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李夭桃免费全文小说》 第三百三三章 鸡飞狗跳 苏碧若满肚皮的不适意和委屈再次直冲上来,直着上身呆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院门口暴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苏碧若猛的转过头,院门口,一件明蓝缂丝长衫、壮实非常的曹元丰最显眼,双手衩着腰,正’哈哈哈’笑得看不见眼睛。 苏子信站在曹元丰旁边,用扇子掩着嘴也笑个不停,见苏碧若怒目而视过来,不安的挪了挪,伸手不停的拉着曹元丰。 郭讷为紧张的脸色发白,扎着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水砇离三人远了半步,眼睛莹亮看看苏碧若和曹元丰,再瞄瞄越拉越用力的苏子信和不知所措的郭讷为,一幅闲站看热闹的模样。 苏碧若狠狠的抹了两把眼泪,转身从车厢里抽出自己那根缠金嵌宝的鞭子出来,跳下车,两步冲到门口,正要扬起鞭子,一眼看到吕丰背着手、阴沉着脸上了台阶。 苏碧若猛的停住,扬到一半的鞭子硬生生转到了背后。 水砇反应最快,已经冲着吕丰恭敬的长揖见礼了,郭讷为也忙转身,一边见礼,一边长舒了口气往旁边让了让,苏子信急切的推着还在傻笑的曹元丰,忙不迭的给吕丰见礼。 临出京前,为了让吕丰这个祸害头儿名正而言顺,李小幺进宫给吕丰讨了个太子少师的名誉官职。 这太子少师位列三公,虽是极品之职,可吕丰身为天师幼子,又领着苏子信代师父的活,当这个少师也不算太过,能官封天师嫡子,苏子义更是求之不得。 吕丰错着牙,瞄着众人,水砇陪着笑,悄悄拉了拉紧挨他站着的苏子信,脚下一点点往外挪,苏子信也是个明白人,脚底下挪的飞快,往外溜去,郭讷为瞄着对面越溜越远的两人,捅了捅曹元丰,两人也挪开几步,溜之大吉。 苏碧若梗着脖子直瞪着吕丰,她就不信他敢怎么着她!吕丰眼角扫着苏子信等人溜没影了,理也没理苏碧若,竟施施然转身走了。 苏碧若半张着嘴,傻在了院子里。 紫藤过来,离苏碧若两三步远,站住笑道:“大姑娘进去歇歇吧。” “滚!”苏碧若的失落和怒火总算寻到了出口,转身冲着紫藤怒吼道。 紫藤微微皱了皱眉头,曲膝淡笑道:“是!”说着,招了招手,带着淡月等人,竟真的转身退回去了。 只余下苏碧若和随行的众丫头、婆子们。 苏碧若半张着嘴,直直的傻在了院子里。 可怜的苏碧若在转身要往京城跑,以及,之后无数次逃跑未果后,坐在床上,直哭的天昏地暗,一直哭得睡着了。 李小幺和苏子诚一天逍遥,赏了山寺桃花,又到附近的镇子听了曲儿,吃了饭回到驿站,驿站已经灯火稀落安歇下了。 东平等几个小厮远远接出来,苏子诚跳下车,回身扶着李小幺下来,李小幺裹了裹了斗篷笑问道:“那几位呢,都歇下了?” “回王妃,算是都歇下了。”东平一脸苦相道。 李小幺笑起来:“今天还好?” “回王妃,一点也不好,秦王还有三位爷还算好,大姑娘这一路上……不是哭就是病,刚才一会儿功夫,往回跑了七八趟,无论如何要回去寻尉皇后和皇上,这有小半个时辰没出动静了,大概睡着了。”东平低声答道。 苏子诚挑了挑眉毛,想说什么,低头看着李小幺,笑着又将话咽了回去。 李小幺毫不在意的’嗯’了一声吩咐道:“让人过去看看睡着了没有。” 苏子诚和李小幺进到驿站,紫藤跟在南宁后面,急步迎出来曲膝道:“回爷,回王妃,大姑娘哭累了,这会儿已经睡沉了,淡月今晚上在大姑娘屋里值夜。” “嗯,让人点支静神香,叫黄太医过来诊诊脉,我们过去看看?”李小幺吩咐了紫藤,最后一句却是对着苏子诚说道。 苏子诚点了点头,两人跟着紫藤,轻手轻脚的进了苏碧若的院子。 正屋床上,苏碧若紧裹着被子团成一团,脸上还残留着几道泪痕,面朝外睡得很沉。 两人静悄无声的看着黄太医诊了脉,悄悄退到院子里,黄太医躬身低声笑禀道:“王爷王妃放心,大姑娘底子极好,这会儿脉象安稳有力,都好。” 苏子诚松了口气,李小幺低低嘱咐了紫藤两句,出了院门,又往苏子信等人处看了,才回去院子。 “带这么一群孩子,真是麻烦!”苏子诚沐浴洗漱出来,穿了身淡黄短衣裤,舒展着身子歪在床上抱怨道。 “嗯,”李小幺将手里的书收起递给苏子诚放到几上,挪了挪挤进苏子诚怀里笑道:“麻烦还在后头呢。” “嗯,”苏子诚心不在焉,低头吻在李小幺额头,一边往下滑,一边含糊道:“有太子少师……你头发有股香味,用的什么?这味道好。” 李小幺又往苏子诚怀里挤了挤,转个身,又往苏子诚怀里挪了挪,紧靠着他,打着呵欠道:“我累了,你……” “我给你揉揉。”苏子诚接的飞快,两只手伸进李小幺衣服里,一路往胸前揉上去,李小幺干脆转过身,伸手挽在苏子诚脖颈间,微微用力,扑过去堵在了苏子诚正笑个不停的唇间…… 第二天,天边刚透出一丝曙光,李小幺打着呵欠被苏子诚拖起来,匆匆洗漱了换了衣服,喝了半碗粥,就放下筷子。 苏子诚伸手托着她的脸仔细看了看,头也不回的吩咐海棠道:“等会儿熬点核桃酪给王妃吃,多加点红枣,你等会上车就歇着,诸事别管,有我呢,你放心,保证让他们服服帖帖,累到让他们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 李小幺一边笑一边点头:“你别多出面,你是叔叔,是兄长,管教有吕丰,至于别的,交给南宁他们就行。” 苏子诚点头答应了,看着李小幺穿了斗篷,送她在院门口上了车,才转身上马,叫过长远,冷着脸吩咐道:“传令下去,自今天起,以军法从事,卯正启程,申末到留阳驿,酉初一刻点卯,所有未到者,不论是谁,押送南大营操练,什么时候练好了,什么时候送回来。告诉太子少师,他那里,若有人点卯不到,他就陪着去南大营吧。” 长远利落的答应一声,飞奔下去传了令。 片刻功夫,整个驿站一片鸡飞狗跳。 李小幺的车子已经出了驿站四五里路,驿站里,苏碧若、苏子信和曹元丰等人那庞大的随身日用车辆,连东西还没收拾齐全。 苏碧若的随从和行装,是尉氏打点的,苏子信的,自然是郭太后打点,曹元丰别说英惠公主,就是父亲曹远侯,也不知行军打仗为何物,郭讷为就更不用提了,一家门也没一个带过兵、上过战场的。 只有水砇,来前寻兄长水砡和水岩讨教过,好歹想到了一星半点,带了几个放过马、出过兵的随从、可一通急乱下,也早失了方寸。 南宁和西安照着李小幺的吩咐,暗中通了气,一帮人躲的远远的袖手旁观,看着那些内侍、长随、丫头、婆子们急得没头苍蝇般四下乱撞。 照游山玩水装备出来的公主公子团,就这么越忙越乱,乱成一团。 眼看着时辰将到,吕丰根本不理会那些行李、随从等等乱七八糟人和事,命人拉出苏碧若和苏子信等人,和他们的车子,赶着五人上了车。几个人的贴身丫头、小厮总算跌撞着还知道跟到车上,还没坐稳,吕丰就挥着鞭子,骑着马,押着一行五辆车子,往留阳驿一路奔狂。 到留阳驿还有将近一百五十里路,这帮人的车子根本跑不快,不紧着赶路,他就得去南大营了。他倒不是怕去南大营,连这点路都赶不出来,他丢不起这人! 这一路,跟昨天比,简直是天渊之别,别说苏碧若,就是最强壮的曹元丰,跑了半个时辰不到,就颠的趴在车厢口呕个不停,无力的挥着手,跟随车警戒的虎翼军护卫求着要骑马。 苏碧若哪受过这样的苦,嚎哭着拼死跳下车,提着裙子往反方向狂奔,无论如何,也得逃回开平府,逃回母亲和父亲身边去。 吕丰纵马追上,弯腰抓住苏碧若后面的衣领提起来,高挑着眉毛,瞄着挥手踢脚、乱舞不停的苏碧若欣赏了片刻,放好鞭子,扬手砍在苏碧若脖颈间,苏碧若头手脚齐齐垂下,吕丰拎着晕迷的苏碧若,扔回车上。 贴身侍女和奶嬷嬷守着晕迷不醒的苏碧若,张着嘴,干哭不敢发声。 苏子信、曹元丰等人吓的面无人色,眼前这个,绝对是北平开国以来,最威风凛凛的太子少师! 西安过去看了两趟,赶在正午吃饭前,苏碧若总算悠悠醒来,直直的躺在车上,盯着车顶上那些雕刻精美华丽、却晃得根本看不清楚的纹饰,总算有一点点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怪不得她们都说梁王妃心狠手辣不是常人,怪不得母亲说,出了宫门就要听话…… () 第三百三四章 时局不定 苏碧若眼泪流个不停,奶嬷嬷看着她,试探着小心劝道:“大姑娘,就……就收收脾气,二爷是个暴躁性子,可到底是大姑娘嫡亲的叔叔,都是为了大姑娘好,大姑娘这脾气……” 苏碧若张了张嘴想发脾气,满腔委屈和无助却先涌上来,转头看着奶嬷嬷,抽泣的上气不接下气:“……呃,嬷嬷……嬷嬷……父亲……呃,母亲……不要我了……” 奶嬷嬷眼泪涌的比苏碧若还多,上回大姑娘跟她拆委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中午的饭菜是前面车队用食盒提过来的,苏碧若哭的哪里吃得下东西,奶嬷嬷和大丫头千劝万哄,才勉强喝了半碗汤。 在称职的太子少师吕丰的鞭策下,一行五六辆车跑得东倒西歪,却赶在申正前就到了留阳驿。 吕丰跳下马,用马鞭指着苏碧若等人和车,冲南宁努了努嘴道:“你查好了,先应卯,跟西安说,那几个得泡泡药,都交给你了,一群没用的东西。” 吕丰最后一句话,却是回头冲着刚挪下马,正扶着小厮,腿抖的站不住的曹元丰说的,曹元丰哭丧着脸,别说反驳,连眼神都不敢对上吕丰。 南宁忙叫了几个小厮,将苏碧若的车拉进二门,又半扶半抱着曹元丰等人送进屋。 留阳驿是个小驿站,没有那么多院子能分到一人一个,苏子信、曹元丰、郭讷为和水砇就只好挤在一个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也就是极小的三间东屋,左右各一小间厢房。 苏碧若则被安置在李小幺院子后面的三间朝南房间里。 至于几个人那庞大的随从及行李队伍,在苏子诚的时辰里,总算陆陆续续赶过来了十几辆车,其余的车和人,就被长远直接差人分了两拨,东西送淮南路,人送南大营。 苏碧若等人只有在到淮南后前,才能看到用上那些晚到的东西和人了。 紫藤让人取来了王妃的衣服、王妃的妆奁匣子、王妃的茶杯茶碗、王妃的铺盖枕头……苏碧若已经没有力气发怒暴跳折腾了,泡在药汤里,没等泡好就睡着了。 隔壁院子里,曹元丰大腿内侧破开的皮肉泡在药汤里,只痛得他哭嚎不止。 郭讷为也骑了一阵子马,虽说骑的时候短,大腿内侧只是淤青肿胀,可经药一泡,也一样痛彻心骨,郭讷为咬牙强忍着,他不敢象曹元丰那么肆无忌惮。 苏子信和水砇虽说颠得吐了一路,这会儿泡药汤却舒服多了。 四人洗好澡,一起吃了饭,却默契的没有立即散去,坐在炕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半晌,水砇轻轻咳了一声,先开了口:“刚才,我让人去问了东平,说王爷吩咐过了,明天还要多赶五十里路。” 苏子信的脸一下子哭丧下来,曹元丰一声哀号,郭讷为一张脸苦得揉不开。 四个人悲摧的面面相看了半晌,苏子信带着哭腔问道:“那怎么办?” “三爷别急,要不,跟王爷说说,若这么赶,三爷身子吃不消,请他将行程缓一缓?”郭讷为忙安慰苏子信道。 水砇瞄了他一眼:“你没觉得王爷这是……咳咳咳!”水砇一阵咳嗽。 曹元丰重重的捶着矮几叫道:“我也这么觉得,二舅这是故意折磨咱们。” 水砇又是一阵咳嗽,郭讷为一脸苦相的看着苏子信,苏子信扁了扁嘴,左右转头看着众人:“那怎么办?我也想回去,我不想去淮南路。原来就不想去。” “三爷别急,王爷也不是什么故意折磨咱们,王爷不过让咱们磨练磨练,长长见识。”水砇忙笑着安慰道。 曹元丰’哼’了一声:“这不还是折磨咱们?我也想回去。”曹元丰尾声低落下去。 郭讷为轻轻叹了口气,屋里静默的落针可闻。 门口传来几声轻缓合宜的敲门声,南宁的声音响起:“三爷在没在屋里?” “在,进来吧。”苏子信清了清喉咙应道。 南宁托着只红漆圆盒推门进来,团团见了礼,将圆盒放到四人中间的几上笑道:“真巧,几位爷都在,这里头有四粒药丸,去乏安神最好,几位爷泡了药汤,再配上这药吃了,明儿再赶路就不怕了。去年王妃只用了五天,就从开平府赶到汝城,就是用的这个药。” 水砇目光闪烁了几下,微微直起身子,好奇的笑问道:“说到这个,正要问问南哥,听说去年王妃到太平府主持军务,从开平府赶过去,只用二十天?真的假的?” “是真的,还有淡月和海棠姑娘,我们只比明大爷他们晚了三五天,后来从太平府回来,因为这个,明大爷觉得很没面子。”南宁一脸笑容的和说笑水砇说笑。 曹元丰惊讶的圆睁着眼睛,叫起来:“那不是得日夜在马上狂奔?” “也还好,一天还能歇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若是跟着王爷急行军,一来马速得比这个快,二来,连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也没有的。”南宁浑不在意的笑答道,仿佛这事再平常不过。 苏子信连连眨着眼睛,半晌才惊叹道:“怪不得从前父亲跟我说,两个哥哥行军打仗吃的苦,我想都想不出来。真了不起!” “是,皇上说过,北平儿郎没有孬种,别说这行军有那么一星半点不自在,就是冲锋上阵,头掉了也得往前再冲几步呢。”南宁笑道。 水砇挑了挑眉毛,无语的看着南宁。 曹元丰脸涨得通红,重重的点着头:“就是就是!这跑点路算什么?咱北平都是英雄好汉!” 郭讷为瞥着曹元丰,脸上表情极是丰富。 苏子信咽了口口水,勉强笑道:“我也是北平儿郎,我跟大哥、二哥学。” 南宁扫了水砇一眼,打开圆盒,恭敬殷勤的让着四人吃了药,又叫了小厮进来,侍候四人回去歇下了。 驿站正院,上房还亮着暖暖的灯光,李小幺歪在炕上,背靠着苏子诚,正凝神看着这两天积下的折子。苏子诚拿着本兵书,目光透过书本,正拧着眉头出神。 “你看这个,”李小幺将一份折子拍到苏子诚手里:“郭敏锐的折子,要给三郎请王爵实封。” 苏子诚接过折子一目十行扫完,随手扔到几上,不屑道:“净帮倒忙!” “唉!”李小幺叹了口气:“可不是,若照我的意思,这个开府建衙的王爵,当时就该推了,十来岁的孩子,寸功未建,多好的理由,我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苏子诚放下手里的书,搂着李小幺大笑起来:“这个我知道,你喜欢黄金万两。” 李小幺被他一句话说得也笑不可支:“你不喜欢?” “嗯,你说,今年淮南路能有多少收益?你说的那个战例,我想了这几天了,极有道理,咱们也可以这么来,就是太烧钱,要不,咱们出趟海?我觉得你说的那个海贼的事也有道理,当海贼挣银子最快。”苏子诚一边想一边和李小幺商量道。 李小幺无语的看着他,呆了片刻才说出话来:“你还不如蒙了面,把淮南路抢上一遍,这样来银子更快。” 苏子诚连声咳了起来:“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就商量商量,刚才吃饭前,你说有事要跟我说,什么事?” “长明送来了个池州府的……算暗谍吧,默记了封南吴皇帝的书信,这信,是给我的。”李小幺伸手摸过炕几一角的小匣子,打开取了封信递给苏子诚:“我已经让人抄了一份急递给皇上了,你看看,又要打仗了,唉,树欲静而风不止。” 苏子诚看了信,目光谨慎中带着丝探究,看着李小幺笑道:“李家村被屠这事,宋公升驻守池州府,南越却能千里奔袭再全身而退,我当时也觉得绝无可能。” “这件事,当时宋公升在太平府被斩时,我和水生哥就想到了,再早一些,我和大哥他们刚逃进池州府时,池州府的百姓也都明明白白的,那屠村杀人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越人,朝廷里狗咬狗,伤及的都是无辜。”李小幺叹着气伤感道。 苏子诚舒了口气,伸手取过匣子将信放回去,看着李小幺问道:“你的意思?” “这封信,明面上看是反间计,再细想想,南吴只怕是要探探咱们的虚实,今年开了春到现在,李家村一带滴雨未下,要是我,必定要让人到池州一带散布南吴裂国逆祖以招天谴的话去,我能想到,吴太后必定也能想到,说不定人已经去了。 南越一直重兵铺阵、虎视眈眈,淮南路这里,你我这又启程驻守淮南路,大皇子……这会儿称帝了,南吴皇帝为人谨慎有余,思虑太过,这日子必定艰难,这会儿,自然希望外面也乱,越乱越好,最好再有几场战事,可咱们……” 李小幺仰头看着苏子诚笑道:“这事听皇上的,若论纵横捭阖、智慧谋算,天下没谁比得过皇上,等皇上定了大略,咱们再布细局。” () 第三百三五章 患难与共了 “嗯,”苏子诚打量着李小幺,想了想,贴近她低声问道:“你,不想报仇?” “想倒是想,可是,跟谁去报?是拿刀那只手?领兵那个人?还是幕后那个主谋?”李小幺叹了口气,将脸贴在苏子诚怀里,又叹了几口气,才悠然而伤感的说道:“等吴国灭了,你跟我回去祭祖,才算是报仇了。” 苏子诚睁大眼睛呆了片刻,失笑出声:“你真是……得罪不得。这也要不了几年。” 李小幺却怔怔的呆了半晌,才转头看着苏子诚苦笑道:“大哥他们带着我杀出血路逃出来,从那起再没回去过,满村人的尸骨……这些年,都不知道在哪里。” 苏子诚一时怔住了,下意识的搂紧李小幺。 半晌,李小幺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总想着,大哥好好儿的,二槐哥他们好好儿的,我和水生哥也好好儿的,父亲、母亲、二哥、三哥就必定是高高兴兴的。都说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这乱世,若能在咱们手里了结,就最好了。” “嗯,别难过,明天我让人去一趟李家村,去看看,若……就收葬入土。”苏子诚低声安慰道。 李小幺斜了他一眼,“不用了,南吴皇帝既然递了这信来,这事,他还能不做?” 苏子诚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这安慰开解人的事,他还从来没做过,呆了半晌笑道:“离这不远的泾县也有樱桃和杏,大嫂年年让人过去采买樱桃酒,说是极好,咱们明天过去逛逛去?买几车樱桃回来咱们自己酿酒?” 李小幺破颜而笑,路上酿什么酒?酿醋还差不多。她那回又不是为了酿酒,不过这话可犯不着说。 李小幺一边笑一边点头:“好,那咱们明天一早就去,嗯,你明天还让他们跑一天?” “再跑两天,连跑上三天,大后天那一段就进了曹州境内,曹州富庶繁华,放他们舒舒服服玩一天,你放心,进淮南路前,非得煞下他们这股子娇气脾气,要是没磨好,就绕上几百里,什么磨的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进淮南路。你放心,爷还对付不了几个毛孩子了?”苏子诚错着牙阴笑着又加了一句,“就算先拿他们练练手。” 李小幺瞄着苏子诚笑不可支,伸手拍着他的胸口笑道:“抱我进去,脚酸,走不动。” 苏子诚抱着李小幺从炕上站起,大笑着跳下炕,往屋里歇息去了。 第二天,苏子信和曹元丰四个一半坐车,一半骑马,虽说多赶了几十里路,反倒没前一天那么苦累。 中午停下来吃饭,苏子信瞄着脸色灰败、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苏碧若。 苏碧若垂头缩肩,独自坐在块厚毡垫边上,双手端着碗汤,也不知道是喝还是看。 苏子信犹豫了一会儿,往曹元丰身边挪了挪,捅了捅他低声道:“阿若怪可怜的。” “嗯?谁?”曹元丰正香甜的咬着只韭菜蒌子,忙几口咽了,转过头,疑惑的看着苏子信。 苏子信小心的用手指点了点苏碧若:“我说阿若,你看,从来没这样过。” 曹元丰转头看着苏碧若,幸灾乐祸的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突然觉得极是无趣。 水砇和郭讷为也转头看向苏碧若,水砇站起来挪到苏子信身边,低声道:“要不,二爷过去……送只点心给她?” 苏子信迟疑犹豫间,曹元丰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韭菜蒌子,探身取了那碟子没剩几只的韭菜蒌子,跳起来道:“我去送。这韭菜蒌子最好吃。”说着,几步跨到苏碧若坐着的毡垫边,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将手里的碟子径直放到苏碧若面前,笑道:“这个好吃,你吃这个!” 苏碧若抬头对着曹元丰怒目而视,张了张嘴,往常那个说得顺溜的不能再顺溜的’滚’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了。 曹元丰浑不在意她的怒目,咬了口手里的韭菜蒌子,指着碟子又让道:“你尝尝,真好吃。” 苏子信被水砇推着,也端着碟子咸菜过来,放到苏碧若面前,陪着小心笑道:“阿若尝尝这个。” 水砇从后面探头过来笑道:“大姑娘昨天歇的好不好?你不知道,曹大郎昨晚上叫得惨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杀了呢。” 苏碧若满腔的委屈又猛冲上来,转头环顾着众人,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却象山洪暴发般,抽泣哽咽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碧若这哭势把曹元丰吓坏了,上身往后极力倾着,连连摆着手:“别哭!唉!别哭!唉!” 苏子信忙将自己的帕子塞到苏碧若手里,嘴里喃喃着不知道说的什么,根本听不清,那点子声音,全淹在苏碧若的号啕大哭里了。 水砇惶恐不安的转头四望,这事真不怪他,郭讷为吓得脸色发白。 远远的,吕丰歪在辆车上,拿着壶酒,出神的看着天际的白云,自斟自饮,仿佛压根没听到苏碧若的哭声,他只管把人平安带到,至于哭还是不哭,他才懒得管。 苏碧若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抹干了脸上的泪水,环顾着众人委屈道:“我要回家。回咱们开平府。” 一句话说的众人齐齐垂头丧气,曹元丰看着她,声音低落道:“我也想,比你还想,要是能回去,我宁可再也不跟你打架,上回,早知道这样,我就让着你了。”曹元丰后面的话越说越低落。 苏子信难过的叹了口气,水砇忙笑着开解道:“咱别想这些没用的,既来之则安之,往好处想想,反正,都来了不是,总能想出好处。” “四郎这话……跟没说一样!”郭讷为忍不住失笑道。 曹元丰伸手拿了只韭菜蒌子,狠狠的咬了一口道:“阿若,别想了,谁怕谁?二舅行,咱也行,哼,谁怕谁?” 苏碧若眼泪又汪出来,看着曹元丰问道:“二叔……还有那个王妃,他们哪儿去了?” “听说去泾县吃新鲜樱桃,还有杏去了。”苏子信凑过来答道。 “他们倒自在!”苏碧若气的叫起来。 水砇瞄着她,想了想笑道:“听说早上比咱们早半个时辰就出发了,绕到泾县,回头再赶到鹿头驿,比咱们一天多走了上百里路。” 苏碧若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呆了半晌,肩膀一点点耷拉下去。 “王爷是行军打仗惯了的,王妃真让人佩服。”郭讷为小心的接了一句。 “她一个山……”苏碧若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苏子信吓的赶紧转头四看。 曹元丰往苏碧若身边凑了凑,低低的嘀咕道:“母亲说,她是世上最厉害的山匪,说二舅老在她手上吃亏,最后把自己都亏进去了。” 苏碧若’噗’的笑出了声,撇了撇嘴,抬手掩了嘴,和曹元丰嘀咕道:“二叔真没出息。” 苏子信见苏碧若笑出了声,长长的舒了口气,一屁股坐踏实了,看着苏碧若笑道:“再歇一会儿又得赶路了,阿若,你别光坐车上,坐一会儿车,骑一会儿马最舒服,你骑术又好。” “对对对,我正要跟你说,骑马比坐车舒服,咱们跑跑马、看看景,比坐车好。”曹元丰忙点头极力赞同道。 几个半大孩子说笑着又吃喝了些,就到了启程的时辰,苏碧若要了马,五个人赛了一回马,又回车上喝了茶,歇了歇,这一下午的路程竟没怎么觉得,就过去了。 …………………… 开平府,文德殿,苏子义盘膝坐在炕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信。 尉后宫里的头领内侍躬身垂手侍立在炕前,半晌,苏子义长长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想过李小幺的手段,可这样,一上来就军法治之…… 苏子义苦笑不已,他是从小熬下的筋骨,二郎当初练功时,要不是有师父在,那个苦哪是常人能受的? 阿若那样的娇生惯养,这下好,连行李仆从都跑没了,还有曹家大郎、三郎…… 苏子义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趟,站住长长吐出口气,二郎不是个莽撞的,李小幺更是心细如发,一天也不过百十里,事一关到阿若,自己就糊涂了。 苏子义抬手拍了拍额头,转头看着内侍,声音平和的吩咐道:“跟皇后说,阿若很好,让她不用掂记,嗯,先去趟荣懿宫,跟太后说一声,三郎和郭讷为都好,不必挂心,再跟皇后说一声,让她打发人到英惠公主府上和水家、郭家,都说一声。” 内侍恭谨的答应了,将苏子义的话重复了一遍,见他没有异议,才悄声退出去传话了 …………………… 连赶了三天路,一进曹州境内,行程松泛下来,曹元丰兴奋舒服的怪叫不已,苏碧若坐在车上,挂起帘子看景,这样缓缓前行的车,坐着真是太舒服了。 连带着曹州城在几个人眼里,也显得分外可爱有趣。 隅中前后,大队人马就进了曹州驿,不等吃午饭,苏碧若、曹元丰等人就寻吕丰告了假,往曹州城内闲逛玩耍去了。 () 第三百三六章 扬州 吕丰远望着曹州城,呆怔怔的驿站门口站了大半天,上回他经过曹州城是什么时候?那么多浓亮的胭脂香粉污在一处,贴在每一处繁华城镇,他早就忘了每一片胭脂水粉,可合在一起,却刺得他心上没有完整的地方。 吕丰垂着头、拖着脚转回驿站,吩咐小厮送了酒进来,这一天,连门都没出。 他不愿意经州过县,每一个州县都让他刺痛,那年在郑城,他就应该收拾起风流的……他怎么就没想到过? 要是能重活一遍就好了,吕丰悲伤的喝着闷酒,她就在同一个驿站里,却隔得天远海阔。 苏碧若等人直玩到城门关闭前一刻,才急奔出城,一路打马狂奔回到驿站,已经离苏子诚的规定晚了大半个时辰。 五个人心惊胆寒,屏着气溜进驿站。 驿站门口当值的南宁悠悠然转了个身,踱开几步,对沿着门边溜进去的众人视而不见。 驿站里,吕丰已经喝得大醉而睡,五人如蒙大赦,极其庆幸逃过了这一劫,还好还好,若是让那两位知道了,不用明天,今晚上就不知道怎么整治他们几个了。 驿站正院,紫藤在门外禀报苏碧若等五人已经回来了。 李小幺’嗯’了一声答应了,笑着摇了摇头,没多说话,苏子诚’哼’了一声恨恨道:“算了,放过他们这一回。” 李小幺看着苏子诚笑道:“年少时代,哪有不淘气的?该装看不见就得看不到。” 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手里的密信,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我也觉得皇上这样的决策最好,这会儿,其实是咱们最需要休养生息,淮南路刚经战乱,再说又是初归版图,这三五年,宜缓不宜紧,还不能大用。 北平和梁地连年强征,也是强弩之末,再征要民变了,这议和最好,北吴、南吴,南越,再加上咱们,一共四家盟个誓,就能得个三五年的缓冲,有这三五年,就足够了。” “嗯,我也这么想,盟誓的事既然放在扬州城,咱们得尽早赶过去,只一样,这盟誓也不能白盟了,你不是说四家通商之事最要紧?一定得压着他们照你的想法应下这事。 你去扬州跟他们周旋,我赶去郑城,打几场漂亮的突袭,压一压南越,再放放话,就说我要平了南越。 若是南越归了咱们,嘿嘿,北吴和南吴的君臣就真睡不着觉了,一仗压三家。 明天咱们分头走,让南宁和西安跟着你去扬州,东平和北庆跟我去郑城,留长远和吕丰护着三郎和阿若他们慢慢走。”苏子诚一边想一边兴奋道。 李小幺笑着点头:“虎翼军、虎威军都跟你走,我和三郎、阿若这边,调汝城守军护卫就成,还有,要不,你带上曹大郎?” 苏子诚高挑着眉毛想了想,勉强点了头:“好吧,曹家本是武勋之家,这两代也确实文弱的过了,大郎倒有几分姐姐的脾气,我试试,看看能不能带出来。” 两人商量定了,第二天刚进五更,曹元丰就被东平从被窝里提出来,飞快的给他套上衣服,提到了苏子诚面前。 一听要上前线战场,曹元丰被东平一路提出来的愤怒散的干干净净,兴奋的满脸通红,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是他天天都做的美梦。 苏碧若起来梳洗时,曹元丰早就跟着苏子诚赶往郑城了,李小幺一行也早就启程赶往扬州,苏碧若拎着曹元丰留的字条闷气不已,看曹元丰这字,舞得简直要飞出纸条去了,哼,有什么好得意的?还打仗去也!呸! 没了曹元丰,这一路上的热闹就去了十之八九,这一天的路程,几个人都有些垂头丧气,只顾闷头赶行程。 不过,没过几天,几个人就除了累,顾不得其它了,太子少师吕丰的刻薄比苏子诚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本苏子诚的打算,还是让他们三天一歇,到吕丰手里,直接改成了五天一歇,原本歇一天,改成了歇半天。 没几天,又改成十天一歇,当然,到后面,苏碧若和苏子信也累疲了,吕丰押着众人一路紧赶,一个多月就赶到了扬州城。 南宁带着众小厮、随从,直接出四五十里远,引着众人绕过扬州城北门,就背着扬州城方向一路往外走,直走了七八里,到了一处景色极好的湖边,沿着湖走没多远,在一处青瓦白墙,朴实秀美的安静庄子前停下。 苏碧若跳下马,扎着腰站在离大门二三十步远处打量着庄子,又转身看了遍四周,指着南宁叫道:“怎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二叔呢?二叔住哪儿了?不是,是王妃,王妃住哪儿了?怎么把我们带到这么……野地里?” “大姑娘,这里就是王爷和王妃新置办的宅院,这可不算野地,这一处叫烟雨园,是扬州城最有名的景致之一。哪,烟雨园就离这不远,在湖那一边。 再说,这里离扬州城也不远,不过七八里路,骑了马一气就能跑过去。 大姑娘赶紧进去歇一歇吧,大姑娘的行李早好些天就到了,紫藤姑娘替姑娘收拾过一回了。大姑娘先进去歇歇再说。”南宁笑着,连哄再劝。 苏碧若一听苏子诚和李小幺也住在这里,扁着嘴委屈了半晌,却不敢再闹腾,虽说肚皮里一万个不适意,也只好别别扭扭的进了院子。 院子里树林荫翳、花木繁盛,鸟雀鸣叫的欢快非常,各个楼台亭阁精致而干净,与北平府的园林建筑相比,透着浓浓的婉约和雅致。 苏碧若心里稍稍平缓了些,虽说偏了些,园子还不错。 几个小厮引着苏子信等人往外院方向去,紫藤早就带着众丫头婆子等在了二门里,见苏碧若进来,微笑着曲膝见了礼,引着苏碧若穿花拂柳,进了一处依山傍水、宽敞精致的两进院子。 几个人辛苦奔波了一个来月,总算能舒舒服服、安安稳稳的吃好睡好,只舒服的谁也不愿意起来。 这一天,说是王妃不在府里,没人打扰他们,几个人晕天暗地直睡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睁开眼睛睡不着了。 几个人吃了早饭,聚到一处,一打听,王妃还没回来,太子少师吕丰一早上就要了船,说是游湖去了。 四个人忙出了院门,小厮远远指着湖中间的一条船,说是吕先生就带了两个小厮,说了中午不回来吃饭。 四个人心里大定,嘀咕了半天,决定进扬州城逛逛去,反正,也没人跟他们说不能进城,更没说什么规矩,说不能进城逛逛什么的。 四个人商量定了,要了马,带着丫头、小厮、护卫,果然就一口气,就跑进了扬州城北门。 离城门口老远,就看到进进出出的人群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几个人勒着马,慢慢进了城,没走几步,骑马就不便当了,这扬州城果然名不虚传,这份繁华热闹,开平府根本就是远远不如。 一行人干脆下了马,将马寄在一家脚店里,留人看着,余下的人,溜溜达达信步乱逛,哪儿热闹往哪儿挤。 苏碧若越逛越兴奋,一路逛一路惊喜不断,路两边店铺之多不说,那绸缎、首饰之精美,式样之时新,开平府最好的铺子,连这里一半都不如。 这一路上,不管有用没用,只要看中的,只管买进来,苏子信几个也不客气,什么笔墨纸砚、新出的话本、新鲜样的玩具,连带着还买了几张字画,很快就买了一堆东西,小厮们只好连往回送了好几趟,不然实在拿不下了。 这一路直逛到时过正午,几个人才饥肠辘辘,发现自己饿了,都是阔气的主儿,吩咐小厮打听了,直奔扬州府最奢华热闹的酒肆——摘星楼而去。 连过了两三条街,又转进一条小巷子,才到了摘星楼门口,摘星楼的大门并不设在繁华热闹的街市间,而是隐在一条花洞一般的幽静巷子里。 大门也如同大户人家的宅院般,粉墙青瓦,下面半人高的虎皮墙,十几个青衣小帽、面容皆清秀灵活的小厮站成整齐的两排,从大门口沿着台阶一路站到巷子中间。 见苏子信等人过来,站在最前的两个小厮急忙陪笑迎上来,动作整齐的长揖见着礼笑道:“给爷请安,给姑娘请安,几位爷和姑娘是头一回来咱们摘星楼吧?小的们有些眼生,请爷示下,爷定的哪一间?用的哪位爷的名号?” 苏碧若仰着头只顾四下打量,这院门朴实,里面看着却奢华,特别是那座金壁辉煌、极其显眼的三层高楼,那就是摘星楼?确实挺高。 苏子信被小厮问的发怔,忙回头去看水砇,水砇怔了怔答道:“是头一回来,给爷定最好的那间就是,你们家最拿手的是哪几样菜品?” “我要那间!最高的那个,那个就是摘星楼?”苏碧若指着那座三层高楼,蛮横而肯定的吩咐道。 () 第三百三七章 公主闹成灾了 小厮挑了挑眉毛,似有似无的溢出丝鄙夷,却又立即收的干干净净,客气的垂着手,满脸为难的陪笑道:“几位爷,抱歉得紧,小号待客,规矩是要提前一天预订下,只有这样,厨房才能细细给爷们准备可口的菜品。 有些菜,是讲究个慢功夫,那些讲究的,都是提前三五天订下,就是提前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事,若是熟客,订席面遣人说一声即可,若是头几回,还得先付十两银子订金,要不几位爷今儿先订下,明天再过来品尝小号的菜品?” “这哪家的规矩?从北平到淮南路,还真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店大要欺客么?”水砇脸一下子阴下来,盯着小厮冷冷的说道。 苏碧若仿佛根本没听到小厮的话,她也真从来不理会这个,只顾大步往里冲,一边冲一边指着摘星楼道:“里面有人没有?赶紧赶出去,给本……姑娘打扫干净了,把你们家拿手的菜品挨样上一遍,还有,泡壶最好的新茶。” 苏子信极少出宫,根本没机会做这等仗势横着走的事儿,满身忐忑不安的两步跟上,伸手想拉苏碧若,见水砇和郭讷为两人不动,又纠结着缩回了手。 这摘星楼也是太过份了,吃饭还要提前几天订,真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再说,好象也是,他们一群皇子皇女、贵胄子弟,出来闲逛吃个饭什么的,总得跟常人不一样吧? 郭讷为脸色又发起白来,这种事,他在开平府也从来没敢做过,万一出了什么事…… 水砇却转着头四下打量不停,就让公主闹一闹,这摘星楼也是太气人,嗯,只是……听说王妃就在扬州城内,会不会就在这摘星楼内?说不定正暗中盯着他们呢。 水砇肩膀缩了缩,忙紧上前几步,跟到了苏碧若身后。 苏碧若前面,几个小厮早已经挽手拦在大门口,旁边一个小厮紧跟上前,陪着满脸笑容,连连长揖陪礼道:“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小号旁的雅间提前一天订就成,就是这摘星楼,一来都是贵客。 二来,最近咱们扬州城要开品茶会、品酒会,来了不知道多少大商家,都想订了这摘星楼宴客,一订又都是包楼。 不瞒姑娘说,那一处已经订到了三个月后了,姑娘若没什么急事,不如过一阵子再来玩赏,小的这就让帐房先给您订上。 只是今儿个实在不成,还望姑娘和几位爷海涵。这旁边转过去有家叫凌云楼的,其实菜品什么的,倒真不比小号差,那家也不用预订,要不,小的带几位爷到那边看看去?” “滚开!”苏碧若前面被人拦着,后面又被小厮啰嗦个不停,又累又饿,登时勃然大怒,一只手衩着腰,一只手指着小厮鼻子,厉声怒骂:“你算什么东西?滚!来人,给我砸进去!” 跟在后面的小厮、护卫干答应着,却只瞄着几个王府跟过来的年长长随,见人家不动,也磨蹭着原地踏步,不敢真往前冲。 苏碧若回身从丫头手里夺下自己那根华丽的鞭子,扬手就要挥过去,水砇急前一步,抓住鞭子叫道:“大姑娘别急,打不得,这是扬州,咳,这是扬州府,扬州!” 水砇用力拉下苏碧若的鞭子,压低声音劝道:“大姑娘想想,这是扬州,王妃治下,再说,你也别急,他们又不知道咱们是谁,我去说说,把大姑娘和三爷的身份透给他们,知道是大姑娘和三爷来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苏碧若想想很有道理,收了鞭子,气哼哼的往后退了半步,怒气冲冲的看着那一群简直是生熟不忌的小厮们,立等着水砇去以身份压人。 水砇轻轻咳了几声,上前半步,一只手摇着折扇,一只手用大拇指气势十足的往后反指着苏碧若等人,傲然道:“不长眼的东西,你们知道这几位爷、这位姑娘是谁?这位姑娘可是咱们北平当今皇上唯一爱女,掌中明珠,柔嘉公主。 公主到你们家用膳,那是你们东家几辈子修来的福份,是你们摘星楼天大的荣幸,还不赶紧让你们掌柜迎出来!” 没想到一群小厮看看水砇,又看看苏碧若,竟一起大声哄笑起来,直笑的前仰后合。 一直应承着众人的那个小厮笑的脸色通红,强忍住笑,拱了拱手道:“不瞒这位爷,这公主……到今天,这公主都来闹过七八趟了,也不光小号,满扬州城的酒肆、金银楼、瓦肆,但凡热闹的地方,都有这什么公主去闹。 今年这扬州府也不知道怎么了,发了公主灾了,府衙已经发过告示了,说咱们柔嘉公主谦和知礼,温柔娴静,决不会做出当街撒泼这等事来,若再有这样敢冒充公主,败坏咱们柔嘉公主清誉的,就枷号示众两天。 如今府衙门口,还站着两三个呢,几位赶紧走吧,不然小号只好报官处置了。” 水砇听的目瞪口呆,呆了半晌,才直楞楞的转过身,看着同样直着眼、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苏碧若。 她头一回进扬州城,头一回到这摘星楼,怎么就来过七八趟了? 苏碧若反应过来,紫涨着脸正要冲上去理论,水砇忙伸手拦住她,拉着她的衣袖一边用力把她往旁边扯,一边示意呆成木头人一样的苏子信等人快走。 出了巷子口,水砇才松开苏碧若,低声苦笑道:“大姑娘,别闹了,咱们去凌云楼吧,这事就算过了,大姑娘你想想,这扬州…… 你看看咱们一路过来,哪有一点乱相?在这儿,王妃还在城里,谁敢冒充您?这里头…… 唉呀,大姑娘,你想想,你就先谦和知礼、温柔娴静些,不然,真进了衙门……得多丢人?王妃这是警告您呢,算了,那个人,咱们惹不起。” 苏碧若也不是笨人,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只气的跺着脚无处发泄。 苏子信转头看着郭讷为,郭讷为怔怔的看着他,四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水砇长叹了口气:“都安份些吧,后头,还不知道怎么安置咱们呢,我看哪,肯定不会让咱们就这么闲着。” 苏子信跟着一声长叹,四个人垂头丧气的往凌云楼吃饭去了。 在凌云楼闷闷吃了顿饭,四个人耷拉着肩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了之前的兴致,一壶茶没喝完,苏子信就站起来,不安的低声道:“回去吧,也逛了一上午了,我想回去了。” “反正也累了,要不先回去吧。”水砇看向无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的苏碧若。 苏碧若撑着桌子站起来,一声不响的径直出门下楼。 一行人回到庄子,南宁远远从大门里飞迎出来笑道:“几位爷,大姑娘,回来的真是早,赶紧回去歇一歇,王妃打发人传了话,说今天晚上回来,明天一早要和几位爷和大姑娘说说话儿,大约是功课的事。” 南宁一边示意门房将马牵下,一边话语不停:“这几天王妃一直忙着和谈的事,北吴、南吴和南越的使者都在这扬州城里,听说难缠的很,王妃被他们烦的心情很不好。” 苏子信的脸一下子跨下来,水砇的心也提到了半空,苏碧若脚步顿了顿,一句话不说,垂着头直冲进二门,径直回去了。 苏子信担忧的看着苏碧若的背影,水砇想了想,低声安慰道:“三爷放心,你看,大姑娘比在开平府懂事多了,再说,王妃心情不好,跟咱们又······又不关咱们什么事,王妃是个明白知礼的,反正明天她说什么,咱们应着就是。” 郭讷为忙赞同道:“四郎说的极是,她说什么,咱们先都应下就是,有什么事,慢慢从长计议。” 苏子信长长的舒了口气,点了头,看着两人低声道:“等会儿我去寻吕先生,好多天没练过功了,总得······” “对对对,就算不练,也得先生说不练,只要先生说了,万事就与咱们无干!”水砇忙笑道。 苏子信轻轻笑着连连点头,三人又头抵头,低低商量了一会儿,才各自回去院子。 扬州城别院里,李小幺端坐在正堂榻上,听紫藤进来禀报说苏碧若和苏子信等人已经出城回去了,轻轻舒了口气。 俞远山和扬州知州施玉,楚州知州赵宏志,及润州知州明潜恭敬的坐在榻前扶手椅上,见紫藤垂手退出去,才接着说道:“五爷,咱们通商五条,北吴宋大人已经得了回信,并无不妥,只是每年纳岁币十万银,绢十万匹,吴太后与宋大人言,此乃养虎为患,坚决不肯遵从。” “嗯,”李小幺面无表情的答应一声,转头看向施玉. 施玉拱了拱手笑道:“南越钱大人这几天天天大发脾气,言王爷丧心病狂,议和期间,竟还连下南越边境三座重镇。” 李小幺嘴角往上挑起,发脾气有什么用。 () 第三百三八章 议和 赵宏志捻着胡须笑道:“他才丧心病狂,不趁议和前多拿几座城,难道盟了誓之后再拿?” 施玉莞然而笑,心气平和的接着说道:“通商五条南越也无不妥,岁币也好商量,只一样,让咱们一定得退出南越,归还边境三重镇。” 李小幺一边笑一边看向赵宏志. 赵宏志拱拱手干脆的说道:“王爷连下南越三重镇,南吴的柳大人心情可好得很!南吴趁南越大兵北调,已经夺回了十几年前被南越攻占的魏家庄一带,趁火打劫做的好得很。通商五条南吴皇帝已经应下了,岁币的事,说是多了些,我半步没让,南吴借着王爷的势,得了这么大便宜,怎么能便宜了他?” 明潜双手扶着膝盖处,恭敬的听着众人说话。 李小幺轻松的呼了口气:“通商五条最要紧,有了这个,咱们的底气就有了。” “五爷这话极是,照我说,别的不说,就茶、酒,凡得了咱们扬州茶行、酒行信引,无论行至南吴、南越还是北吴,俱只可按咱们核定征税这一条,明年咱们这评茶品酒会,得兴盛成什么样儿!都不用两年,明年,咱们扬州城就成了天下第一的商都!”俞远山兴奋的脸色泛红。 李小幺笑着没有答话,商为末流,重兵压境下,自然无有不可,可商一项,虽不能亡国,却极能令国富民富,这一样,也许几年后,就能得了天下公认。 “跟钱大人说,王爷脾气大,打下的城池再拱手相还,不知道得费多少口舌功夫,咱们只能试试,旁的,半步不让!” 施玉忙欠身答应。 李小幺转头看着俞远山笑道:“吴太后不肯,就先搁着,断没有其它都有岁币,就北吴一家不给的理儿。再说,一提北吴,我心里还不爽快呢。 她若不肯,这盟誓,她家不盟也成,王爷的大军从南越撤回,正好也有地方用去了,回头和柳大人商量商量,他家皇上乃嫡长,北吴南吴不宜久分。” 俞远山高挑着眉毛笑道:“五爷放心,下官知道了,必使他就范!” “嗯,南吴那边,手下缓一缓,跟柳大人说,我念着他家皇上一份人情,岁币稍让一让,多跟柳大人交好,嗯,他不是号称雅人,最喜欢通体莹透的水晶琉璃和极品的茶叶么,回头我让赵五哥各寻些给你,你拿给柳大人,不必说我,就说是你送的。” 俞远山用折扇捅了捅赵宏志笑道:“你好福气,拿五爷的东西,你做人情。” “宋大人和钱大人那边也要如此,宋大人走前,摘星楼就一直给他留着,还有落雁那边,回头我让人交待过去,再寻几个才情出众,气质清越的女伎送过去侍候,只一样,一个也不许他赎身带走,就让他好好留着这个念想。 钱大人梗直清高,爱民如子,施大人就陪他多去城外走走,巡查乡间,体访民情,邀他一同到处走走,还有,他好古书善本,隐士逸人,书,前儿我让人搜寻了些,回头给你送去,人,你自己去寻,到乡下山间清幽之处,安排几处隐士高人,让他偶遇,或访而不遇。”李小幺说着,自己倒把自己说的笑起来。 施玉拱了拱叹息道:“五爷这玲珑心思,下官佩服得紧。” “不能走一步想一步,至少要多想两三步,国家盟誓,再好也不过三五年,皇上雄才大略,年富力强,必定要大展拳脚的。旁的都好,就是人心一样,是细水慢浸的事儿。从现在起,就得处处留意,该做的都要做起来,居一州不能只理一州,自己要先站的高远些才行呢。”李小幺慢声细气的交待道。 四人急忙起身,长揖到底答应了,李小幺笑着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还有什么事没有?” 赵宏志又说了两三件细事,四人一齐站起来,李小幺看着俞远山和施玉笑道:“俞大人和施大人留一留,有件事要麻烦两位大人。” 赵宏志和明潜垂手告退出去,俞远和施玉重又落了座,李小幺看着两人苦笑道:“两位大人也知道,我和王爷这趟到淮南路,还带着一群不大不小祸事不断的孩子。” 俞远山用折扇掩着嘴,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前几天满城就闹过公主灾了。 施玉一边笑一边拱手道:“有五爷,还有王爷调教,不过半年一年,也就成器了。” “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也不指着真能成什么器,烦劳两位,一是秦王,王爷的意思,是想让他知道些政务艰难,体查体查民间疾苦,这一样,想请两位大人帮忙。” “五爷请吩咐。” “请俞大人每旬带秦王半天,或是处理政务,或是体查民情,不必特意安排,俞大人的日程里,若有觉得适合秦王见识的,就让人过来说一声,到时,我打发他过去。”李小幺看着俞远山笑道。 俞远山忙拱手答应,李小幺转头看着施玉笑道:“施大人断案,或是下乡查访民情,请带上秦王指点一二。” “五爷放心。”施玉忙笑着拱手道。 李小幺笑道:“这是头一件,第二件,公主性子泼辣,不是居于二门内的贤惠淑女,我想让她跟秦王他们一处读书识字,扬州府学里几位先生学问精深,品德高尚,我想让秦王和公主,还有水四郎、郭家三郎到府学附学几年,这事,就烦劳施大人操心一二。” 施玉一脸苦相的看着李小幺,一时真不敢答应下来,这几位算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了,放到府学!府学里十之八九都是寒门子弟,这可怎么个放法? “秦王他们就如诸府学弟子一体而视,你和先生们说,有我在,尽可放心。”李小幺看着施玉保证道。 施玉想了想,咬牙道:“好!府学教谕田夫子为人方正严厉,不畏权贵······”施玉苦笑着停了停,才接着说道:“正好也看看田夫子这个不畏权贵,到底怎么样,若不行,还得再想法子另调教谕过来。” “嗯,若真能方正不畏,往后倒是可以多用用。”李小幺轻声道。 俞远山摇着折扇,看着施玉笑道:“施大人且安心,有五爷在,秦王也罢,公主也好,必生不出大事来,至于磕磕碰碰的小事,不必多理会。” 施玉点头,看着李小幺问道:“什么时候去府学?” “越快越好。” “嗯,那我这就去寻一趟田夫子,天黑前给五爷回话。”施玉爽快的答应道。 李小幺轻轻舒了口气:“我今天晚上回去庄子,你明天一早去一趟庄子吧,正好也见一见秦王他们,俞大人也一起过去。” 两人忙站起来拱手答应了,告退出去。 李小幺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吩咐淡月叫了西安进来,低低的吩咐道:“王爷那边只怕已经支撑不了多长时候了,传信过去,扬州已妥。” 西安连声答应,转身疾退出去传信去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苏碧若就睡不着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等会儿得怎么对付那个山匪婶子,这事想得苏碧若一个头有两个大,一直想到被奶嬷嬷叫起来,磨蹭着洗漱换了衣服,又吃了早饭,这大计还是没能定下来。 奶嬷嬷小心的打量着苏碧若,对于梁亲王妃,她心底那一点点鄙夷和敬而远之,如今已经都被佩服和感激替代,公主殿下如今至少能好好说话了,没那么暴戾蛮横,这是她天天跟佛祖祈求的事。 苏碧若磨磨蹭蹭出了院子,磨磨蹭蹭穿过园子,再怎么磨蹭,还是磨蹭进了李小幺居住的沁芳园门口。 淡月远远迎出来,苏碧若皱了皱眉头道:“你是谁?阿紫呢?” “回大姑娘,我叫淡月,阿紫姑娘今天不当值,大姑娘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大姑娘跟我进来吧,王妃已经用过早饭了。”淡月含笑答话道。 苏碧若却顾左右而问道:“三叔到了没有?” “三爷和水四爷、郭三爷都已经到了,已经进去了。”淡月笑容可亲,温和的答道。 苏碧若松了口气,这会儿只要听说苏子信和水砇他们在,她这心里就安稳的多了。 苏碧若跟着淡月穿过道月亮门,进了间宽敞的花厅。 花厅里四周挂着原色湘妃竹帘,高高的花架上一盆盆不知名的碧草层层垂下,屋里显得极其清爽宜人。 正面榻上,李小幺一身月白素绸衣裙,端正坐着,正笑着和水砇说着话,见苏碧若进来,满脸喜色的苏子信站起来,招呼道:“阿若来了!” 李小幺停了话,看了眼苏碧若,笑着指了指苏子信下首道:“坐吧,我正和你三叔他们说上学的事。” 苏碧若别别扭扭的见了礼,别别扭扭的在椅子上坐了,看着苏子信,谁的话也没答,她一时也想不出答什么好。 李小幺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她的不自在,只看着水砇接着笑道:“你说极是,开平府和淮南路在这经义解说上还真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回头咱们让文翰林他们也开几场文会,给这淮南路的士子学生们讲一讲咱们开平府的学问之道。” () 第三百三九章 教导 “这可是淮南路学子的福份。”郭讷为微微躬了躬身子,恭敬道。 李小幺看着他笑道:“也是文翰林他们的福份,淮南路人杰地灵,文风极盛,状元、榜眼、进士不知道出过多少。 吴地虽说武力积弱,可文气一项,乃天下之首,这一件,咱们北平确是不能望其项背。 你们几个在府学求学期间,可不能小瞧了扬州学子,不然,只怕要失了自己家的脸面了。” 苏碧若这下子听明白了,看着苏子信,低低问道:“你们要去府学念书?去府学?” “是我们,嫂子说了,你也要去。”苏子信笑道。 苏碧若听的一下子睁大眼睛,急忙转头看向李小幺。 李小幺看着她笑道:“你要是不愿意去,就不必勉强,毕竟做学问是男人的事,你在家学学针线厨艺,倒比做学问好。” “我去府学!”苏碧若瞪着李小幺,断然道。 李小幺弯眼笑着,调转目光看着苏子信:“皇上的意思,还要你习学些民情政务,这一样,你就跟着淮南路布政使俞大人和扬州知州施大人一起,出去长长见识。” 李小幺说着,转头看向水砇和郭讷为,“你们两个要是愿意,也可以跟去长长见识。” “我也去!”苏碧若不等水砇和郭讷为答话,抢在前头先叫道。 李小幺看着她,叹了口气,微微蹙眉,仿佛很无奈的点了下头。 苏碧若昂着头,嘴角带出片浓浓的兴奋和得意来。 水砇看看她,再看看李小幺,挑起眉毛,见李小幺敏感的看向自己,赶紧落下眉毛,压下笑意,垂下目光喝茶,王妃对付苏碧若,真是太容易了。 不大会儿,婆子引着俞远山和施玉进来,李小幺介绍几个人见了面,吩咐南宁陪着,施玉和俞远山带着苏子信和苏碧若四人出了庄子,往府学见先生去了。 俞远山和施玉等处的谈判,没两天就定了下来。 苏子诚一步一停、不情不愿磨蹭着撤出一座城,慢慢腾腾的歇上几天,再磨蹭着撤出一座城,再歇上几天。 直撤得南越上下提着这口气,一天几封十万火争催促远在扬州的钱大人,钱大人干脆揪着施玉,坐到城外的庄子里催促苏子诚撤军之事。 施玉苦恼万分、抱怨连天:早就劝你们应下应下,那商约,你们南越又不吃亏,非要一拖再拖!那是北平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从来不肯吃半分亏的,现在让他生生把咬进嘴里的肉吐出来,这哪是容易事? 王妃虽说说一句王爷听一句,可王妃,凭什么替你们南越说话?······ 钱大人被一天几封十万火急催得满嘴大泡,思前想后,飞信禀了南越皇帝,寻南越在扬州的大商号借了五万两银子,买了座翡翠观音送进了李小幺的庄子。 果然,没两天,苏子诚的大军就撤回了北平境内,钱大人一口气松下来,总算没做了国之罪人! 北平、南越战事一了,一时间真是天下太平了。 南越钱大人、北吴宋大人和南吴柳大人大事已了,探访隐士逸人的天天出城,喜欢品茶的品着好茶,爱那雅致女伎的,天天在摘星楼里快活,只等着苏子诚和各家够身份的钦差赶到扬州城,盟誓世代友好,永不征战。 …………………… 苏子信一行进府学读了十几天书,虽说田夫子对四人极其一视同仁,甚至更严格苛刻,可到底府学里年纪相仿的学子众多,苏子信性子柔弱,其实是个极好相处的,郭讷为处处小心,只看着苏子信高兴,水砇温文儒雅,长袖擅舞,几个人很快就和众学子混得极好。 李小幺银子又供得足,府学众学子打着文会的旗号,苏子信出银子,隔不几天就聚会一次,游玩嬉戏,一时快活无比。 只苏碧若苦恼多于快活,她原本就没怎么学过什么经文,请的先生,哪有一个敢管教她的,到现在,不过认识几个字,最多再照尉后吩咐,学学女四书之类。这女四书还没学多点呢,现在跟着学经文做文章,这份吃力无法言说。 田夫子又不客气,每课必点她询问,见她张口结舌,虽说念她是个女儿家,没张口呵骂抬手打戒板,可满屋寂静中渗出的笑意,让苏碧若如坐针毡,上了十来天,就磨蹭过去寻了李小幺,说什么也不肯去府学上学了。 李小幺长长短短的叹着气,半晌才温和的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苏碧若苦恼而茫然的看着李小幺:“我能有什么打算?又不是非得上学,我又不考进士,又不用······做什么。”苏碧若声音越说越低。 “你坐过来。”李小幺示意苏碧若坐到自己身边,低声道:“你当然不用考进士秀才什么的,可这学要是不上,以后你大了,跟人家说话,难道也象现要这样,你三叔说句司马牛之叹,也要旁人解释给你听了,你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碧若绞着手,低着头不说话。 在学里就是这样,他们就象这样说话,说不几句话,就得用一句典,她几乎个个听不懂…… “你也知道,你三叔,也是个没学问的。”李小幺接着道,听李小幺这么说,苏碧若嘴角往下挑起,忙又落下,敢说三叔没学问,也就这个二婶了。 “可好歹,他还能跟人家说说话,不至于被人家当面嘲笑。你至少,得学到你三叔那样。” 苏碧若咬着嘴拧过了头。 “不过你现在在学里,象你现在这样,我也经历过,确实难受。我看这样,咱们偷偷开小灶补一补,偷偷儿的,不让人知道。就是朱翰林吧,他老成谨慎,是个能守得住秘密的。隔天要上什么课,先生大约会问哪些问题,头天晚上,先让朱翰林帮你过一遍,到第二天……” 不等李小幺说完,苏碧若两只眼睛里就放出光来,到第二天,非得震掉他们的眼珠不可! 李小幺看着两眼放光的苏碧若,一边笑一边和她低低道:“你也要守住秘密啊,连你三叔也不能说。” “好!”苏碧若兴奋的答应一声,“今天就开始么?” “嗯,就今天开始,一会儿我让阿紫去找你三叔套套话,问问明天学里要上哪一课。”李小幺冲苏碧若眨了眨眼,苏碧若咯咯笑起来,旋起裙子,冲李小幺曲了曲膝,连蹦带跳出去了。 张嬷嬷看着苏碧若连蹦带跳,愉快雀跃的出了门,失笑出声,“大姑娘这可真是……这心眼可不随皇上。” “要是随皇上,也不用让我带过来了,好在,心地不坏,就是从小惯的太厉害,她性子里随苏家那一面又重,过于暴躁了。好在,只要心地纯良,就不是无可救药。”李小幺连叹带笑,看着窗外,又微微皱起眉头,低声问道:“吕二爷还是天天酒醉不醒?” “嗯,昨天遵王妃吩咐,酒坛子里掺了半坛子水,他好象也没怎么喝出来,在船上睡了大半天,回来又喝酒。”张嬷嬷也皱着眉头烦恼不已。 李小幺站起来,看着窗外出了半天神,低声吩咐道:“请刘姑娘过来说话。” 张嬷嬷答应一声,不大会儿,黑瘦憔悴的刘秀云进来,落了座,接过杯子慢慢喝着茶,也不抬头看李小幺。 两人默然相对喝了好大一会儿茶,李小幺放下杯子,看着刘秀云问道:“你说,怎么办?这样下去可不行,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刘秀云摊着双手道:“我要是有法子,还等到现在?他油盐不进,就是喝酒,这事,怎么个劝法?道理他都懂。” 李小幺满脸愁云的看着刘秀云,刘秀云一脸苦恼的看着李小幺,两人呆看了半晌,李小幺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给吕华写封信吧,把吕丰的情形说一说,让他来处置。” 刘秀云呆了好半晌,才看着李小幺苦笑问道:“那这个为什么,也要写吗?” “不用,吕华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你只说他现在的情形就行,咱们束手无策。”李小幺垂着眼帘道。 刘秀云长长叹了口气:“我师父说过,这个东西最不讲道理、最伤人不过,最好几辈子都别碰上!” 李小幺挑了挑眉梢,看着刘秀云张了张嘴,却没能问出话来,她师父这话,怎么听都透着无尽的辛酸。 刘秀云慢腾腾站起来,又是一声叹息,垂头道:“那我去写信了,还有别的什么事没有?” “没有,别的事,吕华早就该知道了。”李小幺叹着气站起来,将刘秀云送到门口,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猛的摇了摇头,转回屋,摊开黄历,认真的算着苏子诚行程,再过小半个月,他就该回来了。 苏子诚回来的前两天,北吴、南吴和南越的钦差就进了扬州城,苏子诚回来那天,北吴宋大人等几个跟着苏子信、俞远山等人迎出十几里远,一路接进扬州城,北吴钦差、吴太后的兄长吴侯爷,南吴钦差吕丞相,南越钦差靖安王已经在摘星楼设下了洗风宴,等李小幺见到苏子诚,差不多已经是后半夜了。 () 第三百四十章 永恒之福 隔天一早,苏子诚、吴侯爷等各家天使,郑重的住进了城外的安国寺,沐浴斋戒了三天,隆重盟了誓。 从城外回来当晚,扬州城灯火通明,各个商号前张灯结彩,原本元夕节才出来的各家舞狮舞龙队,也热热闹闹舞了一夜,整个扬州城,比过元夕节还要热闹几分。 隔天,梁地的钱会长打头,在自家店铺前重金请大夫施医施药,为各家皇帝祈福积寿,梁地旁的商家跟进极快,有往寺院施银子做祈福法会的,有往慈幼院施银子救助孤寡的…… 每有一家施银施药做善事,施玉就亲自用红纸大字写上某某商号行某某善事,贴在板上,让衙役高高举着,鼓锣打鼓的围着扬州城转一圈。 这一转,足足转了十几天,一天里从早到晚,转上无数趟,直把衙役们累得双腿浮肿,敲锣敲的手臂都举不起来了。 苏子诚热情无比的招待吴侯爷等诸家天使,在扬州城又盘桓了七八天,亲自陪着逛遍吃遍扬州城,每到一个地方,就让人召附近的商家过来陪着说话,介绍认识各家天使,等吴侯爷等人临行前,又备了厚礼,命施玉等人,分别送出几十里远。 盟誓大事已了,苏子诚长长松了口气,回到庄子,谁来也不见了,和李小幺两人山下湖里逍遥了将近一个月,这一回,总算小过了一回两人世界的瘾。 旁的人可以不见,苏子信和苏碧若却是没法子不见。 苏子信先是寻了张嬷嬷,嘀咕了一通讨了主意,又磨蹭着寻到李小幺,期期艾艾的说要编书,把李小幺吓了一跳,十来岁的毛孩子,书还没读几本呢,要编书? 再一细问,苏子信一路紧着解释,脸都快急白了,也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小幺只好打发他回去,把水砇和郭讷为叫进来细细问了,又遣南宁去府学问了田夫子,才弄明白了,原来是府学的一帮人,突发奇想,要把扬州府和开平府最近几科乡试前十几、几十名的卷子汇集成书,让参加乡试的秀才们有个借鉴。 李小幺一边说一边笑,和苏子诚说了这事,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学子们,心思倒是灵巧,还知道要汇集一本考试参考样文。 苏子诚皱着眉头,总觉得这是胡闹,李小幺一路笑一路劝道:“也不是坏事,总比天天海玩胡闹好,编就让他们编去,正好扬州城里的别院空着,把临近东偏门的那个院子拨给他们用,再一个月给些银子,先看看他们能编出什么样的书来。 田夫子也说了,不是坏事。这事,就让田夫子挑头把把关,田家窘迫,田夫子又倔,从不肯受人恩惠,有了这个进项,田家日子也能好过些。” 苏子诚听李小幺这么说,笑着点头道:“这事你拿主意,我看三郎和阿若现在这样子,已经远非在开平府时可比了,懂事多了,很不容易。” “嗯,”李小幺笑应了,翻着手里的书信,拣起封信,递到苏子诚手里叹气道:“你看看这个,吕丰写回来的,倒比上一封好些。” 苏子诚打开书封,一目十行扫了,将信递给李小幺,皱着眉头道:“他真要这么浪荡一辈子?” “他这样的,这么过一辈子,也不算什么。他还小呢,去几趟海外,多经历经历,经历多了,心智就开了,也就好了。吕华让他押管海上船队,真是用心良苦。”李小幺将信收好,站起来,放到百宝阁上的一个黄花梨匣子里。 苏子诚不知道想起什么,一边笑一边摇头道:“吕家亏得还有吕华,不然,师父可就没有现在这样云游天下的福气了。嗯,那个刘秀云,象是好一阵子没看到她了,不是让她留在你身边?她去哪儿了?” “在,在城里落雁那边,让她教导那些小姐些防身之术,也让她留心看看落雁新收的那些小丫头中间,有没有可造之才,若有,就转到鹿港的庄子里好好教导,往后,咱们用人的地方多,这样的人,也很能用得着。”李小幺解释道。 苏子诚听到鹿港两个字,伸手揽了李小幺笑道:“要不,咱们明天去鹿港住一阵子?咱们也出海逛逛,你不是说想要个桃花岛?咱们出海看看,你看中了哪个岛,回头鹿港水军有了船,我亲自带人,把岛给你拿下来,就当练兵了。” 李小幺笑不可支,一边笑一边含糊道:“那会儿想,这会儿不想了,咱们这庄子后面那个园子,原来就是座桃园,你今年没在家,明天春天咱们去赏桃花,那个园子,就起名叫桃花岛。” “那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这天下,没咱们去不了的地方!”苏子诚豪气万分的说道。 李小幺笑了一阵子道:“等你把这天下都打下来,才真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说正事吧,后天咱们得去楚州看看去,吃喝玩乐是顺便,咱们得看看那一带的茶山,今年生了几件小事,我觉得得过去看看,防患于未然。把阿若也带上,她读了几本书,如今不得了了,闹了好几回了,说光读书不行,得行万里路,先让她去楚州走走,我想过了,派点差使给她,让她看楚州的织坊去,回头让她再给皇上写个折子。” 苏碧若自从偷偷开了小灶,在府学里日益得脸,这读书就上进的多的多了,李小幺又花了很多心思在她身上,给她读的书,全是她喜欢的,如今她对读书这事,十分上心,读了书,还雄心勃勃要行万里路。 苏子诚和李小幺带着苏碧若,在楚州盘桓了将近一个月,除了查看茶山、农桑、织坊等事,也开宴请了楚州的名士才子,府学的先生学子,以及楚州的乡绅富商。 苏碧若跟着李小幺,也是一身明晃晃的女扮男装,跟着苏子诚宴请应酬,看着李小幺和才子学生,商人官僚打交道,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一行人从楚州又一路转到明州,在明州盘桓了半个多月,才回到扬州城外的庄子里。 苏碧若这一路上大长了见识,想法良多,李小幺却让她写信给她父亲母亲,回到庄子,李小幺就蔫蔫的仿佛生了病,苏子诚如临大敌,又一次闭庄锁门,任谁不见,定了无数规矩,整个庄子里这也不行,那也不许,小心翼翼的守着李小幺,直守了一两个月,才解了一两条禁令,命人八百里快递往开平府递信,李小幺怀孕了! 这是在明州就诊出来了的,一路上赶回扬州庄子,太医、名医谨慎起见,都说让保胎,这扬州地方上的规矩,孩子头几个月,最好别让人知道,如何如何,苏子诚紧张之余,诸事皆听皆信,反正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多加小心总不错,连报往开平府的喜信,也直到李小幺怀胎四个多月,能吃能喝能睡了,才放下半颗心,令人递进了宫里。 五个月后,梁亲王长子、北平皇室这一代头一个男丁,响亮的大哭着,哄动热闹的来到了这个世间。 皇上赐了名字叫苏世承,为了这皇家下一代头一个男丁,大赦天下,加了恩科,整个淮南路张灯结彩,那些大商家更是兴奋,连着三天,铺子里所有货品半价,以庆贺五爷家长子的出生。 这场繁华热闹的发源处,扬州城外的庄子里却如往常一样静谧安然。 苏子信和苏碧若几个人,回去开平府过了年,没等出正月,就都急着要赶回来,开平府,已经远不如扬州城更让苏子信和苏碧若等人牵心挂念了。 最让苏碧若挂心的,是她那个好玩的不得了的小堂弟,从京城回到扬州城外庄子里,苏碧若就一头扎到小阿承的床前,守在宽大的婴儿床边,睁大眼睛,爱不释眼的看着床上乱踢乱动个不停的小婴孩。 “哎!阿紫阿紫,你快过来,你看看他的脚指头,真是好玩!这么小啊,粉嫩粉嫩的,比珍珠还小,他的脚长的真好看,这脚以后怎么走路啊?我舍不得让这脚走路怎么办?这么小,这么可爱,我弟弟太可爱了!”苏碧若和紫藤说着笑着,小心翼翼的用手指碰了碰那几粒粉嫩粉嫩的脚指头。 阿承抗议般用力蹬了几下,蹬的苏碧若哈哈大笑,再要去碰,阿承却象是被她的大笑惊着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苏子诚几步冲进来,伸手拎起苏碧若,“你怎么还在这里?先生等你上课,赶紧去!” 苏碧若冲他撇了撇嘴,一溜烟跑出去,赶紧上课去了,今天先生要开始讲侠客传记了,她光顾着跟阿承玩,把上课的事都忘了,她得赶紧去上课,然后赶紧回来,等她上完课,三叔也该回来了,他们一起抱阿承去园子里追鹿,阿承最喜欢她抱着他追鹿玩儿了! 赶走苏碧若,苏子诚抱起儿子,几步进了隔壁的上房。李小幺从手里的折子上抬起眼,看着抱着儿子,又蹦又跳冲儿子做鬼脸的苏子诚,笑容从心底漫出来。 这样的世间幸福,有多通俗常见,也就有多永恒难得。 …………正文完………… () 番外一 有情人终成眷属 梁地姚家集,杨家那间破旧的小院里里外外,几乎挤满了人。 原梁地礼部尚书刘明义长子刘大爷陪着淮南路过来的沈先生,以及俞氏族长俞老太爷,站在院子里说着话。 三间破旧的正屋里,刘明义长媳钱大奶奶微微欠身,正和万师母以及杨莫言连说带笑。 “……都是沈先生的话,我们老太爷也说,俞大人是个仔细人儿,特意嘱咐了沈先生,先绕到我们家,不要冒冒失失过来,惊吓了师母和大姑娘,这可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老话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那姻缘薄子上写好了的,就算隔着千里万里,十年八年,该在一起,还是要在一起的。” 杨莫言脸色苍白,看着同样白着一张脸的阿娘,“阿娘,这不合适……” “大姑娘和俞大人青梅竹马,合适得很呢。我们老太爷也是感慨的不行,说没想到俞大人重情若此,实在是难得的好儿郎。”钱大奶奶忙接话笑道。 “多谢大奶奶跑这一趟。”万师母看一眼女儿,和钱大奶奶陪笑道:“这是大事,实在是没想到,我得和莫言商量商量,大奶奶……” “这是应该,极是应该。”钱大奶奶是个极其灵动,说着笑着站起来,“我和我家大爷先到客栈里安顿下来,晚一晚,我再来和师母,还有大姑娘说话儿。” 万师母起身送钱大奶奶出了门。 钱大奶奶和刘大爷低低说了几句,几个人笑着冲万师母长揖告退出来,先去客栈安顿。 院子里暂时安静下来,四周伸头探脑看热闹的人,却只多没见少。 万师母进到屋里,看着苍白着脸,呆坐在小竹椅上的女儿,拖了把椅子,坐到莫言对面,莫言不等阿娘说话,先摇头道:“阿娘,这不合适,我配不上他。我是再嫁身,又……”莫言喉咙哽住,她如今又老又丑,她配不上他,早就配不上他了。 “唉。”万师母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会儿他们再来,阿娘就回绝了吧。”莫言低下头,声音低低的说道。 “好。”好一会儿,万师母才哽出一个字。 一个时辰后,洗漱歇息了片刻的钱大奶奶和刘大爷几个,又回到杨家小院。 钱大奶奶早就料到了杨家母女的答话,并不多说,只笑道:“大姑娘别怪我多嘴,杨家和俞大人这份渊源恩情,说是情同父子,深若再造,一点儿也不为过,不管结不结亲,俞大人眼里,杨家都跟俞氏一族一样,是至亲。” 万师母看了眼女儿,没说话,钱大奶奶这话是实情,从前她看山哥儿,跟看拙言莫言一样,后来……唉,山哥儿也是个命道乖蹇的,这些年几死几生……要不是他时时资助,自己和莫言,也撑不到现在…… “俞大人也捎了话,结不结亲,都是要接你们祖孙四人往淮南路奉养的,我知道师母的意思。师母和大姑娘,我看出来了,都是立身极正的硬气人儿,结不结亲,要不要跟着俞大人过活,这都是得师母和大姑娘自己拿主意的事。 我就是觉得,师母和大姑娘得往淮南路走一趟,一来,十几年没见了,也该见一见,俞大人驻守淮南路,守土有责,离不得,要见,也只能师母和大姑娘走一趟。二来,师母和大姑娘都是实在人,我就直说,这结不结亲,奉不奉养的,师母和大姑娘当面跟俞大人说清楚最好,要不然,这样的好事,倒没说成,别万一俞大人觉得沈先生办事不利……” 钱大奶奶陪着一脸苦笑,“不瞒师母和大姑娘说,来前,我以为这桩亲事,俞大人和大姑娘青梅竹马,必定是一说就成的,没想到……不怕师母和大姑娘笑话,我可得老着脸求一求师母和大姑娘,无论如何请走这一趟,实在是……师母和大姑娘体谅则个。” 万师母呆了片刻,看向女儿,莫言也呆了片刻,为难的看着母亲,真要连累了沈先生和刘家大爷大奶奶,那就是罪过了。 “来前我们老太爷吩咐过,接了师母和大姑娘,让我和我家大爷陪着去一趟淮南路,我家大爷高兴的什么似的,一心想到淮南路开开眼,长长见识呢。” 钱大奶奶看着万师母和莫言一脸的为难,立刻打蛇随棍上,“咱们就当出趟远门,长长见识,大哥儿二哥儿也不小了,正好,也让他们出门走走,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么。我看就这么定了,师母和大姑娘收拾收拾,咱们明天就启程,早去早回,师母看呢?” 万师母看着女儿,莫言犹豫了片刻,看着钱大奶奶点了点头。 走一趟淮南路,一来,她很想看看他,现在好不好,二来,当面说清楚,不能因为她,连累了别人。 …………………… 俞远山直迎出几十里,将万师母和莫言一行四人,接进扬州城,住进了从张忠义和赵五哥那儿借来的一处小宅院里。 歇了一天,第二天午后,俞远山忙完公务,急急去寻杨莫言。 莫言站在花丛中一间小亭子里,远远看着俞远山越过带路的婆子,大步流星直奔过来,看着他走近了,急忙移开目光,垂头看向亭子边上一丛丛盛开的牡丹。 “莫言。”俞远山站在亭子外,好半天,才声音发哽的叫了声。 “你来了……远……俞师兄。”莫言突然慌乱无比。 俞远山定定的看着瘦弱苍老的莫言,心如刀绞,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都是我……苦了你了……” “我和阿娘,都好,这些年,多谢你。”莫言不敢抬头,目光落在俞远山靛蓝长衫一角,和那只靛蓝起脊薄靴子上。 俞远山直直的看着莫言,莫言垂着头,看着那有长衫,和那双靴子。亭子安静的只有风轻轻吹过。 “刘大郎说你……”俞远山先恍过神,恍过了神,却又手足无措起来,话说的愣愣呵呵,如同初涉人情世事的愣小子。 “我配不上你。”莫言答的飞快,“师兄如今……您该找个门当户对,年青……配得上你的,明天……阿娘说,跟你说一声,我们就回去了。” “我心里,除了你……就只有你,我……”俞远山急的后背一层冷汗,舌头却打着结,心里一团纷乱。 “我配不上你。”莫言往后退了一步。 俞远山急一步跟上,“莫言,我本来,本来早就断了念想,我这辈子,就一个人,就一个人!是五爷……说,让我顺着自己心意,莫言,我的心意,就是你,不是报恩,莫言,我不是……我见你头一面,你给我端我碗红枣汤,你说我……瘦的好可怜……莫言,你出嫁那天,我觉得自己死了,后来……后来……我挺高兴的,我知道我……莫言……” “我已经这样了……这样了……”莫言痛哭失声。 “你还是你,还和我头一回见你时,在我眼里,一样,一模一样,莫言,这十几年,一想到你,我就痛恨自己,没本事……莫言,求你……”俞远山一只手拉住莫言的衣袖,曲膝跪到地上。 “你起来!远山哥,你起来,你起来……我……”莫言用力去拉俞远山,“我只怕你嫌弃我,我不是……只要你不嫌弃……” 远远的,钱大奶奶伸长脖子,看着亭子里哭成一团的两人,一把接一把的抹着眼泪,她就说,这是桩好姻缘。 …………………… 李小幺要嫁进梁王府了,没能照她预想的那样,及时赶回扬州城,主持俞远山的婚礼,给莫言备嫁妆的事,飞马递信,交待给了张忠义和赵五哥。 张忠义和赵五哥没能凑上开平府两场大热闹,把那股子热情,都用在张罗莫言的嫁妆,和俞远山这场婚礼上了。 刘大爷和钱大奶奶留在扬州城,帮着认认真真的过着六礼,一丝不苟的走完三媒六聘诸礼。 施玉领了李小幺的嘱托,替李小幺主持了这场婚礼,喜乐喧天中,莫言一身黑底红边锦绣吉服,嫁进转运使衙门后宅。 俞远山容光焕发,前前后后敬了一圈酒,摆脱揪着他,非要把他灌个不能洞房的张忠义和赵五哥,逃回后宅。 满屋的大红喜庆中,喜娘连说带笑热闹喧嚣的行了结发礼,掩了门出去。 俞远山目光灼灼的看着纵然容光焕发,依旧显的苍老的莫言,莫言迎着俞远山的灼灼目光,眼泪却滚下来。 俞远山伸手搂住她,推着她走到镜子前,推着她转个身,头从莫言肩上伸过去,脸贴着她的脸,示意镜子,“莫言,你看,我们两个,还和从前一样,你九岁那年,我十二,你今年三十二,我今年三十五了,不是你一个人老了,我们两个,一起,一样,以后,我有了你,你有了我,大约,我们能老的慢一些了。 ”嗯。”莫言泪如雨下,抬手摸着俞远山的脸,想笑,却一头扎在俞远山怀里,痛哭失声。 …………………… 紧闭的门外,张忠义掂着脚尖,赵五哥蹲在地上,两个侧着脸,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半张着嘴,全神贯注的听着屋里的动静。 “象是……哭了?”张忠义耳朵好使一点,赵五哥凝神听了听,点头,“好象是,唉哟喂,你说咱们这位俞大人,不是会还是个雏儿吧?新娘子都哭了……这也太……” “两位果然在这里,瞧你们,回头让五爷知道了……快走快走!”施玉几步冲上前,揪着两人往外揪。 “施大人轻点!唉,轻点!”赵五哥和张忠义被施玉揪着一路往外,张忠义一边走一边笑,“要是五爷在,那门缝就轮不着我们了……行了行了,不听了不听了……” () 番外二 她头一回见他,是在府学,她和三叔、水砇、郭讷为四人抱着包了笔墨纸砚的包袱,站在府学院子里,窗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脸,田夫子看也不看他们,就叫了他来,他一身粗麻孝服,却干净的出奇,温暖的出奇,那样粗硬散着边的麻布片,在他身上,怎么就生出那样柔软洁净的感觉来? 他是田夫子的助教,他手指细长干净,每次都看的她心跳脸红,一个手而已么……可是,人的手,怎么能生的那样好看呢?那手指磨出来的墨是天下最均净的,他磨的墨,她只用笔蘸啊蘸,绝不肯写半个字,她的字,唐突了那墨…… 他的声音有一点点哑,不紧不慢温和的出奇,每次他跟她说话,都象是一只温暖轻柔的手抚在她身上,又象温暖的冬日阳光洒满全身,她答不出话来,每次,都答不出来…… 他是鞠球高手,水砇说他练过功夫,所以才鞠的好。 才不是呢,他做什么都是天下最好的! 她最爱看他鞠球,哪怕那里有千百万人,只要他在,就站在那里,所以的光辉就都在那里了,他用头顶了球,叉着腰笑,笑的那样好看,满天的霞光都在他的笑容里; 他一脚踢空了,倒在地上鱼跃而起,那么生机勃勃,那么英武帅气,那么干净利落; 他衣服沾满了草屑,那草屑在他身上,也那样干净的出奇,那草屑真有福气…… 他叫着跳着追着踢在球上,那球,砸在了她身上,他笑的阳色灿烂,冲她鞠躬,招手示意她扔回来,她用尽全力扔回那只球,脸上滚烫,人抖的如风中的树叶。 他把球踢到她身上了!她给他把球扔回去了!人散场静,她偷偷偷了那球,藏在箱底,那箱子,从此闪着光不能逼视。 他说他文采不好,他们会文,他就给他们抄诗抄文,他长身玉立,挥腕写字,行动间行云流水,人如玉字如蛟,她不能多看,多看了,脸红心醉,可又无法不看,他在那儿,她怎么移得开目光呢? 有一天,淡月说,他快要订亲了,她眼前所有的一切,瞬间崩塌…… …………………… 那个小丫头,满脸委屈倔强的站在那里,她是公主,都说她性子暴烈,蛮横不讲理,欺凌成性……他真没看出来,她就是个小丫头,什么也不会,她真是什么都不会,让她研墨,她拿着墨在砚里磨来磨去,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没有水,怎么能研出墨呢? 他示范给她看,先倒些水,再这样,稳稳的磨,他给她研了墨,她却垂着头坐在那里,握着一枝笔,戳来戳去,怯怯的,哪有半点蛮横的味儿? 他和她说话,她低着头,不抬头不理他,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他走,她又跟着他,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真是个有意思的小丫头。 她好象也喜欢鞠球,他们鞠球,她就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看,水四郎叫她一起踢,她却拼命摇头,摇的头发都要散了。 都说她跋扈娇纵,他实在看不出来,一个孤单羞怯的小姑娘罢了,比妹妹还要胆小,母亲说过,天家无亲情,唉,要真是这样,那太让人心疼了。 他干脆坐到她旁边,天天给她磨墨,不管她写不写字,他天天给她解书,他尽可能用最温和的态度和声音,跟她说话,虽然她极少答他的话,她的功课一天比一天好,也一天比一天爱笑,偶尔也要抬眼,看着他,笑的如明媚的春天…… 会文外出,他都叫上她,时时留神着她,照顾着她,她虽然不言不语,可他却能清楚的感受到她对他的那份依恋,那浓浓的依恋让他心软,软的能滴出水来,软的他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汪春水…… 唉,可是,她是公主啊,高高在上的皇帝唯一的爱女,若她不是这般尊贵,他真想就这么照顾她一辈子,一辈子捧在手心里…… 可是,除了服,他就要订亲了。 …………………… 她要疯了,她一口气冲进扬州城,冲进府学,冲到他面前,冲的气息短促,冲的头发散乱,她拉着他的衣袖,大哭失声:“你不能娶别人!你娶了别人,我?我怎么办?我活不成了!你要娶,娶我行不行?我要嫁给你!” 他目瞪口呆,全身的热血直冲卤门,她要嫁给他! …………………… 他和她跪在母亲面前,母亲面冷如石,没有丝毫余地。 唐家,是高攀不起皇家公主的,唐家,更侍奉不了尊贵的公主陛下,她要的是儿媳妇,不是一个要以臣礼待之的君上。 她紧紧挨着他,抖的如寒风中的枯叶,却坚定的如最坚韧的磐石,她看着他,满天的星辰都在她眼睛里闪亮,她紧紧拉着他:“我只嫁给你,你只能娶我!只要能嫁给你,只要咱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们去求二婶,我去求她!求她帮我们,我一定能求到让她帮我们!” …………………… 他和她并排跪在一起,紧张而惶恐的看着在他心目中神祇一般的梁王妃。 梁王妃头也不抬的看着折子,“阿若,你要替别人着想,古夫人辛苦操劳,除了一家人和睦安乐,别无所求,娶了你这位公主,别说古夫人,就是景天,见了你,也得先行了跪拜大礼,才好开口说话,人家不求富不求贵,何苦呢? 阿若,喜欢一个人,先要替他着想,你替景天想想,景天,你阿娘不容易,你要替你阿娘着想。” “那我不当公主呢?我不当公主行不行?”她紧盯着梁王妃,她的急切,让他心疼无比。 “不光是不当公主,人家是娶儿媳妇,娶进门,要能主持中馈,孝敬长辈,爱护弟妹,象普通人家夫妻一样,夫唱妇随,这可不是光一个公主称号的事,阿若,你是大人了,说话之前,要先想好,言出必须,苏家人,可是向来言出必践的!” “我能!我没有言而无信过,我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媳妇儿。”她 她眼里全是光,和火。 …………………… “我这心里,不安得很……”古夫人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叹出来,满脸担忧。 梁王妃端着薄到透明的青瓷茶杯,慢慢抿了口茶,笑道:“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娘娘的意思。我和王爷,也觉得这样做,对阿若更好。 夫人饱读诗书,是明白人,做了驸马都尉的,历来难受重用这件,就不说了,夫人说说,在君臣分际,层层大礼之下,还能夫妻和美的,有几个? 阿若的性子又娇纵急躁,她可没有两位长公主那样的耐性,熬到做了长公主……唉,夫妻也早相敬如宾了。 皇上是少有的明君,他知道怎么样才是真正为了阿若好,也肯为了阿若好,搭上皇家的尊严和脸面,夫人且放宽心。 您就看着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小儿女,夫唱妇随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别的,没有大事。” 古夫人呼了口气出来,端起杯子慢慢喝着茶,半晌才点了点头笑道:“只要王妃常驻这扬州,那就没有大事。” 梁王妃放下杯子,笑起来,“我常驻扬州可没什么用。 皇上今年春节亲眼见过大郎的,召见赐饭,连着四五天都留在宫里,考较学问,看人听话,不瞒夫人说,皇上和娘娘,对大郎喜爱的很呢,说阿若傻归傻,就眼光这一样,随足了皇上。 也是两个傻孩子,楞哈哈的竟然谁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皇上对大郎早有打算,也是为了阿若着想,说是两个人一起,历一历世事艰难,经一经磨难,这夫妻两个,才能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等他们两个成了亲,皇上就打算发一点小脾气,把两个人打发出去,从扬州出发,沿着海直到信阳,勘查地形,为以后用兵做准备,景天和阿若不是早就想外出游历,正好。” 古夫人笑起来:“皇上也真是……这样最好。那是两个傻孩子,皇上为这两个孩子操心成这样,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皇亲国戚的便宜,我从来没想过,我也是,只盼着他们小两口一辈子和和美美,富贵荣华都是云烟。” …………………… 柔嘉公主执意要嫁给已故扬州守将唐济生长子唐景天,以死相逼,梁王妃因看护教导不周,上了请罪折子,皇上大怒,收了柔嘉公主诰封,贬为庶民。 半年后,苏碧若以梁王妃侄女儿身份,十里红妆嫁入唐家,成亲不到两个月,唐景天就被怒火未消的皇上,派了危险重重的苦差使,从扬州南下,直到信阳,绘制沿海地舆图,苏碧若愧疚无比,收拾行李,执意要和夫君同领这桩苦差。 两个人轻车简从,做了最坏的打算,抱着吃尽苦头决不屈服的心,启程南下。 扬州城外的梁王府里,忙了个人仰马翻,梁王妃李小幺和梁王苏子诚亲自安排,由北往南,安排两人这一路上要吃的苦,要历的险,以及,什么事也不能有。 信阳天师府,吕华号令频出,由南往北,安排这两位自以为被抛弃的小夫妻一路上诸般种种。 一年后,吕华在信阳接到这对自以为历尽艰险的小夫妻,送上海船,回到扬州,再从扬州到开平府。 皇上对着得意洋洋冲他抬着下巴的苏碧若,和看起来已经明白了的唐景天,和尉后欣慰之余,又叹气不已,他这个女儿,这心眼,这辈子看来是长不出来了。 () 番外三 太平府之一 李小幺对着悬在面前的太平行乐图,一点点看过去,再一点点看过去,她这么看着这张一丈多长的行乐图,从昨天傍晚,看到今天傍晚了。 “还在看?看出什么了?画的不错。”苏子诚练了一天兵,大步进来,一眼看到慢慢挪着看行乐图的李小幺,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把今天过成了昨天。 “嗯,画的很好,你过来看,这是九桥门,这是九桥门大街,这是长丰楼,咱们头一回见面,就在这长丰楼,你看看,认得出来吧?你买了我的枣子,赏了我二两银子,是我卖的最贵的一碟枣子。”李小幺招手叫苏子诚。 苏子诚紧挨李小幺坐下,伸手揽在她腰间,笑个不停,“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我头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气度不凡,根本不是凡人!你说我风华绝代,这句是真心的吧?” “当然!”李小幺一边笑一边移着手指,“你看这里,这是大相国寺,这一家是梅家包子铺,这个梅字招牌画的多清楚,还有这里,当年宋公升就是在这里被砍头的,就是我遇到你那天。” “嗯,宋公升……吴太后那时候想跟咱们结亲,算是大哥送的一份厚礼。”苏子诚将李小幺往怀里搂了搂,下巴抵在她头顶。 “这是潘楼街,这是朱家书坊,当年水生哥就在这里抄书,我天天过去,蹭光看书,这里是金梁桥街,这是张记,二槐哥最爱吃他家的生炒肺,一口气能吃两三斤。”李小幺手指一点划过去。 “很快就能吃上了。”苏子诚看着那张行乐图,象看着一碟子最肥美的菜肴。 “我就是在想这件事,这座城这么好,咱们不能把它打的稀烂,打成废墟。”李小幺仰头往后,看着苏子诚。 苏子诚一个怔神,“不打个稀烂……你说怎么打?有主意了?” “嗯,从扬州议和那天起,我就在想着这座城了,咱们先绕过去好不好?” “留到最后?围而不攻,让他们投降?”苏子诚反应很快。 “嗯,大体如此,咱们绕过北吴,先灭南吴,没有了南吴,北吴这人心,也就散了。”李小幺眼睛不离那张行乐图。 “行!听你的。”苏子诚从李小幺肩膀上看着那张图,手指点上去,“等攻下太平府,咱们去丰乐楼吃饭,再到潘楼街逛一逛,去朱家书坊买几本书,再到金明池看星星。” …………………… 也不过太平了十来年,战事再起时,北平的铁骑就势如破竹,无人能挡。 仗打了不到一年,严府尹就老了十年不止,只后悔没有早两年乞了骸骨,这会儿是没法再上折子,现在上折子乞的就不是骸骨,而是全家全族的性命了,唉,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几年……大约用不到年来计数了,要用月,用天来算日子了,和县已经失陷了,这太平府,说打,也就打起来了…… 严府尹从车上下来,进了江南坊,老宋递了信儿,说逃到了太平府,唉,不去淮南路,倒往太平府逃,真是放着生门奔死门。 严府尹跟着茶酒博士,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宽敞雅间,不等严府尹吩咐,茶酒博士垂手退出,随手掩上了门。 背对着严府尹,面窗站着的一个老者缓缓转过身,严府尹用力眨了眼,又抬手揉了几下,愕然看着面前孙掌柜。 他不是死了么?他的丧礼,是他亲手操办的! “好些年没见,严大人也见老了。”孙掌柜的气度比从前雍容了很多。 “你?真是你?你不是……死了?”严府尹震惊的无以复加。 孙掌柜一边笑,一边示意严府尹坐下说话,“我没死,活的好好儿的。咱们坐下说话。当年,是奉我们五爷的吩咐,要回去开平府另领差使,诈死,是我们五爷的意思,是为了严大人这边,没什么后患。” 听到诈死两个字,严府尹长长透过口气,“没死就好,诈死就好……开平府?老孙,你?” “坐下说话,瞒了你好些年,实在是不得已,我们五爷姓李,就是现在的梁亲王妃。”孙掌柜倒了杯茶推给严府尹,声音轻缓,和从前一样的严府尹说着闲话。 严府尹的眼睛再次瞪的溜圆,“梁亲王……妃……” “我们五爷,严大人见过,先老夫人,也见过的,十几年前,到咱们太平府治过病。”孙掌柜看着严府尹,笑容和语调都和缓如旧。 严府尹直直的看着孙掌柜,呆了好半晌,“那在郑城时……” “在郑城时,我们都是笔架山上的山匪,我原来是东山上的,后来,被袁大帅练兵剿了,一群残疾不堪之人,投到了我们五爷门下,五爷……您也知道,当年就极其不凡,走一步,要往前看上十几二十步的人,所以,遣了我到郑城开了那间紫藤居。” 孙掌柜顿了顿,脸上笑容融融,“如今,郑城那间紫藤居,又开起来了,还跟咱们在的时候一个样,我过去看着打点了好几天,就想着,等天下太平了,叫了老宋,咱们在紫藤居好好住几天。” 严府尹眼眶一酸,“老孙,你走了这十来年,回回经过这江南坊,我都想起你,你不在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原来……” “先头咱们在郑城,都难得很,后来到太平府,就好得多了,领了五爷的吩咐,要回开平府的时候,我犹豫了好些天,怎么跟你说这事,是我们五爷的意思,说严大人是个实在人,知道了我是回了开平府,和我家五爷的身份,只怕你瞒不过人,要是那样,那就是害了你了,我想想也是,才有了这诈死的事。” 孙掌柜仔细解释了诈死这件事。 “那么多年,我竟然没看出来……”严府尹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那些年,在郑城时,我就是在郑城开铺子,给山上挣点活泛钱,到了太平府,就是在太平府开铺子,除了五爷来治病那一回,别的,就是好好开铺子多挣点儿钱,你能看出来什么?没什么能看出来的。”孙掌柜站起来,提过温热的黄酒,给严府尹和自己斟上。 “你们五爷来治病那回?不是治病吧?”严府尹端起温热的黄酒,一饮而尽,热热的黄酒落进肚子里,顿时觉得妥帖了不少。 “五爷哪有什么病?是来主持军务,具体细务,我就不知道了,那都是军国大事。”孙掌柜也喝了杯中酒,提起壶,再给严府尹和自己斟上。 “在郑城……敢情梁亲王妃,真是土匪出身?我还以为……是抹黑她。”严府尹又一杯黄酒喝下,整个人舒缓放松下来。 “真真切切,笔架山出来的,我们五当家的。”孙掌柜抿了一口,笑起来,“我跟你说,不光是土匪出身,我们五爷,当年还在那丰乐楼,卖过几年阿胶枣儿呢,你问问丰乐楼的郑掌柜,有个叫小幺的,他还记得呢。” “我听他说过,说这么多年,若论卖枣子,就是当年的小幺最厉害。”严府尹又是惊讶又是失笑,“都说梁亲王妃不简单,可是真不简单!” “那可是,就连皇上都说过好几回,说我们五爷,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历劫历世来的。”孙掌柜呵呵笑着,和严府尹一样,一脸的神秘八卦。 严府尹笑起来,“老孙,你跟从前一样,这十来年,你可一点儿也没变。” “你老了,老了不少。听他们说起来,你一直挺顺当,怎么老成这样了?”孙掌柜上下打量着严府尹,关切而心疼。 “就这小一年,一打起来……唉!”严府尹抬起手,用力揉了几把脸,“征银征粮,里里外外,逃进逃出,太后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真是……你们五爷,什么时候……咳。” 严府尹一句话没说完,赶紧把后面的话咳了回去。 “早两个月前,梁王爷就要攻打太平府,打下太平府,北吴也就……”孙掌柜压低声音,严府尹下意识的伸头往前,凝神听着。 “是我们五爷劝下了,我们五爷说,太平府在她心里,就是她的家,娘家,这太平府里,有郑掌柜,有您,有丰乐楼,有潘楼街,还有丰乐楼对面那间胡饼铺子,她都舍不得。” 孙掌柜一边说一边叹着气,严府尹连连点头,“我记得你们五爷,真是……真是……” “梁王爷的脾气,屠过城的人,你也知道。 就算梁王爷脾气好,象我们五爷那样好,可这仗一打起来,那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当年扬州城,多亏了唐大人……早就成了神的人了,传说如今扬州的城隍就是唐大人。 我们五爷因为这个,对唐家敬重得很,待唐大人遗孀,从来都是当师长敬着的,我们五爷说,不为别的,就为了唐大人舍了一已私名,保全了整个扬州城。” “扬州如今……”严府尹想着如今的扬州,感叹不已,太平府的风光,早就被扬州城夺了个精光,如今的太平府里,但凡好东西,必定称是扬州过来的。 “我们五爷心里,这太平府,远比扬州城要紧的多了,我们五爷劝下梁王爷,就是想要保全咱们太平府,想尽办法可全,要是能象扬州城那样,唉,严老弟啊,我说句实在话,这是咱们的福气,是满太平府的福气。” 孙掌柜推杯子过去,碰了碰严府尹的酒杯。 “可我,虽说是个府尹,老孙,咱都不是外人,我这个人,从前在郑城,咱们,还有老宋,一起藏在地窖里,我吓的尿了一裤子……唉,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也知道我,我这个人……最盼着太太平平,安居乐业,我不是为了那什么……虽说读了不少书,这个,老孙你知道,不是为了气节,就是,我帮不上什么忙。我这个府尹,就是个听话办事儿的,实在没啥本事。” 严府尹听出了孙掌柜的意思,倒生出了满腔的愧疚,他是个没本事的。 “我也是,就是个听话办事儿的。我来这一趟,一半是五爷的意思,一半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实在不放心你,找五爷求了,过来走这一趟。 五爷的意思,一是让我跟你说一声,真到万一的时候,让你想办法告诉城里的人,都躲在家里,栓好门别出来,唉,能护多少就护多少吧,二来,五爷的意思,让你方便的时候,点一点吴侯爷,要是这太平府,也能象扬州城那样,平平安安,她就保吴氏一族,平平安安,吴侯爷,依旧是吴侯爷。” 严府尹紧拧着眉头,好一会儿,点头道:“我试试,老孙,我不瞒你,就只能试试,吴侯爷最近脾气也是大的没办法,一会儿我就得去见他,东水门堵上了,得疏开,唉,到处都是事儿,要是有机会,我就说几句,要是没办法……” “这一阵子我留在太平府,能做多少是多少吧,这太平府,看看,多好的地方,严老弟啊,说实话,一想到这么好的地方,打个稀烂,我也舍不得,这心里……唉,咱们都尽力,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吧。” 孙掌柜拿走酒杯,倒好杯茶给严府尹,他一会儿要去见吴侯爷,酒气重了不好。 …………………… 从前李小幺住过的那间大杂院里,如今只住了黄远山一家,这间大杂院,也早就被黄远山买下,除了靠近大门的那三间小房,别的地方,都已经修缮改建一新,一派富贵气相。 柳娘子正在宽敞的厨房里,弯腰用力擀着面条,黄远山从外面急匆匆进了,栓上院门,在院子里站住。 柳娘子从厨房探头出来,见是黄远山,笑道:“今儿回来的早,宝儿也快下学了,一会儿就吃饭,我给你炒了两个菜,你先喝口酒。” “今儿不喝了,等宝儿回来吃饭。”黄远山答了话,走到厨房门口,盯着柳娘子用力擀着面条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拖了只竹椅子过来,倚门坐下,看着柳娘子,“我跟你说几句话。” “嗯,你说,我听着呢,宝儿回回都是一进门就喊饿。”柳娘子应了一声,手下没停。 “一会儿我要出去,大概得个……几天吧,才能回来,也不用几天,你等我到大后天,要是我没回来,你带着宝儿,先去和县,到了和县,随便找个北平人,把这个给他们,跟他们说,你要见……” 黄远山从脖子上揪下只细巧的生铁牌子,递给柳娘子,柳娘子愕然看着黄远山,“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好儿的?” “你别多问,不是你该知道的,拿好这个,千万别丢了。”黄远山站起来,将小巧的生铁牌子系到柳娘子脖子上,提起来塞到她衣服里。 “记好,就说找柳树胡同沈老太太,就是从前跟咱们一起住的沈婆子,别多问,你见了沈婆子,有什么话再问她,她都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你记好,等到大后天,我要是没回来,隔天一早,赶紧走,听到没有?”黄远山盯着柳娘子嘱咐道。 柳娘子微微发着抖,连连点头。 () 番外三(2) 严府尹径直进了皇城吴侯爷那三间小屋。 如今的太平府早就不复当初,特别是这半个多月,吴府尹进皇城来见吴侯爷,都是这样径直进来。 那些殿前军,护卫,甚至强壮些的小厮长随,都被吴太后调去打仗守城了,杂役仆从一天比一天少,这会儿不是顾差使的时候,能顾得住命才最要紧。 这一个月,吴侯爷瘦了整整两圈,这会儿花白的头发再怎么梳,都是一股子蓬乱的样子,正眉头拧成疙瘩,跟户部两个堂官大发脾气。 严府尹缩在门口,看着吴侯爷发完脾气,两个堂官一片灰败的出了屋,上前先小心翼翼禀报公事。 吴侯爷拧眉听完严府尹的禀报,长叹了口气,示意严府尹坐,“老严坐下说话。唉,大难临头,才是真见了人心,刚才那两个蠢货,居然跟我说,要出城查这个帐对那个库,什么东西!朝廷养的一堆一堆全是白眼狼!” “唉。”严府尹跟着叹了口气,京城人心早就混乱,往外逃的人越来越多,他不忍心圈的太严实,睁眼闭眼,不过不说罢了,犯不着多说。 “侯爷。”听吴侯爷泼口骂了好大一会儿,严府尹趁着吴侯爷喝茶的功夫,陪着小意欠身道:“咱不说公事,就说句私话,如今这样形势,您看,咱们有多少胜算?” “咳!咳咳!”吴侯爷被严府尹这一句问的呛的连连咳嗽了好一会儿,“老严,你可真实在,还有多少胜算?你可真是……” 吴侯爷指着严府尹,又是几声咳嗽,想笑又无语摇头,“还胜算,你可真敢想,别说现在,就是十年前,咱们对上北平那帮土匪,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何况现在?唉!” 吴侯爷一声长叹。 “那,咱们能撑几年?”严府尹眉头拧起。 “唉!”吴侯爷话没说出来,先抬手用力拍着严府尹,“老严哪,你这个人,是真实在,唉,你该问,咱们能撑几天,这会儿,咱们这寿数,是按天算的。” “唉。”严府尹倒没怎么惊讶意外,连一声叹气都很轻,“那,侯爷有什么打算没有?” “什么打算?”吴侯爷一脸无语的看着严府尹,这人太老实了,就傻了,这会儿还能有什么打算?打算是悬梁还是拿刀抹脖子吗? “侯爷,既然,全无胜算,又……”严府尹一脸小意,“都按天算了,这城,还守不守?” “嗯?”吴侯爷被他一句话问愣了,什么叫还守不守……呃,他明白了!“你这话……” “听说梁王妃在咱们太平府住过几年,说是,在梁王妃眼里,太平府就是她娘家,听说梁王妃舍不得把太平府打个好歹出来,说是,围着太平府一圈一圈儿的打,就是因为舍不得打太平府打坏了。”严府尹屏气道。 “在太平府住过?”大难临头,吴侯爷的关注点还是一如既往的偏了,“你怎么知道?那些传说是真的?卖过枣子当过山匪?” “好象是真的。”严府尹撇着嘴点头,“说是,有见过梁王妃的,画了小像让长丰楼的人看过,说就是当年卖枣子的那个小幺,当年还小,打扮成个小子,还挺像个小子的。” “要真是这样,那可不简单!”吴侯爷捋着胡须,一脸惊叹加八卦。 “可不是,听说她那个时候就极不简单,听说,梁王妃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咱们太平府,常说太平府是她的娘家,还常说长丰楼的掌柜铛头,都待她极好,侯爷,北平人围着太平府,连和县都打下来了,就是没进太平府,只怕真是,梁王妃舍不得,既然舍不得,这上头,是不是……能谈谈?” 严府尹上身前倾,和吴侯爷耳语。 “嗯,有道理!”吴侯爷眼睛里有光闪过。 “要是能保下太后,皇上,还有这满朝文武,那可是件大功德。反正,侯爷也说了,都按天算了,神仙下凡,也回天无力。倒不如……唉。”严府尹连叹了几口气,“侯爷别怪我,我是个没出息的,我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跟侯爷差不多,死了活了,也够岁数了,可皇上还小着呢,再说,如今的皇家血脉,也就皇上这一支了,唉,我不会说话。” “你这是正理儿。”吴侯爷一边听着严府尹的话,一边心思转的飞快,老严说的是,朝廷气数已尽,神仙也没办法了,他们吴家满门死绝了,也是白死,白死就犯不着了。 他这个前朝国舅,首辅大臣,年纪也大了,新朝再入仕犯不着,可要是能保住吴家满门性命,以及富贵,低调隐居个十几年,让儿子……儿子就算了,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到孙子吧,等孙子长大再入仕为官,这吴家,就是接着绵延昌盛…… 真要象老严说的,梁王妃舍不得太平府,那,吴家一个平安富贵,总是能求得下来的…… “老严是个实在人,这话实在。”吴侯爷片刻就想明白了,神情轻松,眉梢差点扬起来,“这事儿……让我想想,你先去吧,好好看好京城,你放心,只要我有条活路,肯定就有你的。” “是。那我去了,要是有什么事,我立刻来跟侯爷禀报。”严府尹提着心出来,站在皇城大门下,呆了好一会儿,才背着,慢吞吞往回走。 …………………… 黄远山吃了一大碗面,从家里出来,直奔卫州门。 卫州门守军小统领张胜家离卫州门不远,黄远山拎着路上买的一大包姜丝糖,在张胜家门外喊了一声,推门进去,将姜丝糖递给欢呼着迎出来的三四个小孩子。 张胜正坐在树下的方桌旁吃着碗面,见黄远山进来,筷头点点,示意他坐,“孩他娘,给他黄叔盛碗面。又拿东西来,前儿那药还没谢你,老三吃了两遍,夜里就能睡踏实了,这会儿,那药可金贵。” “不用不用,刚吃好过来的,宝他娘中午也擀的面条。不值什么,不管什么东西,再金贵也没咱们孩子的命金贵。”黄远山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张胜旁边,“瞧你这吃饭,狼吞虎咽,城门上头忙?还没攻城吧?” “瞧你这话,”张胜放慢了速度,窝着一嘴面说着话,“要是攻城了,我还能坐家吃饭?就在城门上头吃几口断头饭吧。” “这话不吉利,该说得胜饭。”黄远山瞄着张胜的神情。 “屁!”张胜呸了一口,“上上下下谁不是明明白白的。我跟你说,真打起来,其实也快,也就是……咱们太平府城墙高,又高又厚,大约能撑个一天两天的,唉,撑一天多死一堆人,算了不说这个了。” 张胜看着一人吃了一块,又拿了一块糖,满院子跑着玩着笑着的几个孩子,话说不下去了,一打起来,他大约是活不下来的,他死了,改朝换代,他媳妇孩子,就是前朝余孽,不是发卖为奴,就是流徙充军…… 张胜喉咙哽紧,一口面噎住,打起嗝来。 “唉,张大哥家几代都是统领,深受皇恩,忠君为国,不象我这种人,只管顾好自己媳妇孩子,管他娘的谁家天下谁是皇帝,就是可怜侄子侄女儿们,看看,多好的孩子。”黄远山拍着腿,一脸难过。 “皇恩个屁!”张胜呼呼噜噜喝光了面汤,“这军饷都拖了小半年了,前两个月还能领到几斤霉粮陈谷子,这两个月干脆就是西北风,就这一碗面,还是你前儿仗义,扛了一袋子面过来,我这是没办法,你说我一个小统领,手下三四十号人,上头说啥就是啥,就是忠君,轮得着咱们忠?我这是没办法,我要是这守城的,我早降了,打个屁!” “老张,这话可不能乱说。”黄远山往张胜旁边挪了挪。 “乱说?我还想乱做呢,没机会,咱这小蚂蚁一般的人,哪有活命的机会?”张胜看着在院子里打闹嬉戏的几个孩子,喉咙又要哽住。 黄远山左右看了看,“老张,你要是真想要机会,我这儿,倒是能想想办法。” “嗯?”张胜大睁着眼睛看着黄远山。 黄远山冲他搓着手指,“你知道我,做的是偏门生意,前儿那药,正正经经扬州府快马送过来的。我也不瞒你,梁王妃的四哥,李大将军,叫李宗贵,跟我有几分交情,就是托了这份交情,我才做起来这点小偏门生意,你要是想……嘿嘿,”黄远山干笑几声,“李将军就在城外呢,这可一份大功劳。” 张胜瞪着黄远山,片刻,下意识的四下看了一圈,站起来,“咱们进屋说话。” …………………… 吴侯爷有几分心神不宁的候在盛德殿前,时不时瞄一眼旁边的后起之秀、三十出头就做了相公的林相。 林相气宇轩昂,神情却凝重中透着丝丝晦暗。 吴侯爷瞄了一眼又一眼,心里琢磨来琢磨去,脚往林相那边挪了挪,又挪了挪,再挪了挪,挪到很近了,低声干笑道:“如今这战局,林相怎么看?” “侯爷怎么看?”林相笑容谦和,反问了一句。 “旦夕之间。”吴侯爷倒是干脆,指了指殿外,“真正的旦夕之间,明天早上,说不定……”吴侯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就是挂在城门上头看日出了。” “侯爷好气魄。”林相欠身赞叹了句。 “气魄有什么用?我这把年纪,也就算了,林相正如喷薄之朝阳,这就挂头城门了,实在……唉,”吴侯爷长叹了口气,紧盯着林相,“太可惜了。” “请侯爷指点。”林相迎着吴侯爷的目光,拱手躬身。 “南吴那位,自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说起来,皇家正统血脉,就是皇上这一个了,血脉才最要紧,林相你说是不是?”吴侯爷的话更深入了些。 “侯爷所言极是,林某也是这么想的。”林相的笑意从心眼涌进眼睛,轻轻抚掌,赞叹不已。“顺天应时,才是圣人之道。侯爷说呢?” “极是,极是。”吴侯爷心情愉快的连声赞同。 …………………… 李小夭骑在马上,和苏子诚并肩而立,远远看着南熏门缓缓推开,年青的皇帝走在最前,双手举起,托着降表,吴侯爷和林相一左一右跟在后面,再后面,是太平府中几乎所有的官员,迎着猎猎招展的北平军旗,一步一步走过来。 “吴太后呢?”李小夭问了句。 “昨天晚上悬梁自缢了。”淡月答了句,顿了顿,落低声音又补了句,“吴太后让人在宣德殿堆满桐油,召集所有官员,大约是打算一把火全部烧了,没烧成。” “吴氏倒是让人敬佩。”苏子诚赞叹了句。李小夭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太平府从南熏门到宣德门,沿着御街,北平虎翼军两两相对钉在两边,背对御街,面对着密密麻麻、却安静无声的人群。 这一仗的先锋李宗贵端坐马上,头一个越过南熏门,踏上御街,李宗贵身后,一列列紧绷着脸,严肃冷厉的将士中间,李小夭穿着她那件以漂亮为主,实用为辅的战甲,披着黑底缂丝龙纹斗蓬,和披着同样斗蓬,铠甲黑沉的苏子诚马头平齐,一路走,一路说笑。 无数双眼睛呆呆看着这位传说中的梁王妃,这位传说中曾在他们太平府卖过枣子,传奇一般的梁王妃。 长丰楼的郑掌柜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着由远而近的北平军,看到走在最前的李宗贵,眼睛圆瞪,忍不住唉哟了一声,这位威风凛凛的将军,还真是象那个曾经在他这长丰楼里剔肉砍骨的李宗贵! “是贵子?”郑掌柜不敢置信的左右看着周围眼睛比他瞪的还大的诸人。 “我瞧着象。”大刘努力往前伸着脖子,想看的再清楚些。 “就是他!你看那眉眼,错不了!”老方指着越来越近的李宗贵。 “我瞧着也是,就是贵子哥。真威风!”小秦看的眼睛花。 李宗贵经过长丰楼,侧头看过去。 “贵子?”老方胆子大,小心翼翼的抬了抬手。 李宗贵看着众人,笑容绽放,抬手抚在胸前,微微欠身颌首。 “就是贵子!”众人一片尖叫,尖叫声从长丰楼往两边漫延,人群涌动起来。 “那是长丰楼?”队伍中间,苏子诚抬起马鞭指着尖叫骤起的地方,和李小夭笑道。 “肯定是认出贵子哥了,明后天咱们去一趟长丰楼,老方打的胡饼最好吃,还有铛头的佛跳墙。” “你那时候吃得起佛跳墙?听说要提前一两天预定才有,我那回去,没能吃着。”苏子诚看着热闹漫延的街道两边,和李小夭笑道。 “铛头待我好,回回有人订佛跳墙,好了之后,他都盛出小半碗给我留着。”李小夭说着笑起来,长丰楼那一段日子,充满了温暖和友爱。 “王妃真是咱们太平府的姑娘!”街道两边有人高喊,“王妃这是回娘家了!” 李小夭听的笑起来,侧头看着苏子诚,“我真觉得自己是太平府的姑娘。” “我倒觉得,这是姑娘的太平府。”苏子诚笑起来。 柳娘子抱着小女儿,在人群中挤的一头一身汗,被拉着大儿子的黄远山推到一间铺子台阶上,松了口气,这才定睛仔细看眼看就要过去的梁王和梁王妃。 柳娘子定定的看着恍若神仙妃子一般的梁王妃,怎么看都觉得眼花,这梁王妃,真是那个小幺妹? “认出来了吧?没怎么变。”黄远山一张脸上笑的就剩下笑了,梁王妃那是他的大贵人,恩同再造,不对,比再造重多了。 “眼花,看不清,真是……是有点儿象。”梁王和梁王妃已经过去了,柳娘子瞧着李小夭的背影,倒是有点熟悉了。 “我可找到你了!”张胜从人群中用力挤出来,一把揪住黄远山,“这朝廷怎么这么不要脸,说降就降了,那我那事算啥?还算功劳不?” “算算算。”黄远山连说算带点头,“五爷说过,不管用没用上,都算。” “那就好,你说话算话不?”张胜松了口气,又提了口气。 ”你把心放稳当了,我觉得吧,照我们五爷那心眼,象咱们这样的,肯定不只咱们这一处,放心吧,五爷最讲心地,放心放心。“黄远山满口答应,连声保证。 张胜一颗心总算落了回去,算数就行,看这样子,这改朝换代,可比原来强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