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限制文攻略禁欲前夫》
1. 新世界
01
洛英打死也想不到,来到新世界见狗前夫孟柯白的第二面,竟然是在他的床上。
是一个黄昏,洛英站在军营的边缘,忽然听到了杂乱的声响。
营地在山谷中,那声响先从营地之外而起,混杂了凌乱的马蹄和长长的马嘶,还有铠甲的碰撞摩擦和军人们说话粗嘎的嗓音,由远及近,迅速窜到了洛英的耳朵边。
“洛英!洛英!”
洛英身后有一排营帐挡住视线,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她放下手中舂了一半的药材放下,又听到了那边急促的狂喊:
“还在等什么!?赶紧过来啊!”
从营地中心的帐子传来几乎歇斯底里的催促,那里,是主帅孟柯白一个人的营帐,对于洛英这个外来者而言,是绝对的禁地——
而现在,她却可以继续女扮男装,在所有人期盼的注视下踏足。
主帅孟柯白受伤昏迷,偏巧,军中的两名军医都被派出,而眼下有可能救孟柯白性命的,只有会医术的洛英一个人。
“有箭簇,也有暗器,使君他受伤的位置靠下,”说话的是方才在外面狂喊洛英的那个人,名叫景晖,是大军的主将,只有十八岁,
“那里……我们不敢乱动。”
洛英一愣,立刻明白了景晖所指的是什么。
她脸上闪过了一丝僵硬,但很快恢复往常的神色。
孟柯白被放在了他自己的行军床上,坐着,景晖扶着他,他上身的软甲和衣衫已经被景晖脱了大半,刚好停在腰间往下的一点,他结实的胸膛半隐半露,肤色却是一片苍白。
洛英走到他的身前,还没蹲下,血腥味已经直冲鼻心。
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与孟柯白成婚两载,因为此人常年在外打仗,洛英与他相处的时日加起来还不足两个月。
所以,她从未见过他生病虚弱的样子,更没有眼下这般的邋遢。
破天荒的头一回,却是在这个并非真实的世界里。
洛英抬高眼帘,快速扫视孟柯白惨白的面容。
眉如利剑,鼻梁英挺,双眼皮的褶皱极深,睫毛也极长,昏迷时,两片薄唇闭合,也因此,隐去了唇边那对酒窝——
这对在孟柯白说话时很容易显露的酒窝,为他俊朗却刻薄的长相,平添了太多的温和。
新婚之夜的第一眼,洛英就是被这表面的温和给骗了。
一直到和离,在她的心里,孟柯白已经与一条狗没什么区别,唯一还算顺眼的,也就只剩下了那张脸。
“我先为使君检查。”洛英没有犹豫,朝孟柯白伸手,向下。
那里被血染得一塌糊涂。
她听到已经没了意识的狗男人一声低低的闷哼。
风水轮流转,她还有掌握他命根的这一天。
一切的开始,是与孟柯白正式和离的那日。
洛英从武定侯孟府彻底搬出来,晚上,她收拾箱笼的时候,偶然翻出了一本册子。
那是个话本,没有题目,也没有作者的署名,甚至不知道是否完结。
没完结的话本子最讨厌了,洛英不喜欢被吊着的感觉,原本是想放下,但又随手一翻,映入眼帘的内容,却让她的眼珠子都差点掉进去——
这么大胆直白的描写!这么热辣奔放的行文!
嫁给孟柯白前,洛英几乎是个文盲,现在她能看懂通俗的话本了,更是看得明白,这里面的人物在做什么、怎么做。
还有各种生动的细节。
灼烫从脖子烧到了洛英的耳根,她的心跳砰砰砰砰,越来越快,明明知道不应该,但双手不听指挥,一页一页往下翻,还要往下翻。
周身的血液也在往同一处流窜,她颤抖着闭上眼,又忍不住开始想象读到的画面。
嘶……
她成亲两年,怎么就、怎么就从来没有这种体验?!
原来那个不是上刑吗?
可以这么多花样?
洛英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她特意好生沐浴一番,把烛火拨得明亮,重新翻开那话本的第一页,从头开始,细细品读,好生琢磨。
然而,话本子开头出场的第一个人物,却让她的眼珠差点又掉进去——
孟柯白?她的狗前夫孟柯白?
有人把孟柯白写进话本子里?
而且,还不是《三国演义》那个类型,是满篇那种内容的话本子?
平心而论,孟柯白做主角倒是绰绰有余的,毕竟,在外人眼里的他——
文成武略、德才兼备,七岁起便跟随大周开国之君建平帝打江山,十三岁出了奇谋、助建平帝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都城京安,身为开国功臣集团之中最年轻的一位,孟柯白偏又生得高大英朗、仪表不凡,是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的。
只是洛英以外无人知晓,圣人一样的他,还有另一面。
她病倒,所有的郎中大夫都说她活不过一个月,他为了江山和百姓转头就离京出征;他在家就是一人独大,遇到矛盾,动不动就拿“你还小”来压她——
就连干活也不行!
看话本的好兴致全被孟柯白败光了,洛英实在读不下去,却突然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她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准确来说,话本子里写的内容并非完全虚构,许多剧情都是基于事实,洛英掉落的时间点,正是三年之前、她与孟柯白成婚的前一年。
这一年是建平十一年。
洛英十六岁,她还只是个小医女,在战乱中跟随兄嫂颠沛流离;
孟柯白二十有三,早在三年前就获封了武定侯,也即将与他第二任未婚妻定亲。
“使君的伤处确实带毒,幸好,毒物入体很浅。”
洛英回过神来,将孟柯白剩余的破烂衣衫团在一起,她看向了满脸都是担忧的景晖:
“使君的性命肯定是不用担心的,至于除毒的事,不如等赵、程两位军医回来,由他们来处理,更加稳妥。”
这是洛英仔细检查之后得出的结论,她谨慎极了,绝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尤其是孟柯白。
然而景晖却对她的回答十分不满,他扶着孟柯白的一边臂膀收紧,两条又粗又浓的眉毛,拧成了麻花:
“不不,不行,洛英,你现在就给使君处理,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他说完,还用另一只空了的手,重重拍了拍洛英的肩膀:
“我相信你,你绝对有这个本事。”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数日前他重伤落单,又在山林中迷路,是洛英克服了重重困难,将他救了回来。
也因此,景晖不顾违反军规,坚持把“外来人”洛英带回了军营。
想到他为了自己当众挨了孟柯白的二十军棍,想到这个少年将军会在明年的沙场上壮烈牺牲,洛英心软,说不出拒绝的话。
在景晖紧张又赤诚的目光下,洛英动作麻利,很快将孟柯白的伤口清创、祛毒、上药、包扎,大功告成。
小兵端来了水盆和帨巾,洛英也学着景晖,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
“将军,你也赶紧擦一下吧,使君他没事了。”
但景晖却摇头,看看那个水盆,又看看被自己扶着的孟柯白,一脸促狭,对洛英小声说:
“我……洛英,我,没有把你当下人的意思。使君他从来不用人伺候的,但现在,他还昏着,你呢,你手巧又心细……能不能帮使君擦一擦?他也能睡得舒舒服服。”
景晖长了一双又浓又圆的眼睛,被这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洛英拒绝的话,再次被生生咽了下去。
两年的夫妻,在家中孟柯白总对她端着“夫为妻纲”的架子,眼下这个人却成了她砧板上的一条动不了的狗,任她怎么摆弄,都只会昏睡。
“小洛英,你笑什么呢?”景晖看着她,疑惑,“因为孟大哥已经顺利脱险了?”
这会儿,偌大的中军营帐里,只有两个人一条狗,景晖就不叫孟柯白“使君”了。
洛英笑着把话题引开:
“因为我被夸了啊,两位军医都夸了我,夸我医术好、夸我手艺好,我很简单的,有人夸我我就高兴。刚刚他们来的时候,其实我还是有点紧张的,万一他们给使君检查,说我这里也没对、那里也没对,要我给使君赔命,怎么办?我都想好了,如果真这样,我就把你推出来,反正是你非要我干的,你来给使君赔命,我可不赔。”
“你的医术,我信得过,根本不可能有问题!”景晖咧开嘴笑,露出的牙齿又白又整齐,
“等到孟大哥醒了,知道你救他的事,我保证,他肯定就不会再对你偏见,你可以安心留下来了,做军医,跟我们并肩作战!”
景晖又说了会儿话,就回自己的营帐休息,把孟柯白托给洛英一个人看顾,说是两个时辰之后,他回来换她守着。
营帐里只剩女扮男装的洛英,她转过身,背对孟柯白。
在他醒着的时候,她和他独处就浑身不舒服,他昏着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不舒服。
洛英就着凉水,胡乱吃了点军粮,一边吃一边想这个话本子里新世界的事。
她是被一股神秘力量带来的,这股力量自称“系统”。
除了带她来,“系统”还对她做了好几件事:
承诺她的男装扮相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被人识破;制造机会,让她救了受伤落单的景晖,方便她利用单纯的景晖打入孟柯白的军营内部;还有落地时,告诉她——
【请宿主完成任务:与孟柯白同床共枕】
“所以,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请宿主根据提示,按时完成所有任务】
“……话本子里的那种剧情,会跟我有关吗?”
【是奖励还是惩罚,全看宿主的表现】
“孟柯白呢?我能不能先弄死他?”
【孟柯白是本书的重要配角,此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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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并不认识宿主,请宿主务必保证他平安健康活着】
“要求还真多呢,那我也提一个要求,告诉我,话本子后面的全部剧情和结局。”
【错误!错误!……】
仔仔细细重新洗了手和脸,洛英将燃了一半的烛火拨暗,转过身去。
这狗男人真是狗啊,刚才还平躺呢,悄悄咪咪就翻了个身侧躺。
眉毛皱这么紧做什么?要夹死苍蝇吗?
洛英走过去,蹲下来,不耐烦地用手背触碰孟柯白的额头。
一点点烫手,是有些发烧。
“狗男人,怎么破事这么多?消停一会儿行不行?”
洛英毫不客气骂出了声,反正也没人听见。
但骂归骂,有“系统”的警告在先,她还是把自己喝剩下的凉水全喂给了孟柯白,又重新打了水,一边絮絮叨叨骂人,一边又给他擦了两遍。
洛英曾经听过一种说法,叫,冷脸洗亵裤。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很像在给孟柯白冷脸洗亵裤。
“冷……”
被洗了亵裤但毫不知情的孟柯白,突然含糊着吐了一个字出来。
洛英被提醒,明天就是【同床共枕】任务的最后期限了。
而且两个时辰之后,景晖也会回来替换她给孟柯白守夜,再找不到别的机会了。
洛英不敢赌,对着行军床上的男人翻了个白眼,三两下踢掉布鞋,挤了上去。
行军床是单人的,孟柯白本就占地广阔,洛英一上来,窄小的行军床更是捉襟见肘,还发出了令人十分尴尬的“咯吱”“咯吱”声。
更要命的是,孟柯白在发烧,因为畏寒,他还会自动寻找热源。
同床共枕而已啦,要不要贴这么紧?
行军床“咯吱”的惨叫一结束,洛英赶紧准备往后拉一拉,但刚要动,一只宽大的手掌就按住了她的后背。
孟柯白很烫,发烧的热度,隔着薄薄的夏衫烫着她。
还有同样燠热的呼吸,喷在她的眉心和睫毛上,洛英用力闭眼都躲不掉。
她僵成了一块石头,绷得脚指头都麻了。
还要多久?【同床共枕】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吗?
就算和孟柯白做夫妻的时候,他们也都从来没有贴得这么近这么紧过。
……因为孟柯白连那个,都不舍得多碰她一下呢。
洛英咬着牙,只等【任务完成】冰冷的声音响起来。
而她紧紧闭着双眼,并没有看见孟柯白眼皮下的滚动。
孟柯白被自己烧醒了。
在他的意识尚未恢复的时候,朦胧里,他好像听到有人在骂“狗男人”,还骂了不止一声。
咬牙切齿的。
然后全身的感官回笼,孟柯白又细细感受了一下。
没有从前发热时的黏腻不适,反而是清凉舒爽。
就像……有人给他擦过。
而且,哪里都擦了。
这个念头让孟柯白突然撑开了眼帘。
因为烧着,头还是昏沉沉的,掌下有明显异常的手感,营帐里,昏暗的残烛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光亮,照明很不清晰,却也足以让他看个清楚——
他的怀里竟然抱了一个人。
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救了景晖一命的少年。
叫洛英。
那一天景晖独自带了小股兵力离开军营,却一去不回,孟柯白足足等了三日,没有等到他回来的消息,忍不住翻身上马,亲自出去找。
临近晚间的山林起了越来越浓的雾,就在迷蒙的雾色里,他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那一个,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小的那一个肩膀上,把那又瘦又矮的身躯压变了形,差点压死在地上。
但小小的身影并没有放弃,而是把高大的那个半扛半拖,蹒跚着往前走。
孟柯白骑在自己的赤焰宝马上,高高地俯视下去,入目,一张雌雄莫辨的脸。
而这少年漆黑的眸底,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使君的马很漂亮,使君你更漂亮,但能不能,不要光看热闹不做事?”洛英对孟柯白说的第一句话,是从喉咙底蹦出来的吼。
等到景晖身子养好了一些,孟柯白当众打了他二十军棍。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洛英对孟柯白的不礼貌。
只是景晖明知违反军纪,也坚持要把洛英留下来。
身为一军主帅,孟柯白不可以做任何冒险的事情。
他不针对洛英,下的死令,只允许洛英在军营的边缘几处活动——
他的营帐,他的怀里,不是无人区。
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违反了军纪?
疑惑让孟柯白的手掌轻微移动,洛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而几乎同时,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眨眼之间,营帐的门帘被掀开。
闯进来的景晖高叫:
“你们在干什么?”
2. 招摇
02
就在景晖高叫的同时,营帐里唯一的蜡烛也燃尽,烛火熄灭。
一片漆黑。
景晖的心里充满了惊和奇,突然,几声不太美妙的摩擦传来,于是他加快了点燃新蜡烛的动作,营帐重新恢复明亮,同时,他却也看到了更令他吃惊的一幕——
孟柯白赤着上半身,已经坐了起来,而武定侯的大手正掐住了洛英的脖颈,死死将洛英按在了行军床上,不得动弹。
景晖的脑瓜子嗡嗡嗡的。
第一个念头是,孟柯白被夺舍了?
他已经追随了孟柯白整整十年,在他的心目中,孟柯白是个十分讲道理且温和的人,对待所有人包括敌人都是温和平静,什么时候露出过这种凶狠的表情?
第二个念头是,刚刚他看得很清楚,在那张床上,明明是孟柯白自己伸手抱着洛英
——怎么反而孟柯白要下死手掐人家?
好可怜的小洛英!
“孟大哥!你这样会把小洛英掐死的!”
景晖举着蜡烛就跑了过去,因为动作太猛,烛泪溅在了孟柯白的脸上,乍一看,仿佛是这个苍白又俊朗的男人,流了几滴血泪。
孟柯白松开了手。
景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赶紧低头去看洛英。
少年眉清目秀,瑟缩在床上,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他长了一双讨人喜欢的杏仁眼,此刻也是一片通红的,眼角还堆着泪。
洛英紧咬嘴唇,右手抚着自己颌下的脖颈,在他虎口和指缝中,隐隐可见几近青紫的掐痕。
“洛英,小洛英,你还好吗?”景晖觉得心口酸酸地疼,他连嗓子都跟着哑了。
洛英根本说不出话,捧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
“孟大哥,你怎么……”
洛英这样,让景晖更加心疼,他又看了眼少年,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朝孟柯白一吼:
“你中了毒,昏迷不醒,全靠小洛英救你一命!”
不说谢谢也就算了,怎么还能恩将仇报呢?
孟大哥从前真没这样过!
“烧,使君,发烧……”洛英稍稍缓过来一点,她忍着脖子上的剧痛,翻身下了行军床,伏跪在地上,
“小的,是小的,鲁莽了,让使君误会。”
洛英明明是受害者,却只能先主动认错。
因为方才,就在被这个狗男人死死掐住的同时,她也听见了【恭喜宿主,任务完成】【请宿主完成任务:给孟柯白擦全身】。
她强忍了下来,才没有立即狠狠还手回去。
但熊熊怒火早已经烧了起来。
孟柯白,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的,还是个暴戾狂徒!
她差一点点就被他掐死了!
景晖听完洛英断断续续的解释,连忙开始解围:
“原来是误会一场,使君发了高热,小洛英为了给孟大哥退烧,才……哎呀,这种事,行军打仗很常见的,男子汉不拘小节,这事怪我,都怪我,就跟公鸡一样,就差打鸣了!”
然后一边把洛英从地上拎起来,一边继续两边认错,为这个尴尬的场面解围。
但景晖还在奇怪。
今天的孟柯白跟往常很不一样。
以孟柯白正派的为人,哪里需要景晖绞尽脑汁递台阶,让他给洛英道歉呢?
但也许是孟柯白中毒入了脑,他都快把自己说成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了,也没有等来孟柯白接话,反而看见了他的孟大哥失焦的眼神。
此时,孟柯白盘腿坐着,上身仍是赤膊,那只掐过洛英的右手置于膝上,长指在无意识捻动。
景晖在心里感慨了一下孟大哥真是天下第一好看,还是忍不住又叫,“孟大哥?”
这一声,孟柯白漆黑的瞳孔才恢复神采,但他的目光落在了洛英通红的脸上,剑眉微微蹙起:
“洛公子,方才,你……似乎唤了我好几声‘狗男人’。”
沉郁的嗓音,说出口的话却是惊人,景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巴掉了:“啊?”
等回过神,景晖又感叹:
读书人说话就是委婉,“狗男人”啊,哪里叫“唤”,分明就是“骂”呀!
但小洛英为什么会骂孟大哥?
被孟柯白突然点到的洛英,心口却是一抽——
没道理呀,狗男人明明睡着了,睡得很死,怎么还会听见她骂他呢?
无论如何,她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骂了孟柯白。
她捂着那差点被掐断的脖子,故意挤红了双眼,抽抽搭搭地否认,死咬是孟柯白听错了:
孟柯白是救天救地的活神仙,跟狗有什么关系,她怎么可能骂他呢?
洛英卖力表演,想想岳飞、想想窦娥,她一肚子被冤枉的委屈无处说,连她自己都信了自己被孟柯白冤枉,由不得别人不信。
这下景晖更是心疼得不得了,又提了一遍洛英对孟柯白救命的事,还把胸脯拍得嘣嘣响,保证一定是孟柯白中毒听错了,洛英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末了,还不忘强调:
“还有还有,你的身上,也是小洛英帮你擦干净的!他做事仔细,孟大哥,这事,你自己肯定有感觉的吧?嗯?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是烧还没退吗?”
孟柯白局促地摆了摆手。
而这时候连景晖自己都想不到,晚上他还为了洛英的事着急上火,第二天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在军营外又捡了个人回来,这次还是个女人。
女人名叫钟离丹,身上受了重伤。
无巧不成书,她正好就是景晖的双亲还在的时候,经常带景晖玩耍的邻家姐姐。
“丹丹姐她对我很好的,真的很好……”
“小时候家里穷啊,经常揭不开锅,我吃麦饭和糠饼吃不饱,她知道我馋,偷偷把她的口粮攒出来给我,还给我塞饴糖角子和虾壳饼,甚至连肉都留给我。”
“我穿不起鞋,光脚跟爹娘下地干活,脚上全是烂伤,我爹娘不管,她会拿来我们买不起的伤药,把我的脚在她怀里捂热了,再给我搽药,她就比我大一两岁……”
战场上七进七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提起往事,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然而孟柯白不同意。
他治下的亲军营里严禁外人进入,更严禁外来的女人进入,他是最讲原则和军纪的人,说什么也不肯留下钟离丹,只说派人立刻将她送走。
“她家里人早就死光了,被丈夫骗到青眉军里,”
青眉军就是这次与孟柯白的周军作战的敌方,景晖的对手,
“她在那里被作践成了……她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又碰到我,孟大哥却要送她走,她受了重伤,一个人怎么活?”
景晖越说越激动,孟柯白不愿再多费口舌,径直就走。
但景晖拦下他,还向一旁不说话的洛英求助:
“小洛英,你是个郎中,你知道性命多宝贵,快来跟我一起劝劝孟大哥呀!”
洛英实在不想掺和这种事。
她自己就是个外来人,好不容易才勉强留下来,怎么敢劝孟柯白再次破戒?
更何况,她开始回想一些事。
脖子上被孟柯白掐出的指痕隐隐作痛,洛英摸了摸,尴尬地扯开嘴角,小声说:
“使君,不如……先去看看钟姑娘?”
“她姓钟离,不是钟。”景晖纠正,“小洛英,你可不要再叫错了。”
由他带路,三人去临时安置钟离丹的营帐。
门帘是景晖掀开的,他停在门口,孟柯白第一个入内。
但他看到了简陋的行军床上白花花一片,孟柯白立刻停步,转过了头,景晖见他面色森冷,也探头入内。
先前离开时,景晖为钟离丹裹好了衾被,而现在,那床衾被指堪堪盖住了女人膝下一点点的地方,其余的衣衫也是大敞开的,大片大片的雪肤和其上的青紫伤痕,暴露无遗。
景晖一瞬间涨红了脸,却看到钟离丹双目紧闭,红唇微张,似乎已经陷入昏迷,很是凶险。
“丹丹姐!丹丹姐!”景晖顾不得其他,大步冲上去,一把扯过衾被,给钟离丹盖上。
孟柯白转身就走。
洛英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个“男人”,连忙跟上,却听到“咚”的一声,是钟离丹突然醒来,拼命滚下来了床,爬到孟柯白的脚边,哭着哀求:
“使君……晖儿他不懂事,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连累了晖儿,使君要罚,就罚妾身一个人……求求使君……”
洛英就站在孟柯白的身边,又娇又媚的声音传入耳朵,连她自己都不由酥了半边。
再看地上的女子,乌发如瀑,赤足如玉,上衣下裳都是凌乱,她一手拉着孟柯白的裤脚,一手抓着大敞的衣襟,手臂的弯折,刚好让衣下藏不住的雪白春光露出最曼妙的曲线。
景晖的邻家姐姐,也是个农女出身,又经历了几番坎坷,却仍这般美丽,可见有人就是天生丽质。
为了避嫌,洛英闭上了眼睛。
但她却忽然想起了话本子里看到的那些内容。
话本子女主的名字不叫“钟离丹”,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是话本子的作者配给孟柯白的吗?
不对啊,那景晖又怎么办?
为女人插兄弟两刀?
“快起来!快起来!丹丹姐,你这是干什么?”景晖看不得钟离丹受半点委屈,扯了衾被过来,披在她身上,把她那绝世春光遮得严严实实,
“我没犯错,使君也没说要赶你走,你快起来,安心留下来养伤,其他的之后再说!”
钟离丹却执意不肯,哭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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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带雨:
“晖儿,你别骗姐姐了,刚刚进军营的时候,姐姐都听见了……是姐姐连累了你……”
她死死抓着孟柯白的裤脚不放:
“妾身知道,在军中做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妾身是残花败柳,使君容不下妾身……妾身只求一点银钱傍身,能远离青眉军,一个人安稳生活。晖儿他全是为了妾身,求使君不要惩罚他!”
钟离丹的话说成这样,洛英好奇,孟柯白会怎么回答。
她睁开眼,转头望向身旁的武定侯,却不料孟柯白也在此刻看向她,四目相对,狗男人漆黑的眼眸里全是审视和怀疑,然后视线往下,停在了洛英脖颈那殷红的指痕上。
是孟柯白亲手掐出来的。
洛英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了别的东西。
他在后悔,昨天晚上,自己不该为这掐痕道歉——
洛英和钟离丹一样,都让他十分怀疑。
再次被怀疑的洛英心口一激,垂了头,躲过孟柯白的视线:
“小的这就去请赵先生来,为钟姑娘……哦不,钟离姑娘瞧瞧!”
“不必麻烦赵先生,”孟柯白转头就走,“洛公子,你来看。”
***
男女有别,现在是男子的洛英,也只能给钟离丹检查肩上和手臂上的伤处。
景晖牢牢守在一旁,明知道自己不该看,但关心根本忍不住,炽热的目光锁在钟离丹的伤处,她每被上药的痛轻呼一声,他眉头的“川”字就要加深一下,目光也跟着闪闪烁烁。
洛英默默地听两个人说话。
“还是不敢相信,姐姐又能再见你……晖儿,那年我跟着爹娘搬走,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晖儿出息了。”
“晖儿有能力保护好姐姐,那些欺负过姐姐的人,晖儿一个也不会放过!”
天下大乱许多年,长期分离的,何止他们两个人。
洛英的生母是生父的继妻,当年为了报恩,嫁给了年龄可以做自己父亲的洛父,但次年,生下洛英后就离家出走。
洛英从小没见过母亲,抚养她的兄嫂又对这个抛家弃女的继母多有怨怼,一直到洛英十六岁时,她才见到了终于开始找寻自己的母亲。
此时营帐外来了人,军中有要紧事,需要景晖立刻去处理。
景晖走时仍旧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才离开营帐。
只剩洛英和钟离丹两个人,洛英也因为想起和母亲的旧事心头烦闷,手上的力道难免重了些,钟离丹吃痛,媚眼横过来,娇汪汪地瞪她:
“洛公子,你轻一点好不好?弄疼人家了。”
这样的攻势让洛英心慌意乱,她呼吸急促,胡乱敷衍了一下,为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思考“系统”布置的任务——【给孟柯白擦全身】。
一想起来,洛英就生气,这件事她昨晚已经做过好多次了,为什么还要做?
孟柯白根本不好接近,“系统”是在故意为难她!
洛英一激动,下手又重了,换来了钟离丹的反应:
“洛公子!你怎么不听话呀?”
“啊?”洛英呆住。
做武定侯夫人的时候,平日里往来接触的都是京安的各类命妇名媛,无论什么出身,一言一行都尽量端庄娴雅,洛英从没有经历过女色的诱惑。
钟离丹的娇音像三月刚刚融化的春水,娇娇娆娆缠住了洛英的耳朵,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钟离丹已经靠过来,大半的身子钻到她的怀里,整张脸都倚在了她的胸口。
“洛公子,你就轻一点嘛,人家这里面还有伤呢,也要靠公子来治……”
这就是那种话本子的魅力?谁挡得住啊?
洛英感叹着,脑子突然一闪。
不对。
“你是女的?!”
钟离丹惊叫,她的手从洛英短褐的下摆迅速伸进去,沿着洛英的裹胸布,停在了被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地方。
铁证如山,辩无可辩,洛英的冷汗滚滚而下。
“有意思呢,原来这个军营里还有人跟我一样。女扮男装,这手段不错,连我都差点被蒙过去……”
钟离丹用指尖挑开洛英的布料,指背感受着,
“洛英是你的真名吗?你是什么人派来的?你肯定还没得手,是个雏?会伺候男人吗,需不需要姐姐教你?”
钟离丹收回手,如丝媚眼扫过洛英窘得通红的小脸,最终停在了她脖颈上那瞩目的指痕:
“谁掐的?孟柯白,是不是?看来他并不喜欢你。”
“你别想把我供出去,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也能把你供出去呀。”钟离丹红艳艳的朱唇漾开放肆的笑,
“孟柯白不喜欢你,没关系的,他很喜欢我。你把我伺候好了,等我上了他的床,我也让他喜欢你,好不好?”
3. 引诱
03
第二天,凌晨便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在周军扎营的时候挖好了排水的工事,一场雨下到早晨,营地内外除了湿漉漉一片,倒也没有新的变化。
新的变化来自洛英。
给孟柯白送药的时候,脖子上围了一条火红色的丝巾。
这丝巾显然不该是少年的私人物品——
颜色招摇,质地高级,还专门打了一个很奇怪的结。
远远看去,那个结就像是……少年的脖颈之上、下颌角之下,开了一朵火红的大花。
这让孟柯白不得不注视。
洛英清楚他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消解,迎着男人的目光,她表现大大方方,先把钟离丹的伤情简单汇报了,又指了指自己脖子上她故意为之的红灿灿一坨,
“钟姑娘……哦不,钟离姑娘送给我的,这里,”她示意被大红花挡住的地方,
“伤痕还没消下去,前天使君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钟离姑娘看到伤痕揪心,送我丝巾挡一挡。”
孟柯白的目光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收回,也再不提自己差点把她掐死的事,只平静道:
“钟离丹的伤,有劳你了。”
话是客气话,但语调和他英朗的脸一样冰冷,洛英顺势便接了两句“份内事”的话,突然一顿:
“使君是觉得,我是男子,不应该佩戴女子的丝巾?而且,这里还是军营重地?”
军队里纪律森严,但没有哪一条规定了不可以这样佩戴。
“还是使君觉得,钟离姑娘是景将军的恋人,我不该收钟离姑娘的私人东西,还这么招摇戴出来?”洛英没等到孟柯白的回答,又问。
“是,是我没考虑好……我看到他们从小关系那么好,隔了十几年还能重逢,我太感动了,没想过这些复杂的事,”洛英将手中的药碗放下,伸手去解丝巾,
“给使君送完药,我就去把这个还给钟离姑娘。程先生已经检查过药了,请使君趁热服用。”
“她送给你了你便收着,”孟柯白将汤药一饮而尽,“至于景晖的事,不该你来操心。”
“所以,使君是同意他们在一起了,不把钟离姑娘送走吗?”换来了少年惊喜的疑问。
孟柯白发觉,这是少年第一次在他面前笑。
一双杏仁眼,清澈又明亮,漆黑的瞳孔里,分明是再真诚不过的神色。
两次,两次见面,少年红了两次眼。
一次是为救重伤的景晖,小小的身躯被压弯了腰;
一次是被他孟柯白掐住脖子按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两次,少年两次看向他,眼底都是愤恨。
现在变成了惊喜和真诚,脖子上那火红的丝巾晃来晃去。
“我再说一遍,景晖的事,不该你来操心。”孟柯白却泼了冷水。
“知道了。”少年讪讪低下头,又想起什么,朝孟柯白靠过去,临近,抬头小心翼翼地投来观察地一眼。
原来是为了拿那只空了的药碗。
洛英的手很小,难得的细白,这只药碗跟了孟柯白很多年,现在看来,多了几分不趁手的粗糙。
“还有事?”孟柯白问。
碗沿有他残留的药汁,小蛇一样,蜿蜒滑落在洛英细嫩的指尖上。
也是这双手,那晚在孟柯白无意识的时候,做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做的事情。
“嗯……”洛英犹豫的声音在孟柯白的耳畔响起,
“算算时日,今晚该为使君的伤处换药了,使君,需要我一并也帮使君擦身吗?”
孟柯白敛了心神,朝洛英摆了摆手:
“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是。”
***
洛英失望地离开了孟柯白的中军营帐。
为了做“系统”的任务,她已经挑选了自认为最合适的时机,也用了最正当的理由。
然而铺垫了很久,孟柯白却这么果断拒绝了。
做夫妻的两年,这个男人似乎确实从不让婢仆近身服侍,连她做妻子的,也只是偶尔在床笫间见过他的赤裎,更别说碰。
这一点,早在他们新婚的那晚,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的婚礼很是仓促,直到洞房时掀开盖头,洛英才第一次见到孟柯白的脸。
男人比传闻中还要英俊,雄姿勃勃,笑容平和,说话和行动的姿态都很客气。
他是洛英崇拜了很久的人,她为能成为他的妻子而激动,以至于那杯合卺酒,被她手一抖,径直泼到了孟柯白的脸上。
洛英羞愧极了,急忙拿自己的巾帕去擦,孟柯白却摆手挡开,温和的表情瞬间变成了紧绷:
“不要碰我。”
洛英意识到,是自己闯了祸,惹到孟柯白不愉快,她连忙想办法补救。
就在孟柯白去湢室清理的同时,她自己脱掉了内外寝衣,敕条条平躺在大红的婚床上,等他回来。
大嫂告诉过她,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但回来的孟柯白看见她这样,面色并没有变好。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目光长久地审视,审视每一处,主动剥开皮的白葡萄,原本鲜美多汁,因为这样的审视被晾了很久,直到自惭形秽。
而后,洛英听到一声极轻的“啧”,从孟柯白的口中发出来。
是终于看清她了,他轻蔑,不满意。
那时候的洛英淹没在潮水一样的愧疚和自卑里,即使被他弄得很疼,她也一个字不说。
后来就总是疼的,从来没有进步。
……而她就算到了话本子里,孟柯白仍然在为难她。
这次被拒绝,她下次也再不能腆着脸提,因为结果都是一样被拒绝。
还有,讨厌的事情不止这一件,洛英去往钟离丹的营帐里,又当场撞破了钟离丹和景晖接吻。
洛英:……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她很难准确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怎么说呢,话本子里可以写,她也可以读,而且话本子写得越好、越活色生香,她看得越入迷、越血脉喷张,这可是比孟柯白带给她的,要快乐无数倍的东西
——但两个熟人当着她的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纠缠的身影在眼睛里,暧昧的声响在耳朵里,洛英的脚趾在鞋子里,开始抠地。
但凡钟离丹真如她自己哭诉的那样可怜,能跟景晖多年后故人重逢,无论怎么出格、怎么擦擦擦,洛英都会只当自己是被婚姻毒打了,嫉妒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而可惜……
“景将军!还是你来为钟离姑娘上药吧!”洛英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药瓶,转身就走。
“洛公子!”钟离丹却娇娇地叫住了她,从行军床上起身,袅袅娜娜下了地,“晖儿是个粗人,手笨得很,上药这种细致的事情,还是麻烦洛公子来做吧。”
洛英看着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的钟离丹,这个女人的眼睛漂亮极了,还会说话,眼波横过来,是嗔怪也是威胁:
“使君有严令,妾身只能困在这小小的营帐里,昨晚拜托洛公子的事,不知道可有什么下文?”
钟离丹指的是她和洛英合作的事,景晖自然不清楚:“什么事?你们两个,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的吗?”
钟离丹又是一阵卖痴撒娇,把景晖的那点醋意哄没了,哄得少年将军服服帖帖,等他放心离开之后,她的脸色陡然一变:
“不愿意和我做交易?”
“可是呀,你没得选呢。”钟离丹的眼角眉梢都是得意,笑得潋滟,柔荑在洛英的脸颊上打着圈,最后将她的下巴轻轻抬起来,
“就算你去找孟柯白或者景晖揭发我,你有什么证据呢?相反,你是女子,只要衣服一脱,就是证据。送你的这条丝巾很衬你,你说,你会被它勒死吗?”
洛英一动不动,只剩又长又浓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景晖对你真的很好,为了你,他不惜和孟柯白翻脸。我帮你探过孟柯白的口风,他并不反对你和景晖在一起。”
“谁要你假好心了?还帮我探口风……你是自己想独占孟柯白吧?”钟离丹的秀眉一拧。
“如果你和景晖在一起……至少也算是多少人想过过不上的生活了。”洛英平静说。
但钟离丹的嗓音却突然尖利了:
“景晖明年就要死,我跟了他,不是要守寡?”
“你……”洛英的震惊无以复加,她挣开钟离丹的手,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会知道?”
虽说这个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什么都可能发生,但她不相信,真有人能预知未来。
或者跟她一样,也是被“系统”从未来带来的?
“看来你也知道,”钟离丹的一张俏脸彻底冷了下来,“你既然早就知道,还要把我推给景晖,用你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笑得很。”
洛英想说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一点,但她有更需要立刻确认的事: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景晖的事?”
“这些都跟你没关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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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丹又恢复了自得,细眉一挑,如丝的媚眼里漾出了笃定的光,
“我就要孟柯白,你不跟我合作也没关系,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谁不想要孟柯白?
李氏周王朝能够迅速崛起,孟柯白是其中最重要的功臣,无论帅才、治才还是文才,孟柯白都是翘楚。
这个美人计的任务是钟离丹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她就想看看,这位传闻中的大人物究竟有什么真本事,不料那些传言非但没有夸张,反而根本不够事实——
天上月,岭上花,她才是配站在他身边的人。
钟离丹就要孟柯白。
第一次见面,她算好了一切,她对自己从头到脚的美貌非常自信,使出了她最拿手的桥段,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求在孟柯白的脚下。
她清楚,孟柯白的眼里肯定已经有了她,他在想她,只是碍于身份、还有他一贯的高洁君子形象,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
他不来找她,是因为在乎景晖。
所以她必须主动。
已经到了后半夜,周军的军营里绝大部分人都陷入沉睡,钟离丹溜出了“关押”自己的营帐,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了孟柯白的中军营帐。
他办公和休息的场所都在这里。
营帐有通风用的侧窗,那丹从中翻入,落在孟柯白的行军床边,月光也照进来,打在孟柯白的脸上。
孟柯白酣然入寐,近距离看,更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脸。
溶溶月光在他英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上镀了一层充满欲望的银色,还有小山尖一样的喉结,发力紧绷的时候,会有滚烫的汗珠凝在上面,然后滴下来。
跟孟柯白相比,景晖太嫩太幼稚了,所以他只是她的手段而已。
她只要孟柯白。
钟离丹近乎贪婪地欣赏着孟柯白,手心出了汗,蠢蠢欲动。
洛英不愿意跟她合作,以为就可以把孟柯白独占吗?
孟柯白讨厌洛英,这女人怎么连自知之明都没有?
不过钟离丹没有被情.欲冲昏头脑,她将潮涌压下来,起身,走向了孟柯白办公的桌案。
窃取周军的情报,或者拿下孟柯白,无论如何都至少要完成一件。
情报是机密,自然藏得很深,钟离丹一番搜寻,终于找到了孟柯白那绘有详细数值的阵型图。
她沉下来速览默记,不知什么时候,一把锋利的佩剑,已经横在了她白皙的脖颈上。
凛冽的寒锋几乎将她的呼吸拦腰切断,钟离丹浑身一僵,然后迅速抬眼,对上了孟柯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一定不忍心杀她,否则,她现在已经死了。
只要她把他哄好了,还来得及,一切的事情都可以圆满解决的。
“妾身想念使君,专门过来看望……使君,你拿剑做什么?妾身好害怕。”她的声音颤抖,娇汪汪的眼也变得楚楚可怜。
孟柯白的双眸无波无澜,只是手中的佩剑又加了几分力道。
“妾身知道自己不知廉耻,可是妾身要说……妾身爱慕使君,使君,你也是心仪妾身的,你想要妾身的,对不对?”
钟离丹用指尖抵住剑锋,“这把剑,就像使君……”
几乎一瞬间,她的鲜血流了下来,滴在她雪白的胸口上,沿着沟壑往下。
“妾身不是故意要和景晖亲热的,只是,只是妾身有自己的苦衷……青眉军那些人渣欺负妾身、逼妾身过来,如果没有景晖,妾身根本没机会和使君说上话呀,”
盈盈的泪水和鲜血一起流淌,美人的哭泣楚楚动人,
“妾身只愿弃暗投明,伺候使君、陪伴——”
“洛英与你,什么关系?”孟柯白打断了她,丝毫不顾她的血和泪。
“洛英,她呀,”流失的鲜血让钟离丹的脸又惨白了几分,想起那个讨厌的女人,她更生了一层恨,“不会吧,使君,难道你喜欢她?”
孟柯白的眼神更加森冷。
“谁不想做使君的女人呢?谁没有苦衷呢?”
钟离丹故弄玄虚,给自己寻求机会,
“使君,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
这晚的洛英睡得极不安稳。
在有人找她的时候,她几乎立刻,就从自己的行军床上起了身。
天还没亮,这么早,孟柯白叫她去中军营帐。
洛英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被孟柯白掐出来的痕迹:
悬着的心,终于不用死了。
4. 揉
04
钟离丹的死状奇惨。
美人躺在孟柯白中军营帐的地上,白皙的颈部被切开,鲜血流了一地已经凝固,而那双送了无数秋波的媚眼瞪得很大很大,眼白充满了红血丝,长长的睫毛僵硬地抻着——
是闻讯赶来的景晖一声凄惨的大叫之后,颤抖着手,给她阖上了双目。
“为什么?为什么?”景晖失声痛哭,为钟离丹整理着遗容,“怎么会,就成了这样?”
洛英看着钟离丹的死状,想到了前天晚上,孟柯白中毒,如果不是景晖及时制止,她可能已经被孟柯白生生掐死了。
她知道钟离丹一定会死,但没想到孟柯白亲自下手。
这个人表面温驯谦和,但要起命来,绝不会心慈手软。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自己。
“孟大哥,你……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景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带着哭腔的恨意,质问孟柯白:
“丹丹姐怎么在你这里?你为什么要直接杀了她?”
“她窃取情报,”杀人的佩剑早就被孟柯白擦干净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一滴血都没有,收在剑鞘中,稳稳地挂在一旁,
“当场被我抓住。”
孟柯白是何许人?他做出的判断,从来不会有错。
钟离丹是奸细,利用了景晖。
就算景晖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昨晚,钟离丹还在景晖的怀里,穿越了十余年战乱和分离的久别重逢,喁喁细语,依依缱绻,景晖发誓要对她好、为她杀光青眉军报仇,却眨眼成了泡影,什么也没有了。
景晖咽下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一心的悲愤和悔恨无处发泄。
“此人,并不是你小时候的那个邻居钟离丹,”孟柯白在这个时候开口,
“钟离丹为了你,右腿膝弯里曾被木炭烧伤,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但此人没有。”
时间往回倒,几个时辰之前。
洛英从钟离丹口中得知她也知晓景晖会在明年战死,质询“系统”:
所以她是不是你安排的人?她跟我一样,也是书外的?
【宿主到现在还没想起来吗?钟离丹究竟是谁?】
洛英:我想起来了,刚才就想起来了,她不是真正的钟离丹。
在洛英嫁给孟柯白的第一年,有人曾经到武定侯孟府来,转交过钟离丹的遗物。
而真正的钟离丹早在她十岁那年便因病离世,死前还记挂着景晖这个弟弟,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双手套托付出去,最后这双手套辗转到了孟柯白的手上。
【既然宿主知道她的破绽,还在害怕什么?】
洛英:趁给孟柯白送药的时候,装作无意说起细节的破绽,借他的手除掉敌人……你是想让我这么做,所以“钟离丹”是你派来的?
【灵机一动,给宿主制造点危机】
洛英:……我光做任务都做不完,求放过
【宿主放心,这个人不会暴露宿主的女儿身,最多引起怀疑,而已】
在洛英回忆的同时,孟柯白却敛了几分神色,对景晖板起了长辈的严厉面孔:
“‘色’字头上一把刀,景晖,你被美色所迷,差点酿成大祸,你可知错?”
景晖痛失爱人,原本就因为被欺骗而更加懊悔和失落,乍然又被孟柯白厉声训斥,心里憋着的气,一瞬间全数化成了怒火,让他同样喷薄而出:
“错,错,我是错,我做什么都是错,孟致明你全对!”
“致明”是孟柯白的表字。
“‘美色’‘美色’,孟致明你敢说,你永远不会中美人计,永远不会为女人折腰?”
“永远不会。”孟柯白平静回答。
景晖在气头上,当然不相信孟柯白,他不屑地喷了个鼻息,正要反驳,外面却响起了军号。
有紧急的军情,是和“钟离丹”里应外合的青眉军,军务当前,这些私人恩怨,自然先要放在一边。
***
景晖已经点兵出发,中军营帐里,奸细“钟离丹”留下的一切痕迹,也早就被清除干净。
与桌案相离不远摆放着沙盘,那里独自站立着一名身形颀长的俊朗男子。
作为一军主帅,他毋须亲临战场,而是根据前线传来的最新战报,在需要时做出准确的判断和调整。
孟柯白眉宇微蹙,薄唇紧紧抿着,双眼落在沙盘上。
他七岁从军,却不是披坚执锐的武将,沙盘上是早已被他推演过许多次的阵法,他的长指摩挲着象征周军的棋子,但迟迟没有再落下去。
有士兵进来,不是为报信,而是端了一碗药。
孟柯白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掀起眼皮,目光投过去。
送药的是这次出征前才刚刚入伍的新兵,四目相对,他心口却震住了——
军中人人都告诉他,使君的性子宽容和善、很容易相处,是个真正的君子,但为什么他第一次单独见使君,却差点被这眼神给杀死?
不想还好,一想就心慌,小兵端碗的手抖了起来,他听见孟柯白问他:
“怎么不是洛小郎中过来送药?”
这两天,一日三次,都是洛英亲自送来的。
小兵一愣,连忙如实回答:
“两位军医都去了前线,军务紧急,洛小郎中正在忙着调配伤药。”
他不懂,洛小郎中正忙得飞起,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怎么这种小事使君都想不到?还要专门过问?
好在孟柯白再不说什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小兵接过来,紧绷的心才总算放松了,离开中军营帐的时候,他暗暗想:
下次给使君送药这个差事,还是让洛小郎中来做吧,他是个新人,实在伤不起。
而此刻的洛英,计算好了时间,放下手中的活计,扯了个借口离开军医的营帐。
她故意没有亲自去给孟柯白送药,因为她加了别的料进去。
“钟离丹”的事基本上算是了了,“系统”的任务还是要硬着头皮往下做。
洛英下的药能让孟柯白不知不觉昏睡,趁着这次大军和两名军医都不在营地,她只需要片刻工夫,就能再给孟柯白擦身。
但还没溜到中军营帐,她却听见了来自“系统”的声音:
【警告!警告!禁止宿主采取可能损害孟柯白身体的方法完成任务!】
【已对违禁药品进行干预,若宿主再犯,将对宿主收回几项特权!】
洛英:?
什么意思?
【孟柯白喝下汤药后腹痛难忍,正在茅房里狂拉肚子,等下就会返回,请宿主在原地等待他,借机亲近】
洛英:……
“系统”又是灵机一动,给她上难度了?
但——
昏睡变成拉肚子,她往药里下东西,不就很容易被孟柯白发现?
而孟柯白一朵骄傲的高岭之花,狂拉肚子这种事,落在他身上,洛英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画面。
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不许我下药早点说啊,就算是不许,你让我的药失效就好,怎么能让他拉肚子?
【宿主这是心疼了?】
她冷笑:我一个奴婢,不心疼我自己,心疼他锦衣玉食的侯爷?前两天我差点就被他掐死了,到现在我的脖子还凉飕飕痛呢!
【孟柯白已经就此事向宿主道过歉了】
她又是一个白眼:道歉有用的话,要衙门来做什么?
她咬牙:不许我下药,又要让我再孟柯白清醒的时候给他擦身,要求这么多,你怎么不上天?
【……】
【其实我确实是在天上的】
【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给宿主这次的任务降低难度,只需要擦一下就行,衣服不用脱】
与此同时,吃了泻药的孟柯白,已经重新转了回来。
洛英的模样实在是惹眼,毒辣辣的日头,少年被晒成了一颗发蔫的小白菜,眼皮都睁不开。
奸细“钟离丹”送的火红色丝巾,还缠在他的脖子上、打成结的颤抖的花瓣,听到动静,转身望了孟柯白一眼——
极度愤怒,极度委屈,这个眼神,那晚上被他按在行军床上的时候,少年也是这样。
但洛英的愤怒和委屈眨眼便消失,反而堆起了笑容,像看到他很惊喜,胡乱擦干眼泪,殷勤地奔了过来:“使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有解释自己还戴着那条火红色丝巾的原因。
孟柯白摆了摆手,说自己无碍,往中军营帐里去。
谁知洛英迈着小步伐追了上来,还搀住了他的手臂:
“小的好多年前,就听说过使君的威名了。大家都说,使君天下第一聪明,给皇帝出了好多好多阴谋,帮助他夺取天下……”
“……那是计谋,不是阴谋。”孟柯白纠正。
“哎呀,使君又不是不知道,小的没读过书。使君的心里装着我们这些老百姓,为了国家操心猛干,可千万千万要保重身体,”洛英两条胳膊发了力,不让孟柯白甩开自己,
“有病就要治,不能硬撑啊!”
从见的第一面开始,洛英对孟柯白,看似恭敬谄媚,实际上,态度都是极为敷衍的。
而昨晚送药是个例外,那时候洛英语调平而缓慢,又偶然提起了细节,让孟柯白确定“钟离丹”是假冒的。
今天不亲自给他送药,转头却突然大献殷勤。
洛英半扶半拉,把孟柯白带回了中军营帐。面对少年关心的眼神、通红的眼睛,孟柯白深呼吸,淡淡说:
“大约吃坏了肚子,有点腹泻,没什么大碍。”
“使君拉稀了?”洛英的杏眼瞪得像铜铃,
“拉稀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千万是要小心……使君吃了什么?哦对,我给使君的汤药,使君喝了?”
孟柯白用眼神给了肯定的答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因为我的药吧?”洛英秀气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杏眼的眼尾向上,
“药方是一直没有变过的,之前的每一次,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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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都仔细检查过,我才敢端来给使君喝。虽然今天药不是我熬的、我送的,程先生也不在,但、但不至于……”
孟柯白没说,事实就是在喝完那碗药,他的肚子几乎立刻就闹了起来。
洛英又为他仔细把了脉:
“脾胃都是好好的,看不出使君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那个奸细‘钟离丹’的事让景将军难受了,使君担忧景将军,这才牵动了肠胃,出现反常?”
孟柯白看着洛英慢慢蹲了下来。
他是坐在行军凳上的,半俯视着,从这个角度看,洛英的睫毛又长又浓,说话时,睫毛和挂在脖颈的火红色花瓣一起微微颤动。
“使君和景将军多年的兄弟情,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不需要吃药扎针,让我来为使君按揉按揉。”
孟柯白极其不喜被人触碰,在洛英的手刚刚触到他腹部的一瞬,他立刻抬起了手臂,想要把洛英拨开。
“使君忘了?前几天,也是我为使君擦身的。”
“请使君不要拒绝。”
“使君闭上眼睛,很快就能舒服了。”
孟柯白的手臂仍然僵在那里,但洛英没有停下来,继续正在做的事情。
洛英的掌心很柔软,隔着两层夏衫、薄薄的衣料,绵柔的温热,随着轻而缓、打圈的按揉动作传递下去,遍布于孟柯白的肚脐以上、胸心以下的部分。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垂下手臂,也阖上了双目。
隐痛和紧绷,都在洛英简单的一只手中缓解,他深深呼吸,唇边的酒窝不知从何时浮了起来,那些最初被他高高抬起的挣扎,稳稳当当放了下来。
孟柯白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他酒窝浮起来的同时,洛英的耳边也浮起了声音: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没有下一个任务,洛英的心放了下来,只想赶紧结束,离孟柯白越远越好。
她瞟过去,孟柯白闭着眼,不知是否睡着了。
不得不承认,单是狗男人的这张脸,就足以对涉世未深的少女产生极大的迷惑。
即便是现在这个鼻孔朝天的死亡角度,他英挺的鼻梁、唇峰的线条仍然瞩目,从耳下划出的下颌角挑不出一点瑕疵,又因为那对若隐若现的酒窝,中和了原本的凌厉。
是真好看。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生父对孟柯白的父亲孟玄有救命之恩,洛英这辈子,都根本没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孟柯白。
回想两年多以前,十七岁的洛英第一次听到自己要嫁给他做妻子,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方才为了拉拢孟柯白,她给他拍的马屁,并不全是瞎编。
孟柯白在百姓中很出名,不仅仅因为他年轻有为、屡出奇谋,还有他对百姓的好、多次争取权益,在百姓中间口口相传。
洛英也在战乱中苟命了十几年,对于这样一个在传闻中近乎圣人的人,崇拜是再自然不过了。
然而圣人高不可攀,做圣人的妻子,苦只有自己知道。
“狗男人,”洛英用嘴型无声咒骂,“狗——”
孟柯白却就在此刻睁开了眼。
洛英的嘴停在“o”上,她冷不丁与他对视,迅速将嘴巴收拢,往孟柯白的胸口吹气:
“有只蚊子,我怕它叮了使君。”
“使君,觉得如何了?肚子还疼不疼?”
孟柯白并不回答,而是微微坐直了身体。
狗男人的酒窝消失了,洛英知道他大约情绪不好,很可能又要干什么讨厌的事情。
她赶紧稍稍后倾身体,不自觉躲开。
然而,她毕竟是半蹲着,又因为给孟柯白按揉,双腿早已发麻,后倾使她重心不稳,她索性撑住膝盖站起来——
但她最终没有站起来,因为孟柯白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跟‘钟离丹’是同伙,你出卖她骗取我的信任,对不对?”孟柯白的力气很大,这一握,几乎要把洛英的手腕生生握断。
“没有!使君,我没有!”
钻心的痛加剧了洛英的委屈,几乎瞬间,一股灼热直冲颅顶。
她被冤枉了!
“没有?那就是你给我下毒了,对不对?”孟柯白丝毫没有放松。
“下毒?”洛英拐了两个音调。
孟柯白是为了引出这句话故意冤枉她吗?她打死也不能承认,连忙装傻:
“什么下毒?使君在说什么?”
“洛英。”孟柯白喊她的名字,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根本不是温和。
洛英明白,这个人其实从来没有信任过她。
她努力挣脱他的攥握。
脖子上紧紧缠绕的火红丝巾,因为两个人的角力而更加鲜艳,大片大片的花瓣颤抖。
“使君……使君……”
而在孟柯白突然放开洛英手腕的同时,他也揪住了那丝巾的线头,像拉扯衣衫一样,拉开。
火红落了地。
“装傻没有任何用。”
“所有隐瞒我的事,一件一件,老实交代。”
5. 小黑屋
05
洛英觉得自己在这儿快要待不下去了。
孟柯白的这个问题,就好像她三四岁的时候,父亲还在世,在她玩得正开心时,突然叫她去单独谈话,然后什么也不说,转头就走。
走过去的这段路,洛英忍不住把自己所有做过的调皮事都想一遍,什么偷听父亲给大哥讲医、偷吃父亲留给大哥补身体的鸡蛋,还有偷偷配了一点点药,送给生病的行乞老妇。
而她现在,隐瞒孟柯白的事情也实在是太多,如果真要一件一件讲清楚的话——
第一,孟柯白不是人,只是一个活在不知名话本子里的角色,这个话本子有好多好多那种情节,他可能也是那种情节的主角,撕开高洁圣人的伪装,换着花样白日宣.银;
第二,她洛英是个人,是女人,虽然现在的身体只有十六岁,但在这个话本之外的真实世界里,她已经活了十九年,而且还是那个真·孟柯白的前妻;
第三,有一个神秘的力量“系统”在帮她,为了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她才对他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这些都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她也根本不想和他牵扯,只想躲得远远的;
第四,如果话本子的剧情走向和现实里一样,未来会发生在孟柯白身上的事,她都知道。
可是这些,无论哪一条,洛英都没办法讲给孟柯白听。
老古板孟柯白只会认为,她耍滑、狡辩,还把他当成三岁的小孩子糊弄。
眼下的形势所逼,洛英只能就地跪下去,伏首:
“我、我……小的,小的对使君一片忠心!那个奸细不关小的事,小的根本就不认识她!还有,小的也绝对没有欺瞒使君,绝对没有!”
丝巾被孟柯白抽走,她的脖子凉飕飕的,而这个狗男人留下的掐痕,也突然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书里书外,孟柯白总要弄疼她。
“是因为小的帮景将军和那个奸细说过话,希望使君成全他们?”洛英微微发抖,
“还是因为这条丝巾,奸细送的东西,小的不应该留下?”
孟柯白不置可否,像看猎物一样看她。
“小的如果真是奸细的同伙,怎么可能还帮她说话?就这么暴露自己,这不是太蠢了吗?”洛英继续为自己辩解,
“至于这条丝巾……昨天,是使君亲口说让小的收下,使君已经忘记了吗?”
方才孟柯白强行扯下那条火红色的丝巾,就像剥衣服一样,此刻他手中是“证物”,一圈一圈,缠绕、亵玩,而他的面容却是君子的端方。
孟柯白微微俯身,睨着地上伏跪的少年,少年脆弱的脊背弓起,呈一条弧线:
“究竟是聪明还是愚笨?”
少年的脊背和身躯都在发抖。
深林中迷失的白兔,也会这样抖。
孟柯白露出了半边的酒窝。
“小的心里只有使君,也绝对没有欺瞒使君!”洛英把额头嗑在了地上,有点痛,没破皮,
“如果小的敢对使君说半个字的假话,小的,小的一定活不过明年!”
她当然敢随便发这种毒誓,反正她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待到明年呢?
然而,她却大大低估了孟柯白的警惕性——
“既然洛公子想不起来,鄙人不才,也只能用笨办法,帮帮洛公子。”
听到阴阳怪气的“洛公子”三个字,洛英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孟柯白从行军凳上缓缓起身,又缓缓在洛英的身边蹲了下来,他攥着那火红的丝巾,挂在洛英忍不住微微发抖的脖子上,一圈、一圈地缠住,再认真打了个结:
“洛公子来军营这么些日子,可知道暗室在何处?”
所谓“暗室”,就是专门用来惩罚军中违反了军纪之人的地方。但凡所犯下的错误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无论什么品阶、曾经立过多大的战功,都会被一视同仁关进暗室里,直到规定的日子才能放出来,三日、五日、七日甚至十日不等。
在做武定侯夫人的时候,洛英对孟柯白军中的事几乎不怎么了解,也是她这次被“系统”带到书里,刚刚来军营的时候,听景晖说起过。
好巧不巧,景晖就是整个亲军中被孟柯白关进暗室次数最多的人——
“还不是怪我太冲动了!从前啊,我仗着自己厉害,总是爱在阵前临时推翻孟大哥早就定好的部署,按照自己想的来,结果闯了好几次大祸。孟大哥用暗室来罚我,我心服口服。而且,在整个军中,我是和他最亲近的人,他连罚我都一点不给我留面子,其他人要犯错,肯定更会先掂量掂量。”
“那里面是什么样的?关进去,感觉怎么样?”洛英好奇。
“黑,全黑,完全是黑的,没有一点点光亮。黑到把手放在面前,都根本看不见的。每天有两次饭,送饭的时候才可以看到光,但是,那个窗户只有巴掌那么小,而且每次送饭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又全黑……全黑,吃喝拉撒都只能摸黑,恭桶就在里面,也一直不倒,干什么都在那个臭味里……什么三天五天,只要被关进去,不到半天,就死活只想要出去,必须要出去,没有人再敢嘴硬,这个惩罚,比打板子抽鞭子那些,要厉害得多得多。”
洛英曾几次经历饿殍遍地的大//饥//荒,挖树根、啃树皮,肚子被观音土撑成了球,昨天还好心照顾她的难民夫妇,今天就要和她的兄嫂交换孩子吃掉;遇上两军交战,她埋在死人堆里一动不敢动,生怕随时被任何一方抓住,砍手砍脚、挖眼剜心。
所以这个“暗室”的凶险,洛英并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她还是大意了。
身临其境,即使清楚自己根本不会死,但极度黑暗的环境,会大大加剧人对未知的恐惧。她缩在角落里动不了,不得不感叹——
能想出这么个非人的惩罚方式,孟柯白表面温良和善的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副怎样的凶恶面孔?
在大周所有的开国功臣里,孟柯白是军功最高,也是练兵最狠、治军最严的。
他的亲军,在严酷的军纪下,战斗力超强,战斗伤亡也最低,这是实打实的好处;还有老百姓们,也最欢迎他的亲军,甚至有些小的城镇,没有攻打,是百姓主动给孟柯白开的城门投降;所有人都获利,
只有洛英这个小倒霉蛋,被“系统”莫名其妙带到书里,成了暗室的唯一受害人。
【请宿主完成任务:让孟柯白背宿主行走】
漆黑一片里,“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都被关起来了,还要完成任务吗?
洛英:……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宿主,你可是全村唯一的希望】
洛英:立刻让孟柯白得绝症,而且只有我能救他狗命,这是我出去最好的办法。
【宿主正在进行的任务可以放宽期限,从宿主离开暗室的时候开始算起】
洛英:……我谢谢你。
***
孟柯白惩罚的不止洛英。
在洛英被关进暗室之后不久,清晨出发的景晖也带着急战的大军凯旋,刚回来,这位再次立下战功的少年将军,就被孟柯白关在了他自己的营帐里。
惩罚他被美色迷惑,差点害了全军。
到了晚上,大军在营地里庆祝今日的大胜,很快有人发现主角景晖一直不见身影,孟柯白则平静宣布,景晖因为作战过于勇猛而受了伤,这几日都会在营帐中休息,让大家不要去打扰。
漆黑的夜色,冲天的篝火,将士们握着酒盅、抱着酒罐开怀畅饮,很快就忘记了景晖不在的遗憾,笑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营地里好久都没有这种畅快的热闹了,孟柯白却游离于热闹之外,独自坐在高角一处,面前的酒碗里盛着茶水,却和饭菜一样,都没有动一下。
士兵们不知情,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程、赵两位军医心里却很清楚。
尤其是军医程先生,他的祖上原本世代是孟家的家医,天下大乱之后,孟家遭大难,孟柯白的父亲带全家离开故地,他也追随孟玄加入了起义军。
程先生从小看着孟柯白长大,也见证了他从七岁那年孟玄战死后一路走来的种种,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这几天的事接二连三,程先生瞧着,孟柯白很难得露出了几分落寞。
不远处的营地中央,庆功的将士们围在篝火,越喝越兴奋,浓烈的酒气飘过来,含混着这边寂寥的沉默,程先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动了动,想要劝一劝孟柯白关于景晖和洛英的事。
谁知孟柯白也刚好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程先生卡在半路,生生咽了回去。
热闹和喧嚣被孟柯白抛在背后,越抛越远,他一个人往营地的角落走。
暗室的门前,守卫士兵见到他来,却有些发愣。
这个士兵也是今日为孟柯白送药的士兵,使君几乎杀人的眼神、盘问他为什么不是洛小郎中亲自送药,都令他印象深刻。
而这个暗室里关着的,恰恰也是洛小郎中。
近处的安静里,士兵听到远处的营地不断传来欢乐的笑闹,如果不是今晚突然又被派了个暗室看守的任务,他此时也该和同袍们一起狂歌痛饮。
他心里有些苦,不知道眼前的使君究竟要做什么。
他去摸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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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腰带上的钥匙,孟柯白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看到孟柯白的目光落在前方,暗室的门上,挂着一把非常牢固的锁,保证任何人没有钥匙,都不能打开暗室。
这样无声的沉默了很久很久,士兵麻了,实在忍不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声音压得很小,请示:
“使君?需要卑职打开门吗?”
孟柯白摇头否认,面容温和,语气平静:
“他晚上如何?”
这是在问里面关着的洛英。
“晚上送进去的饭,洛小郎中没动,原样退了出来。”士兵只能如实回答。
“他……有说什么吗?”孟柯白又问。
士兵摇摇头。
“一个字也没说?”
“一个字也没说。”
士兵纳罕,实在想不出孟柯白到底要做什么。
就像他回答完,孟柯白又在原地不动,站了很久,只看着暗室的那把锁。
远处的笑闹声都逐渐小了的时候,孟柯白才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辛苦安慰的窝心话,独自离开。
之后的好几天里,孟柯白再也没有来。
而暗室里面关着的洛英也还是一个字不说,人活着,吃的很少。
军营里一片风平浪静,没有别人再来过暗室的门口,这个士兵认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他逐渐确认了一件事,那天晚上,是他太想和其他同袍一起喝酒庆祝胜利,所以产生了幻觉,见到孟柯白到暗室门口来。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孟柯白却突然又来了。
寅时已经过半,正是一天里最困最想睡觉的时候,士兵揉揉灌了铅一样的眼皮:“嗯?”
“辛苦你了,麻烦开一下门。”夤夜的孟柯白,嗓音依旧温和清润,如汨汨溪流。
声音不会错,大半夜来暗室门口的,的确是孟柯白本人。
相比于上一次,今晚的灯火更加昏暗,士兵忙着找钥匙,根本没注意到,孟柯白双眼的眼底都是红的。
这几天里,孟柯白每天都会去见景晖,跟他说话。
景晖的脾气单纯,最初仍旧还沉浸在与“钟离丹”有关的激烈情绪中,直到发觉已经很久不见洛英,问起来,孟柯白才告诉他,洛英也因为“钟离丹”的事被关进了暗室。
景晖对此极度不满,开始为洛英说话,孟柯白听得多了,也忍不住沉声反驳他:
“已经有了‘钟离丹’的先例,你怎么就敢保证,洛英一定是清白的?”
“我保证不了,”景晖腮帮子鼓鼓的,将自己转了个方向,背对孟柯白:
“如果他有问题,你中毒那天,他就该跟‘钟离丹’一样,偷你的机密了。”
孟柯白对他讲不清道理。
洛英是个比“钟离丹”危险百倍千倍的人。
忽冷忽热的态度,欲盖弥彰的接近,突然跑到他的床上、他的怀里,前脚把奸细“钟离丹”的破绽卖给他,后脚趁着为他熬药送药,给他下毒。
洛英的行为无法解释,更是无法控制或教导。
好像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很久,在过去,孟柯白欠了洛英很多很多,这次再见面,洛英还记着从前的仇恨,对他抱有很深很深的敌意,但迫于一种威胁,又刻意向他靠拢。
洛英真正亲近的人是景晖。
这些,孟柯白没有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景晖这个当事人听。
他行事稳健,思维缜密,把洛英关进小黑屋时,非常宽容地下达指令:
只要洛英肯主动坦白,他就放洛英出来;什么时候坦白,就什么时候出来,不坦白就一直不放。
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天,洛英活着,没有找他。
这天的夜里,他照常睡在了自己的行军床上。
闭上眼,黑暗从清醒渐变梦境,又变成了那片战场。
从天而降的陨星改变战局,砸出满地烈火,烧焦了敌方的箭雨、撕成碎片的旌旗,烧不干流进土地里凝固的血迹;
战斗到了尾声,遍地是周军的残躯断肢,敌军带来了虎豹犀牛,野兽连皮带骨啃食咬碎;
血肉横飞的气味,飘向数百里外。
洛英的身上没有盔甲,是灰不溜秋的短褐,两条腿都被打断,只靠瘦弱的一双手臂,一点一点匍匐爬行,偏有一只掌控欲极强的大手,一把撕开短褐的领口,露出下面雪白的肩膀——
洛英惊恐回头,巴掌大的脸上遍布血和污迹,看到是他,无可奈何地哀求:
“孟柯白,你放过我好不好?”
孟柯白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他要去找洛英。
6. 悬崖
06
寅时已经过半。
孟柯白下床,披上斗篷,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了洛英被关的暗室门口。
暗室里阒黑一片,他手中燃着火把,火光摇曳里,他能够看清里面的状况。
角落中,洛英侧躺着,双腿微微蜷缩,一只手臂曲着枕在脸下,另一只随意搭在腰间,这个少年用了极为舒服惬意的睡姿。
他的身上还是那件灰不溜秋的短褐,和孟柯白梦中的一样。
少年呼吸匀停,脸色是健康的红润,那条“罪证”的火红色丝巾成了枕头,而他脖子上孟柯白掐出的痕迹,已经消失,看不见一点痕迹。
这里安静,清爽,简陋却不肮脏。
暗室是孟柯白用来治军的铁血手腕,每一个被关进去的人都是他亲自下的令,他也会亲自“迎接”他们出来,听他们哭诉自己的罪状、求他再给一次机会。
没有谁不是蓬头垢面、狼狈无状的。
却第一次有人如此安然。
“洛英。”孟柯白唤少年的名字,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急促,“洛英。”
洛英醒来,见到是他,杏仁的眼睛里没有惊喜,而是美梦被吵醒的不满:
“使君……既然要送我上路,连最后一个好觉都舍不得我睡吗?”
火光里的孟柯白,下巴上有了凌乱的胡茬。
这还是洛英第一次看见他胡子拉碴的模样,两年的夫妻生活,她都从来没有见过。
这使得男人看起来带着一些困兽的窘,但明明她才是被关了好几天的那个人。
“跟我去一个地方,就我们两个人。”
“好啊,”洛英果断答应,根本不问要去哪里,“但……我要使君背我过去。”
孟柯白看少年施施然从地上站起来,捡起那火红的丝巾,塞进了衣领。
白玉的脸,秀气的眉,小巧的鼻,红润的唇。
还有展露过愤怒和委屈的眼,狡黠地耍过小聪明,此刻却极为平静。
洛英没有半点下位者的自觉:
“我是大胆,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还要反过来要求使君,”
“但我想,如果我一身惨兮兮,哭着求使君呢?使君,你愿意放过我吗?”
孟柯白不说话,平举的火把,噼啪燃烧。
“很可惜啊,我待在暗室里,光是不用挨饿,已经比我从前的日子过得好了,”洛英拍掉了手上的一点点灰尘,甚至对孟柯白扬眉:
“我的一切,早在来的第一天就告诉了使君,使君,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暗室奈何不了洛英——
所以洛英被孟柯白背着,带到了悬崖。
孟柯白在黑暗的山中走了很久,走到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洛英被他放下的地方,再往前挪动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巨渊。
“答案,那天我问你的话,给我答案。”
孟柯白与洛英站得极近,也是在这个时候,洛英才看到,男人穿着寝衣就去找她了。
日头渐起,山鸟的低吟被谷底的山风吹过耳畔,脚下的砂石摩擦,却又轻而易举被卷走,落入粉身碎骨的深渊。
“使君要我的答案,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到这里?”
“如果我一直没有给使君满意的答案,使君会怎么对我?亲手把我推下去,对不对?”
“不需要处理我的尸首,也不会被军中任何人发现,怪不得,使君会答应我的条件呢。”
洛英扬起唇角,对孟柯白笑。
再没有比悬崖更绝的绝境,孟柯白逼她到这里,是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解决她了么?
余光里是无底的空旷,深林和山峦都在很远很远的远处,孟柯白卑劣的手段很成功,她的心因为畏惧高远和死亡,已经停止了跳动。
“使君就不怕,我破罐子破摔,死也要拉着使君一起跳下去?”
孟柯白就在她的身边,他比她高了许多,迎风矗立,阳光把他的阴影投在她的脸上。
他望着她,面容深邃,极深的双眼皮下一对瞳孔阒黑,没有因为她的话有丝毫的波澜,目光平静极了。
洛英想起自己提出和离的那天。
她病得活不过一个月,孟柯白却抛下她离京出征,等她被自己救活,孟柯白凯旋回府,连廊下,她冲到他的面前,连行礼都忘了:
“使君,我不想再做武定侯夫人了,请给我足够的钱,放我与你和离。”
当时的孟柯白也是这样看着她,两个人在突然安静的连廊下相对而立,一会儿,他平静回答:“好。”
但身在悬崖边,谁也不能真正地平静。
洛英又对孟柯白扬起了眉:
“使君想要我给出什么答案呢?我来是一个人来,该交代的也早就交代,青眉军也好、‘钟离丹’也好,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手里拿一块白布,你往上甩了个墨点,然后说白布本来就是脏的,要我怎么证明,要我怎么做?如果我早上吃了一碗粉,你非说我吃了两碗,就算我当场剖开肚子给你看,你也大可以说,这就是两碗粉,要我怎么证明,要我怎么做?”
天色已经越来越亮了,从谷底吹来的风越来越大,吹开洛英凌乱的鬓发,吹到少年晶亮的眼睛里,少年用手拿开:
“使君认定了我是个女子,对吗?”
孟柯白垂下的手指动了动。
洛英的破绽太多,都是细节。
过于白的皮肤,又瘦又小的身量,细腻的嗓音,该有却没有的胡须和喉结……
洛英迎着风说:
“我是个普通人,没有使君高贵的出身,也没有使君那么聪明,我生下来就没吃过两顿饱饭,经常只能吃观音土,我长得这么瘦这么矮,是我的错吗?吃不饱吃不好,我没办法长胡子,也长不出喉结,遇到好男色的恶霸,我几次都差点……这些,是我的错吗?”
狂风肆虐,把少年灰不溜秋的短褐吹得空荡荡,里面是他瘦弱的身形。
洛英的眼睛被吹得睁不开,但他细细的手臂,伸向了短褐的下摆,掀起来,
“使君不信我是个男子,我现在就向使君证明。”
孟柯白抬手,握住了他的小臂,阻止他继续脱衣服的动作:“不用了。”
但洛英却用另一只没有桎梏的手,从怀中抽出那条火红的丝巾,呈给他:
“使君因为这个认定我和‘钟离丹’是同伙,使君想让我死,可以用它勒死我,或者,使君松开手,我自己跳下去,怎么样?”
孟柯白并没有松手,掌下的握力更重。
密云在此时散开,露了一半的太阳直射少年的面颊,洛英眉清目秀,用澄澈的目光望着他:
“所以,使君终于肯信我了,是不是?”
……
回军营也是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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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背着洛英。
两个人身上都有气味,但都被悬崖上的狂风全部吹散,现在再一次靠近,彼此都只有高升的太阳,晒出来的一点点暖。
孟柯白步履沉重,离开悬崖,嗓音更加清晰时,他沉沉开口:
“因我的固执对你造成的一切伤害,洛英,我向你郑重道歉。”
洛英的心头长长一松。
在暗室中的这几天,全靠“系统”帮她,她才能够安稳舒适地度过。
孟柯白要虐她,她为什么就要躺平承受呢?做他妻子的两年,她几乎一直逆来顺受,最后得到什么好处了?
想通了这一点,面对孟柯白居高临下的逼迫,她才能用更加从容和轻松的姿态应对——
每一个进暗室的人都会掉一层皮,但是她不;
孟柯白将她押在悬崖边,随时可能丧命,她仍面不改色,谎话张口就来,连她自己都差一点信了;
还有她故意作势脱衣服证明自己,赌孟柯白那弯弯绕绕的心思。
因为孟柯白怀疑她的事,一半是冤枉一半却是事实,她只能豁出一切去赌。
“还有,今天的这件事,希望你……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孟柯白沉稳的声音带了点恳求的味道。
洛英强压住自己的得意,问他:
“这……算是我与使君两个人的秘密吗?”
因为狗男人好面子,觉得这件事说出去会影响他的君子形象。
也是风水轮流转,狗男人也有求她的时候。
经过这一遭,该她反手拿捏他了。
孟柯白却没有声响,洛英在他的背上,往前蹭了蹭:“谁都不能说?连景将军也不能说?”
洛英又等了很久,等到男人浅浅的一声“嗯”。
有些人就是天生嘴硬,欠收拾的很。
“我因为使君,在暗室里受了苦,又差点从悬崖摔下去,这么多委屈,使君却让我谁都不能说……”洛英的声音越来越小,
“万一我忍不住,怎么办?使君会杀我灭口吗?”
孟柯白停下了脚步。
洛英以为他要把自己放下来,刚准备松手,却听到男人郑重的声音: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保证,再不会对你做任何不应该的事。”
说完,孟柯白继续躬身,掂了掂洛英,把她往上背。
而这个角度,洛英不仅能看到孟柯白的鬓角,还能看到他一晚上冒出来的胡茬。
近距离观察,一根一根,和他的头发一样又粗又硬。
然而莫名其妙地,洛英突然想起了话本子里看过的一段:
男主要增添情.趣,一晚上过去,故意用新长出来的胡茬尖刺女主,女主哪里都是娇娇软软,怎么受得了这个?
嘶……
真是晦气,怎么就想到了这个?
这本书的那些剧情,和孟柯白最好都没什么关系!
光有硬件没有情.趣,跟上刑有什么区别?
【请宿主完成任务:为孟柯白剃须】
剃须?刮胡子?
这是什么任务?
“系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洛英在心里长长叹气一声,换了个轻快的语气,对孟柯白说:
“我会帮使君保守秘密的,使君,让我给你刮一次胡子,好吗?”
孟柯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7. 惩罚
07
孟柯白问起缘由,洛英是这么解释的:
“使君也知道……我从小吃不饱饭,不发育,没长过胡子,更不知道刮胡子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羞赧:
“我……我其实很羡慕使君的阳刚气,正好看到了,所以,想要试一试。”
“从来没有试过,所以要拿我试一试?”
“我保证,一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绝对不会弄伤使君!如果没有做到,随便使君惩罚我!”
孟柯白同意了。
他有一把惯用的剃刀,平日里都是他自己打磨得锋利,而洛英的确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了很久,又隔了老远,在孟柯白的下巴那处比划。
孟柯白将斗篷脱下来,仍穿着寝衣。
“使君,你为什么不蓄须呢?”洛英这才走过来,靠近,弯下腰。
“为什么要蓄须?”孟柯白反问。
“使君今年多大了?”洛英明知故问,她拿着剃刀,触碰了孟柯白的下颌角,
“我见过很多跟景将军差不多大的男子,都已经开始蓄须,以使君的年纪……”
“我属羊的,不是属狗。”
洛英一愣,想起那晚上被孟柯白听到她骂他“狗男人”。
狗男人这么记仇?
她是属虎的,当年与孟柯白仓促定亲的时候,母亲曾断言“武定侯虽年长你七岁,但是‘羊入虎口’,成亲后,你肯定过得很好”——
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里,她也确实是过得很好了,出身那样糟糕,却可以飞上枝头做武定侯夫人。
“有句老话说属羊的人性子都温和,使君你果然很符合……”洛英的思绪回笼,她笑着攥紧了剃刀,
“使君长得好看,长胡子一大把的那叫什么什么……美髯公?使君把胡子蓄起来,肯定也是美髯公。”
孟柯白抬手,骨节分明的长指碰了碰自己的胡茬,唇边有酒窝浮起来:
“到时候分一点给你。”
“使君也会开玩笑。”洛英落刀,但也许太紧张,第一下过于温柔,连胡茬都没刮下来一点。
她说:
“原来有一次,我去给一个富贵老爷看病,那个机会很好的,我很想留在他家当府医,他奢侈得很呢,专门养了两个小厮来打理他那把又长又浓的胡子。使君,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心里装着百姓,蓄须这种小事,还是太浪费使君的时间,不做也罢……”
孟柯白的酒窝却消失了:“那为什么最后没有留在他家当府医?”
剃刀在洛英的指尖捏出了汗,她再下手:
“因为……那个人看上我了,要我给他做娈.童……我,我连诊金都不要就赶紧跑了。”
孟柯白想到了在悬崖上,洛英说过的话。
“嘶——”男人突然往旁边一躲。
洛英以为是她随口编的故事被孟柯白听出来了,定睛一看,实则是她落刀的时候下手太重,在孟柯白下巴划了好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洛英压住了上翘的嘴角,连忙止血:“对不起使君,对不起……”
剃刀实在锋利,孟柯白的血很快就染红了一整块手帕,洛英连连道歉,孟柯白却是一顿,然后清淡道:
“说话不算数,看来是得好好罚了——”
“惩罚,什么惩罚?孟大哥,你又要欺负小洛英吗?”
景晖却在这个时候进来,掀了门帘就大剌剌往里走,一身清爽的少年将军,脸上已经没有了当日“钟离丹”死时的激愤和痛心。
景晖的目光一扫,看见孟柯白在行军凳上坐得笔直,身上是睡觉穿的寝衣,而自己念了好多天的小洛英,手里正捻着细棉布,人凑在孟柯白的下巴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们——”景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也是惩罚的一环吗?谁惩罚谁?
孟柯白的表情自然平和,对洛英的靠近没有半点排斥,景晖想起,昨日孟大哥去看望自己时,不是还咬死了、不愿意相信洛英的清白吗?
孟大哥也自己打脸了?
此时洛英转过了身,她早就听出是景晖的声音了,杏眼里都是惊喜和关心:
“景将军!使君说,你受了重伤一直在养着,现在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再给你检查一下?”
她很识趣地没有再说与“钟离丹”有关的事,也不提自己被关进了暗室,孟柯白对外称景晖是战时受了伤,她就当这是事实,顺着来说。
景晖也这样想,几句话把事情揭过,上上下下打量了洛英一番,热辣辣的体己话到了嘴边,洛英却忽然“哎呀”一声:
“忙着跟你说话,使君的血都滴到我指缝里面了……刚刚,我给使君刮胡子呢,手抖了一下,把使君给划伤了……”
“小洛英,是不是笨蛋小洛英?怎么连刮胡子都不会?亏我还跟赵先生程先生打包票,说你做事情细心。”
“我不是笨蛋!你才是笨蛋!”
在洛英转身拿新的细棉布时,又有一汪血,从孟柯白下巴上的伤口渗出来。
他用拇指按住,目光瞟向正说话热火朝天的两个年轻人,对洛英冷冷:
“罢了,你们出去说话吧。”
洛英跟景晖在一起的时候,要轻松自在很多。
孟柯白当然不知道,洛英也在同时,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请宿主完成任务:拥抱孟柯白】
……拥抱?
“系统”是忘了她还在女扮男装吗?
用少年洛英的身份拥抱孟柯白,让孟柯白怎么想?
洛英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奈地谋划起来。
好在,事情不是全然那么糟心。
景晖和洛英一同离开孟柯白那里后,让她站在原地等她,然后穿过了大半个军营的来回,又神秘兮兮地带着她,躲到了军营边缘的地方。
眼看四下没有任何人,景晖这才拿出他藏了一路的烤肉串,献宝一样给了她。
“赵先生跟我强调了很多次,说烤肉是发物,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千万千万吃不得这个……所以,只能便宜你啦,小洛英!”
浓烈的阳光照在景晖毛茸茸的头顶,就像一颗被焖熟烂透的烤红薯,正在滋滋冒着热气。
来回跑这一趟,景晖的身上散发着冲天的汗臭,熏得人直想吐,但洛英顾不上,她满脸惊喜:
“景将军……你受伤这么多天我都没去看过你,你还把靠头专门带给我?对我这么好?”
景晖不好意思地挠头:“其实,我知道你被孟大哥关进了暗室,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吃点这个补补。”
景晖手里的大肉串油汪汪的,洛英盯着滋滋的热气,忍不住咽了好几口唾沫。
“赶紧趁热吃,都是你的,我一口都不要。”景晖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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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馋涎的眼神,心里更是得意,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平时你就吃得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顿饭是你的八倍呢!每次都吃小鸡那么一点,你还怎么长高长壮?”
这小子真是把她当亲热的弟弟了,洛英笑着嗔他:“我就是天生这么瘦这么矮,谁要长高?如果比你长得还高,那你怎么办?”
景晖闻言莞尔:“就你歪理由多。”
“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叫你景大哥吗?”
“当然可以,小洛英!”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谢谢景大哥的疼爱!”
香喷喷的烤肉入了口,洛英眼睛都眯了起来,却听见景晖突然微微叹气,沉沉说:
“小洛英,那个奸细冒充丹丹姐,膝弯那里的伤疤不对,我知道……是你告诉孟大哥的。”
“那你还……”洛英的话卡住,她想说,那你还对我这么好,一点芥蒂都没有。
“没事,”景晖摇头,用大掌握着她的手,把那串她才咬了一口的肉串继续往她嘴里送,
“本来就是我的错,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还要多被她骗几天。”
“只是我连累了你,被孟大哥怀疑……”景晖看洛英把肉串吃完了,顺手接过签子,帮她处理,
“我一回军营就被孟大哥软禁起来了,如果不是这样,我肯定跑到暗室门口,把锁撬了门板掀了,救你出来,让你少受几天苦。”
看着他嫉恶如仇的眼神,洛英心里暖暖的。
景晖这个小子,真是又憨又直,对于信任的人,可以说恨不得把真心都捧出来交付。
如果景晖没有在她与孟柯白成亲之前战死,在真实世界里相遇的话,他们也应该能相处得很好吧?
不至于让洛英在嫁入武定侯孟府之后,几乎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话说回来,我也是很好奇的,刚才看孟大哥的样子,又突然对你很信任了,”景晖定定看着洛英,眼睛里,真诚得没有一丝杂质: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洛英回视他。
这个年青男人浑身都是粗犷的帅气,浓眉大眼,想事情的时候,额头上还在冒汗:
“其实吧,是我觉得孟大哥最近有点怪。光是他中毒的那天晚上,非要说你骂他‘狗男人’,还对你下了重手——”
说起这个,景晖往洛英的脖子上瞟了一眼:“幸好那痕迹消了,我每次看着都觉得吓人,孟大哥从来不这样。”
“没事,都过去了。”洛英拍了拍他。
“真没事?”说话的时候,景晖头往下凑了凑,“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这一下,他身上浓烈的汗臭几乎把洛英给包围住了,洛英本来就不想多说,一闻到臭味更是烦,抬手就推了推景晖的胸膛:
“我说了真没事,景大哥,你怎么——”
“洛英。”突然有男声,冷静里透着严厉。
是孟柯白,站在他们身后,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两个人都没发现。
“你过来,你还欠着惩罚。”孟柯白英朗的面容冷肃,示意洛英跟他走。
他所说的,当然是洛英自己承诺过,把孟柯白划伤的代价。
她单独跟着孟柯白回去,眼看他从桌案上拿起一把铜尺,让她伸出手心。
但千不该万不该,她竟然想起了话本子里,男主用来“惩罚”女主的皮鞭。
8. 君子一言
08
洛英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
孟柯白拿出来的铜尺是搭沙盘用的,足足接近两尺,又长又硬,怎么能跟话本子里的皮鞭想到一块去?
胡乱联想,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一次是胡子,一次是铜尺。
……如果看限制级话本子有罪,请直接惩罚她,
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让她把那些内容,跟这个干活又差又给她受委屈的孟柯白联系在一起。
说到这个“惩罚”,话本子里的男女主把“惩罚”当情.趣,孟柯白板着一张冷脸,是切切实实要把她划伤他下巴给报复回来的呀——
“自己说,要打几下?”
“能……能不能不打?”洛英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
“不能。”
“那就……一下?”洛英哆嗦着,伸出一根手指头。
孟柯白不说话,冷箭一样的目光扫过来。
“两、两下?”洛英哆嗦着,又添了一根手指头。
——“不是我说,孟大哥你怎么回事?”景晖却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多大点事情?不就划了个口子吗?军营里哪一个男人不是浑身的伤?”
他很不屑一顾地,朝孟柯白的下巴瞥了一眼:
“孟大哥,你变娇贵了啊!就是欺负小洛英,是不是?”
孟柯白神色定定,没有因为他的嘲讽而起半点波澜:
“君子言出必行,这是洛英自己向我许诺的。”
“那就我来替他受罚!”
景晖干脆大步一迈,挡在了洛英的身前,但洛英不想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把景晖牵扯进来,又急急从他身旁往前钻,还把手伸给了孟柯白:
“两下,说好了两下,使君不能反悔!”
——“小洛英你……”
——“啪”“啪”
铜尺落在手心,连续两下,声音倒是很响,但让洛英意外的是,她以为会很疼很疼,但其实就跟蚊子叮一样,一点点痒,一点点麻。
她把五指蜷起,一时间忘了反应。
然而,这样的表现却让景晖误以为她被打得失去了知觉,连忙用大掌包住她的手,目光紧紧锁住,嗓音里全是急急的关切:
“很痛是不是?让我看看。”
景晖的身形高大,就这样将孟柯白的视线全部挡住,孟柯白攥紧了手中的铜尺,听到被他惩罚的少年,声音飘出来:
“没事……真的没事……”
景晖两次尝试查看洛英的手心无果,终于再次转过身,极度愤怒:
“孟大哥你也太过分了!我原以为你跟小洛英好了,我说,让他从杂物间搬到你这里来住,”
孟柯白闻言,眉头蹙起,景晖也把完全挡住的洛英露了出来,只见少年小脸半垂,清秀的眉眼仿佛在配合景晖的控诉,全是委屈。
“但你既然这么欺负他,我可不放心,”景晖一手拉住了洛英的手腕,“小洛英,我们走。”
***
孟柯白下巴上,被洛英划出的伤口很深。
第一天时,程、赵两位军医看到,都要赶紧帮他处理,孟柯白拒绝了,之后的两天,他吃住都在自己的营帐里。
大军正常操练,军营里众将士各司其职,每日都有人定时来向他汇报军营中的种种,却仍是少了点什么。
景晖和洛英都不来。
景晖的父母都是农民,双双死于瘟疫后,景晖带着小他三岁的妹妹开始流浪。战火里,兄妹两人相依为命,那几年为了活下去,乞丐、小偷,景晖什么都做过。
十年前、也就是景晖八岁那年,兄妹两人被孟柯白收留。
孟柯白惜才,尽管那时他自己年纪也不大,但他一眼看出来,景晖是个难得的天生武将料子。
为了培养他,孟柯白倾注了无数心血,又给了他很多表现的机会,景晖也不负所望,很快就在周军里声名远扬,立下赫赫战功。
孟柯白是景晖的救命恩人更是伯乐,十年来,景晖一直紧紧追随他,只要没什么更要紧的正事,他都会黏在孟柯白身边,在私底下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尊称孟柯白“使君”,而是更亲密的“孟大哥”。
而洛英,成了景晖新的救命恩人。
景晖总说孟柯白最近变了,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身为周军大将,应当深知中军营帐的重要,不是这里空余的地盘大,就可以多摆一张行军床。
孟柯白拒绝他,是完全依照严格的军令。
少年将军虽然在战场上威风八面,几乎是战无不克,但到底还不够成熟,十八岁,会因为一点龃龉耍小孩子脾气。
还有同样没长大的十六岁少年,两个人相互影响。
孟柯白是他们的兄长,兄长有教导的责任,不能惯着他们的脾气,要及时纠正。
主帅兼兄长的武定侯放下手中沙盘的棋子,往军医那里去,准备讨些去火的菊花回来。
行至程先生的帐前,里面有声音传来:
“……唔……可是,我真的真的马上就能恢复了!不用那么麻烦!”
一听就是洛英的声音,鼻音很浓很重:
“咳,咳咳,今天比起昨天,已经好了很多了,我,我都,阿——嚏——阿——嚏——”
孟柯白进到帐子里,只见洛英还穿着那件灰不溜秋的粗布短褐,半个人歪倒在一张行军床上,手帕紧紧捂住口鼻,一双杏眼通红,见他进来,眼泪汪汪地盯着他。
“使君。”然后半趴着,瓮声瓮气地向他问好。
洛英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风寒,病来如山倒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想,肯定是那天跟孟柯白去悬崖,被山底的狂风吹出来的。
孟柯白没事,是因为他早就提前穿上了斗篷。
这个狗东西,她只用剃刀划他一下,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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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就更懒得跟景晖澄清,就让景晖误会孟柯白用铜尺狠狠打了她,他们这两天都没去找孟柯白,孟柯白还不是跟狗一样自己找过来了?
见到孟柯白,景晖的脸色一哂,草草抱了抱拳:
“洛英生病了,就在他被使君打完了之后。这病来得很猛,我一步没走,这两天都守在他的床边,军务倒是一点没耽误,只是实在抽不出空,去跟使君你请安,还请使君见谅。”
“怎么会病了?”孟柯白倒是没在意景晖话里的刺,目光长久停留在洛英的脸上。
“吹风,因为洛小郎中吹了很大的风。”一旁的程先生只觉气氛微妙,赶紧把话题钉在正事上。
他现在有些后悔,前两天不该听景晖的话,对孟柯白隐瞒洛英病倒的事。
“咱们这个营地在山谷,怎么可能吹大风?洛英又没有到外面去鬼混,去哪儿吹?程先生,你不用再编理由,”
景晖鼓着腮帮子,从程先生望向洛英,心疼地咬了咬牙,“洛英是挨了打受了惊,才病倒的。”
洛英挑眉,想说话,鼻腔却突然很痒:“阿——嚏——”
好笑的是,无论是吹了大风还是“挨打受惊”,始作俑者都是孟柯白本白,而吹大风牵连到悬崖上的事,跟她“鬼混”、要她保守秘密的人,还是孟柯白本白。
所以,如果她跟景晖澄清了“挨打”的真相,就会露更大的馅出来。
洛英又连续打了三个喷嚏,这才泪眼汪汪地对景晖嘟囔:
“都是我,我不好,我手笨,我惹出来了事情,景大哥,其实,”
她吸了吸鼻子:“其实,使君打我的时候——”
“好了,”孟柯白却突然轻咳一声,他的目光掠过洛英,转向了程先生:“我进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
这下,程先生连忙将方才被打断的事情重新捡起来——
针对洛英的病情,他给出了自己的治疗方案,砭石刮痧,脱光了衣服,在后背上操作一番,保证比吃药来得更快更有用。
只不过嘛——
“洛小郎中实在有些……忸怩,说什么也不愿让下官为他砭石刮痧,”程先生露出了十分为难的神色,“使君你看……”
“听话。”孟柯白的目光落在了洛英憋红的脸上。
男人的目光温柔、神色疏朗,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从未有过的宠溺。
洛英的心骤然加快,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瞪圆了杏眼,连忙回避他的目光,身体也在后撤:
“不不,我不听话,我不要……”
然而说话间,孟柯白已经站在她面前,阴影盖住了她:
“这是在军中,万事以高效为先,砭石刮痧可以快速治病,为什么要拒绝?”
“说到底洛小郎中的病也是因我而起,我投桃报李,亲自动手。”
“脱衣服吧,其他人都出去。”
9. 小哭包
09
洛英瞠目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孟柯白。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必须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
否则,无论是这个营帐里的谁,看到她上衫下面那缠得紧紧的裹胸布,她的女子身份,都会立刻暴露。
她猜想孟柯白这么做的目的——
在悬崖上,她已经用几乎自尽的方式证明了清白,孟柯白深信她是男子,而她在景晖、程先生的面前表现出不愿,完全是因为羞赧,羞赧于她发育不良的身体。
只有单独面对孟柯白一个人,这个羞赧才能被克服。
“使君、使君我……”洛英伸手,抓住了孟柯白的衣角。
其实她的头脑尚算清醒,但讨厌的是,她只能想明白事情的原因,一触及到对策,竟然是一片空白。
而景晖根本不想听孟柯白的话,他看见孟柯白理所应当、而洛英的脸上全是为难,心头的火燃得更旺了:
“孟大哥,你还在为难洛英?洛英他怕你,不想跟你独处,你看不出来吗?”
孟柯白看着洛英那只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孟大哥,是你把洛英害病的,”景晖见孟柯白依然坚持,粗眉皱成了一团,
“你都没有程先生的手艺,你怎么还要给洛英治病?你不怕把他治出更大的问题来吗?你——小洛英,你怎么哭了?”
景晖顾不上质问孟柯白,一转头的工夫,洛英的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了满脸,本来就因为重病弱小又可怜,这下,他更是心疼死了。
就连洛英自己也不知道眼泪是怎么回事,听到景晖为她说话,突然就涌了出来。
她有很多糟糕的情绪,比如在孟府两年的委屈、无法施展医术的憋闷,比如终于和离成功、以为雨过天晴却突然被带到这个世界里的无奈……当然还有,这段时间里,为了完成任务绞尽脑汁,一次次在危险的边缘反复来回,被孟柯白怀疑和欺负。
还有景晖……
若要她来选,第一个知晓她是女子的人,洛英宁愿是景晖,至少他是真的单纯善良,也是真的把她当做了自己人,就算被他知晓,他也一定是想办法帮她瞒住,而不是转身告诉孟柯白。
但“系统”的任务,只跟孟柯白有关。
“到底怎么了,怎么了小洛英?”她突然的流泪,景晖彻底不会了,黑眸里闪烁慌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别哭了行不行?我帮你把孟大哥赶走,赶走他,不哭了行不行?”
景晖说着就要上手,洛英却还死死抓着孟柯白的衣角,摇了摇头:
“景大哥你别说了……”
“我没有怕使君,更没有躲着使君,反而因为我,你跟使君闹成了这样……”洛英还在不停流泪,她知道这是卖弄悲惨的最佳时候,任由眼泪汹涌,
“景大哥……”
孟柯白听着洛英连叫了两声“景大哥”。
少年还在攥着他的衣角,杏眼是两汪泉源,晶莹又澄净的泪水涌个不停,像根本没有尽头。
景晖这下才终于听明白了洛英的良苦用心,却见孟柯白神色凝重,根本没有为洛英动容,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发痛:
“孟大哥,你……你也来哄哄洛英吧?他为你流了这么多眼泪,你来跟我一起哄哄他吧!”
孟柯白的唇线撕开,喉结滚了滚。
“报!——”
一个紧急的消息,打断了这里的一切。
敌军趁着夜色,来偷袭周军这边的大本营,据探子回报,敌方来的人数不少,是场遭遇的硬战。
消息落地,所有人立刻变脸,换上了极为严肃的面容,迅速开始为迎战做准备。
再没有人谈论刚才的事情。
景晖走得很急,走之前郑重拍了拍洛英的肩膀。
洛英总算劫后余生,满脸的眼泪、满身的冷汗,她瘫坐在行军床上,好一会儿,才算是缓过劲来,慢慢动作,收拾自己。
一抬眼,却看见本应该和其他人一起离开的孟柯白,正站在营帐的门口,目光投向她。
门帘是放下的,营帐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
洛英的心口抽了抽。
做夫妻的时候,洛英就特别不愿与孟柯白独处。
相比于其他的功臣,孟柯白年轻,做事滴水不漏,待人接物也总是一副和蔼温良的态度,几乎是所有人眼中的圣人。
洛英曾经也把他当成了圣人去崇拜,却不知道,做圣人的妻子,必须要承受来自自己和旁人,沉甸甸的压力。
就算是现在,她用全新的身份来,和孟柯白也已经历过不少事,甚至还拥有了他的“秘密”——
但刚才闹剧的源头其实是她差点露馅,她自觉有点心虚,手脚发麻,垂着头,挪步到孟柯白的面前。
“洛英,我会给你一笔钱,再抽两个人,立刻把你送到宛城去,”
“宛城是大周最早的都城,虽然比不上京安,但十分安全,你开个医馆,日子会比从前好很多。”
孟柯白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不容拒绝的话。
很突然,也明确要赶走洛英,她蓦地抬起头,杏眼瞪得很大,望向这个男人:
“使君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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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我走吗?因为我……我没有及时向景将军澄清,让他误会了使君,离间了你们之间的感情?”
她不等孟柯白的回答:
“当时使君只是轻轻敲了我两下,使君对我好,我都知道的……都怪我,如果我反复跟景将军说,也许他就会相信?至于我这风寒,使君让我保守悬崖的秘密,我真的一个字也不敢说……难道这样,使君还是不放心?”
洛英故意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显得自己更加委屈巴巴。
她可不能离开孟柯白的身边,如果真被他送走了,她的任务怎么办?
要想顺利回到现实的世界,她不可以死,不可以让孟柯白死,更不可以完不成任务。
“因为军营这个地方,不适合你。”孟柯白眸色未变,平静道。
“为什么?”洛英脱口而出。
意识到太像是质问,她连忙将尖利的嗓音柔和了下来,一双杏眼,盈盈泛着泪光:
“就因为我身体不好,因为我得了风寒?景将军、程先生,他们都围着我转,而我呢……”
她忍不住咳了一声:“我自己明明是郎中,不好好吃药治疗,还死活不愿意砭石刮痧?”
孟柯白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仍旧没有开口说话,但眼神透露的意思,确是肯定了她给自己定下的这么多条“罪状”。
洛英其实是心虚的,她病得惨惨淡淡,是有一半“归功”于她的消极治疗。
她又捂着嘴,咳了好几声,重新望着面前阴晴不定的男人:
“使君,我不想离开这里。”
“我、我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治风寒呢?怎么会不知道砭石刮痧好得快呢?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啊……”
洛英的头越垂越低,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里很破烂,脏了太久,永远也洗不干净。
她吸了吸鼻子,一下扑到孟柯白的怀里: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零零漂泊很多年,只有在这里,有景将军、程先生和那么多人围着,关心我爱护我,我,我舍不得这些……”
“还有使君,最重要的就是使君,你把我当成了自己人、对我好,做什么都为我着想,给我做好安排,我都知道,我真的真的感激使君……”
洛英个子小,只能到孟柯白的胸口以下,小脑袋毛茸茸的,在他前襟蹭了蹭,
“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使君,求使君,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说完,突然张开了手臂,环抱住孟柯白。
少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孟柯白整个人浑身一僵。
从来没有人对他做出这些。
10. 立功
10
孟柯白从短暂的怔忡回过了神来。
他被洛英抱得很死,不由得往后仰,双臂撑起,握住少年的双肩,是要一把扯开。
……想到洛英,这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生来坎坷,第一次遇到有人对他好,孟柯白斥责的话到了嘴边,还是作罢。
他不自觉长叹一声,双臂也垂了下来:
“洛英,你还小……军营这里,不适合你。”
此时的洛英已经听到“系统”的【恭喜宿主,任务完成】,本来要松口气,但这句“你还小”入耳,让她忍不住在孟柯白的怀里咬了咬牙。
在家里的时候,孟柯白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一家独大,时常给所有人做决定,遇到和她的矛盾,就动不动拿“你还小”来压她,还必然伴随刻意掩盖的叹息。
是嫌弃她的粗鄙和幼稚。
……还有,她为了完成任务,刚刚撒了一大堆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谎。
说孟柯白对她好,孟柯白哪里对她好了?
她救了他的命,他恩将仇报,差点掐死她,把她关进小黑屋,还把她押到悬崖,随时准备推下去。
【请宿主完成任务:让孟柯白观看宿主的睡颜】
【由于该任务难度较大,完成后将奖励宿主清除指定对象记忆一次】
洛英:……
她知道,她现在不能发作,仍紧紧环抱着孟柯白的腰:
“为什么?使君你七岁上战场,景将军也是九岁上战场,我马上就要十六岁,怎么就小了?使君,你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说着说着,鼻水又淌了下来,她赶紧全部蹭在了孟柯白的前襟上:
“使君是觉得,我留在军营里没用?使君,你质疑我的医术?”
孟柯白张了张嘴,再次抬起手臂。
洛英的话他不同意,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给少年回抱,但手臂停在半空,又顿感不合适。
然而,少年却在同时,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
“使君可以质疑其他的,但使君质疑我的医术,我不服气。”
怀里空了,孟柯白听见洛英的声音是自信的执拗,他看着少年跪在了他的脚边,伏首:
“大战在即,使君不必在我这样的小人身上多费工夫,请使君再给我些时间,我证明给使君看看。”
嗯?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孟柯白终于同意,洛英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这辈子,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她的医术,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是她的骄傲。
但直到与孟柯白和离的时候,自负如武定侯才知晓,原来和他同床共枕了两年的夫人,比宫中的太医还要厉害得多。
孟柯白在掀开门帘离开之前,忽然转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不哭了?”
“刚才小景让我哄哄你,我这也算……哄好了吧。”
***
对于孟柯白来说,洛英的事只是小小的插曲,虽然这个少年的举止实在是出格,但他日理万机,也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这次敌军的夜袭,才是当前首要的事情。
从军十余年,指挥军队作战也已有十年的时间,孟柯白不是没有遇上过发生在夜间的突袭。
敌方的实力本就不济,几次与景晖的正面作战都落得惨败,兵不厌诈,想通过不入流的方法来取胜,也算是人之常情。
就比如让洛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的那支冷箭,比如冒充景晖的故人“钟离丹”施美人计、窃取情报,又比如这次,抓着他们大军休整的空档发动夜袭。
孟柯白没有留守在中军坐镇指挥,而是选择与周军的大部队一同出发,轻装上阵。
与其他的功臣将领相比,孟柯白除了善谋,最大的优势就是练兵。他和景晖所率的亲军,虽然数量上总不算瞩目,但是战损比却极低,还每每能打出十分亮眼的战绩,连战连捷。
是以,这一仗从开头就很顺利。
黑暗的山谷之中,双方的冲杀声回响不绝,交锋的地点,就在那座悬崖的不远处。
那天晚上,孟柯白熄灭了火把,背着洛英,在黑暗的深林中走。
谁也没有说话,耳边只有他的步履踩碎落叶的声音,和偶尔的虫蛙低鸣。
悬崖上,随时可能掉入万丈深渊,生死一线里,洛英不卑不亢,敢脱下衣服,证明自己是男子;
军营里,听到要脱衣服,洛英却死也不愿意,哭成了泪人。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做贼一样跟着洛英,还偷听洛英和景晖亲密地聊天?
他惩罚洛英,用铜尺打洛英手心的两下,到底痛不痛?
奇怪的思考和疑惑冒出来,都是与作战无关的,孟柯白强行压下去,直直盯着前方的激烈战斗。
夜间作战,本就对兵将的目力要求极高,加上环境影响,士兵们很容易对未知产生恐惧。
敌方是冒险而来的,在最初的几波冲击被周军有序瓦解之后,他们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更是散成了沙,待周军迅速整合发起反攻,敌军几乎是一击即溃,阵型被完全冲散,在黑夜里到处乱蹿。
战斗比预计还要更早结束。
漆黑的夜色中,周军仍然保持着良好的队形和纪律,前排专人正在清点敌军的首级,孟柯白从自己的赤焰宝马上跃下,在他们身后穿过,却忽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到他的怀里:
“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使君,求使君,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洛英也来了吗?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么不讲规矩?
他要好好教育教育。
但孟柯白抬了抬手臂,才发现什么都没有。
洛英没来。
程先生就在前方为伤员包扎,孟柯白调整了呼吸,继续往那边走。
然而眼前这片被火把照亮的视野,却慢慢变白了。
跟洛英不一样,这不是幻觉。
不出片刻,这点点的发白已经蔓延开,白雾弥漫,转眼竟就发展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周军开始出现骚乱,不仅仅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浓雾——
“白雾,刚刚的白雾消失了吗?怎么一下就变黑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紧接着,巨大的声响靠拢,是数量不低的敌军杀回来了,他们刚才还四散奔逃、一溜烟追不到人影,灼伤双眼的浓雾对他们失效了,杀气腾腾地冲过来,几乎个个都是稳、准、狠。
一时间,方才还一片轻松的战地,被兵戈的乒乒乓乓搅得血肉横飞,白雾笼罩之下是激烈的厮杀,周军的阵型被彻底冲散,血腥气泛滥,到手的胜势眼看就要变为惨败。
就连号兵也不设防,被敌军偷袭,倒地身亡。
“杀!——”
“杀!——”
白雾中,突然传来了两声震天的暴呵。
景晖一身染血的银铠,顶着自己流血的双目,两三步直扑,抄起号兵滚落地上的号角,吹响了周军听了无数次、早已刻在骨子里的节奏。
那个成功偷袭号兵的敌兵咧开嘴,还没开始笑,脑袋就已经被景晖的大刀砍飞出去,吧嗒吧嗒,滚落到了一堆马粪的旁边。
而在同时,孟柯白迅速从景晖的手中接过号角,顶着双眼剧烈的刺痛,配合景晖,全凭过人的耳力和对战场局势的把控,吹响号角,指挥白雾中的周军继续作战。
景晖杀穿了,一个、两个、三个,敌人的鲜血飞溅满脸,和他眼里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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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孟柯白的号角声里,他的大刀挥舞,舞出了呼呼作响的风声,他的嗓门狂吼,吼出了震耳欲聋的魄力,双眼的灼痛没有打倒他,反而令他爆发出更激烈的战斗力,他把承受的痛楚,百倍千百还给了敌人。
主帅和主将两个人都拼了命要赢,训练有素的周军,又怎么会怂?
激战的结果,是周军再一次大获全胜。
在大军返回军营的路上,程先生反复查验了孟柯白的双眼,斟酌再斟酌,却仍是不知道,该如何把他受伤的实情说出来。
而孟柯白显然在考虑旁的事:
“这次敌军用毒雾对付我们,营地那边,也很可能已经遭了殃。”
程先生顺着孟柯白的话想,心口一凉,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神色也更加凝重了起来:
“军营里,负责后勤的战士不少,黑灯瞎火的,若是毒雾弥漫,他们恐怕……”
“大批的粮草也……”
“还有洛小郎中,他本来就瘦弱,这次又得了那么重的风寒,碰上这个毒雾,他怎么能经得住?”程先生越说越后怕,一抬眼,只见孟柯白的眉心蹙起。
“不不,营地不会有事,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有事。致明你放心,”只有在这种时候,程先生会叫孟柯白的表字,“洛小郎中生来就是带福气的,他更不会有事。”
孟柯白皱紧了双眼,两行血泪淌下来。
而事实上,军营里的人确实安然无恙。
却并不是因为敌方没有派人来偷袭,相反的是,孟柯白与景晖前脚带大军离开,后脚,敌军的小股人马,就已经摸到了军营的附近,只等机会。
巡逻的哨兵发现了敌人,立刻上前制服,几乎电光火石之间,敌人在被抓住前掏出木筒、释放毒雾,有几名哨兵来不及防备,被毒雾迷到失去了视觉。
洛英那时候刚好也在附近。
情况十分危急,毒雾的毒性太大,近距离接触,几个哨兵痛得实在忍不住,在地上打滚,洛英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沉着冷静,她检查完木筒和哨兵们的病眼,忽然想到:
“应该不止一批敌人来偷袭军营,这毒雾凶险,要趁早预防。”
而就在不久之后,另外几名敌人,从另一个方向来,潜伏到了后勤士兵们做事的营帐,掏出木筒、释放毒雾,得意洋洋准备收割,却傻眼,发现根本没有效果——
因为洛英不仅迅速确认了毒雾的来源,还制作出了预防毒雾的药剂,那个在敌人手里自以为所向披靡的撒手锏,已经彻底成了废物。
“洛小郎中做了这么了不得的事?厉害啊,真是……我刮目相看,佩服!佩服!”汇报的士兵说完,程先生两眼都在发光,
“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干脆利落!使君算到的事情,他不仅也想到了,而且还及时做出了反应!这下可太好了,洛小郎中立了大功,致明,你可要好好赏他!”
孟柯白没有回应,只让所有人都暂时退下。
骤然的失明,对一个向来自负的人而言,接受起来没那么容易。
可是却偏偏有人不听他的话。
极弱的脚步声来,停在他的身后,窸窸窣窣,纱布将他的双眼蒙上,那里微烫的触感和苦涩的气味,让孟柯白忍不住抬手,抓住了那个胆大包天之徒的手腕。
一瞬间,孟柯白摸出了那是洛英的手腕。
两个时辰之前,少年流着眼泪扑到他的怀里,哭着求他不要赶自己走;
两个时辰之后,少年却把他的严令当成耳旁风,肆无忌惮行事。
少年顺势凑近,贴着他的耳边,微热的气息轻吐:
“我立下大功,使君准备怎么赏我呢?”
“我帮使君想好了,让我搬到使君的营帐里去睡,贴身照顾使君,怎么样?”
11. 谁在嘴硬
11
孟柯白握着洛英的手腕,握得死紧,手背因为过于用力,凸出来了几条青筋,狰狞不已。
失明的人,其他的感官会因此更加敏感,在他的掌下,这手腕极细极腻,仿佛一折就要断掉。
这是属于发育不良的、少年的手腕。
“洛英,你为什么违抗军令?”
洛英听到孟柯白这声质问竟带了一丝喘,这无疑暴露了他这个一军主帅,有些色厉内荏。
而所谓军令,是他不允许任何人擅闯他的中军营帐。
手腕上的力道丝毫不减,洛英被弄得很疼,她咬着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形:
“毒雾的毒性凶险,使君受毒,必须要立即诊治,否则就会永久失明……我为使君的身体着想,使君如果要罚我违抗军令,也要等眼睛好起来了,不是吗?”
有血泪从孟柯白的眼中溢出,沿着他俊朗的面容蜿蜒流淌。
他松开了洛英。
然后把双手缓缓放置在自己的膝上,脊背也挺直了。
洛英知道,即使失明,他也不愿意露出哪怕一点点的失态和脆弱。
狗男人的高傲,总是在这些没用的地方坚持。
……就像大军出发之前,两个人的那番对话,虽然是她自己提出他在质疑她的医术,但孟柯白也并没有予以否认——
“我,”他抿了抿唇,“我从来都没有质疑过你的医术……”
看,现在尘埃落定才来否认,是因为他被毒雾毒瞎了眼睛,终于落到了她的手上。
孟柯白又说了一句对弄疼洛英道歉的话,诚恳温和,甚至唇角还泛起了酒窝。
这个人做起戏来,确实有很强的欺骗性。
算起来,敷在孟柯白双眼的药,已经从刚开始的微烫慢慢冷却下来,洛英敛了心神,扬起了语调说话:
“使君出发之前,我承诺几日内证明给使君看,而我这么快就赢了赌约,使君,刚才我提的赏赐,不过分吧?”
她搬过来住的事。
“你,这次确实立了大功,”孟柯白顶着两行血泪,神色却已经又恢复了君子的端方,不疾不徐道:
“洛英,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军医,等回到京安,我会把你的名字正式报给朝廷,你该得到的赏赐,一分都不会少——”
“不,我现在就要搬过来,因为方便照顾使君,”洛英却打断了他,
“使君不答应?”
孟柯白的薄唇抿住,肯定她的疑问。
“我的药方比程先生和赵先生的都要管用,”她落落大方,“我只想让使君快点恢复,这对大军是好事,使君还是不答应吗?”
“你还小,我也不需要你来照顾。”
又是这三个字。
洛英愠火上涌,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来,从孟柯白的身后绕到前面,蹲下来,三指搭在他的手腕,给他把脉:
“景大哥也被毒雾伤了,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两只眼睛,都流了好多好多血……”
“小景怎么样了?”
“应该……比使君你伤得重一些,”洛英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帨巾泡到水盆里,“我顾着使君,都还没去看过他,他对我那么好,我有点……”
她低落着,用帨巾给孟柯白擦拭脸上的血泪痕,他的下巴上,她上次用剃刀划出的伤痕还是很显眼。
“既然使君不愿接受我的照顾,那我……请求使君同意,让我搬去贴身照顾景大哥,可以吗?”
……
“使君?”
等到洛英收拾完,孟柯白却仍没有表态,她索性起身:
“程先生会定时过来照看使君,景大哥那边还不知什么情况,我就先过去了。”
一直走到门口,她掀开帘子,动作很慢,却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程先生要忙的事情太多,你搬过来吧,不麻烦他了。”孟柯白说。
***
洛英自己很清楚,在孟柯白面前的这一番故意做作,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
“系统”这次给她的任务是【让孟柯白观看她的睡颜】,但偏偏不凑巧,正主用来“观看”的工具眼睛却在这时候瞎掉了,任凭她如何软磨硬泡,“系统”也绝对不肯再出手帮她,只答应她任务延期。
【这次立了大功,宿主,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洛英:……
罢了,一切要靠自己,别人都是靠不住的。
就像这次立功,跟“系统”没有任何关系,毒源是洛英自己确认的、治疗的药剂也是她自己配出来的,就连预防敌人分批偷袭,也是她自己的思考。
表现如此优异,她深深为自己骄傲。
嫁给孟柯白的两年,虽然衣食无忧,但没有一天真正属于自己。
母亲和兄嫂都让她对外隐瞒自己的医术,而她一不小心没藏好,被孟柯白的弟妹薛氏告到了孟母那里,从此她便被孟母勒令将所有的医术忘掉,甚至连给自己把脉、偷偷吃药都不被允许。
为了武定侯的体面,洛英只能憋在心里。
十七岁,她终于收到抛弃她离家出走的母亲来信,让她去京安团圆。动身前,她还遇到了一场罕见的疫病。
她当机立断,快速抓住了病源,并配出了有效的治疗药方,成功阻止了这场疫病大面积蔓延开,间接拯救了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
百姓们感激她、夸奖她,听说她要去京安,拉着她的手、围住她,不让她离开。
做武定侯夫人的时候,她被迫忘掉自己的立身之本医术,反而笨拙地学习如何做一名合格的贵妇,京安城里有她参加不完的筵席、宴会。
那些显贵名媛们见到她总是满脸堆笑,却被她听见过许多次背地里讥笑她的粗鄙,而她唯一能够倚仗的,只有给她这个身份的夫君孟柯白——
偏偏,孟柯白也嫌她粗俗鄙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时隔三年,她再次凭借医术立功,军营里的人,无论是之前和她完全不熟的、还是没把她当回事的,全都改变了态度,无论她走到哪儿,都能收获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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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神和亲善的笑容。
这些,都比她在京安时,真诚了不知多少倍。
另一个真诚的人还有景晖——
“你说说,当时你怎么就没在呢?你是没看到,光我一个人,杀得对面那帮蠢货连刀都来不及拿,小洛英,你怎么就没在呢?哎呀哎呀,痛痛痛,你下手轻一点嘛!”
洛英打了个喷嚏,还是忍不住笑,激他:“景大哥不是威武大将军吗?怎么还怕痛呢?”
“眼睛,眼睛跟其他的地方不一样啊……小洛英,你看看我这一身,除了下面这个屁股蛋子,哪儿不是一道疤盖一道疤?说我怕痛?哼!”但景晖却还是稍稍往后躲了躲,
“但是你弄我的眼睛,真的,真的轻点吧……”
少年将军浑身是伤,唇角挂的血泪还没擦拭干净,就跟开屏的孔雀一样炫耀自己的军功,却又诚实地承认着自己的软肋。
洛英心里也跟着软了下来。
明年,景晖就要惨烈地战死沙场,如果她有能力,能不能阻止这一切?
但洛英暂时还考虑不了那么长远的事,眼下要贴身照顾孟柯白,她刚把行军床从杂物间搬到中军营帐,问题就来了——
在沙盘的角落里沉默了很久的孟柯白突然起身,四下摸索着,乒乒乓乓往外走,洛英连忙去扶,只见他脸色尴尬,原来他是要去茅房如厕。
夜壶这么精细的玩意,行军打仗当然不可能带。在这件事上,军营上下所有人也是一视同仁的,都需要到营地边缘那片专门挖出的茅房区解决,而产出的那些东西,除了科学有序就地掩埋之外,绝大部分会用作军营里的生火燃料,循环利用。
往茅房去的路上没什么人,到了茅房门口,却是另一番景象。
士兵很多,有活蹦乱跳的,有沉默寡言的,也有跟孟柯白一样被毒雾伤了眼睛、在同袍的搀扶下过来的,每一个见到孟柯白的人,都会两眼闪着星星、认真地问好“使君!”“见过使君!”,声音洪亮极了,孟柯白倒是和以往表现一样,面色如常,温和地一一回应。
但要进去里面了,却停下脚步。
“使君?”洛英奇怪。
她比谁都不想进去,这么多天,她每次都是悄悄溜出营地,找个绝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解决,这会儿却要陪孟柯白。
她也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进去就算看到了,也当她是开开眼界先把身上的晦气都给赶跑,没什么大不了。
但孟柯白却拒绝她的好意,挣脱了她的双手:
“我自己来,就在外面等我。”
看着男人勉强的背影,洛英叫住了他:“使君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孟柯白头也不回。
这个人的别扭不止这一样,不知道在跟谁赌气,他还一直水米未进,到了就寝的时候,有人送了水盆和热水进来,给孟柯白用。
洛英把热水兑好,拧了帨巾,抬头,看到孟柯白的手停在了上衣的衣扣,迟迟没有动。
“使君,需要我帮你脱衣服吗?”她问他。
12. 燎原火
12
“使君,需要我帮你脱衣服吗?”洛英问孟柯白。
她是耐着性子问出这句话的。
在热水送来之前,这个中军营帐里,气氛就不算太好。
孟柯白端直着僵坐,面色比冰还冷,饭不吃、睡不喝,一副谁来也都爱搭不理的样子,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得一起小心翼翼维护他这个天之骄子脆薄的自尊。
对她的问题,瞎了眼的天之骄子,用微微颔首表示肯定。
“是不愿意让我碰?”洛英再问。
去茅房的路太长,他是不得不被她搀扶过去的,一旦有机会证明自己“还可以”,就立刻把她甩掉。
好像谁在乎一样。
洛英耐着性子没发作,试探着伸手过去,离孟柯白还有好几寸,却见狗男人紧抿着唇,往另一个方向稍稍躲了躲。
她从鼻子里呼了一口气,声音很大。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这一次,孟柯白才纡尊降贵,终于开口说话,“所有那些,都是我力所能及的小事。”
意思是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是她在自作多情了。
“小事……”洛英捏了捏手中的帨巾,“那使君觉得,吃喝算不算小事呢?”
“民以食为天,当然不是小事。”
男人说话的姿态倒是坦然得很,双手放在了膝盖上,衣衫也纹丝未动。
“所以,”洛英拉长了语调,扯出一丝笑,
“使君从回来到现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是真的没有胃口呢,还是情愿不开口、让我帮你?”
“是我没胃口,不需要麻烦你。”孟柯白的唇角没有酒窝。
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洛英心中熊熊的怒火。
她当然知道孟柯白不喜欢被人触碰,也当然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非要上赶着去给孟柯白冷脸洗亵裤。
要不是因为这个破“系统”的破任务,每一个都让她接近孟柯白,她会这么努力维持跟狗男人的关系?
孟柯白这是什么态度?
之前,她早就帮过他了,还不止一次,这次是他自己开口让她搬过来照顾他的,但他呢,下巴一扬、脖子一拧,这也不用那也不用,如果真的不需要她,就让她去照顾景晖呀!
吃亏的人是她!他在忸怩什么?
洛英越想越气,但理智回笼,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按下了那股把孟柯白的臭脸撕烂的冲动,把手里的帨巾搭在水盆的边沿,自己的双手浸泡进去。
热水熨帖,驱散了洛英的烦躁,她眯着眼享受了片刻,才幽幽吐出了一口浊气:
“刚才,就在茅厕门口,我在等使君出来的时候,想到了一个故事。”
孟柯白的唇角动了动,酒窝浮出来又消失。
洛英用轻松愉快的语气:
“从前有个国君,生了重病治不好,他就请了个算命的来,结果算命的说他活不到吃上当年的新麦,这国君不信,一直挺着,挺到了秋天。香喷喷的新麦饭端上了桌,国君想起了算命的,让人把他叫过来,亲眼看着他怎么吃上新麦,结果算命的来了,他的肚子突然开始痛,没办法只能去茅厕解决,谁知道脚滑,跌进粪坑,被淹死了,还真是没吃上当年的新麦!”
“我当时在想,”洛英笑嘻嘻,“使君的眼睛看不见,会不会也跌到粪坑里去呢?如果你真被淹死了,死的时候会不会后悔,就不该好面子、阻止我帮你呢?”
“洛英!不要得寸进尺!”显然这番话很有激怒的效果,孟柯白下巴紧绷,那道被洛英划出的长疤,变得无比狰狞,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你没读过书,怎么会知道《左传》里的典故?”
“什么左转右转,我只知道‘风水轮流转’——
“使君,你读了那么多书,满肚子的学问,最后还不是瞎了眼睛,落在我,这个没读过书的小郎中手里。”
洛英见孟柯白眉头蹙起,薄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她不忿地“哼”了声:
“在致明先生的眼里,只有读过书的人,才配听故事吗?”
“……你,”孟柯白深深地吸了口气,“洛英,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歪理?”
洛英见他的俊脸微红,是被怒火憋出来的,心下更是快慰:
“为什么?那请使君赐教,为什么你的道理就是正的,我和你意见不一样,我的就是歪的?”
说完,她从水盆里抽出手,甩了孟柯白满脸的水珠。
水珠沾湿了蒙住他双眼的纱布,有些落在他英挺的鼻梁、利落的唇峰,缓缓蜿蜒滑下,汇聚在下巴的伤疤上。
营帐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洛英和孟柯白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洛英听到孟柯白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那水滴落下,他喉结上下滚了滚,过了片刻,才开口:
“热水就放在那里,我自己来洗……你,出去等我。”
洛英:“……”
如果不是因为可能会真的弄瞎他,她刚刚已经端了水盆,兜头给他泼下去了。
狗男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走到营帐口,听到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洛英回头望。
孟柯白已经脱掉了上衣,线条利落的背脊裸.露着,正微微躬身,在水盆里揉搓帨巾。
……水盆里的热水,是她用来洗过手的脏水。
就让他继续好好享受吧!
在帐外的星空下回过味来,洛英才发现,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跟孟柯白吵架。
或者说,自从来到这个话本子的世界,她才第一次见到孟柯白与人吵架——
是两个人有来有回地“吵架”,而不是他单方面的训斥教导。
而悬崖上的那次,她赌上性命的质问,从那时候开始,她在孟柯白的心里,就不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小少年了。
这一次她可以算是发了场大火,再仔细回想,又忍不住一拍大腿:
没发挥好!那几句讽刺和嘲弄,还不够尖酸刻薄,给狗男人留了面子,就该指着他的肺管子戳!
不过,看狗男人被她激怒之后,又是自觉理亏、又是不得不再装出温和淡定的模样,吃瘪但只能自己憋着,还是挺解气的。
带着舒爽的心情,洛英在军营中溜达,不知不觉,来到了马厩那边。
孟柯白和景晖的坐骑并不与其他战马圈在一处,而是各自有个小圈单独饲养。孟柯白的坐骑是一匹赤焰宝马,名叫燎原火,此时已经入夜,只剩圈栏杆头挂着的点点烛火照明,光线幽微,仍能见燎原火通体赤红,连鬃毛都是红色。
洛英停在几丈远处静静欣赏,那站着睡觉的马儿却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甩了甩飘逸的火红鬃毛,对她轻轻打了个响鼻。
燎原火的名气非常大,不仅仅因为它跑动起来就像一团奔驰的烈焰,还因为他的性情勇猛刚烈、暴躁难驯,数不清把多少妄图征服它的人狠狠摔下过马背,却独独在孟柯白的面前,变成了听话驯顺的良驹——
在世人眼里,孟柯白的至仁至善,就连燎原火这样的烈马,都能自动自觉臣服在他脚下。
然而洛英也没想到,在不知不觉的几番试探拉扯之下,她不仅成功站在了燎原火的面前,甚至还壮着胆子,摸了摸它那顺滑无比的鬃毛。
燎原火的马脸凑过来,用马鼻轻轻触碰她的手心,然后垂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火儿……”洛英听过孟柯白这样唤它,也学着,“你认识我吗?”
她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笨,做武定侯夫人的时候她只是远远见过这匹马,这是在话本子里,它怎么会认识她?
燎原火轻轻喷了个响鼻,“噗噜”一声,气息在洛英耳边带出了痒。
也许是因为昨夜与青眉军交战,这些战马们同样受了毒雾的影响,而洛英给战士们配的药也加在了战马的草料中,虽然燎原火并没有像它的主人那样受伤,却通晓人性,知道她救了它们。
燎原火连长长的睫毛都是火红色的,对她眨了眨。
在这个无比温情的时刻,洛英看到圈栏一侧挂着的马鞍,却突然想起了话本子里的情节:
女主逃跑,男主骑马去追,追上了把人拉上马,就一边在野外飞驰,一边在马上……
火儿呀火儿,幸好你不需要当这样一匹宝马!
你的狗主人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
说起这个狗主人孟柯白,也真是只犟狗,眼睛瞎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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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咬死不愿接受洛英的帮助,到了第二天,还是一点没松口:
喝水只会一次性喝一整壶,因为不想多开几次口让洛英帮他递水囊;吃饭也只吃干饼,一整块的那种,因为干饼拿在手上,不用眼睛看也能知道下一口往哪儿啃,至于其他的吃食,一概推辞。
这就大大便宜了洛英。
熬成糊的汤饼,加了普通士兵三日才能吃上一次的猪肉碎和鸡蛋,本来是厨房专门熬给孟柯白补身体的,满满一大碗,被洛英捧着,一口一口“呲溜呲溜”地吸,吸一口,她就看孟柯白一眼,重复问:
“使君,你确定不吃吗?”
孟柯白淡淡摇头。
洛英当然知道,他如果要吃,就必须她一勺一勺喂,这么大的耻辱,他怎么拉得下脸?
还有一整只烤鸡,刷了厚厚一层酱,烤得滋滋冒油,洛英吃得满手都是,就连过来探望顺便蹭饭的程先生,都忍不住感叹:
“景将军说你吃得少,我怎么没觉得?你呀,小小的一个,吃饭这么香,连我都能跟着多吃两大碗!”
洛英得意一笑,捂着嘴,轻轻打了个饱嗝:
“使君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看我长不高,自己一口舍不得吃,都便宜我了。”
在一旁静坐的孟柯白也回以微笑:
“洛小郎中吃饱了就好。”
但孟柯白如此坚守自己,还是在第三天的时候,不得不破功——
澡可以自己洗,衣服可以自己穿,如厕也可以自己勉强摸索,吃饭喝水,自己来也不是不行,但有些事,却不得不求助别人。
有书信从京安送来,是建平帝给孟柯白的,武定侯捏着那盖了皇帝私印封泥的信筒,反复摩挲,一言不发。
洛英见他眉头紧皱,薄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凑过去,含笑问:
“使君,需不需要我帮忙呀?”
孟柯白先是立刻摇头拒绝,但旋即沉默,很久后,像是自己说服了自己什么,这才又把洛英叫过来:“帮我读一下这个。”
“这可是军事绝密啊,我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使君可不要坑我。”洛英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干脆退远了。
孟柯白拧开了信筒,抽出了里面成了一卷的信纸:
“先前说好了信任你……而且,这是陛下写给我的私人信函。”
洛英还躲在远处:“使君嫌我没读过书,字也不认识几个,我还是不在这儿丢人现眼了,马上去叫程先生过来。”
“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洛英,你来,放心读就是。”
还是武定侯夫人的时候,洛英见过孟柯白的手书,她虽然不通文墨,却也能看出,手里建平帝的书道比孟柯白的差了很远,不在一个水平。
她粗粗掠了几眼,又清了清喉咙,勉为其难一把:
“春天水运皇帝敢谋武定侯——”
“奉天承运皇帝,敕谕武定侯——”孟柯白忍不住纠正。
“哦,”洛英撇了撇嘴,继续往下读:
“什么风卷什么,寒拆转更,自什么卒虎什么之师离京已二月有余……”
孟柯白捏住眉心:“罢了,这封不是私人信函……洛英,去把程先生请过来吧。”
洛英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住:“等我眼睛好了,有空我来教一教你,多读书识字总没有坏处的。”
这个道理,做武定侯夫人的两年,洛英早就领会得透彻。
可以说,这场婚姻磋磨了她的所有,唯一有用的好处,就是让她暗自下了很多苦功读书识字。
今天这短短三十三个字,好几个都是她故意读错的。
等到程先生来,她又站在门口偷听了一下:
“奉天承运皇帝敕谕武定侯:朔风卷纛,寒柝传更,自卿率虎贲之师离京已二月有余……”
真好,只有两个字她不认识。
和孟柯白之间的相互较劲,被这个“读信”的事件一打扰,好像有点不了了之的意思。就在当晚,程先生又过来,还带了一大桶熬好的汤药:
“我重新查了医书,这方子对双眼复明很有助益,用来药浴,效果最好。”
孟柯白点头:
“既然药材珍贵,洛英,你跟我一起浸浴吧。”
13. 药浴
13
孟柯白吩咐洛英:
“洛英,你跟我一起浸浴。”
程先生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也拍了拍洛英的肩膀:
“还是使君想得周到,两个人一起,更是对药材的充分利用。洛小郎中,你也辛苦了这么多天,是我们的大功臣,该你享受!”
洛英却还有点懵懵,几个时辰之前,孟柯白不是还拿冷冰冰的脸对她,这变脸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让她怀疑自己完全听错了:
“浸浴?咱们这里能浸浴?”
“原本呢,自然是不能的,”程先生笑着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须,
“但是那个专门修补兵器铠甲的师傅,听说药浴对使君的眼睛有大大的好处,便专门在午后赶制出了一个大铜盆来,给使君用完,就再拿给景将军用。”
洛英双眼闪起星星:
“那那……既然药材珍贵,就让使君和景将军一起泡,我又没有中毒,不能浪费呀。”
但她话音刚落,一个士兵把铜盆抬了进来,程先生一指:
“你看,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使君和景将军都那么高那么大,怎么挤得下?放眼全军,也就只有你洛小郎中可以跟使君放进一个铜盆。”
“怎么了?不愿意吗?”程先生看出了洛英的脸色,“你别说,这还是我们从军这么多年,第一次可以在军营里泡澡呢!这么大的殊荣,天大的好事,你不愿意?”
***
不过,最后洛英还是把这个“天大的好事”给推掉了——
就那么小一个盆,她如果真不怕死下去挤,就算孟柯白现在瞎了眼看不见,但他长手长脚灵敏得很,一个不小心,被他碰到他不该碰的,让她怎么办?
洛英给出的理由倒是很充分的:
“我也和使君一样脱光了进去,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我怕根本来不及反应。再说,这么珍贵的药材,多我一个,就多分走了药性,使君是我们的主心骨,他晚一天复明,都是我们的损失。”
无人再反驳。
而为了让程先生调配的药方发挥更好的疗效,必须要保持药浴的水温。是以,中军营帐之内,用石头临时搭了个简易的“灶”,沐浴的铜盆架在上面,下面是木柴烧着的文火。
洛英去领柴火回来的时候,孟柯白已经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泡进了铜盆。此时的营帐里没有别人,除了一点点烧柴产生的焦味,鼻间萦绕的,尽是苦涩的药气。
孟柯白侧着身子,露了大半个肩颈在铜盆之外,水汽蒸腾,朦胧了他清俊的面容和线条矫健的肩颈,原本,这应当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然而铜盆下面融融烧着柴火,站在远处看,实在很像是灶台上熬着的一锅汤汁。
至于这汤汁的味道如何?孟柯白光是好看、实则又臭又硬的一身,肯定是难以下口的,中看不中用。
想到这里,洛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路上遇到什么趣事了?”朦胧水汽里,孟柯白平稳的声音也被蒙上一层潮湿,“说给我也听一听。”
洛英抱着木柴蹲下来,掐着位置,往“灶台”里又添了两根:
“使君觉得怎么样?水温合适吗?需要更烫一点吗?”
“你再添多几根,我就能被炖熟了,”孟柯白从铜盆里伸了一只长臂出来,
“这一锅药膳端去给青眉军,怕是他们都不够分的。”
也许是眼盲的人听力极好、能准确判断位置,也许是这几天的相处让他们愈发熟悉了,洛英根本没想到,孟柯白这一伸,手就不偏不倚搭在了她的颈部,大拇指往上抬,便是她光滑的下颌。
孟柯白的大掌湿漉漉的,还沾了一些草药的碎屑,掌心和指尖都有茧,混在一起,是潮而润的痒。
洛英张了张嘴,孟柯白却已然收回了那只手臂,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灶台”中的柴火哪里知道这微妙的尴尬,还在噼啪燃烧。
沉默片刻,是洛英先开了口。
“其实……我曾经也差点被吃掉的。”
“嗯?”
“五岁的时候,父亲病逝,我跟着兄嫂生活,那一年,刚好遇到大//饥//荒。”
说到这里,洛英一顿,因为她突然对孟柯白说起自己的父亲。
洛父曾在孟父濒死时救过他一命,孟父便许下回报的重诺,多年后,经着这个缘由,洛英才能嫁给孟柯白。
不过,这话本子的作者应当是并不知晓有洛英一家的存在。只是洛英在这个虚构的世界中,突然提到自己与孟柯白真实的关联,让她感觉十分微妙。
“在那之前,我们也只是穷,没有到完全吃不上饭的地步。”洛英敛了心神,凝着火焰,继续说:
“那是我遇到的第一次大//饥//荒。满地都是饿死的灾民,树根、树皮早都被挖空了,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只能靠观音土,观音土是能管饱,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肚子被观音土撑得老高老高……后来,我们遇到了一家三口,是年轻的夫妇带了个女儿,那女儿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也是瘦小、只有肚子被观音土撑大。那对夫妇很照顾我,没两天,我半夜饿醒,起来找吃的,听到那对夫妇在跟我兄嫂商量,要把我和他们的女儿交换,这样,大家分开吃,心里面就不会太难受了……”
孟柯白长指蜷了蜷,在铜盆里转了半边身子,面对说话的少年。
这才想起自己并不能看见,双眼还蒙着纱布。
眼盲之人,听觉会更加敏.感。
洛英的声音平和舒缓,好像在讲一件本是无关紧要的事,但他能捕捉到,有非常淡的、几乎难以捉摸的低沉,被悲惨的往事压住。
“好吧,我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孟柯白的额上沁出了几颗汗粒,是铜盆下的柴火烧得太旺,煮起了一盆药浴,他摸了摸鼻尖:“洛英,你的医术是怎么学的?”
洛英见孟柯白面对自己,额上的汗珠跨过蒙眼的纱布,在鼻尖和他手指的浴水混在一起,再沿着他手臂遒劲的线条,蜿蜒下滑。
她知道,他的完整疑问应该是,她都不识字,又是怎么学的医术?
“使君,你几岁开始读书的?”洛英反问。
“一岁多开蒙,识字、读书。”孟柯白正色,回答。
“使君,你这辈子就没有不识字的时候,是不是很难想象,像我这样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洛英语气带笑。
孟柯白闻言默了默:“天下苍生,世间百态,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应当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洛英站起身往后退,“使君泡的时间已经足够,是该起来了。”
“……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呢?”
“可是我不想回答你。”
虽然最后有些不欢而散,但经过这晚,一切有了新的变化。
尽管孟柯白还在坚持自己清理、如厕,但他对洛英的态度彻底软话,已经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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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众人印象中温柔和蔼的模样,再不是对她板着一张臭脸;
洛英也收起了浑身的刺,说话做事都是灵巧开朗,虽然仍旧独吞孟柯白的大餐,但吃得舒坦时,也会偶尔发发善心,撕一大整块的鸡肉,递到孟柯白的唇边——
孟柯白说声谢谢,然后慢条斯理地把一整块肉咀嚼完,吞下。
医术是洛英安身立命的本事,最重要的事,她一直做得很出色。
孟柯白被毒雾所伤,双眼的情况很不妙,汤药、施针,双眼需要一直敷着药,为了保证药效,每天都要换好几次纱布,每一次从挑拣、熬煮到捣碎、上药,都是洛英亲力亲为。
加上程先生配的药浴,从脉相上看,几天下来,孟柯白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
而现在的洛英,丝毫不需要担心被发现女儿身——
这就是和孟柯白睡在一个营帐里的好处,孟柯白的眼睛看不见,也没有人敢突然闯进这个营帐,洛英甚至可以在入睡之前,把裹胸布给解下来。
白天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会把裹胸布缠得死紧,勒得很难受,原来住在杂物间时晚上也不敢拆,现在解开睡觉,她每晚的睡眠都香甜了许多。
这一晚,她去景晖那里看望,回来的时候戌时已经过了一半。
孟柯白在自己的行军床上直挺挺躺着,他睡相很好,也睡得很香,洛英照例给他检查蒙眼的纱布,放心打水、梳洗。
她头上梳的是男子发髻,每天都扎得很紧,每一次拆掉篦头的时候,都要扯下来好多头发。
看着手心的一把青丝,她真的怀疑哪天自己就秃顶了。
她抓了抓被勒紧的头皮,给自己放松舒缓,准备重新把头发梳好,又突然觉得下不去手——
明天早点醒,赶在孟柯白起床前扎好发髻,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一想,她连充当寝衣的短褐也没穿,光着上身,钻进了被窝。
好好睡一觉,趁着现在有大好的机会。
等孟柯白眼睛恢复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她没想过,今晚注定特殊。
半夜里,孟柯白突然醒来,觉得双眼有些痒。
他从床上坐起,摘下了敷眼睛的纱布,慢慢瞠开眼帘。
起初是一片朦胧,他耐心等待了很久,直到眼前逐渐变得清明。
他复明了,是洛英治好了他。
等到明天醒来,要第一时间告诉洛英,少年会很高兴。
而自己现在应该躺回去继续睡觉。
但孟柯白听到,不远处洛英的床上,传来了被衾翻动的声音。
这些天,他每晚都睡得深沉,没发现这个少年睡觉不老实。
虽是夏日,但夜晚凉爽,衾被抖落,很容易着凉。
孟柯白下床,走过去,为洛英盖被子。
然而走到近前,入目却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一幕——
孟柯白揉了揉眼,确认自己复明了。
营帐有专门通风的侧窗,每晚睡觉时,都会拉开一点帘帷。
月光透过那里照进来。
这张行军床上,衾被过于长也过于宽,被抖落,一整条边都垂在了地面。
而衾被所覆盖的人,光.裸的肩膀露在外面,雪白的肤色、精巧的锁骨,还有藏在衾被之下若隐若现的峰壑,一头乌发披散,纤绕缠绵,衬得脖颈细如玉、红唇艳似樱。
孟柯白再不可能看错了。
洛英竟是女子!
14. 记忆
14
洛英沉浸在睡梦中,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睡不惯软床,嫁入孟府后,只在床.上垫一层薄薄的棉絮,还因此被妯娌薛氏阴阳讥讽过她山猪吃不了细糠。
不过孟柯白倒是不在乎这些,每次完事都是后半夜,他又起得早,拢共睡不了多长的时间。
这一晚,难得孟柯白没有离京出征,晚上京中有大官开筵席,洛英身子不太爽利,并没有和孟柯白一同赴宴。
她睡得早,很快沉入梦乡,却忽然被满身的酒气压住,她挣了挣没挣开,然后就是熟悉的痛感,干燥,撕裂,就像连续数月不下雨的旱地里强行拖曳。
“……我不想,真的不想……”她抗拒低喃,然后骤然惊醒。
她并不在武定侯孟府中,而是话本子里,孟柯白的中军营帐。
还是他。
眼帘一撑开,洛英就对上了孟柯白的面容。
以及武定侯那双黑到深不见底的眼眸。
月光清冷,疏疏懒懒打在他的脸上,使得他原本深邃的面容更加深邃。见到她睁开了眼,孟柯白的目光从她的面颊向下滑动,再缓缓向上,停下。
他的唇缝撕开,眉头蹙起,额角隐隐有青筋凸现,明显是盛怒的状态,马上就要说出什么。
洛英的脑中一闪:她无比高明的医术让狗男人的双眼复明了!
然而她来不及欣喜这个,现在她的样子,不需要确认,孟柯白已经发现了她的女儿身。
她连忙笼起衾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因为孟柯白的目光,已经快要将她捅个对穿。
“我……小的跟你解释,”她换成了最卑微的自称,“请,请使君允许小的,先把衣服穿好,可以吗?”
孟柯白握紧了拳头。
面前这个女子罪无可恕,很有可能就是敌方派来的奸细,处心积虑接近他。他最应该做的事,是立刻动手,掀开衾被,他的拳脚功夫不输任何人,不费力就能将她就地拿下。
但……君子的德行不允许他做出这样趁人之危的事情。
就在孟柯白沉默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洛英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冰冷声音: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宿主完成任务奖励已发放,可清除指定对象记忆一次】
洛英赶紧抓住救命稻草:太好了,请立即清除孟柯白醒来到现在的全部记忆!
【收到,立即执行】
孟柯白只觉得脑中突然劈下一道闪电,继而恍惚了一瞬,他生了许多疑惑:
疑惑自己的双眼突然复明了;
疑惑自己明明该在睡觉,却站在了营帐的中央;
疑惑身后那意味不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转头,窸窸窣窣的声音戛然而止,而本该在睡觉的洛英也正醒着,身上穿得整齐,连头上的发髻都一丝不苟。
“我穿衣服动作慢,让使君久等了。”洛英走到一旁,神态和动作都十分自然,取下孟柯白挂着的斗篷,呈给他:
“夜间风大,使君不想换衣服麻烦,也把这个披上吧,眼睛才刚好。”
孟柯白垂眼,瞥过自己身上的寝衣,并没有去接她手上的斗篷:“去哪儿?”
“怎么了使君?是眼睛突然好了,太过高兴,连才发生的事都忘了?”洛英黑眸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笑,难得对孟柯白用了调侃的语气:
“使君说,趁着夜里光线差,先出去适应一下。”
她几步踱过去,自然和孟柯白并排:“使君快把斗篷披上,咱们走吧?”
孟柯白蹙眉,薄唇微微抿着,接过了斗篷,却只是搭在臂弯。
他不走,洛英也不能走,两个人都在原地站着,偌大的营帐里,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胶着时,洛英听到“系统”冰冷的声音:
【请宿主完成任务:与孟柯白牵手】
洛英:……为什么任务越来越不像话了?
孟柯白听懂了洛英的话,只是对于他而言,突然消失的那段记忆,还让他依旧存着疑虑。他冷冷垂头,看了眼臂上的斗篷,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比他自己的小了整整两圈,又白又细:
“使君,要我牵着你走吗?”
洛英在歪着头看他,清秀而干净的一张脸,双眼是杏仁的形状,瞳孔漆黑,真诚而灵动。
但最终,孟柯白还是拒绝了。
洛英无法,只能又躺了回去,心事重重,暗自发愁:
这次,虽然在“系统”的帮助下惊险躲过一劫,但接下来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而那个【牵手】的任务,恐怕很难再找到机会完成。
洛英这一晚睡得很不踏实,几乎快要天亮才重新睡着,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孟柯白已经在行军床上打坐了。
这个人的生活习惯极好,据说是从孟父阵亡后就愈发修身养性起来。就算在军旅中,他也会每日按时早睡早起,而打坐练功,也是晨起后雷打不动的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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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英在做武定侯夫人的时候,只是听说过他这个习惯,因为种种,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但这几日搬过来住,她每天早晨都能目睹孟柯白在眼瞎不便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操练身体,纵然她对他全是不满,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打坐时,孟柯白会除掉上衫打赤膊,他本来的肤色偏白,身量高大,肌.肉的线条又极为流畅,又因为运功调息的关系,每次不需要多久,遒劲的肌.理便会发红发热。
洛英侧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衾被裹成了蚕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和前几天一样,面对不远处孟柯白美好的肉//体。
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男人漂亮的肌理蜿蜒流淌,汇成小溪,汨汨而流,洛英无奈感叹:
这么好的身材,可惜了,干活那么差。
谁知道这声小小的叹息,竟让男人捕捉到,孟柯白掀起眼皮,两个人目光交汇的一瞬,洛英竟然起了一种偷窥被人当场逮住的尴尬。
她迅速移开了目光,因此错过孟柯白唇边浮起的酒窝。
“使君你……这么好看,我为什么不看?”洛英轻咳一声,坐了起来。
对啊,她为什么不看?有什么不能看的?
看一下又不收她的钱,就要正大光明地看。
“还有,这几天,我都这么偷偷看使君的,使君,你又准备怎么罚我?”
洛英坦坦荡荡,利落地叠起了身上盖着的衾被,衾被又大又宽,但在她的手中不在话下。
再抬头的时候,孟柯白已经穿上了上衫,他脸色清淡,目光只落在自己的衾被上:
“我这个,你不用叠了。”
施施然走出营帐之后,洛英才忽然意识到:
孟柯白的衾被一直都不用她来叠呀,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时候时辰尚早,军营里大多数人都还未起,天色也半是黑蓝黑蓝,洛英趁着没人注意,赶紧溜到军营外她的秘密地点解决问题。
半路上,耳边又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由于宿主表现优异,特对宿主进行奖励】
洛英狂喜:我是不是可以提前回去了?
【尚未完成最终任务,宿主仍须继续留下】
洛英:……
【给宿主阅读话本子原文十页,都是宿主喜欢的内容】
太好了!现在就——
但洛英的嘴突然被人从身后死死捂住,还有男人的声音:
“别再装了洛英,你就是个女子。”
15. 人之初
15
只一瞬间,洛英就听出了这个声音的来源。
是大军中的另一个军医,姓赵。
不同于程先生翩然的书生形象,姓赵的军医个子矮不说,还一身的浮肉,虚胖的很。
洛英刚刚救了景晖、被他带回军营的时候,姓赵的军医对她的到来有着很明显的敌意,不过洛英为孟柯白祛毒之后,这种敌意便也几乎消失了。
因为都是医者,平日里洛英与他接触算多的,只觉得这个人不如程先生和善、也不如景晖真诚,但她没想到,姓赵的军医居然在这个时候跟踪她,还看穿了她的女子身份。
姓赵的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把洛英的嘴死死捂住,另一只手则迅速握住了她的小臂,洛英反应过来,抬起自由的那只手臂反击,却还是被立刻抓住。
女人的体格在男人的力量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姓赵的一脚踢在了她的膝弯,洛英吃痛,只能被迫跪下。
“就凭你这点小身板,还想怎么样?”姓赵的轻蔑一笑,
“爷爷我不管你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混到我们军中有什么目的,单你是个女子,捅到使君那儿去,你就只有人头落地这一个下场,上次那个钟离丹,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洛英的两只手臂都被他紧紧攥着,她的衣衫很薄,姓赵的力气又极大,她疼得要命,眼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虽然有兄嫂在前,但十几年的颠沛流离,洛英也是见惯了各种腌臜事的。
如果这个姓赵的军医真是个正直的人,在发现她是女子的第一时间,就会把她扭送去见孟柯白,而不是在这里说废话。
说废话,只能说明他别有所图。
“我是身不由己。”洛英强忍剧痛,保持自己说话的腔调,不疾不徐。
“谁管你这些?也是爷爷我大意了,这么久都没看出来,哪有男人长你这副模样?”姓赵的单手攥紧了洛英的双腕,鞋底在林地上磨,踱步转到她的面前,
“上次景将军非要脱你衣服,你是怎么哭的?我怎么当时没想到?”
“每次出来打仗,爷爷我就要素好几个月,啧……你这么标致的美人,不尝尝滋味,岂不是可惜了?”
姓赵的用黝黑的粗手抬起洛英的下巴,鼻子下面两撇稀疏的八字胡,因为他歪嘴咧开,显得更加猥琐:
“瞧瞧这张脸,每天都在使君面前晃来晃去,他也是真的瞎,还是一直惦记着冯大姑娘,居然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姓赵的油腻腻的拇指在洛英光滑细腻的脸颊上打圈,仿佛圈地,嘴角都快要流出口水来了:
“这会儿时间不合适,爷爷晚点来疼你,别想跑,也别想找使君或者景将军帮你,你会死得更快。”
“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
洛英沉默。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她很清楚,如果自己去占嘴上的便宜,就只会吃更大的亏,要解决眼前的困局,必须考虑再考虑。
军营中一天的生活已经开始了,身为孟柯白钦点的正式军医,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忙。
然而,很糟糕的是,军医能够活动的范围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洛英越是想躲开姓赵的,就越是要碰上。
姓赵的狡猾得很,大动作上,表现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但时不时会有意味深长的眼神飘过,在洛英不得不与他交接东西的时候,他还会趁机在她的手心挠痒,让她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有程先生和那么多战士看着,她却只能保持微笑。
祸不单行,明日全军将要开拔,去往另一个地方驻扎。
几万大军迁徙的场面,洛英虽然没见过,却也能想到,这样很容易让姓赵的抓到机会,对她下手。
洛英的心里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压住,闷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马厩那边,隔了老远,燎原火就抖了抖颈脖,对她发出轻柔的嘶鸣。
“到底要怎么办,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呢?”洛英缓缓抚弄着燎原火红色的鬃毛,这匹马的性子是出了名的烈,却在她的面前无比乖顺,和它说话,能让她稍稍感到一丝宽慰。
燎原火的马头凑近,用马嘴轻轻推动洛英的手臂。
“嗯?”洛英不解,但见马儿又长又浓的红色睫毛眨呀眨,她的手滑到它的肩隆,不由自主地挠了挠。
燎原火用“噗噜噗噜”的叹息表达满足。
“唉,只恨我完全不会骑马,如果骑着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是不是可以把所有的烦恼都抛掉了?”
难得还有马儿可以让她尽情倾诉。
告别燎原火,洛英又找了战士最多的地方,一头钻进了人堆里。
战士们来自天南海北,有些已经跟了孟柯白许多年,有些才入伍不久,但跟洛英一样,全都是苦出身的孩子,全家都只剩下他一个的大有人在。
他们中间,有些受伤比较浅的也已经陆续复明了,很多都是洛英治好的,现在洛英又一个个给他们上药、检查,听他们胡天海地吹牛,她偶尔附和几句,想起过去十几年的漂泊生活,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快要傍晚时,孟柯白派人来叫她回去。
洛英刚刚安定的心又悬了起来,她生怕姓赵的已经把她的事捅到了孟柯白那里,一路惴惴,等她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挪步到中军营帐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快要跳出来了。
不过,孟柯白特意叫她回来,却是有另一件事。
“说好了,等我复明就教你认字的,从今日开始吧。”
洛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底起了点波澜。
她以为,教她认字的话只是孟柯白随口一说,连她自己也是转过头就忘记,却想不到孟柯白会放在心上。
营帐内有一张简陋的桌案,是为了满足他办公的需求所立,孟柯白坐在那里,用眼神示意她过去。
人和人都是对比出来的,经历了姓赵的猥琐下.流,再看孟柯白,也就没有先前那么讨厌了。
这个时候,洛英暂时不去想成婚的两年她在他那里受的委屈,也暂时不去想她刚来时接连经历被他掐、被他关小黑屋、被他逼得差点跳崖,只是看孟柯白清清朗朗地端坐,想起在她彻底让他相信她是男子之后,他好歹也是为人正直,行事坦荡。
桌案上是几张白纸,一支极普通的羊毫笔搭在叶形砚上,叶形砚的叶柄处系绳,是方便军旅途中携带用。
“知道《三字经》吗?”孟柯白让她坐在自己的身旁。
洛英盯着白纸和毛笔。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装识字不多是为了故意读错字让孟柯白生气,但孟柯白却用这样温和而耐心的态度教导她,她却很是心虚:
“知道,会背前面的几句,‘人之初,性本——’”
“会写吗?”孟柯白打断了她,提笔蘸墨,长指拉白纸过来,递笔给她,“试试,写下来。”
洛英照做,只是笔尖还没落下,就先有墨点滴在了白纸上。
……她又一次不争气地心虚,瞟一眼孟柯白,只见他神色如常,她便又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笔上。
“人”字看似简单,但一撇一捺的角度和分寸,洛英难以把控,写出来像快要摔倒;
“之”字也是看似简单,但洛英下笔第一个点就歪掉,后面的三个笔画,更是各自有各自的想法,纷纷往不同的方向张狂——
“洛英,你握笔的姿势不对,应该这样。”在她重新蘸了墨、准备写第三个字的时候,孟柯白突然一动,从她的身后环过去,宽大的右手,也包住了她握笔的右手。
他的手指修长又骨节分明,即使是包住她的,重新提笔时,仍是从容:
“你看,这样写是不是好多了?”
声音轻柔,语调温和,因为这个姿势,他呼出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喷在洛英的耳际。
还有清淡的药气,这几天她给孟柯白敷药换药已经闻惯了,但现在因为他突然的靠近而变得更加浓郁,她心跳停了几息,再然后,发现自己的脸竟然不争气地红了。
这像话吗?
孟柯白对她施舍的一点点好,她就这样了?
在她和孟柯白成亲的几天之后,他就知道了她几乎不识字的事。然而,她羞愧又委屈地承认这件事,是希望他多给一些关怀和爱护——
孟柯白面色却平淡得很,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颇为严厉地嘱咐她,读书很重要、她最好多读一些。
至于读什么、怎么读,一概没有提。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做孟柯白的妻子,是不配得到这样耐心而细致的手把手教导的,就连哪怕一点温和的态度都没有。
更不用说,之后的两年,她暗自下了很多苦功,每每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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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等到他出征回家,迫不及待向他展示、想要得到他的夸赞,他却只是摇头说“还不够”。
满腔的气愤涌上心头,洛英脸上的羞红,自然迅速消退了。
她随口“嗯”了一声。
虽然孟柯白的字确实写得很好看,但她再没有欣赏的心思,只平静地从他的手掌里抽出了那支狼毫,不看他:
“我先照着使君这三个字写。”
之后的一个多时辰,在孟柯白的注视下,洛英勉勉强强,把那三个字练得没那么难看了。
她感到不太舒服,却也没提中断这种教导的关系。
因为,她趁着这个机会,从孟柯白身上偷走了他的匕首,并没有被发现。
晚上,她仍睡在了孟柯白的营帐里。
夜色静谧,孟柯白呼吸匀停,是完全深睡的声音,洛英僵直着从自己的行军床上爬起来,拔开孟柯白匕首的鞘,用细布缠好刀刃,裹在了自己的胸口。
因为心事重重,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外面开始有了此起彼伏的响动,知道今日的拔营已经开始,便也起床。
除了药材,军医的营帐内还有许多东西需要临时整理,昨晚已经收拾了一部分,洛英寸步不离程先生的身后动手,等到避无可避的时候,面对姓赵的不怀好意的、猥琐的笑,她只能表面故作正常说话,暗自紧了紧怀中的匕首。
几万大军的拔营并非容易的事,稍有不甚就会酿成严重的后果,所幸孟柯白治军严格,即使是这样大规模的迁移,全军上下也井然有序,按照早已排好的顺序依次离开。
军医这边,在主帅孟柯白、主将景晖等人稍后出发,洛英原本想直接跟孟柯白一道走,谁知孟柯白与燎原火单人单骑,她不可能去蹭,便还是只能跟程先生等人坐一辆辎重车。
所幸景晖的双眼仍旧没有复明,需要赵军医贴身照顾,洛英悬着的心才堪堪放下了大半。
初夏的红日随着大军的开进而缓缓升起,山谷林间,回荡着马蹄声和车轮前行滚动的声音。
孟柯白只穿简朴的常服,胯.下是他的赤焰宝马燎原火。阳光越来越强,将一人一马漂亮的身姿勾勒分明,却也让孟柯白刚刚复明的双眼难以适应。
武定侯左手握住缰靷,右手从马鞍包中掏出护眼罩,调整位置,戴好——
这是洛英专门为他制作的。
少年从修补兵器铠甲的师傅那里,要来多余的铜片,剪出覆盖双眼、贴合脸型的形状,再在双目的位置,用工具钻出数个小孔。
护眼罩两侧有布绳,穿过耳上,在后脑固定,这样不仅有效遮挡了刺眼的强光,而且还保证了他视线的清晰,甚至为了防止铜片划伤脸颊,还特意将边缘打磨得光滑平整。
洛英小小一个,看着憨直又愚笨,但在某些事上,又充满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巧思和细心。
孟柯白的唇角浮起酒窝,双.腿一夹马腹,继续轻快前行。
然而没过多久,他的燎原火跑动的节奏却出现了不受控制的变化,在他面前从来乖驯的马儿,频繁发出尖锐的响鼻,还有双耳异常的摆动,都是燎原火从未有过的。
孟柯白拉了缰靷,停下细看,却没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
但余光里,他看到原本应该坐着洛英和程军医等人的辎重车上,只剩下一名战士。
“刚才赵先生从景将军那边过来,说是辎重的药材出了点问题,让洛小郎中跟他一道过去清点,”这个战士是之前在暗室门口看守洛英的那个,最是知道孟柯白对洛英不一般,连忙回答:
“程先生顶替了赵先生,照顾景将军去了。”
孟柯白颔首,而胯.下的燎原火马头却开始乱甩,有力的前蹄不断刨地,孟柯白用长指沿着马儿鬃毛生长的方向轻柔抓抚,以此来安抚它,谁知这匹烈马突然一声长嘶,驮着它的主人飞速狂奔起来。
跑过运送药材的辎重车队时,孟柯白从头到尾,并未看见洛英和赵军医的身影。
就在同时,燎原火前蹄一转,往队伍边的树林深处跑去。
大片大片的枝叶从身旁一闪而过,树林越来越密,很快,孟柯白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两个人影,他都认识。
“使君!”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下半身失踪的赵军医转过身来,“她,洛英她是……”
然后就被洛英的匕首,从喉咙刺了个对穿。
16. 深林
16
姓赵的军医把洛英一路带到了树林的深处。
这个人渣要对自己做什么,洛英很清楚,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姓赵的是个惯犯,走路极快,又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洛英十分勉强才能跟上。她双脚踉跄着踩在深林满地的落叶上行走,发出笨拙而仓皇的涩音;她的头顶是穿过层层茂密的枝叶射下的阳光,随着她的前进,在眼前一明一暗来回闪烁。
洛英的喉咙干得发痒,她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差不多的地方,姓赵的突然顿住脚步。
他很狡猾,知道她女扮男装混在全是男子的军营中,裹胸布必然缠得又多又紧,所以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动作,黢黑的油手在洛英的腰间一抹,便径直去解他自己的裤带。
洛英的双手仍旧被他反剪,很疼,她却并不挣扎。
“我还以为,你是个泼辣的小娘们呢,”姓赵的像毒蛇一样盯住了洛英的后颈,
“结果,你连反抗一下的动作都懒得摆了,看不出来,原来你也是个浪荡货。”
姓赵的裤带解了一半,又反过手来,用指背感受洛英玉颈的光滑:“你被多少男人碰过?这么欲求不满,早点来找爷爷我啊……小可怜,使君是个迂腐的木头,他不疼你,让爷爷来疼疼你……”
“你……娶妻了吗?”洛英深深吐了口浊气,只当后颈的手不存在,也努力排除言语的羞辱。
姓赵的一愣,继而浪笑:
“怎么?你的意思是,你想当我的妾?也不是不行,得看看你等会儿的表现,到底能不能让爷爷满意。”
洛英屏住呼吸:“你……这样,你的夫人她知道吗?”
“呵!”姓赵的直接轻蔑笑出了声:
“她知道不知道有什么所谓吗?女人不就是千人上万人骑的,花钱娶老婆,不就是用来做家务的?”
“不会吧,你以为我会怕女人?”姓赵的八字胡都笑歪了,“说几句屁话,就能把我怎么样?”
洛英摇头,勉强扭着身子,朝背后姓赵的看过去:
“这样、这样我好痛,也不方便……让我自己来脱,行吗?”
姓赵的两层裤子都已经落了地,他想了想,同意了——
谁知道洛英半弓着腰,并不是他以为的解裤带,等他察觉不对的时候,一抹寒光乍现,他出了虚汗的脖子,已经被匕首划伤了。
但洛英到底是个身量小的女人,力量比不上、速度也比不上,她最有把握的第一刀没有击中对方要害,姓赵的已经来夺她手中的匕首。
幸好这个人渣色急,她后退,他扑过来,却被自己拖地的裤子绊了一下,他伸手一巴掌指尖扇到了洛英的脸上,却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在洛英勉强保住了匕首、划伤姓赵的手掌的同时,一人一马,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近前。
“使君!”看到来人,姓赵的欣喜若狂。
洛英这个臭娘们,一肚子坏水,以为藏把匕首就能把他如何,在使君面前,还能耍什么花样?
“她,洛英她是……”他急急把事实说出来。
但这也是洛英唯一的机会,她没有犹豫,攥紧手中的匕首,将姓赵的喉咙刺了个对穿。
那是孟柯白的匕首,她不仅成功杀掉了人渣,还阻止了人渣把嘴要紧的信息说出来。
姓赵的死不瞑目,他脸颊通红,眼球突出,死死盯着洛英。
然而脱力倒地,满嘴是血,舌头在口腔中颤颤巍巍打转,想吐点什么,却最终只是徒劳。
燎原火悠悠停下了马蹄,一声浅浅的长嘶。
孟柯白骑跨在赤焰宝马之上,手中握着缰靷,冷眼睨着这两个人。
洛英眼圈通红,白皙的脸上,有四指拉出的猩红刮痕,正在微微喘息,虽然衣衫完好,但发髻凌乱,几乎散开。
地上的赵军医面目狰狞,腰以下的裳裤都堆在脚踝,其上空空荡荡,该露的不该露的都在外面——
这情状,不用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燎原火脖颈一抖,火红的鬃毛像浪一样摇摆,马蹄前进,停在了一人一尸的旁边。
而孟柯白的目光徘徊,最终落在了那把插在赵军医喉咙的匕首上。
“噌”一声,佩剑出鞘,剑尖指向洛英的颈,只隔不到一寸的距离,随时可以让这个劫后余生的少年,死得比地上的赵军医还要惨烈。
孟柯白想起了悬崖上的对峙。
但今日的情状不同。
他以为,他目睹了洛英的暴行,这个在军营中无依无靠的少年,会跪下来,倾诉自己的苦衷、祈求他的原谅和宽恕。
但洛英没有。
甚至,洛英的目光,都没有望向他。
他胯.下的燎原火早就不似来时的异常,埋头吃起了地上的杂草。
他看到洛英伸出了手,在燎原火的鼻尖上轻触,而燎原火也微微昂起了马头,主动去嗅少年那沾了血的手指。
“洛英,给我一个解释。”孟柯白的长剑前移,彻底抵住了洛英的下巴。
“使君,今天太阳烈,你第一次戴这个眼罩,感觉怎么样?还舒服吗?”洛英没有回答孟柯白的话,说着跟他有关的东西,却没有抬眼看他,而是微微歪着头,似乎在逗弄他胯.下的燎原火,
“使君,你想要什么样的解释?”
孟柯白用没有持剑的手,解下了脸上的眼罩。
此地是密林深处,头顶的枝叶茂密苍翠,将几乎所有的阳光隔绝。在他能够看清一切的光线之下,他看见洛英又长又浓的睫毛在颤动。
洛英仍旧低垂着眉眼:
“我是被欺凌的受害者,我却要给出解释。”
“要我解释什么呢?使君的匕首为什么在我这里,我与赵军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火儿在我面前,竟然不像一匹难驯的烈马?”
但是话语并非低眉顺眼。
孟柯白一呼一吸,他闻见了淡淡的血腥气。
洛英所言,每一个疑问都需要进行解释,但仔细一想,又都不需要解释。
凭借他的智慧,他当然能想出来龙去脉。
“赵军医是好男色的吗?”孟柯白的长剑一动不动,剑尖摩挲着洛英脖颈上最脆弱的地方,
“洛英,你可知道,他是我弟妹薛氏的娘家近亲,而且早已有妻有妾,还有好几个孩子。”
洛英漆黑的瞳孔蓦地紧缩。
姓赵的是什么来头,她并不知道,也完全没有往孟柯白的身上去想过。
他这么一说,也正是因为薛氏的关系,姓赵的才敢在军营里如此放肆,无法无天。
而至于男女……
“使君,我才是那个被欺凌的受害者。”
孟柯白见洛英仍是眉眼低垂,没有半点被审问的自觉,说话的嗓音又森冷了一分:
“他第一次找你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就算是……是那种,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非要一个人面对,非要走到杀人的地步,不可挽回。
“使君。”洛英这才微微抬起了眼。
她迎着坐在燎原火之上、正居高临下睨着她的孟柯白,那满是指责的目光,唇角动了动:
“你有没有想过一点,对于你们来说,我是个外人……你们,你们相互之间各自都有那么多的关系,我呢,我只是个外人,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使君,又或者告诉景将军,你们会向着谁?”
她怎么可能没想过呢。
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寻求“系统”的帮助,但是“系统”拒绝了。
找军营里的其他人,就绕不开要和姓赵的对质,暴露她女子的身份。
景晖是所有人里双眼伤得最重的一个,他又和姓赵的关系很好,未必会帮她;
程先生和孟柯白关系亲厚,找他和找孟柯白没有区别,他极有可能不会帮她保守秘密;
至于孟柯白——
若是知道她是女子,他非但不会庇护她,还要直接将她就地正法。
没有办法,她只有单枪匹马杀了姓赵的,永绝后患。
“赵军医是使君孟家的人,使君你是圣人,难道猜不到,他也把他的身份告诉我了吗?”洛英的语气十分笃定,但眸光却微微摇动,
“只是……我还很小,就听说过使君的威名,所有人都说,使君公平、正直,使君的治下是清明的盛世……然而,被赵军医拿使君家人的身份威胁,我还是很失望。”
“所以,你就要偷我的匕首?”
“我跟使君讲过,从小,我就被很多男人……这一回,我没有武器,我打不过赵军医。他要侵犯我,我必须要保护我自己,我要打过他。这几天照顾使君,我知道使君有一把匕首,刚好能帮助到我,所以我就偷了。”
“那么多武器,一定要偷我的?”
“我想了两个办法处理。第一,我贼喊捉贼,赵军医是跟着我之后失踪的,只要我第一个跑出来找他、说他不见了,就不会有人怀疑我;第二,我把你的匕首留在赵军医的尸首上,如果他被人找到,会先跟你产生关联。”
“噌”的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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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柯白突然收了剑,利落从燎原火的马背上下地。
“刚好,这里离上次,那个悬崖不远……”洛英目睹他的动作,一瞬不瞬的眸光,
“我把他的尸首从那儿丢下去,没有人再找得到他,极好。”
燎原火轻轻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是乖顺的模样。
而孟柯白靠近,站定,他看见洛英脸上被赵军医的指尖刮出的几道红痕,实在是显眼: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的身上还有几不可闻的药气,洛英移开目光,拿不准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如果他要为姓赵的报仇,现在杀死她的手法有很多,甚至可以做得不留下任何破绽。
“你曾经经历过几次饥//荒,见过遍地饿死的百姓。你是郎中,治病救人,才是你的天职,”孟柯白的大掌张开,停在她又白又细的脖颈前面,稍微用力,就可以把她掐死,
“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洛英不明所以,她移回目光,又迅速移开,艰难地吞咽口中的津液:
“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只能这么做。”
“杀人的感觉,怎么样?”
孟柯白的语调喜怒难辨。
怎么样?不怎么样。
姓赵的这种人,洛英不是第一次遇见。
她长得很像那个从出生起就抛弃她的母亲,浓眉杏眼,骨相清晰,五官舒展,鼻梁纤细挺拔,小的时候,很多陌生人都把她认做男孩。
五岁丧父后,她跟着兄嫂讨生活,曾有好娈.童的富豪提出用纹银一千两买断她,被拒绝后干脆强抢,幸好兄嫂坚持找她,在她差点被凌辱时救她出了魔爪。
再长大一些,她不再被认做男孩,但是英秀的容貌还是给她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
最凶险的一次,她好心给病弱的老汉免费看病,谁知门一关上,从黑暗中冒出来老汉的儿子,直接扑倒了她,病弱的老汉甚至还帮手将她按住,若不是她抄起墙角的捣衣棒,拼死一棒子敲上了色鬼的下面,她不仅会被强.暴,还极可能命丧当场。
而事后,这对该死的父子还反过来污蔑她,说她是勾引不成才恼羞成怒、打断了他们的子孙根,幸好大部分村民都知道他们的德行,为洛英主持了公道,这事才算了结。
谁想到,被“系统”带到话本子里,还是让她遇到这种事。
仁慈并不等于滥好人,面对自己的伤害,医者也并非必须无底线宽宥。
“痛快啊,他那么欺负我,看到他在我面前咽气,拿我没有办法,我很痛快。”洛英的目光冷冷扫了一眼地上逐渐僵硬的尸体,
“我已经痛快过了,使君要怎么对我,我都无话可说。”
“只是……他刚才把我带走,找的理由是药材有问题。这两天,我都想着他的事,现在才回过神来,如果药材真有问题,他还可以把罪状统统推到我的身上,到时候,我又要怎么样才能洗清自己的冤屈?”
孟柯白收回了随时可以掐死她的手掌。
燎原火抖了抖漂亮的颈脖,洛英听到他说:
“你杀了人,杀人要偿命……但,这件事,我会替你隐瞒。”
洛英红唇微张:
“使君,你——”
“但你要保证,”孟柯白打断了她,“从此之后,再没有事情隐瞒我。”
微风拂来,吹乱他们头顶的枝叶,漏出一点缝隙,阳光穿过,射在孟柯白的眉心,形成一个极亮的光点。
菩萨慈眉,金刚怒目,洛英从小听过许多次,后来成为武定侯夫人,也在寺庙里见过很多次。
就像孟柯白现在的样子。
有铜钱那么小的枯叶落在了洛英的鬓边,她并没有注意到。
她的眼尾浮现笑意:
“多谢使君成全!我保证,绝不会再隐瞒!”
孟柯白只淡淡:
“赵军医的尸首我去处理,你先往回走。”
然后摘掉了她鬓边的落叶。
洛英满心都是心口的大石头,又说了好多感谢地话,这才顺了顺燎原火的马脸和鬃毛,往林子外面走。
孟柯白拔出赵军医喉咙上插着的匕首,用死人的上衣把匕首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他站起来,回头的时候,却看到本来应该已经走远的洛英,仍然站在燎原火的身边。
“使君,我知道我应该听你的话……但这毕竟是我杀的人,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和使君一起。”
说完,洛英已经两步走过来,牵住了孟柯白的手。
17. 花梦
17
然而,触在孟柯白掌心里的,并不是另一个人的掌心。
又冷又硬的触感,分明就是……他匕首的刀鞘。
“使君,怎么了?”偏洛英在此时发问,清泠泠的嗓音。
不等他回答,又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使君戴着我的眼罩……这里,晒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燎原火在他们的身后轻轻打了个响鼻,像是同意洛英的说法。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
而洛英的小手仍旧贴着那匕首的刀鞘,孟柯白的手往后撤,洛英坚持追上去,嘴里说着:
“方才问使君的那个问题,使君好像还没回答我——”
“这个眼罩,使君到底感觉如何?”
不是问他要不要和他站在一起,动作已经先斩后奏做出来了。
孟柯白深深吐了口浊气。
身型颀长的男人极淡地乜了一眼比他肩膀还要矮上一截的少年,彻底抽出了手,也顺便把那刀鞘握在了自己那里,收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听话,”他再不看身旁的人,“让你走你就走。”
洛英感到挫败。
关于眼罩的问题只是个幌子,她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说明她这个所谓的“牵手”,并没有达到要求。
还是得想别的办法才行。
***
大军已经顺利到达了新的地点,扎营、修建、收拾,所有人都在上下忙碌,一直忙到了入夜,身体疲惫。
而等到第二日,混乱消退、条理逐渐明晰,才有人彻底确认,赵军医不见了。
与此同时,有不止一个人被叫到了孟柯白的中军营帐。
昨天在深林杀掉赵军医,洛英为了争取孟柯白对自己的袒护,搬出一件事作赌。
是她嫁给孟柯白快要一年的时候所发生的。
那段时间,孟柯白刚好在京安待着,准备下一次出征的事宜。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的几万亲军却突然爆出了严重的粮草问题,不仅缺斤短两,还以次充好。
这件事彻查到底,查来查去,查到了孟柯白的弟妹薛氏头上。
洛英想到,薛氏在孟柯白的亲军中有人,而姓赵的也恰好就是薛氏的亲戚,薛氏会贪墨亲军的粮草,以姓赵的品行来看,他很有可能也会贪墨军中的药材。
而洛英赌的是,孟柯白对这件事很早就有所怀疑了。
她大约是赌对了。
景晖与姓赵的十分交好,从昨晚上起,他就是最着急要找到姓赵的人之一。
这会儿知道了姓赵的突然死亡,还被孟柯白莫名其妙跟贪墨军中粮草、药材联系到一起,景晖不顾双眼还看不见,风一样,冲进了中军营帐,找孟柯白要说法。
洛英在外看着,默默退到了远处。
其实她很早就清楚了,孟柯白本人绝非看起来那样的温和善良。
当时粮草的事被揭发,薛氏非常害怕治军严格的孟柯白会严惩自己,便伙同了孟母,向洛英施压。
洛英被她们拿捏了短处,只能无奈同意。
孟柯白不打仗的时候也难得在府上,这次为了粮草的事情更是好几天没回来,终于等到他,洛英拿出了比平时还要卑微的姿态。
她不会,也没有人真正教过她,孟柯白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她靠近,却撞进他阒黑的眼眸,他躲开她。
孟柯白早已看穿了她所有的目的:
“军国大事,不容许任何徇私。我与薛氏的事,你是毫无关系的人,却要被她们当枪使。”
洛英几乎无地自容,瘫跪在地上,小脸一会儿羞愧发红,一会儿惨淡发白。
孟柯白明明洞悉一切,占据了所有的主导,却非要用这样让她难堪的方式来告诉她。
“你还小,”孟柯白继续他的训斥,“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先与我商量,行不行?”
——“行不行”“行不行”,如果真的要她先与他商量,又为什么要用这么不耐烦的语气呢?
还有,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那么少,他当然可以轻飘飘一句“与我商量”,但她呢,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真正与他“商量”,而不是听他发号施令?
用他们比冰还要冷的夫妻关系吗,还是等他来,看不起和冷嘲热讽?
而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孟柯白训斥了孟母和薛氏,把军中与薛氏有关的所有蠹虫连根拔起,念在薛氏为孟家育有两子的份上,剥夺了薛氏握了两年的理家之权,直接转到洛英的手上。
洛英并不想要这个烫手山芋,但孟柯白听不进她的话,他这么做,让她一下把婆母和妯娌全都得罪了。
从沉沉的回忆里抽身,洛英刚好看到景晖,又怒气冲冲地从孟柯白的中军营帐里冲了出来。
看来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交代。
洛英思索片刻,追了上去。
而中军营帐里,孟柯白高坐上首,下面整整齐齐跪了几排的人,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饶是从小看着孟柯白长大的程先生,也第一次见他这样发难。
共事了不到两年的赵军医突然死亡,程先生原本是痛惜疑惑的,然而当他确凿得知,赵军医一直在贪墨军中药材、还与人勾结贪墨粮草,他便只觉得十分痛快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痛快虽然是痛快,但眼下这个时机却很是不对。
与青眉军的这场仗虽然胜局初露,但毕竟没到最后一刻,不可以掉以轻心。孟柯白突然借赵军医的事整军,弄得上下人心惶惶,自乱军心的事,其实是打仗的大忌。
“交代,我全部交代……求使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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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小人过,看在我入伍多年的份上,从轻发落……”
终于,有人在几乎严丝合缝的高压之下,实在抵挡不住。
被叫进来审问的都是军中管后勤的人员,并非每个人都做了贪墨的事。
不管赵军医的死是否有可疑,长期来看,这次的事情有极大的好处。
程先生确信,孟柯白绝不会在任何事上徇私。
***
好不容易安抚完景晖,洛英抽身出来。
黄昏已至,她沿着伙房的袅袅炊烟往天上看,大卷大卷的火烧云,铺成了连绵不绝的奇景。
火红引发了许多联想,就这样,洛英又走到了燎原火的马厩。
“我知道是你……”燎原火的鼻息喷在她手心,有了一点点痒,
“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马儿呢?昨天是你,你知道我会在那个时候有危险,才载着你的主人来救我的,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燎原火红色的睫毛眨呀眨,轻轻喷了个响鼻。
“我跟你说实话,你不要生气哦,”洛英一下一下抚摸着马儿火红的鬃毛,“我其实……并不想你带他来。”
“这件事原本我一个人就能处理好,他来了,我又要多一件把柄在他手上,火儿你为我好,你也不希望我被他拿捏吧?”
洛英说完,见燎原火的前蹄遽然刨了两下地,似乎在表达对她的强烈不满,她连忙安抚:
“乖啦,我最喜欢你了。”
“谢谢你来救我。”
“我不喜欢的只是孟柯白而已,跟你没有关系哦。他还怪我不把姓赵的事告诉他,我怎么能告诉他呢?我只告诉了你。下次我再有什么秘密,我也只告诉你一个,好不好?”
洛英当然不知道,燎原火并非因为她的话而表现反常。
只是因为感知到了,孟柯白就在她的身后。
从昨日事发起,孟柯白便一直忙于处理为洛英隐瞒杀人真相所产生的种种后续问题,现在才有空过来,探望和他已经并肩作战了数年的马。
谁知让他听见了所有的话。
他当然清楚洛英是个狡猾的、诡黠的、说变就变的,做那些事,也恰好只是因为他确实早就想整顿军需。
但这少年如此不识好歹,说不想他来。
孟柯白懒得多费口舌,转身就走。
是夜,他把这件事从脑海中清空,进入了梦乡。
然而,他又见到了洛英的脸。
再不是那片血流成河的战场,就在这帐里,就在这床上,乌黑的发,红艳的唇,雪白的体,还有一声声似啜非泣、根本不应该回荡的哼吟。
偏偏始作俑者孟柯白,根本无法结束。
等他终于从混乱的梦境中脱身,立即坐起来。
却分明感受到一片濡湿。
18. 醉
18
赵军医贪墨军中药材和粮草的事,牵扯出的涉事人员共有五人。
其中有三个都与薛氏沾亲带故,孟柯白按照军法,将他们全部就地处斩,专门让全军将士围观,以儆效尤。
洛英是这件事最初的起源。
她不算愚笨,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做的,是多多亲近孟柯白,以行动来表达自己对他“以权谋私”的感谢。
但孟柯白一直忙于处理贪墨案,景晖的双眼也还处在胶着的治疗之中,一转眼两日过去,洛英竟还没有找到机会,单独跟孟柯白说话。
然而等她像以往那样,兀自掀开门帘,进到孟柯白的中军营帐时,却对上了武定侯无比沉冷的眼神:
“是谁准你不经同意就进来的?”
洛英只能讪讪:“是我忘记了……使君,你现在有空吗?”
孟柯白眼皮都不抬:“什么事?”
这样的态度,让洛英感到忐忑。那天在树林是她最后一次和他说话,孟柯白举止寻常,对她甚至算得上关心,这两日根本没有交集,他怎么又突然变得如此冷漠?
可是她又不得不贴上热恋:“使君亲口说过的,有空教我识字……我在外面等了好久,估摸着,使君这会儿应当是得了闲,这才闯进来,连通报都忘了……”
她自认是把姿态放到最低,并拢腿,缩着脖子,连声音都掐得很细,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心拒绝。
但孟柯白不。
“没空,这几天都不会有空,你走吧。”
洛英连续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孟柯白,他以为自己是谁,她是非要求他教她识字不可吗?
就说上次教她,她偷他匕首的那次,后半程是她自己照着他写的三个字临摹,但他却一直盯着她练习。
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虽然孟柯白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只要不小心落墨、拉歪,或者写出了极为难看的一笔,她都能感觉到孟柯白盯着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凌厉,随时要她伸出手心,再拿那把铜尺来惩罚她。
……虽然那把铜尺打人确实不痛,但对于她这种人来说,字写得好看有什么用呢?能让人看懂,不就行了?
这么多年,她不怎么识字,不还是习得了一身过硬的医术吗?
一想到这里,洛英又顺势联想。
在孟柯白还瞎了双眼、被放在铜盆里炖成药膳的那晚,他问她,不识字是怎么学的医术。
他的语气实在是轻蔑,所以她拒绝回答。
经过这几天的许多事,再次见识到了这个人的反复无常,洛英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多嘴。
只不过,那个牵手的任务,实在是令她头疼。
***
战争的事瞬息万变,就在周军迁移扎营的第三日,青眉军再次发动进攻,来势不小。
景晖的双眼还未复明,尽管他拼尽全力,孟柯白仍然没有松口,不许他带兵营地。
武定侯像上次对战夜袭时那样,亲自吹号角指挥,由景晖的两个副将带兵杀敌。
两个副将无论打法还是武力都远不如景晖刚猛,景晖的缺席,也让一众士卒们明显感觉少了主心骨,是以,虽然孟柯白的指挥仍旧出色至极,这场规模比先前要小的战役,仍然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取得了艰难的胜利。
为了奖励将士们的苦功,大军凯旋休整一日后,孟柯白下令,通宵欢宴,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洛英已经彻底顶替了赵军医,这个当口,她连续忙得脚不沾地整整三天。
借着庆功欢宴的机会,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为治病救人而忙碌的感觉太过充实。
以至于,当营地的中央燃起熊熊篝火,士兵们无论健全或是伤残,成堆成堆围坐在一起,或喝酒划拳、或笑闹高歌,都让洛英产生了一种飘浮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但等她缓过劲来,还是第一时间找到了景晖——
这场战役,是景晖第一次全程没有参与的战役,周军离营作战了一天一夜,景晖就在营地的门口,守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的双眼还需要敷药,但他自己扯下纱布之后,便死活不愿再戴回去,像一口钟一样枯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拼了命地瞠起眼帘,只要哪个方向有一点点异响,他就朝哪个方向“望”过去,谁来都劝不动他。
在得知这场仗最终胜利之后,景晖好歹同意了回去好生休息,然而洛英几次去探望,每一次,都能看到蒙着双眼的他,哆哆嗦嗦抚摸自己的大刀,唉声叹气:
“我的眼睛呐,怎么就一直好不了了呢?”
“要是我没瞎,这场仗肯定不会打得这么难。”
“那么多的手足兄弟,因为我这双不争气的眼睛,都白白牺牲了……”
而今晚,营地里到处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笑闹声一浪接一浪,醉意冲天、欢歌达旦,只能留在营帐里静养的景晖,自然会更加落寞。
洛英去找他的路上,遇到了景晖的两名副将,这两人虽然在战斗中都挂了彩,却还是放开了喝酒,见洛英行色匆忙,一人一边,直接将她夹住,给夹到了人堆里。
土碗被酒液装得溢了出来,抵到洛英的唇边,她扭头乱躲:
“我真没有骗你们!我不能喝酒,喝了酒要出事的!”
“还能出什么事,就算洛小郎中你喝多脱光了在我们面前跳舞,我们也不会笑你的!”
几个人挤挤挨挨拥着她,被酒熏染得通红的几张脸,尽是爽朗的笑意:
“你治好了我们的眼睛,一直没机会谢谢你,这会儿好不容易把你逮到,你可别想赖!”
洛英又哪里敢接?
这事说来也是不愉快的记忆,在嫁给孟柯白之前,她经常连饭都吃不上,更没机会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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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一次京安的筵席上,她抵不住诱惑和好奇,尝了两口专门给女宾准备的桃花酿,就完全控制不住。
身边坐的是刚认识的侯门千金,她扯着对方的裙摆,喋喋不休了一整晚,翻来覆去讲她如何吃苦受穷、最后凭本事被百姓喜欢的那些事,那侯门千金碍于教养和礼数没有打断她,等到孟母闻讯赶来的时候,洛英已经把对方那价值千金的裙子生生扯了个窟窿,丢尽了武定侯孟柯白的脸。
“脱光了跳舞怕什么?”洛英粗了嗓音,也学战士们的爽朗,不拘小节,
“但是,如果我喝醉了,有事情找我怎么办?我去给兄弟们治伤看病,抱着酒罐去吗?”
然而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硬要她喝完三大碗再说,洛英着急求“系统”帮忙,程先生却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洛英,跟我去见使君。”
在军中,孟柯白的命令便是天,战士们只好悻悻放手。
洛英便跟着程先生穿过大半个营地,来到了孟柯白的面前,却忽然得知,并不是孟柯白召她过去,而是程先生故意为之。
自从上次她主动找孟柯白学字被无情拒绝,这几天,除了因为军务偶尔打个照面,她和孟柯白基本上等于零交流。
程先生拱手,娓娓而谈:
“因为罪犯赵姓之事,这次多出来的军务不计其数,洛小郎中第一次上手就完成得如此出色,使君,你该对他论功行赏才是。”
他长相清隽儒雅,面容在斑驳摇曳的火光中更显坚定。
但孟柯白相比起来,却完全失了过去的风度。
只见武定侯一身薄衫,盘腿而坐,手边是几个歪歪倒倒的酒瓶,显然已经空了。他的肤色原本偏白,而现在,从额头到下颌都被绯红熏染,听了程先生的话,大掌中握着的酒瓶晃了晃,俊容半歪,剑眉蹙起:
“嗯?论功行赏?”
洛英一看这场面,算是知道为什么程先生专挑这个时候带她过来,孟柯白已经喝醉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话,都好商量。
但同时,喝醉的人,一不小心就容易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比如孟柯白为洛英隐瞒杀赵军医的事。
“多谢先生提点,”洛英对程先生展开笑颜,真诚得不掺一丝杂质,
“既然是为我讨赏,当然要我自己跟使君说更好,景大哥今晚怕是难捱,他那边,就辛苦先生过去看看。”
程先生离开,四下只剩了两个人。
孟柯白不发一言,轻轻咳嗽着,酒意上头,将双眼缓缓阖上。
在远处的欢歌笑语遮掩下,洛英慢慢凑近了这坐相有些歪斜的男人。
借着篝火的光亮,她绷了小手,沿着孟柯白结实的臂膀,极慢地插入了他那只没有握酒瓶的手,继而牵住,十指紧扣。
没等到“系统”通知她任务成功,却先等来孟柯白满是酒气的声音:
“洛英,你是个男人。”
19. 泉池
19
其实,这也是洛英第一次见到孟柯白的醉态。
嫁给他的时候,由于他长年在外打仗,两个人相处的时日,加起来也并没有多长。
孟柯白不喜应酬,但也有那么几次和她一同赴宴,洛英知道自己的毛病,再不沾一滴酒。
可是孟柯白也同样如此,又因为他功劳甚高、十分受建平帝的器重,即使他端着茶盏接受其他人的敬酒,大家也都将他捧着,说他是君子典雅。
洛英与孟柯白的夫妻关系本就极冷,她当然不会自找没趣,主动问孟柯白为什么也不沾酒。
今晚这个庆功宴,相比于其他的,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孟柯白不仅喝了酒、还喝了不少,确实十分反常。
不过,洛英并不关心他究竟怎么回事,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靠近,全然是为了完成“系统”的任务,再不做要来不及了。
“洛英,你是个男人。”
在她与他十指紧扣的时候,她听到他说这句话。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之中,感觉到了干燥的滚烫。
从前总是闻到他身上的药气,现在换成了酒气,被黑夜的篝火放大之后,在鼻间挥之不去。
还有孟柯白粗嘎的嗓音、歪斜的姿态,与他一贯维持的君子风度,毫不相称。
洛英不知道他吐出的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因为她是个“男人”,所以不该对他做出这等不健康的举动?
抑或是,这几天来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突然接近,没有经过他的允许?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但“系统”的提示音先到。
面前的篝火“噼啪”跳跃,洛英长舒一口气,活动着腕子,把自己的手又缓缓抽了出来。
孟柯白没有动作,没有声音。
这使得洛英突然生了怀疑,刚才这个狗男人有没有说那句话——
不过就算他真的说了又如何?谁要在意一个醉鬼说的话,就算他突然跳出来指认她是女子,她也可以淡定地圆过去。
谁知道她刚刚后撤了一步,面前坐得像巍山一样的男人,突然“咚”一声巨响,向后仰,直直倒了下去。
尘土一下子被扬了起来,在篝火跳耀的火光里,细屑围绕着孟柯白酡红的脸颊不断向上飞舞,这个堪称俊朗无匹的男人,被衬出了几分完全不该属于他的落魄。
而他手中的酒瓶,因为这一下剧烈的触地,瓶底裂开了一道缝隙,残余的酒液在土地上汨汨而流,流到孟柯白红透的耳朵边,又戛然而止。
洛英转身就走。
“洛英。”却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声音自她背后传来,像裹着在浓稠的酒液中浸泡经年的黏。
她脚步停住,再次转身,觑一眼。
孟柯白仰躺在地上,四仰八叉,满地狼藉。
喉结像小山尖一样,上下滚动,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很显然,已经进入了醉梦。
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叫她,她才不在乎呢。
洛英穿过了正片营地,来到景晖的营帐,这个时候,他和程先生正在说话。
“先生不提,我都快想不起来这件事了,”是景晖的声音,“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冯大姑娘已经走了两年了。”
他双眼蒙着服药的纱布,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停下了嘴巴。
“是洛小郎中。”程先生对景晖翩然解释,又把目光投向了刚掀帘入内的洛英:
“事情谈得如何了?”
洛英摇头:
“使君醉得很彻底,我还没再说,他先倒下,就地睡着了。”
她走近:
“本来,我是想把他扶回去睡到床上的,但是他太重了,我一个人弄不了,也不想麻烦其他的兄弟。反正现在天气也热,使君身体好,就那样睡一晚吧,不会怎么样。”
程先生点头,同意她这样的处置,一旁的景晖却先按耐不住了:
“孟大哥醉倒了?先生,你还真是没说错,今天是冯大姑娘的祭日,孟大哥难得喝了酒,还把自己给喝醉了。”
“冯大姑娘?”洛英眨眨眼。
“就是使君从前的未婚妻,冯家大姑娘。”程先生见洛英露出疑惑,解释道:
“她的父亲是昌德侯冯轶,昌德侯与使君的父亲孟将军孟玄是至交,冯大姑娘与使君也是从小就认识,算得上青梅竹马。两个人在三年前定亲,当时,所有人都看好这桩婚事,都夸他们,一对哪里都般配的金童玉女。”
“只可惜,两年之前,冯大姑娘因病离世,今日刚好是她的祭日。”
昌德侯冯家,洛英是知晓的。
他家人丁单薄,在冯大姑娘病故之后,昌德侯夫妇受不了打击,就在孟柯白与第二任未婚妻定亲的不久,也相继因病离世。
不过冯家与孟家、孟柯白的渊源,都发生在洛英嫁给孟柯白之前。
在京安做武定侯夫人的两年里,洛英对冯家的全部了解,几乎都来自孟母的只言片语——
说冯大姑娘如何如何好,出身好、性格好、言行好、人品也好,如果她没有早早因病离世,武定侯夫人这个位子,哪里轮得到乡下来的洛英?
只是人人称颂冯大姑娘,没有人告诉她,这个十全十美的“冯大姑娘”,究竟本名叫什么。
“原来是这样,”洛英装作第一次听说这些,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我来这里的时日不长,却也觉得,使君今日实在不太对劲……我过来一路上都没有想明白,程先生说的原因,倒是解释得通了。”
“哎呀呀!小洛英,你可真是明、明什么秋毫。”景晖咧了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白牙。
这大大的笑容洛英好久没见他有了,不由欣慰,又听他说:
“其实呢,不止是今天,早两天,就从赵军医出事开始,我就觉得,孟大哥不太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程先生好奇。
“不骗你们说,我眼瞎了这么久,虽然做什么事都很不方便,但是有一点,我肯定是进步了的——”
景晖故意一顿,明明双眼被纱布蒙上,还是要故弄玄虚,朝着洛英和程先生,优哉游哉“望”一遍:
“我的感觉,比之前灵敏了很多,孟大哥他心里肯定有事,而且,在躲着什么人。”
“躲?这可不像致明坦荡的作风,”程先生也优哉游哉,捋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须,
“你说,他在躲谁?”
然而景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洛英转念一想,他跟姓赵的军医关系很好,那天姓赵的暴死,孟柯白不仅武断按下了这件事,还突然开始清算后勤的贪墨,景晖根本气不过,当天还顶着瞎了的双眼冲到中军营帐跟孟柯白理论,最后又被气得冲了出来。
今天,他故弄玄虚说孟柯白反常,当然没什么说服力。
景晖的话没往洛英心里去。
她的心思,早已飘向了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今晚的营地里,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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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欢歌笑语,绝大部分的将士们敞开膀子、都要狂饮通宵,就连主帅孟柯白都醉倒了,无人会留意她的去向。
前几天,刚刚在这里扎营时,洛英听到有人在讨论,不算远的地方有几处绝好的山泉。
夏日炎炎,她总要出一身的热汗,而身上的裹胸布会因此粘在皮肤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十分难受,但偏偏因为害怕露馅,她每次都只能接一盆热水,一个人躲在营帐的深处擦洗,最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一个澡。
今晚是个难得的绝佳机会。
洛英耐心等待了很久,等到营地里的笑闹声平息、被鼾声取代,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在酒意中沉睡,她拿了一身换洗的干净衣物,沿着人最少的路,溜出了营地。
漆黑的夜空挂满了星星,忽闪忽闪,其中有几颗耀眼,好像随时都可以坠落下来。
依着记忆,洛英找到了他们所说的山泉。
这是一处活泉,被几块巨大的山石包围掩映,形成类似于浴池一样的地方,山泉水极其清澈,清亮的月光之下,洛英甚至能清晰看见池底。
还好今晚没有人和她怀着相同的想法过来,她一路走着都没遇见任何人,周遭是一片静谧。
洛英见干净的衣物放在一旁,蹲在泉池边,用手指探了探水温。
泉水清冽,却也不至于太凉,在这个午夜刚刚好,加上泉池的深度也是不偏不倚,洛英便再也忍不住,把从里到外的衣衫除尽,又拆下了发髻、披散青丝,摸索着石头,跨进了泉池。
池子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她的双脚踩到光滑的池底,泉水也刚好没过她的胸口。
澄净而清澈的泉水随着她的动作泛起点点波浪,击打着池岸,一来一回,就像在给她挠痒痒,实在是舒服得不像话。
就着泉水,洛英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一件一件洗好、拧紧,又洗了一遍头发,做好这些,她踩着池底,靠在比她站起来还要高的大石头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上次“系统”说要奖励她,被姓赵的生生打断,今天她难得如此闲适,泡在泉水里,刚好可以好好欣赏享受,一直想看没机会看的话本子原文。
于是她召唤了“系统”。
【好的宿主,立刻满足,阅读话本子原文十页,都是宿主喜欢的内容】
这十页的内容极其丰富精彩,讲的是女主跟男主吵架,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吵着吵着就双双滚到了浴池里,男主把女主托起来,沿着浴池的台阶往上走,走一步停一步,直到女主再也吵不出话来。
这叫“上阶”“步步生莲”,刚好也在浴池里发生,眼下洛英本人,不就泡在一池的清泉水中?
这样的妙事,什么时候才能让她也好好体验体验呢?
洛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十页过得太快,她还没看够:
“系统,能不能再——”
“洛英。”背后却响起了一声最不该在这里响起的声音。
她头皮发麻。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是孟柯白。
原来,方才她看文看得太投入太兴奋,竟不知不觉,从大石头那里移开,现在她背后空荡荡的。
也根本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
孟柯白能从营地走到这里来,必然已经醒酒,而她正溜光光泡在泉池里,光是露出的肩膀、披散的秀发,已经足以证明,她是个女子。
完蛋了,她好像没有办法,必须要承认。
“洛英,你转过来。”孟柯白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