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无神》
1. 第一章
“轰——”
“轰隆——”
蛮烟瘴目的荒芜中,一个身着暖黄色锦袍的人正躲在树后偏头观察距他正前方五十步的动静,雌雄莫辨。
春芜端着剑指夹了一张符,以一种睥睨地姿态看着符阵中的恶鬼。
那恶鬼还在叫嚣,吵吵嚷嚷,“你这个灾星命的臭道士,你凭什么处置我?我身上有冤,我吃谁害谁自有地府判官来断,你少多管闲事!放我出去!”
春芜掷地有声,“你以冤做恶,残害百姓,我管你从前有多天大的冤屈,如今落入我手,便是你的死劫。若你侥幸化聻,那冤屈就去地府找阎王说去罢!”
她不多费口舌,将符纸送进符阵合掌掐诀,云端里轰鸣的雷声随即被引到阵中,打在恶鬼身上。
几道雷降下,震得躲在树后的暖黄色身躯一颤,他旁边还缩了一只小鬼头。
恶鬼灰飞烟灭前还在龇牙咧嘴地咒骂,“你个灾星命,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你,个个避你如蛇蝎,你以为替她们抓鬼就能感谢你?你这辈子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家伙,妄想着能解救人间疾苦的春秋大梦,殊不知人心最恶。”
春芜掏掏耳朵,冷道:“聒噪。”
阴霾浓重,泛泛金光的阵法中困住的恶鬼瞬间五马分尸般炸开,烟雾混在霾中。
收拾完恶鬼,春芜屈指捏出一张符纸朝黄色身影旁的小鬼飞去,稳稳停在小鬼额前三指的地方。
小鬼被吓的连滚带爬地匍匐在她脚下,她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小鬼,然后视线透过草木的空隙直直捕捉那一抹黄色身影。
那人双手捂着耳朵,猫在树后,慢慢转身似乎并不想引起注意,轻轻挪着步子,离她越来越远。
“阁下要藏在树后多久?”
黄色身影僵了一息,继续往前挪。
装聋?
她一向没什么耐心。
“出来!别让我过去抓你。”
天地宽阔,春芜的声音冷冽的雌雄莫辨,她扔出张符纸伴随着猎猎狂风朝黄色身影奔去,颇有震慑力。
黄色身影从树后缓慢站起身,扶着树驱步朝春芜走来,离她还有不到五步的距离,黄身影突然一个踉跄,直直朝她扑来。
做什么?
春芜微微侧身,躲了过去。
那抹黄色身影扑在她一旁的草地上。
头顶的乌云翻涌,随即落下瓢泼大雨,黄身影连同身边的小鬼被浇个湿透。
而春芜,她全身上下早就贴满了避雨符,根本淋不到。
那人就这么趴在地上淋着。
春芜蹲下,用手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并不温柔的迫使他抬头和她对视。
嘶~是个长相温和的美人,眉毛淡,眼睛怪好看的,鼻梁也高,就是皮肤有些太白了,有点病态。
她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清秀的男人。
春芜有些于心不忍,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他好轻啊。
“你怎么不起来?”春芜问他。
“脚,腿…腿麻了。”
他的声音也温和。
春芜:“你躲在树后做什么?”
清秀男人:“我迷路了,路遇此地碰巧见道长降鬼,不敢打扰。”
蛮烟瘴目之地,磁场不稳,指南针的确容易受影响,他说的话暂且为真。
春芜:“你能看见鬼,是吗?”
男人点点头。
“为什么?”
春芜盯着男人的眼睛,审视他。
男人茫然无措的看着她,突然打了个喷嚏。
春芜腰间挂的葫芦晃荡了几下,从葫芦里传来一个声音,雌雄不知。
“道长,你吓到他啦!”
春芜怏怏“哦”了一声,“你怕我?”冷不丁地伸手给他身上也贴了张避雨符。
一旁的小鬼投来祈求的眼神,春芜打开葫芦塞发号施令,“你,进来。”
小鬼愣是一个字也不敢说,麻溜的跑进葫芦里。
男人摇摇头,又打了一个喷嚏,抿唇道:“不怕。”
他是人,只有鬼才会怕她。
不过,春芜私以为自己跟这人没什么缘分,这个年岁的人偶然能看到鬼不算稀奇,没什么好盘问的。
且不说旁的,她看着面前弱不禁风的男人,怎么看都觉得他不会害人。
荒天野地,暴雨如注,春芜不想多逗留在此,于是便打发他,“你要去哪,我给你指路。”
“沧浪城。”
男人声音闷闷的,说话带着鼻音。
湿透的发丝贴着皮肤,眼睫上沾染着雨水,白皙的脸蛋上也挂着雨水,如同出水芙蓉,清透,惹人怜爱。
但春芜就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她手一指,“看见这条小路没,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走到尽头再往南一直走,看到一个小码头,那里有船只来往,你有钱就坐船,走水路脚程快一些。”
男人听的认真,只是喷嚏不断。
春芜狐疑,“真知道路了?”
男人:“知道了。”
春芜眨眨眼:“那你走吧。”
男人愣了一下,默不作声。
山间大雾四起,灰蒙蒙一片,不消一刻,能见度几近于无,空气潮湿的黏腻感让春芜不舒服,她扭头就走,再不走,就算是她估计也摸不着方向。
男人提步跟了上去。
一出山谷,雨势渐小。
春芜沿着小路弯弯绕绕的走到贾家村,男人跟在她身后,她给男人重新指了去沧浪城的方向,连他道谢都省了,便直奔飞云观。
青石板铺就的小巷路上不断有两边屋檐上滚落下的雨珠,雨珠砸到地面炸开的水花和泥点溅到春芜的道袍上,她跺了跺脚,在长阶前驻足。
飞云观在贾家村村末的二里地的一个山丘上,很静谧。
修竹茂林在雨水的洗涤下格外翠绿,长阶两侧的青苔也变得格外鲜活,春芜抬脚踏上长阶时,顿感一身轻松。
甫一推开观门,就拱上来一只玄狗在她腿边蹭了蹭,春芜边朝三清殿走,一边拍拍身上的水珠,摘下腰间的葫芦放在门口的木桌上。
“不肖徒回来啦!”
春芜弓着身子朝殿内探头探脑,试图寻找一个比她的道袍洗的更发白的身影。
玄狗哒哒跑过来朝她汪了两声。
春芜回神摸了把小黑,直起腰踏进大殿。
香炉中的香早就燃完了,只有一把孤零零的细棍和半炉香灰。
她轻叹一声,这飞云观哪还有人等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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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一旁的木盒中重新取出一把香敬上,丝丝缕缕的烟弯弯曲曲飘在半空中,春芜抬头盯着烟,眼底的泪珠到底是没落下来。
“笃—”
“笃——”
叩门声一响,小黑掉头朝观门跑去,冲观门大声汪。
“汪!”
“汪!汪!汪!”
“……!”
春芜整理好衣袍,驱步至观门,小黑看到她来这才不汪,乖巧的卧在她身后。
“是你。”
春芜一打开观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清隽芙蓉的脸,明明他身上穿的黄色衣袍更吸睛。
男人朝她行抱拳礼,礼貌说了声道长好。
春芜则是凝眉。
“我指错路了?”
“没有。”
“那你跟过来做什么?”
男人思忖道:“我来拜祖师爷。”
小黑恶狠狠地冲他汪了一声,原因无他,他身旁缠绕着许多野鬼。
春芜抚摸了一下狗头,告诉小黑不许没礼貌,那些野鬼没什么恶意,只是缠绕在他身边确实不妥。况且,道观佛寺诸如此地多有鬼怪逗留。
这男人,身弱的很,竟招惹些地府的东西,如今恶鬼肆虐,没被恶鬼缠上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命好还是命坏。
男人从一旁长廊上走,踏进大殿,跪在垫子上拜了拜,又往功德箱里塞了张银票。
他折银票的时候,春芜看的清楚,是一张十两的。
春芜趁机问他要不要敬香,男人点头。
“一把香十根,共需十两银子。”
趁火打劫,看人下菜碟。
知道她黑,敬完香就赶紧走,道观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男人一脸无辜地看着春芜,从怀里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她,“道长,观里可有干净的衣裳容我置换。”
春芜思索片刻,干净的没穿过的,只有师父给她缝的新道袍,她打算留到今年满十八时再穿。
她刚要开口否认,就听男人道:“我可用银子买,还是十两吗?道长。”
春芜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从耳房里拿出一件洗干净的就是有点褪色的道袍,递给他。
窗外,烟雨朦胧。
“诺,你愿意穿就换上。”
春芜将衣服递给他,他们两人身型差不多,男人约莫比他高半个头,师父给她做的冬衣本来就长,他穿不算违和。
男人接过衣服走入耳房,春芜刚想拦,他已经进去了,反正平日也就外耳房睡觉,也没放什么贵重物件。
等男人换好衣服出来时,观门又被扣响。
“砰-砰砰-砰砰砰砰…”
“汪!汪!汪!”
这次敲门声音又响又急,狗叫和门响同时在耳边响起,春芜听的烦躁,眼神看向小黑,勒令其闭嘴,低低骂了一句,快步走向观门。
观门刚拉开一个缝隙,便有一个女童顺势钻了进来,抱住她的腰身,女童大口大口地呼吸。
“春芜道长,请您快去救救李伯伯,他快不行了。”
她的声音又急又喘,春芜没听太清,一边帮她顺背,一边问她,“小桃子,村里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
2. 第二章
小桃按照奶奶的嘱咐,先拉着春芜道长过去,路上再慢慢解释。
春芜就这么被拉走了,观里还有个善信在,她边跟着桃子跑,边听桃子讲话,又分出心思摸怀里的银票。
观中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银票也都在身上装着,至于那善信,她没时间管,爱走不走吧。
“李伯伯家的儿媳生了大胖小子,身子弱的不行还没奶水,最近又多雨阴湿,李阿婆让伯伯杀只鸡给儿媳补补身子,李伯伯去鸡圈逮鸡时,滑了一跤,被突然窜出来的一只狗给咬住了,怎么打也不丢,李伯伯腿上的肉都都咬下来了,怎么打也打不死,那狗眼睛红的要吃人。”
桃子将她奶奶跟她说的话,自己又加工了一下一口气说给春芜听,生怕错漏一句。
奶奶告诉她,只有她能跟春芜道长好好说两句话,李伯伯能不能活这事儿全看她能不能请来春芜道长了,但小桃不以为然。春芜道长本来就很善良,有人求她,她不会不帮的,除了找她借钱。飞云观里的大黑狗就是道长救回来的,人命自然更不用说。
春芜听懂了,那只狗估摸着是被恶鬼上身了。
小桃喘着气问,“狗怎么打不死呢?它流了好多好多血。”
“那是中邪了。”
小桃的五官登时皱成一团,放慢了奔跑地速度,还是不要那么拼命吧,她的小命也挺重要的。
小姑娘慢了下来,抓住春芜的衣袍,手中的布料攥的越来越多。
春芜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别害怕,有我在。”
小姑娘才五六岁,经不起吓。
视线所及至受害人院门前,她看见乌泱泱围了一圈人,手中纷纷拿着锄头、叉子。
春芜领着小桃疾步走上前,村民自动给她们让出一条道来,那是一条被砖块临时垫出来的小道,是用来迎接春芜道长,免得让她鞋袜沾染泥点。
村民们站在雨中,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有落雨声和堂内李忠全的呻吟痛苦声。
春芜将小桃一把抱起,把她递给小桃的奶奶,并嘱咐院中年龄大的、身体弱的、带小孩的全都退出院子。
李忠全的腿被咬的血肉模糊,他家大郎正在给他简单包扎。
那只狗被扔在院中,腹部被叉子贯穿牢牢定住,它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仔细看,还能看到一张被血浸染破烂的符纸。
春芜让大郎先不要包扎,恶鬼附在狗身上咬的伤口跟寻常被狗咬不一样,伤口溃烂直流黑血。
春芜上前封了李忠全的经脉,防止恶鬼趁机进入新的载体。
她打开葫芦将傍晚新收的野鬼引到小纸人片上,随后默念咒语,葫芦上刻的符箓此刻金光闪闪。
她着人找来五根木棍一一插在野狗周围,又将系了铃铛的红绳绕在上面,半空中悬起的符纸为恶鬼布下天罗地网。
雨越下越大,天色黑沉压抑。
朦胧中,李忠全连呻吟都不敢,周遭寂静的可怕,只有铃铛被撞的叮当作响,诡异骇人。
一团异于夜幕的灰黑色雾气,慢慢从遍体鳞伤的小狗身体里钻出来,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中显化出一张丑陋的五官。
而那只狗,即刻没了呼吸。
恶鬼张牙舞爪朝春芜咆哮,但春芜并不给它说话的机会,抬手掐诀将那一股恶魂引入葫芦里,连同李忠全伤口处萦绕的黑雾一起。
野狗是无辜的。
她摸出一枚铜钱,朝它丢了过去,喃喃道:“灾祸夺命,轮回往渡愿得顺遂。”
暴雨突至,一道闪电打下来,白炽如昼。豆大的雨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坠,砸的人皮肤生疼。
紧接着便是滚滚雷声,像是要把这一方天地劈开。
村民们都在雨中淋着,没有人撑伞,他们抬头看着春芜,眼中比她刚踏进院子时的惶恐又多了分惭愧。
也是奇怪,闪电不过几息,春芜一抬头就对上他们的眼眸。
可是惭愧什么呢。
春芜有些别扭,蹲下收拾自己的法器。
她不喜欢这种眼神,更喜欢村民们躲着她的样子。
李忠全被儿子扶了起来,金鸡独立似的站着,他朝春芜深深鞠了一躬。
久到春芜生出了错觉。
春芜小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她不知道说什么,良久才憋出一句,“恶鬼已除,镇上的江郎中治狗咬伤疗效好。”
李忠全张了张嘴,哭了起来。
春芜在村民的注视中离开,她走出院门时,被李忠全叫住,“——小道长!”
春芜顿住,眼睛盯着前方漆黑的路,思绪又放空了。
李忠全看着春芜的背影,瘦弱,单薄,如今也不过十七岁。
他哽咽道:“昔日是我狭隘,身为同村长辈却对你刻薄,听信你是灾星命,怕你克人克己几次三番驱赶你。我——”
李忠全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今日你不计前嫌,相救于我,我李忠全实在惭愧,对不起你。”
春芜怔楞许久,暴雨把她砸懵了,他是在给她道歉?
春芜自嘲般笑一声,不经意道:“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
她淡然,举起手在半空中挥了挥,“我从不觉得我是灾星命,至于救人,一直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也是为了秉承师父遗志。此番,并非是为了让你们对我改观,惭愧也好,道歉也罢,那都是往昔。往昔……往昔我也乐得自在,没什么不好的。”
“贾家村我已布下符阵,往后不必再担忧恶鬼突袭。”
春芜走在黑黑长长的路上突然笑了。
她心中其实,怪不是滋味的。
思绪飞到十七年前,也是一个暴雨夜,春芜出生。
母亲生她时太虚弱,父亲前去镇上请大夫时,脚滑跌入河中,溺水身亡。
母亲没多久也咽气了。
一出生却父母双亡。
游历到此的方士摇摇头,说有灾星降世。于是春芜便被人们认作灾星,可她明明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只会哭笑,话都不会说,无法为自己辩解一句。
村中的拾荒婆子于心不忍,便把她抱了回去养着。
拾荒婆子没有名字,也不受待见,住的地方也离贾家村远,适才少了许多口舌。
婆婆不识字,所以春芜那时没有名字,婆婆总叫她‘新女’。
新女是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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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婆婆自己也不知道。
春芜的记忆比别的小孩子都晚,四岁时才有点记忆。她回忆起婆婆,回忆起儿时,有些哽咽。
她快记不住婆婆的脸了,只知道她的牙的都掉光了,脸皮皱巴,皮松的能掂起很高,她总爱坐靠在门前,抬头看着落日夕阳,她说:“一天又过去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春芜五岁时,又传来噩耗。
婆婆去世了,那一天她没有哭。
她拿着婆婆攒的铜钱去棺材铺,磕头求人,买了张草席,在长工的帮助下勉强将婆婆安葬。
她差点冻死在五岁那年的冬天,恰逢游历的宝灵道长,将她救了回来。
那时,飞云观是个破破烂烂的土庙,名字都没有,是宝灵临时取的,沿用至今。
她认宝灵道长为师父,也有了名字——春芜。
宝灵说,“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你今后要跟我一心修道,要如你的名字一般,生机勃勃。”
春芜。
取春之磅礴,赐荒芜生机。
春芜和宝灵师父一起生活,直到去岁冬,宝灵化冤渡鬼时,被恶鬼重伤去世。她发誓,要屠尽天下恶鬼。
春芜放声大哭,过往委屈全都涌上心头。
雨水伴着泪水,雷声遮盖她的哭声,长阶高处她抬头看到了两点星火照亮的飞云观,她抬脚往前走,徒留身后的黑夜。
她将观门插上门闩,却不见一如既往等待她的小黑。
大殿里只留了两盏灯,风一吹,便忽闪,到底没有灭。
小方桌上留着一碟咸菜和青菜,还有一碗清粥,炉子上还温着一壶姜茶,散发出淡淡的老姜味。
粥还是温热的。
春芜倒了一碗姜茶一饮而尽,抬脚去耳房换下湿透的衣衫。黑暗中,她看到一个男人安静地趴在床脚睡,想来桌上的饭菜和姜茶都是他做的。
也不算白留宿在这里。
厨房里少得可怜的米面,做成一顿饭真是难为他了。
春芜吃饭间听到男人轻微地咳了两声,收拾好碗筷返回耳房时,驻足在男人身侧。
她借着微弱的烛光,用视线描摹出他的样子,脸蛋比初见时要红润一点,嘴巴泛白起皮。
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嚯,好烫。
小脸粉红原来是烧的。
春芜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男人将身体往她这边偏了偏,人却没醒。
春芜小声嘟囔,人别烧傻了。看在他做饭熬姜茶的份上,春芜不厌其烦地照顾他。
她忙前忙后熬了药,试好温度后却死活喂不进去,男人终于在她耐心告罄之前睁开了眼,春芜不耐烦道:“喂,愣着做什么,张嘴喝药啊!”
他轻声:“嘘,道长安静些。”话刚说完,男人闭上眼睛昏了过去,他的脑袋又往春芜身上蹭了蹭,他真是烧糊涂了。
春芜不管三七二十一,捏着他的下巴,错开牙关将药灌了进去。
她在男人耳边恶狠狠威胁道:“不许吐出来!”
黑暗中,春芜做了一个决定,等明天男人一醒,她便要把他打发走,飞云观住不下两个人。
3. 第三章
翌日,天朗气清。
春芜给祖师爷敬好香后,赶早进山采了些常用的药草,回到飞云观时,便见院中祈福架上落了只白鸽。
她迈大步子走过去,白鸽识趣蹦到她虎口上。
春芜把它腿上绑的小竹筒取了下来。
信中写:沧浪城遇恶鬼群,赏银百两,速来。
左下角还有一个用朱笔圈起来的“金”字。
是师兄的信。
如今恶鬼四溢,春芜所处的地方人口少又三面环山,恶鬼本就不算多,遭不住春芜每天杀,但其他城池就没此地安稳了。
此前她和师父云游时,曾路过青川、沧浪、天隽等城池。这些城池集中在豫国中东部,土地平沃,人口繁多。也正因此,恶鬼遍布残害百姓。
春芜曾读过大豫国史,据记载百年前曾遭洪涝天灾,后又频起瘟疫,这场灾难几乎灭国。最后在各路能人异士下的帮助,百姓慢慢重建家园。
而他们道门一脉的记载中,恶鬼也是自此天灾后逐渐增多,冤魂更是不计其数的增加。恶鬼诛,冤魂渡。
百年间虽并没有得到一个良好的应对措施,但人间还算安稳。
自二十年前开始,恶鬼便开始肆虐,且怨气颇重,甚至自主攻击人类,根本原因却无从探查。
春芜把信纸收了起来,提步去了厨房,将新采来的草药洗干净放在砂锅里熬着。
小黑窝在她的脚边,她一只手打扇,一只手给小黑顺毛。
沧浪城。
此城在豫国东部,城中多平原,土地肥沃,东接江河,南依莽山。水陆交通繁荣,商户络绎不绝,莽山又多矿石,富裕程度可谓是一城抵一国。
那里集尽天下能人异士,文武双才,一个恶鬼群赏银便高达百两,普通农户一辈子可能都攒不到百两。
春芜想起躺在屋内的病弱男,还真符合沧浪城的气质,昨日已经从他那诓了三十两,银票现在还在怀里揣着呢。
自宝灵师父去后,春芜每日以杀恶鬼渡日,以此来麻痹自己。这封信让她觉得契机已到,该下山了。
她该朝前看,该像她的名字一样有活力些,该去人间闯荡一番。
此去不仅仅是为了赏银,她盯着手臂上蜿蜒的经脉,似断非断。
春芜先天经脉有损,无法练气,也提不起剑,因此才随宝灵学符阵。
她曾听宝灵提起过一种邪方,渡冤魂。
若助冤魂解冤,送其往生,它们便会抽出魂魄中最后的善念赠予恩人,善念凝成魂珠不仅能提升修为,还能修复经脉。
只是这邪方,她从未听过真例。
也许,沧浪城中的能人异士能给她答案。
也许,她的经脉能修补好。
也许,她能像师父那样一剑斩恶鬼。
剑道一术,凡开灵智者,无不向往之。
“道长!药要熬干啦!”
春芜倏地回神,伸手就掀盖子,被烫地猛缩手,在半空中甩甩手。砂锅盖歪斜盖着,冒出大股烟雾,药草味直冲天灵盖。
春芜拿了只筷子在锅中搅了搅,看着最起码还剩一口量的药,破罐子破摔,就这么着吧。
她可没什么耐心再去重新熬一副。
她将药倒出来,把炉中地火下了,拍拍手起身,端着药去耳房。人还没醒,她将药碗搁在床头便去了大殿。
“道长!把我放出来好不好呀。”一道蛮可爱的声音从葫芦里传出来,“我真的要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了。”
“观中的鬼都不可以吃,只能吃恶鬼,”春芜垂眸看着葫芦口,“还有,不准吓人。”
食鬼兽从葫芦里嗖一下跳了出来,突到小黑脸上,惹得小黑狂汪。
春芜赶紧捏住狗嘴,睨了一眼食鬼兽,殿中顿时回归清净。
她捏捏眉骨,还是要用小纸人限制食鬼兽的行动。
她伸手去拿供桌上的黄纸时,带落了一张纸片,飘飘荡荡落在她脚边,她瞥见孤零零躺在地上被雨水淋湿过后风干的皱皱巴巴的小纸人。
是跟那男子一起的小鬼。
“倒是将你忘了,”春芜朝纸片弹了一下,“出来吧。”
小鬼缓慢地从纸片中剥离出来,它提心吊胆地躺在祖师爷眼皮子底下一个晚上,属实刺激。
刚一出来,便看见大殿中乌泱泱的同类,它从未感到如此心安。
它谄媚道:“多谢道长不杀之恩,您真是天下第一好道长,明察秋毫,公正无私,光明磊落……”
“打住!本道长不爱听奉承话,况且你乱用成语。”
小鬼对对手指,一脸娇羞,“道长仁善。”
众鬼朝它丢出鄙夷的眼神。
绿茶,可显着你了。
春芜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一笑而过。
她抄起剪刀重新剪出一个小纸人,用黑墨水描出眉毛,朱笔点绛唇,唯独没画眼睛。
食鬼兽碎言碎语控诉自己的不满,“道长,眉毛太淡啦!”
春芜沾了墨水又重新描了一下,结果却滴了一滴墨汁在两眉之间。
食鬼兽瘪了瘪嘴,“这也太丑了。”
“道长重新画一张嘛。”
春芜不厌其烦地又重新剪了一张纸人,只是这回剪的腿有些短了,食鬼兽一言不发盯着春芜,眼眶泪花莹莹,春芜凶了一下,“不准哭!”
食人兽默默承受一切,太委屈了。它自己安慰自己:没事,五官画好就行。
结果春芜画的唇色又太红,还少了两团腮红,食人兽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它正要控诉,便被春芜一个眼神震慑,听她冷冷道:“不满意就回葫芦里待着。”
食人兽这下真没招了,这种情况撒娇也没用。
“咳--咳——”
一阵轻咳打断冷场。
春芜抬头,视线中呈现一张男子的脸,眉头微皱,比昨日初见时气色多了一些,单薄的骨架穿着素蓝布衫,他个子约莫比她高半个头,站在窗边遮挡了照进来的阳光。
看着比昨日有活人气,但依旧很弱。
“药喝了吗?”春芜问他。
“我已喝过了,多谢道长。”
人还怪有礼貌的。
男人坐在春芜旁边的长凳上,垂眸看着桌上的纸人。
春芜问:“好看吗?”
男人答:“好看的。”
既然好看食人兽为什么不满意?她看了食人兽一眼,仿佛在说:两个人都觉得好看,只有你自己不喜欢,你的问题。
春芜让他把手伸出来,她给他号一下脉。
她今晨进山时,其实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一个约莫二十岁的人还能看到鬼魂,并且不畏惧。
除道门弟子外,能用特殊手段看到鬼魂,那么剩下来的就是具备阴阳眼的人,但阴阳眼常在三岁孩童之身,时间再长一些可到十二岁仍然能看到鬼怪。还有一种就是临死之人。但不管是哪一类,都无法长久的看到鬼魂,他们更多的是短暂的,偶然的看到或者被吓到,像男人这种无时无刻都能看到鬼魂的,实在少之又少,且他虽病弱,但男主依旧清醒,没有疯。
所以,他有问题。
当春芜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时,她有一瞬间觉得摸到了将死之人的脉。
他的脉浑浑而浊乱,脉虚,无力。春芜往下压了一些力道才能感受到绵绵而来的脉气。
她抬眼对上男人的视线,男人轻声道:“怎么了,道长?”
春芜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断定男人活不过二十五。
春芜状做沉思,没搭话,又换了只手给他号脉,她问:“善信今岁贵庚?”
“二十又二。”
春芜又沉默了,面前的男人只有三年不到的时间。
“你身体羸弱,家人怎允你一人出行?”
“在下从小学了些医术,会制些毒粉。刚离家时,带的有保镖随从的,前些日子遇上了家中压镖道队伍,便打发他们去了。我想着,此地离沧浪城不远,可以一个人慢悠悠的回去。”
春芜了然,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他注意身体。至于他阳寿几何,也不必知晓,莫要提心吊胆度日才好。
“既如此,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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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早些归家的好,莫让父母担心。”
男人点头,想来心中已有成算。
“那你自便吧,观中没有早饭,饿了吃供果或者去镇上买早点。”春芜说完便不再看他,低头重新给食鬼兽画五官,不一会儿地上就多了好几个皱巴巴的纸团,春芜较真的劲儿过了,便丢笔不画了,作势要将食鬼兽装进葫芦里。
阳光被挡了更多。
男人起身来到她身侧,他看着春芜,“道长可否让我试试?”
春芜挑眉,将笔递给他。
他两三下就勾勒出一个清秀的五官,惹得食鬼兽拍手叫好,不过食鬼兽决定太清秀了,“腮红!!嘴唇也要红一点!!”
男人将朱笔在水中晕开,留下极淡的红色在黄纸上拓了两团,他将纸张拿起迎着风吹一吹,显出红色的边缘,又重新沾了点朱墨轻点,整个纸人俏皮可爱。
食鬼兽绕着男人的身体转了几圈,用头拱了拱他的胳膊表达无尽的喜爱,然后钻进小纸人中一蹦三跳,跳到男人肩膀上坐下。
春芜看的起了鸡皮疙瘩。
男人看着她温声,“举手之劳。”
他在跟她讲话?
这不是帮她吧,这是帮食鬼兽。
春芜自然不领情,但鬼使神差地颔首。
那只野鬼唯唯诺诺地移到男人身旁,戳了戳他的衣袖,示意男人它也想要。
男人便拿起剪刀重新裁了纸人,他一边画一边套近乎,“多谢春芜道长昨日搭手相救,尽心照顾,在下不胜感激。”
“劳烦道长多时,还未曾告知道长名姓,在下姓裴名景,字明和。道长称我明和便好。”
他这会儿子自曝家门春芜才反应过来,她未曾问过他姓甚名谁。只因春芜觉得不必知他名姓,待他下山,缘分也就尽了。
他们二人,本来是萍水之缘,若不是昨日突发状况,男人也不会在此留宿一夜。
明和声音不疾不徐,时不时观察春芜脸色,“在下略有家资,只是我体弱多病,我虽能视鬼怪,但如今恶鬼横行,不免会受搓磨。不知可否请春芜道长护送我一程,酬劳定是只多不少。”
“不知春芜道长意下如何?”
春芜直接了当:“免谈。”
原因很简单,虽她二人皆去沧浪城,但春芜只想抄近道,若还要保人那颇为麻烦,况且雇主还是个活不了几年的病秧子,这简直是没事找事。
裴景还想说什么,却被春芜抢先,“裴善信若无事,便可下山归家,本观不留客,裴善信最多在此留至午时,午时过后本观闭观,概不接客。”
春芜下了逐客令后,便进耳放收拾包袱。
此去沧浪城,未有归期。
春芜背着包袱从耳房出来,顺手关上三清殿,裴景也不得不站到殿外,原本坐在裴景肩膀上的食鬼兽也跳了下来,乖乖被春芜塞进袖筒中,她归置好一应物品后,便将人赶了出去,给飞云观上了锁,留给男人一句话,“裴善信自便。”
裴景站在门外,看着春芜道长的背影思索,命和脸皮他还是选择保命,他决定跟上去赌一把。
春芜顺着长长的青石板路一路走,路上遇到贾家村村民,被她们问了两句,春芜也只含糊简答,直至一处茂林才停下。
慈善堂。
她刚到门口,就听见院中传来孩童们的欢喜声,“春芜道长!是道长来啦!爷爷爷爷,小道长来啦!”
胖虎推开竹门,从春芜手上接过供果和包袱,小花牵着春芜的手拉她进院子,五六个孩童将她围了起来。
王德敬听到动静从厨房快步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他面目慈祥,笑容和蔼,“春芜来啦!午食想来没吃罢,留下吃碗面,我多添些水。”
春芜点头,“我来帮忙。”
王德敬摆摆手,“都齐活了,不用帮什么忙,”他眼尖,“有客人来。”
春芜顺着王德敬的目光看去,裴景安静站在竹门外,两人视线交汇,裴景脸上挂了一副温和的笑。
而春芜则是一脸愠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裴景面前,冷脸沉声道:“你跟踪我。”
4. 第四章
裴景站直身躯也只比春芜高半个头,他被春芜凝着,不由心虚。
“你跟踪我。”
“春芜道长,我……”裴景话还未说出口,王德敬已然来到了他们面前,他看了裴景一眼,“来者是客。春芜,让人先进院子吧。”
艳阳高照,竹影斑驳下有两个摇着木马的孩童朝裴景投来视线。
王德敬道:“留下一起吃罢。”
春芜不管一旁的裴景,跟着王德敬一起去了厨房。
她坐在灶前的矮凳上,朝里看了一眼快见底的柴堆,捡起一个添进灶里。
王德敬擀面时,回头看了一眼,“大火烧,锅里刚添的水,火旺水开的快。”
春芜又往里扔了两根柴。
王德敬背对着她出声,“春芜不想留他吃?”
春芜默不作声,她此刻觉得,裴景这个人颇有计谋,都是软手段。
“我看他穿的是你的衣裳,原以为是你交到了新朋友,本还替你高兴,人既已留下,吃完饭我就将他送走。”
春芜注视着王德敬的背影,阳光透过窗格落在他身上泛着金光,她盯着王德敬身侧的阴影酝酿,良久道:“王伯,吃完饭我也就走了。”
王德敬:“你爱吃面薄些的。”
两人同时出声。
王德敬手里的擀面杖一丢,转过身来就问:“啥意思,你要往哪走?”
“沧浪城。”
“不回来了?”
春芜顿了顿,“我、我不知道。”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锅边蹭蹭冒的白气催人动作。
锅开了。
王德敬将面条下进锅里,招呼孩童们洗手吃饭。
孩童一窝蜂的窜到了厨房外的木门上,乖乖排队蹲下洗手。
裴景把长桌上的玩具归置起来,将桌面擦干净,提步去了厨房,走至门口时,阳光下,春芜看见他额角沁着汗珠。
王德敬看见裴景进来,便招呼着他搭把手,将面都端了进去。
素面,只有几根绿叶,葱花都没有。
但他们仍然吃的津津有味。
直到吃完饭,裴景起身收拾碗筷时,春芜对着王德敬道:“我先出去一趟。”
裴景支着耳朵,把碗筷端进厨房,朝王伯颔首,跟了上去。
春芜听着她的脚步声,头都没回:“你又跟着我做什么!”
裴景:“春芜道长,或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春芜想了想,终于回头看他一眼,“带银子了吗?”
裴景茫然,“有的。”
集市上,春芜春芜将米面粮油买了个遍,裴景跟在身后付钱,身上带的银票花光了,他便写个字据,找掌柜的要了印泥,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摘了下来,沾上印泥在字据上盖章。
裴景把盖完章的字据推到掌柜面前,“你差人拿着字据去善和银庄兑银子即可。”
掌柜的半信半疑,到底还是让小二去了。
善和银庄,能凭章兑现银的,都是非富即贵。
果然,小二很快拿着银子跑了回来。
掌柜的看着面前身着粗布麻衣的裴景,顿时觉得人不可貌相。
面前这位公子明明是器宇不凡,节俭清廉呐!
掌柜笑脸盈盈,“我看公子买了许多,外头又没马车跟着,拿取颇为不便。不如你交给我一个地址,我着人送到您府上。”
裴景颔首:“有劳。送至贾家村外的慈善堂即可。”
回去的路上,春芜问裴景:“你银票不是都花完了吗?”
裴景点头。
春芜狐疑地望着他:“那你立字据是谁的署名?”
“春芜道长莫要担心,善和银庄是家父的一处产业,在下不缺银子。”
“好一个沧浪城裴家,”春芜登时反应过来,语气散慢,“原来,你就是裴府那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公子裴娇娇啊。”
裴景耳尖红的似秋霜打过的柿子,神色复杂的看着春芜,他已经很久没听过有人这么叫他了。
羞涩涌上心头。
裴家三子,老大裴鸿、老二裴礼。
裴景自幼体弱多病,又爱钻研草木药理,在自己院子中一关就是一天,城中大大小小的宴席一个也不去,因此他的名字鲜少有人知道,城中百姓甚是好奇,还将此事弄成了猜谜。
某次裴鸿和同窗打马球时,同窗问起他三弟身体如何,裴鸿脱口而出,“裴娇娇啊,前日子受了寒,养着呢,妄想邀他出来。”
一场马球还未结束,裴娇娇这个名号已经传了满城,至于他真的叫什么,也无人好奇了。
春芜凑上前去看裴景脸上的红晕,眼波中的无力辩解,心情愉悦,她看着他的眼睛,“你羞什么。”
春芜道长凑近时,裴景只剩不知所措,呆在原地。
春芜看他垂眸,避开她的挑逗,撤开步子朝前走,原来裴娇娇的软手段这么好对付。
裴景亦步亦趋地跟在春芜身后,直到视线能看到慈善堂旁的竹林时,他整理好措词开口:“春芜道长。”
“嗯?”
“道长能否再考虑考虑送我回沧浪城,”裴景语速稍快,“春芜道长已然知晓我的身份,酬劳自然只多不少。若道长能将我平安送回,此后慈善堂一应需求都由善和银庄负责。介时,我会吩咐他们在慈善堂旁建私塾,请先生,供孩童们读书。近乡邻里凡有适学者,皆可前来上学。不需一分一毫,皆由善和银庄包揽。”
“我观王伯弯腰费力,想是积劳成疾。我已吩咐银庄内的医师前来看诊,此刻应该在开方子了。”
春芜看着他,有些错愕。
裴景以为自己开的条件并没有打动春芜道长,他飞快补上一句,“如果这些春芜道长还不满意,在下可再加些酬劳。或是春芜道长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春芜看着面前这位挥金如土但即将造福人类的病秧子,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裴公子家财万贯,想要什么镖师侠客没有,为何非要我护送?”
“我与他人有何不同?”
裴景迎着风半展双臂,被风吹起的衣袍紧紧贴着身躯,活脱脱勾勒出一副骨头架子。
他自嘲道:“道长看我这幅病殃殃的身体,我哪还敢请其他人保护我,酬劳给的再多,也没有一条人命重要。他们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所以不信,但我不能因为我,让他们豁出生命。”
“裴家产业遍布豫国,我行到哪处落脚,就会换一批新的保镖,他们跟在我身边至多不超过半个月。道长,跟人打交道很累的。”
“但道长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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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道长常年跟鬼打交道,身体却劲瘦有力,不受半点影响。自我见到道长第一眼起,我就觉得我与道长有缘。”
春芜第一次正式面前的男人,她很认真地问:“如果我说,我还是不考虑呢?”
裴景温声道:“春芜道长,那也没关系,我已经努力争取过了。”
他眼睛里有和煦春光,让人平静。
“走吧。”春芜道。
裴景跟了上去,道长并没有讨厌他,至少没有暴躁。
二人进院儿的时候就看见三四个孩童有条不紊地将马车上的小物件提进屋,春芜喊了一声:“胖虎,爷爷呢。”
胖虎满头大汗,两只手上都提着糕点,他朝正堂扬了扬下巴走向春芜,“爷爷在正堂,来了个背着药箱的大夫给爷爷看病呢。”
胖虎葡萄大的眼睛提溜转,手上还比划着,“家里还来了好几个人,我都吓一跳,送来好多东西。”
胖虎脑袋左歪歪右歪歪,“嗷!他们说是个叫裴公子送来的。”
胖虎仰头看着春芜,“道长,他是裴公子吗?”
春芜颔首。
胖虎拎着糕点挪到裴景面前正色,朝裴景抱拳鞠躬鞠躬,裴景看着那两串糕点荡啊荡,嘴角扬起笑,眉眼也弯弯的。
胖虎:“谢谢裴公子善心,愿你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小孩子的祝福真诚,隆重。
裴景摸了摸胖虎的头,同样郑重:“也祝你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春芜敛眸不在看她们,径直走向了正堂。
给王伯看诊的是为女医师叫季清,这片乡镇中最厉害的一位。春芜到门前时,季清正在交代王伯注意事项,春芜腿打个转,走向厨房,她将堆积在最下面的的木柴抱到院中摊开晾晒,又去厨房后将前两日捡的木桩砍成小块。
春芜这个人,干起活来不拘小节,木头被劈开,围着她崩了一圈,一个下脚的地儿都没留。
她将劈开的木柴随手一堆,险些丢到那人的脚上,春芜一抬眼,又看见裴景:“一边站去。”
裴景弯腰将四散的木柴捡起,堆成捆,抱进厨房。
他堪堪收拾一半就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春芜戏谑道:“裴娇娇,你身体真的很弱。”
裴景将散落的头发拨到背后,抿抿唇一言不发。
所有木柴都收拾好后,春芜又挑了两担水回来,裴景坐在厨房门前的木凳上盯着摇曳的竹影发呆。
春芜问他:“我不答应你,你也会做这些吗?”
裴景抬眼对上春芜的视线,“啊?”
“春芜道长方才说什么?”
春芜:“我说,即使我不护送你回沧浪城,你也会买衣食用物,会建私塾吗?”
裴景:“当然。”
春芜:“为什么?”
裴景:“行善积德。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达则兼济天下嘛。”
春芜“哦”了一声,“你还挺善心的。”
裴景给她一个温和的笑,没再说什么。
春芜找王伯交代了两句,便挎着布包从正堂出来了,她朝裴景喊了一声,“走了。”
啊?
裴景不明所以,却依旧站起来跟上春芜:“道长,我们去哪?”
“沧浪城。”
5. 第五章
两人乘船走水路,春芜的一应吃食皆由裴景付钱,住的船房也都是最好的。
他们在船上待了整整两日,春芜有些坐不住了。
面前的人坐在窗边一会儿看看医书,一会儿又在上面圈圈写写。春芜在房间里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靠着屏风,一会儿心血来潮逗逗食鬼兽。
她现在看见朱笔就烦,这两日在船上不知画了多少符箓了……
她后悔了。
不该送他来沧浪城的,这种无事可做的时光太磨人,春芜迈着步子出了房门,从路过的店小二端的果盘中抓了把干果,就这么站在甲板上,吹吹风眺望远方。
裴景则还在房中闷着,甲板上风大,他吹不得。
蓝天白云,几只鸟排成线飞过,江面宽泛,一眼望不到头。时而有船只齐头并进,时而将她他们这艘船撇在身后。
她乘的这艘行船速度不算慢,波涛激荡壮阔,将他们撇在身后的货船上飘扬着“霍”旗,春芜盯地出神,直到它越来越小,整艘船只剩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视野中。春芜不知在甲板上站了多久,视线中重新多了一个点,慢慢浮现出一个码头。
申时三刻,船慢慢靠岸。
春芜凝眉问路过的小二,“船怎么靠岸了?”
小二顺手将木盘往胳膊里一夹,“客人有所不知,前方便是青川城,城中大兴土木,修建宫殿,这个码头被封了,只许进不许出。”
?
“登船时,可是说好去沧浪城的,现下到了青川便靠岸,这中间差不少银两,给退吗?”
小二笑道:“银两还需客人找掌柜的退还,青川城中绝非只此一个码头,客人下了船可自便。”
这也太霸道了,修一处宫殿就要将这最大的水路封了,看来青川城主看不上这行船货运之财。
春芜回到船房时,裴景还伏在桌案上写札记。
她随意问道:“还未写完么?船快要靠岸了,我们收拾东西准备下船。”
裴景抬头看窗外,绵延山脉映入眼帘,他问:“青川城?”
“对。”春芜解释,“这码头只进不出,等我们上了岸再换行。”
“也好。总归道长在我身边,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也不必急于回沧浪城。曾耳闻青川城音韵一绝,杂耍奇玩多不胜数,素有“乐城”之名,天色欲晚,既到了青川城,也可借此机会领略一番此地的风土人情。”
“道长意下如何?”
“先上岸吧。”春芜没多说什么,他们现在是主雇关系,第一要义是保护他的安危,至于沧浪城那边,她会给师兄写信过去说明情况。
暮色四合,春芜五感敏锐,他们二人甫一入城门,便被人四处打量,尤其是长街两侧店铺闲着的掌柜,不断朝他们投来打量的视线。而春芜也装作毫无所察,从一进城就表现出满是好奇的举动,这瞅瞅那看看,唯独不离开裴景三步。
她将青川城总结为四个字——歌舞升平。
就近找了一家名叫仙人醉的酒楼,两人一前一后进去。
掌柜的看着裴景已然是一副贵公子打扮,锦袍华服,玉簪挽发,腰间玉佩皆是上等,他远远走来,一派儒雅温和,气质形象都是一绝。
如果身后不是跟着一位道长,掌柜的定要将他举荐给霍老爷。
至于这为什么要举荐给霍老爷,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二十年前,霍家还不是豪绅,霍老爷人笨,在码头做了个放船的一个小厮。
惊蛰那天本是无风无雨,百姓皆驶船捕鱼,却不料骤起狂风暴雨,船翻人亡,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唯独霍老爷霍挺活了下来。
人人都说他这个“挺”字好,一场大灾只有他好好的挺了过来。
从那天起,本来老实忠厚的霍挺就跟中了邪一样,脑子变得灵光起来,开始重整船行。
青川码头建好那天,霍挺拿出了自己的棺材本,又是放炮又是请戏台供奉一位叫“笑天子”的神仙。
拒霍挺说,是梦中一位自称“笑天子”的神仙救了他,指引他重建码头,开船营收。
也是怪了,自此之后青川码头日进斗金,霍挺一跃成了豪绅,这一富就是二十年。
年年供奉笑天子神仙,还说笑天子喜欢音律美人,甭管男的女的,只要长得美愿意在天子庙中为它老人家扫尘一年,便能有数不尽的珍宝。
掌柜的想,若是他能将面前这位男子举荐给霍老爷,想必少不了嘉奖。
他们二人全然不知掌柜的是何心思。
掌柜按捺住心中兴奋,将咧到耳根的嘴角收敛了些。
春芜抱臂站在男人身后,看着诡异的掌柜一言不发。
裴景缓缓开口;“掌柜的,两间天字号房。”
掌柜面带歉意,赔笑道:“哎呀!这位公子,天字号只有一间房了,不若您您二位分开,地字号客房还有余,也是上等的厢房。”
裴景回头看看春芜道长,她回道:“随便。”
裴景默了一瞬,朝掌柜开口:“那就一间天字房吧,我们同住。”
春芜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一息才道:“你没银子了?”
“有的。”
裴景将春芜往旁边拉了几步,“道长与我分开,我放心不下。”
春芜眉头微皱,看着他。
裴景继续道:“青川城中弥漫着淡淡的曼陀罗花香,恐有异常,我与道长还是待在一起的好。”
好吧,春芜也察觉到了这点。
于是,二人在掌柜复杂的眼神中一同进了厢房。
等饭菜间隙,裴景又伏在桌案上写札记,春芜则站在窗外眺望青川城。
不远处的正南方,还在叮铃哐当的修建楼宇。
想必此楼就是青川城不惜单行航运也要修建的宫殿吧。
恰逢小二进来传菜,春芜随口一问:“那处楼宇作何用?”
小二一脸骄傲:“客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此楼明叫摘星楼,建成了是要供奉……”
“嘭——”
重物坠地。
屋外突然乱做一团,强烈的撞击声勾人耳欲,打断小二兴致勃勃的介绍。
“杀人了!!!”
木屑翻飞,人影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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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芜跨出房门站在楼上观望。
死的是个五大三粗,皮肤黝黑的男人,粗布短打的衣服被猩红的血渲染,不知道是口中喷出的血还是脑袋砸出的血,遍布了半张脸,几个舞娘在台上被吓的瑟瑟发抖,老鸨遣了几个婢子将人扶下去。
那身着红衫的舞娘是个胆大的,多看了一眼才走。
巡街官兵来得倒是及时,两三下冲进来将死者盖上白布抬走了。
二楼木梯上,有一行人悠悠然顺阶而下,最前头那人头戴帷帽,白纱遮面,像男人又像女人。
春芜正打算收回视线,那人下到楼梯口,微风将纱面吹起一角,那人抬头朝她看来,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随即敛了眸子朝身后的随从说着什么。
快地像是错觉。
那人身段纤薄高挑,长得极妖媚。
修得一副女身男相,眼波流转间含情脉脉,勾人心魄。
春芜关上门,转头就让裴景收拾包袱,她从袖中拿了个纸人出来,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
裴景“蹭”的一下站起身,提上包袱就要往门外冲,“走。”
春芜将他拦了下来,“一会儿下楼,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看案发现场,跟着我走,我们换一家客栈住,明日一早就离开青川城。”
“伸手,”春芜将纸人额间点上朱砂放在裴景掌心,在虚空中化了一道符引入裴景的指尖,嘱咐道:“它叫六六,是只食鬼兽,以鬼为食。必要时你可以轻点它头上的朱砂,将其放出来,暂可保你不受低阶恶鬼攻击。”
这次,春芜走在前头。
经过中堂时,那里已经恢复如初,仿佛刚才的状况就像吃一日三餐一样,司空见惯,喝酒划拳嘈杂无比。
只是嘈杂声中裴景听到有人在叫他,空气中的曼陀罗花粉又浓了一些,春芜拉了他一把,手掌握在他手腕上。她的大拇指压在他脉搏上,温热的手指缓缓向他传输温度。
裴景的体温低,四月末这种不冷不热的温度,他身上仍旧是冰凉如玉。
那一小块被握住的皮肤犹如心脏向身体各处供血,温热感漫布全身。
春芜拉着他道:“别回头,跟我走。”
那魂魄的求救声、咒骂声被他抛之脑后,裴景就这么被春芜带出了酒楼,他没再转头,盯着春芜的发髻看。
她簪的太极髻,翘起的发梢微黄,一根简单的木簪横在中间,牢牢簪住头发,任她怎么动作也不晃,只有翘起来的发丝在跳跃。
他比春芜约莫高半个头,一垂眸便看见她未被衣领遮盖住的后颈。
非礼勿视。
裴景飞快转移视线,耳尖已然红了一片。
倏地!
街道上飞驰一辆马车,擦着春芜而过,裴景下意识拉了春芜一把,将她半拢在怀中,脱口而出,“小心。”
春芜手腕上一紧,踉跄撞在裴景胸膛上,愣了一下,两人站的极近,她只能仰头看着裴景,他惊魂未定。
春芜往前挪了步子,将二人的距离拉来,她安抚道:“没事了。”
明明应该是她受惊。
6. 第六章
“长点眼啊!”
“赶着投胎啊!娘的,呸!”
“哎呦你,瞎呸什么!唾沫星子飞我一脸。”
街道两侧的人唾骂、闲谈不止。
“真不知道又是霍老爷哪个的远方亲戚,当街纵马,惊了神仙如何是好!!”
“哪房亲戚?我看是小妾家的罢!”经过春芜面前的人笑的直不起腰,“霍老爷一个独身发家,你可曾见过什么亲戚?哎呦,你说这话别逗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霍挺富了二十年,关于霍家百姓便闲谈了二十年。
霍家,典型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把岁数取了几房妾,生了几个女儿,又生了几个儿子,儿子长得谁都像,就是不像霍老爷,大家心知肚明。
“霍老爷子年近六十,哪天两眼一闭,你说这偌大的家业留给谁?”
“这事儿谁能知道。”
城里供的神仙求什么都灵验,就是求子不灵。
遇到求子心不诚的,手中的香啊都插不进炉。
霍老爷金银珠宝美人美玉的供奉了二十年,若真管求子,怎能到现在没个自己的种。
那人唏嘘,“眼睁睁的看着家业拱手让人,这事儿你说,这搁谁身上谁都死不瞑目。”
有人爽朗的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谁能不看热闹?
天下百姓开心之事,家财万贯的豪绅后继无人算一个。
“哎你说,陈老三家的那个女儿长那么俊,真是命运弄人,你说这好好的得了什么……”
春芜循着声音朝他们看去,她们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后半句她没听清。
裴景的手还紧紧反握着她,春芜的手轻轻晃了两下,“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裴景轻轻叫了声,“道长。”
他欲言又止。
-
她们二人换了一家客栈早早睡下。
漆黑的夜,裴景被曼陀罗花粉呛醒。
裴景自幼病弱且能视鬼神,常常跟中邪似的神游天外一整天,二老忧心忡忡,生怕求来的三子就这么夭折,被神仙收了回去。
那时二老因已育有二子,加之经商有道,钱生钱,已是富贵人家。便求了三胎,想得个女儿,上头有两个哥哥撑着门楣,小女儿便金尊玉贵的在身边养着,一出生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裴父裴母常常懊悔,求子时忘了给他求平安健康,以至于他一出生便被病痛折磨。
是不是求子时,神仙怪他们要求多,便让裴景受此番折磨。
亦或是,他们的身为富绅,行善少,积德少,报应都落到三子身上了。
为给裴景治病,上至宫廷御医,下至江湖游客,只要说自己能治的,都被裴父重金厚礼请进家中。
只是这些医师来时多信誓旦旦,走时就有多百思不得其解。
裴景他这怪病,医术古方根本找不到。
他三岁时,对药草兴趣颇深,跟在自家医师屁股后面围着药房转,一转就是一整天。再大一点就拿自己试药,成了个百毒不侵的药人,也折腾成个极易生病的人,裴景倒是乐得其所。
也正因此,曼陀罗花粉对裴景这个药人来说如平常花粉没什么两样。
裴景捂住鼻子轻咳了两声,似是想到什么,蜡烛都来不及点,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屏风后的竹榻去。
窗外投来的月光泛着冷意,落在榻上。
裴景跑去时撞了什么东西,“噹”地一声落在地上。
榻上打坐的人悠悠睁开眼,跌跌撞撞朝他来的裴景映入眼眸,她没什么情绪的看着他。
夜太黑,太静。
裴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看着春芜的眼睛突然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借着黑夜和月光,给自己找了一个仔细看清春芜面庞的借口。
白天他哪敢直视女子、直视春芜……道长。
他观春芜,犹观众生。
淡眉、杏眼、挺翘的鼻梁和圆钝有肉的鼻头,还有不薄不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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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
裴景想用味草药来形容春芜,却觉得哪一味都差点意思。
他木然地看着她,早已将面前人的道长身份抛之脑后。
礼法……也忘得一干二净。
她比旁人额间多了道黑赤色竖痕。
是早年受伤留下的吗?
受欺负了吗?
“怎么了?”春芜出声询问。
许是曼陀罗花粉太浓,她的声音没白日那么清爽。
万籁俱寂的夜,一点点响动都让春芜警觉。
“失礼。”裴景移开视线,“曼陀罗花香浓,我担心道长。”
裴景摸索着点上蜡烛,倒了杯水递给她。
“我无事。你且放心,我会将你平安送到沧浪城,我答应过你。”
裴景不言,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月光。
他忽然道:“道长,你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裴景见春芜没说话,便将六六从袖中拿在手上,“六六能和我一起保护道长。”
六六餍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准备突到春芜面前,发现自己突不动。
它僵硬的转头,纸人受限,就算将头折叠了也只能扫到一角,它的腿被男人捏住。
男人对着它摇摇头,“不可以调皮,道长要休息。”
春芜遇到这个男人之前,六六觉得它吃硬不吃软,春芜一言不合把它收进葫芦里,强权之下安敢反抗?
这男人与她们同行后,总是轻言细语的和它商量。
六六哼了一声要不是他画的纸人好看,它才不吃软,才不会听男人的!
六六重新站好,叉着腰一脸神气,换了一副老成音:“你安心睡,我保护你!”
六六回头看了一眼男人,又添一句:“我和他,一起保护你,你安心睡!”
春芜一直绷着精神,她看到六六放松不少,困意席卷,有六六在,想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她点点头,让裴景不必守在榻前,便倒头就睡了。
一团白雾悄然爬上窗户。
7.就当我卑劣吧
裴景跑了几步,欲跟上春芜的步伐,只是他还没跑多远,唇色开始泛白。
他循着春芜离开的方向,抄了条近道,途径刚刚恶鬼吃生魂的地方,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苦味。
裴景绕着这个地方走了一圈,视线中出现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他快步上前,只见那面色蜡黄,嘴唇乌紫,仰躺在一摞柴上,头悬空着。
裴景在他头顶、面部扎了三针,已经是大汗淋漓。
此人约莫是脑供血不足,导致晕厥,人魂分离后又被恶鬼追逐撕扯,就算用上鬼门十三针也是无力回天。
裴景施针暂时吊住他最后一口气,将他背上的柴解了下来,平躺。
他自己也脱力歪在一旁。
救人这种事,劳心劳神,更何况他已经很久未施针,身体承受力度大不如从前。
裴景靠在树上瞥了一眼那人想,人生嘛,想要的不能太多,只要人活着就好,知足者才能长乐。
片刻后,裴景扶着树缓缓起身,他要去找春芜,还没走两步路,眼前一黑,腿一软便朝前栽。
视线模糊之前,他看见道长朝他飞奔过来,将他拢在怀里,他已然站不住,道长顺势抱着他跪坐在地上,裴景整个人的重心都在春芜身上,他的头更是自然地埋在道长的颈窝寻找热源。
他扬起嘴角,用气声轻轻叫:“道长。”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笑着的。
-
春芜将他接住,便觉其柔弱无骨,将人往身上拢了拢,裴景整个便贴在她身上。
他像是从冰窖里刚捞上来的冰块,鼻尖似有若无的蹭着她的脖颈。他呼吸间稀薄的热气萦绕在那块皮肤上,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春芜感到别扭。
裴景在她耳边声如蚊讷地叫了她一声,春芜嗯了一声回应他。
她身上似乎有无穷尽的能量,裴景将虚环在春芜腰上的手不着痕迹的收了一下,只要挨着她,裴景整个人便能得到非常大的满足。
他有气无力地雀跃道:“道长,恶鬼抓到了吗?”
“逃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良久后,春芜问他,“能起来吗?”
裴景慢吞吞地摇头,他抿着唇不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道长,再借我靠一会儿。”
他们两个这个姿势……让春芜确实有些腿麻脚酸。
只是裴景素来身体弱,比常人恢复力慢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他们初见时,裴景只是淋了些雨,便高烧不退。
思及此,春芜便由着他靠在自己怀里。
而裴景脑中早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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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地吵了一架。
自然是卑劣的他赢了。
他是个人,拥有最原始的欲望,纵使他熟读四书五经,接受礼法教养的规训将他培养成了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正人君子,在看到春芜朝他飞奔过来的那一刻,早就功亏一篑。
正视自己的欲望不好吗?
什么知足常乐,他只想贪杯。
裴景甚至庆幸自己早年把身体折腾成这幅样子,有一个正大光明靠近春芜的理由。
他是个病人,生病了,不是吗?
道长心善,不会见死不救,不是吗?
更何况他只是借了道长肩膀一会儿会儿,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道长也不会拒绝他,不是吗?
就算……就算,就算道长会觉得别扭或不自在,那又如何,他只是个病人。
就算拒绝他又如何,病人胡言乱语,需求依靠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就当我卑劣吧。
裴景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就当我卑劣。
他环在春芜身上的胳膊又紧了紧,似乎是在挑衅自己,整个大脑都兴奋起来,嘴角按耐不住的上扬,克制住自己有些扭曲的兴奋,声音颤颤地道:“道长,我冷。”
在外人眼里,这不过是病人下意识的动作,又有什么破绽。
8.第八章
裴景真就这么注视着,像在注视千百年来难得一见世间也仅此一件的珍宝。
像他这种身家富可敌国的公子,什么样的珠玉珍宝都不稀奇,浑身绽放的火彩也视而不见,提不起丝毫的兴致,过过眼就丢进库房。
凡事讲究眼缘,裴景就觉得道长就颇合他眼缘。
他想带回沧浪城让父母见一见。
母亲一定一眼就知道他的想法。
裴景的思绪翻飞,一直靠在树边的道长突然转了过来,裴景飞快地背过脸,用手肘支着头,将思绪从十万八千里拉回来。
他祈求自己的慌乱不要被道长看出来。
春芜往前走了两步,来到裴景面前:“走吧。”
裴景轻轻“嗯”了一声,忽闪的眼睛不敢看春芜。
春芜觉得他怪怪地,举手投足间有些不自在,她停下看着他。
裴景脸颊浮着淡淡粉色,不同于好皮肤的那种白里透红,露出的脖颈也是淡淡的粉色,再是耳朵。
裴景背着光,耳垂上的细小绒毛在肉粉色的衬托下,更惹人注意。
平常两人说话,以示尊重都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春芜察觉到这一点,反应过来,他不能又发烧了吧?
两人身高差距小,春芜不用费劲抬手就贴上了裴景的额头。
湖边垂柳被微风吹起,轻轻扫到了道长的衣角。
在波光粼粼中,锦鲤一跃而出又“咚”地一声落下,钻进荡漾的湖面之下,潜入平静地湖底。
锦鲤就这样和水草亲吻、环绕、牵绊。
风渐大,裴景低头乖乖地配合。
树叶间频闪的阳光,犹如某人疯狂跳动的心脏。
他想,他还有时间,要慢慢来,不要吓到道长。
裴景体温比常人低,额头温度虽然比以往热,但春芜和自己额头温度比了比,两人大差不差,终于放下一口气,还好没有生病。
她似询问孩童一样地语气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吗?”
裴景眼含春水,弯了一下唇角,看着春芜仿若小孩子撒娇求抱抱:“一点点。”
只需要道长抱一下就好啦。
春芜抿着唇,思考接下来要如何对待裴娇娇。
在春芜眼中,裴景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形象,生病的人情绪会格外敏感,那裴景刚刚地不自在就是身体不舒服嘛。
春芜收回手道:“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裴景敛眸,收起一点点小失落。
没关系,虽然没有抱抱,但道长在关心他,足够了。
他抿唇:“不了。”
春芜放慢脚步,以一个裴景体力能支撑的速度并排走。
不知道师兄是否收到她的信。
春芜没来由的烦躁,在她们正准备踏出庙门时,迎面撞上了两个人。
一女一男。
女子墨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端庄,器宇不凡,作一身郎君打扮,想来是为了掩盖身份。一袭月牙白袍,下摆处走动时蹭上灰尘,增添些许生活气,在此地不算那么突兀。
而身后那位男子,则是肃静。骨相硬朗,深色束袖长袍,腰后佩戴一把短刀,格格不入。
毕竟,哪有人进庙带器具的。
女子朝她们这个方向莞尔,言语之间有一丝惊讶,“裴兄。”
裴景向女子弓身行礼,很有眼力见地称呼:“沈兄。”
裴景侧身,给春芜介绍道:“这位是江南府沈小公子沈捷,我儿时好友。”
他又给沈捷介绍,“这位是春芜道长,与我同行去沧浪城。”
春芜朝沈捷颔首抱拳。
沈捷含着笑回礼,同他们二人介绍身后的人,“谢煜谢衍之,我随侍,裴兄没见过。”
谢煜朝他们颔首。
裴景脑中闪过前日子看过的情报,想起了此人的信息。
谢煜,新任大理寺少卿,从江南府提拔上去的,一月内赴任,十日前从江南府出发。
裴景开口,“沈兄何故来此?”
沈捷抬头望着天子庙,不疾不徐道:“此庙甚是有趣。”
一行人从天子庙出来,走进闹市,随便找了一家客栈,进了厢房。
春芜刚关上门窗,便听见裴景干脆地叫了一声,“殿下。”
裴景弓腰行礼,春芜走到他身旁行抱拳礼,“先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
沈捷坐北面,让两人无需多礼,自顾地给二人倒茶,又拿了两只杯盏放在自己面前倒满,递给谢煜一杯。
谢煜双手接过杯盏,直愣愣地又站在沈捷身后。
沈捷扶额,抿了一小口茶朝谢煜道:“坐。”
“不必拘谨。”这话是说给谢煜说的,也是说给春芜二人说的。
“出门在外,叫我沈兄或公子就好,不必被礼节约束,那些反而给我增添麻烦。”
春芜和师父四处云游时,曾听过些许皇家事。
在大豫国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位位居东宫的永安公主。
千百年来,王朝更替中也只此一位女殿下。
永安公主在皇室中,排行老三,叫周赢,字敏清。是第一位入前朝执政议事的公主。
入朝三年将盘根错节地官党一一斩断,翻了一个又一个冤案,肃清朝野,正本清源。
她的手段与魄力,不亚于开国皇帝周正,甚至更强。
女子立世本就艰辛,高处不胜寒,其他皇储地针锋相对,对此高位的虎视眈眈,决策后面对百姓的指摘……在数百位男执政领袖中,劈开一条路坐稳高位,她对周赢由衷的敬佩。
自古皇家威仪,不仅仅是因为权利,根本上是百姓地爱戴,尊敬。
这也恰恰说明了周赢的能力。
春芜也猜到,沈捷应该是殿下用母族之姓的化名。
裴景问地直接,“微服私访?还是又盯上了哪个大贪官?”
周赢看着裴景,手指在桌案上错落有致的轻敲,没立刻回答。
裴景咽了口茶,讪讪一笑,“我家税交的只多不少。”又补了一句,“借钱找我爹。”
周赢盯着裴景大拇指上带的银庄私印,哼笑一声,“小气。”慢条斯理道:“此行只为体验民情,若有贪官更好,吾可清缴了填补国库。”
“只是行至此处,听闻‘天子庙 ’,不知哪路神仙竟以天子自居。”
“道长以为如何?”
他们二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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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芜突然被点名,没想到会扯到她。
春芜道:“许是另有其因。青川素来以音律闻名,娱乐为主。虽民乐至上,却不至于冒犯天子。此间灵气衰败,怪力乱神常有,或是借‘天子’二字镇压邪祟。”
周赢笑了。
或许,用天子二字,并非冒犯。
周赢看了一眼谢衍之,谢衍之便起身推门出去,随后将楼下那位说书人带进厢房。
谢衍之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递给说书人。
说书人面色又惊又喜又惶恐,道没有他不会讲的书。
谢衍之单让他讲讲青川城的民风民俗、街坊趣事、以及富绅丑闻。
说书人眼神放光,看着屋中四人衣着打扮,推诿着还回去五两银子,“哎呦,贵人们要听的是这些啊,您随便拉一个人问都知道,给十两银子实在太多。”
谢煜摆摆手,说书人立马将银子踹进怀里,扇子一开讲的那叫一个起劲。
四人也算是知道了,天子庙中供奉的神仙就叫“笑天子”。
此仙是青川城赫赫有名的霍家所供奉,渊源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笑天子除了求子不灵,求其他什么都好说,只要心诚。
比起香火金银,笑天子最喜欢的其实是美人,不论男女,要美。如果是病入膏肓的就更好了,传言说只有这类美人才甘愿在庙中死心塌地的侍奉,因为只有笑天子能治好。
裴景不合时宜地咳了一声,四人面面相觑。
“哦?”周赢满腹疑问,笑着打趣,“还从未听说哪方神仙能治病弱膏肓之人,若早二十年听闻,我那老祖也该长寿无疆了。”
淮寅帝听到怕是要掀棺材板了。
周赢又补了一句,“我那老祖算不上俊,好像不大行。”
淮寅帝:……
春芜和谢煜一言不发,裴景看着周赢摇摇头道:“大逆不道啊!”
说书人圆滑的很,忙接上,“求神拜佛,心诚则灵嘛,心诚则灵,无外乎俊不俊的。”
说书人讲完后,春芜见他们没什么要问的,便主动开口,“先生可知城中哪里有曼陀罗花?”
说书人被问的一脸懵,“那不是毒花吗?城中自然是没有的。”
话罢,说书人笑眯眯退了出去,替他们关好门,把手伸进怀中掂量掂量银子,今儿可真是遇到贵人了。
周赢问:“道长是说城中有曼陀罗花?”
春芜答:“我与裴景昨日申时在青川码头上岸,酉时五刻闻到淡淡的曼陀罗花香,夜深时重,寅时一过便散了。”
裴景在一旁点头,“诚如道长所言。”
周赢道:“你们怎么会去天子庙?”
春芜道:“被一只恶鬼引去,裴景又救下了天子庙中侍者的父亲,便一同前往,本欲追寻恶鬼。”
周赢:“恶鬼?那恶鬼抓到了吗?”
春芜摇头:“没有。庙中香火鼎盛,恶鬼钻进去便被遮盖了气味,人多繁杂,不好找。”
谢煜在一旁听的皱眉,碰上恶鬼作乱诸如此类案件,若不请道长确实棘手。
裴景就望着春芜和周赢两人谈话。
窗外风和日丽,风铃清脆声回荡耳边,裴景想睡觉了。
9.第九章
酉时五刻,夜幕四合,青川城中果然散发出淡淡的曼陀罗花香。
周赢和谢煜二人将裴景早早准备好的药水放在鼻尖嗅了嗅,将药水收好出了厢房。
微量的曼陀罗花对人造不成什么伤害,只是看着比平常更兴奋一些。
城中大大小小的乐楼酒坊挂起了灯笼,纵横交错的街道将整个青川城分割成供人先尝后买的点心块,边缘处零星几点微弱散落的光犹如果盘上被切下来的面渣,若碰上细心的掌柜,早就将面渣拂干净了。
春芜望着远处若有所思,她笃定自己和裴景被监视了。
一座城池中,来一个道长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按白日说书人所讲,笑天子独独钟爱病美人,如有人举荐到霍府,再由霍老爷带去给笑天子掌掌眼,若满意,便会在每月初一或十五将人沐浴焚香后供上。
如果说,在青川码头上岸是巧合,那从她们一进城就被人四处打量,盯得不是她,而是裴景,准确来说盯的是赏银。
嘈杂人群中,偏有人让她听到陈老三的女儿,今晨又巧遇到陈老三,似乎一切都是为了让她把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去佐证笑天子的怪癖。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那只恶鬼,也没杀成。
思绪烦乱,春芜想跳窗去天子庙找笑天子打一架,让其交出恶鬼杀之后快,至于这些谜团就交给殿下和大理寺少卿来解,他们二人的身份查什么都理所应当。
而她一介江湖术士,殿下自然不会管她何去何从。至于裴景,他若想留下与殿下一起查案,春芜倒一身轻松,这就夜奔沧浪城去找师兄汇合。
春芜有些焦躁,不自觉地凝眉。
她的衣袖被扯了扯,看清是裴景后,稍稍放松。裴景端来一盘点心,悬至她手边,他温声道:“道长,要不要尝一块点心?”
白瓷盘中盛放了五块梅花样式的点心,拇指一样的厚度,外层的白酥皮翘起,中间粉嫩的花蕊上撒了几粒芝麻,闻着干香干香的。
春芜出声拒绝,“不吃。”
春芜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她扫过只剩她和裴景两人的厢房,连殿下和谢煜走了都不知道,“殿下呢?”
裴景淡淡道:“隔壁,她总不能跟我们挤在一间。”
下午时,裴景回忆起醉仙楼的死者,也一并说给殿下二人,谢煜出去打听到死者并非是他杀,而是醉酒失足坠楼。
但春芜和裴景二人却听到的是“杀人了”。
天子庙的名字虽然颇有冒犯,关于其传闻也算得上奇异有趣,但他们并未亲眼见到因天子庙殒命的人,殿下无论如何深究都是没有意义的。
眼下听说一桩命案,前后不到一天就打听到官府已经结案盖棺,自然是满腹疑问,这官府到底是神通广大还是潦草糊弄?
殿下心系百姓,因尔留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裴景道:“殿下虽是我故友,但我们不必与她掺和,她要做什么查什么那是她的考量,道长不必多虑,也不必拘泥殿下的身份,就当她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便好,莫要不自在。 ”
春芜回头看他,淡淡“嗯”一声。
裴景将瓷盘放了回去,却听春芜突然问:“殿下此行忙吗?”
“啊?”裴景道:“不知,她说话一向半真半假。”
两人相顾无言,各自盘算着心中的想法。
直到睡前,裴景将屋中烛火熄灭,与春芜隔了道屏风躺在床上望着床帏。
厢房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裴景突然道:“道长会丢下我吗?”
春芜一瞬沉默,她确实想把银子还给裴景,再把他丢给殿下一走了之。他们二人是童年好友,殿下有权有势,又是女子不可能照顾不好一个病人。
室内寂静无声,仿若刚才那道突兀的问题是幻听。
裴景揪了揪被角,暗自想至少没回答“会”。
没关系,不回答也没关系的。
不回答就还有可能。
良久,春芜用没什么情绪的嗓音吐出两个字,“不会。”
不会!!!
不会丢下他!
道长说不会!
道长将“不会”这二字说的笃定,正式,像是在他心海中立了个定海神针。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屏风,就算春芜有鹰眼,也看不到屏风之后床上的人直到熟睡嘴角还是弯的。
-
丑时。
星辉暗淡,阴云堆积,众人熟睡之际,春芜像只矫健的狸花猫一样翻窗而出,纵身跃上屋顶,细细打量过每一处街道。
月亮明明被遮盖却依然夜光明亮。
春芜在屋顶上跳跃了一路,匍匐在一个能看到天子庙的屋顶上。
少顷,天子庙的后门中徐徐出来些披麻戴孝之人,扛白幡的、抬棺的、撒纸钱的,唢呐吹的悲怆,春芜远远地就听到了……都是丧葬那一套。
浩浩荡荡的队伍像是哪个受人爱戴的官老爷死了一样风光大葬。春芜数了数,一共五口棺材。
队伍七拐八拐,唢呐依旧吹着,穿过几个逼仄小巷竟然无一人被惊醒,春芜一路跟到乱葬岗。
她在屋顶匍匐时,明明看到了天子庙北面就有一条既宽敞又平坦的路。从北面走不仅远离房舍,还极大地缩短了脚程,他们何故多此一举?
“噹!!!”
五口棺材尽数从半空中砸进早就刨好的坟坑中,溅起厚重的泥土,土腥味和尸臭味扑面而来,春芜捂住口鼻压下想吐的冲动。
唯独少了鸡血味。
春芜眼睛瞪得像铜铃,下一秒就见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如同丢了骨头萎落在地,一部分跟着落尽了棺材。
纸人抬棺?
春芜猛地回头,剑指夹着一道符朝身后戳去,冷冽道:“装神弄鬼!”
符纸被那人挡了回去,春芜侧身抽出五帝钱,朝那人打去。
忽然间,夜光全无,黑漆漆地浓雾朝春芜袭来。
浓雾没毒,就是混杂着各种腐朽难闻的味道,那人东倒西歪地从黑雾中走来,慢吞吞地摘下纱帽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
姿势怪异到,像是一个成年人的身体被蹒跚学步的孩童在操控。
春芜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不是陈小娘!”
她笑吟吟,语气不急不缓,温温柔柔的声音,没有白日里陈小娘的音调尖锐,“你真聪明!”
“聪明宝宝!”
她贴上春芜,身体明明僵硬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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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却扭成水蛇一样围绕在春芜身边。
她的手摸上春芜的眉骨,轻轻地抚摸,生怕惊扰春芜一样,她说:“宝宝猜猜我是谁?”
春芜凝眉,看着面前怪异的人,“啪”地一声打掉抚在她脸上的手,往后猛撤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你真是猖狂至极,竟敢借尸还魂。”春芜踏出罡步,抬手掐诀。
春芜和她打了一架,也没把她从陈小娘的身体里面逼出来。
春芜端着剑指,一步一步逼近女人,“敕令雷神助我!”
浓重的天幕被一道紫雷撕开裂缝,将整个乱葬岗照入白昼。
一息间,女人“噗通”跪在春芜脚边,垂首敛目,“宝宝错了。原谅宝宝。”
春芜早在踏进乱葬岗之时,就布下阵法将乱葬岗笼罩在内,雷电的轰鸣声环绕在整个场地,人听着都难以呼吸,更何况鬼。
春芜蹲下看着女人清亮的眸子满是懵懂无措,问:“你是笑天子,对吗?”
女人重重点头。
春芜问:“为什么要霸占活人的身体?”
笑天子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是。”
春芜盯着笑天子,笑天子想了半晌才想出一个词,“交换。”
“交换?”春芜思索着,“陈小娘生了病,时日无多,你用她的身体,你给她什么?”
“她想救……想救爹,她想、想、”笑天子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急的泪花都出来了,“……想爹活。”
春芜用下巴点点那些坠在坟中的棺材,“那些呢,也是交换?”
笑天子点头,“聪明宝宝!”
猜对了就是要夸赞,这是父母教给它的道理。
春芜蹙眉,“你引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
笑天子笑吟吟道:“我知道你秘密。”
?
她有什么秘密?
春芜自己都不知道。
笑天子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把春芜的手拉过来,将她的袖子推上去,点点春芜的腕骨,小臂,沿着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一路按至麻穴。
“断了。”笑天子撇嘴。
春芜嗯了一声,“断了,然后呢?”
“要接。”
春芜:“我知道。”
“我能帮你。”
“?”春芜:“我又不是病秧子,我命长着呢,不跟你换。”
“不要,不要”笑天子甩手。
“那你要换什么?”春芜反应了一下,“你不换我的,难不成换裴景的?裴景的不行。”
“你若敢动裴景,我把你庙掀了。”春芜眯眼看着她。
黑夜中,她的眸子犹如一只猫头鹰炯炯有神,盯的让人发怵。
“我想,想娘亲。找娘亲。”笑天子目光恳切:“道长帮我找娘亲。”
“找不到呢?”
笑天子不说话,盘腿坐直,口中念着古老又难懂的咒语,让春芜听得入神。
一丝泛着金边的荧光从笑天子额间抽出,自主地钻入春芜左臂穴位上。
小臂经脉微微发热,似断非断的裂痕陡然链接紧密,不一会儿恢复正常。
笑天子盯着那块被修复好的裂痕,道:“找不到娘亲,就替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