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之外》
4. 她不见
“帝位,生子辛桓,少时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是为仁安。”①
辛桓曾于八岁被帝师带到皇学斋,那处是宗亲门阀子弟的读书之处,各个身后大厦千丈,荫庇于祖辈之下。
辛桓那会还不是太子。
被帝师牵着进了皇学时,四周打量与窃窃私语声层出不穷,被家中自幼耳濡目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后的子弟对皇室为数不多的秘闻都带着隐秘的好奇和兴奋。从听闻到亲见,他们看着面前白瓷一般的孩子,心里都暗暗想,这是妖妃所生。
辛桓仿若不知,被帝师亲牵上座。
八岁的孩子,从记事起便被带在圣穆帝身边,治世经学,六德六艺都耳熟能详,一举一动,礼仪教化都是群官环绕地规劝教导。
圣穆帝对辛桓,可谓苛刻。
这次讲学,李先生对辛桓格外偏爱。
李先生正值鲐背之年,中年位居三公,荣耀一时,后来大邑朝□□朽,毅然罢官归乡,直至被丞相三顾茅庐从云游之地请回才于皇学中任夫子。
皇学中亦是人才辈出,但于当初在大邑几千学士中脱颖而出登顶第一的李先生来说,还是不尽人意。
可是今日,众学生瞧着整天横眉板脸的李先生笑得眉毛都落不下来,心里直骂大尾巴狗。
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问,辛桓都能有让人眼前一亮之答,面对刁难之言也是一笑而过,三言两语化解凝滞困境。
散学时,辛桓被一少年叫住。
“鄞有惑,还望殿下解。”
“但说无妨。”
少年道:“《诗经》中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鄞愚,殿下可为解?”
在座皆倒吸一口凉气。
谁胆子这么大?
再看一眼这少年,是如今位列三公之一的张氏季百之孙,十四岁的张鄞之。心里也都明了,当初盛宣帝为当今陛下定下张氏嫡女张鄞之的长姐张鸣华为太子妃。不过还未成礼,太子失踪了五年,回来后又主动退了亲。
登基后不出一年迎辛桓生母郑氏入宫,独宠。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入住中宫。
帝师呵斥:“放肆!”
李先生却摸着胡子笑。
他看着辛桓。
辛桓抬手,制止帝师怒火。
八岁的辛桓,对于生母郑氏的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是位将他和那只如今已垂垂老矣的猫曾放在一个窝里睡觉,笑声明悦的女子。
这位皇子终究摇头,鲜少显露的稚气。
“辛桓不愿解。”
便带着帝师与宫侍离开。
那日晚,太尉上书陈情。
张鄞之在家中被打了二十板,跪在祠堂半年。
辛桓知道的时候,正在写帝师布置的一篇策论。
圣穆帝并没有因此事前来特意看他。帝师若有似无的试探都让辛桓心里发笑。他执笔在纸上,神情却越发刚毅。
心中坚定了一个想法。
越明年,开春,圣穆帝下旨让工部侍郎前往济州治水,连同大皇子辛桓。
群臣哗然。
……
顺时第三次进来禀报时,腿都已经软了。
云缘继续下棋,装听不见。
最终圣穆帝放下经书,隔窗看着参天玉兰之下的少年,他和她的孩子,如今已挺拔如松。
他移开视线,未曾避着辛桓开口。
“不见,让他好好在东宫待着。”
锦衣华服的少年终是遥遥一拜,方才离去。
云缘又笑开,笑意不显,教人看不清。
圣穆帝有二子,辛桓似穆帝,剑眉星目而端方持礼;少寺肖云缘,长相柔和却顽劣不堪。
那枚冠珠最终被绘扇亲自送到了崔以澜的婚宴上。这是穆帝替未回宫的云缘给郑崔二氏保全脸面所择,顺时交给福来,一朝失窃,福来如灭顶之灾,遗书都写了三封,却在小栓子房中找到。
兜兜转转,从哪来的又都回到了他们本该去的地方。
绘扇在殿外等候,三个月来,圣穆帝第一次在章和殿陪了娘娘一下午。
她望着雨幕出神,夜玉光也在一旁侯着。
“你说,娘娘到底是何意?”
她忍不住开口,想法一通而毫无思绪,她摸不透贵妃。
夜玉光用手轻点摆着的瓮缸,里头有两尾墨色的鱼,一摇一晃在草叶间。他不冷不热提醒。
“背地议论主子是大忌。”
绘扇一噎。
顺时侧着的耳朵也摆正。
里头到底传来动静,连续不断的,似乎是棋子都跌落了。绘扇刚想要进去就被顺时眼疾手快拦住。
里头圣穆帝实则吻得温柔。云缘的衣袖却拂过了棋盘,带动棋子都哗啦落地。
她一惊,想转头看,还未动作过来又就被扣着肩。穆帝瞳孔很黑,她看着云缘,情绪翻滚地像要吞了云缘。云缘避开眼神,有些怯却被握着腰,索吻。
由表及里,由轻到重,由缓到急。
雨珠滴落在叶上,外边几个人都不声不响。
太过安静了些。
殿内。
“缓过来了?”
圣穆帝用帕子擦拭手指,又亲了亲她的脸。
云缘面色还带着潮红。
他喉结滚动,手掌轻抚云缘的背,指尖摩挲云缘腰间的肉,平复着彼此的气息,终是闭眼一叹。
“朕还有政事,不闹你了。”
宫侍进去时,云缘端坐着,圣穆帝在系外袍的衣带。里头仍旧檀香袅袅,顺时思绪有些快,还没抓住些什么,又被圣穆帝看了一眼,不知喜怒。
他迅速低下头去,瞧着章和殿铺着的毯子,颜色真鲜亮。
外头微雨纷纷。
圣穆帝一人执伞在快步走,顺时一众宫人拿着伞在身后追。许久未曾见到帝王除过政事外情绪波动如此之快,这会儿仿若身后有虎狼。
章和殿外停着銮驾,宫侍正跪送帝王。
圣穆帝却脚步一顿,改变了主意。顺时眼睁睁看着穆帝又进去了,他用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
摆手让他们都别跟了。
绘扇眼瞧着天子又重新回来,方才走得实在快了些,这会又似乎与以前无异,步伐稳健,从容不迫,只是衣摆尽湿暴露他心不静。
她又看了眼自家在廊下站着的娘娘。贵妃不似往常总是以笑示人,这会儿收了表情,有些冷淡。
两人眼神却一直纠缠。
下一刻绘扇的瞳孔放大,圣穆帝扔了伞。
那青竹柄的伞沾了泥,伞沿立不住地滚落半圈,一跌一落,在地上倒立。
绘扇和四周宫侍纷纷低头。
只见帝王抱住云缘,落在额头上的吻带着深深的眷恋。
“等着朕。”
“好。”
……
福来第三次进来为单时明和曾汇换茶时,单时明已然不想喝了。面色有些古怪。曾汇倒抿了一口,扰是他爱茶到斯地步,也皱起眉头。再好的御前龙井,连着喝了第三盏,也都饱了。他想了一想,为臣七载,倒是未曾遇到过圣穆帝置朝政于不顾,久久不至之时,以往都是整夜整夜耗在乾政殿。
曾汇了然一笑。
“皇上可是去了后宫?”
福来迟疑着点头,这是奉常自己猜到的,他爹顺时也怪不到他头上。
单时明闻言开口轻叹。
“当真是个妖妃呵。”
单时明位居正二品武将。十岁曾拜名满天下的骠骑大将军程今朝为师。十五岁深入敌营取下敌将首领头颅,十八岁封狼居胥,可谓年少有为。
今岁及冠,但父母双亡,尚未娶妻。
福来不敢抬头,曾汇不紧不慢开口:“慎言,毕竟为太子母。”
单时明偏头:“我听闻少寺和太子殿下去了章和殿几趟都不得见郑氏,说是陛下下旨无诏不得扰,今日我看未必。恐怕是郑氏自己不见亲儿。”
曾汇手指轻点放在茶案上的折子,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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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词。
乾政殿大门缓缓打开,穆帝换了一身衣物,越发威严。
曾汇和单时明俯身叩拜。
“爱卿不必多礼。”
曾汇即时将探子送来的密信递了上去。
“这燕国如今蠢蠢欲动,打着修筑沿防抵御匈奴的幌子招兵买马,犯尽欺君之罪。臣请先下下诏训斥,再派齐君魏君整编士卒加以防范,如若不知悔改,也好有个万全之计。”
圣穆帝扔下折子:“照你的意思办。”又抬眼看着单时明“你领三千精骑去燕韩交界的瑕关,一旦有异动,不论,处死。”
“臣遵命。”
韩国三年前大旱,农民颗粒无收,圣穆帝从帝京调粮拨款派遣官员前往赈灾援助。当时各诸侯国都有所,其中燕国举半国之力相助,可谓殷勤。
曾汇道:“陛下怀疑韩国?”
圣穆帝拨弄手上的扳指,并不反驳:“另外,传令太子,燕卫渊可以囚了。
“燕王若真干得这些蠢事,想必不在乎他的种,一旦起兵谋反,燕卫渊凌迟处死,再送返燕。”
燕卫渊是燕王第四子,承和元年送进宫为太子伴读。
“查,朝中六品以上出使过燕国的官员,与燕卫渊交往密切者,凡是有书信往来皆交由大理寺审查,严刑拷打。参与密谋者一律斩首,收取贿赂者一律流放沧州。朕倒要看看,朕的皇伯给朕了怎样一份大礼!”
“陛下息怒。”
圣穆帝负手,饮了一盏茶。
“单将临行前,去看看少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朕方才过去时,说要见你。”
少寺自小身体不好,五岁大病一场堪堪要了命,帝王寻遍天下名医,用药吊着少寺的命整整两年。少寺身子好转后,圣穆帝便将少寺交给还是御前侍卫的单时明锻炼身子骨。
单时明自小孤苦伶仃,亲友尽死,又看着少寺长大,自然而然将少寺当作亲弟爱护。少寺性情看似温和,实则足智近妖。成今日之性,一半归天,一半是单时明的功劳。
单时明闻言脸都憋红了。
圣穆帝轻晒:“有气给朕憋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朕看是需要奉常好好教导你什么叫做为臣本分。”
一口气不上不下。曾汇用手肘撞单时明,见不管用,看着人话堪堪出口,心里一急,给了这马夫腿弯一脚,两人同时跪下。
“微臣与将军知罪,请陛下息怒。”
圣穆帝不说话,还只看着单时明,威压深重。曾汇额头逐渐出了汗,给了单时明一记警告,轻轻摇头。
单时明最终轻吐出一口浊气。
“请陛下恕臣以下犯上之罪。”
颇久,曾汇感到帝王移开视线后,暗暗用袖子擦汗。穆帝走至窗边,神情又似乎恢复以往的镇静。
“时候不早了,爱卿归家吧。”
顺时将两位大臣送走后,又进来,见圣穆帝坐于案前看着折子,心里疑惑,今日的折子已然誊抄交给太子处理,陛下现在又是作何?
心头微动,也只是奉茶给陛下。良久,都没传来声响,却见陛下盯着折子良久。
顺时斗胆不经意瞥了一眼,得,还是那一页。又低下头,作鹌鹑。
宫婢进来换了一回烛。
圣穆帝才起身,摆驾章和殿。似乎又于过往三个月相同,每日这个时辰陛下都会前往章和殿,那会宫门早已落锁,陛下也只是站在殿门外。
今夜那远远就站了一个人,提着灯。顺时心里大喜,心想这位娘娘终于开窍了。朝着銮驾里的帝王看一眼,夜色中金纱帐遮掩帝容,坐上的帝王身影挺拔,不动如山。
待銮驾靠近,小太监跪下,是个夜玉光。
“奴才奉娘娘命在此恭候陛下。”
“她可歇息了?”
“禀陛下,娘娘戌时就歇下了。”
……
圣穆帝沐浴后穿着寝衣进入内室,云缘在榻上睡着,是洗漱过的模样,鲜少流露的娇憨。
他搂着云缘在怀里,又低头亲吻她的脸。
6. 交战
齐燕两国要交战了。
不知是谁透露了太子位被监禁在齐国大狱的消息。燕国就顺理成章起兵。美曰其名“铲除谋逆,光复邑朝”。
乌泱泱的将士列阵,连着四方不见底的黑云,延伸到远处不知多少,翻墨中利刃破晓的剑雷一下子劈开远方天际,照亮了排排列列士兵的脸,各个冷震压抑,嘴唇紧抿,看着都像要决一死战的模样。
齐王老头疯了,在齐王宫大殿上骂燕王那个老不死不按常理出牌,连发一道道急令,送季望等一干将军先前去边城振场子,四万士兵紧跟其后,但根本来不及,这显然是计谋已久!
震天动地的轰隆声中,排排战车对着齐国边城永州的城门,
燕军前头的元戎里坐着主将无衷;城墙之上披坚执锐的是齐将王玄之。
王玄之今年四十八,前头二十年,百战不殆,如今看着压城的兵,问一旁的谋士。
“我军现下多少人?”
谋士道:“五万。”
王玄之闭眼。
“燕军呢?”
谋士以袖拭汗:“十万。”
“援军最少几日到?”
谋士声音更低:“最迟明日黎明。”
“若战,把握几成?”
谋士吞咽一声,豆大的汗珠往地下掉,炸开一瓣瓣。
“不足三成……”
单是外边的精锐炮车,已经将齐压得入了泥埃尘土。
“若是先挂免战牌,再送去太子位,燕国又当如何?”
王玄之回头,是白衣翩翩的公子季望。他跑死了三匹马,已然不从容,发丝凌乱,双眼猩红,紧盯着压城的兵,又扫过炮口齐齐对着城门的战车。
谋士迟疑:“可是……”
“永州城内有百姓七万,此次燕军来犯突然,如若齐燕开战,依我军此时不论武器还是兵力,必败,届时全城的百姓谁可负责?你?我?还是那位高坐太初的齐王?”
季望从衣袖中拔出软剑,对着王玄之的脖颈,声音清冽。
“挂。”
季成却不知突然从哪窜出来,一把握住季望的剑,利刃划破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逐渐伸展到剑柄,沾上了白衣公子的衣袍。
季望皱眉,“放开。”
季成摇头。
“我看你是被张鸣华迷昏了头!”
季成继续摇头,露出怆然的笑,对着他的兄长。
“喜欢张鸣华的不应该是兄长你吗?”
季成为人粗犷,性憨厚,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从很早就注意到自己的兄长季望喜欢那位在齐王宫的小公主。
从他年幼第一次在季望枕头底下发现了鸣华的帕子。齐国公主喜欢兰花,她的每条帕子上都会绣上不同品种的兰花,每种兰花都会用皇室特有的丝线绣成,那丝平常看是金色的,夜里却是银白色的,在日光下却是五彩缤纷的。
从那时起,他便偷偷注意兄长,在自请成为御前侍卫之前,都会在每日花市对面的茶楼里饮茶。
只因齐小公主的侍女每日都会在花市中挑花带进宫中,放在鸣华寝殿里的玉瓶中。
季成注意着兄长会从几十里外的大河畔边,几百里外的悬崖上,采摘最鲜艳的花,一整个花市都找不出比季望所摘更为注目的,吸人眼球的花。他将它给卖花的商贩,让他卖给每日来买花的宫婢。
直到有一日,买花的宫婢找到了季望,告诉他,公主藏了一个男人在宫里。
于是那一日,季望请了一道齐王的旨意带兵进入了那个被世人遗忘的宫殿,在老树疯长,遮天蔽日的殿内,发现公主藏的男人。
在他们身后,和季望一同前来的,是邑朝太子赵位,他正被一个小士兵扣押着。
小士兵身披着玄色铠甲,戴着头盔,俯下身,在赵位耳边,开口,陌生的熟悉。
“你可看清了?”
赵位定定看着眼前一幕。
季成跪在季望身前,这个胖少年,依旧憨厚笨拙的紧。他回过头来,看着被扣押的赵位,眼里都是赵位不想看的复杂。终是拿出那一份写满簪花小楷的丝绢,字迹清秀典雅,落在沾满尘埃的城墙上。
一个从小按照皇后标准培养的姑娘,不甘为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只敢在丝绢上写尽愤怨,这片丝绢被公主的侍女在偷偷摸摸要去销毁的路上掉落,又被日日看着公主的季望捡到。
大风刮过丝绢,赵位平静如水的眸拂过丝绢,赫然入眼的,密密麻麻的字迹。独有末尾。
后位,不要也罢。
但这些对于张鸣华来说,只是空谈。
直到那一日,在茶楼喝酒的季望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公主,她穿着绽放着大多芙蓉花的衣裙,裙摆绣满了纷飞的蝶,像落入凡间的神女。
笑语吟吟暗香去。季望看到公主在细嗅他新采来的栀子花。
也是这一天,张鸣华在小胡同中遇到了赵位。
大风猛然吹起的丝绢,飘飘荡荡到空中,再落到两军交战之间的地上。玄色盔甲的小士兵拾起丝绢,上头的墨被几滴刚下的雨打湿,她拿起来吹了吹,揣在怀中。
又看着身边虚弱的,仍旧一瘸一拐一事无成的小太子,咧嘴扬起了灿烂的笑。这是这八个月来,赵位所见最真诚的笑,真诚且得意的笑。
赵位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从一个小士兵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蓝袖云衣,长发半挽。
她又问他。
“这回,你可看清了?”
赵位和她站在渐大的雨幕中,他看着眼前之人。问她。
“你是谁?”
姑娘抬头看天,点点雨珠变得密集,她似乎心情很好。也是在这一天,她随口说。
“云缘。”
大雨倾盆落下的瞬间,世间白茫茫一片。
有人大喊:“太子位不见了!”
……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茅屋。
云缘扒开赵位的衣衫,看着浮肿发白,扭曲变形的腿,挑眉又看了这小少年一眼。
“还挺能忍……”
她用手抚上赵位的腿,左右看了看,要是以往,赵位恐怕会面红耳赤,可如今,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愿望,便是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云缘用一根银针扎入里头,放出乌黑的淤血。
“你既懂得药理,又放任着她给你虎狼之药,不起作用不说,反倒快将一双腿堪堪废了。”
赵位拧过头,也看着自己一双腿:“她既想我死,设局到如此,我若不用,又会引她怀疑。不知会如何对付我。”
云缘冷哼,也不说话,只是绑伤腿时格外用力。赵位蹙眉看她,对上一双萤白的耳,垂眸不看。
又问她。
“你是人是鬼?”
云缘绑着结,拍了拍,看到赵位又一次皱眉,心满意足,笑了,回答他。
“非人非鬼。”
“那你是妖?”
云缘摊手:“我也不知,若非要定个界限,那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赵位在河边洗衣物时,云缘在河边的老树上喝酒哼歌;他抱着一木盆的衣物抖开挂在绳上,云缘醉醺醺问他:“何时开饭?”
赵位后来得知,永州一战,齐国惨败,割河西四城修书求和。季成最终认下私放太子位的罪名。
鸣华为了摆脱十年的枷锁,利用了对他一厢情愿季望;季成为了自己的兄长,跟踪了兄长所喜爱的公主,发现了赵位,后来又因为赵位救了他。
他要保下太子。
“今日是他问斩的日子,你不去看看?”云缘趴在圆木上笑问他。
赵位在切菜。
他知晓季成如今已被她救下,很有可能被她的又一个手段送去哪个窟窿里弥补什么。
他看着这些日子来她的夜不归宿,忙得堪比他已登基后驾崩埋了的皇兄。赵位只能想出一条匹配她行为理由。
她想做天子。
随即又被这个想法逗笑般地摇头。
他抬头看着外边趴在桌子上熟睡的云缘,这个手段冷硬,不留情面的小娘子,看似置身事外,可这次一遭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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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的浑水是她扔他下去,将他跟吃肉一般涮了又涮还问他熟不熟。
将他一人明目张胆地扔在刘家巷,又快马加鞭地给年年月月缠绕铁链不得解脱的公主送去钥匙。
张鸣华的救他与害他,季成的害他与救他,齐王叔的利用,燕国的起兵幌子……她嬉皮笑脸地告诉他,这个世间无人可信也不可信人。
她要让他褪去良善的外壳,成为真真正正,如他兄长一般冷漠无情,杀伐果断的君王。
下一步她又要做什么?
赵位忍不住地想,她要扔自己去哪?韩魏郑楚,还是燕?
直到云缘吃完饭,嘴一抹,灌了两口酒,又在整日紧闭的柴房里撅着屁股一阵刨,赵位跟在后头。
看她扔出一本又一本的书。
云缘拍拍衣袖,指着因着岁月浸染,字迹模糊不清的书,一时也语滞,只好摆摆手道:“家贫,你多体谅体谅,能看看,看不了就不看了。”
于是赵位面不改色用脚拨了拨,捏起一本较为老旧的但字迹尚且可看清的书。掸了掸灰,刚一翻开,两眼微张,面色绯红,随即一合,又眼疾手快地扔在地上。
看云缘正笑眯眯似狐狸一般看着他。
对他说:“该回去了。”
……
圣穆帝醒来时,云缘还在熟睡,年轻的帝王失神地看着云缘,她似乎与年少时他识得她时没有任何区别。
顺时在服侍帝王更衣时,禀报道:“昨夜议事散了后,将军去看望二皇子。”
圣穆帝沉默一息,又问道:“太医如何说?”
“禀陛下,李院使说的与以前无异。”
无异是如何?
少寺身弱多思,心脉衰微,活不到及冠。
顺时终咬牙,道:“陛下,奴不解,二皇子既身患不治之症,为何不满足他的这一个愿望。奴虽是无根之人,然自幼看着二皇子长大,他的聪慧与温和奴瞧着与贵妃无异……既是生身母亲,既为血脉至亲,没有不见的理由啊陛下。”
圣穆帝冷冷一眼,让顺时闭了嘴。
顺时跪着,简直像蜷伏在地上,偌大的章和殿,宫侍都默不作声地跪下。内寝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顺时今日之逾矩已然犯了帝王禁忌。
可顺时一想到二皇子五岁刚大病的那一年,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跟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已然归锦还乡数年,又被紧急召回有着妙手神医之称的宋凤春都跪地磕头,声称:“求陛下恕罪啊!微臣等实在无能为力……陛下莫要再为难太医院一干人了,臣愿一人以死谢罪!”
那夜的帝王带着顺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颓然。他坐在榻边,看着面色发白,呼吸微弱的少寺。年幼的少寺睁开肿胀的眼对他的父皇露出虚弱满足的笑,说,他看到母妃了。
后来又问:是不是少寺死了,母妃都不会来见他。
帝王抱着少寺,轻轻吻在孩童的脸颊上,说:“少寺再坚持坚持,母妃在回来的路上。”
然,出殿后,泣不成声。
也是那一年,帝王抱着少寺去了泰山,大风扬起积雪,雪与人膝齐,顺时打着伞,看九五之尊抱着自己的幼子,跪过一道又一道台阶。
直到一个胡子发白的老僧迎帝王和幼子入庙。
无人知道发生了何,可自那日起,少寺却开始逐渐好转。到如今被太医断出了不到及冠的寿数。
顺时不解,既是如此,为何陛下不满足二皇子一愿,见贵妃一见。
绘扇拿着冬衣进来时,云缘围着被子,看外面下起的雪。
见绘扇进来,又笑问:“何时起了雪,竟怪冷的。”
绘扇将冬衣展开,道:“娘娘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陛下何时离开都不知,这无声的雪又怎会打搅娘娘雅觉?”
“奴婢看,娘娘才是普天下心最大的人。”
云缘笑着捏住绘扇的脸,看少女亮晶晶的眸子,禁不住地笑。往后又倒下,躺在被上,黑藻般的发散开成了画。盯着上头的绸帐,失神开口。
“你说得对。”
8. 求学
这些日子,云缘出去的时间倒越来越少,大多时候待在茅屋中倒腾食物。
于是赵位晚间练完剑后回来,将一口云缘做的菜下口,面不改色地倒掉,自己再重新做。
云缘趴在桌上笑得开怀。
她实在没有做饭的天赋,试了两三次,懒得紧,也不折腾了。
那些日子是末夏。白日热,黄昏时要消暑,云缘便领着赵位在河滩边练剑。
赵位对斗着各自三匹虎狼,云缘则束袖束衣踏入水。赵位在将最后一匹虎变为木屑后,回头搜寻云缘的身影。却见云缘坐在矮桥上钓鱼,透过微阳的余辉,赵位看见了云缘光裸的脚,生生转过目光,不看一眼,也不再开口。
云缘钓上了一条鱼。
“赵位,今晚吃鱼!”
云缘绑发的丝带垂落,发丝凌乱散漫,却回过头朝他笑。
赵位看着河里掉落的束带,点了点头。
秋风飒飒时,云缘弄来了一条小舟,舟前点着一盏灯。赵位盘腿坐在灯前,看着书。
云缘在另一端躺着熟睡。
他看着乌黑的河面,听着两岸偶有惊起腾飞的鸟鸣叫,又看那头云缘侧身卧着睡得安稳,倒有驾一叶扁舟之感。只脱了外衫,盖在云缘身上。
赵位看着那张温柔的脸,又想起了两个月前,茅屋门被他打开,白衣翩翩的季望站在他跟前。
季望跪下,行拜礼:“罪臣季望,叩见太子殿下。”
他知来者不善,故意答:“既处民间,即为草民,你拜的,仅是以前的大邑太子罢了。”
季望起身后,不言语。他去哪,他跟着去哪。他搬木头,他便也搬;他吃饭,他就在一旁沉默寡言看着;他忍不下去,看季望消瘦可怕的模样,脸颊凹陷,双眼青黑,怕季望死在自己跟前,给他一个馒头,一壶水,季望还是摇头。
回家后,他仍旧跟着赵位。
太子坐在茅屋里,饮了口茶,问道:“你到底想作何?”
季望跪下,道:“求殿下告知臣弟季成下落。”
赵位道:“他不是去岁便问斩了么,你问孤,孤又该去问谁?阎罗殿的阎王么?”
季望拜礼依旧,道:“臣虽被父关在家里,然刑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既与殿下一般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便与殿下有一定联系。”
赵位笑了:“若孤当真不知呢?”
季望道:“臣既已想弑君一次,万不敢再有第二次,然,臣不弑君,天下之大,不说明齐魏燕韩楚大国之众中,宋明蜀等小国之城中没人不想弑君。”
赤裸裸的威胁有着破釜沉舟的气概。
赵位语气不善:“你大可试试。”
季望继续跪,道:“臣清楚太子位之品性,殿下之为人,臣亦信得过,只想求殿下让臣与成见一面,臣要亲口问他一些事,也方解心中郁。”
赵位默了一瞬。
在茅屋中倒了一盏茶,递给季望,看他饮下。
赵位问他道:“你是如何知晓孤在此的?”
他心里有了一个答案,林林总总指着一个人,他却不愿相信,只是问出来,仿若问出来,心里也便好受些。
季望道:“半个月前,一只狗叼着一封信闯入臣家宅中,家奴尽驱而不得法,东窜西躲到臣的跟前,放下一封信,便又狂吠而出。”
“那信上写着您的藏身之处,臣便驱马来此求见太子。”
“这一路说来也怪,有老马挡道不给过,巨蟒盘旋倒挂于树和群鼠相攻咬死了臣的两个仆从。”
赵位手指叩着杯,又道:“将信上说的念完。”
季望一顿,似是没想到太子可以猜到还有半封,便如实道:“上面写‘问太子位成之下落,应太子位之求。’”
赵位心里道,她倒打得一首好算盘。又在跳跃的烛火中,道:“你说孤所求为何?”
季望笑了:“既为太子,所求不是显而易见?”
他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天下。
“待殿下起兵之时,臣必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思绪戛然而止。
夜风依旧吹着,河岸两遭万籁俱寂。天地六合之间,只有一叶孤舟缓缓行驶。云缘的发与衫垂落水中,化作了涟漪,随船与水起起伏伏。
赵位握着书页的手一紧一松。
月亮很亮,赵位看完了一本书时月亮刚西斜,他一路看小舟游过峡谷,划入平江。平江面起了雾,看不清前方,四周也静,小舟仿似在镜面上游。
云缘早已坐起。指挥着赵位摆渡,待雾气尽散,面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世外之地,绿草茵茵,被风刮开呈现似波浪一般的纹路。
云缘抓住赵位的手。
“抓好了,被小鬼抓住了,我可不管你。”
说着,另一只手提裙踏入这一方绿茵。赵位正思索小鬼一词,往下一撇,浑身一僵,云缘不咸不淡的声音在前头提醒。
“别看脚下,扰乱心智。”
赵位收回眼,他方才看见了一个抱着孩童的女人跪在地上,流着两行血泪,求他垂怜。
一望前看,又有群魔乱行,在叶上,在露水间,连飞舞蜻蜓的翅都有小鬼童张着血盆大口想吞了他。
这扰乱心智的,又何止脚下。
赵位只好将思绪放在两人紧牵着的手上,云缘的背上。
不知走过多久。云缘方才停下,松开了手,负手而立。
前头有个洞穴,洞穴旁种着一株枫树,此下深秋,一树叶远看红得似火,燃得热烈。
鬼畜似乎很怕这个地方,远远躲在树后,偷偷望这两个外来者。
“老叔,我今日带他来,是想求您带他一带。”
里头传来苍老辽阔的声,却打击着赵位的耳,赵位双手捂住耳,一片瓮声,教他听不清。
赵位抬头看云缘。云缘此下并不看他,只死死看着里头深远的洞穴,他见她从未流露出的模样,心下异样。
洞穴里的人有些不悦,良久才回道:“以你郑尧期之力都教不了的徒,叫我又能如何带?我不带。”
云缘苦笑,道:“老叔莫要学倔驴。侄女自个都火烧眉毛了,今日死明日活都不确定的事,若是我自己教了剑术,恐是会传孽缘给他,让他不得善终。”
老头冷哼一声,更加凌厉:“既是如此,你当初为何又执意下山搅弄朝局,沾染满身污垢的尘。以你之造化,莫不是这一个孽缘,怕早早都老老实实羽化登仙了罢!如今到这一步田地,又岂怪得了旁人?!”
云缘后退一步,怆然笑道:“老叔,您以前说过,不怕错,错了就得改。尧期既知错了,也改了;可改得不公,弥补不够,欠孽太多,只得如此。”
“老叔,他是邑朝最后的血脉,尧期的最后一份罪,赎完了,尧期便乖乖跟您回去,要打要骂,随您处置。”
那洞穴中久不传音。
赵位耳中瓮声散开。云缘却恢复温和,眉眼却带着淡淡的疲倦。
“赵位,从今日起,每日日出前到这里,日落后子夜前必须回来。剑门一派的秘诀,学术理事的不解,为君之道的修习,这老头什么都知道。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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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滞,有何不解,有何愿望都统统跟这个老头提,使劲提,使劲问,往死里学,往死里问,不然我提的二斤肉,一坛酒就白瞎了……”
洞穴里的老头似是气急,嘟囔道:“你个臭丫头!”
云缘闻言转头,看着那一方洞穴良久。上前一步,摘掉了往日柔和的面具,面色一改温和,冷冽得陌生,眸中却柔软一片,对着洞口跪下,磕了三个头。
“您既不愿见我,我便走了。”
说罢,她站起,转身,风扬起发,刮过脖颈,最后一眼的决绝。
也是这一眼后,赵位看到,待云缘转身后,洞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侏儒小老头,隐在黑暗中,静静目送云缘乘舟离开。
突然之间,老头用手里的拐杖敲了敲洞壁,发出老钟般沉闷的声,他横了一眼赵位,上下打量,吹胡子瞪眼道:“倒是一身好骨。”
赵位跟着他进去,未曾想洞穴不是住所,而仿若一条通道,曲曲折折地穿行,时极狭,得吸气屏声才可过;时极旷,伸手而不见五指。
待出来后,方知到了真正的桃源之境。
四时流水潺潺,外头现下是深秋,正是枫树灿红之景,而此处此时的山林中山花缤纷,春景烂漫。有麋鹿在河边缓缓踱步喝水。看见了老头,又摇头摆尾过来,似枝的角抵过来,被老头用拐杖敲走。
赵位跟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只心里暗暗称奇。
老头道:“将你的佩剑拿出,让老朽看看。”
赵位恭敬呈上云缘给自己的一柄木剑。
老头一把手捞过来,多看了两眼,掂量了几下,摸了一把胡子:“她倒是舍得。”
苍老的张满褶子的手摸上剑柄,略微施力,赵位看到剑上似木一般的壳碎成粉末,纷纷落下地上。
赵位定睛,突然问道:“这是谁的剑?”
老头似陷入深远的回忆,道:“这把剑是一个惊才艳艳的人少时的佩剑。这个人骄傲自满,天不怕地不怕,自认为有一腔热血,凭一剑一人打遍华山无敌手,不够年龄却也要强行论剑。”
赵位听着,又问:“她最后如何?”
他又看着赵位,这一眼太深,隔着数不清的怨,里头裹挟着深深的恨,咬牙切齿道:“自是败了,因着这一腔热血,被自己的师门逐出,留下千古的骂名!”
赵位对老头避而不视,看树上的一只的猴子倒立朝他扮鬼脸。
老头扭头就走,嘀咕道:“跟臭丫头一模一样的脾性。”
单是这一日,赵位比一个人在家练剑还要筋疲力尽。
这老头脾气委实奇怪,上一秒笑论古今多少事,讲课传学跟说书一样惊心动魄,下一秒就是横眉怒目,骂着邑朝,骂着后魏主,骂着当今在帝京登基的陈主。
赵位只得一边求知若渴地求学一边又倒上茶“您老说了这么多怕是渴了”般上茶。
剑术使了几招,便批斗地赵位前头六个月仿若未学,更是骂他连路都找不到,门都没入。
赵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般您说得多,请您不吝赐教……对,救救剑都不会举,剑灵都把控不好,这么好的剑白瞎就可惜了的孩子。
但咱们邑朝太子也并非无可取之处,他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也使得老头最终闭了嘴,只是蹬着他发泄不满,嘴上却没停。
到了日落,赵位踏上了归家的路。划船的是个披着斗笠的人,赵位在船上思量今日际遇,一路倒也清净。
回到径河滩,那远远站着一个人。赵位跳下船,跑了几步又慢下来,走过去。
云缘提着灯,在等他。
9. 弱子
帝位,二子少寺,生而神灵,幽静乖癖,疏通知事,俊貌,可谓智妖。
是日大雪,长吉殿内,来往宫侍各个形色匆匆。二皇子染了风寒,好好坏坏,起起复复,竟一月有余。昨夜刚入夜,又起了高热,一起就是一晚上。
天蒙蒙亮时,有人在宫中纵马狂奔,敬鸟在长吉殿宫门口翻身下马,快步往里跑。发上,眉上,衣上都挂了一层雪,简直成了雪人。
敬鸟怀里还抱着从妙仁堂采来的老参。老远地,他就看到跟在平太医身边的小医女,此下正站在门口处等候。
此下深冬,寒气逼人。
小医女见到敬鸟过来,也提衣快步跑过来,刚接过人参想转身时,敬鸟拉住她的袖。
他在一个半月前被殿下派去陇西办事,昨日刚回京,又知晓了殿下病了足足一月有余。要是过往的冬日,也未曾如此反复,而在夜里殿下病来得更蹊跷,平太医便改了方子。这方子倒也没什么独特的,其他的药材太医院常备着,便是没有,也可连夜在帝京的医库中调来。唯独妙仁堂特产的老参,让敬鸟一人策马三十里。
他此下见长吉殿众人行事不改昨夜紧迫,不禁问道:
“殿下现下如何了?”
小医女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山清水秀。因事迫在眉睫,只开口简略道:“殿下高热现下依旧未退,老师正在想法子。”
敬鸟拧眉,跟着小医女进了殿内。迎面对上楼公公,楼公公对他使了一个眼色,敬鸟会意,还来不及再往内室瞧几眼,又被楼公公拉着袖出来。
敬鸟又思量起来,便问:“公公,到底是何事让殿下突然急病复发?”
楼公公打马虎眼道:“估摸是昨日着了凉。”
楼公公是个很老的人了,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在陛下跟前服侍,后来少寺出生,又被陛下派去服侍少寺。如今头发发白,眉宇间还依稀透露年轻时深沉的阅历。
敬鸟再问时,楼公公只是摇头,抿唇不语。
敬鸟是圣穆帝带来给少寺的玩伴,切切实实的急性子,又视殿下为珍宝。当初殿下去章和殿寻贵妃时,便支开他去宫外办事。若让敬鸟知晓前后缘由,指不定现下就闯入章和殿去惊扰贵妃娘娘。
贵妃来不来暂且不说,违背圣旨可是杀头的死罪。再者,殿下病后,太子也若有似无打探帝王和章和殿的态度,希冀帝王松口又盼母妃一见。
太子去打探贵妃,那边装聋作哑,送进去的东西像丢进太液池的石子,连声音都不起。
而帝王只是摆着棋盘,与太子下了半月余的棋后,每每晚间再一同来看少寺,沉声吩咐一切以配合平太医为先。
平太医也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呐,这位年纪轻轻,名满天下的圣手在昨夜从殿内出来后也不禁叹气道:
“楼公公,我头发是一把一把往下掉呵!
“殿下本就多思,这是心病。”
“你说,这位贵妃娘娘当真如此狠心?”
楼公公也只是苦笑着安抚平太医的怒火。突然之间平太医又问起贵妃,这倒令楼公公也眯了眯眼。
这些年来庙堂江湖都对贵妃郑氏的揣测颇多且愈演愈烈,陛下看似放纵不管,漠不关心,可楼公公毕竟是服侍过圣穆帝的老人了。
他既见过陛下带领百万雄兵攻破帝京,手提梁后主头颅冷峻威严,也见过陛下初登大宝朝政不稳之时雷厉风行处置官员,让太极殿内血流成河。
那些年的圣穆帝在他看来杀戮太重,冷漠无度。他不似活人,更像是阎罗殿索命的阎王,只埋头于朝政,对其余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便是连生母的长姐当今太后都被其威严所逼不敢外加置喙。
直到郑氏出现。
楼公公仍记得在泰山庙宇的那一夜里,大雨滂沱,郑氏撑伞而来,陛下看见郑氏的眼神。
有了软肋。
后来帝王即使百般克制,千般隐忍,也逐渐改变。不似冷漠了,也会沉溺于温柔乡了,到郑氏生下辛桓少寺后,他成为人父,才真正褪去冷冽麻木之性,成为明君。
楼公公还未回过神,就听着传报太子进殿的声,赶忙拉着敬鸟跪下。敬鸟一个趔趄,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轻嘶了一声。
“楼公公免礼,孤闻得昨夜少寺突发高热,这会如何了?”
楼公公恭敬道:“启禀太子殿下,二皇子忧思过重,平太医道还得待些时日。”
玉冠贵袍的少年怔愣一瞬,面上有了虚晃之色,终是负手:“罢了,孤进去看看他。”准备启步时像是想起什么,又道:“父皇午膳时会过来,楼公公尽早准备着。”
楼公公点头称:“多谢太子,奴知晓了。”
太子抚帐而入时,少寺正躺着,睁着圆润贵气的眼,看着平太医为自己施针。
听得动静,抬眼,方才扬起虚弱的笑:“皇兄来了。”
辛桓皱眉,缓步到平太医旁,看少寺又忍不住偏头咳嗽,扶住他的臂,稳住,道:“别动。”
平太医施了一阵针,方收,整理医箱。
辛桓问:“怎会又虚弱至此?”
平太医抬眼,看榻上的少寺,深吸了一息气,若无其事收回,摇头道:“臣亦不明,现下只先服下这方药,老参吊着。三日后再诊,若是不见好转,只得再换一方药罢。”
辛桓未语,却是转眼去看少寺。
榻上虚弱的少年见辛桓看他,又微笑,不变的弧度,收回被施针的臂。
御书房中。
顺时将汤药奉上去。圣穆帝执笔的手如松似玉,在汤药上案的一刹却是一顿。
这宫中能将汤药送来御前的也就只有章和殿。
顺时见帝王盯着汤药迟迟不语,殷切开口:“这是贵妃惦记着陛下的龙体,差绘扇姑娘送来的。”
圣穆帝却拂袖置下笔,摇头自语道:“惦记朕。”
他任由少寺将风风雨雨的流言传遍阖宫上下,怎么得着让她也知晓了少寺来势汹汹的病。圣穆帝以为她会再狠心点,像十年前一般不闻不问。如今却见她送来了汤药。
她知他懂得药理。
“现下何时?”
顺时道:“禀陛下,午时二刻。”
圣穆帝起身,淡声道:“去长吉殿。”
圣穆帝过去时,瞧见辛桓还未离开,不由挑眉。辛桓行了礼,端立一旁。
少寺咧开笑,依旧躺在榻上,双手行礼,道:“拜见父皇,恕儿不能下榻拜迎父皇之罪。”
圣穆帝神色不虞,直接在少寺手腕上把脉。少寺噙着笑,垂眸。
圣穆帝放开手,在少寺额头一拍,不咸不淡道:“胡闹。”
顺时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这胡闹的事可多了。陛下说的哪一件。
顺时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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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到跟前来,少寺性善,与宫中太监宫女打成一片,此下好了一半,胡话也是张口就来:“公公又变俊俏了。”
顺时耳根子一热,眼风轻轻看圣穆帝在木架前随手翻着少寺近些日子的课业,太子辛桓也站在一旁,未曾注意。
才笑眯眯开口:“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了。”
少寺欣然笑,从善如流道:“怎会,公公从我幼时到如今是一成不变的俊俏,来日教教少寺,让少寺也学学如何永葆青春不失色。”
“朕看你是皮痒了。”
圣穆帝未从少寺的文章上挪眼,指尖翻过一页。
顺时赔笑,又将手上的汤药凑近给少寺,道:“殿下,瞧瞧这是什么。”
少寺定眼,不甚在意:“我喝过了,再喝下去,撑死我得了。”
顺时继续笑:“这个可不一般。”
他有意吊着少寺的胃口,却见少寺抱臂,靠着帐幔的样子更加散漫:“哦?有何不一般?莫不是父皇亲手煎的药?”
圣穆帝不开口,拿出另一本课业。
少寺早慧,作出的文章却不伦不类,还会写些话本子,但角度稀奇,言辞犀利。看过的人包括他老子心里都思量这厮莫不是有要谋反的念头。
曾经圣穆帝让二十八学士之首的宋观教导少寺课业。宋观寒门出身,为人固执古板却清风明月,被朝中不少人称赞。圣穆帝在此之前曾对宋观婉言道:“少寺顽劣,有何冲撞之处,还望爱卿海涵。”
宋学士豪气挥手,自信满满,他教过皇学的学生,座下更是桃李满天下,各个果大丰满,就没他教不定的学生。
结果不出三月,此人被气得参了少寺十五道折子,官帽一脱要辞官还乡,还扬言要撞死在殿前的柱子上。
圣穆帝无言了,让单时明压着少寺去宋府提着厚礼去赔罪,不料这孽障倒是老老实实赔完罪了,结果还偷了一只鹅回宫。
帝京谁人不知,宋观其人视鹅如子,养的鹅比街市卖得都好,各个油光水亮,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宋府花园踱步,见过的同僚都称赞不已。
少寺却偷出来了,还炖了。
宋学士不干了,一觐见,在乾政殿内喋喋不休,却见圣穆帝神色不明,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手:“嗯,爱卿宅中的鹅当真不同凡事俗物,朕也吃了,朕便也向爱卿赔罪。”
偷鹅的那一日,少寺差敬鸟送了一碗焗鹅饭给他老子。
宋学士蔫了。
圣穆帝话虽如此,也是被烦得够了,派着顺时拣了几只外邦的鹅送给宋观才压制住其人怒火。却说什么也不愿再教导少寺。
圣穆帝一思量,又试了七七八八的学士,上至古稀老者,下至青年才俊,都对少寺无可奈何。
索性直接扔给他哥辛桓,便一直教导至今。
圣穆帝放下书,偏过头。辛桓见此,也转身,他们都看着少寺。
这边,顺时捧着碗依旧笑,笑得褶子挤一脸。
少寺缩了一下,一阵恶寒,似笑非笑道:“您说吧,是何来历?”
顺时道:“贵妃闻得您病了,派人送了汤药给您。”
母妃。
少寺垂眼,盯着深棕色的汤药,哼笑:“那少寺多谢贵妃娘娘了。”
随后十指扣碗,一饮而尽。
少寺被苦地有些咬牙切齿。
辛桓忍不住笑了。
10. 这厢爱
云缘在矮榻上眯了一会,醒来时天已然暗了,燃着的银丝碳通红,殿内温暖如春。圣穆帝穿着月牙白的袍子,坐在一旁,拿着她的话本子看。
云缘问:“外面还下着雪么?”
他答:“还下着。”
圣穆帝依旧看着话本,话本子里讲着张生和女鬼,老套地夜路书生,还是他年少时看过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这本大篇幅描述的是夫妻之事,伦敦之礼。
圣穆帝将云缘的手一直在袖里暖着,又细想了一会,发觉脑中,心中亦全乱了,摒弃了一部分,还是乱。索性合了话本,另一只手单手斟茶。
云缘伸了腰,斜靠近帝王怀里,沉思了一会儿,伸手推开紧闭着的窗。
窗外的寒风一缕溜进,令云缘缩了脖颈。章和殿中的宫廊里每隔三步便挂着宫灯,远处还有小太监正踮着脚换灯油。窗外大雪纷飞,玉兰早已脱尽了叶,只有虬曲的枝张牙舞爪,上头盖着两指厚的雪,在夜幕中显地庞大。
云缘被帝王拥在怀里,安安静静看着雪。
突然的一个仰头,她看圣穆帝也正抬头看雪,从下往上看,也便笑咪咪伸出双手搂住那人的脖颈。他感觉到了,配合着低下头。
唇齿交缠到彼此气息都紊乱,终是帝王克制了,想抬头离开,又被云缘撑着身子追,她双手拉住圣穆帝的胸前的衣襟,衣襟上银丝勾勒的暗纹缠绕在云缘指尖,一来一回,云缘眼里裹挟了湿润的雾气,就那么看着他,挥不开也驱不散的。
他掌住她的下巴,在这片雾气萦绕的眸子里探寻什么,也便继续低头,若有似无,漫不经心,一饮一啄间,云缘偏头笑着躲开,又伸手搂住圣穆帝的腰,埋头在他脖颈,闻着身上人熟悉的味道,起了坏心思。
圣穆帝身体一僵,脖颈传来清晰的湿濡感,云缘用她的牙磨了磨。
他提着她的颈,四目相对间,她双眼此时湿润发亮,里头情潮涌动。
这样的眼神太熟悉,记忆深刻之中,午夜梦回之时,过往无数次的床榻之间,她便是这么个模样。
欲说还休又蠢蠢欲动的模样。
他们额抵着额,他看着她,轻叹一声。
他知道云缘性野,也愿意迁就着她,并希冀她一生也不要被他所束缚,她合该振翅高飞,去做什么事也好,去做谁也好。可在后来,哪怕明知她另有所谋,在举棋之时,谈笑之间就将自己决定留在宫闱,做了他的妻。他承认他自己的卑鄙,可那段时日的欣喜若狂只有他自知。他甚至祈求他一生都停在那几年,不要往前走了。
可事不随人愿。
云缘伸手,顺着他衣的下摆进去,内室本就温暖得紧,一来二去,她用手轻轻剐蹭,两人都起了一身汗。
他忍得辛苦,亦拿她没法。这小半年间,怕吓着她,总是浅尝辄止,觉得满足了她亦是满足他自己,却忘了她原本就是个贪的。
今日看了话本才觉缘由。
他故意问:“想了么?”
云缘不说话,依旧跪坐在矮榻上,却挤进他的□□。
外头雪没有要停的趋势,后半夜似乎化了一部分,被小宫女带到廊下,化了开被踩在脚下。
水声一阵一阵的,人也深入浅出,声音此起彼伏,暗哑欲人。
绘扇红了耳,低着头。夜玉光却打个哈欠,数着时辰,单单站着。
又是半个时辰,主子才传来叫水声。
里头是恣意妄为的,情味也深重。圣穆帝用着自己的外袍将云缘裹得严实,裸着上身抱人去了浴池。
他将人抱在怀里,不禁缠绵一阵,又叫了榻间的称呼。
阿姐。
他拂过云缘额头的湿发,边亲吻着她的唇瓣边引着东西出来,云缘轻哼几声,昏昏欲睡。
待一切安置好,圣穆帝又抱着人放在榻上,捻平被角,侧坐在榻边,侧脸在跳跃的烛火间被映照在帐幔上,大刀阔斧地凌厉,神情却柔软无比。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照耀着雪面反着光,亮得醒目。
帝王披着鹤氅出来,停在外头,抬头望了雪景一眼,暗卫奉上密信。
“禀陛下,韩王派出亲卫送来此信。属下暗访韩国多处兵营,皆无异动。只是韩王第二子赵清淮频繁出入瑕关。”
圣穆帝折了信,道:“单将那里如何?”
“大将军那里也盯着赵清淮,其人每日打猎饮酒,找不出破绽,只得暂时按兵不动。”
暗卫似乎踌躇一般,道:“属下还有一事。”
圣穆帝道:“讲。”
“贵妃娘娘的人近几日频繁与郑崔二氏来往,在燕国也有探得贵妃的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属下多方探寻,找来了这个。”
暗卫又奉上一张图纸,上面画着百国图。山河大势,城郡分布都画得清晰明了,图边标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圣穆帝一眼便知这是云缘亲手所绘。
上头的燕国被用朱砂笔圈出。
“这是属下在与贵妃的人交手时所得,那人似乎是个江湖路子,在落下风之后便丟图而逃,似乎…更像是主动等着您。”
圣穆帝被气笑了,摆手让他下去。
他再拂帐而入时,看着床榻上的女子,睡颜恬静,心地极坏。
于是云缘再偷偷睁眼时,帝王脱着鹤氅挂在架上,又倒了盏茶拿来榻边。
“说罢,贵妃娘娘的算盘。”
云缘咧嘴一笑,就着他的手饮茶,眼珠子一转,圣穆帝便知她又在想编什么故事去哄他。
云缘刚想开口,对上他没什么温情的眸,里头更多的是冷静。她不由纳罕,又伸出手摸着他的额头,滑过眉宇,又拂过鼻梁。定睛到唇上,不由自主开口道:“赵憬和。”
时至今日,云缘自己也摸不清他的所想所思了。
在她不在的这十年里,他成熟了,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百国内赫赫有名的君王,不用再像以前一般需要她领着他,教着他去感受什么了。
就连十年前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告诉他之时,他的方寸大乱,他的情绪不可控,猩红着眸子,扣着她的肩,问她,她走了要置他于何地时的动情态都在眼前这个镇定自若,气度不凡的君王面前不复存在。
他如今会饮茶看她胡闹,会纵容会退步会配合。以前虽然也是如此,但多多少少还是会被云缘胡闹得不知如何时真性情流露一二。到如今,再怎么作,都是一副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又步步紧逼,再松弛有度的模样。
床榻上也是,更放得开了,一直喊着阿姐,却一直死死盯着他阿姐不放过任何迷离的模样,会改变力度勾着自己,变狠了,更敢玩了。
云缘轻叹了口气。
君王是有了,小赵位却不见了。
圣穆帝放下了茶盏,上榻,将云缘搂在怀里。一时的安静,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
他不急,甚至就这么垂着眼看她埋头在他胸膛胡来,咬得狠了,就用手垫在她的牙上。
云缘看着那点渗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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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也虚了,移开眼,道。
“我想要珩奇剑。”
珩奇剑是剑仙郑尧期的配剑,郑尧期在亲手杀了自己辅佐近十年的君王后,跳下了无涯,至今近三十年。
圣穆帝轻拍着她的肩膀,他知晓今夜只能让她开口说这些,说这些也已然不易,她做事前,从不与人告知商量。
云缘又问:“少寺的病好了么?”
圣穆帝替她盖好被,道:“马马虎虎。”
云缘又问:“我是不是真不合适做个母亲?”
圣穆帝笑,光阴在他脸上流转,变得清清淡淡。他道:“你是个女子,没有哪个女子从一开始就适合做母亲。”
“辛桓也好,少寺也罢,你见不见,亲近不亲近的,都有你自己的理由,”他一顿,握紧云缘的手,“再者,是我不想你见到他们。”
云缘没有问缘由,想起那日远远的一眼,玉兰树下的辛桓,玉石一般的品性,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不知多少年的光阴,在功名荣辱中,云缘恣意其间。如今面对自己两个亲儿,倒是让她老脸一红不好意思。
圣穆帝最后道:“不早了,睡吧。”
…
腊月二十,接近年关。少寺躺了一月有余,又回到了老毛病,一到冬日便咳嗽得厉害,也是躺得烦了,溜七溜八,楼公公看他老实穿着袄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出来了。
临走前又叮咛道:“太子殿下晚间会检查您的课业,殿下您顾及着时辰。”
少寺散漫往前走,不回头地朝楼公公挥手示意。
今日前朝百国万邦觐见,他哥和他老子都抽不开身,但宫中侍卫七七八八防着他,左一步右一步的,避都避不开。
少寺转弯去了梅园。
红梅似美人,挂雪戴冰。少年郎被冻得鼻尖通红。他折了一枝梅,叼在嘴中,摩拳擦掌。
从小跟着单时明,少寺其他的没学会,翻墙翻得炉火纯青。
于是翻墙坐上墙沿上时,梅枝上的雪弹了满身。
少年郎朝墙的另一边往下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人,轻笑一声道:“许久不见,少寺甚是想念您,盛侍卫可好?”
底下禁卫军首领盛常恭敬行礼,道:“见过二殿下,微臣亦是想念您,您可否下来,与微臣一叙。”
少寺偏头咳嗽几声,舌头抵着牙槽,皮笑肉不笑。
鬼才跟他叙旧。
上回翻墙被抓,交给他哥,被辛桓罚着抄了上百遍的礼记和孙子兵法,面无表情地骂:皇室子弟中的翻墙第一人,偏生墙都翻不好,既然如此,莫要丢人,不如多读几本书。
这回被逮到,不得罚他抄上个个千遍万遍的书外加一百篇的策论。
少寺这厢点头,睁着温和的眸子道:“好的,您能接接我吗?少寺下不来了。”
盛侍卫迟疑,最终颔首。
将少寺搂着下地的瞬间,被少年郎笑眯眯地想在脖后击了一掌。盛侍卫堪堪避开,刚想开口。
“您…”
鬓边插花的少年郎挑眉,又迎面扔出一把药粉,轻声开口:“睡吧。”
做完这一切,看盛侍卫倒下,才若无其事拿帕子擦擦鼻子,提步刚想离开,突然,侧眼。
刚翻过的墙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黄衣的女郎,正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看着他。
少寺今年也不过十三岁,他比辛桓小三岁,辛桓身量极高。少寺比他矮一些,也因常年的病,更为清瘦些。
11. 雪夜
少寺收敛了眉眼的笑,回过身,站在洁白的雪地上,看着这么一位女郎。
“尔为何人?”
鲜少展露的咄咄逼人的态势。
云缘在宫墙上迟疑一会,慢吞吞爬下来,裙摆刮了一层雪,再弯腰拍掉,走至少寺跟前,道:“你猜。”
少寺沉吟片刻,又挂起吊儿郎当的笑,话语却不再好听。
“你这么老,莫不是郑国婶婶。”
云缘啊了一声,认真想着,想了好一会,也没在赵家天下中的什么叔啊嫂啊伯啊婶啊的记起对应的脸,她自个儿也没记清楚。
于是面不改色地点头。
少寺看着她,眼中情绪透露太多,像是看出什么又像是没有,最后看得云缘都展露疑颜。他只是转身,不置一词。
少寺走在前头,云缘走在后头。他们走上长桥,长桥上满坐叫卖的商贩,卖得是帝京时下最兴祈福用的绳结。
小少年停在一个商贩处。
黄衣女郎也抱臂靠在石桥的栏杆处,就看着他尚且稚嫩的眉目,手指在其中翻转,认真筛选着样式,却怎么也不满意。
“阿姐,还有绳吗?”
十二岁的少年郎正是天真无邪的模样,弯着月牙似的眸,里头盛满的东西让人心生欢喜,偏生他模样生得好,卖绳的姑娘云英芳华,忍不住红了脸。
又从怀前布袋里掏出一把品相极好的红绳。
“多谢阿姐,新岁常欢。”少寺嘴里多出的几句方言,是帝京特有的调,是云缘在帝京十年也没学会的调。
少寺这边接过花绳翻转起来。
云缘看得生奇,凑近,只见少寺手指灵活,不出一会儿一个精巧样式就成了型,是一只飞虎,栩栩如生。他一连翻了五个才罢。
卖绳结的姑娘看得入了迷,呆愣愣的样子逗笑了云缘。
少寺不着痕迹地看身边这位自称为郑国婶婶的女郎,抓着绳结的手一紧,抿唇后停手。对着卖绳结的姑娘微笑颔首,离开。
他又走了几步路,帝京年节里讲究颇多,街上红绸红灯笼满挂,百姓采办年货,各个新衣靓丽,衬得男子英俊,姑娘俏丽。
少寺拐进帝京的最大的酒楼里。
在这里,年节更是热闹,一楼拥了大批的百姓,几个人围着一桌,要不席地而坐在板上,磕着瓜子,点二两牛肉,一碟花生米,煮着热酒的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氤氲了外景。
店小二识得少寺,一声新岁贺礼后直接领着他去了二楼风光最好的地方。
少寺入座后,抿茶间隙又抬眼环视四周。
那位郑国婶婶不在。
听一楼拍案声起,震得大堂一静,说书老者儒生衣袍登场,却是个步履缓慢,胡子发白的老胖子,肚子顶的儒生衣袍不伦不类,袖子还短了一截。百姓围着他,只见他上台后扫视众人,眉毛一扬,胡子一摸,瞪大了眼。
“今日不讲皇室秘辛,不讲百国诸子,亦不讲鬼怪传闻。今日讲前朝大邑杰出的三派之首,剑门。”
“剑门始于高祖,兴于文帝,哀帝时最为鼎盛。如今的剑门第一大派为剑镇山,剑修第一修是三年前手执鬼踏清风剑在万圣台搏得第一的于乘月。这于乘月师承数零散人,而数零散人的爷爷便是剑镇山”的开山鼻祖乌子虚。”
“说起这乌子虚,年少时便斩尽中原奸佞,就连当年的盛宣帝也要收这乌子虚为臣下,为自己所用。你们猜这乌子虚做官做了几日?”
“十八日!仅仅十八日便辞官归家,但其人在三十三岁又带着中原十八剑客开山立碑,创立剑镇山。”
底下有人接话:“相传,珩奇剑郑尧期与乌子虚不共戴天可为真?”
说书老者摸着胡子,轻哼一声,道:“世人皆知珩奇昭明郑尧期与乌子虚不合,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两人曾为同门,师承一脉。”
“这郑尧期做人轻狂至极,十五岁举剑登顶第一后便目中无人,举止轻狂无度,惹得剑门怨声载道……而乌子虚老先生是他的师弟,对自己师兄是极为敬重的。”
混在人群中的黄衣女郎靠着柱子,低着头,用手翻转着手里的红绳,翻得认真,一个个精巧的花样来回变换。身边有个被抱着吃糖的小孩被吸引住了目光。
云缘编好后,对上小孩流口水的眼,无声笑了笑,摸摸孩子的头,将结好的红绳送给他。
“那为何后来反目成仇?”
黄衣女郎拂袖坐在人群中的矮凳上,继续撑着下巴,笑,黄衣鲜亮的女郎。这副样子落在二楼少寺眼中,莫名刺眼。
“姑娘可要酒?”
她身边一位公子问她,斟上一盏酒,推过来,云缘定睛,轻叹似的,再摇头道:“不喝酒了。”
“他们同出自于莫道山,莫道山的隐者春江华曾受恩于皇室,忠心耿耿辅佐哀帝,而这郑尧期却违背师门去投靠魏王封昭,两人君臣之谊曾一度被时人盛赞,堪及徐孺下陈蕃之榻……道不同,不相为谋,乌子虚老先生曾一度劝他师兄郑尧期,怎奈此人一意孤行,不肯回头。”
“哀帝时的民不聊生,多地都曾出现过相食况,我看这郑尧期做的也没错,这位姑娘,你认为呢?”那位推酒的公子,睁着流云似的眸,温和有礼,进退有度,问黄衣的云缘。
“依我看,郑尧期该死!自己做的抉择,后来也不照样祸害天下,战火连烧了十几年。若不是盛宣帝和当今圣上力挽狂澜,如今天下恐还是落在那魏贼梁主之手,恐怕比哀帝也好不了多少!”公子身边有位执剑的少年,云缘瞧着似乎和少寺一般大的模样。
“喂!我兄长问你呢!你到底有没有听?!”
云缘作礼摆手:“我耳朵不好,一时听得不太真,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那位公子倒也笑了,抬手招呼小二要了一盏茶,上给云缘。
堂上又一个拍案,止住了众人愈加之大的议论声。那老胖子又摸着稀疏的白胡子,开口道:
“不过这郑尧期才华横溢,眼光毒辣又知人善任。一人深入大邑朝堂,化名作云寒衣,扶摇直上,与前朝三公之一当今皇学夫子李先生可齐名。他搅弄大邑朝局,改革大邑兵制,还增减赋税,推行改革。一步一步地为他的魏主铺路。”
“若是这样的人才收为大邑所用,为盛宣帝效命,又何苦后来战火纷飞,百姓流落十余年之苦?他也可为一代贤臣,流芳百世。”
“可偏偏这郑尧期识人不清,助纣为虐,魏君封昭狼子野心,这魏军攻进帝京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又提前买通宫人对盛宣帝下毒。”
“乌子虚也在这时与他师兄郑尧期反目成仇,并在剑镇山下了追杀令,世世代代,只要郑尧期死。”
云缘笑开,在人群中,山水初露。她坐着,继续玩手上的绳结,翻过一遍又一遍,各种灵巧的样式都跃然于手上。到了最后的成品时,傲雪凌霜的样式,她定定看着。
“两人在九夷山比剑七天七夜,郑尧期却公然违背剑论使了阴招,重伤乌子虚老先生,使其跌落于山崖,乌子虚老先生后被剑镇山弟子所救。”
云缘伸手拉扯里头的一截绳头,那精美的雪花状瞬间溃散,又成了一团,杂乱无章,恢复原样。
“最后让人大快人心的是,魏主与珩奇昭明郑尧期反目成仇。登基后第一年便忌惮此人功高盖主,惧怕他起兵谋反,贬郑尧期去了崖州整整三年。又不顾朝野上下反对,一意孤行出兵四处征战,意图问鼎天下,使百国臣服。”
“谁料这倒逼疯了郑尧期,这个天下奇才似乎魔怔了,入了妖不妖鬼不鬼的道行,在魏君登基三年后出现在平凉战场之上,亲手斩杀魏主封昭,取其头颅之后,被人看见跳下万丈悬崖不知所踪。”
“从那时起,天下大乱,百国争锋。”
挤过拥挤人群,跨过瓜皮纸屑。少寺鲜少来此处混乱之中,不由皱眉,于是云缘在怔愣之中,瞧见了少寺。
那位饮酒的公子也瞧见了少寺,笑着拘手道:“二殿下,别来无恙。”
少寺颔首:“亦是许久不见张世子,近些年来可好?”
云缘细想了一会儿,又看看那位公子腰间的双凤玉佩,才想起,这是张季百的孙,张鄞之。
张鄞之语气不咸不淡,道:“劳殿下记挂,好得很。”
少寺却看着云缘,问她。
“你还走不走了?”
云缘慢吞吞起身,绳子掉落一地。她刚想弯腰去拾,却被少寺拉住手腕,从拥挤人群中拉出,到见了天光,刺目一瞬。少寺察觉到了,步伐放慢,深吸了一口气,再到街巷。
云缘不说话,也便闲庭信步,望四周叫卖的人,不时被一些小玩意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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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半头的少年依旧走在前头,云缘看不清他的神情,又不动声色扣住少寺的手腕,小少年挣脱了两下,因着云缘手劲极大,也便任由她拉着。
两人一路游游荡荡,多是少寺在前头带路,云缘跟着走。走到月上枝头,走到又起了雪,雪满眉稍。
他们二人上了济苍山。
雪夜叩门扉。
老方丈披着灰黑色的僧袍出来,见着了少寺,又瞧见了他身后的黄衣女郎,极其柔和的眼,合掌对少寺笑道:“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得偿所愿。您这番来又是来上香的么?”
少寺听见祝贺,颔首,又进去,跨过华清池,直奔最里面的屋。
云缘在后头跟着,东瞅瞅西望望,默不作声,拉着少寺的腕,依旧跟着。
少寺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里头打扫地很干净,只燃着一盏灯,云缘瞧着,是个长明灯。
摆放的东西却令云缘眯了眼。
上头只摆放着一个牌位。因着时间太长,年岁太久,上头的字迹因风化而微微模糊。云缘眼里揉碎一抹笑,走上前,暗自惊叹这个久违的牌位。
这块牌位是她亲手所刻,刻的时候喝了太多的酒,意识不清,神智全无,双手被刻刀刻得鲜血淋漓,血染红了整块木头,怎么擦都擦不掉,怎么刻都刻不满意。于是又喝了无数的酒,边喝边刻,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醉中,在最后一日还活着的时候,她刻好了她的牌位。
刻好后又醉醺醺地将木头扔在了某个角落,连着过往数不清的多少年。原以为不再有重见天日之时,到今时今日,才发现有人替她收存起来。
云缘喉咙微痒。
现下想起来,这个活了忘了多少年的老太婆也觉得,年少就是狂啊,天天整一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东西。什么活啊死啊的,又岂是简简单单一个牌位可决定的。
“你认得这个人么?”
少寺看云缘,这一路风尘仆仆,云缘和他的衣上都积了雪水,两人都是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厢的黄衣女郎却撩袍,坐在牌位下面的一个蒲团上,脸色平和,避而不谈道:“咱们该回去了。”
少寺似听不见,依旧看着云缘的眼睛,他呼吸急促,道:“这是父皇每年都会来的一个地方,就在这儿,他每年都会来上香。”
云缘装死,道:“你该回去了。”
少寺不听,觉得眼前发昏,撑着身体。这个会编天下最精美绳结的孩子,心里也有一个结。
他的心结很美丽,美丽得很普通。它是天底下最普通的孩子都会问的娘亲,他的母亲。
此刻就站在他的跟前,于是他继续说:“我也来,不仅我,辛桓也偷偷来。你可知道为何?”
这死孩子。
云缘终于直视着他,继续慢吞吞道:“你该回去了。”
少寺手里却出现一柄短剑,对着云缘,对着眼前这个和辛桓有三分像的脸,对着这个拥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眼睛的云缘,又问她:“你是谁?”
云缘道:“你郑国的婶婶。”
少寺苦笑,几乎站不住,道::“这般境地,你还不肯认我么?”
云缘心里称奇。看着少寺的这一副作派,像极了他老子少年时的性情,这因气极悲愤而通红的眼,怒不可遏而发颤的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少寺这边见云缘长久不语,心里也不由失望,长剑对着自己,看云缘,而后者饶有兴致看着自己。
准备刺进身体的一刻,剑被一粒石子打中,断成两截。
虚弱的少年郎终究撑不下去了。头晕目眩多少次,这次如愿就要倒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云缘探探他的额头,拧他耳朵:“你个孽障,讨债也不是这么个讨法,自己搭进去了,我不照样好好活着,我和他都是聪明人,怎么生你这么一个蠢蛋。”
看了一眼天色,又暗骂这死孩子瞎折腾的啥,一出去就冻得哆嗦,问僧要了袍,包住少寺,背起来,慢慢要往山下走。
僧道:“雪夜路滑,施主可住一晚再走罢。”
云缘背着孩子,转头谢过好意答:“家中有人候着我们母子,这孩子又体弱,回去还要带他去看大夫,谢过您的好意了。”
僧不答,也笑,递给云缘一盏灯,摸着佛珠合掌。
“阿弥陀佛。”
12. 妻和子
小小的济苍山,不算高。从少寺记事起,父皇临近年关中总有几日会不在那满案公文,满殿熏香,满是老古板出没的地方。
父皇是位皇帝,父皇为人极尽冷漠。
虽然朝野上下传言父皇疼爱自己多过兄长辛桓。少寺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自幼多病。因为只有在病时,父皇才会额外过来看他,这是除过每月特定课业检查的时日外与父皇多余的相处的时间。
在这些天,他的父皇才会展露像寻常百姓父亲般的柔情,温声安慰,当然,这是八岁以前的记忆。
父皇其余的闲暇,便是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内,处理堆积如山的折子。
所以在年关他不在的那几日,少寺无比好奇他去做了何。
当他第一次到了准许出宫游玩的年纪,少寺就向他巍峨如山的父皇请旨出宫,去了那处。
他打听了一年多,侍卫派出一茬又一茬,一直缠着顺时公公才探得口风。他们都告诉他一个共同的地方。
济苍山。
帝京中既不算高,风光也不算秀丽的山头。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第一次出宫的少寺使了多少方法才摆脱敬鸟,独自踏上济苍山的山路。体弱让他满头大汗,其实他也不知山里到底有什么,还曾天真想过是否有他母妃隐居在内。
走到中途,体力不济,累得仰躺在一块青石上,眼睛看着湛蓝的天,听着各异的鸟鸣声,不觉入了眠。
再睁开眼时,不期而遇的,辛桓站在他前头,一颗松树之下。
“歇息好了么?我带你上去。”
少寺呆愣点头,爬起来跟上。
到那一日,第一次,他看见了母亲,只不过是母亲的牌位。
到了今日。
大变活人。
“你不是死了么?”
少寺脑袋沉重的,里头像有一口大钟,嗡嗡地敲,骨头里都发着疼,抬起眼皮都费劲。
他安安稳稳趴在云缘背上。
“嗯,现在背着你的是个魂魄。”云缘答,在雪夜中拿着灯,幽暗中的一点,发着萤火似的光,她却步伐平稳。背上这个比她高半头的小少年,少寺轻得可怕,她又紧了手。
少寺舔舔发干的嘴,衬着黄晕的光,她看着云缘的侧脸,少寺觉得像极了幼时辛桓养在宫里的雪猫,他因为这猫,没少和辛桓打架。
他问云缘:“你要背我去哪里?”
云缘看着漆黑的山路,脸上落下冰冰凉凉的雪,他们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她道:“魂魄自然要带你去阎王殿,抱好了。”
又走了一段路,这个少年脑袋一点点下沉,眼皮渐渐盖下,长长的睫毛底下有淡淡的阴影,他很疲惫了。
在寂凉的夜中,在脚踩上干枯的叶和厚积的雪,在脚下发出一声又一声咔嚓的山路上,云缘听到背上的少寺喊她。
“娘。”
云缘掂量掂量少寺,道:“省点力气。”
少寺又叫:“娘。”
云缘嗯着,漫不经心地走,心里思量自己记性也不差啊,又走了一个时辰,这回停住。看着底下渐渐出现的灯火,连成一片,亮得盛大。
她喊背上的人:“少寺,回家了。能不能清醒点?嗯?真晕了?”
背上的少寺睁着圆圆的眼,头上戴着兜帽,摸了摸云缘落雪的发。
像个小老太婆。
他们迈过早晨走过的路,走过午时从街巷往山里去的路,再从街巷到长桥。禁卫军也早在宫门候着他们,让他们进去。
绘扇,敬鸟和楼公公也早早等在宫门,见着了云缘,绘扇心里一个咯噔,只一天不见主子,怎么就成了这么个模样。
楼公公瞧见了云缘,心里大惊,也明白了今日为何一整日陛下和太子对少寺踪迹不闻不问的缘故。尤其是太子,明知殿下不在,还在入夜后到长吉殿喝了盏茶,磨蹭了近半个时辰才离开。
敬鸟快步上前接住昏睡的少寺。
楼公公放下拐杖,叩首:“老奴叩见贵妃娘娘。”
云缘站定,揉了揉酸疼的肩膀,道:“也有个十余年不曾见过楼公公了,您瞧着还和从前一般硬朗。”
楼公公垂眼:“托娘娘的福,老奴一切都好。”
云缘掸掸身上的雪,从怀中取出叠好的纸和一瓶药道:“方才本宫给少寺喂了药,这是药方,劳烦您交给平太医,让他检查一遍再按着方子配。”
楼公公接下,话在心头过了三遍,才道:“娘娘医术精湛,若是您亲自来配,殿下的病也会好得更快些。”
云缘道:“本宫多少年不曾碰过药理了,这方子也忘得七七八八,什么混了什么的,恐伤了少寺的身子。还是给他身边的太医,妥帖些。”
“不会配还喂殿下吃这些药。”
敬鸟在一旁嘀咕,楼公公一记冷眼,他缩了头,老老实实抱着少寺上了马车。
驾上的云缘并不在意,只开口问绘扇道:“陛下在何处?”
听不清情绪的真与假。
绘扇俯身道:“禀娘娘,陛下天黑前便已经在章和殿候着您了。”
云缘又看了一眼少寺的车架,这才摆手:“那回宫吧。”
章合殿早早备好了水,炭火烧得足,殿内暖烘烘的。帝王却未坐在殿内,这会儿站在檐下,看落雪的景,玄色鹤氅加身,矜贵无比。
贵妃回来入室时,圣穆帝伸出的手落了空。云缘径直入了殿,似未看见他,自顾自换衣,沐浴。
顺时看帝王抬起的手又放下。
桌上摆着做好的膳食,珍馐佳肴一道道,是方才撤下去两桌后又让人重新做的。
顺时拿来新盛的姜汤,圣穆帝接过,又舀起一勺,似不觉方才云缘刻意的疏远,只温声道:“雪日寒冷,先喝了这碗姜汤。”
云缘不答。
顺时太阳穴一跳,觉得气氛不对劲,挥手让宫人与他都出来。远远一干人站在廊下,瞧着殿门。
顺时问绘扇:“你们娘娘今日是怎么了?”
绘扇也不知,贵妃在宫门处还平和地与往常一般,甚至开口叮嘱楼公公关心二殿下,可到了殿中却见情绪似乎并不好,方才瞧着像是与陛下怄着气。
夜玉光弓腰站在最后面,脸色发白。
殿内,气氛还是冷然地紧,多是圣穆帝一人开口说话,云缘却一直不回答,他又夹着菜给云缘,云缘却埋头吃着饭,如若未闻。
圣穆帝在云缘第三次推开姜汤后,败了,良久的沉寂。
殿内红烛明亮,照得面前的女子不似真人。
圣穆帝看了她良久,看得眉眼都带着不自知的暖意,他干涩开口:“阿姐。”
云缘低头搅弄碗里饭。只听他解释道:“我知你生我的气,气我不将少寺的状况告诉你。可你我少年夫妻走至今日,又是数年离别之后。我知你倔强太多,你晓我掩藏拙劣。”
“我不打算瞒着你,想你总有一日会知晓,所以少寺和辛桓故意为之事我亦不阻挡。”
“阿姐,我知晓你有通天的本事,可世间之事往往因果轮回,我不敢让你多试。”
“只是想着你不知晓一日,便或许安稳渡过…你的劫。”
“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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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寺,普天之下,总会有法子…治好他罢。”
因果轮回。
云缘猛然抬眼,放下筷,道:“你何时相信的这些事?”
圣穆帝不语,只舀一勺姜汤,递至云缘嘴边,道:“阿姐,你先喝了,我再告诉你。”
云缘就着他的手,喝完了一碗,目光灼灼看着他。
圣穆帝放下碗勺,看着她。
“阿姐,不是信,是怕。”
怕。
云缘头一次在他嘴里听到这个词,但以往的调侃不再能脱口而出,化作了无尽的沉默。
她近乎偏执,硬生生排除了关系,偏头故意道:“因果轮回的事,与你无关。”
这话像刀子,扎得人心疼,圣穆帝看着云缘,他年少时就爱的人,只好淡笑摇头,自欺欺人道:“云缘,你是朕的妻。”
他十八岁定雍关起兵。世事留给他成长的时日并不多,帝京之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盯着皇位的奇雄各个虎视眈眈。
离开的前一日。
云缘在崖州送他,在她救他的那个小茅屋里,两人抱着两坛子酒,喝得酩酊大醉。
云缘第一次在他跟前舞剑,身姿矫捷,美若云霞,恣意又潇洒。
一舞毕,她又笑嘻嘻摆着老狐狸的模样胡言乱语。
那些时节是春日,后山百花齐放,美不胜收。在繁花似锦中,云缘和他打了一个赌。
赢,我为君妻;
输,君为我子,叫我一声娘。
那时云缘心里想,这个也能算做子嗣缘,世上道路千万条,总能破局罢。
多可怕又无理的赌约,赵位答应了。
赵位问她为何。
云缘仰躺在地上,说她贪慕虚荣,想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记下了。
三年征战,一朝登基。他亲笔婚书,让使臣带着封后诏书,快马加鞭至崖州。
她却卷着铺盖跑了一年,去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一年后又回来,笑吟吟说要做他的贵妃。
多少次床榻之间,在她意识最不清醒时,圣穆帝磨着她,又故意问她嫁给他的缘由。
云缘缠着他道:“贪慕虚荣”。
好一个贪慕虚荣。
圣穆帝倒真希望她是贪慕虚荣,如此简单,只要他还是帝王,百国之主,她便永远爱慕于他,生生世世不分离。
可这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如今却说与他无关。
云缘不欲多说,道:“我累了,想静静,你先回去吧。”
她站起身的那刻,被圣穆帝拉入怀中,拉着坐在他腿上,握着她的腰,只带爱恋地,吻住她的唇,铺天盖地他冰凉的气息,唇齿相依,他企图证明些什么,云缘觉得他的手很热,而且在抖。
她身子一僵,脑袋发懵,又推了几下,发现没用。
背着少寺下山的途中,她想了颇多。从前到后,从古到今,她都开始怀疑是否那些年做的孽尚未偿还完,才到了少寺跟前。
而他,面前这个男子又是如何过来的。他矛盾地在子和妻中做抉择,一叶障目般希冀爱子可以满足愿望而妻不知晓他做的一切。
可他聪慧的妻,通晓古今,卜卦更为一绝,终是探得少寺第一个死劫在五岁。
云缘抱住他,看他颤抖的肩膀,然后尴尬了,摸摸鼻子,道:“算了,我不计较了,你别哭啊…我可是不死不老的,什么没见过,就这么点事,我们慢慢找法子,总会找到的啊。”
圣穆帝拍掉她摸狗一般的手,在她怀中笑。
这人惯是吃软不吃硬。
13. 腊月
腊月二十五,离除夕还有五日时,太子求见。
绘扇过来禀报时,云缘翻书的手停下。出乎意料的是,她让太子进来了。
是日风和日丽,冰雪消融,外头玉兰树上被绘扇和夜玉光张罗着挂上灯笼和红幔,几只风铃也叮铃作响,更添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辛桓进来,见着了云缘。她正斜靠小枕,翻着书页,见他进来,合上了书页,眯眼笑。
辛桓记忆中的女子,绝大部分占了地位的是太后祖母和来参加宫宴的各路夫人,就这也是隔着一层屏障或是高位之上,他端坐整场宴席,太子的身份不容他有任何失礼之处,一举一动都会被揣测来投其所好。
辛桓看不清她们,只有模糊的身形,她们全然梳起髻,佩戴着象征身份的金簪玉器,身着诰命服,一丝不苟,远远叩拜。
他也曾幼时暗自想过,她的母妃会不会是其中之一的,像他的祖母太后一般,端庄儒雅,不苟言笑。
那一日,在长幸殿,辛桓并不知发生了何,只看父皇怀中的黑炭似的太监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不含情绪,更多探究和辛桓不愿细想的熟悉。
而父皇的行为更加匪夷所思,他抱住了那个太监,也挡住了那个太监。
他后来知道,那个太监是母妃所扮。
章和殿中的炭火比少寺的长吉殿还要旺些,因此也更热些,此刻辛桓的面前,云缘素衣披发,温婉安和地看着他。
“儿臣拜见母妃。”
辛桓正经地紧,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他没看见云缘扬起秀气的眉,带着不由自主的无奈。
一旁的绘扇见着贵妃良久的愣神,不由提声一句:“娘娘。”
云缘方如梦初醒。再看辛桓,他依旧垂着目,端守君子礼节,沉稳镇定,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云缘这厢的摸摸下巴,笑了,招呼绘扇拿来棋局。绘扇心里发笑,看着这位素来以明物知礼著称的太子殿下,去一旁取棋。
辛桓今日不过如往日一般上章合殿一问,带着从父皇那里打听的母妃喜好之物,准备再交给宫门处的宫侍时,却被告知母妃在里头候他。
他敲开了章和殿的门。
一路行来看宫侍默然有序,想着生母也许沉静,似乎不喜言语。因着自幼没有和母亲相处之道的指导,他脑中打着草稿想着云缘会说什么话,他该如何应对。
倒是不曾想,云缘拉着他一块下棋。
一来一往间,辛桓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忍了良久,才开始发问:“母妃认为棋艺之礼如何?”
云缘笑,刚开始装混:“你我既为母子,母子既要下棋,还要什么棋艺之礼,当随心所欲而已啊。”
辛桓未加反驳。
第十次见云缘悔棋后,辛桓平复呼吸,还试图教导道:“母妃,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云缘打断,不装了,坦率了:“言什么言,快给我下。”
辛桓被噎住,只得照做。
下了两盘,第三盘起,辛桓不再试图劝导,甚至在云缘迷惑之余还开口指点如何破自己的棋局。
毕后,又见云缘一副看他孺子可教欣赏般的模样,不由微微羞涩,避开视线。
在一来一往间,云缘发现自己这个儿子脾气似乎极好,温和有礼,姿态谦卑到连他老子圣穆帝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位此人外表谦卑内里却是个桀骜不驯的硬骨头,而辛桓像从内到外散发着荧荧光泽的玉。
于是乎,在一旁编东西的绘扇听见了令人发指的问话。
“儿啊,你喜欢何色?有何忌口?有何爱好?喜欢吃何?平日最爱干的事是什么?”
辛桓面色平静,执白子落局,方才道:“回母妃,辛桓喜白,不喜辛辣,未曾有太过喜欢之物,吃食于辛桓而言不过饱腹而已,也不甚挑剔,平日喜爱读书。”
云缘“哦”,又落子,总结道:“你像个呆子。”
她又想起什么,笑得狡猾,挖坑问:“儿啊,你对你父皇何感?”
辛桓两语拨回,道:“父皇九五之尊,辛桓崇敬有加。”
云缘又问:“那少寺呢?”
辛桓道:“少寺天资聪颖,多加教导,必成大器。”
云缘手舞足蹈:“那我呢?”
少年郎执棋,笑了,雪后初霁。
“母妃善谈。”
辛桓走后,夜玉光过来换茶,云缘手执书卷,不变的模样,眼不曾从书上挪开,那个小太监腰弓得极低。
他将茶盏奉至云缘手边,又跪在云缘脚边,脑袋低垂着,一会儿抬眉偷看云缘的反应,一会又皱起眉大义凛然的模样。
云缘换了个姿势看书。
夜玉光深深呼吸了一口,视死如归道:“主子,您爱上了人间的帝王。”
上头一时没出声,夜玉光便睁着豆大的眼,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看云缘。
云缘觉察了视线,也便看着夜玉光,一直看着。那个跪着的小太监刚开始还可以承受住目光,看云缘眼尾微弯的模样,似乎温和,似乎沉静,似乎……极好说话。
可夜玉光怂了,别人不知他却深知,云缘此刻心情并不好,更多的是如同多年以前看他的漠然和不屑。
这可是郑尧期,在一百年前,一个连头发丝都闪闪发光的人。只用不出五招的剑式破局,令那群无知剑客提及汗颜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不出息打颤的腿,恨自己怎么没出息,一百多年了,还被这个死耍剑的压榨。
他听到上头翻书页,耳边传来她不咸不淡的声音。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管的太多了。”
夜玉光苦着脸,道:“可是主子,您的事本就该早早了结了,这是您的缘法。就算这人间帝王太贪心,执念太深,您大可不管,专心于您自己,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破坏自己的恩德。这些于您来说,本都是前世事。本就不必一拖再拖,成仙……多好啊…”
夜玉光闭眼,一口气说完。
良久,不见上座的反应,他偷偷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浊气,因着他瞧云缘脸色平静。
云缘只问:“然后呢?”
夜玉光只得老实吐出:“您也知道,我是妖哈……虽然,咳,我以前是只坏妖,无恶不作,但一百年前跟了您,我就金盆洗手了。
您是人,三界之中,最简单的便是人,说句朝生暮死也不为过,天界为人定下的规矩便是今世不可追前世。百年前神君斗法让您做了介物,才让您参破天下大局,有了成仙的机缘,而这机缘却不是人人都有。我是个老鼠,是我们鼠族最勤奋努力的一个了,修炼了数千年才有了一点机会。而您一届人族,也该满足了。”
云缘撑头,笑:“那我该谢谢你们了?”
夜玉光只觉大事不妙。
可话到此地,再也没了回头的理由,这人以前明明是个最怕麻烦,最是翻脸无情,最是别人让她稍微不爽便拔剑相向的人啊。
如今这优柔寡断的。
夜玉光只好继续劝:“再者,您与帝王有子嗣缘不假。可您与圣穆帝,本来也不过是露水一缘,春宵一刻,稍纵即逝。二子命定不假,但太子实则另有人选。”
神祉之中,众神捻牌,定下了一场浩劫,给这位将来破局的帝王定下了两位皇后。
一位天生凤象,聪慧异常,心地高傲却举止谦虚;一任平平无奇,粗苯异常,行为呆滞却为帝王挚爱。
两任皇后,都与云缘不想干。
云缘很久不卜卦了,那年盛宣帝的一卦,是她此生最后一卦。
她问:“他本来的命数是什么?”
夜玉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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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窗外起了风,风起云涌,树上的风铃不断作响,红绸飘舞。
绘扇进来了,抱着圣穆帝让顺时抱来的黑猫,眼睛明亮地道:“娘娘,您看,陛下送来了什么?”
云缘转头,看着那黑猫,毛发乌黑油亮,连眼睛都隐匿其中,几乎看不见,只有几道发白的胡子。
地下跪着的夜玉光几乎跳了起来,瑟瑟发抖。他是只老鼠精,本就怕猫得紧,如今主子又养了个这么个玩意,不是要了他的命!
绘扇刚说完话,便感觉气氛不对劲,接着就看见跪在娘娘脚下的夜玉光。不过看娘娘没有生气,而夜玉光也只有畏惧猫的模样,这不像犯了大错。
夜玉光这下哪能想这么多,只靠着门,恨不得蹦起来,找个洞钻进去。
“你你你……拿得离我远点!”
夜玉光指着黑猫,又看那黑猫叫了一声,更是汗毛乍立。
十年前便是被这东西折磨得不得进殿伺候,好不容易熬走了那只该死的猫,如今又新来了一只,还要被煎熬折磨。
这圣穆帝,心思太深沉了些。
最终咬牙切齿,对云缘说了一句“奴才告退”才溜之大吉。
云缘笑,懒懒散散的模样,细细看着绘扇怀里的黑猫,伸出手指逗弄着,这猫不怕生,用头蹭了蹭她的手。
绘扇也弯下身。
云缘突然道:“绘扇,一会我列一份书单,你去藏书阁中尽数帮我找来。”
绘扇手里一紧,那猫被拘得疼了些,叫了一声,绘扇松了劲,才道:“娘娘,藏书阁是宫中禁地,无诏不得入内,恐怕您得请旨陛下。”
云缘应了一声,拨开黑猫的爪子,想了想,才道:“我记得以前宫中没有这些禁制,如今竟如此麻烦。”
绘扇咬唇,接着话,佯装无事:“是承和十年,您……之后陛下才设立了禁制。”
“需要奴请示陛下么?”
云缘点了头,接过黑猫,抱在怀里。
风铃叮咚。
这头顺时从暗卫那里拿到信,看了一眼外头由晴转阴的天,不由叹口气。
这是三个月后,第二封来此的信。
御书房内圣穆帝和辛桓同处,他放政颇早,辛桓九岁被立为太子时,便开始出入御书房和乾政殿。御人之术,治世之道等诸如此类的实践都是帝王手把手教导,批过的折子有时也拣出一部分誊抄出给东宫送去。
到了今日,辛桓方可初步独立处理一些政事,而往往这时,只有他们父子两人。
顺时轻手轻脚进来时,只见金衣贵服的帝王负手站于辛桓身侧,他身形板正,金龙之姿,近些年来大权在握的威严不容置喙与为人父的沉稳温和交织在一起,眉宇间不经意显露的气概有时连顺时都会失神。
陛下早年的模样与现在大相径庭。
他们说些什么,帝王察觉到顺时,微微一顿。
辛桓也抬眼,很快又拉回思绪。
待两人毕,顺时快步呈上信。
“禀陛下,是章和殿送来的。”
圣穆帝展信,看完内容,又在一旁放着的铜炉中烧掉,他看着火焰,沉思良久。
辛桓刚放下沾墨的御笔,便听圣穆帝问他:“你今日去寻你母妃,感觉如何?”
辛桓抿唇,道:“母妃率性,温和待人,话也较旁人多些。”
圣穆帝笑着摇头,想到了云缘耍赖的模样,看着他的这个儿子,但愿他的妻也是他的儿说的这般。
“给她说吧,若想去便去,旁的朕也管不着,只有一条,让她在里头不可过夜,朕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顺时应着,退身出殿。
辛桓问:“可是母妃的事?”
圣穆帝拿着折子看,嗯着声,拂袖提笔在折子上批下准字。
14. 一愿
云缘进入藏书阁时,时值清晨,外头一棵参天梅树正逢花期,开得热烈。
前头宫人是个独眼的太监,走路异常快,绘扇没跟进来,在外头候着。
那老太监领着云缘到三楼,跟在她后头,讲述的藏书阁的区域划分,到了东角处,便道此处是盛宣帝所著所藏之书。云缘颔首,让他下去了。
她穿行在高架中,一目十行,手指滑过泛黄的书封,一本本,一排排,一层层,久寻却不至,逐渐皱了眉。
云缘走至雕花木的窗边,临着两人高的木架,窗外红梅落了雪,花枝伸进几许。
手指被冰雪触碰,连脸颊都有了冰冷感,水墨长裙的姑娘手指轻叩木窗,如梦初醒,观察着几遭布局。
架上有本书突然掉落,眼看着就要砸在云缘头上,却被后者用手抓住,细白匀长的手指,指尖因着动作泛着微红。
云缘用手轻轻掸去上面布蒙的灰尘,然后翻开。
这是一本无名书。
十步外的书架后有一道黑影。
他犹犹豫豫,踌躇不定,却渐渐逼近,到黑影之中伸出一把锋利的长剑,靠在云缘的脖颈。
云缘依旧靠着木架,翻着手底下无名无字的书。
黑影却害怕到了几点,微微颤抖着手,声音也带着几分哭腔,是嘹亮的少年音。
他微微走偏了手,那锋利剑刃也滑过云缘的脖颈,血珠逐渐渗出,顺着剑锋往下滴。
云缘伸手往自个脖颈一探,双指上鲜红的血迹,她微微一笑,心里想着这孩子威胁人的本事太差了些,又挂起颇为遗憾的神情道:“对不住了。”
云缘用沾过血迹的手指在黑影中一点,那道朦胧的影子定住,在透过窗菱的天光中,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成了人形。
云缘手里握着无字书,又抬头看着这人形的黑影,问他:“你是何人?”
黑影作摇头状:“我不知。”
云缘挑眉,又问:“你为何吓唬我?”
黑影颇为尴尬,挠脖子的模样,连黑气都隐隐发着热气,他道:“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云缘耐心,合了她看了良久也是大眼瞪小眼的无字书。踱步来回,又问:“你在这里多少年了?”
黑影道:“不知。”
云缘问:“那你对此处藏书所知多少?”
黑影挺胸,颇为骄傲:“尽数阅览,无所不知。”
云缘笑,开心的模样,又用手划过排列整齐的书列,引着黑影来到一处,指着那处问:“我记着此处还曾有过几本书,你可知去了何处?”
黑影也靠近云缘指着之处,俯身细察,似要与书架融为一体,良久,方现。
多了几分狼狈和无措。
云缘见状,笑意更深,问:“可探得如何?”
黑影道:“那书里头杀机四伏,恣意昂扬,层层深入,不得章法。我不敢再探,只到了第三招便出来了。”
黑影顿了顿,反问云缘:“你是想要那几本书么?”
云缘颔首。
黑影作苦恼样,又有些豁出去的决心道:“我知道这几本书的下落,不过你要满足我一愿。”
云缘问他:“你如何确定我可以满足你一愿?”
他道:“你身上有故人的气息。我……并不厌恶。”
云缘微笑,并不问缘由,只是反问:“你所愿在何?”
“二十年前,古关战场。”
——
十三万王师行至辽州,大雪封山,主将一声令下,王师驻扎在离平城三十里外的大勾山脚下。
王师自南下而北上,一路过淮河踏擎岭,越无人密林,跨深壑险崖,跋山涉水,收复城池,驱赶蛮夷,颇得民心,各地百姓也组织整合一路不断加入,队伍也不断壮大。这遭大雪封山,拐道则又要七八日,思量着上一战之激烈,派出一对人马先行探路,王师便慢了进程,暂时安营扎寨。
第一日,兵营之外,有人纵马疾驰,一声吆喝是利落爽利,颇具少年意气。
那人手捧密信,一路快跑,通报至主将营帐,里头聚集着多位将领,也翘首以盼。
只听那兵边跑边大喊。
“大喜!大喜!少将军带领的莫家军踏破沧州要塞,收复了河北五城,赵邵安一干仓皇出逃,被埋伏在城外的精骑一网打尽!”
一时操练的士兵欢呼一片,此起彼伏。
隐在人群中的黑影有了雏形,幻化成一位高高瘦瘦少年的模样,不过苍白了些。
云缘望着这一幕,望着红底黑字的军旗上飘着的赵字,一时失神。
主将营里走出的一干人。各个人中龙凤,都是作战指挥排兵布阵等技法让百国避之不及的一等人杰。
为首的,墨色鹤氅加身,气度不凡,芝兰玉树。
还是个少年啊。
云缘错愕。
她未曾想在此处见到了圣穆帝十九岁的模样。
黑影却似乎急得不行,踮着脚往那一等人杰里头看,急切的模样莫名引得云缘发笑。
王师驻扎的第二日,有兵来报一行游医来此处问诊。
将军们闻言看向太子位,寻求意见。只看他将军旗插在山河图里的菱海关,低垂的眉眼冷冽而清淡,脖颈的发与鹤氅融为一体。
众将面面厮觑,却无一人此时敢出声,还差一年便及冠的儿郎,在多次决策上力挽狂澜,更是在初编成王师之时多次拿下以多盛少的战役,玩的多国都按兵不动。
王师所到国度,除却几个逆贼之国,其余小国更是对王师以礼相待,礼节周到,堪堪比及大邑还未没落时的礼数。
让这些早年游走各国看遍各况和邑朝没落景的能人将相心服口服。
太子位插好旗,拂袖道“问清底细,暂时先派人安置。”
雪再大些的时候,夜已深,外头巡逻的官兵走了好几遭,游医们与伤兵在一道帐篷,不过被人看置,不得自由。
里头有个胖胖的姑娘昏昏欲睡,打个哈欠,渐渐低了头,小鸡啄米似的,慢慢东倒西歪起来。
一旁另一个苦背医书的小医女感觉肩膀一沉,被打断了思绪,茫然看着肩膀的妙亭,弯了眸子,用手在她脑袋弹了弹。
妙亭吃痛,捂住额头,眼睛都困起了水雾,先是环顾四周,见一营帐的伤兵都寂静无声,只有几个医官来回走动的低声询问。
她又抬头,看道和拿着医书边看边背,捏捏道和的脸。
“你呀,怎么还没背过呀?小心阿庆回来罚你。”
他们一行有六个人,阿庆姑姑和晚宁去找了医官主事通融,小六哥和小七哥顽皮,借口去外头小解,就剩她和妙亭。
妙亭起初是有些怕的,毕竟两个姑娘家的。道和则一直拿书苦啃,后来时辰一长,发现伤兵营里安静地很,除却两个小医官过来搭话一会,妙亭便卸下了防备,打起了瞌睡。
这厢道和软软地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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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却拍了拍腿。两个小姑娘靠在角落里,妙亭也枕在道和腿上安眠。
道和看得起劲,幸亏妙亭睡着是个混不吝的,一睡就成了马大哈,什么也不知道。她也便眼睛看着,嘴里也小声念着,嗡嗡地。小半个时辰,到晕头转向,终于啃下黄帝内经的一页。
她轻叹一声,靠着营帐,直接用书盖在脸上,生无可恋的模样。
道和腿被压得发麻。
“这小姑娘真是个呆子。”
道和听见有人调笑她,猛然挪开书,发觉面前站了两个人。
黑色鹤氅的美少年对她略微颔首,白色裘衣的翩翩公子羽扇纶巾的温柔模样。
道和一时看得有些呆了,便也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眼前如玉一般的少年看。
白衣公子却用扇子敲了道和的头,摇头轻笑:“没礼数。”
后头有个医官,擦摆手走过来,长胡子白眉毛,仙风道骨,与两人很是熟稔,开口调侃道:“殿下风采近些年更盛!”
白衣公子也笑,开口,温柔问:“你叫什么名字?”
要是睡着的妙亭起身,看着满帐的伤兵都挣扎坐起,医官更是惶惶恐恐排成一列,心中定有定论,这是位大官!
可妙亭睡着了,还在道和腿上睡得正香。留下这么个心眼没有,感官有等于无的道和。
这傻姑娘一板一眼答:“我叫李道和。”
白衣公子笑了,都是人精,这一连串举止和称呼看来,这姑娘是个心大的。
他眼风轻扫着身边喜怒不定的太子,却见他弯了腰拾起道和因着被他吓了一跳丢掉的黄帝内经,将其递给这呆呆愣愣的姑娘。
道和红了脸,小声道着谢接过。
白衣郎君挑眉,扇子摇得更欢。
“你们这行医,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为何行医?一路又经过了多少地方?”
道和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她本就不善口才,这会儿面对陌生人,更是结结巴巴开口:“我们是从魏国来的……没什么刻意要去之地,就是行医四海……哪里有伤者,便去哪里。一路…抱歉…去过之地太多了些,我…我忘了。”
道和正结巴着,阿庆姑姑进来了,眼瞧着道和还靠坐着而妙亭熟睡的模样,差点没缓过来。
还未开口训斥,黑色的鹤氅少年看向了她,不轻不重的一眼,阿庆姑姑却住了嘴,只虚虚行了拜礼。
待两人走后,道和看到阿庆姑姑瞪了她一眼,赶紧上前来拧住妙亭的耳朵,气急败坏道:“姑奶奶,还睡呢!一会儿脑袋都不保了,得亏如今的那位是个不计较的,否则你们俩的小命就不保了!”
这厢的一位公公跑过来,客客气气地请着阿庆姑姑出去,说是太子要问话,阿庆赶忙应着出去。
太子位身边的公公临走前笑眯眯地看着道和,谄媚笑道:“这位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妙亭还蒙着,道和又用书遮住脑袋,有些挫败。
在营帐口,风雪漫天,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两个人,一个小公子眼含热泪,一个笑女子若有所思。
那羽纱纶巾的白衣公子,是齐国国师亲子,如今名震三军的副将季望。
云缘看向那立于风雪中的太子,不变的冷色,夜色中篝火的亮照在他的侧脸,瓷器一般的,不似真人。
不是云缘熟悉的人。
她偏过头,又望向那位白衣的公子。
云缘莞尔,看着黑影道:“你是季成?”
16. 异数
画舫缓缓前行,荡在莲丛中,细雨落下,滑过花瓣,汇聚在莲心的水珠晶莹剔透。
阿树又看了一眼云缘,身姿纤细的女郎抱臂靠在船沿,微雨拢聚在发上,偏添上了随性与自在的美,浸润着发间别着的玉簪,水墨交融,她望着画舫内。
阿树靠近,云缘闻得,回过头来扫了他一眼,不重不轻。这一记的,偏让阿树摸摸鼻子,不敢再近前来,却见她看得失神,又幸灾乐祸,指着那两人,道:“你别看了,就她,就圣穆大帝对面那个,对……她就是静贤皇后李氏。”
原本就认为云缘是圣穆大帝某一位旧日女眷,如今见她不吱声,更是确信被刺激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般道:“你要觉得不平,你就上,说不定下一任皇后就是你。”
云缘被逗得笑出来,眉眼盈盈弯着,还继续问:“然后呢?”
斜风吹着雨珠打在云缘脸上,睫毛也挂着水珠,雨打芭蕉,路过的诗人也要吟诵几句诗,阿树以为她强颜欢笑地哭了,全身顿时不自在了,偏他又不是诗人,又弱弱变了话术道:“你莫要伤心,世间男女之事大都如此,你爱他,他爱她,她又爱他的。姻缘之事强求不来的,更何况这位还是鼎鼎有名的圣穆大帝,三妻四妾的更是少不了,皇后咱做不来,指不定还可以做个他的妃子。”
云缘没应声,耳朵听着,眼睛也看着,看着那位以后会三妻四妾的帝王出来,他着靛蓝金绣的窄袖长衫,玉冠束发,风华正茂。
他正擦拭着手中的的长剑,落雪一般的少年郎,清清冷冷地不近人情,连莲叶上的微雨,六月酷暑的骄阳都暖化不了。
太子摆了手,拒了暗卫拿上的伞,立在雨幕中,看画舫在红豆湖中缓行。
暗卫跪在太子跟前,正禀报着近月来各位将军的战况。
云缘也依旧靠着,眼里揉着笑,手指也轻点着船木。看了那太子良久,久到她亦觉得陌生无比。又重新别过头,想起来什么,问阿树,毫不客气道:“你死了多久了?”
阿树想了会,道:“约莫十余年,不满二十年。”
云缘颔首,眼睛垂下,又准备问些什么,眼风却一变,微微一顿,极快的避身,只被绞下一缕发,再定睛一看,一把利剑直直刺过来,剑风凌厉冷冽,嗡地一声后,直插船木。画舫上的暗卫纷纷拔剑。
正是太子位方才手中擦拭的那一把。
太子位盯着落剑处,瞧着那船木的裂痕,再往上瞧,只见荷叶轻摇,他微微蹙了眉。
阿树这遭是脸色大变,因着剑击之处,正是云缘方才靠着的地方。
云缘站定,也观察了一番太子位的举止,见他似有疑惑之态,又想起自己手中轻点之举,便心中渐明。转头看阿树这番如临大敌的防备样子,咳嗽了一声道:“嗯?竟忘了,他看不见我们。”
阿树疑惑:“那为会何拔剑过来了?”
云缘摇头,摊手笑道:“我亦不知。”
阿树还拧眉,依旧瞅着太子。云缘站直身体,翻了一翻无字书,圆润的眼霎时抬起,过来拍了一把阿树的脑袋。
她摸着鼻子道:“啊,竟忘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作何?”
云缘低头又拨开无字书,胡诌道:“回去喂孩子。”
阿树呆愣了。
“你竟有孩子了?”
云缘面无表情。
“嗯,回去晚了孩儿们受饿,我夫君就不给我饭吃了。”
“你还有夫君?”
云缘白他:“废话,没有夫君哪里来的孩儿?”
阿树看看云缘,又指指对面的太子位:“那你还跟他有染?”
云缘面不改色道:“嗯,我偷人了。”
偷人偷到皇帝跟前了?!
阿树一时消化不过来。
云缘笑了,却不给他消化思量的时间了,只略略抬了手,抬手的一瞬,她与阿树绑着的红绳被解开。
云缘看着手中的书,前头翻过去的渐渐浮现了密密麻麻的字,寥寥几笔,便是他的一生。
她算是明白了,这是本还未著完的帝纪,因着注定的一生,因着注定的生死,亦因着注定的情缘。
无字书的书页哗哗响,阿树想伸手阻止,却无济于事。这本书被合上,完完整整躺在云缘的手中。
藏书阁中蜡烛微鸣。
云缘垂眼,将手中这本还未被著写完成的书放回书架上,脑中晃过少年圣穆帝执剑于前的模样。
她出来时,天已经很黑了。那个独眼的太监也不知所踪,再往出走了几步,不见绘扇。
阁楼外大雪纷飞,云缘沿着藏书阁外的长廊,她远远就看见了圣穆帝。
他站在在藏书殿长廊的尽头,穿着在无字书中她第一次见他一般披着的墨色鹤氅,只是不见那时的锐意,在十几年中的岁月被抛光打磨,笼上了外壳,身居高位,圣颜难辨喜怒,却更让人痴迷。
云缘难得心虚。
忽得又想起来,昨夜夜半,帝王冒雪前来,她还未就寝抱着黑猫在怀中玩,看他挂雪带霜的样,实在,勾人了些。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激了,急了,烈了,她自己似乎也醉了,朦胧中被人抱着又亲又舔又做,被哄骗着叫了些称谓,至今一回想都忍不住面红耳赤的程度。
她也应了些事。
最后的时刻,他捧着她的脸,幽暗的光打在他一半脸上,一半阴影笼罩,只是眼里乱了,也发着红亦透着欲,撑着上身看了她良久,最终只是低下头,脸贴着脸,要求她早点回来。
如今只是有些晚了,宫灯里的灯油都换了几茬,还有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了。
顺时和绘扇都站在藏书阁殿外,老远地,两人都提着一口气。夜玉光站在最后头,透着拥挤的宫侍的缝隙,瞧了一眼圣穆帝的这个架势,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
一回想看到主子没出息的模样,暗骂这个人间帝王装模作样。
云缘走到伞底下,歪头看圣穆帝,眼里闪着笑,摇头晃脑。伞底下,两人相对的眸。帝王古潭无波,云缘狡猾地眨眼,又一次,云缘下棋一般地耍赖,掀开鹤氅钻进去,嚷着她好累,走不动了。
圣穆帝握伞的手一紧,没动作。
顺时的心抬到了嗓子眼,绘扇也站着暗自吸气。要知道,陛下晚膳时就在章和殿候着贵妃回来用膳。顺时派出的奴虽然仅仅来了藏书殿问了绘扇两趟,一次是刚入夜,一次夜半都无功而返。
绘扇后来听大监道陛下枯坐到夜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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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按耐不住了,便摆驾来了藏书殿。
绘扇也倒请旨进去找贵妃,不过帝王未许。而圣穆帝自个儿也不进去,就站在此处,看着藏书阁通明的灯火,仿似要盯出一个窟窿来。
不过……
顺时松了一口气,摆摆手,驱散了宫侍,给帝妃二人让开路。
远处的陛下与贵妃相对而立良久,后来陛下脱下了鹤氅,披在贵妃身上,背起贵妃,贵妃拿着伞,夜色中两人衣衫交缠。
顺时喜极而泣,不用再受罪了。
云缘趴在圣穆帝背上,头枕着他的肩膀,忽而问他:“你十九岁的时候在哪儿呀?”
圣穆帝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默了一息,道:“自南往北,途经当时数国,”感觉到背上的云缘搂着他的脖颈,他呼吸一顿,继续道:“梁,晋,宋,平,燕。”
云缘点头,又问:“你是几岁娶了我?”
圣穆帝道:“二十。”
雪很大,靴履踩上发出的声音厚重,却让人很安心。云缘抱着圣穆帝的脖颈,很认真地看着他,看得眼睛都不自觉弯了,于是又很认真地,吻住他的侧脸。
嘴唇的冰凉,呼吸的温热,脸颊的软糯,帝王都感觉到了,只是搂着云缘的手紧了紧,黑色的鹤氅包裹着两个人。
往日频繁的亲吻也掩盖不住帝王察觉如今背上云缘的不平常,尤其为在云缘于藏书阁中出来后。
藏书殿与章和殿离得近,前头灯火阑珊,圣穆帝抬头看灯火,背上的云缘看着他,温柔如水。
“阿姐,是关于我的么?”
云缘一时默然,没吱声,心中开始思量圣穆帝在其中知晓多少天机时,听他开口道:“阿姐,你不必试探。”
云缘贴近他的脸,回答:“我见到了不认识阿姐的小赵位。”
圣穆帝道:“那时我十九岁?”
云缘点头,打趣道:“冷酷无情,有了心仪的姑娘,还有三个孩子。”
他们二人进了章和殿,帝王为云缘取下鹤氅。在温暖的内室里,圣穆帝低下头,抵着云缘的额头,有些无奈道:“阿姐,莫要乱诌。”
云缘抬头看他漆黑的眼,听他说:“若是没有阿姐,十九岁,于赵位而言,无可信之人,无可期之事。”
圣穆帝生来性情寡淡,冷若冰霜。但偏偏从小背负血海深仇,五岁得知兄长死讯后,百国追杀中突破重围,自此后颠沛流离,忍辱负重逃亡数年。
家国大仇,复兴之希对那时他来说是执念却不是追求。
圣穆帝摸摸她的发,又问“所以阿姐认为,你看到的赵位,本该是不认识阿姐或者是还未与阿姐相识的我,对吗?”
云缘惊讶于他的反应之快,点头。
圣穆帝轻笑,显山露水的俊朗。
“阿姐,我很欢欣。”
“为何?”
“阿姐于我而言,是异数。”他含住云缘的唇,一点点轻吻,“而我于阿姐而言,也是阿姐的异数。”
“我自以为蜉蝣撼大树,螳臂当车,再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其实也并非会是徒劳无功。”
云缘在他怀中亦颔首。
“原来如此,不过,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偏了?”
17. 怒意
圣穆帝笑出一声,将头埋在云缘的脖颈,气声也喷洒在云缘耳边,他将她拥得很紧。
“阿姐,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时候,那个我,一直都知道你,只是那个时候的那个你,不知道我罢了。”
云缘面露不解。但她看不见抱着她的帝王此刻不再温和的笑,他的眼里闪过许多东西,多少次怒悲喜乐的克制,看似满不在意地维持着让自己自欺欺人。像如今的最后,他道:“阿姐,若是计较起来,前前后后诸般事情,十年之前,之间,之后,我早就被你气死了罢。”
他咬着她的耳垂,感觉她缩了身子。不可否认,他心中燃着一把火,在他一日日克制下越烧越烈,心照不宣到如今,于是本该咬牙切齿的话在他口中一字一句甚至不紧不慢地说出,平淡地过头,像是平常夫妻夜话中小小的抱怨。但此刻的他的反应骗不了人。
圣穆帝掌住云缘的腰,将她抱到矮榻上。
于是话语中的平淡又变了味儿,因为带着轻笑,带着揶揄,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平静湖面掀起惊涛骇浪,打着云缘的身。再接着质问的呢喃,讽刺的自嘲,出话的口在此时都变成桨,变成了器物。
他让云缘蜷缩起腿,而后的举止让榻上的女郎猝不及防的呜咽和轻颤,云缘一只手用手臂挡住自己的因为刺激而湿润的眼,另一只手却抓住了帝王束发的玉冠。
叮当一声的落地,却引不起两人发注意。
因为特地压低的声调由四面八方而来,发麻的酥感一层层向上攀爬,雪夜外头的水早就冻成了冰,一整夜的不安和焦虑,此刻都凝聚起来,被指尖破开,被嘴唇含住。
圣穆帝起身的一刻,云缘如同重生。
在章和殿明晃晃的光亮中,帝王面容带着水色的润,他却是硬生生别开眼,不去看雨打芙蓉的淋漓景,看着上方,看着云缘。眼里有燎原的火,面上却是收敛神情。
云缘后知后觉,他一直是带着气的,不过在她出来时被掩盖地太好,她在刻意讨好后一时不察风雨,也以为他不在意。
可不在意谁又怎会一夜未眠?
他是为人君,又为人父,早就过了年少被她护着的年纪,权御于天下,也逐渐养成了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在三言两语间闻得来龙去脉,也不由松下一口气,此刻抱着她,又爱又恨。
爱她历经多少他不晓得的大事后又愿意回来,又恨她为何总会不声不息间离他远去,与他从来不有商有量。
她似乎一直未变。而他早已过了只会抓不住她的年纪。
圣穆帝拨开云缘额头湿了的发,拢好她的衣,俯身在她上头。云缘看着他锋利的眉眼,像极了多少年前谁的配剑,打磨之后便成了谁也握不住的模样。
外头顺时快急疯了,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莫名萦绕古怪。
云缘脸上还挂着方才的泪痕,睫毛上的水汽被圣穆帝用手指轻轻抹开,他在烛光中,道:“阿姐,你亲亲我,可好?”
云缘思虑一下,撑着身子,如他所愿。
不过三息,圣穆帝腰带上的佩玉硌着对方。他们下方都紧贴,他也硌着她,他早就动.情地厉害,此刻一来一往都成了章和殿棋盘中的棋子,不过此刻是他成了败方,溃不成军。
五息之后,两人分开。云缘如梦初醒,合起了衣襟。圣穆帝替她拢好发。
夜凉如水,只是东边起了红云一缕。
云缘沐浴后靠坐在窗边,黑猫嗷叫一声,伴随着绘扇的一声惊呼,跳入窗台,在云缘衣裙上转了一个圈,盘缩下来,卧在了她腿上。
今日难得放晴,绘扇搬出了云缘近些日子一直在看的古书出来,仔仔细细晒着。
自从娘娘由宫外回来,章和殿便莫名地多出了一堆古时旧书,而娘娘也抛下了最爱是棋一月有余,除却太子辛桓请安的那一日,云缘这些日子闲暇时便一直翻着厚重的古书,动辄便要动笔批注。
而绘扇也是在那些时日察觉到自己每每入夜便困乏至极。她是圣穆帝身边为数不多的女暗卫出身,心思感官本就异于他人,可这段时日一入睡便不醒,直至第二日天亮。死撑了三日,却总控制不住自己,昏睡过去。这是十余年做暗卫的日子里从未有过之事。后来实在觉得古怪,在夜半时狠心用簪子划出血,刺痛唤醒了意识,与昏意并行。
到丑时,强撑着起身出来。看到为娘娘守夜的小宫女在外头昏睡,她摇了摇,不省人事。
内室却点燃着灯火,矮榻上窗菱半开,寒夜中,娘娘端坐的影子映照在窗纸上,长发披在胸前。绘扇屏息敛声,刻意抑制住内力。往前走了几步,在柱子后,见到了云缘的侧颜。
极冷的冬日,云缘着单薄的寝衣,神情坚毅,近乎执着。
绘扇未曾打扰,她轻轻靠在柱子后,一柱之隔。
她这些日子时常在清晨,午时,傍晚着手收拾被娘娘合着的古书。有一回风吹进来,带起古书的书页,里面全是如蚁的字。
绘扇不敢多瞧,单单一眼,只觉得与贵妃的为人着实不像。
绘扇不懂书法,可看贵妃的字,只感到笔力雄厚,笔锋恣意。
而且,她看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绘扇听到鸟雀鸣叫。随后,她看见守夜宫女醒来的惊慌,小太监们窃窃私语地扫雪。
她听到,云缘放笔合书的声音。
冬日真的很冷,绘扇身体僵硬。柱子后的一眼。她与云缘四目相对,她却迈不开步,被死死压制,贵妃站在窗前,墨发半挽。绘扇听见云缘问她:“清醒了?”
柱子后的绘扇被打住膝盖,直直跪下。
绘扇闭眼,道:“娘娘恕罪。”
那头云缘依旧清浅温和,道:“下不为例。”
待绘扇回过神来,云缘已合了窗。她跪着,拾起云缘击中她膝的纸团,展开时,上头横七竖八的字,墨印勾勾画画,涂抹出一道又一道痕迹。
那日起,绘扇便明白,云缘不是打发时间在看书,而是在古籍中找些什么。
废寝忘食。
……
云缘摸着黑猫,夜玉光到了她跟前。他一早就在外头候着,现下进来一看就知道云缘身边的黑猫假寐。就躲在帐幔后头,说什么也不再往前走一步。
云缘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歉意道:“对不住,忘记了。”又将怀中的黑猫摸了摸,才递给了窗外头的绘扇。
夜玉光还未动弹,云缘无奈道:“好了,它走了。”
夜玉光这才挪步过来,室内还有猫的气息,令他不安地紧,缩手缩脚。
云缘颇好心地抬袖点燃了沉香,到云烟袅袅,夜玉光方喘过一口气来。
云缘这才问他:“如今情势如何?”
夜玉光道:“燕王伏降,单时明今日回朝。”
云缘微笑:“我不是问这个。”
夜玉光盘腿坐在地衣上,“主子你莫急,我这次用寻仙问柳占卦,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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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何事?”
夜玉光暗自得意。
“珩奇现在不在燕国。”
云缘饮茶,道:“在帝京。”
夜玉光瘪嘴:“什么都瞒不过您,主子打得一手好算盘,那死老头三年前辞去太子太傅一职,游山玩水至燕国,发现了您的剑,与燕庭三十六学老学士诡辩,才拿到了珩奇。”
“是么?”
夜玉光跳脚起来:“可不是!您猜他拿剑干什么?那可是珩奇,天下第一剑,直至今日拿出去都是万人争强的名剑,这死老头定居在燕国,强占着珩奇剑,用来有个正经事也就罢了,但偏偏整日无所事事,用珩奇挑水劈柴。”
云缘淡笑,左手扶住脖颈,想了想,记忆中的死老头清瘦矫健,总是红色官服加身,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他对旁的幕僚也倒儒雅稳重,对她则是吹胡子瞪眼。
这也怪她,年少不知轻重,盯住一件事就死咬住不放,总要弄出个结果来。过程往往波及诸多人,冲突也多,不合也多,但志同道合也不少。
他们二人倒真不是外界传言般的水深火热,私下里也偶尔约着喝酒吃肉,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为多。
老东西姓李,名怀居,字文石。大邑宰相,当年与郑尧期同朝为官,因为政见不合曾一度在太极殿上针锋现对,常被哀帝劝和。
如今又拿着剑,在圣穆大帝跟前舞。
夜玉光嘀咕:“他都是个百岁老人了,还折腾的什么个劲。”
“不过您都多少年不用珩奇了,如今要它何用?想开了?修道了?”
云缘慢腾腾笑:“你猜。”
腊月二十八。
单时明好不容易脱开身,推了几个同僚邀约。在乾政殿议事完后,心情不错,出来把玩着衣带上的穗,准备去长吉殿看少寺。曾汇老神在在,在他前头走着。单时明几个大跨步跟上。
“你走这么快的作何?”
曾汇掀起眼皮看他,“怎么?要去看二殿下?”
单时明颔首道:“出征前应了少寺带他出宫,眼看着过年,哄骗了他少不得又闹腾。”
曾汇问:“陛下允了?”
单时明道:“陛下近些日子颇好说话。”
以往他带少寺出宫少不了一番说教,明里暗里都勉勉强强的不愿不准可架不住爱子的死缠烂打,方约法三章才放了行。
如今单时明不过堪堪提了一句,那位不过确定了时日和地方,又拨了点侍卫跟着就放人了,连他暗戳戳求着多拨点军需与兵刃都允了。
他以往胜仗后可不见那位帝王如斯大方的。
这可不止好说话了,简直是菩萨显灵了!
单时明想及此,长了个心眼,抬眼环视四周,方压低了声,问曾汇:“这些日子,宫里那位行事如何?”
曾汇摸着胡子的动作一停,重了他一眼,一回想那位贵妃从回宫以来这几个月的行迹,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都仿似刻意压低风头,让人觉得宫中与以前无异。
只是帝王如今的和风细雨让人觉得不同寻常。
他道:“中规中矩。”
“那可见了太子和少寺?”
曾汇道:“见了一面。”
单时明出口:“如斯冷心,令人汗颜。”
曾汇睨了他一眼,道:“咱们这群老臣还得庆幸,得亏这是个冷心的,否则若是与前朝景贵妃媲美,你我可有机会汗颜?”
单时明冷哼一声,摆手告了辞。
18. 喝酒
单时明跟拎小鸡崽子一般将少寺撂倒在地,少寺滚了一圈,撑住地,用手掩唇。
敬鸟赶忙拿着披风过来,少寺没接,就这么大喇喇地,双手撑地坐在地上,一只腿支起,惫懒闲散的模样,拿敬鸟放在一旁的水壶饮水。
单时明挑眉,惊奇地一通打量:“身子骨看着是好些了?”
像往年这个时节,挨过了最冷的深冬,少寺的咳症会好转,但面色却并不好看,苍白虚弱地仿似命不久矣。
如今却缠着他打了一套拳,还比试了几招,这可都撑下来。单时明这次回来第一眼看到少寺,便觉得,他的脸色红润了不少。
单时明将剑丢给随从,走上前递给少寺一只手,将少寺拉了起来。又掌住他的肩,左划拉右摆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少寺也不觉烦,就这样由着他,从头看到脚,抬着的眉毛是一起一落。直到单时明放开他,才用手掏掏耳朵,问:“你这是作何?”
单时明嘀咕道:“竟奇了怪了,不过短短三个月,竟与以前扶风弱柳的大不相同。这腿,这胳膊,也有劲了。”
少寺笑而不语。
敬鸟上来为少寺披上披风,在一旁笑呵呵接话:“可不是,最近殿下饭都可食满一碗了。高兴地楼公公也精神了,直说是……”
少寺突然开口:“单时明,你还记不记得去岁的这个时候,你道只要本殿下好转一点,便答应本殿下一件事。”
单时明正听着敬鸟说话,被突然一个打断后,敬鸟住了嘴。他心觉少寺这话题岔开地突然,只觉不寻常。先看少寺,少年郎面上乖张得很,甚至还光明正大对上单时明的视线。
单时明向来知道这小子心思深,什么也不摆在面上,一旦弯弯绕绕起来,有时自己没寻着路,也被骗着掉坑,便对少寺道:“你且慢。”故又转头看回敬鸟,问他:“直说的何?”
敬鸟这下老实了,看了一眼自家殿下,抱臂靠在木桩子上,也正好以整瑕地看他,嘴角淡笑不显心思。莫名地,敬鸟闭了眼,一下子就改了口风道:“直说……菩萨保佑。”
说完再偷抬起眼皮看殿下。
少寺哼笑一声,转头至另一边,看着远处的惊雀。
单时明皱眉,心中只觉得古怪。因着未揪得出来有何古怪处,便也暂时打消疑虑,这才问少寺。
“那你想干什么?”
少寺露齿一笑。
“我想喝酒。”
敬鸟下意识阻止:“殿下三思,喝酒伤身。”
单时明一时没应,好半晌才硬生生道:“除却喝酒,其余的我都应了你。”
少寺不答,直接转身往前慢悠悠踱步走,十指相接掌在脑后。因着临近年关,他换上了喜庆鲜亮的红锦缎袍,这是他鲜少会穿的颜色。单时明看着他的背影,黑色的马尾在雪白的披风间一荡一荡。
此刻少寺明亮鲜活地不像话,虽然较同龄的少年郎瘦了些,不经意间会展露病态,但扫去了往年间的孱弱。看着有了精神,不像以前虽然笑着,说话着,动作着,都给人抓不住,下一刻便会一病不起之感。
单时明在少寺后头跟着,看着这个他自小教导的皇子,从缠绵病榻的小小一个到如今和他一般高的少年。这么多年他看着少寺胡闹,更多时候为他打掩护,说句大逆不道,他不配的,他早就将少寺当作亲弟。
即使他就大了少寺七八岁,他老子是自己主子。
单时明伸手扯住少寺摇摇荡荡的马尾,一靠近,就闻到一身的清苦味。
“怎么不说话了?”
少寺也顺势停下,从单时明手里夺回自己的头发,一甩甩到身后,满不在乎道:“你又不准我去,何必多费口舌。”又笑了笑,开口“再者,也活不了几年,让我喝了酒,岂不可惜?”
少寺继续往前走,丝毫不在意单时明乍变的脸色。少年郎走出了一段路,才听到身后有人大步跟上前来。单时明在良久的沉默后,开口:“只能喝两杯。”
少寺当即欢颜:“地方我定。”
醉把里,梅林几十里,红梅冷艳,绽于枝头,普一进去,绑着红绳与祈福牌,与梅花相映,风一吹,与花枝共颤,倒是相得益彰。
醉把里有个无颜崖,相传天居神女下凡爱上了一个凡人,为了躲过天上的神仙,用这里的梅枝划烂了脸,将无双的容颜留在陡崖之上,面皮化作了泥土,哺育这里的梅树。
所以醉把里,无颜崖处的梅花,天下一绝。
少寺领着单时明来到此处。高马大的将军在自己过往二十年里舞刀弄枪地也是天下一绝,但独独风花雪月,文韬思鉴之事,对如今刚封的一品将军来说,还是远了些。
单时明不好读书,亦觉得文人软弱。
他看少寺蹲下,拂袖在无颜崖边的梅树下挖出来一坛酒,再熟练从衣袖中掏出两个酒杯。
单时明喜酒,一看一闻间,便知此酒不是凡物。少寺递来一杯,他浅尝一口,眼前一亮道:“好酒,”再尝了一口,一饮而尽,又拿着坛子倒了一杯,继续饮,两盏下肚,觉得肚里都暖和了,气息吞吐间,才问少寺:“从何处得来的?”
少寺拿着酒杯盘腿坐着,看着无颜崖下无边的梅,风一吹,冷冽的香,不知是梅是酒。他把玩酒杯,并不饮,举杯在眼前,笑着,道:“偷的。”
单时明闻言,脸色一变。
少寺见他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的憋屈模样,轻嗤一声:“瞧你吓得,父皇手里天下名酒无数,我不过替他分担了一坛,莫恼,大不了问来便是我一人饮的。”
单时明已经望天无言,听少寺一番话,点头总结道:“那陛下可能会杀了我。”
“罢了,喝都已经喝了,到时请罪也不迟。”
又来一阵风,太凉了些,少寺忍不住偏头咳嗽,咳完后红着鼻尖,眉宇浅笑看着单时明抱着酒坛喝得尽兴。
外头梅林中有丝竹袅袅伴着美人声,一吟一唱间,耳中绵软。少寺折下梅花,摘了一朵扔进口中,就着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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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时明喝了三坛,到昏昏沉沉靠着梅树大醉,吓落了一地梅花。
看了良久的山下,到外头丝竹声忽停,少寺问醉鬼:“你说,我死了,谁会难过?”
单时明靠在树上,闻言先不语,拿着酒坛往喉咙里灌,声音沙哑,再细数过往。
“谁会难过?你父皇,在你幼时,以帝王之尊,为你访遍天下名医,求仙问神,时至今日还仍有世人为此诟病;你皇兄,尽心尽力教导你,关于你的,事事亲力亲为,你闯了祸,拍拍屁股便走,你以为烂摊子谁为你收拾的?还有敬鸟,那么小小一个孩子时跟在你身边陪玩,你十岁高热显些又要了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我以他命可否换你命,还有楼公……”少寺鲜少的耐心,听单时明如数家珍地吐出一连串的名字,后来就连长吉殿门口的鸟雀都算上了充数,到最后他打了一个酒嗝,道:“还有我……”
少寺摸摸鼻子,垂着眼睫,问:“你如何了?”
单时明挠挠耳朵,一时思绪理不过来,摆摆手不好意思道:“总之你小时候打雷怕了还要我来伺候,你的这条命,不是你的。
所以你务必得好好活着。”
少寺弯着眼,听着林中又起了一个新调,弯弯绕绕地,连着吟唱的美人声都由尖锐变为平和。
林外有人拄着拐杖漫步进来。
少寺起身,掸了掸衣袖,解了披风,墨发红衣,站在崖边,御风而立。
单时明拧眉,看得乐了,问:“你又想作何?”
那脚步声停了,蓝衫的儒生,胡子垂到腰间,却已然健朗,腰板挺立。
少寺道:“我想要个东西。”
眼看着半步就要跳崖,单时明火了。要什么东西是你赵少寺要不来的,给老子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套,老子当年带兵灭了匈奴你老母的还在摇儿篮里嘬娘的奶呢!
死孩子真的大了,不磨练不像话了。
他尽量克制住脾气,没好气问:“你想要什么?”
少寺这才回头,吊儿郎当地笑。
“我想要珩奇剑。”
单时明面色骤变,酒意也霎时驱散,盯着这么一张脸,觉得什么变了,又觉得什么没变。总之说不上来,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像往常,方才若是若是说少寺鲜活,此刻就是鲜活地过了头,配着红衣的张扬,眉宇间更恣意了些。
这个少年郎。
蓝衣儒雅的老头摸着顺滑的胡子,再走近这个红衣郎几步,想瞧地再清些。
他如今老了,身子还算硬朗。老至如今是一颗牙也没有了,但面上的骨,脸上的皮,举止的劲,都若有若无地向世人透露他年少是个翩翩公子。
是个也曾驾高头大马,受万臣问拜,跪在天子跟前,展现治世之学,文韬武略,惊才艳艳的世家公子。
他年少时也曾在这无颜崖喝着无颜酒说些无颜的话。
他看着少年郎,一时失神,喊出那个一生劲敌,那个看着他辞官的人的名字。
“郑尧期。”
19. 珩奇
供在济苍山小庙上的牌位,刻着简简单单五个字。
郑云缘之位。
少寺心中一直有个猜想,几经周转,从见到自己的母亲云缘开始筹备,在单时明回朝后,闻得在燕的李先生也一道被父皇召回。
李先生喜梅。
李先生是世间少有与郑尧期朝夕相处过的人。
少寺抱着一试的心态,带着单时明来到赏梅天下一绝的无颜崖,到如今,与这个老得只剩骨头的人对望。
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拄着拐杖,眼里混浊不清,青色的筋骨包裹在一张皱巴巴的老皮之下,泛起的褶皱模糊了边界。
他拄着拐杖一步步向前,到了少寺跟前,单时明的正前方。老人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寺,而这个红衣少年郎回之以微笑。
少寺确信了一个事情,是父皇和辛桓二人都未曾告诉过他,是那个酒楼里人人唾骂的人的秘密。
他的母亲郑氏就是郑尧期。
少寺温和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他。”
李先生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又细细观察少寺的面容。
“确实不是,不过你像极了他。”
话毕,亦看着这个少年,少寺只是垂眼作恭敬模样,于是这个老人不动声色轻轻用拐杖敲了地面,碾地花泥四溅,他又抬头在四周看了看。
单时明从地上起来,拍拍袖子,整理衣襟,这才到了李先生跟前作揖礼。
李先生躬身回着礼。
“单大将军怎的到了此处?莫不是也来赏梅?”问罢,闻到了单时明铺面而来的酒气,笑呵呵道“寒梅配酒,极好极好,大将军极有眼光。”
单时明爽朗一笑,摆手道:“老先生又打趣我了,我一届莽夫怎懂得这些,今日也是被人带着头一遭来。”
李先生摸着胡子,略作惊讶状道:“被人带着……”又转头看向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少寺,对上了眼,李先生摸着胡子颔首笑道:“恕老朽眼拙,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小公子?”
单时明看了一眼少寺,笑答:“老先生常年不在帝京,殿下也甚少出来,您看着面生也不稀奇,这位便是当今二殿下。”
当今陛下第二子。
太子辛桓的亲弟。
李先生一个趔趄才持住了拐杖,方慢吞吞作礼,颇为惶恐道“是老朽糊涂了,冒犯了二殿下,望殿下恕罪。”
少寺挑眉,亲自扶起李怀居,道:“未曾冒犯,李先生德高望重,该是少寺冒犯了您。”
李先生握住少寺的手腕,一阵试探后再一次抬头,这次也顾不得冒不冒犯了,用自个的一双昏珠子将少寺从上到下看了个,摸着胡子作赞叹状道:“殿下有如此容人之量,是我朝之福。”
“先生谬赞。”
李先生的胡子被捋得油光发亮,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少寺的一举一动。
像,真的太像了。活了快一百岁,见过相似他之人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却仅仅是脸,也只能是脸。而这位二殿下像他,不仅面容更是气度。
当年他在月江捕鱼时得知郑尧期身灭之闻。那一晚他呼朋引伴酩酊大醉,与友人在那小方舟上用世间最毒的话唾骂了他一整晚。高兴世上再无那等居心不良之人搅弄朝局,再无那等心比天高的黄毛小子大放阙词,再无那等人神共愤之人。
可黎明之后,芦苇飘荡,友人大醉卧于舟中。
他却泣不成声。
如今李先生拄着拐杖靠近少寺,相邀道:“久闻殿下大名,如今与殿下普一相见,看殿下是越发觉得可亲可爱,让老朽一见如故,不知殿下可否移步到寒舍,与老朽畅谈一番。”
李先生还未等到少寺开口,单时明见状却是上前一步,横叉在两人中间,隔开了少寺与他。
李先生仍是定定拉住少寺的胳膊,不撒手。单时明看见后是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笑着为少寺推辞道:“如今天色已晚,陛下定了天黑前回宫,二殿下的课业也马虎不得。李先生盛情二殿下心领了,待改日有机会,时明与殿下必携厚礼拜访,到时老先生可不要嫌烦。
“来,时明敬老先生一杯,以示赔罪。”
一边说着一边扒开了李怀居扣着少寺的手,又拿着酒坛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李先生心里是有诸多疑惑的,此刻被拒也是心有不满,可单时明行已至此,自己也不好扫了他的脸,只得也打着马虎眼。看少寺与单时明下山。
少寺临走前又一回头,负手而行,神情从从容容,与李先生对上视线后,少寺颔首告别。
单时明看他装模作样,气得牙痒痒,冷哼道:“真是大了,作局至此,连我你也蒙着骗。”
少寺歪头笑,绑着披风系带,露齿一笑,酒窝浅浅。
“何以至此,不过是本殿下略施小计。”
单时明停住,看着少寺,少年郎人畜无害。他问:“老实说,你要珩奇剑作何?”
少寺道:“珩奇剑是天下第一奇剑,我想观是何奇法,仅此而已。”
单时明冷笑:“李先生与三十六学士斗法得珩奇之事,鲜少流传,你是如何得知的?我竟不知二殿下耳目聪颖,连千里之外燕国之事也了解地清清楚楚,少寺,你好个本事!”
那头的少年郎只是轻笑,摊手无辜道:“兄长给我讲的不成?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他,看我说得是真是假。我不过想看一眼珩奇,竟被你给作出所谓阴阳谋来,不知道的以为明天我老子就得被我篡位。”
单时明气极,狠厉道:“胡闹!你是当真不知珩奇是何物?又代表了什么?”
“当然知道,郑尧期的配剑。”
“那你可知是他杀了陛下的兄长,大邑的盛宣帝,你的伯父!”
少寺蹙眉:“盛宣帝不是魏主封昭下毒所杀?”
单时明深呼出一口气,气极而笑道:“我是该说你饱览史书,还是该夸你天真?如今的史书上所记不为真,是陛下下令篡改之后编纂而成。对,你不知道也无妨,因为陛下下令不准任何人再提此事。但你问满朝文武但凡上了年纪的,谁人不知当年在战场上郑尧期劫走盛宣帝,没过多久就传出盛宣帝暴毙身亡的消息!少寺,这个事东宫太子未曾与你一道提起?”
少寺沉默了。
单时明往前走,只撂下一句话:“我不管你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最好打消了去,家国仇恨不是儿戏。”
雪地里头有个一手大的丑老鼠,在半掩的梅雪中,唧唧啾啾地瞧完了整个过程。
夜玉光按云缘的令一路跟着李怀居,却碰见了她儿说也要珩奇。
丑老鼠一路疾窜,连带起一身雪在灰黑的皮毛上,寒冬料峭的时节被他是越跑越热,一路上也是遭了罪。吓得钻入了哪家姑娘裙底是快被一脚踩死又仓皇而出。好容易到了宫中,寻个没人的角落是变回了那个小太监夜玉光,弓着腰弯着背是呵嘶呵嘶地站不起身。
一瘸一拐地进了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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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
外头指挥宫侍收书的绘扇,瞧着他一阵稀奇,问:“这是怎么了?雪里头摔了?脸上这么大的淤青。”
夜玉光鼻孔朝天是一声不吭。
云缘坐在窗前撑头小憩,青蓝交映的山水裙衫,领口的狐毛如雪。黑猫在矮桌上也翻着肚皮熟睡。夜玉光气得跳脚,从雪竹上揪下一片竹叶甩了进去。
竹叶还没靠近黑猫就被云缘用手挡下,手背被竹叶划出了血。夜玉光缩脖子,开始装鹌鹑,一步一步地往进挪。
“主子恕罪。没想害这家伙,就是让它滚。”
黑猫还在熟睡。
云缘用帕子擦拭伤口流出的血,只道:“无碍,”接着看夜玉光的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夜玉光不好意思地摸着脸上的青痕,道:“被人踩了一脚,”话毕又看了一眼黑猫,寒毛乍立,硬生生转了头,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如主子所料,李怀居去了无颜崖,原本我是想下手绑了他,未曾想遇见了少寺和单时明。”
“他们二人去无颜崖作何?”
“看着似是去喝酒。”话到此处,夜玉光小心翼翼抬眼看上头的云缘。那女子此时却盯着自个的手背。他闻到了血腥味,睁大了眼,也伸着脖子看,看到云缘手背上赫然出现两道口子,渗着血。
老天爷,他刚才用竹叶仅仅划开了一道口子而已。
“主子,这是……”
云缘垂眸盯着伤口看了一息,而后用搁置在矮桌上的毛笔在伤口上画了一道符。这才抬头。
“嗯?怎么了,你继续说。”
夜玉光咽了一口唾沫,“少寺不知为何也要珩奇剑,且……单时明和他因为您和盛宣帝之事发生了好大的争执。”
云缘闻言,没多大反应。手背上口子在画符之后流血有所减缓,云缘怕血溅到别处,将帕子一只手折好,垫在手腕下。
“先不必管他。”
云缘抬头望外头天色,沉吟一二,对夜玉光嘱咐道:“你在外头等着,一个时辰后若是我还未醒,击命门便可。”
夜玉光瞪大了眼,不明所以,青一块红一块的脸让云缘忍俊不禁,她道:“别呆了,去上些药,这红一块青一块的你们鼠族哪家的姑娘家愿意跟你。”
夜玉光老脸一红,却也乖乖起身出去了。
多年来共事他深知云缘脾性,看着客客气气,边界感却是个极强的人,说句冷漠也不为过。她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改,他便也不再过问。
又过了一柱香。
外头绘扇隔着窗问:“娘娘晚膳可要吃珍珠酪?”
她看不见,里头云缘手里掐诀极快,衣袂偏飞,发中斜插的珠玉掉落在衣裙。
云缘闭眼应声:“都可。”
她再睁眼时,阿树抱剑靠在树上,这次不再是让人看不清的黑影,是一位真真正正有了端正相貌,仪表堂堂的公子。
与在战场上救下季望的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这次仍在红豆湖中。
阿树看见云缘,又到她跟前,围着云缘转了一圈,面色古怪。
云缘问:“怎么了?”
阿树答:“不过几个时辰,怎的身上圣穆帝的气息又浓烈了这么多?”
云缘轻咳,开口问:“怎么还在这里?”
“太子位重伤,在这处要修养三个月。”阿树靠近云缘,调笑道:“待会你可别吃味,里头是才子佳人的戏码。”
20. 以身入局
红豆湖与楚江快接壤之地,有一座小岛,岛前是百亩荷池直连红豆湖,荷花过人头,岛后是连岸千里的芦苇荡,与风共舞。
岛上有一座参天阁楼,因着远离乡镇,四面环水,鲜有人来,所以颇为僻静,连接这座楼阁的仅仅是一条曲曲折折由木板堆砌而成的小道,转折十里,穿过了整个红豆湖。
这座阁楼在多年前还不是阁楼,只是一个用茅草堆砌而成的茅屋,供卖莲出行的莲户歇脚之地。
直到多年前有一对恩爱的将军和夫人途经此地,将军为搏夫人一笑,将茅屋推倒,建造了这么一座参天阁楼。
后来夫人死了,将军疯了,这座阁楼便废弃了。
又因为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半的阁楼,即使后来又被人多次组织修缮,但阁楼的名字却是谁也记不起来了。
此处也渐渐被遗忘在莲湖之中,偶有在此歇脚的路人登上,见此荒凉之景,野鹤哀嚎,也纷纷传言阁楼有鬼,久而久之,周乡百姓不敢再靠近。
直到有一夜,夏日爱在云州城的红豆湖旁乘凉的百姓相聚而坐,不知是谁指着那座闹鬼的阁楼,莹莹灯火亮起,星星点点的,一开始无人注意,以为萤火虫纷飞蹁跹,再被谁定睛一看,连连亮着十几天。
乘凉的百姓是落荒而逃。
有人告到了乡长跟前,那大腹便便的老叔乡长不信邪,当即扛着锄头带着一众百姓前去“驱鬼”。谁知刚一踏上莲湖中的小路,便有了拔剑之声,再定睛一看,莲湖里不知何时窜多少潜伏在水中的暗卫,将这群百姓团团围住。
老叔乡长是冷汗直流,站在那处,不知所措。
为首的暗卫沉声警告,这群人被囚了一夜,后来出来一位和和气气的公公出面解释。
乡长想死之心亦有了,竟捅到天子圣驾跟前了。
乡长吧嗒一声跪在地上。
后来围着红豆湖的百姓数是越来越多,却从无人敢再沿着那曲折窄路进入莲湖。
这日,太子位与道和相对而坐下着棋,外头风起云涌,烈风呼啸而过,刮的阁楼之中帐幔纷飞。夏日雨来得突然,道和在落棋后抬眼看对面的人。
太子执棋,眼神却落入窗外,挺拔的荷花,纷纷被风弯了腰,乌云压境。
李公公进来禀报这些日子外头的状况,顺便奉上一篇拜帖请示。
太子接过,展开一看。
道和在一旁不敢动,目不斜视。这是她与太子相见的第七日,自那日被太子审问后,他竟未要了她的命,放过了她,后来收剑问她是否愿意将功赎罪。
道和当然求之不得。
然再请示太子她需要做些什么时,他竟不再理她了,只是让她出去候着。
这些日子在此地,道和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无人管她,在这小岛上的阁楼中,除却最高处是太子位的住所她不可去,一连多日自己也便是吃吃喝喝睡睡玩玩乐乐,有时候清闲着抓着一只野鹅是生了火烤着吃,倒也有滋有味。
太子位是在四日后召道和去顶阁,每次都是刚入夜。道和在内不敢动,就呆愣坐在窗边。太子大多时候批阅快马加鞭来自各地的折子,或者阅读兵书,有时也会一身劲装地练剑。
他们二人偶尔下棋,每次都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道和思绪被太子的落棋声拉回,再抬头时,李公公已然出去了。
冷不防的,道和听见太子位开口,声音依旧清淡,内容却比六月的天还热。
“他们让你下的药是合春散。”
道和呆愣了一会儿,连忙摆手,脸都红了,眼珠子也透着水润,她解释:“我没下。”
对面太子自始至终未曾抬头看她,他始终这么个模样,不会在自己事之外多留目光,只会平静温和地专注于眼下的事。仿若此时,他将手里的密信点燃,火舌照亮了他的脸,俊美地不像话。
他道:“孤让你下,且在今夜,下在孤的酒杯中。”
道和涨红了脸,迟迟地看着面前这个太子,他只是垂着眸子看火漫过密信,灰烬被烈风吹起到窗外。
道和只能沉默,她没有挑选的境地,太子位亦没有跟她商量的意思,她按照吩咐,接过宫侍递给她的东西。
入夜之后,歌舞升起,阁楼四角点着的灯,火红明亮。太子身着玄色蟒袍,高大挺拔,威严无比,坐在主位上。
下面各路臣客,各怀鬼胎。
道和混在宫侍中,捧着酒壶上前为太子斟酒,端起酒壶的一瞬,她眼风轻扫上少年的面。四目相对,他瞳孔很黑,灯火映照着道和的脸,她一时抖了手。
这是道和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太子。
太子抬手隔着衣袖扶住她颤抖的手腕。
底下坐着的人暗暗一笑。
道和抿唇,低眉离去。
她在那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外,站在那个小道上,此刻不再像以往有侍卫出刀阻拦。而是李公公笑吟吟上前来递给她一个包袱。
“道和姑娘,您可以走了。”
道和以前朝思夜想的离开,到了成真的今日,她竟发觉自己迈不开一步。再回头瞧那参天阁楼,里头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风扬起的帐幔飘扬着出来窗外。
跟着风的,还有里头不时传来浅笑声和丝竹声,金灿灿的花火点亮了道和的发丝。终于可以走了,但她心中却不知为何,发闷发酸。
起了微雨,渐渐变大,到倾盆而下。到不知多久,夜里暗卫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出,团团围住那群逆贼与药师还有接应的臣子。
里头有人被扣押在地,脸抵着被暴雨打湿的地,满嘴鲜血却长啸出声道:“太子位必死无疑!”
道和霎时慌乱,脑中意识到了什么。
那根本不是什么合春散!
她提裙跑进去,一路竟无人阻拦。阁楼上的楼梯是那么高,她以往无所觉,到如今竟发觉这是通天之堑。
她到之时,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但宴堂之上却是空无一人,而主位之座的地上,只有一大片暗红的血迹。
自太子位在穷途末路的境况下起兵时起,他便从来未抱着活着的念想。连将下一任十八皇叔之子赵岳继位之事他都安排地明明白白。
遗憾。怎会不遗憾?
明明尽在眼前,咫尺之距而已。
但此番鸿门宴便是要以身入局,若不让这群逆贼带着的药师都信服自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怎会引得这群蛇出动,他们又岂会得意忘形亮出底牌。
不破不立。
太子撑剑单膝跪在地上时,他最后的意识竟是,也算得偿所愿。
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刻,他听得四周熙乱嘈杂,意识越来越重,身体却越来越轻。
不知为何,他闻到了一股奇异之香,仿似又觉自己身处某处密林,但接着就是天旋地转,风云变幻,万木枯荣兴衰交替而下,阴晴圆缺,风雨轮换。这香气萦绕在他鼻间久久不散。
太子定定看着周遭状况。
定格在眼前。
他试着动作,发现毫无知觉;他试着发声,发现无声可发。
现下的境地是太子位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了,只有一双眼睛可以看,一双耳可以听,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他发现此处应是位于哪处的军营之中,看对面挂着的铠甲,依着朦胧点燃的一盏烛火,他只能判断应当是位将军,且身份不凡。到看完了一遭后,见着了墙上挂着的百国图,案上摆放的成山折子,架上摆放的一支支长枪,越发坚定心中的想法,亦在脑中将他叔伯堂表兄弟军营的布置回想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但太子位偏觉得这里莫名眼熟,却因为此刻他只能静静地看着而不得思路,也只能暂时搁下。
突然一个亲卫进来,抱着一大堆折子放在那如山折子的一旁。太子位便也静静地观察着这个时不时进来送折子的士兵,从佩戴的铠甲,面部的轮廓,走路的步伐,随身携带的兵器,让他不免更加错愕,这里竟是王师之营。
他又挣扎了几次身体,仍是无知无觉的状态。同时又在脑海中搜刮手下将军们的营帐布置,意识昏昏沉沉,身体如同无物,一圈下来同样是一无所获。
他空出思绪来想,应是已经在走马灯了罢。
自己活着做太子时,放逐的时日不多,此刻死了竟也要被困在不知何处,不得自由。
他想着,干脆闭了眼。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异香突然之间更加强烈,仿若利剑,直直刺入他的灵识,让他如遭重击。
再睁眼时,应是多点了几盏灯,里头明亮了许多。这次他看见,那斜上方的卧榻处坐了一个少年,褪去了衣衫,背对着他。那结实有力的后背上,横七竖八的刀剑疤痕映入眼帘,新旧交替,其中最可怖的,是一道血淋淋的两指宽的刀痕由脖颈蔓延至腰间。
太子位觉得不对劲,因为他自己也有一道伤,位置,深度,轻重似乎都一模一样。
他心中有了荒唐的念头,看着坐在卧榻上换药的人,紧紧盯住他的侧脸。
待那个人回头,他看到与一张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卧榻之上的儿郎似乎是他自己。
一年之前,他在荆州遇刺,便是留下了这样一道疤痕。
看来此处极有可能是自己一年前的营帐。太子觉得古怪,又试着挣扎唤醒身体,好似指尖轻微有了触觉,但稍纵即逝。
太子觉得他得好好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接连几日,他的视线里只有这个自己与营帐中那一坨之地可见。他只可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穿衣,沐浴,用膳,批折,或者议事。
而在他们议事之中,太子位了解到这个自己与他极像,不仅是脸,更是作息,性情,品性。
议事之事也正是自己一年前经历过的战事。
而在这些日子中,太子渐渐发现自己是什么了。
他有时会被这个自己拿在手中操练。耳边全是风过脸颊的凌厉之音,有时在战场之上,他被挥舞在手中,多次出鞘之时的锋芒让敌军胆寒。
他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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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心脏在跳动。
太子在敌军的眼中瞧见自己,修长锋利,凛然无声。
怪不得只能看不能动,因为他变是一柄剑,被这个自己在行军时一路佩戴在身上。
他感受到马匹疾驰之时鼻中喷洒的气息,他看到群山连绵十里不断的青绿,他趟过了污浊混黄的河看到城中夹道欢迎的百姓。
他有时会被放在一边,靠在一棵树上。
他看到了那个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块木雕,坐在铺满月光的草地上,将木雕放在手掌中轻轻抚摸,眼里的温柔缱倦是他自个儿二十年来也从未流露出的模样。
太子一直在观察这个自己,这个与他有九成相像的自己。
这个自己与他是同样谋略,因此作出的决策也都件件按着他一年前所作,不过却更加内敛稳妥,让人挑不出毛病。
他总觉得这个自己心里装着一些事,因此亦更加惜命,无论是对人对己。在疲劳的饮茶间,在策马的疾风中和在将敌军斩首的剑下,在一举一动中,他的眼中会不自觉流淌着的情绪,让太子位觉得这个自己比他更加有人性。
贵而不舒,冷而不漠,烈而不凌。
太子端坐在剑中,瞧着这个自己率领王师一路开疆扩土。心里也升起了一股宠辱与共之感。
但他却独独不明一事。
因为这个太子总爱于夜半坐于案前,不是处理公务,不是批阅折子,不是分析战情,更不是阅览兵书,而是将几封信反反复复地来回看。
这信送的并不规律,有时一月一次或多次,有时三月一次亦或半年无踪。
这个自己总会看完信后久坐,亦或是再提笔写信,写完后却是不送,就着送来的信一道压在枕下。
夜夜如此。
更为让他觉得诡异之事,便是这个自己多次夜里作画,展起之时他撇过一眼,是个姑娘。
太子位明了,心中亦发有些恨铁不成钢,陌陌评价这个自己,一个思春的鹌鹑。
同时也暗想,从幼时到少年再到一年前除却奶娘,并无什么姑娘与他心意相通,更别说来往信件。
这个自己怎么会有倾心的女子?他又哪来的姑娘可以爱之倾之?
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寂寞到臆想一个人出来。
正在思索间,那股异香又钻入鼻中。太子来不及屏住呼吸,就被一股大力从剑中拉出,出来的一瞬,他下意识拔下那剑刺向对方。
对方却是抬手一个巧劲使剑锋扭转,将剑柄拿在手中把玩。
太子位面对着一张古怪惊悚的脸。青面獠牙,血红瞳孔,兽面人身。
看着似是个女子,穿着青蓝的衣。
太子皱眉,面上不善。但知如今自己之境地对上这个怪物只会落于下风,而那怪物越发一步步靠近他,太子也一步步后退,直到抵到那卧榻之上。
太子被压住,动弹不得,而那兽鼻靠近了他,在他身上一通乱嗅后,这个兽人又笑出声来。
出乎太子位意料的是,笑声温温柔柔,但配着这么一张寒碜的脸,莫名怪异地紧。
而太子此刻被压着,也是不适。
兽人仿似稀奇道:“耳根子红了。”
太子咬牙忍住这股子耻辱感,红着脖颈偏过脸闭上眼,不去看那兽人的脸,一字一字往出蹦般开口:“手,拿开。”
于是太子听到兽人又笑了一声,让他脸颊发烫,不过倒真挪开了放在他下面的手,反手再用自己的一只兽爪锁住了他的两只手,另一只人形的手在他胸膛上摸。
太子一直闭着眼,支起一只腿,顶着兽人的腰腹处,想拉开距离。
他还穿着那身蟒袍,此刻却衣襟大开,腰带落地。
“有点疼,你忍忍。”兽人作女子声又开口道。
她用手轻划过太子的胸膛,开出一道口子,放了一会儿他的心头血,这才利落起身。
太子发冠衣衫尽显凌乱,红着一双眸子,胸膛剧烈起伏。兽人站在卧榻边,只瞧了一眼,就对上太子一双冰冷的眸,她摸了摸鼻子。
太子整理好衣襟后,又看向那兽人,她站在床榻旁,一直看着一旁挂着女子像。
太子想起来什么,抬手拨开枕头,那下方赫然是几封信,边角处的磨损可见保存之人日日的查看。
他展开一封,不是意料的情意绵绵语。里头像是流水账,字体肆意潇洒地让人不仔细辨认便觉得如同鬼画符一般。
兽人也注意到了太子位在作何,再定睛一看,抱着臂的手放下。
太子位又接连拆了三封,一模一样的内容,同样流水账般记载今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在何处,何地,是何时。
通篇索然无味。
太子位整理好信件,放回枕下。再抬头时,不由分说的,兽人扣住他的腕。
她血红的瞳孔此刻变浅,浅至琥珀之色,温润的色泽。
在这方小营帐中,她捧住太子位的脸,额头相抵,看他良久,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对他道:“忘了这一切。”
21. 爱忧
太子位醒来时,外头红霞席卷了整个窗棂,鎏金帐幔随风而动。
卧榻下坐着一个姑娘,一只手搭在卧榻上,趴着熟睡,另一只手握着太子位的手。
太子位蹙眉,手被这股子柔软包裹住,他不习惯这样的接触,想挣脱开却发现这姑娘手劲极大。
喉咙一时又起了一片痒意,他偏头咳嗽了几声。
道和被这几声惊奇,立刻坐了起来,头发炸成了鸡窝,脸上还有着口水痕,定定看着太子位,呆愣坐在地上。
卧榻之上的太子着雪白的寝衣,去了玉冠,不及以往的道和见到的高高在上,如今配着平躺的动作,看着随性散漫。
太子面无表情道:“放开。”
道和这才回过神,脸爆红,立刻缩回了手,起身时腿麻地发疼,又尴尬极了,抬手指着外头,一边往外一撅一拐地,走一边结结巴巴道:“我,我去外头找李公公……”
不一会儿,李公公疾步进来,看着太子靠坐着在床上,睁着眼,还会动,不由得老泪纵横。
太子问:“孤昏迷了几日?”
“禀太子殿下,算着今日,足足二十日。”
竟如此之久。
李公公上前来,双手捧着汤药,递至到太子跟前。太子拒了李公公要喂他的动作,随后一只手端着药,一饮而尽。
李公公收了碗时注意到太子盯着窗框上挂着的木雕,随即笑着解释道:“这是道和姑娘挂上去的,说是他们家乡的一种习俗,可以保佑殿下早日醒来。”
太子挪开了视线,接住了李公公递过来清口的水,又问了一句:“这些日子,除却李道和,还有谁来过?”
“禀殿下,在医师为殿下解毒之后,便是道和姑娘留在这里,未见着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这些日子也是多亏了道和姑娘,日日夜夜守着您……”
太子位打断,开口:“宣公子季望过来,孤要见他。”
李公公咽下肚子里一连串对道和的赞美话,此番看着太子位这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发愁,但仍旧领着命出去。
外头的一轮上弦月,在微凉暗色的东方轮转,浮云被风吹走又吹来。
道和依着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靠在墙,浅紫的裙衫,利利落落的挽发,发间别着的铃铛被风逗弄着叮铃作响。
阿树啧唇,看着这美娇娥,不免回想起方才圣穆大帝幻境之中的景象,再去瞧云缘。
女郎坐在阁楼顶上,头顶是半暗半亮的天,侧脸隐匿在天霞的余光中。
她瞧着那霞光,目不转睛。
阿树抿唇,亦借着吹来的一缕东风上去,坐在了云缘的身边。
阿树活着时,感知便异于常人,他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纵使脑袋不灵光,常常被季望骂着嗤笑他是呆子,却总可看到,闻到,感觉到世人的所思所想。
死后化为了鬼,脱去了俗世躯壳,亦更加来去自由,越发不受屏障。
可在将云缘带来阁楼时,却是云缘先注意到了圣穆大帝处境的蹊跷。
阿树与这个女郎总共见了两次面,他一直确信这个女子终有一日会功德圆满化为天上的仙,他在相处时观察了这个女郎良久,亦看她处事的章程,发觉她不是心里无尺度之人,恰恰相反,这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静观其变,洞若观火。他看得出,她不想掺和这帝纪里头的因缘。
可在这次,她瞧见了圣穆大帝居所里头圣气冲天,运道不稳时,竟跟着一同入了幻境。
这是要天打雷劈损失功德的啊!
好再出来时,她抹去了圣穆大帝关于幻境的记忆,满不满得过去天道不好说。
不过觉得其中她的反应颇为古怪。
思及此,阿树脑海里闪过什么。觉得不对劲,他想拿出袖里的龟壳,卜算云缘的来路。
可在袖中一阵摩挲,都差快钻进袖子里去了,也没找到。再一看,他的龟壳不知何时被云缘拢在手中把玩。
连阿树这个鬼都反应不过来。
于是他在与面前这个女郎四目相对中,云缘依旧和和气气的,将龟壳在掌间为粉末。
阿树如遭重击,却灵光一闪,突然想通了一切。
为何帝纪之中突然有了变数?
为何云缘在未现身的情况下会突然在画舫中被圣穆大帝发觉,举剑相刺?
为何她身上总有圣穆大帝的气息?
为何他会拉着她进帝纪?
阿树有些惊悚地看着这个青衣蓝衫的女子。
云缘似乎看懂了他的惊悚,对他有些歉意道:“对不住了,下次还是找个知根知底的人为好。”
阿树呆若木鸡,问:“你在外头到底是圣穆大帝的什么人?”
云缘答:“他的妻。”
“你怎么会是他的妻?!静贤皇后李道和呢?惠仁皇后张鸣华呢?都死了不成?!”
“是死是活我不知,”云缘答道:“但我现在是他唯一的妻。”
阿树已然绝望闭眼,觉得这世道真是变了,他被震撼地不知如何是好……怪哉帝纪被她所影响。
这女郎本身就是圣穆大帝的变数,帝纪外是,到了帝纪中又如何不是。
上回这女郎还问他死了多少年。
阿树这才回味过来,那不是问啊!那是一种蔑视,觉得他跟不上世事的蔑视啊!
他这是找了什么人进帝纪啊!
阿树捂脸,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这女郎的所作所为,不动声色,谈笑之间就将自己骗的团团转。
而他竟不知动机。
此刻阿树从脑后升起一股寒意。他问:“你骗了我,你根本不是想要那几本剑招,你目的在何?”
夕阳下的女郎双手向后撑着身子,又看着云霞,喃喃开口道:“我原本就是想要剑招的。不过看见了你,又想要你的血。”
“我已然身死,血肉化为了水,与□□融,你别痴心妄想了。”
“不是你的。”
阿树皱眉,不明白云缘的意思,顺着云缘所指方向,看见了与公子季望并排走着,手舞足蹈的少年。
“是他的。”
季成,字辞树。
……
云缘感觉到手背有着一股清凉,被人用着什么东西抚摸。她睁开眼,明亮的灯火闪花了眼,一阵适应过后,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圣穆帝。
他俯着身,低着头,用着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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膏在她手背上正上着药。
“醒了?”
云缘应了一声,看外头的天色,漆黑地很,心里还未想清夜玉光怎么未按着时辰唤醒她,又被圣穆帝牵着去用膳。
到了外头,听见猫声,云缘才算明了。
夜玉光抱着柱子窜到了房梁上,底下猫跃跃欲试地往上爬。
云缘乐得弯了眼。身边那人为她舀了一碗珍珠酪,见着了云缘看得起兴不回神的样,扣住了她的手。
“阿姐,先用膳。”
云缘用了两口的间隙,听见了夜玉光鬼哭狼嚎的音,又看向身边人,他正为她夹着菜,对外边的声音是恍若未闻。
云缘咬了口菜,下结论道:“你这是对付他呢?”
圣穆帝不为所动,只淡声道:“他还不配。”
此等居高临下之语,从圣穆帝口中出来,实在违和了些。云缘又乐了,会心一笑,不过抱着珍珠酪吃得欢。
用过了膳,两人一同洗漱了番,云缘被抱出来扔在卧榻上,看圣穆帝实在失态地进了净室。
帝王再出来时,云缘趴在卧榻上正翻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看着。他过去托起女郎抱在怀里,两人坐在卧榻上,云缘的头靠在他的胸膛。
圣穆帝的手轻轻理着云缘的发。
一会儿又一阵亲吻,要得紧了些,云缘在他怀中低笑,说些从话本子里学的荤话后又滚到一边。
圣穆帝也不恼,抬手灭了烛火,将背对着她的云缘捞过来抱在了怀里。
他一直喜欢这般抱着她,不管是情事上也好,亲吻也好,愉悦她也好,便是抱着,人在自己怀里,便觉心安。
寂静的夜里,云缘开口问他:“你想说什么?”
她心细如微,纵使他掩藏地难以让人察觉,可在谈话中,在沐浴后,在他抱着她的时,她亦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圣穆帝沉默良久,搂住她的肩头,侧头看她,黑暗中掩去了两人的面容,亦放大了此刻的情绪。
“此行可有险?”
“应当是无。”
“行完可归?”
“那是自然。”
云缘等了几息,共枕的那人没了声音,她不禁转过身来,问他:“没了?”
圣穆帝为她掖好被角,道:“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提起,但又看得出你此行颇为疲惫,眼生红丝,先歇息罢。”
云缘听得心里发麻,在他侧着身的胸膛,脸埋进去,一阵蹭弄,又咬又舔,状若乳猫。
十七岁他们二人分开之时,赵位送给了云缘一只鹰,活着的,不再是云缘用木头刻的鹰一般的死板僵硬。是赵位自己驯服并瞒着云缘偷偷养了很久。
他状似随口笑提一句,以后阿姐可以用这鹰送信。
云缘也以为玩笑一般,乱写一通,让鹰带着飞出她视线的信,翱翔在天际,她没想到,她以为的玩笑话,她写下的玩笑信,都被一封封的送达,被人视若珍宝,压在枕下。
最后云缘将幻境中的他年少时写给她未寄出的回信通通藏在衣袖中带出。
无人知晓,在捧住太子位的脸时,她险些失去理智,想要将这冷冰冰的戒备她的帝纪太子占为己有。
22. 鱼莲水
“娘娘,崔氏送来了这个。”
一个木盒被绘扇呈上,朴朴素素,无所装饰,上着一把锁。
云缘今日头一遭穿颜色鲜亮的裙衫,云鬓金簪,宝儿在旁边朝绘扇眨眼。
今个一早云缘莫名来了兴致,要下棋。绘扇赶忙团着一堆红绳去了外头看太监们洒扫,这才避开了云缘的摧残,只留下为云缘梳妆的宝儿。
宝儿被云缘也捉弄了好几回,这次机灵了,借着云缘下棋正起兴好说话与年节喜庆的由头,哄着云缘脱了素色的衣,穿上明红的裙衫。
内务府每旬都会给章和殿送来锦绣华衣,有些时候帝王也会将江南丝织投女子所好上贡的精秀衣物送来章和殿。这些包括中秋佳宴时陛下送来的鎏金暗绣裙,云缘亦未碰过。
贵妃虽是个极和善温柔的主儿,却因着帝王从来不会得怠慢。宫侍们都是从御前人手底下筛选出来的,教养他们时,告诉他们一切以贵妃的喜好为先。
就在绘扇与其余的宫侍都以为贵妃不喜欢这些东西,将章和殿的帐幔由亮色换为暗色的某一日,圣穆帝歇在章和殿,在第二日早朝离宫洗漱时,对外头候着的绘扇道:“你们娘娘喜欢明亮鲜艳的东西。”
绘扇跪着应了声。
……
“不好看么?”云缘扬起一个笑,明艳温婉。
绘扇将木盒放在一旁,却迟迟挪不开看着自家娘娘的视线,“好看,娘娘鲜少穿得这样鲜艳,比奴在百花宴见到的帝京贵女们都明丽动人。”
云缘摇头笑,老脸羞涩了会儿,这才看向绘扇抱来的木盒,见上头挂着一把锁时,微微凝滞。
绘扇察觉到了,迟疑开口:“娘娘,崔氏说,这是盛宣帝时的御赐之物,他们从来都未动过。”
上头的贵妃“嗯”着应声,将木盒在手里转了一圈,仔仔细细端详,到了锁处,从头上拔下金簪。
咔哒一声,锁开了。
绘扇目瞪口呆。
云缘又用帕子擦拭金簪,将其插回头中后继而打开木盒,里头躺着一本书,泛黄陈旧,书页边角微卷。她拿起来翻开,里头赫然有两种字体映入眼帘。
一种锋芒毕露,肆意妄为。
一种大气端正,稳重老成。
云缘一页页地翻,一目十行地浏览这里头的过往踪迹,仿似看见批注的那人在夜灯下端坐苦读,将每一页都来回反复,锲而不舍地看,认认真真揣摩每句话都意思再提笔写下背后隐意,磨起的毛边沾染了太多毅意,在此刻被云缘重新过手后,重新展开了过往。
他们二人都喜欢对弈,那一年的那一场对弈,由北到南,机关算尽。云缘见过了他坐在皇位上,冷嘲她与虎谋皮,不得善终;云缘反笑他,亡羊补牢,徒劳无功。
盛宣帝恨她辅佐封昭,她笑盛宣帝自不量力。
最后却都两败俱伤。
云缘年少得意忘形之时自创珩奇十八剑招,流传千古,却总没人得到过原版。
原版在盛宣帝那,云缘一直都知道,因为是她拿着书跟扔石子一般一本本扔进了东宫之中。
一想到那嘴毒心硬的小子白天骂着她对她口诛笔伐,夜晚捧着她写的东西研究个一晚,她就觉得酣畅淋漓。
可如今,要一本本收回时,云缘想用书拍死以前那个自己。
外头光线被阻挡,云缘施施然抬眼,过往被拉回至如今,有黑猫翻着墙头踩雪嚎叫进来。圣穆帝手上把玩着穗子,靠着矮榻对着大开的窗,瞧着云缘手里的剑招书。
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他兄长的真迹,不过不动声色地抬眼,与窗里美若红梅美美妙妙的妻对视。
他美美妙妙的妻在方才瞧着是神情复杂,气焰也大,仿若此刻被帝王提在手里扑扑腾腾炸毛的猫。
在视线触及到圣穆帝的一刻,云缘笑开,她睁着一双美若秋水的目,额间的花钿红得似火,倾下身,单手靠着窗,歪头朝帝王笑。
圣穆帝喉结滚动,定了几秒,移开了在他美妙妻身上的视线,看向了矮桌上多出来的一个碗上。
碗是木碗,碗中浮着一片莲叶,莲叶下面有一尾鱼,时隐时现。
圣穆帝顺好云缘被步摇缠住的发,问她:“怎么起兴养鱼了?”
云缘拨弄手上的书,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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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的轮散,她也答:“闲来无事啊。”
圣穆帝不置可否,只说:“那阿姐要看好,仔细猫叼了去。”
年末,朝中诸事冗杂,圣穆帝仅仅用了膳又与云缘在卧榻上睡了一会,说是睡,帝王不过闭目养神了一柱香后便起身去了御书房,云缘则扎扎实实睡了一个时辰。
醒时黑猫当真在矮榻上玩碗,低头在碗中一口口地舔,那尾鱼被吓得躲在了莲叶下。
云缘赤脚下去,将黑猫揽在怀里,她看向碗,那鱼瑟瑟发抖地瞪着两个眼珠子看她。
在第二次辞别时,阿树与云缘闹得不大好看。
阿树活着是个执拗的少年,死了也是个执拗的鬼,知晓云缘利用他,将他耍得团团转后又要拍屁股走人又岂能甘心?他一身鬼气地拦住云缘,将死了十几年没消散的怨灵脾性也用在了那时那刻的云缘面前。厉声警告云缘,不准她回去,甚至拿出来那本无字帝纪说要撕了它,让他们二人同归于尽。
云缘未曾拦阿树,甚至就这么亲眼看阿树一页页撕碎了那本帝纪。撕了后,又恶狠狠瞪着云缘,将碎纸吞入了肚子里,当着云缘的面狠狠咀嚼。
随后阿树就变成了一条鱼,帝纪变成了一碗水。
云缘将阿树捞起放入水中,连鱼带碗变成了米粒大小藏在袖中出来。与圣穆帝缠绵的那一夜,险些忘了拿袖中的东西。
直到夜半云缘才想起来从衣袖中摸出这一碗一水一鱼。
阿树都快被折腾死了,在云缘手掌中蔫蔫跳着骂她狼心狗肺不得好死黑心肠黑心肝的坏老鼠!
云缘被它吵得头疼,挑着兰花指,捏着阿树的脑袋,将鱼放进了水了,道:“歇一歇,喝口水,明早再骂。”
阿树还不死心,越骂越脏,云缘一记冷眼让它闭了嘴,阿树钻在碗底欲哭无泪,那狼心狗肺不得好死黑心肝黑心肠的坏老鼠竟然说要清蒸了他。
云缘伸出指尖,用手轻点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小小的一个碗面,在荡起的一层层涟漪堆砌起来时,渐渐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脸。
直到水面逐渐平静,那脸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云缘眼前。
23. 心口不一
落叶时节,残荷遍地,根根枝枝都弯弯斜斜,困倒在湖面之上,依着秋雨,萧瑟地紧。
阁楼之中,太子之处,檀香袅袅。李公公弓腰端茶进来,里头悄然无声,再压着步往里走。李公公眼皮一跳。
床榻之下,方才结伴而来的两位大臣都跪趴着,红色官服松松垮垮,头顶的乌纱帽亦歪歪斜斜地挂着。
一帐之隔,李公公不敢迟疑,加快步子绕过屏风后上前奉茶。
榻上靠坐的太子正翻阅手上的折子,每翻一页的声都在寂静的室内刺耳至极,让这两个臣子更为冷汗淋淋。
这是第二份了,上一份在一柱香前被太子位从屏风后扔出来,扔得七零八落,不夹杂犹豫,毫不留情地打着他们的脸,此下正躺在他们二人跪着的前方。
李公公将药放在矮桌上,亦无声弓腰在一旁候着。一室之中,三个人都候着太子的发话。
终于,那冷酷无情的儿郎开口道:“宁王参大将军,孤尚且看在他是孤之四弟留几分薄面,未曾表态,可今日两位爱卿也凑热闹来递折子至孤跟前,勇气可嘉,可这桩桩件件细数上官之罪,倒教孤不知如何了,倒不如你们二人再亲自下一份赐死大将军的折子,如何?”
榻上的太子白衣胜雪,面若白瓷,因着病间未正冠,墨发松散披着,整个人亦显得更加柔和。他面上不显愠色,口中的话却如刀子一般刮着那地下两臣之骨。
“他们二人斗,喜欢斗,那便斗个你死我活。大将军蜀国出身,郑国托举,功高盖主不假,可宁王身后亦有季明二氏相衬,与之斗正合适。所谓盛极必衰,此刻不是相得益彰?二位皆是朝廷重臣,过五关斩六将至此之地,怎么还会糊涂?”
底下二臣闻言面面厮觑,脑中却如醍醐灌顶,再联想自己做出的蠢事,在老虎屁股上拔毛,竟妄加干涉太子决策,自寻死路,这可是株连九族之罪啊!
此刻皆惶恐不安,又重磕头齐声高呼:“微臣知罪!”
秋雨寒凉,依着窗户进来,太子位掩唇轻咳一阵,接过李公公手里举着的茶,浅尝压心,面色苍白却挂着笑,温和道:“知罪?二位爱卿忠心耿耿是朝野皆知之事,为国为民又何罪之有?不过是要知洞悉局势,莫要自以为是,方能保人保己。”
那叩首的左侍郎发着抖,豆大的汗珠滴在地衣上,他抬眼沿着地往上观,那屏障后的太子,手上握着的依旧是那份上呈的折子。
下一刻,那折子落在了他的脸上,那松松散散的乌纱帽被真正打落在地,太子下了最后的通关令碟。
“所谓事不过三,孤再给二位爱卿最后一次机会,二位爱卿好好把握。这次孤不论二位背后是否重若泰山,只要你们观清局势,审时度势地写,这份折子便是利器,对人还是对己,孤将权利交予你们,希望二位爱卿莫要辜负孤之期望。”
待那两位相扶的大臣颤颤巍巍地走后,李公公也这才轻吐出一口浊气,再去观太子,他轻压着眉心,疲惫不堪。
这些日子太子的失眠症更加深,群医相看,药也开了一堆却都束手无策。从中毒醒来至如今,整整一个多月,夜不能寐。这处的灯火,通宵地燃,却不准一人服侍。
李公公常立在外头心惊肉跳地天亮,再进去观太子时,两眼布满血丝。
“殿下,先用药罢。”
太子深出一口气,方端着那一碗药一饮而尽。只是刚入口,放觉得这清苦味消散不少,别着新一味的香,倒不至于太难下咽。
“换药了?”
李公公点头称是,解释道:“是道和姑娘新写的方子,拿给御医们看,看罢又用了几人试疗效,效果都不错,完善了一番才用上的。”
太子垂眼,盯着李公公放在矮桌上的木雕,方道:“这是什么,也是她做的?”
李公公喜笑颜开,递给太子道:“这也是道和姑娘刻出来的醒狮,驱邪避灾,挂在西北处的床旁,守护殿下,希冀殿下早日痊愈。”
太子拿在手里,小小一个,不及拳头大小,虎头虎脑,咧嘴大笑,憨厚可爱。
墨发因着微低头的动作从肩头滑落,他微微一笑,消冰化雪般重复道:“驱邪避灾,守护孤?”
李公公瞧着太子拿着东西在手里,这回倒并无排斥漠视之意,又听了喃语,心底莫名一跳,发觉了不寻常。但瞧殿下一边把玩醒狮一边抬眼望出窗外出神的模样,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夜间,窗外月明星稀,乌鹊高飞惊叫。
太子位头痛欲裂,辗转反侧后又披衣坐于案前,想执笔却手抖不止,想看书却受锥骨之痛,有了晕厥之像,他轻叹一声,撂笔合书,于烛火前端坐,痴痴望着外头。
故而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出了居室,在夜凉如水的秋夜,明月近在咫尺,萤虫森森地飞,一明一暗地亮。
在凭栏处,他靠着吹夜风,想缓解刀锥入脑的剧痛,冷汗凌凌,抓着栏杆的手,青筋爆出。
他渐渐轻笑出声,又睁着眼望远处天水一色,一轮明月映照在晚江之中,而那月照之地,他却看不清。
他可看清的,只有下方,明月照不到的角落里,参天阁楼之下的阴影中,有个顶顶温柔的姑娘,坐在那里。
弄笛声声,一曲悠扬。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①
道和忐忑地放下笛子,抬眼望着上头,却又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又不免一阵迷茫。
她站起身来,走得离阁楼远了些,想瞧那上头是个什么情景,但奈何踮脚再围着一圈地望。
那上头有烛火的光亮,却独独不见方才的人影。
道和叹了口气,拿着笛子茫然站了一会,打了一个喷嚏后,这才想起拍拍屁股后头的土。
正当她要抱着笛子回去时,几步之外,那上头对于道和如天外飞仙的儿郎站在她跟前。
残荷影弄弄,破晓风阵阵,与太子位对视之时,道和心里又泛上了苦闷酸涩,与那一日一般的感觉。
道和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太子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面前这个一月来夜夜坐在此吹笛的姑娘。
透着月光,他们二人看清对方此时的面容神色。
一个疲惫不堪却镇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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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一个倔强呆愣却泪流满面。
太子问她:“你哭什么?”
道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莫名滑稽,她道:“我没有哭,”见着了手上满掌的泪后又听到了抽泣声,窘迫极了方道:“我,不知道。”
太子又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道和,道和又后退一步。
“再退下去,你便可以为这荷作肥了。”
道和霎时不得已停步,太子位到了她前方,不远不近,三步外。
他隔着袖,给她递上一个帕子。
道和怯声摆手,又见递帕的那人一直维持着递出的姿势,对峙几息,道和又鼓起勇气抬头看太子。
终是接住,手忙脚乱地擦泪,将攥着帕子的手背在身后。
“如此可以告诉孤,你为何要夜夜吹笛?”
道和僵硬了,她原本就不擅长说谎,脸红了,好在月色太深,遮住了这抹羞涩。她酝酿着,太子位便也不催促,也就站在三步外,静静看着她。
道和很认真地看向他,眼里还是水润鲜亮,她看谁都很温柔,温柔地软弱,于是凭着这股子温柔软弱对面前的太子道:“我,希望你,可以有个好觉睡。”
太子沉默了一息,又问她:“为何希望孤可以睡个好觉?”
道和努力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些恭维拍马之语想来缓解自己的尴尬,可面前太子又是何等金枝玉叶的人也,他便是站在此处,不声不动,仅仅是看着你,或者只是对道和来说,便是让她无措和不知如何是好,她不忍心对这样俊美聪明的太子撒谎。
于是她摇头,很诚实地道:“我也不知道。”
风过了三遭,明月被云遮住,他们二人仍旧相对站着。道和夜视极好,清晰到她可以看清太子寝衣凌乱的褶皱,披衣上绣着的玉竹和他并不怎么整齐的发。
她有着一个并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和一颗并不怎么透亮的心,别人一看就明白的事她却要自个琢磨好久也琢磨不出来,学习也是,背书也是,人情世故也是,就连此刻太子站在她跟前问话,也是。
她往往喜欢抱肉吃酒,往往喜欢沉浸起自己。她大多时候做事,也便事依靠着这么个糊糊涂涂的脑袋和心去做。
她听到太子对他说:“李道和,你可知,凭你不用敬称,不守规矩,夜里吹笛惊扰圣驾,孤便可要了你的一条命。”
道和心里一紧,却并不跪下去,她看着面前的太子,狠狠盯着,这是很冒犯圣颜的一件事,那位太子却此时看着她,喜怒不辨。
“那您不是还是未杀我么?”
她胆大至极。
太子却不怒反笑:“那你认为为何呢,道和?”
道和继续直视他,硬巴巴道:“我不知道。”
太子移开了视线,看向那残荷湖上的隐月,在遥云中穿穿出出。
他脑中有着汹涌的情绪,混着临近昏厥的眼前更是让人难堪。可心,却根本不起波澜,只是平平淡淡道:“孤喜欢你。”
道和看太子,又用那双很认真的眸子看着他。她摇头道:“你在骗自己,你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24. 试探
“是么?”
太子反问,嘴角勾着浅笑,眸子却冰冷无色,使那一抹笑若有似无。
他转过身,背影冷冽浩瀚。
明月挣脱开薄云,周遭一下子是阴阴地发亮,连残荷枯朽的脉络都被映照地清清楚楚,如见天光。
太子位抬起头,看着月。
他一直在想一件事。
从第一次见到了呆呆愣愣的背书姑娘李道和起,她的那嗡嗡小声如蚊蝇般在他脑海中驱之不散且愈演愈烈。
自那时起,无论是在巡视成千上万的将士中,或是在某一日夜色笼罩的树荫下,哪怕是在战场之上,他执剑杀敌,鲜血溅满他的整个脸也模糊了双眼,周围血红一片,而脑中总会浮现这样一个画面。
穿着麻衣粗布,背着有裂口发毛刺的药箱,捧着卷边的医书的李道和。
而他对她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她有点笨。背书背地磕磕巴巴,走路走地莽莽撞撞。
觉察到自己脑中的古怪,太子没有选择回避。相反,他开始在每一次碰到李道和时,观察这个懵懵懂懂的姑娘,想从她身上找出蛛丝马迹让自己念念不忘的原因。看她手舞足蹈地,疲倦惫懒地,伤怀欣喜地,固执不放地,做着每一件事。她做事从来不论前程,只念当下,活地也相对随心自由。
这让太子不由得另眼相待,身体越发想了解和与她靠近,但他深知,这些都不是让他爱慕她的理由。
湖中在渔人打网旁的游鱼,它们在跳动之间,便会抓不住自己的生死。而他,亦同样抓不住自己这股子莫名而来的注意。
只因脑中越发混沌和迷恋,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看她做着什么,去想她想着什么。
可心,却如死水,甚至于居高临下地作壁上观。
因为他清楚,他用了自身的九成力才克制住了自己,不去爱她。
因为他就像是天生下来,见到李道和,便会注意她,爱慕她。
可他又清楚,这时的他却鲜少用上自己的心,哪怕用上那只有不到一成的力在外头注视着这个令他另眼相待的李道和。
这让他自相矛盾,身体中头脑中都告诉自己爱她若狂。可心,却又告他,他并不爱她,甚至因此排斥。
他守着这一方稍不留神便会溃不成军的地,于是他又继续看着,看着自己,看李道和以乡遥小调的隐秘吸引,又对他打开了一座名叫过往的门。
遥远过往里头,风吹雨打,泥泞不堪,刀刀捅着他,剑剑指着他。他看到以往对自己父皇兄长三拜九叩,俯首称臣的皇叔伯兄都将他视若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口中锋利的獠牙刺进他的脖颈,饮吮他的血液,将他掏空,变成一张人皮。
所以当公子季望问他李道和唱的歌时,他将视线从自己的遥远过往中拉回放在了那个微雨如丝的夜里,他看着那个坐在柴草堆里,握住命不久矣少年的手的姑娘,听她口里越发神圣而柔软的调,看她眼里因担心而灰败的情。
这调,他也曾听过,见无数人开口唱过,不是同一曲,却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想起遥远的孩提逃亡路上的歌。齐声的沙哑,沙哑的庄重。
“一死一生见交谊,嗟哉延陵吴季子。”
少时童谣之中所唱的歌于他来说,并不存在,也不得存在。他亲手砍掉了自己的树,让妄图与他以生死之交之人望而却步。
云州城里,红豆湖上,画舫之内,他看着突然又出现在眼前的李道和。一开始,他就抱着试探,所以邀棋,所以观色,所以留她一命,所以看她下一步要如何做。
直至最后她也未敢使下毒,纵使那嬷嬷日日用着他们一行游医的下落对她威逼利诱,她也不松口。
她没有让他失望。
到后来站在阁楼之上,他看她赏花玩乐,自在游玩,烤鸡吃香又不免哑然失笑。
他欣赏她的大智若愚,也渐渐克制自己的不由自主,转而对她频频出现的节点心存怀疑。
因为贯穿今昔,这里头自始至终有一把线系着他。
而从平城到云州城,他与她究竟是缘分过甚,还是另有所谋。
他想探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道和,孤与你做一笔交易。”
道和抓笛的手一紧,疑惑看向背对着他的背影,听见太子说。
“孤为你找到同伴,你为孤守夜一月,如何?”
道和眼睛一亮,求之不得。当即道:“成交。”
……
绘扇进来时,见贵妃坐在矮榻上,手中有书,心思却不在书上。她抿唇笑,跪坐在底下,煮茶奉上。
“娘娘在想陛下?书都好一会未翻过了。”
那矮榻上歪坐的娘子这才如梦初醒,佯装用手中的书扔她,绘扇浅笑着歪身躲过,嬉笑一番后才看向在矮桌上的鱼,惊讶道:“哎?这鱼如何会瞪人?”
云缘合书端茶,闻言慢吞吞端坐身子才看了眼,那阿树在莲底下吐着泡泡,一双鱼眼睁溜地老大,云缘看懂了他的不满与怒意。
却漫不经心附和绘扇道:“是出奇了。”
绘扇因着稀奇多瞧几眼,随后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想着晚间天子将至要去打点几番,为云缘奉了一盏茶后方才离去。
快入夜时,绘扇为了逃脱云缘的棋局,硬是将贵妃拉到院中来打拳。
绘扇拳脚间是中气十足,利落爽利。云缘动作虽是行云流水却瞧着总是软绵绵有气无力之样。
一拳打完,绘扇瞧云缘出了不少汗,为她披上了披风引着进去洗漱。
贵妃刚一进去,陛下与太子二人便双双到了章和殿。
方才还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宫侍们霎时闭了嘴,全都行跪礼后作鸟兽散,各司其职。
到了殿内,帝王直直去了矮榻上云缘最常靠的地方。
正舔毛的黑猫止了动作扑到辛桓怀里。少年人被猫扑地无奈,捏着颈子将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到是肥了一圈的样,又用眼风扫着那矮榻上正撑头翻书的父皇,松了口气,才将猫抱在怀里,轻轻抚摸。
摸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似是太静悄悄了些,一抬眼,与不远处刚出来的云缘四目相对。
她又在目不转睛看着他,辛桓脸上一瞬发热,面上却淡然自处,拍了猫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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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黑猫嗷呜了一声后跳下去,蹭到了帝王脚边。
“儿臣给母妃请安。”
辛桓作请安礼,举止反应的尺度恰到好处地挑不出毛病,也掩饰了心里的微涩。
仅仅两次相见,他发现,他的母妃,总喜欢盯着他看,不加掩饰。
圣穆帝被猫爪勾到了衣摆,从书中抬头看向云缘。
水红的袄裙,交颈内衫云黄。女子站在屏风旁,眉眼间少许的艳丽,更甚的英气,不再柔软。
她发尾滴着水,看着辛桓。
圣穆帝上前,从站在一旁的绘扇手里取过绸帕,盖在了云缘的头上,为她绞干发。
一旁立着的辛桓眼睛垂地愈发低,默不作声地出来。出来后,眼中是外头蒙黑的天色,心中却被震撼地发麻,一回想那样的做派是他那不近人情的父皇,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里头,宫侍尽出,只有圣穆帝和云缘两人面对面站着。云缘被蒙住了视线,闻到了对面男子身上温温暖暖的气息。
云缘叹出一口气,认命般伸出手,圈住了那人的腰,头也抵在他胸膛。圣穆帝手上动作没停,心却察觉云缘的情绪,就将绸巾搭在云缘的头上,拨开掩着女郎脸颊的发,问她,“怎么了?”
云缘闭眼找了舒服的位置靠着他的胸膛,在摇晃的烛火中,依偎着的身影不放,她轻声开口:“赵憬和,你很麻烦啊。”
帝王垂目,瞧着云缘莹白的脸,回想她手腕的伤,又拢她的发至耳边。
能让她如此棘手的事……
他问怀里的人:“那个我认出阿姐了?”
云缘摇头。
“没呢,不过快了。”
这帝纪太子太刁钻聪明了些,她不过是心急将帝纪中道和与他相处的时间提前与篡改了些,便被发现了端倪,谁知又生出了几分逆反心,直至如此,竟,不愿再顺从帝纪,爱道和了。
太古怪了些,云缘自个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圣穆帝不再过问,因着看到云缘越发疲倦的眉目,他伸手轻按怀中女子的眉心。
他感知到了她的焦虑与烦躁,从不再吊儿郎当地掩盖内心地看辛桓,因而带着失神,带着深意,带着一刹的回忆,透着许多,观察他们的孩子。
帝王的眼不动声色地扫过矮榻上摆放的木碗,又在那摊开的剑招上稍作停留,最后被云缘垫着脚的亲吻拉回到了怀里的人身上。
他回过神,由着她,亦未反抗地让她抵着他在身后的屏风上,扶着她的腰,由着她亲个痛快。
外头顺时绘扇见里头迟迟没动静,不由心急,面面厮觑后又同时看向坐在玉兰树下的太子。
夜色中的树下,石桌上只摆放了一盏油灯,昏黄温暖的光照在少年郎的脸上,他头戴金冠,举止优雅地不像话。
顺时干笑,正在心里组织着如何将太子请回的话,却不曾想那知礼的太子先他一步,主动开口道:“劳烦公公,姑姑替孤向父皇母妃禀告,东宫政务未尽,辛桓先行告退。待明早再向母妃亲自请罪。”
顺时应声,绘扇干笑,满殿宫侍跪送走了太子,方都歇了口气。
25. 江畔独步寻花
圣穆帝起身穿戴时,云缘抱着棉衾,睁着眼看他。
还未至日出,这是她头一次起的这么早。圣穆帝扬眉,在宫侍穿戴衣物的间隙看那卧榻上的女子。眼尾鼻尖染着睡意,朦朦胧胧,眼睛里却是亮晶晶的,云白的寝衣衬得她温柔娴静,就侧着身,枕着臂看他,问他:“明明年假时节,为何陛下比之前还要忙碌了?”
她口里打趣的意思多,为帝王穿戴的宫侍却不敢分神,都静默侍候着。
帝王分出功夫看榻上的云缘,也暗自想着这些日子确实陪着她的日子少,却不敢想她是嫌着这处。沉吟一二,方道:“年前多处理些事,待年后,也便可以多陪着你一些时日。”
云缘不语,还是一味地笑,意有所指。
到了穿戴的最后一步,宫侍要为帝王佩戴腰间的玉。圣穆帝却是摆手,走至卧榻旁,将暖玉放在云缘枕边。
云缘不明所以。
圣穆帝俯身,道:“阿姐戴在身上,会有用处的。”话罢,再不得耽误了,低头用额头蹭蹭云缘的脸,道:“天亮还早,阿姐继续睡吧。”
圣穆帝离开后,云缘拿着那暖玉,在手中把玩,没有睡意。
内室内,烛火中,帐幔遮挡的外头,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徘徊,前瞅瞅又回头,到最后一鼓作气地要出去时,被什么东西打在脚上,一个痛呼加趔趄。
下一刻,帐幔后头的云缘出来,红衣蓝衫,看夜玉光抱着脚跳,挑了挑眉,为他斟了盏茶,递到他跟前。
夜玉光没好气地看着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后云缘又递给他一盏,两盏下肚,方觉渴意消减。
云缘坐在矮榻上,用手里的笔尖拨弄木碗里的水,问他:“如何了?”
夜玉光轻咳一声,道“我在观鹤堂好翻一通,硬是连那死老头以后穿的寿衣都翻出来了,还是没找到珩奇。”
“李怀居不在观鹤堂?”
夜玉光用眼睛轻瞟她,幸灾乐祸地摇头晃脑道:“您猜猜他在哪?”
云缘不接话,放下笔。靠坐着甩着手上暖玉的穗子,不显不耐,不显好奇,只是转移视线定定望着那木碗。
夜玉光撇嘴,一看她这副模样,想必她又知晓了,心里盘算这厮一日日的在宫中,待在这章和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消息在她这都跟长了腿一样地跑,比他还灵通。
云缘这时却话题一转,道:“待会在外边守好,听到任何动静都别进来。若是辛桓前来,便说我还歇息着未起。明白了吗?”
夜玉光颔首,心里头诸多疑问,嬉皮笑脸道:“主子,我还是想绑了他。”
自李先生在皇学见到了八岁辛桓之聪慧与人君之范,便明里暗里联系前朝他门下的弟子,一颗忠心与一片热血又在那鲐背之年的老人身上重现,誓要重现明帝文帝时期的盛治。
帝王依着李先生辅佐过三代君王,是哀帝时龙虎榜的榜首,更是教导过盛宣帝,成为大邑一代帝师受万民敬仰,便同意了让李先生教导辛桓三年。
夜玉光面上笑得是憨憨厚厚,心里却更多想看这一出母子大戏。此下与他便没了干系,东宫守卫森严,那太子面上温和有礼却也不是个吃素的,一旦从他眼皮子底下劫走他老师还得了。不得上一秒刚劫,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找到他娘跟前来客客气气地兴师问罪。
所以现下不一样喽,夜玉光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往外挪,心里偷笑。
世间万事万物有自个缘法,他们的缘法是能不动法便不动,规规矩矩按着人世间的章程办事。这回不是他不绑,是他也无能为力。那东宫龙气一飞冲天的劲头,他动了法不是自个儿作死?
还得道成仙?不是被挫骨扬灰了罢!
所以主子这回得亲自去会会这老头,他个做小老鼠的也插不了手。
临走前,夜玉光看了一眼那木碗,没放在心上般打了个哈欠。
木碗中的鱼又在跳,近些日子总爱蹦,今日是蹦得更欢。
天光隐匿在紧闭的木窗后,里头的鱼一边变换姿势挣脱水的束缚,一边怒视着撑头看他的女子。
终于,一鼓作气,尾巴弯成了钩子状,从那方寸小地的木碗中跳出。紧接着鱼脸变人脸,鳞片变黑衫,脱去了鱼尾,幻化了双腿的一瞬,眨眼间就成了那黑衣的儿郎。
他手执长剑,马尾飞扬,豆大的鱼眼变成了狭长的眼,唯一不变的,是想要毫不留情地要了面前这个再三玩弄他的女子的性命。
云缘平视着他,手里也拿出一支竹杖。
帐幔哗哗被利剑刺穿,掉落至地,堆砌起来。两人动作间,阿树招招杀法,恨意翻动,直逼得面前这个女子连连后退到撑地之境。
直到那利剑从中间一招劈开了竹杖,云缘用着一半的竹杖挡住了阿树的杀招,另一半被她拿在手里,撑地半跪着。
那女子未梳发,用蓝袖抹着唇角的血,看阿树蠢蠢欲动,连忙摆手,无奈道:“又不是我杀的季望,你要我性命的何?不就是骗了你几回,大不了下次一并让你骗回便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样是讨不到媳妇的。”
阿树执剑指着对面的女子,她面上人畜无害,可心思狡诈地紧。故意引着逼着他一步步发现真相,让他一怒之下毁了那本帝纪,忘记了自己也是帝纪中的人,毁其等于毁己。待一切水到渠成,再将帝纪中的一切变成一碗水后带出,这一切都会由她一人操控。
这个人,让他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跟我进去。”
那女子迟疑,又被用剑指着更近一步,才慌了神,慢吞吞道:“你得等我一会。”
“你要作何?”
云缘朝他笑,长发及腰。
“还未梳头,劳烦等会可否?女子出门在外,总是麻烦了些,小哥可要见谅。”
阿树冷笑:“我看你连死都不怕,还要梳理你的毛?”
云缘如若未闻,站起来袖子拂过矮榻上的桌,将暖玉握在手中,又以极快的速度抓着妆台上的一个袖带绑了发。
乱七八糟地让阿树抽了抽嘴角,忍住了指正,才道:“这回可以走了?”
云缘垂眼思量一阵,袖中握着暖玉的手此刻细骨尽出,她笑开,道:“好,不过得借你的长剑一用。”
阿树不信她,只问:“要剑作何?”
云缘摊开手腕,显出上头被施了幻术的疤,理所应当道:“进帝纪得以我血为契,我如今身上没有伤口,自然是进不去的。”
阿树对云缘的话将信将疑,却是不信云缘,亲自提剑在她手掌一划,血口大开,往下流着血。
云缘又看了他一眼,瞧着往地上滴的血有些头疼。
阿树剑抵住她脖子,她往后退了几步,阿树警告道:“别耍花招。”
云缘嗯了一声,慢步挪到了矮榻旁,双手捧起那木碗。阿树眼睛死死盯着云缘的动作。只见蓝袖红衣飞舞之间,女郎温婉一笑,将木碗摔在了地上。
木碗未碎,里头的水洒了一地,渐渐蔓延开,碗中的叶迅速枯萎,变成干枯的一根斜枝。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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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黄缩小到水面上。
阿树不过眨眼一瞬,此时方圆十里,干枯莲蓬遍布。
还是深秋,还是红豆湖,依旧那座无名的阁楼。
后头的芦苇变黄,被风一吹,瑟瑟作响,远处群山红遍,层林尽染。
云缘手被阿树用一根绳绑着,她老老实实被牵着跟在阿树身后。
阿树执剑,草木皆兵。
当再次见到太子位时,他松了一口气,又回过头狐疑看了一眼云缘。她竟什么也未曾更改。
云缘对阿树回之以笑,腰间佩戴的玉饰与脚步同响。
林林总总,于外边来说,不过八天,此处却是帝纪中的第二十篇。
上头记载:帝位,结云州,后北上,至古关。
……
太子位近些日子睡得并不安稳,反反复复地做梦,醒来后依旧是头痛欲裂,到得喘息之地回想起时,在梦中竟都在做一件事。
梦中是山花烂漫的春时,大朵大朵鲜艳的杜鹃花开了满树,美不胜收,风里有浓郁的花香,迷醉了行人的心。
他却被人抛在了官道上,官道两旁夹杂着黄色的迎春花,花上有雨,雨中泛光。
他随着这具身体睁眼时,来者逆光勒马,长缨在手,铠甲加身,尽显英雄气概。
那人在马上,很不确定的语气问他:“你便是既简推荐来的人?”
听到既简。这具身体似乎动了一下,微不可察,最后却闭眼应声。
他答:“是。”
那马上的人轻嗤一声,带着质疑,问:“既然是他推荐来的,你为何会沦落至此?”
随着对面人一声声的既简,太子位清晰地感受到了胸膛中跳动如鼓的心脏,于他来说,这是罕见的真实感,他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极大的感觉,不知爱恨,袭卷了整个胸膛,烈火灼烧一般的烈,令太子位莫名煎熬,坐立难安。
他喉咙里出冒血,被生生咽了下去。
太子位听见他答:“草民卑贱,岭南跋山涉水求生,一路遇齐燕,行事若狼狗,生吃活剥,幸遇公子既简,为草民指出一条生路,唯求将军庇护。”
那将军眯眼,审视地上趴着的人。这时恰有一片白云挡住了春日的阳,逆着的光消散,太子位这才看清,那人脸上有一道自额角至脖颈的疤。
太子位手下有一名谋士,偏好让手下人搜刮各地豪杰,不论古今,再画下其画像,逐一跟踪去了何国界,到了何人手下,作了何贡献,若是到了王师帐下会有何用途。
那谋士曾拿着一副画像在他面前叹息。叹息此人英年早退,归隐山林。
那画像上的人,手执长枪,穿玄色的铠甲,铠甲与长枪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蛇,吐着芯子,眼露凶光。那人的脸上,也有一道似蛇的疤痕。
临安荀氏,以蛇为信。近二十年也只出了一位手执长枪的能人,一人单挑百人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曾是百国中第一武英雄,无人敢与之抗衡。
那枪叫鹰雪。
那人叫荀以壑。
曾辅佐宋国君主,后宋国国灭,荀以壑也不明下落。
这些都是太子位起兵前的事。
太子位在想今夕何夕时,这具身体已经挣扎着站起,给那马上的将军拿出了一块木雕。
那将军看到后,神情复杂,深深地看了一眼他。
最终道:“罢了,既是公子既简推荐的,你跟着我便是。”
他问:“你姓甚名谁?”
“姓云,名散。”
26. 花满蹊
云散。
太子位并不识得什么云散。
他在梦中,以这个人为依托,看梦中事,可梦中事在以前,他并未历经过的以前,这让他又深知此人的重要。
在这梦中,一景一物都极为真切。他随荀以壑驾马过街时,可听得见街上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黄狗追猫被人怒骂的声。可看得到街角粉嫩的桃花依阳而放,着青春衣的妙龄女子花妆明目,桃花别耳上的孩提笑着跳着在跑。
他环视一周,看似随意编造的梦中,却让他身临其境,如痴如醉,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境。
直到了那将军府,太子位看见门口蹲坐的石狮打着哈欠,伸爪子拍着脚下的蚂蚁,百无聊赖。
太子位顿时又被拉回至现实,定了定心神,心里笑极自己的虚无,才开始观察这将军府的布置。
这将军府依山而建,整个后山都是其地盘,内里着春衣的丫鬟小厮都低着头,步履匆匆。
将军府当真极大,一步一景,假山假池都作了画,玉兰含苞带露,柳枝带着芽,浅草地上也坐卧着几只雪白的野鹤。
荀以壑带他一路前行。
太子位看得有味,莫名地,他觉得云散也喜欢此处。因为每往里走进一步,他的气息都放松下来而整个人都显得宁静。
直到推开了一处院落的门。
院落里头的正中央有一棵杏花树,弯成了半月状,树下有一池春水,水下散落一层杏花。
此下花期,杏树远看淡粉的云霞遮映,似女子柔美,近看白茫一片,极净的洁。
云散伸手接住了一片掉落的杏花,用手指碾开,带着水色。他又将手指放到鼻尖,闻了一瞬,道:“将军府上的杏花开得极好。”
荀以壑不以为然,只道:“这是家父为家母所种,不过后来家母身故,此处便被闲置。”
云散看他,似是不明荀以壑为何带他来此处,只得拱手作礼以示歉意后,才道:“请将军明示。”
荀以壑狐疑看他:“你手上那块木雕的主人,公子既简没有告诉你么?”
云散摇头。
荀以壑闻言后,先是震惊,而后脸上绽放了一个笑容,那可怖的疤痕也跟着抖动。他伸手拍拍云散的肩膀,欣赏似的从上至下看了云散良久。
久到里头的太子位也心生了冒犯。
随后出其不意的,猝不及防地,他伸手往白衣郎的云散,后背击了一掌,这还受伤的儿郎也被顺势打了进去。
而后门被关上,落锁的声。
云散克制着步子,堪堪抵住了那春水池才停下步子,环视四周,看花瓣落舞纷飞。
艳阳高照中,竟有大风刮来,卷起一地落花片片作剑,直击这阵中儿郎的要害。
太子跟随着云散视角转移,飞花从树上摇曳而下,片片瓣瓣都看似轻盈柔软,实则锋利无比,在那树下白衣公子的衣衫上划过之后,渗出的血迹,由散为整,渐渐交融一体。
这儿郎却始终从容,心跳情绪也不变,只是持剑打开一部分飞花。太子位在里头看得生疑。
因着他看得清楚,飞花作剑由微变烈,作阵人由开始的戏弄玩耍到如今的杀意尽显,地上的飞花都聚集起来,团团围住云散,眼前视线被模糊,瞬间天昏地暗。
而身处此境,云散都始终防守,不曾主动破阵。随挡剑显露的衣袖,太子位看到,被染成了血色。
亦往下滴着血。
有剑从外穿花而来,利剑破花之声如冰锥剑刃,剑锋随天光乍开显了锋芒。
云散握着剑,手上滴着血,血液从手上蔓延至整个剑柄,淌到剑身,剑也滴着血。
他似乎笑了一声。
花群散开,树依旧摇曳。
有个头发炸毛的丑郎,脏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他穿着褴褛的衣,鞋子也是个破草鞋,脚指头都露出三根。
他倒挂如钟,朝云散吐舌头地嘲讽。
云散此刻很奇异。
是太子位在与他共感共知也说不上来的奇异。奇异到遍体鳞伤的疼痛都被蒙蔽,视野变得狭窄。
随后他就听见,云散称呼那个小破烂:“既简兄。”
他是公子既简。
是荀以壑都谈及起来微妙不已的一个人物。
是太子位也不认得的一个人。
此刻,鲜血染红了白衣的云散,他在微笑,面对眼前这一个小破烂。
云散成了将军府的谋士。
这是他留在将军府的第三个月。
亭台之上,白衣儒生一人执书。
外头是山水相映的景。雨湿花房,风斜燕子。
荀以壑送走了来此商议的朝臣,净手后进来时,那儿郎合书行礼。
荀以壑叩住茶碗,一回想方才送走的那几位旁敲侧击地煽风点火,竟还暗暗教着他如何做人,真当他没落至此了。
但一又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况,腹背受敌。以往连他荀以壑鞋跟都够不着的人也敢公然讥笑于他,让他落了面子。不禁心里憋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竟生生将茶盏都按碎。
太子位依着云散,接连几月的观察,也明白了荀以壑此人虽能力出众但为人阴邪,行事放纵居多,居功自傲。也是因着树大招风,对家钻着寻了空子参了好几本。宋君本就多疑,闻见大怒,将他昔日的得力手下都派遣分散至别处,掌握的兵马也被削弱。
如今急得上窜下跳,又因着与叫公子既简的人交好。太子位倒生了兴趣,既简此人似也不同寻常,让荀以壑颇为敬仰,如今像抓着了救命稻草般,信了既简引进的云散引进的所谓几位名士的策谋。
不过这几人。
荀以壑抬眸,看着连盏碎声都打扰不了的公子,半是威胁半是警示道:“既是公子既简的人,本将照着你说的办,若是有个差池,第一个拿你献祭!”
云散居礼,神情隐匿在垂下的眼睫后,只道:“会如将军所愿。”
一时檀香袅袅,上座的将军面沉如水,盯着远山的影,压着胸口的气。
好一会,他看向一旁负手而立观鹤的郎君。那儿郎抬手抹了眼角被斜风吹进的雨珠。
“你说,五月底丞相可下得了台?”
“将军莫心急,将那几人寻得后,自然可以为将军排忧解难。”
荀以壑走后,那白衣郎又重新拿起书,天光洒进,泼到了他的脸上。
杏花飞飞落落。
外头有了似鸟雀的扑腾声,惹得花尽落,树上的人却并不下来,他头枕着胳膊,眠得正酣。
云散由书上抬眼,看向那棵杏花树,端正坐着,一身的孤寂。
……
道和醒来时,河倾月落。室内昏昏暗暗,她挠着眼睛,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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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纱帐后,几道天光照出的人影,里头的人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道和睡意一扫而散,她问:“殿下,可要洗漱?”
良久,里头应了一声。
这是道和守夜的第十日。
每每到了入夜,她便卷着一床被褥,睡在顶阁的外间,望着外头浩瀚的夜空。
罕见地,这些日子,道和有了心事,让她微微有些烦闷。
因着接连几日,她碰到以前会与她打闹的小宫侍们,他们都对她避之不及,不再是以往私底下三三两两围成一堆的嬉笑一番,或者偷偷烤着些野味来吃的放松。
他们对道和,有了一层恭敬,一份试探和一种迟钝如道和都感觉到的疏离和敌意。
道和不舒服,远离了他们。渐渐成了一个人,白日里就待在自己那个小小的偏房,在光底下死命死命背着医书。一边背一边泪流满面地想妙亭,阿庆姑姑,小七小六和晚宁。
道和曾与太子说过这份感觉。
她亲眼见太子的机会并不多,她在外间,他在里头。
他并不时常出来,待在那个对道和来说漂浮着苦闷的沉香室内,不是在看书,便是在写些什么。
道和问出这句话后,她看向那绿竹挂雪的屏风后,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人影。
年轻的太子坐在烛光旁,正提笔写着字,他闻言,并不应声。
可是道和看到他放下了手中的笔。
这鼓励了她,于是她有了倾诉的洞口,将这些天的异常,将自己的孤独,将自己对昔日同伴的思念源源不断地表达。
道和很脆弱,她喜欢热闹,她忍受不了孤独。昔年她有妙亭,那个胖阿姐会捏着她的脸,听她聊嘴,会有阿庆姑姑笑骂她跟个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
纵使后来到了画舫,那里的漂亮姐姐也会笑吟吟过来与她讲故事。
如今,偌大的阁楼,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对她诚惶诚恐。
让她对着一只蝴蝶都可以讲上几个时辰的话,可现在这里的人,让她根本开不了口。
道和说到最后,又窝窝囊囊地哭起来,抽泣到抖动肩膀。她用袖子胡乱擦拭脸上的泪水。
眼前有了一双筋骨分明的手,为她递来一盏茶水。
道和蒙蒙地抬头。
眼前的太子眉宇间流淌着的平和,让春风化雨。
道和又吸了一下鼻子,后知后觉好像又丢了人,将头埋进手臂,流淌了几行清泪后,破鼻而笑,忍不住开口道:“像一尊菩萨诶……”
太子依旧不语,将茶盏放在矮桌上。
道和听见了声响,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眼前闪过的衣袍。
太子转身的动作一顿,回过身,看她。
道和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对上太子的眼,好看极了,可是她一直看不懂的双眸,立刻缩回了手。
方怯了,懦了,又不死心,眼睛乱瞟,鬼使神差问:“您想下棋吗?”
太子位看她,看到道和又鼓足勇气地回视,浅浅深深,近近远远,里头却是让她不知所措的东西。
良久后,菩萨般的少年开口,拒绝了她。
“孤不会再与你下棋。”
这话里似乎有东西,道和失了神,却抓不住里头的情绪,只看着太子转身又回去了。
一屏障之隔,太子重新执笔。
27. 美人图
三更天。
此夜有秋雨,裹挟住残枯的荷,全都困倒在湖面上。
今夜依旧在帝纪中,云缘懒地去算时日,就着双手被绑住束缚在一根柱子上的样,靠着木,蓬发笑颜,红衣摇曳。
阿树一双狭长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顶阁的室,看里头出来的一批又一批的人,独独不见自己想见的人。
他一时生了烦躁,将云缘手上的铁链又收紧了些。手中拿着的长剑落地,被他随手扔下,动静不小。
那剑柄上,刻着一个季字,是兄长为他刻的,作为及冠礼,送给了他。
他拿着那柄剑,上阵杀敌,立下大大小小多少的战功,可是兄长,总不会满意,总会在鸡蛋里挑骨头,总会对他横眉,让他不知所措。
兄长一心要辅佐太子位,用他的战功去复兴他季氏满门荣耀。
阿树扯出嘲讽的笑。
可是在那场战役中,唯一输了的,被献祭的,不就是他自己和他背后的季氏么?
如今去古关战在急,如此重要之时,他怎么会不在,他怎么能不在?
回忆包裹了阿树,里头又湿又潮,粘腻不堪。
多少年了,自己死了,他也死了,可能到了如今和他一样骨血化了水,融了土,作了肥,育了草。
或者又幻了蝶,在何处飞,却为何,这么多年,让自己,一直困在原地。
阿树咂摸着嘴,又回味着嘴里头的血腥味。无人知晓,他临死前,舌底下被压着一口血,不是自己的,他一直想咽下去,咽下去,他就可以忘了这一切,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去接受自己的死去。
可上天跟他作对似的,偏生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让他到了如今,让他看遍了藏书阁里头的书后,竟再也不舍得咽下去。
因为只要还有这一口血,他就还尝得到鲜血的味,还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兄长还活着,他还有机会见到兄长。
这帝纪,是最后的机会。
阿树盯着里头的人。
他多少年前的同僚,这里面有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厌恶的,喜欢的,虚与委蛇的,不肯为伍的,这些组成的一张张脸,晃在他眼前的过去。
阿树腰间有一颗狼牙,也是他兄长季望送给他的。
阿树一直喜欢稀奇古怪,鲜艳明亮的人,事或者物。
在他还是个活着的季成时。还是个不用穿着黑衣,伪装为成熟的,可靠的,可被兄长安心带在身边然后无后顾之忧地去杀敌的季辞树。
后来跋山涉水,他成了阿树。
阿树以他的兄长为信仰。
他摇头扯笑,拿出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酒,躺靠坐着,在曾经漆黑的夜里,一杯杯地饮,酒如白水。血味未被稀释,反倒越发浓郁。
木柱上被捆的小娘子看得起兴,扯着那粗长的铁链子,到了这黑衣郎身旁,坐在了栏杆之上,晃着腿对他说:“你这个样子拉着我也没个法子,这帝纪照样得走,一日日,一月月地,平白地无聊,不如玩个有意思的?”
阿树不带情绪地看云缘,这一眼瞪地恼怒意味重,看得那蓬发枯草的小娘子若无其事转开那双澄澈明动的眼。她看向里头的太子位,腿啊,是一晃一晃的,衣裙也摇啊摇的。
可能是酒意上了头,阿树竟开口问云缘:“什么?”
云缘眼睛闪着古怪的光,对他道:“你跟我说这锁无人可解,这东西倒也确实怪结实的。”
阿树眯眼:“你想断了这链?”
云缘连忙否认:“那样断然不敢,即便是三个我,大罗神仙转世,也断不了的……你,你先别急拿剑啊!我都说了断不了。”
阿树戒备,用剑抵着他:“那你要作何?”
云缘拧眉,心道这孩子真心又拧又呆,旋即放松一笑,道:“我看你似乎在找什么人……”话还未完,试探一半,那剑又抵上云缘脖颈,云缘两指夹住,迎着阿树灼灼的眸,头偏了点,继续说:“你要见季望。”
阿树不否认。
看小娘子狡黠一笑,又道:“可他如今不在这处……”
“废话少说。”
云缘跳下栏杆,那铁链哗哗地响,她若无其事地朝里头仍旧深夜不眠的太子看了一眼,心里叹息这小太子太勤勉了点,这会让多少大臣都汗颜头疼,她若是有个这样的上官,真真会疯了罢。
随即又弯了眼,对阿树道:“只要在此处见到了季望,你便可满意?”
阿树眉心紧拧。
“那我让太子位召回季望,你放了我,如何?”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云缘又挂上了束手无策的样,红裙蓝衫,耳畔的发被吹到了脸颊,她道:“小哥,这都快年关了,你当真以为谁都与你一般是个死人?你可又忘了,我夫家是何人?”
阿树闻言,脸色一变,面上亦是五颜六色,他懂得一些机缘道法。亦是清楚皇室气运在何。
他要能活着,亦或是真正死去,才可堂堂正正地见到季望,堂堂正正地摒弃掉他的弟弟,阿树这个身份。
以前这女子说的话,他半信半疑,到了怒气冲冠破水而出之际,都未将这些道运考虑在内。只留着一股子理智告诉他,不可杀了这妖女,此刻被她用作筹码提出,方如梦初醒,不禁带着几分忌惮。
云缘又道:“再者,你不是原本在活着时,就想知道,季望去了何处,对吗?
见阿树沉默良久,心思显然不在手中的剑上,正中下怀。
她咧嘴一笑:“小哥莫怕,我乖得很。你答应了?不说话我就作你应了啊……”
阿树放下手中的剑。
他总要知道,曾经的如今,季望到底在何处。
又来一阵风,吹灭了烛。
太子位今夜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这回梦不似前几日的连续,而是单独的,他被困在一座高塔中。
高塔直入云端,侍从如云,里头丝竹不断,酒肉池林。他在里头一日日地安逸享乐。
突然有一天,有个宫侍跑来告诉他,高塔的底下有个鬼,吵闹地紧。
他并不在意,他想他的胸怀海纳百川,区区一只鬼又如何不可容纳。
只是摆了手,让那宫侍下去了。
到了第二天,那个宫侍又匆匆过来,面露急色,告诉他,那鬼在地底下伸出手,拖进去了好几个人。
他亦不在意,只是下令封了那有鬼之地,让所有人不得靠近。
可那是塔底,总会有人避免不了地出入其间。
也是第三日,他坐在高位上,身着五爪龙袍,脚踏白玉暖地,群臣欢宴,觥筹交错。
就在这时,宫侍面色惨白,脚步虚浮,跟飘似地到了他跟前,与他说,那鬼长得太大,撑破了那地,现在一口气可以吃百人。
朝臣闻言,全都连爬带滚地尽散。他嗤笑朝臣的怯懦,一下子饮尽了杯中美酒,豪气地抽出尚方宝剑,赤脚下地,踩过了那遍地尸体的阶梯,拿着剑到了那有鬼的塔底。
可那撑满塔底的鬼却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腰身纤细的姑娘,背对着他,红裙曳地。
那姑娘也赤着脚,塔底铺着暖玉的地在眨眼间成了湖面。
湖面上尽是枯荷。
他在梦中又回到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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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三夜,太子位夜夜都会梦见那女鬼。她一直背对着他,坐在树上,窗边,栏杆上。
怪就怪在,第四日,他所居的阁楼里有了闹鬼的传闻。
传言,四日前,有个小婢女夜里偷吃被扔掉的糕点,端着糕点踏上了那阁楼的第六层。
正当吃得尽兴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问。
好吃么?给我分一口可行?
小婢女吓得扔了糕点,环视四周,都发现没有人影。
她瘫坐在地,而正对着她的,正是六楼里头挂着的一副美人图。
美人裙摆似芙蓉摇曳,鲜红的裙与血一般地颜色,远看真似鲜血顺那阁楼墙壁上的红木而下,更瘆人了些。
问过了掌事姑姑,却发现六楼根本没挂过什么红衣美人图。
短短三日,这六楼里头凭空出现一张女子画像的消息不胫而飞。
说不清是何人所挂,但任凭侍女如何取,怎么取,哪怕用一把火烧了,眼睁睁看着此物化为灰烬。总会在第二日,又完好无损地挂在那墙壁之上。
而寻声而来看过美人图的人,无论看过后怎么回想那女子,都只知道,那女子似有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只是在人脑中回想起来,它是画着脸的。
然后又反应过来,毛骨悚然,他们根本想不起那脸!
而这几日,不论白天或黑夜,洒扫的宫侍间都传出见到了那画中女人。
传言那红衣女鬼从画中走出,赤脚长发,手脚被全全捆住,流着血泪,呜咽着求他们救救她。
终于在第四日,传到了太子位耳中,这是太子位连梦女鬼的第三日后。
是夜,太子未宣道和守夜。暮色渐来时,他放下了茶盏,拿着一把剑,去了那闹鬼处。
太子位沿楼梯而下,立在第六层的凭栏处,他看向那幅传言中的鬼画。
画上的女子,有着与梦中女子一模一样的衣着,画上的景,亦是与此刻他所站之处一模一样的布景。
太子靠在那栏杆上。
这栏杆,据那些宫侍说,每每夜里,便会吱呀作响,接着是砰砰砰的打击声,又有像指甲划过一般产生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他伸手,也试着用指尖划过那木,眼睛扫过上面的痕迹,到了一处地方,小小的一团,模模糊糊的像雨点打在上头晕染的深色,却是逐渐汇聚成了一个记号。
指着一个方向。
两步外,三步内,眼前是空无一人。
风吹了进来,挂起纱帐,击落了那画。
那美人图掉在了地上,飘着飞着到了他的跟前,掉落的那处,正是那记号指着的地方。
却见那图画上的颜色骤然脱落。那画从躺着到立着,长出了发,伸出了一双手,红衣也延展出来,勾勒出腰身,飘飘欲仙,却独独不见头。
因为头是一幅没有颜色的画。
她的手如传言一般被绑住。
只见那似人非人的东西凑近了一步,款款作礼后又跳着一屁股坐上了那栏杆,不是梦中的背对于他,此刻他与她是面对面的。
太子位后退一步,对着那柱子,嗓子莫名干涩,他道:“阁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耍,目的不妨明说。”
那怪东西掩唇,笑,声音雌雄莫辨:“我这千百年来未曾见到过如此貌美的小郎君,不如从了我,做我的小娘子可好?”
太子位摇头:“不好,孤会杀了你。”
怪东西咯咯咯地笑,活像老母鸡,故作伤心状:“那你还怪狠心的,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找了你三夜,你都如此冷淡,不近人情。”
28. 厌恶至极
太子位未曾理会她的调戏,目光定在那怪东西身上,看到她暗绣着金纹的红裙,在月光中仿似流淌成河,随风蔓延到池中。
她赤着的脚在裙中,若隐若现。
他与她,月光之隔。
怪东西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太子垂下执短剑的手,移开了一直盯着她的眸,转头看向河两岸的芦苇。那头有月亮,浮浮现现。他将不平静都藏在移开的眼后,所以平静开口,问她:“你所谋在何?”
怪东西嬉笑着,尖细的声音出来:“奴家好喜欢你这张脸,给奴家亲亲可好?”
月光下,太子位衣袂翩飞,确实俊美无双。
但任凭任何一个不管是俊美还是不俊美的少年,面对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很难心生好感。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都未曾令这位俊美的儿郎面露异色。
这儿郎今夜蓝衫玉冠,矜贵无比。
他温和平静的眸,盯着河面上的一轮半月,仿似这四周闹着一出大戏,而这些,都与他无关。
或许是他太过于平静,衬得怪东西似乎都恼怒了,腿也不摇了,直接一只腿曲起踏在了栏杆上,就差了双手叉腰撑势,不过因为一双手被绑起,这个动作也看起来莫名滑稽。
这怪东西有一双美足。或者说她全身上下都很美,美得蛊惑人心,可这儿郎却偏偏爱盯着她没有的头。她被气得牙痒痒,颇有些上蹿下跳的节奏。
“你若是再不说话,我就将你的侍从都填肚子打牙祭,”她说完后狠狠地瞪着这不识趣的太子。待看到他蹙起眉,似乎在心里真的思考她说的话的可实性,继而又添油加醋:“再撑满你这座小阁楼,把你也下肚,别说帝京,你连这区区云州都出不去。”
话毕良久,久到这怪东西当真从阁楼底下抓住一个点灯的宫侍,她伸出的胳膊有数丈,一个巴掌将人打晕,把那小宫侍抓了上来。
正当她张开血盆大口,大得无边,无边地刻意,将那小宫侍都衬得如同石子时,扔进头中的那幅画中。太子位方才开口,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何物?”
怪东西咧嘴一笑,跟吐瓜子皮一般吐出了那个小宫侍。太子看着那宫侍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爬起来摸摸自己的头,是一副刚睡醒不明所以的样子。
继而转头再看那怪东西,她恢复了原样,又变成了坐在栏杆上晃腿的长裙姑娘。
她没有脸,可透过她那副美人图的头,虽是看不清神情,太子却觉得到,她此时是得意洋洋的。
她答:“我是大妖怪,专门吃人修行的大妖怪。”
太子位问:“所以你是要吃了孤么?”
“你千方百计引孤来此,是想如何。”
那红裙大妖怪歪着头看他,接着又飘着下来,缠到了太子的身上,整个身子跟画一样的触感。
太子心生抵触,别开了头,尽量忽略掉她喷在自己脖颈的凉飕飕气息,只听她扯着尖利的嗓子,道:“你是真龙天子的命,而奴家不过孤魂野妖一只,便想借着你的运道成仙。”
“作何的看?你还想不答应!你不能不答应,你必须答应,你只能答应……你不答应我会立马将你这小阁楼吞下去。”
太子又不说话。
她的呼吸太近,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牵制住了他的整个身子,大妖怪的头趴在他肩膀上,说出的字也混合着吐纳的气息。
这气息不是热的,是凉的,是混着清苦的草木味,流转在他肩膀上,与他的气息合为一体。
“你想如何?”
“做你身边的宫侍。”
太子位沉默两息,“孤可以拒绝?”
大妖怪道:“不能。”
“孤有一个要求。”
大妖怪附在他身上,在那幅谁也看不清的画中,那女子有着温温柔柔的一双眸,她本来看谁都很温柔,不管是爱她的,她爱的,还是她恨的,恨她的。
她此时故意瞪大一双眼,佯装跳脚恼怒的样,掩盖了那副温柔。
她让谁也不曾走进她的心中。
她心中有着一座比在这里的阁楼还要高的楼,那里有千万丈厚壁,密不透风,只留着一扇窗。
她以前总是想,这应该就够了吧。后来有人破窗而入,自此阁楼透进一束天光。
好在此时的太子不曾低头,因此他看不到里头千条万条温柔的线都系在他身上。
“你说。”
“孤要看你本来的面目。”
大妖怪微笑,“简单。”
月光如水。
红裙蓝衫的姑娘,她用系带随手系起的发还凌凌乱乱,张牙舞爪地在月光下发着光。那张脸,不像说话一般尖锐的刻薄,而是温柔多许,英气多许。
是雾散之后的秋山,秋山之中的微雨,微雨之中矗立的青松。
大妖怪站在他跟前,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怪不好意思地问他:“这张脸你可还满意?不满意我再换一张你满意的如何?”
太子位沉默两息,若无其事收回眼,道:“厌恶至极。”
大妖怪也不恼,眼珠子一转,直接变成了一只癞蛤蟆,蹲在栏杆上呱呱叫。
“这个呢?如何?”
太子位算是知道了,这妖怪是故意揣着明白爱气人,所以不再理会。
青蛙跳跃起来,月光下它的皮肤上有着脓肿的泡,滑滑黏黏泛着光泽,两个眼睛发着诡异的光。
它跳入了太子的衣袍中。
太子倦怠着眉眼,任由它扒着,在里头呱呱不停地叫。
“你若是想借孤的运道,自然要长久些,若是这副样子,恐怕难以立足。”
死□□又接连呱呱了几声,下一刻,它又从他的袖中出来,变成了一个十六七岁梳着包子头的姑娘,圆润莹白的脸,乌黑亮晶的眼。
她靠着太子位体内的气息,将本体留在了他的衣袖中,取了魂魄一缕,幻化为如今的模样。继而可以如释重负地解放出被禁锢的双手,撑着栏杆,看外头。
而太子位在她身后看着她。
“孤,唤你何?”
她回头,笑,眼里一时失神,待回神后,像久远的蝶一般。
“嗯,云缘,你叫我云缘吧。”
这一年,太子及冠,成人的年纪。
云缘摸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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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此时他们也该见面了。
……
太子身边多了个宫侍,待人和和气气,总在那顶阁外的蒲团上坐着,晒太阳。见谁都跟个孩子一般地笑。
道和很喜欢她,因着太子不再限制着她的自由,便也时时上来在那阁楼小角处,到了云缘身边,跟她一同下着棋玩。
道和发现,云缘不会下棋,总是糊糊涂涂地下得毫无章法,往往是道和提醒后,她才慢吞吞拧起秀气的眉。
“是这样吗?……嗯,待我看看,……我不认同,我就要这样下……”
道和也不阻拦她,她自己棋艺向来高超,为了这么一个唯一的玩伴,也放了不少次水,故意想引着云缘往正路里下。
可她发现,云缘太固执了些。
任凭自己如何布局,如何引着云缘往胜的方向下,这小姑娘总是坚持己见,一来二往,道和不免捂头痛苦。
而对面天青色衣衫的姑娘弯着一双眼,嘴角翘着永远不变的弧度,就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
深秋凉薄,薄薄的纱帐飞起又落下,将天光也隐地朦胧。道和看着这狼藉的一局,也苦恼着挠头。
想了良久,委婉开口向对面吃果子的姑娘:“阿云,你可能真的不适合下棋吧,你还想和我玩些什么?”
那吃果子的姑娘嘴角沾了汁水,道和看得不免失笑,为她递上一个帕子。
云缘眨着眼,道:“我觉得我天赋还蛮高的。”
道和点头,又问她:“你会木雕么,我阿哥小时候教会我的,好多新奇的样式,我现在教你,如何?”
吃果子的姑娘笑,终于舍得放下果子,轻轻点着头。
那张珠圆玉润的脸令道和手痒,终于忍不住,摸了一摸。
然后放下,悄悄红了脸。
道和教云缘雕刻最简单的蛇,整个顶阁都是两个姑娘的窃窃私语声还有时不时的轻笑声。
道和问云缘:“阿云,为何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你是殿下在外头带回来的吗?”
这头刻木雕的云缘并未抬头,刻得看着是磕磕巴巴,手却并不停,她张嘴吹开上头的木屑。
一只蛇被她刻得像根长歪的树枝,她将手上的这根树枝举起,透过秋阳看。
蒲团上两个小娘子的衣裙铺了满地。
“你不知道,殿下最是讨厌我了。”
道和一愣,问她:“为何呀?”
云缘道:“我当年救过他,如今到这来逼婚,我亲口问他的,你说他为什么厌恶我?”
道和点着头应声,继续指导着云缘刻,那刻刀锋利,她捉着云缘的手,一刀一刀地教她。
到小蛇呆萌可爱的样子跃然于她们手上,云缘拿着左看右看,仔细端详,喜欢得紧。
她一下子抱住道和的脖颈,软软嫩嫩的脸贴着道和的脸。踌躇一二,害羞地道:“好道和,你帮我刻一个太子哥哥可好?”
道和闻到了云缘身上的清松味。
“为什么呀?”
云缘蹭着她的脸。
“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呀。我送给他这个,让他知道我在意他,说不定就爱上我了呀!”
29. 重逢日
云州城落下了第一场冬雪时,道和换上了浅紫的袄裙,她长高了些,头发也长了些,身形苗条,一颦一笑颇具韵味。
太子如约派人在一个月前找到了与道和分开的游医一行人。
重逢的那日傍晚,落叶铺了满地,十里长湖上残阳拉地狭长,浮光跃金。
妙亭是飞奔而来的,她黑了些,瘦了些,与道和相拥,喜极而泣。
阿庆姑姑仍是刀子嘴豆腐心,絮絮叨叨数落说教道和那日为何要睡着,为何不警惕些,一直这样没心眼痴痴呆呆的以后如何是好……
阿庆说到最后已然哽咽,却还是硬撑着想咽下那股子柔情,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搂着道和的肩膀,打量道和白白净净的脸,山明水净的眼,不改的纯真。
直到将她拦进怀中,才喃喃道:“高了,白了,道和长大了……”
道和红眼睛,吸鼻子,一个劲地点头,湿湿的,小声地用方言叫着:“姑姑,别骂我了,错了还不行嘛……”
阿庆瞬时刹不住闸,泪流满面,回抱住道和,圈住她的背,想起她红润的脸,心里只觉她于太子这里还未受太大苦。
待一行人被带回阁楼中,用过晚膳后,天色已晚。妙亭缠着道和要与她一起睡,道和弯着眼求之不得。
阿庆却叫住道和。妙亭和道和对视一眼,道和不明所以,妙亭却会心点头,给了道和一个古怪的笑,被宫侍带着她先行离开去道和居室了。
阿庆带着道和到了一处小径,那有一人高的残缺芦苇,稀稀疏疏地飘扬,道和捏着衣角。
阿庆站了会儿。此夜无月,只有一个小小的灯笼发着光,余光照在道和脸上。
她转目,看到道和的发髻挽地极好,手上也戴着暖白玉的镯子,一双春水目熠熠生辉。
阿庆看了又看,到道和微涩地低了头,她才笑了笑。
道和以前做游医随他们行四方时,只会咬着一条粗布带,将头发盘起来,再用粗布带打结系起。有时候歪歪扭扭,总之不成样子。大多时候都是妙亭或者阿庆看不下去时才会为她挽上好看的发髻。
道和以前是灰扑扑的,在跋山涉水中,璞玉蒙了灰。她有一双眼睛是极美的,可纵使多美的姑娘,让她整日蜡黄着脸,粗衣麻布加身成了俗世苦人,也不免被泯灭。
但阿庆一直知道,道和的美,终会显山露水。
晚秋的风撩起道和的一片衣角,阿庆这才移开视线,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以前。
与道和完全相反。
她现在是个四十三岁的寡妇。
阿庆家里还有点钱时,也曾凤冠霞帔地嫁给了她的小郎君。
他们会在那个不算大的小院子里赏花煮酒,执手漫步夕阳下,会轻轻浅浅地吟唱,相视一笑。那些日子在阿庆无数次回头往后瞧,都如同流沙一般缕缕消散。
后来敌国来犯,都城不攻自破,战马踏到了他们的家门口,踏碎了玉石,也踏破了她的美梦。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手上碗筷被放下。
她的小郎君说他要参军。
那时候阿庆从闹着,哭着,劝着他到说出最狠毒的话刺激他,咒骂他。
她将惧怕和爱意都以最尖锐的方式表达,好在她的小郎君并不怨她。
他只是无数次整理好被阿庆扔掉的东西,再在阿庆更加尖酸的话语出来后,一声不吭地出去。
他从不舍得对阿庆说一句重话。
那夜春雨是那么柔软,叶子被洗刷地鲜亮,滴着水,流淌至阿庆的眉眼。
她在树下,看她的小郎君坐在他们曾经吟诗作对的茅草亭中,那处已经因为战乱中谋生,久不经修缮,漏着雨。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
阿庆突然就卸下了所有的气力,她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她缓缓抬起手,指着她所深爱的这个男子,这个曾经骑着大马娶她的男人,她的夫。
她说:“你走吧,走了后,就不要再回来。”
他的小郎君闻声,快步走向她,想抱起她,却被一把推开。
微雨中阿庆一贯齐整的发髻散开,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颊,谁都看不清楚她。
“窈娘。”
阿庆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许窈君。她年轻是是个十里八乡极出名的姑娘,会写一手好字,会绣出极为精美的绣品,有着最美的歌喉。
他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阿庆闭了眼,不愿再看他。
到第二日一早,她将为他收拾好的包袱摆在桌上。这几夜在他出去后,阿庆夜夜点灯密缝。
其实不论这缝缝补补的一个月中,她又何尝不被他出口参军以前的辗转反侧所染。可她不敢,不敢让他去冒这个险,于是也睁眼天明,不声不响地假装无事发生。
阿庆爱他的夫,这份爱私心太多。
纵使她深知,她阻止不了他。
忧,惧,恨变换来回,她一边看着以前遥远日子的一去不返,一边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于是油灯之下,火尖的黑烟荡漾,他摔门而出后,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细针在草编篮中发着光。
她将那衣角补了又补。
细细低语与叹气声混为一体,阿庆将太多爱恋牵挂和那份由爱生的恨也缝补进去。
一夜又一夜。
那是阿庆从姑娘到妇人的过渡,她待字闺中时最喜欢木槿花,常常会取一枝下来别在耳后,做着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后来嫁给了小郎君,他为她种了满院的木槿花树,他们一同看花开花落,目送时光交替了七载。
如今阿庆鬓边已经生出白发,细细的皱纹爬上她的眼尾,她还是喜欢那木槿花,不过已经不别在耳后了。
她看着道和,青春的小娘子像朵花一般开放。道和是他们一行人在一处寺庙中避雨碰上的,那时的她像个小乞丐,衣服头发也脏脏乱乱的。
道和那会就十岁,看见了阿庆,盯着看了好一会,然后弯着眼朝她笑,道:“你真好看。”
于是阿庆摸了摸道和的头,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们。
道和问她:“跟着你们就有馒头吃吗?”
她一笑,点头。
于是道和就跟着他们过了七年。
那是她丈夫死去的第八年。
阿庆去认领尸体的时候,那一路跌跌撞撞。
她在一个破旧的流淌着干涸血的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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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看到她的丈夫和别人的丈夫,儿子,父亲被一起放着。
那么大的一个人,被折叠起来,扭曲地不像话。即使那样,即使他走了五年,阿庆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小郎君。
他的脸浮肿发白,她过去,意外地平静,只是一声声叫他的名字。
他不应她。
他身上有那么大的几道口子。
干涸血液凝固,与粗布黏在一起,触目惊心地可怕。
阿庆俯下身,脸贴住她丈夫的脖颈。
她问他,疼不疼啊。
他不答她。
就像那夜她推开他。
“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除非是,我为你收尸。”
他站在雨幕中,没再跟上来。
……
有一阵寒风,吹得烈了一点,让道和缩了缩身子。她打了个喷嚏,不明白对面的阿庆为何不说话,也不敢开口提醒,就轻轻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小径两旁摇摆的芦苇,一根一根数着。
到了第三十一个,她听见阿庆姑姑喊她的名字,冷冽寒风让道和瑟瑟发抖,姑姑却立着,纹丝不动。
“道和,我是要问你,你与太子,现在如何?”
道和闻言一愣,茫然一会,磕磕巴巴回答:“我,太子殿下是位好君主,道和很是信服他……”
阿庆蹙眉,看道和这副茫然样,心中又不免叹气这孩子如何不开窍,打断她,又换了个说法,继续问:“道和还记得姑姑前几年给你看的东西了么?”
道和的脸霎一下地就红了。她想起姑姑拿给她看到那本书中的图画,男女交缠,她以前总听小七给别人说,行医久了也会在营帐中听到一些荤素不忌的话,在第一次看到时,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
现在回想起来,道和还是羞涩不已地绞着衣袖,小声开口道:“道和记得。”
阿庆眉眼一冷,“那太子可幸你了?”
道和连忙摇头,手指被她绞地生疼,她脸上有像烧着一样的感觉,“未曾,未曾……姑姑。”
阿庆松了一口气,自知有些太过于凶厉,缓和了语气。
“那,市井传言你与太子殿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半年可为真?”
道和啊了一声,又茫然摇头:“我与太子殿下只相处了一个月。不过只是道和为他守夜而已,这还是因为他答应道和,要帮我找到你们。”
“只是一月?”
“道和对天发誓,真真就一个月,道和从未敢忘掉您对我的教导。”
话罢,道和更小心翼翼地看向姑姑,只见阿庆眉间皱得更深,她仔细端详着道和,又问她:“你的衣服都是谁备下的?”
道和答:“是李公公,他看我没几件衣物,就为道和送来了这些衣物,”说话间就要脱下外边的那件外衫,“要是您不喜欢,道和今晚就脱下来还回去。”
阿庆半信半疑,太子底下的人为道和送衣,经未经过那位示意还不知,但那些没根的东西各个都是人精,能为道和送来,就已然不简单。
阿庆叹口气,神色复杂地摆了手,道:“罢了,既是他们送来的,你穿着就是。不过,姑姑要问你,你,可对那位太子殿下动了心?”
30. 笔墨为一
“姑姑,什么是动心?”
“是,”阿庆思索过后,开口问她:“道和一直想见到太子殿下么?”
想见到他……
道和苦恼着蹙起眉。
自从那一个月守夜后,道和便再也未被宣召过。这些天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那些小太监小宫女又凑上来,陪她嬉笑玩闹。
可她深感,这其中谄媚太多,她不喜欢。
她总是在看医书时色,用膳时,发呆时,想起太子殿下。
想起他看书时的侧颜与手指轻抚纸张的声音,会想起批折子时的他,笔尖在寂静的室内发出的声,还会想起,独坐时的他,以及那些寂静中有虫鸣的夜。
这些记忆都被阻隔而带着些梦境色彩的模糊。
因为回忆至如今,道和只是坐在外边,探着头,透着一道屏风,几层纱幔,看他。
想见到太子殿下么?
道和抬头往那高楼上瞧了一眼。那之上灯火通明,触手不可及的遥远。
他此刻定还未去冠,未洗漱,甚至于还未用膳。
那里头的灯火是那么亮,照得如今身在暗处的她多么渺小。
道和深知,太子是百国的太子,想见到他的人很多,上至三公,下至黎民百姓,天下众人莫不想见他,上书呈折,纳言传德,连一只鸟都想要去他跟前讨食。
他总是在鸡鸣前一个时辰起身,夜里在守夜的宫侍都打着哈欠渐渐入眠后才安寝。
他的脊背总是端正挺直,衣袍上多了道褶子都仿似会折辱了他。
他太脱尘了些,对谁都清清淡淡,他也太公平了些,就像是视草木与众生平等的僧人,谁也参不透,悟不透。
这些亲见都与道和以前在史书中所看的记载的历代君主不一样。
他不像是会成为以后发号施令,权御天下的君王。
他淡漠地令道和心惊。
这个刚长大的姑娘思及此,闭了眼,不得这其中情愫的要领,她只能摇头,告诉阿庆:“道和,不知。”
阿庆看尽了道和此时的情态,看道和如今独步山中,不识真面目。
还只是刚刚长大的孩子。
阿庆酝酿着如何开口,眼风却撇到不远处站着的女郎,心里一紧。
那女郎,蓝衣宽袖。她的发只用一截发带束着,跌出几缕,落在衣前,垂至腰间。
她撑着一把伞,那伞上画着大朵落雪的牡丹,不合时令的开放,不符时节的画,却在此时微光中意外醒目。
女郎看向道和,道和也转头,有些意外开口唤她:“阿云,你怎么来了?”
云缘声音带着埋怨:“快睡时都还未瞧见你,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屋里来了个生人,我不习惯,问着才知,她是你的人,怎么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话至一半,又看道和衣衫落着细小的雨珠,又转了题。
“这都起了雨,怎么还淋着呢,夜里冷,亏得你是个懂医术的,仔细染了风寒,我才不会侍候你。”
道和经云缘一提醒,方才发觉飘了细雨,后知后觉地应声,再又侧头看向阿庆姑姑。
姑姑此时又蹙起眉,双手交拢,端立着,审视面不远处的姑娘。脸上是道和以往极怵的表情。
阿庆的角度看不清云缘的整张脸,只有侧颜精巧的鼻尖露出,嘴唇一张一合,便听见了略带娇俏与生气的话语,可以看出是个唇红齿白的姑娘。
云缘这时似乎也才注意到了阿庆,拿着油纸伞的手偏了偏,她问道和:“这位便是你常提起的那位姑姑?”
道和略尴尬,阿云这话问得有些无礼,偏偏她就是这样的性子,道和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点头,有些心虚地瞄她姑姑,见姑姑脸色还是凝重,心里一急,轻声咳嗽了一声。
道和有个小毛病,她一紧张就容易结巴,偏偏她又反应迟钝,对生人的紧张倒是表现一般。但对于从小养她长大,对她教导严厉的阿庆姑姑,她却怕地紧。
此刻嘴也烫,心也慌,来不及过脑子就磕磕巴巴开口。
“姑姑她叫,云缘,是我的,一位好友。”
阿庆眉一扬却未落下,她望向那依旧侧颜偏头蓝衣的姑娘,她隔着伞都察觉到了云缘的打量,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偏生带着些目中无人的样。
阿庆有些不喜,遂转目,作无视状。
道和也察觉到了古怪,膛目结舌地,还想开口打圆场,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能轻轻对云缘眨眼。
云缘轻笑着哼了一声,
“我若再不走,你的手指怕都要给扣坏了,罢了,我在里头等你,早点回来,那姑娘我不熟悉。”
话罢,她转身之际,最后倒是慢慢抬眼,纸伞之下的整张脸露出,眼中生着兴味,看向阿庆姑姑,只一眼,又落下,随即发遮住了侧脸。
雨幕中青衣微摇,一步一晃。
道和略为不安,看向阿庆姑姑,担心姑姑生气,解释道:“阿云就是,这么个性子,姑姑您别生气,她对谁,都这样……”
阿庆站定,好半天不说话。道和开始不安,却看到姑姑摇头,抬步往阁楼里走,道和提裙跑着跟在她身边。
阿庆看到在她身旁的道和,心里一时五味交杂。
在分别前,道和还是个到她肩膀的姑娘,如今个子也抽条了,长得越发出落,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子难以明说,不知是喜是忧的情绪。
她没有孩子,便将道和妙亭一直作亲女儿养。
妙亭是个伶俐过人,看得懂眼色的姑娘,只有一点,她心思太多。
而道和偏又大为相反,她单单纯纯,认死理,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之间的弯弯绕绕,自然也看不到,那个跟她身边云缘眼里的敌意。
阿庆早年也去过某些诸侯王的宫室,见过那些贵妇王妃之间的礼仪。
刚才那姑娘即使轻飘飘的笑,行为举止颇为傲慢,可步伐动作之间却有几分宫廷礼仪的门道,只是更为从容自如些。
阿庆心中一下子有个猜想,也渐渐明白了,看向道和乖巧的侧颜,一步步跟在她身边的,最终心里叹口气。只是分别前,阿庆提点道和。
“你仔细着你身边那个叫云缘的姑娘,此女不是个善茬。”
“若是心悦太子,便要争取让自己配得上他,先爱己后尊人。哪怕来日他登基为帝,贵不可言,你也不可失去自己,明白吗?道和。”
直至清晨的鸟鸣渐起,道和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侧身看向外头。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一夜未眠,心里脑里一遍遍回味思量姑姑对她说出的话。
为何要提防阿云呢?
就因为她喜欢太子殿下么?
道和觉得这不是她该疏远阿云的理由。
她在心里叹口气,翻个身却发现外头都有了浅浅的天光,更为睡不着了。
她披着外袍起身,在凭栏处,望向芦苇荡里飞窜来回的鸟。
晨光发亮,昨夜秋雨浸透了那木栏,凉得道和缩回了手。
“你一晚上翻来覆去的,不睡觉在这作何?”
道和眼睛微眨,看向随意裹着外袍出来的妙亭。她们昨夜睡在侧间的一张榻上,道和翻身的时候听见了妙亭不均匀的呼吸声。
她肯定也没睡好。
此下见妙亭着哈欠,睡眼朦胧的样,道和不自在地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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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
“我……”
妙亭眯眼,故意笑着打断:“道和,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心虚准备撒谎时,眼睛就会眨得特别快。”
道和抿嘴。
妙亭继续补充道:“然后咬唇。”
道和鼓嘴,不再说话,一双眼圆溜溜地转。妙亭知道再逗下去小尼姑便要生恼了,赶紧搂紧怀中随意拍拍肩膀哄她。
“好了好了,我们道和长大了,有心事了,知道瞒人了……阿姐不逗你了,好嘛?”
道和搂住妙亭的腰,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只觉一夜未睡而引起的心烦意乱被安抚下来。
妙亭一下下地拍着道和的背,两人一同望向远处的天际。
道和视线落在妙亭腰间那个破旧的香囊上,妙亭曾经说过,这里头有他阿弟换下的一颗牙。
“妙亭妙亭,你阿弟现在可还好?我春天给你刻的木雕你可给你阿弟带回去了?他可喜欢?”
妙亭笑着抚摸道和柔软乌黑的发,眼里是久远的爱和念想,她说:“他很喜欢,道和,你知道吗,这次回来看到你长高了这么多,我很开心,因为我阿弟也……长得和你一般高了。”
“妙亭你又胡说,你阿弟比我大一岁,肯定比我还高。”
妙亭笑出声来,道和听到她心跳地极快,姑娘继续搂着道和,两人一同看日出。
“这一遭回来,你当真聪明不少,是是是,他比你高了一个头,比阿庆姑姑还要高。”
“那你一定要带过来给我瞧瞧呀,我都求了你好多回了,你阿弟是金子还是黄花大闺女,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啊。”
妙亭捏她的脸,“怎么如今这样伶牙利齿了?”
“我长大了,长大了呀,妙亭,我不再是个小姑娘了!”
“狗屁,就高了那么一点,看把你猖狂的。”
道和耍赖,搂着妙亭的脖颈不放,妙亭被闹得头疼,这会只是笑,故意背手,左手扣住右手的手腕。
妙亭的阿弟比道和大一岁,妙亭在行医期间总会给他阿弟写信,道和有时候也趴着看,看纸上的家长里短,嘘寒问暖。
妙亭对道和描述的阿弟,有一对小虎牙,浓眉大眼,笑起来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特别可爱。
妙亭轻叹一口气,点着道和的额头:“行了,你总会见到的。”
道和撇嘴:“你总是骗我。”
妙亭笑得虚无,摇头不语。
晓风吹过的时候,一只癞蛤蟆呱呱呱地叫起来,它凸大的眼一动也不动。远处水波里游出一条水蛇,目光炯炯地盯着这只癞蛤蟆,渐渐爬到了阶梯上,盯着前头蹲坐的癞蛤蟆。
越来越近。
到水蛇支起前身,滑动地越来越快,于是再咻地一下飞出,眼看就要咬住那癞蛤蟆。
这时却被一只素手捏住七寸,尾巴霎时也缠绕在那白净纤细的手腕上。
云缘瞧着这翠绿的水蛇,捏着的力道减轻了一些,它朝面前凑过来的脸吐出芯子,还不死心地在威胁,却被这女子弹手打了脑袋。
而后抓着蛇的手放下,面容安和平静,眼里却带着肃色,一步步踏着阶梯上阁楼。
水蛇也识相顺势从她手上探头至地,下来后,支着脑袋向前看,看一步步上那阁楼阶梯的姑娘。
云缘踏进太子位的居室,走向她常坐的角落,那里有个小蒲团,小蒲团旁边卧着一只狗,正眠。
她坐上去,手上拿着从太子位案上顺来的几本书,撑头看,看至最后,困倦了,打着哈欠又闭了眼。
黑狗却醒了,过来蹭她的手。
云缘拍开它。
案前有人端坐。
31. 你我为二
太子一夜未眠,瞧见天光乍出,准备洗漱着衣。
就在他已经去了冠,正脱着内衫时,听见了呱呱叫的声音。
他侧眼看向声音的出处,只见不远处一只癞蛤蟆蹲在地上看他。
太子的动作出现了鲜少的凝滞,他握着领口,脱至腰腹处的衣也止住了。
居于高处的人垂目。
去了发冠的太子眉骨投下的阴影敛住了神情。他昨日着玄衣金衫,衣物的墨色与肤色鲜明,披着的墨发更添神性。
他胸前有被烛光勾勒出的阴影画像,横横纵纵地分布,几道刀疤依附着蜿蜒而上,暖黄的光,添了蜜色的调。
云缘心里有点子痒,只因那是曾经与她日日夜夜亲密痴缠的身体。
若是以往,他会回抱她,过来吻她。
当然,不会来吻它这只癞蛤蟆,指不定会提着它的腿扔进浴池给它搓掉一层皮。
癞蛤蟆忘了她正在逗弄,有些得意忘形了,目不转睛地看这具身体。心里暗暗对比起圣穆帝的,发觉还是缺了点什么。
而咱们的太子殿下在这短短的凝滞间,竟也开始思考起妖怪之间有没有男女大防,或者是男子与女子的划分。
癞蛤蟆又叫了一声,显然是心不在焉地故意发出掩盖什么的声音。
他又看向那癞蛤蟆,它抬起两个前头的爪,象征性地捂住了比爪还凸大的眼。
他的一时沉默,未开口驱赶,让这流氓小妖也有了喘息之地开口。
一人一癞蛤蟆,对望之间,莫名滑稽。
癞蛤蟆眼里闪过戏谑,仰着让人恶心的头,对上头垂首深思的太子喊:“不要脸呦,有辱斯文!”
太子闻言,霎时闭了眼,将那内衫又合拢。
云缘看他仍旧正正经经的样,却将衣带多绑了几遍。
她得了逞,而后幻化成了人形,滚进了矮榻上,手抚在那软枕上笑出声。
老天明鉴,她当真找他有点子事,未曾想撞见他更换衣物。
室内无声地刻意,云缘饶有兴致地看他转身,步履平稳到坐定。
不过耳尖红得滴血。
她枕着胳膊,浑身像没骨头一般的趴在矮桌上,笑还未逝去,剩下的被留在回忆里。
这样的赵位才有了圣穆帝年少的影子。
但那时的他在云缘看来始终都是个刚成人的少年,不爱说话,不用交心,沉默寡言,封闭自己,将一双眼打磨地无比锋利,警觉地,不肯放松地观察周围的任何人,任何事。
就连夜里睡觉,也在枕下放着一片被刻意打磨地锋利的石块。
所以有人便喝着酒,打着哈欠地上蹿下跳,一步步逼得他开了口,认了心。
云缘支起身体,瞧窗外,今个是阴天,云多得很。
她觉得小太子可能自己也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浑身冒血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是当真想杀了他的。
她不愿再沾染王室的运道。
那时的她,日日夜夜受着刀划肉,钉椎骨,心如焚的痛,行如野兽一般游走于这片山林中,最终会神智全无地死在某个角落,或者被几只野兽撕咬着瓜分被吃掉。
化为一捧黄土。
她走得很累了,所以找到了某个山洞,蜷缩在里头,等待自己的死亡。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
直到有人闯入,那夜月亮很亮。
连山林中每片叶的脉络都被映照地清清楚楚。
他的脸上尽是自己刻意抹上的已经结块的泥土,衣袍也破破旧旧的,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地进来。
他有一双被月亮映照地明亮的,闪烁微弱星光的眼。
他的胸口小幅度地起伏,她仿似看见他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一点一点地,坚定地缓慢下来。
她看到有一棵跟她一般的树,正在面对自己的宿命。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道劫。
她没成功,所以成了一棵半路被劈死的枯木。
至于他,死亦或是活,她想,都是他自己的造化,与她无关。
她阖了眼,眼里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泪。
寂静的山洞中有水滴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意志。
他似乎不大行了,气若游丝。
他很稚嫩,鲜活得,稚嫩在他身上都有些残忍。
他说:“打扰您了,我可能有些撑不住得死在这儿,我知道这话可能很冒昧与愚蠢,但,我不得不说,我没力气了。”
“若是您嫌弃我占了您的地方,就在我死后,将我扔出去吧。”
他说:“我是个……实属是先甜后苦与寡言愚蠢的人。”
他说“不瞒您说,我实在是想杀了这百国诸侯,是否在您听着很是可笑的?”
“好像听着确实是天方夜谭。”
“毕竟哪个太子会沦落至此,在这里接受自己无能的死去。”
他最后说:“不过我实在累了,先睡一会吧。”
她看他睁大的眼一点点变小,那道明如月亮的光也在衰弱。
她的指尖微动,又停下。
然后她稀奇地看向他又费力睁大了的眼,在那对着空气笑,已然散了神。
“话有些多了,以前是,不会说这么多的。”
云缘翻了个白眼,她看他确实像临死不远了,已经开始说胡言乱语了。
后来呢?
她拖着他,返回了她在崖州的死去之地。
然后,痴痴缠缠。
云缘抚着枕的模样有些失神,她得承认,她有些想那个在外边的夫君了,一时也开始思量起来外边过了多少天,这些天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又该如何。
太子问那个看窗的女郎。
“你想作何?”
云缘回头,外头有拂晓的天光,薄纱光影落在她的脸上,温柔至极。
她歪头笑着,像狐狸。
“你陪我玩一回棋。你赢了,我送你个东西;你输了,让我吃了你成不?”
这是明摆着要给他东西。
又爱故意玩弄人。
偏生正斟茶的太子,因为云缘说出的话,让那杯盏溢出水来。
他松开茶盏,指尖蜷缩。
垂下的眼睫忽而抬起,那双向来平静如水的眸,掀起波澜,里头溢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太子不曾偏头,亦让那还笑着趴在木桌上的女郎不曾觉察。
她还不知,这些日子,短夜梦境中,太子时常会梦一人。
梦境短短长长,断断续续。
即使他最后将歇息的时辰缩短又缩短,到了显露出精力不济之态。
可一旦闭眼小憩,就会看到,蓝衣女郎背着手,俯下身,朝他笑。
于是时间长河逆流,其中支流多许,但最终都会汇聚起来,而尽头落满了叶。
他站在树下,那是崖州的河滩旁。
他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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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走,故作淡定地掩饰,让衣袂大摆又落下。
他看向提灯的女郎。
太子看向坐在窗下的云缘。
他答:“好。”
杂乱无章的棋,她一边故意气他,想看他撂棋不爽,一边弯着狸猫一般的眼,里头尽是骗人的东西。
他落下一子又一子,居室内竟是清脆的落棋声,他并不看她。
梦境中,在他还未成人的那些年,她领着他,用脚丈量了许多地方。
他们看青山黄了又绿,观作物一年几熟,去兵营卧底操练,到街上扮作小贩,甚至做过乞丐去要饭。
她总有许多惊世骇俗的想法,也便照着那样的想法去做。她领着他,像领着一只不知何时会长大反咬人一口的小狼一般领着他。
大妖怪沉思了一柱香,蹙眉,迟疑落子。
她满腹算计,心肠狠毒,世故至极,将人算计地淋漓尽致。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信她,她是个祸害。
太子落下最后一子,鬼斧神工的脸庞终究直视云缘,坦然道:“孤输了。”
他偏不如她所愿。
这下轮到大妖怪懵了,眨着的眼抖动,最后扶额笑。
风起云涌,圆圆嫩嫩的小姑娘张大了嘴,那嘴大地,骇人地很。
她真吞下了太子,不过只是吞下了一个木雕。
那木雕是一个跪坐在玉兰树下,聚精会神看书的儿郎。
衣袍的一角,刻着太子的名讳。
这回轮到太子摇头,笑了:“无聊。”
女郎抱臂坐下,手上出现一把剑。
“好了,不闹了,送你一把剑,当作太子殿下救小妖一命的报酬。”
太子看了那柄剑很久,并不急接下,笑意淡去,又恢复了那冰雪儿郎的样。
不过倒是一反往常,说出一句讥讽的话。
“无事献殷勤。”
云缘假笑,心里想,这小子还精地很。
“怎会?这把剑可是好剑,上可斩仙神,下可除妖鬼,玄冰利铁锻造,取天山神火熔炉,削人如泥,百年难得一遇,你小子当真狗咬吕洞宾。”
太子不打算与她绕弯子了,直接开口:“你以为孤不知,这把剑是郑尧期的第二配剑,阳关。”
大妖怪云缘一时语滞,肃穆起来,凝视起这个太子位。
他反应并不大,甚至于也在抬眼审视着她。
不对,什么都不对。
四目相对间,云缘先移开了眼。她思量一会儿,笑了,开口胡说八道:“我也说是巧了,那郑尧期当年死的时候,正巧砸在我脑袋上,把我砸地眼冒金星。我这么睚眦必报的一个老妖怪能饶得了他?”
“一张嘴,就跟吃你一般吃了他……你别看我哈,我说得没错,他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全是肥油,吃得齁嗓子地很。”
“这剑当时卡在我牙缝,被我抠出来了,哈哈,你说巧不巧,就是这剑……”
大妖怪干笑了几声。
太子无言了,转头递给她一盏茶,捏了捏鬓角。
“歇歇。”
云缘也觉得怪异,摸摸鼻子,霎时住了嘴,抱着茶喝得欢。
“你说这柄剑,上可斩仙神,下可除妖鬼,可为真?”
“当然。”
“那这柄剑,亦可杀了你。”
云缘抱茶,热气模糊了眉眼,她垂眼看清澈的茶水。
“当然。”
32. 山河为三
又一年大雪时。
前线王师捷报频频传来,各路兵马也从天下各地逐渐凝聚起来,前往古关。太子位身边的重臣也开始一波一波牵移离开云州城。
游医们是最后一批,也是唯一一批跟随太子离开的队伍。
这一年的冬天,雪很大,及膝。那高高阔阔的阁楼被大雪拥裹,白着头。
云缘与道和前些日子在湖面上布下了捉野味的陷阱,今日冒着雪过去看,里头倒真困住一只。
道和将那东西抱在怀中,两人在雪地里留下一浅一深的足迹,又被后来洋洋洒洒的雪盖住。
天山俱净。
道和与云缘到了居室时,见妙亭穿明亮的袄袍,揣着手在门口等她们。
妙亭与道和二人一合计,就将那东西烤了,要配着酒喝。
云缘正换着衣物,闻言在屏风后探出头来,道:“我喝不了酒,要喝你俩喝。”
妙亭笑盈盈地抚摸怀中的东西,那毛灰扑扑的,一双眼珠子黑黢黢地转。
“喝不了才更要喝,先慢慢练着,少饮一些,和血行气,壮神御寒,于身体也好。”
屏风后的云缘也笑,不及眼底,抖开袄袍,披在身上,手里抱着汤婆子便出来。
道和早就抱着一盏冷酒,浅浅吮吸,眼睛在妙亭与云缘的身上来回巡视,一双眼笑得都快看不见了。
她原本担心以云缘娇气的性子,会与妙亭会有不合,不想这两人除却一开始的不熟悉,后来的日子里则是一见如故,无话不谈,对彼此都颇为喜欢。
这些天里时常不是妙亭过来拉着云缘教她如何把脉,便是云缘带着妙亭出去转悠,教她打猎。
云缘打猎极好,她打猎不会用上刀箭,而是就地取材用干枯的芦苇杆,树枝,甚至于凿出来的冰都可以为她所用。
那些以往在道和看来在打猎上是一无是处的东西都被云缘使得出神入化。
妙亭也经常夸赞云缘,一来二去,她们二人便开始同出同入。
连道和人都有了被冷落的迹象。
妙亭和道和二先人喝着,妙亭微微醉了,卧倒在软垫里。
她的头枕在云缘的腿上,然后倒满一杯酒,硬是要拉着云缘一道灌。
道和见状,只是抱着酒壶乐呵呵地傻笑。
云缘一开始摆手,后来被道和妙亭追着不得抗拒,只能断断续续着被灌了三盏。然后脸红了,眼水了,神情也呆了。
道和与妙亭见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又哄着云缘喝了一盏,看云缘再也撑不住,红着脸晕头转向倒在桌上才作罢。
两人连饮数盏。
外边鹅毛大雪。
室内煮酒的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烟。
妙亭搂着道和,她们二人将一盏盏热酒下肚。
道和的眼神更为朦胧起来。
妙亭轻拍着道和的肩膀,看小娘子水嫩嫩的眼,泛红的脸庞。
妙亭与道和太过熟悉了,她知晓道和此时还没有完全醉。往常道和喝酒到了这个地步便说不了话,脑子反应地更慢,却还是有意识。
不过这也够她看清了。
妙亭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道和。
道和太干净了,让妙亭每每靠近她都觉得心惊与自惭形秽。
妙亭在道和耳边停下,开口轻声道:“道和,阿庆不曾教你,这是我教你的,你可看清了。”
道和眼神痴痴地,缓慢移动视线。
妙亭放开道和,室内天光正好,大雪纷飞地天地也像醉了。她望向外头,亮色的袄裙在冰天雪地中尤为醒目。
她拿着木筷,在那矮桌上打着调,开始浅浅吟唱幼时阿爹教她的歌谣。
歌声辽远清澈,一字一句地吟唱。
阁楼上有谁上来,妙亭不曾回头,步子的噔噔声像古钟声一般在阶梯上回荡。
妙亭哼完了整个歌谣,来者也站在了她的背后,他披着雪白的裘衣,戴着兜帽,挂满了一身的雪。
天地之间很静。
静地使妙亭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瞧着着远山雾霭,天地之间的静谧。
她问:“这一次,可事成?”
那人道,“应是会的,只要一切顺利。”
“我只要太子死,其余的人不要牵连。”
那人摘下兜帽,掸去满身的雪,一张清瘦的脸映入眼帘。
他相较三个月前瘦了很多,或者说现在是瘦骨嶙峋。
离开太子位,跟随王师北上后,他不再清俊,那个摇着羽扇的翩翩公子似乎也死在妙亭第一次见他的岁月里。
这几个月来,他们二人一直互通信件。
白衣公子伸手,从背后怀抱住妙亭。他满身的冰雪味,只有呼吸的炙热,却让妙亭僵硬着脊背。
外头突然就有了狗吠声,越来越大,站在阁楼底下接连不断地叫。冲着阁楼,冲着阁楼上的第三层,冲着那缠绵的清瘦的公子与女郎。
它是那么使劲地叫啊,听着是肝肠寸断,像是使尽了肺腑之力。
妙亭眯眼,看清了那条狗,是云缘养在身边的那只。
有三名小太监迅速闻声而来,那狗也奇怪,竟不跑,就在原地一个劲地龇牙冲着他们二人叫。
小太监们循着视线往上瞧,瞧见了白衣公子,和他怀抱着的姑娘。
竟是公子季望。
在众将相都至古关的紧要关头,他何时回来的?
小太监们不敢多想,不敢再多看,都低了头,怕冒犯了贵人,只当是贵人们的一次饮酒作乐。
那狗还在狂吠,太监们对望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而后他们听到那白衣公子一声令下,冷漠开口:“就地杖杀。”
太监们遵命。
妙亭紧握着的手被季望反握住,到他强硬闯进来,十指相扣,他掌心滚烫,烫得她回了神。
她一眼就钻进了季望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如斯冷漠,里头千里冰封,也下着大雪。
他揽住了妙亭的肩膀。
妙亭在回头的那一刹那,突然就挣脱开,她看向道和。
道和端坐着,手指紧扣着酒杯,指尖用力到发白,她面容绯红,与妙亭视线相交,早已泪流满面。
妙亭走过去,缓慢地,跪坐在道和跟前,用手掌胡乱擦着道和脸上的泪。
这个傻姑娘啊,以前总是爱在她身边一声声妙亭妙亭叫着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厌恶透了她。
厌恶她清清楚楚地笑,厌恶她无知无畏的表情,厌恶每一次阿庆姑姑看完道和后对自己别有深意的眼神。
阿庆知道她的出身。
但阿庆不知这其中渊源。
她是齐国人,她阿弟也是齐国人。
多少年前,齐国起兵谋反。妙亭的阿弟也参军其中。
幼时家里穷地很,阿弟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是吃不饱,有时候去那些富人家里捡点泔水里的菜叶米粮。
妙亭是家里最后一个得知阿弟要参军的消息。她阿娘是个跛子,那日哭着一拐一瘸跑到她跟前。
阿爹坐在门槛闷不做声。
阿弟朝她笑,笑得很甜,他面前摆着一个破碗,碗里有从乡绅家里倒出的泔水中捡来的剩饭。
那笑容在以后妙亭回忆起来,像极了道和。
阿弟说:“阿姐,反正家里穷,我去参军吧,说不定挣得一个功名,将你们都接到国都太初吃香喝辣!”
妙亭气血翻涌,头脑发晕,她强忍着怒气,咬牙切齿地训斥她面前这个小她三岁的阿弟。
“你以为功名好挣!哪个不是刀尖舔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如今才十三岁啊!战争之事本就是个天大的窟窿,谁都补不上的窟窿!你是不想活了吗!上赶着去送死啊!”
阿弟被吼地一抖,沉默着握紧手上的破碗。
妙亭看向她娘,想找她一块劝着。
阿娘脸上流淌着苦难,蜡黄的脸有着堆垒出的刻薄与狰狞,妙亭一时哽咽。
她听见她娘说:“可是官府今个来征兵了……”
妙亭呆滞了,猛地回头看坐在门槛上白须白发的爹。
她爹眼里,是她一辈子也不愿回想的灰败与……希冀。
妙亭拉起阿弟的手,喃喃自语说着:“走,咱们走,咱们一家人都走,去别处,去郑,燕,去可以活命的地方,走……”
可迈出步子的那刻,妙亭抬目。时值烈夏,而齐国已经三年大旱,寸草不生,黄沙漫天。
阿弟苦笑,挣脱开她:“阿姐,走不了的……三张口呢……我走了,就少了一张了,你就只用养活两张了……”
那些日子的风里裹挟黄沙,吹得天地一片昏暗。
不像如今,瑞雪兆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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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亭勾出嘲讽的笑。
那些日子是真苦啊,颗粒无收。
阿爹阿娘不顾她的反对,将她绑住困在家里,让她的阿弟参了军。
日子还得过。
可不出一年,有传来邻里男丁阵亡的消息,独独没有她阿弟的。
于是妙亭背着包袱,踏遍了齐国每个城郡,去寻找她的阿弟。后来百经周折,遇到了几个逃兵。
一个坏了胳膊,一个断了腿,一个瞎了眼。
妙亭给了他们一个馒头,那馒头还是路上途经哪个达官贵人娶亲时施舍丢给乞丐们的。
她抢了两个,路上遇到了一个乞讨的孩子,护着包袱,分出一半给了她,剩下一个,本想打算路上分着慢慢吃。
她拿出那个馒头,白面馒头在那时对穷百姓来说都是比金子还宝贝的东西,更别说是路上食不果腹的逃兵。
她问他们是否知道一个叫岳尖山的人。
那三个逃兵相视,都摇头。
妙亭叹气,想将那白面馒头揣回怀里,再抬头,对上那三个逃兵敢望不敢望的眼。
他们一路担惊受怕,几乎丧失了做人的尊严,怯已经成为本能反应。
妙亭想到了阿弟是否可能也是现在这样。
她最终将那馒头掰下一半,将一半掰成三块,递给了他们。
那三个人狼吞虎咽地塞进口里。
那么小小一块,对他们来说,如同珍馐美味。
其中有个年龄稍大的,断了腿,支着木棍做拐杖的,还想吃,指着东边,对妙亭说:“听你口音是齐国南边的人,从那处征的兵大部分在吴郡,你去那处问问,指不定有你要找的人……”
妙亭道谢,又将那一半馒头掰成卡两半,递给了他。
方才离去。
这一路寒来暑往,她问过许多人,到过许多地方,她的脚开始虚肿,腿也浮肿,脸上因为营养不良而发白发胖。
一路上,她看到百姓们都四散而逃,慌不择路,她逆着人群向前。
她坚信,前头有官兵,就一定会有她阿弟。
到最后被拥挤的人群推倒,她受着推搡与脚步的踢打,全身像被架在刀刃上一样地割。
她告诉自己,不能死,阿弟还未找到。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城破了!王师来了!”
城破了,王师来了。
妙亭眼睛流淌鲜血,整个世界都是红的。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看见有个红脸的女人弯下腰,嘴里絮絮叨叨说的话像蚊声,她都听不清,只感觉到身体像被刀子捅一般。
那一梦很长,她走了好长的路。
醒来后,在一个破败的寺庙。
而齐国将士全部战死沙场,无一例外。
后来,她跟着阿庆晚宁,辗转各地,又见到了小六小七,最后见到了道和。
再后来,晚宁得来消息,王师拥立百国太子,盛宣帝的亲弟,赵位为王。
妙亭闻得,立刻抬头,却与阿庆姑姑对上视线。
妙亭大大方方朝阿庆笑。
她看着阿庆若无其事移开眼。
自己心里却深深记下这个百国太子的名字。
妙亭摸着道和的发,说:“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在王师中留这么久,让我发现他身边的季望竟也是齐国人。”
“告诉你个秘密,你是被我丢在画舫的。”
那一夜与季望私见,道和不知何故闯了进去,妙亭担心事情败露,便一掌打晕了道和,而季望将她交给了教坊司。
寒风裹挟寒雪,驱散了那一身的酒意,道和痛苦地摇头,眼里都是绝望。
她想发声,无声可发。
她指着喉咙,不可置信。
妙亭温柔看她:“你还是别说话了,为了你好,也为了阿庆姑姑好,也不要透露什么,否则,”妙亭一顿,继续道:“道和,我不厌恶阿庆。毕竟是她救了我。”
话罢,妙亭站起身来,看向季望。
公子季望正望向那底下的雪地,那里晕染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他收回视线,拢好裘衣。
“太子在两个时辰前已启程,这李道和他当真重视,还派了一队人马在底下候着。”
“可不是。”
他们二人一道走出,绕过那中间躺着的大眠的女郎。她喝了被下药的酒,长发铺了满地,一直不曾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