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懂我吗》
2. 第 2 章
无论梦里做得多激烈,醒来就全记不得那人的脸,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耳鸣,以为是戏子唱的曲调,后来反应过来只是枕头旁边的闹钟。
程筝坐直身子,再次恍然好一会儿,莫名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梦持续做下去,她恐怕马上要分不清今夕何夕。
之前还颇有闲心,嘲笑别人偏听偏信,可这玄之又玄的事真砸到自己脑袋上时,程筝也不免疑窦丛生,如果见面有机会的话,她应该问问那个玉玲自己这是什么情况,艳鬼上身不成?
到了周三中午,程筝请了半天假,说要去医院探望姥姥,她拎包走的时候,覃梦华正拎着保温饭盒上楼,程筝同她说了两句闲话:“我记得你以前总吃外卖,现在舍得自己做饭了呀。”
覃梦华笑一下:“因为我以前租的房子不带厨房,这个月我表姐搬家过来定居,空了一个卧室给我住。”
原来如此。毕竟住在别人家里,拿人的手短,所以才为她表姐稿子的事尽心尽力吧。
覃梦华打量她几眼:“程主编下午请假了吗?”
程筝点点头:“家里有点事,没看完的文件明天上午我再来看。”
说完打了个招呼,打算继续往下走,覃梦华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岌岌可危的绩效,“哎呀”一声,追着嘱咐了一句:“记得快看我交上去的稿子!有一篇真的很不错,看得人浑身鸡皮疙瘩!”
程筝比了个“OK”的手势。
打车去医院的时候,她见缝插针拿手机接收了覃梦华传过来的几份文档。
看的稿子多了,或多或少能猜出每个人的偏好,前段时间覃梦华交了一堆神神鬼鬼志怪题材的文稿上来,一篇都没过,这个月的绩效都快挂零了,程筝以为她得着急找几篇正常能过审的东西了,结果打开文档,手指往上滑了几下,发现覃梦华的口味还真是固定。
【我弟弟死了。被爹沉进了距离周公馆百里之外的湖里。
七日之后,爹养的那个问丙叩经的相士说要把人捞出来瞧一瞧,恐未死透。大哥派了几个马弁下湖去捞,连一节手指头都没捞着。
那装神弄鬼的相士在岸上厉声大叫,说倘若我弟弟没死,周家的鸿运就该到头了。
他们挨个盘问公馆里的用人,问到我头上,我说自己前段时间一直在跟英租界的洋人谈生意,哪儿有那闲工夫。
后来他们又去问了还没入门的六姨太,那女人在我身侧站立,唇也不挑、眼也不抬,静静答:“不知。”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昨天夜里是浑身湿透地回来。】
“……”
“中心医院到了。”司机提醒了一句。
“哦,好。”程筝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把手机摁灭揣进包里,推开车门下去。
刚好是午饭时候,医院住院楼里除了熟悉的消毒水味,还多了点儿油烟的饭菜香气。
程筝伴着淡淡的菜油香气,拉开病房的门,里面除了姥爷,还站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团,用粗木簪子固定。着装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很板正的圆领上衣和休闲裤……靠近几步去看,模样很年轻,估摸着跟自己不相上下,二十五六。
那“玉玲师父”偏头望向她,视线在她脸上定了几秒,随后撤回,兀自用右手捏起左手拇指指甲盖来。
程筝把手提包放下,“我打断你们了吗?顺着刚才的往下说就行,我有不懂的待会儿就再问问您。”
“刚才也没说什么很重要的,没事,现在才刚开始。”玉玲松开捏着的大拇指,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写好的黄符,叫她端一碗温水来。
姥姥从始至终都没出声,因为生病手术,身子消瘦了不少,有气无力地靠坐起来,缓慢掀起眼皮同玉玲对视一眼。
一方镇静,一方轻轻笑了笑,然后便把目光重新投落在程筝的背影上。
热水瓶就在边上,程筝去混了一碗,递给她,玉玲将符纸泡进温水,用手指搅散,叫姥姥喝下去。
玉玲抽了纸巾擦沾了水的手指,突然问:“上次给你的符水喝完了怎么不再来找我要?”
姥姥捧着碗:“还不是怕太麻烦玉玲师父了。”
“我以为你是病好了。”纸团被重重扔进垃圾篓里,“原来是要死了。”
程筝心中一恸,立马张嘴要问,结果尚未发声,床上的老人已经将刚喝下去的符水尽数吐了一床。
喝下去的时候还是黄色的符纸,吐出来就成了黑色。
姥爷大惊,连忙去扶,询问:“大、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啊?”
玉玲的肩膀拎起来又急速塌下,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你们家应该是养了邪祟。”
程筝追着她问:“什么邪祟?有什么办法能驱出去吗?”
此情此景,她已经完全顾不上科学道理,亲眼所见以后,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全然相信这位玉玲师父。
看上去她跟姥姥认识很久,而且确实有点玄学的本事,也难怪大家将她传得神乎其神。
姥姥被呛得咳嗽不止,程筝抽了纸帮她擦嘴,突然被大力握住手腕,整个身体似乎都要往下沉一沉。
玉玲仍然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静静答:“今晚去你姥姥姥爷的屋子里寻一寻,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物件,尤其是——”
姥姥把着程筝的小臂狠攥,嗓音沙哑虚弱:“我们家没有那种东西。”
玉玲停顿两秒,没打算住嘴:“尤其是一些上世纪的旧物。”
“何玉玲!”程芸菁嘶哑着声音喝止。
“找不到他,你姥姥是活不了的。”玉玲继续,瞥了程筝一眼,目光复杂,“你也难逃红颜薄命。”
平声丢下一句以后,她弯腰拾起桌台上一根笔,在卫生纸上写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我这次下山会待几天,约莫一周左右,找到了就电话联系我。”玉玲低了低头,“告辞。”
姥姥粗粗喘气,不发一言,玉玲说完就要走。
程筝思忖数秒,叫姥爷安置姥姥躺下,她去外头叫护士换一床被子。
随即夺门而出,叫住前面的玉玲。
她俩身高也不相上下,玉玲礼貌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
程筝拿指甲掐一下掌心,指了指绿色通道的拐角,“过去说吧,这里人太多了。”
那块地方算个死角,灯都照不进去,玉玲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整张脸都绷着。
程筝思来想去,把嘴唇上的死皮都快舔起来了,最后干脆扔了脸皮,开口问:“我确实还有个事儿,就是……从上个月开始,我开始频繁做奇怪的梦,梦里都是同一个男人,您说会跟我们家里的邪祟有关吗?”
她甚至怕,这所谓的“邪祟”是自己招来的,由此害了姥姥。
可程筝思来想去,她做人二十几年,从未作奸犯科,甚至在姥姥大病之前不信鬼神也不求鬼神,连笔仙都没碰过,如何能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扯上关系的。
玉玲直截了当问:“有多奇怪?春梦?”
程筝点头,定了定,再点头。
“哦,那正常。”玉玲面无表情,“缠上你们家的应该就是一只艳鬼。”
说完,她好像心生怨怼一般,撇开眼,咬牙骂起来:“死狐狸精。”
程筝纳闷:“狐狸精?”
这下完了,不是鬼魂是妖怪不成?
现代社会了,怎么还搞这出……程筝觉得自己前二十五年白活了。
玉玲瞧了她几眼,目光在她眉眼之间梭巡,接着叹气:“不管是不是狐狸精,总之是害人的东西,你先回去找找吧。”
程筝拉拉唇角,说“好”。
玉玲留下的电话号码还放在病房的柜子上,程筝回去的时候,护士刚给姥姥换了新一床被子。
姥爷正同她温声说话,老太太一点儿精气神也耗完了,斜靠在白色的枕头里。
程筝将那张卫生纸折起来塞进口袋里,姥姥歪头看着窗户外面,声音只剩下气:“筝筝,你真要去找吗?”
“找找也没什么坏处。”程筝也开始侥幸想,“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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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呢。”
她把碗里吐出来的东西都倒掉,洗净,重新接过来一碗温水。
“姥,你跟她认识很久了吗?”
浑浊的眼珠往外扩了扩,没有焦距一般。程芸菁闭了眼睛,轻声:“是啊,很久了。”
很久很久。
两辈子了。
“…………”
姥姥查出肿瘤以后,姥爷一直在医院陪护,只是偶尔回回老屋换身衣服。
两个老人住的房子还是多年以前分配的教职工公寓,就在学校边上,白天晚上都很吵,坐在家里还能听见学校的铃声。
姥姥姥爷说,那声音听了一辈子了,亲切,霎时间听不着的话倒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程筝拿钥匙打开老屋家门,姥爷估计前几次回来的时候都匆匆忙忙,客厅沙发上还摆着刚收进来的衣服,厨房的柜门也忘了关。
她挽了挽袖子,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起来。
地面铺的是木地板,有几处不够严丝合缝,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这屋子并不大,就六七十个平方,走几步就逛完了,程筝思来想去,觉得如果真有什么跟妖魔鬼怪扯得上关系的,大概是客厅有一座神龛。
家里这两个老人一直很信这套,没生病的时候,每月初一十五必去附近的寺庙里上香,被门口的小贩哄着骗着买了一堆手串佛牌回来。
这神龛也供了很多年了,真叫程筝回忆的话,好像当她还是个半人高的萝卜头时,这神龛就在这里了。
供的不是什么神佛。
无垂帘,有龛门,供的是程家的祖先。
称其为祖先甚至有些牵强,因为木椟上刻的生平,是1910-1935,一百年前的历史。
她们家只生女不生男,孩子随母姓,一代一代都姓程。
而程家供的这位祖宗,与她同名,叫“程筝”。
程芸菁女士称其为巧合,但母亲未死时说过,她的名字是姥姥给起的。
程筝在这神龛面前站定,炉子里的香火久久没有人续,已经灭完了,只剩半鼎香灰。
突然间,外头刮起大风,老屋的窗户本就大开,热风吹倒了神龛里的木椟,木头块砰砰在地上翻了几面,程筝被吹得迷了眼睛,拧着眉弯腰去捡,心里默念真是得罪了得罪了……
下一秒,余光瞥见放置神龛的木头柜子底下的缝隙,透出一点儿蓝白的影子来。
程筝身子定住,咽了两下口水,动作僵硬地将木椟拾起来。
恰才那道风吹得人浑身寒毛直立,程筝骤然想起,她忘记叫玉玲给她一点儿护身法宝了。
她的胆子可不比覃梦华,人家看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津津有味,她可不行。
天神奶奶……
程筝轻手轻脚将东西放回去,刚立好,又倒下来掉在她脚边。
她一闭眼,心想自己这下算是是犯了事儿了。
程筝咬了咬牙齿,念及玉玲说的要找一些旧物件,目前看见的沾边东西就两个,一个是这一百年前的木头牌子,另一个应该就是这柜子里面的东西了。
从底下的缝隙看上去只是个坛子而已,青花瓷样式的。
手指靠近柜门的拉环、定住,做了会儿心理准备,程筝缓慢将柜门拉开。
吱呀——
一点一点的,半人高的坛子,样式形似莲子罐,滑进她的眼睛里。
目前为止一切还很正常。
只是这坛子没有盖,程筝静了一会儿,刚欲倾身去看,一个脑袋从坛口抬了起来。
程筝的脚麻了,呼吸完全静止,想跑,脚却钉死了一样动弹不得。
那脑袋越抬越高,浮上来一张艳丽的脸,黑发乌睫,双唇淡红,只是过分消瘦了些,面颊微凹。
下一秒,眼皮也折起来,第一眼就望向她。
空气仿佛凝滞,他一双清缄的眼细致地、怀念地,反复观摩她,一言不发,似含着万千不明情绪。
程筝心里咯噔一下,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真是狐狸精。
3. 第 3 章
鞋尖终于能够挪动一寸,碰到恰才掉在鞋边的木椟,给死寂的室内造出一些动静。
程筝憋着的呼吸也被这道声响牵连出来,见这东西没攻击她,才敢暗自吁一口气。
在将近一分钟的时间里,她岿然不动,对方的眼睛像钉死在眼眶里了,一直望着她,眨都不眨。
“……你是人是鬼?”程筝扶了扶柜子,蠕动嘴唇,小心翼翼问出一句。
须臾间,坛子里不人不鬼的东西微启唇齿,一条缝隙刚张开就又被合上,他闭了嘴,也垂了眼,毫无血色的皮肤更显得透明。
程筝视线顺着他精致的面容往下落,坛身缀着的青蓝色纹路鲜活得似要爬到他脸上去似的,再往下,坛身中线的位置粘着一张黄符。
检查到这里,她总算敢大口喘气了,麻痹的脚筋顿时活络起来。
贴了符,应当就是被锁在这坛子里动弹不得了,爬不出来,话也说不出。
程筝手指抖了抖,连忙回头去沙发的手提包里找自己的手机,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摁玉玲的电话号码,因为紧张,期间摁错好几次。
狐狸精安静待在原地,又轻轻掀起眼睫看向她背影,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玉玲的电话终于被接通,程筝舌头还打了一下结:“大师,我找到了,我姥姥家里有个青花瓷坛子,里面有个人……”
边说,视线边虚虚往神龛底下的柜子里落,程筝想了想,补充:“人彘……吧。”
活人的身体怎么可能塞得进坛子里?骨头都得被折断了,那坛口看上去也就刚比脑袋大一圈。
电话对面静了好一会儿,程筝疑惑地“喂”了一声,玉玲才开口答:“他说话了吗?”
“没有,坛子上贴着符呢。”
玉玲:“你去检查一下他的嘴,再看一下坛子里是不是除了躯干什么都没有。”
这话一进耳朵眼,那种寒毛毛的感觉乍起,胳膊都长出一片鸡皮疙瘩,程筝难得迟疑住:“让我去啊?”
玉玲语气轻飘飘的:“不是贴了符吗?他动不了的,不会伤害你。”
一边捏着手机,程筝一边转身看过去,面色极为难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做足心理准备以后才敢迈脚。
起先只敢靠在柜门边上探头往里看,脚尖跟坛子隔了一米的距离,但是这样检查不了他的嘴,也看不见脖子下面的坛口,程筝磨了下牙齿,又往前跨了半步,影子完全遮住他的身体。
狐狸精的鼻子动了动,像在闻什么。
玉玲在电话里催:“看见了吗?”
“快了快了。”程筝飞快回答,眉毛拧了拧,试探性伸手去碰他的脸。
他刚看了看她,就突然被捏起下巴,灰暗的眼睛里溢出点儿她看不懂的情绪,随即,眼珠往旁边转了一下,盯着木椟上两个字看了很久。
“抱歉抱歉,请您配合一下,张张嘴行吗?”她说。
玉玲默了默,说,对妖精还这么客气。
不然可怎么办为好,她可是肉体凡胎,怕死。立身入世,头上就顶了“不得罪人”这几个字。
中括号,包括鬼。
小括号,也包括妖精。
虽然客气地问了,但这人没有要配合的样子,甚至将嘴闭得更紧了,不叫她顶开。
程筝用脑袋夹住手机,双手齐上阵,哄人:“我就看看。”
谁知道他听不听得懂现代汉语。
捏着狐狸精的两腮,程筝成功将手指伸进去,撬开他的齿关,往里摸,从后槽牙扫到门牙,然后滞住。
玉玲问:“怎么样?”
“他、他没有舌头。”程筝刚说完,指头被狠咬了一下。
她“嘶”一声:“他还咬人!”
玉玲又问:“身体呢?”
程筝的手指还被他咬在嘴里,视线却已经移开,往坛子里面瞥,将唇线抿平。
良久,她平声:“也没有四肢。”
兴许是什么字眼刺痛了他,他骤然松开她的手指,静静垂下睫毛,要往坛子里躲,程筝下意识要把他捞起来,却只摸到他一截短短的头发。
手机里传来细小的电流音,玉玲的声音响起:“中国神话里有十八层地狱的说法,用于惩罚各种鬼怪。”
程筝安静着听,指尖还是湿的,证明刚才并不是幻觉。
“第一层,凡在世之人,挑拨、诽谤、说谎,死后被打入拔舌地狱。”
“第二层,妇人的丈夫不幸死去,若唆使她再嫁,死后被打入剪刀地狱,剪断十根手指。”
“第三层,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后入铁树地狱。”
“以及,与人通奸、挖掘坟墓……”
程筝听得浑身冰凉,把手指缩回袖子里,叫停:“我觉得不用再科普了。”
她讪讪问:“不是每个人犯了点小错都会这样吧……”
玉玲:“不知道,我还没死过。不过人各有命,有人长生,有人不人不鬼,有人入了轮回道。”
“现在你那边怎么样?”玉玲又问。
程筝瞧了瞧,说:“他躲进去了。”
“那就别管了,明天我要去取个东西,过几天再联系你,今天你先回家休息吧 ,什么也别想。”
久久无言,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坛口边缘,瞥见他散出来的几缕头发。
见她一直没回答,玉玲问:“怎么了?”
她郁闷:“……没事。”
照玉玲的话来说,这就是这个月总钻进她梦里的艳鬼、狐狸精,每次梦做完了以后她都记不起来那人的长相,现在乍一眼扫上去,确实觉得有些眼熟。
不仅如此,整个人都觉得怪怪的。
挂断电话后,她慢慢将柜门关好,俯身拾起地上的木椟,看了看上面“程筝”两个字,将其放置回原位。
锁好姥姥家的门时,隔壁中学下晚自习的铃声也正好响起,程筝在一道道铃声中下了楼。
经此一面以后,她的梦干净了。
狐狸精不再光顾了。
仿佛另一个自己得到了休息,程筝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工作也有力气了。
玉玲叫程筝听指挥行动,不要再去接触那个坛子,老屋的门一直都是锁着的,保险起见,程筝叫姥爷暂时别回去,在她租的房子里先歇一段时间脚。
程筝好奇,问他俩以前就没发现那个坛子里有东西吗,姥爷给姥姥把蛋花汤吹凉,勺柄在碗沿敲了敲,说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是不能随便碰的。
“那么大的坛子,不能随便碰是怎么搬进屋子里的?”
姥姥嘬了口汤,说,是她的嫁妆。
从始至终,程芸菁女士都没有表露出任何讶异的表情,程筝不免多看了她两眼,觉得,姥姥好像早知道那里面是会害死她的邪祟一样。
虽然玉玲这边的玄学治疗法似乎真有进展,但是约好的北京专家会诊还是得去,只不过这次人家只是坐诊,叫家属先把病人拍的片子以及病历都带过去,看完以后再定具体方案。
程筝将姥姥拍的脑部CT全都带了过去,姥爷更是忧心忡忡。
专家看了很久,问:“你是说病人刚切除完一个肿瘤?”
“是的,三个月之前才手术成功,以为养养就能出院了,结果刚手术完一个月,复查的时候发现又长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程筝艰难发声,“而且一年之前还做过乳腺癌手术,那时候也是恶性肿瘤。”
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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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银发的医生脸色凝重起来,给不出定论,只说可能是多种情况的交合。
他叹一口气,挺诚心地建议:“疑难杂症治起来肯定耗时耗钱,花了钱,能不能完全治好暂且不论,说句真心话,你姥姥这个岁数,估计也捱不到那个时候。就算真的花大钱给治好肿瘤的问题,器官老化、自然衰老等一系列疾病也不会断,没两年就得办后事了。”
他将片子递回来,瞧见两人更加凝重的神色,再次叹了口气:“家属自己谨慎考虑一下吧。”
诊疗费是问题一,治病成功率是问题二,生命有限的长度是躲不开的问题三。
出了会诊室,程筝走了几步路就停住脚,将片子和病历递给姥爷叫他先过去,她去楼梯间打个电话,不用等她。
姥爷接过来,神态万分沉重。
程筝纠结犹豫的时候有咬嘴皮的习惯,无意识就咬出血丝。
在楼梯间转悠了一会儿以后,她摁开手机,找到昨晚的通话记录拨了电话过去。
玉玲很快接通,问她还有什么事。
“你要取什么东西?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玉玲那边风声很大:“急什么?我正骑电动车赶过去拿。”
这也太实在了……她还以为道士都有什么遁地秘术。
“需要多久?”
“三天吧。”
“你骑三天电动车?”程筝惊讶,“身体是铁做的吗?那么远干脆直接坐高铁啊。”
玉玲静了静:“我坐不了高铁飞机,也不会开车。”
“手机叫网约车也行啊,无非花点钱。”
玉玲:“我用小灵通。”
这是真没话说了,玉玲师父好像真的活在上个世纪。
那边风声呼呼啦啦的,玉玲不耐烦:“骑车讲电话很麻烦,讲重点。”
程筝吸一口气:“我想问问,您说我姥姥的病是家里的邪祟带来的,是不是只要这邪祟死了,我们家就安宁了。”
电话那头的风声忽然静止了,玉玲刹车。
“你想杀了他吗?”
程筝抿抿唇,说不出话。
“做不到的,他本来也不算活人,用符才能封住的东西,你拿刀捅穿他的心都没用。”
闻言,程筝往楼梯间的墙上靠了靠:“那要怎么办?”
“姥爷说你给我姥姥治病不收费,如果全权交给你的话,需要多少时间?”
“不知道。”玉玲答,“需要多久是由你决定的,不是我。”
“……什么意思?”
风声重新出现,玉玲声音平静:“见面再说。”
/
石头一般沉重的事连日压在心头。姥姥的病一日没有眉目,程筝的心就一日不安。
房间的床头柜上还摆着她幼年跟两个老人在公园湖边的合照,程筝侧身睡着,描摹月光下的照片。
然后,缓缓闭上眼。
“…………”
又来了。
又到这个小房间里来了。
红木塌,真丝床单,泛着冲鼻子香味的蜡烛。
只不过这次没有曾经缠绵的景象,二人清清白白端坐两边。
程筝觉得此情此景让人有些恍然,拧着脑袋端详了好一阵儿,见坐在前头的人轻微将脸转过来,露出跟坛子里那狐狸精一模一样的鼻尖。
明明没被关在坛子里,却也是极为羸弱的,病怏怏的并无什么活气,当人的时候也像鬼。
程筝以为他有什么要紧话要讲,结果看见他目光微垂,把玩起柜子上的墨水瓶来。
耳朵里灌进来一副轻飘飘的腔调。
他微笑着叹气,仍旧不抬眼瞧瞧她,只道:“原来六姨太竟是想我死。”
4. 第 4 章
程筝从软榻上起来,觉着这完全是歪曲事实:“究竟谁要谁死,却是说不好吧。”
拂了拂坐皱的衣裳,她的视线在屋子里梭巡。
屋子整体作风中西交杂,程筝从玻璃窗巡到木柜上陈列的观音像,最后落在边上这人面颊上。
他正歪煞坐着,左臂勾着个棉枕头,右手将那墨水瓶转来转去,看上去是大户人家出身,在家着一件黑灰色长衫。
周怀鹤没搭她的腔,默了。
程筝当他哑口无言。
楼下花园里还在唱京戏,出的是《西厢记》的选段,程筝读过,依稀还记得。
视线从敞开的彩色琉璃般的玻璃窗往外一瞧,花旦的珠花亮闪闪地发光一般,少女吊起眼角,胭脂抹到太阳穴,模样可人,唇角一挑就唱起来。
前头摆了几张老爷椅,顶头两个年纪略大,看上去像夫妻。夫妻左边是一位穿军装、腰带里荷枪的;右边人穿西装打领带,翘着锃亮的皮鞋。
想起这人对自己的称呼,程筝不免起疑,她为何成了这家的六姨太?
楼下唱戏吵得紧,也不知是在给谁庆生,程筝将窗户一合,扯了张凳子,坐在周怀鹤跟前儿,下巴略略往上扬了一样,问:
“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们家?”
她刻意留了时间给他回答,但他不作声,只是一直拿那叫人不大舒服的直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程筝摊手:“如果有比杀死你更好的解决方法,也不是不能尝试,只是你不说,那就怪不得我。”
她四下瞧了瞧,看见花墙上挂着的钟盒马上要指向晌午十二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梦醒,干脆同他把话讲明白:“玉玲说你是在地狱里被剐了好几层,又是拔舌又是剪指头的,想来生前是个作恶多端的人,死后还危害活人。”
默了默,她撇开眼:“这也算罪有应得。我姥姥、我父母,以及我,又不是活该被邪祟缠死。”
“那并非我本意。”周怀鹤启唇,放下墨水瓶,“是有人耍性子,不叫我死。”
这事情更加稀里糊涂了,每个人说的话她似乎都听不懂。
程筝拧眉,瞧见他眼下泛着乌青,整个人越发形销骨立,许是累了。
“回去以后,你就叫我死了罢。”周怀鹤敛下眼,“总之我也算不得人了。”
明明关了窗,那唱戏打镲的声音却一道比一道响亮起来,震得程筝脑仁生疼,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直教人闭眼缓神。
阖眼前还看见那狐狸精的嘴唇动了又动,自己却是一声也听不清。
没由来的,心里疼了一下,再睁开眼,瞧见的是白晃晃的天花板,身上还出了点儿细汗,黏答答的。
程筝心里空了一瞬,脑袋还疼,囫囵做的梦便在这点点阵痛中给遗忘了,再次记不清。
上班路上带了杯美式,今日要开双周会总结上周工作,核对工时和绩效,覃梦华一早就在办公室门口候着她,双手合十,拜托她一定要在下午两点开会前把她的稿子看完,这个月的绩效就指望她的生死时速了。
之前去医院的路上看了几页,程筝还有很深的印象,开头就是沉湖的事,看走向像虚构的家族秘闻。
试读仅有三万字,她啜饮下半杯咖啡,将其逐字逐句读完了,期间一直屏息,行文老辣,关系线一根牵一根,短短三万字就已经出现十几号人,各个都好像藏得极深。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读完,程筝想了一想,呵出一口气,将文名打进报表里,显示“复审通过”,再交至三审,片刻后给覃梦华发了个“OK”的表情,覃梦华几近泪目,说还以为自己干这么烂,马上要被开了。
程筝认真提议:“可能只是这里不适合你,我们很少做这种类型的书,之前只做青少年教辅,后来才拓展了别的部门,领导也比较重视安全线。”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推荐你去另一家出版社,她们那边悬疑类目多,有自己的销路。”
覃梦华:“谢谢程主编呜呜呜呜呜,不过目前我刚稳定下来,先不打算走啦。”
覃梦华:“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到这里来应聘,就是大学时候看了你给一本再版书的导读,您说,读的是字,看的是人。对那位作者的解读我也很认同!为了程主编我也会继续继续留下去的哈哈哈哈哈。”
再次看见那八个字的时候还有些怔神,程筝已经想不起具体是三年前还是两年前写下的导读,更记不得是给哪部短篇小说集写的。
说来也唏嘘,毕竟刚入行的时候她也像覃梦华一样,上学的时候躲被窝里把眼睛看坏掉,还被姥姥提溜起来训了一顿,看几大本几大本板砖一样厚的书,文字晦涩,生啃也给啃下来了。
现在都觉得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下午开会,简单汇报了一下组里的情况,晚上回家做饭,顺道去看了一眼姥姥,说了几句话,几天就囫囵从身体里晃过去了,什么也没留下似的。
玉玲的电动车也不知骑去哪里了,三四天了也没个电话。偶尔在无所事事的时候,程筝脑子里会倏地晃过一句话,说,你就叫我死了罢。
既然印象模糊,那估计就是哪次做梦的时候狐狸精说的,只有做狐狸精的梦的时候她会毫无印象。
虽然要杀他的话确实是她跟玉玲提议的,程筝到现在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合理。
害人命的邪祟就是该死的,心里为何又总隐隐难受。
难受着难受着,跟中邪一样,她回了中学旁边的教职工公寓,拿钥匙转开了老屋的门。
陈设一动未动,程筝反身掩上门,面色空洞地坐在沙发靠上,两条腿往前滑,就那么盯着那个橱柜。
应该有一周没人来过了,狐狸精会像人一样感到寂寞吗?终日被困在那么一方寸的坛子里,柜子里黑漆漆的,真能待得下去吗?
怎么她现在才开始担心?人家估计已经这样过了上百年了,完全是没必要的担忧,跟那些日子比起来,这短短七日又算得了什么。
上百年啊……程筝扬着眼睛算了一下,感叹,好久啊。
骤然起身,站在柜子前,程筝斟酌再三,缓慢抬手敲了三下:“狐狸精,你在——”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程筝把“吗”字咽回去,惊觉自己许是中魔了,干嘛寻到这里来。
每次见这狐狸精心里都一阵难以言喻的滞涩,叫人疑心,一定是狐狸精的把戏。
程筝收回手,转到客厅墙角接通电话,是好久没声响的玉玲,问她现在在哪里。
“我在姥姥家,你现在过来吗?”
玉玲的嗓音极度疲惫:“之前不是叫你不要去吗?上次还怕得抖如筛糠,怎么这下还自己找过去了?”
“我——”程筝说不好,“我就是来帮姥爷拿东西,吓我总比吓老人家强。”
她强行扭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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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要取的东西取到了吗?我过去找你还是你过来?”
玉玲撂下一句:“等着吧。”
随后没了声音。
将手机揣回口袋里,程筝再度看了两眼紧闭的柜门,没再凑上去说话。
本来人和鬼也不需要交流吧……她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在屋子里等了两个小时,门外传来踩楼梯的声音,程筝提前去开门,站在门口望见玉玲的脑袋从下层拐到上层来,然后抬起来,看了看她,突然愣神。
程筝捏着门把手:“看着我干什么?玉玲师父的电动车都骑冒火星子了吧,我提前迎一下,辛苦啦。”
毕竟人家是出于跟姥姥的感情才免费当劳动力,程筝还是很尊敬她的。
玉玲收回视线,往门里钻,低低说了句:“没什么,只是之前一个长辈也跟你一样,成日无所事事,就站在门口等人回去。”
“我哪里无所事事?”程筝不服,“我超级忙的,每天办公室和医院两头跑,做梦还老不安生……”
“嗯。”玉玲不打算拓展延伸了,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用方巾帕子团团包住的东西。
那东西也不大,刚好躺满一手掌,程筝看着玉玲一点点将帕子打的结解开,露出一个样式古旧的铜香炉,被一起包起来的还有两根残香,一长一短,应是最后两根了,否则也不会长短不一。
“这是什么?”程筝凑近瞧了瞧,不料玉玲异常严肃地问她:“你相信穿越吗?”
几个字霎时间把她问懵了,程筝眨了好几下眼睛:“什么?”
你问她信不信……之前肯定是不信的,但如今是黑色的符水也见了,坛子里的鬼怪也见了,你跟她说穿越她是不想信也得信了。
“谁穿越?”程筝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吗?”
玉玲往旁边横了一步,让开来,于是那座神龛以及木椟上“程筝”两个字就大喇喇出现在她视野里。
“回香炉是我在青檀山青云宫里已逝的师父施过咒术的法器,可以回魂到过去,原本是造来回忆他的发妻的,师父死后,燃香只剩下这一柱半。”
玉玲小心翼翼捻起半截香,两人对视,“所以有两次机会,烧半柱可以在回溯的时间里待两年,一柱是四年,你一共可以在那边待六年,炉里六年是这里六个月。”
视线在玉玲和木椟之间反复横跳,程筝有了不大好的猜想:“你的意思是,我穿过去,穿成我的老祖先?”
“你见过那个程筝的照片吗?她和那邪祟是同时代的人。”玉玲淡然放下香,缓声道,“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所以程芸菁才给你起一模一样的名字,只有你可以穿成她。”
“坛子里的东西现在不能杀死,他的命跟你们家是系在一起的,他死了你们必暴毙。这要追溯到一百年前,有人求——请大师念经布法,用你们的命给他续命。”
玉玲说:“所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改变过去,让这咒术从源头消弭。”
程筝耳朵嗡嗡作响,信息处理系统负载过重,眼珠又挪动到神龛下面的木柜上,不知里面那狐狸精是否也听得见。
“你有两种选择,要么想方设法救了他,叫他不入地狱入轮回。”
程筝挪回视线,轻声:“那另一种呢?”
玉玲望着她,沉默良久。
“要么在过去就让他死干净,阻止续命。”
5. 第 5 章
忽而,柜子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程筝飘飞的注意力顷刻间被转移,玉玲瞧了她一眼,将帕子重新系好。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需要做些准备。”她边系边说。
程筝盯着纹丝未动的木柜看了一会儿,随即收回是视线,问:“什么准备?”
“这不是儿戏,你回到一百年前,用的是祖先的身份,如果你在那边出意外身亡,那么立足于现在这个时间点的你,也就不存在了,懂吗?”
说着,她指了指神龛之上的木椟:“况且,你知道那位‘程筝’是什么情况、什么境遇吗?你知道在一百年前要怎么生活、怎么做生意挣钱吗?”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程筝盯着脚下的影子,无可回答。
民国史倒是读过,可知道是一回事,实操又是另一回事,如若不当心丧命,就再也回不来,姥姥也不用救了,人全都没了。
程筝深切意识到这件事的严肃程度,不由得紧绷起来。
“程芸菁现在身体怎么样?”玉玲直呼其名,像是习惯了。
程筝摇摇头,说情况一日比一日坏,医生那边没有切实有效的治疗方案,姥姥现在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多,醒了会疼,就又要打针。
玉玲的脸色随外头的夕阳一道沉下,攥着方巾帕子的手指紧了紧,“速战速决吧。”
从进门以后她就滴水未沾,此刻又马不停蹄将程筝叫到沙发边上坐下,再开口时嗓音像粗沙磨过:“过去的事我并不知晓全貌,程芸菁如果身体情况好的话还有个指望,现今怕是不成了,因此我们只剩下一个人选。”
程筝见她的目光挪到沙发后面的柜子。
“问他?”她差点以为自己意会错了,但玉玲在她诧异的声调里严肃点头:“只有他知道。”
“但他凭什么教会我?”程筝反问,“我说不定会除掉他啊。”
“只要你提,他会听话的。”玉玲不痛不痒地笃定,“况且他想死很久了,只是死不掉。”
这话倒是不作假,程筝又想起梦里那半句“你就叫我死了罢”,心情复杂起来。
起初她还心想,世界上哪有不想活的人;随后又理解,如他那般困于一个不见天日的坛子里,恐怕死亡也算一种解脱。
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跟人说过话了……刚想到这里,玉玲从荷包里抽出一张被夹扁的黄符,递到她手里。
“这符你这几天练熟。”
程筝接来看一眼,跟上次冲符水的黄符一个图案,应该是治病驱邪用的。
“画到有效为止。”玉玲仰面摁了摁眉心。
“怎么验证有没有效?”图案极为复杂,每笔的行路都理不真切,程筝兀自嘀咕,将薄薄的符纸又折回去。
包里的小灵通叮铃铃响起来,玉玲起身欲走,似乎还有急事,背对着她指了指柜子:“给里面那东西喝,有效的话他的舌头能最先长回来。”
“先练符,舌头长回来以后他就能说话,务必在一周以内完成,你穿回来都至少得是两个月以后了,程芸菁那边怕是等不起了。”
火真烧到眉毛上了,程筝的心坠了又坠,将那张薄薄的符纸捏得发起皱来。
接下来一周,她干脆住进了这所教职工公寓里,玉玲说市面上的黄符材料都大差不差,差别只在于画符的人,她随便买一沓回去练就行。
因为时间太紧,玉玲叫她只掌握这一种,保命用。
程筝第二次将柜子缓慢拉开,坛中人仍旧保持原状,只飘了几缕乌色的头发上来,也不知是羞于残缺的身体,还是什么别的,总之不愿意冒头。
她居高临下盯了片刻,拍了拍手,卯足一口气,两只手把着坛口将沉重的坛子转着圈转下来,挪到窗口,窗户开着,狐狸精的头发被吹得像雾一样飘起来,脑袋尖在程筝眼前几不可闻动了动。
她屈着手指砰砰敲那坛子,好言相劝:“我都给你挪到太阳底下了,好歹出来呼吸一下二十一世纪的新鲜空气吧?”
一秒、两秒,没动静;第三秒,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浮上来,含了水一般望着她,很安静。
兴许是这人性格太闷了,不声不响,也看不出来一点儿攻击力。
第一次见他这形态时程筝心里还直咯噔,后来想一想,他又没长鬼脸,甚至顶的还是一张极为俊俏的脸,除了身体结构令人唏嘘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值得惧怕的。
程筝如今已经适应良好了。
有多良好呢?比如在画符之余,她决心多找几本资料来看,便拉了张凳子坐在坛子跟前儿,翻着书一条条问“当年真是这样?”“最大的商行是谁家的,为人如何,有没有什么把柄”“当年的股灾是什么形式”……诸如此类的问题。
只不过这人只能点头摇头,复杂的应答不了,可确实如玉玲所说,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他也并无抵触的情绪,似乎求之不得。
程筝拿了自己画符的笔给他叼在嘴里。
“你叼着写,能写出来字来吗?”程筝叫他试试,提着个本子竖在他眼前。
他撩眼看看她,视线落到纸上,缓慢眨眼,专心致志地咬住那根笔。
朱砂落上去,竟是歪歪扭扭的勾画了个爱心出来,爱心旁边写了个简单的“周”字,同样歪七扭八。
程筝古怪看他,脸色变了又变,看看那丑陋的爱心,又看看他,抿了唇。
什么意思?都这样了还示爱?又不是在梦里。
“比我画得还差……”程筝不跟他讲话了,转身继续趴在茶几上画符。
晚上开着客厅里的灯,程筝专门买了羊毫和朱砂墨,盘着腿一点点照着样本上弯弯绕绕的图案临摹,然后把几张拎起来细细对比几下,挑一张觉得画的最好的,又冲了一碗符水,学着玉玲拿手指搅散,端到狐狸精面前。
“再来一碗吧。”她说。
他抿紧唇,眼神往一侧躲避。
程筝捏他的两颊叫他张嘴,作出承诺:“相信我,这碗效果一定比前面十碗好。”
狐狸精蹙眉又被灌下去一碗,差点儿咳嗽起来,程筝用指头抵住他齿关,视线往他嘴里钻,低声嘟囔:“真就一点儿舌根都没长?”
喂了几日了,除了两排牙齿什么都没有,她觉得有些丧气,手也画疼了,活动几番,无聊地跟他说起闲话来:“没舌头就不能讲话吗?哈几口气也好啊,你叫什么名字?周什么?”
“嗬嗬。”他张嘴了,只能冒出气声。
程筝想了又想,猜:“‘呵呵’?你阴阳我?”
狐狸精难得凝噎,又重复:“嗬嗬。”
“何?你姓何?”
他叹气的声音倒是极为清晰。
“猜不到,算了。”程筝将空碗端回去,“人鬼殊途,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画了四天符,眼见时间过去大半,狐狸精的舌头还是没有长出来,程筝不免也急了,越画心情越烦躁,坛子里的人就在旁边静静望着她。
第四天晚上,灌了他十二碗水。
第五天,周姓男子长出舌头了,真是普天同庆。程筝急急忙忙给玉玲打去电话,说自己终于画成了。
相比较她,玉玲显然是经历过大事的,说她当年练这符只花了一小时。
“那就可以开始问话了,那些年里的事没人比他更清楚。”玉玲转回正题,言简意赅。
程筝脑子里晃过什么东西,她迟疑道:“我之前就很想问。”
“我跟那位程筝同名,你说我们模样也一样,我做的梦也是一百年前的场景。”
“玉玲师父,那我是谁?”
她不信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更何况她的名字还是姥姥刻意取的。
电话对面许久没有声音,久到程筝以为她不会说话了。
“你会成为她。”
“成为”——程筝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不知怎的,有种从名字到人生都被安排好的错觉。
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成为那位“程筝”的。
程筝蜷了蜷指尖,未知的情绪铺天盖地涌上来。
无论如何,现在先要把姥姥的命救回来,剩余的事日后再想。她净了净心。
青檀山上,玉玲被关在屋内,挂断了电话。
折页门倏地打开,外头的人送饭进来,悠悠然叹息:“师祖,师父他们本就不允许你下山,这次偷跑下去,还偷走法器,也难怪他们不顾礼仪也要关你。”
将木盘置于桌台上,她瞥见玉玲板直身子,眼神动也不动。
“师祖,‘何玉玲’几十年前就宣告死亡了,您不能再出去惹事了。”
玉玲缓缓睁开眼。
“饭菜送来,就出去吧。”
“…………”
周姓男子长出舌头以后,终于可以说话,程筝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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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坛子面前的凳子上,与他一高一低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起来。
“周怀鹤。”
平静到毫无波澜。他的声音也和为人如出一辙,中气不足,阴的、柔的,像琴弦拨出的小调,闷得紧。
“玉玲说是有人拿我们家的命给你续命,是谁?”
周怀鹤撇开眼珠不应。
“不说算了。”程筝自知自己逼不得他,到时候又缩回坛子里的话叫都叫不出来,她的事情还没有办成。
“我治好了你的舌头,你还取走了我们家这么多寿数,说来也对你有救命之恩吧。”程筝先动之以情,紧接着说,“可我们是凡人,寿数有限。人人自危,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可能看着我姥姥,以及我自己、我的后代,都薄命。”
“后代……”他轻声念,“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能死在那里,有关那个‘程筝’的情况,最好知无不言。”
周怀鹤想了许久,从记忆里挑挑拣拣,觉得每件事都值得说道。
时间仿若静止了一般,程筝盯着他白瓷般的面颊看,不知是不是符水滋养的缘故,敲上去要比之前不人不鬼的模样多了几分气色。
红楼梦里用“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形容贾宝玉,那一刻程筝脑中兀地一痛,想起来的却是——
“周怀鹤,色若春花。”
她怔神,瞧见对方淡红的唇瓣轻微张合起来,浅淡的声音传入耳朵。
程筝,1910年生人,出生于佃户之家,家有一亩良田,父母务农。
随后军阀割据混战,佃租加重,当时的管辖这片地的人叫王利民,他要求改种罂/粟,自产自销。
恰逢程筝母亲大病,1929年,程筝被父亲程翰以八十大洋的价格卖给王利民作丫鬟。
王利民见其面容灵动、性格强犟,于是转而赠予给当时驻扎河北派系的旅长少将周怀良,周怀良毫无兴趣,其父周峥却偏信方士之术,截胡意图收作六姨太。
意在以“筝”补“峥”,正其中气,延其性命。
“……”
轿车内皮革和燃油的味道混杂难分,程筝忍住反胃,将这些事情在脑中囫囵过了一遍。
鼻腔里那点燃香的味道还久久不散,临行之前玉玲在电话里一再强调:首先要保全她自己的性命,其次是解决周怀鹤的事,要杀还是要救,由她自己定夺。
只是现在这情况……
她被五花大绑扔在后座上,涎水将口中帕子浸透,双手双脚也被捆出了淤青,一动便疼痛难忍。
按流程算来,现应是到了程筝十九岁被卖给收佃租的王利民,王利民为向周家长子周怀良示好,将她捆了送到周怀良驻扎天津的公馆里。
老牌汽车颠簸不止,在一次次晃动中,程筝终于想起有哪里觉得熟悉了……覃梦华交上来的那篇小说!
那文里未曾以真实姓名称人,但无论是军阀身份还是三兄弟明争暗斗,以及她六姨太的身份,都与那故事一般无二。
写那小说的又是谁……
还来不及细想,车停了。
“王团长闲在,有何贵干?”听声音是一位年纪不小的妇人。
“给周少将送个人。”王利民和声和气道。
“什么人呐?大少爷没交代过。”
窃窃私语的细碎声音,程筝躺在车里一点儿也听不着了,等了得有将近半个小时,她身子动弹不得,筋骨酸痛,听见外头那老妈子高声吆喝:“大少爷说了,府上不收丫头,叫您哪儿来的丢哪儿去。”
“前阵子周家不是还到处买丫头吗?我以为——”
“呸呸呸!”老妈子吐起唾沫来,“我们大少爷是为了给老东家庆生,老东家近日身子骨弱得不行,吃的药要跟那小少爷有得一拼了,收了个相面的方士说找个八字合的、名字里带同音字的,给东家冲一冲,大少爷这才费心。”
像是极为嫌弃似的,老妈子声音细声细气,说得飞快:“真以为大少爷跟老东家那浪里白龙似的……”
意识到在外头揭了老东家的短,她马上就矢口否认:“哎哎,我可什么都没说。”
王利民也懒得同她掰扯这事,只是骤然想到:我收的这丫头名字里就有‘筝’字啊。
讨不得上司的欢心,叫他家老爷子高兴了,说不准也有好处哩!
6.第 6 章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轰隆隆地震耳朵,程筝拱了拱身子,想往起坐,王利民瞧了眼后视镜,叫她省点儿力气。
“你们家已经收了我的钱,现在我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周老爷子要是收你,你还能过上姨太太般富贵的生活。”说着,笑一声,“不然只有落得跟你那染痨病的母亲一个下场。”
程筝就算有心反驳,也被嘴里帕子堵住了,换了个姿势以后就没动了,静静垂着睫毛等王利民开车将她往周峥的公馆里送。
除周怀良之外,周家其余人丁都跟老爷子住在一起,据程芸菁女士所说,“程筝”进周家一月以后,老二才从美国留洋回来,在此之前老宅里仅有周峥与其太太,以及那个身弱的小儿子——周怀鹤。
那就是她要找的,坛子里那人。
这都不算什么,都还能接受 ,可姥姥说,她曾与这小少爷有染。
程筝感到头疼。都要嫁给他爹了,怎么又跟小儿子有染,当时是怎么乱成一团的。
宽阔的道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杂乱地交流着,南北行的车子都停了下来等待红绿灯的命令。
再往前一段距离是法国人住的租界,那时候天津路上行的都是胶皮车,分两种:一种轱辘小车把短,只能在华界跑车;另一种轱辘高的,车后挂六国捐牌,车夫穿黄号坎,无论去哪国租界都行,高一级似的。
到处都是阶级。
程筝观察着车窗外的街景,当时正值苦夏,日头高,穷的人浑身冒汗,富人托着阳伞,身上好似只有香味儿。
周公馆里就到处是香味儿。
三层楼高的大洋房,红砖房子,硕大的院子里差使了几个老妈子给花圃浇水,娇嫩的花瓣被过烈的太阳晒蔫巴了,碰着点儿水又鲜亮起来,大门口竖着两个家仆守门,问他们找谁。
王利民拉下车窗,说是给老爷子送人来了。
里头的人通报了半晌,把大门推开,叫王利民将车停在外头,人带进去。
程筝闷头出了点儿汗,还被捆着,王利民想了想,拉开后座车门把塞嘴的帕子扯出来扔到一边儿,程筝干呕了几下才平复。
王利民看看外头,又看看她,扯过她被绳子捆住的胳膊开始解,压低声音威逼:“你最好识趣点儿,哄着点儿人,如果跟不了周老爷,你就跟我回去罢。”
瞬间,他捏着她的下巴往回转,揶揄:“脸蛋儿是不错,就是性子差了些,我太太眼里容不得你,跟我回去也只能睡厨房,名分更是别想有。”
程筝咬紧后槽牙,不想说话。
王利民前一秒还瞪着豆大的小眼睛威逼她,后一秒就冲那家仆笑,理理西装领子,拎拎领结,面不改色叫她下车进去。
屋里屋外完全两个天地,大厅极大,走不到头似的,沙发底下垫的都是真动物皮毛做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响。
一个梳着斜麻花头的丫头招呼二人在侧边小沙发上坐着,端着漆盘抬了茶上桌,龙井茶叶在热水里浮浮沉沉,旁边摆着盘四色糖果瓜子。
“周爷呢?”王利民问。
“东家还在醒觉,稍等一会儿罢。”说完欲走,恭恭敬敬的,不复恰才在后院跟姐妹打闹的娇俏模样。
王利民四下瞧了瞧,拦住人追问:“周太太不在家里吧?”
丫头古怪地上下打量他,王利民说:“今日跟周爷谈的事不适合叫太太知道。”
“晓得了。”她说,“陈家太太待客,太太今日去上海了。”
说完,又瞧了程筝一眼,眼里排挤的情绪毫不掩饰,心底里肯定还是护着自家太太的,第一眼就将她视为外敌。
瞧得她连瓜子都不敢嗑了,饿着肚子又放下去,只能喝点茶水。
苦的,咂摸不出什么味儿。
半盏茶入肚,周爷终于醒了觉,慢悠悠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
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着褐色春绸长袍,戴一柄圆形金丝眼睛,装得一派文人风雅,实际上是做外贸生意起家。
程筝刚刚出了汗,现在正缺水,一边抿茶一边回忆。
娶的太太是宁波人,娘家在天津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劝业场旁边那个最大的洋货商场就是周太太独有的,周峥送给她当家本的,货物也是从周家的轮船上走。
周峥年轻时在轮船局做事,后来外国资本入侵,转做起洋人生意,到现在一家独大,人脉通天。
更不用说他几个儿子,大儿子周怀良军校毕业,雷厉风行爬上旅长少将的位置,有这根擎天柱撑着,没人敢得罪周家;老二方秋水,在美国留学,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但程芸菁说老二之所以不姓周,只因他并非周峥的亲生骨肉。
周峥的二太太是他从小的青梅竹马,强取豪夺来的,夺来的时候肚子里就已经有了种,周峥竟甘心给别人养孩子,也是唏嘘。
最后,那个小儿子周怀鹤,是最没用处的。身子差,早年也不在周家长大,在他香港的姑母那里,他似乎也遗传了母亲的体弱多病,除了喝药什么也不会。
又或许是程芸菁女士为了护着他,故意不跟她说实话。
程筝走神想着,吃了一口茶叶进去,吐进杯子里也奇怪,只能面色古怪地嚼了咽下去。
周峥瞧了她一眼,王利民忙打哈哈:“乡下丫头,不懂这些,连茶叶都吃,周爷别见怪。”
“什么事?”周峥端着鹅黄色宋瓷茶盏,吹了口浮沫,问姓王的。
王利民谄媚道:“这不是听说您近来病了,前阵子我底下的一个佃户缺钱,将他闺女卖给我作佣人,我一瞧这名字,正好是老爷子您需要的。”
话说到一半,用胳膊肘怼了怼程筝,吩咐:“快将八字写下来给周爷瞧瞧。”
佣人递上纸笔,她刚准备拿起笔,忽又想到不应该:“我一乡下丫头,不识字。”
被揪住错处就不好了,这里的程筝不应该念过书。
王利民“啧”一声,叫她报,好在姥姥也交代过,程筝就念了出来:“庚戌年、甲申月、 丙午日、己丑时。”
“半夜出生的……”王利民将纸片递给周峥,“您看看合适么?”
周峥还在审视,这姓王的嘴里就跑过一溜火车:“周少将平时对我照顾有加,这不,我一听说这事就立马给您寻人来了,毕竟是这么深厚的关系,是吧老爷子。”
主沙发座上的人瞧了瞧这八字,说:“是在何师父给的范围内,名字也合适。”
何师父也是青檀山上下来的道士,程芸菁说他是玉玲的师父,平日里给人相面算命,一般较大的军阀都会养一两个相士,算风水,算从哪里进军,成功率如何,图个吉利。
这位姓何的师父本是周峥给周怀良找的,但周怀良不信这些,推拒了,老爷子就收着自己用,总之对周家来说,多养一张嘴也花不得几个钱。
听见他这么说,王利民笑呵呵拍手:“这不恰好了吗,周少将知道了肯定也为您高兴。”
周峥似乎不大在意,纸片一放下,起身欲上楼,只道一句:“先留下吧,八字我回头再拿给何师父看看。”
跟养个小鸟小猫似的,不当回事。
王利民面露喜色,心想自己又能在周怀良面前邀得一功,目的也算达成,只是苦了这小丫头。
他遗憾地瞧了瞧程筝,暗自心道:如果周少将收她,哪怕没有名分,也比伺候周峥强。
再不济,其实自己也比这老爷子强。
当然,这番攀比的话他自是不敢在周峥面前讲,也只能在心头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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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好好留在这里罢。”王利民还觉得自己也算做好事,“总比留在你那农户家里好。”
程筝坐着不动,两个烦人的人走后,她终于能松点劲儿,刚准备抓一把瓜子嗑,不料那本就敌对她的小丫头将盘子一夺,冷哼一声甩着麻花辫就走了,不给她吃。
嘿。
周峥就说把她留下,管家的杨妈面如酱色,跟上楼小声问如何跟太太交代,周峥差使她将外套取来。
“不如何交代,实话实说就行,又不是第一个了。”周峥没多上心,“你当我是娶了个占地为王的老虎?”
杨妈喏喏不敢应答,周峥“呵”一声,冷声:“谁是家里的东家,你伺候谁的,还用我说?”
“晓得了。”杨妈捏着手去取外套。
确实不是第一个了,按排行,程筝都得是“六姨太”,除了周太太以外,周峥还娶过四个小的,二太太生了方秋水以后就早逝了,剩余三个都是养在外面,周太太心里清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程筝的情况又不大一样,她是纯被诓进来冲喜的,得住进这里,那就是在周太太眼睛跟前晃,这也是一大问题。
况且,如果让程筝自己决断,她自然不惜得当这劳什子六姨太,可这身份好用,她得待在周怀鹤身边。
玉玲叫她想办法在不引火烧身的情况下害死他,姥姥叫她留下他。
程筝暂时下不定决心,只得先耗着,见了人再说。
芸芸——就是夺了她瓜子盘的那人,不情不愿将她领上楼,拿钥匙开了一扇门:“这是公馆的客房,先住着吧,等周太太回来再安排。”
程筝探脑袋往里看了一眼,平时应该常有人打扫,被子摊得连褶都没有,跟梦里那场景也像,窗户外头是花园,墙角立着时兴的蒂凡尼灯,琉璃制的万花筒一般,彩色的。
“对了。”芸芸指了指廊道西边,“这边是东家和太太的主卧,太太自是不大待见你,最好别过去惹太太嫌。”
又指指东边,“那边是小少爷的屋子,他平时不大出门,好安静,你走路也小声点儿。”
“那另外两个呢?”程筝顺嘴问了一句,打探一下洋房的结构。
“大少爷在外头有自己的公馆,不常回来,住楼下;二少爷下个月中坐船回来,屋子也在楼下。”芸芸古怪一瞬,“你问这个干嘛?”
她也只把程筝当乡下来的丫头,住不了几个月,东家病情要是没好,太太一准留不得她,马上就得将她撵出去。
“问问。”程筝顺着说,“怕得罪人。”
芸芸“哼”一声:“知道就好。”
话音刚落,东边那屋子门把手就被摁下、转开,还在说话的两个人将目光投了过去。
屋子里显出一道颀长纤瘦的人影,个子高,肤色净白,灰棕色西装衬得体型匀称,葱白手指虚虚摁在门把上,瞧了瞧她俩,眸光只在程筝脸上落了一瞬,显得陌生。
芸芸喊了一句:“鹤少爷去哪儿?”
周怀鹤将屋门关上,声音毫无情绪:“叫王发在楼下停好车子,我去一趟交易所。”
“晓得了,这就去。”芸芸欠身往楼梯走,周怀鹤刚拐过弯,掠过她身边的时候,风里都是一股泛苦的中药味儿。
他倏地顿足,乌色眼睛又瞧了瞧立在门边的程筝。
程筝上下打量他,第一次见他走路,不知怎地竟觉得新奇。
她还从未见过这人的手足,说话的声音倒是没变,一模一样的。
“这是谁?”周怀鹤问了一句,瞧她衣服布料做工,也不像是能当周家座上宾的人物。
程筝捉弄人一般笑笑,柳叶似的眼睛一弯:“你猜?”
还没入门,白得三个儿子。
7.第 7 章
听见二人对话,芸芸又折返回来,一脸忿然:“新来的客人,鹤少爷不必在意。”
说着,催着周怀鹤到楼底下去。
周怀鹤身子已然侧转过去,目光却仍滞留了片刻,瞧见屋门口那人穿最素的蓝色布衫,头发也不齐整,但笑容却清艳艳的晃眼睛。
下了楼,芸芸高声吆喝着,将待在堂屋跟老妈子一起推牌九的王发拽出来,叫他送鹤少爷去劝业场。
王发刚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推推芸芸的肩膀:“那你替我一下,我这牌要胡。”
芸芸刚“哎”一声,王发就往脸上挂笑,撩开堂屋垂着的帘子往外走,顺手捎上洋伞,打着伞送小少爷到车子那处去。
刚坐进去,周怀鹤问他:“今日家里来客人了?”
王发恰才坐在堂屋推牌的时候听见芸芸抱怨了两句,一知半解:“好像是。”
车子发动起来,王发盯着路况拐弯:“王利民送来的人,说是给老爷子冲喜,也不晓得是不是真有用。”
说完还叹一口气,晃晃脑袋:“太太出门一趟,回来就知道多了个六姨太,肯定不会依。”
周怀鹤叫王发把抽盒里的《晨报》拿给他看,改意说不去劝业场,去证券交易所,没再对此事过多置喙。
总之也没有他说话的份。
报纸上几个字跳进他眼底,周怀鹤兀地走一下神,又心想,周太太倒并不见得会不依。
周太太本名杜流芳,宁波杜家二小姐,也算赫赫有名的家族了,婚后这些年里周峥在外偷吃养姨太太,从未见她多问一句。
不过就是没那么多感情罢了,周峥死在外面她都不见得会眨一下眼睛。
这周公馆看上去气派,实际上内里早就人心各异、崩得四分五裂。
将报纸折好,周怀鹤闭目养神,车座推着他的背。
可养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总归不会闹到周太太眼跟前,这位新来的算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知能留到几时。
估计不出一月就得灰溜溜回乡下了。
如此下着定论之时,到交易所了,周怀鹤将王发打发走,叫他两个小时后再来接自己。
王发将脑袋探出车窗,询问:“我在门口待着就成。”
交易所门口人来人往,每张红白脸上都顶着不甚相同的表情。周怀鹤侧一下头,指示:“去附近转一下再过来。”
“今日万一有人问起,你只说我是在劝业场潇洒,多的一个字都不要说。”
王发刚想发问,周怀鹤将他的废话堵回去:“王发,你是我母亲带进来关照我的人。”
听闻此言,王发将嘴紧闭,只道明白。
两个小时以后,周怀鹤如何进去的就如何出来,只是手里多了张纸条,被他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上车时他握着拳头抵在唇前咳了几声,王发瞧着就问:“少爷出门前喝药了吗?”
“喝了。”
王发了然摇头:“肯定是又倒了,您屋里的龟背竹都要被药给浇死了。”
周怀鹤望着窗外琳琅街景、半亮不亮的霓虹灯牌,轻声:“树喝那么多药都得死,何况人呢。”
这话一提起来就太伤感了,叫王发想起五姨太,只捏了捏方向盘,载着周怀鹤回公馆。
周太太是隔天晌午回来的,一进门,芸芸就招呼了一盏茶上去,吩咐别的丫头将太太带回来的时装珍玩妥善摆好,瞧见她鼻尖儿发汗,芸芸忙取了白团扇来给太太扇风,刮出一道道香风来。
“太太这次去上海劳顿了。”芸芸嘴甜地说体己话。
靛蓝纹缎齐膝旗袍,坐下的时候胯部和腰部都皱起褶子,周太太热得没心思扯平,啜饮一口凉茶,道:“近日上海动荡,街上都是纺织女工闹罢工,规模忒大,陈太太约我出门逛街,逛一半就灰溜溜回去了。”
“这不,就捎回来这么些东西,良记的点心你拿过去,叫杨妈分下去吃了罢,我专从南京路带回来的。”
芸芸扇风扇得卖力,周太太的粉钻耳坠一下下地晃,小丫头嗓音也甜腻腻的:“还是太太念着我们。”
说话间,周太太的目光落于茶案那碟四色糖果瓜子上,疑惑:“我竟不知有谁这样爱吃瓜子,昨日我走时还是满满一罐,怎地就见底了?”
芸芸愣了一下,目光挪过去,扇子也停了,在周太太面前惊呼起来:“嘿——那小偷!”
“小偷”程筝正窝在几个平方的屋子里嗑瓜子,嗑完一把还能从另一个兜里再掏出来一把,嗑得嘴唇都要起泡了,可又闲得没有事情做。
正要无聊叹气,门倏地被拧开,芸芸忿忿指责:“太太,就是这人!”
鹅黄色的床帷遮挡视线,嘴里的瓜子壳上裹了糖霜,甜丝丝的,程筝含着瓜子望向门口,见那身型细条条的周太太绕过红木床榻,到她跟前来。
“崇文把你带回来的?”这个家里现在也只有周太太敢直呼周老爷的小字了。
她瞧上去比周老爷年轻上四五岁,眼皮下落又上扬,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
程筝将瓜子吐在纸巾里,回说:“我是被卖过来的。”
“你父亲母亲呢?”
程筝:“我家是佃户,母亲生病后,父亲八十元将我卖给王利民,王利民将我送来的。”
芸芸碎嘴嘀咕:“就是乡下丫头……连瓜子都偷。”
周太太略一蹙眉,眼神示意芸芸不要插嘴。
“崇文说了要收你做六姨太?”她复又问。
程筝摇头:“他说要再跟何师父对我的八字。”
周太太一斜嘴,冷呵:“何师父那装神弄鬼的八仙儿他也信,钱多得没处使罢了。”
八字这事程筝倒不担心,她报的八字应当是正好撞在周峥的档口上的,不然那个“程筝”也留不到那么久,八字不合立马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现在的棘手事就是八字太合了,程筝担心自己真就嫁给老头子。
她昨日想了一宿,既要有借口留在周家,又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灵魂,如今能稍微试一试的办法,就是叫这周太太闹脾气,不允周峥娶姨太太,尚能拖上一拖。
程筝细细想了想,好言相劝:
“是,但我现今已经入了周公馆,万一长住下去的话,”眼睛一转,“是免不了要跟太太相处的。”
芸芸一见这瓜子贼的做作样就气上心头:“你怕不是做梦!周公馆是太太——”
“芸芸。”周太太叫她平息一下火气,红艳艳的嘴唇轻声吐字,再瞧了程筝一眼,“住就住吧,合该不由我出钱,他爱如何如何。”
芸芸胸脯鼓了几下,咬牙切齿:“太太!老爷那个混样子你也不骂骂他!”
“骂又如何。”周太太提起旧事,“之前骂过,他怪我将二太太骂死了,现在他还恨着,我再骂,就改了么?”
程筝没预料到会有这层,略微怔了怔。
刚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回来,周太太像是乏了,轻声轻调嘲讽几句:“娶那么多姨太太无非是跟我对着干,叫我后悔、怄气,我偏不怄,看最后气的是谁。我已经没力气在这个年纪还为男人大动肝火了。”
程筝稍稍落下眼睫,闷声:“周老爷那么混,何不离了。”
周太太一挑眼梢:“你倒是挑拨得快。”
说完,笑容落下去,往屋外走,“公馆里我还能说得一两句话,在我宁波的家里,我说话可没有份量,谁准我离。”
走到门槛处了,又嫌弃地瞧了眼她的衣服,“改明儿叫芸芸领你去街上的估衣铺量量尺寸,做几身得体的衣服,穿这个走出公馆,掉价,人家要以为周家生意破产了。”
芸芸窝了一肚子气,想为自家太太鸣不平,又不能说,只能瞪着程筝,怒气冲冲把门关上,下楼的时候周太太还交代她让杨妈将点心分程筝一份,凑一张嘴,反正大家也吃不完。
芸芸都要气哭了:“太太你就不委屈?”
到了楼下大堂,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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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她继续扇风,往沙发上靠了靠:“我不愁吃喝,穿金戴银,有自己的生意做,有甚委屈?委屈崇文的心没系在我身上?那更不值得委屈了。”
“这次去上海。”她敛一下眼睛,继续喝凉掉的茶,“瞧见那些手上起老茧的女工罢工,瞧见那路边儿都是讨饭的乞儿,然后一转眼,嘿,另一边就是摩登城市、霓虹灯管。”
“谁都过得不安生。”她在一阵阵香风中闭目小憩,“少闹事吧,那丫头回去了也是给王利民种大/烟去,何必呢,崇文要留下的就让他出钱养,不关我事,说多了又得怨我……”
讲到这里,她又想起去世的二姨太,倏地睁开眼。
“方秋水是不是要回来了?”
芸芸缓缓答:“是,通过信了,下个月中到,屋子都收拾好了。”
周太太睁了一会儿眼睛,又闭上了,一字未发。
让周太太拖延嫁娶时间的计划告吹,程筝只得另外想招。
兜里的瓜子都嗑完了,嘴皮干得不行,她下楼沏了杯茶给自己爽口,正抿茶的功夫,后院过来几个差使,合力搬着一盆硕大的龟背竹,往楼上抬。
杨妈站在一边儿指挥,叫他们别磕了碰了,盆栽要搬进鹤少爷的屋子里将原先那株替下来。
有丫头好奇问:“鹤少爷屋里的龟背竹怎么总是换?”
杨妈无奈:“他嫌药难喝,将熬了几个钟头的中药都浇进盆栽里了,当然死得快。”
听着最后几个字,王发丢了个眼神过去,杨妈自知失言,“呸”了一声:“我说的是竹、龟背竹死得快!”
说完,又想起些杂事,嘱咐起来:“之前老爷和太太去店里定的一套瓷烧的碗筷,王发你今日去店里取一下,月底大少爷会回家吃饭,太太专门赠予他庆祝胜仗的。”
丫头问:“为何不等二少爷回来一起办家宴?也没隔几天。”
杨妈打一下她胳膊:“家宴什么时候凑齐过这俩人?不对付。”
“嗳,还是小少爷好,也不与谁争,平时待人也最亲和。”
王发听到这里,表情莫名地挪开视线,煞有其事地追上楼去叫搬盆栽的慢点儿。
这一番对话全叫坐在沙发上的程筝听了去,估计也没人在意她这个乡下丫头。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喝完茶,上楼去了。
傍晚七时到八时,佣人会给周怀鹤放好热水洗澡,他总嫌自己皮肤里的药味儿难闻,浴洗得勤快。
这日刚洗完,黑发簌簌向下落水,拧开门把手,见那新来的“六姨太”正落座于他的屋子里,不问自来。
手边搁着一盘良记的糕点,笑盈盈又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又是跟那日一样的笑容。
周怀鹤略略绷紧唇角,乌睫抖落水珠,回身关上门。
他身子略瘦了些,下巴和脖子上挂着的温热水珠几乎是顺着骨头的弧度下滑,坠进领口里。
周怀鹤静声,立在门口没动,提醒:“天已经黑了,你怎么也不该在我房间里。”
程筝两手搭在桌沿,“那我应该在哪儿?周老爷房间里?”
她侧回头,捻了一块绿豆糕在唇间抿开,推荐着:“这是周太太送我的几块糕点,一起品鉴一下?”
周怀鹤面上一副冷淡表情:“不用。六姨太有事早说,我身子差,乏得快,要睡了。”
程筝在心里叹气,谁说这人好说话的,倒是自己偏听偏信了。
“我确实有事相求。”
周怀鹤瞧着她的面庞,在台灯下蒙蒙地虚成一块,未施一粉一黛,没涂好看的口红,没刷那些洋货睫毛膏,就那么素净的一张脸,一双眼睛,静静端详着他。
这位他父亲有意娶进门的六姨太,深夜钻进他的屋子里说有事相求。周怀鹤心想,自己合该立马将她赶出去,否则必是引火上身。
“我帮不——”
“你在玩股票,是么?”
一句话,叫周怀鹤顿了。
8.第 8 章
程筝若无其事地衔着糕点,仿若自己什么也没说一般。
周怀鹤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人,蓝布衫袖口圈出的手臂细瘦,掌心也是粗糙的,应是经常干活。
睫毛倒长,跟蛾子翅膀似的扑簌起来,眼波流转,清凌凌的。
他思忖片刻,踱去桌边,坐于她对面,给面子捻起一块绿豆糕。
“你又是听谁在背后编排我。”
程筝瞟了他一眼,视线又垂下去,扯谎道:“堂屋里她们推牌时讲的,说鹤少爷常偷着去交易所,还瞒着老爷。”
其实周怀鹤瞒得很好,除了家里那个叫王发的汽车夫,应该没人知道这事,自然也没法儿编排,可程筝总不能说,我是从未来来的,因此知道你的秘密吧。
他坐于对面,靠得近些就能闻到一股花香味儿,浓得盖过那股涩苦的药气,衬得口中的绿豆糕都变没味道了。
周怀鹤身子往后倚,顶住背后书柜,拿起绿豆糕又放在桌子边,没动,搓搓手指尖儿沾的粉末,道:“六姨太怕——”
程筝忍不住纠正:“我还不是。”
他直直瞧着她,改口:“准六姨太怕是听了谣言,这公馆里人人都知道我从香港回来以后,除了养病什么也不会,哪里来的钱玩儿股票。”
“再说。”周怀鹤睨眼,“若我真买过又如何?这事够得上威胁我帮准六姨太的忙?”
唇边沾了点儿碎末,程筝用手背揩了一下:“你打算买哪只股?”
“银行?粮食?皮毛?还是西药公司?我知道哪只股能让你赚两番。”
周怀鹤看上去就不像将她的话听进心里的样子,估计只认为她在胡扯,岿然不动道:“我身体是差些,但脑子还清楚,有这功夫不如去诓我那心里只有钱的父亲。”
她在私自进周怀鹤屋子之前就已想好了全套说辞,一人侃侃而谈:“听闻鹤少爷足不出户,应该不知外头,尤其是乡下的情况。在我被王利民卖来这里之前,乡下遭过几次匪患,后来那群土匪被捉去充军,我听了点儿行情,他们劫的就是洋人渡来的西药。”
程筝无聊地把盘子里的绿豆糕轻轻捻碎,继续:“王利民那时候也私吞了不少货,他将我跟货一起捎来天津,应该是准备私自卖掉,我见过他跟西药公司的代理谈事,那代理叫甚么威廉,鹤少爷自己去查证就知道了,一家新公司,英国人正卯足了劲儿推向市场,要挣中国人的钱。”
周怀鹤定了定,未言语。
二人中间就隔了一张胡桃木方桌,目光轻轻碰撞,程筝劝道:“英国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开市时大跌的,乘一趟人家的顺风车,不亏。”
现在还算证券发展的早期,按程筝之前补充的资料来看,天津在此之前有一家证券物品交易所,没干多久就倒了,后来只剩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交易所,随后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才成立第一家正式的证券交易所。
不过这个阶段人民买股的热情也很高涨,上海那边尤甚,还有专门的金融学者去做公债生意,数额不小,高达百万。
谈话这么些时间,周怀鹤身上的水珠早就被风吹干了,头发也半干,热度散去以后,唇色淡了些,戚戚然又漂亮的一张脸,也难怪被腌进坛子还能当艳鬼。
程筝心说这人怎么有了舌头也不讲话,真够无趣,自己编这番话可费了好些功夫。
“我知你只把我当乡下野丫头,我的话,十分你怕是只听得一分,理解。”她又退一步,“我知道的也就这些,如果你买了没赚,今日当我没来过;若赚了,再来考虑帮我的忙也不迟,今日这话就当我给鹤少爷的投名状。”
周怀鹤双腿交搭,问她:“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我暂时不想真嫁过来,鹤少爷想办法帮我拖着周老爷就行。”
“那为何不找大太太去说。”
程筝觉得他问题忒多:“我自然找过,可她毫不介怀我要入门的事,还分我点心吃,给我做新衣裳。”
周怀鹤算得远:“她只是一时容着你罢了,杜流芳怎么也是大家闺秀出身,自然不会担心你危及她的正妻地位。”
他有些发困,意兴阑珊地盯着她的眉眼,为了醒神,手指敲了敲桌子,“可你住了今日,住了明日,后日流言四起,说周老爷只宠小的,外头人定会编排起杜流芳来,那时她可不一定还能容你。”
程筝道:“我倒不觉得周太太有你说得那么小心眼。”
“你既认为她人好,何必还来找我。”
几句话周旋来周旋去,怪不得这人要下拔舌地狱,真是长了一根难缠的舌头。
她切回主题:“消息我也告诉你了,这交易你做是不做?一句话的事。”
“你也知道你已经把话说干净了,那我之后反悔不帮你,你又当如何?”周怀鹤认为此人胆大心细到如此地步,连字都不识几个还能坐在他屋子里同他谈起交易来,难免不会有什么阴招后手。
“又当如何?”程筝笑吟吟,觉着面前这人一肚子弯弯绕绕、阴谋诡计,“那鹤少爷就接受一个小你两岁的人当了你的母亲罢!”
她说完,留下半碟子被捻成碎末的绿豆糕,脸一黑就拂衣往屋外走。
周怀鹤的脸比她要更黑几分,视线在绿豆糕上凝了凝,竟是发起笑来。
自从程筝进了周公馆,芸芸的心情就没好过,第二天一早还要把程筝喊起来带去估衣铺做衣裳。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周峥,芸芸欠身问了声好,程筝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得装个扭捏样子出来,但周峥仅瞧了她俩一眼,问芸芸要将她带去哪里。
“太太说带她去做两身合身的衣服,总不能叫人一直穿这身破蓝布袍子。”
周峥略一点头,没太上心,踏出几步台阶后又转头吩咐芸芸:“对了,明日把何师父叫来。”
程筝屏了下呼吸,心说居然这么快就要把人请来对她的八字了?
“怀鹤今早说身子十分不适,病怏怏的下不来床了,叫何师父来给他瞧瞧,看是不是有什么风水上的说法。”说着,目光晃过程筝,“顺便说定她的事。”
芸芸脸色青了青,斜了程筝一眼,似有诸多不平想要申诉,最后碍于老爷的威严,没敢开口,支支吾吾全应下,随即招手叫来拉黄包车的车夫,载着二人去店里挑料子、量尺寸。
记账时芸芸还格外心疼,叽叽咕咕着:“这匹料子换紫色的,太太说你嫁过来那天得穿得贵气点儿,不能叫人家看笑话。”
程筝认为这都无所谓,总之她暂时是嫁不进来的。
周怀鹤突然要叫何师父过来,应该是变相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早知道只有最后一句“母亲”的话奏效,前面何必还与他说那些七七八八的利益交换,费人口舌。
回公馆的半截路上还被几个军官拦住,叫车夫出示牌子,没牌子不准跑车,车夫只得顶着满头大汗哀哀辩解:“军爷,我平时只跑华界的路,不需要挂牌子啊。”
拦在路口的两个军官只是想找茬,叫车夫掏两块大洋出来交牌子钱,程筝坐在上面拧眉,可她也真是无能为力,她两个口袋也是空的,一个子儿都没有。
这时候芸芸倒开了口:“你知道你拦的是谁家的车吗?”
“呦。”军官痞笑,“哪家的俩丫鬟?”
芸芸面不改色,像是见惯了这种调侃:“我们是周家的人,旁边这位是周老爷马上要娶的六姨太,周少将是我们大少爷,你今日敢耍这威风,回去我向少爷参你一本就老实了。”
两人讪讪,矮的凑到高的耳朵跟前说:“周少将前几天才打胜仗回天津小住,现在正是红人,我们还是别招惹为好吧……”
高个子踹了他一脚,斜眼瞧着她俩,将车夫放走了。
车夫鞠了几躬,拿汗巾擦擦额头鼻尖,继续拉起车来。
“你第一次被拦路吗?”程筝开口同那车夫聊闲。
车夫回:“好多次了,每次都说交两个大洋就给我挂牌子,收了钱就钻酒馆里去了。”
程筝不作声了,芸芸瞧了她一眼,道:“这事不新鲜了,没钱没势的就这么过日子,如果不是老爷要留下你,你也差不多,王利民首先会把你留在他那儿,玩得无趣了就将你卖到堂子里。”
说着,她磨起牙齿来:“像我老家的阿姊一样。”
程筝偏头看着芸芸忿忿的眼神,倏地明白过来,她这么烦自己威胁了周太太的地位,但也从未在周老爷面前说过她的不是,说着不想她进门,但连紫色的布匹都会帮她挑。
或许芸芸也为她想过,如果她在周家留不下去,会是怎么一个下场。
回到周公馆以后,芸芸多给了那人两块大洋,带程筝进了里屋。
那时候周太太正跟杨妈她们一起搓麻将,还邀了两个程筝不认识的太太。
金链子环了脖子两圈,鬈卷的头发,手边各自搁了几个矮凳放置点心,都是周太太上次从上海带回来的。
推牌声此起彼伏,芸芸扯着程筝的胳膊将她拽进堂屋里,程筝“嗳”了几声,说她想上楼。
芸芸嘘声,又怨恨起来:“人家看见你上楼,免不得要问,到时候周太太又要被这群太太说小话了。”
程筝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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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要待在哪儿?”
芸芸勉为其难:“去我屋里坐着吧。”
佣人的屋子并不在公馆内部,在花园对面又是一排矮屋,矮屋前面放了几个木桶,几个人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服。
王发不推牌的时候就跟几个佣人坐成一圈,讲书给人家听,芸芸一贯爱听他讲书里的故事,她虽也未念过学,但颇有求学意志,屋子里尽是杂书,还有英文报纸。
王发会讲水浒啊三国之类的,程筝读书时都看过,他有几处都说错,她还得忍着不纠正 ,毕竟现在自己“大字不识一个”。
程筝小声问芸芸:“王发上过学?”
芸芸道:“他小时候跟鹤少爷一起在香港念了一段时间的书,算陪读,后来五姨太身体太差,鹤少爷被送回来,他才跟着回天津,回来以后老爷就没供他读书了。”
下意识说完,芸芸脸色一变:“我为何要同你解释,真是的,你自己去问王发就是了。”
说完就站起来,王发注意力被她引了过去,问她刚回来怎么也不歇息一下。
芸芸指了指大堂:“老爷还吩咐了事,我得去通两个电话,明日将何师父叫过来给鹤少爷看身体,还得给大少爷通个信,太太叫他月底回来吃饭。”
“鹤少爷身子怎地又不好了?”王发摸不着头脑,“他今天还去劝业场的天外天跟孙家少爷吃饭。”
“那老爷怎么说他病怏怏的下不了床了,说得忒骇人。”芸芸纳闷。
程筝默默将脑袋拧到一边去,心说这人装虚弱能不能装个全套的,这不一下子就露馅了。
王发脸色变了变,改口维护:“不过我送少爷的时候见他面色惨淡、嘴唇寡白,想是强撑着吧,毕竟孙家大少的饭局也不好推拒。”
芸芸戚戚然:“也苦了他那副弱柳扶风的身子骨了,不讲了,我去打电话。”
说完就迈着步子回了大堂,程筝百无聊赖继续听王发讲漏洞百出的《水浒传》,神绪往外飞了飞,计划着接下来的打算。
第一次穿越,她仅有两年的时间,程筝想明白了,问题不在于周怀鹤是否死亡,而在于他死后,有人用手段拿她程家的命给他续上。
所以她要揪出的是那个幕后凶手,可要想这个幕后凶手浮出水面,周怀鹤还是得死一死,不然她如何得知是谁挖空心思将他留在世间?人死后好歹还能入个轮回不是,下辈子当个好人。
按照历史,周怀鹤是因为跟自己偷情被捉奸,沉了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沉湖的是他,但这是一个关键点,自己需要按照发展跟他偷情,活到周怀鹤死后,再阻止那个给他续命的。
最重要的不是周怀鹤生还是死,而是不能有人在他死后给他施法布咒。
程筝托着脸,心想,这个人会是谁?
目光移到大堂中央正在摇电话机转接的芸芸身上。
难道是何师父?
彼时芸芸刚挂完何师父的电话,又叫接线员给她接周怀良公馆的电话机,同周怀良的手下禀明了事由。
挂断电话,周怀良的秘书敲了敲书房的门,见里面还有两个告状的小军官,便静静在一边候着。
那两个人不满控诉:“我们当时也没想到是您父亲新收的六姨太的车,误拦了,那旁边的小丫头还说要告我们的状,担心跟少将之间生了误会,因此我们特此来赔罪。”
书桌上只摆了一盏绿头台灯,一摞批文,一瓶墨水和一支顶开了盖的钢笔。
那钢笔被一只骨节宽大、掌心带厚茧的手攥住,轻晃了晃。
椅子上那人一袭黑色军装,胸前口袋挂着胸徽,腰带紧紧束住腰身,背脊挺得笔直,继续晃不出水的钢笔,漫不经心应声:“知道了。”
见他并无要多问的意思,两个小陆军也不知如何是好,陈秘书了然,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二人出去。
晃出的墨水溅了他一手,周怀良拿帕子擦手,问陈秘书有什么事要讲。
“周太太要您月底回家一趟,吃便饭。”陈秘书道。
想到恰才两个人说的话,周怀良略一眯眸,问:“我父亲新娶了六姨太回家?”
陈秘书答:“是有听说过。”
“哪户人家?”
“乡下的佃户,上次王利民来找过您,想用那丫头跟你换个人情,您没收,他转头就驱车循去周老爷那儿了。”
周怀良看看自己擦不干净的手背,剑眉竖起来,提了唇角冷笑,语气凛然:“他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盘。”
重新拣起钢笔,他落下一个“可”字。
“月底备好车。”
9.第 9 章
临近晚饭,牌桌上四个人都散了,周太太出门送两位太太上各家的汽车,杨妈回了厨房督促备菜,后院聚着的一群听书的也都各自安排了活儿要干。
王发去厨房催了下,墙角立着两柄炉子,瓦罐里头咕咚咕咚煮着中草药,药渣用纱布滤过,倒进碗里放凉,一边是周老爷的,一边是鹤少爷的。
周怀鹤今晚去天外天赴宴,回来时已是入夜九时,天津卫一片灯火辉煌。
胶皮车从劝业场跑到周公馆,一路瞧过各大商号装的彩色灯光广告,天祥商场、瑞坊斋这种大商号门口的字牌更是刺溜刺溜变着五彩的颜色。
车夫摘了帽子躬身停好车,王发正打着呵欠在公馆大门迎他。
“今儿个这么晚?”王发给他推开乌木栏杆门。
周怀鹤步子都虚浮了,嗓音也寒凉:“我本想是找他谈做空股票的事,那孙立却将他妹妹领来,我将说的正事是连嘴也张不开,白白陪了一顿饭。”
王发猜测:“孙家大少估计是想把妹妹说给你。”
“呵。”周怀鹤解了一颗袖扣,往屋里踏,“怕是先问过了我那大哥的意见,见我大哥无意,便又想到我这个偏房的病秧子。”
在盆里净过手以后,他道:“看中的是周家的背景,哪是我这号病歪歪的人物。”
说到病歪歪,王发提醒了一句:“今天后院的老妈子们还在说,你早晨向老爷称病,上午吃过早饭就窜了出去,这戏演得忒假,得亏我三寸不烂之舌替你圆了过去。”
周怀鹤后知后觉记起来自己扯这谎是为了谁,罕见地发了一会儿怔,顺嘴问起:“六姨太呢?”
王发朝楼下望了一眼:“院子里呢,她本事也不小,一下午就跟公馆里的十来个老妈子打成一片了。”
听着,周怀鹤抬指撩开窗帘,视线往外头的花园里落了落。
入夜以后园子里冒上来一股凉气,厨房里吊着一盏黄色电灯,芸芸把药罐盖子掀开,说药温好了,旋即重新拿勺子舀进碗里。
程筝像个闲人,纳闷:“药煮了又凉,凉了又温,好不费劲。”
芸芸义正言辞:“药得提前煮了备着,谁个也不知道那俩人什么时候回来,只得反复热,等人回来以后立马端上去。”
程筝靠在门口,想了想,问:“鹤少爷回了?”
“刚上楼,所以才把少爷的药盛出来端上去。”
程筝突然显得殷勤了好多,凑过去对芸芸说:“我正好要上楼休息,我给他捎过去,芸芸你去休息罢。”
芸芸古怪瞧她一眼,道:“你真有这么好?”
程筝瞪大眼:“这叫什么话,我本来就不坏,是你一直看我不对付。”
说着,端了桌台上的药碗,程筝朝芸芸摆手:“去睡罢。”
见芸芸没追出来多问,程筝这才叹口气,施施然攀上楼去了。
她端着碗上楼梯时,王发正好绕下来,瞧了她一眼,问说:“怎么是你来送?”
程筝道:“我正好上楼,顺带的事。”
王发多看她两眼,一字未发给她让了路。
象征性敲了几下门后,屋里闷闷响起一声“进”。
床脚躺着一件白色衬衫,灰色西装裤,皮带和领带都歪斜着垂在阑干上,马上就要掉下来。
她端着药进屋时,周怀鹤正掩着嘴咳嗽,白皙的脸要咳成青白色,妖精一样。
程筝将碗放下,直截了当问他:“这下是真病假病?”
周怀鹤撩眼皮斜睨她,将碗滑至自己跟前儿,道:“你又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
程筝拖了张凳子出来坐下,理直气壮:“自然是真关心鹤少爷的身子。”
药罐子什么时候能真的生场要死的大病就好了,她也好探探何师父的口风……
这么想着,她往前凑了凑,询问:“我给你说的那只股,赚了么?”
周怀鹤:“三天后才开市,早着。”
“那你怎地明日就要找何师父来,万一我是诓你的呢?”
他抿一口极苦极涩口的中药,翕动发白的嘴唇:“六姨——准六姨太,投名状是双向的。”
周怀鹤刚换了睡袍,两人坐在方桌两面,同上次谈话的座位一模一样。
“其实那只股挣不挣我并不是很在意,我好奇的是另一件事。”他转动瓷碗,“知晓我去交易所的只有王发一人,也并不可能如你上次所说能从后院的老妈子们嘴里听来的,如果后院那群人知道了,这事早就得传进我父亲耳朵眼儿里了。”
“如若不是你当天特意跟了我的车,我想不到你是如何得知的,是有人叫你看着我?还是有人叫你看着整个周家?”
周怀鹤不动声色眯一下眼,字字夹枪夹弹,却拎得一副闲适平常的懒腔懒调。
果然,这狐狸精,她撒了个谎立马就被看透了,同他说话真费脑子。
“好吧。”程筝吸一口气。
“其实那天我不问自来时,鹤少爷正在洗澡,那天你的衣服也像——”她指了指床尾阑干上乱搭的衣服,“现在一样乱摆。从你西装外套里掉出一张字条来,我看见上面写了两串股票代码号,所以才知道你在玩股票,”
周怀鹤盯着她瞧,目光不乏审视,程筝笑着摊手:“这次真是实话实说。”
“你不像是乡下没念过书的。”他如此评价。
程筝怕再聊下去就露馅,并不想将这火引到自己身世上,继续往回绕:“那鹤少爷说的投名状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叫何师父出面去跟我父亲拖延,我去交易所的事,也希望你能烂进肚子里。
周怀鹤一面喝药一面皱眉,被苦得不行。
“方士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拖上几年都好讲,你想拖几年?”
程筝心说,如果她张嘴就是六年,是不是铁定办不成……周峥那边必定会起疑。
“先说一年吧。”她说道,“中国人喜好凑整,将我凑到二十岁。”
周怀鹤照例剩下半碗药,估计又是要喂进龟背竹的盆土里,他两手交搭,嘴唇被药水沾得湿润,张合起来:“准六姨太倒是贪心,既舍不得周家的荣华富贵,又不甘心陪我父亲,你倒是两头都想占。”
说着,唇角似笑非笑往上挑,分不清是嘲弄还是觉得有趣。
程筝默了一会儿,在周怀鹤起疑抬眼望过来时,故意作里作气道:“鹤少爷猜少了,其实我是想占三头。”
她眼睛笑弯成月牙状:“比起你父亲,我觉得鹤少爷才是天人之姿。”
周怀鹤的唇角猛地一坠,眉头略蹙了蹙,细瘦的指尖捏起碗沿。
“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啧啧啧,年纪也合适,而你父亲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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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了,他撒手人寰时我可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比较起来,鹤少爷自然才是更好的选择。”
程筝并不知晓他们之前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又是怎么偷的情,可这应该是一个关键线索,她得完成。
可说这话时她完全是强颜欢笑,心里已然哇哇吐一地,被自己说的话腻得打激灵。
末了,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下午老妈子塞给她的糖块,推了过去。
“我尝过一个,橘子味儿的,就着药一起咽了吧,别把您屋里那盆栽又浇死了。”
从她语出惊人以后,周怀鹤就再没搭理过她,程筝其实也怪不自在,只想赶快离开这地方,蹬开凳子站起来,走到门口时还特地嘱咐了一句:“那我明天就等鹤少爷的好消息。”
片刻后,对着他的龟背竹轻声叹息:“唉,希望你能挺久一些。”
门轻声阖上了,周怀鹤垂眸,羽毛般轻飘的视线落于那橘子味儿糖块上,齿缝里倏地钻出一声冷笑。
聪慧是聪慧,聪慧到将主意打到他头上去了。
他将那糖块儿剥掉。
红杏还没种进来就出墙。
“…………”
隔日,程筝专在屋里等着何师父上门。
家中妇人闲来无事,无非逛街推牌,昨日是周太太的主场,今日就轮到周太太去别家府上打牌,芸芸跟过去伺候着,房子里陡然间安静了。
周峥近些时间的身子不好,除去必须会客的大客户以外,他多数时候都留在家里,程筝不大想同他见面,免不了交涉,劳神费心的,可她又实在想见何师父一面。
周公馆里的何师父是玉玲的师父,照这么说来,回香炉也是这位何师父造的,功力可能比玉玲还深厚,倒真有可能是给周怀鹤续命之人。
可玉玲这时候恐怕还没出生,这何师父的年纪算来算去总不大对,总不至于是姥姥记错了吧。
无论如何,有机会见一面,让她瞧一瞧这何师父是何许人也,也算心里有个底。
片刻后,楼下大堂响起说话声,她以耳贴门,细细听辩,听见几道往上循来的脚步声,正拐弯向周怀鹤的屋子里去。
程筝凝了凝神,整理好表情将门拧开,正撞上走廊里的周峥和何师父。
何师父瞧上去四十有余的年纪,个头矮小,身子消瘦,两颊内陷,确实能品出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在。
见到他时,程筝的心像是在冰水里坠了坠。
这人实在不像能正常活到二十一世纪当上玉玲师父的。
否则就是中间有什么事她还没理清……
走廊二人正双双看着她,程筝笑笑:“我听见何师父要来,是来对我的八字的吗?”
周峥道:“你的事等等再说。”
何师父上下将她扫量一遍,呈若有所思状。
程筝往东边屋子里飞了个眼神,瞧见屋里那人正病怏怏躺在床上,脸色较昨日更白了些,两人远远对了个视线,周怀鹤冷然挪回眼珠,旋即脸色更苍白了。
简直像是被她那句“天人之姿”给吓到了。
何师父被仆役引进门里去,第一句是夸赞:“鹤少爷的模样确实跟五姨太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
门要关上了,话锋一转,他道:“只是五姨太,唉。”
“只怕马上就要客死在香港。”
10.第 10 章
她瞧见屋子里靠在床头的人眼神倏地一凝,如同冬季檐下结的冰锥子。
何师父调转身体,干瘪的身板恰好将程筝的视线挡住,男人微微一笑:“老爷和这位小姐就在外头等着吧,做法的过程要是被人瞧了去,逼出来的邪祟恐怕会窜上旁人的身。”
闻言,周峥往后退了一步,皮鞋擦过地板发出一道刺耳刺啦声,橡木门板就在他眼前关上。
程筝倚在自己屋子门框边儿上,细细想了一下,姥姥并未提及过多有关五姨太的事,只说过此人在香港病逝,周怀鹤为此专去香港给母亲办孝。
周峥转了鞋尖,程筝撞上这人的视线,见他面灰如土,嘴唇皲裂如裂了缝的白墙,甚至于双眼也是往里头凹的,看样子被那病折磨得不轻。
不,应该不能说是“病”——是烟瘾。
昨儿个被芸芸领去花园后的矮屋时,她瞧见过一处漆黑的炉灶,单独劈了一块儿地出来。
听王发讲书的那群人里有个个子矮小,指甲盖和牙齿都黢黑的仆役,她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是猜测他是专给周峥烧大烟的。
这才是这位老爷突生大病,要找人来冲喜的原因。
周峥从她身边绕过,喊她下楼待着,程筝静静端详他的步态,定了一会儿才动身。
周峥还端得一副君子相,袍子虽齐整地理好,可歪在沙发上时他俨然是一副躺惯了烟塌的姿势。
“见过流芳了没。”他慢悠悠开问。
程筝说见过了。
“太太还给我定了新衣裳,分我点心吃。”
“嗯。”周峥闲闲应和,若有所思,“有什么缺的,找流芳给你添,今后你应该就住在这里了。”
他伸手够了一盏茶壶过来,“房间就不动了,就住现在这间。”
等了片刻,程筝提醒:“何师父似乎还没有好好推敲我的八字。”
“差不多。”周峥极其敷衍,“万一差那么一星半点儿,也用不着走。”
程筝静静坐在原地,周峥眯一双不太清明的眼,道:“这公馆里要是没别个儿,流芳就要作威作福骑我脑袋上了,现在家里人可什么都听她的。”
周峥品完茶,又往沙发上靠,身子微微晃荡,倏然间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她只对秋茹有敌意,秋茹死了她就潇洒快活,万事不过心了。”
末了,解释一句:“秋茹是我的二姨太,你倒也没机会再见她。”
程筝不置可否,不对周峥的话作评判,不大想同他讨论周太太品行如何。
男人对自己的妻子总是颇有怨言的,那位秋茹也就是死了,如若没死,落到周峥嘴里恐怕也和现在的周太太没什么两样。
不多时,何师父下了楼,楼上只余周怀鹤一人,悄然无声。
何师父走路的声音也极轻,他立在大厅里,细细瞧了眼程筝的面相,果断下了决断:“这位是程小姐?恰才鹤少爷提过你,说他竟多了位比他年纪还小的母亲,气得快呕血,每日病恹恹连饭都咽不下去。”
虽然她也觉得周怀鹤心气不顺,不过也不至于这样夸张,这描述里有不少添油加醋的成分。
周峥只动了动手指尖儿,也不大关心这鹤少爷的想法,问说:“何师父说说该如何。”
何师父的目光从程筝身上缓慢移开,微微摇头:“周五爷,我认为暂时不适宜娶她进门。”
程筝心下松一口气,看来周怀鹤还算有信用。
“她十九岁,十九为单,单为阳,容易与周老爷的命格冲煞,可以稍微等上一年,修得二零圆满,再考虑正式迎娶。”
周峥拧眉:“等一年,我的病还能拖?”
何师父目光颇有深意,程筝也理解那深意,说白了,周峥的病是自己有烟瘾,他管不住嘴,娶一百个老婆又如何。
只是相士这一行修的就是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师父精明非常,自然不会当着面冲撞周老爷,就算他敢当魏征,周老爷可不见得有李世民的风骨。
“自然是有法子的。”何师父道。
“过段时间正好是天后宝诞,香港天后庙里会办庙会、耍神功戏,我给程小姐三枚铜钱,程小姐捎了去,虔心为五爷祈福,这福报是可以转到五爷头上的。”
“偏得叫她去香港?”周峥拧眉道。
“丹桂有香皆结子,青萱无蕊不宜男。”何师父低眉顺眼,哑然:“天后庙里供的是妈祖,自然还是女人去为好。”
他提议周峥娶“zheng”字女子时,说过冲喜本就是以气补气,程筝祈来的福气都会到周峥头上。
何师父这么说,周峥也就这么信,熏黑的指头一挥,叫何师父无事就回去罢。
程筝听完二人有来有回的对话,掀了衣摆站起来,周峥抬目。
她客气笑笑:“我送送何师父,顺便叫师父传授给我几招,叫老爷的病好得快些。”
周峥不作声,移开视线,她脸上挂着笑,跟在何师父身后,一出门脸就垮下。
关上门,离前院大门还有几百米的距离,何师父慢步走过绿茵小道:“程小姐追过来是还有事要问?”
程筝目视前方,问:“叫我去香港祭妈祖,是确有其事,还是楼上那厮唆使的?”
五姨太命不久矣,周怀鹤肯定要立即动身前去香港,这个节骨眼上她也稀里糊涂要去祭妈祖,怕也是太巧了些。
“自然是确有其事。”
“但程小姐跟鹤少爷关系似乎不错。”一道陈述语,“他恰才叫我为你说假话,表情虽然难看,但语气跟砖头一样硬的,叫我一定办好。”
何师父鞭着手慢悠悠走路,程筝就跟他一道走,瞧着他即将晃到门口。
程筝平声:“啊,表情难看是因为我昨日刚惹过他,还烦着呢吧。”
“我同鹤少爷交往不多,但我记得他很少动肝火,他很惜命,知道气多了对身子不好。”
“这么说我还有点儿本事,不过同他开点小玩笑罢了。”
“程小姐。”何师父拖着长调子,“有的玩笑开着开着,也许就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程筝不懂他为何突出此言,她只关心着:“如果我祈完福回来,周老爷的身子没有好转,我又该如何自处?”
何师父笑着:“程小姐不是自有办法么。”
程筝一怔。
“银华公司要请梅兰芳先生唱一出《贵妃醉酒》,我就先走了,赶着去听戏,晚了就听不着了。”
他拿手遮了遮太阳,哼着戏曲的调子,夹杂一声:“要变天喽——”
程筝多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太阳将她的皮肤晒得热烫。
她心说此人不简单。不知道何师父的本事相较于他的徒弟玉玲如何,如果功力深厚,恐怕刚才就看出她是穿过来的“程筝”了。
裁缝铺不过几日就送了衣服来,芸芸理了三五六件送进她屋里,青色软绸长袍,领口绣着花样,还有几件藕荷色缎子裁出来的旗袍,颜色都清丽,估计是考虑到她年纪也不大,用不着配那些大花大叶的。
程筝换了件藕荷色的新衣裳,下楼吃茶时碰着王发从外头风风火火进来,周太太难得没打牌,只叫来几个丫头陪在身边聊闲,见状还怪了一嘴:“怎地这样鲁莽,路都不会走了,满头大汗的。”
“鹤少爷催我去购置船票,我近日跑了好几趟,今日才买上,两日后就可以出洋了。”
听见是五姨太的事,周太太转回眸子,呢喃:“近些时候到处内讧,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都紧着买票到香港去,这段时间是难买。”
眼珠子晃过正坐在边上吃茶的程筝,周太太问她:“六姨太衣服备好了?后日你是跟怀鹤一起坐船罢?”
程筝微笑:“是。”
周太太翘腿坐着,捏了块点心吃着消暑:“以前坐过船么?”
“没有。”
“当心着点儿,备点儿晕船药。”
王发正吃着冷茶,道:“鹤少爷也晕船,我都备着药呢。”
“对了,良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已经叫杨妈备了菜谱了。”
王发说道:“那我去交代后院的老妈子,明天晚上别彻夜打牌闹动静。”
说罢离去。
周怀鹤好几日闭门不出,不知是因为五姨太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有什么事都叫王发跑腿,隔日王发就再次风风火火跑上楼,顶着满额头的汗敲起周怀鹤的房门,彼时周怀鹤正仰靠在椅子上看书,王发反身将门合上,还急吼吼将窗户关上了。
“少爷,我刚去交易所把钱提出来存进洋行里,可我介辈子——”
周怀鹤合了书搁在一边,腿上搭一条刺绣毯子,淡定地叫他将舌头捋直了说话。
王发瞟一眼窗外,压低声音:“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现钱!”
连本带利回来一百一十七万,程筝说得一点儿没错,新开的西药公司上市后大涨,英国人背后一定没少使劲儿,他这顺风车搭得太及时了些。
“这么多钱存进去,瞒得过老爷么?”
周怀鹤说道:“给你的户头是我姨妈的,他想不到那么远,这笔钱会挪去香港用。”
王发犹豫不决,心底里预感鹤少爷寄回去这么大一笔钱,一定是要掀起什么大风浪。
可他终归只是个开汽车的,过多的事不好细问,在鹤少爷身边做事有的时候就得捂着耳朵眼睛。
“那这次是得好好感谢六姨太。”王发道。
周怀鹤静了一瞬,复而拿起桌上的闲书继续读,也不知在想什么。
“香港那边有回信么?”
“还没收到五姨太那边的消息,少爷也别太着急,明日早晨我们就坐船出发,不过一夜功夫就能到香港去,肯定能见到五姨太的。”
“对了,一共是三张船票,六姨太与我们同行,周太太还叫我给她安排住处,也不知秦小姐那里有没有屋子给她住。”
王发说的秦小姐就是周怀鹤的姨妈,五姨太病后就跟姐姐秦菡住在一块儿,有个照应。
毕竟当年他母亲跟周峥闹得不大好看,五姨太一个人只身去香港投奔姐姐,在香港生了周怀鹤,周峥是从未问过。
周怀鹤向来知道,这个人满心满腹只有他自己个儿,装不下别个,所以他娶六姨太七姨太八姨太都好,周怀鹤向来不关心,也不会为父亲考虑任何。
不知怎地,他此时此刻又想起上次程筝笑嘻嘻的戏言,脸色难看了一瞬,视线沉沉坠进书本的“之乎者也”里。
楼底下叮哩咣啷直响,王发歇了一会儿脚就欲走,周怀鹤开口问他底下在忙什么,王发说是今晚的家宴。
“良少爷难得回一趟家,太太很是看重,从晌午就忙起晚饭了,连大堂的帘子都拆了重洗,芸芸她们好不抱怨。”
周怀鹤说知道了,闲闲翻了一页书。
是夜八时,周公馆。
门口两个看守挺直了腰板,见车灯晃进来,连忙去拉大门,杨妈等了半晌,终于是见到了人,叫芸芸进里屋去跟周太太说一声。
汽车熄了灯,周怀良躬身下车,宽大的臂弯里托着一只白色的博美犬,还在吐舌尖。
杨妈诧一声:“呦!良少爷何时养的狗?”
周怀良对这小东西无甚感情,伸胳膊叫杨妈抱进去。
“买给我母亲解闷。”他道,“她总抱怨打牌输钱,养只狗就少去打牌。”
杨妈觉着很是新鲜:“太太肯定会喜欢的。”
说着,领着周怀良穿过前院。
“太太可是念叨良少爷半晌,您总不回来,今夜可得好好陪太太说说话,厨房还烧了少爷小时候最爱吃的龙井玉圆。”
临走到头,杨妈倏地止住步子,讪讪道:“对了,今晚六——有位姓程的小姐,也在家。”
周怀良面不改色,语气无甚兴趣:“我听说了,我父亲新娶的姨太太。”
杨妈一面开门一面嘀咕:“还没娶呢,何师父算了八字,说要一年后再娶。”
进门后就冲屋里吆喝:“太太——瞧良少爷给您带的小狗。”
周太太踱步过来,一望见那一团白色毛球,就笑开了脸,马上就从杨妈怀里抱过去。
那时程筝已经饿了许久了,眼见着一群人忙活来忙活去,为了等这位大少爷就是不开饭。
她无聊,坐在沙发上拨玻璃灯台下面挂的流苏坠子,那流苏在眼前晃晃悠悠,背景突地就晃成黑色。
程筝撩着眼皮往上瞧,隔着遮眼的流苏坠子,一张带寒气的,有棱有角的脸就闯进她的视野里。
棱角过多会显凶相,周怀良眼窝深眉骨高,个子高,垂着眼皮向下睥睨她,一袭威武的黑军衣、武装带,脚上踩着一双黑色锃亮的大马靴,腰带里别着一把盒子炮,气势十分唬人。
程筝第一次亲眼见到手枪。
被她拨玩的流苏渐渐晃停了,周怀良这才轻微眨了下眼。
程筝在他不知来意的目光里坐直身子,藕荷色旗袍的领口缝着一排黄铜扣子,亮得反光,缩印着周怀良毫无表情的面庞。
“程小姐?”周怀良略一眯眼,辨认着。
从穿过来以后,还鲜少有人这么叫她。
程筝仰起脸礼貌回视,有问有答:“嗳,良少爷,等你许久。”
等着吃饭呢。
虽然气质完全不同,但这人跟周怀鹤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但细说起来又点不明究竟是五官里哪一处像。
不过七个字的对话结束,连打招呼都算不上,杨妈已经开始催:“菜都上完了,良少爷落座罢!我去楼上喊老爷和鹤少爷下来一起吃饭。”
一张长方形胡桃木餐桌,程筝胳膊搭在椅背上,计算着自己应该坐在哪里,或者等人家都坐好了再坐,免得给自己逼到尴尬的位置。
她宁愿是坐周太太边上,也自在点儿。
周怀良倒很有主人意识,扯过离他最近的一张凳子,闷头坐下,背脊离椅背一拳距离,挺直坐着。
“怎么不坐?”口吻生冷,像吩咐惯了人。
程筝深吸一口气,同他隔了一个位置。
周峥跟鹤少爷一起下来,周太太放下那博美犬,白色的狗就满屋子乱跑,撞在周怀鹤脚踝上,绕了几个圈。
周怀鹤皮肤白,眼又浓黑,病得无甚血色的唇轻微一勾,满目温柔地蹲下,颔首挠小狗的下巴颏,静静问:“这是大哥带来的么?”
杨妈解释:“是的,送给太太解闷的。”
周怀鹤轻轻笑:“瞧起来很有精神。”
说完,仿佛风一撩就倒了似的,偏头闷咳两声。
程筝见他如见鬼。
街头巷尾不应该贴那些电影明星的海报,应该将周怀鹤的脸映上去,容貌担得起明星二字,演技也担得起。
他们在屋子里讲话时他哪里是这样一副姿态!程筝现在是完全知道那些老妈子为什么说鹤少爷顶顶善良好讲话了。
可虽然程筝清楚这人狡猾的德行,但杨妈她们自然不知,一人一狗对照起来,叫人扼腕叹息:“怎地大夏天还咳嗽起来了,今晚煮的药少爷可不能再因为难喝就倒了,明日还得坐船,今天需好好休息。”
周怀鹤一派温润如玉的品相:“晓得了,杨妈。”
周老爷跟周太太坐在对面,周怀鹤自然就卡进她跟周怀良中间的那个空位里去了。
饭桌上喝茶也不适宜,今晚温了米酒来喝,太太吩咐厨房做的龙井玉圆也摆在周怀良手边,名字好听,实际上就是龙井茶水煮的鹌鹑蛋,一股茶香幽幽升起,解腻。
可周怀鹤一入座,涩苦的药味儿就绕着她,程筝瞧了他一眼,见此人面色稀松平常,眉头眼梢都无甚兴趣地耷着,像是对这种家宴习以为常。
这形势很明显,周公馆里还是周怀良的份量更重些,毕竟整个家里仅这一人在军中威望颇高。
周太太不断给亲儿子碗里夹菜:“你这套碗筷是我和崇文一起去定的,待会儿吃完饭叫老妈子们洗干净,你明日带回去用。”
程筝不是周家人,对他们之间的寒暄并不很感兴趣,她只顾着自己饿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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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皮,自顾自吃着自己的。
周怀鹤懒着,整场也没动几次筷子,郑重其事办的家宴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了。
吃完饭,周峥自己一人悄然钻去后院,周怀良看了眼父亲的背影,还未言语,便被周太太扯进楼上的屋子里叙旧。
程筝吃饱喝足,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要办,找了个消食的由头要去后花园,却被周怀鹤叫住。
她穿的旗袍没有口袋,程筝在鞋子里揣了三五张画好的符。
明日一早就要坐船去香港,今晚她得把这符纸偷偷塞进烧大烟的炉子里,这样一来,她在香港拜妈祖,周峥只要忍不住抽了烟,那符还能起点效果,周峥身子只要有好转,就足以让他相信何师父的话,自己便也能留下来。
这是程筝推演多遍认为最可行的方法,可她只有今晚能动作,本想着今天家宴,菜多人忙,她也好有机会溜去炉子那里,结果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被周怀鹤喊住了。
程筝耐着性子,问:“鹤少爷有事找我?”
四下没人,周怀鹤也不作戏了,闲闲道:“感谢准六姨太的西药股。”
“不谢,鹤少爷也帮了我。”程筝道。
他捏了捏指尖,心里盘算着什么,默了几秒,短暂思索着,灯光下的皮肤像半透明的青色的玉。
周怀鹤开口:“我那只是举手之劳,总觉着自己还欠得多,等从香港回来,我可以再应你一个人情。”
甫一说完,他找补条件:“除了那件。”
“哪件?”程筝倒不清楚了。
听见她好似完全忘了一般,周怀鹤将唇抿得紧了些,再望向她时,乌亮的眸子里似有一星星怨气。
“说我比我父亲与你更适配的那件事。”
周怀鹤撑着胡桃木桌子站起来,道:“你的主意还是别打在我头上为好。”
程筝一笑:“我就那么一说,鹤少爷竟还当真。”
他眼睫颤了一颤,眉尖又拧动一下。
程筝急着去花园办事,匆匆告辞:“没要紧事我就去后院听讲书了,昨儿个故事正入高潮。”
闻言,周怀鹤顷刻张开嘴,不多时又闭上了。
花园里修了几盏英伦风的路灯,约莫三米高,灯泡很亮,垂下一地花瓣影子。
如她所料,老妈子们各有各的忙,王发在前院洗车,明日捎上行李去码头赶船。
程筝掩耳盗铃地转了几圈,旋即绕去了那一排矮房中的最后一个,大门是紧闭的,她不确定那个烧炉子的小个子男人是不是还在里面,不过刚靠近,就听见里头有细微的噼啪响声。
周峥指使:“你别待在这里,去外头守着,别叫人家靠近这处。”
“嗳。”
程筝立马钻到房子侧墙,挡着自己的身影,瞧见小个子男人从屋里出来,蹲在门口。
原来周峥一直躲在这里,怪不得整个周公馆都没看着过他的烟枪。
里头有人,程筝现今没法儿进去,只能先走开,打算等晚一点儿再想办法。
刚离开矮屋,刷完碗的仆役们干完活儿歇下脚来,凳子摆了一排,王发洗完车回来,芸芸催着他讲书。
程筝心说自己总得等着周峥出来,不如就在这儿守着,于是留下跟芸芸坐在一道。
芸芸还叽叽咕咕:“你怎地又来了。”
程筝笑:“我也想听。”
说着想听书,王发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人打岔,那人问王发在香港学没学过英文。
“当然学过,香港人大多都会讲英文。”
“那你教我们两句日常的,我上次碰着一个英国佬,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被人家拿眼睛剜了一道!”
芸芸颇有学习精神,还专门有个本子记,程筝瞅了一眼,问道:“你认识字母么?”
“字母是什么?”芸芸茫茫然。
“那你怎么记?”
“王发说什么我就记什么啰,知道一点儿学一点儿。”
她珍惜地摸摸自己的本子,“我姐姐被卖去堂子里以后,我爸爸是打算叫我读书的,只是私塾师父价格忒高,除了教课费还要包伙食,后来就又没请,嗐呀,其实我也知道爸爸就是喝了酒以后那么一说,我家根本没钱给我请教书先生。”
程筝盯着芸芸看了好久,出声问她:“你还想上学么?”
芸芸垂脑袋:“想又如何。”
程筝偏回脑袋。
她自己现在也是寄人篱下,还要考虑周怀鹤跟姥姥之间的事,真不好说有没有那个能力叫芸芸能考学念书。
她只是将这想法在心头过了一遍,复问芸芸:“你本子上的字写得挺整齐的。”
“我识得一些字,不多,太太教的,周太太真的是顶顶好的太太。”
程筝笑嘻嘻凑到她跟前儿,眼睛亮亮的,像旁边英伦风的路灯,指着自己下巴问:“芸芸,那我呢?”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小时候程芸菁女士夸别的小孩多乖多听话,程筝都会耍浑凑过去,说“姥姥姥姥那我呢”。
芸芸撅着嘴,拧过脑袋,骂道:“你顶讨厌。”
程筝笑出几声来,逗着:“要是你不说这话,我可以教你说几句英文。”
芸芸一愣,怀疑着:“你怎么会英文?”
“我偷学过一些。”程筝撒着谎。
她的英文当然都是初中高中大学学来的,程筝大学六级还考上六百分呢。
说着,夺了芸芸的本子,在新一页写:
“Who are you?”
“I am”
程筝突然停笔,侧头问:“你全名叫什么?”
芸芸抻着脑袋看本子上几个她不认识的圈和折,默了默,道:“问这个做什么,就说芸芸就行。”
程筝笔尖停了停,慢慢将那句写完。
“I am Yunyun.”
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聊闲,程筝教芸芸念了几遍,此时周怀良送来的狗不知怎地跑进了院子里,在几个人旁边欢快打转,最后钻进程筝凳子底下趴着。
程筝摸摸它脑袋,觉得这狗的毛长得耷眼睛,还取了自己脑袋上两根夹子把它的毛理了好,然后放它跑走了。
这天儿愈来愈暗,人也该散了,程筝自己个儿又摸回小屋子,见门口的人不在了。
她蹲身躲在窗口又细细瞧了瞧,里头是空的,这才迅速溜进去。
里头只摆了一张烟塌和一台烧得焦黑的炉子,她拎开炉子盖,里头的炭火还是热的,脱鞋将藏着的符纸往里丢的时候还差点被烫到手。
迅速做完,程筝赶忙离开,假装没事儿人一样回了大堂。
二楼,周怀良房间里,周太太还絮絮叨叨说着话,周怀良看着穿藕荷色旗袍的那人最后一个从花园里进来。
他又望了一眼后面那排矮屋,随后将目光收回。
“不早了,您该去睡了罢。”周怀良提醒。
周太太看一眼墙上的钟盒,惊道:“居然这么晚了,你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就喊杨妈。”
周怀良送母亲离开,随后又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开门下了楼。
他刚绕下楼梯,带来的那只博美犬就绕着他跑了几圈,然后趴在他靴子边上。
周怀良视线下坠,蹲下身从狗毛上摘下两只镀银的夹子,放在掌心看了看,认出这是今日程筝头上的夹子。
夹子反光印出他的眼睛,像那颗流苏底下反光的黄铜扣子,周怀良短暂出了一下神。
他顺了几下毛,那狗要逃。
周怀良常年摸枪、武斗摔肩,掌心粗糙,且控制不好力劲,摸狗也不温柔。
“她自己穿得漂亮,将你扮得这样丑。”
那狗冲他龇牙,周怀良唇角是平的,又看了眼狗肚子。
“你还是公狗,威严尽失。”
言罢,周怀良摊开手掌,眸光重新落回夹子上,若有所思。
他想起自己今夜亲眼看着她与父亲一前一后从那矮屋里出来——她与父亲并不相配。
11.第 11 章
杨妈一早就踢踢踏踏踩上楼来,敲响程筝的房门:“衣裳收拾好了么?王发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程筝在屋里回:“就来!”
伸手去床头柜上摸卡子,却摸了个空,程筝才想起来自己昨夜将卡子扎在那博美犬的脑袋上了,于是只能散着头发出去。
前几日酷暑,热过劲儿了以后天气就凉下来,外头的知了也不叫了,早起还感到一点凉意,程筝加了个米色的呢子披肩,拉开屋门见杨妈还在东跑西跑地忙活。
“良少爷在楼下用饭,姨太太也去楼下吃完再走吧。”
程筝向东边望了一眼,问道:“鹤少爷还没醒觉?”
“醒了。”杨妈说道,“老爷把他叫到屋里去谈事情了,他吩咐过不吃早饭。”
周太太没有行程,还没起,楼下只有周怀良一人在用餐,他平日的作息应该十分健康。
桌上一盘羊肉蒸饺,薄瓷盅里盛着枣粥,程筝跟周怀良一人端坐一头,谁也不挨着谁,只不过因为丢了卡子,程筝的头发频频往下落,对面的人瞧过来几眼,放下碗筷拿出两只银夹子出来,推了出去。
“你的。”他重新端起瓷碗,程筝瞧见一双布满细小豁口的手,衬衫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
周怀良将视线落回碗底,枣粥袅袅的热雾浮上他面庞。
程筝狐疑道:“怎么会在良少爷那处?”
“从怀胜头上取下来的。”周怀良道。
“府上还有四少爷?”
“是昨日母亲给狗取的姓名。”
程筝努力将两片唇抿进去,心道周老爷是否知道自己一夜多了个狗儿子。
周怀良觑她一眼:“要笑就笑罢。”
她莞尔,银色夹子缀在耳朵边上,晃了周怀良的眼睛。
“周太太准是祝您旗开得胜。”
周怀良放下碗,道:“我倒是希望少打仗。”
此时杨妈跟芸芸正好在帘布后面的小屋里吵架,程筝刚投过去一眼,杨妈就丧着脸吩咐芸芸去楼上催一下老爷跟鹤少爷,再拖下去要赶不上船了。
芸芸欲言又止,苦脸捏着手指尖儿上楼去。
程筝问道:“芸芸何至于这么气?”
杨妈叹道:“她急用钱,要支工钱,我叫她有本事去跟太太坦白。”
“坦白什么?”
“嗳,她总想着她那个——没什么,不关六姨太的事。”杨妈将嘴紧闭,做事去了。
芸芸这时已经叫完人下楼来,脸色依旧黑如锅底,说话也只咕哝在嗓子里:“鹤少爷说马上来。”
杨妈也不同她气,道:“老爷说要吃早饭了么?”
“没。”芸芸梗着脖子说道,“老爷说昨夜太累,跟鹤少爷交代完香港的事就得睡回笼觉。”
闻言,周怀良眉心轻微一蹙,覆着薄茧的手托着瓷碗底部,指尖点了点碗壁,忽地睇了程筝一眼。
程筝深感莫名。
“我确实瞧见父亲昨晚上很晚才回屋。”搅了搅碗底的粥,他道,“程小姐更晚。”
忽地被提及,叫程筝警惕了些许,撇眼看向对面从容淡定的男人。
难不成昨天晚上她的行动被这人瞧见了?
“昨晚上我……”想了想,程筝刻意笑笑,“我遍处找怀胜,想拿回我的卡子,我将院子里那些平房都寻遍了都没见着,没成想是良少爷拿去了。”
周怀良掀起眼皮盯她,轻轻“嗯”过一声就不发话了,不知在想什么,略走着神。
楼上的门开了,周怀鹤慢步下楼,苍白羸弱的面上套着一层深思,不知周老爷同他说了些什么,叫他这样沉默。
“王发呢?”周怀鹤问着。
杨妈指指前边儿大门:“在车里头候着呢,我这就把他叫进来抬行李。”
因着担心周怀良对昨夜的事还有疑问,程筝急急想走,说道不吃了,站起来掸掸旗袍,恨不得马上钻到车里去,还邀请周怀鹤,说鹤少爷我们快些上车去罢。
她的殷勤倒更值得周怀鹤深思。
见两人一齐出门去,周怀良向芸芸问:“五姨太染病,同程小姐有什么关联?她为何要跟去香港。”
芸芸心不在焉收拾程筝留下的餐盘,回道:“何师父看了六姨太的八字,说要缓一年再嫁进周家来,可老爷的身子又迟迟没有好转,何师父就叫六姨太去香港天后庙为老爷求福,正好跟鹤少爷一道去了。”
周怀良默一瞬,再开口:“后院的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都是我们这些杂伙计住的屋子,没甚新奇的。”
“我父亲常去么?”
“老爷他——”
芸芸一脸踌躇,周怀良瞧她一眼,抛出话来:“你说实话,我叫杨妈支工钱给你应急。”
这下芸芸的嘴皮飞快:“嗳呀老爷抽上了大烟,太太很是不喜,老爷就到平房的隔间里头躲着抽,三五日去烟铺上躺上一次罢。”
周怀良紧皱眉头,芸芸讪讪,小声嘀咕:“大少爷可别将我捅了出去,老爷准要责骂我。”
“他何时染上的?”
“半年前罢,我记着秋水少爷那时还在家待了一阵。”
“方秋水引他抽的?”
“良少爷啊……我没有这样说。”芸芸怕了。
周怀良的脸跟千斤坠子似的沉下,抬抬手指:“不关你事,去忙罢。”
除二人外,王发上下跑了两趟,将程筝和周怀鹤装衣服的匣子都拎进了车里去。
二人一齐坐在后排,窗户用一层透光的纱帘遮住,外头的街景也瞧不真切,程筝只隐隐瞥见芸芸从大门出来,拎着钱袋子叫一辆黄包车走了。
她正要掀帘子去看,边上周怀鹤发声:“到香港后,你同我们一起住我姨妈那处。”
“好。”程筝应下。
“北伐才结束一年,香港那边也并不比天津安生多少,我要看照我母亲,没工夫照拂你,照何师父说的去完天后庙以后就叫王发载你走,不要在不识得的地方逗留。”
“好。”程筝又应下。
周怀鹤略略侧头,“身上有钱么?”
“鹤少爷打算给我钱?”程筝眨眼,“多多益善。”
他瞧她一眼,飞快挪走视线,不动声色:“叫王发支给你一些。”
说曹操曹操到,王发搬完行李,准备驾着车子上路了。
三十年代的雪铁龙汽车颠簸起来,周怀鹤的嗓音尽管静,也跟着上上下下地抖了起来,五指握拳抵在唇边轻咳,说了最后一句话:“到了香港,少听、少问,六姨太须得做个明白人。”
程筝歪着头看飞起的帘子,道:“我自然明白。”
早上九点钟光景,老天津卫的摩登程度不及上海,街景都带着朴实的旧中国感,满街车夫、报棍子、酒楼鞋店洋货铺。
这里与程筝生活的时代大有不同,可她一直都明白自己来这一趟是做什么。
无数念头在心尖盘桓,程筝垂着的胳膊肘划过周怀鹤的衣裳,于是她便从那无数个念头挑出一条来。
在这里等着时间白白耗过去当然是不行的,二十一世纪的姥姥还大病不起,程筝自然知道自己不是来当这富太太的。
既然现在她去留的问题已经解决得差不离,那么当务之急就是——
是要用周怀鹤来试何师父一试。
虽说心里生出几分歉疚,可她心里已然有了算计。
程筝望着玻璃映出的周怀鹤的侧颜,伴着一路老牌汽车的引擎声到了码头。
天津本就因漕运而兴,开埠后成为北方贸易中心城市,河面上泊着几家商号的货船,沿着两岸,船只浮得高高的,摇摇晃晃像只跛了脚的白鸟。
其中最高的一艘,就是他们今早要乘的云霆船,是一条快船,走水路一两日光景抵达香港,早晨出发,约莫明天夜里到。
检过船票,王发拎着两个皮匣子上了轮船,他们赶得紧,将将上去,轮船局的办事人就忙乱起来,高声吆喝着轰走那些车夫和卖报的报棍子,说船要开了。
船上有过夜房间,一张船票对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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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王发捡的是剩票,三个人都不挨着,岔得乱七八糟,他欲帮程筝将匣子拎进屋里,程筝自己接过去整理了,船舱房间污秽不堪,收拾完已是晌午,她满头大汗,到阑干边上透气。
周怀鹤早有预感自己要晕船,上船后就歇进了房间里,只叫王发将他的书找出来。
王发去送完书本,半路上就被程筝拉住,她问王发有没有什么连环画可供打发时间,王发指了指周怀鹤屋内:“你去问鹤少爷愿意不愿意借你一本。”
程筝在他门口来来去去走了几道,周怀鹤猛地将房门一开,静静盯着她。
“准六姨太为我守门?受不起。”
“我是想来找你讨本图画看。”
周怀鹤道:“我不看那种小孩子东西。”
程筝像只活泥鳅,沿着他手臂跟门框的缝隙滑进去,言笑晏晏地坐在他床榻上,拍拍旁边的位置:“鹤少爷跟我口述故事也行。”
“我顺带跟鹤少爷谈讲一下还人情的事。”
周怀鹤定两秒身子,将门合上。
“有话直说。”他道,“我承诺过会依你。”
“不急。”程筝慢慢笑,“待在船上无聊,鹤少爷给我念念书?”
“给你念书,我会无聊。”他很是冷静。
程筝塌肩膀,披肩像鸟翅膀一样掀起来,“委实是难对付。”
“我可是怕鹤少爷为五姨太的事伤神,特地来安慰你的,你可太不解风情。”
周怀鹤已攒下些应付她的经验:“擦了油的车轱辘都没六姨太的嘴跑得快。”
“才不,我说得很真。”
轮船行得不稳,左右晃荡的,程筝慢悠悠道:“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也有在老家养病的母亲。”
“她会给我讲小人画,我妈妈哼唱京戏也是不错的。”其实程筝记不起来,因为妈妈去世太早了,这时候她只能参照着和姥姥的往昔去说,“小时候爸爸罚我掰苞米,她会偷偷给我塞糖糕。”
她的目的在于打情怀分,她想要从周怀鹤嘴里套出些五姨太在香港的事情来,这是程芸菁所不知并且无法透露给她的,程筝不知道周怀鹤在香港做什么,过多的未知会让她的计划失去把握。
例子举了很多,程筝老神在在,周怀鹤一声不发,敛下眼去。
“说完了?”他轻飘飘道。
程筝诧了一瞬,心说自己难道说得还不够温情?想起这些旧事她自己都要泫然若泣了。
可周怀鹤只是脸色越来越沉,他的脸本就覆着一层病态的雾蒙蒙的白,此时更是难看,连带着声音都多了几分中气:“我原以为你是同我讲还人情账才放你进来的,如果六姨太与我谈讲这些,不如现在就出去,回去自己的房间。”
“我并无连环画给你看,六姨太可以做梦打发时间。”
“我——”程筝没想到这么快就失算,被赶出了房间,眼见那门在自己鼻尖跟前关上。
王发正端了饭给周怀鹤送去,与吃闭门羹的程筝面面相觑。
她无奈:“看样子我又惹到他了,这人脾气忒坏。”
“鹤少爷性情不算坏的,你同他说什么了?”王发纳罕。
程筝道:“我怕他难过五姨太的事,跟他说起我的母亲。”
本意是向他证明她也有相似的亲情的挂念,不曾想竟弄巧成拙。
王发默然,这份沉默叫程筝确认,自己说错话了。
难不成周怀鹤跟五姨太关系不好?那他何必这样忧心忡忡地要赶到香港去。
程筝很少有处理不妥善的人际关系,所以彼时的她也很难想通,这世界上亲缘关系是多样的,无数恨者,无数爱者,总在发着恨的同时惦记着爱。
大抵每个人对母亲都抱着异样复杂的感受。
而这天夜里,五姨太悄然病逝了。
周怀鹤的姨妈秦三小姐向周公馆发去若干封电报,可云霆号出航已有半日。
在那个什么都慢熏熏的年代,有人竟不知自己在船上飘飘荡荡的,就恍然间丢掉了母亲。
12.第 12 章
程筝整夜在海面上摇晃,每每将睡之际又被晃醒,胃里的东西更是翻搅上来堵住喉管,晕船晕得她恨不得直接灵魂出窍穿回去。
船舱房里有青苔的潮味,空气也湿极了,程筝睡不着,复又想起白天的事,睁了眼睛。
忽地,外头有人敲了她的门,程筝撑坐起来,没吭声,王发的声音闷顿传来:“六姨太,你那里还有多的晕船药么?”
程筝说有,随即搜找起来,开了门递给他,多问一句:“你拿给鹤少爷的?”
王发脸色煞白,像是长了一副软骨头:“我好多年不坐船,晃了一天,现今也是撑不住了,吐了好几回。”
回廊虚亮着几盏电灯,程筝斟酌几番,开口道:“要喝水么?我拿给你。”
“不用。”
“恰好有事问你。”
说着,程筝回身去屋里倒一杯水出来,她并不排斥王发进屋坐着说,可他觉得委实不妥,只愿站在外头讲话。
于是程筝指指船舱边的阑干:“去那处靠着说。”
天儿暗得似一只盘踞在云顶的黑蜘蛛,结下黑色的网,连海面上的水都映成了灰黑色,王发仰头吞了药,两手捏着杯子,显得并不十分自然。
“六姨太想问什么?”
程筝道:“鹤少爷同五姨太关系究竟如何?”
王发迟疑,她紧接着解释:“我如何也想不通我怎地惹恼了他,如若真是我犯了什么忌讳,你同我讲清楚我也好向他道个歉。”
“你这么问我我也说道不出什么……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又不好,我说不明白。”
“五姨太为何自己一人奔去香港?”
“头几年四处起义,五姨太,以及她的姐姐秦三小姐,那时背着老爷偷偷参加,被捉去审,五姨太那时怀着鹤少爷,人家还怜悯些,可秦三小姐是直接被折了根指头。”
王发惘然,叹了又叹:“周家那时靠的是政府,可留不得这样的人,老爷本来打算直接休掉,避免惹火上身,还是周太太四处打点才将人保了下来,把五姨太姐妹二人送去了香港,叫她躲好了再也不要回天津。”
五姨太见自己出了事,周峥这厮却不闻不问,自然是心如死灰,同周老爷大闹一番,遁去香港。
可她的父母已经被枪毙,自己是身如浮萍又毫无背景可依,总不能跟只雏鸟似的张嘴就等着毫不相干的周太太喂食,于是刚生下周怀鹤那几年,秦家姐妹二人日子过得极为清贫:租的是公屋,睡的是硬板床,还要战战兢兢担忧自己一不当心就被军官拿枪抵了脑袋。
周怀鹤那时就是靠缺了手指的姨妈做针织活儿,靠连月子都没坐就四处打工的母亲的稀薄的奶水,一点点长大。
五姨太身子差,奶水也不够,因此周怀鹤打小身子也不好,三天两头落病,五姨太见他奄奄一息,自己也跟着抓狂地哭。
那时候可还是大批人裹过小脚的时代,一个独身女人要养家简直难如登天,五姨太被逼迫得不得不扛起重任来,渐渐的,性子不得不强硬起来,否则就只有落得别人欺负的份。
她挣钱,也咬牙给周怀鹤请过教书先生,王发住他们隔壁,蹭着听了不少讲学,也亲眼见到那个瘦津津的女人叫周怀鹤跪在地板上,拿掸子将他的小臂抽出一条一条,青紫色小蛇般的痕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发叫五姨太老妖婆,每每做梦梦见她训罚周怀鹤,醒来后都要擦擦冷汗。
周怀鹤似乎一点儿错都不能犯,本子上不能出现红墨水打的叉子,背书不能背得坑坑巴巴,背错了就要站在公屋门口顶着砖头厚的书罚站,连饭都不能吃,被路过的人笑话。
五姨太说他必须十分、异常、极其出色,不能跟周峥那个拆白党混为一谈,等他再长得大些,自然可以回周公馆当他的少爷,享他的福,可她得一辈子留在这不见天日的破屋子里!
周怀鹤的胳膊还发着颤,痉挛着鞭到身后,他跪得板直,消瘦的肩胛骨撑不起衣服,腰腹部空空荡荡地摆着。
他静静垂眼,对母亲道:“我回周家以后,会接济母亲的。”
五姨太瞧着他,吧嗒掉下两颗珍珠似的眼泪:“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也并不需要你接济,我可以病死饿死,但你要是不成器,回不了周家,你得和我一齐饿死在这里,到时候坟也埋在香港,魂都飘不回天津!”
“现在周家家大业大,周太太的儿子成中流砥柱,连那个姓方的野种都去留洋念书,你学不好、做不好,如何同他们争抢?周峥当然能够狠得一个子儿都不留给你,就如同他当初直直抛下我一般!”
那时候五姨太身体已经很是不行,叫秦三小姐送信去天津,将周怀鹤送了回去,毕竟他是周峥的亲生儿子,周峥再怎么样,儿子他还是要的。
秦三小姐去外面托人发了电报,回来时看见周怀鹤还跪在原地,王发在一旁手足无措,她将周怀鹤扶起,嘱咐了许多事。
此次他回天津,周公馆里三个少爷,周太太与二姨太积怨已久,不用周怀鹤掺和,周怀良同那方秋水都得斗起来,届时必定鹬蚌相争,他好好藏着,当最后的渔翁是最好。
而回周公馆,身边不能没有可信的亲信,秦三小姐同王发的父母商量,说叫他去有钱人家伺候少爷,工钱还能寄回部分到香港赡养父母,于是王发就这么跟着去了。
回天津的时候乘的是最破的船,周怀鹤全程静默着一言不发,像个哑巴,只是晕船吐了一夜。
所以,王发无法替鹤少爷判断那是恨还是爱,是恨那些年里自己挨过的毒打,还是爱那些年里母亲辛劳的培育?
一盏茶全部见底,耳边海浪卷着风声,王发向程筝道明:“六姨太在鹤少爷面前讲你母亲怎地温柔大方、怎地疼爱你,鹤少爷自然是不愿意听的,他自小就没有这些。”
程筝眯眼望着船外的风浪,道:“你应该一早讲给我听的。”
“少爷不喜和旁人讲这些,挫锐气。”
“那我应当装个傻,不去解释了,免得显得刻意,叫他觉得我是同情。”程筝说道,“想来他也不愿意和我讲个中缘由,还好我问了你。”
王发叹气:“不要去提。”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王发拿着杯子准备回房,说杯子他洗净了再还回来,程筝不甚在意地挥一挥手。
手刚放下,西边传来一声巨响,惨叫被掀了起来,程筝眼见着从斜前方的船舱里爬出个人来。
捂着胸口,似乎中了弹,血淌了一地。
“哪儿来的枪声!”人群惶惶然,不少人都惊恐地涌出船舱,被连成线的血迹吓了一跳。
那人刚奔逃出来,同一个舱房里又奔出来三两道人影,腰带里别着跟周怀良一样的盒子炮,两方直接在走廊里拼起军火,也不知是哪方挟了人质,只听见有人哭天抢地呼喊老家的父母妻儿。
程筝被震得耳鸣,来不及多想,随着人流一起匆匆逃窜。
王发懵一瞬,旋即找去周怀鹤房间,连行李都顾不上,叫周怀鹤快逃,走廊的灯都被枪子儿击破几盏,周怀鹤才被枪声惊醒,尚且晕船晕得恶心,面如灰土地挤进人流里。
轮船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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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船的办事员扯嗓子大喊:“跳船!跳船!船上有偷渡的,疑似埋了炸药!我们已经给同航线的轮船发了电报!”
“跳船不是被淹死么!”
“水淹还能有一线生机,你顶得住炸药么!”
“这些人自己斗来斗去,全叫老百姓陪葬!我们都要躲去香港了还要遭这么一劫!”
有人这么骂着。
人群挤作一团,程筝跟周怀鹤他们汇到一处,王发推着二人:“快翻阑干跳出去!”
人像热锅上被烧烫的蚂蚁,扒着阑干往外爬,后面的催着前面的快跳,程筝双手刚攀上去,后面人急得要掀她,周怀鹤捉住那人的手。
程筝后悔穿这么不好行动的旗袍,腿脚也伸展不开,好费劲地翻过阑干,在一船滚烫的热风中坠下,江面像锅,人像下进去的饺子。
耳口鼻均被江水淹没,程筝从未习过游泳课,憋气憋得难受,坠下去不久,江面上便爆响一声,轮船被炸碎的壳片四处飞溅,掀到岸上又是一起山火事件。
程筝只感觉自己被滚烫的巨浪推出去好远,火球便在水面烧起来,慢悠悠打着旋,随后如同垂垂暮矣的老者,浑身黢黑地散下架来。
她缺氧晕了过去,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浮上江面,呛水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躺在另一艘船的船板上,船板都是云霆号的失事乘客,到处都湿答答的。
程筝呕出几口水来,虚弱撑坐起来,抹去黏在眼皮上的头发,四下寻着人,在身后十尺的位置寻到了周怀鹤。
他似乎还没醒,被捞上来就扔在那儿,衣服头发都皱巴巴黏在身体上,皮肤像被泡发了一般惨白。
不会死了罢!程筝心惊一瞬,这速度并不按照她的预想,她也并不知道以前周怀鹤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次船难,十分担忧是自己跟上船来的蝴蝶效应。
这么想着,她蹒跚着寻去周怀鹤身边,蹲坐下来,两手捧起他的头,拍了几下:“醒醒!”
探了鼻息,尚且有气,只是极为虚弱,他身体本就病怏怏的,这下不会真要溺死了罢。
程筝又唤了几声,这人单薄的眼皮始终闭着,头发和睫毛都被浸湿,过白的肤色倒真显出一股死人气。
她犹豫了。
她想起姥姥,想起玉玲的话,玉玲说,杀人总比救人容易。
事实确是如此,只要她撒手不管,甚至于此时刻意陷害,周怀鹤的死亡也不会跟她扯上关系,她大可以归咎于天灾人祸,叫这人自然死去,再刺探一下何师父的底细,不叫人给他续命,便万事大吉。
程筝盯了他许久,手心贴着他的脸颊。
他的衣裳被冲散,领口扣子不翼而飞,裸露出的肩膀位置还能瞧见陈年积攒下来的一些棍痕。
她默然片刻,眸光在那伤痕上落了几落,随后放弃了思想斗争,眼一闭,给他做胸外按压,叫他呛出几口堵住气管的水,再摆正周怀鹤的脑袋,一手托住他后脑,一手掰开他下巴。
她的头发长长垂下,湿润地贴在周怀鹤眼皮上,像串好的珠帘一样遮住二人贴在一起的唇,如同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若隐若现。
江水的味道席卷感官,程筝给他渡气,随后继续按压、再渡气,如此反复几轮,周怀鹤的唇色略有回温。
此地无人知晓她是六姨太,也无人知晓他是鹤少爷,人们只道是一人施救于另一人。
在第不知多少次唇齿相互靠近时,周怀鹤虚虚睁开了眼睛,瞧见是她极近无比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一下一下地颤。
他心底轰然一声。
13.第 13 章
程筝瞧见底下人张开了眼,她最后渡完口中那口气,稍稍挪开唇,盯着他的眼睛,觉察出一些好似搁浅的鱼张合着腮的幅度——他的眼睑略略睁大了些。
“你醒——”还未说完,周怀鹤猛地旋身起来,低眼看见自己炸开的领口扣子,竟是连声谢谢也不道,背过身去了。
在一旁湿着头发的程筝略显茫然,撑坐着拧起头发来,心中不平:“真是好人没好报。”
周怀鹤撇开眼刻意不瞧她,吞咽口水,突然问起别个来:“王发在哪儿?”
“不知道。”程筝扬头四下看了看,并未瞧见王发的影子,心腔往下一沉,心道难道没被捞起来?
周怀鹤眉心一紧,掖好领口站了起来,二人顺着船板查完所有捞上来的云霆号乘客,均未寻到王发的影子。
办事员正挨个清点船民的姓名,周怀鹤扯住人问:“有没有一位叫王发的?”
办事员瞧一眼名单,说没有,随即又说道:“云霆号失事以后,临近的两条船一起捞了沉水的人,估摸是在另一艘船上。”
“麻烦帮我给另条船发个电报去问一问。”周怀鹤道。
对方应下,说等等就去。
说是等等,可一直到船将靠岸时才送来消息,说他们要寻的“王发”正在另一条船上,那船行得慢些,明日一早才能靠香港的岸。
到码头时香港正阴天,柏油山道像织锦一般一行穿错着另一行,二人下船,远远望见双层的公共汽车顺着山道慢行下来,车上不少附近大学的学生,抱着书,穿着蓝布夹衫,探量着湿淋淋上车的二人,边说,口中边谈论接下来的茶舞会。
讲的是广东话,程筝一丁点儿都听不懂。
她觉得自己浑身湿透,衣服才吹得半干,尚是黏在皮上的,活像用胶水黏过,颇显得狼狈。
他们坐下,预备先去寻秦三小姐,随后一齐去医院看望五姨太。周怀鹤付了两张车票钱,皮夹子里的纸币也是湿黏的。
前几年周怀鹤回了周公馆以后,每月定期会往香港姨妈的账户汇款,最大的一笔就是这几日买西药股挣的钱,全都汇了过来,一部分给母亲和姨妈赁屋用——她们不肯买房定居,另一部分则叫姨妈交进医院里。
现在钱款充足,只要他母亲的病尚有转机,那么费用自然是不愁的。周怀鹤如此想着。
只是,只是。
当公车驶到地点放下二人,他抬着湿漉漉的眼,瞧见的却是大门口吊着的白色布花,像是直接从灰色的天幕上垂进他眼睛里似的。
周怀鹤定住身,久久地,眼都未曾眨动分毫。
一眼望过去,明显是在办丧事,程筝侧目望他一望,见周怀鹤垂下的苍白的手指轻微抖了两抖。
她掀开唇瓣预计说些什么,末了也无甚可说的话,又闭上了嘴巴。
天呈现雾霾笼罩的灰色,疏疏落落下了点儿毛毛雨,华氏温度计的水银往下落了几度。
灵堂的大客厅里只有他的姨妈秦三小姐,以及一樽盖了花的棺椁。
五姨太死了,只有一个姊妹充当吊客。
秦三小姐居黑色丧装,腰胯部分系白布,不知在火盆前盯了多久,背略略弓缩住,听见动静后掉过头来,眼眶边泛起些微红色。
看清来人,她凄哽说道:“你怎地现在才到!我昨夜往天津送了信,他们说你已经上了船,你母亲……昨天夜里就去了!”
时值夜里,鼓乐手已然离去,留下一堆乐器搁在地上,大客厅里静默下来,周怀鹤只觉耳朵边儿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清寂,他开始眨眼。
不知是因为晕船症还是别的什么,周怀鹤忽地躬身干呕起来,程筝见状急急忙忙搀住他的胳膊,被他紧紧捏住手腕。
她面朝秦三小姐说道:“我们来时路上遭遇船难,奔波两日,烦请找处地方歇一阵脚再谈话罢。”
她们几年前从公屋搬到如今这所赁屋里,面积较之前大许多。两间房,秦三小姐住着一间,五姨太自己住一间,不过后来她常住医院,屋子许久没人住了。
秦三小姐悲戚地领着他们去了五姨太原先的房间,将呕吐不止的周怀鹤先安置在这里,随后兑了两杯温水来叫二人先坐下休息。
仅有两间屋子,男人住一间,女人住一间,睡不下的只得打地铺。
五姨太的棺椁还在底下大堂里摆着,香几乎都要燃尽了,周怀鹤在母亲的屋子里休息,闭上了门,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程筝觉得这种时候还是安静些好,叫人有自己悲伤的空间,不去打扰。她的行李约莫已经被炸成碎片冲走了,只得换了三小姐拿来的衣裳,同她睡在一处。
夜里听见三小姐总翻来覆去,她似乎一夜没睡,早早便起了,找了殡仪馆里的人将棺材抬了走,丧事只办了一天,三小姐静静说,她们在香港举目无亲,死了也没人来吊唁,不如叫她妹妹早些安息。
程筝看看那檀香木打制的棺椁,略低头拜了一拜,默哀。
王发是晌午到的,周怀鹤到第二日仍直犯恶心,肠胃如同陡然间受了刺激,秦三小姐便叫王发去买些山楂或酸梅过来,拿酸东西压一压。
秦三小姐并不闲在家里,送走妹妹的棺材以后又找上楼同周怀鹤商讨了些事,程筝不好上去听,只瞧见她下楼时手里捏了两张洋行的支票,将王发扯至门口细语几句便出了门。
门口的话叫程筝听着几个“公司”“债券”之类的字眼。
“我来时瞧见不少军官,三小姐现在出门能行么?他们估计会上门查关。”王发忧心。
三小姐啐道:“呸!那些狗腿子早奉了英国人为主子,中央现今全换了洋主子,连带着底下的人刀尖直朝同胞,见之欲呕!”
“不过不当事,我平日行事小心非常,他们没证据捉我。注册的名额好久才拿到一个,今日我去办妥,况且妹妹的事还需登报传出去,叫另一头知晓。”
说着,往上扬一眼,眼睛里头不少红色血丝,“关照下鹤少爷的身子,非必要时刻无需出门,免得遭英国人查,我去去就回。”
门被关上,程筝探着口风:“五姨太的丧事还未办妥么?三小姐怎么这样急着出门。”
王发搪塞几句:“是还有些后事要处理,叫我们午饭上外头吃。”
这里不比周公馆,是没有帮佣和专门的厨子的,生活起居全由自己照料。
王发问着:“六姨太不上天后庙去么?”
“不急。”程筝道,“后日才是庙会,今明两天都闲着。”
“现在的计划是什么?等我从天后庙回来便启程回天津么?”
“怕是没有那么快,鹤少爷说要等五姨太下葬以后再走,还有些要紧事没处理妥善。”王发说。
程筝点头,知晓自己是套不出来话了,便噤声。
那日秦三小姐很晚回来,比昨夜睡得快,待人睡着以后,程筝起来解手,推门看见大堂吊灯是亮着的。
她循声下楼,见他衣着单薄,斜卧在沙发椅上,眉与眼之间夹一丝寂寥,几案上是很小的一张黑白照片。
“还不睡么?”程筝披了件衣服,问道。
“姨妈找好了墓园,明日母亲便葬进去了。”
程筝也坐下来,远远望了那相片一望,一母一子。模样已经模糊了。
他的脖子支在靠背上,半阖着眼,嗓音靡靡:“姨妈说她去世之前一切正常,并没有将死的迹象,入睡之前还说隔日要吃早市的茶点,可一觉睡醒人就没了。”
程筝垂眼,在这描述里寻到一星半点儿姥姥的影子,如果她这次回溯不成功,回去了可能也就像周怀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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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无声地颓丧。
“节哀。”她道,“世事总是无常。”
走神间对上周怀鹤的眼睛,程筝就忽地心虚了,甩开眼。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五姨太的死讯,他的眼珠被顶上的西式吊灯晃了一晃,真像遭大火烧干的珍珠,是发着涩的一抔珠灰。
半晌,他将胳膊也搭在椅子扶手上来,似是不剩几分气力,轻轻地说:“你知道她知晓我要赶到香港来,叫姨妈嘱咐我什么?”
“她说,我斗得过斗不过周怀良?争得过争不过方秋水?周峥有没有说定给我打理些什么产业,我能不能在周峥死后占了他的家业。”
周怀鹤声口拖拖拽拽,秉一副极淡的腔调:“她觉得我得到了这些,她便有报复的快感,我如同她放在瓮里的蛐蛐,须同另外两个兄弟绞缠。”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他的话羽毛般浮在湿润的空气里。
“六姨太觉得我是当斗还是不当斗?”
“你的事何须叫我做决定?”
周怀鹤静静道:“我以为你很是好奇,很是想插手,否则怎会一个劲儿向王发打探我的事。”
程筝一诧,心说王发这报告打得也忒快。
他徐徐伸手去端茶盏,那半盏茶已然凉透了,被他抿进口中。
周怀鹤眸光落于茶水上,并未看向她,但话确实对她说的:“六姨太好功夫,从王发口中将话全撬了出来罢,现在恐怕觉得我如何如何可怜,生在商贾之家,却不如你过得欢快,没有会塞糖糕、讲故事的妈妈,只有一个好逸恶劳抽大烟的爸爸。”
“我顾影自怜都来不及,何至于心疼你?”程筝咂舌,“可我委实该向你道歉。”
“道哪门子歉?”周怀鹤动作定了一定,撇眼看她。
程筝说:“那天在船舱里说的话戳进你痛处了,我那时不知你的境况,于是才向王发询问,并无刻意探询或取笑之意。”
刻意探询其实是有的,但来之前周怀鹤叫她少听少问,程筝也不可能自爆。
“你总能寻到借口自圆其说。”周怀鹤虽这么说,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换言说道:“我并未因为这种事情难过生气。”
程筝睨他一眼。
这人骗人,当时明明就气着了,还将她推出门。
“我的歉道完了,鹤少爷欠我的可得记着还。”程筝一一数来,“我透露的消息叫鹤少爷挣得盆满钵满,此为一恩;发船难时我救你半条性命,此为二恩罢?”
“你可欠我两个人情,我帮你许多,你还整日疑心我,鹤少爷随时怀疑我的真心,叫我既难过又气恼。”
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晃晃脑袋,叹一口短促的气,极哀伤似的。
周怀鹤倏地抿住两片唇,心中蠕蠕似有虫爬过,睇她一眼,无言之中透露“你竟还敢提船难”的讯息。
程筝毫无羞赧之意,盈盈笑道:“我可从未亲过其余男人,鹤少爷是首个。”
“如果你胆子够大,与其在这里调戏我,不如回家同我父亲说。”他撇开脸站起身。
她竟不知这人会因这事害羞,明明日后是连更过分的都做了。
程筝心中计划两条道路同时行进,如果她能提前引出幕后之人,便能提前回去。
如果这条捷径不通,恐怕还是只有按着原来的发展方向。
只不过豁出去的有点多,恋爱都没谈过,更休提偷情这档子伤天害理的事。
好在这副身体并不是她的——
这“程筝”虽与现代的自己长相一模一样,可掌心缺了一枚痣。
程筝自出生以来,左手无名指指根便有一枚黑痣,可这个“程筝”掌心干干净净。
程筝笑着笑着就淡下眼去,捏合左手五指。
她终归不是“她”。
14.第 14 章
到香港第三日,周怀鹤和秦三小姐一早就不见,只留下王发招呼她。程筝出了门,仍旧是乘公共汽车。
在香港聚着各种肤色国界的人,一眼望去就能辨别地域。
广东人大多带着中国南方地区体格瘦小的特性,活像烧干的火柴棍,但用更为瘦小的马来人一衬便显得壮实许多;上海人珠圆玉润皮肤粉白,衣着打扮都追着三零年巴黎的时尚浪潮;当然还有英国军官,人高马大,汗毛旺盛。
程筝注意到汽车上坐了不少白人,打量几眼后又收了视线。
天后庙会期间,一连五天庙前广场都会架起舞台演神功戏,以及一系列舞龙舞狮的活动,香港人专信妈祖,庙里香火极旺,建筑是传统的岭南风格,倒比那些成群的西式洋楼多了不少市井气。
王发只陪她走到门口,随后便道:“周太太先前托我带些香港的点心回去,我顺路去买一些,六姨太先自己在庙里逛逛罢。”
程筝点头,心道这甚么祈福也不过是做戏用,周公馆的大烟炉子里有她扔的符,周峥的身体怎么也该好一些。
庙会里净是国人,少有白人,她确是去拜了一拜,插了几炷香,心中揣着的却只有姥姥以及自己个儿,才不为别个。
跪在蒲团垫子上,程筝抛掉两个圣杯,内心默念 :她此行是否顺利。
圣杯在漆盘里翻滚几圈,她眼皮一颤。
两个反面,为阴茭,表意为“否”。
她跪定一会儿,静静摆正圣杯,起身离去了。
刚祈完福出来,瞧见小门外石子小道上站着位圆形眼镜碎掉一边镜片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领带却已东倒西歪,正拉着一位耀武扬威的金发洋人找寺庙里的师父主持公道,满嘴广东话,程筝听得费劲。
“师父,你将才可瞧见了,是他踩碎我的眼镜,还用洋话骂人!”
师父略带歉意:“我不大会英文。”
正闹着,边上的白人满眼睥睨,用英文骂他是可笑的猴子。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拉扯起来,争论间洋人一拳打碎他另一边的镜片,渣滓扎进他皮肤里,年青人捂着脸躲避到一边,那洋人讥笑一声,理理西服便阔步离去,毫无歉意。
年轻华人牙齿几近咬碎:“英国佬越发恣意妄为了!竟忘了这究竟是谁的地盘!”
“已经是英国人的地盘了。”师父轻声叹道,见他情况不大妙,询问道,“先寻辆车去医院罢!当心眼睛!”
可庙里的人总不能不打招呼擅离职守,还有许多求签解签,师父望见她,招招手:“这位小姐可否搭把手!”
她并听不懂那人口中说着什么话,只看见他招手叫自己过去,又听见那师父嘴里叽叽咕咕说出一大堆字来,她一个也没听进耳朵里,抱歉地说:“我不是香港人。”
身旁的男人说起国语来:“你是北方人到香港来的么?我这样讲你能听懂么?”
程筝点头说能。
“烦请小姐替我拦一辆黄包车,领我去趟医院罢,我这眼睛将要废了!”
他捂住的左眼正向下坠血滴子,另一边睁开的右眼也因为失去镜片瞧不清路,这事确实紧急。
程筝慢走几步:“我领你去门口。”
“英国人为何打你?”她问了一句,男人说这群英国佬欺负人并不需要缘由,觉得他是可笑的猴子,就能挥拳直上,这里的警察署总是不敢得罪他们的。
说着,他有如国内那批知识青年,颤声骂道:“现今大家骨子里奴气忒重!见了白色皮肤的人,膝盖骨全是软的!”
“先生好志气,不知哪里人?”程筝徐声。
“家住北平,由于学校迁来香港的缘故,我被调聘过来,虽有意回内地振兴家国,却苦于内地没有大学愿意为我发聘书,满身才气无处可使,这是损失!”
程筝眉头一抖,心道还不见有人这么夸自己的,这人倒是顶顶自信。
将要走到门口了,她低低喃了一句:“你是大学教师啊。”
说罢,想起什么来,眼睛一亮,转身向他道:“先生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如何?我不久就要回天津,可以帮你问问。”
“当真!”他面上一喜,连眼睛上的伤都顾不得了,携着满手的血从荷包里掏出随身的纸笔,上头似乎记满了东西,翻到最后几页才有几张空白。
“我姓陈,这是我在香港的住址,我家没有电话机,直接邮信件过来!”一面咬着钢笔盖子含糊说,陈先生一面眯着眼歪歪扭扭写下字来。
可程筝却道:“陈先生,我是有条件的。”
“小姐任意讲便是!”
程筝道:“我家有几位乡下出生的仆佣,平日最是喜学,爱听三国水浒,论语的之乎者也晓得几句,如若我替先生要来一纸聘书,希望先生能额外教他们念书考学。”
“小姐大义,只要有人乐意求教,我自然竭力而为!”陈先生盖下钢笔盖,递一张沾了血的纸来。
程筝将纸张折了几折塞进包里,招招手叫来一位拉车的脚夫,一撇眼见王发已经买好点心在门口候着她。
“陈先生早些去医院,有消息我再联系您。”
“敬候佳音!”
目送人离开后,程筝寻去王发那处,说自己已经替周老爷祈完福。
王发好奇:“那人怎地满脸是血?”
程筝说:“被英国人打的。”
他长声叹了一口气,默了片刻,“回去罢。”
来香港这几日,秦三小姐忙活五姨太的后事,抽不出空来烧饭,王发日日都带捞面回来,白的细面条,里头一点肉沫和青菜,程筝的嘴早就淡得不行了,此时便嘴馋地问道:“就只买了周太太要的部分么?”
王发道:“不,也多捎了些回去当零嘴。”
“有什么品类?”
“杨福记的招牌,除了蚕豆绿糕,都拣了一些回去。”
“那为何将蚕豆绿糕挑去?”程筝很是失望。
“鹤少爷碰不得蚕豆,一丁点儿也不行,就是周公馆里都尽量不在府里吃。”
“过敏症么?”
“遗传病,五姨太先前就因为误食蚕豆,病了许久,去医院了人家说是甚么……基因病,食用多了细胞溶解,我听不大懂。”
程筝好一会儿没吱声。
王发虽是个事事都爱报给周怀鹤听的,但这嘴是真不严。
这种病她倒还真有些印象,前几年她还负责教辅出版的时候,审过生物习题集,里头有道遗传题,遗传性溶血性疾病,俗称蚕豆病。
她当时觉得这名字好玩,还专门打电话给她当时任云南大学生命科学院教师的朋友求证,黎棠说确实就有这种稀罕病,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没成想让她在这个节点撞上了。
“六姨太?”王发已经不知叫了她多少遍,程筝才堪堪回神。
“汽车到了。”他提醒。
“哦,好。”
她同王发一齐去天后庙走了个来回,回到家发现周怀鹤和秦三小姐还未回来,一直到晚饭才姗姗来迟,二人面上皆挂着悒郁之色。
三小姐摁开大堂里所有的电灯,重重陷进沙发椅里,左手小指残缺,支着脑袋,周怀鹤也异常严肃,拎了开水瓶倒水喝。
王发见状,小心翼翼向三小姐问:“怎地一个二个都臭着脸回来,五姨太下葬的事出了纰漏?”
三小姐挥一挥手:“妹妹已经安心下葬了,今日我跟怀鹤安置了果盘鲜花,一切都处理妥帖了。”
“那是因何?”
三小姐不答,周怀鹤润了嗓子,身上的灰色绸缎袍子还裹着香港夜里细密的凉气,平声道:“是公司的事。”
王发跟程筝还都坐在大堂的椅子上,三小姐觑了周怀鹤一眼,复而确认:“你当真要跟他们说?”
不怪三小姐怪异,王发跟周怀鹤打小一齐长大,本就是送去天津叫周怀鹤有人可使的,这事告诉他也就罢了。
可那个周峥还未进门的六姨太,又怎么能可信?
她正这么想着,目光迁移到侧边的程筝身上。
不止她,在程筝的视线看来,面前三个人的目光都一齐落在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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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筝静默一会儿,微笑道:“你们自家人谈事,若觉得我碍眼,我出去待着便是,不必拿我当黄鼠狼似的怀疑。”
说着,便欲起身,没成想被周怀鹤出声截住:“待着罢。”
“怀鹤,你自己想好!”三小姐再次提醒。
周怀鹤垂眸吹一口热水上飘然的雾气,轻轻地道:“叫六姨太自己做决择。”
程筝望了几人一望,复坐下,问:“什么抉择?”
“你可以留下跟我们一齐说事。实话讲,我回来路上细细斟酌过,我将要做的事确实需要六姨太搭手。”周怀鹤直视着她,目光炽炽,又安然,“你若有意跟我站在同一战线上,我便尽数告诉你。”
程筝想都不想:“我与鹤少爷合作多次,说个不得体的话,周公馆里我与鹤少爷接触最多,自然是为鹤少爷好的。”
周怀鹤作古怪相,眉头轻拧起来,飘了个不信任的眼风:“你全身上下最坏的就是一张嘴,怎么说都由你,日后若我两个哥哥向你说几句好话,六姨太怕不是墙头草两边倒,如今这番捶胸顿足的话也能向他们说了去。”
“你两位哥哥都没有你标致,我哪儿会那么轻易就被勾了去?鹤少爷信我,我是绝不叛变的。”程筝话说得自然,极真诚似的。
可这话一丢出来,平地惊雷一般,王发跟三小姐都惊乍起来:
“这是什么话!”
哪有马上要嫁给老子的姨太太,对家里小辈说这样撩浪话的!没羞没臊!
程筝也就是一时嘴快,前几次冲周怀鹤这么说他都不动声色的,她还以为大家都只当她是讲玩笑话,没成想这话竟这样雷人么?
“嗳,我只是单纯夸赞鹤少爷顶好看。”
甜言蜜语听得太多,周怀鹤已经不会怪异了,甚至极为平静,见她慌不择路向二人辩解,兀自抬手用茶盏遮住唇角。
心里腹诽,这下你是吃了油嘴滑舌的亏,谁叫你成日满嘴跑火车,话里不带一点儿真。
“言而总之。”程筝精疲力竭、口干舌燥,“如果我定要在周家站一队,自然是站鹤少爷队的。我不过就是个农户女,机缘巧合才进了周家,想来如果我日后真叛了变,鹤少爷捏死我也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还有什么忧心?”
秦三小姐重重叹一口气,周怀鹤询问她意见:“姨妈觉得如何?”
“你的钱,你便自己决定,赌胜赌败,也由你自己担责。”
程筝等了片刻,周怀鹤便放下茶杯,道:“说来这事也与六姨太有不少关联。”
“交易所挣的钱,我原意是拿给母亲治病用,可她已经去世了。”周怀鹤垂下眼睛,声音极慢,“这笔钱,我预备在香港注册一家公司。周怀良从军,再不济也可以依靠他母家宁波杜氏;方秋水虽非周峥所出,可周峥对他极为疼爱,周家大部分商号公司都交给方秋水打理,只有我毫无可依,很难虎口夺食。”
“所以你打算避开天津,先在香港发展?”程筝问。
“我若在天津,周峥眼皮子底下做事,便什么都瞒不住了。”周怀鹤说,“起步阶段需要藏锋,叫周家以为我毫无威胁,因此这公司不可挂在我名下。王发是周公馆的佣人,账户在账房都能看清,也不好将他牵涉进来,可这公司最少需要一位董事、一位股东才可获批。”
程筝看着他,联系上下文,大抵猜出来他的打算。
“姨妈作董事,六姨太作股东,公司便成立了,六姨太意下如何?”
能意下如何?这钱和公司是白给她的,简直是意外之喜。程筝内心兀自琢磨着,随后笑嘻嘻说道:
“自然是毫无意见。既然我已经是鹤少爷的人了,以后大家就管我叫程小姐罢,六姨太听着古怪。”
这话说得暧昧,但三小姐跟王发此时却没读懂这点暧昧。
周怀鹤又抬眼瞧了瞧她,心说难道是自己听撩浪话听得耳朵生茧,顺理成章会错意了?
六姨太——他低敛着眼,指节蹭着磋磨一下,似是将这几个字也搓在指尖琢磨。
他辨不清她的存心。
15.第 15 章
隔日,程筝同秦三小姐一同出门去办.证书,柏油山道两边的林子笼起一团绿色的雾云,二人在其间穿梭而过。
程筝晕头转向打着呵欠,只顾跟秦三小姐一道走,对方抛来几句闲话她只漫应一声。
也不怪她,昨夜几人洽谈到天边挂了星子才盖被。说定了办公司,可办什么样的公司委实难以决定:丝茧品难办,因为日本丝有出口免税政策,中国却要附加各种出产税、销场税、海关税……价格和质量都难以争过;连火柴这类小物什,国人都偏爱用瑞典制造的。
现今市场被形形色色舶来品充塞,休提零件、布料、医药等生活用品,就连楼房都时兴西式遗风,国产货委实难做,如果不内销,打开海外市场只怕是更难。
如果要谈唯一的优势,那便是周家的门路他们私底下都可以借来用。
周家名下的厂子遍布各地,内销和出口都做得不错,这还得益于周五爷——也就是周峥,早年在轮船局做事时谄媚了不少洋人,他巴结过六国租界的话事人,开了条海外生意的口,天津海河码头那处属周家的货船最多;周五爷在华界的生意又借了太太宁波家族那边的势力,洋货市场也开得风风火火,天津除了最赫赫有名的劝业场,就属他的天富商场客流量最多。
但这生意也并没有那样好做,周峥之前亏过一次钱,正是因为那次生意失败,他与年少相伴的青梅竹马秋茹分开,转去娶了更有钱有势的杜流芳,不久后东山再起,又念及他那位青梅。即便那时秋茹已然要与方家老三谈婚论嫁,他也发了魔似的,处处打压,将方氏一家老小迫得躲回乡下,周峥于是顺心如意将人夺来收作姨太太。
后来的事就如同周太太先前提过的,秋茹在周家诞下方秋水,不多时便去了,周峥对二姨太所有的怜悯都流转到那个并非他所出的孩子方秋水身上。
这边的程筝跟同秦三小姐去办注册的事,另一边周怀鹤和王发最后去一趟五姨太下葬的墓园。
连下两日蒙蒙细雨后,香港仍阴,要入秋天。电车驶过维多利亚公园东岸,周怀鹤怀一束带朝露的马蹄莲,替下了昨日那束。
此行只是最后来看一眼,毕竟明日回天津后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由头再来香港了,周怀鹤全程默然,王发在外头候了不久就等来他。
他无法说定鹤少爷身上确有那种湿润的悲哀,也无法说定他不悲哀,王发只觉得鹤少爷就跟这香港的天儿似的,翳云压着脑袋,灰色的,却无雨水落下。
从墓园门口出来后不久,周怀鹤交代:“回去后立即打电话给孙家大少,再去天外天定一张桌子,就说我请。”
“怎地又请?上次你还嫌他不打招呼,将妹妹领过去为你说媒。”王发道。
“手头满打满算二百万,连厂子都难得办下来,思来虑去,钱款问题还是要向做金融公债生意的孙家请教。”
王发又问:“我们究竟办什么厂、什么公司?”
闻言,周怀鹤眨了一眨眼。
“……”
“钢铁。”另一边,程筝拉扯一下秦三小姐的袖子,叫她用广东话同那办事员讲。
内地办厂可以给多方提供货源,香港这边自家公司可以额外再做钢铁制造品的经销。目前内地仅有四家钢铁厂,国内大多数钢铁都指望进口,没有原材料,政府鼓励各种机械制造也跟不上产量,青黄不接。
如果她没记错,两年后日本人来了,东北的矿产倒被开采了个干净,那时候钢铁制造业才发展起来。
比起去竞争轻工业的存量市场,不如入主下场商户少的,做增量市场的生意。
但下场的人少自然是有原因的,技术力、钱款等等等等,昨日程筝向周怀鹤这样说的时候,他轻飘飘便说钱款的问题他自己能够解决,那程筝便不管了,即使半路腰斩,亏的也不是她的钱。
填完信息从发证处出来以后,秦三小姐将单子折进手提包里,瞧了她一瞧,奇道:“你口齿倒还伶俐。”
程筝莞尔一笑:“我老家便住东北乡下,邻里之中时而有去山头锄地时意外挖出东西来的,便留了个心眼记下了,先前不知,后来到天津来长了见识,才晓得那是铁矿,昨日便提了一提。”
“我总是觉着是你生错了人家。”秦三小姐领她候着电车,“你这聪慧劲儿,不说生在小姐人家,就是一户经营铺子的,都不会叫你沦落到给老人家当填房姨太太。”
阴冷的风直往人眼皮上刮,程筝静静答道:“各人有各人的命。”
秦三小姐颇赏识地看她一眼:“看得开也是好事。”
她轻轻地叹一声:“我妹妹就是看不清,下场也糟。”
第二日离开时,秦三小姐慢声叫她等一等,施施然寻去楼上,抱下一个精致的胡桃木妆奁来。
“我见你浑身上下都无一点儿金银细软佩戴着,行头太素。”她将妆奁的屉子拉开,“里头有一双鸡血梅花玉打制的耳环坠子,还有一块新的蜜丝佛陀的化妆品,之前别家太太赠给我的,我就赠给你了。”
未及她说话,三小姐便微嗔道:“你别不收下,待你回了天津,可别背了你昨日的话。我就怀鹤这一个外甥,要是你说谎,我也有你好看。”
“那是自然。”程筝接过那胡桃木妆奁,交给王发收进皮箱里,三人便与秦三小姐告别。
三小姐倚在门框边望着他们,香港那间赁屋窄小的门框恰恰好框住她细瘦袅婷的身体,活像个刀鞘,再锋利的人也被这门框吃了进去。
秦菡伸一伸手,掌心落了几滴雨,看着眼前将要回到内地的人。雨珠子砸在他们身上又弹开,像周身盖了个钟罩,他们渐渐、慢慢,消失在香港柏油山道绿油油的雨雾里。
“我就再也看不见家那边的秋雨了……”她失魂说,雨珠挂在她的嘴唇上。
回程要比来时顺利许多,想来也没有那样多在船上械斗的伙计。
自从云霆号出事以后,各家轮船公司严上加严地把控起来,上船之前必将人当洋葱似的里外都拨开来。
芸芸挂了大堂的电话机,迈着碎步向麻将桌那处走去,俯身凑到周太太耳朵边上耳语:“香港那边来电话了,鹤少爷给五姨太办完丧事,已经在回程路上了。”
周太太摸牌的手一顿,向靠近后院堂屋的地方飞去一眼,那处正斜斜靠着个高个男人,穿灰黄色条纹西装,直筒的灰色西装裤,脚下踩的是一双才叫街上小儿擦过鞋油的英国绅士包头黑皮鞋,跟电灯泡似的亮,一点儿皱都瞧不见。
“他知道么?”周太太收回眼继续跟几位太太搓麻将,几双白嫩嫩涂着色彩的指甲在桌布上晃来晃去,个个手上嵌着多个金的、银的、玉的嘎子——老天津人称戒指为“嘎子”。
芸芸偏脑袋去望一眼,方秋水正跟厨房烧饭的老妈子相谈甚欢,倒很敏锐地调过眼捉她的视线,怪礼貌地笑,笑起来也是洋人那副所谓的绅士范,芸芸顶不喜,向周太太嘀咕:“我还没去说呢,这外人可会捉弄人心,刚回来就给后院每个人发衣服点心,那些没眼风的哪见过洋货,立马就喜笑颜开地倒戈了。”
周太太说:“不也送了你的份么?”
芸芸气恼:“我哪跟她们似的!我是一心一意向着太太的!”
“好,好。幺鸡!”周太太扔出一张牌,目不斜视,“去同他说罢,总归是他表面上的弟弟,回来以后老爷定是要将人聚到一齐吃饭的,届时他们怎么个态度也不关我事,说到底只有怀良是我亲生的孩子。”
“晓得了。”芸芸喏喏答,接着道,“太太,我下午有些事,请半日假。”
周太太古怪:“你近来成日请假出去,我还听那些老妈子说你到处求人拨钱给你,到底是做甚么事?”
“老家的事……”芸芸低低地说。
周太太斜睨她一眼,警醒道:“你别是被坏男人勾去了魂,将自己弄得倾家荡产可没人救得了你!”
芸芸诧得几将跳脚:“我怎会那样没脑筋!”
“自己须得心里有数。去找杨妈说罢,就说太太允了。”
桌上一位太太笑嘻嘻推了牌,剩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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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掏了钱给她。
四个富太太皆是肥白如瓠,花花绿绿的嘎子在桌面上转着牌,像许多只咂舌的鹦鹉同时叽叽咕咕啼了起来,将周家搅得一片混沌,芸芸便走开了。
刚走到连着花园的后门那处,想叫秋水少爷让一让,不了前头浆洗衣服的老妈子突然指着她说:“对、对,就是芸芸的!”
她发愣,正纳罕,见她们不知甚么时候把她学文的簿子拿了出来,还拿给方秋水看。
方秋水捏着簿子中间那条缝,声口淡淡的,问她:“是谁教你写的英文?”
边上人打岔:“秋水少爷,这几个圆圈究竟甚么意思?”
方秋水不悦地折起眼皮瞧过去,面上虽仍带着薄薄笑意,却藏住几分尖锐的傲视,叫人不觉心中胆寒,立时噤了声,冻得缩脖子。
他长一双吊梢眼,嘴角也总是尖尖向上的,黑色头发长到颧骨,面相的确出挑,不过阴郁过头稍显刻薄,不叫人想要亲近,却又偏偏总是装作一派温和可亲的样子,这般出入叫人心中总是七上八下的。
“何妈妈,我明明是在问芸芸,我倒要去问问爸爸,是谁教的你在别人问话时打岔?”
“别……少爷,我只是无心之失,让芸芸讲话罢!芸芸!”她求救似的将视线落在芸芸身上。
芸芸心中虽然是跟周太太同仇敌忾一致不喜这位秋水少爷的,可是老爷顶疼爱他,周家半条命脉都握在这外人手里,她不过一个府上丫头,再不喜也不好冲撞人,只能嗫嚅道:“是六姨太教给我的。”
“六姨太?”方秋水指头一动,挑过一页,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我竟不知家里来了个有文化的新人,英文字写得很是漂亮。”
何妈妈奇道:“六姨太是乡下人,哪里会写英文字。”
“她顶聪明。”芸芸不免替程筝辩解起来,“这些她一看就会。”
方秋水又幽幽笑起来,合上本子还给她,说道:“看来等这位六姨太回来,我须得同她好好交流一下。”
他温和拍拍芸芸肩头,又笑道:“恰才见你和周太太一齐看我,是有事要与我说罢?”
芸芸总觉得在他跟前极难喘气,低头应声:“是鹤少爷的事,前些时候他因为五姨太的事跟六姨太一齐去香港,刚刚电话说快要回来了。”
“是么。”方秋水移开手,若有所思,“兄弟会晤是好事,何必这样战战兢兢怕我知道。”
芸芸不应声,方秋水嫌无聊,信步走开了,她跟何妈妈对视一眼,双双松下一口气。
另一头,海河轮船上。
船还须半日光景抵达海河码头,王发平日鲜少乘船出海,这一溜烟就跑没影了,许是躲进船舱吃酒去了。
江上航行一日有余,阑干外碧水苍天,日头正高,泄进船板,但温度着实不高。程筝与周怀鹤同坐一张餐桌两边,她正昏昏欲睡着,膝上垂了条厚毛巾,上面印着船舶公司的名字。
周怀鹤单手拎起茶壶,睨她一眼:“别盹着了,快下船了。”
程筝支起些精神,动了两下胳膊,又静了。
船上房间窄小,味道也冲,加上颠簸晕船,现今脑袋还是昏沉的。
“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他又道。
程筝问:“什么故事?”
“你母亲给你塞糖糕的故事。”他说,“你将我的往事偷听了个干净,礼尚往来总得还给我一些。”
程筝靠在椅子上笑笑,眼皮垂坠下来:“骗你的……不是糖糕,是□□糖,葡萄味的……”
“什么?”周怀鹤稍一蹙眉,没大听懂,可程筝已然歪煞着脑袋盹着了。
周怀鹤的目光由上到下,最终落于她鼻尖。
江面直射进来的阳光在她的脸颊上散开几缕,浮在睫毛上便像刺绣上的金线,一根一根,这人不讲话的时候倒显得沉静无害起来。
周怀鹤向后靠,甫一将视线挪往阑干外的江面,轻眯了眼,喃喃道:
“奇怪的人。”
“我总是不能够明白你的意思。”
16.第 16 章
夜里,天津城里亮起电灯,船靠了海河码头,三人提着皮箱回到周公馆,揿了门铃,叮铃铃铃一声,看守惊坐起来,给他们拉门。
公馆里此时万籁俱寂,杨妈闻见动静,披衣服起来,扶着门框问说需要不需要帮手,王发将轻飘飘的皮箱向上提一提。
“就只有这些东西。”
杨妈招呼几人上楼梯去,屈着手指揉太阳穴,唉声叹气:“你们前脚刚走,后脚香港就来了消息,只是那时已经追不上你们,五姨太的事真是——嗳呦。”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
周怀鹤正踩在半截扶梯上,略颔了颔首,答道:“无甚好悔的,母亲已经下葬了。”
“周太太还叫我问问老爷,是不是找个日子一齐去五姨太坟上烧两柱香,毕竟也是一家人。”
“便叫她们不去了,我母亲只会觉着恼人。”
得到如此答复,杨妈便不作声了,只是扯一下程筝的袖子,留了她一留,程筝会意,同她一道往廊子里站了站,等周怀鹤上楼后,她才向程筝道:“秋水少爷前不久回来了,他的屋子就在六姨太楼下,但他怪癖颇多,你平时也当心些,少弄声响出来。”
言罢,杨妈向她飞去眼波以作示意,随即掀开后门的帘子,躬身遁走了。
程筝向上睇去一眼,脑袋里溜过去几句话。
姥姥说,周家就是被这方秋水搅得天翻地覆,周峥半生打下的所有产业,也尽数落在了他手里,不可谓不叫人胆寒。
此人须得多多提防一些,能少接触就少接触,省得节外生枝。程筝心说。
不过隔日也不见这人影子,用早饭时周峥说差他去盯码头商船,有一批从俄罗斯运来的舶来品预计年关前要摆在天富商场里兜售。
程筝存了个心眼,觉察到周峥的精神头委实好上不少,前阵萎靡的时候还总留在家里睡觉,这几日出门勤快了些,务实地做起生意来。
用过早饭,她寻去后院,不见芸芸影子,只得叫住个一样扎单边油辫子的丫头,问她:“怎地不见芸芸?”
那人答:“芸芸告假几天,说家里有事。”
程筝心中疑窦丛生,想起去香港前这丫头拎着钱袋子鬼鬼祟祟,也不知究竟在张罗什么。
“那你知道不知道,附近的市场在哪里?有卖蔬菜瓜果的那种。”
“六姨太问这个作甚?买菜这档事都是下人去做的。”
“我想要买些——”
正说着,程筝及时止住话头,将“蚕豆”两个字尽数咽了回去,差点咬舌头。
不能够说,说出去便是不打自招,日后周怀鹤出事,她准被怀疑。
顿了顿,程筝谎称:“买些老家的瓜果,我总十分想念,但你们应该不识得。”
“东南角那块的市场最密,每日早晨五时开市,晚了就都挑着扁担回去了,这个点儿,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程筝放她走,说道:“那我明日再去。”
后来还是白跑了一趟,蚕豆现今还在地里埋着,根本就没长出来,最早也要等冬天过去,春夏季节才有成货,程筝只得先放弃。
秋雨过后,天气骤然凉下来,周公馆花园里的黄金树浑身树叶遭秋风吹得金黄,像长了一院子黄灿灿的金条,这树的名字起得也足够生动。
杨妈忙着给公馆里的太太少爷们量制冬衣,说得早些去定,否则不剩什么好棉料。
当日下午,芸芸背着个靛蓝色布袋蔫头耷脑地回了公馆,被程筝捉住,将她拽到堂屋里。
“我可听人讲,你借了不少钱,拿去作甚?”程筝狐疑探询。
她原本猜测,芸芸许是因为念书的事,她没有进学校的门路,也没有识字的地基,倒也只能先请私塾先生。
可这事倒好办,她有香港那位陈先生的地址,周怀鹤尚且欠她两个人情,按道理讲这事于他而言不很难。
程筝想着,如果芸芸开口,她是能够搭一把手的。
但芸芸偏偏就是将话咽进肚里不讲,垂坠着脑袋犟声:“又不干你什么事……就当没听见罢!”
“如果你要求合道理,不定我能帮你呢!”
“我每月还有七元钱工钱,可六姨太连钱都领不到,荷包里怕是比我还干净,到哪里借钱给我?”
程筝撇撇嘴,心说这话讲得也太实在了,怪不得芸芸连后院老妈子的钱都借,就独独没问过她。
“你这样不信我,芸芸,我真被伤透了心。”程筝连声哀哀叹气,“我自然有法子弄钱给你,你只讲说拿去做什么用就是。”
这话又有几分信服力了,芸芸是信程筝很有几分脑筋的。
默了再摸,嘴巴张了又涨,芸芸的眼珠四处提溜,嘴唇抿成紫白色,再三犹豫后,低低地说:“我先前说漏嘴过一次,其实是……我有个大姊,早早被我父母卖进堂子里了,堂子就是……就是‘那样’的地方。”
芸芸觉得委实难讲,两瓣嘴巴像遭米糊封住似的分不开。
“她前阵子来找我,求我将她赎出去,我大姊自小对我顶好顶好,我不忍拒绝了她,可那老鸨张嘴就要两千元!我借不到,钱庄也不借给我,就只有七十三元五角……”
说着,她像是要哭。
两千元……就是买一栋小些的洋楼也不过两千元!
程筝嘴里念了下:“两千元,你没向太太问过?”
芸芸揩干眼泪,嗫嚅:“太太帮我许多,我不好再麻烦,觉着自己活像周公馆里趴着的蛀虫。况且,我需要四千元……”
“怎地又变四千元?”程筝诧异。
“我大姊还想带一个小妹妹出来,那小妹妹才十四岁,家里遭土匪杀了,她被老鸨收走了,可她还不够及笄,怎地能留在那样的地方?委实可怜……”
程筝太阳穴处的筋猛颤两下。
拿不出四千元来,便休论可怜不可怜了。
十四岁,太小了些。就是芸芸生在这长在这的人都忍不得,程筝又如何能当作没听过。
“你别太急,我准有法子帮你,先等我消息罢。”程筝慰藉几句。
芸芸惊道:“你当真有法子?究竟哪里能弄来这么多钱?”
堂屋外,帘布垂下的影子静静罩住一只英式皮鞋尖。
方秋水正屈一条腿轻慢地抵靠在墙边,指尖无聊地搓捻外套衣摆,立起耳垂下眼听着。
眼前是排成菱形式样的木头地板,耳畔是她轻轻细细的话语,口气很是不小。
“嗳,我有我的法子,应该是能要来的,办成了我会找你再说。”程筝道。
听罢,芸芸不知是惊是喜,扑簌簌落下两滴珠子般的泪,坠在地上砸成两个实心圆。
“要、要是真成了,只要你不害太太,便是真嫁进来,我也只把你当周太太一样的主子喜欢,今后再不嫌你讨厌!”
程筝突觉好笑:“谁惜得你的喜欢了?”
芸芸揩净眼泪鼻涕,瞪着红眼睛瞧她,闷声:“你果真还是顶讨厌。”
程筝将她调个身,叫她去水池子里捧水洗洗脸,随后吁出口起,掀帘子出去时迎面撞上方秋水。
他们也算头一回正对面打照面,方秋水佯装刚从外头回来,仍着正装,皮鞋也没换,面上挂着半分玩味,笑道:
“六姨太怎地从老妈子们待的地方出来?”
程筝抬抬眼,只觉被一道瘦长的影子给笼住了,她的玛丽鞋底下便是那黑影的肩。
“找芸芸说说话罢了。”她说。
“芸芸好快换了新主子。”方秋水浑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可那笑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打探,瓷一般的,像是要裂出缝来,“我一直以为她只对周太太衷心。”
“先前我刚回来,她们都说我爸爸要娶新太太,那时我还没有见过你,便听芸芸说你顶聪明,如今看来,她倒没说假话。”
事要对人,如果是一位世家小姐,会英文、能及时拿四千元钱,都不足为奇。
可这新太太是哪里来的底气?难不成他那没几日活头的“父亲”其实待这位新太太不错?
方秋水心中讥诮地笑一声,心说周峥真是人到晚年还当自己老当益壮。
可他面上自然不显,仍谦虚求问:
“其中有什么秘诀么?我给这些仆人送了不少好东西也不见她们感谢我几分。”
“秘诀么?”程筝重复一遍,边上的粗布帘子飘起来攀到她的手臂上,像弯钩勾住一截白生生的藕,被她猛地拍开,颇不耐烦似的。
“秘诀便是,真心换真心罢。”
她略一颔首,佯装困倦,不想与他过多交缠,抬手扶一扶额角:“嗳,我得睡一回午觉了,精神头忒差。”
倏然间,方秋水像是被“真心”二字魇住,裂了缝的嘴唇合拢、抿平,眼底发起空。
他给她让了路,无声哂笑竟然有人还将甚么将心比心奉若珍宝——上一个这样说的女人,已经早早死了,死前还指望那个姓方的懦夫来找她,她不知自己是个可怜的女人,
方秋水钉在原地,漠然抬眼往种了两排黄金树的后院里望过去,天边泛起昏黑,黄昏近乎凋谢了。
许是有人跟这位六姨太讲了什么,否则也不至于叫她扯谎也避自己如蛇蝎。
天都要黑了,睡哪门子午觉?
当日晚饭前,王发开着汽车将周怀鹤载回来,引擎冒起阵阵浓烟,车灯晃亮周公馆门前几百米长路。
周怀鹤刚同孙家大少谈完事回来,转开门见自己屋子里多了不该多的人时,已然见怪不惊了。
他目不斜视脱下灰色西装外套,挂在挂钩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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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剩一件赭红色马甲,坐下时领口拱起少许,一排银扣子纯净锃亮,反光直晃程筝的眼。
她最终还是在他房间里寻到了图画书,还极富主人意识地吃了他的糕点,桌上还掉了点糕点渣。
周怀鹤静静望她,抬手将纹着两只彩凤花鸟的玻璃窗掀开道缝,漫不经心偏头往外看,刻意不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似的。
“你到我这里来倒比回自己房间还要顺路了。”
程筝眼都不太,闲适翻过一页书,拍掉纸上的糕点渣,又擦擦嘴角,认同:“似乎是有一些。”
“又有事?”他平一下心,将视线移回。
程筝扬起眼,也无甚羞赧的:“找鹤少爷要一笔款子。”
“要?”周怀鹤捉住用词。
程筝理所当然:“拿一个人情抵去,那就是‘要’,不算是‘借’了。”
“要多少?”
“不多,四千元。”
周怀鹤发一阵寂。
见他不作声,程筝便明说了:“我记着账上明明许多钱,不会拿不出,你难不成不愿意拨给我?”
“假使你早些来问我,我还拿得出。”周怀鹤道,“可我将才跟孙立吃完下午茶回来,已是一分也没有了。”
“二百万本款,香港那边交去三十万保证金,余下一百七十万,我与孙立达成合作,叫他名下的信托公司替我买进债券。”
这下是完了,她倒没料到会有这出,这笔钱暂时会卡死在信托公司那处,“那什么时候能够取出?”
“年初。你很急么?”周怀鹤徐徐瞭她一眼,见她拧着眉,正无意识叼起下唇。
她这样为难么?
“拿去做什么用?”周怀鹤问得细了些。
“给芸芸应急,最好是快些拨给我,既然如此,那我下次再来。”
周怀鹤静静垂眸,嘴角也垂下几分,语义不明地说:“要好处时就急着来找我,否则便只惜得抛下几句漂亮话,人一溜烟就跑没了。”
程筝觉得好不冤枉:“我哪里有你说得这样坏?”
周怀鹤抬眼,盯住她:“你不坏么?”
先前说她嘴坏,这下倒好,整个人都坏起来了。
程筝疑心自己是走错方向了,难道他不吃太直接这套?
蚕豆也买不着,偷情又偷不上,真是急人。
正当无话可讲之时,楼底下杨妈催起吃饭来,程筝调过头去:“我不同你讲了,不能够叫人发现我总往你房里钻。”
比起她的慌慌张张,周怀鹤倒显得从容淡定,“你竟还有怕的。”
“当然怕,被别人看见了,我还有没有好命活?”她仍然记得玉玲说的,一切都要在保命前提下完成,可不能将自己的命也搭进去。现在她自己还当不了自己的靠山,也没别人来当她的靠山,稍不注意就能被有钱有权的人捏死,只得小心些行事。
正说着,程筝开始轻车熟路翻阳台。
半圆式的阳台,摆了一张圆木桌子以及几张胡桃木凳子,凳子上搁着各色各样针织的垫子,程筝掀开垫子,踩着凳子利落翻过去,事成之后还站在她阳台那处冲周怀鹤甩几下手,顶得意的样子,身后怕是要翘起尾巴来。
周怀鹤瞧见她那神气样,慢慢收了视线,紧接着看向对面摊开的书、吃了一半的糕点。
邋遢鬼。
他靠在老爷椅上定身静静坐了一会儿,无端想起恰才她挂着饼渣的唇角。
窗户缝里一道风流进他唇缝里,好似是泛着海水咸味儿的。
周怀鹤发一阵空,抿上一抿,然后下楼。
碗筷已然全部布置好,程筝挑着跟周峥及周太太坐于一边,对面方秋水早已落座,瞧见他还很是礼貌地叫了声“鹤弟”。
见到他,周怀鹤本还算好的心情坠下去几分,拉开凳子,平声应了句“二哥”。
周峥近来容光焕发,脸上红光飘拂,程筝倒不关心这个,木木地坐在边上吃饭。
结果,冷不丁听这位老爷子身子一好就闹幺蛾子。
他讲说:“何师父确有几分道行,程筝去一趟香港天后庙,我身体大好。”
起初人人盯着盘中食物,谁也不消搭理他。
紧接着他又道:“既然程筝合我,于我康体有益,便叫流芳搬出主屋,程筝搬进来与我同住罢。”
如同一道惊雷掼进耳朵眼,程筝身子一僵,整个人活像遭这道雷劈过,心腔都要从喉咙里呕出。
此话一出,周太太脸黑了,周怀鹤低着头,乌发坠在眼皮上,遮住小半支眼,手里的瓷筷也倏地掉下一只来,摔在地面上断成两半,滚到方秋水鞋边。
方秋水斜斜看了他一眼,又眯眼望向对角褪尽血色的程筝,轻巧地扬起唇角,心说:
真是好有趣的一家人。
17.第 17 章
一桌人都没有字从嘴里蹦出,一个颇僵的沉默。
周太太率先搁下碗筷,面色黑如浆泥,将楼梯木板踩得嗵嗵直响,周五爷毫无所动,接着用饭。
“别要去理她,我养身体这些天,她在家里很耍威风,就是要灭她一灭!看她能张扬到几时,竟是不记得这公馆究竟是姓周还是姓她杜流芳的杜了!”
周五爷的嘴角若是长了胡须,只怕此时已然哼哧哼哧被气得吹了起来。一面说,一面吩咐下人再上一双筷子给周怀鹤。
程筝已无心思夹菜,满心满眼都充塞着“又来一劫”的荒谬感,而周怀鹤自从摔了筷子便一言未发,薄薄的眼皮儿整场就没抬起来过,静静接了递过来的新筷子,在那里很是没心思的样子。
一顿晚饭吃得心不在焉,用完饭后终于可以散场,程筝是顶头痛的,很是用力气地思忖如何推了这要命的约。
将行至楼梯,还未踩上去,侧面一道影子晃过,手腕霍地被那人捉住,两人肩膀错着,那人捏着她的腕留她的身。
周怀鹤低首,沉坠的视线落在她鼻尖上,又快又轻地说:“去找周太太。”
府里人多眼杂,他只轻轻地握了那么一下,声音也轻轻的,面色不大漂亮,阴下去许多,随即便松掉指节,扮起常态独自上楼去。
可二人这细小的动作也全被对面的方秋水看了过去,他挑过来一眼,很快又旋身,拎着一盏紫砂茶壶去要茶水了。
听他一言,程筝猛地醒悟过来,恰好周太太面色阴沉地提着她的皮箱子要走,程筝迈着快步跟在她身后。
地板嘎吱作响,她拉住周太太的臂膊,太太的翡翠镯子冰凉凉的挨着她手心,程筝低低地说道:“太太你也把我带了走罢!”
周太太斜瞪去一眼,甫一打开她的手。她的面子尽数掉在了餐室的桌子底下,此时声口很是难听:“你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来求我作甚?少来我面前讨嫌!”
她高喊着:“我在周家很受男人的气,在杜家又很受那些臭嘴巴的气,左右我名字底下还挂了个洋货商场,我便是真同那贱东西离婚了又如何!要不是贪他那点臭钱,我何至于窝囊在这里!”
周太太急头白脸的便要抢出去,程筝比他更急,拽着人说道:“太太,你去哪里也把我捎去罢!我真是无意犯你的忌讳,如果我今日不走,你觉着我真有法子抗衡周五爷么?我没有法子。今晚要么是他老当益壮霸王硬上弓,要么是我誓死不从咬舌自尽在这公馆里,说过来说过去,我的死活也并不在我自个儿手里捏着的。”
周峥此时又到后院烟塌上去了,但再拖拉下去,只怕下人都要察觉二人在这里拉拉扯扯,届时便是周太太答应将她带出去,怕是也不成了。
周太太慢慢地静下来了,她扭头望她一望,道:“你当我看不出你心里是什么打算?你不过也是看不上他,却又不敢得罪,只想让我当那个坏人拦在中间,这样你既可以不用伺候他,也唱了个白脸无辜相,姓周的怪不得你,只会怪到我脑袋上!是这样不是!”
程筝记起周怀鹤很早说过,尽管周太太忍她一时,可只要日后烂舌头多起来,她总忍不了叫人家踩在正太太脑袋顶上的。
“太太,坦白来讲,谁不为自己的小命多几分算计呢?我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就不会再将我捉回去么?”程筝吸了很长一口气,急口道,“我是有意惹你同情,那也是因为在这家里只有您这位正儿八经的周太太可以跟老爷斗。再者说,老爷也不是个笨的,他真会为了我这么个野丫头,砍掉杜家这么粗一只胳膊么?他今日无非是觉得你叫他的周家主子的地位摇晃起来了,可日后还是要求你回去的,你们小打小闹一下最后还是各自归位,他图你的母家势力,你图他的遗产,那何必一定要牺牲我呢?”
短时的默然过后,周太太定定瞧了瞧她,仍旧心绪不平,胸脯起起伏伏,没思忖太久,冷脸拽着她的胳膊将人往外拖。
公馆里的下人见她一手拎皮箱,一手拽着六姨太,便涌上来喊着:“太太!太太!你这是做什么!”
“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什么人都能踩在我脑袋顶上作威作福!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死丫头,周峥这老东西也真是不知羞,他将我迫走了便好过了!可这小丫头也休想留在府里当凤凰!”说着,俩人拉着臂膊一前一后小跑起来,惟恐后头的下人们拦了上来。
门口蹲着许多黄包车夫,都是专盯有钱人家用车的,一出大门便能立马坐上,周太太提一只皮箱登上去,程筝连忙跟上去坐,催那拉车的脚夫:“快跑快跑!跑赢他们给你加钱!”
身后人还追着“太太”长“太太”短地喊,还有喊“老爷”的。
“老爷!老爷!太太将六姨太掳走了!”
被“掳”跑的人正呼哧呼哧喘着气,擦擦额头的汗,回身望了一望,心道真是好险,再晚一些恐怕就跑不出来了。
二人陷身在颠簸的胶皮车里,程筝万分感谢她:“我知道太太是菩萨心,太太帮我这回我准记在心头,若日后有事托给我,我也准给太太办得漂亮。”
“受不起你的奉承。”周太太慢慢地掀起嘴唇,调子轻下去,“不过是你求我的样子叫我想起二姨太……”
“二姨太?”程筝想了一想,“可府上人都说太太同二姨太关系不很好。”
“呵。”太太轻嗤道,“因着上回也是我来扮这个恶人,秋茹不想嫁,求我这个正房太太来拦着,末了还叫姓周的记恨上,府上老妈子都嚼舌头说我容不得小的。”
眼皮簌簌抖动,周太太掉过了脑袋,心里想的都是那个可怜女人凄然的下场,无依无靠的人若是惹太多男人怜爱,是一件顶倒霉的事,像个精美的物什似的人人都想拥有,上天入地,连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愿与程筝这年青人多讲,她指使车夫拐弯,总归今夜走不出天津,她的皮箱里又只装了旗袍和金项链,只得去怀良的公馆先住。
周怀良是周家三个少爷里年纪最大的,今年二十又七,念完军校领过几次胜仗以后,早早便从周家独立了出来,在外头自己住,平日作风也怪低调,深入简出,这处周公馆布置得也好不打眼,一座西班牙式小洋楼,红瓦粉墙,尖顶钢窗,程筝刚穿到这里来时,被捆在王利民的车里时见过。
当时还被拦在门外,叫她打道回府,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如今好了,她又过来了,真是阴差阳错。
“叮铃铃铃——”周太太不很有耐心,使劲揿了很多下门铃,径直将府里唯一一个管事的老妈子喊了起来。
“嗳呦!”老妈子披一件花袄子,细眯着眼睛瞧她二人,“太太?怎么现在过来了?”
“快来开门!这风忒冷,冻得我牙齿直打颤!”周太太催着。
“就来,就来!”
老妈子拉开门闩,将二人迎进去,付掉黄包车的钱,“太太怎么突然造访?我连个准备都没有,也真是……”
“无甚缘故,不过就是我跟那人没话好讲了!”周太太作气恼相,踢踢踏踏往屋里走,将皮箱摔在沙发椅上,叫老妈子快给她倒热茶暖暖手。
程筝扬着眼四下望着,室内衣架上挂着硕大一件黑色硬挺军装,像是能将她整个人埋进去似的。
红木雕花柜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军刀、兵器,长的短的,大的小的,花样颇多,墙角堆着许多个上了锁的大皮箱,零零散散的也挂了几张黑白相片,不过都是跟军官们一齐拍的。
老妈子一面倒茶一面打量起程筝来,“请教这位小姐的台甫?”
程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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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打量的视线,微微笑道:“我姓程。”
周太太坐了下来,道:“这是周峥要娶的新姨太太,今儿周峥要留她同睡,人还没嫁进来呢,如何能在我眼皮子底下闹这出?我受不过这气,将这丫头一齐拽了出来,且不能叫她跟周峥留在公馆里好过。”
像是有意不多说一般,周太太另寻了个由头嚷嚷起来:“我同怀良说了许多次,这么大个公馆,怎么能只叫你一个老妈子打理?他偏说人多不适,一个佣人也不请,我可受不了!”
许是动静忒大,将周怀良惊醒,他搭着楼梯扶手下来,半边身子被客厅的吊灯晃亮,眯了眼看过来。
周怀良身上挂着滑腻腻的米色蚕丝睡衣,头发显得不很严整,整个儿凌厉的味道都少了几分,但委实要比先前那副浑身上下一个衣服褶都没有的模样要亲和上不少。
“怎么这时间到我这里来?”
片刻后,昏沉的视线向旁边定了一定,像是才看清她。
他目光落了几秒,安静地收回。
老妈子贴耳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周怀良不知听见什么字眼,面色凝若寒冰,视线又射向程筝的脸,叫程筝的毛发都要竖起来。
这人那样看她是什么个意思?程筝很是莫名。难不成也是为自己母亲抱不平?对她有怨气?
嗳。她在心底叹气。
“先住下休息,有什么事明日白天再谈。”说完,周怀良的视线又向旁边晃过去,语气是听不出什么感情的,“张妈安排住处。”
张妈略局促着:“良少爷,只有一件客室能住。”
周怀良垂下眼去思忖几分,说道:“我记着你也许久没告假了,这几日便放假休息罢,回家看望一下你的儿子儿媳。”
“可以是可以,那是将我的屋子腾出来给这位小姐么?可是今夜我也走不掉,要怎样安排?”
“我体格小。”程筝适时客气起来,“在沙发上靠一靠就睡了,先前在香港鹤少爷那里,晚上有时候发困,窝在椅子上睁眼便天亮了,我不大挑。”
“老三连屋子都不惜得为你布置?”周怀良忽地这样说。
程筝替周怀鹤解释:“那晚他也窝在椅子上睡的,双双都累了,无人在意这些。”
“不用这样委屈,我这里不会叫客人睡沙发。我正计划起来批一夜报文,催得紧,母亲住我房间,程小姐便去那间客房。”
“时间这样紧张么?”周太太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可别像老三一样闹得病怏怏的。在整个周家心里,周怀良都是顶梁柱似的要挑大梁式的人物,是与别人很要不同的。
张妈为周怀良取来外衣,他说:“时局每天都在变。”
下一刻再将视线从地板抬起来时,正对上程筝的视线,在他的头发与睡衣上轻轻落下,随后又敛了回去,作沉思状。
一灯如豆,点亮的电灯如同一粒幽幽的火焰,周怀良在看见那灯火在她青色的雪纺袍子上徐徐地升起、徐徐地落下,胀开、又缩紧了,最后如同结冰一般凝在她的双眼里。
她那双眼有些过于灵慧了,眼光好似直直射穿他,眼睛像嘴巴一张一合在讲话一般,说:你这话诓诓周太太就算了,要是真有紧急到需要彻夜批复的文件,何至于早早睡觉,将头发睡得乱糟糟地下楼来?
周怀良打过几场大仗,带领过不少参差不齐的新兵,其中不乏有蠢笨如牛听不懂他指令的,莽着白白搭掉自己的小命;有讲两遍才能听懂的,也有一遍便能会意的。
却几乎无人能让他什么都不说,仅用眼睛瞧上一瞧,便将他钉穿的。
可这个人,今夜是差点同他父亲圆房,逃到他这里来的。
可这个人,是他父亲的姨太太,委实可惜了些。
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