样的疯狂崇拜当作是寻常。 第54章 “我等你来找我。” 凌柒不得不承认,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无法成功理解沈天陌的脑回路,“她这么做又是图什么?” “图个名正言顺吧。” 元舜华站在石阶前,缓缓抬头,细碎而明亮的光线穿过屋檐,洒在她的脸上,“神骨是芾零帝君自愿给的,献祭是凡人百姓哭着喊着要献的,她这才被逼无奈结了傀儡阵,她多无辜啊。” “这么多年,竟然也没人发现有问题。”凌柒只觉得不可思议。 “都见怪不怪了吧。连柳城大选上的天生仙骨也是这样,看见主殿挂了幅帝君画像,都跟着挤破头去凑热闹。” 元舜华轻靠在凌柒身上,脑袋刚好抵在她的肩头,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挤成一团。她歪着头端详半天,又往左边靠了靠,直到影子都融成模糊的轮廓。 “母亲从来就不喜欢凡人界这些祭拜和歌颂,她说要真是有灾有难,拜一拜求个安心也就罢了,她看到了也能帮上一帮。若是为自己能吃饱饭,能体面活着来拜她,她自觉受不起,也没这个必要。” “让每个人都有尊严的活着,这是大家的权利,是身为帝君的义务,不是恩德。” 可以记住,可以怀念。 但不要歌颂,不要效仿,不要献祭。 世上不需要有第二个帝青元。 “说得真好。” 清脆的掌声忽然在身后响起,在空无一人的庙堂前显得格外突兀。来人嘴角含着笑,慢悠悠地鼓了两下掌,朝石阶这边缓缓走来。 元舜华原本懒散地靠在凌柒身上,闻言直起身转过头,眼底已经冷了下来。 凌柒目光一沉,不自觉地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寺庙的香坛就在石阶前,坛中积着很厚的香灰。几柱香插在香灰里,青烟袅袅升起,在她们中间隔开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屏障。 元舜华在看到来人的瞬间,手已经下意识按在了剑柄上,但凌柒侧身一步挡在她身前时,她忽然又想起那天在九央宫里,对方曾那样郑重地告诉她—— 我愿意接住你的全部,只要你还愿意松手。 元舜华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剑柄处停留片刻,最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她还往凌柒身后缩了缩,看起来无助又可怜。 她们的这些小动作却全被来人看在眼里,沈天陌的嘴角微微抽动,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别这么紧张啊,我是想来找你聊聊的。” 她看着元舜华,轻轻笑了下。 “没神骨,不配合,不聊天,你要是敢强抢我就跟你拼了。”元舜华飞快道。 她仍然躲在凌柒身后,双手扒着她的肩膀,戒备地只露出半个脑袋。 沈天陌看着她这副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确定不来?” 元舜华警惕地摇头。 “真是遗憾啊。”沈天陌看似失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就在两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缓一些时,她又“啊”了一声,说,“对了,方才忘记告诉你们,重光上神前几日还特意来找过我呢。” 她故意停顿片刻,才拉长声音继续道,“她说呀,她愿意倾力支持乾坤阵,哪怕付出神骨也在所不惜……” 见面前两人的身体同时僵住,沈天陌很愉悦地笑出了声,“真是没想到,重光上神竟是如此有情有义之人……阿元给了她飞升的机缘,她还阿元一份神骨,多公平的交易,你们说对不对?” “不过,你要是愿意陪我聊聊天,说不定我一个高兴,就不想要她的东西了。”她冲元舜华眨了眨眼。 感受到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微微一顿,凌柒偏过头,轻声问道:“要去吗?” 她太了解元舜华了,在这种时候,哪怕沈天陌提到的只是个素不相识的散仙,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果然,元舜华犹豫了一下说,“就和她聊一会儿,很快就出来,说不定……”还能把阵眼的位置套出来。 她后半句没说完,只是抬眼看了凌柒一眼。凌柒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那就去吧。”- 直到身后厚重的木门合拢,所有光亮都被隔绝在外,元舜华才转过身来:“要和我说什么?” 沈天陌倚在门上,不答反问:“阿元平时怎么叫你的?小槿是吗?” “叫名字就行,你若是非要尊称我一声‘朱雀道主’,我也不是很介意。”元舜华强忍住想要翻白眼的欲望,走到散落一地的铜粉前,单手拎起起自己的剑。 手指轻轻拂过剑脊,上面的铜粉纷纷扬扬洒落一地,很是漂亮。 “小槿。”沈天陌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垂着眼睛低笑一声,“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你的。” “……别,我可受不起您的喜欢。”元舜华还是没忍住,背对着她翻了个白眼。她可是记得很清楚,从前偶尔在无忧岛遇到,对方就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 沈天陌也没理她,自顾自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你是阿元和帝芾零的孩子,所以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心情总是很复杂……我多恨帝芾零啊,可你又和阿元这么像。” “哪里像了,明明一点都不像。”元舜华飞快反驳,“溪禾姐才像,都是表面温温柔柔的,看起来随和得很,但要真触碰到底线了就没得商量,谁来都是一样。” 她直视着沈天陌,话里的暗示很明显。 元舜华诚恳建议:“说实话,您若真想睹人思人不如去见溪禾姐,学她自毁神骨魂飞魄散算了,多好。” 沈天陌被她这话逗笑了:“不用演了,我知道元溪禾的神骨没毁,她已经去转世投胎了,而且——” 她顿了顿,颇有些不理解,“我就算真的自毁神骨,也应该是去见你娘吧?” “我觉得我娘不太想见你,你觉得呢?”元舜华仍然满脸真诚。 沈天陌:“……” 她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我们原本会是很好的一家三口。” “变态杀人凶手,被变成傀儡的受害者,和受害者女儿共同组成的一家三口吗?我不这么认为。”元舜华平淡地看着她。 “……”沈天陌揉着眉心,被她这一连串攻击怼得有些头疼,“要不是当初她执意分手,我也不会——”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她深呼吸一口气,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 “我想说的是,所有遗憾都可以弥补,所有恩怨都可以重来。你不要因为我在这里就对乾坤阵嗤之以鼻,你好生看看,那些凡人都是自愿献祭——” “现在不是自愿了。”元舜华很平静地指了指地上散落的铜粉,手指还在微微颤动。她不明白沈天陌明明已经看到了碎裂的铜像,为何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沈天陌又揉揉额头,叹了口气后叫她的名字:“小槿。” “如果换一种方式呢?” 元舜华疑惑地抬起头,却见沈天陌直直走到她的身侧,她还没来得及躲,对方便扣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 那声音压得极低,说得也快,不仔细听就会随风散了,可她偏偏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也就没法装作不知道。 她缓缓闭上眼睛,庙堂内是一片寂静。几缕天光不知怎的,从严丝合缝的木门间漏了进来,照在地板上。 香炉里的烟缓缓升起,檀香弥漫在空气中,悄无声息。 铜像已经碎了,铜像前供桌上的蜡烛却仍然烧着,屋内只剩急促的呼吸声。沈天陌也没有开口,只是笑看着她,眼神里是势在必得。 半晌后,元舜华睁开眼睛:“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下。” “不急。”沈天陌笑了笑,“我等你来找我。”- 沈天陌这句“我等你来找我”,一直在她耳边回荡,哪怕走到兀虚秘境门口,元舜华也一直魂不守舍的。 看到凌柒的手忽然伸到面前,她一怔,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还有些懵,“要牵手吗?” “青元剑啊!”凌柒哭笑不得,却没松开她的手,反而顺势捏了两下,“还有你失忆后用的那把剑,是不是也要一起给我?到时候无极看见你手上有别的剑又要闹,说不定就不肯跟你出来了。” “哦哦。” 元舜华这才反应过来,把腰间的两把剑取下来,全塞到凌柒手里,“我都忘了。” 凌柒蹙眉看着她,“你这个状态我实在不放心……找到无极剑后就赶紧出来吧,我不能陪你进去,你要小心。” 兀虚每隔三百年开启一次,向来只有得到门票的人才有资格进出,就像上次那样。只是这规矩对上神来说形同虚设罢了。 元舜华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你放心。”- 非秘境正式开放期间,机关室都不在营业。 上次遇到的红线铁弩和悬崖石台全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几个房间,什么机关都没有,连石门都开着。 “消极怠工啊这是……”元舜华嘴里边念叨着边往前走。 走过不知道第几道石门后,周围的景物和边界终于全部消失。她伸出手,只能触碰到刺眼的白光。 元舜华放松下来,任由自己被白光卷了进去。 “至少幻境还是在营业的……” 这条街不算窄,道路左右两边是各种小摊,果蔬炸串,糖葫芦烤红薯,什么都有。 两侧都有人吆喝着,还有喇叭在循环播放,蒜蓉生蚝的香气扑面而来,元舜华咽了下口水,已经有些饿了。 路上凹凸不平,地面上的红砖缺了好些,元舜华走在街上四处张望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差点被人撞到。 “可以先来个烤红薯,再去隔壁吃烤生蚝,走的时候也凌七七带点水果……”元舜华这么盘算着,都站到烤红薯面前才反应过来。 不对,这应该是兀虚幻境吧?! “兀虚,你又在玩忽职守!”她朝天上大喊,“连我的记忆都没抹去,我要去九重天投诉你!” “你看看你的幻境,你自己看得懂吗?!”空中飘来的声音十分无语。 第55章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好像还真看不懂。 元舜华左右张望,多少有些心虚。 街边两侧的小摊挨挨挤挤,遮阳篷下,水果摊的喇叭循环播放着:“橘子三块钱一斤,荔枝十块钱三斤……” 水果摊附近围了不少人,隔壁的烤红薯机冒着热气和白烟,旁边还堆着几辆掉了漆,辐条有些生锈的自行车。糖葫芦的靶子立在自行车边,山楂和草莓都裹着亮晶晶的糖壳。 元舜华站在道路中央,晚风混杂着烤红薯的焦香和水果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可她四处看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我们都不清楚,那干脆也别浪费时间了。”元舜华仰着头,试图和兀虚商量,“你直接把我送去剑冢,也省得我继续在这儿烦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兀虚十分冷酷无情,“规矩就是规矩,这幻境必须要你自己识破方能脱身,若真的参不透,就在这儿待上个几百年吧,时间久了,或许会有明白的一天。” “……” 能拿到兀虚秘境门票的,不说是天赋异禀,至少也是各仙门或散仙中的翘楚。几千年来,真正被困死在幻境里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元舜华可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你知道的,幻境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三百年也不过是外面三天。”兀虚倒是很有兴致,语气还带了些幸灾乐祸,“权当是做了一场美梦罢,横竖不吃亏,况且……” 兀虚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又道:“这幻境映射的可是你心底最深的执念,多少人明知是假却仍沉溺其中,甘愿永远不醒,即便看破真相也要跪地哀求多留几天。” 这话倒是真的。 兀虚有看破人心的本领。通常只要幻境里的人开始怀疑真假,哪怕是对眼前的景象有一丝怀疑,整个幻境都会立刻破碎。 可偏偏曾经就有那么一个人,不仅骗过了兀虚,更骗过了自己。那人在幻境中装作无知无觉,与早已离世的爱人像寻常凡人般度过了数十年。真相揭穿的那天,没有大梦初醒,只有她苦苦哀求,唯愿能再多留些时日。 最后竟是那幻境中的爱人轻轻推了她一把,说:“回家吧,窗台上的月季该浇水了,你替我去看看。” 想到这里,元舜华有些低落,她抿了下唇:“抹去记忆才算大梦一场,亦真亦假也就罢了。可现在我记忆完好,连心底的执念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又算什么?” 兀虚毫不客气:“算你倒霉。” “……”元舜华被兀虚这么噎了一下,心情反而好上一些,“总归给点提示吧,小兀虚?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面对有实物的幻境,实在不太熟练啊。” “……” 空中传来一阵沉默。 “兀虚?” “……” “不说算了。” 元舜华撇了下嘴,继续在街上走着。路边吆喝声依旧,蒸腾的热气在空气里翻涌,烤串的香气时不时往鼻子里扑,她边走边开始猜,“难道是我喜欢凡人界的烟火气,所以梦想当个凡人?”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不小,“在赵晗前辈的草屋小住那两日,包括恢复记忆后,我也偶尔会想——” “若凌柒不是上仙,我也不是上神,就这么隐姓埋名在凡人界,无人知晓我们的踪迹,安安稳稳过着二人世界,也是很好。” 话音落下,幻境依然是幻境,眼前的景象毫无变化。 兀虚嗤笑一声,说:“你这天生神骨还说这种话,若是被那些心高气傲的上仙们听见,小心被打。” “谁还能打得过我?”元舜华满不在乎。 “是,你要是一直被困在这幻境里,连个上仙的影子都看不到,当然没人能和你打。”兀虚嘲讽道。 元舜华正要反驳,前方突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卖完这些糖葫芦呀?我想回家了。” 只见一辆三轮车上,小女孩抱着个废弃的铁桶,桶上堆了几本练习簿和书。车旁立着两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小女孩歪着头和身旁的女子说话,看上去有些困。 那女人正忙着给刚放学的小学生拿糖葫芦,抽空才回头应上一句:“快了,你先写作业,写完就能回家了。” 小女孩乖乖“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三轮车对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安静地坐在板凳上。她面前摆着两筐橘子,既没有吆喝,也没用喇叭招揽生意,但停下来的人依旧不少。 元舜华最初只觉得这几人有点面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这些人,她之前确实是见过的。 那一次在凡人界,离开赵晗前辈的草屋后不久,她和凌柒就撞见几个天生仙骨在人间乱用术法。呼啸的妖风掀翻了老奶奶的竹筐,连带着边上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也倒在地上。 那天她蹲在地上,帮老奶奶一个个捡起沾了灰的橘子,而凌柒买下了所有糖葫芦,让那对母女能早些回家。只是自那以后,她们再没有机会回去看过。 她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件事忘了。 “想清楚了?” 兀虚的声音再次在空中响起,“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元舜华在道路中央停下脚步,左边是堆满橘子的竹筐,右边是糖葫芦、铁桶和三轮车。她轻轻闭上双眼,眼前一片漆黑,而耳边的喧闹声愈发清晰。 不远处,吆喝与喇叭声此起彼伏,刚放学的小学生们三两成堆地聚在一起,时不时传来追逐打闹的脚步和尖叫。这些声音如潮水般将元舜华包围,而她站在人流的漩涡中心,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我希望……” 元舜华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母亲和溪禾姐能回来,是让沈天陌血债血偿,可此时此刻才恍然惊觉—— 原来都不是啊。 一片漆黑中,她听到母亲认真告诉她,“要让每个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这是身为帝君的义务。” 她听到元溪禾笑着对她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前缘尽散,天下太平。” 她听到失忆后的自己问,“这人间混乱已久,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又听到凌柒温柔地回她,“可能有吧,我一直如此期望着。” 她想起来了。 元舜华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云雾散尽,留下一片澄澈清明。 她说:“我希望人间再也不会凭空出现一阵妖风,将老奶奶竹筐中的橘子吹跑了。” “就只是这样吗?” “就只是这样。” 话音落下的霎那,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幻境开始分崩离析。 喧闹的街道,人影和声音都已经扭曲变形,遮阳篷和三轮车也在无声地塌陷,天地逐渐崩塌瓦解。 一切都褪色成模糊的虚影,最后只剩下刺眼的白。 紧接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白光倏然消散。等元舜华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兀虚秘境的洞穴里。 旁边只有岩壁和油灯,她头晕得难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也有些神志不清,以为凌柒还在她身边,下意识伸手要扶。 结果只摸到冰凉的剑柄。 元舜华费力地睁开眼睛,在模糊一片中看到熟悉的影子,含糊地嘟囔着:“怎么是你啊……” 话还没说完就暗道不好,慌忙伸手想要去抓,可无极剑比她反应快一步,“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不给她碰。 但走得不算远,就停在她身前两米处。 元舜华扶着身侧的岩壁,一步一步,慢慢朝无极剑的方向走去。结果她每挪动一步,无极就往前窜一下,始终和她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 “无极。” 前方的剑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她又叫了一声:“无极。” 这一次,长剑终于有了反应。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剑身翻转,剑柄朝后,用剑尖指向她。 元舜华无奈笑笑,扶着岩壁慢慢蹲下。她的视线从俯视变成了仰视,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对不起啊,无极。” 头顶前方的长剑轻轻一颤。 “对不起,方才我还以为凌柒就在旁边,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你……没有不想见你的意思,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找你。” “还有……对不起,之前不该迁怒于你。” 终于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元舜华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还记得十五岁时,阿娘第一次把你交给我,当时我尚不知无极的意思,缠着她问,阿娘只说等我长大就知道了。然后又去找凌柒,她说无极是万物之始,也是万物之终,形容的是无形无象的混沌状态。” 说到这里,元舜华笑了,“我当时也没太明白,就听懂了混沌两个字,于是问她为什么能不能叫你混沌。你就在旁边听着,气得好几天不理我。” “后来我才明白,木槿木槿,朝开暮落,无穷无极,生生不息。因为我是木槿,所以你叫无极。” 她说:“我希望这三界都能是这样,无穷无极,生生不息。”又问,“所以你还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第56章 “那时你我一起长眠于九重天上,必是万般自在惬意,哪有时间去哭呢。” 洞穴内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盏油灯勉强亮着,火光也微弱。元舜华只能看见眼前黑亮的剑鞘,再远些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的一番剖白说完,洞穴内重新陷入沉寂。无极剑轻轻一晃,朝她靠近了些,剑尖却依然指向她,就停在咫尺之遥。 元舜华知道此刻她若伸手,无极不会再躲,可她始终没动。 她蹲在地上,抬眼看着它,声音低到就像在自言自语。 “八百年前的桩桩件件,我怨天怨地都怨不到你。傀儡阵是沈天陌的手笔,毁阵是母亲要求,剑是我举的阵是我破的,无极,你是最无辜的。是我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无法面对如此无能的自己,所以不自觉迁怒于你,对不起。” “那日在重光宫门前,面对沈天陌时,我念的是‘上青见微,归元合一’。”元舜华停顿了一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敢用自己的剑,也不敢用自己的咒,因为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能赢,也不觉得我有这个能力。” “可我现在想清楚了。”她轻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四周摇曳的油灯和沉默的岩壁。 “我不能守着母亲的剑和咒过一辈子,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希望这三界不要再有任何动荡,不要再有混乱无序,天地安稳太平,所有人都能好好生活。” “我没有带青元剑来。”见无极剑微微颤动,元舜华扬起嘴角,下了最后一剂猛药,“因为这样的路,我想和你一起走。” 却不提自己是到兀虚门口才匆匆将青元剑解下。 她笑容灿烂,朝无极伸出手。 于是终于又摸到那冰冷的剑柄。 *** 踏出洞穴时,白晃晃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元舜华不自觉抬手遮在额前,眼睛微微眯起。 明亮的光线依然会从指缝间漏进来,眼前是白茫茫一片,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清晰。 不知怎么,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沈天陌之前的那句“我等你来找我”,元舜华深呼吸一口气。 前方不远处的槐树下,凌柒正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通讯器,也不知是和谁在说话,眉头皱得很紧。 阳光倾泻而下,透过树枝打在凌柒身上,光影都交融在一起。 挂断通讯,凌柒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沉着脸靠在树干上。察觉到脚步声,她抬起头与元舜华四目相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都结束了?” 见元舜华点头,凌柒叹了口气:“白藏姐和槐序那边一直没有阵眼的消息,恐怕还要再找上一阵子,” “不用找了。”元舜华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大概……知道阵眼在哪儿了。” 凌柒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她什么都没问,也没说别的,只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说完便低下头,手指在通讯器上划过。 元舜华离她两步之遥,目光从凌柒骨节分明的手移到她低垂的眼睛,静静看着天光打在她垂下的睫毛上。 有时候,人生中就是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时刻。想让时间就此停下,从此不必再思考,也不必再做任何抉择。 元舜华望着眼前的人,她想,如果能看一辈子就好了。 已经过了槐树开花的时候,枝干光秃秃的,唯有零星几片叶子还悬在枝头,瑟瑟发抖。风过林梢,树影都在微微晃动,一片枯黄的叶子轻飘飘落了下来,就要停在凌柒肩头。 元舜华抬起手,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刚好截住那片叶子。枯叶的边缘卷曲,还有些硬,她将叶子捏在手里,突然抬起头问。 “凌七七,我死的时候,你会为我哭吗?” “不会。”凌柒头也不抬地说。她手里的消息还没发完,看起来忙得没时间说话。 元舜华遗憾地“啧”了一声,“这么冷漠啊?” 听了这话,凌柒终于停下手中动作,目光平静地看她,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该是你为我哭吧?小槿,你可是上神,怎会死在我的前面。” 说到这里,她眉头微动,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元舜华,“你是不是这段时间都没好好修炼——” “没,真的没,我那么认真,勤奋刻苦。”眼见话题转向她意料之外的方向,元舜华又急急忙忙拉回来,“可你也是会飞升的,等你飞升上神之后呢?” “到那时,若我死在你的前面,你会为我哭吗?”元舜华不依不饶。 “也不会。” “为什么?”元舜华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 “那时你我一起长眠于九重天上,必是万般自在惬意,哪有时间去哭呢。” 见元舜华愣住,凌柒又放轻了声音,温和道。 “我贪心得很,没有你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当初我靠着那点渺茫的希望撑过了最痛苦的八百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回来……若是有一天连这点希望都不给我,我一个人,又该怎么活?” 空气陷入一阵沉默。 手指松开,枯黄的叶子打转着落在脚边。 元舜华深呼吸好几次试图平稳心跳,可指尖和胸口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她闭上眼睛后又睁开,如此反反复复好几回,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若是在那个时候,有人……有人告诉你,能用你的命换我回来——” “我不会答应。”凌柒答得果断。 元舜华一怔,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听到她的回答后自己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当然不。” 元舜华轻轻皱眉,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觉得难以忍受。 “所以我不会答应。”凌柒倚在槐树的树干上,双腿向前舒展,后背顺着树干缓缓下滑,直到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才停住。 稍微一侧头,她就将脑袋抵在元舜华肩上,缓缓闭上眼睛说,“我不会做这种只能自我感动的事,更不会用你的痛苦来成全我的私心。” “将心比心,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又怎能换你去承受这种痛苦,背着我的命过活?” 感受到身边人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凌柒睁开眼看她,“是不是沈天陌那天在青元寺……和你说了什么?” 又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到地面,空气安静了几秒后,元舜华低声开口道: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她拧着眉,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不会信她的话,更不会听她的话做事,我真的只是……” 只是实在有些困惑。 元舜华生平见过的爱不多,关于爱的一切认知,都是和凌柒跌跌撞撞摸索出来的。过去上千年朝夕相处却不曾说*爱,不是不愿,不是不敢,只是不会。 她不知道正确的流程是什么,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爱人,只是没想到,失忆后的自己没了这些顾虑,反而有了开口的勇气。 后来互诉衷肠后,她把爱和尊重和包容划上等号。所以自然而然就会认为,母亲和沈天陌之间是没有爱的。 那只是一个人的偏执和一意孤行而已,又怎么会是爱呢? 但沈天陌最后在她耳边留下的那句话,却让元舜华不禁对自己过去的判断产生了质疑。她想,如果沈天陌的本意就是要扰乱自己的思绪,那么她已经成功了。 深呼吸一口气后,元舜华稍微偏过头,两人的气息不知不觉纠缠在一起。 “如果还是想知道,那就去问吧。”凌柒忽然开口说。 “……什么?”元舜华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找沈天陌问个清楚,然后我们一起去天陌宫,把阵眼毁了。”凌柒直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没等她回答就往前走。 元舜华赶紧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凌柒:“你怎么知道……”阵眼大概率就在天陌宫? “我不知道。”凌柒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眼里还带着笑意。 她说:“但我了解你。” *** 天陌宫建在云端,从远处看,蓝白色的宫墙几乎都要与云海融为一体。旁边几朵浮云从宫殿前飘过,若不仔细看,那宫墙简直和天空一模一样。 围绕着宫殿有十余根蓝砂石柱,其中一半石柱直冲云霄,半隐在云雾中。另一半组成了两个拱门,每个拱门由三根巨型石柱组成,大概因为上界没有四季,蓝砂石柱上并无任何风雨侵蚀的痕迹。 沈天陌似乎对蓝色情有独钟。宫墙和宫殿都以蓝色为主调,就连石柱用的也是蓝砂石。 元舜华忽然想到,那日在比武大会上,她穿的也是蓝色。 石柱拱门距离宫殿还有段距离。 站在拱门前,抬头看向巨型石柱时,元舜华不由得有些晃神。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天陌宫门前,这里距离九央宫不远,儿时她也曾和凌柒和槐序几人,在拱门下嬉戏打闹。 虽然一直不理解这位天陌上神为何如此钟爱蓝色,连石柱都要用蓝砂石,但那时的她们也不在意,只把这里当作游乐园。 没想到再次站在这里时,已经是这般光景。 千百年来,元舜华从未进过天陌宫内部。沈天陌因公事拜访无忧岛时,要么冷着一张脸,要么皮笑肉不笑的。与其他或和蔼可亲,或刻意逢迎的上神上仙相比,简直把“不欢迎”三个字刻在了脸上。 元舜华自然不愿自讨没趣,更不会主动登门拜访了。 天陌宫外守卫森严,身穿银甲的侍卫手持长枪,列阵而立,将整座宫殿围得密不透风,就如铜墙铁壁一般。 元舜华深吸一口气,朝门口方向走去。 第57章 请不要让我等候太久。 “若我不希望你去呢?” 云海翻涌,雾气缭绕,仿佛万物都归于沉寂,只剩天地苍茫。 凌柒站在岩石下,抬头直视着岩石上的红衣女子,声音压抑又愤怒,“你总是这样,谁都想拉一把,谁都想救一下。” “可这世上含冤负屈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整日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又有多少?你要一个一个帮过来吗?你管得过来吗?!” 她的右手死死抓着剑柄,整个人抖得厉害,指尖都在发颤。 “别这样说啊。” 岩石上的女子一袭红衣,像从炽热的烈焰中走出。女子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显得张扬又夺目,声音却很温和,“日月沉沦,三界动荡,九重天上也没有消息,我总要知道原因。” “何况现如今,连我娘也下落不明——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深陷囹圄,自己却袖手旁观吗?” “她是帝青元!”凌柒猛地打断她,胸口因过于激动而起伏,甚至开始口不择言,“这世上能有什么是她不知道,能有什么是她算不到的?” “从来都只有她把别人玩弄于股掌,谁还能害得了她?!” “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小槿。”凌柒的语速依然很急,声音却弱了下来,还带着一丝哀求。 “没有用的,你甚至可能成为她的拖累,和我一起回去吧,好吗?” 红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下一秒,她的身影缓缓消失,岩石、雾气和云海也随之散去。 独留凌柒站在原地。 天光乍泄,漫溢花园。 凌柒猛然睁开眼睛,光线从头顶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洒在她身上,时明时暗。 身下的躺椅有些发烫,她的额头冒着细微的汗珠,身上却盖了一件黑色长袍。 凌柒:“……” 不用想也知道这衣服是谁给的。感谢师尊的好意,但下次真的不必了。 浇花用的洒水壶就摆在旁边的木桌上,壶身还挂着水珠,里面的水满到快要溢出来。 凌柒撑着扶手坐起身,这才想起来和元舜华分开后,自己直接回了九央宫。方才明明是要给那几株新栽的花花草草浇水,只是刚刚开始就心中焦躁,怎么也静不下心,索性坐下来歇会儿。 没想到竟直接睡过去了。 她按了按眉心,不由有些头痛。 “醒了?” 芾零帝君不知何时站到了躺椅之后,手指一挑,凌柒身上盖着的黑色长袍就回到了她的手中,“醒了就自己找点事干,别总是胡思乱想,成天想这想那的又帮不上忙,有什么用?” 看着凌柒苍白的脸色,芾零帝君话音稍顿,又淡淡道:“要真是放心不下,你现在跑去天陌宫还来得及。” “她不会希望我去的。” 凌柒叹了口气。在兀虚门口时她是装得镇定自若,可等元舜华真的独自前往天陌宫,她却又是提心吊胆的。 她当然想直接御剑飞过去,可她太了解元舜华了。若她真想要自己帮忙,定然会主动开口的。 而这一次,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她已经做了决定的事,不会希望旁人插手。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也一样。 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方才那个梦荒诞可笑起来。且不说青元帝君失踪后,她和元舜华压根没机会见面,即便真见了面,她也不可能说出半句劝阻的话来。 不论八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后,都是一样。 “那就去松土。” 凌柒稍微一晃神的工夫,她的手里已经被塞了一把小铁耙。 凌柒:“?” “凉亭前面,砖块缝隙里的杂草也要除了。”芾零帝君平静地指挥,下颌轻扬,示意着一旁木桌上的手套和盆栽。 “还有前段时间应尤寒拿来的绣球,根系已经足够长,可以扦插了。记得要选疏松肥沃的土壤,再给它们搭上个遮阴棚。” “……” “去吧。”芾零帝君使唤起自己的徒弟来倒是毫不客气,“等绣球的根系稳定了,你等的人也就回来了。” 看着师尊头也不回的背影,凌柒一手捧着绣球花,一手拿着小铁耙,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蹲在板结的土壤旁,用小铁耙翻动表层的土块。 “小槿啊小槿,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不然下次见面时你就会发现,九央宫多了一个勤勤恳恳的专业园丁。 *** “请不要让我等候太久——亲爱的阿元啊,请回到我的身边吧,哪怕只有一秒……毕竟我是这样的爱你。” 近五百平的空旷房间内,沈天陌孤身一人跪坐在地,整个人如同被抽离了魂魄一般,双目无神,只低声呢喃着。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回响,余音绕梁。 房间处在地下室的角落,空旷又安静,四面墙壁整齐挂满了各种尺寸的青元帝君画像,排列紧密却不凌乱,连一丝空白的墙面都不留。 天花板同样被画像覆盖,地面却是整块无缝的镜面,清晰倒映着墙壁上的每一幅画。视线所及之处,全部被画中人所覆盖。 这些画像的年代跨度颇大,有些画框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斑驳褪色,有些画却连墨迹都还没干。 房间内没有别的家具,连一个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 沈天陌跪坐在镜子上,低着头就能看到自己被无数帝青元的目光所包围,而镜中又有无数个自己在回望。 镜中的画像和倒影交织在一起,连界限都变得模糊,让人分不清虚实。 每一幅画像里,帝青元的眼睛都恰好直视着她,如天罗地网一般。该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却让沈天陌渐渐放松下来。 她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镜面上。画中人笑容依旧,可沈天陌清楚地知道,若那人此刻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一定是不会笑的。 她将手心贴在镜面上,试图感受到画中人的些许温度,却只能和镜中的自己十指相触。 镜中自己的嘴角却微微扬起。 为什么?是在嘲讽她吗? 沈天陌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她握紧拳头,下一秒毫不犹豫地砸向镜面。 砰的一声闷响。 画像还是画像,镜子还是镜子,她还是她。 “上神,朱雀道主来了。” 门外响起仙使的叩门声。见无人应答,仙使又敲了三下,却好像在顾及什么,始终不敢推门而入。 又一次敲门声响起,才听到天陌上神沙哑的声音: “在外面候着吧。” *** 畅通无阻地进入这座蓝色系宫殿后,元舜华对沈天陌的七分怀疑直线上升到十分。 她笃定,沈天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不然偌大的一个天陌宫,几百上千个守卫手持长枪站在外面,竟然没有一个人拦她? 明明那么多陌生面孔……元舜华抿着唇,实在无法理解。难道说这八百年,应槐序顶着她的脸已经和天陌宫所有人都混熟了? “朱雀道主。” 一位仙使匆匆穿过大厅赶来,神色恭敬,“上神很快就到,您可以先去会客厅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直接去找她吧,沈天陌人在哪里?” 本来只是随口试探一句,但不知沈天陌是怎么交代的,那仙使犹豫了一秒后竟然真的答应了,“上神在地下室,道主这边请。” 仙使领着她来到地下室楼梯口就停住了脚步,恭敬地行了一礼,站在原地不再往前。 元舜华的手指不自觉地按上了无极剑柄,心中戒备更深。 槐序说过,在天陌宫地下室见过母亲的画像,指的应该就是这里了……谁知道下面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有什么陷阱,或者藏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像沈天陌这样变态的人,说不定底下会堆满被虐杀的灵兽尸体,或者这地下室其实是一个巨型实验室,她正在偷偷拿仙使和上仙做人体实验…… 越想越觉得还是同归于尽算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元舜华缓缓走下楼梯,眼前的景象倒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不少。 地下室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堆满了敞开的珠宝箱,各式各样的宝石和首饰随意堆叠在一起。有些箱子已经装得太满,几颗蓝宝石从珠宝堆上滑落,滚到了元舜华脚边,滚到了蓝色地砖上—— 蓝色地砖? 元舜华抬起头,不由得呼吸一滞。 本以为外面的蓝砂石柱和蓝白色墙体已经充分显露出宫殿主人的喜好,没想到地下室竟更加过份。 地砖是深蓝的,墙壁是靛青色的,几盏海蓝琉璃灯挂在墙上,仿佛连地下室的空气都是蓝的。 要不要这么夸张? 元舜华只觉得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往走廊深处走去。走廊不算长,几分钟就走到了底,走廊尽头摆着一个精致的玻璃展柜。 随意堆在珠宝箱里的已经价值连城,那郑重其事放在展柜里的又该是何等珍品? 看来沈天陌这几千年没少赚啊,要是母亲还在,我定要去告她个招权纳贿…… 可当她凑近一看,展柜里静静躺着的,竟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竹蜻蜓。做工粗糙,竹片边缘还带着毛刺。 “这是你母亲当年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元舜华回过头,看到说话的那人正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光线太暗,面容模糊不清,更看不见那人脸上的表情。 第58章 “所以小槿,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不说话?” 站在暗处的那人忽然向前一步,光线落在她的脸上,眉目都看得清晰。 元舜华的身体先意识一步作出反应,她向后闪躲,后腰猛然撞上身后玻璃展柜的棱角,一阵钝痛。 她皱了下眉,还没开口,就听见沈天陌低声笑了一下。 “在青元寺时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到别人地盘上就知道怕了?” “我怕你作甚?”元舜华心里仍有些发怵,面上却很镇定,“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和疯子打交道而已。” “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沈天陌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几分纵容,温声道,“按道理说,你也该叫我一声母亲。” 元舜华紧紧皱着眉,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恐惧。这种似乎自己所有反应都在她预料之内的从容,比一切嘲讽都更加令人窒息。 她想要反驳,甚至想狠狠骂回去,可一触及对方毫无波澜的眼神,到嘴边的狠话便硬生生咽了下去。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若自己情绪失控破口大骂,反而会被视为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 所以元舜华没有发火。 她只是沉默半晌后,淡淡道:“曾经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现在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你。” 灯光下,元舜华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她望着墙上的模糊轮廓,恍惚间那影子竟与记忆里的廖欢重叠在一起。 她又想起那一天,廖欢在得知自己苦寻多年的母亲不愿相认时,也是这样安静地站在学堂走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回忆中的廖欢同时响起:“不是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可以成为亲人的。” 元舜华直视着面前那人的眼睛,字字铿锵有力,像巨石砸在地上: “比如你和我,就注定永远都不可以。” 她说完转身就走,就在她与沈天陌擦肩而过的刹那,一只手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倒也不算是意料之外。 身后传来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别急着走啊,故事还没讲完呢。” 元舜华只觉得烦躁,她别过脸去:“我没兴趣。” 对于自己不喜欢听的话,沈天陌永远装作没听见。她缓缓走到玻璃展柜前,目光里带了几分柔软,“这竹蜻蜓是你母亲当年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做的时候还不甚被竹子划伤了手。那时候我们也都还小,大概……比你和你小女朋友认识的年纪还要小。” 沈天陌带着调侃的笑转过头来,冲她眨了眨眼。 元舜华不自觉绷紧了肩膀,她一直不太喜欢沈天陌看她的眼神。 抛开对“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的疯子”的恐惧,其实沈天陌注视着她的时候大多平和又包容,仿佛不管自己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一样。 但元舜华还是很不喜欢。 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反倒像在看个物件。 更准确的说,那是看遗物的眼神,就像在看眼前这只竹蜻蜓一样。 好在对方也很快察觉出她的抗拒,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又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那段时间我去哪儿都带着它,出去玩要藏在袖子里,吃饭时要摆在碗边看着,连睡觉都要握在手里才安心。” “可阿元……你母亲不理解,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却不知该如何说。我不敢说因为这是她亲手做的,我怕她日后为了哄我开心,又心血来潮做点别的什么。这次是划伤了手,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又会伤到哪里?” “于是我告诉她,是因为竹蜻蜓染了一层靛青,我喜欢蓝色。她信了。” “后来她送过我许多蓝色的东西,从瓷器到宝石手串,什么都有。我也没向她坦白过,就假装自己真的喜欢蓝色……我喜欢她为我寻遍四海八荒,喜欢她为我用心的样子。” “装得久了,我好像就真的喜欢蓝色了。”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元舜华默然片刻后问。她不觉得自己和沈天陌是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的关系,尤其当这段对话的主题还是帝青元。 她当然对这段关系抱有强烈的好奇,她想知道眼前这人到底当年给母亲下了什么药,让母亲对她这样死心塌地。可好奇的是她,怀疑的也是她,凡是沈天陌口中说出的话,她都抱有七分怀疑。 “向你展示我的诚意啊。” 沈天陌笑了笑,温和地说,“那天在青元寺,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 “我承认,我确实做过很多错事。我和你的母亲曾因理念不合吵过很多架,后来她在失望至极下提了分手,而我一错再错……” “可是啊,小槿。”她又说,“感情就是这样极其复杂的事,两个人中间夹着的事越多,就越是爱恨交织。我知道,或许你很难理解我曾试图将你的母亲变成傀儡这件事——” “可以把‘或许’两个字去掉。”元舜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沈天陌哽住一秒,脸上却没有被打断的不悦,只是无奈地吐出一口气,“爱是很难没有占有欲的,我是太爱你的母亲才想将她永远锁在身边……我不想伤害她的,更不想她死,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元舜华不为所动,语气中还带着一丝讥讽,“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我八百年前毁了傀儡阵,八百年后又阻止你用乾坤转生,你和母亲早就是上界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了是吗?”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留下来。”沈天陌耐心解释,“可以和我一起等她回来。” 沈天陌说:“我说过,一命换一命,我把她还给你。” 其实就算沈天陌什么都不说,元舜华也会主动找借口留下来。毕竟她现在怀疑阵眼就在天陌宫内部,说不定自己哪天闲来无事,随便逛逛就把阵眼找出来了呢。 但她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蓄谋已久,所以还是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留下可以,但我有条件。” 沈天陌笑了,“你说。” “我不喜欢周围有太多人。”元舜华想了一会儿说,“仙使守卫和灵兽都遣散了吧,最好一个活物也不留。” 对方点头点得爽快,“可以,听你的。” 于是仙使们又失业了。 从九央宫离开后,好不容易重新找到工作的仙使们又一次被迫收拾行囊。屋外传来细碎的争执吵闹声和压低嗓音的抱怨,元舜华只能在心里默默道歉。 只是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再谨慎也无法保证摧毁阵眼时真能做到不误伤无辜。 屋外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凌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最后连细碎的响动也消失在走廊尽头。 元舜华推开窗户,院子里还散落着几件被遗落的杂物。不知是谁落下了一根发簪,白色的外袍就掉在院子里,还有几杆长枪堆在门口,凌乱一地。 应该是走得很匆忙。 她靠在窗边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拿出通讯器。 元舜华有很多话想说,关于那些隐秘的关系和不为人知的往事,关于那句深情却卑劣的“一命换一命,我把她还给你”。 她也有很多话想问,想问凌柒“那天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更想问“如果我真的选择和沈天陌同归于尽,你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删删改改许多次,最后只试探性发了一句: —“你在干嘛?” 盯着自己刚发出的消息,元舜华自己都觉得好笑。 从窗边慢慢走到床前坐下,床垫微微下陷,她仰面躺倒在床垫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拿起通讯器举在眼前。 通讯器的另一边回得很快,先是发了一张图,是肿起来的手,然后说: —“刚才给古树修枝,不小心招惹了一个马蜂窝,被蜇了一下。” —“元瑟还在旁边笑我,说我活该,不就是上上次去魔界时砸了她一个马蜂窝吗?她可真记仇。” —“尤寒上神送来几株绣球,师尊转手就扔给了我,幸好槐序来得快,她是跑不掉了。” —“凉亭外的木槿花早就开了,白藏给它们换了个陶盆,每天浇两遍水。你若是回来得早,兴许还能赶上花期。” …… 上上次去魔界? 元舜华思索片刻,才想起她说的是刚进重光宫的事。那时她记忆全失,为了帮凌柒,二话不说就捅了一个马蜂窝。 消息一条接一条地传来,速度很快,丝毫看不出对面那人手还肿着。说的都是些寻常小事,她看着看着,却不知不觉笑了。 见她迟迟未回,那边又发来一句: —“她们都在等你,我也是。” —“院子里的槐花已经落了,木槿却还在开,所以小槿,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凌柒向来最了解她,知道她口中的“好奇往事”不过是个借口。或许真的有三分好奇,可她真正的目的从来都是彻底了结这件事。 也知道天生神骨和飞升数千年的上神之间仍有差距,她不拼命也阻止不了沈天陌。 可凌柒没有点破。 仿佛面前摆着一件天平,一端是和沈天陌同归于尽的冲动,元舜华想为母亲和溪禾报仇,从此轮回者可以安宁,长眠者得以安息。 另一端却是她和凌柒共同的未来,她们相伴长大成百上千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 而凌柒没有点破她的迟疑,只是默默地,一点一点往天平的另一端加着筹码。 一块又一块。 大约有十几二十条消息,元舜华一一划过。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快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终章】 第59章 “走吧,我们回家。” 元舜华花了三天时间,把天陌宫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却依然没找到什么阵眼。 直到最后,沈天陌都看不下去,主动过来提示说,“你该多去地下室转转的。” “你不会在那儿给我设了什么陷阱吧?”元舜华怀疑地打量她。 沈天陌瞟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随便你,爱去不去。” 她这般态度,反倒让元舜华放下心来。她不是没去过地下室,只是那幽蓝的色调配上满墙画像,加上能倒映一切动作的镜面地板,总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元舜华也懒得去琢磨沈天陌到底有什么深意。这几天两人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彼此都清楚知道对方的目的,却谁也奈何不了谁,索性就这么耗着。 这是她第二次走在镜面上。 她的步伐很慢,鞋底与镜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空旷房间里走的每一步都能听到清晰的回响。 抬头时,四面画像都在沉默地凝视着她。 正对门口的那面墙上,有一幅不太一样。画布上是几根肋骨,线条干净利落,其中一根却是透明的,边缘还泛着一层薄薄的金光。 那光芒并不张扬,是很柔和的淡金色。整幅画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那块点缀着微光的骨骼,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孤独感。 “看到了吗,那是身体胸腔左侧的第二根肋骨。它是最靠近心脏的肋骨,也是大家常说的仙骨。”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元舜华依然盯着墙上的画,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右侧。 “无仙骨不修炼,无修炼不上神。寻常上仙要花成千上万年,才能把它淬炼成透明的金色,也被称之为神骨。”旁边的声音顿了顿,又说,“从此只要胸腔里的神骨还在,这上界便少有人能是你的对手,连时间也都成了过客,你说——” 地下的镜面映出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袭蓝色长袍,眼神意味不明。 “你说,它是不是很重要?” “既然觉得重要,你大可以自己留着。” 元舜华好心地建议说。她侧身望去,沈天陌却并没有转头,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幅肋骨画上,眼底翻涌着元舜华无法理解的执念和渴望。 “我这一生……”沈天陌闭上眼睛,嗓音低沉沙哑,“走过太多错路。也曾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将你的母亲炼成傀儡,她就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可是她不愿意。”元舜华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已经说了千万遍。 “是啊,她不愿意。” 沈天陌毫无预兆地笑出声。这次她没有再装作没听见,反而轻轻抬起下巴,“不过没关系,她不愿变成我的傀儡,那换我做她的肋骨也是一样的。等乾坤阵成,我就永远不会被她丢下了。” “你就这么笃定母亲不会第二次自毁神骨?”元舜华紧锁着眉,忍不住问。 “她不会的。”沈天陌声音温柔,“她的死而复生,代价不止是我的神骨,更有无数凡人百姓的命。她当然会活下去。” “你的母亲最是心软,我死后,她纵然从前对我有再多怨恨,也就都烟消云散了。”她忽然又笑起来,眉宇间尽是餍足。 镜面倒映出她仰头的姿态,眼角还泛着红。 若此刻双手合十,便是再虔诚不过。 “而我的神骨将会永远留在她胸腔左侧,那个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和她的骨血都融成一体,从此谁也无法将我们剥离。” “你看,天道垂怜,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沈天陌说到激动处,眼里的光越来越亮,竟生出几分赤诚的欢喜来。 “哪怕从此不得再见?”元舜华喉咙发紧。 沈天陌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不自觉上扬,说,“会见面的。我剥去神骨堕入轮回的前一刻,她的魂魄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们终究会再次相见。” 看着她眼中的炽热,元舜华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眼前这人深谙母亲性情,执着谋划了八百余年,如今又甘愿放弃神骨——在这一刻,元舜华终于意识到,沈天陌几乎是刀枪不入的。 她先前的种种计划,实施的,未实施的,终究还是太想当然了。 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元舜华沉默地环视着四周的画像,画中人的目光穿过时光,同时也回望着她,带着鼓励温暖的笑。 眉眼弯弯。 “想听个故事吗?” 就在元舜华绞尽脑汁拼命想着对策时,沈天陌突然说,“临走前,我送你一个故事吧。” ***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元舜华还是如最初设想般的那样,和沈天陌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的茶壶冒着袅袅热气,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默默地喝了起来。 很显然,对面的人也没指望她招待。沈天陌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杯问,“想知道当年我向你母亲表白时,她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元舜华难得配合。 “她说——‘那不然呢,你还想爱谁?’”沈天陌不知脑补了什么画面,被茶水呛得连续咳了好几声,却还带着笑,像是被记忆里的人可爱到了。 元舜华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述那些过往,从天黑说到天亮,桌上的茶都凉透了。 她发现自己还是很难将对方口中那个任性且脾气差的形象,和记忆中温和懒散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但这几天相处下来,要说完全没有任何触动那也是假的,何况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其实也没有太多选择。 所以当沈天陌问“你现在还想阻止我吗”的时候,她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告诉她:“你已经赢了。” “只要你守在这里,我就永远找不到阵眼。如果想阻止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你同归于尽——我曾经确实是这么计划的。”她直视着沈天陌说,“可我现在不想死了。” “我的朋友们都很想我,我的爱人还在外面等我回家,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想和她一起度过。所以,我不想和你一起死了。”元舜华将茶杯轻轻放回到茶几。 沈天陌沉默了很久,说:“你也可以试着说服我。” “有用吗?”元舜华抬起眼睛,“为了这一天,你足足计划了八百多年。威逼芾零上神,哄骗杨重光,不惜连自己都算计在内,现在我说几句话又能改变什么?” “我本该在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就杀了你,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和你同归于尽,可是……”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腰间的无极剑似有所感,发出一阵嗡鸣。 “可是青元剑不想你死,所以你赢了,沈天陌,我早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什么意思?”沈天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话也说得艰难,“什么叫……青元剑不想我死?” 元舜华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她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剑的意志就是剑主人的意志,难道你忘了?母亲不希望你死,所以青元剑永远无法对你造成任何致命伤。”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突然有些发抖:“即使……即使被铁链贯穿四肢,钉在地上,禁锢在傀儡阵时,她也舍不得你死……哪怕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痛苦自毁神骨,她也只是想自己一个人死去。” “所以我毁了傀儡阵。凡人一世,尚能选择生死,若上古神兽的后裔、堂堂三界帝君连自己的死活都无法做主,那也太……令人难过了。” 元舜华背过身,十指用力抓着沙发靠背的软垫。她一直盯着面前燃烧的火炉,刻意避开身后那人僵直的身形和骤然惨白的脸色,“只是现在,我连这个都帮不了她了。” 她没有回头去看沈天陌的表情,只听到身后传来紊乱的呼吸,一下比一下重。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只有一秒,又生生被咽了回去。 突然,身后又是“砰”的一声,茶壶被重重摔在地上。好在不是陶瓷做的,摔就摔了吧。 元舜华*刚这么自我安慰着,身后就紧接着传来一阵脆响,这次茶杯也被砸得粉碎,茶水泼洒,碎片飞溅,其中一片正落在她的脚边。 ……行吧,反正是你家的东西,全摔了都和我没有关系。 面前的炉子上还有一个茶壶,元舜华深呼吸一口气后,不着痕迹地侧身半步,挡住身后的视线。袖中手指在壶口边轻轻拂过,几点微光悄无声息地没入茶水中。 她看似镇定地端起茶壶,手却止不住地在抖。 一步,又一步。 元舜华端着茶壶和两个新的茶杯,跨过地上的水渍和碎瓷片,若无其事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手腕翻转,这回给两个茶杯都添上了茶。 沈天陌的神情早已恢复如常,没有泪痕,没有颤抖,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若非亲眼所见,元舜华几乎都要以为刚才失控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恭喜你,我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她将其中一杯推向对面,沈天陌抬眸瞥了一眼,却没有伸手。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元舜华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率先拿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 对面的人微微挑眉,依然坐在原位,神色难辨。 元舜华向后靠进椅背的软垫,胳膊支在扶手上,手撑着下巴。表面上一派轻松,脑海中却有两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 一号小人尖锐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向来不给她好脸色瞧,突然变得如此殷勤,鬼都能猜到这茶里有问题。 二号小人犹犹豫豫地反驳,说应该不会吧,同一个壶倒的茶,你不是也喝了吗?她哪里会知道你提前吃了解药…… 一号小人嗤笑一声,说这么拙劣的手段,八岁小儿都已经不再用了,你当对面坐着的是白痴吗? 二号小人还在挣扎,说可是你刚才都示弱了啊,听了对方这么久的故事,沈天陌说不定真以为你妥协了。 一号小人说二号你闭嘴吧我有厌蠢症,不想和蠢人讲话。 元舜华心里天人交战,再抬眼时,沈天陌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在这里表演。 她有些难堪,刚想起身逃离,却见茶几对面的人忽然端起茶杯。 沈天陌先是轻轻抿了一口,又抬眼看了她一下,随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嗒”的一声,茶盏落回桌面,沈天陌神色未变,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眼前人的动作逐渐变得迟缓,头一点一点地垂下,最后倒在了沙发靠背上。 元舜华数着她的呼吸,直到那节奏陷入平稳,沉睡的睫毛也不再颤动后,才轻轻一挥手。 所有灯火同时熄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地下室依旧是幽暗的蓝色。 长剑出鞘的霎那,元舜华在剑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一剑她准备了太久太久,挥出时竟然异常轻盈。 轰隆。 先是刺眼的白光一闪而过,烈焰冲天而起,不出几秒就吞噬了整个地下室。随后振聋发聩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连空气都在震颤。 烈焰升腾,整个地下室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燃烧的火焰吞噬了走廊尽头的玻璃展柜,湮没了两侧的珠宝箱,顺着楼梯扶手攀爬而上。 火焰肆虐,红光炽热,将一切好的坏的都焚烧殆尽。 浓烟在她周围翻涌,元舜华手持长剑,背对火海,踩着台阶向上。 烟雾顺着台阶漫上来,火光愈发明亮,火焰也窜得越来越高。就要踏出天陌宫的前一秒,元舜华不经意间转过头,就这一眼,和沈天陌四目相对。 轰隆一声。 燃烧的房梁轰然倒塌在两人中间,断裂的木头砸落在地,火星四溅,又激起一片烟灰。 隔着热浪和断裂的房梁,沈天陌的半边脸被火光照亮,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滑落,那双眼睛却十分冷静,读不出任何东西。 ……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是在阵法反噬之后吗?当阵眼彻底崩塌,未成型的乾坤阵在无形中摧毁,她才在剧痛中醒来,沉默地见证这场大火。 还是在火焰燃烧之前?当她感受到事情已成定局,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无力回天。 又或是是在更早以前? 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两人隔着火海对视,直到对面的身影在烈焰中逐渐模糊,元舜华才转过身去,踏出天陌宫的大门。 她知道未成型阵法的反噬,最多只能让沈天陌吐口血而已,也知道这漫天大火看似吓人,其实根本不可能困住一个飞升几千年的上神。 可她也没有想过要回头补上一刀。 元舜华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步伐迟缓而沉重。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缓缓回头。 远处浓烟弥漫,烈焰闪烁。 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而去,将天空和浮云都染成火红。浓烟滚滚,盘旋在上方又向四处蔓延,沉默地吞噬着周围一切。 热浪中,蓝砂石拱门和宫殿都在颤动,随后一点一点地在大火中崩离瓦解。整个场景安静到有些诡异。 仙使和灵兽早就走了,这里没有哭喊声,没有四处奔逃的人影,只剩熊熊烈焰在天空中自顾自地烧着。 远处的火都要烧尽了,也没有第二个人走出这场大火。 意外吗? 好像并没有很意外。 元舜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回身。刚想往前走就看到几十米外,一抹白色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她们四目相望。 天光流泄,云淡风轻。 元舜华忽然记起几千年前的初见,那一天,长风裹着暖阳将她托举到云端,她第一次读懂什么叫“渴望”。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迫切地希望得到过什么,更不理解什么叫求而不得。 直到那一天,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得到一个人,想把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拐回家。 为什么要带她回家? 因为想和她一起玩。 为什么非得是她? 因为只能是她,别人都不行。 为什么别人不行? 九岁的元舜华答不出来。她也不想思考那么多,决定先把人带走再说。 于是当着芾零上神的面,她鬼使神差地躲到女孩身后,抓着对方的肩膀高喊,“姐姐救我!” 她和芾零上神隔空对望,那双眼睛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的小心思。她们沉默着,连空气都凝固了片刻。 可那时的凌柒初来上界,最是手足无措的时候,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自然也读不懂这场无声的较量。 最终是芾零上神轻叹一声,妥协下来,对着凌柒说:“她把我的九央宫烧了,你既然要护着她,那就和她一起去吧。” 于是在凌柒震惊又无辜的目光中,她终于得偿所愿。 这么多年。 元舜华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身影穿过漫长的光阴,一步步向她走来。 风从熟悉的眉梢和发间拂过,千百年岁月无声流淌着。 她是何其幸运的一个人,轰轰烈烈活过一趟,竟也有人千百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地走向她。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日光倾洒在她们身上。 终于,凌柒在她面前停下,伸出手,声音温柔又坚定。 “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