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探花宝鉴》 1、缘分天注定 山峦锦绣,烟岚萦绕。 有桌,有酒,有人在喝酒。每喝三口酒必要伏案大咳,周围草木零零星星的沾染许多猩红。 楚留香摇头一叹,真是个嗜酒不要命的主,看这样子,喝下的是酒,燃烧的却是这个人的生命,这定然是个伤心人,才会这样喝酒。 ——奇的是,他为甚要作陪呢? 日薄西山,铺就一地金黄,草木旺盛,该是炎炎夏季,空气莹润潮湿,山势必是极高的。 ——可他怎会在这里?小胡呢?姬冰雁呢?小船呢? ——这人,又是谁? 这人杏色罩袍,浅色衣衫,须发不整,凌乱出一种奇特的风度。 这人瘦骨嶙峋,细弱腕骨仿佛一捏就碎,手型倒是漂亮,关节节节凸起,肌肤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铁灰色。 这人一副好相貌,眉眼浓的化不开的忧愁氤氲,鼻梁巍峨,性必坚忍,唇薄如削,一只紧绷着的下巴尤为惹人注目。 他忽然看来,忽然笑了,笑出一口浸染了血的白牙—— 一股冷意直窜脊背,楚留香惊叫一声,蓦然跳起,惊魂未定,到底,是人是鬼? 有人拽他衣袖,他头也不回赶紧甩开,听得“哎呀”一声,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的,他渐渐回神。 胡铁花扶着船沿正瞪他,“好你个老臭虫,若不是看你差点跌进水里,你当我愿意拉你,你倒冲我出手了?怎么着,还想与我比划比划?” 楚留香看他一会,摸一把脸,查看四周,远山明月在上,夜风拂面,一方清池,一叶小舟,两三知己在座。 是了,他与胡铁花、姬冰雁二人白日里好容易聚在一块,好一番庆祝,末了几个花姑娘缠的紧了,三人干脆租了条小船于湖心放荡。 酒至酣处,呼呼大睡,他是又……做梦了么? 姬冰雁凑近他仔细瞧,“又做梦了?还是那个人?” 楚留香摇摇头,躺下,瘫软在船舱中,“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场景,还是……他。” 胡铁花也趴过来研究他脸色,“这次他说自己是谁了吗?你问了吗?” 楚留香动了动眉毛权作答复。 胡铁花撇嘴,“上次你可是说了下次做梦一定问个清楚。” 楚留香苦笑,“我倒也想,可惜……” 姬冰雁沉沉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是建议——” 胡铁花抢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死公鸡,你还待建议老臭虫烧香拜佛去灾么?” 姬冰雁道:“若是有用,未尝不可。” 胡铁花跳将起来,“你——” 有人却比他声音还大,比他跳的还高,“好你个胡铁花,让我好找,原来在这儿消遣呢,我倒要瞧瞧船上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儿……” 胡铁花脸色瞬间变了,哀叫一声“我的姑奶奶,她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原地转了两圈,眼看着岸边某女子以不甚熟稔的轻功往小船上来,并且越来越近,胡铁花跳起来便跑,“呜呼哀哉,老臭虫,你自保重,死公鸡,少来带坏老臭虫,回见,回见……” 尾音袅袅,早在半里之外,女子瞬间转了方向,“胡铁花,大混蛋,懦夫软蛋,你等等姑奶奶我,你倒是……” 声音渐远渐消,楚留香闭起眼睛,翻了个身,一副准备睡去的样子,姬冰雁站起身,楚留香忽然开口,“你也要走了吗?” 姬冰雁以脚尖踢起一壶酒,仰头灌下半坛,随手一甩,扔进湖中,“友已见过,酒已喝过,宴起宴罢,是时候说再见了。” 楚留香一摆手,“走吧走吧,都走了干净。” 姬冰雁最后看他一眼,“我还是认为……” 他幽幽一叹,没有再说下去,一甩袍袖,往胡铁花相反方向离去。 转瞬间热闹散了个干净,楚留香干脆躺平了,双手枕着手臂望向漫天星空,放任小船漂流,人生不过如此,或聚或散,只在须臾,喜乐悲欢,也不会长久,怎么样活才算自在呢? 自在随心,自在随缘,随心随缘,那么—— 你,到底是谁呢? 京城,东市,不二赌坊。 赌坊嘛,自然是是非热闹地,京城的赌坊花样尤其繁多,譬如说,赌坊正堂放置一块木板,木板上挂了二三十个木牌子,木牌子上以浓墨写了编号及人的名字,木牌之下,是或多或少的筹码。 楚留香一踏进赌坊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在木板自东边数第三号,名字下筹码不少,却也不是最多。 楚留香年少华贵,虽然是生面孔,赌坊也热情招待,楚留香指了木板,道:“这是做什么?” 赌坊伙计一笑,“大爷您有所不知,待我与你讲解了。” 楚留香取了块碎银子当空一抛,道:“讲。” 伙计接了银子,立即开口,“大爷您瞧着不怎么像江湖人,我便跟您讲详细点儿。这江湖呢,是个是非地方,兵枪刀剑的,随便都是一条人命啊,但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江湖人也要分个高低胜负不是?就像考状元一样,谁不想当天下第一啊,大爷您说是不是?” 楚留香还是听不明白,连连点头,“说的是,你继续。” 伙计道:“因此呢,江湖上便出了个兵器谱,这是江湖上一位叫做百晓生的经过相当复杂的考察研究确定出来的当世兵器排名,但所谓岁有寒暑,人有生老病死,这兵器谱自然也是要随机变动的,传闻啊,百晓生每二十年便要重排一遍兵器谱,嘿,赶巧了,今年便是那个二十年。” 楚留香道:“这个赌局跟兵器谱有什么关系?总不是百晓生在这里摆了赌局来排名。” 伙计连连摆手,“那哪能啊,这不百晓生放出风声来要重排兵器谱,我们老板不服气,说兵器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以兵器来排名多不公平,因此上设了这个赌局,排的是当今江湖上少年才俊,这些筹码都是在赌谁是当今江湖第一号后起之秀。” 楚留香笑了,“这倒有趣,可这赌局怎么定胜负?总不是这七八个人凑一起打架,谁赢了谁第一?” 伙计道:“大爷,这您就不懂了,江湖人谁不想出人头地?这可是个好机会呀,就拿当下,你瞧了,这筹码最多的两位,这位楚留香楚大侠与李寻欢李大人,若是能轰轰动动的打上一架,不管谁赢,这江湖第一号名头可不就名花有主了吗?” 楚留香啼笑皆非,“便是其中一位赢了,总有其他人不服,接着打么?” 伙计道:“咱们只设赌局,以三月为限,三月之内,各凭本领,输赢天定,这可算是绝对公平了,您说是不是?” 楚留香道:“为何是不多不少,恰恰三月?” 伙计挤挤眼睛,“这确实有讲究,因为百晓生的规矩,一向是这年的重阳九月九日放出兵器谱排名,我们啊,便也九月九放出排名,我们老板说了,让江湖朋友一起瞅瞅,哪个排名更科学合理。” 楚留香眼珠子转了转,“这位李寻欢是何许人?怎么你称呼他李大人?” 伙计瞪大眼,看他的神情瞬间减了几分恭敬,“我说大爷,您是没来过京城,连李探花的大名都没听过啊?‘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这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有名头的人物,这李探花呢,首先文采好,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听说当今圣上瞧了都赞不绝口,你道他为何不是状元而是探花?” 楚留香道:“另有高人?” 伙计哈哈一笑,“这便是第二,这位李探花天生俊俏,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圣上本是要钦点状元的,结果人往眼前一站,忽然改了主意,心想这么一副好相貌,才该是为我朝探花折桂之人呐,大笔一挥,立即改作探花。” 楚留香暗笑到肚子疼,“你倒知道圣上的想法了,还有第三么?” 伙计道:“自然是有,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探花李大人文武兼修,不仅文采好,武艺也好,手里一把小刀出神入化,我听说啊,百晓生放出风声,李探花的小刀在兵器谱排名绝对在前五十之列。” 楚留香摸鼻子思索一会,“这位李探花兵器谱上有名,你这赌局上也有名,那么结局无论如何,这位必该是大大的有名了,是么?” 伙计道:“以李探花本领,那也是实至名归不是?” 楚留香笑了,“是,是这个理没错。” 伙计摇头,叹道:“可惜的是这位楚留香楚大侠,武功那么高,怎么竟是个不使兵器的,若不然,兵器谱上……唉,可惜啊……” 楚留香笑,“这世上,倒也并非人人都想成名,若是我有这位李探花的名头,我只怕恨不得立即死了。” 伙计颇为奇怪的看他一眼,随口附和,“大爷您说的也有理,说不得您便是位隐士高人呢,但隐士高人也爱凑热闹不是?大爷,您要不要下一注?” 楚留香道:“这盘赌局开了多少时候了?” 伙计伸出三根手指头,“不多不少,到今日午时恰好三天。” 楚留香摇摇头,喃喃道:“今日是第三天,还有近百日期限,看来麻烦又寻上门了。” 伙计好奇,“大爷您说谁有麻烦?” 楚留香道:“我是说,你们这赌坊只怕有麻烦,据我所知,江湖中人可不怎么讲道理,说不得有人为个什么缘故便来拆了你这赌局毁了你这赌坊。” 伙计嘿嘿一笑,颇为自得,“爷您是外地人不知道,在这京城地面上,还没一个人敢寻我们不二赌坊的麻烦。” 楚留香道:“这却为何?” 伙计却卖了个关子,“大爷您初到京城不了解,您在京城呆个小半年也便明白了。大爷,您真的不下一注?您赶巧,我们老板刚刚交代过了,自今日起,不论是谁,只要下了注,我们赌坊补双倍,一个时辰内,您随便玩,赢了算您的,输了算我们赌坊的,怎么样,大爷,这样您还没兴致玩我可要佩服死您了。” 楚留香惊奇,“这却为何?莫非是老板逢了什么喜事?” 伙计道:“喜事倒不至于,我们老板交代了,江湖不易,交个朋友,要我说啊,千金难买老板他老人家高兴不是?我们老板有的是钱。” 楚留香摸着鼻子缓缓点头,眼中光芒大增,有趣的事,他一向十分感兴趣的。 他朝伙计抛过去两粒金瓜子,“我也下一注,便买这位李探花,瞧他名头一时无双,总是胜算多些的。” 伙计笑嘻嘻接了金瓜子,“好嘞,敢问大爷您贵姓高名?” 楚留香道:“我姓秦,秦出岫。” 2、江湖多纷争 今天是七月十一,楚留香是七月初八到的京城,应友人之约,与友人同醉,顺便做一单生意,昨日生意已顺利完成,今日也已送别友人,本是想着到坊间寻些快活便即转回江南,谁知竟遇上这么个有趣事儿,也便不急了。 他本投宿在恒通店,出门一遭回转,忽然发现恒通店也热闹许多。 恒通店店门口打出招牌:凡投宿者一律免费供应吃食。 恒通店生意本就不错,这下子更是进出络绎不绝,进店大眼一瞧,十之七八都是带了刀枪的江湖人,吵吵嚷嚷的,角落里,甚至请了江湖艺人在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老板娘看见楚留香,立即笑的花儿一般,连连朝他招手,这老板娘花信年纪,整个长相熟透了的水蜜桃一般,朝楚留香的一笑更是甜的几乎渗出水来,“好你个没良心的,一大早的便没影没踪,我当你偷了腥便逃之夭夭了呢。” 楚留香走过去,“我何必逃呢。” 老板娘道:“快过来,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可要好好罚你。” 有人哄笑一声,“我说彤三娘,你可要下手轻些,眼看着京城里的少年被你糟蹋的糟蹋,吓跑的吓跑,这一位若是也跑了,寒夜漫漫,你可怎么办呦。” 彤三娘啐了一声,“左右轮不到你,瞎嚷嚷什么……呦,奚护卫,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小宝,看茶。” 楚留香半转身,一个身穿官服腰胯长剑颇为雄壮威严的年轻人正大步而入,年轻人摆手,“看茶不必了,我忙得很,彤三娘,你也别跟我啰嗦,我只问你,你这里近两日有没有一位叫‘楚留香’的客人投宿?” 彤三娘眨眨眼睛,“奚护卫,这您可难为我了,我这里日日人进人出的,不定多少人呢,我哪知道有没有叫楚留香李留香的……” 奚护卫哼了一声,“少来这套,我知道你彤三娘爱财,但我的银子你也敢拿?胆子不小嘛。” 彤三娘笑一声,玩弄起手指,“呦,奚护卫您可别吓我,我一个妇道人家胆子可是小的很,可真是对不住,我们这当下有五十八个人投宿,偏偏就没有姓楚的,您还是别处找去吧。” 奚护卫道:“当真没有?” 彤三娘瞥一眼楚留香,吃吃笑道:“您若不信,搜去呀,搜的出来,妾身给您赔不是。” 奚护卫冷哼一声,随她视线立即盯住楚留香,“在下奚百里,宫里就职,阁下是?” 彤三娘抢着道:“他呀,他姓秦,是个江南茶商,可不是你说的什么留香留臭的。” 奚百里也不理她,打量楚留香一会,转眼看四周,找了柱子,一招手,门外立即进来两位官府衙役,十分利落的在柱子上贴了告示,奚百里道:“不拘彤三娘,在座诸位都听着,这位叫做楚留香的,是个声名狼藉的江洋大盗,他近日横行到京城来了,昨晚上便在七王爷府偷了件宝物,竟还胆大包天的留下张签了名的字条来羞辱七王爷,此等恶徒不除,国家尊严何在?是以,但凡在座有见着此人,须立即向朝廷举报,举报有赏,隐瞒有罚,听明白了吗?……弟兄们,走了。” 楚留香道:“慢着。” 他缓步走到告示前,要笑不笑的,终于还是笑了,“请问奚护卫,这告示,出自谁之手?” 奚百里不耐,“自然是府衙。” 楚留香道:“确切的说,这画像出自何人之手?” 告示本身并不出奇,一具半身像,半身像下斗大的三个字,楚留香。 楚留香笑的,却是那半身像,客观来说,这半身像画的极好,眉眼胡须无一不传神,便是一道自左颊直至脖颈的丑陋刀疤都画的十分形象,一望既明,恰因这十分形象,倒让楚留香无法不笑了。 奚百里瞬间眯起眼睛,“怎么,你见过此人?” 楚留香道:“我是没见过,但显然画出这画像的人是见过的,若不曾见过,如何能画的这般传神?” 奚百里脸色一变,“休得胡言,若有人见过此人,官府早已缉拿,画像乃是依据这姓楚的留下线索绘制,是李探花的一番心血,京城谁不知李家世受国恩,贵极天下,谁敢说李探花与江洋大盗有关联?” 楚留香转转眼珠,笑了,“李探花……倒真是有缘啊。” 有人道:“官府行事真是出人意表,不走寻常路啊。” 奚百里瞬间转身,“谁在胡言乱语?” 说话的是角落里抱了二胡的老艺人,这位老艺人干瘦干瘦的,浑身上下刮不下二两肉,一把稀疏胡子,表情倒是优哉游哉,浑然不惧。 老艺人道:“咱家就是个卖艺的,不懂规矩,随口一说,您随口一听罢了。” 奚百里走进两步,“你说。” 老艺人手里的二胡咿咿呀呀的叫着,缓缓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楚留香可不算是江洋大盗,行走江湖的朋友都知,楚留香劫的是不义之财,济的是苦穷百姓之需,且楚留香虽为盗,却有盗的规矩,据说其行动之前必定提前书信告知,七王爷可是已经收到这样的书信?” 奚百里一愣,“这……” 老艺人道:“七王爷既然接了书信,必定有所防备,防备不住东西依旧让人给盗了,便该认输才是,此时又大张旗鼓的通缉,岂非贻笑方家?” 奚百里一怒,“你……” 老艺人道:“再者说,楚留香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有人知他长相,但以传言来看,他年龄极轻,如何会有这刀疤、蓬须?既然画像是假,便是画的再传神,也无济于事,你们这差事只怕是注定要办砸了的。” 奚百里跨前一步,单手按上剑柄,“你——” 老艺人道:“再来说这位李探花,听说其富极贵极,却是个性情中人,府上常常宴请江湖绿林朋友,江湖中不论贵贱,如何可以断定李探花便不会与楚留香有关联?” 奚百里气极笑了,“依你之意,我不过请李探花为我画了张画像,我却该把李探花拘捕到案了?” 老艺人随手拨弄手里二胡,依旧是浑不在意的口气,“我不过是个江湖卖艺的,随口胡说罢了,怎么办案那却是官府的事了。” 奚百里气的脸都白了,有一阵楚留香还真担心他恼羞成怒找那老艺人的麻烦,谁知他不过重重一哼,转身蹬蹬蹬出门去了。 彤三娘笑倒在柜台上,“早便说了,还是老实人好欺负,这奚百里当差许多年,竟然还是不改一派老实性子……” 楚留香摇摇头,“无论如何,我也该去会会这位李探花……” 彤三娘脸色瞬间一沉,“你敢。” 楚留香道:“哦?” 彤三娘道:“你去找他试试,我回头饶不了你。” 楚留香道:“他得罪过你?” 边上有人道:“说什么得罪,不过是彤三娘瞧上人家,人家却对她不屑一顾罢了。哈哈哈哈……” 彤三娘冷笑道:“少来诬陷我,我就是找上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也不会去找那么个人来给自己添堵,男生女相,镇日里病的西施捧心似的,瞅着都糟心。” 那老艺人远远的又搭腔了,“那李探花俊美归俊美,病归病,却是个真真的男儿汉,顶天立地的少年英雄,你但知他常年咳嗽,却如何知他手里一把普通小刀如同阎王的夺命锁一般,已锁去了江湖上一十八条恶徒性命?此人身在官场而行江湖侠义事,倒也是难得了。” 楚留香心头一动,一个青袍秀士已到老艺人跟前,恭恭敬敬一揖,“在下段生,敢问前辈高人尊姓大名?” 青袍秀士并非一人,那一桌上还坐了个一身黑纱裙的高个女人,女人戴了竹编斗笠,斗笠四周垂下长长的黑纱,几乎将她的上半个身子都给遮挡住,坐姿挺拔,在段生到了老艺人跟前时,她也放下手中的茶杯,侧身朝段生看了过去,看起来,她应该是段生的老婆,并且非常的爱他。 楚留香笑了笑,他虽然不以为自己会为了某个女人安定下来,但看到夫唱妇随的情景,总是有几分羡慕、且愿意送出祝福的。 老艺人道:“我不过是个江湖卖艺的,可不是什么高人,我姓孙。” 段生道:“江湖藏龙卧虎,孙前辈既不愿自曝身份,我便不问,我却有问题想请教前辈。” 老艺人道:“请问。” 段生道:“孙前辈对江湖事了如指掌,敢问前辈对此时京中形势如何看待?” 老艺人道:“此时形势嘛,有几件大事即将发生,说是几件,往大了说也不过一件,便是百晓生所作兵器谱即将问世,备受关注。” 段生道:“这几件大事又是指?” 老艺人道:“其一,东市的不二赌坊设下赌局,预备对新进江湖上的少年才俊做一个排名,有些人,如那位李探花,只怕该是麻烦盈门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留香觉得这老人有意无意朝他瞅来一眼。 段生道:“这我倒是听说了,但我想以赌局定排名简直是儿戏,江湖朋友该是当不得真的。” 老艺人道:“不然,江湖纷争无休无止,无非名利二字,但凡有成名的机会,总有人前仆后继,你我眼中如同儿戏,某些人眼中,只怕便是一条康庄大道。” 段生道:“前辈所说也有道理,其二呢?” 老艺人道:“这其二嘛,却是一桩二十年前的旧债,二十年前,百晓生放出兵器谱,当时京城扬威镖局的吴定一凭借两只铁胆排行第八,丐帮帮主南宫云川却凭两柄短剑排行第七,这两人本是拜把子兄弟,却因此排名反目成仇,多次决斗未果,某次决斗之后,南宫云川重伤不治,竟然撒手人寰,两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恰逢兵器谱排名,丐帮帮主仁慈威望正盛,手中一支竹节杖使得出神入化,吴定一也断不会退缩,京城只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段生道:“这事我也听说了,早在年初,京城里的丐帮弟子便大增,而吴定一的势力更是遍布了半个长安城,一场械斗眼看是不可避免的了,说到底这总是兵器谱的罪过。” 老艺人道:“要怪只能怪这些人看不破,便没有兵器谱,江湖上也总会有其他名目的种种排名。” 段生道:“其三呢?” 老艺人尚未搭口,有名女子恰在楼梯口那儿叫道:“孙伯伯,孙伯伯,你过来一下可好?我……我有些不舒服。” 那女子年轻貌美,却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几句话功夫,楚留香的角度便见几滴香汗低落,而那位孙姓艺人更是当即匆匆起身过去,小心搀扶着女子经过过道入房了。 楚留香道:“这两人何时投宿的?” 彤三娘哼一声,“今天上午了,想是瞧着这儿提供免费饭食,来讨个便宜了,这老头儿抠的要死,说自己身无分文,偏生还要住店,还说愿在这大堂上说书揽客,瞧瞧吧,但望他别揽了一揽子官差来我这做客便是好了。” 楚留香笑了,“既然如此,你何不赶了他出去?” 彤三娘道:“呸,亏你说得出口,那位大妹子眼看着就要临盆了,你让我把他们往门外赶?你也好意思说。” 楚留香笑,“还是三娘你心地仁慈,我还有一问,无缘无故,你这店为何要免费供应饭食呢?” 彤三娘朝他假笑,“刚才没听吗,吴定一吴老爷子的势力遍布半个长安城,这儿不巧便是吴老爷子的地盘,吴老爷子说了,京城里风云齐聚,该做好了东道主,商家均需让利才好。” 楚留香惊奇道:“吴老爷子这样蛮横,你们倒也听话的很。” 彤三娘颇为暧昧的拍拍他手背,“放心,我吃不了亏的,吴老爷子说了,商家让的利,老爷子见了账单,立即给补上,既做了好事,又不亏损银子,我何乐而不为呢?” 3、贪杯探花郎 华灯初上。 楚留香既没有出门喝酒,也没有去赌,而是安静的躺在了床上。 此来京城,原定的目标是灵藻美玉,本是与人一赌,已找好了买家,连价钱都谈好了,今日通缉令都出来了,当此多事之秋,他本该离开才是。 可他却安稳的在床上躺着,思索着,京城之内,遍地宝物,能打动他的却也不多,其中一样,慕名已久迟迟未动手的,恰恰便是在上古李氏,李探花的府上。 昔日王羲之手书《长风帖》,被文人墨客奉为至宝,频经战乱,随王氏后人辗转至蜀中,后由太宗收于深宫,二十年前,作为赏物赐予上古李氏,也便是不二赌坊的伙计口里的李探花的父亲,奇的是,这样的宝贝竟然未曾被觊觎,《长风帖》至今安安稳稳的被收于李府。 楚留香本是不愿动的,今日接连听到李探花的消息,倒让他有些蠢蠢欲动了。 心动不如行动,去也。 取出夜行衣靠,关闭门窗,出旅店的时候尚见彤三娘在柜台前提笔做账,有一瞬间,他想,这样女子虽然风尘,难得一片赤血丹心,他又何必瞒着她违背她心愿去找那位素未蒙面的李探花? 思及李探花,却又觉得心里猫儿挠痒痒似的,迫不及待的想见面,想他富贵天下,想他文武双全,想他病如西施,想他随手一笔画出个啼笑皆非的楚留香,此等人物若不能一睹风采,可该是人生一大憾事。 也便意志坚定,掠出旅店,直奔探花郎府邸。 探花府邸门匾上题“栋梁之才”,三十年前御赐匾额,想当年该是何等风光。 大门紧闭,门庭宽阔,一路灯火通明,未见侍从,倒是隐隐可听到人声,楚留香暗笑一声,他本以为李探花府邸该有许多江湖人前来叨扰,李探花该是不胜其扰,严加防范才是,谁知一路过去畅通无阻,可不是那句话,君子坦荡荡么? 李探花,是个人物。 花厅不远,人声愈加清晰了,楚留香攀上屋檐,来了个倒挂金钩,侧耳倾听。 花厅内有三人,视线所及,只能瞧清一个白日里打过照面的奚百里。 此时说话的却是另一人。 “……我往日来你府上,何曾有过这门可罗雀的场面,昔日里必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寻欢老弟该是不适应的很吧。” 奚百里道:“我倒觉得这是好事,便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明明身体是不能喝酒,偏生的夜夜豪饮,不知情的当你多荒诞堕落呢,有这清净几日的时刻,你还是趁机将养了身子吧。” 先前那人道:“是这个理,寻欢啊,我早便想劝你,你这样不务正业的,待世伯回转瞧了,可该多伤心。” 第三人掩着袖子咳嗽一阵,才道:“别说这些无趣的话,今日无意间写了幅字,你们且瞧瞧,如何。” 听着说话,这人该是李探花了,声音低沉、缓慢,尾声略略挑起,端的优雅富贵。 楚留香换了个位置,视线更清晰些,花厅中三人,一人正缓缓展开卷轴,但见一个素青宽阔衣袍的背影,另两人除去奚百里,另一人绛紫衣袍好华贵,瞧着便是做官的。 紫袍人缓缓念出了卷轴上句子,“黄龙吾棣,任酒使气,但寻花柳,不争第一……寻欢,寻欢你啊,哈哈哈哈……这般词句若是传扬出去,你让败给你的万千士子何堪?” 奚百里却道:“争不争第一不是你说了便算的,你不与人争,人家却要与你争,我倒觉得你不妨趁此机会在江湖上博一个名头,又有什么坏处。” 李探花幽幽叹了口气,“追名逐利非吾之愿,真说什么愿望,我所求不过是娇妻在侧,娇儿一二,三五知己,饮酒论道,如是而已。” 他缓缓收了卷轴,半转过身来,楚留香瞪大眼,倒抽一口冷气,那张脸,是他—— 李探花李寻欢瞬间眼神一凛,奚百里已窜出窗外,清风寂寂,哪里还有人影? 李寻欢跟了出来,翻身上了屋顶,掩袖咳嗽两声,跳了下来。 奚百里追出一段,也折返回来,问道:“知道是谁么?” 李寻欢摇头,“不知。” 奚百里道:“这厮行动倒快,不知是谁,若是要寻你晦气……你可要当心呐。” 李寻欢往花厅走去,“最近一段时日,寻我晦气的人多了去了,岂是当心有用的。”顿了顿,他忽道:“你可闻到了什么味道?” 奚百里一愣,“这倒不曾留意,你这样说,倒真的是……似乎有些奇怪的香气,莫不是个女子?” 李寻欢咳嗽一声,笑道:“算了,闲杂人等,不必管他,百里,你这会来,只怕是为了那个楚留香吧,有什么新进展吗?” 奚百里提起来便有气,平白无故被人抢白一顿任是谁都要生气的,他草草描述了日间情形,末了却又笑了,“这位姓孙的老头儿倒是奇人,探子回头来跟我报,说他为你说尽了好话,我听了只觉得夸赞的恰当好处,素昧平生的,这人倒如同与你早相识一般,奇哉。” 李寻欢唏嘘一声,道:“江湖上奇人异士无数,这人想必是位不世出的高人,百里啊,近日江湖中人在京城多有聚集,这些人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你要谨言慎行,别得罪他们。” 奚百里道:“我知道。寻欢,你说,江湖,真的有那么好玩么?” 李寻欢侧头凝视窗外,半晌才道:“江湖有江湖的好,官场有官场的好,你是一辈子注定了要呆在宫廷的,还是不要存此念的好罢。” 奚百里道:“那你呢?我知道你也向往着江湖,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李寻欢久久未答。 紫袍人道:“百里,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家世代官宦,到寻欢这一代,只他一个存活的孩子,这宏伟家业他还能不继承么?” 奚百里也皱眉,“我说上官大人,上官金翎,你当人人如你一般爱做官么,寻欢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官场,他今日能把状元郎的位置让给你,他日也能把这样那样的官位让给别人,这哪里是为官之道啊,便是陛下、便是我们几个护着,他早晚也要被人算计了去,还不如此时离开,好歹保全了身家性命。” 上官金翎脸色一变,“奚百里,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把状元郎的位置让给我?你便是对我不满又何至于信口开河诋毁于我。” 奚百里冷笑道:“我是终日跟着陛下的,内情如何我还不知么?寻欢的文章如何京城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说什么探花折桂……” 李寻欢打断他,“够了,百里,你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你这样说,金翎心里可该多难受。金翎,你也别往心里去,状元之名是陛下钦点,这是做不了假的。” 奚百里道:“我……” 上官金翎道:“罢了罢了,话说到此,我有何脸面呆在这里,我便告辞了吧。” 李寻欢追上一步,“金翎,你……” 奚百里拉他一把,“让他去,若连这句话都受不住,他也不是我们认识的上官金翎了。” 李寻欢缓缓摇头,“百里,你不明白……”他自斟自饮一杯茶,压下喉间不适,叹息道:“其实,你不明白这些也是好事,这人呐,看的太明白,便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了。” 话说楚留香匆匆离开探花府宅,奔出一段路程,却又后悔,当时真该仔细看个清楚的,可是以他目力,又怎么会认错呢? 真要说不同,便是这位李探花比之梦里那人要年轻许多,脸部轮廓要柔和许多,眉眼风霜没那么浓重,但也仅此而已,大眼一瞧,那便是同一人。 楚留香原地深吸一口气,此时他心神不宁,是断不能回头重到探花府的,一权衡,干脆回转恒通店,彤三娘正招呼着伙计收店。 不多时,他的房门便被悄然推开,轻巧细碎步子径直往床榻方向而来。 楚留香轻笑一声,“我只当你今夜不来了。” 彤三娘吃吃而笑,“不论哪个女子,但凡尝了你的手段,谁忘得掉呢。” 楚留香道:“这夸奖可当真舒心。” 彤三娘光溜溜的身子极快钻入他怀中,软香温玉在怀,楚留香自然要寻快活。 他修为是顶好的,说不上夜能视物如白昼,瞅个轮廓总是有的,但有那么一刻,他竟恍惚觉得怀里这张脸忽然成了那张苍白柔和、却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俊俏的脸,当下只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激灵灵一个寒颤。 夜里又有一梦,这次的梦跟以前,却有不同。 依旧是山巅,石桌,美酒,两人在座。 那人吞了杯中酒,忍不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垂下被掩于身后的袖子血迹斑斑点点,楚留香心想,又何必掩藏,不过欲盖弥彰,想是这样想,心里却觉得难受烦闷的很。 那人转头瞧他,忽然笑了,悠悠道:“你也莫来劝我,我便不是大夫,也知道我是大限将至了,早一日晚一日有甚区别?只有趁着这有限的时日,喝他个痛快,黄泉地府,只怕是没有这等顺口的东西。” 他倒是当真豁达,看破看淡生死,好不自在。 江湖儿女,自该如此,生死不过一念间,或为道义,或酬知己,生当精彩无限,死亦轰轰烈烈,但何曾有人喝酒喝死的? 这人病体支离,却毫不爱惜自己,当骂他一顿?当甩袖离开?还是默默看他自我作践? 人活于世,当活的潇洒自如,开心自在,所谓烦恼伤心事,谁没烦恼伤心事?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自古如是,自当是伤心随心过,烦恼如云烟,尽心尽力的活,才算是不虚此生。 但这道理,这人,只怕是不明白的。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瞧你好一副苦大仇深表情,这可真不适合你,这不像你,楚兄,你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心无挂碍之人,可不该为我乱了心思。” 那人仰头看天,饮一杯酒,咳嗽一阵,道:“想我李寻欢,这辈子也算跌宕起伏,精彩的很,我考过进士,闯荡过江湖,大富大贵见过,大丑大恶也见过,我曾经知交遍天下,仇敌也便天下,有人舍生救我,有人却恨不得我死,我有美名,也有恶名,这辈子有过几个女人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可惜的是至今膝下仍旧空虚,可……咳咳咳咳……可父辈祖业到我手里凋零至此,我……咳咳咳咳……不肖之事我干的也不少了,李氏香火断绝于我手不过是其中一桩,或许,这便是李家的劫数吧。” 那人道:“不怕楚兄笑话,我终究是个爱好舞文弄墨的,行走江湖之余,我随手记下些许小事,时至今日,竟然也成了浩浩然一册书卷,也曾想过付之一炬,终究是舍不得,我时日无多,此时除去楚兄,身侧再无其他亲朋,便托付于你吧,怎么处置,便随你了。” 楚留香接过书卷,凝目瞧去,却忽觉眼中酸涩难忍,眼前白茫茫一片,好一派虚空。 楚留香蓦然睁眼,握紧的拳头内空无一物,身侧也早已无人,抬眼扫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却是清晨了。 4、相逢即是缘 城南最有名的酒楼要数燕子楼,燕子楼的牡丹燕菜别具风味,听说燕子楼的大厨原是东都洛阳宫里的掌厨。 昨日楚留香便是在此处与友人道别,今日再来,他却绕过燕子楼,到了燕子楼斜对角的露天草棚。 燕子楼一大早的客人寥落,不过刚刚营业,这草棚下却热闹,草棚前一座简陋灶台,上面支了口大铁锅,铁锅内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肉汤,草棚下三张桌子被围了个满,多是粗布短打或干脆赤膊的,皆是捧了海碗呼噜呼噜喝的热火朝天。 楚留香到灶台前,“一碗清汤,一斤牛肉,一斤饼丝。” 老板粗壮嗓子唱诺一声,一手操刀,手头一斤多黄牛肉眨眼功夫便是厚薄均匀的牛肉片,老板抓了海碗,盛了牛肉,撒些葱姜蒜沫子,热腾腾的汤往碗里一浇,递到楚留香面前,“这位爷,您的汤。” 楚留香接了碗,眼神一扫,三张桌子早无空位,他走到一位腰粗膀圆的食客身侧,十分和气,“这位大哥,劳烦高抬贵脚。” 那食客面目如身材一般凶恶,恶狠狠瞪他一眼,本是踩在半条板凳上的脏兮兮的脚故意又蹭了蹭,才挪下脚来,颇为挑衅的瞧着楚留香。 楚留香放下碗,随手轻轻一拂,那脏兮兮的板凳瞬间便像是刚洗过一般,楚留香朝看呆了的食客笑了笑,“多谢。” 那食客一愣,哼了一声,再不敢放肆,只管低头喝汤了。 楚留香是个很会吃饭的人,若在燕子楼,他吃饭自然斯文,在此处,他喝汤也能喝的咕噜咕噜作响。 便在他喝汤时候,一列浩浩荡荡的大部队由南城门入了城,大部队所到之处,引起阵阵鸡飞狗跳。 这是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乞丐队伍,乞丐并不罕见,这一放眼至少百来个乞丐的场景却不常见,往日里总觉得矮人三分头的乞丐忽然间都挺胸抬头仿佛中了状元一般神气更是罕见,这支大部队前后呼喝着,浩浩荡荡的刷过街面,刷过草棚,一窝蜂冲进了燕子楼,燕子楼瞬间热闹起来。 扑鼻酸臭之气久久不散,楚留香却微微皱着眉盯着眼前吃到一半的大海碗看,便是泥泞遍地他也可眼也不眨的席地而坐,但吃的东西一旦沾染上脏东西,他却无论如何吃不下去了。 他的纠结只有半秒,便干脆直接又叫了一碗,老板亲自端了来,特意瞅了他一眼,道:“那先前这一碗……” 忽有人道:“大爷您既然不要了,这一碗不妨赏了小的吧。” 楚留香抬眼一瞧,一个细高个儿半大不小的少年乞丐本在对街,两个跟头翻过来,忽然便到了跟前,少年粗布衣裤,数处补丁,却眉目清秀,脏兮兮面孔遮不住一副好皮相,少年朝楚留香嘻嘻一笑,“大爷便行行好,赏了小的吧。” 楚留香道:“燕子楼的燕菜岂不比这个味道好?” 少年道:“一大早的吃酒席可算吃饱了撑着,我便爱这汤了,老远便闻着香。” 楚留香把面前丝毫未动的碗推了过去,“既然喜欢,这个便赏了你吧。” 少年瞪大眼,“请我吃这个,你难道要吃这碗剩的?” 楚留香嫌弃的微微皱眉,“我再叫一碗便是。” 少年瞪圆眼睛看他一会,忽然捧起剩下那半碗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再捧起那碗新的,喝了一口,忽然放下,“刚才那碗你为何不吃,是乞丐恶臭熏了你肠胃?” 楚留香叹了口气,“刚才那些人过去时候,大约把两三块鸡骨头不慎扔进这碗里了。” 少年瞪着他,一手瞬间按住喉咙。 楚留香笑了笑,“不过你放心,我还算手快,在骨头落进碗里前及时挪开了碗。” 少年道:“那为何……” 楚留香道:“但总有些灰尘落进碗里了,若我没有看错,说不定还有一滴鸡油滴了进去。” 少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愣愣看了他一会,扭身便走。 楚留香道:“你既然说这里的汤闻着香,如何这碗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 少年便又转过身来,人小鬼大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道:“你这人,真是个怪人。” 少年干脆凑了过来,左右一瞧,在那恶食客跟前一站,叉了腰恶狠狠瞪他,那恶食客只剩碗底一口汤,仰头咕隆一咽,立即给少年让位了。 少年笑嘻嘻坐下,把刚才那碗捧到跟前,道:“你叫什么名字,是江湖人吗?” 楚留香道:“什么是江湖人?” 少年转转眼珠,“江湖人就是……”这解释可算为难他了。 楚留香又笑了,“江湖人便是指走江湖卖艺的?可惜我一无所长,江湖人该有刀枪棍棒?你瞧我手无寸铁。” 少年嘟起嘴,“反正我知道你是个江湖人,并且武功还不错,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叫南宫灵,你听说过吗?” 楚留香道:“我虽没听过,却能猜出你身份。” 南宫灵眼珠子一转,“那你猜猜看。” 楚留香道:“刚才那些人都是丐帮的,所以你也是丐帮一员,你们不是本地人,看这架势,带队的首领便该是丐帮帮主任慈,至不济也该有个极有分量的长老,而你——” 南宫灵眨眼,“我瞧着像长老么?” 楚留香道:“而你衣裤虽有补丁却是干净的,脸上有灰是故意抹上去的,其他乞丐有意无意总跟你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你若不说名姓,我本还存疑,你既说姓南宫,自然便是传闻里丐帮前任帮助南宫云川的遗孤、现任帮助仁慈的宝贝徒弟了。” 南宫灵瞪大眼睛瞧他一会,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了,总该说说你是谁。” 楚留香道:“你何不也猜猜?” 南宫灵眼珠子一转,双手往袖子里一缩,再伸出来时候手里忽然多了一双尺余短剑,“你既不说你姓什么,我只有探探你是哪家功夫。” 楚留香眉毛都没动,“这是吃饭的地儿,你若不小心撞翻了某位客人的碗,可该如何?” 这话对别的江湖人说是一点效用都没有,但乞丐的身份总是特殊些的,他们总是更为敬重食物些的。 南宫灵愣愣站了会,收了短剑,还未坐下,倒听得别处好大动静,听着掀桌子砸椅子的,声音是从燕子楼传来。 南宫灵忽然虎了脸,重重坐下,一言不发端起碗咕噜咕噜喝汤。 楚留香诧异,“这是发生何事?” 南宫灵不说话,倒是那老板离得近,摇头道:“昨天便闹过几场了,不甚稀奇。” 楚留香道:“为何要闹?” 老板道:“昨儿个燕子楼打出招牌,免费请吃饭,这种事好稀罕,食客蜂拥而至,燕子楼却早定了规矩,任何人都能来,唯独乞丐不行,这不寻着闹事么?” 楚留香便想起昨日听到的传闻,“这事莫不是和那位吴定一吴老爷子有关?莫非这城南也是吴老爷子的地盘?” 老板摇头,“可不是?不过燕子楼也不吃亏,虽然打出免费招牌,到了夜里结账,账单便直接送到吴老爷子那里了,如这一会燕子楼里或砸或打,一应损失也都是记在吴老爷子头上,是以这么大动静,官府睁只眼闭只眼根本不管。” 南宫灵笑了,“怪不得师父交代了该砸便砸,该打便打,我还想着师父什么时候转了性儿呢,却原来还有这么个门道呀,倒是我错怪他们了。” 楚留香道:“素闻丐帮帮主仁慈为人宽和恢弘大度,却下了这样的令,看来坊间传言丐帮与吴定一老爷子的仇怨是真的了。” 南宫灵恨恨瞪了燕子楼一眼,“我爹爹便是被吴定一害死了,仇怨还能有假了?” 楚留香摇头,“江湖恩怨纷争,永远没个止境,唉,你还小,且是这么个身份,未来有很长的路要走,莫要被仇怨蒙了眼睛才是。” 南宫灵一哼,“怎么?你还要多管闲事的劝上一劝?” 楚留香道:“我怎么敢,你可是未来丐帮的少帮主,我不仅不敢劝你,还要多讨好你才是。” 南宫灵斜睨他一眼,“你要讨好我?丐帮可是天下第一大帮,你想怎么讨好?” 楚留香笑,“我用这牛肉汤讨好你,你喝是不喝?” 南宫灵一噎,“你……” 他忽然住了口,燕子楼方向本是呼喝之声,此时一声惨呼传来,惨呼的自然不会是丐帮的人。 楚留香看一眼南宫灵,没说话。 南宫灵低下头去,语气忽然低沉许多,“此时帮里兄弟们倒是逞足了威风,不必挨饿不必挨打,反能欺负别人,但他日待爹爹一走,京里的兄弟们却该如何立足?” 楚留香又仔细看他一眼,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能说出这种话,实属难得。 楚留香道:“你为何不劝劝任帮主,你的话他总是听的。” 少年朝他笑出一口白牙,“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师父为我爹爹报仇,我为什么要劝?” 楚留香在心里权衡一番,无端招惹丐帮没有好处,这个少年也极是有趣,他强忍下管闲事的热情,“我要走了,你若是喜欢,我可帮你再叫一碗。” 南宫灵眨眨眼睛,“你这是花钱请我吃饭?为什么?” 楚留香笑笑,“我瞧你顺眼,还能如何?” 南宫灵道:“你方才不是说要讨好我吗?恭喜你成功了,你随我去见我师父,我给你介绍,你虽不愿说你是谁,但江湖上多个朋友多条路,认识丐帮的人总不会有坏处的。” 楚留香道:“多谢你的好意,但不必了,倒是你若要找我,可到城东恒通店。” 楚留香径直回恒通店,无论接下来他有什么行程,当下第一件事便是洗个澡,换一身衣服,但踏进恒通店的第一刻,他就知道,无论接下来他准备做什么,他估计都不会去做了。 或许是免费饭食的缘故,大堂里坐了不少人,当然,也或许是因为那位孙姓老者在兴高采烈的说书。 孙姓老者与那位身怀六甲的妇人一搭一档说的好热闹,说的是江湖事,在座不少江湖人,有些听得聚精会神乐在其中,有些勾起嘴角十分不屑,更有些全身紧绷蓄势待发,用意不善。 楚留香第一眼看到且是瞬间绊住他步子的,却是坐在靠南一张桌子旁的那位探花李寻欢。 李探花依旧是宽松衣袍,卷曲的头发以丝带随意一束,浑身上下毫无贵重之气,他不过弓着腰随意坐着,那浑然天成的华贵气度,与周遭之人一比,恰如明珠弃于泥潭。 李探花面朝孙姓老者,身侧有奚百里作陪,他集中精神在说书人身上,偶尔与奚百里交谈几句,或是奚百里说了什么,李探花转头朝楚留香看来。 楚留香立即被那双眼睛吸引。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眼珠微微一转,便有说不出的灵动,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睛,而梦中的李探花,眼中除去哀恸,便只剩下死水般阴暗沉沉,梦中所见,是这双灵动眼睛历经尘世之后沉淀如深潭,是未来之事未来之人,还是仅仅是巧合,面目相同的另一人? 不。 楚留香立即否决了,他能断定,梦中之人与这位李探花绝对是同一人,面容能被风霜侵蚀,眼中风华能被岁月沉淀,惯常动作不会改,风姿气度不会改,如此时他微微眯起的包含了打量神色的眼睛,如他嘴角扬起的惯常弧度以及握茶杯用那几根手指用几分力道,如他明明在笑却总有几分抑郁,明明人在眼前,却总觉得他与人有几分有意无意的疏离…… 他直觉握住朝他袭来的纤纤玉手,彤三娘用力挣脱,瞪圆了眼睛道:“你敢与他搭讪,信不信我立即要你卷铺盖滚蛋?” 楚留香朝她笑了笑,不置与否的拍了拍她肩膀,越过她径直上楼,莫说是李探花,便是天皇老子在座,也需等他楚留香洗了澡换过衣服。 5、无心云出岫 奚百里招手唤了壶新酒,彤三娘亲自提了酒壶过来,故意在李寻欢身边重重一哼,款款莲步婀娜多姿的移回柜台前。 李寻欢以微笑目光送她离开,却问奚百里,“你说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奚百里道:“秦出岫还是什么来着,反正是个奇怪名字,明明是个经商的,偏生起了个这么文绉绉的名儿,绕口。” 李寻欢笑了,“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名字倒是不错……只是,你说他是个商人?你从哪里瞧出他像个商人的?” 奚百里道:“彤三娘这样说的,我瞧着他倒像个不学无术的风流公子哥。” 李寻欢笑着呛了口酒,“不学无术与否尚且不知,这人瞧着倒确实有几分风流体态,但百里啊,我只瞧了他一眼,便至少看出来两点。” 奚百里道:“哪两点?” 李寻欢道:“其一,他武功很不错,尤其是轻功造诣非常高,你若留意便会发现,他衣衫鞋袜俱是新的,鞋帮和鞋面上却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说明今天早上他可能走了一段不算近的路,他鞋子上有灰尘,衣衫下摆却十分干净,说明他行走轻盈且敏捷,他……咳咳……” 奚百里等他咳完才道:“或许进门之前他当先把衣服上的灰尘掸掉了呢,衣服上的灰尘总比鞋子上的好清理一些,真正的高手该是脚不点地鞋不沾尘才对。” 李寻欢摇头,“鞋不沾尘是轻功的一个境界,但他若只是出门吃个饭或是会个朋友,原不必有意显露轻功的,对吗?” 奚百里道:“便当你说的都对,就因为此,你断定他武功很好?” 李寻欢道:“一个轻功好的人武功一般不会差的,你若看不出他武功如何,不妨观察他的眼睛,练武之人的眼睛往往比那些不懂武功的人要亮些,更有神些,内力越是深厚,眼神越是有力,这个人刚才似乎是在发呆,也因此他的眼睛便丝毫没有掩饰了。” 奚百里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我瞧着便没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这种经验,看得多了也便体会出来了,如本能一般的,你虽习武,却不是江湖人。” 奚百里道:“你说那人有武功,难道他也是个江湖人?” 李寻欢道:“他自然是。” 奚百里道:“我虽然不是江湖人,但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我还是听过的,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是他武功不够高不能跻身高手行列?” 李寻欢道:“这便是我说的第二点,诚如你所说,他身上有股风流劲儿,隔这么远,我还隐约闻到一股牛肉汤味儿混着汗臭味儿而成的怪异味儿……至少他身上绝对没有铜臭味儿,你看他站立姿态、手放的位置以及无意识的动作,便该知道,他绝不是个商人。” 奚百里瞬间一警醒,眼中精光暴涨,“你是说他身份有假?他有意欺瞒,莫非——” 李寻欢摇头,“他不是商人,秦出岫便不一定是真名,仅此而已,有些时候我也不愿让人家知道我便是李寻欢的,我也图谋不轨不成?百里,有我在呢,莫要紧张。” 奚百里有些讪讪,“让你见笑了。” 李寻欢摇头,“昨天什么情形来着,有关这秦出岫的,你再与我说一遍。” 奚百里绝不是个善于观察与思考的人,所见即所得,他平板描述了,李寻欢啜饮两口酒,微微沉吟。 奚百里道:“寻欢,这里……或许我该去通知府衙?” 李寻欢回身扫了一眼,说话功夫,又有至少三批人进入,分散坐下,虎视眈眈的盯着说书老者。 此时这大堂之中,至少有七八伙人都是冲着那老者来着,这些人俱是江湖人。 李寻欢皱皱眉,“这些人的来意只怕与你我相同,但目的却不一定了,瞧着倒是有些麻烦。” 奚百里道:“管是不管?按说江湖事官府不该参与,但……若这老者当真是百晓生也便罢了,是他自己招摇怨不得人,若他不是,却平白无故被这些江湖人或打或杀,甚至于引起小规模的骚乱扰了京城治安,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只怕……” 李寻欢回头再仔细瞧过一遍大堂之人诸人,按了按眉心,“江湖人嘛,打打杀杀本是常见,尤其是这么个特殊时期,但既然遇上了……罢了,你去找些人过来守在外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还是那句话,江湖事官府还是莫要干预的好。” 奚百里道:“你呢?” 李寻欢道:“我守在这里。” 奚百里立即反对,“这怎么行,你是有功夫傍身,但你身体不好,也没多少江湖经验,莫要被欺负了去,要么你去寻人我守在这里,要么一同走,我不能把你一人留在危险境地。” 李寻欢笑了,“哪里有那么严重,我留下不过瞧个热闹,怎么说这也是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江湖人也不是毫无顾忌的,我要你去寻些人,也是以防万一。” 奚百里道:“可是……” 李寻欢道:“去吧去吧,别婆婆妈妈的,别人还当你是我奶妈呢。” 奚百里瞪眼,“你!我也是为你好,你最好照顾好你自己,别多管闲事,你若有所损伤,我挨上一顿责骂不要紧,只怕你——” 李寻欢脸色一瞬间的阴沉,抬手阻了他的话,“不该说的话不要说,百里,别说我不想听的话。” 奚百里欲言又止一会,终是跺了跺脚,转身去了。 便在他离去时候,楚留香恰恰换了干净衣袍下楼,左右一顾,一张空桌子都没了,甚至于一个位子都难寻。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径直到李寻欢所在桌子跟前,拉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李寻欢正放下酒杯,深深打量他一眼,朝他礼貌性质的点头微笑。 楚留香也点头微笑,仅此而已,虽然他此时心中千万个冲动想与李寻欢说话,他却一个字也不能出口。 彤三娘极快过来,送来比李寻欢那套要精致许多的酒壶酒杯,在楚留香耳畔轻声道:“乖乖听话,晚上少不得你的好处。” 她自以为声音极小了,但谁让楚留香与李寻欢皆是武功不错的人呢。 楚留香立即去看李寻欢,李寻欢掩在酒杯之后的笑不止让楚留香明白他绝对心领神会彤三娘的意思,李寻欢此时也正看他呢,两人眼神一对,楚留香竟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楚留香掩饰着咳嗽两声,这可算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他竟然这样都能脸红,好不稀奇啊。 楚留香不说话,李寻欢便觉得无趣了,他是个热闹惯的人,让他枯坐着对着一个木头一样的大男人,简直是折磨,这里的酒也不和他胃口,他干脆一手缩进袖子,取了惯常消遣之物,一把小刀,一截木头,权作消遣。 说书老者说的是二十年前兵器谱相关的事,说一些其间传奇人物生平,或是百晓生排名期间发生的或轰动一时或极为隐秘的事,如亲历一般,十分生动,这些事有些李寻欢知道,有些不知道,诚如他所说,便是听个热闹。 老者一副好口才,边上女子锦上添花,话语间刀光剑影,李寻欢心里暗哂,如此出风头,所谓枪打出头鸟,可不是没事找事么,百晓生若当真是这么个人物,兵器谱也便没那么有威严了。 他是这样想,别人可不会这么清心寡欲,在座多数蠢蠢欲动不说,新的客人又进门了,这次却是两个女子,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小姑娘,大姑娘白裙蓝衫,小姑娘一身火红,两人俱是灵动的大眼睛,入门便让人眼前一亮。 小姑娘当先左右一看,抬手一指楚留香,清清脆脆的声音道:“四姐,那里恰好两个位子,我们坐那里好吧。” 她也不等大姑娘答应,立即过去了,看了看李寻欢,又看了看楚留香,对楚留香甜甜一笑,道:“这位大哥哥,麻烦你换个位子好吗?我四姐天性害羞的很,跟大男人挨着坐只怕要羞死的。” 楚留香笑了,“小美人既然开了口,无论如何我也该君子一点,但你瞧,此时这里已经客满了,我能换到哪里去呢?” 小美人对他吐舌头,“你一个大男人总比女孩子要方便些吧,还是你……哎呀,四姐,你瞧这个人,明明是个大男人,竟然还抹香粉,好羞人哦。” 大姑娘在小姑娘身侧,眼波流转瞧了瞧楚留香,道:“鬼丫头,大惊小怪,香粉又没有规定只需女孩子用,我便见过荣祥斋里卖专门供男人用的香粉的。” 楚留香咳嗽一声,坐是坐不住了,只有站起身来,还没说话,恰见李寻欢招手,“这位兄台若不嫌弃,同坐如何?” 楚留香看小姑娘,“你怎么只赶我,不赶他?若我没有看错,他也是个大男人。” 小姑娘道:“他瞧着便是个病秧子,你却四肢健壮,你跟他有什么好争的,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妈,人家邀你同坐你便坐,不坐便不坐,别杵在这呀,我四姐还在等着呢。” 当然要坐。 恒通店不是多高档的场所,板凳也不过是最常见的长凳,李寻欢往边上移了移,楚留香收拾衣袍坐下,到底两个大男人,稍显拥挤了。 楚留香正襟危坐,不知为何,他觉得心里紧张的很,心口怦怦直跳,或许身侧这人本是梦中人,他有种疑似梦中的错觉,也或许是这人在他坐下后朝他意味深长的一瞥与别有一番意味的轻声一笑让他恍了神。 大姑娘坐了原来楚留香的位子,小姑娘在靠着李寻欢那侧坐下,双手撑着脑袋,对他手里的木头十分感兴趣,“大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呀,刻小人儿么?” 李寻欢笑笑,“觉得好玩?” 小姑娘道:“好玩儿,你的手真巧。” 李寻欢道:“送你一个如何?” 小姑娘拍手,“好呀好呀,大哥哥,你真是个好人,我们交个朋友好么?我叫李红袖,这是我四姐李无双,你叫什么名字,何门何派的?” 李寻欢有意无意瞅了楚留香一眼,道:“我么,无门无派,不过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我可太高兴了,名字嘛,你便叫我云无心吧。” 李红袖眼珠子转来转去,喃喃自语,“云……无心……江湖上有这么个人么……不记得呀……” 楚留香一口水呛了出来,咳嗽不止,云无心以出岫,这个人是笑话他呢,好调皮呀。 6、炫口舌之技 这人不仅调皮,而且坏心,特意转头颇为关切的看他,“这位兄台貌似身体不适啊,这一会功夫都咳嗽几次了,我看还是莫要喝酒,不妨叫一壶热茶来润润喉咙。” 楚留香笑了笑,“我不仅不该喝茶,反要喝烈酒以庆祝,庆祝我找回失散多年的兄弟。” 李红袖愣了愣,“你失散多年的兄弟?是谁?在何处?” 楚留香斜看一眼李寻欢,笑道:“世人皆知五柳先生的名句‘云无心以出岫’,我呢叫做秦出岫,他叫做云无心,岂不恰恰便是我的兄弟?瞧着云兄弟年岁甚轻,是不是该立即唤一声大哥来听听?” 李寻欢转头瞧他,颇为惊讶,他是万分没想到这么个呆头鹅可以思维敏捷的来这么一出,眼珠子一转,还未开口,李红袖倒是当先叫了出来,“你说你叫秦出岫?这怎么可能,你明明就是……” 李无双打断她,“红袖,人家爱叫什么便是什么,关你什么事呢,别一惊一乍的。” 李红袖扁扁嘴,“可他身上的香明明就是……我记忆里便只有一人用这种香的,看他明明就像是……”她显然是个极爱说话的女孩子,但在李无双瞪视下,说的嘟嘟囔囔,没头没尾的,几乎是听不清,但在她身边的李寻欢自然听清了。 李寻欢道:“什么香?” 李红袖立即答道:“郁金香的香。” 楚留香咳嗽一声,续道:“郁金香的香,这种香源自海外,中原地带这种香流传并不广。” 李红袖抢着道:“许多人以为这种香过于浓郁,且怀疑有毒,他……他是第一个将这种香用作体香的人,虽然说男人用香粉略有些娘气,但不得不说确实让他有魅力了许多。” 李寻欢笑了。 李无双斥道:“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有魅力,别叫人笑话了。” 李红袖吐舌,“我是没你年纪大,但我瞧得清楚呢,自从进门,柜台边那位姐姐已经往这里看了至少十八次,而四姐你呀,也至少偷偷看他十次八次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谎可是要下拨舌地狱的,你敢不承认么?” 李无双立即涨红了脸,“好你个小浪蹄子,看我不教训你……” 李红袖道:“你也就敢教训我了,有本事你去勾引他呀,他若是喜欢你便算你赢。” 李无双偷眼一瞧楚留香,该人正微微含笑瞧着他呢,她脸色更红了,“你……我才不上你的当,你便想着法子气我吧,啥时候气死了我你也便清净了。” 李红袖当下也不敢笑了,凑过去扯她袖子,“好四姐,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你莫生我的气,你不要我我可该怎么办。” 李无双嗔她一眼,“什么话都是你说的,你自然是嘴皮子利索。” 李红袖扁嘴,“这一刻开始我不与你抢话便是,四姐你尽管说话,我说了不抢便是不抢。” 李无双咬着唇瞪她,又偷偷去瞄楚留香,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的,一时也是无语,李红袖鼓着腮帮子赌气,李寻欢只是轻声的笑,偶尔抬头看李红袖,注意力主要在手中木头与小刀。 楚留香笑道:“小姑娘倒是有趣的很。” 李红袖朝他做鬼脸,“小姑娘有趣,大姑娘便没趣么?你若敢说我四姐没趣呀,我四姐保准了收拾你,你别当我四姐柔柔弱弱的,她舞起剑来,三个大男人也打不过她。” 李寻欢把木头凑近了看,又瞅李红袖,随口道:“若是一个女孩用剑让男人怕她,只怕她也不怎么可怕,要我说,女孩子的温柔才是最可怕的武器,秦兄,你说是么?” 楚留香道:“一个女孩愿意用剑而不是温柔来来对付男人,至少说明这是个好女孩,我倒宁愿一个女孩用剑来让我怕她。” 李红袖瞪大眼,“这是什么道理,有人拿着剑要杀你你不怕他,有人对你好你反倒害怕?四姐,你说说这男人怎么这么奇怪?” 李无双瞪了楚留香一眼,又看李寻欢一眼,收回眼神时眼神中忽然多了几分柔软缠绵,“油嘴滑舌,男人便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记住一句话便好,但凡一个男人对你说多余的话,必然是对你有不良企图。” 李寻欢笑,“但凡一个男人愿意承认他怕女人,必然是他打心里敬重女人,一个七尺汉子对着女人也要挥拳头,反倒是没有企图了么李姑娘?” 李无双冷笑一声,“对女人动手的固然不算个男人,拿着比绣花针大不了多少的小刀刻木头的,也算不得一个大男人吧。” 李寻欢没开口,快嘴的李红袖也没开口,倒是那说书老者悠悠以足够大的声音道:“一个拿绣花针的固然算不得大男人,绣花针若能杀人便另当别论,况且李探花的小刀总是比绣花针威风点的。” 他忽然停了说书,忽然朝着李寻欢这一桌说了这么一句话,大堂内所有人视线都跟着转了过来,有些本在偷偷听的更是光明正大的虎视眈眈瞧,众人一齐在心里“哦”的一声,“原来这就是李探花啊,不过瘦瘦弱弱一少年,也没有三头六臂嘛。” 李寻欢瞬间抬眼朝老者瞧去,一瞬间的眼神凌厉让楚留香觉得他几乎要动手了,但最终李寻欢只是淡淡笑了笑,“小刀只能刻刻木头,绣花针却是大有用途,我等身上衣物哪件脱得了绣花针,所以说,绣花针和女人一样,总是该让男人敬畏三分的,老先生说是么?” 老者道:“若一个男人懂得要敬畏女人三分,这个人的兵器便至少有三分血性,怪不得听人说,李探花的飞刀并不仅仅是暗器。” 李寻欢笑而不语,李红袖道:“不是暗器是什么,总不是绣花针。” 老者道:“百晓生的兵器谱不列暗器,小李的飞刀该在兵器谱上具名。” 李红袖道:“这还不是你说了算么?左右不过是你做主。” 老者道:“怎么是我说了算?小姑娘以为我便是百晓生?” 李红袖道:“你不是么?” 老者拉琴弦,吱吱呀呀一会,才道:“小姑娘,你知道二十年前排兵器谱的百晓生是谁么?” 李红袖摇头,“百晓生难道不叫百晓生么?” 老者叹息一声,“百晓生是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是某一个人的名字,仔细算来,兵器谱已经排了一个多甲子,百晓生也换了数人,实不相瞒,二十年前那位百晓生恰恰便是老匹夫我的老友,可惜他是个短命之人,兵器谱出路月余便即身死……” 李红袖道:“好可怜呀,他身体不好么?还是遭了什么变故?” 老者摇头,“死便是死了,如何死的又有什么区别?可叹的是,新一期的兵器谱即将出炉,却不知这短短三月,该有多少英雄血洒在这京城喽……” 老者显然是十分善于控制听众情绪的,在座便多是高手,也不由会被他话语中的悲凉痛心感染,楚留香眼珠一转,着意观察身侧这人,发现他虽不曾抬头,手里刻木头的动作不由缓下来,面露哀戚之色,陷入短暂沉思。 昨日那段生和他的老婆依旧在老者跟前坐着,段生哀叹一声,“孙老先生悲天悯人的胸怀令人动容,但江湖自古便是血雨腥风,既入江湖,谁还计较生死呢?老先生见解不凡,以老先生之见,当今江湖,谁能排在兵器谱头位呢?” 大堂再一次陷入死寂。 老者道:“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兵器谱自然有个顺序,但这顺序除却百晓生,别人谁说了只怕也做不得准的。” 段生道:“这百晓生也不过肉眼凡胎,如何他排了序便做得准,别人便做不得准?我听说当今江湖好手大半都已到了京城,依我看哪,能不能当得天下第一,手底下见真章。” 老者一皱眉头,尚未回应,已有人高声叫好,“讲得好。” 那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一拍桌子,仰头灌了一碗酒,看四周视线一致过来,不有得意的眉眼四顾,大声道:“有句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这话话糙理不糙,有没有真本领靠吹是没用的,有本事让大伙儿都瞧瞧啊,大家说是不是?” 一时无人应声,这话粗听之下十分有理,暗暗的却是意有所指,楚留香看一眼身边人,微微皱眉。 那大汉续道:“就像被吹得神乎其技的绣花针啊小飞刀的,我便看不上眼,但听人吹捧,在座哪一个见识过?若当真奇异高人也便罢了,谁知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毛头没长齐的小娃儿,若当真是有为后生也便罢了,谁知道却是个病歪歪的,娘们儿唧唧的货色,这哪像是手里有十八条人命的人哪,瞧那小身子骨,杀过鸡吗?踩死过蚂蚁吗?哈哈哈哈……依我看哪,有自知之明的话,还是速速滚回朝堂里去罢。” 李红袖耸耸鼻子,气得脸通红,“好过分的话,好不知羞耻的人,我只当三清山真如传说所说潜心习武、清心修德呢,却原来还有这种有眼无珠、满口腌臜的货色。” 李寻欢拍拍她手背,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呵,三清山近几十年武学兴盛是因那三清老道深谙武学之道,武学之道分作有形与无形,有形于兵刃,有形于技艺,无形于心持正义,无形于有德,三清道人勤武艺、修武德,方有十数年之胜,自三清道人逝去后,门下乌烟瘴气,魑魅魍魉横行,如这等毫无修养毫无德行之辈,说出的话也不过如犬吠,咱们又何必与畜生一般见识。” 楚留香掩袖咳了一声,暗赞一声,李红袖已拍手道:“哥哥说的是呢,哪个要与畜生一般见识。” 李无双一扯李红袖袖子,低声斥道:“小娃娃家懂什么呢,别多嘴。” 李红袖嘟了嘴不说话了。 那边那大汉已按捺不住,跳将起来,怒道:“姓李的毛头小儿,逞什么口舌之能,有本领的与爷爷过两招来,也好让爷爷见识下被传得玄之又玄的小李飞刀。” 一听有架可打有架可看,当下便有人让出空间来,李寻欢却只是慢悠悠的抖了抖手里的木头娃娃,左右摆弄着瞧了瞧,递与李红袖,道:“你且瞧了像你不像?” 李红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接了木头娃娃,笑的花儿一般,“哥哥你好巧的手呀,这娃娃跟真人都没差别的,如此高的刀功,教训一两只畜生可不是如喝水一般容易。” 李寻欢笑了笑,小刀在手心里滴溜溜转了一圈,便准备收起来。 那大汉却没兴致看他炫耀刀技,三两步跨到他背后,铁爪般的手便要扣上李寻欢肩膀。 将扣未扣之际,李寻欢肩膀一卸一偏,脱离了那铁爪掌控,缓缓收起小刀,慢悠悠道:“真是遗憾呢,老兄,你若是要与我争一争口舌,我还可奉陪,若是打架,那就免了吧,一来我也不争什么兵器谱更争不着天下第一,二来我好歹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官不与民争利,动起手来终究不美,你老兄还是重新坐回去吧,你若不再骂我,我自然也不会与你计较。” 那大汉气的头顶冒烟,手里大刀空中一划,胸前一横,怒道:“哪里那么多废话,取出你的小刀来,与爷爷决一死战。” 李寻欢皱皱眉,叹了口气,“你这步步相逼,我若不拿小刀似乎瞧不上你,但你却不知,我用小刀有用小刀的规矩,我这小刀只在两种情形下取出,一种呢刻些木头小玩意儿,一种呢专为惩戒十恶不赦之徒,阁下瞧着怎么也不像木头,若说十恶不赦之徒,你也……” 那大汉大吼一声,大刀一招“力劈华山”,直朝李寻欢面门劈了过来。 7、本不欲争锋 那大汉大吼一声,大刀一招“力劈华山”,直朝李寻欢面门劈了过来。 一时间,李寻欢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躲也不能躲,无论他如何动,大刀都要砍向桌面,这桌上还坐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电光石火间,李寻欢拿起手边的筷子,越过肩头一夹,虎虎生风的大刀便仿佛乳燕投了巢,被一双竹筷牢牢固定住,大汉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一时僵持了。 李寻欢的筷子往身后一推,身子顺势站起,放下筷子,笑了笑,“若说十恶不赦之徒,你也算不上,你瞧瞧你,便是心里存了与我比试的念头,也不过使了切豆腐的力气,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化干戈如玉帛,可好?” 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周遭许多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汉一时愣住了,刚才他的一击全力以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及至与李寻欢的筷子相交,大刀上的劲道却仿佛泥牛入海,更可怕的是他大刀竟然收不回来,任凭他青筋暴起,汗珠滚落,直到对方用筷子把大刀推开,卸了力道,他才得以收回大刀。 这简直……绝无可能。 他在江湖超过十年,功夫不算顶高,见识还算不少,立即明白这少年使得估计类似于武当的“粘”字诀之类的功夫,“粘”字诀并不难练,难的是足够高深的内力作为支撑。 这少年瞧来绝对没有超过二十,面目清秀,手腕纤细,消瘦的身体微微的弯着,这如何也不像个习武的人,就算习武,也不可能有这么惊骇可怖的高深内力。 或许是他错觉,是这少年一时侥幸呢?听着周围哄笑,他心里越发恼怒,一不做二不休,与其沦为别人笑柄,不若再拼上一拼,他大刀一横,笔直朝李寻欢前胸划来。 李寻欢视线已经转开,他没想到这大汉受到恐吓之后竟然还敢出手,掩不住惊讶之色,身体直觉的往后退了三步,与此同时,但听“叮”的一声,眼前一花,某一件兵器先于某一个人挡在李寻欢跟前,替他挡了这一刀。 兵器撞上大刀,大刀一折两段,兵器重新飞回那个人手中,一切发生在弹指间,便是目光灼灼如楚留香,竟然也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兵器。 那个人三十岁左右,精壮强干,面色沉如水,眼神幽如潭,这个人本是坐在最不起眼角落里的,楚留香暗叹自己竟然看走了眼。 那人早收起了兵器,两手袖在身后,微微冷笑着睨着大汉。 大汉握着折断的大刀往后蹬蹬蹬退了三步,撞翻一张饭桌才勉强收住脚步,一口血忍了再忍,猛然喷射出来。 好厉害的一招,就算是出其不意,这一招,试问在座,也没谁敢说自己一定接得住。 那人冷笑道:“好久没见这么不长眼的货色,若非为了探花郎,我都不屑脏我的手。” 李寻欢毫不感激,反而沉下脸,“探花郎自己有手,若要动手,不需要谁代劳,上官金虹,你的手伸的太长了。” 上官金虹面色毫无波动,“该出手时,我便出手,探花郎若不乐意,记得下回招子擦得再亮些,手上的动作再快些。” 他施施然,出了门,大门外围着或坐或站的本来闲散无事的十数个年轻汉子立即紧跟在他身后,这个穿了灰布长衫、坐在最角落的中年人,好大的排场。 这么一闹,李寻欢坐是坐不下来了,他在桌上放下酒菜钱,摸了摸李红袖的脑袋,“今日未得尽兴,手艺略有些粗糙,他日有缘,我再送你一个娃娃。” 李红袖笑嘻嘻道:“哥哥你现在愈发的是个红人儿,我们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哩,就怕再见面你记不得我了。” 李寻欢哈哈笑道:“就你这般一身火红,也是个小巧玲珑的红人儿,我便是想忘也难。” 李寻欢的视线在楚留香身上微微停顿,楚留香手里拿的,是刚才李寻欢用来夹住大刀的那双筷子,李寻欢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又给吞了下去,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恒通店霎时开了锅,都在讨论刚才看似简单实则惊险的短促交锋。 说书老者咿咿呀呀调试着琴弦,漫声道:“小李飞刀,冠绝天下,子母双环,武林称雄,却不知这两个年轻人,未来两月,命运如何。” 他身边的女子道:“子母双环是那个叫上官金虹的武器么?他的环也是暗器么?那么快,我都没有看清什么模样。” 周遭讨论之声霎时低了下去,许多人都没有看清那是什么样的武器。 老者道:“子母双环跟飞刀一样,武器本身没有特殊,特殊的是用武器的人,便如这竹筷,人手一双,并非人人都能用筷子来架得住刀一样。” 女子道:“说到用武器的人,刚才上官金虹明明救了李探花的命,李探花却毫不感激,你说他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老者道:“这你便不懂了,这两人之间还有一段渊源,三年前,上官金虹还是扬威镖局的副镖头,李探花也还不是探花,两人还是朋友,因为一个叫青儿的女子,两人反目成仇。” 女子惊呼一声,“莫不是他们同时喜欢上这个女子?” 老者道:“并非如此,青儿本是上官金虹的妾,因她生的貌美如花,妩媚动人,遭到镖局总镖头的垂涎,按理说朋友妻不可戏,这总镖头却不管这些,趁着上官金虹出镖,仗势醉酒占有了青儿,如果你是上官金虹,你会怎么办?” 女子道:“自然是拼却性命,也要为青儿讨个公道。” 老者道:“上官金虹回来之后,听了青儿一番哭诉,立即给青儿写了休书,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给了总镖头,如果你是总镖头,你又会怎么办?” 女子道:“我若是总镖头,必定是羞愧难当,要赶紧跟人家道歉认错。” 老者笑道:“总镖头若有你一半善心倒也好了,他把青儿毒打一顿,抛却街头,美其名曰,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那时正值寒冬,可怜青儿一个弱女子,又是悲痛,又是一身的伤,若非碰上李探花,只怕早已魂归地府。” 女子道:“原来如此,李探花必定为青儿报了仇?” 老者道:“李探花杀了总镖头,但上官金虹,他杀不了,上官金虹是李探花至交好友的亲哥哥。” 楚留香暗自唏嘘,他竟不知,还有这一段渊源,他想起了昨晚见到的那个紫衣人,上官金翎,回想起来,与上官金虹果然有几分相似。 李红袖忽然凑到他跟前,笑嘻嘻道:“你研究了半天,可看出了这筷子是金做的还是银做的?” 楚留香施施然把手里捻了半天的筷子收入袖中,笑道:“你那娃娃是什么做的,这双筷子便是什么做的。” 李红袖戳了戳脸颊,“好不要脸,我这娃娃是人家送的,你那筷子也是么?” 楚留香正色道:“娃娃于你的价值在于送的人,筷子于我的价值却在于它曾经的历史使命,想我库中宝贝三千,这件宝贝也该陈列其中。” 李红袖嘻嘻笑着,“筷子能有幸成为宝贝,难道不也是因为用了他的人么?” 饶是楚留香,面上也不由微微一红,他收藏这一双筷子,自然是有私心,且是实在不好为他人道啊。 李红袖扶起下巴,满眼幻想,“你说说他怎么能那么厉害呢,用一双筷子便耍了一场那么精彩的内力表演,真是好看。” 楚留香看向门外,李寻欢离开的方向,唏嘘一声,表演是好极了,麻烦,只怕也不远了。 李寻欢出的门来,先寻找奚百里留下的暗卫,暗卫一共四人,隐藏在热闹繁华的四个角落,李寻欢找到其中一个,“你们奚护卫还没回来?” 暗卫摇头。 李寻欢道:“他或许是因为别的事耽搁了,你们暂且留下,等他过来跟他说我先回家去了。” 暗卫道:“我们送李大人回去。” 李寻欢摇头,“我这一路无限凶险,你们还是守在这里的好。” 暗卫握紧刀柄,“如果这样,我们更应该誓死护送,要不然奚护卫怪罪下来……” 李寻欢道:“我有技傍身,旁人也不能奈我如何,我一个人足以自保,但你们我只怕护之不及,你便原话转告奚护卫,他若怪罪,只管让他来找我。” 停顿一下,他视线在不远处他的马车上停留,“另外,借你一匹马,我的马车就劳驾你们送回府上。” 暗卫道:“如果凶险,坐马车应该更加安全,好歹有些掩饰,在马上难道不是成了靶子?” 李寻欢道:“马车能起到一定的遮掩作用,但同时也让自己闭目塞听,骑马固然让自己暴露在敌人视线之内,敌人同时也在我的视线之中,我更倾向于后者。” 暗卫是宫廷的暗卫,马是御马,匹匹千里挑一,他骑的这一匹更是神俊,熙攘人群中,欲快则快,欲慢则慢,与李寻欢高超骑术浑然一体,是以被人一棍子打在马前腿关节的前一刻,马嘶鸣一声,昂然直立,马蹄一扬,便欲把那打来一棍子的人踩于马下。 那是个穿了灰布长衫枯瘦年迈的老先生,他的眼中只有眼白,没有眼珠,明显是个瞎子,那棍子也不是别的,而是他用来指路的导盲棍,那一棍子像是他无意识的举动,一棍子落空,他趔趄着摔倒在地上,哆哆嗦嗦的爬不起来,眼看着就成了马蹄下的尸体。 李寻欢拽紧缰绳,硬生生在马落地之前扭转了方向,他跳下马,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嘶鸣一声,独自跑了。 李寻欢俯身准备扶起那位瞎了眼的老先生,刚俯下身,他便感觉到了危险,周围至少五处危险朝他逼来,一处在老先生的手,他手里寒光微微一闪,那是暗器的神色,另外三处在周遭三五步处,还有一处在左侧房顶。 恰在此时,左侧房顶方向传来十分迅疾的破风之声。 李寻欢就着俯身的姿势,袍袖一卷,老先生刚出手的暗器便到了他袖中,卷起暗器的同时,他朝着左侧房顶迎了上去,房顶站了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青年单手发出了三把红缨飞枪,飞枪两长一短,长的先发,短的先至,李寻欢立起袍袖,这三把飞枪便如撞上了铜墙铁壁,“当”的一声,便要落下,李寻欢袍袖一扬,三把飞枪朝着青年飞去。 而李寻欢,也稳稳的落在屋顶之上,与他隔了三步遥遥相望。 青年收了飞枪,挑高眉毛看着李寻欢,冷笑道:“你是飞刀,我是飞枪,我们的兵器十分相似,就不知是你的强,还是我的强。” 李寻欢观察着他,“你想必去过不二赌坊了?” 青年冷笑,“不错,赌局之上你我各具姓名,我只是觉得那上面的筹码该变一变。”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据说你顷刻之间可以发出四十九把飞枪,你叫燕双飞。” 燕双飞道:“是我。” 李寻欢道:“刚才你朝我发出三把飞枪是十分客气的,我领你的情,所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燕双飞道:“什么秘密?” 李寻欢道:“就我的观察,你的飞枪是在瑞蚨轩锻造的,飞枪上的缨穗却是吉祥如意坊的手艺,你这一支飞枪价值便已不菲,你却拿来做暗器,所以传说燕双飞家中豪金万千应该不是传言。” 燕双飞道:“就算你说的不错,又如何?” 李寻欢笑了笑,“我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罢了,我便与你交个底,我在不二赌坊赌局上的筹码大多都是我自己偷偷着人买的。”顿了顿,加了一句,“若非你刚才手下留情,我也不舍得与你说这些。” 燕双飞脸色涨的通红,“你……你……” 李寻欢愉快的笑了。 燕双飞道:“如果我一定要跟你比呢?” 李寻欢依旧笑的很愉快,“赌局不过游戏而已,谁会当真?再者说,你不会真的以为百晓生会把我的小刀列入兵器谱?你要想成名,该去找真正的兵器谱上人才对。” 燕双飞一跺脚,转身跃下屋顶,混入人群之中。 李寻欢负起双手,低头看着熙攘街道,听身后苍劲声音道:“李探花舌灿莲花,唬的住年轻毛孩子,可唬不住我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8、奈何少清静 李寻欢负起双手,看着熙攘街道,听身后苍劲声音道:“李探花舌灿莲花,唬的住年轻毛孩子,可唬不住我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五个人,从五个方位朝李寻欢快速围堵过来,说话的,便是那个瞎眼老者。 京城此时聚集了大批的武林人士,大街上随手一抓都是拿着刀剑的,武林人士嘛,上房揭瓦那是常有的事,百姓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李寻欢在百姓眼中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有个年轻人正买烧饼呢,猛然一抬头看见李寻欢,立即大声道:“快看,那不是小李探花吗?我去年中秋曾参加过他府上的宴会。”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在京城是鼎鼎有名的,一时间许多人抬头看来,有人道:“咦,他们这几个老头子是不是聚一块欺负李探花呢?” “就是啊,那么大年纪了,几个人联合起来对付人家年轻人也不害臊。” …… 那五个人围着李寻欢不由一瞬间的迟疑,李寻欢微微一笑,他当机立断跳上屋顶,不就是逼着这几个人在屋顶上现身么?有人认出他来,那是最好了。 李寻欢道:“还未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 瞎眼老者道:“高姓大名不敢,不过区区洞庭五老朽。” 李寻欢笑了笑,“原来是洞庭五位老先生,失敬失敬,就不知我与你们何仇何怨,兵器谱只排个人,不二赌坊的赌局又都是年轻人。” 瞎眼老者道:“老朽不求名,只求财,有人出钱,要你李探花的脑袋。” 李寻欢点点头,叹息一声,“明白了,出钱的人应该姓邱,双字少京?” 瞎眼老者道:“多说何益,你是小辈,我们不能以多欺少,五个老头子,你挑一个吧。” 李寻欢道:“好。” 好字出口,他忽然原地一翻身,跳了三尺高,朝着右侧围堵着他的一个矮胖老者掠了过去,脚尖在矮胖老者肩膀一点,下次脚尖落地已在七尺之外,他尚且调皮的以风送来一首打油诗,“时光易老风云催,京城无端多是非,洞庭五子且自矜,莫失桑榆抱憾归。” 矮胖老者本来被平白踩了一脚十分气愤,抬脚便追,打油诗传入他耳中,他忽然又怔怔站住。 跟在他身后的瞎眼老者皱眉,“老四,怎么了?” 矮胖老者道:“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回洞庭了?” 瞎眼老者骂道:“好没出息的屠老四,要回你回,此时京城风云际会,哪个要回去做老乌龟。” 一句话功夫,李寻欢早跑的没影,空留他们暗自跺脚。 李寻欢倒也没有走远,他沿着屋顶找寻他的马,按照马的脚程,追出三个街口,未曾见着,又折回来找,没有太久他便找到了,在一个陋巷,马儿四肢卧地,仰头哀鸣,马儿眼中正缓缓渗出泪水。 马脖子上挂了一张纸条,李寻欢抓下纸条,先观察马儿情况,这马乃是神俊,每日吃的比普通百姓还好,此时任凭李寻欢如何拉也站不起来,李寻欢凑近了仔细看,瞬间满面怒容,义愤填膺。 竟然有人以重手法生生捏碎了马儿四条腿上的关节,如此恶毒,着实可恨。 李寻欢以不必要的力道展开手里的纸条,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今晚子时,沉香亭下。” 李寻欢满心愤怼难平,江湖纷争,已经殃及池鱼,就算他已经遣散满堂门客,尽他所能的低调,躲也躲不及么。 回转府邸,还未进门,便直觉的感觉到危险,两道杀气一前一后朝他袭击而来。 这两人一人隐身在李府门户之下,一人隐在府宅对面的百年老树之上,此时两人往下冲,李寻欢忽然拔地而起,攀上树枝,两人攻击落空,兵器调转方向朝着李寻欢再次袭来。 此时李寻欢已经看清了袭击者,这二人容貌体型几乎一模一样,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兵器也是一样的,丈八蛇矛,一寸长一寸强,这两人十分默契的凭着兵器长度笔直来取李寻欢双眼。 李寻欢一手攀着树枝,一手小刀滑落指尖,小刀忽然出手。 偷袭者二人几乎不分前后的惨叫一声,兵器骤然脱手,他们二人的右手腕出现了一道如线一般的血痕。 李寻欢跳下树,从照墙上拔下小刀收入袖中,转身看着两位袭击者,“请教二位昆仲高姓大名。” 两人同样的面容惨淡,几乎同时道:“落败之人,何必留名,只是李探花未免太过心狠。”李寻欢的小刀,没有去他们的性命,却断了他们的腕脉,习武之人,腕脉若断,何意于死。 他们这样说,李寻欢心里便有些不忍,这几日偷袭他的挑战他的人多了去了,对这两人却是他出手最狠的一次,只因他心中一时的愤懑。 “你们……想必也是受雇于邱少京,江湖人习武不易,为了区区阿堵物断送,值得么?” “成王败寇,何须多言。”两人默契的同时俯身拾起长矛,便欲离开。 一人从十步外的巷口缓缓转出,满目怨毒,恶狠狠瞪着他,“李寻欢,你等着,总有人能收拾的了你。” 李寻欢只作没看见,解下腰间玉佩抛给那两人,道:“拿着这个,到城外大觉寺找主持,你们的腕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寻欢转身进门,没有留意那两人满目惊诧目光,也没有在意那邱少京跳脚怒骂的疯癫模样。 更没有料到一个人在邱少京身后幽声道:“对付此人,有的是法子,何必来这么愚蠢的招数。” 李寻欢进门,老仆赵叔迎了出来,十分高兴的递给李寻欢一纸信封,“少爷,老爷来信了。” 李寻欢霎时激动,所有不快全部抛出九霄云外,立即吩咐赵叔准备,沐浴更衣,穿戴整齐之后才在书房坐定了,恭恭敬敬的拆信来读。 李父严谨,经年不见,家书也不过短短一页,交代近况,说是身体稍有薄恙,已然康复,工作繁忙,生活充实,之后用了绝大部分篇幅来询问李寻欢的近况,细致到穿衣饮食,短短一页,关心之情溢满纸上。 李寻欢读过一遍,再度一遍,读过三遍,面上喜悦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尽的哀愁思念。 赵叔给他递了杯茶,“少爷,老爷来信都说了什么,老爷一向身子不好,一到这个季节容易关节疼痛,听说蜀地潮湿,只怕更甚……” 李寻欢强自欢笑,“父亲是一方长官,又有铁传甲陪侍左右,信上说,身体公务都是好的,就是对我思念日甚,唉,我又何尝不是?” 赵叔也面目惨然,“我在李家待了快五十年,还从未有过此时的人丁单薄,夫人身子骨不好走得早,大少爷又……老爷做官常年在外,少爷,苦了你了。” 李寻欢侧过身去,摸出酒囊,喝了一阵,笑了笑,“我跟皇上提过几回,若有机会,当把父亲调回京城,想必……也快了。” 赵叔欲言又止一会,道:“少爷说的是,皇上对您毕竟……” 此时,大门口忽然传来专属于太监的尖锐声音,“李大人接旨了。” 李寻欢立即出门,太监四十岁左右,是常年跟着皇帝的,叫做段长星,执起圣旨尖声道:“郑国公自入蜀地,治政有方,万民归服,新近又剿匪有功,特此赏赐玉如意十柄,彩绢十匹,宫廷珍酿十瓮,御赐宝剑一口,领旨谢恩了。” 郑国公是李父的封号。 李寻欢接了旨,段长星笑眯眯道:“李大人,陛下对您可算是体恤至极,这珍酿是您最爱的女儿红,宝剑却是今年蛮夷进献的宝物,精工细磨,百炼成钢,价值何止万千。” 李寻欢笑,“陛下大恩,我自铭记。”顿了顿,自袖中取出一块玉珏来,送入段长星手中,“这枚黄玉我寻之已久,恰恰与段总管原有的配成一对,你可推辞不得。” 段长星喜上眉梢,“李大人有心,老奴便生受了。陛下还问,奚护卫也是时候回宫了,如何还不见人?” 李寻欢有些惊讶,“百里还没回宫?” 段长星道:“不曾呀,自辰时出了宫门便未在见着。” 李寻欢有些疑惑,随即释然,“百里在府衙也有挂职,想必是公务给绊住了,此时京城来了许多江湖人士,巡逻的多也在常理,他若回宫,劳烦段总管差人来说一声。” 段长星离开,李寻欢立即沉下脸,甩袖道:“把这些东西都送入库里,别让我见着。” 赵叔道:“那这酒也……” 李寻欢犹豫了,犹豫再三,道:“与我取一壶冰着,其余的放进酒窖吧。” 李寻欢从黄昏时候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千杯不醉。 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他换了暗色衣裳,束紧腰带,把酒囊中装满酒,准备出门,大门口,却碰上蹲着的赵叔。 赵叔道:“少爷又要偷偷去宫里?” 李寻欢沉默一会,道:“我也不做什么,你也知道,父亲的家书总是随着奏折一齐走驿站的,段长星也来过了,这个时候,父亲的奏折必定还在皇帝的桌案上。” 赵叔道:“少爷,你去一回生一回气,又是何必?” 李寻欢再一次沉默,许久才开口,声音放得很轻,“赵叔,我已经三年多没见过父亲了,上次见他时候我还不满十六。” 赵叔默默让开路,在李寻欢身后道:“少爷,老爷视你如珍宝,你且且不可作践了自己。” 李寻欢脚步停顿一下,长叹一声,脚步一轻,混入漆黑夜色。 皇宫对别人来说无疑龙潭虎穴,对李寻欢来说却如履平地,早些年他父亲还是京官的时候,他曾因少年成名被破例召入宫中成为太子伴读,他总共做了七个月不到的伴读,后来父亲因工作上的失误被贬出京,他的伴读生涯戛然而止,但宫城么,是摸得熟的不能再熟。 轻车熟路的避过所有巡逻守卫,沿着宫墙来到庆云殿,皇帝的办公场所,隐约听到殿内交谈,他仗着艺高人胆大,从半开的窗户进入,爬上房梁,侧耳倾听。 殿内正座自然是年轻皇帝,一侧陪坐的是高丞相,还有陪坐一旁正提笔疾书的红人上官金翎,此时殿内讨论的是边疆调兵问题,李寻欢听的无聊,干脆取出酒囊,边喝酒,边旁听。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李寻欢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楚留香。 楚留香好美食,刚在御膳房吃的酒足饭饱,正准备溜达着出宫,恰见着一人以绝顶轻功穿房过脊,如入无人之地,再凝目一看,这人还颇为眼熟,可不正是白日里见过一面的小李探花郎,也便悄然跟了上去。 看李寻欢进了庆云殿,他本以为李寻欢定然要有所作为,没成想这人竟然在房梁上喝起了酒,是做了长久偷听的准备。 有意思。 楚留香对皇宫里的事,对国家大事之流丝毫不感兴趣,他觉得有意思的仅仅是李寻欢这个人,他寻了合适角度,取出顺来的花生米,施施然看着李寻欢施施然偷听。 皇帝既年轻又能干,即位三年,已经隐隐有一代英主之势,高丞相是三朝元老,对皇帝也是很服气的,两人就边疆问题,太庙修缮问题以及徭役问题做了探讨,上官金翎已经记录超过三页纸,小太监在帮忙把纸上墨水催干。 高丞相终于提到了李寻欢感兴趣的话题,“关于郑国公奏请调任一事,陛下是否已经有了决断?” 皇帝默默不语。 高丞相道:“老臣斗胆,有话要说。” 皇帝道:“上官,接下来的不必记了。” 上官金翎立即停笔,“是。” 高丞相道:“老臣曾与郑公共事多年,深知郑公奏折所请不假,郑公风湿已有多年,当年在京城身体便每况愈下,好好一个人,当年出京时候还不足百斤之重……” 皇帝打断他,“如果我没记错,是他自请出京,三年前若非他贻误了发往西南的诏书,何至于岭南造反,蜀地蜂拥。他可是在我这里立了军令状的。” 高丞相道:“是这样不假,郑公的军令状说到要平定岭南叛乱,教化罪民,使蛮荒之地共沐天子圣恩,以近来从蜀地回来的密折来看,郑公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 皇帝道:“李家数代皆是文坛领袖,郑公弟子门生遍天下,焉知密探所言是真是假。” 李寻欢握紧了拳头,因是皇帝,说话蛮横不讲理谁也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只有喝酒。 高丞相道:“李家世受国恩,更有大行皇帝亲笔所题的‘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郑公光明磊落于天下,陛下万不可信了小人污蔑郑公之言。” 皇帝沉默半晌,忽然道:“过年时候,曾有人给朕密报,说有一辆来自蜀地的马车偷偷进了丞相府的后门,据说马车里东西重的很,沿途留下了很深的车辙印。” 高丞相立即跪下了,咬牙道:“是有此事不假,郑公与我共同修订前朝史书文献陛下必然知晓,那一车全是书简,书简至今尚在老臣书房之内,陛下可随时派人查阅。” 皇帝轻飘飘道:“是吗?” 高丞相硬挺不言。 上官金翎是机灵人,立即道:“微臣请求告退。” 皇帝忽然笑了,绕过文案,走下台阶,亲手扶起高丞相,笑道:“高相多虑了,朕并非有质疑你与郑公勾结的意思。” 高丞相口里谢恩,心下感叹,不是这个意思,肯定是别的意思,意思还不够明显么?奈何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对老友凄凉处境坐视不理。 “陛下,那郑公之事……” 皇帝立即又冷下脸来。 上官金翎在身后一直偷偷的拽高丞相衣角,高丞相只作不知,“郑公年事已高,陛下若着实不喜,不妨赐他一个闲职,居京养老,也不枉李家世代忠良。” 皇帝回没回答,李寻欢不知道,他一口酒灌得猛了,差点呛咳出声,堪堪忍住了,喉咙一阵一阵的痒不说,一滴酒,顺着他嘴角,滑下下巴,滴了下去。 不偏不倚,刚好滴在皇帝的侧脸上。 9、相约沉香亭 李寻欢霎时僵住,连咳嗽都忘了。 目光如炬如楚留香,自然也看见了那滴水珠,他的心也不觉提了起来。 水珠轻到不能再轻,皇帝却仿佛被重重的一击,站在当地,站了一会,也没抬头,待那滴水珠顺着他的脸快要滑落地面时候,以食指揩下水珠,放到唇边品尝,忽然笑了,笑而不语。 高丞相怔怔看着他的举动,他并未看清那滴水珠,是以皇帝的举动在他看来十分奇怪。 皇帝道:“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我虽从未到过绍兴,但女儿红却莫名喜欢的很,你也知道,我最讨厌地方官给我进贡,但这十坛二十年份的女儿红我却私心收了,还奖赏了那个人,高丞相,你不会怪我吧?” 高丞相更加的莫名,对他连着用了好几个“我”字甚至有些惊恐,“这……当然……陛下,郑公那事……” 皇帝摆手,背着双手进了内殿,“这事容朕再考虑,折子就放在这里,你不必管了,退下吧。” 高丞相在前,当先出了宫门,上官金翎在后,走到背光处,轻声道:“寻欢,出来吧。” 李寻欢跳到他身边,低着头,不语。 上官金翎道:“寻欢,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是皇宫,你这动不动窜上跳下的,也幸好是陛下,若是别人在,只怕又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李寻欢道:“父亲写的折子,你看了么?” 上官金翎迟疑一会,道:“我整理奏折时候瞄了几眼。” 李寻欢道:“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上官金翎道:“刚才你想必也听到了,世伯旧疾复发,身体有些不爽快,其他也没什么。” 李寻欢握紧拳头,“还需要其他什么,父亲他……他……” 上官金翎扶住他手臂,“吉人自有天相,寻欢,你身体也不好,莫动了肝火。” 李寻欢转过头去,几个深呼吸之后,神色恢复如常,“金翎,陪我喝一杯?” 两人倚着皇城脚毫无形象的坐下,你一口我一口的喝酒,期间,李寻欢偷偷跑进御膳房顺了壶酒出来,两人足足喝了两个时辰。 楚留香也便傻傻的守了两个时辰,他在暗处,不由自嘲,自己这饮风喝露,何苦来哉,与这人非亲非故,除了女人与至交,何曾有人让他出过这份力气。 但偏偏他的脚不听话,他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那个匪夷所思的梦让他太魂牵梦萦,梦里的人让他放心不下。 瞧了月色,约莫子时前后,李寻欢终于站起身,与上官金翎说了几句话,施起轻功,往城东而去,楚留香摸一把脸,跟了过去。 沉香亭在天池环抱之中,是前朝皇室建筑之一,当今破败,是人人可来的观赏景点,沈香亭外还有一条小街,白日里卖些小吃零嘴,十分热闹,半夜子时,这里难得的清静。 李寻欢快速直奔此地,当真踏上小街,他的脚步不由放缓,每走一步都是思绪万千,不由得越走越慢,走近沉香亭,他默默站立半晌,长叹一声,转身快步离开。 他特意在子时过来,竟然只不过是盯着沉香亭看了看,楚留香止不住的好奇心,站在李寻欢刚才站着的地方,在这里看,沉香亭也还是沉香亭,没有什么特别啊。 便在这时,楚留香听到了一种声音。 “笃,笃,笃……”声音单调而沉闷,子时夜半,这声音格外透着一股阴森诡秘之意。 声音越来越近,拐过拐角,停在了小街的尽头。 楚留香的身形还未完全隐去,小街尽头便有人嘎声道:“既然来了,何必再躲?莫非阁下见不得人?” 今晚月色极好,楚留香站在月下,看着那个人走近。 那个人左腿齐根断去,拄着根拐杖,拐杖似是金铁所铸,点在地上,就发出“笃”的一响。 月光越过屋脊,照在这人脸上,只见这人蓬头散发,面如锅底,三角眼,扫地眉,鼻子大得出奇,嘴也大得出奇,更骇人的是,这人脸上满是刀疤,子夜时分,无论谁看到这人,心里都难免要冒出一股寒气。 这个人右手携了件巨大物体,楚留香已经看清了那大约是个人,并且是个十分威武高大的汉子,此时那汉子一动不动,恍若死人。 独腿人走到楚留香跟前三步站定,一双眼睛满是恶意的盯着楚留香,“你在等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想起李寻欢刚才在这里默默站了半晌,“或许。” 独腿人把右手携着的人往楚留香跟前一扔,“这就是你要等的人。” 楚留香扫了一眼便知那汉子早已死去,“我为何要等他?” 独腿人咧开大嘴笑了笑,“因为他约了你子时在此决斗。” 楚留香道:“他为何死了?” 独腿人道:“我杀了他。” 楚留香道:“你为何杀他?” 独腿人道:“因为他的本领太差,还不足以成为你的对手。” 楚留香道:“我明白了,你杀了他,不过是要代替他来跟我决斗。” 独腿人道:“不错。” 楚留香道:“我若不愿意呢?” 独腿人眼中闪过戾气,“你若不愿意,我就杀了你,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楚留香耳朵一动,笑了,“没想到,今晚这里还真热闹。” 小街尽头又出现了脚步声,前后错落,来的是两人,一老一少,老者有七十多岁,少者不过二十岁出头,老者昂头阔步,少者却跟大姑娘似的,脚步轻挪,走路连衣衫下摆都不动。 这两人笔直朝楚留香走了过来,老者视线在楚留香脸上扫过,又去看独腿人,微微冷笑一声,朝少年道:“墨林,快来见过你的对手。” 少年规规矩矩走到楚留香跟前,轻声道:“常墨林见过李大人。” 老者厉声道:“站直了,大点声。” 常墨林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瞬间挺直腰杆,大声道:“常墨林见过李大人。” 老者道:“他是你的对手,不是你的长官,为什么要喊李大人,他没有名字吗?” 常墨林涨红了脸,大声道:“李寻欢,我……我要向你挑战。” 楚留香笑了笑,还没有说话,独腿人当先冷笑一声,“常老怪啊常老怪,十年不见,你还是这幅德行,怪不得你的儿子媳妇要背着你偷偷跑了。” 老者常老怪眼中精光暴涨,也不瞧独腿人,只是朝着常墨林道:“墨林,你可知这瘸子是谁?这人叫诸葛刚,乃是三十年前在武林赫赫有名的诸葛山庄的大少爷,诸葛山庄三代威名,到了这大少爷手里却给败的一干二净,你猜猜是什么原因。” 常墨林从眼角瞟了一眼诸葛刚,轻声道:“孙儿不知。” 常老怪道:“只因这大少爷不知为何疯狂迷恋上一个女魔头,被女魔头骗光家产不说,还被当做狗拴在狗舍里,肆意折磨,等这大少爷终于逃脱生天的时候,脸面早被毁了干净,一条腿也被齐根断去,你说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有何脸面站在这里丢人显眼。” 诸葛刚大吼一声,铁拐往地上“笃”的一声,火花四溅,铁拐入地三分,诸葛刚整个身体扶着铁拐腾起,单脚朝着常老怪面门而来。 常老怪反应也快,在诸葛刚腾身而起时候便往后退去,他的身体擦着诸葛刚的脚尖堪堪避开,诸葛刚不待脚势用老,左手拄起铁拐,单脚落地,一记“横扫千军”朝常老怪上盘而来。 二人大开大阖,诸葛刚占了兵器之便,稳居上风,常老怪应付的左支右绌,看的常墨林连连跺脚惊呼。 走到三十招上,楚留香耳朵一动,再一次笑了,竟然又有人来了,这次来的却是马车,三匹骏马拉着一辆十分宽敞气派的马车快速而来,诸葛刚与常老怪不约而同的罢手,各自站在一边,十分戒备的看着马车来的方向。 马车停在众人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两个人,当先是个浓眉大眼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赫然便是在李府门前破口大骂李寻欢的邱少京,之后—— 之后这个人着实有些吓人,这人下来马车,站直了几乎与马车一样高,邱少京站在他跟前就跟他孩子似的,这人青惨惨的脸,青惨惨的眼珠,连同手也是青惨惨的颜色,搭配着青灰色长衫,月色下,这人简直如死尸一般。 邱少京偏偏对他十分礼遇,恭恭敬敬的给青袍人撩起车帘,等青袍人站定了又立即从马车里搬出来一把太师椅,摆好了恭恭敬敬的请青袍人坐下,然后四顾,“伊大侠,这里人是不少,可李寻欢不在这里啊。” 青袍人翻了翻眼皮,“既然这里人不少,李寻欢在不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邱少京一愣,“可我们不是冲着李寻欢来的么?” 青袍人道:“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冲着李寻欢来的。” 诸葛刚哼了一声,“我当是谁,这么大排场,原来……哼哼……” 青袍人朝他扫来一眼,“原来是横扫千军诸葛刚,我还当是哪条狗在吠。” 诸葛刚脸色一变,常老怪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伊哭老弟没有听错,诸葛什么的跟狗本来也便没有差别。” 青袍人伊哭道:“常老怪也在,你好好的常山不待,也想跑来京城挣个名头?你常山医怪的名头也不小了,仔细赔了夫人又折兵。” 常老怪道:“我一把老骨头了,还有什么名头好挣,我是为了我这不争气的孙儿,我这孙儿别看腼腼腆腆的,着实是个练武奇才,若能在兵器谱上留下个名字,也不负了我常老怪一番教导。” 诸葛刚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你常老怪的本事,能教出什么玩意儿来,不过跟你那倒霉催的儿子一个样儿,你儿子怎么死的来着,似乎是殉情?哈哈哈哈……” 常老怪跳了起来,伊哭道:“二位且慢争吵,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与李寻欢有何仇怨?” 诸葛刚冷笑,“不过一个官家公子哥,有个屁仇怨,我就是看不惯一个公子哥还妄想在兵器谱上排名。说到这个,”他转身看一直站着没说话的楚留香,“你不是李寻欢?” 楚留香笑了笑,“我何时说过我是?” 诸葛刚厉声道:“你若不是李寻欢,又是谁?” 有人嘻嘻笑道:“对呀,你不是李寻欢,你到底是谁?”这声音十分稚嫩,一个少年人穿房过脊,从小街一侧的房顶上一跃而下,落到楚留香跟前,赫然便是早上在燕子楼外碰上的少年人,南宫灵。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这个么,我么……” 南宫灵朝他眨眨眼睛,“你不想说也是没用的,我早已派人调查清楚了,你叫秦出岫对不对?” 楚留香笑了,“不错,我还有个兄弟叫做云无心。” 诸葛刚阴狠的瞪着南宫灵,正确来说,是瞪着他身上的百衲衣,“哪里来的野小子,还不报上名来?”他竟然很客气。 南宫灵嘻嘻笑道:“我的名字你肯定没听说过,我的姓你一定知道,我姓南宫。” 诸葛刚道:“南宫云川的南宫?” 南宫灵道:“我的师父你想必知道是谁了,他姓任,叫……” 诸葛刚忽然转头看向楚留香,仿佛根本没有南宫灵这个人,“太湖秦铁胆秦老爷子是你什么人?” 楚留香笑了笑,“久闻其名,缘锵一面之人。” 诸葛刚道:“你师父是哪一位高人?” 楚留香道:“我师父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连秀才都没考上,何来高人。” 诸葛刚脸上露出凶狠残忍神色,“好得很,胆敢戏耍于我,又没什么靠山,可不是活腻味了?今晚上便让我这铁拐来饮你的血。” 不觉如何,他整个人忽然散发出一股戾气来。 楚留香道:“慢。” 10、志同道又合 诸葛刚狞笑,“你还有何话说。” 楚留香道:“你听,又有人来了。” 诸葛刚侧耳倾听,果然隐隐有马蹄声传来,马是好马,顷刻之间便觉得近了许多,他的脸色变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一则是这来者不知何人,但凡来者,只怕都不善,二则是楚留香的耳力,如诸葛刚磨难中成才,耳力何其了得,他竟然晚于这个少年人听到声音,一个人耳力足够好,功夫也不会差的,他再出手,便要掂量掂量了。 来的首先是八个身穿白色劲装、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年轻人一手握僵,一手拿了一只扫把,在小街尽头整齐划一的下了马,开始动作迅捷的打扫起街道,打扫完毕之后,八人分组两排站在小街两侧,分别从怀内取出一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小街霎时明亮如白昼。 此时,小街尽头出现了一辆鲜花装饰的香车,从马车上下来八个轻装赤足少女,一人提了一只花篮,八个少女分作两队,朝众人走来,边走边从花篮里洒出漫天花瓣,在她们身后,便是一条由花瓣铺就的香径。 在香车之后,是一辆更加豪华、鲜花装饰的更加丰富多彩的马车,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一名年轻男子,此人白衣白裤白靴,头上戴了镶着碧玉的头冠,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凌乱与不洁,在夜明珠辉映之下,更显得他丰神如玉,俊美非凡。 这人负手走过香径,他踩过的花瓣仿佛只是经过一阵清风,没有丝毫被蹂躏过的情景,这人卖弄的一手好轻功。 这人在众人三步外站住,微微皱眉,看着楚留香,“阁下就是李探花?” 楚留香微微笑着摇头,视线在他从肩头露出来的白绸缎包裹上微微停顿。 这人眉头瞬间皱的更紧,“李探花在何处?” 这人站在珠光辉映下,仿佛鹤立鸡群,与周遭环境及诸人格格不入,或许是他周身的一丝不苟,也或许是眉目之间逼人的通天傲气。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其他人,仿佛除了李寻欢,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甚至没有留神去注意坐在他一步远处的伊哭。 伊哭突然跳了起来,一巴掌朝这人脸上掴去,他的手青惨惨泛着碧光,看之便是剧毒,南宫灵惊呼一声,抬手遮了眼睛不敢细看,这人反应奇快,伊哭的手扬起时候,他开始往后退,伊哭的手往他脸上掴时候他已经滑出七尺,伊哭一招未曾得手,脚下用力一登,大鹏展翅般朝着那人又扑了过去。 那人再次滑开,这一次他便没那么潇洒了,他一脚踩在花瓣上,花瓣湿滑,不由得他脚底一滑,虽及时稳住了,到底有些丢脸,他涨红了脸,怒道:“你是何人,何以无故偷袭?” 伊哭收了手,粲粲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已知道你是谁。” 那人冷笑一声,“哦,你说说看。” 伊哭道:“江湖上有几个真名士,有几个假名士,其中最著名最不要脸的要数河南温县一个姓吕的小子,据说此人出巨资买了个温侯的爵位,还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吕凤先,据说此人自封天下第一,看你这自命不凡的样儿,吕凤先便是你了吧?” 吕凤先冷笑,“不错,我便是吕凤先,至于说是不是天下第一,那还要看百晓生的兵器谱,谁说了也不算,至于你,不敢报上名号来么?我从来不跟无名之辈动手。” 伊哭嘿嘿笑道:“你也不需跟我动手,既然我们的目标都是李寻欢,何如我们联手?” 吕凤先冷冷道:“我从不与人联手。” 伊哭道:“如果你想跟李寻欢动手的话,只怕你没有别的选择。” 吕凤先道:“为何?你跟李寻欢什么关系?” 伊哭道:“没关系,不过他在我手里而已。” 吕凤先打量他,明显的不信,“是吗?有何凭据?” 伊哭道:“他此时不在我手里,明日必在我手里,因为我手里有一张他不得不来的筹码。” 吕凤先道:“什么筹码?” 伊哭道:“这你便管不着了,明日那李寻欢必遭人毒手,不在你手里,就在别人手里,我想诸葛先生与常先生都是十分有兴趣的,他们的名头可一点都不比你差。” 诸葛刚和常老怪的表情忽然不约而同的微妙起来。 吕凤先视线在诸葛刚和常老怪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旋身便走,到了他那辆华丽马车前,凑近车窗低声嘀咕一阵,又旋了回来,清了清嗓子,道:“你要如何合作?” 伊哭笑了,“不急。”他的视线落在楚留香和南宫灵身上,来回打量一阵,最后定格在南宫灵身上,粲粲笑道:“小朋友,你知道我是谁么?” 南宫灵嘻嘻笑道:“我知道呀,我知道你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青魔手’伊哭伊大侠,还知道你有个漂亮的老婆叫蓝蝎子,我跟她……” 伊哭打断他,“小朋友,这个时候可不是孩子玩耍的时间,你师父都不管你的吗?” 南宫灵道:“我师父说了,我是小孩子,好奇心强,我随便去哪里玩都好,记得报上他老人家的名号,就没人敢为难我了,伊大侠,你说是么?” 伊哭笑了笑,“不错,他老人家说的很有道理,但他没有跟你说过见到某些人要客气些?听到某些话要装作没听到?” 南宫灵道:“这我便不知道了,或许您亲自去问问他老人家?” 伊哭道:“我正有此意,你便带我去见见他老人家吧。” 他忽然伸出手,蒲扇大的手掌一左一右,同时袭向南宫灵和楚留香,南宫灵连忙往后一跳,没来得及跳开便被伊哭揪住了后背衣领,单手提了起来。 楚留香却仿佛被吓晕了,呆呆站着任由伊哭的手扣住他肩颈大穴,瞬间动弹不得。 伊哭粲粲笑道:“任慈老儿也太自以为是了,总有几个人是他见面也该客气客气的,你这条小命便当是我给他个教训吧。” 他揪着南宫灵后背衣领的手往前一扣,南宫灵便仿佛小鸡仔一样被他从脖颈后掐住脖子,瞬间脸涨得通红,另一只捏住楚留香肩颈大穴的手也同时用力—— 诸葛刚忽然道:“且慢。” 伊哭道:“诸葛先生有何指教?” 诸葛刚道:“这人戏耍于我,着实可恶,他的命该有我来解决。”他说的,自然是楚留香。 伊哭哈哈大笑起来,轻轻松松的单手抓起楚留香,朝着诸葛刚扔了过去。 楚留香哪里是那么好捉的,他在空中变化身法,本想脱开挣缚,视线内隐约看见不远处的沉香亭内红光微微一闪,他眼珠一转,忽然不动了,任由诸葛刚抓住他衣领,朝地面上狠狠的一掼。 便在这时,有人咳嗽了一声,这声音一点都不大,但所有人都怔住了,因为这个声音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楚留香刚才看到的,从沉香亭的栏杆内,传来了一阵短暂的忽明忽暗的火光,之后,火光稳定下来,一阵明一阵暗,空气中隐约传来一股小兰花旱烟的味道。 那里何时坐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 伊哭把南宫灵一手抛开,迅速朝着火光掠去,不过片刻,他退的却比掠去时候更快,退回来后,一声不发,拉着邱少京上了马车,上马车后,他的视线落在诸葛刚和常老怪身上。 这两人都是老江湖,常老怪一言不发拉着常墨林上了马车,诸葛刚视线在火光处短暂停留,他抓起楚留香便欲上马车,便在这时,不知为何他手腕一麻,楚留香忽然便从他手里挣脱了,他直觉的握住瞬间红了一块的手腕,那一块已经高高鼓了起来,马车便在这时候出发了。 吕凤先默默站了一会,快步回到马车上,吩咐道:“跟上前面那辆马车。” 于是,一瞬间,原来热闹的小街忽然便冷清下来,若非地上被踩成泥泞的花瓣和空气中的小兰花香气,几乎要以为刚才那是幻觉。 南宫灵龇牙咧嘴的站起来,伊哭野人一般的手劲可摔得他够呛,他看着楚留香蹲下身正观察着什么,好奇,“你在看什么?” 楚留香道:“石子。” 南宫灵道:“石子有什么可看的?” 楚留香道:“如果这颗石子能从那么远的距离把诸葛刚的手腕打的肿起来,就很好看。” 他拾起了那枚石子,那不过是一粒青色的再普通不过的石子,他看向沉香亭,那里哪里还有什么火光,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了。 南宫灵也在看着,“你说,那是谁啊,他为什么要救我们?” 楚留香把石子收入袖中,笑道:“高人。”连他都察觉不到气息的人可不就是高人。 南宫灵咕哝一声,“那是自然,能一招就逼退伊哭那样高手的,肯定是高人,他救了我的命,我得让师父谢谢人家去,可惜……” 楚留香拍拍他肩膀,“你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走到那具死尸旁边,看着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叹息一声,抬手合上了那双眼睑。 南宫灵道:“这人是谁?”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绝对是个多嘴的人。” 与人相约决斗,正主都没参与,反倒是闲杂人等来了一堆,若非这人自己说,其他人如何知晓,多嘴,有的时候真的能要人性命。 楚留香站起身来,看向南宫灵,“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南宫灵恨恨的踢了下地面,“我用得着你送么?你……我以为你本领很高强呢,结果竟然在伊哭手下一招都走不过,我是孩子没错,我至少能跳开些距离,你倒好,还没动就让人给抓了。” 楚留香笑了,笑着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南宫灵道:“那伊哭真是大胆,竟然完全不把我师父放在眼里,我早晚得找他算账。” 楚留香再问了一次,“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南宫灵没拒绝,丐帮竟然把燕子楼当做了暂时的落脚点,远远便见着里面灯光火光,酒香肉香。 楚留香站住了,南宫灵道:“你随我进去吧,我介绍师父给你认识,作为你送我回来的报偿。” 楚留香笑着摇头,“在你回去之前,我送给你一个建议。” 南宫灵道:“什么建议?” 楚留香道:“今晚上伊哭对你出手的事你不要对你师长提起。” 南宫灵道:“为何?我还指望师父替我报仇呢。” 楚留香道:“你也知道那是伊哭,他周身是毒,尤其是那只青魔手套,但凡沾上便会剧毒而死,你有师长保护,总不会丐帮所有人都能给护得到。” 南宫灵怔了怔,忽然涨红了脸,“我……我……我并不是去捣乱的,我是刚好途径那处,看到你有危险才……我只是气不过,不会真的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 楚留香柔和下声音,“我知道,所以,我会替你报仇。” 南宫灵道:“你连自己都顾不了,拿什么报仇,别哄我了。” 楚留香但笑不语。 送走南宫灵,回转恒通店,洗了个热水澡,暖玉温香在怀,一夜无梦。 李寻欢却噩梦连连,梦到了病逝的母亲与大哥,梦到病重的父亲,醒来后,汗湿重衣,明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依旧忍不住的阵阵心悸,不由得四更天起来,一瓮女儿红,在赵叔来送早饭时候,已经喝的精光。 赵叔边收拾,边对他满脸憔悴黑眼圈连连的皱眉摇头,还未说什么,便听有人敲门,赵叔放下手里酒瓮,“少爷赶紧的把粥给喝了,这时候敲门,只怕又是麻烦事啊。” 李寻欢低头喝粥,喝到第三口上,听见赵叔惊慌声音,“少爷,你……你快出来,出事了。” 李寻欢从窗户跳出去,迅速赶往大门方向。 大门口正站了一个眼熟的满脸焦急的小太监,“宫里是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道:“并非宫里,是奚护卫他经晚未归,陛下大为恼怒,差奴才们出来找,奴才们还存了一丝希望他在李大人府上,可是……奚护卫他……他……” 李寻欢神色凝重起来,“衙门去过了吗?百里惯常去的那些地方都找过了?” 小太监道:“不敢隐瞒大人,我们昨晚上便开始找了,翻遍了奚护卫常去的地方都没见着,这才一大早的惊扰李大人……” 李寻欢道:“我知道了,你们继续寻找,若有消息,差人来府上说一声,去吧。” 李寻欢回了屋子,低着头,继续不紧不慢的喝粥。 赵叔焦急不安的看着他,等他终于喝完了才敢开口,“少爷,奚护卫是不是出事了?他公职在身,往日里便是再晚也要回宫的,怎么会……” 李寻欢放下碗,吩咐,“赵叔,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个时辰,你去为我准备几样东西。” 赵叔道:“少爷您说。” 李寻欢道:“给我准备一套短打布裤,一套千里赶浪绑腿,一双轻快布鞋,还有昨日里御赐的那口宝剑。唉,没成想,这宝剑到我手里不过一日便要饮血了。” 赵叔愣住,“少爷,这……” 李寻欢黯然道:“赵叔,百里必是出事了,且多半是因为我,昨天我实在不该与他一同出现在恒通店的,是我害了他。” 赵叔道:“这……少爷别忙着自责,兴许是奚护卫遇到其他什么事呢?奚护卫是什么身份呀,那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谁敢动他,不要命了不是?” 李寻欢道:“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不了解江湖人,或许,我也不够了解,我早该知道,有些麻烦是避不过去的,一味避让只会让别人认为我软弱可欺,只会让有些人有机可乘。” 赵叔看着他忽然凌厉起来的眉眼,暗叹一声,道:“少爷,无论如何你需记着,有人时时刻刻挂念着你。” 李寻欢笑了笑,“我知道,赵叔,谢谢你。” 11、美人爱英雄 山风猎猎,吹起那人卷曲的不加修饰长及腰背的头发,头发上点点猩红,衬的那张透着铁灰色的苍白面孔,直如鬼魅,楚留香不忍细看,低头打开手里书卷。 书卷封面以铁篆写了“李园随笔”四个字,整卷书文有一指厚,磨损的十分厉害,有些地方有撕扯过的痕迹,又被仔细糊好,这书卷是日记形式,每一页都仔细标注了年号日期及所在地理位置,日记中多数地方写的都是潇洒飘逸的灵飞经,十分工整,少数部分书写狂草,楚留香翻到一页,只写了两行字,“千杯醉,醉死胜封侯”,往后翻,更有一页独独写了斗大一个字,“苦”,这个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笔画之间被某些液体层层晕开,几乎不辨,楚留香的手指不觉抚了上去…… 楚留香被惊醒,屋顶之上有极轻微的响动,他却懒懒的躺着不想动,他闭着眼,仔细回味梦里所见,梦里所觉…… 有人破窗而入,并且大模大样的径直走到楚留香床前,笑嘻嘻瞅着他看了一会,干脆一屁股坐在床头,“你这呆子,睡得这么熟,什么时候被人在睡梦里害了都不知。” 楚留香叹口气,还是没睁眼,“我梦里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却来扰我清梦,说不得我……” 南宫灵笑嘻嘻凑到他脸跟前,“说不得你要怎样?吃了我不成?” 楚留香本是仰躺着,此时侧了身面对他,睁开眼来,“说不得你要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若理由不充分,我立马扔了你出去。” 南宫灵嗤笑一声,“就凭你?”顿了顿,眼珠子一转,道,“你功夫虽不怎么样,但我总归是要谢你一谢的,谢你帮着我丐帮弟子免遭一劫。” 楚留香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这一会窗外不过蒙蒙亮。 南宫灵顿时郁卒,“你这个人……我想着怎么报答你,刚巧给我想到个办法,你也知道,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就是我们丐帮,我用独家消息来谢你的恩情,怎么样。” 楚留香一点动静都没有。 南宫灵也不恼,笑嘻嘻道:“昨晚上的事我仔细捋了一遍,猛然发现个事儿,你说你为什么要假冒小李探花呢?是无意还是有意?是好意还是歹意?” 听到“小李探花”四个字,楚留香的眼睛又睁开了,那随风飘扬的卷曲头发似乎还在他眼前飘荡,“你这消息莫非是有关李寻欢的?” 南宫灵往后一跳,坐上圆桌,两只脚凭空晃荡着,笑道:“要说李寻欢,就要先从昨晚那辆以鲜花装饰的香车说起,那辆香车以十分罕见的紫檀木制作,夹层里灌满了铁浆,整辆马车刀枪不入,拉马车的马有四匹,据说都是西域进贡,纯白无杂色,千里挑一,世所罕见,这辆马车在京城只有一辆,你猜猜是谁的?” 楚留香不觉坐了起来,没说话。 南宫灵道:“那是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七皇叔,当朝堂堂七王爷府上的小公主长平公主的私驾,连七王爷也动不得的宝贝。” 楚留香的表情微妙起来。 南宫灵道:“按理说,以长平公主的身份,跟咱们江湖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猜猜看为什么吕凤先会从她的车里下来呢?” 楚留香笑了笑,“自古美人爱英雄,吕凤先无论身份相貌,与公主还算是相配的。” 南宫灵道:“美人爱英雄不假,长平公主爱的英雄却不是吕凤先,而是你感兴趣的那位,‘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李寻欢。” 楚留香喃喃一句“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他忽然想起刚才梦里那人的满面凄苦神色。 南宫灵打量他神色,继续道:“按理说,李家虽不是皇室贵胄,好歹是三世簪缨,跟公主勉强也是相配的,公主曾经放出话来,说是非李郎不嫁,这本该是一桩好事,却不知为何,这位李大人百般拒绝,这一拒绝便拒绝了三年,这三年间,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倔强变成了偏执,偏偏李郎心如铁石,用我们常年驻在京城的江长老的话说,这就是一桩孽缘呐。” 楚留香心思转来转去,漫不经心道:“嗯。” 南宫灵瞪眼,“你‘嗯’是什么意思,你便不觉得这位李大人格外的讨人厌么,年纪轻轻的就是大官儿,有公主找上门,武功据说也不错,长得嘛也说得过去,偏偏他……真是暴殄天物。” 楚留香摇头,“吾之蜜糖,汝之砒|霜,在许多人看来的名利与艳福,对他来说,只怕俱是困扰。”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从屋顶上听到李寻欢随口说的几句话,“我所求的不过是娇妻在侧,娇儿一二,三五知己,如是而已”,乍听之下十分平常,仔细一想,何其难也。 南宫灵扶着下巴看他脸色,“说完公主,我们再来说说另外一个人,那个跟在伊哭身后的人。” 楚留香有些诧异,“那人也有些特别?” 南宫灵道:“他特别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身份,你可听说过平南王邱泽?” 楚留香道:“大约是听过的,据说这位邱元帅十四年前平夷有功,被破格封了异姓王,更听闻这这传奇人物受了三个月王爷俸禄便执意出家,先皇专门为其建造了一座道观叫霁月观,在当时轰动一时……那个少年人莫非是邱元帅后人?” 南宫灵道:“不错,邱元帅身后就留下这么一个独子,他六岁便袭了王侯爵位,性情不免有些跋扈偏执,是与那李寻欢同样的纨绔子弟。昨天晚上,伊哭魔头一干人等离开沈香亭,便径直进了平南王府。” 楚留香道:“这位邱小王爷,与李寻欢莫非是有仇?”他记起来那少年人便是冲着李寻欢去的。 南宫灵道:“我只说一句话你就明白了,这位邱小王爷对长平公主那是情有独钟,偏执程度跟公主对那位李大人是一模一样的。” 楚留香瞬间便有些哭笑不得了,说到底原来是年轻人之间的拈酸吃醋,但想起伊哭那些人,他又觉得笑不出来,李寻欢那张忧愁面孔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南宫灵扶着下巴,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你说这情情爱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若是两个人互相喜欢了还好,若是单方面的,可不是愁人么?” 楚留香笑道:“待你长成真正的男子汉,该明白的自然明白了,好了,还有什么话要带给我没有?” 南宫灵摇头,摇到一半,忽然跳了起来,“带什么话,我……这是我自个儿愿意说的。” 楚留香挑高眉毛,“任慈帮主率一帮之众,绝对不容小觑,昨晚之事,你终究是跟你师父说了?” 南宫灵缓缓红了脸,抓一把脑袋,一摆手,“算了,你既然知道我就照实说,昨晚上回去之后师父问追我行踪,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 楚留香道:“你师父知道之后,第一感觉必然是愤怒,之后只怕立即便想到了方法,既然不知我的身份,一来试探,二来借力打力,若我真能为你报仇自然是好,若然不能,至少可以探探我的身份,对你丐帮有利无害。” 南宫灵欲言又止一会,有些唯唯诺诺,“虽然我百般解释了,可师父就是不信,非说你定然不是等闲之辈,这多事之秋,我们也……你别生我的气。” 楚留香笑了笑,“乖孩子,似你这般年纪能跟你这般伶俐的该有几个,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好了,你说的事我已知道,你便回去吧。” 南宫灵有些踟蹰,“你……要怎么做?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楚留香耳朵忽然微微一动,朝南宫灵摆手,南宫灵欲言又止一会,从窗口跳了出去。 楚留香就床上一翻身,便到了窗户边上,就着寒星微光,看到长街尽头一辆马车缓缓而至,奇的是明明已经不远,声响竟然不大,几乎听不到马蹄声,只有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嚓嚓声。 再近了看,楚留香发现四只马蹄都被仔细裹了棉布,整辆车十分普通,既不豪华也不简陋,暗红色车棱在星光下微微反光,赶车的是个穿着暗色衣裳的女子,这女子颇有些眼熟,楚留香思索一会,猛然想起,这女子恰是昨晚为吕凤先开路的八个少女之一。 马车在恒通店门口阴影处停下,女子下了马车,不见如何,一腾身消失于恒通店院墙之内,不多时女子再次跳出,在她身后跟了两个瘦小人影,楚留香隐约看清其中一人执剑,一人红衣,那身红衣眼熟的很,那孩子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李红袖,执剑那人必是李无双。 李无双与李红袖快速进了马车,那女子依旧在前赶马车,马鞭一扬,马车启动,马车行走的瞬间,楚留香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的落在马车顶上。 天际数点寒星,清风拂面,说不出的舒坦,楚留香干脆两手枕在脑后,以马车顶为床,闭着眼细细感受这晨起的美好时光,顺便听着马车里属于女孩的叽叽喳喳讲话声。 那叫李红袖的小女孩真的是特别爱说话,一直不停的问东问西,李无双却只字不言,李红袖问不出个所以然,干脆自说自话,也一径快乐的很。 马车行走路线十分曲折,行走一会楚留香明白这是那女子谨防尾随,故意绕了路线,随着天际泛白,街上开始有人走动,楚留香翻身到了马车底部,一手攀着,一面感知路线,隐约感觉走过三个街口,马车忽然进了一条长长甬道,在甬道尽头稍作停留,进了一处深宅大院,从地砖铺排来看,这家大院主人不仅有钱,而且讲究。 马车在一进院落便停下,有个年轻男佣接手了暗衣女子的马车,女子带着李无双和李红袖消失于拱门。 左右许多人低声交谈,走动洒扫,楚留香随着马车被年轻男佣带离李无双等人方向,不多时,周围渐次寂静,男佣把马车随意停下,快步离开,楚留香从马车底部挪出,还未来得及观察周围,当先入眼的东西让他瞪大了眼。 便在三步外,一辆以鲜花装饰华贵无比的香车正在阳光下舒展身姿,这赫然便是在沉香亭外吕凤先所乘坐的那辆马车,不同的是上面更加娇艳的鲜花,鲜花上还含着露珠。 楚留香眼珠一转,尚未来得及动作,便听有人扬声道:“李寻欢特来拜谒邱小王爷,邱小王爷可敢见一见李某?” 楚留香跃上墙头,便看见了李寻欢。 今日他装扮又有不同,卷曲总有些慵懒的头发被仔细打理束好,宽松外袍换成了一袭利落劲装,打了千里赶浪绑腿,腰间斜跨一口十分华丽的宝剑,从头到尾一径的江湖人打扮。 楚留香不觉一笑,这样打扮,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寻欢这话一出口,大院内蓦然热闹起来,不多时昨晚楚留香并未留意的那个青年大步走出大门,在台阶上扬眉冷笑,“呦,什么风把李大人给吹来了,可真是稀客,李大人登门,有何贵干哪?” 李寻欢指尖一把小刀在晨光下闪着银白的光,他另一只手的指尖不觉的摩挲着小刀刀脊,“邱少京,明人不说暗话,我此来与你说两件事,你且听好。” 邱少京冷笑,“你说。” 12、君子坦荡荡 李寻欢道:“第一件,你想做驸马爷,就堂堂正正的去争,像个男子汉一样去争,像你父亲为国争光那样去争,别净搞些弯弯绕绕、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不仅让人不齿,更是丢平南王爷的人。” 邱少京一下子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你……你算个什么东西,用不着你来教训人。” 李寻欢继续道:“第二件,你与我的恩怨,不要牵连其他人,尤其是某些个身份敏感、被陛下放在心尖子上的人,若是天子一怒,没有了你父亲保全,你会落个什么田地可不好说。” 邱少京“呸”的一声,“少拿陛下来压我,任你在陛下跟前多红,我手里有丹书铁券,左右死不了,我怕什么。” 李寻欢道:“就算你死不了,便不怕一场荣华落空?便不怕公主对你厌弃?你知道公主……” 邱少京忽然笑起来,“我还真就不怕了,李寻欢,你还不知道吧,公主此时正在我府上做客呢,要不要进府来与公主叙叙旧情呢?” 李寻欢脸色一变,快速道:“那便不必了,邱少京,我只问你一句,百里是否在你手里?” 邱少京得意道:“我凭什么告诉你,想知道,你自己进来看啊。”他一甩手,竟然进了门,还左右吩咐,“大门别关,说不得李大人想通了就进来了。” 李寻欢在大门口怔怔站着,进不得也退不得,一时十分为难。 楚留香是剔透的,听来几句便明白了,李寻欢这时候到这里来,是为了寻百里,这个百里一思索便知该是昨天在恒通店与李寻欢一同出现的奚百里,李寻欢一大早来寻人,偏又碰上公主,那香车还在,只怕邱少京所言不虚,楚留香想起南宫灵所说孽缘来,若换作是他,只怕也要为难的。 他却不为难,脚尖一登,随着清风飘落院落,快速的各院落转悠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也未有什么暗室密道之类,奇的是这府上人数不少,武功上得了台面的竟然一个也没有,更别说昨晚所见的伊哭之流了。 除了一处摆满鲜花的院落,楚留香把这里留作最后。 这院里有鲜花,住的必是女子,他想这里必是公主暂居之处,而一直未见影踪的李无双姐妹估计也在这处,因为他在墙头见到了刚才赶马车的那个女子,她此时已经换了清爽打扮。 就算没有觉察到别样气息,按照南宫灵所说,伊哭等人昨晚进了平南王府,公主还在,却不知他们是否离开,那邱少京听说李寻欢来寻奚百里并无吃惊之色,显然早已知情,明显的有恃无恐,就不知他恃的是公主呢,还是伊哭等高手。 思来想去,他不敢冒失,隐在墙外细细探看,还未看得明白,房门忽然打开,八名少女拥着一位身材高挑、头戴锥帽的女子出门,不远处马车行进的越来越近,楚留香所在方位看不太真切,他换了个位置,刚好看到红衣女孩李红袖钻入那辆鲜花装饰的香车,马车缓缓启动,凭楚留香本领,动了动耳朵便知院落内再也无人。 这倒奇了,伊哭等高手不在府内,李寻欢要找的百里也不在,此时公主又是往哪里去呢?这之间会否有些关联? 楚留香跟着马车,无人处,一溜烟的钻进马车底。 觉着马车径直驰往大门,在大门口稍作停留,一人跳上车辕,马鞭一扬,“嘚儿”一声,马车继续行进,楚留香瞧见随意垂落在马车底部的描金紫缎长靴,认出是邱少京的,他心里忽然一动。 身体快过动作的,随着一股陌生气息靠近,他往相反方向一让,空出一只手来,躲过了来人的小擒拿。 两人未曾照面,当先就着马车底部有限空间,交手十余招,左右不离对方手腕,终是楚留香占了地利之便,擒住对方手腕一拉,防着对方遇着危险立即撤退。 被他拉的人另一手攀住车底,已无力反抗,朝他瞧了过来,那双深邃幽深的眼睛亮如寒星,眼中是戒备与惊讶,以及之后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喜悦。 楚留香笑了笑,小声道:“无心兄一日之别,别来无恙乎?” 李寻欢放松被楚留香捉住的手上力道,也笑了,“出岫兄今日又见,我们好生有缘呐。” 楚留香松开擒着他手腕的手,笑的意味深长,“你我缘分,长的很哩。” 在梦中都时时见着,可不就是缘分长的很么。 李寻欢微微眯起眼来,“阁下这句话意有所指,可否明告?” 楚留香笑而不语,笑一会,忽然道:“其实你我虽未蒙面,却早有神交,前日里李探花尚且为我绘制一份画像,传神之处,我亦抚掌叫好来着。” 李寻欢微微思索一会,恍然道:“是你……盗帅夜留香,销魂不知在何方,竟然……” 楚留香眨眨眼,“我叫秦出岫,我有一个兄弟叫做云无心,李探花与他相熟的很呢不是?” 李寻欢是聪明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笑,又微微一叹,“我若如阁下闲云野鹤一般,也便真个叫云无心了,可惜……秦兄何以在此处?” 楚留香道:“我说为你而来,你信么?” 李寻欢有些迷惑的眨眨眼,笑了。 楚留香道:“昨晚我在沉香亭。” 李寻欢笑不出来了。 楚留香道:“今早跟随一辆马车到了这里,之后的,也便如此了。”他把情形大约一说,看李寻欢的反应。 李寻欢眼神黯淡下来,眼珠缓慢的转过几圈,还未开口,脸色忽然渐渐涨红,涨的鲜红欲滴才终于把一阵咳嗽压制在喉咙之下,一滴汗水自他鼻尖滴落,楚留香鬼使神差的伸手接了,那滴汗水滴落他指尖。 他一晃神,在李寻欢莫名视线追上他之前手掌握拳,当先一笑,“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谨慎,那邱少京明摆着便是要诱你上钩的,要不然他何以非要在大门口上车,又故意大声驱车呢。便是你大声咳嗽,他也只会当没听见。” 李寻欢苦笑一声,“就算如此,可这车里……” 楚留香忍不住促狭,“按说七王爷一副斯文皮相,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一代翩翩美少年,他的女儿不该差到哪里去吧,何以李兄避若蛇蝎?” 李寻欢一笑,“说起七王爷,我便想起七王爷的最爱的那块宝玉来,据说长平公主要了两回都没得手的,诚没想如此轻易便失了去,七王爷现在正伤心的很呢。”说的是前几日楚留香夜探七王府盗出那块灵藻宝玉来这事,楚留香拿长平公主调侃他,他到底年少气盛,回敬之语脱口而出。 楚留香打个哈哈,略过此节,“李探花当下准备如何?邱少京故意诱你过去,必有准备。” 李寻欢收敛情绪,想起奚百里,他便笑不出来,“这已算是好的结果,我一大早的来此处本是碰碰运气,诚没想百里当真在邱少京手中,总比落在未知江湖人手里要强,至少邱少京不敢轻易动百里性命,至于他故意诱我,哼,为了百里,刀山火海,我亦去得,有何惧哉?” 楚留香笑,“好气概,我与你同去如何?” 李寻欢略一迟疑,“那些人中,有你的仇家?” 楚留香摇头,“无仇无怨。” 李寻欢道:“那些姑娘,有阁下心中牵挂?” 楚留香失笑,“不至于,若说牵挂,那个叫做红袖的小姑娘倒是有趣的很。” 李寻欢眼中精光一闪,“难道说,当真如阁下所说,是为了我?” 楚留香大胆试探,“正是。” 李寻欢道:“李府三世簪缨,虽有些薄资,应是入不得盗帅的眼,阁下看上了什么,不劳二探府宅,我直接拱手相送如何?” 若非此情此境,楚留香立马便要抚掌大笑,跟聪明人说话便是如此,既有趣,又容易,楚留香想,比起梦里那凄风苦雨的沧桑汉子,他爱极了眼前这能说爱笑、鲜亮活泼的少年。 “盗帅之名,不靠别人拱手相让,听闻消失已久的《长风帖》在二十年前惊鸿一现,被赐予上古李氏,某虽不才,欲借来一观,阁下且且藏好了待我来取,莫污了阁下清名,也莫辱了在下盛誉。” 李寻欢压抑下声音的哈哈大笑,笑毕了,眨眼道:“能得香帅青眼,在下必扫榻相候。” 马车速度慢下来,两人不再说话,听周遭动静,想必是在城门处,车是长平公主的马车,想出城门兵士自不敢拦阻,不过半刻,马车继续前进,速度明显的加快了。 出城约莫三里,周围出现零散的建筑群,马车驰入其中一条甬道,在大门口停下,马车上的人陆续下了车,听得女子叮嘱“小心谨慎”之语,听得脚步声消失于大门之内,大门缓缓关闭,周遭一片寂静。 李寻欢道:“请君入瓮,只怕要有些凶险,秦兄当真要来趟这趟浑水,本是与你无干的。” 楚留香笑,“探花此时该想的不该是是否连累于我,而是是否该信任于我,阁下便当真信我随马车来到此处没有企图?” 李寻欢十分真诚,“我信你是胸怀坦荡的君子,其他的,并不重要。” 楚留香胸口一热,“凭你信我,我为你赴汤蹈火。” 李寻欢笑,“好。”好字出口,他攀着马车底部的手一松,凌空一个翻身,便上了墙头,干脆利落,既潇洒又漂亮,楚留香暗自叫好,自马车另一边,随了李寻欢姿势,轻飘飘落在他身侧。 远处隐隐半山,近处四周皆是深宅大院,左右也一个人影没有,马车停靠处有一扇十分考究的红漆大门,门前两尊石狮子虎虎生威,碧瓦红墙,墙高七尺,从墙头往墙内看过去,庭院幽深,一片寂静,院落内初步瞅得数重院落,院落内树木参天,树篱修剪精致,地上一片落叶也无,这里的主人是常住的,并且十分的讲究。 楚留香道:“探花可知这是何处?” 李寻欢略一沉吟,“若我所料不错,这后面山头有一处温泉,许多豪门富户便在此处建了房屋引来温泉是作享受,至于说这房屋是谁的,还真不好说。”他把微微散乱的头发重新绑好,朝楚留香一笑,“主人是谁,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走。” 他腾身一落,径直落在大道上,负手而立,丰神如玉,楚留香落在他身侧,一笑,“走。” 13、请君入其瓮 楚留香双脚落到实处,不由暗地里一赞,青砖朴素,间以卵石而成的花鸟图案,路旁绿植显然也是精心挑选,大眼一瞅便知此处一年四季都不至于凄凉荒芜。 他耳朵一动,瞅一眼并行的李寻欢,“此间主人不仅大手笔,而且雅致脱俗,可该一交。” 李寻欢视线在两旁树丛略作停留,“景致脱俗,人却流俗,此情此景合该明赏,哪里有偷偷躲起来窥探的道理。” 楚留香暗笑一声,李寻欢功夫自然是不俗的,显然早已听出道两旁暗处藏着的为数不少的暗桩,初步估算,该是五步一桩,如此严密防范,或许便是专为李寻欢而设,只是他当面这样大声点出,也是颇有意思,“以探花之意,是置之不理的好呢,还是与某些人理论一番的好?” 李寻欢不说话,却取了腰间宝剑抛给楚留香,道:“秦兄且看这把剑如何?” 楚留香接过了,还未细看,李寻欢倒自己解说了,“这柄剑不是我中土之物,西北蛮夷民风向来彪悍,兵器冶炼技术也十分成熟,这柄剑乃是蛮夷进贡之物,我瞧着喜欢,特意朝陛下讨来的。” 两人并肩而行,不算快亦不算慢,几句话功夫便行出一箭之地,暗桩处呼吸也紧促起来,楚留香略一掂量,把剑递了回去,“无怪乎这般华丽,剑倒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说的是剑柄、剑鞘上那几粒大宝石。 李寻欢看也不看,把剑在胸前一横,瞬间一股凛然之势,“世人但知我李寻欢擅长使用绣花针一般大小的暗器,却不知我早年各类兵器都是精通的,我七岁时耍的七尺长枪,十岁时换了霹雳刀,十三岁上又换成青釭剑,单是剑术我足足苦练三年,据家师称,当时我的剑术已可罗列至江湖百名之内,若无后来的变故,或许我便以长剑名扬天下了。” 楚留香知他是故意扬言来吓唬暗桩,依旧听得入神,他虽不用兵器,早年习武时候如何不是一样样兵器练过来的,深知其中不易,更知李寻欢学武天赋之高,一般人学上十年二十年不一定能学透一种兵器,而李寻欢既说精通,那便该是当真精通的,“敢问是怎样的变故?” 李寻欢神色一黯,“也未怎样,我上头本有一个大哥,他有极高的文学天赋,所著文章每有所成必至天下广为传看,几乎赶上昔日洛阳纸贵的盛景,他本是我李氏一门全部希望与荣耀,谁知他命薄如斯,年纪轻轻的就……唉,不得已,我这不着调的败家子只得顶上,当时在我大哥灵前折剑立誓,此生以光大李氏门楣为首要,其余陋习,一概抛舍,从那以后我便果真未再用过剑。” 李寻欢一按剑鞘,利剑立即出鞘,随手挽起七八个剑花,苦笑一声,“其实啊,人的禀性难移,我虽考了进士领了官职,依旧是放浪不羁,嗜酒好色,更是忍不住的几次路见不平,让本是随手的玩具成了我的代言,我这不着调的人物竟也成了半个江湖人了,还有不少人专门为了一较高下而来寻衅,说来真是好笑。” 看他剑光凌厉,英气逼人,楚留香再次想起梦里那张忧思郁结的苍白面孔,明明是不同神情,偏又在他眼前巧妙重叠,楚留香暗想,失去亲人的变故让李寻欢依旧保持着奋发向上的精神面貌,后来又该是多大的变故才能让这样一个鲜活的人变得那般黯淡无光,没来由的,一阵的揪心。 仔细一辫,竟似乎是心疼,他竟然心疼起这个未来即将面临巨大变故的年轻人,虽说人各有命,他楚留香也不是多鸡婆的人,但若能为此人尽上些绵薄之力,有何不可呢?此人频频出现于他梦中,现实中又多次遇见,或许冥冥之中便是让他出手相帮呢。 看他怔忪,一时只是看他,连路都不走了,李寻欢不由心惊,竖起耳朵来仔细辨别并未有危险才放下心来,一时有些好笑,“可是我说了什么竟引得秦兄台发起呆来?” 楚留香缓过神来,打个哈哈,“只是想着探花少年老成,又一片善心,若是有人自知能力未逮,还是不该轻易挑战你的好。” 他说的是李寻欢故意说出那些话的深意,李寻欢显然不是说给他听的,是故意说给那些暗桩听的,从鼻息看那些人不过三流功夫,十八个加起来不见得接的了李寻欢的三招,李寻欢故意在言语上威吓,而不是出手便盛气凌人,没有一分慈悲心,如何做得到。 李寻欢微微一怔,轻叹一声,“善心么?我这尚未入江湖,手上便已有十八条人命,还算的上善心么,乃知兵器是凶器,我或许不该……” 楚留香道:“兵器本是死物,有生命有感情的是使用兵器的人,人若有情,兵器自然有情,人若存善念,兵器自然便是善者之器。” 李寻欢道:“阁下倒是性情中人,却不知无论是读书做官,还是潜心习武,第一要务都是要摈弃感情,专注于事物本身,只是,长此以往,人的精气神都已消磨殆尽,何来感情,何来善念?” 楚留香道:“我不能说这种观念本身有什么错,就我来看,人之第一要务便是该有一个大爱之心,爱好大自然而大自然回馈给我们无限美景,喜爱江湖而入江湖,喜爱修炼自我而修习武学,人生苦短,又何必把自己束缚于某些本不必要的框架之中呢?” 李寻欢眼前一亮,精神一震,抬手握住了楚留香手腕,“诚哉斯言,说出了我不敢说不能说的话,竟未想秦兄是我人生第一知己。” 楚留香也不觉笑了,手臂一抖,与他双手相握,也颇有些激动,“能与探花互引知己,岂非人间一大美事,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李寻欢长声笑道:“说的是,今日不便,他日秦兄到我府上,我请你吃酒,咱们不醉不归。” 楚留香也激情难抑,“从即日起,你便叫我楚留香,哪里的什么秦兄,去见鬼吧。” 有人咯咯笑道:“如此知己情深,区区本不该打断,只是区区实在好奇,不二赌坊赌局上的两大高手握手言和达成同盟,对赌局变故,对当下江湖情势,会有怎样的影响。” 两人俱是一惊,刚才情绪激动,竟不觉间走入一个包围圈,设暗桩处已在十步之外,此时所觉周围至少五名高手,内息均匀悠长,显是高手,此处假山与树篱错落分布,十分易于藏身。 敌在暗,我在明,李寻欢笑,“何方人物,既敢发问,不敢现身么?” 有人冷哼一声,从五个方位,缓缓转出五个人来,对二人准确无误的形成包抄之势,李寻欢看着正前方执杖瞽目的老者,缓缓眯起眼来,“原来是洞庭的五位老先生,五老倒是执着呢,对我李寻欢锲而不舍,只是……” 他看一眼楚留香,笑道:“只是年轻人的世界观不是你们这些老年人能理解的,江湖情势如何跟你们也未见得有多大关系,这么着吧,五老既执着于与我比试一场,我成全了便是,未免有人说我不够尊老敬贤,我以一柄长剑接五位高招,我若输了,任凭差遣,五老若输了,我也点到为止,不伤性命,如何?” 瞽目老者气的脸色发青,“好狂妄的小子,今日势取尔性命,以雪前耻。” 说话间,他手里七尺余导盲杖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李寻欢面门,李寻欢飘身一退,道:“此间比试与楚留香并不相干,五老尽管朝我招呼来便是。” 恰此时,他所退之处恰有一名高瘦老者,老者已两掌相合,气沉丹田,一记精纯掌力便即推出,李寻欢尚有余闲看一眼楚留香,朝他微微一笑,“楚兄若信得过我,为我掠阵如何?” 楚留香略有些迟疑的退出战斗圈,一时恍惚。 他何其高的眼力,洞庭五老一出手便知不过二流高手,内力不够精纯,速度也不够快,五人合力也不是李寻欢对手,楚留香并不担心李寻欢力有不逮,他一时恍惚,在李寻欢那调皮且温柔的微微一笑。 李寻欢正是筋骨已成、棱角未开的年龄,五官精致,眉眼优雅,那微微一笑,说不出的风情,楚留香是惯于与美的人事物为伍的,美的景致,美的食物,美的人,李寻欢虽非女子,却是美人,楚留香一时心头一荡,不觉笑起。 恰此时一声铮然交鸣之声让他回神,五老长者用导盲杖作长棍,另有一人使流星锤,一人使鱼骨刀,一人使剑,一人用掌,交鸣之声是李寻欢的长剑迎上流星锤之声,李寻欢架住流星锤,长棍距离右耳不过一尺距离,长剑距离后心不过五寸,鱼骨刀已在下盘等候,一时间他似乎上中下路都被封死。 危急时刻,李寻欢手中长剑朝流星锤使力,流星锤霎时偏向一侧,小小空隙已经足够,李寻欢旋身而起,脚尖在长剑剑脊上一点,凌空一翻身,落地恰在鱼骨刀身后,鱼骨刀待翻身而起已是来不及,李寻欢骈指如电急点他肩颈大穴,不待看他反应,脚下生风往侧面滑出三步,避过掌风与剑锋,所退之处恰是流星锤所在,他右手横剑,左手一把擒住流星锤手腕,流星锤撤回已来不及,恰被他所制,代他缠住老者长棍与七尺剑锋,流星锤但觉虎口一麻,李寻欢已翻身到他身后,同样点住他肩颈大穴。 楚留香不由暗自叫好,说来繁琐,其实不过眨眼,眨眼间他便制住其中两位,何其高明灵巧。 再看数十招,楚留香明白李寻欢高明的是灵巧应变与绝妙步法,剑上造诣虽高面对多名强敌难免施展不开,他又明显的应敌经验不足,许多本该出手的时机被他白白放过,便是如此,李寻欢也稳占上风。 再过数十招,李寻欢依次制住使掌的与使长剑的,五老中四老已经倒下,独独剩下瞽目老者,老者且愤且恨,出招凌厉,见无论如何伤不着李寻欢半根汗毛,不由手下渐渐没了章法。 有人叹息一声,道:“老大,收手吧,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瞽目老者拼力一击,李寻欢轻巧避开,看老者长棍微颤,额上大滴汗珠滚落,他面上不由浮上悲悯之色,思绪转动间,老者当先停手了。 老者叹息一声,“我们败了,你走吧。” 李寻欢收剑入鞘,叹道:“京城此时风云诡谲,五老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老者道:“我们如何不劳探花费心,探花请吧。” 李寻欢抬手解了几人穴道,朝楚留香一招手,果真一声不吭的走了,走出十步,老者忽然道:“探花且慢。” 李寻欢停步。 老者道:“此间主人好整以暇,请君入瓮,探花前路多加小心为上。” 14、不战而胜之 走出好远,李寻欢才叹息一声,手指往腰间摸去,摸了一会,更是低头去找,竟苦笑起来。 楚留香莫名,“探花这是找什么?” 李寻欢摇头,“是我忘了,今日特意为百里之事出门,换了打扮,连随身的酒葫芦都给故意撤去了。” 原来也是一个酒痴,楚留香霎时想起胡铁花来,不由笑起,“前路多凶险,你竟顾得上喝酒?” 李寻欢无意识的揉搓腰间布带,微微叹道:“其实说实话,我虽向往着江湖自由,并不真的喜欢江湖,你知那五老为何对我下手?因为钱财,你知他们为何要说以雪前耻?因我昨日在与他们决斗时候当先逃了,害他们丢了面子,如此人物,是我不愿与之打交道的。” 楚留香道:“探花站在江湖外看江湖,只能得一鳞半爪,江湖上可交的朋友大有人在,江湖不只是凭武功凭争斗,更是凭热血凭义气,探花若愿意,你我日后结伴同游,我介绍许多好朋友与你认识。” 李寻欢惊讶看他,那眼神中的亮光如暗夜星辰,星辰的光却慢慢黯淡下去,“承蒙好意,只是我……身不由己啊,我如何不好交友不好热血,可我在府上宴请几回朋友便有人在朝上对我弹劾,楚兄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之闲云野鹤。” 楚留香的一腔热情仿佛也随着李寻欢眼中的亮光缓缓沉寂,脑中闪过那本《李园随笔》中的那个豆大的力透纸背的“苦”字,思绪翻滚几回总觉得交浅言深,两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他纵有想法也不敢贸贸然说出,最终只得一笑,“所以说,说不得我要感谢那劫了奚百里的人,让我能有机会与探花皆为知己。” 稍微从李寻欢眼中退却的忧郁再次爬上他眉宇之间,他默默无语一会,忽然伸出手来,“这话不假,得遇阁下何其庆幸,你我当先说定,出了此间,你当来我府上找我,我请你喝最好的酒。” 楚留香与他双手重重一握,“好,有约必来。” 经那瞽目老者提醒,其实二人此时丝毫不敢大意,虽然说话,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出异样来,两人几乎不分先后,不远处有一截飞檐,绕过树篱,入眼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屋舍,这屋舍是两人进门来第一个见到的像样的房屋,这是客人到访后等待主人召见之前所停留的门厅,此时厅内厅外都有人。 厅外有一座花架,花架下有一张石桌,石桌旁坐了一老一少两人,厅内正对大门处,一人面前摆了茶具,正自斟自饮,两人一出现,三人视线立即追来,俱是不善。 楚留香凑到李寻欢耳边,低声道:“这三人便是我昨晚在沉香亭见着的,常山医怪祖孙与金刚铁拐诸葛刚。” 李寻欢朝他微微一笑,之后眉头一扬,负手施施然走过去,端的潇洒大方,“三位侯我多时吧,李寻欢在这里当先赔罪了。” 诸葛刚咯咯笑道:“洞庭那五个糟老头争着抢着要立头功,没成想连人家头发丝都没斩断一根,可是丢人丢到家了,常老怪,我奉劝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别把几十年的名头给栽进去了。” 常老怪冷冷道:“我孙儿年纪轻轻,无论成败都没什么丢人,倒是你诸葛刚早已被毁去脸面,最不怕的就是丢人,要不你先来?” 诸葛刚眼中划过暴戾,又转了笑,“我出手倒没什么,只是这小白脸几招下来直接给我求饶,你宝贝孙儿可就失去一次扬名机会了,这么好的机会确定要拱手相让?” 常老怪脸色一沉,吩咐道:“墨林,上前去。” 常墨林依旧是娇娇怯怯的模样,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的模样,终于挪到李寻欢身前三步,朝李寻欢大大的一揖,“李……李寻欢,我要与你挑战。” 一句话功夫,他自己倒涨红了脸,仿佛不是他主动发起挑战,而是被人刚狠狠的欺负羞辱过。 李寻欢暗自好笑,说话都忍不住更温和些,“你为何要向我挑战?” 常墨林偷偷瞄一眼常老怪,被常老怪狠狠一瞪,不由又挺直了几分腰杆,大声道:“我……我想赢,想让人瞧得起我,我……我要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争得排名。” 李寻欢看一眼常老怪,“既要争兵器谱,就不该找我,第一我不是江湖人,第二我的小刀被归为暗器之列,没有用的。” 常墨林又去看常老怪,常老怪冷笑道:“你说没用便没用么?鸳鸯双剑张友山兵器谱排名一百一十二,岳阳霹雳堂堂主冯长伦兵器谱排名九十八,皆在你飞刀下一招毙命,你说自己不是江湖人便不是江湖人了?墨林,与他啰嗦什么,你若胜他,你的剑便在兵器谱百名之内了。” 常墨林手指按上剑柄,“李探花,你我手底下见真章吧。” 李寻欢眼珠一转,道:“学武之人自当公平对决,以兵刃说话,但你我这一战未免太不公。” 常墨林道:“如何不公?” 李寻欢道:“你与我对决,你长辈就在左近,你长辈的朋友也在附近,他们若对你武功指点算不算作弊?他们若背后偷袭你赢了就很光彩么?” 常墨林涨红了脸,“我……” 常老怪冷哼一声,“谁跟那缺了腿的没脸面的东西是朋友,我常山医怪的名头也不是假的,决不来背后偷袭这一套。” 李寻欢道:“你说不是假的便不是假的么?我又不识得你,你的名头能换几两酒钱我如何知道?” 常老怪跳了起来,诸葛刚咯咯笑道:“常老怪这孙娃娃估计还在吃奶呢,还妄想抢兵器谱席位,可是好笑的紧了。” 常老怪便要朝诸葛刚扑过去,常墨林当先跺脚,“爷爷,你便退远些,我……我能行。” 常老怪一愣,看一眼常墨林,点头,“好孙儿,爷爷等你的好消息。”果真往后连翻两个跟头,落地之处已在二十步开外,这间说话那边想听到就难了。 李寻欢看向诸葛刚,诸葛刚施施然倒了杯茶,道:“我与这常家娃儿没有丝毫关系,探花不信我的名头我也没辙,只是我在这喝茶,探花只怕也没辙吧?” 李寻欢一挑眉,尚未说话,一直站在三步外的楚留香长声一笑,脚底一滑,忽然便到了诸葛刚桌前,朝他微微一笑,“我在这借诸葛先生一杯茶喝,诸葛先生只怕也没辙吧?” 他脚底一滑,身形一飘,速度之快李寻欢也不由惊诧,更别说一直未把他瞧在眼内的诸葛刚,诸葛刚一惊,手里杯中水不由溅出一滴来。 李寻欢收回视线,朝常墨林温柔一笑,“墨林兄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看他温柔,常墨林更加凶不起来,按上剑柄的手不由放下,“探花请讲。” 李寻欢道:“我幼时体弱多病,算命先生批字说是八字太轻,注定一生病痛缠身,家父思虑再三为我请来武学师父,我习武不为争强好胜,只为强身健体,其实,咱们境遇相似,不是么?” 常墨林呐呐一会,感觉答“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最终道:“探花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李寻欢道:“我也有年少气盛,与人争强的时候,在我十五岁那年,我打伤了几位武功不如我的壮士,家师问了我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家师问我,‘当你武学有所成,你要用自己的武功做什么?’,这个问题我想了三天三夜,你猜我后来是怎么回答的?” 常墨林道:“请教。” 李寻欢道:“我问你,当你富甲天下,而你身边饿殍遍地,你当如何?当你权势倾天,一方百姓待你护佑,你当如何?同理,当你有高强的武功,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任你宰割,你又当如何?” 常墨林呐呐不能言,但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不会说话不代表他笨,他低下头,思索起李寻欢的三问。 李寻欢嘴角浮起微笑,待常墨林思索一会,才继续道:“诚然,这世上有诸多不公,有些人自幼被人欺负,欺负的狠了,便会奋发图强,发誓必当雪耻,可等他当真强大了,或许便该想想他强大起来要做什么,是去找欺负他的人报仇,还是要学欺负他的人反过来欺负别人?人,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见,不该被往事左右,也不该被他人左右,就算这个他人假借爱护之名,你说是么?” 常墨林头垂的更低,他不觉的往后退了三步,退到第三步上,他缓缓抬起头来,李寻欢看着他的眼睛笑了。 常墨林脸色微红,却不是羞赧而生的红,“李探花,你赢了,你真的很强,你强不在你的武功,而在你的思想。” 李寻欢笑了笑,“谢谢,可有的时候我也不得不用我的武功,比如说此时此刻,为了解救我的朋友,必须义无反顾的一路闯过去。” 常墨林也不由轻轻笑了笑,“我隐约知道一些,你的朋友他……” 李寻欢打断他,“你并不欠我的,我也不想欠你的情,说起来,我还要谢你的不战而战。” 常墨林脸上又染上几抹红晕,眼中一片明亮赤诚,“李探花,你与我说了些旁人不会与我说的话,我要想一想,我想问……嗯……” 李寻欢微笑,“想问什么,你说。” 常墨林脸色更红了些,有些羞赧起来,“我能不能同你交个朋友……真心的那种……” 李寻欢朝他拱手,“我府宅门庭随时为墨林兄大开。” 常墨林朝他笑了笑,一拱手,朝常老怪方向大步离开,隐约听得短暂争执,但常老怪没有去而复返,昭示李寻欢此役不战而胜。 李寻欢看他离去方向,轻轻喟叹一声,转头来看楚留香与诸葛刚。 楚留香当然不会当真去喝诸葛刚的茶,他只是在诸葛刚边上打开随手带着的折扇,施施然轻摇起来,既潇洒且悠闲,同时,他一手捏在袖中,做出随时堤防诸葛刚的架势来,这也是诸葛刚视线频频落在他身上却不敢轻举妄动的缘故了。 诸葛刚不敢贸然出手,眼中浮现出深深恶毒来,“阁下显露的一手好轻功,敢问令师与一苇渡江蓑衣客有何关联?” 楚留香视线不离李寻欢,随口应道:“没有关联,不过……”他忽然朝诸葛刚一笑,“我与蓑衣客有三杯酒的交情,两年前我与他在金鸡湖比试三个日夜,互有胜负,他只比我多喝三杯酒。” 诸葛刚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既来了京城,连名号都不敢报吗?” 楚留香一摇头,“若在昨日,便在一刻钟前,你问我的名号我定然不会跟你说,但此时嘛……”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随手放在面前八仙桌上,“江湖朋友抬爱,送给我一句话叫作‘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区区不才楚留香。” 15、白日里销魂 他不再搭理诸葛刚,站起身来,迎上李寻欢别有意味的带笑眼神,“我楚留香今日才知打架还有这么艺术的法子,佩服之至。” 李寻欢摇头笑,“我当这是夸赞了,只是有些人既然是月夜暗留香,何必着急白日里销魂呢?要知道青天白日下的恶鬼愈发的青面獠牙。” 楚留香心里一暖,心情一时激昂,“夜里销魂固然好,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也做得,已有探花在侧,谁还惧恶鬼之青面獠牙?” 李寻欢视线垂落,再抬起视线时依旧是平和温暖,“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那么诸葛先生,你是想跟大名鼎鼎的盗帅楚留香过招,还是让我这名不见经传的白面小子陪您喂喂招呢?” 诸葛刚的脸霎时涨红,又转为铁青,但他是个聪明人,什么情况下利弊得失都衡量的清清的,也便冷哼一声,“我与香帅无冤无仇,何必与他交手,只是探花刚才也说了,双方交手最忌不公,我是否也得提防着有人偷袭?” 李寻欢笑一声,“此话有理,那么销魂兄,请移尊步吧,名声之响你有过之,脸皮之厚咱可比不得别人。” 楚留香大笑,“如你所言,我便后退十丈,十丈之外,我可保证不看此处,”顿了顿,他继续道,“可我不能捂了耳朵呀,若有人使暗招耍赖皮,探花兄,我可是听不下去的。” 送给李寻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楚留香脚底一滑,迅速隐于树篱之后。 李寻欢十分明白他的意思,诸葛刚江湖上有响当当的名头,名声虽不怎么好,手底下功夫是扎实的,李寻欢想再几招内制敌或以势压人,是断然不能,可他初生牛犊,怕过什么呀,也便打起精神,手里长剑一横,扬眉笑道:“诸葛先生,请吧。” 诸葛刚阴测测一笑,铁拐在地上重重一磕,纵身一跃,下一刻便到了李寻欢身前,单脚点地,铁拐骤然飞起,直击李寻欢面门,先声夺人,以势压人。 李寻欢一矮身,脚下一滑,便欲出铁拐攻击圈,诸葛刚哪里会如他的意,不待铁拐势头用老,往地上重重一顿,霎时入地三分,整个人如陀螺般旋起,旋过半圈,横扫李寻欢上盘,好一招横扫千军。 诸葛刚不论人品,功夫是顶好的,他使铁拐便如使用自己双腿一样容易,他先声夺人,招招用强,压得李寻欢几乎无招架之力,第十二招上李寻欢强行抢先一招,才算抽出长剑,一道剑锋划过,逼得诸葛刚后退一步,才算得了口喘息的机会。 李寻欢心下吃惊,凝神以对,自他学武以来,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难缠的角色,他知道此人该是他最近碰上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对手,诸葛刚少年磨难让他性格阴狠毒辣,因为缺了条腿着意练就奇特兵器,从他的外号便可看出他的所有修为都在那一只铁拐上,铁拐至刚至强,诸葛刚三十多年的内力修为也不是李寻欢可以比拟的,那么与这样的人斗,李寻欢想除了以柔克之,出奇制胜,别无他法。 打定主意,李寻欢脚底一滑,趋近诸葛刚,一招弱柳扶风攻他腰腹,诸葛刚以攻为守,铁拐径直迎上剑锋,长剑与铁拐应交未交之际,李寻欢凌空一翻身,一招蜻蜓点水,长剑从空中垂直而下,直刺诸葛刚头顶百会穴,诸葛刚身形一矮,铁拐横过头顶架住长剑。 长剑与铁拐轻轻一交,李寻欢便撤剑抽身,借着与铁拐一交之力,翻身到诸葛刚身后,脚尖一旋,长剑如灵蛇出信,已到诸葛刚后心三寸。 诸葛刚往前一扑,避过李寻欢长剑,就着扑地姿势铁拐当先在地面一触,立即腾身,身形在空中转折,铁拐已如泰山压顶,李寻欢但觉劲风扑面,身体早过意识的当先脚下一滑,侧身避开三步,忍不住叫道:“好。” 诸葛刚哼笑一声,“你也不差。” 两人继续缠斗一处,两人几乎势均力敌,诸葛刚胜在内力宏伟,李寻欢胜在灵巧机变,诸葛刚受了长剑两刺皆是轻伤,李寻欢大腿处挨了铁拐三成力道。 胜负未分,胜负忽分。 一百零八招上,诸葛刚晃了个虚招,见李寻欢果真经验不足上了当,立即趁机抢攻,招招用强,他的铁拐本是长兵,李寻欢一直避免与之直面交锋,此时为自保,也顾不得了,将内力灌入长剑,与诸葛刚以快打快,激斗酣处,忽听磕然一声,长剑应声而断,剑尖飞出,诸葛刚大喜,强提一口真气猛攻,李寻欢失了长剑,只得以剑鞘一挡,伏低身子就地一滚,回身处,折了剑尖的长剑如飞剑般迅速射出,诸葛刚招式用老,挡无可挡,长剑穿肩而入,后肩穿出,诸葛刚身子一晃,铁拐顿在当地,满脸震惊恶毒之色,“小李飞刀……” 李寻欢站起身来,汗湿重衣,心有余悸,勉强笑一声,“承让。” 诸葛刚恶狠狠看他,李寻欢手中再无兵器,眼珠一转,手指钻入袖中,再伸出时指尖已夹了一柄寸余小刀,“你我无仇无怨,不妨就此点到为止,阁下若要以性命相搏,我也奉陪。” 诸葛刚咬牙切齿的盯着那把小刀,蓦然抬手一把抽出刺入肩背的断剑,随手一扔,转身大步离开,铁拐在地上迅速的敲击出“笃笃”的响声,如同敲在李寻欢心里。 李寻欢好一会才缓下情绪,拾起断剑,仔仔细细的看一会,摇头笑道:“看来你与我是无缘了,本想以你扬名,谁成想……” 他没有再说下去,把断剑小心翼翼的入鞘,转身去寻楚留香身影,楚留香却仿佛凭空消失了,李寻欢周围找过三遍,拾起楚留香随手搁在八仙桌上的折扇,一股不祥在李寻欢心中形成。 楚留香到哪里去了? 其实也未走得太远,他不过刚刚绕过树篱,便见着前方小径拐角处一个人影一闪而逝,那一抹鲜艳的红让他眼前一亮,赫然便是他从客栈一路追踪至此的小姑娘李红袖。 楚留香略作计较,立即跟上。 李红袖手里提了花篮,花篮里已有不少战利品,此时她正欢欢喜喜蹦蹦跳跳的前行,楚留香不着痕迹的跟上。 李红袖唱一会山歌,捕一会蝴蝶,饶是心中有事,楚留香也不仅好笑,这姑娘当真是有趣。 但显然李红袖是有专门的目的地的,她的目的地是一座双层小楼,未近小楼便听得专属于小姑娘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院墙内几个姑娘做着杂事,互相调侃着,那么纯真欢乐,欢乐之中,一阵微不可闻的女子啜泣夹杂其中,十分突兀,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楚留香眼珠一转,攀过一株大树,大树的一根枝丫恰好在二楼窗口附近,到了这里,声音便听得清楚了,甚至屋内的人也隐约看得清。 视线之内是个十分娇俏的女子侧影,女子正说道:“好姐姐,你别哭了,你这么漂亮,声音这么好听,这样子一哭,连我也要哭了。” 另一女子啜泣着道:“公主便莫要取笑我了,我……我着实是个苦命的人啊。” 楚留香暗道果真是公主呢,看背影便知是个体态风流婀娜女子,暗赞一声李寻欢好福气。 公主道:“我知道姐姐也是被那李寻欢欺负,说出来好么,我虽不一定帮得到你,好歹你心里会好受些的。” 楚留香一愣,那女子又哭了一阵,才道:“谁料的到呀,那么温柔斯文的一人,前一刻对我柔情蜜意,下一刻便能把我抛下万丈深渊,我……我心里爱他,更恨他……恨不得他……” 公主幽幽叹了一声,“可不是么?我听说姐姐的兄长位居高官,似乎是最近犯了什么事?” 女子恨恨道:“便是如此了,我与李寻欢相识相好时候我还是不知忧愁的官家小姐,他对我那么体贴温柔,我对他便倾了一片真心,谁知我哥哥一犯事,他便迅速与我划清界限,连我的面都不见了,七个月的感情呀,他……他好狠的心……” 公主道:“就算如此,也不值得姐姐自杀呀,姐姐可知,你不是那李寻欢玩弄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便知道有好几个与你相同经历的,甚至于……我说了姐姐别伤心,姐姐可知道张御史府上的阿珠姑娘?” 女子吃惊的“啊”的一声,“我与她是见过面的,难道她也……” 公主点头,语气十分沉重,“是啊,阿珠姐姐比你还要可怜,她与李寻欢相好,张御史死活不同意,阿珠姐姐力争反抗,最后以绝食相逼,张御史才算妥协,谁知张御史因言获罪遭到贬黜,李寻欢立马便抛弃了阿珠姐姐,可怜阿珠姐姐已经珠胎暗结三个月,若非是遇上我,恐怕早就……唉……” 女子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虽不关心朝政,可张御史似乎遭贬黜不到半年,难道……” 公主叹息一声,“是啊,以姐姐的说法,显然李寻欢与你欢好同时也跟阿珠姐姐关系亲密,他虽一表人才,文采绝伦,对我们可怜的女子来说,着实是个恶人,你可知道,他还曾跟阿珠姐姐说要把孩子打掉,他的心着实比豺狼还狠。” 女子怔怔一会,叹息道:“幸好公主早已识透他的真面目,他那样的人确真是配不上公主的。” 公主苦笑一声,“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受害者,我与他相识时候还不足十三岁,我记得清楚,我在后花园荡秋千,他便那么冒昧的闯进了我的视线,他又俊俏又斯文,能说会道,文采斐然,我瞬间便被他吸引住了,他给我写诗,教我画画,我完全为他沉迷,后来才知,他对我不过是利用。” 女子吃惊道:“利用?” 公主道:“当时他父亲获罪贬谪,李家大哥少年亡故,李氏一族瞬间败落,他借着靠近我来靠近皇族,重新获得在贵族圈子里的立足,待他与皇上把酒言欢时候,我尚心存幻想,待他高中探花之后,我还以为他会来向我父王提亲,你猜他做了什么?” 公主苦笑一声,“他亲口跟我父亲说他只是把我当做妹妹,他承认他早有良人,我当时几乎疯了一样,发誓要挖出他所谓的良人来,后来才知,他所谓的良人,或许是任何一个被他欺凌的弱女子,他四处沾花惹草,风流名声满京城,可总有女子上他的当,其实……” 她叹息道:“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呢,我也是上当的一个,也是痴心不改的一个,明知道他眼里只有官位仕途,明知道他视感情如草芥,唉……我们都是好苦的命啊……” 两个女子相对着哭泣,楚留香浑身一阵激灵灵寒颤后,忽然有些迷茫起来,若非是无意间听到这两个女子的对话,他此时想必已经与李寻欢称兄道弟,或许当真是他先入为主了,梦里的东西如何作数?梦里的人不是现实中的人,便是中年困苦,许多时候难道不是少年时候种下的因么? 他对李寻欢又当真了解多少,一双时而忧愁时而狡黠的眼睛,几句充满试探性质的对话?诚然,对于一个成功男人来说,风流甚至于有目的的风流都不算是多大的诟病,可对楚留香来说,无异于有人用一盆冰水瞬间浇凉他满腹火热…… 此时有敲门声响起,推门声后,一个声音响起,让楚留香浑身一震,那赫然便是彤三娘的声音。 彤三娘道:“公主,好妹妹,我端了水来,快把脸洗洗,这么满脸泪珠儿可不让人笑话么?” 公主道:“三姐姐又来笑话人了,其实我们着实该跟三姐姐学的,三姐姐是看的最开的那个人呢。” 女子吃惊道:“姐姐也是……” 彤三娘苦笑道:“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荒唐事罢了,我比不得你们,我出身贫贱,后来沦落风尘,当时碰上李寻欢便以为他是我的良人,我自己给自己赎了身,巴巴的赶到他府上,他却随手把我赏给府上一名门客,当时我的心便死了。” 女子道:“那……后来呢?” 彤三娘叹息一声,“我能怎么样呢,便跟那门客过呗,好歹有个住处有个家呗,谁知这死鬼是个短命的,若非是留给我一套家业,我早已饿死街头。” 公主笑道:“姐姐怎不说后来你又找了几个相好的呢?我听说最近这一个可是俊俏风流的很呐,他叫什么来着?” 彤三娘道:“快别说了,说起这个我就伤心,刚才还有人来报,说楚留香与李寻欢称兄道弟说不出的热乎呢,我再三叮嘱了他也不听,男人啊,唉,便算我看走了眼吧……” 楚留香从大树上悄然隐退,走出好远依旧觉得茫然,彤三娘的话让他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彤三娘对他是当真不错的,他竟没想过彤三娘如何要一而再的阻止他跟李寻欢靠近,是他草率,是他鬼迷心窍了,可李寻欢他…… 一声远处传来的属于女子的尖锐惨叫让楚留香霎时回神,他迅速往尖叫处奔去,绕过几庭院落,自树梢上看远处有人怀抱一女子,女子身前青衣已被鲜血染透,而那个人赫然便是李寻欢。 李寻欢此时衣衫凌乱,发带不知所踪,一头长而卷的头发随意披散,长剑被抛在一旁,而他揽住女子的手里恰恰握了一把折扇,楚留香的折扇。 16、多情俏郎君 李寻欢看到楚留香便笑了,“虽知以你本领必不会有事,但……你无事便好。” 楚留香的视线在折扇上停留,又转到女子的脸上,女子单薄瘦弱,脸色苍白,面容沉静,一动不动,这女子恰便是红袖的四姐李无双。 “无双姑娘这是?” 李寻欢眼神黯淡了些,“诚不知她竟是白沙屿孙太母的亲传弟子,她为我设下八卦迷魂阵,阵势霸道,我急于破阵,不意竟伤了她。” 顿了顿,他朝楚留香笑了笑,“我虽破阵,着实的佩服李无双,她年纪轻轻便能摆出这般厉害的阵法,而若非是阁下的这柄折扇,说不准我还困在阵里。” 楚留香道:“哦?此话怎讲?” 李寻欢道:“既是迷魂,阵内多的是障眼法,所思既所见,当时我几乎沉溺自己思绪之内,若非无意触到藏于袖内的折扇令我神志猛然一醒,此时胜负尤未可知。” 楚留香感觉心底一根弦似乎被人轻轻一拨弄,心里说不出的痒痒,他压下这股思绪,“无双姑娘伤的重吗?” 李寻欢道:“我探过脉,应无大碍,我猜该是我破阵太快,她被阵法反噬,一时晕厥。” 楚留香道:“她与探花不过一面之缘,不知何怨何仇,不惜以伤了自己为代价来陷阁下于阵中?” 李寻欢眼珠转过几圈,视线停留在楚留香脸上,他看清了楚留香眼中的冷漠与疏离,他迅速收起脸上所有柔和,“那么依香帅之见呢?我与她该有何怨何仇?” 楚留香不说话了,他的视线落在李无双沉静如睡的脸上。 李寻欢语气尖锐起来,“香帅看来还有许多未尽之言,何不全数吐了痛快?” 楚留香视线转到他脸上,看着那双深邃眼瞳,轻轻叹了口气,“有些话本不该我开口,不过探花想听我便一问。” 李寻欢冷笑一声,“尽管问来,我候着。” 楚留香道:“我初听说探花与公主的故事本以为是一段风流佳话,实际内情探花郎是否当真的问心无愧?” 李寻欢略有些吃惊的看他,摇头喃喃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无怪乎……” 楚留香道:“探花可曾牵挂过阿珠母子?探花又怎能坐在彤三娘的恒通店里泰然自若?” 李寻欢道:“我明白了,我只问香帅一句,你这话是哪里听来的?是刚听来的,还是早会同他人给我设套?” 楚留香却话锋一转,“在下折扇探花可否当先奉还?” 李寻欢手腕一转,折扇径直飞出,力道之劲猛,让楚留香徒手接的时候手心不由一麻,楚留香暗自消化了那股力道,折扇在手心滴溜溜一转,“啪”的一声打开,以扇遮面,独独留出眼睛来,他视线在扇面上的山水略作停留,缓缓抬眼,瞧着李寻欢眼中的冷漠与倔强,忽然眨了眨眼。 李寻欢一愣,那一眨眼,仿佛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吹的他心头一动,仿佛刚才楚留香眼中的冷漠与疏离是他的错觉,此时那双眼依旧是初见时候的那双眼,幽深如水,纯净如赤子。 李寻欢忽然冷笑一声,“说这么多不觉得累么?直接说出你的目的吧,你是要为了一众女子跟我算账么?好一个风流郎君,那么还等什么,动手吧。” 楚留香折扇入袖,视线从李寻欢脸上转到李无双脸上,“我并未想过与你动手,可……无奈只好得罪了。” 李寻欢把李无双放入一旁草丛,负手而立,下巴微扬,眼中是挑衅与倔强。 他面如冠玉,屹立如松,他如即将出鞘的剑,已可料其锋利,也如一棵笔挺的木兰花树,怀中抱的却是纯洁与温柔。 楚留香脚底一滑,谁也不知他是如何挪动身形,忽然便到了李寻欢跟前,骈指如刀,瞬间点上李寻欢胸前三大穴位。 便似乎李寻欢就是在那站着让他点的,也或许是楚留香动作太快李寻欢未及反应便被制住,总之两人对决只是一招,便告结束。 楚留香震惊的看着李寻欢,忍不住道:“你……” 李寻欢叹息道:“我今日只怕是要将命搭在这里了,与其给旁的腌臜人,不妨把命交给你,便当你做了我一刻知己的份上。” 楚留香往后退了一步,“你……” 忽有清脆鼓掌声,妩媚女子轻扭腰肢,从树后转了出来,笑道:“探花郎又开始了他的表演,巧舌如簧,骗死人不偿命,你可莫上他的当。” 楚留香转过身去,有些吃惊,“三娘,你怎么……” 彤三娘走近楚留香,满面笑容,她左右看了一眼,快速的伸手抱了一把楚留香,脸色微红道:“你不必问那么多,总之你对我的心意我知道了,我也……也……” 李寻欢笑道:“也少不得你的好处,销魂兄,且且珍惜吧,彤三娘的一颗真心看来是挂在你身上了。” 彤三娘脸色一冷,“你还笑得出来么?我要是你,只怕要哭死了,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武功,原来连他的一招都挡不住。” 楚留香道:“并非是他不敌我的一招,而是他有意被我制住,我……” 彤三娘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这人最是能说会道,他说的话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信。” 李寻欢道:“不错,我这人向来是信口胡诌,最是能颠倒黑白,销魂兄切莫心怀愧意,其实我是故意让你心中怀愧,说不得会放我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彤三娘一瞪眼,“你这人怎么这么话多,再多说一个字就点了你哑穴。” 她一转头朝着楚留香,便又柔情似水,“你扛了他,随我来。” 楚留香道:“他若因我死了,我……唉……” 彤三娘抿唇一笑,“你放心,死是死不了的,有人会舍不得,但……”她转口道,“随我来你就知道了。” 楚留香道:“那无双姑娘?” 彤三娘道:“你还真是个多情郎君,放心,会有人安置她。” 楚留香看李寻欢,一拱手,“得罪。” 李寻欢笑道:“有劳。” 楚留香到李寻欢跟前,揽起他双腿往肩上一扛,心里一讶,李寻欢身高在男子中是出众的,瞧着玉树临风身材挺拔,体重却这样轻。 彤三娘朝他温柔一笑,瞧向李寻欢的眼中便是幸灾乐祸了,“随我来。” 彤三娘当先而行,绕过两庭院落,走上一条清幽小径,小径宽约五尺,鹅卵石铺地,道旁树篱裁剪整齐,既无岔路,小径又曲折,楚留香眉头一皱。 一个转弯,当先而行的彤三娘猛然惊叫一声,顿住步子,楚留香紧赶两步一看,有一人抱臂而待,十分眼熟,昨晚一面之缘的吕凤先。 这人依旧是通身雪白衣物,浑身上下一丝不苟,背上背着白绸缎的狭长包裹,他下巴微扬,视线朝天,眼角眉梢俱是自得与傲慢,十分的盛气凌人。 彤三娘忍不住后退一步,喝道:“你……你要做什么?” 吕凤先冷冷道:“放下李寻欢,你们都可以走。” 彤三娘道:“你要救他?” 吕凤先道:“我要杀他。” 彤三娘缓了口气,“我们目的相同,他已落到我们手里,也……” 吕凤先厉声打断她,“我要赢他,是堂堂正正的以武功赢过他,在我之前,他不可落入妇人之手,听明白了?” 彤三娘转转眼珠,“你可知我带他去见谁么?去见公主,我本是奉了公主命令而来,你也敢拦阻?” 吕凤先气势瞬间一弱,视线一转,冷声道:“大胆女子,竟敢假传公主之命欺我,再敢阻拦休怪我无情。” 楚留香身形一闪,将彤三娘挡在身后,朝吕凤先微微一笑,“吕先生刚才说要与李探花堂堂正正的武功比试,阁下这份气度当真让人折服。” 吕凤先瞳孔一缩,他根本未看清楚留香如何挪步,他的视线落在楚留香头顶,“我听说你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我是。” 吕凤先道:“昨晚是我眼拙了。” 楚留香道:“好说。” 吕凤先道:“都是江湖中人,你我素无牵扯,你放下李寻欢,我与他不论胜负,之后他任你处置,如何?” 楚留香道:“吕先生便以为自己一定能赢?” 吕凤先唇角一勾,“比试之后才可让人信服。” 楚留香道:“吕先生要与李探花堂堂正正比试本是君子之举,可他刚才已与人比斗三场,此时与他比试便是赢了,会否有失公允,进而让某些人有了议论之辞?” 吕凤先道:“江湖行走,哪里有那么多的公允?别人要杀我会等我吃饱喝足了精气神旺盛时候下手么?反之,我为何要等李寻欢精神饱满时候再比试?此时不比,更待何时。” 李寻欢咳嗽一声,微笑道:“两位何必相争,我有个办法,可否听呢?” 吕凤先冷哼一声,李寻欢道:“刚才我跟香帅比试输了,此时吕先生只需打败香帅,那自然也是赢了我,也不必两位这样为难,不是么?” 吕凤先眯起了眼,楚留香苦笑一声,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倒真是个好办法。” 李寻欢道:“也或许吕先生自以为不敌,不敢与美名满天下的香帅比试,只敢为难我这等徒有虚名之辈,没奈何香帅只好放我下来,免得吕先生为难了。” 吕凤先冷笑道:“素问李探花机巧善辩,我岂会上你的当,一则我与香帅无仇无怨,二则香帅不是兵器谱中人,我何必跟他为难?你要怪便怪你的这出头鸟太抢眼吧。” 李寻欢道:“说的有道理,那么吕先生继续与香帅讨论,我听着便是。” 楚留香掩袖咳了一声,没吭声。 吕凤先眼中闪过戾气,抬手往身后一探,白绸缎包裹便到了身前,手腕一抖,白绸缎层层落地,六尺八寸长的银戟幽幽闪着冷光,终于现世。 李寻欢微微眯起了眼,仔细打量,无论吕凤先人品如何,温侯银戟在江湖上的名头是响当当的,丝毫不逊于诸葛铁拐,他心里也忍不住的一番计较,若当真与吕凤先比试,谁会更胜一筹。 吕凤先冷冷道:“此乃我与李寻欢的事,我劝香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楚留香微微一笑,“我若执意插手呢?” 吕凤先手里银戟一扬,“那么只有得罪了。” 楚留香扛着李寻欢,故意往前迈了一小步。 这就足够了,吕凤先手腕一抖,银戟前端笔直朝楚留香双眼而来。 楚留香身形一晃,堪堪避过,恰听一声娇叱,“呆子,还不住手?” 17、受制探花郎 吕凤先一愣,收了银戟,侧身往身后瞧去,娇俏女子气喘吁吁的一路奔来,杏眼圆瞪,两手叉腰,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拧,我已着人擒了李寻欢,你还跟他为难作甚?” 吕凤先恶狠狠瞪一眼李寻欢,垂下眼缓缓收了戾气,转眼看女子已是一派恭敬顺从的架势,“公主,你不是说要我手擒了这厮为你出气么?怎么……” 来者正是楚留香从树梢瞧见的女子,长平公主,长平瞪他一眼,“你没瞧见三娘么?她已设法擒了,你还待与她抢功么?” 吕凤先咳嗽一声,“她又不是公主身边侍女,我如何知道?” 彤三娘冷笑一声,“我难道没说么?公主,这厮就是故意与我们为难呢,我看他对您也不见得忠心。” 吕凤先道:“我对公主一片痴心,痴心而生忠心,公主岂会不知?” 长平一愣,摆了摆手,“算了,你们幸好是没打起来,若是打起来伤了……吕先生,你接了李寻欢,随我来吧。” 楚留香道:“擒了李探花的人是我,如何功劳让吕先生得了去,这不好吧?” 长平这才把视线定在楚留香脸上,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捂嘴一笑,“无怪乎三娘对你痴心一片,果真是个俊俏郎君,也罢,你也跟来吧。” 此行目的地便是楚留香先前试探的小楼,此时院落内已没有少女的嬉笑,一应少女都在门口恭恭敬敬的候着。 吕凤先道:“公主准备怎么处置李寻欢?” 长平笑嘻嘻道:“刚才路上我已想了主意,一会便知。”她抬手招了一名侍女过来,嘀嘀咕咕一会,侍女径自上了楼。 众人分坐,楚留香把李寻欢放在一张太师椅上,长平笑嘻嘻的走近了,抬起手指一戳李寻欢的脸,笑道:“李哥哥,你可曾想过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李寻欢苦笑,“你要见我传唤一声便是,何必这般大费周折?” 长平道:“我传唤你有什么用?你若不乐意多得是托词,便是去了,一个不高兴抬脚就走我也没办法,说不得你必须像现在这样动弹不得,才遂了我的愿。” 李寻欢道:“你什么愿望不妨说说看。”顿了顿,又加了句,“公主想好了再说,仔细伤了某些人的心。” 长平转头瞧一眼早黑了脸的吕凤先,再看李寻欢不觉有了几分扭捏,“我自然是……是要让你吃足了苦头,我要狠狠煞一煞你的威风,看你还敢不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李寻欢道:“我倒有个法子,我此时身不能动,你派人把我狠狠痛打一顿,或许就解了气了。” 长平嗔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美的你哩,我才不会让人打你。” 李寻欢忽然板了脸,“你既不愿打我,何不干脆放了我?你既然在这里,难道不知我来此地是何目的?奚百里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兄弟,难道你跟他便没有丝毫交情?我来救他,你做什么拦阻?你是何居心?” 长平为他气势所摄,忍不住后退一步,震惊道:“你……百里他……”她狠狠的一跺脚,“你这人便不长记性的,你竟敢凶我,你……” 恰好刚才她吩咐了差事的侍女进门,看她发怒,也不敢报,看长平视线扫来,赶紧的点头。 长平怒道:“把他抬上楼去,谁也不准跟他说话,没我的吩咐,谁敢跟他接触我必重罚。” 看几个丫头朝李寻欢走去,楚留香不觉上前一步,觉出彤三娘拽住他袖子,他脚下一顿,回头微微一笑。 彤三娘脸色一红,低声道:“你还没明白么?公主对李寻欢情有独钟,偏生李寻欢四处拈花惹草不就范,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折腾这么多人,其实是人家小两口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楚留香点头,“这我瞧的出来,我倒好奇,你怎会在这?你与公主又何时这般亲近的?” 彤三娘低下头去,“刚才你不是都听着了么?刚才在楼上,公主还打趣我来着,我跟李寻欢他——” 楚留香眼珠转了几圈,彤三娘与公主有私交,彤三娘知道楚留香的身份,那么引诱楚留香到小楼的李红袖呢?彤三娘的意思显然楚留香在树梢听到的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谁有这样的本领算到楚留香的跟踪,觉出楚留香的行踪,还算出了他一定会在树梢偷听,以公主或当时小楼内的任何一人都没有这样的本领,那么是谁在背后算计呢? 彤三娘道:“我与李寻欢过去有些瓜葛,都已经过去,你能为我难过,为我制住李寻欢,我心里着实高兴的很,你有此心,我……我为你死了也甘愿。” 楚留香咳嗽一声,彤三娘一抬头才见长平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跟前,幽幽的瞧她,“你二人倒是郎情妾意好的很吶。” 彤三娘道:“公主与探花郎打情骂俏也好得很呐。” 长平便笑了,两手往后一背,一派娇憨之色,“打情骂俏谈不上,就是看到他就觉得欢喜,他便是气我,我也不生他的气。” 吕凤先铁青了脸,“好得很,这里我是最多余的,这便走了不妨碍你们鸳鸯成对。” 长平瞧他,抿唇一笑,“吕先生生气啦?其实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你对我好,本领也高,你比李寻欢好上千倍万倍,我——” 砰然一声,似乎爆炸一般响声打断了她的话。 此时几人恰在门厅,头上屋顶尚且震下几粒灰尘,响声未落,楚留香与吕凤先已一先一后腾身上了二楼。 这种响声对他们江湖人来说并不稀奇,这是内力碰撞爆发的巨大响声,可李寻欢穴道被制,二楼还有什么高手? 二楼一片狼藉,一面墙体破了个大洞,周围一派女子尖叫之声,而李寻欢其人,却已不在了。 长平也极快的上来,惊恐的捂住了嘴,“李哥哥他……他……你们怎么看的人?他……” 吕凤先道:“公主切莫惊慌,这里或有高手过招,却未见丝毫血迹,李探花至少性命无虞。” 楚留香视线在一闪半开的窗户的停留,再观察墙体破洞的位置,眼珠一转,不觉露出笑来。 长平急道:“你们……你们倒是快找呀,他身不能动,若因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 恰此时窗外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楚留香身形如电,极快从破洞处消失,吕凤先速度也不慢,长平一跺脚,“还愣着做什么,我们也跟了去。” 且说李寻欢被一众女子抬了上楼,说不出的别扭,一众女子都是贴身伺候长平的,皆是手指娇嫩身段婀娜,凑近了更是阵阵的扑鼻幽香,李寻欢也不敢调笑,只闭了双眼任她们动作。 感觉出似乎上了楼,进了门,众女子合力把他放进一团柔软织物内,因长平事先吩咐,也没人敢跟他多说一句,匆匆的出了门。 感觉身下柔软该是床榻,身侧温热该是有人,听关门声后,李寻欢立即睁开眼来,一睁眼吓了一跳,咫尺之间方寸之侧,一张清丽面孔正安然入睡,赫然便是李无双,锦被盖在她身上,恰恰露出半截肩膀来,肩膀赤|裸,显然衣物已被除去。 李寻欢苦笑一声,长平真的是太胡闹了,幸好李无双昏睡未醒,趁此时刻,他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长平虽胡闹,她必不会做出拿奚百里要挟他的事来,事若不是她做的,她又为何会在这里堂而皇之的设计擒他?长平与挟持了百里的人协作?挟持了百里的人又为何把长平推在前面,对他或他们有什么好处?目的呢? 恰在此时,李寻欢直觉的把视线定在窗口处,窗户半开,一人猿猴般钻了进来,来者高大魁梧,站直了脑袋发髻几乎要碰上屋顶,竟是伊哭。 伊哭一张青惨惨的脸擒着一抹恶毒笑容,动作倒快,一阵风般迅速靠近了床榻,“该是你倒霉,被点了穴道,又落了单,倒便宜了我。” 他缓缓扬起手来,青惨惨手套一看便是剧毒,他掌心含了万钧之力,掌心一推,笔直朝李寻欢面门而来,这一掌下去,任是谁都要给拍成了肉饼,便是没死,但是那青惨惨的剧毒,也足以要了人的命。 刹那之间,李寻欢脸色一红,被制了胸前三大穴道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他一展双臂干脆利落的抱起李无双,在床榻上一滚,以脊背狠狠撞上墙壁,就着一撞之力,反转腾身,空中身形一翻,稳稳落在三丈之外的平地。 说来缓慢,其实不过刹那之间,伊哭掌力吐出时候,李寻欢便在眼前失了踪影。 伊哭一愣,迅速追出,李寻欢抱着李无双及一团锦被,腾挪不便,伊哭又招招剧毒,招招凌厉,李寻欢左支右绌,万分狼狈。 恰此时,楚留香与吕凤先闻声追来,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的夹击伊哭,楚留香代李寻欢接了伊哭一掌,吕凤先的银戟已攻伊哭上盘。 伊哭被逼的连退三步,恨恨道:“姓吕的你做什么怪,我们是一伙的,你怎么帮他?” 吕凤先冷笑一声,“谁跟你是一伙的,卑鄙小人,乘人之危,令人不齿。” 他招招逼人,伊哭顾忌楚留香在侧,呸的一声,抽身为上,“你也不是什么好鸟,走着瞧。”晃过一个虚招,直接撤了。 这一会功夫,长平几人也赶到了,长平吃惊道:“你不是……这……怎么回事?” 彤三娘看着楚留香,嘴唇动了几回,眼中渐渐有了了然,“你从开始就是骗我的是吧?点他穴道,还有……” 李寻欢截口道:“这跟楚香帅没有关系,长平,你到我跟前来。” 长平缩了缩脖子,皱起小脸,“李哥哥,跟我也没关系,真的。” 刚才情急,李寻欢随手以锦被卷住李无双,后来打斗不觉便挣开些,虽看不真切,隐约可知是穿了亵衣的,李寻欢把锦被拉的更严实些,道:“长平,先找人把无双姑娘送回去好好安置了。” 长平看出他的怒气,连忙招手,便在这时候,李无双脑袋一顿,缓缓睁开眼来,她睁眼便瞧见李寻欢近在咫尺的脸,且她不必费多少功夫便知道了自身处境,一声尖叫几乎震破李寻欢耳膜。 赶紧的把李无双交给几个侍女,李寻欢略微整理仪态,朝长平轻轻一招手,长平立即到他跟前,要多乖巧就多乖巧。 李寻欢板着脸道:“你可知道,若非是香帅手下留情,刚才只怕我与无双姑娘的命就交待了,长平,这是你的目的么?” 长平脸色一白,“我……我真的没料到会那样,我就是想……” 李寻欢道:“江湖不是儿戏,江湖人不是陪你玩耍的奴才,你是要折腾的我一条命都给赔上么?” 长平赶紧道:“你别乱说,我就是想见见你,让你听话些,没想……那么多……” 李寻欢依旧阴沉着脸,眼中神色却黯淡了。 长平偷眼看他,“你躲了我快三个月,我想着法子见你,可你看你吧,从头到尾都是板着脸教训我,说到底不还是怨你么?” 李寻欢摇头,“你倒怪起我来,我且问你,这是何处?你怎会在这里?” 18、迷魂阵迷魂 长平眼珠一转,“我是知道百里在这里,所以来救他的呀,然后……” 李寻欢双手一背,抬脚便走,长平赶紧拉住了,低下头去,“是……是我想与你说说话,你又一直躲着我,我才找了吕先生,吕先生是个好人,说会帮我出气,还会捉了你……” 李寻欢轻叹一声,“这我知道了,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长平道:“吕先生昨晚便带我来了,这里呢是一位妇人的居所,妇人人很好,还跟我说只需借我几个人一晚,就可以把你乖乖引来,你果真便来了呢。” 李寻欢道:“你跟邱少京何时见的面?” 长平大眼睛一眨,“昨晚在沉香亭见了他,他怎么了?” 李寻欢看一眼楚留香,眼珠一转,“那么李无双呢?你跟她什么关系?” 长平嘻嘻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其实是我同门师姐。” 李寻欢皱眉,“怎从未听你说起过,你竟然还有个白沙屿孙太母的师父?” 长平道:“那要问你对我有多少关注,我年年都会去白沙屿小住,你不知道怨我咯。” 李寻欢揉了揉眉头,“她是你同门师姐,你那样害她?她与我同……又经过刚才那样的事,你啊,又闯祸了。” 长平嘟起嘴来,“我也没怎么样嘛,就是小小惩戒你一下,再说了我师姐她蛮厉害的,并且我以为你被点了穴道,不会怎么样嘛。” 李寻欢吸了口气,眼中浮出阴郁来,他又忍不住的伸手去腰间,却摸了个空。 长平道:“你别生气嘛,我去跟师姐求求情,让她不为难你便是了。” 李寻欢摇头,“罢了,你且说说,在楚香帅跟前又编排了我什么?” 长平“啊”的一声,瞅一眼楚留香,没了下文。 李寻欢道:“我对你唯利是图?阿珠母子?还有……”他视线落在彤三娘身上,没有继续下去,“不必听你亲口说我都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幸好是香帅不曾上当,若不然……” 楚留香笑了笑,“我起初也是受了迷惑的,后来一看见探花郎的眼睛便明白了,只是有人想看我演出,我不得已只有配合了。” 李寻欢看向他,“我的眼睛?” 楚留香微微凑近了他,声音放轻了些,“你的眼睛,温柔如一池春水,这样的人是不舍得伤害任何一个人的,又怎会伤害区区几个弱女子?” 李寻欢蓦然转开眼来,心里一动,咳嗽一声,道:“香帅谬赞了,我与长平有些……我在外又有些花名,长平便编排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来自得其乐,这不是第一次,你也不是第一个受害人,我跟长平玩闹惯了的,阿珠之事虽非因我受害,我到底是脱不得干系的,至于彤老板,我便不多说了,既然你们两情相悦……” 彤三娘蓦然打断他,“你说啊,有什么不敢说不能说,谁跟谁两情相悦呢,说不得我就是一傻子,一次次的被骗……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深深看一眼楚留香,转身便走。 楚留香咳嗽一声,道:“她静静也好,我倒好奇李探花何时冲开穴道的,我虽只用了三分力,想冲开估摸着也该有一个时辰。” 李寻欢摇头,“事态紧急,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他看清楚留香眼中晃动的神色,忍不住微微一笑,“你放心,我身体无碍。” 无疑李寻欢是十分敏锐的人,楚留香转开视线,心中浮起一股如醉了酒般的醇香,与这样的人交往无疑是愉快的,他的心境何曾这般跳脱过。 李寻欢视线若有所思的在他身上停留一会,转头看长平,“你说到百里,你见着他了?他怎么样?” 长平嘟起嘴来,“他好好的呀,你说要救他,我才觉得奇怪呢,呀,你瞧那不是么?” 顺了他手指,果真便是奚百里匆匆而来,李寻欢惊喜。 奚百里快步走近,给李寻欢一个大大的熊抱,“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 李寻欢上下打量他,“你可安全?” 奚百里一拍胸脯,“身体倍棒,好得很。” 李寻欢道:“你既然好好的,如何一夜不回宫?陛下着人找了你一夜你可知晓?” 奚百里惊讶,“我昨日托人给皇宫送了消息啊,难道出了岔子?” 那是必然了,就不知使坏的是谁,李寻欢道:“极少见你夜不归宿,昨日是有要事?” 奚百里喜道:“要事谈不上,我遇见我师父了,他老人家难得回一趟京城,我无论如何不得陪着,走,你与我去见他。” 李寻欢道:“不忙,我且问你,你刚才说知道我会来,如何知道?” 奚百里道:“自然是师父,他老人家说会庄而重之的请你来,我知道你是好热闹的,定然会来。” 李寻欢看一眼楚留香,苦笑一声,好一个庄而重之法,先是制造了奚百里失踪的假象,之后利用他与邱少京的矛盾诱他到平南王府,又以长平的马车一路带他到此,到此之后,又把长平推到他跟前对他戏耍一番,这是算好了李寻欢的每一步,以奚百里为饵,对李寻欢熟悉,算计的了邱少京和长平,又与江湖息息相关,还能有几人呢。 李寻欢摇头,“百里啊百里,你这师父,若非是你,我是一眼也不愿见着的。” 奚百里笑,“师父对你可是赞不绝口,他等你多时了,快随我来吧,还有,”他视线落到楚留香身上,表情冷淡不少,“对了,师父还专门交待了,让楚香帅一同前往,楚香帅,久仰大名,你我竟当面而不相识,可真是有趣哈。” 李寻欢推他一把,笑骂道:“脱了官服便别这么尽职尽责了,香帅是我的朋友,不要拿这种语气说他。” 奚百里不可思议,“喂,你这好交朋友的毛病又犯了吧,他是大盗哎,偷了七王爷府上的东西我都还没有交差……” 李寻欢道:“能与香帅交上朋友是我的荣幸,你可莫要坏我的兴致,还不带路?” 奚百里嘟囔一声,当先带路。 李寻欢朝楚留香一抬手,楚留香笑了,“如何不是我的荣幸。” 一行三人沿着小径走了许久,道旁树篱修剪整齐,鸟鸣在远处,一层薄雾在树篱上端萦绕,一路风景清幽雅致,却仿佛眼前树篱永无止境,眼前小径永无尽头,走了一刻钟,奚百里摸了摸脑袋,奇道:“我来时就是这条路,并未觉得有这么长啊,奇怪。” 李寻欢停下脚步,四周打量一会,苦笑道:“看来我们又入了障了,与我刚才所见并无二致,香帅,你看该如何是好?” 楚留香道:“便是刚才无双姑娘所设的阵法么?” 李寻欢点头,“阵法之初是这样的,之后么,所思即所见,你会见到你思念的,牵挂的,喜爱的,憎恶的,以及……守住心神方为要务。” 奚百里忽道:“寻欢你瞧,前面是否有一处庭院,我已瞧见房檐,走,过去瞧瞧。” 李寻欢皱眉,他顺着奚百里的视线瞧去,唯有树木深深,哪来的庭院,他忙的拉住百里,百里手腕却从他手中滑脱,百里喜道:“寻欢,你瞧那楼上的不是陛下么?他朝这里招手呢,我们快过去。” 李寻欢忙的追赶,尚未举步,便听得一声呼唤,转头一瞧,不正是父亲么,父亲正下了马车,微笑着走来,父亲道:“寻欢,陛下恩准了我回京,我便日夜兼程,盼着与你相聚,我的孩儿,为父想你想的好苦……” 李寻欢鼻头一酸,几乎就要扑了过去,一只手忽然扯住他手腕,他转身一瞧,却是心中牵之念之不得见之的诗音,诗音似乎又长高了些,揪着大辫子,微微低着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即娇俏又纯真,诗音道:“表哥,你书信中常跟我说京城如何的繁华好玩,有精致的我们城里买不到的胭脂,有从未见过的轻薄布料,便是上次你捎给我的蜀锦我可喜欢的很,你快带我上街去,我要再买些。” 李寻欢宠溺一笑,“你既到了京城,之后我陪你随便逛去,瞧见好吃好玩的便买,好么?此时却该先接了父亲,父亲他好容易从蜀中回来,他身体不好,尤其是腿脚,我们——” 便是此时,父亲在十步远处忽然一声闷哼,左腿忽然打跌,整个身体扑倒地面,一动不动,便如同他每每梦回时候一样,此时莫非也是梦境?梦境何以如此真实? 他控制不住的往前扑去,便是梦也不由他漠然看着,身后的手却紧紧握着他,几乎是以让他发疼的力道,诗音何时有这样的气力,那么个如诗如画一般的女子,他回头瞧去,耳畔却是一声惨呼,以及持续不断高低起伏的哭声,那是大哥在母亲灵前哭的肝肠寸断,以致一口鲜血喷出,自那以后大哥的身体便再没好过,卧床半年,病情一日沉重过一日,终致撒手归西,不多久父亲又被派往蜀中,好好一个家,忽然便剩了他一个…… 悲恸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周身力气被抽空,生无可恋,生有何欢,父母给他命名寻欢,可他该如何个寻欢法儿呢?府上日日的高朋满座,夜夜的莺歌燕舞,却总觉得填充不了他心中残缺的那一块…… 有人承受住了他的身体,紧紧抱住他,抱了个满怀,怀抱温暖厚实,绝非纤瘦单薄的诗音可有的,他凝神瞧去,却是一张让他情绪瞬间繁杂的脸。 那张脸瘦削到几乎刻薄,一双眼中神色幽暗不明,永远似乎充满关心却又不怀好意的盯着他,那是当今皇帝的眼睛,那是皇帝的脸,这个人给了他最大的宽容与最好的物质,却夺走了他仅剩的那点儿从父亲那里可汲取的亲情,这个人胸怀天下却又刻薄狠毒,多少人命明的暗的都折在他手里,这个人—— 这个人忽然伸手紧紧捂住他口鼻,力道之大,让李寻欢瞬间挣扎,也顾不得不能对皇帝无礼,提掌如刀朝他手腕切去,这人却手腕一转十分巧妙的避过了,李寻欢化掌为指,点他大臂穴道,这人却忽然抱紧了他,紧到两人之间再无缝隙,他的手指自然也被扣住。 李寻欢呼吸渐渐困难,开始感到阵阵晕眩,晕眩之后却又似乎有种醍醐灌顶大梦初醒的感觉,捂着他口鼻的手未曾放开,李寻欢却闻清了近在咫尺的那股奇特味道,郁金香的香气。 李寻欢卸下全部力道,狠狠的一闭眼,眼前依旧是树篱,远处依旧有鸟叫,仅此而已。 他抬手握住捂着他口鼻的手的手腕,力道温和而坚持,那人立即松开了他,退后一步,仔细观察,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闪烁的惟有关心。 李寻欢笑了笑,“香帅,你又帮了我一次,可让我如何谢你才好。” 楚留香看他已恢复神智,不觉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缩入袖内,笑道:“探花客气了,若要谢,谢我一壶陈年竹叶青即可。” 19、少年携吴钩 李寻欢道:“一言为定,不过香帅似乎并未有异常?” 楚留香道:“我虽不受影响,却不知该如何破阵,探花看该如何是好?” 李寻欢道:“破阵不难,当先要找着百里才好。” 他眼前一晃,似乎又有异样,楚留香道:“探花不觉得空气中有异常么?还是屏息的好。” 李寻欢看他一眼,虽未觉得异常,依旧是屏息了,果真的异样已不在,“好,我们速去找百里。” 奚百里离得并不远,十步之外,一向粗线条、身体状如牛的汉子竟然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正哀哀哭泣。 两人对视一眼,李寻欢道:“破阵不难,找到阵眼便可,我心里已隐约有数,只是百里……” 楚留香意会,点头道:“探花尽管施为,有我在呢。” 李寻欢看他,心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刚才那个温软厚实的怀抱不期然闯入他脑中,他忙的转身,摒弃杂念,屏住呼吸,找准方向而去。 在他身后,楚留香被他那样的视线盯着,竟不由一阵脸热,缩进袖中的手握得死紧,又缓缓放开,一切只为救人,怎会有不该有的杂念呢?真是该死啊。 甩脱杂念,不费吹灰之力的托起地上的奚百里,蒙了他口鼻,一转身,眼前景物忽然快速消散,树篱不见了,视线之内有一株合抱的元宝枫,小径宽了许多,直通元宝枫下,树下正站了一人,负手而立,十分潇洒,此人正盯着他们笑,眼神是善意的。 奚百里缓缓回神,从楚留香束缚中挣开,摸了摸脑袋,瞧向那人,“师父,我这是……啊,我……” 那人摇头道:“笨徒儿,我都不愿承认你是我教的,真是不知长进,徒有那么大块头。” 李寻欢不知何时已站在楚留香身侧,闻声笑道:“师叔若说联合孙夫人设下这十分霸道的迷魂阵,仅仅是为了考较徒儿,我可不冤死了么,我虽称你一声师叔,却未曾受过你一招一式的传授。” 那人笑,“便冲着我一路瞧着你长大的情谊,对你考较一二有何不可,便是你师父在,也没话可说,只是你啊,还是嫩了些,该多向香帅请教才是。” 李寻欢道:“所以我一路过关斩将的闯过来,原来是师叔代师父对我考较来着?这考较未免太严厉,一不留神便会有性命之忧。” 无论是洞庭五老,还是诸葛刚,抑或是吕凤先及伊哭,对他都是丝毫没有留情的,洞庭五老不说,其他几个人也不是此人可以支配的。 那人摆手,“这个随后再说,香帅有礼,鄙人褚无量,早闻大名,缘悭一见,今日见之,不胜荣幸。” 楚留香悚然动容,“莫非是二十年前名动京师的三眼神探,兵器谱排行十六的无量神剑褚先生?” 褚无量道:“早年虚名,不足挂齿,倒是香帅不畏迷魂阵之威,尚且救了这两个小子,后生可畏啊。” 楚留香道:“勉力为之,褚先生谬赞。” 李寻欢道:“我倒好奇,师叔何时与白沙屿孙夫人交情匪浅,且到了联手的地步。” 褚无量道:“事出自然有因,我会详细为你解释,你说到考较倒也不假,我虽对你熟知,有人却想瞧瞧你的本领,试试你的功夫。” 李寻欢道:“以至于师叔会拿百里来胁迫我?既要考较,当面出手便是,何必这么多花招。” 褚无量道:“若非以百里迫你,以你个性,如何肯全力以赴,显露出真本领来?而若非你有真才实学,如何能代表你父亲出面?” 李寻欢一惊,“我父亲?” 褚无量道:“这说来便话长了,我长话短说,兵器谱已排了三届一甲子,第一届兵器谱出时也在京城,百晓生扬言江湖,一月内定出兵器排名前三百位,且列了范围,女子不排,□□不排,邪恶势力不排,当时除却此三不排中人,其余大半江湖人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波及,据统计,那个月内,因兵器谱牵连死亡者达八百余人,其中三十七位成名宗师,另有九位在朝廷尚有官职,如此伤亡,朝廷怎能坐视不理,后来又因朝廷追究而伤亡百余人,此时想来依旧心惊。” 他顿了顿,叹息一声,“四十年前第二届兵器谱排名,牵连死亡者竟高达千余人,因朝廷的事先干预,伤亡亦是不小,所以二十年前,无论兵器谱造出多大的动静,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预,反而大大降低了死亡人数,当时牵连者不过五百余人,如我等排入兵器谱且官职在身的人,也没有多大伤亡,其实,另有内情。” 李寻欢一惊,“莫非……我父亲他……” 褚无量道:“不错,二十年前,朝野联手,选出了九位德高望重、急公好义之人组成团队,对兵器谱排名中发生诸事进行实时监控,防止事态过激,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只是过程之惨烈,每每回想,仍觉心惊。” 李寻欢道:“我父亲他……并非江湖中人,怎会……” 褚无量道:“不错,可你父亲急公好义、热血好客之命满天下,当年提起‘玉面孟尝’,谁人不晓,不说别的,单是你府上门客,少时十余人,多时百余人,因你父亲与朝廷与江湖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九人之中你父亲是头一位被确定下来的,只是你当时还未出生,不知罢了。” 李寻欢道:“我印象中父亲对江湖事十分倦怠,若非我体弱不得不习武强身,该是与江湖毫无瓜葛的。” 褚无量道:“因二十年前之事太惊心动魄,太血腥残忍,那之后你父亲遣散府中门客,断绝所有往来,再不容人提起旧事,但你何不想想,你师父隐居世外已久,早已不理尘事,如何肯收你为徒?一个朝廷郎中有这样的面子么?” 李寻欢低下头去,“我与父亲书信往来中,父亲对我结交绿林朋友词严令色,痛加申斥,原来……” 褚无量道:“你父亲的心意我明白,可你已在旋涡之内,想脱身怎么可能,与其随波逐流,不如做个弄潮儿。” 李寻欢低头,默默不语一会,忽然道:“此事牵连之人朝中除去师叔与家父,可还有旁人?” 褚无量道:“尚有一位将军,这位将军后来受封异姓王,却又勘破红尘出了家。” 李寻欢微微睁大眼睛,“平南王爷邱泽,听说他居道观十数年,从未踏出过道观一步。” 褚无量道:“传闻确实如此。” 李寻欢道:“所以说此事师叔不说,家父又守口如瓶,朝廷便再无人知晓了?” 褚无量道:“也可以这么说……” 李寻欢道:“连陛下都不知晓?” 褚无量叹口气,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事物,“陛下年少气盛,杀伐决断无比狠厉,若贸然让陛下知情,不知会造成多少不必要的血腥,先皇遗命,令我便宜从事,我斟酌再三,才决定从你入手。” 李寻欢认出先皇印章,别的可以有假,这个绝无可能,这些信息令他震惊,“为何是我?” 褚无量道:“我对你是熟知的,论功夫当今天下你可排入一流高手之列,论品行你虽放荡却于大德无伤,论性情你飘逸洒脱且对名利毫不执着,你在宫廷,亦在江湖,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 李寻欢连忙摆手,“师叔所言太过,我……不行,我不过一个浪荡子,担不来事的。” 褚无量道:“而若非是你,我该如何跟陛下说起此事且不被训斥责罚?陛下性情你最知晓。” 李寻欢的脸划过一层阴影,“若这么说,百里比我适合,他跟陛下有朝夕相处之情谊。” 褚无量道:“而他性情直率行事鲁莽,陛下必定会对他委以重任?” 奚百里嘟囔道:“师父,哪里有这样说自己徒弟的,我也没那么差吧。” 褚无量不语,李寻欢也不语。 楚留香道:“所以此间事该是与我无关,容我先走一步。” 褚无量道:“别人或可脱了干系,香帅却是不能。” 楚留香奇道:“与我何关?” 褚无量道:“当年九人至今存活六人,其中有两人举荐香帅,香帅忍心置身事外?” 楚留香道:“褚先生所说我都是初次听闻,如何会有人举荐,我到此地本是偶然。” 褚无量道:“当真是偶然么?” 楚留香心中一动,想起了到恒通店接李无双的香车,苦笑道:“这么一说,我倒也迫不及待一睹孙夫人真容了。” 褚无量道:“寻欢若想好了,便随我来吧。” 李寻欢摇头,“我……还是……” 褚无量忽然大声一喝,“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当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你淡泊名利是好事,可若事事畏缩退后,何异于懦夫行径?你父亲虽无名震天下的盖世神功,却有敢作敢为能为人先的大丈夫胸怀,你是要丢你父亲的脸,还是要丢你师父的脸?” 李寻欢脸色迅速苍白,往后退了一步,忍不住的一连串咳嗽,几乎咳得心肺震动。 奚百里忍不住道:“师父你……你话说的太重了些,寻欢不是那样的人。” 褚无量道:“重症便该下猛药,我最看不惯的便是你这点,明明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上好药材养着,镇日病怏怏的给谁看呢,你只道天道不公,却不想事在人为,今日话说到此,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我绝不拦阻。” 竟是一甩手,径自去了。 李寻欢咳嗽不止,狠狠的弯下腰去,奚百里走近了扶住他,表情纠结一会,狠狠的一跺脚,“什么江湖是非,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走。” 李寻欢拉住他,苦笑一声,“刀山火海,我有何惧?只是……罢了,我们瞧瞧去吧。” 奚百里道:“我虽不如你们想事情想的透彻,可我明确知道,你这一步踏出,该是怎样的后果,你莫冲动,且斟酌仔细了。” 李寻欢拍拍他手臂,站直身体,“走吧。” 他转头看楚留香,楚留香正盯着他瞧,眼神很深,既像是看他,又像是通过他在看别的人别的事。 这令他一时晃神,若说一回两回是错觉,可三回四回之后,便该深思,楚留香到底有何企图,那双眼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又欲言又止,那双眼中包含的东西令他一时竟捉摸不透。 楚留香当先伸手一让,“探花请。” 李寻欢抛却杂念,朝他微微一笑,提起精气神,昂首挺胸的直行,他心中深知,他这一步踏出,此生再无机会与江湖诀别,他与父亲不同,父亲是江湖的过客,名声再响也可全身而退,而他,是徘徊在江湖边缘,江湖的自由令他心驰神往,官场的诡谲令他无比厌倦,宗室凋零令他迫切的想远离是非,家族重担沉重的令他不堪负荷,形势逼迫也好,心甘情愿也好,他勇敢而大胆的,踏入了另一条河流。 其实他还是太年轻,官场亦是江湖,江湖亦是另类官场,哪里都少不了弱肉强食倚高踩低,哪里都有人性善恶争斗是非,要守住的,是本心,要树立的,是信念。 20、集思而广益 门庭巍峨,装饰雅致,厅内七人分坐,除去褚无量,主位坐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夫人长相并不出众,眉宇之间却有股说不出的娇媚,使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如蜜桃般诱人的风韵,这夫人衣着优雅,双手却粗糙,显然不是常年捏着绣花针足不出户的贵妇人,鉴于厅内只她一个女人,必是白沙屿孙太母无疑了,孙太母对阵法之精通,江湖无人出其右者。 她身后站的一人却令李寻欢一惊,赫然便是偷袭李寻欢未成的青魔手伊哭,伊哭此时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的站着仿佛童子一般。 与孙太母相对而坐的,却是个瘦骨嶙峋的青袍道士,道士执拂尘,本是闭目修行,待李寻欢等人进门,视线锐利如刀,立即便盯上了李寻欢,这人的长相李寻欢已不太有印象,但那种威严凌厉的气度,他还记忆犹新,这人自然是平南王邱泽,邱泽身后站着的却是眉毛高挑、眼中恨意未消的邱少京。 其余四位分别为一握了铁骨扇缓慢轻摇、面容清俊的清矍老者,一身材壮硕精神焕发着了百衲衣的男子,他身后左首站了一人,乃是与楚留香有过数面之缘的孩童南宫灵,能让他乖乖站着的,这人必是丐帮帮主任慈,任慈身侧坐了个眉目凌厉的中年和尚,和尚虽双手合十,一脸的怒目金刚却是半点出家人的模样都没有,还有一人坐在角落,正蜷缩成一团,吧嗒吧嗒的抽着长烟管,赫然便是恒通店说书的那位孙姓老者。 楚留香盯着他的旱烟管,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褚无量看他们进门,便和颜悦色的起身迎接,亲切的拉了李寻欢与楚留香的手,道:“容我与你们介绍,这位便是你们迫切要见的孙夫人,她二十五年前便已在江湖享有盛名,她……” 孙太母道:“还是我来说吧,我的父亲创下一千余人的门派,弟子遍天下,正青春鼎盛之时却死于四十年前的动乱中,我的丈夫仁义之命传播四海,二十年前又死于非命,我虽是个女子,却深受兵器谱之害,若能为江湖进得绵薄之力,绝不推辞。” 她说的这样刚烈,便李寻欢有心质问也说不出口,她也是个可怜女子,总归是对他的种种算计无伤大雅,也便就此揭过,至于伊哭,李寻欢恍若未见。 再到握了铁骨扇的老者,褚无量道:“这位是兵器谱排行第六的乾坤霹雳扇付云霄,付大侠他——” 他的话忽然中断,因一直眯着眼面无表情的付云霄忽然腾身而起,手腕一扬,手中铁骨扇排山倒海般朝李寻欢面门而来。 李寻欢站如青山不倒松,微微笑着眼都不曾眨一下,扇风激的李寻欢凌乱发丝飞扬,扇面在李寻欢身前一寸处定住,付云霄喝道:“大胆小儿,胆敢藐视老夫。” 李寻欢道:“前辈要试在下的定力,在下自然要好好表现。” 付云霄道:“你的飞刀呢?” 李寻欢道:“尚在袖中。” 付云霄道:“老夫不值得你祭出飞刀?” 李寻欢道:“飞刀所向,必是罪有应得,飞刀无情,怎能轻易出手?” 付云霄折扇一收,重新就坐,微微露出笑意来,“虽无你父亲的英豪气概,胆识是不错的。” 任慈点头,捋一把长须,笑道:“是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如香帅与探花这般精彩人物应该多一些,灵儿啊,要跟着他们多学学。” 南宫灵笑嘻嘻道:“师父呀,你可真是啰嗦,我不说了么,我与香帅早已是朋友,探花又是香帅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自然是要相互切磋的,楚大哥,你说是么?” 楚留香一笑,朝李寻欢道:“这孩子十分灵巧,着实讨喜的很。” 李寻欢道:“只要能喝酒,我府上随时欢迎。” 褚无量朝中年和尚做了一礼,十分尊敬,当然,无论是谁,见到和尚总是要尊敬几分的,“这位是戒嗔大师,二十年前少林寺天心大师代表少林参与此事,天心大师已于八年前圆寂,戒嗔大师是天心大师最得意的弟子,年纪虽轻,却已习得少林七十二秘技中的七样,乃是少林下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戒嗔声若洪钟,表情平淡,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他竟是应下了褚无量的诸多夸赞之词,或许是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也或许是对自身的武功极其自信。 褚无量转向最后一位孙姓老者,孙老者磕了磕烟灰,笑眯眯道:“我姓孙,与两位小朋友都见过面,虚名便不必提了,若得青眼,唤我一声孙老头便是。” 楚留香恭恭敬敬的朝他一揖,“相助之恩,铭记于心。” 孙老者也不否认,笑的有几分调侃味道,“盗帅不仅爱在夜里销魂,也爱在白日里销魂,我倒是看走了眼。” 楚留香看一眼李寻欢,掩袖咳嗽一声,道:“好说好说。” 孙太母道:“今日本还有一人受约,到这个时候还没来,看来是不会来了。” 任慈冷笑道:“姓吴的早已是朝廷的走狗,出了名的软骨头,这种场合让他来简直异想天开。” 孙太母道:“丐帮与吴定一的过节是你们自己的事,二十年前他并未失职徇私,时至今日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以礼相邀却是我们的事,他不来也便罢了,我们在座,既已来了,便是应了使命,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防止事态过激,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人命无贵贱,活着才是王道,我说的可对?” 付云霄点头,“这话说的很是不错。” 孙太母道:“今日大家首次相聚,集思广益,可说说自己看法。” 付云霄道:“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心思一致,各自领了自己的人好好一番作为便是。” 褚无量道:“话虽如此,在座诸位多数也都是一派之主,但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建议依循二十年前的规矩,推举一位主事者。” 孙太母道:“此话不错,二十年前外子蒙各位英雄不弃,推举为主事大哥,二十年后的现在,若各位看得起,我虽是个女人,也当勉力担了这重任。” 付云霄折扇轻摇,“孙夫人这份心着实令人感动,只是我们在场这么多臭男人,岂有让夫人受累之理?这主事大哥还是另行推举为好。” 孙太母眼睛一瞪,“付先生这是瞧不起我么?你素来自命风流,视女子为玩物,但是我可不是一般女子可比,你们男人能做的,我都能做,甚至比大多数男子做的要好。” 付云霄道:“岂敢岂敢,孙夫人自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事关武林大事,便是我让着你些,其他人,也未见得会让的。” 孙太母怒道:“呸,哪个要你让了?兵器谱排名不排女子,若不然你未见得能高举第六位。” 褚无量道:“付先生心中既是不服,依我之见,这主事大哥还是重新推举为好,诸位以为呢?” 孙太母纵是怒目,旁人皆是不言,褚无量再道:“诸位既是同意,重新推举以何为衡量规则呢?” 戒嗔道:“上一次,规则几何?” 褚无量道:“衡量规则有二,一是武功,二是江湖人望。” 戒嗔冷笑一声,“以小僧之见,这规则不公。” 褚无量道:“大师有何高见?” 戒嗔道:“武功高的人未见得江湖人望就高,江湖人望高的人往往武功不是太好,既要武功高强,又要江湖人望,这样的人并不太多,岂非与直接指定无异?便如在座,孙夫人武功固然高深,却极少涉足武林,付大侠同样,武功虽高,人望却不能服众,其他几人更不用说了,这里唯有一个人可满足两个条件,那便是丐帮任帮主,诸施主的意思是推举任帮主当主事大哥?” 楚留香一挑眉,这和尚倒不负金刚之相,好盛的气焰,话虽然不错,气势太过。 任慈冷笑道:“这主事大哥的位子,我倒也不是坐不得,只是要坐,便需所有人心服口服,以戒嗔大师之见,又该如何?” 戒嗔道:“小僧是个出家人,想的比较简单,仅供各位参详,小僧以为,既然进了这间屋子,便是有缘人,不妨在座以武定胜负,这样才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褚无量道:“以武定胜负倒也是一种法子,但是……” 付云霄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打断他,“这法子不错,我赞同。” 褚无量顿了顿,改口道:“诸位意下如何?王爷您以为呢?” 如果孙太母当不了主事者,这屋子内,自然是平南王邱泽最大,所以他第一个问的,是邱泽。 邱泽从头到尾眉毛都没动过一下,很是淡漠,“贫道避世已久,无论是武功还是人望都比不上在座各位,自然不与各位争这个主事者的位子,但是贫道曾领天子命挂帅出征,深知将帅之才并非武功高强者或人望服众者就可以担,不过嘛,这本就是江湖的事,还是在座诸位江湖英雄定论的好,贫道没有意见。” 褚无量再问,“孙夫人以为呢?” 孙太母冷笑一声,“以武定胜负,老身以为可行。” 褚无量再问孙姓老者,孙姓老者笑道:“老头子我早已不在意名利是非,怎么推举、推举谁都行,只要莫推举老头子我。” 褚无量再问,“以楚香帅之意?” 楚留香笑了笑,还未答,李寻欢却先开了口,“师叔不知,香帅本有急事,昨日便要出京的,因我之事耽搁半日已是不妥,岂能一直耽搁下去?” 褚无量一愣,皱眉道:“香帅,此言当真?” 楚留香也是一愣,视线与李寻欢直直相对,一时并未答话,倒是李寻欢盯着楚留香的眼睛,又说了一句,“京城便是再大的风云,与楚香帅都是不相干的,兵器谱的事是武林的事,如孙夫人、付先生等皆是急公好义之人,而世人皆知,香帅的帅字,本就是小偷中的大元帅之意,算不得大侠,香帅你说是么?” 楚留香没有说话,倒是南宫灵当先跳了起来,“好呀,我还敬你李探花是个人物呢,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朋友?你或许根本就没有将香帅当作朋友。” 楚留香抬手阻了他,撤回与李寻欢交缠的视线,垂头一笑,“还是李探花考虑的周到,我另有事端不说,我一个小偷,原没有必要关心兵器谱更没有必要关心武林如何的,真是抱歉啊各位,出了此门我便要走了。” 褚无量急道:“香帅切莫要妄自菲薄,阁下行事,虽非侠而胜于侠,便是另有事端,便不能为诸多江湖朋友的性命耽搁一二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21、闻香识美人 云霄道:“褚先生这话便欠妥了,人各有志,有人想挤破头挣个天下第一,有人便就是想偷偷摸摸的发大财,香帅并不是个贪名之人,我们也不好强求不是?” 褚无量狠狠瞪李寻欢一眼,“你定然是支持以武定胜负了?” 李寻欢浅浅一笑,很有几分乖巧,“怎么样都成,反正主事者的位子不会落到我这么个无名小卒身上的。” 褚无量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在座除去香帅,共有八人,四人同意,四人弃权,那便以武定胜负,只是,在座都是江湖大家,还需以和为贵,点到为止的好。” 既要打斗,便不能在屋子里,出来庭院,孙太母与付云霄三言两语不和便斗在一处,李寻欢对乾坤霹雳扇的威力和孙太母的招式都好奇的很,但当前要面对的,却是含了笑盯着他瞧的楚留香。 李寻欢扶手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李某僭越,为香帅安排了行程,还请香帅原谅则个。” 楚留香笑了笑,“我原本以秦出岫之名行走,现在此间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楚留香,你是不是认为,是因为你才让我暴露的身份?” 李寻欢苦笑,“难道不是?” 楚留香道:“今日这会议,表面上是为了武林安危,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但是还未开始便为了老大的位子争抢不停,你已经可以预料到这样的团队有不如没有,接下来的京城必定混乱不堪、多有喋血?” 李寻欢点头,“所说不错。” 楚留香道:“我记得你那天晚上写的一幅字,‘黄龙吾棣,任酒使气,但寻花柳,不争第一’,你认为,不管什么场合,为了第一打的头破血流是不值得的,甚至是愚蠢的?” 李寻欢打量楚留香神色,略有些迟疑,“我以为香帅当是我的知己。” 楚留香盯着他,“如果,我说我就爱管闲事、偏要争这天下第一呢?” 李寻欢一愣,脸色一变,“我……你……咳咳咳……” 楚留香倒真的想急他一会,看他无措失悔的模样,可看他脸色苍白,话未出口便掩着袖咳嗽的样子,又觉心下不忍,拍了拍他肩膀,柔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李寻欢愣住,惊疑不定,“那……天下第一?” 楚留香道:“我要想争天下第一,就不会做现在的职业。” 李寻欢是顶聪明的人,渐渐明白过来,“那又为何……” 楚留香展颜一笑,“逗你的。” 李寻欢霎时间啼笑皆非,心情大起大落,不免又惹来一阵咳嗽,“咳咳,你……” 楚留香道:“李兄不知,你说话时候那种眉飞色舞、机智狡黠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折,你,着实应该多做一些生动表情、多笑一笑的。” 李寻欢心中一动,面上不显,摇头一笑,“这不是香帅戏弄我的理由,香帅成名数年,却仍有这样的童心,佩服之至。” 楚留香笑了笑,语气正经了些,“李兄着实是个心思缜密、心底柔善的人,考虑到了我这样的身份在京城是非地行走必然存在着的危险,更有七王爷那里的一则官司在身,借机让我从京城及时抽身,我很感激,只是……” 李寻欢再不会上当,“只是?楚兄说话可当真不痛快,若是喝酒也是这般喝法,你这朋友我就要考虑交还是不交了。” 楚留香一叹,“我不过是小偷中的大元帅,与李探花做朋友本就是高攀。” 李寻欢也一叹,“我不过是个爱好黄汤、放浪不羁的江湖无名小卒,与小偷中的大元帅做朋友,如何不是高攀。” 楚留香眨眨眼,“我对贵府上的《长风帖》心仪已久,阁下已说过了会扫榻相候。” 李寻欢笑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亲扫蓬门,侯君来取。” 楚留香道:“李兄还答应了,出去这里便请我吃酒。” 李寻欢道:“三个月后,阁下随时可来,酒水管够。” 楚留香握住他手腕,“既然如此,我……” 说话间,一块半人高的大石猛然朝两人飞来,楚留香挑眉,李寻欢抬手,却是旁人飞起一腿将大石踢飞了去。 奚百里落脚在三尺外,哀哀怨怨,“你们两个的私密话何时能说完?寻欢你惯向看热闹的,竟一眼也不瞧了么?” 李寻欢瞧一眼楚留香,脸色微微一红,微微用力挣开楚留香握了手腕的手,朝奚百里走过去,“哦?战况如何?” 奚百里显然对楚留香还有几分戒备,拉着李寻欢又走开几步,楚留香只是负手含笑而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宫灵凌空一个翻身,落到楚留香身侧,挤挤眼睛,“楚大哥,你真的有急事要离京么?” 楚留香道:“李探花既说了有急事,自然就是有急事的。” 南宫灵做了个鬼脸,“我只听说男人最听女人的话的,原来这事也做不得准,男人也会很听别的男人的话的,是么?” 楚留香看向李寻欢的方向,语调颇有些缠绵,“如果一个人说的话是为了你好,那么不管他说什么,都是要听一听的,跟他是男人或者女人没有关系。” 南宫灵直撇嘴,“酸酸酸,你这话跟我师父竟然是一个口吻,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心态已经和那些老头子一样老了?” 楚留香一愣,忽然大笑起来,李寻欢其实比南宫灵大不了几岁,他也不过大了李寻欢两岁,但逗弄起李寻欢和逗弄南宫灵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李寻欢和南宫灵更是不一样的有趣。 南宫灵道:“你……真的要走了吗?我会想你的。” 楚留香一笑,“想我的话,或许很快我们就会再遇见的。” 楚留香不待南宫灵开口,几个起落,落脚之处,恰好可以很好的看清付云霄与孙太母的一战,付云霄爱好风流自赏,兵器又是风流雅士最好的折扇,他的招式与身法更是追求姿势曼妙优雅,与孙太母的缠斗依靠曼妙步法以守为主,每有出手,必是狠而准的招式,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他的铁骨扇自然属于短兵。 反观孙太母,虽是女人,招式却大开大阖,依靠浑厚内力与卓越掌法与付云霄对战,每一掌击出,仿佛都有开天辟地之力,每一步踏下仿佛都有开山裂石之威,方才袭到楚留香面前的巨石,看来便是孙太母打出的。 楚留香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人,指尖一转,隐于袖中的折扇忽然到了手上,折扇也不急于打开,只是在指尖滴溜溜的转,“乾坤霹雳扇兵器谱排名第六,扇上造诣着实不凡,点、刺、挑、打,每一次出手仿佛都恰当好处。” 南宫灵竟然随着他掠了过来,落到他身侧,笑嘻嘻道:“付云霄本是豪门子弟,与你那新交的好朋友李探花倒是相似,不同的是,付云霄雅洁好修饰,风流又倜傥,据说府上豪金万千,他只拿来做两件事,第一件是保养身体,第二件是包养女人,这样的人能有这样的武功着实不容易的很。” 接话的却是缓步踱来的李寻欢,“有这样武功的人一定不会只有爱美这一个特点,一个被女人掏空身体的老人不会有这样轻盈的轻功身法与运用自如的内功心法,尤其是那柄铁骨扇,也不知什么材质,可直面迎击孙太母的掌力而不惧,这把扇子的价值已不可估量。何况,爱美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错,老天创造了这么多美丽的人事物出来,自然是为了让人们欣赏的,香帅,你说是么?” 楚留香眼前一亮,扫一眼南宫灵嘟起的嘴巴,到口的话临时又改了口,“世间最美丽的莫过于各种各样的女人,漂亮的、可爱的、娇蛮的、冷漠的,却极少见到这种想把自己活成一个男人的女人,孙太母年轻时候必定是个美人,为何要练这般刚猛的掌法呢?” 南宫灵抢着道:“这自然是有缘故的,孙太母年轻时候练得是剑,还是非常漂亮温柔的春水剑法,若不然也不会迷得当年叱咤江湖号称‘双手分日月、一刀定乾坤’的王鼎甘愿入赘白沙屿,只是,唉,人一旦经过巨大的变故,连性格都会发生改变的。” 楚留香道:“让她改变的,莫非是她的丈夫王鼎之的离世?” 南宫灵道:“王鼎之死,让她失去了靠山,白沙屿内部成员的篡位之举,更是差点要了她的命,据说篡位的是她的亲叔叔,她的剑术是家族所传,自然精妙不过她的叔叔,所以她苦修三年掌法,才手刃了仇敌,重新当上白沙屿之主。” 楚留香吁了口气,“这就无怪乎她的权力欲望这样强烈了,只是,孙太母这样刚烈的女人,为何会允许她的徒弟淬炼那般歹毒的兵器呢?” 南宫灵瑟缩了下,“你指的是伊哭手里的毒手套吧?伊哭并不算经常在江湖上行走,但死在那双手套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据说,只要被那只手套沾上哪怕一点点皮肤,身体就会从五脏六腑开始烂掉,死状非常非常的惨。” 楚留香盯上了不远处伊哭手里的手套,李寻欢也瞬也不瞬的盯了过去,两人俱是一阵后怕,方才两人与伊哭皆有交手,只是顾忌他手套上惨碧的颜色不敢与之接触,却不知这样歹毒。 李寻欢叹道:“至少,孙太母愿意自己跟付云霄打,而不是让伊哭上场,可见她对这主事大哥的位子和江湖规矩看得都很重要。” 楚留香正待开口,眉毛一动,侧过身,看到有几个人快速掠了过来,却是方才一别的长平公主、吕凤先、李无双和李红袖。 长平公主径直到李寻欢跟前扯了李寻欢的袖子,吕凤先抱臂在几步外冷笑观望,李红袖笑嘻嘻的朝楚留香挤了挤眼睛,李无双么…… 李无双换了身衣服不说,还戴了个硕大斗笠,四周垂下厚厚的青纱幔,谁也瞧不见她的脸,但楚留香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是狠狠黏在李寻欢身上的。 长平娇滴滴道:“李哥哥,这下你明白了吧?将你骗来这里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配合褚无量做一场戏而已,你、你不会再生我的气了罢?” 李寻欢视线只是从伊哭手上转移到激斗的两人身上,随手拍了拍长平手背,“你若乖一些,我便能少头疼一些。” 长平嘟了嘟嘴,“还有,四师姐说了,方才算是你救了她一命,她要当面谢谢你。” 李寻欢侧了侧头,并未真的看向李无双,“我是为了自救,并没有救她,无需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