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红尘顶点小说》 第八百三十二章 珠胎暗结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阑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谢书》李商隐 …… 白复送公主殿下回宫后,在宫门口正好撞见了张皇后的銮驾。 白复一人一骑挡在甬道之中,冷冷地看着张皇后华贵的马车。 “大胆!” 护卫张皇后的内侍监宦官狐假虎威,大声呵斥道。此人肥头大耳,头顶上疙疙瘩瘩,是个癞头秃子,相貌丑陋如猪头。阑 “海公公,不妨事,你们退到一边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白将军讲。”张皇后一掀轿帘,语气平静。 宦官偷偷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刚才他迫于生计,无奈之下,才壮起胆子喊了两嗓子。 宦官心中暗道:“万幸万幸,要是真跟白复起了冲突,不冲上去护驾不行,要是真冲上去了,惹急了白复这煞神,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见皇后娘娘有旨,宦官赶忙顺坡下驴,带领一众宦官侍女躲到百步之外。 白复策马,徐徐来到马车车窗前,怒视掀开轿帘的张皇后。 张皇后妩媚一笑,风情万种,柔声对白复道:“将军,你清瘦了,这些日子风餐露宿,没少遭罪吧?一想到这些,本宫就心疼不已,恨不得不管不顾,投在将军怀中撒娇。” 白复面无表情,淡然道:“娘娘,请你自重。”阑 张皇后脸现渴望神情,抿了下丹唇,柔声道:“将军,这里人多嘴杂,要不晚上来奴家的寝宫一叙?奴家一直在苦等将军怜爱。” 白复眼中闪现出鄙夷之色,道:“果然和窦潜一路货色,才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张皇后不以为然,笑道:“将军,你言重了。奴家是真心仰慕将军,不像窦潜那孩子,只是馋公主的身子。” 白复勃然大怒,眼中杀气凛冽。 张皇后见此,用丝帕掩住嘴,笑的花枝乱颤,道:“一说到青鸾,你就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样子。 将军,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打青鸾的主意吗?就是因为你对青鸾过于在意了。 要做大事,就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喜好,不要让人猜出你的命门所在!”阑 白复大凛。张皇后这句话不仅戳中了他的要害,更是帝王之术的精华所在。 白复冷冷问道:“于是,你就找人算计青鸾公主?” 张皇后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一开始,本宫确实想拆散你和青鸾,以便玉成你我夫妻的好事。只要有青鸾在,无论太子待你如何不好,你都不会坐视他被废黜、郁郁而死。 窦潜刚一出现时,本宫确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青鸾对你够不够忠贞。如果她经不住诱惑,自甘堕落,那也怨不得旁人。 但到了后来,本宫越想越不对味,仔细一想,你的仇家为何会选本宫的表弟来干这种脏活?就是一石二鸟,想嫁祸于本宫呗。 倘若让你误会,以为是本宫毁了你和青鸾的好事,本宫便成为你不共戴天的仇家了。 说到底,奴家和你没有深仇大恨,并不想跟你结下解不开的梁子。奴家只是想为你生个孩子,让这个孩子在你的悉心辅佐下,荣登大宝,成为大唐之主。阑 就这一点而言,奴家和你利益息息相关,完全可以捐弃前嫌,携手同心。” 白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皇后,平静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窦潜不是你派来的?” 张皇后笑道:“自然不是。此人确实跟我表弟窦潜非常相像,而且同一时间,我表弟确实从洛阳荣国府动身,前往长安。 至于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何时掉的包,我也在暗中调查。 一开始,我还真以为他是我表弟,更以为他是真心仰慕青鸾呢? 直到他弹奏出《皓月潮汐曲》来,我才知他断然不是我的表弟,而是花间派传人。” 见白复眼神略微缓和,张皇后笑道:“既然话都到这儿了,我也不妨摊开说,青鸾身边有我安插的人。阑 如果不是我让她调换春药,青鸾保不齐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白复眼神游离不定,仿佛在判断张皇后此话真假。 张皇后莞尔一笑,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从车窗递给白复,道:“这就是我调换下来的春药《奇淫合欢散》,你若不信,可以亲自试一试?” 借着递瓷瓶的姿势,张皇后刻意俯低身子,胸前一对大白兔若隐若现,颤巍巍的乱蹦乱跳。 白复不敢直视,赶忙避开视线。 张皇后见此,暗自得意,她从手边果篮内取过一根甘蕉,剥下皮,不急着咬下,而是用雀舌在甘蕉头上轻舔缠绕,戏耍一阵后,再用樱桃朱唇含在口中…… “复弟弟,你要如何谢我?”张皇后眼神涣散迷离,风骚入骨。阑 白复大窘,只觉一股暖流直冲小腹,不敢再作逗留,一夹马腹,策马扬鞭而去。 车厢内张皇后得意大笑,见白复如此经不住挑逗,她心中有了数…… “白复,你就装吧,你们这类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见的多了。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任你盖世无敌,也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 …… 张皇后车驾缓缓驶入后宫,停靠在御花园门口。 一炷香后,一众侍从宫女慢慢散去,此处归于平静。 窦潜从马车底部探出身来,如今白复的麾下在全城秘密搜捕窦潜,躲入后宫最为安全。阑 安抚完国舅窦履信,张皇后从窦府离开。窦潜偷偷潜伏在张皇后的马车底部,五指如钩,攀住马车轿厢底。听到白复的声音后,窦潜屏住呼吸,生怕被白复发现,好容易才侥幸躲过。 刚才白复和张皇后的对话,被窦潜悉数听入耳中。 窦潜心中大骂张皇后:“要不是你这个贱人坏我好事,青鸾公主我早就得手了。我就说嘛,师父传我的这套功夫,无往而不利,怎么会在这儿失了手? 这笔账,我要跟你好好算算。” 想到这里,窦潜一脸狰狞,俊美的脸庞现出残忍诡异的笑容。 …… 入夜后,张皇后迷迷糊糊闻到一股如麝如檀的香气,浓郁芬芳,如同平康坊曲水桥畔的月色,暗香浮动,暧昧朦胧。阑 只听花棂窗被轻轻推开,微弱声音几不可闻,如同暗夜里腊梅绽放之声。这是最高明的刺客足尖飘落寝殿之声。 张皇后立刻心生警觉。 张皇后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轻轻挑开帷帐,透过纱帘,隐约可见寝殿内服侍自己的宫女和宦官都被熏香迷倒。一个蒙面黑衣人蹑手蹑脚朝凤床走来。 就在刺客即将掀开帷帐的那一刻,张皇后手中短剑无声无息刺出。 刺客似乎早有防备,一剑挑飞张皇后手中的匕首。 张皇后见势不妙,一个“燕子抄水”,从凤床另一侧掠入外厅。 张皇后正要大声喊人来救,刺客身法快如疾电,追至张皇后身后,手一抄,从身后抱住张皇后,用手紧紧捂住张皇后的嘴。阑 “呜……” 张皇后连踹带踢,拼命挣扎,就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嘘!别闹,是我!” 这声音如此熟悉,张皇后又惊又喜:“难不成真是自己心心念的那位冤家?” 来人明明可以点中张皇后的穴道,却故意不点其穴位,而是用一团绢帛塞住张皇后的嘴,用一根丝绸带子绑住张皇后的手。手部虽然被绑,但绑得很松,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挣脱。张皇后这才放下心来,确定蒙面黑衣人并不是刺客。 绑缚完毕后,蒙面黑衣人一把扯下张皇后的亵衣,把她按在厅堂里的八仙桌上,从身后粗暴地凌辱。 张皇后眉头一皱,暗自埋怨道:“从军多日没碰过女人,都这么猴急吗?也不温柔一点!不解风情!” 埋怨归埋怨。很快,张皇后便开始享受这种极简的纵情方式,主动扭动腰肢,迎合着一浪又一浪暴力的撞击。阑 张皇后哼哼嘤嘤,久旱逢甘露,浮想联翩:“难怪他喜欢这样,还真是刺激。不像陛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式,还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 常年习武的人腰腹就是不一样,很久没有这么过瘾啦。” 潮水一浪又一浪地冲击着堤坝。绑缚张皇后双手的绸带慢慢地松脱了。张皇后有意无意地摸向了蒙面黑衣人放在自己腰胯上的右手——果然没有拇指。 …… 潮水冲破堤坝之时,蒙面黑衣人和张皇后不约而同压低嗓门嘶吼一声。 张皇后浑身瘫软,如一摊烂泥,瘫倒在八仙桌上。 蒙面黑衣人伏在张皇后背上,野牛一般地喘着粗气,心脏怦怦地跳。阑 稍事休息,蒙面黑衣人放开张皇后,不等张皇后转身缠绵温存,他推开窗棂,一跃而出。如一道黑色闪电,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张皇后嗔怨道:“又是一个偷吃完拍拍屁股就走的主儿,男人不管表面上多么道貌岸然,到了床笫上,都他妈一个样!” 不管怎样,目的总算达到。 张皇后不顾身体瘫软,赶忙穿好亵衣,返回凤床,翘起臀部,匍匐跪在床榻上,默运独门玄功,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能够珠胎暗结,力争这次就能怀上那位爷的龙种。 () 第八百三十三章 政治婚姻 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埓 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 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 ——《送李中丞之襄州》刘长卿(唐) …… 白复率安西铁骑马踏窦府之事,当日便传遍了整个长安。 长安世家大族,再次被白复不按常理出牌的霸道风格所震惊埓 当天夜里,清河崔氏族长崔微秘密召集族中长老,举行闭门会议。 崔氏长老崔勐道:“这白复吃了熊心豹子胆,太过胆大妄为,殴打国舅窦履信不说,还把国舅府给抄了个家。倘若宫里那位娘娘翻脸,保不齐是个杀头的罪。” 崔微手缕长髯,笑道:“白复这小子确实霸道了点,但却很对老夫的脾气。老夫没看错人。此子果真是个曹阿瞒般的枭雄。 公主殿下一事,我也才刚刚听说。按理说,这种春闺痴怨之事无凭无据、你情我愿,除当事人外,其他人很难插手干预。 白复这小子,得理不饶人。貌似在吊打国舅,实则是在警告朝堂那帮人——江淮的事别做的太过分!” 崔氏长老崔潜附和道:“家主此言甚是。今日朝堂上太子太傅、行侍中苗晋卿本来正在教唆众臣,给白复定个更大的罪名。听到白复马踏国舅府后,苗晋卿脸都绿了,不顾太子三番五次给他使眼色,就是不肯再继续问责了。 众朝臣也没有人敢追责到底的,谁愿意为了太子,得罪白复这个煞神啊。”埓 崔微笑道:“白复此人看似莽撞,实则心思缜密,出手极有分寸,没有伤窦府一个老幼妇孺,专捡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奴才下狠手。 就算娘娘想找他麻烦,也很难定个重罪。” 崔勐眉头一皱,道:“不过,抢掠国舅府就有点过分了吧?这不是明火执仗,胡作非为吗?” 崔潜笑道:“二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据说朝中很多官员为了让张皇后吹枕边风,都走国舅窦履信的门子。这窦履信胆子也大,什么人送的钱都敢收,而且将官员职位明码标价,三省六部的职务,什么官什么钱,写的清清楚楚。 若我所料无误,白复不仅把窦府的财货都抢了,更是把百官送礼的礼单也抢了。御状告到陛下面前,窦履信敢追索的损失,一定远远少于被抢的数。这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众长老听罢,哈哈大笑,更觉得族长崔微对白复的评价不虚。 崔微话锋一转,对众人道:“咱们清河崔氏青州房的崔圆这两年不容易。埓 至德二年(757年)崔圆好不容易升迁至中书令,进封赵国公。才干了一年宰相,乾元元年(758年)崔圆就被罢相,改任太子少师,充任东都留守。 唐军邺城战败后,崔圆弃城遁逃,惹的陛下大怒,将其削去崔圆官爵。虽然后来又重新启用为李环的济王傅,但实际上并无实权。 这两年崔圆一直托老夫给他谋个合适的位置。为此,我专门找到李光弼。光弼将军也很给老夫面子,一口答应下来。在李光弼的举荐下,崔圆得以出任怀州刺史,加太子詹事,后又改任汾州刺史,这才重新回到朝廷的视野。 如今,白复平定江淮,在江南一带有莫大的影响力。白复不可能久居江淮,朝廷必然会派其他重臣镇守江淮。 江淮乃是朝廷的财税重地,最为富庶。据我所知,为了争江淮一带的官爵,众朝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陛下和太子面前打破头皮。 如今,中原连年战乱,咱们崔氏收入锐减,要不是以前积攒下的家底丰厚,这场战乱就能把咱们打回原形。 现在想想,不得不佩服徐太傅。多年前,他就预见了今日的局面。带着独孤家族、长孙家族等关陇贵族在江南一带购置田产、开枝散叶。埓 当年,我图便宜,从独孤家族和长孙家族收购了不少洛阳的田产,现在看了,价格不及当年的一个零头。 经此一役,老夫也想让咱们崔氏一脉,分出几支南迁。 若此,就需要咱们的族人能够成为封疆大吏,掌控江淮。 老夫一直有心插手江淮之事,只是苦于没有落子之处。 白复诡诈狡猾,挑了一个好借口,以维护军婚为由,马踏窦府,师出有名。 我已经收到各地族人鸽信,这两日,诸道节度使会纷纷上书声援白复,要求朝廷保障征战将士的权益,维护军婚。 涉及三军将士的核心利益,诸路将领暂时搁置恩怨,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矛头直至朝堂。埓 白复此番闹事,再次彰显了他在军中的权威和对江淮官场不容置疑的影响力。 叛乱结束后,江淮官场必然会重新调整。朝廷再向江淮委派重臣时,不可能不尊重白复的意见。 届时,谁能成为江淮一带的封疆大吏,白复有重大的话语权。 据我所知,陛下正在考虑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和淮南节度观察使的人选。有了这两个官职,就可以出镇扬州,掌控大运河漕运、坐拥盐铁生意。这可是富得流油的肥差啊! 所以,我们要尽快跟白复修好,抢在五姓七望其他家族之前,得到白复的全力支持。” 族长崔微一番话,涉及家族利益,言之凿凿,发人深省。 崔勐点点头,深以为然,问道:“话虽如此,可白复与我们素无交情,荀鹤侄子还跟白复颇有过节,他凭什么把这天大的好处交给咱们?埓 白复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若没有实际的利益,他岂能凭空支持咱们?” 崔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家荀烟尚未婚配,我准备将她许配给白复为妾,换取跟白复的结盟。” 众长老一惊,目瞪口呆。 崔潜赶忙劝道:“大哥,万万不可啊。白复固然是百年难遇的将星,对家族兴旺举足轻重,但牺牲荀烟侄女一生的幸福,完全不值当啊!” 崔勐沉吟片刻,下了决心,道:“既然说到联姻,我那庶出的闺女,年方二八,品行端庄,模样虽然比不上荀烟侄女,但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她是庶出,嫁给白复为妾,也还说得过去。” 崔微道:“我身为族长,理应家族利益至上。关乎家族兴衰的大事,不能有闪失。 婚嫁之事,不像做买卖,还能讨价还价,倘若白复不同意娶庶女,咱们再搬出嫡女来,只能徒增笑柄,让白复看不起咱们崔氏。埓 这种事,只能像赌博一样,倾全部筹码,一铺全押! 至于荀烟是不是委屈,只能看她自个的造化。如果上天垂怜,说不定这也是她今生最大的福报。 五弟,你筹划一下,过几天请白复来府里家宴。” …… 涉及家族兴衰,崔氏家族的元老们很快就达成一致。 闭门会议结束后当天,崔荀烟便得到了消息,堂堂清河崔氏嫡女竟落到给人为妾的地步,她哭的跟泪人似的。 崔荀烟的母亲也跟着抹泪,老太太一边哭,一边嚎:“从小你爹爹就最疼你,把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莫说风吹雨淋,从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怎么这次这么狠心啊……埓 我的老天爷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莫说是偏房,就是正房,白复这个寒门士子给你提鞋也不配啊,我的老天爷啊……” () 第八百三十四章 金殿对峙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坰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河湟有感》司空图〔唐代〕 …… 长安城,大明宫。 拂晓时分,天色微亮。 肃宗一病不起,命太子李俶监国。李俶召开朝会,要将白复江淮之罪和马踏窦府之事并案审理,重重治罪、严惩不贷。 风传白复今日也要上朝聆讯,一时间朝堂云谲波诡。文官焦躁,武将喧嚣,皇亲国戚忐忑不安。坰 听闻有十数位清流士子准备联袂拦马,冒死怒斥白复荼毒江淮、坑杀降卒,将钟离毓秀、人杰地灵的江南变成一片焦土。 大明宫外,无数干枯枝丫上响起了乌鸦刺耳的呱噪声。 大明宫正门丹凤门有七个门洞,宫门内外闲杂人等都被金吾卫早早肃清。 当龙尾道上的朝臣看到一人金盔金甲、雄赳气昂地踏入丹凤门时,原本旭日东升、清爽明媚的早晨,顿时窒息起来。 丹凤门巍峨雄伟,长长的城门洞有些昏暗。走出门洞后,这员虎将迎着温暖和煦的阳光,眯眼望向那座气魄恢宏的含元大殿。 虎将顶盔掼甲、步履厚重,大步穿过龙首渠上拱桥,缓缓走上龙尾道漫长的台阶。 除了他掷地有声的脚步外,整座大明宫似乎都寂静无声。坰 龙尾道两侧的朝臣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占好位置旁观。 正在这时,江淮转运使,御史中丞元载突然跳到这员虎将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白复,你这个恶贯满盈的逆贼,在江淮犯下滔天大罪,眼中还有朝廷的法度吗?” 事发突然,一众朝臣都吓了一跳,纷纷跳开,躲在一旁看热闹。 几家欢喜几家担心。 若是在其他地方,尚可大骂元载一顿。可这是什么地方?大明宫含元殿!天子举行祭天大典、接见外藩四夷的金銮殿,你白复再胆大包天,敢在这里撒野放肆吗? 白复看着这位正五品的御史中丞站在梯级上口沫四溅,一笑置之。坰 擦肩而过时,元载得理不饶人,想要出手强拽白复衣襟。 白复向元载亲切一笑,道:“替人当枪,多少都要付出点代价,想必你也有心理准备。既然想博出位,我就成全你!” 也没见白复如何动作,元载便一头栽倒在白复面前。 白复也不停步,径直向前,一脚踩在元载的胸口。只听咔嚓一声,虎皮战靴直接踩断了元载的两根肋骨。 白复踏过元载,负手上殿,元载在身后惨叫连连,声音凄厉。 众朝臣心中一凛,知道白复今天是带着脾气来的。如果谈的不愉快,后果不堪设想。几位准备参白复一本的议谏大夫,对望一眼,收起笏板,临时打了退堂鼓。 见不好就收,不失为俊杰。坰 白复即将龙尾道登顶之际,大殿鼓乐齐鸣,含元殿中门缓缓推开。 众朝臣整理衣冠,手持笏板,按照官阶高低,依次向含元殿走去。 白复入殿后,众朝臣才面面相觑,如释重负。 …… 殿中监一声高喊,文官武将分两列站好、神情肃穆。 寒暄片刻后,朝会很快便进入正题。 国舅窦履信哭丧着脸,对主持朝会的太子李俶道:“白复仗势欺人,率领骑兵,冲进老臣的家中,殴打家人,纵兵抢掠,血洗府邸。坰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白复目无王法,狂悖至极!恳请太子殿下替老臣做主啊!” 国舅窦履信边说边泣,越说越气,捶胸顿足,手舞足蹈,好一番表演。 太子李俶不动声色,冲着太子太傅、行侍中苗晋卿使了个眼神。 苗晋卿出列,对白复拱手一礼,呵呵一笑,道:“白将军,窦家公子行为确实失当,可这毕竟是您和他的私人恩怨。您率领安西铁骑,抢掠国舅府,不是很妥啊…… 老臣想,白将军或许有什么苦衷。若此,不妨和国舅当面对质。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太子李俶阴沉着脸,心想:“老苗,你怎么不按事先商量的来?”坰 国舅窦履信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冲着苗晋卿嚷嚷道:“苗大人,您这是何意?难道白复此番无法无天的行为还有理了?” 苗晋卿笑道:“国舅爷,有理不在声高。您该说的,这不都说完了嘛。要不,先听白大人如何说?” 国舅窦履信火冒三丈,怒道:“好,听说白复一贯伶牙俐齿,我就看他如何在朝堂上颠倒黑白?” 白复悠然出列,微微一笑,道:“国舅爷,你府中出了妖人,我替你降妖除魔,解你血光之灾。你不但不感谢我,怎么还倒打一耙啊?”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众朝臣面面相觑,不知白复此言何意。 白复对太子李俶施礼,道:“殿下,微臣恳请宣窦潜上殿对质。”坰 国舅窦履信一愣,道:“我儿窦潜已经失踪数日,如何上殿?” 白复笑笑,道:“窦公子如今就在宫门外,等着宣召。” 李俶也纳了闷,实在猜不出白复的棋路,只能点点头。 值殿宦官扯着嗓子高喊:“宣窦潜上殿……” 一炷香的时间,捕神方曙流陪着一名文弱公子入殿,方曙流的弟子押着几名窦府的家奴,跟在身后。 众朝臣中,有人最近见过窦潜。只见这名文弱公子容貌俊美,与窦潜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病恹恹的,不如窦潜健硕。他一出场,国舅窦履信惊呆了,忍不住上下打量来人。 连捕神都惊动了,这事估计暗藏玄机,不像明面上那么简单。众朝臣开始交头接耳,等着好戏上演。坰 清河崔氏崔潜、太原王氏王璟等人,心中暗道:“估计国舅这次要载!” 方曙流向太子深施一礼,和蔼笑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李俶赶忙起身,道:“许久未见方大人了,身体可还康健?”说罢,赶快命人给方曙流赐座。 方曙流笑道:“谢殿下关心,老臣身子骨尚还硬朗。” 两人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 方曙流一指文弱书生,道:“此人才是真正的窦潜。至于为何被掉了包,让他自己说说吧。” 窦潜神情颇不自然,忸怩道:“因为战乱,我数年没来过长安,没见过爹爹和姨娘们。数月前,爹爹写来家信,说为我聘请了一位大儒为师。于是,老祖宗让我来长安求学、增长见识。坰 来的路上,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在终南山有一处风景秀美的庄园,邀请我去做客。于是,我就欣然前往。他的庄园果然名不虚传,不仅风光迤逦,更有许多美貌如仙、才情过人的小姐姐……” 众朝臣一听,全明白了。这窦潜沉迷酒色,中了别人的圈套,被软禁在终南山某处庄园了。可是,这么明显的事,窦府的人难道没有觉察吗? 方曙流指着窦潜的家奴道:“窦潜自幼长在洛阳荣国府,由窦家老祖母养大。因为战乱,上一次来长安省亲,还是七八年前的事,窦府没有几个人确切记得他的样子。 护送窦潜的家奴,被妖人胁迫,服下了毒药。为了换取解药,他们继续护送假窦潜来长安。这些家奴都是常年往来窦府的奴才,跟府里很多人都很熟,所以没有人怀疑窦潜被掉了包。” …… 国舅窦履信父子数年不见,要不是在金銮殿上,早就抱头痛哭了。 窦履信老泪纵横,心思全放在幼子身上,见到儿子安然无恙,心中狂喜,早就把今日上朝参白复的目的忘了。坰 直到瞥见太子李俶暗示自己的手势,窦履信才突然醒悟过来,赶忙冲白复怒斥道:“就算如此,你将真相告诉老夫便是。老夫自会找六扇门捕快捉拿此獠。你率兵入府,殴打家丁,又是何意?” 白复神情自若,道:“妖人武功之高,连我都差点失手,若不率领众将合围,岂能将他降服? 他被我击败后,能招呼幽冥谷妖兽蛊雕,协助他遁逃。如此妖术,岂是一般六扇门的捕快能对付了的? 这一幕,你们窦府全部人都看到了。窦老爷子,我可有说错? 至于您的家丁嘛?他们手持利刃,抗拒缉拿要犯,我怎知他们不是妖人一党?” 国舅窦履信被白复驳斥的哑口无言,翻来覆去,都是窦府有错,白复占理。 “儿子找回来了,有惊无险,这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国舅窦履信有心罢手认怂,但一看太子李俶铁青的脸,只能硬着头皮追责下去。坰 毕竟恳请太子施以援手时,自己是郑重做了承诺的。 国舅窦履信气急败坏道:“抓捕妖人,就可以纵兵抢掠吗?这是何道理?” 白复大大咧咧笑道:“安西铁骑,都是征战沙场的粗人,哪见过国舅府那些光怪陆离的宝贝,忍不住手痒,顺手牵羊也是情有可原。 这样吧,窦府损失多少,只要开出条目来,我愿意悉数赔偿,绝不含糊!” 白复这番话说的豪迈得体,加上从终南山救出窦潜一事,倒显得国舅窦履信小鸡肚肠、斤斤计较。 朝堂上舆论立刻反转,连许多中立之臣,都对国舅窦履信流露出鄙夷之色。 国舅窦履信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递给白复。坰 白复看都不看,手一扬,爽快回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全赔!” 这份清单递到太子李俶手上,李俶气得差点没吐血,心中把国舅窦履信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什么破玩意,冒着僭越的风险,我连含元殿都给动用上了,闹了这么大动静,你才要这点钱?! 马踏窦府,烧杀抢掠,活该! 要换成是我,我诛你全家!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 白复吊打国舅一事,情节跌宕起伏。国舅窦履信悻悻退朝,再无抱怨。事情圆满了结,朝堂上气氛顿时轻松。 众人正打算打道回府,把今天朝堂上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讲给家人听时,就听明光铠沧啷作响,金光耀眼,杀气逼人。坰 白复负手,长身而立,冷哼一声,道:“诸位大人,窦府的帐算完了,条条笔笔,也还算清楚。 诬陷我白复克扣军饷、贪污战果、荼毒江淮,这笔账…… 怎么算?!” () 第八百三十五章 治军之道 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硴 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杜牧〔唐代〕 …… 众朝臣心中一凛,知道大戏要上演了。 白复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这是我从内侍府拿到的一份人员清单。这上面记载了内侍宦官艾东的履历。硴 此人原本是平康坊怡红院的龟公,因攀附上了杨国忠的三姨太尹凤蓝才净身入宫,成了宦官,升迁至内射生使。 无数大唐男儿奋勇杀敌,为国捐躯,才平定刘展之叛。 如此赫赫战功,本应得到朝廷隆重的封赏。没想到,朝廷竟然委派这样的人成为钦差大臣,宣慰江淮唐军。 身为江淮唐军的统帅,我深以为耻! 今日上朝,我就想问个明白,是谁向陛下推荐此人,让此人宣慰江淮?!” 白复此言一出,朝堂再次哗然。 要知道龟公乃是妓院里给娼妓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杂的男性,也有一些手黑心毒的人,被老鸨一手培养起来充当狎司、打手,也被称作大茶壶。地位极为低下,一旦干上这行,连子孙都抬不起头来。硴 若情况属实,让一个曾经当过龟公的宦官成为钦差,这是对唐军将士莫大的侮辱! 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侮辱的是保家卫国的三军将士! 这一次,连太子李俶的脸上都变了。他的手心浸满了汗水,此事处理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白复接着说道:“我接到兵部调令,立刻离开江淮大营,返回长安。路上接到前方鸽信军报,为了捞更多的钱财,钦差宦官艾东和监军宦官邢延恩联手,对我安西诸将威逼利诱、行刑逼供,逼迫诸位将领悔罪认错、自污名节…… 我想问诸位大人,这就是朝廷对待有功将士的态度吗? 呼延铁衣、尉迟骠骑两位将军从少年起,就在安西从军,追随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三位将军与诸胡作战七十余次,威震西域。 他俩没有死在小勃律之战、没有死在怛罗斯之战、没有死在香积寺之战,没有死在吐蕃人手里,没有死在大食人手里,没有死在安禄山史思明手里,却差一点死在龟公宦官手里!硴 当年,飞将军李广宁肯拔刀自刎,也不愿意受刀笔吏的污辱。难道诸位大人要让这一幕再次重演吗?” 白复声如洪钟,讲到动情处,大殿里轰然作响、振聋发聩。 参与决策此事的几名朝廷重臣低下头,噤口不言。针对功高盖世的将领,让其自污名节,乃是朝廷常用的潜规则,上不了台面。一旦挑破,就是社稷震动的局面。 涉事将领要么像白起、韩信一样被诛杀,要么像秦末大将章邯一样,阵前倒戈,断送大秦帝国。 关键是,白复作为青鸾公主的准驸马,身份实在太过特殊。 朝廷敢像诛杀高仙芝、封常清那样,诛杀白复吗? 白复行事固然霸道跋扈,但他敢像安禄山、刘展一样,一言不合,大闹天宫吗?硴 太原王氏的王璟心中暗道:“白复还是年轻,挑破这层窗户纸,让朝廷和他都没有退路。 徐太傅离世、长孙晏行远遁,白复缺少一个朝廷经验老道的人给予指导,帮他规划入仕为官之道。刑部尚书颜真卿和户部侍郎刘晏虽然是白复的好友,但颜大人太过耿介正直,刘晏仅是精于财税,都不足以辅佐白复。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倘若白复能得到王氏家族的支持和扶持,此子或许能真正明白帝王心术,成为雄才大略的一代雄主。” …… 众人各怀鬼胎,白复侃侃而谈,道:“说到这里,我希望朝廷能认真检讨一下监军制度,尤其是让宦官来做监军使。 潼关之战,正是宦官监军使边令诚索贿不成,对高仙芝将军怀恨在心,误导太上皇,自毁长城,阵前杀掉高仙芝、封常清两位盖世名将,导致叛军攻破潼关,杀入长安,让京师沦为人间地狱。硴 刘展起兵,原江淮将领纷纷倒戈,加入刘展叛军。为何? 就是因为监军使邢延恩向对待安西诸将一样,以克扣军饷等罪名为由,刑讯逼供,罗织罪名,在军中整人弄人!导致原江淮将领跟大唐离心离德,积怨甚深,一旦叛军蛊惑煽动,马上阵前倒戈。” 听到此处,山南东道十州节度使来瑱有感而发、频频点头。 来瑱此时正在长安述职,此人铮铮铁骨,人称“来嚼铁”。 听到白复慷慨陈词后,来瑱出列,对众朝臣道:“白将军所言甚是。这两年,朝廷对待我们将领的手段,实在令人心寒。不能因为节度使中出了安禄山这等逆贼,就视我们领兵大将为洪水猛兽,严加看管。 弟兄们抛家舍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予奖励也就罢了,用刀笔吏背后捅刀子,实在让人心寒。 韩非子曰:“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硴 大唐以前的主将,都是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对自己一路成长起来的军队有很深的情感,很强的归属感。 像封常清、李嗣业这样从底层小兵干到安西节度使的,你说他对安西军没感情,谁都不信。 这些将领该捞捞,该拿拿,但是他把军队当家,对麾下的将士多少有个交代。 即便是李光弼这样军纪森严、军令如山的将领,也不会把下面将领压得太紧,毕竟都是一起从枪林箭雨中成长起来的兄弟。 不管平时训练怎么严格,甚至鞭抽打骂,年底都会从军饷中拿点儿钱出来,让大伙儿过个好年。 逢年过节时,搞个聚餐,杀猪宰羊,划拳猜枚,小赌怡情啥的,乐呵乐呵,收买下人心。 唯有这样,上下才能同欲。无论主将是身先士卒型的,还是运筹帷幄型的,到了生死决战时,士兵们才愿意追随主将,披坚执锐,舍生忘死,宁死不退!硴 自从安禄山叛乱后,为了防止节度使做乱,朝廷一改往日做法,将几大边军的主将肆意轮换。某种角度上来讲,有些矫枉过正。 这些年,我身边这些军队的主将,几乎都是朝廷派的,没听说过再有从底下干上去的。 主将是从上面派来的,三五年后再轮换走,自然跟这支军队没感情。 于是乎,这些主将既不关心麾下将士的死活,也不关心是否能打赢胜仗。 他们只需要按照朝廷的要求去管军队,去操练军队,对朝廷有交代,尽量不打败仗就够了。 因为他们不关心将士,也不了解这支军队的优良传统,更不懂每位将领的心思,所以对下面的将士也不信任,拿麾下将领全当贼防,外头儿听两句江湖黑话就当兵法,天天瞎jb折腾。 倘若军队出了纰漏、吃了败仗,全推到底下人身上,轻则杖责,重则枭首,反正朝堂上有人保护,下级官兵能拿你怎样?!硴 至于自己麾下这支军队是不是一支铁血之师,官兵士气如何,能不能击败敌军,他们根本就不关心。他们来军队的任务就是在这炼个级,当个跳板,增加行伍履历,然后接着去别的地方,当更大的官。 主将尚且如此,再来个不懂军事,还能对将领任用、战略战术指手画脚的监军使,这次军队就算曾经是一支虎狼之师,也会束手束脚、自废武功。一遇劲敌,必然一触即溃,屡战屡败。” …… 一个白复就让太子李俶下不来台了,此时又来了个年纪更老、资历更深的老军头帮腔,让这场问责白复的朝会,变成了声讨朝廷瞎指挥军队的大会。 太子李俶从尴尬变成羞臊,再从羞臊变成恼怒。 李俶脸色铁青,恨不得立刻把这两员虎将推出去,午门问斩! 就在太子李俶正想着如何以一个体面的方式,结束今天的朝会时,就听宫门外禁军卫兵一个接一个,接力传令:“八百里加急,邙山大败,李光弼军全军覆没!”硴 众人皆惊! () 第八百三十六章 将宦勾结 若有人兮思鸣皋,阻积雪兮心烦劳。飓 洪河凌兢不可以径度,冰龙鳞兮难容舠。 邈仙山之峻极兮,闻天籁之嘈嘈。 霜崖缟皓以合沓兮,若长风扇海涌沧溟之波涛。 ——节选自《鸣皋歌送岑徵君》李白 …… 乾元二年河阳之战后,李光弼陈兵十数万,与史思明在洛阳一带对峙。 这一对峙就是一年零四个月。飓 从乾元二年(公元759)十月到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二月,史思明多次领兵,试图与李光弼决战。但史思明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拿李光弼无可奈何。 早在乾元二年末,史思明就曾派大将李归仁率五千铁骑,奇袭陕州(今河南SMX市)。可当李归仁行至礓子阪(SMX市南)时,却遭到驻守陕州的神策军节度使卫伯玉的伏击。卫伯玉与神策军兵马使李忠臣联手,牢牢扼守在永宁(今河南洛宁县北)与莎栅(洛宁县西)之间,使得李归仁无法西进。 上元元年二月,李光弼亲自铁骑袭取怀州,试图截断叛军北归之路。史思明率军驰援,却在沁水遭到李光弼伏击,被斩首三千余级。 三月,李光弼又破叛军守将安太清于怀州城下;四月,李光弼再败史思明,斩首叛军一千五百余级;六月,史思明遣将东进江淮,却在郑州被田神功的平卢军击败。 同年冬,李光弼再度进攻怀州,历时一百余日,终于攻克怀州,生擒安太清。 怀州的陷落让史思明的处境雪上加霜。 北归之路被截断,短时间内无法扭转战局,叛军被困死在无险可守的洛阳,军心涣散、粮食紧缺。飓 这正是李光弼的战略,不与叛军强悍的铁骑在野外冲杀决战,而是要步步为营,断绝粮道,把史思明生生耗死。 眼瞅着,叛军溃败在即。然而,就在最紧要的时刻,李光弼坚固的堡垒却被人从内部攻破。 …… 朝堂上,白复和来瑱诟病朝廷监军使制度,尤其痛斥宦官出任监军使。 这些指责不是空穴来风。李光弼的邙山大败就坏在宦官监军使的手上。此人就是时任陕州观军容使的宦官鱼朝恩。 天宝末年,鱼朝恩净身入宫,供职小黄门。安史之乱发生后,随唐玄宗出逃,侍奉太子李亨,颇得信用,历任三宫检责使、左监门卫将军,主管内侍省。 与李辅国常年侍奉在肃宗身边争宠不同,鱼朝恩选择了另外一条成为天子红人的道路——代表天子监军、掌控军权。飓 鱼朝恩常年察言观色,觉察到肃宗对手握军权的唐军将领极不放心,担心他们会成为第二个安禄山。于是,他巧言令色,很快便争取到监军使的职务。 乾元元年(758年),唐军与安庆绪在邺城决战,鱼朝恩任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监领九大节度使的数十万大军。由于他的瞎指挥,导致唐军邺城之战大败。事后,鱼朝恩把邺城之败归咎于郭子仪。肃宗听信了他的谗言,不久便把郭子仪调到京师,解除了郭子仪的职务。 白复破获吴道子壁画《八十七神仙卷》上的秘密,认定鱼朝恩乃是安禄山潜伏在长安的密探。但肃宗不知为何,并不相信鱼朝恩是奸细,依然器重他。 或许肃宗以为,由于安禄山捏着鱼朝恩的把柄,所以他不得已效忠伪燕。但安禄山一死,鱼朝恩如丧家之犬,投靠肃宗,才是最好的选择,反而不敢有二心。 毕竟对帝王来说,使功不如使过。 对此,白复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说,大奸大恶之人必有过人之处,最少比常人更洞悉人性,更善于抓住人性的弱点。 ……飓 来到朔方军后,宦官鱼朝恩妒嫉李光弼的军功,不断污蔑李光弼步步为营的稳健战术为龟缩打法。 唐军拿下怀州后,宦官鱼朝恩认为叛军士兵常年南下征战,必然思乡,应趁其军心涣散、人心浮动时,大举反攻。 鱼朝恩反复跟肃宗进言:此时进攻,唐军必胜。 肃宗被其蛊惑,于是下诏命李光弼主动出击,进攻洛阳。可李光弼却以“贼锋尚锐,未可轻进”为由,按兵不动。 李光弼乃是卓越的军事将领,更是帝国军界第一人,他的意见举足轻重。对于李光弼的意见,肃宗非常重视,从此将反攻之事搁置。 鱼朝恩几次试探后,发现肃宗无动于衷。扳不倒李光弼,鱼朝恩就无法真正将朔方军的军权拿在手中,不仅无法跟李辅国争宠,更不能完成自己的特殊使命…… 鱼朝恩知道,肃宗不是不信任自己,而是不信任自己的军事指挥能力。若要说服肃宗,必须跟军方的其他重量级将领联手。飓 很快,鱼朝恩便找到了自己的盟友——李光弼的副手,铁勒名将仆固怀恩。 仆固家族是铁勒九大姓之一“仆固部”。贞观二十年(646年),大唐名将李绩灭亡薛延陀汗国,横扫漠北地区。铁勒九姓率部降唐朝。 仆固怀恩是仆固首领仆骨歌滥拔延后代,世袭金微州都督之职。 天宝中期,仆固怀恩升任左领军大将军,其后调入朔方军,历事王忠嗣、安思顺、郭子仪三大节度使。 仆固怀恩为人雄毅寡言、骁勇果敢,再加上铁勒仆固部首领的身份,使其通晓诸胡蕃情,有统御之材,因而深受郭子仪器重。 安禄山造反后,仆固怀恩追随郭子仪转战南北,常为先锋,勇冠三军,朔方军顺利收复两京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封为丰国公(今NMG)。 按理说,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名将,怎么也不会跟鱼朝恩这种阴险狡诈的宦官联手。可难测的天意偏偏把两人命运绑在一起。飓 恃才傲物,乃是人之通病。越有能力的人往往越有脾气。这也是天妒英才的性格使然。 这一点上,仆固怀恩尤其突出,居功自傲,刚决犯上。他麾下那些蕃汉劲卒也跟他一样,仗着仆固怀恩的纵容,视军规军纪如无物。 郭子仪生性宽厚,素重怀恩,所以对仆固怀恩及其麾下的骄兵悍将一贯宽容,常以大局为重,每事优容之。 然而,当李光弼继任朔方节度使后,仆固怀恩等人胡天胡地的快活日子就到了头。 李光弼是契丹人,对胡人将领并不特殊照顾。李光弼治军严谨,持法严肃、法不贷下,逼得仆固怀恩不得不约束麾下将领,夹起尾巴做人。 仆固怀恩素来自负且有野心,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思衬:“即便是郭令公这样的军界元老,也给足自己面子,区区一个李光弼,岂能像使唤牧羊犬一样,驱使自己。” ……飓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十月,李光弼与史思明在河阳城决战。 河阳城北城之战时,仆固怀恩和仆固玚父子在叛军的进逼下逐步往后退却。 然而,李光弼不但没有派郝廷玉、论惟贞等部将前去接应,反而让白复取他们首级。 仆固怀恩父子望见城中驰出一骑,提刀直奔他们而来,正是奉命前来执法的白复。仆固怀恩心知不妙,倘若继续后退,定会被白复斩落马下,赶紧率部重新杀入敌阵,这才躲过一劫。 李光弼借刀杀人这件事让仆固怀恩对李光弼的怨恨到了极点,他觉得李光弼一直在找这种机会,利用军法合情合理将自己杀掉。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想不遭到李光弼的暗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李光弼取而代之! 事实上,自从李光弼升任朔方军节度使和天下兵马副元帅之后,身为大唐军界二号人物的仆固怀恩就已经对帝国军队的头把交椅生出觊觎之心了。飓 众所周知,唐军各道军队中,朔方军一直是朝廷最倚重的平叛主力,而作为朔方军的统帅,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这三名高级将领,也无疑是唐军平叛的擎天柱石。 仆固怀恩心想:“既然你李光弼可以取代郭令公,那我仆固怀恩凭什么就不能取代你?” …… 作为监军使,可以随时找朔方军的各级将领谈话,了解军情动态。仆固怀恩的心思很快便被善于察言观色的鱼朝恩所获悉。 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人一拍即合。 一个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一个是手握军权的大将,一旦联手,就能蒙蔽圣听,干扰圣断。 奸佞之所以被称为奸佞,就是因为他们为达到目的,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完全没有寻常人牺牲家国利益以慷自己之慨的那种顾虑。飓 忠臣良将之所以不是奸佞的对手,就在于善恶天平上的筹码不同。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面对这样的敌人,李光弼的大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 第八百三十七章 邙山大败 出东门,不顾归。誆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 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东门行》佚名〔两汉〕誆 …… 受鱼朝恩的谗言影响,肃宗对不遵圣意、消极据守的李光弼有些不满,但鉴于鱼朝恩不懂军事,所以肃宗宁可选择慎重对待。 当大唐军界的二号人物仆固怀恩也极力主张出击迎战时,肃宗动摇了,天平的砝码开始倾斜。肃宗思虑再三,终于决定采纳鱼朝恩和仆固怀恩的意见——主动进攻。 肃宗随即下诏反攻。 二月下旬,肃宗不断遣使者往河阳,命令李光弼出兵。此情此景就跟当年潼关之战时,玄宗一再逼迫哥舒翰出战的情景一模一样。 面对天子连下十二道金牌催战,李光弼无可奈何,倘若再不出战,就是抗旨的大罪了。 无奈之下,李光弼只好命郑陈战区节度使李抱玉驻守河阳,然后与仆固怀恩、神策军节度使卫伯玉一同出兵,进攻洛阳。鱼朝恩作为监军使,跟随李光弼的中军前行。誆 上元二年二月二十三日,史思明期待已久的决战时刻终于到来。 当唐军主力进抵洛阳城外的邙山下时,史思明早已在此以逸待劳、严阵以待。 李光弼命令大军依据险要筑阵。 骄傲自满的仆固怀恩自诩自己的蕃汉劲卒兵强马壮,不听李光弼号令,一马当先,率领前锋军陈兵列阵于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 李光弼大惊,赶忙派传令官告诫仆固怀恩:“依恃险要,进可攻,退可守;列阵平原,一旦失利则全军覆没。史思明擅长野战,绝不可轻视!”随即一再下令仆固怀恩移兵于险要处。有了监军使鱼朝恩撑腰的仆固怀恩有恃无恐,对李光弼的将令置若罔闻。 李光弼和仆固怀恩将帅不和之事,史思明早就收到情报。此情此景,再次印证了这条情报的准确性。 史思明看着唐军主力分裂成两路,阵势移来移去一直没有稳定,知道战机出现。誆 史思明狼瞳一眯,对左右将令道:“唐军刚刚列阵、立足未稳,正是一鼓作气、强攻之际。听我号令,全体骑兵,准备冲锋!” 史思明手一摆,发出了猛烈进攻的号令。 只听牛角号一声狼嗥,早已按捺不住的胡人铁骑像决堤的洪水一般,顷刻之间,漫过了两军之间的阵地。 一年零四个月,范阳铁骑空有一身蛮力,却几乎无仗可打,最多只能打一些最不擅长、伤亡极大的攻城战。 范阳铁骑憋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怒火,瞬间释放,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邙山脚下,原本是一片开阔的农田,连年战乱,田地早已荒芜,变成了一马平川的荒草原。这种开阔地形最适合骑兵冲锋。 范阳铁骑山呼海啸而来,马蹄所踏之处,大地震动,发出轰轰的沉闷之声,数里外都能感应到。誆 面对旌旗蔽日、锐不可当的范阳铁骑,尚未列阵完毕的唐军哪里是其对手。 仆固怀恩自诩无敌的蕃汉劲卒一触即溃,其阵地率先被冲垮,麾下骄兵悍将纷纷夺路而逃。 前锋军的大溃败严重影响了唐军的士气。溃散下来的蕃汉劲卒如同泥石流,冲击着唐军的中军大阵。 倘若是敌方军队,唐军早就用白复提供的万钧神弩等大型床弩抑制其冲锋,可面对同袍战友,各路唐军的指挥官实在下不了手,将其射杀。 战机转瞬即逝,等到诸位将领回过神来,溃散下来的唐军已经将中军防御阵线冲的七零八落。 李光弼据守险要,阵型保持的最为稳定。可左右两军及后军的溃败,让其中军立刻陷入叛军的包围之中。 李光弼身先士卒、指挥将士奋勇死战,可大势已去,如孤岛般的中军最终没能抵挡住叛军的凌厉攻势,很快被击溃。誆 兵败如山倒。李光弼的中军帅旗一倒,各路唐军更是不战自溃,全部掉头而逃。唐军霎时间全线崩溃,士卒四散逃命。 “自己苦心经营多日,没想到最终换来的,竟是这般局面!” 望着叛军滚滚杀来,李光弼长叹一声,拔出宝剑,当场就要自刎。李光弼的亲兵校尉一把夺下将军的长剑,急吼道:“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光弼悲愤不已,叹道:“这一仗,恐怕朔方军的主力都拼光了,我还有何颜面留在这世上。” 亲兵校尉眼珠一转,急中生智道:“大帅,就算朔方军全军覆没,可是安西北庭铁骑还在。等到白复将军从江淮北上,咱们依然有实力剿灭叛军。 郭令公已然被弃用了,倘若您再为国捐躯,白将军独木难支,大唐可就真完了!” 听到白复的名字,李光弼眼睛放光,瞬间恢复了理智。誆 “阉党害人,倘若我轻言牺牲,他们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复兄弟啦。再屈辱,我也得活下去!” 见李光弼回心转意,亲兵们赶忙拽着李光弼的战马,掩护大帅向北方撤去。 邙山之战,唐军将士被斩首数千级,丢弃于道旁的军辎武器更是不计其数。 史思明得势不饶人,一路掩杀。 李光弼和仆固怀恩率领残余部将渡过黄河,一路逃至闻喜(今山西闻喜县),才逃过叛军的追杀;鱼朝恩与卫伯玉逃回陕州;驻守河阳的李抱玉见大势已去,只能弃城而走。河阳、怀州相继陷落。 李光弼在河阳坚守一年多所取得的战略优势,就这样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消息传到长安,朝廷大为恐惧,决定迅速向陕州增援。誆 …… 关于邙山大败的紧急军报,算是解了李俶的围,否则他都不知道如何应对白复和来瑱的当庭责难。 朝会结束后,李俶找来亲信私下商量,派谁增援陕州,对付史思明。 陕州一旦丢失,叛军就会直逼潼关,长安危矣! 众人不顾李俶的感受,众口一词:“当下的危局,唯有郭令公或白将军才能抗衡史思明。” 李俶在殿堂内徘徊良久,他实在看不惯白复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好像大唐除了他就再也没有其他优秀将领了。 可眼前的现实是,大唐诸将都被范阳铁骑吓破了胆,没有人敢直接面对史思明的主力。誆 在众人眼中,白复领兵,不仅百战百胜,而且所需军需粮饷最少,将士伤亡最少。只要不是心存偏见,谁都会认为白复是最适合的统帅人选。 李俶思来想去,觉得先以大局为重。毕竟烽烟四起,战乱不断,受损最大的还是李唐皇室。 先让白复出马,剿灭叛军后,再清算今日之事。 李俶心中暗道:“刘邦为了大业,尚且能容忍自立为王的韩信、黥布等人,我难道还不如泗水亭长刘季?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和白复的恩怨,来日方长。” 李俶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决定暂时不与白复计较。可如今和白复闹得如此之僵,怎么才能借坡下驴、握手言和呢? 李俶找人探过口风,白复扬言,不杀掉诬陷自己和安西诸将的宦官艾东和邢延恩,绝不善罢甘休!誆 想到白复睚眦必报的嘴脸,李俶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 () 第八百三十八章 桃花运势 二气莫交争,春分雨处行。 雨来看电影,云过听雷声。 山色连天碧,林花向日明。 梁间玄鸟语,欲似解人情。 ——《咏二十四气诗·春分二月中》元稹(唐) …… 白复为了青鸾公主,马踏窦府,不惜公开得罪国舅爷和皇后娘娘。官司打到金銮殿上,连太子和重臣也奈何不了白复。 白复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般的操作,闹得满城风雨,立刻成为皇亲国戚、世家豪门中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每个人的关注点不同,待字闺中的小娘更关注白复为了爱侣奋不顾身的样子。比起那些平日里潇洒倜傥,关键时刻玩失踪的风流才子,白复这份不管不顾,连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英雄气概,更显得真情可贵。 京城无数名媛被白复霸道蛮横的气势所倾倒、夜不能寐、孤枕难眠、辗转反侧…… 白复怒骂国舅的市井脏话比文人士子的爱情诗篇更加动人。 “狗日的”一词,在长安名媛中快速流传开来。众小娘聚会时,都要时不时骂上一句,然后羞涩地用绢帕掩住嘴,咯咯的笑。谁不知道这句话的梗,就说明谁在京城时尚圈里落伍了。 卫国公府,成为引领风尚之地,每日都有无数青春靓丽、明眸善睐、奇装异服的小娘来此朝圣,围在府门外,终日不散,希望能够一睹卫国公白复将军的风采。 倘若有幸偶遇白复真容,府门口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声。无数小娘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众人皆知,无人能撼动青鸾公主正妻之位。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小娘心存幻想,希望老天垂青,能让白复看见自己,成为白复另一个天选之女。 长安审美之风大变,一改往日对魏晋风流、翩翩佳公子的青睐,转向对文武双全、英姿卓绝年轻儒将的追求。 一时间,长安士子扔下手中洒金折扇,佩剑习武之风盛行。更有不少士子,效彷岑参、高适、王昌龄等边塞诗人,投笔从戎,踊跃加入唐军。 白复也没想到此举竟然惹出这么大的反响,面对大半个长安美女的围追堵截,只能落荒而逃,藏到巴蜀会馆躲清静。 李俨李求两兄弟调侃白复桃花太盛,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落在自己身上。 …… 就在这时,白复收到清河崔氏族长崔微的请柬。 南北朝的后期,西北地区出现了一个强有力的政治、军事集团,被后世人称为关陇集团。北周、隋、唐三个政权的皇帝,都出在这个集团。 北周、隋、唐说起来是改朝换代,实际上就是一个关陇集团内部的权力转移。 关陇集团在政治上居于如此特殊的地位,和这个集团关系密切的家族,当然也就会为自己的门第骄傲。 大唐世家豪门喜欢标榜:“创业君臣,俱是贵族,三代以后,无如我唐。”意思是,开创我大唐基业的君臣,全是贵族,夏商周三代之后的历朝历代,谁也比不了。可见,李唐皇室一直对汉朝皇帝刘氏泗水亭长的血统充满不屑和鄙视。 然而,虽然李唐皇室和关陇贵族为自己的门第骄傲,但天下最推崇的,却并不是关陇集团这些军事贵族,而是历史传统更悠久的中原文化世家,其中最被推崇的是:崔卢李郑王。具体说,是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共有五个姓氏,七大家族,俗称“五姓七望家族”。 李唐皇室,自诩出自陇西李氏,不过由于疑点很多,并不怎么被五姓七望家族认可。搞得李唐皇室经常和五姓七望家族斗气。 太宗皇帝曾说,朕和五姓七望家族素无矛盾。这帮家族,到了今天,论道德功业、论文治武功,都没啥出众的,不过仗着祖上来头大而已,嫁个女儿就要亲家无数钱财做彩礼,朕真不知道世人看重他们什么? 到了中晚唐时期,文宗皇帝就直接酸熘熘地说:“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我家都当两百年皇帝了,反倒还不如崔家、卢家吗?) 可见天下政权、地位变化快,但移风易俗变化却慢。大唐虽然不再有门阀制度了,但门阀大族的特权仍然是存在的。 李唐皇室面对这些高门大姓尚有自卑和委屈,民间对大姓家族的推崇,更是蔚然成风,深入人心。 清河崔氏就是公认的五姓七望家族之首。 白复自幼长于巴蜀,出身寒门,与中原这些家族素无来往。后来因徐太傅的关系,才与关陇贵族有了交情。 独孤、长孙等家族南迁后,朝堂中空出大量职务,五姓七望家族迅速将家族子弟安插进去,导致门阀之风再次弥漫京城官场。 这些世家子弟仗着叔伯在朝堂为官,鲜衣怒马,为非作歹 眼见纨绔子弟为祸长安,白复果断出手,以雷霆之势,杀掉博陵崔氏和范阳卢氏子弟,这才让五姓七望家族心生顾忌,不敢太过放肆。 见白复如此心狠手辣,五姓七望家族虽然拿这位手握兵权的准驸马没有办法,但也不愿与之往来。上朝时,五姓七望家族自动聚在一起,把白复排斥在外。 白复不以为然。 白复与朝臣交友,有一条原则:“通天下之志”,找志同道合的,而非以利合。 白复谨遵徐太傅教诲:“势利之交,无不凶终隙末”,因为权势而结交朋友,不会有好的结果。 所以,若志同道合,哪怕官职低微亦或者过气的老臣,白复也不嫌弃;反之,纵然对方权势滔天,朝堂党羽云集,白复也不深交。 白复个性鲜明,爱憎分明,身边很快聚集了一批才华横溢之辈,既有寒门士子,也有不少皇族和关陇贵族子弟,以年轻人居多。隐然有少壮派对抗老臣子的趋势。 五姓七望家族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白复运兵如神、百战不殆,军中威望甚高;大江南北、水陆绿林、黑白两道皆有兄弟。两相比较,白复以一己之力扛旗,丝毫不落下风。 肃宗居高临下,乐见这种牵制之势。朝堂军界、庙堂江湖、一张一弛、相互制衡,最利于自己稳坐龙椅。所以,肃宗乐得坐山观虎斗,坐享其成,并时不时以驸马为名,刻意放大白复的权力,让其在与五姓七望家族的对抗中,势均力敌。 …… 清河崔氏族长崔微的请柬,看似一场简单的家宴,背后却是破冰之旅。 号称天下第一望族的清河崔氏主动向白复伸出了橄榄枝,白复会接招吗? 一旦白复欣然赴宴,宾主尽欢,就意味着某种势力平衡被打破。肃宗会坐视不理吗? 天下寒门子弟终其一生,最梦寐以求的三件事:进士擢第,娶五姓女,编修国史。 如果白复知道崔氏要将嫡女许配给他,他能抵住诱惑吗?更何况此女乃是艳压群芳、娇艳欲滴的崔荀烟? () 第八百三十九章 干戈玉帛 天地空搔首,频抽白玉簪。銹 皇舆三极北,身事五湖南。 恋阙劳肝肺,论材愧杞楠。 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 ——《楼上》杜甫 …… 经过一番准备,白复欣然同意赴宴。 白复肯来,本身就代表某种态度。銹 英国公崔微非常重视这场家宴,吩咐下去,命人精心筹备。崔府上下,立刻陷入一片忙碌之中,打扫的打扫,烹饪的烹饪…… 崔府家宴的前夜,众人皆在忙碌,唯有崔荀烟一人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实话实说,她对白复确有好感,并不排斥嫁给白复这个寒门士子。但以堂堂清河崔氏嫡女的身份,嫁给人为侧妻,她实在不能接受。要知道,追求她的世家公子能从长安排到洛阳去。她实在不明白,为何父亲要让她受这般委屈? 她让母亲跪求父亲,可父亲像是铁了心,一意孤行。而族中素来疼爱自己的叔伯长辈,也不约而同跟父亲同一立场,不肯声援自己。 月上枝头,暗香浮动。 崔荀烟独自一人徘徊在后花园的湖畔长亭,低声啜泣。崔母担心崔荀烟想不开,赶忙找来崔荀烟的胞兄崔荀鹤,让他劝劝妹妹。 崔荀鹤来到崔荀烟的身旁,按照父亲崔微的意思,劝慰妹妹。銹 崔荀烟泣道:“哥,你平日里最讨厌白复,为何这一次竟站在父亲这一边?” 崔荀鹤道:“不仅是我,家族中的长老这次都站在父亲这一边。” 崔荀烟抹去眼泪,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崔荀鹤打量四周,确认远处的侍女们听不见兄妹二人的谈话,才小心翼翼道:“如今天下刀兵四起,四夷来犯、将领叛乱、变民造反之事此起彼伏,与隋末天下乱象何其相似。 家族长老前一段召开过一个秘密会议,认为‘杀破狼’之天相应验无误,李唐王朝气数已尽,正是革故鼎新之际,需要早做准备。 咱们崔氏一族,人才济济、地广粮多,钱饷充沛,唯一的缺点就是门下子弟中没有一位能够统领大军的帅才,譬如郭子仪、李光弼和白复这等人物。 我虽然并不欣赏白复这种寒门子弟,但父亲说的对,乱世之中,手握兵权的将领才是天下大才。”銹 崔荀烟冷眼问道:“把我嫁给白复就是为了换取他手上的军权呗?” 崔荀鹤尴尬一笑,道:“话不能说的这么难听。白复虽然出身粗鄙,但也算有情有义,你看长安现在多少小娘打破头皮都想嫁入卫国公府。他若能高攀上你,也是祖上积德,定然不会亏待你。” 崔荀烟眼神黯淡,泣道:“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如果是正妻,我愿意为家族分担,委屈一点也能接受。可我堂堂清河崔氏嫡女,怎能给人做侧室?以后还让我怎么见人? 就算我忍辱负重,不介意名份,可我的孩子怎么办?他们一出生就是庶出,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崔荀鹤再次打量了四周,低声道:“父亲之所以将你委屈下嫁,是为了咱们崔氏的龙兴之事。 一旦父亲登基,你和青鸾公主的身份就将倒转调换。届时,父亲就可以下诏,晋封你为镇国公主、白氏正妻。” 崔荀烟大惊,道:“你们想要篡……”銹 崔荀鹤手一伸,赶忙捂住妹妹的嘴,道:“嘘,小声点,让人听见可是灭门之祸。” 见崔荀烟情绪平复下来,崔荀鹤道:“如果不是要做这件大事,父亲岂能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崔荀烟冷眼看着胞兄,冷哼一声道:“怪不得连你也站在父亲这一边,大事倘若成了,你就是今天的储君,帝国未来的天子。” 崔荀鹤没听出妹妹语气中的嘲弄之意,负手而立,远眺大明宫,眼中现出憧憬之色。 崔荀烟缓缓起身,再不看崔荀鹤一眼,拂袖而去。 兄妹俩不欢而散。 ……銹 到了宴请之日,崔府罕见的大开中门,英国公崔微带领族中主要长老,在府门外迎接白复。 白复一袭飘逸的白衣,款款行走间,那垂坠考究的布料在风中掀起幽香的一角,裁剪得体的修身长衫,令他颀长的身材显得愈发挺拔清秀。 白复脸部轮廓立体而深邃,棱角分明,有着刀削斧劈般的刚毅线条。一双剑眉下,双眸清澈如水,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透着沉稳而冷静的光芒。微翘的唇边,带着淡如轻雾的笑意,温文尔雅中,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和自信。 虽然今日宴请,带着明确的目的和功利。但见到白复那一刻,英国公崔微还是忍不住心中暗赞:“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即便大戟温侯、常山子龙复生,也不过如此吧。倘若荀烟真能嫁给此人,绝不委屈。” 白复没有带铁骑护卫,轻车简从,仅有三四名随行人员。其中一名契丹人,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周身肌肉鼓胀,满脸虬髯,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黑黝黝的肌肤上,闪烁着健康的光泽,矗立在人群中,宛如一尊黑色铁塔,浑身上下散发出万人莫敌的英雄气概,正是独狼。 另一人其貌不扬,混迹在人群中,也没有人会觉得异样。崔氏族人虽不认识,但见白复对其颇为客气,也不敢怠慢。 崔微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此人。在脑海中搜索一遍,猛然想起,此人乃是徐太傅的贴身随扈,那个传说中陆地神仙张果老的弟子。銹 落座后,崔微逐一介绍族中长老和子弟。 吏部侍郎崔潜和刑部侍郎崔勐都是白复在上朝时常见的老臣,自然不用多说,其余崔氏子弟看着眼熟,虽然在大朝时能遇见,但人和名字对不上。 白复锐利的眼神扫过崔荀鹤等族中子弟时,崔荀鹤只觉汗毛倒竖,后脊梁发冷。其余子弟也好不到哪儿去,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一番介绍下来,白复暗叹:“怪不得清河崔氏乃是五姓七望家族之首,虽然崔氏目前无人为相,但三省六部的核心要职,几乎都有崔氏子弟。这还不包括今天没到场的,在地方为官的封疆大吏和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这才叫千年望族、树大根深呢。光这份人脉资源,就连李唐皇室也不能比拟,怪不得能傲视王侯呢。” 白复表情的微小变化,崔微看在眼中,甚为满意。觉得时机成熟了,崔微隆重介绍汾州刺史崔圆。 崔微道:“我族弟崔圆是我清河崔氏唯一在本朝拜过相的,可惜他仕途不顺,乾元元年罢相后,一直没有合适的职务。 如今,将军平定刘展之叛,江淮一带百废待兴,官员紧缺。銹 我族弟既有朝堂为相的经验,又有执掌地方的履历,实为朝廷干才。老朽冒昧,想为我族弟在江淮讨个职位,还请白将军大力支持为盼。” 白复笑道:“崔阁老,您客气了。白某只是暂领江淮军务,江淮官吏的任用,还得是陛下和吏部说了算。” 崔微手缕长髯,笑道:“白将军过谦了,以将军对江淮的掌控,无论谁要在此地为官,朝廷都会尊重将军的意见。倘若将军举荐某人,朝廷必然会爽快答应。” 白复道:“您老高看我了。朝廷对我罪名的认定尚无结论,倘若我举荐,保不齐会坏了崔阁老的事。” 崔微摆了摆手,笑道:“倘若现在还有人敢妄议罪名,那窦国舅的打岂不是白挨啦?” 两人对望一眼,哈哈大笑。 白复道:“承阁老看得起末将,如崔圆大人不介意被认定为白复余党,白某愿意举荐。”銹 “好!痛快!上酒!”崔微哈哈大笑。 崔微将崔荀鹤等族中年轻子弟唤来,道:“白将军,我儿荀鹤当年不知深浅,冒犯将军,还请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予以关照。” 说罢,向崔荀鹤使了一个眼色。崔荀鹤来到白复面前,向白复一躬到底,深施一礼。 白复赶忙把崔荀鹤托住,道:“崔兄切勿多礼。白某出手不知轻重,以前多有得罪,还请崔兄不要介怀。” 崔微笑道:“犬子本质不坏,只是一直长在老朽身边,被其母娇生惯养,难免有些骄纵。若白将军不念旧恶,能否让他追随我族弟崔圆,也去江淮历练历练?” 白复笑道:“江淮一带,惨遭兵祸,当地的世家大族对朝廷颇有怨言,正需要中原世家子弟前往,予以调和矛盾。目前看来,楚州、扬州、润州尚缺三位长史,若荀鹤兄和其他几位兄长不嫌山高路远,白某愿意举荐。” 本来崔荀鹤对白复心有怨恨,赔礼道歉之事并不情愿。只是碍于父亲的要求,才不得不当面道歉。銹 如今,化干戈为玉帛,崔荀鹤才知父亲深谋远虑。 州郡长史乃是仅次于州郡太守刺史的地方高官。即便是高中进士,也要熬很多年才能混到此位置。更何况是天下最富庶的扬州! 白复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可以节省十数年的仕途之路。如此厚礼,足见白复对崔氏一族的诚意。 崔荀鹤对白复印象,大为改观。 …… 白复之所以欣然答应,也不是被崔微溢美之词忽悠,就脑门一热、大放厥词。 无功不受禄。崔府突然伸出橄榄枝,定有所图。銹 白复赴宴之前就做过详细功课,仔细阅览过崔氏一族主要成员的履历。对每个人的优势劣势,能力特长都有大致的了解。 白复借探病为名,专门觐见肃宗,汇报此事。肃宗沉吟许久,最终没有反对。 肃宗给了白复一份名单,上面清楚记载了这两年之中,崔氏拟提拔子弟的明细:哪些人,陛下同意了;哪些奏折还押在肃宗的案头上;为何不予提携,名单里都写明详细的原因。 正因为悉数掌握这些信息,白复才有底气跟崔氏示好、化干戈为玉帛。 白复有求必应,诚意满满,很快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酒过三巡,宾主皆欢。 ……銹 () 第八百四十章 夺人所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鰂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思帝乡·春日游》韦庄(唐) …… 酒过三巡,宾主皆欢。 白复这等枭雄权臣,果决干练,说一不二。 崔荀鹤等崔氏子弟这才发现跟白复攀上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许诺的都是实打实的利益,比肚子里弯弯绕的狐狸叔伯更好打交道。 于是,众子弟放下成见,频频举杯,向白复祝酒示好。鰂 见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崔微望向崔潜、崔勐等人,族中众元老暗暗点头。 崔微命侍女给白复斟满酒盏。崔微举杯,对白复道:“将军,老朽嫡女荀烟,年方二八,名动京华,老朽愿将小女许配给将军为侧室,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崔微声音不大,但清晰可闻。事关崔氏龙兴大计,满座崔氏族人皆噤口不言,竖起耳朵,等待白复的答复。 白复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面说过,大唐风气,极重门阀,最被推崇的乃是崔卢李郑王五个高门大姓。 像白复这样出身寒门而事业有成之士,要想提升自己的身份等级,有两种方法: 其一,伪造家谱,说自己的先祖是先秦两汉时某一王侯贵胄。李俨李俅兄弟就暗示白复在自叙家谱的时候,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说自己是楚国王孙白公胜的后代;又或者说自己是战国时代秦国名将,战神白起的后代。鰂 其二,除了伪造家谱外,更实用的手段,就是娶个出身名门的女子,尤其是五姓七望家族的女子。 若非如此,即便寒门士子身居高位,若没娶上这五姓女,也是终生一大憾事,甚至是人生污点。比如高宗时的宰相薛元超,认为平生有三恨:不得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 薛是河东大姓,薛元超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高官,所以他无须参加科举,直接就入了官场。别人对无需赶考就能入仕做官,自然是羡慕得不得了。但薛元超晚年,却懊悔自己因为没能参加考试,少了个进士身份。薛元超的妻子,是太宗皇帝胞弟之女,这已经是宗室之女了,但在薛元超眼中,一般的宗室之女是不能和崔卢李郑王这五姓女媲美的。 反过来,世家大族一旦衰落,要想让家族继续显赫下去,除了培养教育好子孙外,还有一个便捷办法,就是把女儿嫁给有潜力的年轻才俊,为家族撑门面。 彼此双赢,很容易一拍即合。 但即便如此,五姓七望家族也从未将嫡女嫁给寒门子弟,更别说将嫡女嫁给寒门子弟为侧室。 ……鰂 白复拜见肃宗,询问崔府赴宴之事。肃宗沉吟许久,方才准许,唯一一个条件便是:“崔家所求官职,皆可代朕答应。但崔氏若将嫡女嫁你,则绝不能应允。” 白复与青鸾公主之婚约,天下皆知。自然不可能将正妻之位留给旁人。 白复还觉得肃宗想多了,崔氏怎么可能会把嫡女嫁给旁人为侧室,更何况自己这个寒门子弟。 白复隐约记得,越王李系曾经托人做媒,一度想求取崔荀烟,但崔微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婉言谢绝。 皇子亲王尚且如此,更何况自己。 没想到崔微今日竟然当着众人提出此事,看来不是试探,更不是酒后儿戏。 兵家子弟琢磨事,未虑胜,先虑败。鰂 面对这天底下第一大诱惑,白复不是喜形于色,而是胆战心惊。 白复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大礼,自己何德何能,实在是无福消受。 白复正想着如何婉言谢绝,既不得罪崔氏,也给崔姑娘留足体面。只听厅堂门哐当一声,被人用力推开。 一位幽谷芝兰般的丽人,出现在众人眼中,正是崔荀烟。 她一身淡黄色云烟衫,逶迤拖地,白色宫缎素雪绢云形千水裙,头发梳涵烟芙蓉髻,淡扫蛾眉薄粉敷面,明艳不可方物。 她身材窈窕,给人一种纤弱的感觉,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弯月秀眸略显黯然,眼底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 崔荀烟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径自走到白复面前。鰂 白复不知崔荀烟意欲何为,赶忙起身。 崔荀烟望向白复,双唇紧闭,苍白而干涩。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笑意,无奈而又坚毅,淡然而又执着,使得她忧郁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复杂而微妙的神情。 崔荀烟淡淡道:“我跟公主殿下情同姐妹。当年听说青鸾妹妹有了如意郎君,我们真心为她欢喜。当日如此,今日更不会夺人所爱。 白将军风姿绝伦,英雄盖世,为天下女子仰慕。谁嫁给将军,都是江左周郎小乔般的千古佳话。只不过,我已经心有所属,蒲柳之姿实在配不上将军。 将军乃当世英雄,自然不会跟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婚嫁之事,还请将军成全。” 崔荀烟说完,双手抱和于胸前,两拇指翘起交叠,低头,躬身屈膝,双手下摆于腹部,行万福礼。鰂 白复大窘,赶忙回礼,道:“崔姑娘放心,在下不才,绝不做这棒打鸳鸯之事。” 崔荀烟抬头起身,冷眼环视一圈,飘然离去。 众目睽睽之下,崔荀烟如此失礼,令其父崔微十分难堪。崔微勃然大怒,脸色一沉,就要发难。 崔潜见势不妙,赶忙出来打圆场。他不愧是吏部侍郎,阅人无数,人情练达。 崔潜哈哈一笑,搀扶着崔微道:“大哥,女儿家羞臊,乃是天性。此事本应媒妁之言,先与白将军家中长辈商议,再做打算。 你当众提出此事,毫无征兆,不仅让白将军措手不及,更置荀烟侄女的颜面于何地? 荀烟自小心高气傲,自比花中木兰。你这当爹的,又不是不知道。鰂 这事不能着急,得换个良辰吉日跟白将军的长辈,慢慢商量。” 说罢,崔潜赶忙冲崔微使眼色。 崔微心中一凛,心道:“多亏三弟提醒,今日倘若动怒,真就失态了。不但让崔氏下不来台,更让白复看我崔氏笑话。” 崔微道行深厚,脸色说变就变,他手缕长髯,哈哈大笑,道:“今日见到白将军,分外投缘,一高兴就不管不顾、漫无边际了,忘了此事还未征求荀烟之母的意见。 是我莽撞了,思虑不周,老糊涂了。让白将军见笑咯。 今日真是尽兴,一不留神酒喝多了。这三十年的赵酒,有点上头啊。” 崔氏一众长老哈哈大笑,相互起身搀扶,笑道:“老了,不比年轻时候,不胜酒力咯……”鰂 尴尬的场面,就在众人的合力掩护下,安然转场了。 () 第八百四十一章 进退两难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稍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柳宗元 …… 回到卫国公府,白复闭门谢客,除了青鸾公主外,一概不见。要么沉浸在青鸾公主似水柔情之中,要么把自己闭关在书房内,面对满屋的地图,安神养气。 平定江淮后,白复一直在深入分析天下大势。 自己领兵江淮这几个月里,天下极不太平。稍 上元元年(760年)十二月二十日,党项部落(SC省西北部)攻击华原(SX省铜州市耀州区)、同官(SX省TC市),大肆劫掠后退走。 同月,变民首领郭愔等引导羌、胡等部落,击败秦陇战区防御使韦伦,斩宦官监军使。 同年,吐蕃攻陷廓州(QH省化隆县)。 转过年,到了上元二年(761年)二月,奴剌部落(GS省南部)、党项部落(SC省西北部),攻击宝鸡(SX省BJ市),纵火焚烧大散关(BJ市西南),向南侵入凤州(SX省凤县),斩州长萧栧,大肆抢劫。 由于宝鸡距离长安甚近,京师震动。卫戍京师的禁卫军如临大敌,高度戒备。 凤翔战区节度使李鼎率兵出击,大破这两个部落的乱军,将其赶回西部。 二月二十三日邙山大败后,李光弼、仆固怀恩率领的朔方军余部渡过黄河后,才慢慢停止北逃,在闻喜(SX省闻喜县)聚拢残余部队。稍 鱼朝恩、卫伯玉逃回陕州,跟增援的唐军在陕州合兵一处。 都畿道的唐军已经成为惊弓之鸟,很难抵御史思明的第二波猛攻。 都畿道唐军群龙无首,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白复身上。唯有白复和安西北庭铁骑这支生力军,才能死死地遏制住史思明这头狼王的獠牙和利爪。 白复知道,朝廷既想用他,又怕用他,正陷入两难境地。 不用自己,朝廷再无悍将,倘若被叛军攻破潼关,长安将再次被血洗。 若启用自己,等于变相承认江淮诬陷自己之事。 朝廷两难,自己何尝不是进退两难。自己担心的不是如何对付叛军,而是平定叛乱后,如何功成身退。稍 针对史思明,自己早就布局多年。一旦让自己领兵,必能横扫叛军,北定中原、威震天下! 不过,到了那时,也是自己声名最隆,权力巅峰之时。 物极必反、福祸相生。 最辉煌时,也是最危险时。这才是真正的功高盖世、天下归心。 卧榻之下岂能安睡。别说太子李俶了,无论哪一位帝王都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 如果想不出全身而退的方法,这场仗就不能下场去打! 白复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一方面是天下苍生,一方面是妻儿老小。热血直觉告诉自己,必须挺身而出、仗剑天下。冷彻理性又反复规劝自己,勿趟浑水、百尺竿头切记不能再进一步。稍 局势如此凶险,饶是如此,朝廷依然在内斗。就在邙山大败五日后,二月二十八日,朝堂上再掀罢相风波。 …… 上元元年(760年),太子一党的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吕諲被罢相后,改任太子宾客。 此时,越王李系遥领天下兵马大元帅。 太子李俶考虑到自己一党没有兵权,经过一番运作,将太子宾客吕諲调往荆州任荆南战区节度使。 上元元年(760年)九月七日,吕諲到了荆州后,向太子李俶投桃报李,建议指定荆州(HUB省江陵县)为南都,把荆州升格为江陵府,设置永平军基地,训练团练兵三千人,用以加强对吴、蜀险要的控制。 对此,朝廷予以采纳。稍 刘展起兵叛乱后,荆南战区节度使吕諲上疏,请把洞庭湖以南战区的潭州、岳州、郴州、邵州、永州、道州、连州和黔中战区的涪州都划入荆南战区。 肃宗予以批准。 礼部尚书、左仆射李揆素来与吕諲不和,担心吕諲势力过大,再回朝堂当宰相,于是上疏指控把各州划入荆南战区,对朝廷不利;又暗中派心腹到荆湖一带(HUB省及HUN省),搜集吕諲的违法证据,捏造吕諲的过失。 吕諲得到消息后,陈述实情,上疏控告李揆。 表面上看,这场风波是李揆和吕諲性格之争,实质背后又是世家与寒门、皇子和太子之争。 李揆出身陇西李氏姑臧房,其父乃是秘书监李成裕,家族世代是显贵的豪门世族。开元末年,李揆被举荐为进士。 吕諲乃是寒门子弟,当地巨富程氏见其颇有才华,将女儿嫁给吕諲为妻。有了岳父的资助,吕諲赴京赶考,开元末年,考中进士及第,授宁陵县尉,先后进入韦陟、哥舒翰的幕府,迁太子通事舍人,终于成为太子一党。稍 一个是世家望族举进士、一个是寒门士子考中进士及第,让两个同年拜相的人,从一开始就势如水火。 同为宰相,吕諲的地位名望虽然与李揆悬殊,但处理政事的能力却在李揆之上。吕諲知道自己寒门子弟的身份,所以一早就投靠到太子门下。 正因如此,见李揆和吕諲之争,李揆的背后也出现了世族的身影。 …… 清河崔氏邀请白复家宴之事,再次刺激了肃宗。 二月二十八日,肃宗贬李揆为袁州(JX省YC市)长史,擢升河中战区节度使萧华入朝为相,官拜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接替李揆遗缺。 本以为这事就此了断,李揆罢官后,过了几日,李揆的哥哥李楷从闲散官吏的位置上改任为司门员外郎。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两位前宰相之争结束后,朝堂所有人的眼光再次投向了白复。 () 第八百四十二章 难舍难分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溜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如意娘》武则天 …… 这几日,白复与青鸾公主朝夕相处、如胶如漆,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 从崔府回来后,白复就将崔氏提亲之事告诉青鸾公主。 青鸾公主非但没有介意,反倒因崔荀烟的拒婚而颇感遗憾。 白复调侃道:“鸾妹,我还以为你会吃醋呢?”溜 青鸾公主脸现霞光,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正说明我眼光好运气好,复哥哥乃是人中龙凤,连崔氏都不得不屈尊。 清河崔氏一贯眼高于顶,对李唐皇室出自陇西李氏之说一直质疑。就算族谱含混存疑,我家好歹也当了百年天子呢! 前年,系皇兄苦追荀烟姐姐,人家看都不看我哥一眼。崔微那老夫子更是无礼,直接回绝。他嫌弃系皇兄不是嫡出,诟病其母是一位普通的孙氏宫人。 要知道,系皇兄可是堂堂二皇子,被清河崔氏狠狠打脸,着实羞臊了一番。” 青鸾公主怅然若失,道:“荀烟姐姐或许是爱上了“假窦潜”,我们在曲江畔第一次听琴时,她的眼神就不对。如果是这样,荀烟姐姐的命就苦了。” 说到这里,青鸾公主话锋一转,莞尔一笑,柔声道:“但如果荀烟姐姐是因为名份而苦恼,大可不必,我不介意让出正妻这个位置。” 白复大奇,眼中充满诧异。青鸾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对名份视若无睹?溜 青鸾公主望着白复,深情款款,道:“复哥哥,此生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对我来说,做妻做妾,根本不在乎。 只要能和你生儿育女,子女是嫡是庶,我也根本无所谓。 上天如此眷顾我,让我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感激了。生是大唐公主,嫁得如意郎君,我已经比天下女子幸福太多太多。 得复哥哥怜爱,能和复哥哥长相厮守、白头到老,这一生一世,夫复何求? 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能把所有的福报都占尽。 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转眼青丝就成白发。倘若计较来计较去,怎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怎能体悟生命中这些美好的点点滴滴……” 青鸾情真意切,白复感动莫名。溜 他紧紧将青鸾公主拥在怀中,把头深深埋在她瀑布般的长发中。乌黑透亮的青丝,散发出淡淡的栀子花香…… 若时光停滞,该有多好。 ……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一旦剿灭史思明,定会功高盖主,惹出无数祸患。这实非我所愿。 咱俩身份悬殊,走到一起不容易,我不求别的,只想陪着你,平平安安过此一生。” 白复把心中顾虑尽吐,青鸾公主笑容和蔼,轻轻握住白复的手,鼓励道:“复哥哥,你不要有太多顾虑。你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拯救天下苍生才是你职责所在。唯有国泰民安、海清河晏,咱们才能拥有真正的天长地久。溜 你的顾虑虽然不无道理,但帝王之家也不个个都是绝情无义之辈。 平定史思明之乱后,你把安西北庭铁骑解散,让戎马一生的老兵卸甲归田,安享太平,父皇和朝廷定然再不会心生忌惮。 只要你裁撤军队、交出兵权,那些狼子野心之辈,自然也无话可说,就算想搬弄是非、离间君臣,也挑不出你半分毛病。” 白复长叹一口气,道:“我不担心你的父皇,他毕竟阅历丰富,洞悉人心。我担心的是太子,他一直对我心怀芥蒂、积怨太深。” 青鸾公主豁达一笑,道:“太子哥哥现在是储君,所以顾虑才多。等他登基了,胸怀和格局自然就不同了。 若太子哥哥担心你功高震主,真的容不下你,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共赴黄泉! 黄泉路上,你我夫妻携手相伴,也不孤单,没啥大不了!”溜 青鸾公主不愧是大唐公主,心系天下。这份气度,巾帼不让须眉。 凝视着青鸾公主美丽而深情的眼睛,白复豪气万千,道:“好妹子,有你这番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 翌日午后,肃宗单独召见白复和青鸾公主。 白复回长安后,这是第二次觐见陛下。 肃宗躺在榻上,脸色蜡黄,精神萎靡不振。 白复医术精湛,在御医的协助下,用巽坎真气为肃宗治疗。半个时辰后,肃宗气色大为好转,精神奕奕。溜 肃宗深情慈爱,对白复道:“复儿,江淮问责之事,虽然是太子他们在操办,但朕最终还是点了头。你要怪,就怪朕吧。 朕知道你是委屈的,但朝廷历来的规矩就是这样。 朕不怀疑你的忠心,但朕担心其他节度使。赫赫军功下,很难不成为骄兵悍将。 安禄山史思明如此,李铣刘展也一样,莫不如是。 说起来,这些人原本都是一介草莽,衣不遮体、身无分文,养家糊口都不易。如果没有朝廷的恩典,他们岂能走到今天? 可是天恩再厚,也养不熟心怀叵测的狼崽子。 你是朕的驸马,即便是受了委屈、心里不痛快,看在鸾儿的份上,你也不会怨恨朕。溜 毕竟,你现在也是李唐皇室的人了,这份家业也有你的一份。你和鸾儿未来的子嗣也有李氏的血脉,这江山社稷最终都是留给他们的。 朕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所以朕才拿你开刀,让你受这份天大的委屈。 你贵为驸马都被严苛追责,其他节度使见此,自然也不敢有太多怨言。 所谓的帝王之术,说穿了,不过是“恩威并举”四个字罢了。 这些话,朕早就想跟你说了。只是你在江淮离得远,见不着面,这些话又不能让外人给你传话。 你还年轻,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朕担心你心里这道坎,过不去,所以才着急命你回京,当着鸾儿的面,给你解释清楚。 五姓七望家族认为‘杀破狼’天相应验,李唐王朝气数已尽。我兄长庆王和我皆不这么认为。溜 虽然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奸臣逆贼悉数登场,可大唐也出现了李泌、郭子仪、李光弼和你这样的英雄人物!不啻于太宗皇帝时的房玄龄、杜如晦、李靖、徐世勣、苏定方…… 尤其是你,不仅和鸾儿相逢于幼时、佳偶天成,竟然还在离恨天继承了王忠嗣的兵家衣钵!哈哈哈……” 说到此处,肃宗开怀大笑:“我和王忠嗣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倘若他还在人世,乱臣贼子谁敢犯上作乱?! 复儿,你不仅是我的驸马,更是我李唐皇室的兵家护法! 刀在你手里,朕才放心。 复儿,能受天磨真好汉,要经得起委屈,甚至是屈辱。这天下的事,能力越强、责任越重;功劳越高,委屈越深。这是人道,更是天道。 你现在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其实不是好事。如果不是战乱用人之际,朕都不愿意这么快拔擢你。朕恨不得天下早日太平,让你做个富家翁,每日和鸾儿描眉画黛、怡儿弄孙。溜 所以,有什么怨言,你就跟朕发发牢骚,唠叨唠叨,切不可意气用事,置江山社稷、百姓安危而不顾。” …… 正如青玄掌门当年对白复的评价,白复乃是性情中人,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绝不能诱之以利、威之以胁。 肃宗言辞恳切,朴素真诚,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更像村落中慈祥和蔼的长者。一番话说的白复热泪盈眶、唏嘘不已。 白复满腔的怒火瞬间化成一滩清泉,涓涓细流,穿山越岭,汇入江河。 白复当即立下军令状,不再跟太子李俶等人纠缠对错,即刻奔赴陕州,率领安西铁骑北上,围剿史思明。 ……溜 听到白复的表态后,众朝臣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向安西军委派监军使一事,太子李俶一直没有松口,坚决强推,必须委派。 白复倒是很大方,同意让步。 行侍中苗晋卿笑容满面,向白复请示道:“白将军,您看何人胜任此职啊?” 白复灿然一笑,道:“宦官艾东在江淮搞出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这个职务吗?监军使一职,我看就他吧。” 众朝臣对望一眼,心头一揪,白复睚眦必报,果然名不虚传。 苗晋卿心道:“宦官艾东该有大苦头要吃了,即使不死,恐怕也要脱层皮咯。”溜 …… 崔氏一族的任命也下来了。肃宗任命崔圆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观察使,出镇扬州。 崔荀鹤等族中子弟,也各有任用,无一不是当日求取之职务。 崔微当然明白肃宗背后的深意:“老崔,你开出的条件,朕都满足,一样不落。 嫁女之事,休要再提!” …… 临别之际,青鸾公主出宫,亲自将白复送至霸上长亭。溜 灞桥折柳,依依惜别。 青鸾公主轻抿贝齿,深情无限:“复哥哥,你传我的内功,我一直在修习。我会照顾好自己,勿要挂念。 这次和史思明决战,定然异常凶险,你一定要千万小心。若你战死沙场,我绝不独活。我实在没有勇气孤单到老、一个人面对余生……” 白复轻轻拥吻青鸾公主,柔声道:“鸾妹,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风风光光迎娶你。 你一定等着我。” …… 旭日东升,白复打马扬鞭,带着麾下将士疾驰而去。溜 直到完全看不见白复的身影,青鸾公主才放下矜持,她扑倒在车厢榻上,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所有的坚强,都是善意的伪装。这一刻,青鸾公主恨不得化身为一缕红线,紧紧地系在白复胸口之上。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 第八百四十三章 新罗来朝 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燐依萤聚土塍。掓 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 ——《夜归》周密〔宋代〕 …… 虽然白复克扣军饷等贪渎之罪一笔勾销,但朝廷为了体面收场,最终还是给了白复一个谎报战功的罪名。功过相抵,不封不赏。 肃宗的一番真诚劝慰,让白复放下芥蒂,与朝廷和解。 白复释怀后,对朝廷的问责也不申诉,默认这一处罚。跟青鸾公主依依不舍告别后,白复离开长安,奔赴陕州。 朝廷对江淮平乱的安西众将倒是很宽容,立下军功之人,根据功劳大小,人人皆有封赏。掓 白复赴陕州后,安西北庭铁骑接到兵部调令,将江淮军务交给原江南西、浙西节度使李峘,原淮南东道节度使邓景山、原江淮监军使邢延恩等人,星夜赶赴陕州,与白复汇合。 这些人中,最为失落的,恐怕是行事龌龊的钦差宦官艾东。 朝廷下旨,任命艾东为安西北庭军监军使。艾东原本大喜过望,和邢延恩前往扬州快活了三天。再返回军营时,朝廷第二道诏书抵达。得知白复继续执掌安西北庭军时,艾东愣在当场。 当初,在他被任命为钦差时,他背后的主子暗示他,让他在宣慰江淮时,依计行事。 来到江淮,趁着白复被调回长安、众将群龙无首,艾东不仅罗织罪名,诬陷白复,更以查贪渎为由,刑讯逼供安西诸将…… 艾东胡作非为的目的也很简单,借宣慰之机,趁机敛财,中饱私囊。 为了帮张皇后打探出尹凤蓝的下落,艾东设计陷害白复亲兵岳随弓,邢延恩和艾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举,诱导岳随弓说出了尹凤蓝的关押之处。掓 得知尹凤蓝的下落后,张皇后立刻传下懿旨,派人营救出了尹凤蓝…… 按照邢延恩先前的策划,通过诬陷,让朝廷解除白复的军权,将其留在长安。逼走白复后,艾东就可以监军使的身份,控制住安西北庭军,效仿鱼朝恩和邢延恩,在军中作威作福。 没想到,白复马踏国舅府,搅得朝堂上下,一刻不得安宁。李俶召开朝会,要定白复江淮之罪。众朝臣唯唯诺诺、顾左而言之,皆不愿得罪白复。最终,安西北庭军依然牢牢掌握在白复手中。 没能把白复调离,以后两人少不了明争暗斗,这一点让艾东很是不爽。 心灰意冷之际,艾东突然得知,举荐他任监军使的人竟然是白复? 艾东愣在当场,感觉万丈深渊、一脚踏空,死的心都有。 白复将艾东留在身边,断然不是为了联手抗敌。所有朝臣都看得出,白复显然不怀好意。以白复睚眦必报的手段,不将艾东抽筋扒皮、挫骨扬灰,都已经是仁慈了……掓 艾东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只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老鼠,刚偷吃完香油,正在添舌抹嘴之际,突然发现身后有一只巨大的狸猫,带着一脸坏笑,虎视眈眈地瞅着自己…… …… 二月十三日,新罗王国(都城金城,今韩国庆州)国王(三十五世景德王)金嶷率使团前来长安,觐见大唐皇帝。 自从登州海战之后,新罗许久没有派出使团朝贡大唐。这次不仅满载贡品而来,而且是当今国王亲自担任特使。 此时,肃宗抱恙,李俶正以太子身份监国。李俶闻之大喜。 要知,安禄山之乱后,周边藩属国很少朝贡,再无玄宗时四海威服、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 李俶心道:“自己刚一监国,就有如此祥瑞,实属大吉之兆。不如借机大操大办一回,树立自己的威仪。”掓 鉴于此,李俶决定以最高规格接见新罗国王金嶷。 这日,大明宫麟德殿,旌旗招展,鼓乐齐鸣,百官列队,一看就知有重大国事活动。 今日朝会,李俶以太子监国身份接见来访的新罗使团。 这次新罗使团,人数众多,规格之高,为历年之最。 麟德殿内,金嶷跪伏在地。 金嶷虽是新罗国王,却严格按照大唐跪拜皇帝的礼仪跪拜太子李俶,姿态恭敬谦卑。这让太子李俶心生好感。 金嶷道:“罪臣金嶷,被奸臣误导,即位数年,一直没能向大唐天朝叩谢天恩,朝拜天可汗。掓 新罗乃域外番邦,不知中土礼仪,冒犯之处,还请太子陛下念吾等蛮夷,宽宏大度,不计前嫌。” 太子李俶环视金銮殿,新罗使臣全部匍匐在地,大唐群臣翘首期盼。 李俶洋洋得意,一摆手,哈哈大笑:“爱卿平身。不知者不罪。来啊,赐座。” 金嶷这才起身,毕恭毕敬坐在座上。金嶷身体前倾,屁股不敢坐实,仅用臀部的四分之一在凳面上着力。 金嶷恭敬的态度让李俶很是满意,更加欣赏这位新罗国王。 金嶷道:“江淮之战,大唐水师全歼倭国水师,将其军备百年的战船尽数焚毁、十万倭寇棹卒屠戮殆尽。 此战让倭国朝野震动,倭国天皇绝食三日,下诏罪己。掓 此战之后,倭国军队元气大伤,再无国力发动战争。莫说西征大唐,就连袭扰我新罗,也做不到。 为此,微臣亲率新罗朝臣入唐,叩谢天恩!” …… 新罗国王金嶷说的口沫横飞,对大唐的敬仰如大河奔涌,滔滔不绝。 太子李俶却听得非常刺耳,自己刚给白复定了个捏造军功的罪名,这边就跑来一个不识相的新罗国王,啪啪打脸。 众朝臣也是面面相觑。如果按新罗国王金嶷的说法,白复不但没有夸大战果,反而将其战功缩水了至少五成。 如果真是这样,就怨不得白复怒气冲天、怒怼金銮。掓 众朝臣心道:“钦差宦官艾东固然该死,而授意艾东罗织罪名之人更是可恶。如果不是肃宗有远见,早早把青鸾公主许配给白复,以白复今日之战力,一旦翻脸,恐怕比安禄山史思明二人更为可怕。” 吏部侍郎崔潜心道:“退朝之后,一定要将今日之事禀报给族长崔微。 以崔氏子弟任职江淮换取崔氏不与白复联姻。这桩买卖现在看来,似乎是亏了?” …… 太子李俶虽然心里不快,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储君了,喜怒不形于色。他按照原计划设宴款待新罗国王金嶷及其使团。 “这就是天下第一美酒——昆仑觞?” 一杯下去,金嶷瞠目结舌、由衷赞叹。掓 “世间竟有如此美酒?!” 金嶷虽然贵为国王,生平从未喝过昆仑觞。莫说喝,连想都没有想过。 太子李俶暗自得意:“蛮夷小邦,就是蛮夷小邦。少见多怪!” 虽然大内库房内,昆仑觞藏酒也不多。但天朝上国,岂是区区小邦所能比。李俶为突显大唐的富庶,故作豪迈地一挥手,对左右侍从道:“既然景德王喜欢,酒宴后,给景德王拿十坛昆仑觞。” 新罗国王金嶷大喜过望,差点又要磕头叩谢。 太子李俶哈哈大笑。 新罗国王金嶷笑容纯真呆萌,一副聆听圣训的模样,其实心中暗笑:“人说大唐皇帝为真龙天子、天下共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掓 这昆仑觞年份久远,乃稀世奇珍。贵就贵在,这是时间孕育的宝物,一口下去,品的不是味道而是时光、岁月。多少钱也买不来。我听说,安禄山抢掠长安后,李唐皇室也没剩多少。 在长安市面上,一坛昆仑觞的价格比我新罗朝贡的全部贡品都值钱,这个二世祖竟然给了我十坛?! 这就好比,我送了他五十个白面馒头,他回赠给我五百担纯金大馒头。 以前我想多了,觉得朝贡低人一等,久拖不来。现在看来,朝贡这买卖实在划算。难怪倭国不甘屈居人下,却年年都派遣唐使。 以后啊,我们新罗也得常来!” 想到这里,新罗国王金嶷心中暗爽,笑容更加憨傻天真。 ……掓 酒过三巡,宾主皆欢。 新罗国王金嶷借着酒劲,道:“殿下,白头山弈剑门被我新罗百姓奉为神明。如今,他们近百名弟子被关押在长安天牢。 天可汗气宇恢宏,如天帝一般,仁慈对待天下的子民。 罪臣恳请天朝以仁爱之心,宽恕弈剑门这些罪不可赦的弟子。对其予以特赦,让他们能够返回白头山,跟家人团聚? 罪臣可以保证,他们有生之年,再不会踏入中土大唐。” 太子李俶望着金嶷憨态可掬的肥脸,轻蔑一笑,道:“你可知弈剑门这帮人犯得是何罪?” 金嶷惴惴不安,嗫嚅道:“微臣听说,好像是涉嫌刺杀白复将军。”掓 太子李俶冷哼一声,道:“既然知道,你还有胆替他们求情? 你知不知道,白将军乃是当朝宰相、江淮兵马副元帅、八道行营节度使?! 刺杀朝廷命官,乃是诛灭九族的重罪。就算是你新罗子民,也得遵守大唐律令,认罪伏法!” 金嶷揣摩着自己的语言,小声道:“在我们新罗,威望再高的将军,也是国王的家臣。君王言出法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殿下您一句话,白将军还不是……” 太子李俶脸现怒容,久久不语。 金嶷只觉如芒在背,忐忑不安,道:“若殿下肯开恩,特赦弈剑门这批罪犯,微臣愿意留在长安,成为北衙禁军一卒,从此为殿下牵马坠蹬,万死不辞!新罗举国,世代效忠殿下,以殿下马首是瞻!” 太子李俶眯起眼,盯着金嶷,若有所思……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