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 第167章 子凭母贵 永寿宫内,春婵屏息垂手,近前半步,躬身细禀:“主儿,今儿已是金家曝市的末一日了。此番雷霆之威,凡沾惹皇商干系者,俱已伏法。唯余寥寥出仕子弟,侥幸得脱。” 魏嬿婉手中拈着一支金簪,漫不经心把玩。那簪上寒光流转,冷浸浸的,正是昔日金玉妍所赠之物。闻言,她唇角微扬,噙着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眼波仍系在簪头颤巍巍的珍珠流苏上,轻声道:“尚不足兴……犹漏了最关隘的一处。她那胞弟金简,尚在人间。古人云‘野火烧不尽’,若留此孽根,来日春风一度,必成蔓草滋生,反噬己身。斩草,务须除根。” 春婵微一欠身,低声道:“奴婢省得。另则,方才闻得前头风声,道是贵妃娘娘此番临盆,又见凶险,竟是血崩。太医院的人进出如梭,面上皆笼着一层晦色。” 魏嬿婉指尖蓦地一滞,那金簪的尖尾便在指腹上轻轻一划,沁出一点胭脂痣般的血痕来。 “皇上何曾顾惜她?兴致起时,便召幸。她自那鬼门关挣回半条性命,元气未复,竟也强自支撑着奉承……只道那襁褓麟儿是登云之梯,天赐福缘,哪知这‘福泽’如饕餮,会将她精血淘尽,根基蛀空?纵有泼天的名位,贵妃的尊荣,也不过是悬于枯藤朽木之上的琉璃盏,瞧着宝光流转,实则指弹即破。” “那……主儿,这回咱们还管么?” “管,自然要管。”魏嬿婉将那金簪徐徐簪入乌云髻中,对镜轻抿鬓角,慢条斯理道:“人活一世,孰不知‘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难只难在不知这‘散’字落在哪一日罢了。依我说,若能于懵懂混沌之时,自以为福寿康宁而瞑目,方是上上等的造化,阎王爷给的大脸面。” “若不然……待得某一日,黄粱梦醒,恍悟这一载的煊赫尊荣、贵妃体面究竟系于何物;陡惊高堂椿萱早已身归泉路,百年望族转瞬灰飞烟灭;更兼……来日眼睁睁瞧着那所剩的胞弟,一步步踏入十面埋伏的死局……呵……如今这般,于她,倒真真是……求仁得仁,善终了局。” “本宫岂容她善终。”她款款起身,云鬓间珠钗轻颤,将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春婵腕上,眼波流转处,正掠过殿内那盆开得如火如荼的姚黄牡丹,国色天香,雍容华贵。 “当日她如何磋磨于我,我便如何‘送’她一场。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方是天地间至公的道理。” “主儿圣明,所言极是。只是……”春婵略一迟疑,声音压得更低,“皇上那头,自中宫娘娘薨逝,哀毁逾恒,深居简出,怕是不易请动圣驾移步。” 魏嬿婉玉手微微一抬:“咱们不去那养心殿触霉头。走,备轿,随本宫往慈宁宫去。” 须臾,仪仗已至慈宁宫丹墀之下。魏嬿婉扶了春婵的手,莲步轻移,环佩无声。殿内暖香氤氲,太后正斜倚在铺着锦褥的紫檀榻上,手中执一柄嵌玉的孔雀翎羽,逗弄着膝上一只浑身雪白、碧眼如珠的狮猫。那猫儿慵懒,伸爪拨弄着羽毛,喉间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福珈悄步近前,低声通传:“启禀太后娘娘,令妃娘娘在外求见。” 太后眼皮轻抬,将羽尖儿又在那猫儿鼻前晃了晃:“哦?令妃来了?让她进来罢。” 魏嬿婉听得宣召,忙整肃仪容,款步进殿,至榻前深深福了下去:“臣妾恭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起来罢。”太后虚抬了抬手。 她盈盈立起,面上已换作一片忧思重重的愁容,眼睫微垂,语带哽咽道:“扰了太后清静,臣妾万死。只是如今中宫之位虚悬,皇后娘娘仙逝,皇上又深陷哀思,难以自拔,六宫诸事,竟似失了主心骨一般,人心浮动。臣妾惶恐,万般无奈,才不得不斗胆前来,求太后娘娘做主。” “今日嘉贵妃娘娘于启祥宫临盆,本是添丁之喜,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竟遭逢血崩之厄!此刻启祥宫内乱作一团,太医束手,性命垂危,情势万分凶险。此等关乎龙裔、关乎妃嫔性命的大事,非德高望重如太后娘娘亲临坐镇,不足以安定人心,主持大局啊!臣妾恳求太后娘娘慈悲,移驾启祥宫,为嘉贵妃娘娘,也为这未出世的小阿哥、小公主,掌一掌舵罢!” 太后眉心倏然一蹙,指尖那柄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登时凝滞于半空,华光亦为之黯淡。偎依在侧的狮猫儿似惊觉主人气息陡变,碧眼圆睁,粉爪微蜷,疑惑地仰望着那抹威仪的身影。太后随手将翎羽递予身侧的福珈,凤目含霜,声沉如磐:“竟有此事?福珈,速往养心殿恭请皇帝!言明启祥宫情势危殆,关乎皇嗣血脉与贵妃性命,请圣驾务必亲临定夺!” 魏嬿婉忙敛衽深深一福,口中道:“臣妾遵旨,谢太后娘娘主持大局!” 一行人步履匆匆,凤辇仪仗如疾风穿行于宫巷,金铃急响。甫入启祥宫门,便觉一股血腥混着药石之气扑面而来。宫人个个面如死灰,行走间足下虚浮,几欲瘫软。更有那胆怯的宫娥,捧着猩红刺目的布巾铜盆,唇齿相磕,哆哆嗦嗦地念着“菩萨保佑”、“大祸临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齐汝!” 齐汝闻声,如同惊雷贯耳,猛地一颤,连滚带爬至太后驾前,重重叩首:“微臣……微臣齐汝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 “免了这些虚文!”太后凤眸微眯,紧锁其面,“嘉贵妃眼下情形究竟如何?龙裔安危如何?速速据实禀来,不得有半分隐瞒!” 齐汝伏地,不敢仰视:“启禀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自卯时三刻破水发动,煎熬至今已近三个时辰!初时尚顺,然午时骤起血崩,其势如江河溃堤,汹涌难遏!宫中秘藏的金疮圣药、数剂固本培元汤方尽数用上,皆……皆如杯水投焰,徒劳无功!眼下娘娘气血两枯,脉象悬丝,命在顷刻!更……更棘手者,小阿哥胎位虽正,然娘娘失血过甚,气力尽耗,交骨紧闭,竟无力催生!如今母子俱悬于鬼门关前,一线生机飘摇,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之局!”言至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以头抢地,“微臣无能,罪该万死!求太后娘娘开恩!” 太后听罢,凤眸中忧色与决断交织:“齐汝,哀家只问你一句,事已至此,二者——可有法保其一?” 齐汝额汗涔涔滴落金砖,声嘶气促:“回……回太后……微臣等……非全然束手……或可……或可舍母保子,行险一搏……然贵妃娘娘油尽灯枯,龙裔于腹中亦受血气衰微所累……纵施术……亦……亦生死各半,胜算渺茫……微臣惶恐,实不敢妄断……” “皇上驾到——!” 只见皇上疾步入殿,明黄龙袍竟现褶皱,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双颊瘦削,唇颌新髭丛生,显是连日疏于栉沐。他强振精神,步履微见踉跄,至太后跟前深揖:“皇额娘……” 太后见他形容,痛心之色远胜惊愕,未待礼毕,厉声斥道:“皇帝!抬起头来!你这般神思恍惚、形容枯槁,失魂落魄形如槁木,哪里还有半分一国之君的威仪!你自己瞧瞧!这成何体统!” 皇上闻之,首垂愈低:“皇额娘息怒……儿臣……实是情难自禁。连日入梦,琅嬅音容宛在,醒转却唯余孤衾……儿臣心腑……如遭剜割……求皇额娘……体谅儿臣丧妻之痛……” “丧妻之痛?”太后遽然截断,“好个‘如遭剜割’!孝贤皇后缠绵病榻、形销骨立之际,何曾见你这般哀毁逾恒?彼时你耽于新人笑靥,可曾分毫真心探视那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六宫之旧人?今黄土埋骨,你倒扮此肝肠寸断之状!皇帝,你扪心自问,此痛,究系痛失所爱,抑或痛那‘永失’本身?莫非你此生,非待玉殒香消、无可转圜,方悟‘追悔莫及’四字?!” 此言直贯肺腑,皇上身形剧震,踉跄半步方立稳。曾睥睨天下的头颅深深垂下,肩颓如倾:“皇额娘……教训得是……儿臣……儿臣悔不当初……” 太后睹其状,痛色愈深,然知非深究时。深吸一气,强抑心绪,目扫满殿噤声的宫人,终落回皇上身上:“够了!收起这迟暮的哀思!眼下便有一桩关乎两条性命、你子嗣存亡的泼天大事,待你这个九五之尊定夺!” 皇上似为厉声所激,茫然抬首,目光甫触内殿即急垂,哑声道:“事已至此……天家血脉为重……便……舍母保子罢。” “荒谬!”太后蓦地冷笑,惊得殿内诸人心胆俱寒,“皇帝,你当真是哀痛迷了心窍不成?!” 皇上身形一滞:“皇额娘息怒!儿臣岂敢昏聩?龙裔关乎国本社稷,乃祖宗基业之延祚!嘉贵妃……既承恩宫闱,为皇家绵延子嗣,粉身碎骨亦为份内!情势危殆,当断则断,自当以保全皇嗣为第一要务!此乃祖宗成法,帝王之道!” “好一个‘祖宗成法’,‘帝王之道’!” 太后步步进逼,“哀家问你,你口口声声‘舍母保子’,然则这‘子’一旦离了母腹,堕地之后,归何人抚育教养?莫非付与乳媪阉竖,任其在深宫一隅自生自灭?” 皇上目光微闪,急急辩道:“宫中未有子嗣的嫔御甚多!娴妃端方持重,令妃温婉周至,皆堪托付!若觉不妥,愉妃性情柔嘉,交予她抚育,必能……” “糊涂!” 太后言辞如疾风骤雨,劈面而来,“皇帝!你岂不闻‘母凭子贵’?然哀家今日便要明告于你,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实则是‘子凭母贵’!一个失欢之妇,她所诞育的孩儿,自降生那一刻起,便烙着‘失恃之儿’的印记!他的皇阿玛今日能为‘国本’轻易舍其母,明日焉知不会因厌屋而及乌,迁怒于他?你口口声声‘天家血脉为重’,然一个既失生母庇佑,又为君父所疑忌的孩儿,在这步步荆棘的深宫之中,如何能平安长成?如何能得人真心敬服?!你幼年失恃,个中辛酸冷暖,莫非竟忘了那茕茕孑立、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滋味了么?!你今日忍心亲手再造一个‘失恃之儿’,令他重蹈你当年覆辙,饱尝炎凉世态、人心鬼蜮之苦么?!” “一个活着的、得体的母亲,才是她孩子在这深宫之中最大的保障和依仗!没了生母的皇子,纵有龙子之名,亦如无根浮萍,风雨飘摇!你今日舍其母,看似保全了血脉,实则已亲手将这孩儿推入了险境!这难道便是你所谓的‘以皇嗣为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皇上被刺中痛处,却只得匆匆作揖:“皇额娘此言,儿臣惶恐!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龙子凤孙,是朕之骨血,宗庙社稷之根本!此二者,一为瓦砾,一为圭璋;一为浮萍,一为根脉,云泥之别,岂可同日而语?孩儿身上淌着的是朕的血,承继的是爱新觉罗氏的江山,此乃天授!朕待自己的骨血,焉有不珍之重之,倾力护佑之理?断不会因他生母之故,便薄待了朕的亲骨肉!” 太后听罢,不怒反笑:“好个‘瓦砾圭璋’!好个‘云泥之别’!皇帝,你既执此论,哀家倒要问一句——哀家与你,亦是‘云泥之别’?哀家未生养于你,与你身无半丝血脉相连,不过先帝所遗一老妪。若他日哀家沉疴难起,药石罔效,你是否亦可据此‘圭璋瓦砾’之论,视哀家为当弃之‘瓦砾’,只道‘非朕骨血,无关根本’,便可心安袖手?抑或……以‘祖宗家法’、‘帝王之道’为由,将哀家这碍眼老朽,亦当作‘两害相权’之下,可轻描淡写‘取其轻’而舍之物?!” 此言一出,连烛火亦为之摇曳。 皇上如遭雷击,面色煞白,踉跄跪地,膝行至太后跟前:“皇额娘息怒!您虽非儿臣生母,然自儿臣冲龄践祚,便是您抚育教导,恩同再造!儿臣奉您如日月,敬您若神明!孝道人伦之首,天地纲常所系!儿臣若敢存半分不孝不敬之念,莫说列祖列宗难容,便是煌煌天道,亦当降下雷霆!皇额娘玉体违和,儿臣恨不能以身代之,恨不能搜尽天下奇珍,遍访四海名医!岂敢存半分懈怠轻慢之念?遑论悖逆人伦、禽兽不如之想!皇额娘此言……真真是剜儿臣之心!” 齐汝夹峙于天家母子间,几番偷拭冷汗,战兢插言:“太后娘娘……皇上……容臣启奏,若再迁延……这,这母子俱危矣……”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8章 连云宫阙一朝坠,匝地珠玑尽日埋 魏嬿婉莲步轻移,深深道了个万福,螓首低垂,“皇上、太后娘娘圣鉴,臣妾自知万死,僭越妄言之罪,百身莫赎。此等关乎天家血脉承继、乾坤纲常伦序的大事,原非臣妾微末之人所敢置喙。然则……臣妾斗胆冒死进言,今日御前所决,所系者非止嘉贵妃娘娘腹中一脉骨血,更牵动两位皇子终身福祉,干系深重,臣妾五内煎灼,如鲠在喉,不得不吐!” “永珹阿哥年已总角,敏慧知事,明辨亲疏。素日最是纯孝,晨昏定省,侍奉嘉贵妃娘娘汤药,未尝片刻懈怠。若骤然闻得生母因诞育幼弟、幼妹而玉殒香消……”她语声微颤,以一方素罗帕子轻掩朱唇,肩头微颤,“试问少年心性,如何能不思不念?如何能不疑不惧?彼时眼见皇阿玛为‘社稷大义’舍却生母,纵使明面不敢怨怼,心底裂痕沟壑,恐非岁月可弥合。天长日久,父子至情,岂不生生添了隔阂?” “永璇阿哥年方周晬,嗷嗷待哺,正赖生母怀抱之时。稚子虽幼,母子连心,天性使然。若骤然离慈母,纵有乳母百人,锦衣玉食,终究隔肚皮而暖不得心窝。夜半惊啼,谁解其意?病中呓语,谁慰其心?臣妾每思幼子失怙,如离巢雏鸟,风雨飘摇,辄觉五内如焚……” 魏嬿婉适时抬起泪光点点的双眸,目光哀恳地望向御座,“臣妾愚见,保全嘉贵妃娘娘,便是保全三位皇子!永珹阿哥得全孝道,父子之情无隙;永璇阿哥得沐亲恩,幼弱之躯有恃;便是这未降世的小阿哥、公主……他日长成,亦当感念皇阿玛今日垂怜生母的圣德仁心!天家骨肉,血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素以仁孝治天下,岂忍见幼子丧母、长子离心?伏望皇上……三思!” 皇上听罢,心内如沸汤翻腾,思绪万千。他微微阖目,静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方缓缓睁开龙目,对齐汝喟然长叹道:“罢了!念在永珹,也是朕昔日抱在膝上,看着牙牙学语,曾真心疼惜过一场的亲骨肉……齐汝啊,务须以保全贵妃娘娘为要!天家血脉固然贵重,然…母子天性,岂可轻绝?朕……不忍心再见永珹那孩子,失了亲额娘!” 齐汝闻旨,忙躬身应了个“嗻”,脚下不敢有丝毫怠慢,步履匆匆,一径往内室赶去施针。 殿内重归岑寂。唯有更漏滴答,声声催人;金猊嘘烟,袅袅如缕。魏嬿婉亲自捧了盏滚热的参茶,小心翼翼奉至太后与皇上手边。皇上端坐暖炕之上,面色沉郁,目光虽落在手中那汝窑天青釉的茶盏上,心思却早已飞至九霄云外。 光阴如漏壶之水,点滴难捱。终于,他耐不住这煎熬,将茶盏往紫檀小几上轻轻一顿,“唉……此间事急,然前朝政务堆积如山,朕在此枯坐亦是徒增烦忧。皇额娘,儿臣……先回养心殿批折子去了。” 太后正捻着佛珠,闻言眼皮也未抬,只自喉间逸出一声低沉的“嗯”,手中佛珠不停,另一只手随意一摆,示意知晓。 “臣妾恭送皇上。”魏嬿婉敛衽垂首,直至那明黄袍角消失在殿门之外,方缓缓直起身,依旧侍立太后身侧。 不知又煎熬几刻,内室珠帘哗啦一阵急响,齐汝跌跌撞撞疾奔而出,扑跪于地:“微臣齐汝叩禀太后娘娘!天佑大清,祖宗显灵!贵妃娘娘洪福齐天!托皇上、太后洪福,娘娘已转危为安!方才诞下一位小阿哥,母子均安!那血……总算……总算止住了!”他重重叩首,恍若自己劫后余生,“只是…小阿哥在胎中憋久了些,气息稍弱,哭声不甚响亮,微臣已施以金针,辅以参汤吊气,悉心调护,料无大碍!此乃皇上圣德感天,太后慈心庇佑之果!微臣幸不辱命!”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顿,一直紧闭的双目霍然睁开,眸中霎时涌上如释重负的慈和,长长吁出一口气。手中那串翡翠佛珠,终又在她指间流转如常:“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魏嬿婉闻言,立时敛衽跪伏:“太后娘娘慈心仁德,泽被六宫。今日若非太后坐镇,菩萨庇佑,焉有嘉贵妃与小阿哥母子平安之福?此皆仰赖太后恩泽!” 太后目光微垂,落在魏嬿婉身上,语气欣慰:“你这孩子,也忙前忙后整日了,着实辛苦。起来罢,且回宫歇息,此处自有宫人照应。”复转向齐汝,吩咐道:“齐太医,此乃天大喜事,速往养心殿将佳音禀告皇上。” 魏嬿婉非但未起,反将身子伏得更低:“太后娘娘为后宫操劳一日,心力交瘁,臣妾安敢自专先行?贵妃娘娘虽已平安,然产后诸事繁杂,小阿哥亦需精心看顾。内务府遣人、太医用药、宫人调度,恐尚需督视,以防疏漏。臣妾斗胆,恳请再留片刻,为太后分忧,待诸事稍定,再行告退。” “你思虑甚周,”太后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内,忽而凝住:“如今后宫,非纯妃代掌六宫事么?嘉贵妃今日临盆,险象环生,哀家与皇帝皆至,她身为协理之人,缘何此时仍不见踪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丽心闻言,慌忙趋前跪倒:“回太后娘娘,奴婢见贞淑姐姐请驾未果,心焦如焚,立时便往纯妃娘娘宫中禀报。纯妃娘娘当时…只道知晓,说…说会想办法的。” 太后语气陡然转厉,“法子想到此时?!人已险入鬼门关,她想的什么法子?!后宫主事者,遇此等大事竟不亲临坐镇,成何体统!” 正待太后欲再诘问,进忠躬身疾步入内,目不斜视,行至殿中,对着太后与魏嬿婉方向利落打千:“奴才进忠,叩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令妃娘娘金安。” 太后心下了然:“进忠?可是皇上有旨意?” “回太后娘娘,正是。”进忠垂首应道,“不知…嘉贵妃娘娘此刻可曾醒转?皇上口谕,需当面向贵妃娘娘宣示。” 内室门帘微动,贞淑疾步而出:“回公公,我家主儿方才已然苏醒。” 进忠神色一正,旋即起身,趋近内室珠帘前三步处肃立,对着帘内躬身,朗声道:“嘉贵妃娘娘金氏接旨——” 帘内隐约传来金玉妍虚弱而急促的喘息,贞淑忙入内搀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前内务府皇商金氏一门,世受皇恩浩荡,理当尽忠报效。然其罔顾天恩,欺君罔上!其罪昭昭,擢发难数:一曰贪墨内帑,中饱私囊,数额之巨,骇人听闻;二曰伪造贡品,以次充好,亵渎御用,其心可诛;三曰行贿朝臣,结党营私,扰乱吏治,败坏朝纲;四曰欺君瞒报,虚报账目,蒙蔽圣听,罪无可逭;五曰为谋私利,竟至戕害无辜,草菅人命,神人共愤!凡涉皇商贪墨案者,无论主从,业经三司会审定谳,今已尽数抄家没产,主犯枭首示众,曝尸市曹三日,以儆效尤!其族中未涉此案之出仕子弟,念其或不知情,或未参与,特旨免于株连,然永不得再入内务府及涉皇家采买之职!” “什…么?!” 金玉妍一声凄厉惊呼,挣扎着自帘内踉跄扑出,匍匐于地。 进忠面不改色,继续宣旨:“朕念及贵妃金氏身怀龙裔,恐其闻讯惊惧伤胎,故将此案隐而未发。且虑及金氏一族虽罪大恶极,然其弟金简为官尚属勤勉,查无涉此案确证,特旨保留其原职,以观后效。今金氏已平安诞育皇嗣,功过分明。其父兄罪孽滔天,祸延家族,金氏身为贵妃,虽未直接参与,亦难辞教养失察、累及天家颜面之咎!着即褫其贵妃冠服,夺‘嘉’字封号,降为贵人!然朕体念骨肉亲情,格外开恩,允其所出三位阿哥,仍由金贵人亲自抚育,以全母子之情。” 进忠收束圣旨,向前略迈半步,对着帘内又复躬身:“金贵人,皇上的旨意,奴才已宣毕。皇上另有口谕:贵人身边掌事姑姑贞淑,经查实,多次借传递家书之名,暗中与宫外金家互通消息,通风报信,出谋划策,规避稽查。此前因贵人有孕在身,离不得人伺候,朕特准暂留。如今贵人既已平安生产,此等背主妄为、勾结外戚的刁奴,断不可再留!奴才今日,便要将贞淑——押付慎刑司!” 几个太监得了眼色,如鹰隼般抢步上前,不由分说,左右架住贞淑臂膊便往外拖曳。贞淑身子一软,竟不挣扎,只扭过头,泪眼婆娑,望向地上那狼狈匍匐的身影。 金玉妍此刻哪还有半分贵妃体统?云鬓散乱,星眸赤红。眼见贞淑被拽,她挣扎着欲以手支地,膝行向前。 “贞淑!贞淑!” 无奈产后虚脱,气力不济,方挪半尺,便又委顿于地,徒劳伸臂,眼睁睁指尖离那渐行渐远的素色衣袂,不过毫厘之遥。 “主儿!主儿!”贞淑被拽至殿门,忽地扬颈高呼,“奴婢万死!那些腌臜事,皆是奴婢瞒着主儿,自作主张!是奴婢糊涂油蒙了心窍,妄图为家中遮掩!奴婢罪该万死!求主儿……万莫为奴婢这等贱躯伤损玉体!主儿珍重!珍重自身啊——!”余音未绝,人已被拖出殿外,呼声戛然而止。 “不!不——!”金玉妍浑身剧颤,猛地昂首嘶喊:“进忠!本宫要面圣!本宫要叩谒天颜!此中有冤!有冤哪!”她竭力前扑,死死攥住进忠袍服下摆,指节青白,力透罗縠。 进忠被她拽得身形一晃,略蹙了蹙眉,身子微倾,作虚扶状:“金贵人,这万万使不得。” 他眼风疾扫一旁早已面色惨白的丽心,沉声道:“丽心!还怔着作甚?主子哀毁过甚,你也不知事?还不速扶贵人起身!好生搀稳了,地气阴寒,贵人方经大险,玉体要紧,莫再添了症候!” 丽心如梦初醒,连滚带爬上前,勉力搀扶。进忠这才顺势轻轻一挣,脱开那紧攥的手,垂眸敛目,语重心长道:“贵人,眼下最要紧的,是遵圣意,好生将养玉体。三位小阿哥,还全仰赖贵人呢。至于旁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刻若再面圣陈情,岂非撩拨天威,徒惹龙颜震怒?冲撞圣驾,于贵人、于阿哥,又有何益?且暂隐忍一时罢。” 言罢,他不再看地上那悲恸欲绝的身影,目光似无意间掠过一旁静立的魏嬿婉。两人眼波于空中一触,进忠几不可察地颔首。魏嬿婉眼睫轻颤,依旧垂眸恭立,屏息无声。 进忠整了整袍襟褶皱,转向太后方向,再次躬身:“太后娘娘,奴才告退。”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9章 金阶犹印玉辇迹,烛火已焚九霄霓 太后眉峰紧锁,凤目中透出几分愠怒与倦怠,遂扶着福珈的手缓缓起身。那镶珠嵌玉的护甲在殿内煌煌烛火下流光一闪,映着面上沉沉之色,只向魏嬿婉道:“罢了,启祥宫这里头的事,你且替哀家留神照应一二。哀家这会子头疼得紧,先回慈宁宫歇着了。” 魏嬿婉忙敛衽恭送,口中温顺应着:“臣妾谨遵懿旨,太后娘娘凤体安康要紧。” 待太后銮驾仪仗渐远,忽地,只听“噗通”一声闷响,丽心竟直挺挺跪倒在地。她以双膝代步,踉跄着膝行至魏嬿婉裙裾之前,额头在金砖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声声凄厉:“令妃娘娘!令妃娘娘开恩哪!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主儿罢!救救贞淑姐姐罢!我们主儿……我们主儿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了!贞淑姐姐这一去,主儿身边再没个知冷知热、能说句体己话的人!没了贞淑姐姐,主儿可怎么活得下去啊!娘娘,求您了!求您了!” 魏嬿婉闻言,并未立时答话。她徐徐抬起眼波,环视着这启祥宫正殿:精雕细琢的楠木万福万寿隔扇,错落有致的紫檀博古架上,前朝御制的珐琅彩百鸟朝凤瓶、整块和田羊脂白玉雕琢的福寿如意流光溢彩,映衬着四壁悬挂的缂丝花鸟围屏;中央整块紫檀木雕云龙纹宝座及嵌螺钿八仙桌光可鉴人,其上累丝嵌宝的香炉吐纳着异域暖香;连那垂下的缂丝帐幔与赤金捻珠流苏,皆纹丝不乱,富贵逼人,气象万千——恍竟与当年她在此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受尽金玉妍磋磨折辱时的景象,丝毫无二。 只是……魏嬿婉的目光,终是落回脚下那匍匐颤抖的身影上。真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她莲步轻移,径直绕过丽心,款款行至那扇镶嵌着五蝠捧寿云母片的雕花支摘窗前,在窗下那张填漆戗金、铺着杏子黄团凤缂丝坐褥的贵妃榻上安然坐了。 剔红海水游龙纹的玛瑙盘,盘中累累堆着新贡的紫玉葡萄,颗颗圆润饱满,如浸染了深秋夜露的墨玉珠子。魏嬿婉伸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拈起一颗,葱管似的指甲轻轻掐破薄皮,露出里头莹润透亮的碧色果肉来,汁液染得指尖一点微紫。 金玉妍猛地挣开两旁搀扶的宫人,手脚并用地向前扑爬,金砖地冷硬如铁,磨得她掌心膝头一片火辣。她终于踉跄着扑到魏嬿婉脚边,十指死死扒住那双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鞋面,指尖正勾住了鞋尖嵌着的一颗硕大的东珠。 “令妃!令妃娘娘开恩!我……我只要贞淑!她不是奴才,她是我的奶姊妹,是打娘胎里就伴着我的影儿啊!我什么都不要了!金玉满堂,尊荣体面,你尽数拿去!只求你……只求你高抬贵手,救救贞淑!纵使不叫她回我身边伺候,哪怕远远地打发她去浣衣局、去辛者库……只要留她一条命在,让她活着……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念着我金玉妍是个人,不是个物件儿!娘娘!我求您了!从今往后,我金玉妍就是您脚下的一条狗,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想怎么揉搓我,我都认!只求您别让贞淑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这是要替我死啊!!” 魏嬿婉素来深知,金玉妍内里虚浮、性情乖张,那份疯魔痴缠,如同深宫幽井里滋生的藤蔓,看似张牙舞爪,根底却孱弱不堪。然则今日,金玉妍竟将这层锦绣皮囊、往日骄矜撕扯得粉碎,如同被活活剖开了腔子,将那血淋淋、颤巍巍的肺腑,不顾体统地晾晒在这煌煌殿宇之下。如此不顾一切、形同癫狂的狼狈情状,饶是魏嬿婉自诩洞悉其性,也着实是头一遭得见。 印象中,她总是端着一副尊贵架子,满头珠翠,累累压鬓,金丝累丝点翠嵌宝的金凤步摇、赤金镶红宝的如意簪、米珠穿成的飞燕钗……在日光烛影下流金溢彩,晃得人眼花缭乱。她便顶着这满头的富贵荣华,像一只精心豢养的孔雀金丝鸟,高昂着颈子,眼风扫过之处,带着天生的骄矜与刻薄。 她爱作践人,磋磨人,言语如淬了蜜的刀子,行事如裹了糖的砒霜。魏嬿婉尤其记得,她鬓边斜插过一支赤金累丝嵌猫睛石的珠钗,那猫睛石流光溢彩,随着她每一次刻意的侧首、每一次倨傲的颔首,便射出一道道冰冷而轻蔑的光,如同她那时看人、看自己的眼神——居高临下,视若蝼蚁。 此刻,那满头金翠玉珠早已散落无踪,只余下蓬乱的青丝和狼藉的泪痕。 她恨金玉妍。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醍醐灌顶般的战栗,委实无法遮掩。这滋味丝丝缕缕,缠绕心尖,教魏嬿婉一时竟不能自抑。她几乎想伸出手去,狠狠扼住金玉妍那纤细的颈项,看她如离水之鱼般挣扎窒息,待其濒死之际再略松一松,复又收紧…如此往复,方能教这金玉妍刻骨铭心地尝遍她昔日加诸旁人的诸般苦楚,将那等锥心刺骨的煎熬,原原本本、一分一毫地奉还。 然则这噬骨的快意方起,眼见着金氏大厦倾颓,玉山摧折,她竟悚然一惊,齿关微冷。何等凉薄!何等禽兽之行!皇上竟丝毫不念金玉妍甫经产后血崩,鬼门关前挣命方回,才为他诞育下龙裔,连喘息之机亦无,便迫不及待遣人宣旨。天可怜见,金氏一门凋零至此,便缓得两三日再降雷霆,又能翻覆出什么乾坤?何苦定要在这妇人身心俱碎、魂魄飘摇的当口,再狠狠踏上一脚?此等行径,刻薄寡恩,寡廉鲜耻,实非人君所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魏嬿婉眼波微转,朝春婵、澜翠略一递眸,“将金贵人搀起来,好生安置歇息。” 春婵、澜翠忙趋前,口称“是”,一左一右便去搀瘫软于地的金玉妍。好容易挪至那锦绣堆叠的绣榻旁,小心翼翼扶她躺下。 甫一沾枕,金玉妍复又挣扎欲起:“令妃!娘娘!……再无人肯援手了,再无人了!求娘娘垂怜,救……” 语未竟,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骤起,生生堵住了喉间悲鸣。 魏嬿婉缓缓启唇道:“金贵人,你侍奉圣驾经年,也算历经风浪。方才太后神色,你当如何?老人家缘何拂袖而去?——那是动了真怒。” 金玉妍咳喘稍定,茫然望向魏嬿婉,唇瓣翕动,却吐不出只言片语。 “不过,太后这雷霆之怒,却也非冲你而来,原是冲着皇上燃起的。” “咱们这位皇上啊,最是龙性难驯。龙颔下逆鳞,触之即死。九重天威,一丝颜面也折损不起。须得人人捧着、敬着,顺着龙鳞摩挲,方得他霁颜一笑。若有半分拂逆,损了那金玉之面,纵是锱铢之微,他亦必究其极。孝贤皇后…可不正是前车之鉴?” “今日皇上欲舍母保子,太后为保你一命,与之争执不休。皇上碍于‘孝’字当头,不得不暂敛锋芒,俯首认错。然太后终究非其亲额娘,母子间的情分还剩几分?皇上胸中这口无名邪火,对着太后无从发作——否则,一顶‘不孝’的沉重大帽压将下来,史笔如铁,千秋万世皆要戳其脊骨。可这口恶气,郁结于心,若不寻个去处,又如何得平?” “于是乎,他先是一道圣谕,将你金家曝市之事,抖落得干干净净。紧接着,将你贬为贵人,又假作仁慈,仍许你抚养三位阿哥。然,到如今,你还剩下什么?金家倾覆,位分尽失,恩宠更是镜花水月。将来?呵,贵人的份例,寒酸得尚不及个体面些的大丫头!娘娘你久居妃位,怕是早已忘却贵人是如何度日的了罢?” “皇上这步步棋,又何尝是为了处置你?他不过是为了与太后角力。太后不是非要留你一命么?好,他便遵旨。他要你们母子四人,一同困死在这启祥宫!无依无傍,无宠无位,坐困愁城,形同幽禁,慢慢地熬,细细地耗,直耗到灯枯油尽,自生自灭!这,才是皇上对太后‘保下你’这一举,真正的回应!雷霆之怒,虽未直劈太后,却迁怒于你这微芥,欲令你们母子,无声无息,湮灭于九重宫阙,更须俯首,感念此‘宽仁’之恩!” “你这副情状,本宫瞧着,心底也生出几分熨帖。只可惜,此事本宫纵有心,亦无力回天。盖因欲置贞淑于死地的,非是本宫,乃是,圣、意、如、此。” 言罢,魏嬿婉径自端起那碟子剥得光莹剔透、水汪汪的葡萄,递与伏地的丽心:“喏,这碟果子,不知你家主子如今这身子骨儿,还消受得起这寒凉之物否?若是不宜,你便自用了罢。” “本宫乏了,你好生伺候着。”语毕,也不待丽心回话,便扶着春婵的手,裙裾曳地,袅袅娜娜地向殿外行去。 殿中方静,另一股压抑的骚动复起。 乃内务府一队太监:“奴才等给金贵人请安。贵人恕罪,奴才们奉旨办差。贵人所居正殿内,凡逾制之物,诸如紫檀嵌玉多宝格、描金珐琅熏炉、苏绣百蝶穿花屏风……诸般‘不合规制’的陈设,今日皆需收回内库清点封存。贵人宫中旧有宫人,按新规,亦只可留四人听用,余者即刻拨往别处当差。事出仓促,奴才亦系奉命,万望贵人海涵。” 话音未落,几个小太监已行动起来,搬抬箱笼、拆卸摆设的碰撞声、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杂乱,昔日金碧辉煌的正殿,瞬间弥漫开一股萧索与凄凉。 金玉妍于那锦绣堆叠的衾榻之上,辗转反侧,挣扎了数日光景。好容易将散落游丝般的气力略略攒聚起几分,身上那万针攒刺的痛楚,犹自未曾消减分毫。她却也顾不得了,只强挣着抬起眼帘,唤丽心近前搀扶,定要往养心殿一行。 忆往昔,位居妃嫔乃至贵妃之尊时,是何等煊赫。出入宫苑,自有雕鞍绣帷的步舆代步,纤纤莲足何曾沾惹过这宫墙下冰冷坚硬的方砖?那朱甍碧瓦间的路途,于她眼中,亦不过是繁华点缀、转瞬即至的风景。如今一朝跌落尘埃,贬作贵人,方知这深宫里的每一寸步履,皆须亲力亲为,再无半分侥幸。 此刻拖着病骨支离的身躯,一步一挨,香汗涔涔浸透了鬓角,骤然惊觉,眼前这朱墙夹峙的深巷、玉阶盘绕的回廊,竟是如此幽深漫长。两旁高耸的宫墙,森然如削,仿佛要将人吞没。那脚下的青石砖缝里钻出的细草,墙头日影里无声滑过的琉璃瓦光,都透着刺骨的寒意。昔日瞧着不过咫尺的殿宇,如今望去,竟似隔着千山万壑,巍峨的殿角飞檐在日影里明明灭灭,脚下的路,幽幽地延伸着,永无尽头。 龙椅之上,皇上面容憔悴,双目失神,兀自沉湎于孝贤皇后薨逝的哀恸之中,难以自拔。殿下几位股肱大臣,已是苦口婆心,将近日紧要的政务、边疆的奏报、乃至亟待圣裁的章程,翻来覆去,禀奏了数遍。奈何圣心悲恸,恍若未闻,那奏对之声入耳,竟如风过无痕。他只垂首执笔,于御案素笺之上,蘸着墨,又蘸着泪,一笔一划,尽是锥心泣血之辞,竟又新得了数首悼亡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众大臣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心下俱是无奈,深知此刻再谏无益,只得暗自叹息,悄然跪安。 大臣退去,殿内愈显空寂。皇上终于掷了笔,随手翻开几本堆积如山的奏折,目光扫过,心头更是烦闷难当。 西南大、小金川战事胶着,耗糜帑银已逾千万,却久无决胜之讯。他信手拈起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正是经略大臣讷亲所呈。展开细看,无非又是‘番碉险固,仰攻不易’、‘将帅失和,士卒疲敝’、‘粮秣转运维艰’等陈词滥调,字里行间避重就轻,将战事迁延之责尽推于前敌将领张广泗等人,于自身调度无方、畏葸不前之过,竟只字不提,一味恳请朝廷增兵拨饷。 “好个讷亲!仗着是勋旧之后,先帝顾命之臣,往日里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倨傲自矜。此番委他以经略重任,原指望他能速平金川,以捷报稍慰朕中宫新丧之痛。不想竟是如此不堪大用!数月以来,徒耗国帑如流水,寸土未复,寸功未立,反令天威折损于蛮烟瘴雨之地!如今更在折子里巧言令色,推诿塞责,真当朕是那耳软心活、可随意欺瞒蒙蔽之主么?!” 魏嬿婉侍立一旁,素手调羹,奉汤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分毫不乱,然那低垂的眼睫下,心内却早似滚了锅的沸水,千回百转地思忖开来。 自鄂尔泰一去,朝堂上便似抽了一根擎天巨柱,失了依凭。皇上为制衡张廷玉一系,刻意拔擢了这讷亲,破格超迁,使其位次反居三朝元老张廷玉之上。张廷玉乃先皇爷托孤重臣,一生谨小慎微,最重体面尊荣,几曾受过这般明晃晃的折辱?登时气得三番两次跪请陛见,自陈功绩,哀恳顾念其老迈体衰,颤巍巍只为那配享太庙的殊荣,再讨一个万无一失的明旨恩典。絮絮叨叨,言及先帝厚恩,涕泗横流,只道是“犬马恋主之情”,望圣上垂怜。 然则皇上心中既存了提防制衡之意,这老臣一味以旧功相胁,岂非火上浇油,自取其辱? 前番圣怒便如雷霆骤降:“尔张廷玉!侍朕有年,岂不知朕之秉性?竟敢如此喋喋不休,以私情干渎天听!朕待尔恩遇不为不厚,尔之言行,可堪匹配‘完人’二字?配享太庙,乃国之大典,非尔可私相请托!尔视朕为何如主?尔视自身,又岂是那毫无瑕玷之完人?!” 张廷玉回府便似抽了筋骨的老松,瘫在酸枝木榻上再难起身。侍妾捧来参汤,他枯指颤巍巍抵着青瓷盏沿,半晌竟连半口也咽不下,唯有一声长叹裹着痰音在喉头滚动:“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老臣…领受了。” 原是三朝煊赫、万人仰望的顶戴花翎,此刻倒成了千斤铁枷,压得他脖颈佝偻如虾。那御前叱骂,字字锥心,犹在耳畔铮鸣不息。 不过旬月光景,张府那朱漆大门内,已隐隐透出衰败的暮气。老相国晨起对镜,忽见鬓边新霜如雪漫过耳际,恍惚间忆起去岁送别胞弟张廷璐归乡时所作诗句:“七十悬车事竟成…先我归休觉不情。” 岂料今朝自家竟落得如此狼狈境地!长子若霭早夭的旧伤本未平复,如今惊惧交加,竟连日常理事也糊涂起来。管家回禀田庄亏空,他怔怔捻着佛珠,口中只道:“好,好…” 一旁仆婢们面面相觑,心头悚然——这分明是月前粮道吏丁报丧时,老爷神思恍惚错应的旧症又犯了!更兼寒夜咳喘,痰中竟带出缕缕血丝。 彼时讷亲风光无两,炙手可热。然如今,金川之败,庸懦误国,已非单纯军务胜败,更关乎朝廷体统、天子颜面。皇上对太后那边正自蕴着怒意,此刻心中块垒郁结,急需一个能震慑朝野、宣泄天威的出口。金川战局糜烂至此,总得有人担起这天大的干系。 果不然,皇上眼中寒光一闪,朱笔饱蘸了朱砂,在讷亲那份奏折的空白处,铁画银钩般重重批下:「览奏愤懑无极!尔身为经略,节制全军,迁延数月,寸土未复,空糜粮饷,将士怨嗟之声盈耳!今复以浮词巧饰,诿过他人,是何肺腑?其心可诛!着即革去经略大臣之职,拔去双眼花翎,锁拿进京问罪!所遗职事,着张广泗暂行署理,戴罪图功。钦此」 进忠悄步趋近御案,深深躬下身去,小心翼翼禀道:“启禀皇上,金贵人…拖着病体,在殿外跪候,恳请面圣。”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0章 忽惊云台语,恩重忽成渊 魏嬿婉眼波微转,将汤盏轻置于旁侧紫檀小几,旋即敛衽深福:“皇上,金贵人抱恙求见,其情可悯。未知圣意若何?可需臣妾暂避,容皇上与贵人独叙?” “不必。你且留下便是。”他眼睑未抬,薄唇微启:“宣。” 殿门开处,但见丽心半搀半架着金玉妍,颤巍巍挨入殿来。她身裹一件半旧素色宫装,唇失朱色,几缕青丝为冷汗所濡,黏附于额角腮畔。显是沉疴在体,兼之一路挣扎,早耗尽了残存的气力。 甫脱丽心扶持,便如风折弱柳、离枝败叶,双膝一软,再难支撑,重重扑跪于地,身躯随之委顿于金砖之上。 皇上冷眼睨视阶下,眸中非但无半分怜恤,反陡然腾起一片嫌厌不耐。 “金氏!看看你今是何等形容!披发垢面,色若枯槁,行止失仪,扑跌御前!岂是天子妃嫔应有的体统?真真辱没皇家颜面!朕这养心殿,乃决断军国、奉祀祖宗之重地,岂容你这般蓬首病躯闯入冲撞?既已病骨支离,便该安守启祥宫偏殿,闭户静养,莫再滋生事端,污朕耳目!莫非定要朕降下明旨,将你禁锢方寸,闭锁宫门,你方知安分守己,不再贻笑大方?” 金玉妍气息翻涌,语不成调:“皇上…嫔妾…自知罪孽滔天,百死难赎!纵是立毙当场,亦属咎由自取,断不敢有半句怨怼!”她喘息愈剧,胸臆起伏若将窒息,仍强挣着嘶声哀恳:“唯求…唯求皇上开一线天恩!赦了贞淑那丫头性命罢!她不过卑贱奴婢,命若草芥!万事皆是奉嫔妾这昏聩的主子之命而行,身不由己啊!皇上!皇上若欲降下雷霆之怒,便尽数加诸嫔妾一身,嫔妾甘领其罚,粉身碎骨…亦无怨尤!但求…但求将她发配苦役也好,驱逐出宫…永世不得回返也罢,只…只留她一条生路罢!皇上——!” “哼!百死莫赎?你倒尚有几分自知!”皇上冷嗤一声,目光幽邃地压向金玉妍,“朕当真欲重重治罪于你,好教这六宫上下皆知,悖逆欺君,是何等下场!” 语锋至此,其声陡然一转,竟似掺入一丝‘无奈’与‘权衡’:“然!你膝下终归育有朕的三位阿哥!稚子何辜?朕若于此时严惩其母,落于外臣眼中,岂非坐实朕凉薄少恩,罔顾皇子生母之情,寒了这九重宫阙的骨肉伦常?叫六宫如何观瞻?令天下臣民如何论议?道是天子寡情,竟连几个皇儿的体面与生路,亦全然不顾了么?” “朕今处置贞淑,明面上是严惩刁奴,以儆效尤,实则是为你遮掩!为你这昏聩之主担待!是保全你苟延残喘于这深宫的最后一点颜面,更是保全你那三个皇子的体统与前程!” 他微微前倾御案,声调陡厉:“金玉妍!你若神智尚存一缕清明,便该即刻伏地叩首,感念天恩!谢朕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谢朕为你这等不堪之人劳心周全!更当从此谨守本分,闭门省愆,安分守己,做个‘贵人’!夹紧尾巴,好生训导你那几个孩儿,莫再生出半分非分之想,再行半分悖逆之举!如此,方不负朕今日一番‘回护’之意!你可知朕苦心?” 金玉妍闻言,枯槁的面容骤然扭曲,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冲破病躯,竟嘶声迸出:“嫔妾不怕!嫔妾如今已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皇上若要取我性命,此刻便拿去,倒落个干净!” 皇上端坐御座,竟并不动怒。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那盏温热的参汤,青玉盏沿贴着薄唇,小嘬了一口。待那口汤徐徐咽下,方抬眸道:“你倒豁得出这副残躯。只是——”他略一停顿,那点冰冷的笑意更深了,“你不要命,朕却还要顾惜这‘仁君’的名声。你的命,值几个大钱?又焉能抵得过朕清誉之万一?” “那贞淑么,自被拖入慎刑司的当夜,寅时三刻,便已‘畏罪自尽’,了结了残生。倒是个‘忠仆’,替你担了该担的干系,也算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你既如此‘舍’不得她,那便在心底好好‘感佩’着她的‘忠心’罢。如此,也算全了你一场主仆‘情谊’。” 金玉妍登时怔在当场,目光如钩,直刺御座之上,半晌动弹不得。倏然,她唇角一勾,竟咯咯笑出声来。 “好……好一个宸衷独断!好一个算无遗策的万岁爷!” “臣妾今日……今日方是真真儿地悟了!彻彻底底地悟了!皇上何尝是心疼永璇?分明是早已觑准了我金氏一门!” “您假作恩宠,将那贵妃尊荣加诸我身,复以温言抚慰,道是圣心终系于我……步步为营,指点迷津,诱使我向家中递送消息,是料定了我惶恐无措,料定了金氏阖族惊惧,必如您所愿,行那篡改、销毁、伪造凭据之举,乃至……乃至胆大包天,贿结钦差,希图侥幸。” “又以我胞弟官职稳如磐石、甚或可因家族‘无恙’而擢升为饵……麻痹我阖家心智,不致动用那最后倚仗的武备之权,抗拒这场寻常的‘商贾稽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想来那钦差大人,亦是您早早埋下的暗桩罢?其假作踟蹰,半推半就,纳些许阿堵之物,不过是为引蛇出洞,坐实我族罪证!更诱得我那糊涂的父兄,于惶急之下,吐露更多隐秘,献上更多欲盖弥彰的伪契!这一载……这一载啊……”金玉妍喉间陡然哽咽,声调浸满自嘲与悲怆,“皇上施予我的桩桩‘恩宠’,那些温存软语,那些锦绣荣华,竟皆是为令金氏由战兢的‘待罪之羊’,心甘情愿化作网中的‘作茧之虫’!” “要我族自投罗网,将一桩桩‘应对’之策,尽数化为勒紧颈项的绞索!每行一‘补救’,便是在皇上早备下的罪状之上,亲手添一笔笔崭新的铁证!只待时机一到,皇上便可名正言顺,将这百年望族……连根芟夷,彻底‘收割’殆尽!好算计……当真是天衣无缝的好算计!” 她强挣着爬起身来,惨然一笑:“左右……左右您已断送我阖族性命……既如此……嫔妾……嫔妾今日便遂了皇上心意就是!”话音未落,她便似疯魔了般,足下猛地发力,如离弦之箭向前扑去! 进忠在旁早已觑得她神色不对,尖声嘶吼:“护驾!快护驾!”殿外侍卫闻声如潮水般涌入,铁甲铿锵,刀光霍霍。魏嬿婉踉跄着倒跌数步,众人只道金玉妍是要直扑御前,拼个鱼死网破。 岂料!金玉妍竟是以全身之力,合身扑向殿中那根雕着狰狞盘龙的朱红巨柱! “砰——!” 玉额触柱,登时血花四溅,染红了蟠龙金睛!金玉妍软软滑落,倚柱委顿于地,额上鲜血汩汩而下,浸透了半幅宫装。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仰首死死盯住御座方向,眼中恨意滔天,厉声诅咒:“你……你如此在意清誉,那,那这刻薄寡恩……寡恩之名……自我金玉妍今日……血溅……养心殿始……来日青史丹书……工笔如刀……必教你……遗臭……千秋万世……唾骂……不休……我……我就在九重天上……睁眼看着……看着你……!” 她头颅一歪,殷红的血,沿着冰冷蟠龙的鳞爪蜿蜒流下,刺目惊心。 魏嬿婉万不料竟至于此!那金玉妍素日不过色厉内荏,仗着几分伶俐口齿,并膝下尚有皇子承欢、幼弟倚靠,何曾真个有那孤注一掷的烈性?谁承想此番,她竟全然抛撇了骨肉牵连、前程后路,浑似那雪地里失了归途的惊雀,又似那琉璃盏撞向磐石,香魂一缕,顿作烟消! 她一旁瞧着,心下五味杂陈,恍如隔世。忆昔金玉妍盛宠之时,真真是‘眼见她起高楼’,端的是珠围翠绕,凤目流辉,六宫侧目,那等煊赫,恍若九天神女临凡;也曾‘眼见她宴宾客’,琼筵玳瑁,笙歌鼎沸,春风得意马蹄疾。岂料转眼间,便是‘眼见她楼塌了’!落得个凤钗委地,罗衣蒙尘,形容枯槁,便是那阶下寒雀,亦胜其三分凄凉。 如今,昔日种种,乃至那深埋心底、经年累月的切齿恨意,竟都随着这血溅玉阶的惨烈一幕,瞬息凝滞、冻结了。魏嬿婉怔怔望着那殷红点点,染透金砖,心中只余一片空茫的死寂,再无半分快意。 真真是——算尽九重天,难逃指掌间。自缚玲珑茧,金丝缚流年。忽惊云台语,恩重忽成渊。朱砂透尺素,裂帛碎冰弦。玄铁签下棋终散,谁记当年步步莲? 然则世间事,偏生这般作弄于人!金玉妍原就体弱气虚,兼之连日忧惧煎熬,早已是灯尽油枯之相。此番拼却性命一撞,虽则血溅当场,染得蟠龙柱上点点猩红,恍如雪地里绽开的数朵残梅,触目惊心,却终因气力衰竭,未能立时毙命。 古来意图以死抗君之人,或慷慨就戮,或饮恨黄泉,倒也留得几分刚烈之名;偏她这般,力竭而未尽命,徒留残喘如游丝,非但未能成其‘烈’,反倒坐实了‘犯上’之罪,错上加错,将自己并那牵连之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等大不敬,断非一死可偿!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1章 桑梓地,骨肉戕,九重恩义薄如霜 皇上龙颜震怒,周身战栗,九五威仪,尽化森然戾气。戟指那昏厥之躯,厉声如九霄雷霆劈落:“好个不知死、悖天恩的贱妇!竟敢以污血秽朕养心禁地!妄想一死便宜,遁其滔天罪愆?休想!朕偏要她活,活受这现世之报!” “速传齐汝,务令其愈!着将此贱妇幽闭永巷北隅至阴至潮的‘思愆室’,一应饮食,仅按宫婢末等份例供给,且日易其馔,毋令一餐得饱!着两名掌刑老宫人轮值监守,每日辰、午、未三时,押至六宫通衢之要道,褫其钗环,散发素衣,跪于粗砾之上,自陈其罪!凡过往妃嫔宫人,皆可驻足观瞻,以儆效尤!” 言及此处,复又切齿道:“此妇素喜荣华,最惧失仪?朕偏要她日日将此容颜,掷于众目睽睽之下,任人指点唾弃!其一言一行,皆需详录,着内务府誊抄百份,遍传六宫一十二司!朕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魏嬿婉闻得此言,气息登时窒住。她紧趋一步,深深福了一礼,婉声道:“皇上息怒!此举恐非万全之策。金贵人甫经产育龙裔,气血大亏,身子骨儿最是虚弱不堪。若立时便施以这般雷霆重罚,恐有伤天和,于龙嗣亦恐非宜——”她话犹未了,情急之下,抬眸欲再陈情。 龙颜早已阴沉如铁,雷霆之怒蓄势待发。皇上骤然抄起御案上那几页墨迹未干的悼亡诗笺,不等魏嬿婉看清,已“啪”地一声重重掴来!力道之大,直打得魏嬿婉珠钗欲堕,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地,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 “住口!朕意已决,岂容尔等置喙?”他恨声道:“哼!这起子不知尊卑、不敬君父的孽障!都是富察·琅嬅开的好头!上行下效,才纵得底下这些个贱妇个个没了王法,心比天高,胆敢在朕面前作耗!今日若再纵容,明日还不知要生出何等忤逆不孝、祸乱宫闱的孽障来!” 进忠眼见魏嬿婉受掴,几欲抢步相扶。目光急投去,恰逢她抬眸回望。四目相接不过石火电光一瞬,她那噙泪的双眸极轻一摇,似诉无穷委屈,又含不容置喙的制止。进忠心下一凛,那点莽撞顷刻冰消雪释,忙垂首屏息,将身形更深地没入殿角暗影,再不敢妄动分毫。 魏嬿婉强忍颊上灼痛与鬓边眩晕,深吸一气,就着扑势,以膝代足,向前挪行两步,伏身叩首:“皇上息怒,臣妾万死!臣妾愚钝,断非存心忤逆天颜。皇上烛照万里,明察秋毫,金贵人悖逆圣恩,亵渎天威,其罪昭彰,咎由自取,便是粉身碎骨亦不足惜其辜。”她微仰螓首,泪光莹然,恳切仰望御座,“臣妾斗胆进言,实是念及后宫诸姐妹,皆安分守己、仰沐天恩之人。况舒妃身怀龙裔,玉体贵重,正需静养安胎。若因此事受了惊扰,损及皇嗣……彼时金贵人已是万死难辞,她何以偿此重咎?!” 魏嬿婉一面哀切陈词,一面悄然窥伺龙颜。但见皇上胸中怒气似因她这番示弱哀告稍平,紧锁的眉峰略弛,森冷的目光亦似有片刻游移。她忙复深深叩首,调转崇敬:“臣妾深知,吾皇仁德如天,泽被苍生!心怀四海,视万民如赤子,最是宽厚仁慈。此番天威震怒,皆因金氏一门负恩忘义,寒彻圣心!皇上念其多年侍奉之情,更顾念诞育之功,已是法外施恩,对其姐弟网开一面。此等厚泽,真可谓仁至义尽,天地可鉴!便是铁石心肠,亦当感愧无地,痛改前非!” 龙颜果然又缓几分,鼻中沉沉一“嗯”,那山岳般的威压终泄开一丝罅隙。他缓缓落座龙椅,屈指轻叩御案,目光虽仍阴沉,却已非那择人而噬的暴怒模样。 “臣妾愚见,此等不知感恩、不识抬举的狂悖之家,实乃辜负皇上如海深恩!皇上待之以仁,彼等报之以怨,其心可诛!既如此,皇上又何须再念旧情,为其留半分余地?金家贸易贪墨,所获巨利如流,焉知其中可有不明巨款,暗度陈仓,流入金简府邸,供其挥霍于销金之所?更有甚者,金家是否假商贾之名,行官商夤缘之事?其商队所行路径,是否与金简所辖武备院暗通款曲?若果真如此……其间可曾有过私贩军需的勾当?” “譬如那上供御用、犒赏将领的极品貂裘、玄狐皮料,是否被其以次充好,暗中克扣,中饱私囊?甚或染指更紧要、更犯天威的军械物资?彼等是否假军需输送之名,行夹带私货、瞒天过海之举?金简坐镇武备院,若真为其家族走私大开方便之门,暗行庇护,乃至假军械通道夹带私货,此等行径,岂止贪墨渎职,实乃动摇国本!” 魏嬿婉一气陈毕,再次深深叩首:“若皇上能洞悉此情,明察秋毫,再行圣裁,则天下臣民,必能体察圣心,深知皇上非泄一己之愤,实乃肃清吏治,为国除奸!届时,非但无人敢妄议圣德清誉,反将感念皇上圣明烛照,早早拔除这等蠹国殃民的巨奸!实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皇上面色愈发霁和,微微颔首:“婉婉所言甚是。金家这等根底,能养出什么知礼明义的好子弟来?便如那淤泥塘里,纵然偶生一两枝残荷,也终究难脱浊气,指望它亭亭净植,岂不是痴人说梦?朕,竟是叫他们蒙蔽了这些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进忠。即刻奉朕口谕,着内务府会同都察院,彻查金简在武备院卿任上所有经手勾当!给朕细细地扒梳,一寸一寸地查!” 进忠口中连连应道:“奴才领旨!奴才这就去办,定当查个底儿掉,蛛丝马迹不敢放过,皇上圣明烛照,奴才等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上挥了挥手,如同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微尘。 魏嬿婉心中稍定,臻首微垂,眼波流转间,那盈盈泪光尚未拭尽,便又添了几分哀婉凄楚之色。她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怯生生启齿道:“皇上……臣妾斗胆,既如此,可否……垂怜,略收回对金氏的成命?” 皇上眸光微动,掠过魏嬿婉那含怯带忧的粉面,沉吟片刻:“罢了。朕便依你所请。免其当众自陈之辱,只着贵人金氏即日迁出原所,移居永巷深处静居思过。就此作罢。” 金玉妍被几个粗使内监抬着,送入永巷深处一间逼仄的耳房。但见屋内,蛛网暗结梁上,霉苔遍染墙根,一股子陈年腐朽的阴湿气味直钻鼻窍。几扇窄窗高悬,糊的却是半透不透的油纸,将外头天光滤得昏惨惨一片,竟不见一丝日影。四下里唯有一张破板床、一条瘸腿凳,并一个豁了口的瓦罐,满目萧然,寒气侵骨。 丽心踉跄扑至门外,十指紧扣着冰冷的门环,一声声哀泣透骨穿心:“主儿!主儿!您可听得见奴婢?这可如何是好啊!三位阿哥年幼,离了亲额娘,往后……” 值此变故,六宫之中早已暗流汹涌。嫔妃宫娥,或聚于回廊之下,或匿于纱窗之后,无不交头接耳,帕子掩口,目光闪烁。皆叹道:“谁能料想?那位素日里何等气焰,何等风光!金玉满堂,宠冠一时的人物,如今竟……竟似块用旧了的脏抹布,随手便丢在这不见天日的腌臜角落!” 言谈间,既有兔死狐悲之叹,亦不乏幸灾乐祸之态。 彼时魏嬿婉步出养心殿,殿内沉水香暖犹在鬓边,却被永巷方向吹来的阴风一激,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通体凉津津的。 她略略侧首,对紧随其后的进忠低声道:“既已斩草,必要除根。金简留不得。” 稍顿,她眉尖微蹙,掠过一丝极淡的恻隐,“只是……金氏落得这般田地,报应也算足了。待查办金简的旨意下来,你多费些心,务必一丝儿风声,也不准透进永巷去。” 进忠垂手躬身:“奴才省得,主儿放心。” 魏嬿婉扶着春婵的手,款款坐进那顶杏黄暖呢、金线盘螭的四人抬舆。待得舆轿稳稳升起,视野陡然开阔,却依旧是,重重叠叠、望不到头的朱甍碧瓦、金顶红墙,巍峨森严一如往昔。只是底下行走的宫人内侍,此刻望去皆如蝼蚁般渺小,远远瞥见舆轿仪仗,便慌忙垂首躬身,急急避让至宫道两侧。 “给令妃娘娘请安——” “奴才/奴婢恭请令妃娘娘金安——”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云鬓。触手所及,是累丝嵌宝金凤钗冰冷的羽翼,是东珠点翠步摇沉甸甸的凉意,是赤金嵌珊瑚钿子硬挺的轮廓,满头珠翠,光华流转,不亚金氏盛年。 一阵穿廊风拂过,隐隐约约,将两个小宫娥的私语,断断续续送入了魏嬿婉耳中: “听说攒够一百两,就能去永寿宫当差,伺候令妃娘娘!” “一百两?天爷!咱们一年的月钱才几个大子儿?你莫不是哄我?” “千真万确!” 先头那个声音急切起来,透着压抑不住的向往,“且都说令妃娘娘是菩萨心肠,待下最是宽和仁厚,永寿宫里头的份例、赏赐,样样都是顶顶拔尖儿的!若是真能进去,莫说自个儿体面,就是家里爹娘兄弟,也……” “唉……” 另一个声音却泄了气,满是沮丧,“宽和仁厚,那也得有福分近身伺候才算啊。一百两……我便是夜里不睡,偷偷接了浆洗的活计,手指头都泡烂了,也才勉强攒下二十两,还差着老大一截呢!那永寿宫的门槛,金镶玉砌似的,岂是咱们这等命小福薄的想得就想的?” “说的也是呢……一百两……那得是多大一堆银子?” 两个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魏嬿婉黛眉微颦,美目轻合,低声道:“春婵,本宫身上……颇觉沉疴。你且去寻一趟齐汝,讨些对症的药来。” 春婵立时会意,躬身趋近:“主儿可是要些驱寒除痹的方子?” “正是。”魏嬿婉颔首,复又睁开眼:“需见效快些的止疼方子,祛风除湿的药性务要稳妥。” 春婵心领神会,肃容颔首:“主儿放心,奴婢此事定办得妥帖。” 永珹于阿哥所中,骤然闻得生身之母被贬谪永巷,登时心胆俱裂,顾不得仪容体统,更不待侍从跟随,踉跄着便从阿哥所奔出,一路穿宫过院,直闯至养心殿外。 进忠远远觑见,心下便是一紧,慌忙抢步上前,伸臂小心拦下,一面急急使眼色,一面压低了嗓子劝道:“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地方岂是此刻能来的?皇上这几日心绪正自不豫,龙颜含怒,一丝火星儿便能燎原!您这般闯撞进去,没的白白引火烧身,迁怒于己身,岂不是天大的冤枉?快请回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永珹闻此,脚步微顿,眼中酸涩,只觉万念俱灰。他对着进忠略一拱手:“谢公公指点回护之意。只是……事到如今,永珹心中,早已是寸草不生,万念俱寂,亦再无可惧可失之物了。若今日不能面叩圣颜,拼死一争,只怕……只怕来日我那身陷囹圄的额娘,并两个尚在稚龄、懵懂无知的幼弟,便要生生在那永巷绝境之中,受人磋磨,油尽灯枯,性命难保!公公,此乃剜心之痛,锥骨之恨,永珹实无退路矣!” 言毕,他再不犹豫,猛地一撩石青蟒袍前襟,双膝重重跪落在那冰凉的殿阶之上,仰首向着那紧闭的朱红殿门,朗声呼告: “不孝儿臣永珹,惶恐万死,泣血叩见皇阿玛!求皇阿玛开恩!儿臣深知,额娘母家罪孽深重,触怒天颜,然其首恶既已伏诛,人死如灯灭,万般罪愆,亦当随之烟消。万望皇阿玛垂怜,念在八弟、九弟年幼无辜,嗷嗷待哺,稚子何辜遭此连坐?恳请圣心慈悯,将额娘迁出永巷那等绝地!不拘何处冷僻宫室、简陋偏殿,但求得一隅容身,遮蔽风雨,使两位弱弟得以苟全性命,平安长大!儿臣永珹,此生别无他念,甘愿自请褫夺一切爵禄恩荣,贬为庶人,为皇阿玛效犬马之劳于草野之间,或圈禁高墙,终老此生,亦或充作苦役,披肝沥胆,只求换得额娘与幼弟一线生机!儿臣此言,字字肺腑,天地可鉴!伏惟皇阿玛圣裁!” 殿宇深寂,皇上正独对御案上孝贤皇后小像凝睇。画中人眉目宛然,含睇若笑。然案头地下,素宣狼藉,尽是揉皱撕碎之稿,墨渖犹泫,字字断肠:‘十年生死两茫茫’、‘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忽闻“砰”然一声,帝掌猛击紫檀云龙御案,震得案头供奉的铜胎画珐琅缠枝莲纹烛台亦簌簌乱颤。 “进忠!” 进忠闻声,虾躬碎步,急趋入内。 “你如何当的差?!朕养尔等奴才,所为何用?再令朕闻外间半分聒噪,你的项上人头,趁早别要!滚!” 进忠冷汗涔涔,对着廊下噤若寒蝉的小太监,狠剜一眼,压声斥道:“没眼色的蠢材!还不速将四阿哥‘请’回阿哥所?等着皇上摘了尔等吃饭的家伙么?!” 二小监如蒙大赦,复心惊胆裂,惶应一声“嗻!奴才们得罪了!”,便硬着头皮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欲搀永珹。 永珹骤然挣起,石青蟒袍于撕扯间凌乱不堪:“皇阿玛!皇阿玛!稚子何辜!稚子何辜——” 呼声凄厉,一声惨过一声。 二监使出死力,几是半拖半架,将其强行曳离。永珹犹自挣扎,双目泣血,紧盯向那扇紧闭的朱门,忽而一笑:“桑梓地,骨肉戕,九重恩义薄如霜!何如黎庶蓬门里,天家父子作寇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2章 自有凤凰来仪,岂惧檐下新燕,啾啾学语 进忠早打点停当。是夜,朔风凛冽,彤云密布,那雪下得正紧。魏嬿婉裹了件银鼠斗篷,命春婵、澜翠二人提着羊角明灯,捧着预先备下的丸散药材并一大包上用的红萝炭,主仆三人踏着碎琼乱玉,悄然往永巷行去。 春婵一手提灯照着脚下,一手虚扶着嬿魏嬿婉臂膀,口中不住轻嘱:“这雪地滑得紧,主儿仔细脚下。”澜翠亦将那炭包护在怀里,恐被雪水沾湿了,低声道:“主儿且慢些,风刀子似的,仔细扑了脸面。” 魏嬿婉只微微颔首,任那细密的雪粒扑簌簌钻入鬓角,初时化作几点冰凉水渍,转瞬又被新雪覆上,点点斑白。 朔风卷地,雪片愈发漫天,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只闻靴履踏雪之声咯吱作响。她略停了停步,望着深宫重重殿宇飞檐上越积越厚的素白,呵出一团浓浓的白气,那气旋即在寒风中散尽了。心下不免凄然,轻叹道:“八阿哥、九阿哥才多大点子年纪?金氏在那等腌臜苦寒之地,缺衣少食,冰窖似的屋子,便是有炭火,亦顶不得几日…纵使我们暗地里接济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如何养活得了俩孩儿那娇嫩的身子骨儿?只怕是…”话到此处,竟说不下去,只将那斗篷又裹紧了些,默默前行。 推开那朽败的门扉,寒风裹挟着雪片,随其步履直灌入室内。屋内阴寒彻骨,尤甚于外,角落炭盆早熄,惟余死灰。一股腐木霉味,杂以酸馊秽气扑面,中人欲哕。魏嬿婉微蹙眉尖,只道是案上残羹所散,遂款步向内。 春婵掌中羊角灯颤巍巍前探,昏黄的光晕勉力驱开尺许黑暗。微光甫映及倚坐冷炕沿的金玉妍,魏嬿婉心头骤紧,几骇退步。 但见她蓬首垢面,鬓发枯槁如草,身着一领污秽板结、难辨本色的旧袄,隐透黑黄。那中人欲呕的恶臭,正自其身散出,混杂着脓血腥秽与经月不浣之垢。怀中紧搂一破旧的襁褓,枯掌一下下,滞缓而木然地轻拍。 金玉妍为灯光所刺,抬起眼帘,浑浊的眼珠费力转动,终定格于魏嬿婉面上。干裂的唇皮翕动数下,喉中嗬嗬有声,半晌方挤出一句喑哑:“这……见不得人的去处……也只有你……还会踏足……” “瞧着我如今……这般猪狗不如的模样……你……你心底……终于舒坦了罢?……呵……呵呵……积年的怨毒……刻骨的仇雠……今朝……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魏嬿婉强抑下心头惊悸,侧首低嘱春婵:“去,把那火盆重新生起来,炭加足些。”澜翠早已眼疾手快,从那堆破败家什中寻出一张勉强能坐的破杌子,用袖子使劲擦了擦。魏嬿婉也不嫌弃,就在那摇摇欲坠的杌子上缓缓坐了下来。 她目光沉静如水,穿透满室污浊绝望,直注金玉妍空洞的双眸: “畴昔,我确乎以为,大仇得雪,必当酣畅淋漓,块垒尽消。然今时,坐此永巷深处,睹姐姐形容……我心中所念,竟是当年启祥宫当差的光景……” “那时,阖宫对慧贤皇贵妃避之不及,你却命贞淑备细点数色,送去,道是‘人都疯了,跟一个疯子,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到底有潜邸的情分,无论从前,谁算计了谁多少,谁又欠了谁多少血债,如今瞧着,也都只剩下唇亡齿寒。’” “姐姐当日神情语态,我至今……历历在目。” “方悟此深宫怨毒,于‘得报’刹那,便已索然无味。不过后浪催前浪,一番倾轧方歇,一番倾轧又起,终归白茫茫一片。何尝有胜者?” 金玉妍闻之,唇角微动,扯出一缕枯涩的笑意,旋即湮没于满面尘垢之中。 “到头来……我竟与高曦月同归一路……” “不……我尚不如她!她临终,犹能周全茉心……可我……”语未竟,陡起呛咳,枯躯筛糠也似,涣散的目光落向怀中破絮,“贞淑不得保……丽心……更无立锥之地……可怜她们……随我经年……忠心耿耿……竟至于斯……” 魏嬿婉凝睇其面,默然片晌,方启檀口:“若只为丽心寻个安身立命之所,我或可代为周全。此事不难。”她语声微滞,眸光掠过污秽的襁褓,“你可还欲为自身并这孩儿,求些什么?” 金玉妍摇首,鬓边枯丝簌簌,声若游丝:“不必了……” “稚子无辜,养育维艰。” 魏嬿婉将声音放得更低,“莫因前尘旧怨,误了自家性命才是。” “晚了……”金玉妍喉中滚出浊响的二字。 “什么?”魏嬿婉愕然。 金玉妍忽地发出一声笑,直如寒夜鬼泣。一直木然拍抚襁褓的枯掌骤然停顿。她垂首,将那破败的襁褓上缘,向下折去,再折。昏黄跳动的灯影下,赫然露出一角青紫僵蜷的小小尸身,皮肉早已败坏不堪。 “可怜见……” 金玉妍死死胶着那团死物,唇皮翕张,语声几被朔风吞噬,“连个名儿……亦未及赐呢……” 魏嬿婉心胆俱裂,急问:“永璇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金玉妍枯躯略侧,露出身后破床板上一团微弱的起伏。小小身躯蜷缩如猫儿,气息微弱至不可闻。 “尚存一息……然此般苟延残喘……何如早赴黄泉清静……” 魏嬿婉霍然起身,不假思索间已将身上那件尚带暖意的银鼠斗篷解下,疾步上前覆于永璇身上。她蹲踞于冰冷的泥地,指尖触及幼童滚烫的额头:“不妥!我虽无十成把握,然求太后垂怜稚子无辜,或可恩准入阿哥所将养,未必无一线生机!” 金玉妍缓缓摇首:“你若行此事……必触逆鳞……更何况……深宫之内,麟趾渐繁,凤雏待哺。龙嗣长成,羽翼丰盈之日愈多,于你……又岂非徒增荆棘,反折了自家园圃里的花枝?” 魏嬿婉听罢,肩背挺直如青松,自有一股睥睨之气:“大凡真金美玉,何惧烈火烧炼?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若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那正是风云际会、舒展抱负的时节,岂有畏惧之理?至于稚子……雏凤清声虽可闻,终非九天雷霆之威。梧桐枝高,自有凤凰来仪,又岂惧檐下新燕,啾啾学语?姐姐且宽心,这深宫岁月长,路遥方知马力。” 遂将云袖轻轻一拂,便径自转身,扶了春婵的手,步履匆匆,直往慈宁宫方向行去。 待行丹墀之下,但见殿内灯火已暗了大半,只余寝殿处几点微光摇曳。福珈见魏嬿婉疾步而来,忙上前几步,微微屈身:“令妃娘娘万福金安。这个时辰,太后已然卸了钗环,就要安枕歇息了。娘娘若有要事,还请明日再来觐见,莫扰了太后清眠才是。” 魏嬿婉向前又迫近半步:“福珈姑姑!非是本宫不知礼数,甘冒惊扰慈驾之罪!实是永巷之中,稚子命悬一线,危在旦夕!若再迟延,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回春!人命关天,一刻也耽搁不得!求姑姑念在稚子无辜,发发慈悲,务必将此情代为通禀太后!本宫今日,必要面见太后陈情!万望姑姑成全!” 说罢,竟对着福珈,深深一福。 福珈见魏嬿婉如此情状,心中亦不免踟躇。终是低叹一声:“娘娘言重了。既如此……奴婢便斗胆,再扰太后一回。只是成与不成,端看太后的慈谕了。请娘娘稍候。” 言毕,福珈转身,步履极轻地推开一条门缝,身影迅速隐入那半明半昧的殿宇深处。 宫门外,魏嬿婉独立于微凉的夜风中,耳畔唯有更漏声声,敲得人心头愈发紧促。 不知过了多久,那沉重的朱门终于又悄无声息地开启一道缝隙,福珈的身影重新出现。对魏嬿婉侧身让开通道,低声道:“令妃娘娘,太后宣您进殿。请随奴婢来罢。” 太后歪在填漆螺钿拔步床上,身后垫着个锦缎堆花引枕,半合着眼养神。帘栊一阵轻响,魏嬿婉急趋而入,未至榻前便已深深跪伏于地。 “臣妾魏氏,恭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夤夜惊扰慈驾,甘领雷霆之怒。实是臣妾情难自禁,心系稚子,今日斗胆私探永巷……那小小襁褓,本是龙裔天潢,竟已生生冻夭了!可怜小小身躯,僵冷如石……。臣妾自知违背圣谕,万死莫辞,绝无怨怼!只求太后大发慈悲,垂怜那尚存一息的孩儿!八阿哥永璇,气息奄奄,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如火炭!太医若再迟延半刻,只怕这最后一点星火也要熄了!太后!便是将八阿哥交予阿哥所抚养也好啊!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啊!”言罢,复又深深叩首。 良久,太后自鼻端逸出一声冷嗤:“冻夭了?呵,倒遂了他的心意!”略顿,语中寒意浸骨,“亲子尚能如此……”言至此,阖目片刻,再睁眼时,唯余沉沉悯然:“罢!终究是玉牒所载的皇孙,哀家既居太后之位,焉能坐视宗室血脉零落?” “令妃,哀家问你。若降懿旨,将永珹、永璇托付于你,你可愿?” “尔须明白!此二子,生母已为皇上所弃,视同秽物。沾手之人,必招圣心厌憎!轻则恩宠略失,重则累及己身,再无回春之望!” 太后略略前倾,审视愈深:“哀家虽久居深宫,然耳目未昏。昔年金氏待你种种,那些旧恨,哀家亦有耳闻。今朝,果真能泯却切齿之仇,抚育仇雠之子?其间,可有一丝勉强?半分私图?” 魏嬿婉迎此锋锐,神色澄明:“太后明鉴。臣妾愿抚育四阿哥、八阿哥,此心可昭日月。不敢僭越,妄比己出,然‘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古训昭然。必当尽心竭力,视如珍璧,饮食教诲,绝无苛慢。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至若臣妾与金氏宿怨……太后圣明,您亦是打先皇六宫风雨中走来,登极太后之凤座。想这九重宫阙之内,谁人帐下,无一二‘势同水火,不死不休’的旧年故人?彼时,或也曾剑拔弩张,恨不能噬骨寝皮……然待得流光暗换,星移斗转,其间或已兰摧玉折,或已古佛青灯,或已繁华散尽……尘埃落定再观,当年种种怨怼纠缠,岂非恍如大梦?直似蜃楼海市,雾散无痕罢了。” “至于君王恩泽……宫苑名花,原是一岁一枯荣。天家雨露,更似碧落浮云,聚散岂由人意?不过是镜花水月、朝露暮霭。若因惧惮失宠这等虚妄泡影,便坐视稚子夭亡而袖手……此举,上干天和,下损阴鸷,臣妾实不忍为,亦不屑为!” 太后微微颔首,目光如炬,落在魏嬿婉身上,仿佛重新审视一块璞玉,“昔东汉明德马皇后,抚育诸姬庶子若己出;唐文德长孙皇后,谏止帝诛魏征遗孤。其德在‘怀柔百辟,仁被草莱’。今令妃尔,能摒私怨,明大义,怀慈悯,敢担当……此非小智小勇,实乃‘砥柱中流’之器识!不以稚子之母罪而迁怒其子,更不因君王之好恶而畏葸退缩,此等风骨,哀家深以为许!” 语毕,太后倏然扬手。福珈疾趋奉上明黄云龙绢并朱砂御笔。太后悬腕立书,字迹如松枝傲雪:令妃魏氏,性秉柔嘉,德蕴凤藻。悯皇子之孤弱,彰坤仪之慈范;弃旧隙而抚遗,显宫闱之仁厚。嘉尔义行,特示优渥! 皇四子永珹,年未及冠;皇八子永璇,方逾孩提。生母获谴,稚子何辜?着即移出永巷,敕付令妃魏氏抚育。善加训导,汤药饮食,悉按皇子常例供支。 待永珹成礼开府,永璇序齿就傅,再议其制。此乃哀家为固国本、全宗室之至意。六宫妃嫔,咸使闻知,钦哉!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3章 猛虎在柙,亦可驱驰 魏嬿婉携了永珹,引着齐汝,一行人赶至永巷。齐汝不及寒暄,忙趋前俯身,为永璇凝神细诊,片刻后提笔挥就一方,递与侍立一旁的澜翠,沉声道:“速去煎来,不可耽搁!”澜翠领命,不敢怠慢,急急捧了药方去了。 金玉妍枯坐于床沿,见魏嬿婉袖中取出一卷明黄之物,颤巍巍接过,逐字细览,眼中陡迸异彩,如久旱逢霖,蓦地爆出一阵狂笑:“好!好!好!魏嬿婉!魏嬿婉!你竟……竟真会养我儿!我儿有靠了!有靠了!”笑声未歇,身躯一斜,“噗通”一声自榻上滑坠,浑不顾痛楚,遽伸枯手,死死攥住永珹衣襟,狠命向下拖拽,嘶声厉喝:“永珹!快!快跪下!给你额娘!给你额娘磕头!磕响头!” 永珹泪如泉涌,喉间哽咽,弱质战栗不止,唯死死咬唇,一声“额娘”都唤不出,遑论叩首。 金玉妍见状,倏地拼尽残力,扬手朝着永珹苍白的面颊,“啪”地一声,狠狠掴去! 清脆掌掴声于陋室中迸响,震得人心悸动。永珹面颊一偏,登时浮起五道殷痕,泪如雨下,却仍紧咬牙关,只闻那压抑的呜咽。 “永珹!听话!你听我的话!”金玉妍目眦欲裂,指甲几欲嵌入永珹的臂膀,“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可你得活下去!你得活!还得让你那可怜的弟弟活下去!” “从今往后你只当忘了!忘了我这个无用的、不中用的人!给我记到骨头缝里去!你,永珹,自小便是养在令妃娘娘宫里的!令妃娘娘!她就是你嫡亲的额娘!你要敬她如天!孝她如地!不仅视她为生身之母!更要牢牢记住,刻在心里!你永珹,就是打令妃娘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 魏嬿婉急伸素手欲拦,俯身轻按她肩头,低声道:“姐姐糊涂了。孩儿骨血里刻着亲娘,何曾须臊着皮相认?纵是闭口不唤,他既入我玉牒,便已是嫡亲的孩儿。莫说衣食供奉,便是诗书骑射,岂有不尽心栽培的理?” 金玉妍簌簌战栗,泪珠滚过蜡黄的面颊直坠泥地:“妹妹...我这般蛇蝎心肠的罪妇...”她攥着魏嬿婉的袖口泣道:“自知负你良多...可这满宫朱墙碧瓦间...能托付这两根孽苗的...也只剩你了!” 她忽又扑身向前,十指复深深抠进永珹肩胛,字字混着血沫迸出:“我如今油尽灯枯,报不得令妃娘娘恩德...唯有要这两个孽障,刻!骨!铭!心!记着今时今日!记着是谁从阎王殿里抢回他们小命!这般...你方能放心...我...亦安心了...” 永珹闻此剜心之言,乌睫急颤数下,竟似将满眶热泪生生咽回脏腑,只余两痕水光在眸底幽幽打着转。但听“咚”的一声闷响,小小额头已重重磕在泥地上,震得鬓边碎发簌簌飘起。再抬首时,额间赫然浮起鸽卵大的青紫肿块,却将稚嫩嗓音绷得铁紧:“儿臣——”二字甫出喉头便劈了调,倏又狠狠咬住下唇,生生迸出石破天惊的一句:“给额娘请安了!” 魏嬿婉俯身搀起永珹,素手将他散乱的鬓发细细抿至耳后,柔声道:“好孩子,且忍这一时之痛。”复又拍去他膝上尘灰,青石缎面登时腾起两团灰雾。 这才转向齐汝,眸光却仍系于永珹微颤的脊背:“齐太医,永璇脉息如何?” 齐汝躬身,药箱铜活页铮然作响:“回娘娘,紫雪丹已化入参汤灌服,痰热暂平。若能移驾娘娘宫中,以玉泉山水煎茯苓定心汤,佐以冰片敷涌泉穴,旬日可望转圜。” 魏嬿婉颔首,将永珹轻推向前:“劳烦太医再诊视永珹伤势…额上磕出偌大一个肿包。” 齐汝遂自羊脂玉盒中剜出琥珀膏脂,细细敷于永珹额际,“阿哥慎避汤水,日敷此白玉生肌散,淤血自随清风化。” 魏嬿婉颔首,鬓边累丝金凤衔的东珠微微摇曳:“有劳齐太医。澜翠,送齐太医。春婵,裹紧八阿哥的貂裘,莫教风吹着。” 待锦缎襁褓稳妥拥入春婵怀中,她方转向金玉妍:“太后恩旨虽降…此间终非久留之地。” “好...好...好...走罢,快走罢!”金玉妍连声应道。 然见魏嬿婉旋身欲行,她犹自挣扎起来,足下踉跄追出数步。皲裂的赤足踏于积雪,绽开点点红梅似的血痕。永珹闻声,肩头微颤,欲要回顾,却听风雪中炸开一声凄厉的嘶吼:“别回头!永珹——!” “今日跨出此门!你颈上生的便是令妃娘娘胎里带来的头颅!” “敢回头——” “我即刻触柱而亡!” 雪霰飒飒击打窗棂,永珹齿关紧咬,终将呜咽尽化喉间寒冰。小小身躯挺得笔直,一步踏碎三寸积雪,再不回顾。 待回到永寿宫中,但见暖阁深处悬着联珠帐,一派融融春意,与外间风雪恍若隔世。魏嬿婉轻移莲步至暖炕前,俯身以手背贴了贴永璇滚烫的额头,遂低声向春婵细嘱:“仔细守着,隔半个时辰便用温水浸了软巾,与他拭一拭手心足心,莫叫汗闭住了。参汤要温着,若醒了,先喂两匙米油垫底,再徐徐进药。” 春婵垂手恭立,一一应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安置妥帖,魏嬿婉方引着永珹至外间紫檀雕花榻上坐了。宫娥捧上缠枝莲纹粉彩盖碗,她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下。目光落在永珹犹带稚气却强作镇定的脸上,静默片刻,声音便似浸了温水般柔缓下来:“永珹,今日你声声唤我‘额娘’,我岂不知你心?无非是欲安你生母之心,叫她晓得你在此间有人看顾周全。于外,这般称呼,原是礼数体统所系,自然使得。私室之内,你若唤我一声‘令娘娘’,亦无不可。亲疏远近,原不在虚名。” 岂料永珹闻言,霍然起身。石青色的袍角扫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端端正正跪在魏嬿婉面前,脊梁挺得笔直如青松幼枝。抬首时,目光灼灼:“额娘此言差矣!儿臣既已双足踏入这永寿宫门槛,便早将身家性命看得分明——从今往后,这条命,便栓在额娘殿前的朱柱之上;这颗心,便只朝向额娘座前的明灯!无论额娘心中视儿臣为何物,是瓦砾抑或珠玉,在儿臣这里,您便是生我、养我、予我血脉骨肉的亲额娘!儿臣,就是您亲生的骨血!” 魏嬿婉不再多言,只将那春葱似的柔荑,轻轻拂过永珹粉嫩的小脸儿,温言款语道:“好孩子,且随澜翠安歇去罢。明儿个还要尚书房进学,最是耽误不得的时辰。” 澜翠忙敛衽应了声“是”,便小心翼翼牵了永珹的手,引着退下。一时收拾停当,方又轻手轻脚地转回暖阁。 魏嬿婉斜倚在填漆熏笼上,螓首微垂,闲闲拨弄着护甲上镶的那几粒滚圆米珠。澜翠趋行几步至近前,压低了嗓子道:“主儿,奴婢眼瞧着四阿哥,年纪虽小得紧,心思却比那七窍玲珑心还多一窍。那小小胸膛里藏的丘壑主意,只怕……深过大海呢。” 魏嬿婉听了,眼皮儿也未抬,只慢条斯理地将那米珠拨得滴溜溜转,口中道:“我知你意思,是怕应了那句‘养虎遗患’的老话。” “只是,‘猛虎在柙,亦可驱驰。’这虎若驾驭得法,那血盆大口,焉知它择谁而噬?”她顺手端起案头那只粉彩盖碗,轻轻撇了撇盏中浮沫,“纵使他是块不成器的顽石,不过中下之姿,咱们这永寿宫,难道还吝惜他一口茶饭不成?只要他安守本分,于那要紧处……事事顺遂我意,”她呷了一口茶,缓缓续道,“本宫保他一世安富尊荣,做个太平闲散宗室。他若能知足常乐,懂得进退分寸,于他,是终身有靠;于本宫,亦是省心省力,便是两下里便宜。” “说来,我最称心这孩子一桩,”魏嬿婉唇边噙着一丝浅笑,眼波流转,遥遥投向养心殿那飞檐斗拱的方向,曼声吟哦道,“——便是那日养心殿阶前,他脱口而出的诗句:‘桑梓地,骨肉戕,九重恩义薄如霜!何如黎庶蓬门里,天家父子作寇雠’好!当真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言罢,那护甲上的米珠映着烛火,在她指尖幽幽一闪。 皇上闻得太后懿旨已颁,面上倒也不显山露水,只那搭在紫檀书案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叩起来,笃、笃、笃……声声沉缓。他眸光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朕连日案牍劳形,倒疏忽了一桩旧事——齐汝,朕亲命他去医治慧贤皇贵妃,何以药石罔效,反致沉疴日笃?” “这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暗中驱策?又是谁,能凌驾于朕躬之上,成了他齐汝胆敢欺君罔上的——泰山北斗?” 倏忽两日光景过去,宫里便传开一桩意外。那太医院院判齐汝,竟被人从太液池的冰窟窿里打捞起来。彼时天寒地冻,池面虽覆了层薄雪,底下冰层却未冻实。据那起早当值的宫人窃窃私语,道是前夜风雪大作,想是齐太医夤夜独行,脚下一滑失了足,跌进那刺骨的寒水里,竟就此无声无息地淹殁了。 消息传至内廷,换来了几声叹息,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料到,前几日还出入宫闱、风光无限的院判大人,转眼间,便成了这琼宫玉宇之下,一具冰冷的浮尸呢?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4章 掌落胭脂碎,珠崩鬓雪凋 帝王之怒,竟未如魏嬿婉所料,倾泻于己身。自九阿哥夭殇,皇上素日对金玉妍及其幼子流露的厌憎,竟于稚子咽气之际,倏然尽化铺天盖地的丧子悲恸。 他抚摩着幼子小小的襁褓,哀声凄切,直道:“朕犹未及好生抱持,连个正经名讳亦未赐下……竟就此溘然而逝!”言罢泪如雨下,破格降旨,以远超常制之仪,厚葬此襁褓婴孩。 停灵暂厝景山观德殿,举哀之日,宫闱素缟如雪。魏嬿婉早早换就月白素缎袍服,卸尽珠翠,惟于乌鬓之畔斜簪一朵新绞的素绢芙蓉。 她将永珹唤至幽僻处,执其微凉的手,低语切嘱:“今日祭礼,众目睽睽,你须得谨记于心:无论你心头如何翻江倒海,如何恨意难平,面上只许存着与你皇阿玛一般的锥心之痛!他若悲泣,你便需哭得肝肠寸断;他若哀叹,你便需显出痛不欲生之态。可明白了?” 永珹抬眸,眼中是与年岁不符的沉静了然,垂首恭应:“儿臣谨记额娘教诲,不敢有违。” 如懿正对镜理妆,惢心伺候梳头。菱花镜里映出她清冷的面庞,眉尖微蹙,眼底含着一丝不耐。她拈起案上一朵新绞的素绢白芙蓉,指尖捻着冰凉的花瓣,半晌方慵然簪于鬓边。 “好容易熬过孝贤皇后丧仪,才穿了几天鲜亮衣裳,这又戴上孝了!”如懿轻哼一声,将一枚点翠压发狠掷在妆台,“忒也晦气!” 惢心觑着她脸色,低声劝道:“主儿慎言,九阿哥新丧,宫里正举哀呢。” “举哀?”如懿眼波斜睨镜中,冷冷一嗤,“本宫瞧皇上那劲儿,倒比那戏台上的老生还作得悲声!你且瞧着,这深宫里,活人倒不如那牌位得脸。谁闭了眼、咽了气,谁就成了他心尖儿上的朱砂痣!今日为这个捶胸顿足,明日又为那个痛彻肝肠,倒像个……”她一顿,终将‘疯子’二字咽下,只拿银簪子狠狠戳了下绢花,“……倒像个情种托生,只这情种,专对着死人使劲儿!” 梳妆毕,如懿外罩一件石青色素面青缎掐牙背心,扶了惢心的手,往奉先殿偏殿去。行至半途,恰见纯妃苏绿筠带着永璜、永璋兄弟,后头嬷嬷抱着永瑢,一行人亦是素服缟裳,神色哀戚行来。 如懿眼波流转,面上已换了关切的神色,迎前几步,温声道:“纯妃姐姐安好。姐姐协理六宫,本就劳心,如今又要携三位皇子操持这丧仪,真真辛苦极了。” 苏绿筠忙敛衽回礼,温婉道:“娴妃妹妹说哪里话。皇上痛失幼子,忧思过甚,憔悴支离,我等妃嫔,能为皇上分忧一二,略尽绵薄,已是本分,岂敢言辛苦?” “姐姐心善,自然是真心为孝贤皇后伤怀,为九阿哥夭折痛惜。”如懿微微颔首,话锋却悄然一转,“可依妹妹愚见,皇上此刻的悲恸……却未必如同姐姐所想。” “从先头的哲悯皇贵妃起,到慧贤皇贵妃,再至孝贤皇后,不皆如此?人在时,恩宠亦不过尔尔;一旦香消玉殒,倒成了他心头剜不去的一块肉,定要嚎啕数声,洒下几滴泪来方休。自诩对孝贤皇后情深似海,生前不也将她拘在长春宫里,生生熬得……”她恰到好处收住,幽幽一叹。 永璜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如懿眼角余光瞥见,唇角笑意更深,续道:“若论惨烈,哲悯皇贵妃才真令人唏嘘。怀着龙裔时便遭人暗算,中了那阴毒手段,与当初玫嫔妹妹中毒之事,何其相似!终落得个难产而亡,母子俱损……彼时,可也得过皇上一星半点的垂怜?一丝一毫的彻查?” “说来也奇,当年潜邸旧人,拢共不过那么几位。慧贤皇贵妃性子是烈些,胆子却小,有年冬天下场大雪,寒气侵骨,就激出病来,缠绵病榻数月……至于这等神鬼不觉的下毒手段,倒更像……”她故意沉吟,方摇头轻叹,“哎,罢了罢了!俱是些陈年旧事,连皇上自个儿都浑不在意,未曾深究,我等再耿耿于怀,揪着不放,又有何益?不过徒惹伤心罢了。” 她目光似悲似悯地掠过永璜,不再多言,携了惢心的手,款款先行,留下身后神色各异、心思翻涌的母子几人。 惢心环顾四下,见并无闲人,凑近如懿耳畔道,“主儿,这等诛心之语,若叫大阿哥听了去,只怕……父子嫌隙日深,再无转圜之地啊!” 如懿闻之莞尔,“本宫要的,正是这‘嫌隙日深’。” “纯妃既不肯撒手归还。而永璜那孩子,离了本宫膝下这些年,心性渐长,竟也忘了根本,不知感恩。” 她顿了顿,眼中厉色一闪而过,“既不能为我所用,反成他人臂助,留之岂非徒增碍事?” 奉先殿偏殿,香烟郁结,白幡低垂,正中供奉九阿哥小小神主,字痕犹新,墨色凄然。 皇上身着石青素服,形容枯槁,由进忠搀扶,步履沉滞,拈香行礼。众妃嫔、皇子、宗室王公依序肃立,哀泣低咽,堂中气息窒人。 礼毕,皇上复转至一尊金丝楠木雕凤牌位前,似为那铭字灼痛双目,踉跄数步扑伏案上,抚向那冰冷的木主,肩背耸动,泣不成声:“琅嬅……琅嬅啊!你弃朕而去,独留朕于九重寒阙,形影相吊……朕……朕一事无成,护你不得,今朝……骨肉亦接踵而逝……莫非……此乃上苍责罚于朕?责朕未能护你周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众人屏息俯首,莫敢仰视。皇上悲泣片刻,猝然转身,赤红双目掠过苏绿筠,钉于其身侧二子——三阿哥永璋垂首,神色懵然,似不解此悲怆;大阿哥永璜虽亦低眉,唇吻微沉,眉宇间却隐透一丝近乎木然的冷峭。 此细微情状,恍若星火溅入沸油!帝王积郁的悲恸、自责、无主怒火,霎时寻得宣泄之的。未待众人回神,已几步抢至永璜、永璋面前,遽起龙足,狠踹永璜腿弯! “孽障!” 永璜猝不及防,“噗通”一声轰然跪倒。皇上余怒未消,反掌掴面,复又狠狠搧向近旁永璋颊上! “不孝逆子!上不敬尔嫡母在天之灵,下不悯尔幼弟夭亡之痛!竟敢在朕哀毁骨立之时,面露此等凉薄之态!纯妃!” 皇上目眦欲裂,戟指怒诘瘫软于地的苏绿筠,“这便是你数年苦心孤诣,给朕教出来的‘好儿子’?!” 苏绿筠筛糠般抖着,扑跪上前,泪如泉涌:“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臣妾母子愚钝,实不知犯了何错,竟致天颜震怒至此?!万望皇上明示,臣妾等甘领责罚,绝无怨言!” “不知何错?!” 皇上怒极反笑,他猛然一步踏前,竟抬龙靴狠狠踹在苏绿筠肩窝!苏绿筠“啊呀”一声痛呼,向后便倒。 “好个‘不知何错’!朕今日便与你清算明白!” 皇上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苏绿筠厉声叱骂,“孝贤皇后在时,你这贱妇便口出狂言,说什么‘能养大才是本事’!此等诛心之言,分明是诅咒朕的嫡子永琮早夭!朕念你素日性子柔婉,只道是心直口快,一时糊涂,未加深究,岂料竟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他眼中怒火熊熊,如欲噬人:“孝贤皇后崩逝,举国同哀,丧仪何等肃穆庄重!你不过掌了些许协理之权,便昏了头,收起贺礼,处处显摆你那点微末权势!怎么?打量着皇后新丧,你便能越俎代庖,真把自己当成未来的继后了不成?!其心可诛!” “还有朕这苦命的九阿哥!自落地便体弱多病,焉知……焉知不是你这蠢妇协理六宫失当,照料不周之过?!当日金氏生产,遇血崩,命悬一线,丽心拼死跑去求你拿主意、请太医,你倒好!持着那点协理之权,拖沓敷衍,险险将其母子二人一并拖死!若非朕后来知晓,还不知你要酿成何等大祸!朕真是悔不当初,竟将永璜交与你这等愚钝恶毒之妇抚养!” 他猛地转向跪伏在地、面颊红肿的永璜、永璋,恨声道:“看看!看看你给朕教出来的好儿子!一个冷心冷面,一个懵懂无知!嫡母崩逝,幼弟夭亡,此等撕心裂肺之痛,他们脸上竟寻不出一丝哀戚!今日敢在灵前对嫡母幼弟之死无动于衷,来日是不是就敢磨刀霍霍,弑君弑父?!” “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五常,乃天地伦常之至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亘古不变之道!尔等母子三人,全然将此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朕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永璜凉薄寡恩!永璋愚钝不堪!且有你这样愚蠢刻薄、心怀叵测的额娘在侧!你们母子三人,绝无可能!听明白了么?绝无可能继承朕之大统!痴心妄想,趁早收起!”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5章 老叟牵猴闹事哗,三绳异法各擒拿 苏绿筠不及申辩一字,喉间倏然气窒,娇躯委顿,竟直直昏厥于金砖之上。永璜、永璋见额娘如此,顾不得颊上掌痕灼痛,唯将额头连连叩向金砖,咚咚作响,涕泗横流哀告道:“皇阿玛开恩!儿臣等实无半分不敬不悯之心!灵前失仪,皆因骤睹皇阿玛悲恸逾恒,惊惶失措所致!伏乞皇阿玛明鉴!” 皇上盛怒正炽,愈觉其言辞闪烁,毫无诚心悔改之意。怒火腾地窜起三丈,厉声叱道:“住口!尔等惺惺作态,朕已厌极!再敢饶舌半句,立时削除宗籍,废为庶人,永锢宫墙之外!” 永璜、永璋登时噤若寒蝉,唯余伏地簌簌战栗,不敢稍动。 如懿缓缓膝行近前,螓首低垂,温言劝慰:“皇上息怒!龙体乃社稷根本,万望珍摄!纯妃姐姐……唉,实是尘翳蔽明,蒙昧了心窍!想她本系汉家蓬门陋户之女,微贱若草芥,仰赖皇上天恩浩荡,方得侍奉宫闱,忝列妃位,协理六宫。此等再造洪恩,本该夙夜惕厉,感戴天心,思报涓埃!岂料竟恃宠而骄,昏聩失度,辜负皇上托付皇子、委以重任之拳拳圣心!臣妾思之,亦深为痛惜扼腕!” 她微抬螓首,眸中秋水盈盈,满是心疼地凝望着枯槁憔悴的龙颜:“臣妾深知皇上此刻心如刀绞,既为孝贤皇后鸾驭宾天而悲,复为九阿哥兰摧玉折而恸,此诚剜心刺骨之痛!然则,逝者已矣,生者犹存。皇上乃万乘之尊,四海仰赖,祖宗基业、天下苍生皆系于龙体安康!若因哀毁过甚,有损圣躬,岂非令亲者痛彻五内,仇者拊掌称庆?更使孝贤皇后与九阿哥在天之灵,亦难安枕!臣妾斗胆叩请,伏望皇上节哀顺变,以江山社稷为念,善保龙体!” 皇上胸中翻腾的暴戾之气,被她温言软语略略抚平,气息稍定,然眸中寒霜未融。冷冷睨视昏厥的苏绿筠,决然降旨:“纯妃苏氏,失德昏聩,不堪妃位,更不堪为皇子母!着即褫夺‘纯’字封号,贬为贵人!移居钟粹宫偏殿,闭门思愆,非诏不得出!” 处置既毕,目光扫过殿中诸人,终落于魏嬿婉身上。她垂首恭立,哀戚萦怀,怀中紧搂永珹,素手轻抚其背,慈母之态宛然。皇上心头微动,语气稍缓:“令妃。” 魏嬿婉闻声,忙携永珹趋前,敛衽为礼:“臣妾在。” “你素秉慈幼之心,待诸皇子视如己出,温良恭谨,朕素所深知。永珹与永璇托付于你,朕心甚安。”皇上赞许着,目光旋即转向永珹:“永珹,朕知你心中,为着金氏之事,对朕颇有怨怼。” 永珹心头一紧,立时鼻息抽噎,眼中泪水泫然,对着皇上重重叩首:“皇阿玛明鉴!儿臣骤见生母受苦,五内俱焚,一时昏聩,方对皇阿玛心生怨望……实则是……实则是惶恐皇阿玛厌弃儿臣,不顾幼弟!”他抬起泪眼,望向九阿哥小小神主,复又转向皇上,言辞愈发悲切真挚,“今睹皇阿玛为九弟夭殇哀毁逾恒,以逾制之仪厚殓幼弟,更闻皇阿玛念及当日金氏产厄之苦……儿臣方如醍醐灌顶!皇阿玛仁德如天,恩泽似海,待儿臣兄弟何尝有半分亏负?实是金氏阖门辜恩负德于前!儿臣非但不思皇阿玛庇佑抚育的洪恩,反因一时昏昧口出狂言,伤损皇阿玛慈怀……儿臣……儿臣愧悔无地,百死莫赎!恳请皇阿玛重重责罚,儿臣甘之如饴,绝无怨怼!” 他复深深叩首,小小的身躯因抽泣而颤抖:“儿臣在此泣血立誓,自今而后,定当洗心革面,恪遵圣训!额娘待儿臣恩深似海,视如己出,儿臣必当奉额娘如生身慈母,竭诚尽孝,晨昏定省,不敢稍懈!更当竭忠尽孝于皇阿玛,谨守本分,勤学上进,永绝悖逆怨望之念!若违此誓,皇天后土共鉴,甘受天谴!” 皇上目视眼前这‘幡然悔悟’的稚子,目色稍霁,颔首道:“罢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起来罢。牢记你今日之言,好生侍奉你额娘,莫负她一片慈心。”言罢,目光沉沉,转顾如懿。 “传朕旨意——” 进忠趋前躬身,屏息以待。 “娴妃乌拉那拉氏如懿,秉性柔嘉,持躬端淑。温良蕴于内质,恭俭见于言行。克娴内则,德仪足式;敬慎持身,协理有方。其言其行,深慰朕怀。着即擢升为贵妃,命其摄六宫事,代掌凤印,总理后宫一应大小庶务!望其勤勉克己,秉公持正,毋负朕之深托厚望!” 祭礼既毕,魏嬿婉携了永珹,款步回至永寿宫。方至殿前,澜翠早已闻声,忙迎至殿门,敛衽禀道:“主儿大喜!八阿哥身上热已退尽,安稳多时了。” 魏嬿婉闻听,眉间忧色稍霁,颔首道:“总算苍天庇佑。可曾喂他进些什么不曾?” 澜翠忙回:“八阿哥身子尚弱,脾胃虚得紧,荤腥油腻之物一概进不得。奴婢特特寻了上贡的雪粳米,用文火细细熬了大半日,煨得米油稠厚如乳,又兑了些许枣花蜜取其甘润,这才哄着小主子勉强进了一小盏。此刻药力上来,已朦胧睡去了。” 言毕,又殷殷劝道:“主儿与四阿哥在奉先殿辛苦这半日,想也乏了,奴婢已备下几样清淡小食并热腾腾的鸡茸粥,请主儿与阿哥好歹略进些,垫补垫补虚乏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魏嬿婉道:“也好。” 便携了永珹微凉的手,引至暖阁内临窗的紫檀木雕花榻上坐了。 殿内焚着宁神的鹅梨帐中香,青烟袅袅,氤氲一室。魏嬿婉亲自执起甜白釉莲瓣壶,斟了盏温温的六安茶递与永珹,见他捧着茶盏,低眉垂目,她凝眸端详片刻,方正色温言道:“永珹,今日奉先殿之事,桩桩件件,你皆看在眼中。可知你皇阿玛缘何忽起雷霆之怒?纯妃缘何当众受此申饬?便是你大哥哥、三哥哥,亦遭黜落,这其中关窍,你可曾思量一二?” 永珹搁下茶盏,起身垂手恭立,思忖片刻方谨慎回道:“回额娘的话,儿臣愚钝,只觉…皇阿玛此番震怒,恐非真为一时之‘气’。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儿臣观今日圣心,其‘怒’,其‘罚’,倒像是…一种‘需用’。” 魏嬿婉眼中精光微闪,抬手示意他近前,如耳语般剖析道:“好孩子,你已窥见门径了。你皇阿玛御极以来,最是看重‘仁德’二字,常以尧舜禹汤自期。此心此念,根源在…前朝法网森严,峻烈之风遍及朝野,虽收整饬之效,然亦不免…过于酷烈了些。故你皇阿玛登基后,立意以宽仁治天下,最爱惜的便是这‘仁君’清誉。但凡有悖此名之事,纵使心中如何惊涛骇浪,面上亦须隐忍不发,或需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曲折处置,方能不损圣德。这便是‘忍字心头悬刃’,亦是帝王心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紧闭的窗棂,语气愈发幽微:“譬如……深宫之中,若有‘不忍言’的事传出,岂非令天下物议沸腾,尽毁仁名?故而今日,你皇阿玛做了三桩事,皆是这‘需用’二字。” 她语锋一顿,递向永珹一个考校的目光,秋水含锋。 永珹会意,躬身回禀,声音渐次低去:“儿臣斗胆揣测圣意。此三桩事,其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金氏血崩之祸,全然归咎于纯妃娘娘‘协理六宫、调度无方、失于照应’,而圣驾‘及时’亲临,方‘挽回’金氏性命于垂危。此举既全了皇阿玛‘慈父’之心,又将天大的不是轻轻巧巧推了出去,保全了‘仁’字。” “其二,当众褒扬额娘慈心,肯抚育儿臣与八弟,一则彰其自身‘怜子’乃本心所系,二则亦是借额娘之德,遮掩…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更借此宽宥了儿臣昔日狂悖之言,显其仁厚。至于其三……”永珹声音几不可闻,“擢升娴妃娘娘为贵妃,协理六宫。此一举,前两件恐是‘情非得已’之策,而这第三件,或是对前两桩‘不得已’之事的无声‘回敬’,亦是……对额娘您,分一分权柄,以示制衡之意。” 永珹言毕,语音渐悄,忽见他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倒在魏嬿婉面前:“儿臣今日之言,虽窥得几分圣心,然细细思之,终是连累额娘了!若非当日儿臣无知狂悖,口出怨怼,何至令皇阿玛今日对额娘亦起权衡掣肘之心?此皆儿臣之过,儿臣百死莫赎!” 魏嬿婉见他如此,忙不迭伸出纤纤玉手,亲自俯身将他搀扶起来。那柔荑带着暖意,落在永珹微凉的手臂上。她口中温言道:“好孩子,快起来!地下寒气重,仔细冰着了膝盖。” 她拉着永珹复又坐回榻上:“你我既已为母子,便是荣辱与共。何来‘连累’二字?日后切莫再行此大礼,更休提什么死罪不赎。” 正说着,澜翠已领着两个小宫娥,轻手轻脚地将一张填漆戗金海棠小炕桌安放在榻上。旋即,几个掐丝珐琅莲瓣纹的食盒揭开,露出内里几样精巧小菜:一碟胭脂鹅脯,切得薄如蝉翼;一碗清炖火腿鲜笋汤,汤色澄澈,香气袅袅;并一笼刚出屉的银丝卷,蓬松雪白。当中一盅热气腾腾的鸡茸粥,米粒熬得开了花,茸茸的鸡丝融入其中,点缀着几粒碧绿的葱花,看着便觉暖胃。 魏嬿婉亲自执起一双银镶乌木箸,拣了一箸清爽的拌莴笋丝,轻轻放入永珹面前的甜白釉小碟中,柔声道:“折腾了这半日,想是腹内早空了。且先用些清淡的垫补垫补,那粥还烫,略凉一凉再用。” 她看着永珹顺从地拿起小匙,方又缓缓续道:“你道那耍猴的伶人,为何有的猴儿颈上拴着细细的金链,温言软语哄着便肯翻筋斗;有的却须得用上粗硬的铁索,皮鞭悬在头顶才肯动弹?非是猴儿天生贵贱有别,乃是因它各自的性情、来历、乃至过往的驯养之法,早已刻在骨子里。驯猴人若是不察,一味只用强鞭或是只给甜枣,不是逼得猴儿发狂撕咬,便是纵得它野性难驯,反噬其主。故此,高明者必得先细察其性,知其畏何、喜何、所求为何,再施以或紧或松、或恩或威的栓法,方能令其俯首帖耳,做出那灵巧讨喜的百戏来。” “这宫闱之中,上至君王,下至仆婢,行事待人,莫不暗合此理。”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6章 客星犯紫薇,主东夷侵宫 意欢临盆之期忽至,储秀宫遽然忙乱。偏值夜深,宫灯摇曳,映得人影憧憧,更添焦灼。魏嬿婉闻讯,心内如焚,不暇顾念更深露重,急急整装,扶了春婵的手,便往储秀宫驰去。 甫至宫门,但见内里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却无寻常产房的喧嚷无序。魏嬿婉心下纳罕,挑帘而入,只见正堂上首,如懿端然危坐,身着一袭湖蓝缠枝莲纹氅衣,烛光映衬下,愈显沉静端肃。她手中拨弄一串碧玺佛珠,目光巡睃内外,口中分派,条理粲然,竟似运筹帷幄: “诸嬷嬷须谨记,内室侍奉者,手须稳,心要定,万勿惊扰舒妃心神。热水务求滚烫勤换,参汤浓淡务须合宜,时刻预备以续气。老成有验者,紧守榻前;年少力健者,于外听命,手脚务要麻利!” 语毕,复顾侍立的太医:“张太医年高望重,经验宏富,便在此坐镇。脉案方剂,须臾不可离手,斟酌损益,务求至稳。倘遇疑难处所,立时回禀。李太医年富力强,即守廊下,所需药饵器械,立取立应,毋得迟误。另着人速取库藏上品老山参,切片备用;再以艾草熏炙产室四隅,辟秽定神。” 满屋太医宫娥,皆屏息凝神,依令而行,各司其职,虽忙迫而秩然有序,竟将那生死交关的惶遽,生生压下几分。如懿关切之情,宛同己身嫡妹在内挣扎,竟无一丝疏虞。 正此时,她眼风掠过门际,见魏嬿婉扶门微喘,鬓角汗湿,显是疾趋而至,面上忧急之色难掩。唇角微扬,招手唤道:“令妃来了?且近前来。” 魏嬿婉依礼趋前,如懿便执着她的手,引至身侧落座,温言道:“瞧你这一头薄汗,必是闻讯即至。本宫素知你与舒妃情逾姐妹,此刻心内定然忧煎如沸。” “且放宽怀。本宫既协理六宫,执掌内廷,舒妃分娩,阖宫瞩目,岂敢不尽心竭力?一应人手药石,皆拣选至妥者预备。凡有所需,不拘何物,但言无妨。断不容毫发差池。你但安坐静候,菩萨必佑舒妃母子平安。” 魏嬿婉闻言,唇角弯弯噙了三分笑意,软语先扬:“姐姐掌事,自然诸般稳妥妥帖,宫里上下,谁不称道一声周全呢?”言毕,纤纤玉指虚拢了案上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垂首浅浅呷了一口。 宫人趋步回禀,言道舒妃胎息安稳,脉象平和,稳婆亦道其胎位周正,筋骨强健,分娩在即,想来必能顺遂平安。这话入耳,竟惹得她一时恍惚怔忡,神思渺渺。 犹记得所见两遭,莫不是血光冲霄,凄厉哀嚎彻夜不息,阖宫人等如热釜之蚁,奔走惶急,太医袍袖尽被冷汗浸透,险象环生。如今到了舒妃这里,竟是这般波澜不惊,井然有序,倒似闲庭信步一般从容。 她指尖的杯盖轻轻一磕碗沿,发出细微的脆响,方才将心头那片阴翳的幻象震散了去。倒真像是,换了掌宫钥者,便连那规矩体统、御下接物之道,乃至这最是性命交关的保母婴孩之事,都天地翻覆,气象迥异了。 忽闻宫门外靴声橐橐,由远及近,内监急宣之声已至阶前: “舒妃情状若何?” 皇上步履未驻,声已先达。 如懿早已敛衽起身,盈盈下拜:“臣妾恭请圣安。” 待皇上微扬手示起,方端然直身,容色端凝如常,语声沉稳,将宫人所禀择要复述,末了添道:“皇上且宽怀,臣妾已命太医院张、李二太医分驻内外,稳婆亦属老成,汤药器械、避秽定神诸物皆备。此刻内里顺遂,想是吉人天佑,神佛垂怜。” 皇上闻之,眉间忧色稍霁,目视如懿,颔首莞尔:“朕一路行来,见宫人各司其职,步履虽促而不紊,诸事井井,竟较朕亲临尤觉妥帖。你用心良苦,措置有方,如此紧要关头,能持重若定,调度周全若此,朕心甚慰。” 他轻携过如懿皓腕,引其近前。指尖温热,蕴着一丝夜露清寒,悄然拢覆其手。如懿眼波低垂,颊边浅晕微生,恰似茜纱映烛影,愈显恭谨柔婉。 圣心愈觉熨帖,目光温煦如春水,凝睇着如懿,低语道:“这六宫诸事,千头万绪,朕思来想去,除却交托于你,竟再无一人能令朕如此心安。卿之持重明敏,堪为朕之柱石,此等重任,非卿莫属,朕方能高枕无忧矣。” 言毕,指腹于其皓腕间不着痕地轻轻一熨。那一点温热,仿佛蕴着千言万语,又似夜露悄然滑过莲瓣,留下若有还无的痕迹。 “朕且于此稍候,你但依常例施为便是,毋需以朕在此而多生拘束,反误了正事。”方徐徐松开了那温润的玉腕,指尖似有不舍般,流连了一瞬。 魏嬿婉默然不语,只冷冷睇着宫娥们屏息敛气,捧着铜盆锦帕穿梭出入。她心下几番翻涌,唇边那丝讥诮几欲抑遏不住。 前时犹作沉湎孝贤皇后薨逝之哀,此刻竟将那剜心之痛、未解之疑,尽付九霄云外。 昔年协理六宫,那堆积如山、纷乱如麻的陈年旧账,她亦能理得井井有条,纤毫不错。到了娴贵妃手中,倒似一团乱丝,越理愈结,徒增烦难。如今倒好,意欢产阁稍见顺遂,他便将功劳尽归如懿坐镇之功,赞其持重周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岂是如懿有通天之能?不过是意欢素日根基尚固,未损元气罢了!金玉妍当年何等明艳照人,终是被他那‘恩宠’并后宫倾轧,生生熬得灯枯油尽,形销骨立,再无可挽。他竟都浑忘了。 这宫里的记性,原就是风过无痕,旧事如烟,只拣那眼前合意的光景来颂扬罢了。 不知又捱了多少辰光,忽闻内室一声清亮的婴啼破空而出,直贯入堂上众人耳中。其声初如雏凤初鸣,继而中气渐足,洪亮不绝。俄顷,门帘掀处,接生的姥姥满面堆喜,径趋御座前,伏地叩首,朗声唱喏: “恭贺皇上!舒妃娘娘福泽深厚,顺遂平安,诞下一位健壮的小阿哥!龙脉延绵,天佑大清!” 侍立周遭的宫娥内监,闻声纷纷跪倒,贺声此起彼伏: “恭贺皇上!喜得麟儿!” “恭喜舒妃娘娘!贺喜舒妃娘娘!” “天降祥瑞,阿哥吉兆!” 皇上朗声大笑:“好!好!天佑吾儿!储秀宫上下人等,连日辛劳,皆有大功!传朕旨意,自总管太监至洒扫宫人,一概赏双份月例,外加宫缎两匹,金锞子十枚!朕……又有阿哥了!” 魏嬿婉面上亦堆起得体的欢喜,随众盈盈下拜,曼声道:“臣妾恭贺皇上,贺喜皇上!舒妃姐姐真是福泽深厚。”语声虽甜润,却只寥寥数语,便趁众人目光皆集于圣驾与新生阿哥喜讯之际,悄敛裙裾,莲步轻移,径往内室暖阁行去。 浓重的血腥药气混着暖香扑面而来。意欢仰卧于重重锦衾绣褥之中,云鬓散乱,湿漉漉地贴于苍白的颊畔,额上细密的汗珠犹未干透,唇色褪尽,只余一片浅淡如早樱的粉白。方才一番生死挣扎,纵是顺遂,亦已耗尽她周身气力。 魏嬿婉至榻前,目光触及意欢形容,心尖儿猛地一揪,鼻翼微酸,眼眶倏然红透,一层薄薄水雾潋滟而上。忙俯身探出微凉的手,紧紧握住意欢无力搭在锦被外的柔荑——那手亦是冰凉,带着虚脱后的微颤。 “意欢……”千言万语似鲠在喉。 意欢闻声,费力地微启眼帘,看清是她,唇边努力牵起一抹虚弱的笑意,气若游丝,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弱释然,轻声道:“嬿……嬿婉……莫忧……我……我没事了……你看……不是……好好的么……别……别担心……” 言罢,冰凉汗湿的手在她掌中又轻轻一颤。 魏嬿婉本欲于储秀宫多盘桓些时,伴守意欢。然永寿宫中,尚有二稚子待看顾。她抬眸望望暖阁内摇曳的烛影,耳闻窗外更漏迢递,声声催人。此‘养母’之谓,宫中多少耳目窥伺?倘有一丝半点的疏失,落入有心人眼内,添叶增枝地奏达御前,立时便是辜负圣恩的千钧重罪。 方踏回宫门,澜翠纤步趋近,觑着四下无人,敛声急唤:“主儿,可回来了!”见魏嬿婉驻足,澜翠复又紧趋两步,附耳密禀:“进忠公公那边递了要紧的话来。” 魏嬿婉心下一动,面上却不显,只轻“嗯”一声,径往暖阁行去,口中淡淡道:“何事?” 澜翠眼波微横,向永珹所居偏殿方向一溜,气息略促:“是四阿哥的事。今儿个,四阿哥竟在那西六宫通往外值房的僻径夹道口,专候着一个御前奉茶、名唤小顺子的太监。” 魏嬿婉正欲解斗篷的纤手微顿,侧耳凝神。澜翠续道:“那小顺子家计赤贫,月例银钱尽数寄家糊口。四阿哥不知何处得了风声,觑准这空子,私授了好大一注银钱,转弯抹角,只探问金简大人的事。” “主儿是知道的,前番皇上震怒,明旨彻查金大人在武备院经手账目。偏生九阿哥薨逝,皇上一则圣心哀恸,二则亦虑物议沸腾,恐人言其凉薄,便将雷霆之怒暂按不发。非但未动金大人分毫,反称其‘素日勤谨’,擢升了职分。” “那小顺子虽出身寒微,倒生就一颗玲珑心窍,深知此事关碍重大,沾惹不得。任凭四阿哥如何套问,只一味推说‘奴才年幼,委实不知’。待脱了身,片刻不敢耽延,立时将这番始末,纤悉无遗,尽数密报于进忠公公。” 魏嬿婉听罢回话,先抬手解了肩头紫貂斗篷,银鼠里子簌簌落了些碎雪在脚踏上。她将暖炉拢在掌中,乌木炉盖上的缠枝纹被指节轻轻叩着,发出笃笃轻响。 “毕竟,金氏一门方为其立身之本。”她曼启朱唇,尾音拖得极缓,眼波在烛火里转了个冷峭的弯,“永珹这般急切探问,无非欲知金简是否尚有转圜之机,好预为营救。如此,他便不必再寄身于我处,受制于人了。” “这小顺子,倒是个伶俐剔透的。传话进忠,重重地赏他一笔银子,再寻个妥当人,对其家中老小‘善加照拂’,务须周全。往后若四阿哥再寻小顺子,凡无关宏旨、不涉要害的消息,不妨透那么一点半点与他知晓。只教永珹那孩子以为,小顺子是他暗地里收服的心腹,正替他周全办事便是了。” “再者,”纤指在暖炉上顿了顿,略一沉吟,续道,“此局既已布下,便容不得他金简有半分喘息之机。‘按下不表’?哼,本宫偏要它‘平地起惊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话音未落,她已将暖炉往小几上一搁,瓷碗里的碧螺春泛起细浪。 “金川这一仗,倒是天赐良机。初时张广泗具疏请罪,将战败之责一股脑推给张兴,斥其‘昏懦无能’,自家倒只担个‘失察’轻罪,求‘交部议处’。”魏嬿婉嗤笑一声,指尖沾了茶水,在案上虚点,“转头竟还敢狮子大开口,再索一万兵丁、百门大炮、百万饷银,拍胸脯担保夏秋便能凯旋。皇上方又派了讷亲为经略。结果如何?” “三千余天兵被打得抱头鼠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丢盔弃甲而溃不成军!那讷亲到了前线,更是与张广泗互相推诿,竟把个烂摊子又推了回去!惹得龙颜震怒,立时革了讷亲的职,权柄复归张广泗。然如此更迭,又能济得甚事?丧师辱国,不过是迟早罢了!” “眼下,皇上对前番败绩耿耿于怀,最是疑心军备器械、粮饷辎重出了大纰漏。缘何我天朝三千劲旅,竟不能敌贼番数十乌合之众?” “金家既已生变,金简此人必是十二分警醒。只是他先前私造的那些粗劣火药,仓促间难以尽数销熔,又无暇更无余资另制精良之物,少不得先要将手头这些不堪之物,更小心地倒腾干净。此后经年累月,料他亦断不敢再行此险。咱们岂能待其尽销劣药而后图之?” “且命进忠这般行事:着咱们的人,在那火药里头,帮一帮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掺入过量的木炭屑末,要它‘外看无碍,用则生祸’。待操演试射之时,药力必然不足,比以往更易‘炸膛’伤人。此乃第一步。” “待祸端乍起,即刻指使咱们握住的御史,具本弹劾该地副将,劾其‘久旷职守,致操演屡生变故,士卒伤残累累’。奏本之内,尤须将那‘伤卒哀呼,肢体残毁’的惨状,摹写刻骨,字字锥心。务使该副将为证清白,循迹深查,上达天听。终令其寻根究底,归咎于金简督造火器失当,此乃第二步。” “继而,须觅得三五实受其殃的伤兵家眷,或诱以重金,或挟其私隐,务令彼等缞绖麻衣,呼天抢地,直跪于九门提督辕门之外!将那‘夫死子残,门庭凋敝’的冤屈,当街泣血陈情,声嘶泪尽。闹得举市哗然,舆情汹汹,使那悠悠众口,皆指斥武备院督造失职,遗祸行伍。如此,方能将皇上逼至俯察舆情、彻查严惩、以谢天下的境地。此乃第三步,亦为火上浇油。” “待这三把火烧得朝野瞩目,皇上圣心震动之际…便是那画龙点睛之笔了。且命咱们在钦天监的人——”魏嬿婉美眸微睐,忆及昔年为钦天监谶语构陷之事,而今这柄利器竟入己手,焉得不令人拊掌称快? “觑准时机,以观星望气之由,密奏天象:‘近见客星如孛,芒角侵逼紫微帝垣,其光晦暗,主刀兵之灾,更应东方有异气萌动,侵凌宫阙之象!’奏报之中,务要隐隐然点出‘东夷’二字,却又不可坐实。只道是‘天象示警,关乎神器安危’.....” “皇上素来最重天象谶纬,兼之前线败绩、火药生变、士卒伤残、民怨沸腾…桩桩件件,皆指向武备疏失、奸佞作祟。再闻此‘客星犯紫微,主东夷侵宫’之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不必我们说出口,自会在皇上心头盘踞。那金简身上流淌的李朝血脉,便是他此刻最大的原罪!此局,方算圆满。”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7章 香饵空抛嗟岁晚,冰弦暗咽数寒更 时值三伏,赤日流金,蝉鸣聒耳。储秀宫东暖阁内,冰鉴虽陈,犹驱不尽氤氲暑气。窗棂糊着碧纱屉子,望去院中花木亦似萎靡了精神,蔫垂不振。魏嬿婉与意欢临窗对坐,逗弄着澜翠怀中的永璇。 他如今教永寿宫养得粉团儿一般,身着水红绫子小袄,咿咿呀呀,伸着藕节似的小手,欲捉意欢鬓边垂下的珍珠流苏。意欢含笑,指尖轻点其柔嫩的脸颊,永璇便咯咯而笑,露出几颗糯米小牙,一派天真烂漫。 魏嬿婉摇着团扇,觑着永璇,忽轻叹一声,眉尖微蹙:“说来,十阿哥落地至今,竟还未蒙皇上赐名。阖宫上下,只以‘十阿哥’呼之,听着总不成体统。闻钦天监递话,道十阿哥八字贵不可言,锋芒过露,须得暂压,待择万全吉日,方能冠以嘉名,方不损其福泽。这话听着堂皇,然这‘暂压’要到几时?终非长久之计。” 意欢闻言,逗弄永璇的手微顿,目光自那稚嫩的笑靥上移开,投向窗外骄阳炙烤下纹丝不动的蕉叶。唇边温存的笑意如烟云淡去,唯余一片沉静疏离。半晌,方幽幽道:“不赐名……也好。” “取了名,便真成了个‘人’,有名有姓、有份有位的小主子。那名字念在嘴里,落在心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深日久地念着,唤着……情意便不同了。初时或是厌烦,是漠然,可念得久了,唤得熟了,纵是顽石,亦怕生出些暖意。”她语声微顿,指尖无意识划过永璇柔嫩掌心,引得小儿一阵抓握,“这生出的情分,才最是可怕。” 魏嬿婉听得怔忡,手中团扇亦忘了摇动。 “一个自己原本不喜、甚或厌憎的男子,为着父母之命、家族荣辱,终究嫁了。一个原本不盼、只觉负累的孩子,因着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终究生了。初时,满心皆是厌恶痛楚,视此婴孩如枷锁,生生缚断双翼,夺尽自由,恨不能立时解脱。” “直至,日日相对,夜夜闻啼,看他哭,看他笑,看他寸寸长大,由你亲手哺育照料,那厌恶,便如春冰遇暖,悄然而融;那痛楚,亦如钝刀割肉,渐渐麻木。待到惊觉,竟已习惯。习惯其存在,习惯其依赖,甚至习惯其所带来的那一点些微暖意。” “这习惯,便是情之所生。可惧处正在于此——所有不情愿,所有屈辱,所有身不由己,皆如烹蛙温水,悄寂无声。微温尚可挣扎;继而温吞裹身,筋骨渐酥;待到沸水加身,早已无力脱逃,连挣扎之念亦消磨殆尽。尊严也罢,底线也好,在这日复一日的‘习惯’与‘情分’熬煮之下,终将寸寸吞噬,化为乌有。连恨,亦不能恨得彻彻底底。只因这血脉相连的枷锁,早已将你与他,缚作一体,同沉沦,共煎熬。” 魏嬿婉檀口微启,似有万语千言鲠于喉间。她将手中团扇轻置膝上,指尖无意识捻着扇柄垂落的流苏穗子,目光低垂,落在冰鉴凝珠之上。那水珠颤巍巍滚落,没入波斯毡毯,了无痕迹。半晌,方低低叹道:“意欢所言极是。只是…我常自思忖,圣心所向,步步皆属筹谋,何曾有过半分疏漏?然则步步机心之后,其深意究竟何属,你我终究是雾里观花,水中捉月,难窥真意。” “管他作甚。”意欢微侧螓首,一缕碎发垂落颊畔,更衬得肌理莹润,眸光清冽,“女儿家困守这方寸宫闱,纵使心操碎了,又能如何?不过庸人自扰,徒惹烦忧。他心似海,深不可测;他意如云,变幻难寻。我们但守本分,安度己身便是。那些曲肠九转的心思,横竖,纵使琢磨透了,亦终属枉然。” 自苏绿筠母子遭皇上申饬,绿筠便恹恹成疾,药石罔效,竟至缠绵病榻,形销骨立。一时间,后宫之中,人情冷暖,恰似那庭前过耳之风,倏忽间便转了向。昔日趋奉钟粹宫的门庭,陡然冷落;翊坤宫前,却是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朱轮华毂填塞御道,人声喧阗,昼夜不休。 六宫妃嫔暨内外命妇,恍若得了天机符信,争相趋奉,履舄交错于丹墀。进献之物,非金玉珠翠不足显其诚,非海岳奇珍不足表其敬:有南海夜明之珠,光映暗室;有西域火浣之布,不惧祝融;天山雪莲凝脂露,海外龙涎吐异香;苏杭云锦灿若霞,蜀中蜀绣细如发。更有那新贡的时鲜果品、精巧玩器,各色珍物如百川归海,络绎不绝送入宫门。翊坤宫库房之内,琼瑶堆积,锦绣盈箱,直如宝山琼阁,几无立锥之地。管事的宫娥太监,虽奔走不迭,汗透重衣,然眉梢眼底,尽是得色飞扬,步履间亦带三分骄矜。 尤令人侧目的是,皇上竟接连数日留宿翊坤宫,恩宠之隆,冠绝六宫,莫可匹敌。烛影摇红于鎏金烛台,沉香袅袅自博山炉鼎。御座之上,君王解玉带,卸珠冠,眼底温存,笑语晏晏,竟将那九重天家的凛凛威仪,尽化作寻常夫妻的旖旎情浓。远而望之,或见帝妃二人对弈于玳瑁棋枰,玉子轻敲;或共品御苑新茗,香雾氤氲;或携手赏玩名苑奇花,联句吟哦。其情其景,恍若一对璧人新结秦晋,鹣鲽情深,胶漆相投,直教那满宫粉黛,黯然失色,六宫钗钿,尽失华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御花园东南隅,六角攒尖小亭,临一泓碧水。池中睡莲初破,数尾红鲤悠游莲叶间。陆沐萍斜倚朱栏,素手捻香饵,漫掷水面,引得锦鳞唼喋争逐。她凝睇着涟漪圈圈漾开,神思渺渺,不知何去。 对坐石凳上,白蕊姬紧抱一柄紫檀琵琶,纤指无绪地轻拂冰弦,泄出数声不成调的微响。 “我近日又新学了几支时兴的琵琶曲,是内务府新得的谱子,说是南边名师所作,指法繁复得很……”白蕊姬低语。 陆沐萍闻声止饵,侧首端详,黛眉微蹙:“前儿就见你指尖缠着细布,想是又磨破了?如此焚膏继晷,玉体焉堪消受?那弦硬如铁线,再弹,恐这双柔荑尽毁呀!” 白蕊姬垂首,抚摩过裹伤的指尖,复摩挲起琵琶光润的背板,唇角牵起一抹涩笑:“我本是弄月琴的,指法路数与琵琶迥异。当日改弦易张,不过为邀天眷一盼。” “论及琵琶绝艺,岂及慧贤皇贵妃万一?皇上是聆过仙乐琼音之人,视我所为,不过东施效颦,鹦鹉学舌。聊充清玩,观我与慧贤皇贵妃争妍斗艳,如笼中双雀扑啄,徒增喧噪。” “如今慧贤皇贵妃薨逝,那弦上之争,亦成绝响。皇上……想必也觉索然罢?兼之……我那无缘的孩儿,触了圣心忌讳,惹得皇上总觉我不祥,圣眷便愈发疏淡了。翊坤宫灯火彻夜,而我这小小宫苑,却已是几度春去秋来,不闻御跸之音。”她指尖遽然发力,指甲深陷琵琶槽纹,声音陡转凄厉,切齿迸恨:“我恨!恨此生只被作玩物相弄!然若连此‘玩物’之用亦失却了,对主子而言,再无寸长可取……在这深深宫苑里,可还怎么活?!” 陆沐萍闻之恻然:“唉……我岂能不懂?皇上又何尝踏足过我的宫门?细算来,也已半载有余。”她目光空茫,遥望远处宫阙飞檐,“昔年孝贤皇后娘娘在时,仁厚慈心,最是周全体恤,总惦着六宫雨露均沾。为使皇上稍匀恩泽,免使姐妹们过于寥落,常借‘侍奉笔墨’之名,召我等往养心殿偏殿候驾。奉一盏茶,研一方墨,亦算御前承颜,宫人们见了,也还存着几分敬畏。” “如今连这点微末之望也绝了。咱们这些人,就如同那池中无根的浮萍,任凭风波颠簸。宫闱奴仆,素生一双富贵眼,一颗势力心。眼见主子失势,那起子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嘴脸,便都显了出来。份例之物,克扣益甚;传句话、递件东西,也推三阻四,步履迟滞;更有轻狂之辈,言语间竟敢含沙射影、暗藏机锋……唉,而今欲于御前承颜露脸,竟难于登天。” 她抓起一把鱼食,奋力掷向池心,惊散群鱼,水花乍碎,倒映着她眉宇间凝着浓霜似的愁绪与不甘。 陆沐萍凝睇池中锦鳞,惊而复聚,指间香饵簌簌零落。半晌,“你我在此嗟叹,终是徒劳。宫苑深深,若欲破此僵局……或不如,仍去求一求主子罢?” 白蕊姬琵琶声陡止,眸中挣扎倏尔:“也罢!横竖……已是无路可走。” 慈宁宫内,檀烟袅袅,重帘低垂,隔却了外间溽暑。太后斜倚紫檀雕花贵妃榻上,玉容微含倦意。白蕊姬与陆沐萍屏息垂首,鹄立榻前。一人捧玛瑙小盏,盛着乌沉的汤药;一人持剔红云龙纹盘,承青玉漱盂并素帕。 陆沐萍捧药趋前,莺声道:“主子,进药的时辰到了。”太后黛眉微蹙,就她手略啜数匙。白蕊姬旋即奉盂侍漱,复以素帕轻蘸其唇角。 太后阖眸少顷,方徐徐摆素手:“罢了。”凤目流眄于眼前恭肃的二人,了然道:“都直言罢。哀家观尔等今日侍奉逾常,眉锁春山,想必是有衷曲欲诉?” 二人闻言,遽跪伏于地。白蕊姬未启唇泪已先零,声颤如丝:“主子明鉴!伏乞垂怜!臣妾……臣妾与庆贵人,暌违天颜已有年月!” 陆沐萍亦哽咽叩首:“主子容禀,皇上他……翊坤宫夜夜笙箫,圣眷独钟。臣妾等所居宫室,早已门庭冷落,形同寒苑……宫人趋炎,克扣份例,言语轻慢,度日……实是维艰。伏乞主子于圣前,为臣妾等稍作转圜……”言至此处,泣不成声。 太后轻哂:“圣驾不至,尔等岂不能自往?哀家昔年费心擢尔近御,岂独为儿女私情?原期尔等得近圣听,体察前朝机微,稍慰哀怀。可尔等……尺寸之功安在?! 二人悚栗,连连叩首:“臣妾无能!主子息怒!乞主子再予机缘!” 太后目光沉沉,逡巡良久,方微倾凤体:“念尔侍奉尚勤,姑再予一次机缘。哀家自当择机,向皇帝进言,‘雨露均沾,乃社稷之祯’,他或肯听一二。然……”太后语锋陡转,意蕴深长:“尔等亦须为哀家办妥一事。” 白蕊姬与陆沐萍立时凝神屏息。 “金川……败了。”太后吐出此言,眉间阴霾骤聚,“哀家心悬半空,终难安枕。讷亲…终是哀家族亲。圣心究竟如何?是申饬,是降黜,抑或……更甚?尔等且去,替哀家探一探皇帝口风,务得实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臣妾万死不辞!”二人如蒙大赦,叩首至地。 皇上方下朝,明黄龙袍未卸,步履间犹带朝堂余威。进忠躬身趋近,低禀:“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方才遣人传谕,请皇上得暇移驾慈宁宫。” 皇上足下微滞,眉心一蹙即展,淡淡应道:“知道了。摆驾。” 慈宁宫内,依礼问安毕,太后赐座,先以天时起居、朝务劬劳温语垂询,慈意拳拳。皇上亦一一恭答如仪。殿内一时母慈子孝,和煦融融。 寒暄片刻,太后话锋微转,似不经意道:“皇帝,哀家听闻,你近日多宿翊坤宫娴贵妃处?”她轻拨茶盏浮沫,声犹温煦,“娴贵妃与你情谊非浅,恩宠亦属应当。然六宫妃嫔,俱为君妾。雨露均沾,乃帝王之道,亦系后宫和睦之本。” 她搁下茶盏,目光掠过皇上无波的面容:“哀家瞧着,好些人,未免过于冷清了。婉嫔性柔顺;玫嫔琵琶称绝,当年亦得你几分眷顾;再如庆贵人,侍奉经年,位份至今未晋……长此以往,岂不令旧人寒心?” 皇上端然危坐,指尖轻抚过膝上的团龙纹,神色恭谨:“皇额娘金玉良言,儿臣谨记。” 太后观其神色,知他心有不豫,遂不再深言,只道:“皇帝明白便好。哀家不过白嘱咐一句,莫冷落了本分之人。” “是,”皇上起身告退:“儿臣前朝尚有政务,不敢久扰皇额娘清静,先行告退。” 御舆返养心殿,眉间那层强抑的阴郁已是清晰如刻。甫下舆,便见丹墀之下,白蕊姬怀抱琵琶,随侍宫娥手捧着剔彩食盒。 觑见圣驾,白蕊姬忙回神俯身:“臣妾恭请圣安。” 皇上步履未停,眼风一扫:“起。何事?” “回皇上,炎威正炽,恐圣躬案牍劳形,臣妾特制藕粉桂糖糕并冰镇杏仁露,敢奉皇上聊解烦暑。”白蕊姬抬眸,一泓秋水,怯怯相睇。 皇上目光复凝其面,眉间郁色未减,终道:“进罢。” 殿内冰鉴森然,驱散了些许暑气。皇上坐于御案后,未动糕点。白蕊姬小心将食饮置于紫檀几上,见皇上已展奏朱批,便轻移莲步至案侧,柔声道:“皇上宵旰劳形,臣妾久违天颜,心实挂念,愿侍奉片刻。容臣妾为皇上研墨可好?” 皇上头亦未抬,只喉间“嗯”了一声。 白蕊姬暗喜,忙执起那方上好的松烟墨锭,素腕轻悬间,眼波悄然流眄于摊开的奏疏之上。 殿宇一时寂然,唯闻墨锭轻磨之声。 皇上正凝神批阅河工奏疏,忽觉墨浓滞笔。目光倏抬,正攫住白蕊姬那游移窥伺之态!刹那间,太后施压所积之愠,混同后宫窥探干政的大忌,轰然燎原! “啪!”朱笔重重掼于笔山,怒意昭然:“够了!” 白蕊姬惊得墨锭几脱,仓惶匍匐:“皇上息怒!臣妾……臣妾……” 皇上指砚中几溢浓墨,厉声叱道:“墨!满了!” “臣妾该死!臣妾……臣妾但见圣躬忧劳,眉宇间新添细纹,忧劳伤圣躬,一时失神……求皇上开恩!”白蕊姬魂飞魄散,叩首不已。 皇上居高临下,眸中寒芒愈炽,唇边噙起一丝讥诮:“忧朕?呵……尔一南府琵琶贱工,不务本业,倒忧起朕的皱纹、朕的烦忧了?莫非,尔尚能为朕解忧不成?” 是夜,翊坤宫红烛高照,瑞霭氤氲。圣驾临幸,自有一番温存缱绻。如懿依偎御侧,纤指虚悬于龙袍暗纹之上,声若幽兰:“皇上连日驾幸臣妾宫闱,雨露深恩,臣妾感铭五内。然则六宫诸妹,皆翘首仰沐天泽,皇上亦当稍分恩露,以慰众心。若独厚臣妾,非惟臣妾福薄恐难承其重,亦恐失六宫和煦之体。统御之道,贵在均平,方合皇家礼度。” 语毕,眼波微漾,悄然窥探龙颜。 皇上闻之,唇角噙笑,眸中掠过一丝促狭,故作正色道:“哦?娴贵妃今日竟这般贤良淑德,深明大义!既如此,朕便依你所请,这就移驾婉嫔处。她性柔婉顺,想必正倚闾盼朕。” 言罢,作势便要掀衾下榻。 如懿见他当真欲行,心头一紧,不及细忖,忙伸柔荑轻拽龙袖,带出几分娇婉的嗔意:“皇上且慢!您听听,漏鼓已交三更。婉嫔妹妹此刻定已安寝,仓促惊扰,岂非搅人清梦?便是去了,亦恐仪仗不周,失了体统。皇上……权且再‘屈尊’于妾身陋室,将就一宵可好?” 皇上见她情急之态,又闻软语相求,忍俊不禁,朗朗笑声在殿宇间回荡:“哈哈哈……朕的娴贵妃,这‘贤德’与‘私心’之间,转圜得倒是伶俐!” 顺势将人重揽入怀,指尖轻点其额,满目皆是纵容的笑意。 帐内暖香浮动,一时静默。皇上拥着如懿,下颌轻抵云鬓,良久,方沉沉一叹:“如懿啊,朕心底横亘一事,积郁经年,直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日夜难安。” 如懿抬首,眸中映着烛影,澄澈而专注:“皇上夙夜忧勤,以天下为念。若有烦忧,臣妾虽驽钝,亦愿竭尽驽钝,为君父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祈皇上明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朕御宇承祚,十数寒暑倏忽而过。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未尝敢有半分懈怠。然则……圣母皇太后……” 他语气平添几分疏离与凝重,“似仍视朕为当年冲龄践祚的稚子。事无巨细,动辄垂询;前朝机务,后宫琐细,亦欲与闻。朕感念其抚育深恩,尊其为天下母仪,然……朕乃九五之尊,奉天承运!神器在握,乾纲独断,此乃天授之权,祖宗法度!今若事事受制于深宫,处处掣肘于帷幄,岂非混淆了尊卑名分,颠倒了大义纲常?长此以往,天子威仪何存?朝堂法度何在?四海臣工黎庶,又将何以观瞻?试问青史之上,可有似朕这般名虽亲政,实同训政之天子?” 如懿屏息聆听,将螓首轻偎御怀,顺势道:“皇上圣虑深远。臣妾虽处深宫,亦知皇上宵衣旰食,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皇上春秋鼎盛,英明睿断,足以经纬天地。若仍受制于名分已定之亲,非惟折损天威,更恐令政出多门,国是混淆。夫乾坤者,天子之器也。神器所归,自当独秉乾纲,岂容他人置喙?便是尊长,亦当恪守本分,以全皇上的孝道与威权。否则,非但非孝,反易滋生嫌隙,有损天家雍穆之象。” 皇上听罢,眸中精光一闪,隐含赞许:“卿言甚是。朕于前朝,应对老臣奏对,处置军国机务,已是心力交瘁。原盼这后宫是片清净地,未料亦是暗礁潜藏,机关算尽。朕,实感疲于应对。” 如懿心领神会,低声探询:“皇上的圣意是……?” “后宫之中,现有三人乃是太后亲擢入宫。朕顾念其深宫寂寥,欲觅贴心之人承欢膝下,兼之全朕孝养之心,故尔允之。然则…朕要她们安守本分!六宫法度,自有朕与皇后统摄。若再不知收敛,倚仗太后之势,于宫闱间兴风作浪,或竟敢窥伺朕躬,染指前朝政务,那便休怪朕,不顾念这层颜面了!朕更望,太后能体察朕之苦心与底线。孝道贵乎诚敬,在乎名实相副;尊养之道,在于各安其分。朕尊其为皇太后,奉养惟谨,已是人子至孝至敬。后宫之治,朝堂之务,自有祖宗成法与朕躬独断。朕,惟愿太后颐养慈躬,安享尊荣,莫再……为这些非分之事劳心费神,亦免致天家失和,徒增烦扰。这其间分寸,你如今代理六宫事,当为朕细细拿捏,妥为处置。”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8章 菱歌散尽旧月琴,朱门深锁断肠音 赤日流火,永和宫殿阁蒸溽如甑,竟无一丝风动。如懿移步入内,但见白蕊姬斜倚榻上,云鬓微松,粉黛无色,一双眸子怔怔凝望窗外刺目的骄阳,神思恍惚,竟似泥塑木雕。 地下狼藉处,横陈着一柄断弦琵琶,琴身檀木雕花,本属上品,此刻却见数根冰弦齐齐割断,更不堪者,琴腹之上几处凹陷裂痕,露出狰狞的木刺,显是主人盛怒之下,非但以刃断弦,更兼以莲足蹴之、玉掌掼之,方致此般惨状。 如懿款款近前,白蕊姬恍若未闻,兀自呆坐。如懿亦不言语,自寻一花梨木椅安然落座,执起团扇轻摇,眼波微转,方徐徐启唇:“怪道这般蒸溽,原是三伏酷暑,怎的殿中竟连一消暑的冰盆也未置?” 白蕊姬闻声,嘴角忽地扯起一丝凉笑,眼风斜斜扫来:“贵妃娘娘此言稀奇!阖宫上下,谁不知您的恩宠是头一份的独尊?冰窖里的好东西,只怕尽数紧着娘娘的翊坤宫了。这会子倒来问我们这些蒲柳之质缘何无冰?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如懿神色安然,只将团扇轻摇数下,目光澄澈如秋水,凝注白蕊姬道:“本宫亦曾于不见天日的冷宫捱度春秋,其中况味,刻骨铭心,岂能不知?你今日郁结于心,欲将满腔愤懑尽归咎于本宫,原也是人之常情,由你罢了。” “只是,莫要连自己也一并欺瞒。你且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双手所染,究竟做过些什么?又是何人,将你安放于这九重宫阙、龙榻之侧?心中自当有本明账。如今身陷此蒸溽境地,求不得一丝清凉,究竟是旁人之故,抑或咎由自取?” 白蕊姬闻之,霍然起身,脚下踉跄,急趋近前两步,似欲辩驳,又似欲撕扯。 如懿闲闲一笑,扇底风生,拂动鬓边碎发,更显气定神闲。她目光掠过地上残破的琵琶,复缓缓落回白蕊姬那张失却血色的脸上: “本宫忆起一则熬鹰旧事。昔有北苑贵人,酷嗜鹰隼。其爪牙得山野黑鹰一头,骨相峥嵘,戾气横生。贵人命匠人以铁链锁足,金罩蔽目,置暗室‘熬其野性’——昼夜颠倒,饥渴煎迫,强光刺目...待其气焰尽折,濒死认主,方成爪牙驯顺、只识号令的凶器。” “贵人得此‘凶刃’,甚喜。赐其银铃华罩,送入禁苑‘上林’,命其‘司察百禽异动,立扑不赦’。此鹰初入琼林,恃贵人‘恩宠’,竟忘己为链锁之器!效珍禽昂首,视苑规如无物,更以锐目窥伺苑主行藏,每每唳啸传讯,报与贵人,换取血食。沐猴而冠,鬼祟伎俩,早成苑中笑柄。” 白蕊姬听着,眼前一黑,摇摇欲坠。 如懿莞尔一笑,恍若闲话故事,续道:“苑主何等明睿?初容其盘旋,权作消遣。然此‘凶刃’日益猖狂,搅扰清宁,利爪竟误伤苑主珍禽!” 她恰时一声冷嗤,“雷霆之怒降下!斥其野性难驯,行同魑魅!若非念其乃贵人所献,又已折一翼、永失翔天之能,早扭颈拔羽,饲于豺犬!” “今此折翼残躯,穷途毕现。贵人视若敝履,苑主却余一丝仁念:若肯搏杀苑中另一只同源贵人、专司窥探的‘乌瞳隼’...或可留其残命,于僻静鹰架,锦衣玉食,苟延残喘。虽折翼笼中,犹胜曝尸荒野,或再投那翻面无情的贵人!” 白蕊姬如堕冰窟,偏殿内热浪蒸腾裹挟而上,冷热交攻,激得她齿关战战,格格作响,几乎咬碎银牙,嘶声道:“若...若那鹰...抵死不从?” 如懿笑意倏深,“此鹰岂石胎所化?纵不惧粉身碎骨,然那巉岩鹰巢深处,尚有未睁眼的雏儿、温热的卵!骨血牵连,岂容它说个‘不’字?” 白蕊姬几欲瘫软,全凭一股怨气强撑,掌心掐出血珠亦浑然不觉。 她唇破腥甜,颤问:“娘娘言...苑主念其‘折翼残躯’方存生机...若...若那‘乌瞳隼’亦落得个羽翼尽断、爪喙俱残...苑主...可肯一并...放过?” “或未可知。”如懿起身,缓踱两步,绕至白蕊姬身后,轻摇团扇:“熬鹰古法,本宫所知有限。然《千金方》有载‘妇人断产秘术’:取水银、斑蝥、生附子诸般剧毒,研末入酒服之。服之者,本源立绝,如遭天谴,永失孕育之机。” “这世上的路,看似绝境,若有人肯狠下心肠,寻来这‘奇药’,令那碍眼的隼亦成‘本源断绝’的残躯,则苑主视其已失‘窥伺’、‘搏杀’之能,形同废羽,或懒费周章?一具残躯是囚,两具亦不过多耗粟米。总强过任其碍眼,或累及...巢中雏卵,玉石俱焚。尔...以为然否?” 言毕,如懿莲步轻移,向殿外行去,热浪中只余渺渺余音:“永和宫闷煞人了。本宫告辞。你好自为之。” 白蕊姬倚门凝睇,目送那素青身影渐行渐远,没入朱墙碧瓦深处。倏忽间,气力尽失,娇躯委顿于地。伏于冷砖之上,泪雨滂沱,浸透了衣襟。 哀泣半晌,忽地昂首,眸中恨火如炽。瞥见狼藉中断纹琵琶横陈,新仇旧怨,万般屈辱,尽涌心头。她猛地扑去,不顾琴腹裂处木刺狰狞,抄起残骸,倾全身之力,向殿柱、向地面,发狠掼去!檀木迸裂,碎屑纷飞,几缕残弦铮然作绝响,旋归死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次日,天近晌午。日影慵懒,悄然爬过雕花窗棂,在地毡上投下细碎斑驳的金痕。白蕊姬已换了簇新的云锦宫衣,遍绣折枝玉兰,清雅中隐透华贵。脂粉匀净,敷面如新雪,早将昨日那点狼狈形迹掩得无影无踪。她步履轻悄,寻至陆沐萍房中,未多言语,只默然携了其手,引至临窗的湘妃竹榻上并肩坐了。榻上铺着秋香色锦褥,触手生温。 “圣驾虽疏,你我终是上了金册玉牒、录在宗谱的主位娘娘。深宫岁月,漫长得望不见头,若终日只与愁云惨雾相伴,岂非辜负了这锦绣年华?不若咱们姐妹自寻些清趣,图个自在快活,方是正经道理。” 陆沐萍心头微暖,指尖回握,轻轻拍着白蕊姬的手背,低语如叹:“姐姐此言,正契我心。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原不该自苦。若事事皆要钻入那牛角尖里,刻刻悬心吊胆,如履薄冰,只怕……”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苦涩,“只怕早已熬不到今日了。” “那年主子荐我侍奉御前,彼时年方二八,懵懂如初离巢的雏鸟,只觉天恩浩荡,惶惑多于欢喜。圣驾临幸那日,我战战兢兢,汗透重衣。他……他竟当众诘问:‘可知侍奉之道?’ 我脑中轰然,羞赧欲绝,只恨不能立时化作尘埃遁入地缝。他见我如此,脸色倏地沉下,拂袖而去。临去时那一眼鄙薄,利刃般剜心刺骨……至今思之,那等难堪羞辱,仍哽在喉间,冷透肺腑。” 白蕊姬纤指轻启案头剔红食盒,捧出几碟精巧的小菜。复又提起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玉液琼浆,置于紫檀小几之上。素手执壶,倾入两只薄胎青玉盏中,酒香氤氲。她递一盏与陆沐萍:“好沐萍,今日且抛却烦忧,你我姐妹……便图个一醉方休,如何?” 陆沐萍连日郁结于心,见白蕊姬如此情态,心头那点暖意渐次化开,阴霾似被驱散些许,亦展颜应道:“姐姐说的是!正该一醉方休!” 两人玉腕轻抬,盏沿相碰,便仰首饮尽。 闲话啖食未几,陆沐萍忽觉腹中猛地一绞,继而翻江倒海!仿佛有无数钢针在五脏六腑间狠命攒刺!“啊呀——!”一声凄厉痛呼破喉而出,手中青玉盏“当啷”一声坠地,摔得粉碎。粉面霎时褪尽血色,惨白如纸,娇躯剧痛难忍,蜷缩如虾,冷汗涔涔而下,痛得浑身战栗不止。 她拼尽残力挣扎,十指痉挛,死死攥住白蕊姬那云锦宫衣的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华贵的丝缕里,眼中痛楚惊骇交迸:“姐……姐姐……好痛……快……快叫太医!酒食……酒食……有毒……” 白蕊姬早已立定,垂眸冷睨着地上辗转哀鸣之人,面上那点暖意竟荡然无存:“无甚稀奇,不过是些‘断产’的秘药,一碗……‘绝嗣’的汤剂罢了。” 陆沐萍如闻晴天霹雳,剧痛之中,更添彻骨之寒。她目眦欲裂,强忍绞心之痛,嘶声诘问:“是……是你?!为……为何……你我……十载相伴……情同……情同骨肉……你……你竟……” “为何?呵…姐妹情谊,焉及御前尺寸之地?怎敌圣心片时之宠?深宫之中,多你一人,便多一分碍眼,多一个与我争辉夺彩之敌。而今你腹中永绝孽根,从此清净无为,岂非大善?也省却你我…再做那虚情假意的姐妹文章。”话音落,白蕊姬广袖轻拂,那被攥紧的云锦裙裾便如滑不留手的冰绡,自陆沐萍脱力的指间倏然滑落,不留半分牵绊。 她被几个粗壮内监半推半搡,踉跄跌入那金碧辉煌的养心殿。殿宇森严,沉水香息氤氲缭绕,金砖地面冰凉刺骨,直透绣鞋。值此生死未卜之际,白蕊姬心头一酸,竟如走马灯般忆起前尘旧事来。 想她本是江南水乡人氏,生于烟柳画桥、菱歌泛夜之地。家中虽非钟鸣鼎食,也曾有过几分寻常人家的温煦光景。爹娘守着临河一方小小茶寮,青瓦白墙,檐下悬着褪色的‘茶’字布招。她便在那欸乃桨声、氤氲茶香与往来客商的笑语里,一日日抽枝发芽。 那时节,她最珍爱的宝贝,便是阿爹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的一把旧月琴。琴身桐木,漆色早已斑驳,丝弦也旧了,音色却透着一股子清灵。在她稚嫩纤巧的指下,竟也能拨弄出几分江南小调的清越婉转,泠泠如溪水流过青石。阿娘常在灶边忙碌,闻声便笑:“囡囡的琴声里,有河上的水汽,有菱角的清香呢。” 白日里,帮着爹娘递茶送水,洒扫庭除,裙裾沾着水痕与草屑;入夜后,她便抱了琴,坐在临水的青石阶上,对着秦淮河上溶溶的月色,将一腔无人可诉的女儿心绪,都付与那七根丝弦。月琴声泠泠,伴她看过多少回画舫灯影迷离,听过多少遍乌篷船里飘来的吴侬软语?那日子,便如门前缓缓流淌的河水,清贫、琐碎,却也自有恬淡安稳的滋味,像一碗温热的糖水,熨帖着肠胃。 奈何天意弄人,风云骤起!先是阿爹染了时疫,缠绵病榻,纵是求遍郎中,药石如流水般灌下去,终是撒手人寰。顶梁柱一折,小小茶寮失了主心骨,日渐寥落冷清。阿娘强撑着病体操持,心力交瘁,终也油尽灯枯,撇下她这孤女伶仃于世。彼时家徒四壁,连那赖以栖身的茶寮也抵了药债。她只来得及紧紧抱住那把视若性命的旧月琴,身无长物,流落市井。为了一口活命粮,昔日茶寮里拨弄清音的娇憨女儿,竟被狠心的亲族半哄半骗,送入那笙歌不绝、迎来送往的乐坊,成了个倚门卖笑、任人评点的乐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从此豆蔻年华,明珠蒙尘。白日里强颜欢笑,于酒气熏天、人声鼎沸的歌台酒肆间,十指虽仍翻飞于弦上,却再难觅月下那份澄澈的心境。指尖流淌的,是不得不学的坊间时兴靡靡之调,迎合着席间的粗言浪语与狎昵目光。夜里则蜷缩在班主赁下的逼仄陋室,一灯如豆,映着四壁萧然,听窗外寒风呜咽如泣。身上那几件半旧衫裙,纵是江南时兴的料子花样,也因反复浆洗而发白变脆,再如何小心穿着,也掩不住内里的破败与挥之不去的风尘气。 饥肠辘辘辗转难眠时,便想起阿娘在小灶上熬的桂花糖粥,那甜糯的香气仿佛还在舌尖萦绕,却已是隔世之味,遥不可及。在这‘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贵地界边缘,她这离了根的水乡浮萍,不过是一粒最不起眼、任人践踏的尘埃,守着‘糠菜半年粮’的日子,在异乡的破屋漏檐下,苦捱着望不见尽头的岁月。 直至机缘凑巧,或是命里该有此一劫一转。南府为宫中庆典采买乐伎,她那手被市井磨砺过、却仍存几分清丽底子的琴技,竟意外入了采办官人的耳。几两雪花纹银,便将她从班主手中赎买出来,送入那恍若瑶池仙境的南府。 初入南府,见那雕梁画栋、曲廊回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真真是一步踏入了云端。粗陶碗换作了莹润的官窑瓷盏,褪色的旧衫变作了流光溢彩的锦缎宫装,更有那从未见过的精细饮食、熏香袅袅的暖阁……她揽镜自照,镜中人儿眉目如画,肌肤胜雪,褪去了风尘憔悴,显露出惊人的丽色。心中岂能不生出几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只道是老天开眼,终给了她一条青云路。 后为太后见重,赞她有‘玉质’,尤喜她眉宇间那股子‘心比天高’。此性原如野蔓,得遇春霖,更是恣意滋长,终至难以遏抑。太后遂引为腹心,常召近前,亲加训导,淡淡道:“月琴清雅,终是小家子气,难当大雅之堂的堂皇气象。‘贵人’所喜,乃琵琶之雍容华贵、裂帛穿云之势。” 她心领神会,便将昔日那把视若珍宝的月琴,深藏于箱笼最底层,如同亲手埋葬了江南水巷里那个清贫却尚存一丝自在与天真的自己。纤纤十指,自此日夜苦练那繁难艰涩的琵琶指法,轮、挑、扫、拂……纵是甲缝开裂,指尖磨出血痕,钻心疼痛,也咬牙强忍——她要死死抓住这改天换命的机缘! 自谓既已飞上这金玉枝头,便该是那梧桐树上引颈长鸣的凤凰,岂能再甘与蓬间啁啾的雀鸟为伍? 侍奉‘贵人’时,愈发刻意显出那通身的伶俐与灼灼颜色。怀抱紫檀琵琶,玉指翻飞,嘈嘈切切,珠玉迸溅;眼波流转处,顾盼生辉,只道是凭此倾城之貌、绕梁之音,必能博个锦绣前程,凤冠霞帔,从此再不回望那腌臜困顿的旧日泥潭。 殊不知‘红颜未老恩先断’,更不知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贵地,原是天下第一等的险恶去处。 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