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误[刑侦]》 1、初见1 “你信不信,死者复生这件事?” 二月二十七日晚,张怀予在自己家里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思虑再三,出于他不多的人情世故与情商的考量,他打开了一个活人的聊天框,发了一句就算没头没尾没有逻辑也不会轻易被当做傻子来应付的问句。 没有回复。 “我是说认真的。” 他补了一句。 这次回复得很快。 “发句语音,确认一下你不是被夺舍了。” 还是活人有思考,思维虽然跳脱了些,但是竟然试图在对于一个荒谬的问句进行曲线救国一般地求证。 他赶忙发去了语音。 “我是认真的。你想,‘特长者’一直在接二连三地被发现,那么个把死人复活了是不是进化的一种可能性?” 令他惊喜的是,这回,对面回了一个字。 “是。” 果然,人会妥协,那些该死的ai不会。 “明天上班路上细聊。” * 结束了对话,张怀予仍然睡不着。 他今天接下来一个任务,他的队长点名推荐他进了省里下来的一个专案组,专案组为一桩颇为“离奇”的连环杀人案而来。案子就发生在l市,其中一件他自己作为刑侦支队的一员,还亲自参与过。但是这个案件不到半日破案,他当时还因为快速锁定嫌疑人所在地而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件抢劫杀人案有什么十分“离奇”的,以至于还要成立专案组。 专案组来l市挑人进组协助,说是需要经验丰富能力强的,这就相当于点名他们的队长陈宁先生了。不过陈队真到挑人的时候,先以家事推辞,随后火速推荐了张怀予,为此陈队还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推荐信给侯局: “这是我带出来的兵,可当驴用。” 力透纸背,措辞精妙,彰显了他的年龄与阅历。张怀予得以在半日内通过审核成功进组也是理所当然的,一来他确实有能力,二来听说这位传说中的组长喜欢驴。 侯局的声音犹在耳侧:“这是对你的信任,好好历练历练,对你的履历会很有帮助。对了,多卖力,争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向局长保证完成任务的时候有多么坚决果毅,下一秒,他不经意看到侯局桌面上的资料时,那因震惊而导致的脸色就有多灰白。 “专案组其他成员明天就会来到l市,当然你的任命马上也下来。小张,你是……” 侯局看到了他的脸色,顺着他的目光又看到了桌上的资料,“你是有什么疑虑?” “不,没有,请领导放心。” 疑虑可太大了。张怀予把牙咬的发酸,他一路让腿凭着本能走,才勉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时仍然全身发凉,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却又让他热血从脚底直冲脑门,激得全身一颤。这惹得路过正要下班的警员同事关心地问他刚从侯局那里回来是不是被训了,劝他别放在心上。 他思虑再三,将那张仅看了一眼的照片在心里反复揣摩,又在眼前反复播放,冒出了无数念头,但无人倾诉,无法讨论,问遍了那些该死的ai也得不到半句近人情的回复。终于他在躺在家里并不宽阔的床上时,打开了一个活人的聊天框,试着问了一句: “你信不信,死者复生这件事?” 这谁能信呢? 对面这位尹思,是他曾经的高中学妹,现在局里行政部门的同事,此时连他是张怀予都不信。 可他的猜想真的没有道理吗:如果依然在不断被发现的特长者现象被视作人类进化的一种历程,那么死去的人复活会不会是进化在摁下加速键? 当希望死灰复燃时,再离奇的天方夜谭也会被试图强行找出科学依据。 所以,张怀予想,完全相同的容貌,将近十年的时间,那份资料上的人,会是你吗? 周钦和? * 雨夜,曲折狭长的巷道,苔藓的腥气混着泥水的腐朽气味,像天然的无形裹布,让人喘不上气。 他拨开鬼影一样的人群,跌在狰狞的漆黑地面上,地面积了的水刺骨寒冷,湿滑黏腻,反不出一丝光,这让他分不清是雨水或是血水。他跌跌撞撞,在地面上膝行向前,这段路的终点是一具名为周钦和的死去的躯壳,雨水正带走那具身体最后的温度。 张怀予醒了。他瞪大了双眼。窗外雨声嘈嘈切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他觉得有些冷了,摸了摸额头却有些热,一量体温三十八度。 于是他爬起来,摸了一片床头的退烧药,直接咽了,又重新躺回床上。 还说呢,难怪下午全身发凉又头脑发热的,原来只是快发烧了呀,好险,还以为是看到希望复活了呢。 张怀予在黑暗中又一次睁大双眼。 等下,好像真的看到了。 * “你,昨晚,通宵了?” 尹思打开车门,一眼看了看前边的张怀予,脚退了出去,瞄了一眼车牌号,又回来,系上了安全带。 “没有,发烧了。” “哦!”难怪烧糊涂了给自己发些奇思妙想。 “所以,你也相信吧,死者复生这件事?” 这件事还没翻篇? “展开说说?就是昨天侯局说过的那件大事吧?什么意思,离奇大案?然后被害人复活了?哪个阶段复活的,在解剖台上还是停尸房里?” “不是。” “那是凶手复活了,从哪里爬出来了?” “是专案组。” “啊?” “的组员。我看到了照片,那个组员很像我哥。你知道的,我哥十年前遇害,案子现在还没破。” 长久的沉默,配合上红灯,每一秒都显得特别漫长。 漫长得张怀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尹思。 那张精致伪素颜妆的脸上,如何哄哄这个傻子的悲天悯人与如何骂醒这个抽风蠢货的刻薄寡情正激烈地天人交锋。 他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不信。” 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尹思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对,我不信,谁爱信谁信。” 张怀予刚停好了车,尹思一声招呼没打就往行政楼方向走了,生怕再来一句接不住的话掉地上稀碎。张怀予倒也不在意,从停车场上去,还没进大门,迎面先见到了自己的队长——陈宁。 “来了啊小张。” “陈队,这么早出去是……” “不早,来了就走吧。” “走?” 陈宁没让他多问,招呼他直接跟上就是。 到了车上,张怀予才得知,专案组的成员确实已经到了,但是人家没有闲着,组长带头,直接去了现场。 “现场?进度这么快吗?” “对,‘翠花’找到了。” “翠花”他知道,昨天早上也听了一耳朵。听到时,他以自己在派出所的工作经验判断,这个哭着诉说“翠花”不见一晚上了,求求你们帮忙找到“翠花”的中年妇女,应该在寻找她走失的爱猫。 因此他当时没有过多关注,这也不是他直接出警的任务,于是继续步向档案室。 但是中年妇女有口音,而崔华也并非是个猫而是个人。 当天傍晚,民警找到了崔华和案发现场,消息内部封锁,陈队接手了案件,立刻向省里来的人打了报告,很快确认并案。凌晨四点,专案组直接传来消息,称此刻已经在案发现场。 “可昨晚下雨了啊。”张怀予自言自语地呢喃。 “对,就是因为下雨。”陈宁认可地看了他一眼。“你很敏锐。现场在郊外,一个废弃工厂。虽然我们已经对现场做了些保护,但下雨多多少少都会有影响,于是专案组的人连夜去了。” 所以要真进了专案组那简直不是人能干的活。陈宁依然为自己的一些机敏的前瞻能力而自喜。只是昨晚张怀予的任命还没最终传过来,他还是得忙了半个晚上去跟进案件,这令他这把“老骨头”有些吃不消了。 “现在你这任命也下来了,去现场不能去迟了。”陈宁眉头紧皱,目光深邃,“好在我们昨天做过初步勘察,大部分有效信息是记录下来了。” * 车程约三十五分钟。虽说算是郊外,但附近约十分钟步程的位置也有生活圈,甚至还有地铁站。 工厂是大概三年前废弃不用的。一来有城市开发计划,二来因为一场经济变革的冲击,工厂经营不善,便人去楼空了。目前建筑半新不旧,少有人来。能这么快发现崔华的尸体也很巧合,昨日下午附近居民楼有人白日见黑烟,担心是废弃工厂里面有电路问题引发火灾,于是报了火警。 消防队来了,结果先见到了命案现场,赶忙又报了案,随后去做好了本职工作,找到了废弃工厂三楼杂货间里烧得黢黑的老旧电路,解决了隐患,然后回头悄悄围观看了回热闹。 这确实是巧,若是那电路再晚坏一天,黑烟被夜雨浇灭,尸首被雨水浸泡,那么数日之后,此地的场景,不知是否才是凶手所喜闻乐见的。 张怀予站在标记了尸体原先所在位置的标志线的后方,抬头看着眼前这堵灰色斑驳的墙。墙上暗红的符号在灰色的墙体上蜿蜒,传递着令人费解的符号: 无穷。 数学里面的无穷符号。他很想解读一下,说这个符号可能表达了凶手无穷无尽的恨意,并暗示案件尚未终结永无止境。 但他来不及解读,旁边的陈宁忽然发表了锐评:“哎您好您好!我就是l市刑侦支队队长陈宁,您放心,我们昨天现场的保护工作做得是到位的,您就是专案组组长吧?现场的照片和视频资料……” “我不是。”从墙后转出来的人连连摆手,甩头,似乎“组长”是什么压迫专制急于摆脱的头衔一样,“陈队,你是要找组长是吧?那边,墙后边。” 陈宁绕到墙后边去了,张怀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看了看眼前的人,又环顾一周,随后想跟到墙后边,却滞住了脚步,像是近乡情更怯。 “哥们,”这位“我不是组长”反而凑上来,虽说制服笔挺眉目硬朗,身型显示出一些北方人的高大匀称,但这气质上看着,总觉得有些与这身警服别扭的不相称,“怎么不跟过去,你不去见一见组长?” “那个,我是l市刑侦支队的张怀予,这回加入专案组协助工作。我想组长总会见到的,现在不妨再仔细勘察一下现场。” “哦!是驴……是你小子!”此人向他伸出手,“我算是副组长,年觉明。看出来了,小伙子很有干劲。听说你是这里的青年才俊,应该是我们组长会喜欢的那种年轻人。” 张怀予连忙打听:“那么组长他是……” “是工作狂。”年觉明笑得咬牙切齿。“不分昼夜的狂。昨晚刚下雨,那家伙,哗地爬起来,凌晨啊那会儿可是。我也得半夜爬起来给他开车直接过来。你看,到了这儿,雨也停了,不知道图什么。” “那么他……” “他不近人情得很!他定几点钟就是几点钟。你小子最好有心理准备,进了咱这个组,就不用想着按时下班这种事,这叫二十四小时弹性工作制。” “所以他……” “所以老子到现在觉也没得睡,现在遛了三圈了也不知道看点啥。这折腾个什么劲?晚个三个小时来看现场又什么区别?而且这组里还有老子在,也犯不着……” 张怀予实在忍不住,选择打断:“副组长,所以组长他刚才起就站在你后边了。” “哦。” 2、初见2 “你好,李澈,专案组组长。” “您好您好,我是这个,就是l市这边加入专案组协助的,张怀予。”今天的第二次与人握手,张怀予有些战战兢兢,眼前的这位传说中的组长,略有些耳闻的“神探”,倒不是那种面目可怖的年过半百的符合一些刻板印象的所谓“神探”。或者说完全相反,李澈看起来也就三十左右,有些板正的秀气,若要说的话更像是坐办公室的公务员,只是在l市这样偏南方的城市,身高上有些优势,看着似乎跟刚才那位副组长差不多。 这份战战兢兢之感,主要是对方无形中散发出来的气势太压人了些——但应该不是针对他,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带他也有些如履薄冰。像年觉明那样有几分痞气的人,此时也滚去研究“这个无穷可太无穷了”,他不得已觉得自己理应立刻找些事情做,连忙问:“还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我这边的工作基本上已经收尾了。你刚到现场没多久,再仔细了解一下现场吧。” “好的,我这就去。” * 现场的这座废弃工厂分成东侧与西侧两栋建筑,成掎角之势。看结构两栋均有四层楼高,层高大约在四米左右,之前是个小型的轻工业产品加工厂。荒废三年,如今看来是“南北通透”,工厂中设备全无,大抵只剩下承重墙了。张怀予顺着楼梯走上二楼,从栏杆处向下望,可以看到死者所在的位置。 很自然的,他选择立刻抬头,因为从死者所在的位置来看,坠亡的猜想是自然而然的,而二楼此处的栏杆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于是可以推测死者也许从更高处坠落。抬头时他看到工厂顶层的楼板边缘有明显的破损痕迹,弯折的钢筋裸露在外。 至于从破损的楼板落下来的碎石粉尘,大概只能从现场照片去探知形状了。顺着“z型”迂回的楼梯继续往上走,到了四楼,却不能直接步上最顶层的楼板,通往天台的楼梯在另一侧。走到顶层楼板边缘破损处,张怀予大致上也明白了李澈能这么快进行收尾工作的原因。 楼板的水泥有新鲜的断裂痕迹,颜色发白,尽管雨水冲刷过,还是能看到尖锐的角度。而裸露在外的钢筋,明明不久前应当是被混凝土保护在内的,却显现出被锈蚀的模样——大约是有人动过手脚了。 从顶楼下来,回到三楼时,张怀予回头看向三楼楼梯边缘的角落房间,那边是消防处理过的“起火点”,从这里看过去都能看到墙面的黢黑。 “看完了没有?张怀予是吧?准备回去了!” 是刚才那位副组长年觉明在楼下扯着嗓子喊。 “马上下来。” “你们的现场保护工作做得不错。”才一下楼,张怀予就听到了来自组长的一声夸赞,这让他连连点头应和:“刚才我看了一下顶楼楼板,痕迹比较明显。我想断裂的水泥碎石照片和样本应该都有保留,没有受到雨水污染。” “嗯,我已经确认过了。先回去吧。” “哎,好。” “对了。”李澈忽然叫住他。张怀予当即站定回头,却看见李澈神色十分严肃认真:“还是会有下班的时候的。” “……哦。” 上了返程的车,张怀予斟酌数分钟,终于忍不住发问: “组长,咱们组里,应该还有其他人吧?” 毕竟,还没有见到那份资料上的…… “有啊,”正在开车的年觉明回了话,“还有两个人,他们先回去了。” “先——回去?”这听着不太像组长的风格啊。 “嗯,先回局里。博士说他有一个猜想,赶回去先看看运回法医室的尸体。菲菲开车送他。” “那绝对属于疲劳驾驶我跟你讲……”年觉明感受到了身边的眼神,撤回了一个锐评。 “博士是……” 张怀予的心开始狂跳,似乎有真相在向他狂奔而来。他莫名感觉有些紧张,又生怕听到回答,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将会判决他可笑的猜想。 “周平博士。他去年才从国外留学回来,是组里的法医。他刚回国参加法医工作时就协助破过好几个案子,很有能力。” 没有一个信息对得上,很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张怀予自嘲地笑了笑。也对,不然自己还想听到什么?哦,周平博士,浅死了个十年,去年刚复活? * 回到市局以后免不了走了些场面和寒暄。结束以后,张怀予倒是见到了那位“菲菲”——金菲。与想象中不大一样,这是个很“正常”的小姑娘,至少比刚才那两位正常。这位女警留着干练齐整的短发,个子不算高,虽说脸圆眼睛也大,看着年龄小,不过让人莫名觉得应该挺能打。刚见面时她正独守新清理出来的专案组办公室打盹,被开门声惊了一个起立,随后报告说博士还在法医室那边还没回来。 原本以为能直面真容的,张怀予有些遗憾。但是刚死了的心又悬了起来。目前还没有见到那位周平博士,不知道他真人看起来是不是真的那么像周钦和,当然没有那么快见到真人也好,相当于给他可笑的猜想再次判了一个缓刑。 “好,先整理一下资料,需要给刚来的l市的张怀予同志,小张,共享一下我们已有的信息。” 李澈把资料袋往桌子一拍。 “我去烧个水。”年觉明刚沾椅子的屁股立刻“腾”地起来。 “我哥刚送来的,大家分一下填一下肚子。”金菲派发起了一些盒装食品,打开看了是些精致的糕点。 “行,您说我记,补一下课。”张怀予掏出了电脑。 “哎你小子,没看出来。电脑打哪儿掏出来的?给哥再演示演示?”烧水去的年觉明重新探回半个身子。 “这一案的情况,看过现场以后大概已经有个轮廓了。我们等周平博士那边检验确认结束以后再一同分析。我先将前两案的一些细节情况跟小张说明一下。” “你有什么见解。”李澈将资料信息展示完毕,问半晌无言的张怀予。 “呃,让我理一理。”张怀予深吸一口气。 这第一个案子他算是略有耳闻。这本质上是一起交通事故,一方当场死亡,一方重伤送往医院急救。比较幸运的是,正在警方当做交通事故进行处理的时候,一位打算返回h市路过并因此被堵在桥上的神探——当然就是这位李澈组长,根据现场的道路情况,车辙痕迹,散落零件,直截了当地指出肇事者是蓄意谋杀而非简单的意外事故。事件上升刑事案件以后,半天时间,已经证据齐全,而肇事者也在医院因为伤重不治身亡。 这第二个案子他亲身经历。当街抢劫杀人在l市可算是恶性案件了。收到周围群众报警以后,作为刑侦支队的一员,张怀予第一时间赶往了现场。他通过现场勘察,并且结合周边道路的监控,很快判断出了抢劫杀人逃跑的嫌疑人的逃跑方向,封锁城南的市场以后,很快找到了嫌疑人和凶器。案子当日发生当日告破,任谁听了都要给他们市局发面锦旗。 “这两个案子,”张怀予艰难发问,“都是,激情杀人?” 一个双方积怨已深加上路怒症,一个抢劫杀人杀到前女友。 “从性质上来说,确实。” “然后,凶手都已经抓到了。” “从结果上来说,没错。” “所以,这两个案子都破了是吧。” “从办案环节上看可以这么说。” “那,”张怀予提问发自真心,他手一撑桌站起来,“两案并案,加上今天的崔华一案,成立专案组的理由,是因为这几个凶案现场都出现了不同形式的无穷符号?” “对啊,不奇怪吗?”金菲瞪大了“不然呢”的圆眼。 “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有些,牵强,我是说——”张怀予调出第一案中的“无穷符号”,那是散落在现场的被撞瘪了一半的车子上掉落的“零部件”之一,一个恰好是无穷形状的金属摆件,“这个也算是常见吧,可能是车主的个人品味,所以摆放在车头。”随后他又调出第二案中的“无穷符号”影像,“这个就更加正常了,这是一个奢侈品背包,在凶手身边发现的,上面的logo设计刚好是无穷符号的形状罢了。而且这个背包价格昂贵,凶手抢钱,选择这个有背包的目标也是正常吧。”他得出最终结论,“我不太理解为何并案。” 反倒是今天崔华的案件现场,喷涂在墙上那个无穷符号比较刻意。 “你刚才问了个问题。”李澈跳出了他的提问,“你问凶手是不是都已经抓到了。我稍微修改一下回答,凶手是都找到了,因为凶手都死了。” 张怀予一时语塞,先坐下了。这个抢劫案的凶手确实也死了,他知道的,抓捕时他正在临街封锁凶手退路,听闻追击到这个抢劫犯时,犯人果断用手中的凶器割喉自杀。 “还有一点哦。”金菲伸手拿下一块糕点,“死者都是特长者。” “那两样东西也不是巧合。”烧水回来的年觉明继续补充,“博士在现场看的,摆件不摆件的不好判断,但你想,车祸现场,车头都给撞瘪了,摆在驾驶座前边车头的东西却完好无损?那个包更是刻意又诡异,并不是凶手抢了包揣着过去的,而是有人专门提前扔在凶手自杀的现场。” 这句话让张怀予有些听不懂了。 “我们怀疑,这几个案件背后,有一个神秘的‘第三方’进行策划,故意通过命案形式与媒体报道,试图传达出与特长者、无穷符号相关的信息。” “第三方”,这个命名方法还真是简洁明了得很。 “这其中或许还有个能操纵人心,能引得凶手以性命相搏,或者直接自杀的,真正的杀手:一位‘无穷杀手’。” 反倒是这个杀手的叫法听起来很有“味道”。 张怀予沉默了几秒,还是坚持先就自己听不懂的地方进行提问,“我不懂,什么叫做有人刻意提前扔包,死者的包被刻意扔在凶手自杀的现场是什么意思?” “博士看到了,凶手本来只拿了财物,将包扔在上一个巷道口,然后一直逃跑。但是背包忽然被人取出移动到凶手自杀的现场。按时间和路线算,不可能是凶手折返来取,完全不知道是谁在操作。” 张怀予还是没听懂,什么叫博士看到了,被谁取出,怎么就移动到了现场。他虽然有无数疑问想问,但是他还是选择了点头:“既然博士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 嗯?一时之间,其余三人心中冒出了程度不同的问号。 那我们组长这么说难道就没有道理吗?年觉明想。 他已经见过周平博士了什么时候的事?金菲想。 周平说的话与有他的道理之间的逻辑关联是如何建立的?李澈想。 “等一下!”张怀予忽然提问,“不是说博士是组里的法医吗?他跟你们出现场也就算了,他还跟你们追捕抢劫犯?” “啊那也不算追捕吧,而且他也算是痕检一类的吧属于是……”年觉明欲言又止,然后看了一眼李澈。 但李澈很果断,他就着新烧的水泡了茶,此时水温正好。 “因为博士,他也是特长者。” 3、初见3 特长者现象,出现距今已有约八年到九年。但具体首个特长者出现的时间已不可考。当特长者现象大批量显现时,诸如天灾论、末世论、进化论……各种相关理论层出不穷,相关研究更是如日中天。 其研究最为鼎盛时,还出现了业务范围跨国的特长者训练营,该训练营声称能培养出特定功能特定方向的特长者,于是一时风靡,追随者众。最终此训练营被证实仅为庞氏骗局新形式。 经过约五年时间的研究,特长者的热度逐渐散去。人们逐渐发现并确认,这些一夜之间产生某种特殊能力的人往往都伴随着相应的“代价”。 譬如之前那件抢劫案,死者的特长是拥有一种常人不可及的“特殊音域”,由此她能唱出普通人无法轻易唱出来的音调,演唱极高难度的歌曲。但相应的,她的“代价”是声带忽然出现闭合不全导致失声,后来做手术矫正,仍不能长时间或高强度演唱,否则一旦声带再度撕裂,可能会彻底失声。 特长者基本都是如此。一种忽如其来的“特长”降临的同时,会产生“代价”失去相关的部分能力,两者通过一种微妙的代偿机制维持着平衡。 很奇怪精妙的一种现象。犹如命运之手玩弄公平。 所以特长者们,到头来也不过被认为是一些随机的幸运儿或者倒霉鬼罢了。根据特长者所登记的档案资料来看,他们中的很多也不过是忽然能跳得很高或者跑得很快,又或是肺活量突然变得很大,或一觉醒来学会了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他们的存在并未对世界的秩序造成多大的影响。 于是特长者现象,最终在一句句“人类进化又没带上我”的调侃中,仅对高考特长生招生制度造成了一定影响以后,便伏于常态了。 * 张怀予在生活中很少接触特长者。的确,从比例上来说,生活中接触到特长者的概率并不高,只是人情社会兜兜转转,似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认识几个特长者,网上以“我有一个朋友”为开头的离奇特长者故事比比皆是,让人误以为特长者还算常见。 若真要论起来,张怀予在警校时有个朋友是特长者,特长是嗅觉十分灵敏,但是代价是鼻中隔偏曲,鼻塞是常有的事。当时大家往往拿他当警犬使唤,适用范围是提前探测食堂中午吃什么。 但是,周钦和不是特长者。或者说,当年周钦和死时,世界上还没出现特长者现象。 * 真可惜,这个世界总是如此。张怀予合上了电脑。每当他燃起希望时,现实总是浇来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力图将他的希望按灭在火苗阶段。 “现在先等一下周平那边的消息吧。出发匆忙,不妨趁现在把自己的事情处理一下。”李澈结束了总结陈词,紧锣密鼓地走了。 年觉明烧了半个上午的水,此时问了一句“泡面不?”就跟了上去。 金菲掏出了一把瓜子,凑到他跟前,“张哥,这里有啥好玩的不?” “好玩的?我……”这触及到了张怀予的知识盲区。他知道十年前这里一切好玩的,此时要他去想起来,就像是回家做客一样顾虑重重。他选择岔开话题:“超市不远,你刚来也要置办一些东西吧?那可以去……” “那不用,我哥都帮我准备好了,啥也不操心,有空我就去找找好玩的——诶好吃的也可以。” “那这样我推个人给你。”张怀予掏出手机,加上了金菲的联系方式,然后把备注为“y尹思(行政7点40车费200)”的名片给金菲,“她也是本地人,懂的比我多。” “行嘞张哥,靠谱,你先忙!” * 十年前的时候到处都是好玩的,而那时候他也有哥,他哥也会准备好一切,啥也不操心。张怀予将椅子挪到窗边,想晒一晒上午十点最好的阳光。 那时候l市最大的游乐园刚建好,他一个未成年人也可以在重型游乐机械上肆意地喊叫;学校后面的小土坡也好玩,稍微规整一点的石子就可以成为宝藏;对面街道如今已经倒闭的商场二楼简陋的电玩城也好玩,粗糙的图案却极具表现力,声色光影混乱迷离,甚至在此时也能冲破记忆来晃他的眼睛。那时周钦和也会找过来,他只需要皱着眉站在那里,那流转的光与色,鼓动人心的声与影就都可以失去吸引力。他会踹一脚机器骂一声影响发挥,然后跟上他哥回去。 甚至家门口的小公园也好玩,垂坠的禾雀花迎风摇曳,老大爷打着太极,聒噪的儿童奔走追逐,年少的他坐在单杠上晃着腿,瞪着双眼与阳光作斗争,然后听着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任由阳光激出的泪水盈润眼眶。 “阿予,”周钦和温和的声音会先撞上他的耳膜,“该回家吃饭了。” 然后总是带着笑意的眼,清丽秀气的面庞,会闯入他的眼眸,挡住部分刺目的阳光。阳光从他的背后探头,光影将他的五官衬得更为柔和,带着记忆所特有的触不可及的朦胧,他看着周钦和薄薄的双唇翕动: “打扰了,请问,专案组的办公室是这里吧?” 泪水溢出眼眸,那张记忆中的脸清晰可见,只是记忆中的声音带着礼貌的疏离。 “哥……” 他迅速抹了一把脸,刚才因泪水镀上的滤镜消失,记忆中的脸却带着从未见过的冷漠神色,这与“温和”或者“柔和”毫不相关。此刻一些疑虑迅速爬上了这份冷漠的眉头,让冰封一般的神色稍微生动了一些,也让张怀予烈火一样熊熊燃起的内心迅速淬了一遍水。 钢铁一般的意志大抵就是这样炼成的。混乱的思绪的间隙里,张怀予甚至想了一些古今中外一般的比喻。 “哥……德巴赫猜想还没有进展吧?” 一片混乱的思绪带着那张死嘴随意说出了一些随机应变的“富有逻辑”的句子,张怀予看着那张刚变得生动一些的脸迅速宕机,变得空洞。 “大概吧,我不是研究数学的。” “抱歉抱歉。为一些人类思想的尖端进展而热泪盈眶。”张怀予迅速从椅子上起来,把椅子方向转了回去,又忽然伸手拉了一半的窗帘,然后选择转过身背对窗户,手机揣进兜里又拿出来,再从右手递到左手,这才伸出右手作握手状: “l市局刑侦支队的张怀予,刚加入专案组。您是——” “周平。组里的法医。”周平礼貌地同他握了一下手,扬起手中的档案袋示意了一下,“有些结果已经确认了,组长让我到办公室稍等。” “组长刚才说过来比较匆忙,先去处理一些个人的事务,应该很快回来了。这里就是办公室,先等一下吧。” “好,谢谢。” 周平点点头,拿着报告在这间虽然宽大但是略显简陋的办公室里看了一圈,认领了一张空桌子,先放下了资料,又看了看满壶的热水,出了办公室的门。 如果说当时在办公桌上资料里那张周平照片的惊鸿一瞥足以使他的希望死灰复燃,此时此刻见到这位周平博士本人,则足以使他的希望涅槃重生并跳一段踢踏舞。 那分明的眉眼,那高挺的鼻梁,那清秀的面容——也就是这两年,ai发展突飞猛进的时候,张怀予就拿仅有的那一两张周钦和的单人照导入过,生成了一些“十年后的人像”,试图缓解一些思念。但是ai不近人情,生成的图片他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直到现在,他看到周平,才知道十年岁月如何在人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始终忠于人本身。 姓名对不上,那算什么,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经历对不上那算什么,万一那只不过是我们都记错了;生死算什么,不过是一些不堪一击的物理法则——他一定是周钦和,你看,他甚至也姓周。 张怀予如今有一腔沸腾热血想要倾诉,但竟然一时之间无人可诉。对了,不是还有ai吗,所以他打开了此刻他唯一能及时回应的亲切密友——手机上的ai软件,并发问:“你相信死去的人复活重新回到我身边吗?” “嗯,用户提问……” 哦他忘记点掉“深入思考”标签了。 他将手机反扣在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手机后壳。 周平推门回来了,手上抱着保温杯,来到水壶边上装满热水,回到他认领的干净桌子处,重新翻阅起资料。 张怀予又将手机翻回来,ai的回复明晃晃的,闪人眼睛。 “我不能相信。” 啧。他闭眼叹气。ai果然不近人情。 * 李澈是赶回来的,因为听说周平的结果与相关资料全都整理好了。年觉明倒是不烧水了,率先抢过了周平递过来的资料翻看了起来。金菲冲他招呼:“张哥,赶紧过来坐。” 他拎着电脑坐过去,一落座,先悄悄看了几眼左边的周平。 “本案的死者崔华,年龄24岁,在l大学,本科大四,电子商务专业。作为特长者,他的特长是什么?”李澈没能等到资料回到他的手上,但他好像习惯了,只是用杯盖撇了一下杯中水面上的茶叶沫,开口问。 “他——”年觉明一蹙眉,眼睛依然紧盯着资料,试图用语言总结,仅仅犹豫了三秒,便果断得出结论:“他腿特长。” 张怀予猝不及防,差点把旁边周平放在桌上的保温杯撞跌下去,他连忙上手帮忙稳住。 不是,这破梗现在还在玩吗这破梗? 4、又见1 “属实。”周平点头,“死者的特长在尸检中也有所体现。其腿骨较常人而言稍长,且右足距骨与足舟骨出现畸变,死者生前通过矫正手术进行治疗,可以看出手术痕迹。手术后其足部畸形不再影响正常的行走奔跑,但是运动强度受限。” “具体来说,”李澈总算把资料抢了回来,“崔华的运动能力强于常人,在奔跑速度上特为尤甚。根据他在学校参加的社团活动来看,他本人也相当热爱极限运动,只不过因为足部畸形与手术,运动的强度和时间都会受到限制,无法走体育竞技的职业路线。” “他的死因是?” “摔死的。”年觉明迅速抢答。 “啊?”张怀予不解,“意外事故?” “准确地说是高坠导致的多发性损伤与急性失血性休克。从尸体的状态上看,死者从约16到20米的高度坠落,呈现非自然坠落姿态,与现场勘察痕迹一致。”周平补充解释。 听着越来越像意外事故了? “对得上。”李澈点头,“我回来后已经看过现场碎石的照片。而且尽管受雨水冲刷影响,在现场看顶层楼板的断裂痕迹也算明显。” “博士,你当时说的猜想指的是?” “一场人为的意外。在现场我看过顶楼楼板的边缘断裂处,从钢筋支架的腐蚀状态来看,有人动过手脚。经过检测,楼板断裂处周围确实受到过含氯酸性溶液腐蚀,是人为倾倒酸性溶液进行持续腐蚀。而死者由于跳跃能力也略强于常人,对自己这一特长非常自信。推测在案发当日,死者从西侧顶楼起跳,成功落到东侧顶楼楼板时,动过手脚的脆弱楼板受外力作用崩塌,死者也因此坠落身亡。” 周平接过李澈看完递回来的尸检报告,继续进行补充说明:“死亡时间为二月二十六日夜间,具体应该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左右。夜间出门,可能是收到紧急联系信息出门,崔华的随身物品却仅有一部手机。他独自来到郊外,甚至没有带家门钥匙,有可能是认为事情能够很快得到解决并回家。此外,在收集到的楼板碎石中,经检测,发现少量荧光剂。案发时间是晚上,动过手脚的楼板上涂有荧光涂料,也就不自觉吸引了死者向这个方向跳跃。” “那么我们的调查方向很明确了。”年觉明一个战术后仰,“了解一下崔华的社会关系,根据现有时间线做个排查,看看有无动机和作案时间,哦对了,还有这里面谁能接触到什么酸性溶液的。” “凶手所用的含氯酸性溶剂,应该是这款工业清洗剂。”周平展示了一张图片。 “就是说,这个也能现场检测分析出来吗?”张怀予诧异,咱们国家的技术水平已经到了这个档次了? “那场电路引发的小型火灾或许也与清洗剂从顶层淌落,渗入楼下的电路发生腐蚀有关。” “但是消防已经来处理过了吧?”所以应该检测不出其中各成分的具体含量? “小子。”年觉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应该能明白我们的意思,法医,黑科技,懂?” “……哦!”张怀予猛猛点头。“博士既然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特长者,很神奇吧? * “我的儿子那么优秀,他怎么会大半夜出门一晚上不回来呢?我马上就来报案了啊!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呢,怎么会忽然就往下跳啊?是不是有天杀的害我的儿子!” 崔华的母亲,陈丽英哭天抢地,中年妇女哭红了眼睛嚎哑了嗓子,情绪有些控制不住。 “抱歉两位警官,我母亲情绪有些激动,所以有情况的话,尽量我来说明吧。”崔华的双胞胎弟弟,崔景,与崔华同在l大学读书,只不过比哥哥还要高一届,目前读研一,读的是让家人看不上眼的哲学。 作为孪生兄弟,看到崔景令人有一种看到崔华尸体在讲话的地狱效果。 “我哥跟我不一样,他很喜欢运动,还喜欢玩跑酷,但是我一点都玩不来。他读本科回家住,反而是我学校里面的事情多,所以我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所以很抱歉,我也不太清楚他一般跟谁玩,去哪里玩。不过我哥的女朋友好像是一直跟他一起玩跑酷的,好像还是学校的社团认识的。” * “崔华啊,”扎着马尾的女孩名叫朱琪,虽然不算高,但是身形健美有力,运动外套也拦不住她肌肉的力量感,“我们社里还挺出名的。特长者就是好啊,蹦的比我们高,反应比我们快。但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个三分钟的残废。这回摔死了,迟早的事。” “您好像跟这位男友关系并不好啊。” “警官,不用再来找我了,我也不是他女友了,我跟崔华分手半个月了。” “分手了?方便问一下原因吗?” “太方便了。这货自己管不住自己干的破事,却还要管我去什么地方,还敢当街给我脸色想要打我?”朱琪此时恨不得啐上一口。 “然后呢?” “然后?那个烂人打不过我。” 确实。张怀予连连点头。李澈又问,“这么看,崔华与他身边的人关系都不大融洽?” “都只是表面兄弟。社里还有个哥们,特别看不惯他。我刚跟他处的时候,这哥们还来劝过我。好像是他中学吧还是什么的同学,烂人从小就是烂人。” * “崔华是我高中同学。但是也只当了一年的同学。”吴千石穿着他的球衣,如今天气仍有些凉,但他也就在球衣里面套了件长袖,果然是篮球队的,他这一米九以上的身高颇具备辨识度。 “怎么说,后来崔华凭借特长去了特殊招生班?” “他去不了。他的脚做过手术,就高一结束以后去做的,不然路都快走不了了。手术以后休了一年,那他回来就比我们低了一届了,所以只做了一年的同学。但是他回来也去不了体育特殊招生班,因为他那个脚,参加不了长时间的训练。” “听说你看不惯他,跟他关系不好。” 吴千石冷笑一声:“警官,崔华不是什么好人,整个社团里面也不止我看不惯他。他这个人无知自大,说起来又没有什么真的本事,却天天觉得自己是个特长者,拿他那鼻孔看人,觉得要高我们一头。他手术回来以后,我就不算是他同学了。但还有一件事,听说当时还逼退学了一个同班的学生,最后好像是他家里拿钱压下去的,那钱好像还是他爸爸的抚恤金。当时知道的人可不少。” “那个退学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不认识,名字听过,忘了。” * “这个崔华,跟他有过节的人还真不少。”问了一圈,张怀予最终总结。一个狂妄自大,拿着自己的“特长”当做什么特权似的大学生,幼稚又愚蠢。 “虽然多。只是,无论是前女友的过节,还是社团里面跟他有纠纷的同学,似乎都不足以构成杀人动机。”李澈捏了捏太阳穴,“崔景、朱琪、吴千石都是住校学生,他们有舍友作不在场证明。而且近一个月以来,他们并没有持续外出到犯罪现场破坏建筑楼板的行为,更没有当天作案的时间。” “这不是还有一个吗?那个吴千石提到的,高中被逼迫退学的。金菲已经专门去查了。” “嗯,还有周围的监控,调查废弃工厂附近是否有目击者,希望年觉明那边也有发现。如果需要用工业清洗剂达到破坏层板与钢筋的效果,恐怕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让清洁剂得以持续渗透。这么长的时间,存在目击者的可能性很大。” “组长,”张怀予酝酿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出汗,“有件无关的事情,我想冒昧地打听一下,关于周平博士。” “打听什么?” “那个,呃,就是,他的家庭状况什么的。” “家庭状况?”李澈的反问有些破音,他有些费解,打听这个?你高低打听个他的具体特长是什么呢? “啊,对的,就是,好比如说他有没有……”张怀予本来想问“有没有弟弟”,但仔细一想,自己也不是周钦和的亲生弟弟,于是嘴当场拐了个弯,“他有没有父亲?” 从李澈的吸气声中张怀予感受到自己似乎有些不太礼貌,赶忙越描越黑:“我的意思是他父亲还健在吗?” 他感觉并没有起到什么正面的效果,李澈的脸色依然越来越黑。 张怀予赶紧解释:“是这样,博士他很像我哥,不,不只是像,根本就是长得一模一样的那种。我和我哥,我们的父亲在七年前就去世了。” “抱歉。”李澈面上浮现出一丝惭愧之色,“若说起这个,博士的父亲听闻也是早已过世了。怎么,你哥是七年前父亲去世以后出国留学的吗?” “不。”张怀予感觉希望又燃起来一分,“我哥十年前遇害身亡。至今没有找到凶手。” 李澈引以为傲的逻辑接连撞上了好几堵墙,却并没能脱离这个混乱的迷宫,几经周折,最后打了个死结。他终于说:“你要不还是打听一下博士的特长吧。对了,他还有个姐姐。” “啊?”张怀予不解,博士他怎么会还有一个姐姐,但是他从善如流:“那,能打听一下博士的特长是什么吗?” “不能。暂时无可奉告。”李澈面不改色,毫不犹豫。 5、又见2 杀死他人与杀死自己,哪个更需要勇气? 决定杀人的时候,侯伟沉默地呆站在他工作的体育馆的角落里,看着那个已经藏在记忆角落里发霉的身影。他觉得世界很不真实。他好像看到这个身影上一秒友善地对着自己笑,又转眼露出獠牙;他好像看见这个身影落在泥泞里半死不活,下一秒又倨傲高台之上。于是有声音在他耳边告诉他:出错了,这一切出错了,这就是世界的谬误,你必须要修正它。 他刚上高中的时候是进了特殊招生班的。他并不是特长者,但是有着出色的绘画天赋,这也许得益于他沉默的童年,让他可以在画架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曾经想着,人生按照固定轨迹发展,他能画出想象中的一切,由此他的未来可以拥有他的画里面那样的蓝天。 一个寻常的午后,当那把飞来的锤子准确地砸中他的右手时,他本来是习惯在疼痛中沉默的,然后他在笑声中呆愣抬头,看到始作俑者,那个叫做崔华的人眼中恶劣的嘲弄,听到他刻薄带着笑声的那句“不好意思啊倒霉鬼。” 对的,他想,自己应该确实是生活中的倒霉鬼。 他的右手从此再也拿不稳画笔,听说是跟骨头和韧带受伤有关,但是他听不懂。此后他又回到了自己沉默的躯壳里,再也没有回学校。 他未来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见过画中的蓝天。 最近这半个多月以来,每次他在夜里,站在废弃工厂顶楼边缘,用一把生锈的锤子反复敲击水泥板,期待着上面细小的裂缝再大一些,让那些气味刺激的液体再渗入得快些的时候,他都在想着,稍侧一步,旁边就是漆黑的深渊,到底自己还是崔华,会先从16米的高度落下去。 此刻侯伟已经在自己租住的公寓的窗边站了整整一个白天,就这样站着,他腿上也不觉得累,只隐约有那种灵魂抽离身体带来的麻木感。他眼睛盯着公寓的门,在思考这个终极的难题。 还是杀死他人更需要勇气,了结自己不过是决定去往另一个世界的一念之间。他花费了数年时间去幻想手刃人生当中的仇人,却可以在一个下午便下定决心拥抱死亡。 说真的死亡好像也不是什么十分可怖的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两次。 那一年母亲的身体碎在大货车的车轮之下,残肢是可怖的。那天他首次忽然拥有勇气再次走出家门去看一看蓝天、阳光和马路,送一送出门去雇主家里做临时工的母亲,母亲欣慰的笑容犹在她快速苍老的脸上,但下一瞬,母亲就成了残肢。 他坐在马路边上时没有眼泪。割裂的情感与破碎的画面,让他怀疑世界是否真实,因果是否定律,生死是否诀别。于是残肢也不是可怖的。他重新支配了自己的身体,上前拢了拢母亲残破头颅上凌乱花白的头发,帮她合上双眼。愿她不必再悲伤地注视自己。 此后他为了能活下去,在工地上干过,但是他的手拖了后腿,做不了工地上的重活;后来他找了个体育馆的清洁工作,因为体育馆的负责人认识他母亲。 一个月前父亲的葬礼他也去了。说是葬礼,其实是社区志愿者出于社会公益道德联系的收尸。母亲死后受到的那笔赔偿金,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抢到了手,然后像当年拿到给自己的那笔封口费一样迅速输得精光。此时火化的基础费用,还需要他来掏。 他曾无数次想象杀死这个顶着父亲头衔的人,却没有动手,可能缺少一个人在他耳边说点什么,轻轻地推他一把。而在父亲的“葬礼”上,在火葬场,看着炉中熊熊燃烧的火,他只觉得有些奇怪:里面的火应该是烧得很旺的,他看到周围的空气都抖动变了形,这个距离,隔着铁皮应该能感受到热浪,可他身上却冷得很,好像是自己感官出了问题。 可能是因为他最后看到父亲的遗体时,负责任的殓师为那具内里已经腐烂的躯壳做了一点修复,他看到父亲的嘴角似乎还是微微上扬的,好像是去拥抱美丽新世界。 所以,侯伟想,等下轮到自己拥抱死亡时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世界像石子落入平静水面一样逐渐皲裂,裂缝中有个他期待很久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母亲笑着看着她,像一直在那条马路上等着他,等了很久一样。 门被猛然撞开的那一瞬,侯伟笑着向身后的窗户倒去。从八楼落下的时候,他想,真好啊,原来在临死之前,他只想起那个“凶手”那么一秒,那个叫崔华的人,那许多年前落在他手上的一锤,加速了他整个世界的坍塌。 * 张怀予最开始不大理解,为什么两位组长简单对了一下信息以后,就那么风急火燎。 停车场碰的面,扭头又上了车,一路上警笛不拉,二话不说,什么也没通知,然后就加足马力向目的地进发,像是要跟什么赛跑一样。 到了地方,一个留在楼下紧急呼叫120,一个让他立刻跟着上楼,到了门口,年觉明一不敲门二不问话,上脚就是把门踹开。 刚敲定的嫌疑人笑着从窗户处往后倒,从八楼落下。 他们狂奔到窗边,向下看,李澈已经低头俯身,在确认死者的身份,刚刚从车上下来站定的金菲拨打着电话。 有脑袋“啧啧”地从四面八方的窗户探出来,响起几声国骂以后又迅速静默。天色已暗,闪光灯碍眼得很。 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何并案了。 凶手都找到了——确实不是抓到了。 凶手都自杀了——而不是凶手都死了。 甚至包括第一起车祸中那位送医路上伤重不治的凶手。 亲自体会一次,才能感受到其中诡谲的违和感,阴谋的网迎面扑来,带着一点熟悉的气息,却像蛛丝一样飘忽无法抓住。 凶手——如今也是死者的家中有几瓶用空了的工业清洗剂,有仅用了一点的荧光涂料,有一把沾有现场断裂楼板相同水泥粉末的锤子,还有一封诀别信。信中絮絮叨叨地谈及他的温柔的母亲,恶劣的父亲,以及对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怀疑。 这封诀别信写得混乱,逻辑也破碎,像是狂人的呓语,“但证据链却完整,足到了可以结案的程度。”李澈叹了口气。 张怀予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能“结案”的时候所有人都十分压抑,一个谜团的解开织就了一个更大的谜团。他的目光在这狭小的公寓中反复逡巡,最终不自觉地落到了那个身影上。他的脚也鬼使神差地挪到那个身影身边。 “博士,有什么发现吗?” 周平是接了电话以后赶来的,同样来的还有一些痕检勘察人员,带了一套现场勘察的设备。周平来了以后,倒是没有拿取任何工具设备,只是戴上了手套,在公寓中四处查看。 “没有。”周平想也不想。与李澈的紧蹙眉头,年觉明的沉默叹息,金菲的喋喋不休相比,他神色平静,语气冷漠得可怕,像是死去的人与混乱的信都只不过是某种与他不相干的符号一般。“这里连侯伟的生活痕迹都不多,许多生活用品都没有移动过,倒是有堆积的垃圾。大概侯伟为了实施计划,在半个月前才租住过来。这里离他工作的体育馆远,离那个废弃工厂更近。” 他找了很久,才说:“没有找到用于绘制现场墙上那个无穷符号的喷漆瓶一类的东西。” “或许是作案当天,回来路上随便扔了吧。” “先回去吧,这里的收尾工作就交给他们了。”李澈四下看了看,拍了拍仍站在窗边的年觉明,“也忙了一天了,侯局那边也知道,先回去。” 年觉明点点头,转身,却又似乎有些不甘心地晃了晃那单薄的铝合金窗框,“走吧,是真累了。” * 回到局里,把案件做了个简单的汇报,就已经是晚上十点。算算今天这一天,除却路上随意对付的两餐,也就只有上午十点晒的太阳是闲暇的。但张怀予并不觉得累,他倒是觉得一腔热血仍在持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看着披上风衣的周平,问: “组长,你们刚到l市,住在这边吗?” 李澈看了看他,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旁边的周平,“住在这里。地方安排好了,不远,上午去看过一眼。” “那个,需要我帮忙一起送一下吗?我是l市本地的,比较熟。” 李澈还在思考不就是四个人罢了为什么要送,金菲晃了晃手机,“不用了张哥,我家的司机已经在门口了,车上能坐八个人呢,你住哪,需要我喊司机顺便送你一下不?” “啊,那,那就不用麻烦了。” “组长,”一直沉默的周平忽然开口,“我想回崔华这一案的案发现场再看看。” “回去看什么?”张怀予脱口而出。 “现在?”李澈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 “对啊,现在的话,博士你不太方便吧?”年觉明看了看窗外,“没事,大半夜的啥也看不着,明天去看,今天先休息。” “没关系。还是尽早确认为好。侯伟的家中与现场周围,都没有找到绘制无穷符号的喷涂颜料。初步检测分析的结果显示,图案应该晚于崔华的死亡时间画成。还有所谓电路老化引发的小型火灾,我还想再去起火点看一下。” “很重要吗?颜料可能随手处理了吧?” “处理了颜料但是没有处理工业清洗剂空瓶和荧光涂料?”李澈冷不丁地反问。 “哎那组长你怀疑是第三方?” “行,”年觉明转动了一下脖子活动了一下肩颈,“走吧,舍命陪君子。” “菲菲,我记得你家的车上有备用电源吧。” “有的组长,放心,等个两分钟,探照的大灯也能安排上,不用搬你车上的。” 照明?张怀予看了眼窗外,那边废弃工厂因为电路老化问题引发了小型火灾,消防也来处理过,现在肯定已经断了电。常备照明设备和移动电源,夜里的时间不方便,又提到探照灯……这么说来,周平博士,是夜盲症? 又打了一针强心剂。张怀予连忙拔腿跟上。周钦和也有夜盲症,在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那条小巷,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这车,可真是能装啊。”张怀予上了车,由衷地发出感叹。嗐,果然是没有坐上豪车的命呢。 “那当然,这是我家买菜的车子里面最能装的一辆了。哎组长、博士,你们看就是这个灯,还行吧,那肯定能照的老亮堂了。” “这可太行了,专业的。”年觉明并没有回头看。 “专业的?”张怀予问。 “哦,你不知道?”年觉明抬头,“她家里做照明设备的,产业龙头。” 6、又见3 现场的封锁线仍在,只是人都撤走了。实际上从发现尸体到如今“结案”,也不过就是一天时间罢了。 金菲一人把探照灯扛下来,往地上一架,“好,把电源接上吧。” 大功率电器的轰鸣“嗡”地一响,现场明如白昼。 “这玩儿好使,比组长车上那个强。”年觉明及时发表锐评。李澈把手电筒发放了一下,径自去了画着无穷符号的那面墙,路过年觉明的时候顺脚踹了一下,年觉明及时往旁边一闪,“哎没踹着。” “我再上去看看断口。”周平接过手电筒就开始爬楼。 “我去帮忙。”张怀予选择立刻跟上。 爬了一路的楼梯,张怀予在心里组织语言组织了一路,想着等下如何找一个契机,问一问夜盲症这件事。他就这样跟着周平的脚步上了顶层的楼板,又跟随着周平的停顿而停顿。 断口的位置确实有着捶打的痕迹,酸蚀加上捶打,使得钢筋水泥的结构已经变得脆弱,但是从对面楼顶看,有夜色作为掩护,应该并不明显。按照侯伟的那封诀别信上断断续续的破碎叙事来看,侯伟连着给崔华下了几日的“战书”,又在屋顶楼板陷阱的前面用荧光涂料画了记号,吸引崔华过来寻他时下意识地往这里跳。 很拙劣的手法,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那几条陌生号码的通话记录仍在侯伟的手机里。 仍然是这个问题:清洗剂也有,荧光涂料也有,但为什么那画无穷符号的红色涂料始终找不到?那个涂料里面才有极其关键的秘密,他画完又谨慎地处理掉了?这并不像是一个有着精神问题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还是说,整个现场,唯有那无穷符号并不出自侯伟的手笔? “那个,周平博士。”张怀予帮忙用手电筒进一步打着光,他可是长了嘴的,何必找什么合适的契机,他在心里演练了几次就决定直接问,“您是,受到夜盲症困扰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吧。” “哦!是天生的夜盲症对吧?” “张警官。” “博士,我叫张怀予。” “……张怀予警官。” 张怀予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念着自己的名字竟然极度陌生。 “你挡着我的光了。” “……哦哦不好意思。” “走吧,到下面起火的地方再看看。”周平起身,“我不是天生的夜盲症。”他看向张怀予,“是代价。” 是随特长而产生的代价啊。那种莫名的失落感又熟悉地从心底升腾起来,将他短暂地淹没了。但这好像才是该有的回答,没关系,张怀予又打起精神来,毕竟只要看到这张熟悉的脸…… 忽然嘈杂起来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有人!”的惊呼,已经成为背景音让人忽视的机器轰鸣声蓦然消失,光线如潮水般褪去,世界重回一片漆黑。在无数纷杂错乱的声音中,又响起金菲的一声惊呼:“好像在那里!” 张怀予一步向前,到了楼层边缘,将手电筒照向声音的来源。 年觉明已经追了出去,李澈回头冲他喊,“张怀予,你照看好博士。” 那当然。他一回看,周平仍稳稳地站在台阶上,没有随意走动。他很熟悉,周钦和也是这样,光源忽然消失时,会习惯性地停在原地适应一段时间。 “博士,”他回到周平身边,“走,先回车上。” “不,”周平直接抓住了他的胳膊,双目空洞无神,“带我去楼下起火点。” “好,小心。” 手电筒的光强度有些不够,他扶着周平,可以说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三楼。到了起火点的房间外边,周平试着用手电筒往里边照了照,“不行。”他闭上眼,手捂住眼睛。这里只是个六七平见方的小房间,大约只是放些杂物的,无窗,被烟熏过,又被消防做过处理,如今算得上一片狼藉,手电的光线不足,黑暗中的一片狼藉更是如同鬼影,“我看不清。你帮忙找找,起火点的具体位置在哪。” “好,博士,你靠墙站一会儿。” 他好像很懂。周平背靠着墙想。他能很快推测出来自己可能患有夜盲症,也能随机应变绝不说一句废话,难怪会被推荐来专案组,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应该是很强的。 至于现在的情况,只怕是有人——大概率是那个“第三方”,他们知道看守现场的人已经撤了,要来检查甚至回收一些关键的事物,而刚才他们已经检查过顶层楼板的位置,那里并没有一些在夜间才能被发现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么位于三楼的起火点或许才是他们的目标了。 有第三人的脚步声。 周平屏住呼吸——所以,是调虎离山——但是应该演不了组长,而且自己果然没有猜错,此刻,一定有极具价值的线索,在警方撤场的当晚,他们就要急于回收确认。 他仔细计算着脚步声的距离,猜测对方可能的位置。 来人的脚步声很轻,对方身形瘦小,或是女性?呼吸声也控制得很轻微,应该是在有意放缓……此时此刻,对方的脚步缓慢却没有停滞,在这样的黑暗里,或许他有很好的夜视能力,也可能是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 好,差不多应该是现在。 “张警官!”他忽然出声,挡在门口,看向那不远处的隐约亮光。 从他身后漫过来的人此刻反应极快,像是早有预料,甚至没有等他声音落地,已经上前钳住他的右手,先夺下他手中的手电筒。 然后对方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扭到身前,试图挡住从对面照过来的光线,侧身挤入杂物间。 力气很大,应该不是女性。 “咚!”对方将他掼向墙上时,他感觉自己右边太阳穴斜后侧狠狠撞上了凸起的硬物,听这种颅内震动的嗡鸣,好像是金属——这个距离,高度,金属……是墙上的变电箱?所以这里就是真正的起火点?找了半天原来就在自己对面? 大约是这人已经得手,他又听见手电筒撞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于是松开了掐紧他脖子的手。脱离了禁锢,周平反而抓住机会,借着身体此刻向前倾倒的力,凭着对黑暗的感觉,尽力向前方探去,抓住了那位袭击者刚刚从变电箱收回的手。 像是没想到他的不自量力,但同时又要应付已经反应过来的张怀予,这人只能顺势挟持他往后退了数步,借他的身形进一步遮挡自己。忽然,周平觉察到对方将他狠狠往前面一推。 当周平触碰到那只手上紧握的硬片时,终于松了口气。 可以了,他想。头上的剧痛蔓延开来,眩晕,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摇欲坠,等下大约还要撞上地面吧——但没有,有人接住了他。 “哥!周钦和!” * 张怀予听到周平喊他时,猛然转身,正好对上对方直射过来的手电筒光线。 他虽然被晃了一下眼睛,但是他很有本领,能张目看上午十点的阳光。那一瞬间他看到袭击者隐约的面部轮廓,戴了口罩,但一双眼睛透着一些莫名的熟悉。他迅速突进上前,先听得“咚”一声,然后便看清那人挟持了周平,他只能顿了一下脚步——也是这一刻,他最能清晰地看到袭击者的眉眼。躲过砸来的手电筒甩出来的混乱的光时,他紧随这人急速后退的脚步,追着他退到了楼梯旁。 他必须得优先保证周平的安危,而袭击者没有丝毫犹豫,大概也是算准了他的心理,果断将周平往旁边楼梯方向一推,反向竟直接从三楼栏杆处向下跳脱身。张怀予心下一沉,顾不上选择如此极端方式逃走的人——他怕来不及,他怕够不着,索性直接往楼梯方向咬牙将自己摔出去,堪堪接住差点摔下楼梯的周平,把人护在自己怀里,跌下去好几层台阶,才用腿刹了车,用肩抵住楼梯侧边的扶手,停了下来。 但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怀里的人时,才发现已经触到了一手黏腻。 心脏绷紧,一些关于雨夜的回忆在脑中不由自主地涌现。 “哥……”他声音发颤,“周钦和……” * 周青禾是谁?他哥?不行,不能想这些有的没的,头疼痛得很,得集中注意力。 周平闭上双眼。此时闭上眼反而能看见。那一小块硬片,原来是通过遥控改变电压引发爆燃的装置烧剩下的,金属的,很容易被消防认为是墙上电箱里变压器的组成部分,又因为现场还发生了命案,没有进一步检查确认。这么说,发生在这里的小型火灾,是可以定时的人为的结果。果然这一案背后也有其他人,大概就是那所谓的“第三方”。 一点温热的液体似乎落到他脸上。 啊?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太阳穴右后侧受的伤血应该淌不过来吧?等下,血淌落下来应该也不是这个触感。 啊,那个叫张怀予的小警员,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很伤心呢。没等他有精力去细究“伤心”的来处,他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这很新鲜。周平极力与头疼和疲惫做着斗争。眼前这个背影,看起来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他极力让自己的视角近一些,再近一些。 那服装的款式材质看着倒是挺高级,那人的面容和身形却很陌生。 还能更近些么?我见过这个人么? 像是知道他的期待,视野中那个背影忽然转过身来。 7、未见1 像是睡了很好的无梦的一觉。 周平醒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一睁眼,一片白茫茫,模模糊糊,年觉明的声音响起,“醒了啊博士,我刚来换班。感觉怎样?” 他定了定神,于是看清楚了坐旁边削苹果的人。 还行。他自己就是学医的,虽然是法医。现在看来应该是有些轻微脑震荡,撞破的地方创口应该不大,如今感觉可能是做了清创消炎处理,缝针都不用。他此时觉得自己并无大碍,于是如实回答:“没什么事,还好。” “那行。”年觉明啃起了苹果,指了指旁边的碗,“刚削好,切了几片,能吃点不?然后你再睡会儿,我晚点再告诉组长,让他也多休息一下。昨天送你到医院,他忙完都已经快三点了才过来。我劝他走的时候还说你醒了就立刻打电话给他。” “昨晚那个袭击的人,抓到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年觉明明显有些尴尬,“没呢。你脑子刚撞到,别想那么多,到时候再跟你说。” “为什么?”这很不对,什么意思,组长还能被调虎离山给骗了? “你不问问我换谁的班?” 行吧,那回去问组长。周平只得接上他的思路:“你换谁的班?” “小张啊,人小张刚走没半个点儿呢。”年觉明对于这个话题明显十分来劲,椅子都往前拉靠近了些,“这个小年轻有点意思。我当时追完人回来,那时候他正给你送上车呢,李澈都还没来得及骂他两句什么,那家伙,眼泪咔咔就下来了,给李澈整的,都没好意思骂了。” 哦,那真是很不好意思了。 “那家伙,那伤心那劲,加上菲菲杵旁边不说话,这动静,我还以为你没了呢。” 这货长了张嘴一定是造物的败笔。 “你说啊,”年觉明更加凑近了些,“他该不会对你有点意思吧?” 周平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挺有意思。” “什么意思?” 周平把眼一闭,“再睡一会儿。迟点再告诉组长他们吧,除了想问问为什么袭击者没抓到,我也有一点发现,会要让所有人伤脑筋的,现在先让大家都能休息一下。” * 张怀予躺回床上的时候才发现半小时前尹思给他留了言。 “大哥,今天没有车了吗?” “好吧,专案组真不是人能干的。” “我打车了哈。” 他回了消息。“不好意思,忙到现在,忘记提前告诉你了。没耽误你上班吧。” 消息回复得很快。 “你是真的牛马。” “一分钟踩点到的。” “开会了哈,听说你们案子破了。” 大概吧。 张怀予叹息,摁熄了屏幕,闭上眼,无边的困意将他包围。 还好啊,还好周平没事…… 但那个雨夜。 他又猛然睁大眼睛,起来,把刚拉上的窗帘又重新拉开,这样才躺回床上。 这样,才会比黑暗更容易安眠。 * 手机铃声响起时,张怀予直接弹坐起来,一看时间十点半,好像刚才眼睛一闭一睁,几个小时直接就消失了,像是睡了很好的无梦的一觉。 “喂,组长。” “小张,先回局里吧,博士醒了,有个情况大家都先知道一下。” “他这就出院了?” * 张怀予看着周平头上的伤与包扎,只觉得格外扎眼。 昨天夜里,他将周平送上救护车,被记忆中的恐惧冻住的血液在看到心电图显示的那一刻才算是解冻,那时他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回来的年觉明喘着气,“追不上,肯定是特长者。” 跑得快,跳得高的,特长者? “你当时跑那么快追这个有什么用?”李澈扫了一眼正要被带上警车的戴着手铐的瘦小的身影,“那个最多就是个饵,我喊你都喊不住了吗?你要是能守在这里,我一个人去追这边就够了,什么人你追会追不上?” 这话是责备,但是听在年觉明耳朵里大抵还觉得是在夸他跑得快,“不、不是,组长,我后面听了你的话不是立刻回去了吗?但是好家伙,那个东西从三楼,跳下来,到二楼,然后就那样,脚借着二楼栏杆挂了一下子,直接跳到一楼。你知道吗,那时候他基本就在我眼前了,我跟他差不多同一个起跑线的,就这样我追不上,这……这肯定不是普通人啊,一定是特长者!” 于是此刻,郊外,废弃工厂,监控稀少,光线昏暗,一个跑得极快的人的消失,犹如草地上刮过的一阵风,再无踪迹可以追寻。 金菲连忙补充:“这个家伙是依靠电子设备干扰,造成探照灯短路的,组长,我下来我就赶紧先看设备和电源了,就这个家伙他应该能够接触这种设备……” 张怀予抹了一把眼泪,但给自己抹了一脸血,于是他选择放弃继续抹,直接说正事:“组长,特长者,跑得快,跳得高,而且刚才,我隐约看到他的身形和眼睛,我觉得他长得有点熟悉。” 这一系列的描述确实是熟悉。 “你该不会想说,他长得熟悉是因为……” 崔华? “崔景!是崔景!崔华有个孪生弟弟崔景!”金菲惊呼出声。 这还真有可能,l大学距离这里也就三站地铁。 于是张怀予不太方便带着一脸血出发去l大学,选择先去医院看周平情况,年觉明回去审讯这个被抓到的“饵”,李澈与金菲赶去了l大学。 崔景亦未寝。这很可疑,毕竟此时已经是半夜一点。 但见到崔景以后,他便无一丝可疑。 “我没有,我今天一天都没出过学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崔景瞪大眼睛,问出了一连串问题。 被叫醒的舍友可以作证:“他是这样的,他没出去,夜猫子,晚上不睡觉。” 另一个舍友进行了补充:“但我要睡觉,我能去睡觉了吗?” 人证证词,监控录像,一切齐全,崔景自从问话结束回到学校以后,接着去上课,晚上回宿舍,饭都是托舍友带回来的。 何况崔景也没有表现出来跑得快跳得高,也没有右足畸形的代价,不能因为是双胞胎就认为两个人有一样的特长。 这边碰了壁,年觉明那边也没有进展,抓到的这个人自述不过是个“搬运工”,听说这边电路起火,想着那还能搬运一些电线走,于是就来了,发现有人在,于是就好奇地来看了几眼,结果就被发现了,他一慌就跑,结果就被抓来了。 唯一传来好消息的是张怀予,他说博士这边没什么大事,已经处理好了伤口在休息了。 * “那现在,咱们能查的,就是看看l市有没有这种在跑与跳方面有特长的人了。”年觉明看了看李澈的脸色。 “先查着吧。不过主动报告了自己特长的人并不算多,想通过特长去查,只怕很难。”李澈看向周平,“周平,你说,你有发现?” “对,我看到了。” “就是那个引发火灾的东西吧?后来我们根据小张说的,去看过变压器了,这种装置应该还挺常见的,现在东西也被他们拿了回去,估计很难查出来什么。” “我是说,我看见了那个人,我第一次看见人。” 啊,第一次看见人?那合着之前看到的都不是人? “看见人?”李澈坐直了身子。 “对。以前,在我的特长所能看见的特殊视域里,能看到静止事物周围曾经存在的环境,能看到剧烈运动事物的运动轨迹和状态,能看到不完整事物的全貌。但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特殊视域里看见人。” “那人长什么样?”年觉明站了起来。 “小张,帮忙向市局申请,调个画像师来。” * “您看看这样,跟您的感觉像吗?”这位画像师也算是经验颇为丰富的了,他听着眼前这位法医的描述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大得劲,可能因为对方的职业的缘故吧,这种描述,如此地……分散? “嗯,有点像。” 于是凑过来三个脑袋。 “还有什么需要进一步调整的吗?” “呃,好像,眉毛之间的距离,好像要再稍微远一点吧?” 画像师放下画纸,又迅速描了另一张勾勒了一下人物的轮廓:“如果是这样调整呢?” “呃,好像,好像要接近一点吧,哦,发型刚才那个像一点。” 画像师又描了一张。 “您看一下像这样调整呢?” “麻烦了,这个,也有点像,只不过……” “好,有结论了。”画像师把几张画像摆在一起,于是三个脑袋又围了上来。 极具耐心的画像师微笑:“博士,您清楚自己脸盲的程度吗?” 周平低头,把脸捂上了。 “哎博士,”金菲左看看右看看,“这三张画的好像是一个人诶。” * “脸盲看这个世界会是啥样的?”年觉明踱来踱去,又凑到周平眼前,“博士,你能认出我是谁吗?” 周平打开自己的保温杯抿了一口,“年副组长,我只是中度脸盲,但我不是弱智。” “哎博士,”张怀予站了起来,“你仔细看看,你看到的那个人跟我像吗?” 李澈的脸色稍变,好像看见了比年觉明的症状更严重的弱智一样。 万一呢?张怀予想。万一那不是什么特长所看到的特殊视域,毕竟博士之前使用特长时从未有过看到人的先例。这其实是因为他当时撞到脑袋找回了些失去的记忆呢?比如他还叫做周钦和时候的记忆,他想起了那个叫做张怀予的弟弟? 周平却很认真地回答他:“不像,还没那张画像像。” “那要是我换个发型呢?” “一边去吧你,”年觉明给他摁下了,“好歹算个线索,先查查那个画像也不是不行,可能还真有相似的人。” * 尽管没有多大进展,反而谜团又增加了一些,但今天竟然是相对能歇下来的一天。 张怀予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却不料周平在门外等他。 “博士,有什么事吗?”他莫名有些紧张。 “冒昧地问一下,张警官。”周平语调平静,神色如常,“周青禾,是你哥吗?” 8、未见2 “他就是周钦和的弟弟?” “啊?哥哥那么优秀,弟弟这个样子,吊儿郎当的?” “那哪儿能是亲兄弟呢?收养的。” “难怪了,基因还真是重要。” 当“周钦和”和“你哥”这两个关键词撞上时,就冒出了些记忆深处久远的火花。 * 张怀予看着眼前的周平,记忆中的面庞与眼前的冷漠的脸重合,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周钦和是我哥,昨晚……当时,博士你听到了?” “是。”周平点头,好像发现话聊到这里就停滞了,于是开始找话,“你哥他,随母姓?” “不是。” “哦,你随母姓。” “不是。他不是我亲哥。我父母去世早,是他家里收养的我。” “抱歉。”周平有些惭愧,但天好像被聊死了。 “博士,”张怀予下定决心,心存疑虑不如大胆去问,他可是长了嘴的人,“有件事情我想说很久了。你跟我哥长得真的很像,就是一模一样的那种像……” “那也不算是什么怪事。”周平同他又坐回了办公室。“人的相貌类型是可以划分的,拢共也就二十多种基本类型。我有时也会觉得有些人长得很像。” 那不一样,博士你脸盲啊。张怀予忍住了这一句,“不一样,你说的是相似,我指的是一样,一看过去就完全是同一个人。” “那你有照片吗?”周平挑了挑眉,显然不相信。 张怀予怔了好一会儿,才说:“档案室有。” “档案室?” “十年前他被人杀害,那个案件的资料在档案室。” * 专案组组员的身份还是好用的。张怀予很快带着周平调到了当年案件的资料——他当初刚调到市局的时候,也曾经花费不少功夫调出来看过一次。此时他把资料递给周平,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此刻他是被告站在法庭上,亲手将自己的罪证呈供以期一个判决;又像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在神前祷告,以求能得到一个通往天堂的准许。 周平确实有些脸盲。 当他看到被害人周钦和的资料时,他脑中闪过两个念头。第一是原来周钦和是这三个字啊,南方人前后鼻音还是有点混淆的。 第二是,自己与这个叫周钦和的,实在像是在照镜子。 他虽然有些脸盲,但自己还是熟悉几分自己的长相,周钦和的照片他看了愣神。照片上的青年实在是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除了照片上的要年轻些,脸上还有几分稚气,还穿着校服。他想,如果自己能翻出来当年高中的学生卡之类的,那上面的证件照真的有可能一分不差,或许毕业证上的照片也可以——但出国的时候毕业证…… “周钦和?”张怀予试探地喊了一声。 沉浸在思考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绝对不是演的。张怀予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为什么呢?这张脸与档案中的照片并排放在一块儿,那就是铁证。可为什么呢?是失忆吗? 周平退了一步,松了口,给他的猜想宣判缓刑:“我问问我姐。" “好。”张怀予点头,心里五味杂陈。确实,那时候李澈也提过一嘴,说过博士还有个姐姐。 来都来了,不如直接问到底,张怀予一咬牙:“博士,您姐姐是——亲生的吗?” 周平睨了他一眼,“不然呢?”他倒是知道张怀予想问些什么,“我姐之前也在国外,我刚出国的时候也是她在帮衬,后来就回国做研究了。” 看来猜想只能是猜想。张怀予深深吸了一口气:“博士,我当时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就是我哥,当然了,我也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十年前……我看着他下葬。我,我甚至还是案件的目击者,在那个雨夜,我亲眼看见他身上的致命伤……” “节哀。”周平忽然将手上这一页资料倾斜过来,然后又自顾自摇了摇头,“这个案件发生在十年前……巧合吧,可能。” “什么?” 周平将这一页展示在张怀予面前,这一页是案发现场的照片。被警戒线围着的地方应该是死者周钦和当时所在的位置,从照片中仍能看到墙上地上的些许血迹。虽说墙体的颜色因雨水沁透而暗沉,但就在血迹的旁边,可能是为了标记旁边的排水管,墙上用黑色的油漆画了个歪歪斜斜的编号数字“8”。 歪歪斜斜的数字“8”,张怀予稍一偏头去看,就发现这个符号,变成了“无穷”。 * 次日早上七点二十,张怀予站在车边没有等到人。 他搜索“y”找到备注为“y尹思(行政7点20车费200)”的聊天框,发去一条消息: “你今天调休?” 回复得倒很快。 “【表情包抱歉】” “忘了说了!谢谢你啊张哥!!!” “感谢你给我介绍的富婆!【双手合十】” “富婆姐姐人又美心又善车又靓。” “【爱心】以后就不用你顺路送我了。” “富婆姐姐她哥也帅!” “【表情包比心】” 啊?我给她介绍了富婆?什么时候的事?张怀予一头雾水,等一下。他默默收起手机上了车,好了,他大概想起来怎么回事了。照明设备产业龙头,那确实是个富婆,金菲这小姑娘真不简单。 他试着想搜一下金菲看看她的朋友圈,却发现自己没来得及备注,往下翻了好几个群又往回翻了几次才找到,这不怪他眼神不好,这姑娘还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 他确认了一下聊天内容,确实只推过尹思的名片,头像也跟印象对得上,于是把名字“shippey”改成了备注“j金菲(专案组)”。可惜了,朋友圈仅三天可见。 只是竟然还未加上周平的联系方式。张怀予不无遗憾地想。他发动了车子,今天得找个机会加上。 * 不太顺利。周平去医院了,之前受的伤还要去医院再做检查和处理。李澈主要把重点放在了分析前三起案件的共同联系上来。金菲去结合画像和变压器信息进行排查,张怀予也自告奋勇地参与了——并负责了里面金菲最头疼的一项,逐一核对具体型号数据。 年觉明查过所谓跑得快跳得高的特长者,但是无果,这样的特长者在整个l市做过登记的只有崔华一个人。他又带了一些人手,回到废弃工厂处,沿着当时自己追逐的路线沿线尝试通过痕检等科技手段,寻找线索。 一天下来,收获为零。 “这个第三方势力里,兴许还不止一个特长者。”李澈看着梳理了三个案件的信息墙,“这其中不知道是否有特长能力特殊,未有登记先例的。”比如,像周平那样。 “这样吧,明天,我们再去走访与侯伟有关的人员,看看他所接触的人里面有没有可疑的。”年觉明指向侯伟的照片。 “可以试试,但是应该很难有收获。侯伟几乎没有社交圈,在体育馆做清洁整理工作也是沉默寡言不与人交流,连体育馆负责人都不熟悉他的行踪。”李澈指向崔景,“反倒是崔景,不妨了解一下崔景是否有与可疑人员进行接触。” “也行,毕竟他跟崔华长一样,万一是第三方杀错人了。” “还有,这背后第三方势力的目的,才真正无从揣摩。三个案件,媒体在报道时均提及过死者为特长者,但仅在崔华一案中,提到现场绘有无穷符号。他们到底想要通过案件向谁,传达什么信息?” 听着李澈的分析,张怀予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个歪歪扭扭的数字“8”,当时周平说是巧合,毕竟那是十年前的案件,在那时世界上尚无特长者。 不知道博士现在有没有问过他姐姐——而且他怎么会有个亲生姐姐呢? 下班时,他赶了几步才赶上金菲,“菲菲,那个,你能不能推下周平博士的联系方式给我?” “行的张哥,你关心他啊?” “对,我想问问他伤好些没有。” “发你了啊。” 可惜。 他加上人以后一整夜,没有勇气问周平是否询问过姐姐关于一个叫周钦和的人,于是只问了一句“从医院回来了吗,伤势怎样了?” “好些了,多谢关心。” 于是今夜可以好梦。 * 第二天,年觉明刚要出发继续与崔景相关的调查,陈宁敲门进来,神色严肃。 “恐怕有新的案子。” 这回迅速凑过去三个脑袋。 “昨晚接到报案,在l大学北门外,鑫明楼公寓电梯中发现一具无头女尸,我们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证物的特写照片。证物是一条手机链,手机链设计繁复精美,看起来以合金的材质为主,穿着几颗墨绿色的猫眼石,最显眼的,应该是手机链尾部,坠着一个造型独特的坠子,闪着耀眼银白光泽的“无穷”造型的铂金坠子。 “昨晚九点零六分,派出所接到报案,两个女学生报的警,自述在返回自己在鑫明楼租住的公寓等电梯,电梯从九楼落到一楼,门打开时,里面有一具无头女尸。附近的派出所民警在九点十一分先抵达了鑫明楼,对现场进行了封锁,确保在场人员与鑫明楼内所有住户无人离开。” 9、幻视1 “经调查,死者宋雨薇,21岁,l大学学生……” “经调查?” “对,”陈宁摸了摸鼻子,“昨晚接到的报案,已经进行了初步的调查。” “哦,刚听说。”年觉明大点其头,“今早跟门口一哥们唠了一嘴,说昨晚有个恶性案件。” “这个是今早才发现的证物,所以现在才通知我们?”周平仔细看了看那条手机链的照片。 “那倒不是。”陈宁摇头,“昨晚接到报案,就在电梯里面发现的。当时有一部损坏的手机落在死者旁边,手机损坏非常严重,几乎被从中间折断,判断是被故意损坏后扔进电梯里的。这个手机链就挂在这部手机上。虽然手机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但是根据手机出现在电梯里这一信息,我们初步判断手机为死者本人所有。目前正在尝试进行技术修复。” “怎么今早才通知我们?” “我们没往那边想。”陈宁此刻眉头拧成了麻花,“这个手机链说是什么流行款,老吴说他女儿跟男朋友也一人买了一条情侣款的,我们就觉得吧只是巧合,不是什么关键的东西。” “那也就是说……” “经调查,死者宋雨薇,21岁,l大学学生,目前读外国语的斯瓦西里语专业,这是一个东非的小语种。”陈宁总算能接着说下去,“选择这个非常冷门专业的原因,是宋雨薇大约在三年前做了一个舌系带小手术,改善了她的发音问题,她忽然会流利地说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就是斯瓦西里语,由此她成功通过特殊招生考核进入了l大学。” “也就是说,尽管没有及时进行登记,但是宋雨薇,应该是特长者。” * 3月1日晚,l市大学学生林露和许欣怡赶回校外租住的公寓,彼时天色已黑。她们因为在校外做兼职工作的缘故,在鑫明楼合租了一间小公寓,虽然说老旧了一些,但胜在离学校近,而且不必担心寝室夜间关门回不去的问题。 “快快快,九点直播间的优惠券就开抢了——现在已经59分了,欣怡你看着电梯哈,我抢券!” “几条纸巾钱你至于吗?一会儿你抢完了再进电梯吧,不然没抢到怪电梯挡了你信号。” “好好好!开始了!信我的手速!” 电梯此刻也正好降到了一楼,门缓缓打开。 许欣怡看清了眼前的情景,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林露此时才抬眼,看清楚眼前景象的那一瞬,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电梯里面是一具无头尸体。她无论如何用理智提醒自己,眼前是极为恐怖的光景,不要看,她的目光也无法离开那脖颈处的断口,参差的白骨。血似乎并不是很多,至少并不是浸满了整个电梯,可是她觉得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血红的。生理上的,关于死亡的恐惧从眼前具象的画面化为她浑身的战栗,她哆哆嗦嗦,手上怎么也拨不出报警电话。 * “所以,尸体被发现的时间非常确定。我们是九点十五分赶到的现场。技术队已经先入场,对电梯内的现场痕迹进行了勘察和保留。”陈宁转述了调查情况。 “两位目击者,两位女学生我们也分开做了询问,供词一致。由于等电梯的时候林露记得很清楚她在直播间抢优惠券,所以敢肯定电梯门打开的时间是九点整。” 周平戴好手套,在旁边接过了装着手机链的证物袋,他将手机链握在手里,闭上眼,数秒后再度睁开时对上李澈投来的目光,点点头。 根据手机曾经的运动轨迹来看,确实是被刻意扔进电梯里的,看来背后应当是有那神秘的“第三方”在操作。 “但是诡异的地方来了。”陈宁吞了口口水,“死者住在九楼903室。我们在903室内的冰箱里发现了死者的头颅。于是将调查的重点优先放在了九楼的住户处。903对面的902住户称,昨天中午听到死者在家里并发出很大的噪声。这就罢了,关键是901室。我们足足敲了三次门,差点要破门而入,开门的是个醉酒的男性,房里还睡着一个喝醉的人,这两人的证词……有些诡异……” * “她死了?”沈志鹏刚开始时还有些晕乎,听闻至此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这不可能吧,我回来的时候正撞见她出门,要进电梯呢。” “你确定回来的时候撞见的是死者?你不是喝醉了吗?” “啊……是她啊,那个,因为她还挺漂亮的。我住在这里,不是,我加班晚的时候就会临时住在这里嘛,之前也见过她回来——她晚上经常出去,对。” “我送沈主管回来的时候应该是快九点了,但是喝醉了我也记不太清……”韩翔宇看了一眼手上的表,稍作回忆思考,“那个女人我有印象,我们出电梯的时候她还躲避了一下我们两个喝多了的,但是她好像在盯着沈主管看。” “快九点,有更具体的时间吗?” “确实不太记得……”韩翔宇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对了,我想起来,我送沈主管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厅里墙上的钟,应该是刚好九点。” * 张怀予听完,一下子明白了现场那些脸色惨白的刑警们见到他们时为什么是那种“太好了是专案组我们有救了”的神情。 沈志鹏与韩翔宇回来的时间接近九点,出电梯的时候恰好与死者错身而过,两个喝醉的人就算进门花了点时间,应当也不会超过三分钟,他们进门的时间是九点。而林露与许欣怡在楼下等电梯,理论上就是死者坐上的这一趟。九点整,电梯应当就到达一楼。 前后恐怕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活着走进电梯的宋雨薇便成为了一具无头尸体。 这哪里是什么凶杀案,这简直是魔术。 但张怀予没有在怕的。他快速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分析了目前的情况。死者是l市大学的大学生,林露和许欣怡也是l市大学的大学生,她们或许认识;同住在九楼的沈志鹏与宋雨薇也见过几面,两人之间或许还有更深的联系。电梯从关门到运行至一楼的时间只需要二十五秒,但是死者进入电梯以后可能并没有按下电梯按钮,直到林露和许欣怡在一楼按按钮等待电梯下来。这期间尸体便身首异处,而且死者的头颅出现在她自己所居住的903室,警方接警就立刻出发,附近派出所先过来的话可能也就不到五分钟——他分析了一通,满怀自信地问:“电梯监控查了吗?” “没有。”陈宁似乎有些不满他的语气。 “那赶紧查查啊,我这就去看。” “我是说,没有监控。”陈宁两手一摊,给了他一个白眼,这种事情谁不是第一时间想到要去看?“这里的物业早就跑路了,昨晚第一时间就想着查,结果呢,监控坏了半个多月了,什么都没有。” 张怀予一时语塞。 年觉明从楼上下来,“组长,九楼的现场我已经去看过了。死者家里的菜刀应该就是凶手分尸用的工具。分尸的现场估计就是在公寓的厨房,虽然血迹擦拭过,但地板上有明显的的血液反应。另外,根据房间中的生活用品来看,应该是有一位男性与死者共同生活,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凶手。” “指纹采集已经做过了,现在正在比对。”陈宁补充信息。 “陈队,这么说,死者的死因有确认吗?”周平问。 “哦博士,你昨天去医院做检查了,所以这大半夜的事情就没有打扰你。”陈宁摇头,“我们这边的法医还在做鉴定,结果应该快出来了。” “有需要的话跟我说一下,我回去协助。”周平看向李澈,“组长,那我先去楼上903室死者的住处看看吧。” “我去帮……” 张怀予的话被高昂的语调生硬地切断了,“我熟,我刚下来,再上去一趟就行了。”年觉明拍拍他的肩膀,“你跟组长先去忙活吧。” “情况我大概了解了,陈队。”李澈似乎完全没有被看似诡异的案情影响,他此时抱着双臂,姿态放松,“事实上,没有公寓内监控的任何佐证,目前案件仅有两个最确切的时间点——尸体被发现的九点整,以及你们到达案发现场的时间九点十五。我需要通过鑫明楼中其他居民的证词来了解关于案件的其他信息,还有更多的时间节点。小张,现在你跟我分头去进行走访调查。”他看向张怀予,像是要当着他的队长的面考验一下这位被力荐的“带出来的兵”,于是问:“你现在也了解了案件的概貌,目前所有人信息平等。根据目前已知的信息推断,你认为接下来应当重点问询谁?” “林露和许欣怡的时间是确定的。那么,沈志鹏和韩翔宇?” 李澈点头,大约是说明入门级的小考察证实了他智商正常,“陈队,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 “都在901室呢。我们对现场进行了封控,鑫明楼里面的居民都先留在自己所居住的房间里面,没有人外出,啊当然了,案情的具体细节也暂时做了保密工作。”陈宁对自己的专业度非常自信,“对了,尤其是沈志鹏,我们是重点观察的,监控了案发以后他的行为,甚至包括他接的每一个电话。” “怎么说?” “事实上,无论是刚见面还是分开问话的时候,沈志鹏的状态都有些奇怪。我们已经将他列为重点调查对象,就是目前比较难突破的是,他案发前后的时间都跟韩翔宇在一起,互为人证,完全没有任何作案时间。” “沈志鹏跟死者有关系,对吗?” “他说他不认识。”陈宁用鼻孔轻哂了一下,明显有几分鄙夷,“他说了可不算,我们已经在调查了,到时候高低要找个理由把他的指纹给采集比对一下。” “那先去见见这两个人。小张,到九楼以后,也别忘了去走访一下那位住在902室的邻居。” 10、幻视2 903室室内。这里的公寓格局大抵都是一样的,整体面积不大,一室一厅,厨卫在东南角。 这间公寓门口鞋柜里放着几双高跟鞋、靴子,看着价值不菲,一些帆布鞋、单鞋则随意地塞在鞋柜底部。洗手间里摆放着两双拖鞋,看款式一男一女,架子上的洗漱用具也是两套。卧室面积与厅相当,一张双人床占去了一大半的面积,里面的东西倒是干净齐整,素色床品的选择也颇见品味。 床边有一张梳妆台,上面码放着瓶瓶罐罐,各类化妆品,但是看不见品牌标志一类,似乎是分装。 厨房里发现的那把菜刀已经被收作证物,一早已经确认了上面没有任何指纹。 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血迹被清理过,但是按照血液反应显现出来的形状来看,曾经出现在这里的血迹并不对劲:如果根据目前已知的信息推断,死者在进入电梯以后,到成为一具无头尸体,前后不过3分钟。假如这一切真的在三分钟内发生,尸体以某种高速隐蔽方式回到了房间内,被凶手砍下头颅,再返回电梯里,那么厨房中的血迹应该呈现出喷溅状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厨房与客厅衔接处的地面蔓延流淌。 由此,周平判断,死者并不是死后被立刻砍下头颅,凶手在进行分尸时,死者至少已经死亡3小时以上。 但这与所有人的证词都对不上。902室在昨天上午还听到死者房间内传来噪音,而住在903室的沈志鹏与送他回来的韩翔宇甚至在昨晚8点多钟与死者擦肩而过。 周平又将屋子里的东西“看”过一遍,简要总结:“死者本人应当长期住在这里,生活物品的使用频率很高,但与她同居的男性并不是。你所推测的情杀,可能性很大。” “但有一点很奇怪。”周平指了指厨房,“死后分尸,且死者被砍下头颅的时候至少应当已经死去三小时甚至更久,分尸以后恐怕也没有立刻抛尸电梯。甚至地上没有延伸到门口的血迹,这说明凶手可能是在无头尸身淌出的液体基本干涸甚至清理以后才将尸身拖动,抛尸电梯的。” 年觉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跟我们说昨晚快九点的时候还跟死者撞见的那两个人,他们见鬼了?” 周平看了看他十分认真的神色,欲言又止,“怕是要再跟他们聊一聊,看看到底谁是鬼。” “组长已经去过了。”张怀予探头进来,对于李澈的敬佩又增进一分,这位组长无需查看分尸现场,仅凭几句关于时间线阐述,就能判断这看似诡异的命案,症结出现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也上来了。” “节约时间,帮组长走访一下邻居们。”张怀予面对质疑面不改色,理由充沛,甚至往周平身边挪了挪,“901室就是沈志鹏和韩翔宇,904室目前无人居住。我刚刚问过902室回来,他听说命案就发生在对门,这么大块头的一个男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不过他倒是承认,昨天上午听到903室传来乒铃乓啷的各种噪音,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敲了门,声音就停了,但也确实没有见过死者的面。” “楼下吧。”周平用脚尖点了点,“楼下这一侧的两家都问问。如果902室不能确认是什么声音,公寓楼比较老旧,隔音应该不是很好,楼下或许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临离开903室的时候,周平顺便问了问现场的警员关于这间房间内的指纹采集的工作,说是指纹已经进行了采集,公寓内确实存在除死者以外的另一个人的指纹,目前正准备与死者有关联的人进行比对。 到了楼下,803室敲门无人响应。周平闭上眼按了一下门把手,说确实有人居住。年觉明听了打算上脚踹,被张怀予叫住了:“副组长,先问下801看看。” 801的门倒是很容易就敲开了,开门的是个年轻女性,看样子大约二十多岁,皮肤白皙,眉眼温和,有些书卷气。 出示了证件说明了来意以后,这位年轻女性将他们请进了门,801室中的布置相当简单,没有什么装饰,也没有什么新潮的时尚小家电,甚至也没有电视和投影。周平看了一眼厨房,干净得反光,除了烧水壶和微波炉,连其他炊具也没有。 住在801的女人叫文月,也是l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后留在学校做行政工作,目前主要负责学校新建的校史馆的资料整理,工作内容听起来相对“清闲”。她看到周平关注自己空空如也的厨房,解释说自己平时一般都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晚饭,比较省事,今日周六恰好在家。 “抱歉啊几位警官。”文月说话颇有条理,很是客气,“我昨天白天都在学校,到了下班才回来,回到鑫明楼的时候是下午6点多吧,所以白天的声音确实不清楚。” “昨晚有发生什么特殊的情况吗?” “那也太特殊了。”文月礼貌地笑了笑,“发生了凶案,楼内封锁,昨晚进行调查的警察也敲过我的房门问过情况。听说现场挺可怕的,我一直没出去了。本来今天想要回一趟学校的,也好,不用回学校加班忙了。” “关于住在903室的宋雨薇,你有什么印象吗?” “903室,九楼……我没有上去过九楼,不太清楚。不过要是说到楼上的声音,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文月仔细回忆了一下,又点亮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应该是前天,那天我因为要布置第二天校史馆三层展览的资料,所以回来得比较晚,可能都有9点多钟了吧。当时在楼道开门的时候,好像听到有女人的,像是在大声骂人一样的声音,可能就是从楼上或者楼下传来的。” 前天……这倒是个新的信息。 “好,感谢你的协助。”张怀予起身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对了,你好像很喜欢看侦探推理小说啊。” 客厅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投影——如此倒是摆得下一个相当大的陈列架,上面一大半摆的是书籍,他刚才悄悄瞄了半天,从腰封上大抵看到了些什么“杀人案”一类的字眼,以及什么“新本格推理先锋之作”的推荐语。 “对,个人爱好。”文月也跟着站起来,可能她本人觉得这不太像是女孩子常见的爱好,笑容稍腼腆了一些,“也因此知道您几位工作辛苦。” “客气了。” 临出门时,周平补问了一句:“您周末也是回学校食堂用餐吗?” “一般不是。我家里其实就是l市的,只是在这里租房住回学校更方便。这栋楼里的租客很多都是像我这样的职工或者学生。平时周末如果不忙,我都是回家吃饭,我妈妈做饭。”聊起家里,文月笑起来像是没毕业的学生。 有妈疼的小姑娘就是幸福而知礼啊。张怀予在心里默默感叹。 一出去,年觉明又拍上了隔壁803室的门,“哎,大妹子,你隔壁有人住没人住?” “有的。”文月点头,“晚上会有外卖员送外卖,我听见过。但是他好像不怎么出门,所以我没有见过面,可能刚好跟我的时间错开了吧。” 在年觉明又一次想踹门上的时候,门开了,年觉明收回了脚,亮出了证件。 803室居住的男性叫陈铭昊,自由职业。他开门时,那瘦削干瘪的脸上堆积着怨气,一双窄长的眼睛半眯着,像不适应阳光。 “我不清楚。”陈铭昊弯腰塌背陷在沙发里,在他的客厅里很难找到落脚处,兴许积攒了四五天的外卖饭盒、快递箱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仅留出一条过道,如今他有一张相对看得出形状的沙发坐着,旁的人只能站着四处打量。陈铭昊哈欠连天,“我在打游戏吧大概,上午的话在睡觉咯。” “昨天晚上有注意到什么特殊的情况吗?” “没有。”陈铭昊想起昨晚,语气更加不耐烦一些,“昨晚你们不是来敲过门了吗?我那个时候忙着打游戏,还问那么多,简直烦得要死。” “对于住在楼上的宋雨薇,有无印象?” “没有。不认识。不知道是谁。” “还有,前天晚上有没有听见过什么声音?” “没有,我晚上都在打游戏,都戴着耳机,有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行,感谢你的协助。” 陈铭昊直接打着哈欠往卧室走去,他打开卧室门,里面漆黑一片,大概是遮光窗帘的效果太好了些,随后“砰”的一声,卧室的门关上了。他甚至不亲自出来锁门,这让张怀予握着门把将关门未关门的状态有些尴尬了。 周平却忽然覆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先不必松手关门,他心里一颤,呼吸也屏住了。 周平借着他握住门把的手又轻轻地将门推开,重新进到那狭小局促的客厅里,他走到客厅靠墙放着的那张矮几旁,伸手轻轻碰了碰随意放在杂物顶端的那个漆黑的不明用处的筒状物。 那好像,可能是个——啥玩意?张怀予眼见周平的脸飞速地垮了下来,于是咽了咽口水,心里有了个不成熟的猜想,默默接应周平出来并关上了房门——锁门不锁门的管他呢。 “那是个啥?”年觉明真诚发问,“总不能是凶器吧?” “不能是。”周平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刚才垮下来的漆黑的脸只是光影的魔术效果。“陈铭昊喜欢玩游戏,那个也算是他的玩具吧。” “啊?” 11、幻视3 “周平博士,”此时三人正欲下楼,迎面撞上了找来的陈宁,“尸检报告有初步结果了,只是,有些不确定的地方,想听听你的意见。” “好,我现在回去。具体来说,是死亡时间还是死因?” “都有一点吧,总之,咱市局现在法医室里面除了老刘基本是年轻人,老刘刚好出差学习去了,现在有点拿不准……” “那我送一下博士。”年觉明刚说完,正要侧身下楼,被张怀予迅速截胡,“我送博士回去吧,副组长,您得跟组长先忙活。”不等年觉明丰富的神色变化最终落定,张怀予已经侧身挤过两人,飞速往楼下走去,并招呼周平,“博士,你在楼下先等我一下,我过来接你就行。” 两人身影从楼梯口消失以后,年觉明咋舌,有点意思啊这小子,他还真是对周平有意思? * 有话不如当面问,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张怀予没有在怕的,他先清了清嗓子,又等过了一个红灯,一看后座周平正闭着眼——那不行,万一打扰了人家正在用特长来看证物呢。眼见着就这样等过了好几段路,离市局只差最后一个红绿灯了,他深呼吸,开了口。 “博士,上次说的事情,您问过姐姐了吗?” “问了。” 很是干脆利落的一种宣判,“怎么说?” “我姐让我不用多想。我没有见过母亲,说是我出生时因羊水栓塞没有抢救过来。”连说起自己母亲的死亡,张怀予都没有听到周平的声音有什么起伏变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孪生兄弟,我姐那时在场,她比我大十六岁,记得很清楚。” 周平说完,却发现张怀予许久没有接话,于是睁眼看了看,发现开车的人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发颤。 “博士,”刚才的周平没有什么情绪,现在张怀予却要努力平复一下心情才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沉稳一些,“我听父亲说过,周钦和的妈妈,也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因为羊水栓塞没有抢救过来。” 所以周钦和总是温和内敛,永远觉得愧疚欠缺,所以他一直在做一个听话的儿子,温柔的哥哥,仅仅十几年昙花一现的生命中最大的过不去的坎就是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弟弟。 “哦,挺巧的。” 周平点点头,用一种最直接最无情的方式回应了他的激动,“一般产妇发生羊水栓塞的几率,大约是每十万例中发生二至八例,一旦发生,以当年的医疗条件来说,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啊,是。” “到了,多谢你送我。”周平下了车,“如有事,接着忙吧,案件比较重要。” * 恰如陈宁所言,沈志鹏的状态有些奇怪。 这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发际线正在向后撤退,大约是酒局多了起来,他身上中年发福的迹象已经开始显现。大约是刚才得以休息了一段时间的缘故,他在见到李澈时更从容了些,那种在大公司中层工作,上下逢迎八面玲珑的水平恢复了个七八分。 “警官,我能想起来的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是不是一会儿就能先走了?我这边公司出了些状况,刚才那些同志也都听见了,找我的电话响了一上午了,我得回趟家,有些公司的资料在我家里的电脑里边。” “没问题。”李澈摆出如沐春风的姿态,配合他公式化的微笑十分具有伪装效果,大部分情况下能成功降低对方的警惕,这是他惯用的问询手段,此刻他甚至能够急沈志鹏之所急,“要不要让您家人先帮您送一下电脑过来,能节约时间。这一点跟我说,我能帮忙通融。” 很好,意思就是想离开是没门了。 “我老婆不在家——她带姑娘回娘家住几天,没、没事,呃,不行的话我跟同事说一下,看看能不能上我家去拿去,没事的,警官您问吧。” “行,希望不耽误你太长时间。”李澈看了看陈宁给的昨晚的询问记录。“您工作的这家公司还挺有名气的,这几天是工作日,不用上班?” “刚搞定一个大单子,”沈志鹏挠挠头,“想着先休息几天庆祝庆祝,我寻思,老婆回了娘家,家里也不用我看孩子,干脆就把年假请了,一个星期,部门的事儿也不多,大家轮着休息休息——警官你也是男人你懂的吧,谁想到能碰上这种事。” “嗯,确实是不巧。按你所说,昨天你本来是在家里休息,后来韩翔宇说要请你吃饭感谢你带他做项目。我做了对比,你们去的万豪饭店,距离你家应该更近,为什么选择回到鑫明楼休息?” “那还不是怕老婆回家骂我——我这个人酒品不太行,喝了酒不清醒,待会儿又吐又东撞西碰的,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老婆一回家,我不就得跪搓衣板了吗。” “看这里倒是还算整洁。”李澈打量了一下四周。 “小韩这不是送我回来吗,还行这回啊,一进屋倒头就睡。” “韩翔宇没有喝酒吗?” “他老能喝……他没喝……没喝多少。”沈志鹏干笑了两声。 李澈礼貌地笑笑,看向旁边的警员,“韩翔宇酒驾这件事昨晚处理了吗?” “还没,等下那个,我们跟进一下。” “不好意思。”李澈依然保持得体的笑容,“最后想问一下,关于住在旁边的宋雨薇,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沈志鹏直截了当地摇头,“我在这里租房子是方便加班的,你懂的,孩子小嘛,回去晚了孩子又哭,老婆也不高兴。公司办公楼就在对面,我都是加班太晚了就干脆住在这里,这里租金也便宜。但是啊,我来这边次数就不多,也就见过她几次吧,啊,三四次吧。” “你提到过宋雨薇经常晚上出去,对吗?” “是,我这不是加班吗?过来的话就九点十点钟的了,几次见到她,都是因为她这个点儿还出去。” “有留意宋雨薇晚上出去时的穿着吗?” “她打扮得还挺漂亮的,所以我多看几眼。一般都是穿着高跟鞋化了妆,打扮得挺好,背个包,鞋踩地上咚咚地响,出去的时候也不看人。” “这样啊,有留意到宋雨薇什么时候回来吗?” “那没注意。”沈志鹏明显放松了些,往身后的沙发上一靠。 “高跟鞋的脚步声,以这栋公寓的隔音条件,她回来的时候应该听得见吧。” 沈志鹏身上的赘肉在他又一个猛子坐直时抖了三抖,“那、那也是,呃,但是我没听着,可能是因为我睡着了——或者我还在加班忙嘛,所以早上出门也早,她可能在我出门以后才回来的吧,对。” “好,感谢您的协助。”李澈站起来。 沈志鹏松了口气,“您辛苦了警官,工作顺利工作顺利。” “顺便问一句,”李澈收起录音设备,“非年非节,您太太是出于什么原因带年幼的女儿一起回了娘家?” “啊,那个,”沈志鹏怔了一下,脱口而出,“我跟她吵架了。”他又迅速补了一句,“所、所以我这不是特别怕她回来看我把家里弄乱了又跟我吵,对。” * “完事儿了啊,李澈。”年觉明蹲在楼梯口刷着手机,看见人出来,起来拍拍屁股凑了上去。 “没有,韩翔宇那边我先不过去。现在还要再去四楼,我想见一下林露和许欣怡。”下了几层台阶的李澈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依然在楼梯口的年觉明,“你不一起吗?” “我啊,我不去了吧,省的看小姑娘又哭哭唧唧的,烦得很。”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从楼上下来,跟在李澈身边。李澈闻言轻笑,“你还怕小姑娘哭啊。” “怕?我这叫怕吗?我那是……”年觉明的语言系统崩溃重建,“我就是纯纯听着烦,说也说不清楚。” “我知道,都想缓一缓。”他看向年觉明,“我是刚好撞见了车祸,觉得不对劲,想来跟进这件事。但这个案子你没必要跟着来。” “那不是,”年觉明手一插兜,“你在,那我得来。” * 出人意料的,402室里没有哭哭唧唧的小姑娘,但有瞠目结舌的年觉明。 一个晚上,两个女学生已经缓过劲来,此时的许欣怡甚至意外地有一种“我摊上了百年难遇的人生大事”的激动感。 “警官,案子是不是破了?杀人犯抓住了吗?是我们楼里的吗?” “暂时还没有。”李澈继续摆出如沐春风的招牌的微笑,“所以还需要向两位问些细节。” “好说,警官您姓什么?没别的意思就是感觉您有点帅的。” “谢谢,我姓李。”李澈打开了录音,“两位是什么时候开始租住在鑫明楼的。” “我是这个学期刚开始就搬过来跟露露一起住了,其实也没多久。” “这么说,你们对楼里的住户都不大熟悉。” “不熟。”林露也摇头,“我虽然上学期就在这里租房了,但是又要上课又要兼职打工的,就晚上回来睡觉。” “我们只认识学姐。” “学姐?”李澈的笔一顿。 “对,这里也是学姐介绍给我们的。离学校近,租金又便宜。学姐就住在八楼。” “哦我知道。”年觉明连连点头,“是,是八楼,801室,刚见过,我记得是叫文月。” “对,就是文学姐。” “好,方便请你们再回忆一下昨晚发现案发现场时候的情形吗?” 两人对视一眼,许欣怡猛猛点头,“方便方便,昨晚虽然害怕一晚上没闭眼,但是陪着我们的警察姐姐很温柔。今天早上辅导员也给我们打电话,说可以给我们找心理援助立刻来。”她一指身边的林露,“但我们今早就没那么怕了,露露很厉害的,有她在我也不怕了。露露可是我们院里最伶俐的丫头。” 丫头是不是有点…… “我看见了,那个女人没有头,有味道,是死人味……” “心理援助记得还是安排一下。”李澈刹住了他礼貌的微笑。“能回忆起死者当时的着装吗?” “着装?”许欣怡神色有几分茫然。 “我记得!”林露高声叫了出来,“应该就是睡衣,那种可以穿出去的,比较厚的睡衣!” “睡衣啊露露……”许欣怡神色惊恐,“不会是,凶手就藏在她家里床底那种,她刚换完衣服就……” 林露眼神也跟着惊恐起来:“欣欣,我们还是搬走吧,早点搬,叫上学姐一起搬——三个人房租是不是还能多摊一点?” “等一下!”沉寂许久的年觉明忽然发难,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的漏洞一般,惊得抱成一团的两个女生一愣,他指向林露,“你刚才说那个女人没有头,既然没有头,你是怎么知道是女人的?” 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澈忍不住开始思考,等下如何能不动声色地证明自己并不认识旁边的这货。 林露的眼神不再惊恐,而改换成了一种迷茫,她转动手腕,食指指向自己胸口。 “用真心?” “不、不是,她有胸。” * “李澈,你说,”从鑫明楼出来,正往车的方向走,年觉明面色深沉,思绪飘忽,“现在的这些小姑娘们,都这么厉害的吗?” “别小看女孩,你想想金菲。有足够的经历,或是见识,或只是关爱,都足以成为她们的底气,女性的情感韧性要强于男性。” 眼见年觉明没有接话,甚至没有跟上来,李澈回头,看见他站在原地低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于是后退两步,没忍住,抬起手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放心,媛媛也很坚强的。” 年觉明猛地抬头,他严肃地说: “我发型乱了。” 这货长了张嘴绝对是造物的败笔。 12、注视1 “组长,关于死者的具体死亡时间,有定论了。” 周平将资料袋递过去,年觉明刚一伸手,李澈眼疾手快,用上左手截了胡。“谢谢。” 年觉明只得让手拐了个弯,摸了摸脑门,念了一声“哎没抢着。”然后凑了上去。 张怀予放下电脑,“那我去烧个水。” 金菲已经把收集到的信息播放出来了,“我跑了一上午监控,我也有时间点。” “好。”李澈快速翻了一下周平递过来的资料,“我大概有想法,听听你们的时间点来佐证。” “好!”年觉明鼓掌,但幸好仅零人震惊于他的浮夸,他自己倒无察觉,只是一拍李澈肩膀,“咱们李澈组长,那可是‘时间管理大师’。” “水好了,博士要不给你添一点?” “好,多谢。” “思思给我送的巧克力,说谢谢我送她上班,都尝尝。” “别不信啊,只要有时间线,咱组长什么怪案子都能破。” “年觉明。” “哎组长怎么的?” “你没事做的话再去烧壶水吧。” * “宋雨薇被目击在三月一日晚八点五十五分以后进入电梯,于九点被发现死在电梯中,且身首分离,头颅在九楼自己所居住的公寓冰箱中。这看似不可能,但稍一思考,就会明白,这不过是凶手设下的一个小把戏。” 李澈将刚搬过来的白板上冗余杂乱的待办事项等大小物件全部取下,改为画上了本案的时间线。“经过尸检确认,死者的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为二月二十九日晚九点到三月一日凌晨两点之间。” 张怀予听明白了,“也就是说,沈志鹏与韩翔宇确实在说谎。” “这两个人当时是分开问话的,说的内容还完全一样,这一点很奇怪啊。”年觉明不解,“他们约定好了说完全一样的谎?他们是共犯?那他们俩图什么?” “他们肯定说谎了。”金菲补充了时间信息,“鑫明楼的监控虽说坏了一个月了看不到了,但是我查找了周围街道、街边店铺的监控。也按照组长说的,找了交通那边查过沈志鹏的车的相关道路监控。” “二月二十九日晚,在鑫明楼下往东边方向步行约五十米的地方有一间24小时便利店,店里的监控拍到,大约在九点零五分,宋雨薇进入到便利店中买东西,约十分钟后离开便利店。” “买了什么东西?”年觉明伸手试着去够报告。 “买了……”金菲一顿,思考措辞。 李澈看了一眼,“买了计生用品。” “哦,那房间里确实看到了。” “对,”金菲继续补充,“因此可以断定,沈雨薇在二月二十九日晚上九点十五分时还活着。而关于沈志鹏的行踪,这个还真难查。”金菲嘴上说着难,神情却很得意,“但还是给我查到了。大路上有监控,二月二十九日,沈志鹏的车开到了鑫明楼附近,时间是八点五十二分。车辆拐进小路以后就没有相关的监控影像了。我跟交通部门那位小哥一辆一辆查,查停在楼下附近的车,看看有没有哪一辆车的行车记录仪有可能拍到沈志鹏的车子,总算是给我们找到了。” 金菲敲敲桌子,“关键点来了!这辆车停在鑫明楼西侧,这里地势稍低一点,我们拿到了车辆上的行车记录仪视频,确实看到晚上八点五十六分,沈志鹏的车停在了鑫明楼前的停车位。但是拍摄角度因为地势原因并不太好,车牌号倒是能看得到,然后看到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四条腿,那几步路走的,确实是喝醉了。” “这么说,时间不就定下来了吗?但是这个时间?”年觉明越听越糊涂。 “关键是!”金菲激动起来,“我们接着把拍到的整个晚上的影像看完了,半夜!十二点零二分,一个人两条腿上了沈志鹏的车,车辆开走了。然后在凌晨四点四十八分,车重新停回了车位。” “沈志鹏半夜出去过?”张怀予十分意外,“按理说,他喝醉了才对。” “我们顺着这个时间点查了道路监控,车辆开出去向北方行驶入了主道,又很快拐入西向的小路,后面有一段道路的监控在更新升级,没有影像。所以往后就很难直接追踪了,硬是要查的话会比较耗费时间。回来的路程也一样,是从鑫明楼另一方向的小路开进来的,我们通过便利店的监控影像可以看到玻璃门外,沈志鹏的车辆确实行经。” “这辆车三月一日白天的记录有吗?” “没有。”金菲叹气,“白天车主开车出去上班了,三月一日下午六点下班,七点多车停在这里,没有录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接个鉴定科的电话,可能喊我过去看看。”周平扬了扬手机,张怀予没能看清来电显示,李澈直接点了点头。周平于是起来转身,出了办公室的门。 “这个沈志鹏还真是骗了我们很多事情啊,他半夜出门的时间,还恰好在死者推测的死亡时间以内。”年觉明站了起来,发表完高见以后看向李澈,李澈略挑了一下眉,勉强点了点头。 “我记得虽然暂时解除了楼内其他居民的行动限制,但是组长有要求继续监视沈志鹏,现在我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张怀予想起了侯伟,想起了已经“自杀”的几个凶手。 周平推门回来了,“组长,刚才电话里说已经出了指纹鉴定的结果。宋雨薇房中除了她本人的指纹以外,另一组指纹信息已经完成了比对,我当时的要求是尽量找到理由,采集比对一下沈志鹏与韩翔宇两人的指纹信息,现在果然已经有了结果,指纹是——” “沈志鹏。”李澈接上了他的话,不疾不徐。 “对。”周平倒是不意外李澈的判断,坐回到椅子上。 “那还等什么?现在赶紧出发啊,先让还在那边的人把他给控制住——”年觉明抓起了自己挂在椅背上的衣服,却见所有人依然淡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尤其是李澈,他甚至还悠闲地给自己的杯子里添了点热水。“什么意思,怕打草惊蛇?”于是他又不由自主地缓缓坐下了。 “不急。”李澈也给他的杯子满上了,推到他面前,“年觉明,说说你的判断。” * 沈志鹏所在的项目组完成了一个大单子,在开年就完成了部门半年的业绩,部门内一片喜气洋洋欢欣鼓舞。一场庆功宴以后,他提出,想要休假的这两天提出来,他安排轮流值班,全部都批,大家都轮着休息几天。这消息一宣布,包间里面众人高呼“鹏哥威武!”“鹏哥牛!” * “就是说这段有必要么哥?”金菲眨巴眼睛。 “有必要,你别打岔,这里边有伏笔。” * 但是乐极生悲,当晚回家以后,沈志鹏跟妻子大吵了一架,妻子质疑他总是不回家,在外边怕不是有人了。沈志鹏发了火,说自己在公司每天加班赚钱养家,老婆却在家里怀疑他出轨。 两人吵完以后,妻子抱上未满周岁的女儿,连夜回了娘家。沈志鹏其实有些心虚,因为他还真在外面养了情人,刚才只能用吼来虚张声势——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请了几天假,老婆还回了娘家了,这不正是跟情人混的好机会? 沈志鹏的情人,正是l大学的学生宋雨薇。他给宋雨薇租了位于鑫明楼的公寓,自己又租下来隔壁的房间,这样既方便幽会,又足够掩人耳目。 于是沈志鹏将这些天的情况告诉宋雨薇,两人在沈志鹏休假期间,持续在鑫明楼幽会。二月二十九日,韩翔宇邀请沈志鹏,请他吃饭,他开车赴约,两人相互吹捧,喝得酩酊大醉,韩翔宇主动提出要开车送上司回家。这回沈志鹏想起了宋雨薇,还想着要跟自己的情人在一块儿,于是让韩翔宇送他回了鑫明楼。来到九楼出电梯的时候,两人刚好与要出门购买计生用品的宋雨薇擦肩而过。 * “打扰一下。”张怀予提出疑问,“实际日期明明是二月二十九日,两人在分开询问时,为什么沈志鹏跟韩翔宇都说见到死者是在三月一日的晚上呢?” “这还不简单吗?俩人确实没商量,但是他们恰好都没有注意上闰年呗。以为二十八号后边就到了三月一号了,都没想起来还有二十九号这码事。” * 等韩翔宇醉了睡过去了,沈志鹏溜到隔壁跟宋雨薇幽会。期间两人吵了起来,宋雨薇想借机让沈志鹏离婚,并威胁如果不离婚,就把两人的关系捅破。沈志鹏并不愿意,两人越吵越激烈,沈志鹏又刚好因为喝了酒上了头,于是—— * “博士,你刚才说死者的死因是什么?” “机械性窒息。” “掐死的?” “可能。勒死,掐死,捂死,都属于机械性窒息。” * 于是沈志鹏忽然爆发,把宋雨薇掐死了。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杀了人,于是慌了,爬起来想跑。他下了楼,上了车,想开车跑路,所以刚开始开上大路,想想又往没有监控的小路上拐。等他在外边开了一段时间,就冷静了些,想到自己肯定跑不掉,就在那里想该怎么办…… * 沉默了至少一分钟。李澈贴心地给他的杯子里又添了次热水。 张怀予强行按住自己心里的乐不可支,装出极为认真专注的神色,真诚发问:“副组长,您这个‘怎么办’,也现想?” “嗤。”他旁边的周平没忍住笑了半声,连忙打开保温杯抿了一口掩饰了一下。 “行那让我想会儿……”结束了口若悬河,年觉明面露苦恼神色,坐了下来。 李澈的笑也挂在脸上,“不用苦恼,很厉害,咱们副组长。”对上年觉明递刀的眼神,李澈认真地点头,“我是说真的,很厉害。虽说你不在乎为什么沈志鹏明明想跟情人在一起,却不拒绝韩翔宇的吃饭邀约;也不选择在韩翔宇送他回到公寓时就立刻送客,还要放任下属在自己与情人幽会时在自己房里睡着;暂时想不明白沈志鹏决定回去分尸为什么能让自己脱罪;足足有一天时间他为什么不仔细处理屋中的指纹。但是,你确实已经找了最有可能是真凶的人。” 年觉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猛然睁大了眼睛。 13、注视2 “在你的推论中,存在如此多不合理的地方,无法自圆其说,是因为我们暂时还缺少两件拼图。少了这两个人的信息,以及一份决定性的关键证物,我们很难排除所有不合理处,正式拿到拘捕令。”李澈站起来,将白板上两个人的照片取了下来。 “一个是宋雨薇。”李澈将她的照片按在了白板正中心,“校方甚至发现她家人的联系方式是空号。我们对她仍然一无所知。” “还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人。”李澈拿起了第二张照片。 “韩翔宇……”金菲看着照片,喃喃自语。 “刚才的推论中,几乎所有的不合理都与他有关,这正是案件的突破口。”李澈看向张怀予,“你刚才问的问题非常关键。沈志鹏与韩翔宇都声称是三月一日外出吃饭,晚上回来时见到了宋雨薇。沈志鹏确实可以理解为记错了,但韩翔宇呢?” 张怀予一瞬间脊背发寒——关于时间的诡计极为简单,但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澈将韩翔宇的照片摆放到了正确的时间线上,他放在电脑上的手大概是因为激动,不自觉有些微微发颤。 周平看了看他的手,给他杯子里倒了点热水。 韩翔宇,从二月二十九日送沈志鹏回到公寓,到三月一日晚上十点给来进行问询工作的警察开门,他在901室停留的时间并非如他所言“有些醉了”于是在公寓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而是整整一天。 他整整一天都没清醒过来?他清醒过来以后为何不离开? “这问题太大了。”年觉明又抓上了椅背上的外套,“快,这不赶紧出发把这小子逮回来?他可是解除了行动限制回家去了的啊!不怕他就是下一个侯伟吗?” “是要采取行动,但不是韩翔宇,我已经嘱咐过随时注意观察韩翔宇的行动。”李澈按住了他,“通知一下陈队他们,今晚继续监控沈志鹏的行为,有指纹作为证据,明天正式带队拘捕沈志鹏。” “啊?沈志鹏?” “如果韩翔宇有意将调查方向引向沈志鹏的话,不妨先遂了他的愿。”周平接话,他听明白了李澈的意图,“之前的凶手从来没有过栽赃的手段,这次却有些特殊。不妨先放一放,看看能不能钓出背后的那条大鱼。” * 竟然是能够按时下班的一天。 跑了一天监控的金菲依然活力十足,“拜拜了大家,有需要随时喊我。我现在先跟思思去吃晚餐啦!她送了咱巧克力,现在还带我去探店,l市人真热情,这地儿真不错。” “年觉明,我想去沈志鹏住的星悦湾附近看看。” 年觉明下班的轻快脚步一滞,换成了沉重的步伐:“行呗,他们能下班我下不了呗。” “我自己去看看也行。” “那不行,那你去我也得在。” “我就不跟过去了,先回住处。”周平合上了他的笔记本,揣上了他的保温杯。 “博士要不跟我一程吧,送你一段,也就是拐个弯的事儿,然后再去吃饭,也晚不了几分钟。”金菲降下了车窗。 没等周平道出一句“好”或“不好”,截胡的人一个闪现到了近前,“不用这么麻烦!”张怀予整了整因刚才奋力闪现而稍乱了一点的外衣领子,“博士这边,我送一程吧,正好我下班没事。” 一颗司马昭之心锃光瓦亮地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周平看了他一眼,倒是停下了往前的脚步,他说,“好。” “好咧,我现在就去停车场,门口稍稍等我一下啊博士。” 金菲“嚯”地一声又升上了车窗,车一下子就没影了,这好车起步就是快。 李澈没什么兴趣钻研眼前这一幕情景剧,也直接往停车场走去。 年觉明正要拔腿跟上,又一转念把腿拿了回来,往周平方向凑了一凑,“博士,你看出来了吧,这小子对你确实是有意思对吧。” 他猜想这位性子冷淡相当理性严谨自持的法医,或许会一锤定音地否认或恼羞成怒地否认或羞赧地避开或优雅地沉默,却没想到,周平听了,只是干脆地点点头,用十分寻常的语气说:“是的。” 怎么?这么直接?难道已经有了进展?这么神速吗?那我跟李澈这边拉拉扯扯这么些年不是显得我们很得儿? 发觉年觉明此刻是一种白日见鬼的表情,周平倒是生出来几分疑惑,所以他解释了一句: “他渴望亲情。” “啊?” 偶遇天赋型石头拼尽全力无法战胜,年觉明飞速告辞。 * 位置很近,地方很好,车程五分钟,套内六十平,内部装修雅致高档,有酒店风格。 张怀予正站在门口打量,周平给他递了个鞋套。 法医可真不一样,出差来邻市办案,往临时住的地方备鞋套。张怀予倒也不客气地接了过来,进了屋子。 “这地方选的,规格真高啊。我之前出差的时候,基本都是招待所水平。” “都是托了菲菲的福,她哥怕她住的不好,亲自找的地方,于是我们也跟着沾光。” 内里是原木风格的装潢,除了空空如也的厨房,卧室的门关上了,其余地方因着阳台玻璃门的缘故,夕阳照得亮堂。张怀予看见周平的行李箱甚至还在玄关处立着,桌子上甚至连个水杯都没有。 他除获得了一纸杯温水的待遇以外,旁的什么也没有了。他有些不甘心地没话找话:“博士你一个人住吗?” 刚打开保温杯,取出放在冰箱里面的药箱的周平有些不解,怎么的,专案组应当住集体宿舍不成? “哦我的意思是,毕竟是专案组,如果要方便行动的话……” “组长他们就在对面。” “哦。”张怀予往外边一探头,嗯,一梯两户的布局真是南北通透,嗯? “两位组长,呃,住一屋啊?” “嗯,对。”周平吞了药,神色见怪不怪,“你看不出来?” 那倒不,这个很难看不出来。他看了药箱,赶忙岔开话题,“博士吃药是身体不太舒服吗?” “消炎药,上次头上的伤还没全好。” “哦哦哦……” “你先回去吧,麻烦你送我了。”可能是不希望再没话找话,周平下了逐客令。 张怀予确实没有赖着脸接着留下来的理由,“那么,博士,先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嗯,多谢。” * 真的好冷啊。站在楼下,张怀予抬头,倒春寒还真是猛,现在太阳也落了山,难怪这么冷。 “阿予,天气都这么凉了,你怎么还是只穿衬衣,出门把毛衣穿上。” “我在学校门口没等到你,这么晚才回来。等下爸回来就得数落你了,太阳下了山,我又出不去找你——阿予,回来,晚饭给你留了。” …… 雨夜,雨浇透全身的时候,也是那样的冷,但泪是滚烫的。粘稠的血是热的,但浸透血水的身体刺骨般寒冷。 “哥,”张怀予抬头久了,有点累,他低下头,“我有点想你。” 可他好像真的不是你。 他的手机忽然震动,于是他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周平发来的消息。 “你的外套落下了。只穿衬衣下去,不觉得冷吗?” 他拿着手机的手忽然又因为激动而发颤,奇怪,刚才觉得冷的时候都没有像这样颤抖过。 * “博士,多谢提醒,那么,我现在先回去了?” 又一次站在了门口,周平这回没有给他递鞋套,只是开了门拿着外套等他。 “好,明天还得接着忙,早些休息张警官。” “那个,博士,你可以直接叫我阿予。就是,主要是跟我比较熟的人都是这样叫的,我觉得叫张警官还是有点太生疏了。” “阿予?”周平抬眼看过来的那一刻,张怀予有如触电一般浑身一个战栗。 好像穿透了十年的思念,释怀了曾经共渡的时光。 14、注视3 再次见到沈志鹏的时候,他在拘留室里双目无神。 人的精气神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还有那么一口气撑着的时候,哪怕需要应对项目出事的焦急,遮掩情人关系的紧张,沈志鹏的眼睛里藏着算计,发福的面庞皮肉紧绷着,冒出来的胡茬也不过使得那张脸的底部色素稍微暗沉了一些。 此时周平迈进拘留室,看了看对面的人,回忆了一下昨天看过的照片,小声问李澈:“组长,这就是沈志鹏?” “是。”李澈看了眼“死人微活”状态的沈志鹏,他明明稍显臃肿的身体却硬是能看出一种干尸感,他安慰了周平一句:“没关系,你脸盲。” 不是,这是重点? 不过一夜之间,沈志鹏的半生经营崩塌得摧枯拉朽,富有层次。先是公司打爆了他的电话说新的项目当中的机密算法泄露,如今网上已经随处可见,可他的电脑与相关资料明明都放在家里无人能够取得;再是暂时结束询问,在警方的陪同下他回到公司结果直接被总部问责,发现未发布便泄密的核心数据目前为他单独管理。他无法解释自己设置了重重保密的内容为何能够一夜之间风靡网络,被各大公司直接获取,又在家里的电脑中损坏无法查询相关记录。紧接着,一觉醒来,警察敲门说在沈雨薇公寓中发现了他的指纹,认定他为本案嫌疑人。刚回来的妻子看着他被戴上手铐,将一纸离婚协议甩在他脸上。 刚过去的那三日放纵欢愉,仿佛他人生的回光返照。 “警官,”沈志鹏的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对,我认了,我知道的,我认识宋雨薇,我跟她有不正当关系,我出轨,我活该,但是我没有杀人啊。”他用双手捂住了脸,“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死了……到现在,我没必要再编些什么瞎话了……”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李澈在取证开始以后,立刻挂上了职业性的微笑,这笑看得周平都有些发怵。“沈先生,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说你是三月一日晚上回到鑫明楼,并在离开电梯时见到了宋雨薇,对吗?” “是,是!她那时候还活着啊,警官,你想也明白,我都醉成那个样子了,我怎么杀人?” 沈志鹏急于辩驳,像是要在倒塌的半生中找到一个能够被证伪的支点,如是则仿佛失去的一切便能回溯。 “但是,你在说谎。”李澈方才的微笑一敛,“道路监控,万豪饭店的监控都可以证明,你跟韩翔宇是在二月二十九日聚餐喝酒。你在电梯外见到宋雨薇的时间,应该是二月二十九日晚上。宋雨薇的死亡时间却是三月一日凌晨,你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二月二十九?”沈志鹏面露迷茫,“二十九……我记得,不是,我记错了?今年有二月二十九?小韩帮我做的排班轮休……我休了三天,二十九?”他的脑子转不过弯,“那,那是我记错了警官,是二十九号吗?可是,可是我一直睡在公寓里面啊,我没有杀人啊。” “所以需要你如实说明,在二月二十九日当天,你所做的所有事情。” “我说,我说!我那天一号,不是,二十九号,我在屋里看视频玩手机,宋雨薇来找我的时候,我当时跟她说,晚上再去她那……” “是宋雨薇先约你见面?” “是,她说要跟我一块儿吃饭,说事。还能说什么事,肯定是逼我离婚的事,我懒得去哄她,我就说晚上吧——到了下午的时候,小韩来约我喝酒,小韩那场面话说得好,点酒也大方,然后我不就喝多了吗。那时候小韩说他开车给我送回家,我就想着不是还得去宋雨薇那块儿吗?就给了他鑫明楼的定位,让他开过来这边了。” “你那时候已经喝醉了?”李澈出声打断沈志鹏接下来的叙述,“你跟宋雨薇约了晚上见,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沈志鹏薅了几下他本就塌了一片的头发,“我怕她硬是要跟我说离婚的事情,那很烦。然后小韩也是真的能喝——我就没克制着。然后我到了鑫明楼,醉得太厉害了,我也没想到,就躺一会儿一下子就睡着了。” “你直接从二月二十九日晚上九点,睡到三月一日晚上九点?” 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沈志鹏一脸茫然,那份茫然散开以后,他脸上浮现出更甚于得知宋雨薇已死时的不可置信,“我睡了一天?我感觉我平时也没有那么不能喝啊。但是警官你一定要信我,我真的是一睁眼,就是你们敲门来调查了,我中间真的一直在睡。” * 从讯问室里出来,周平评价:“不像演的。有人偷走了他一天的时间。” “走吧。”李澈不置可否,“去星悦湾,沈志鹏家里。结合你刚才听到的内容,看一下他家里的东西,我有些事情和猜想,才好串连在一起。” “组长,你指的是沈志鹏放在家里那台所谓‘没有人碰过’的工作电脑吗?” “差不多。你可以模拟设想一个半夜入室,但不敢开灯的人,在自己并不熟悉的环境中寻找特定目标物件的状态,来看看是否能对应得上。” * “原来是这样,那是我记错了。”韩翔宇点开了手机上的日历软件,在二月和三月的页面之间来回互切。 “只是记错了?韩翔宇,”年觉明敲了敲桌子,“不是记错了那么简单吧。你可是足足在沈志鹏的公寓里呆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喝多了,我还真以为我只睡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前几天轮流休假,我在家里玩了两个通宵游戏,才想起请主管吃顿饭,结果一喝多了,直接给睡过去了。” “你之前不是还说你没喝多少吗?” “抱歉,”韩翔宇诚恳地认错,“我当时怕说我醉驾……我就说只喝了一点,就几杯,如果,呃,是不是还要罚款什么的,那我可以补上。” “醉驾还会根据情节处一到六个月拘役。”张怀予补充。 “啊?可是我那天也没出什么事啊——我肯定不敢喝了酒再开车了,就吊销驾照是不是就够了?” “吊销驾照是起步。出事就属于加重情节了。”张怀予打断他的惺惺作态,“何况监控显示,三月一日零点二分,有人开走了沈志鹏的车,四点多才开回来。” “沈主管半夜还出去开车了?”韩翔宇摇头,“我没注意到,我睡在沙发上,可能睡得太死了。” “那就不能是你开车出去过吗?” “不可能。我半夜如果醒过来要回家,我为什么要开沈主管的车?我肯定是打车回去。而且我都回家了,我为什么还要回来?” 不在开车这个问题上继续瞎扯,张怀予拔高了声音,“现在的情况是,你足足在鑫明楼901室的公寓沙发上睡了一整天,这就意味着,在这一天时间内,你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行踪,在事实上你具备杀害宋雨薇的时间。” 这人说话滴水不漏,那不如直接上强度,敲他一下,他眼神示意了年觉明。 “不是,警官,你这话说的。”韩翔宇有些恼怒,“我又不认识宋雨薇这个人,就只有三月一日,啊不是,是二月二十九日晚上,我看过她一眼,我为什么要杀她啊?” 反而把这句话说完,韩翔宇神色又恢复了轻松,甚至有几分自得,他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用袖口擦了擦又戴回去。 张怀予一时间有许多诘问堵塞于喉头,但难以过了关于“动机”的牙关。 “所以,警官,”韩翔宇耸了耸肩,“你没有证据,我没有动机。”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韩翔宇没有杀人动机。没有动机倒是隐藏了一种可能——他幕后有什么人在要求他这样做,兴许就是所谓的“第三方”。 * 全是演的。 离了韩翔宇家,年觉明只得愤愤同楼下的刑警嘱咐:“盯紧一点,可千万别让他跑了。” 回到车里,张怀予和年觉明都默契地保持静默,张怀予没有发动车,年觉明也没有催。 真的这个韩翔宇肯定有问题可就是半句话都没法套出来这死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能瞎说还很难去驳他又怕他想个什么法子忽然就死了。年觉明在脑中疯狂复盘刚才的问话。要是李澈在这儿肯定三句两句就找出来他话里的漏洞给他辩个面红脖子粗的老子再给他一按这个袭警的名头不就成了也不需要什么拘捕令的回局里再慢慢审—— 所以……年觉明一声叹息。 这个韩翔宇,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不但思考过警方可能的问话,回答没有破绽,只怕是仅有的一些物证,时间充分,他也已经想办法处理了。要是周平博士在,不知道能否从死者窒息性死亡可能是被掐死的这一点,去检出韩翔宇手部骨骼的——哦不对,死者头颅被菜刀砍下,这难道就是韩翔宇选择回来分尸的理由?又或者周平博士按他的手一下能看见他杀宋雨薇的时刻吗?好像说人都不行,只能是物件。而且,这个“特长”看到的东西能当做证据吗? 但是总之——张怀予一声叹息。 * 两声叹息同时响起—— “要是组长在这儿就好了……” “要是博士在这儿就好了……” 四目相对,年觉明率先打破沉默,“我说你小子,该不会真对周平有点意思吧?” 张怀予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点头:“对。” “有勇气。”年觉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不过紧接着他又悲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总之,冰山美人没有那么好追的。” 何况他说你渴望亲情。 15、忽视1 正从星悦湾回来的时候,李澈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看了看号码,却发现是陈宁。 “李澈组长,你们回来了吗?刚才老王接了个纠纷调解,找我来了,说起了纠纷的其中一方是,”陈宁顿了一顿,“是你们组员,金菲。” * 斯瓦西里语,是非洲大陆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之一,在东非地区使用尤为主流。自从援助非洲的项目增多,斯瓦西里语在l大学便成为了独立的专业,只不过作为小语种中的冷门,这个专业每四年一招生,每次招生也不过十来个人。 因此,整个l大学中,认识宋雨薇的人也称得上屈指可数。 “她不住学校的宿舍。”整个学校的斯瓦西里语专业学生的宿舍只有三间,其中两间为男生宿舍,剩余一间与外国语学院其他专业女生混住。 “我们也没怎么见过她,她上课都不怎么来。” “但是她学的挺好的。我们专业没几个人,老师知道她,但是老师不管,因为她书上什么词什么句子全都会,交流也没有问题。” “她这个人还挺奇怪,平时不怎么讲话,普通话讲的也不太行,斯瓦西里语倒是讲的标准得很。” “宋雨薇啊。”外国语学院的辅导员倒是能说上一些,“她挺难的。当时开学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来报道。家乡看资料又偏又远,出了事情,想给她家人打电话,结果打过去发现全是空号。” 辅导员调出了宋雨薇的学生资料,“我也跟她聊过,她也不讲多少关于自己的事。她说自己在读高中的时候就离开原生家庭了,自己打零工攒钱自己读书,家里从来不联系——她还说过很怕她妈找到自己。”辅导员叹了口气,“难怪她连助学金都没有申请过,可能她当时填号码的时候就动了脑筋,然后自己乱填了个空号上来,是真的怕爹妈找过来。” “她为什么不住在学校宿舍,选择出去租房,这样不是开销更大吗?” “她在外面租房已经两年了,在外面租房子应该是为了方便打工,我们女生宿舍十一点就锁门了,她有时候在外面做兼职赶不回来。她啊,其实有时候不来上课,讲师也不算她的考勤,因为知道她家庭不太容易,要在外边做兼职赚生活费,加上她学也学得不错……” 门忽然被拍开,嘹亮尖锐的嗓音带着浓厚的口音如锯木一般传进办公室中所有人的耳朵。 “俺闺女呢?俺闺女在哪里?” * “你跟宋雨薇的妈就这样打了起来?”李澈赶回调解室,这里边有空嚎无泪的老妇人,无声抹着眼泪的辅导员,以及双手叉腰气宇轩昂的金菲。 “呸,宋雨薇的妈,她也配当人的妈!”金菲纵使被李澈拦着,也保持着用下巴指着依然嚎叫的老妇的动作,那老妇四肢干巴,腰腹处却像吹起来的气球一般的胀,为此时她中气十足的嚎叫提供可能性。 “上来几句话说不清楚,喊着什么女儿,要命,什么东西——还想上手动人家辅导员小姑娘。”金菲见老妇的嚎叫越发高亢,气得竖起手指指向又用上了肢体撒泼的人。“我那时候还想着跟她客气,我给人家小姑娘挡着,我挨了她几顿掐,我还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你知道这个老……这个老东西说了什么吗?她说不知道头掉了的女儿弄回去能不能配阴亲!” 金菲的眼眶微红,直指向老妇的指尖微微发抖。 一瞬间,李澈似乎明白,那个不停抹眼泪的辅导员,她的泪水或许不是为了自己而流。 他转过身去,盯着地上那个撒泼的“宋雨薇的妈”,极力使得自己的语气平稳理性,眼神也一样冰冷,“我们组员在执法时有进行录像与录音,如果确认存在袭警可以实施拘留,如需进行验伤,可以要求相关赔偿。” 那老妇大约听不懂前面的,只听到像是“赔”的字眼,一骨碌翻身起来,用难懂的方言嚷着些什么。 “李警官,不打扰你们办案。”推门进来的是金菲的大哥金晖,“这件事,我来帮小妹解决。” * 金菲领着辅导员出的派出所,帮她打了车送她回去时,年轻的辅导员仍不停地抹着眼泪。 “别怕!那种东西,都不配做人,她要是还敢去学校打扰你,你直接报警。” “谢谢,”辅导员努力地挤出笑来,“我不是怕,我、我就是泪失禁体质,我不怕的。不过,我可能年龄比你大一点,”她仍揉着发红发肿的眼睛,她说,“你也是小姑娘啊。” “那不一样,我是警察。” “姐,”辅导员的眼泪又滚落下来,“我能加你吗警察姐,我想跟你学打人。” * “这就是我所了解到的关于宋雨薇的一切。”金菲不无遗憾地说,“她真的很坚强。她很早就开始想办法从家里出去,边打工边读书,就这样还能进l大学。从发现自己忽然懂得了一门非洲的语言开始,她隐瞒了关于自己的几乎一切,成功谋划了如何走出那个困住她的家庭。”金菲的目光聚焦在白板上沈志鹏的照片处,“她明明都要走出去了,直到遇见了沈志鹏。” “你觉得,宋雨薇为什么会跟沈志鹏交往,”李澈交叉十指,眉头紧皱,“或者说,她并不知道沈志鹏有家室?” “这个不好说,”金菲坐了下来,“但是,她到底知不知道沈志鹏有家室还跟他交往这一点吧,我感觉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宋雨薇肯定需要钱,她知道自己学的是一种非洲语言,她可能在为毕业以后去非洲做准备。”金菲的声音轻了下去。 “但我觉得,她很孤独。” 逃离家庭,奔向前途。对于宋雨薇来说,也意味着身后无人,身前未知。她仓促于人生逆旅,主动放弃过去;她行走在校园里,身边没有朋友;她奔波于生活途中,眼前没有确切的未来。 此时,沈志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门忽然被推开,周平奔到桌前。 “周平,你不是……” “组长,现场发现的宋雨薇的手机,修复到什么程度了?” “技术部门已经完成修复工作了。手机被暴力破坏,内存卡中的部分信息还能读取。此外,还根据宋雨薇的号码核查过营业厅的通话记录,在宋雨薇的短信与通话记录中,都有沈志鹏的号码。” “不是通话记录,也不是短信。”周平摇头,“能不能尝试恢复所有数据,尤其是手机缓存、损坏数据,不完整数据之类,花一点时间也可以,尽量去复原。” * 一小时以前。 “周平,你先去休息。金菲的情况我来处理。” “没事组长,我只是……” “你头上还有伤。”李澈下达命令从来不容置喙,“你先回到局里等一等。现在你的脸色不好,刚才看过了那么多证物,需要休息恢复一下,也要好好想一想。” “我明白了。” 周平回到局里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面色惨白,好心的同事给他引去了休息室,还给他冲了杯温葡萄糖水。 他陷在休息室的沙发里时闭上双目,但无数的画面、场景、物件却在他脑中涌出来。 李澈头脑缜密,滴水不漏,能撬开每个活人的嘴。而他,则需要让死去的开口说话,让沉默的证物发出声响。 他想起解剖台上见到的宋雨薇。尸体脖颈处血肉模糊的断口是当时两个年轻法医研究的重点。他们分辨确认凶器的样式,想要从腐朽的皮肉与森然的白骨中找到更多的消息。他当时看了初步的尸检报告,看了胃内容物分析的结果,于是给出了死亡时间的判断。 至于死因…… 而那时,那颗头颅孤独地游离在身体之外,在移动推车上,在闭目眺望。 最终,在这颗孤独头颅的眼睛里,通过球结膜下出血的痕迹,他们确定了死者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但是,如今想来,似乎还有什么被忽略的东西,是死者想要告诉他们的? 会与沈志鹏有关吗? 但如果是沈志鹏……刚才在星悦湾,他确实“看”到了好些东西被翻开然后复原,沈志鹏的电脑也被挪动过再放回原处——加上沈志鹏提到,他电脑中的部分资料被损坏。但这又如何,这只能说明有人潜入过他家里动过他的电脑,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还不能被当做证据采纳。 等下。 周平睁开眼睛。他猛然从沙发上坐直,大概是因为坐得急,脑子像猛地被扯了一样的疼,让他扶着伤口处缓了一会儿。 数据的销毁可以用上程序,故而沈志鹏电脑中的资料被人损毁无法恢复,电脑完好地归于原处。那什么时候,才需要用上物理的手段去“销毁”呢? 宋雨薇那部被暴力破坏,从中间折断的手机——他们所有人,尤其是他自己,认为那是“第三方”为了无穷符号的昭示,在杀人分尸完成以后,在凶手完成了一切伪装以后,才由“第三方”的人悄悄潜入,故意找出来,损坏主体,保留无穷符号的装饰,扔进电梯里的。 那如果,本来就没有“第三方”呢? 凶手有不得已的原由,要毁掉宋雨薇的手机。不像是沈志鹏的电脑中的资料可以删去或者损毁,宋雨薇的手机当时已经无法操作。是因为手机没电,或是宋雨薇已被分尸?但是为什么时间那么紧急,手段那么粗暴直接?难道说手机是在…… “博士,我刚听说你不舒服在这里休息,怎么样,好些了吗?” “我去找组长……”推门进来的是张怀予,周平从沙发上站起来时身形晃了晃,张怀予赶忙上前一步扶稳了,“我刚刚忽然想到,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细节,是因为我先入为主了……” 他借着张怀予的胳膊才站稳了,眼前的人影略有些模糊,但是他听到对方的声音急切地唤了他几声,“博士?博士,还好吧,别急,我扶你过去……” “多谢,我没事。”他抽回自己被张怀予扶住的手臂,绕开他,奔向办公室。 16、忽视2 “好,技术部门应当还在尝试对手机中的其他信息进行恢复。我联系一下,让他们将重点放在缓存、不完整文件上。”李澈眉头紧锁,“但是,周平,你现在脸色很差。” 金菲已拨出了电话,插空问了一句,“博士,你还好吧?这是怎么了?” 不太好。周平知道,疲劳导致的神经性头疼,加上头上那还在愈合的伤口,疼痛有如实质,从伤口的位置,伴随着心脏牵连血管的跳动,一股一股,要溢出来。 心跳的速度有点快,看来还是这个器官拖了后腿。他看眼前的事物有些发沉发暗。但是他看见李澈向他走过来,嘴在张合,只是声音慢了一拍,好像是要给他喊急救。 那倒没有必要,他想。 然后他感觉有怀抱揽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怀抱让他有点熟悉,使他想起不久前在那漆黑一片的废弃工厂,有一样的怀抱在一样的摇摇欲坠中接住了他。 那么这人应该是张怀予。他想。好像又把人家给吓着了一次,还真是有点抱歉。 “那,那现在是怎么说,是直接打120还是我们先急救一下?”金菲刚才的电话没有打通,如今还停留在拨号界面,盘算着要不要换个号码打上一打。 “医院也不远,就在对面,我立刻送过去也行。”张怀予的手、肩、腰腹已经预备发力,准备把人扛起来就走。 只要李澈在这里,他们都习惯听一锤定音。 “不用,让我缓一缓。”周平听见的声音都慢了半拍,但成功在李澈一锤定音之前进行抢白,“我只是头疼,休息一下,缓过来就行。” 李澈看了他的脸色,叹气,示意金菲接着联系物证那边,“那你先休息,手机的情况我们来跟进,案件有进展再随时联系。” 他看向刚才奔进来比他还快地近了周平的身,又一揽子把人圈进怀里的张怀予,“你先照看一下周平,送他回去休息一下。” “没问题组长。”张怀予扶着人往外走,说着“借过借过”就出了办公室,还贴心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一来就被“借过”的年觉明手持烧水壶迷茫困惑但是能问:“现在,是,哪出?” “你出发,带人部署在韩翔宇家附近。注意隐蔽,尤其关注是否有人接近,了解接触他的每一个人。还有,观察一下周围的居民楼布局,估计一下救生垫可能的位置。务必想尽一切办法,防止韩翔宇逃离或寻死。” “这你放心,我走的时候就叮嘱过了。” “你在的话,我才比较放心。” “得嘞,这就出发。” 年觉明转身带风,却又退了回来,把烧水壶往桌子上一放。 “水自己烧一下。” * 扶周平上车的时候,张怀予就用手背试了一下他的额头,有点低烧,一来是因为劳累,二来只怕是之前的伤口还有些发炎。说真的,若非李澈发话,这位法医,不知道还要逞能跑多少现场。 在车上时周平便能缓过来些,好歹眼前视物不再发暗发沉,只是脑中像是搅了根钉子一样的疼,这让他在每次车拐弯的时候都不自觉攥紧了拳咬紧了牙。 好在车程五分钟,楼栋离得也近,电梯也还算平稳,否则好容易挨到了屋里,只怕是脑浆要摇匀了。 这回张怀予算得上“登堂入室”,登上了厅堂,把人扶进了卧室。在物件十分简洁的卧室里,他倒是看到了些跟外边厅里不一样的光景。两本散落的书,随意摊开的笔记本,有些违和的歪了的椅子,以及有过一面之缘的药箱。可以想见,昨夜此人大约是顶着夜盲症,腿磕到椅子,然后才摸到了屋里的灯的开关,再把外边的药箱拿进来,大约是掏出了一片止疼片之类,直接干吞。 “退烧药我找到了,博士,其他的药需要吗?” “退热镇痛,足够了,其他的不用。” 有些可惜。张怀予环顾四周,刚才走得急,保温杯都没拿上,外边电热水壶中的水早已凉透,张怀予四下看了,空荡荡的橱柜碗柜,忘记套上的鞋套,仍然在玄关立着的行李箱,以及没来得及关上的大门。 他过去把大门关上,临关门前,顺带着好奇地看了两眼对面。 在厅里转了一圈,他总算在饮水机下的柜子里翻到半摞五个一次性纸杯,将凉透的水匀出来一些,重新烧上热水。 等水烧开的时候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这一整个屋子的有效信息,还不如那一个小小的药箱多。 消炎药,维生素片,抗过敏药,甚至还有速效救心丸——剩下几个他看不太懂,但好像与心脏血管一类有点关系。不过好在那一盒速效救心丸没有开过,可能是因着出差的缘故,随意捎了一盒新的。 他捧着温水和药又进入卧室时,周平已经能靠着床头坐起,坐得倒是端正,正在闭着双目休息。 “博士,您身体不大好是吗?”张怀予试探地问。 “他身体也不好吗?”周平预判了他的试探。 这反倒让张怀予怔愣了几秒,去思考那个“他”指的是谁,然后连忙摇头,再接着改为点头,“我哥他还好……虽然说,有点什么生病感冒容易发烧的,啊不是,就是说,他主要是夜盲症比较严重,我父亲就是做医生的,说是补维生素a,补了也没用。” “我的‘夜盲’是代价。不只是黑夜,强光环境跟黑夜一样,都会干扰视力。至于你看到的药,我好些年前动过比较大的手术,有些药一直在吃。” “过度劳累是很危险的,那更需要多注意身体情况。” “多谢关心。”周平把温水放回床头柜上,“我忽视那部手机里面可能得信息那么久,实在是先入为主,看到那部手机怪异的运动轨迹,只当做是第三方那只看不见的‘黑手’的所作所为,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先用暴力方法把手机砸坏、掰折……” “博士?” “那里面应该会有一些,凶手在现场无法彻底删除,快速解决的……” “周平。” 周平停了下来。 “先睡一会儿,休息一下。” “……好。” * 张怀予退出卧室,轻轻关上房门,坐回客厅的沙发上。 他重新思考起了刚才自己那一瞬间的怔愣。 那一刻他真的只是在关心周平。刚才回到局里,听同事说起那位在休息室脸色不好的专案组成员的时候,他的心就提了起来,他猜到那会是谁。 那人明明已经面无血色,却还要猛地起身,明明双目已有一瞬失神,却还要推开自己,跌跌撞撞奔向办公室。 本以为这人的冷漠是世间万事不关我,却不想,他的眼中他的心里连他自己也没有。 他应该被忽视过很多年吧。张怀予想,所以他才会习惯忽视自己,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他出生于怎样的家庭,读过怎样的书,见过什么样的人,赏过什么样的景。 他很想要了解周平。这个想法就像他此刻靠在厅里的沙发上,日影从阳台门帘的缝中移过,缓缓爬过他的脚边一样自然而又寻常。 * 所以当他被轻微的开门声惊醒的时候,发现屋中已经全黑。唯一有光的地方是卧室的门口,灯光从刚开的房门里透出来。他起身去把厅里的灯打开。 灯亮了的那一瞬,周平应该是讶异的,只是脸色和语气都没有一点表露出来:“你没有回去吗?” “没有。我怕你这里再出点什么事情,先留下来看看情况。” 一点令人疑惑的沉默,“让你费心了。” “博士,你都是一个人住吗?” “嗯,习惯了,国外留学的时候,一直也是一个人。” “会比较危险吧,我是说万一出了什么事。” 这话周平没法接,只好接了杯水。 “有需要的话我觉得我可以过来……” “嗯?” “可以……可以多过来看看。” 话转得生硬极了,于是张怀予开始顾左右而多看看。 * 幸好手机铃声打破了此刻的尴尬,张怀予连忙接起电话,李澈的声音从手机里面传出来。 “小张,周平他的情况好些了吗?” “好些了——所以是事情有进展了对吗?” “有。”然后是令人悬心的停顿,“保险起见,现在是晚上,不宜打草惊蛇。年觉明和金菲已经尽力去做筹备,力保万无一失。”像是思考了一些什么,李澈的声音又停了一会,“你尽快回到组里协助,至于周平,让他先待命……” 手中的手机被人直截了当地取走了,像是拿走新鲜出炉的尸检报告一样理所当然又流利顺畅,“没关系组长,我可以现在回来。” “……行,回来了解一下手机里面发现的证据,明早收网。” 17、忽视3 宋雨薇的出生,只是那个偏远小山村中微不足道的一阵哭声。这哭声既敌不过门前地里的闲聊扯淡,又比不上野小子被大鹅追逐的哭嚎,甚至大不过她自己那刚生产完的母亲虚弱但恼怒的咒骂。 她一直没有名字。弟弟出生时她三岁,家人喊她的方式通常是随意的吆喝,泄愤的巴掌和急不可耐的拉扯。于是她也沉默寡言,被恰到好处地认为是木讷。 好在政策让她在上小学前上了户口。那时候她家里已经有了弟弟,所以她那位母亲也不必在意要不要一个“招娣”或者“来娣”的意图。 于是登记户口的年轻女孩想要把自己的一些偏爱和好运赠送给她。那一天天气不好,下了点微微的小雨,于是借着浑然天成的雨的来头,年轻的公务员给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孩赠与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薇。 从此宋雨薇有了个无人在意的名字,就连她自己也不曾读出来过。 但有一份“好运”真实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以一种厄运的表现形式。 十三岁那年,她刚上初中,因为义务教育有九年,她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还是能继续读书的,结果不知为何,她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 家人懊丧于一笔可能的彩礼要大打折扣。但唯有她自己,惊异于脑海中,直觉里,几欲脱口而出的陌生语言。如一个普通清晨的阳光按照惯例划破黑夜,一个浑噩十数年的少女忽然有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穿过往的蒙昧。 她构思了一个漫长的计划,要借着这一份“好运”的降临,逃出一眼看得到头的命运。 幸好这个“家”里无人在意她的计划,所以她能轻易地取得成功。 她在三年的刻苦学习以后,在无人知晓的一天考上了高中。她比划着用不清晰的发音给自己办了入学。她靠着学校的勤工俭学岗位与兼职勉强给自己凑够了学费。 她在刚成年的那一年暑假攒够了钱,做了一个并不复杂的舌系带的小手术。于是在她重新能清晰说话的那天,她反复练习着“好运”带给她的那一门语言。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斯瓦西里语。 她靠着问人,找老师帮忙,找到距离最合适的,恰好在这一年招收斯瓦西里语专业学生的l大学,她靠着冷门小语种的自主招生政策优惠,靠着斯瓦西里语,走进了l大学的校门。 宋雨薇知道,她已经走了很远,她还可以走的更远。她想去处处使用这门神奇语言的地方看看,因为斯瓦西里语似乎更像是她的乡音。而地图上的非洲如此遥远,远隔重洋,远得她敲骨吸髓的家人将会再也找不到她。 在l市,她还遇见了每天中午固定要来咖啡店里,只为点一杯咖啡跟她聊几句的男人,那是她活了二十一年,第一次遇见的,愿意将时间和金钱花费在她身上的人。 后来她搬出了学校宿舍,那个男人为她在校外租了房。 后来她发现那个男人有妻子,他在手机朋友圈楼里展示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忘记了屏蔽她。 她在公寓里枯坐一夜时,反复翻查了自己所有的账目,所有可以支配的“财产”,所有攒下来的东西,但是她却不知道可以找谁去问问:毕业后如果想去东非工作,至少要带上多少钱出国,这样到了东非才能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但她觉得,应该不远了。 那夜的月幽暗无光,稀稀落落的星掩在云里,逐渐被晨曦吞没。 她从沈志鹏处明着暗着得到了不少钱与物,也能察觉出沈志鹏对她的逐渐厌烦。很快了,马上就要毕业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自己的“财产”,她想约沈志鹏吃饭,想要向他提出就此分开。 沈志鹏没有来,他说晚上吧。 宋雨薇那晚没有化妆,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下楼买点东西——她怕沈志鹏的恼怒翻脸,又怕沈志鹏会纠缠不清。 电梯门打开。她正好看见沈志鹏和他的同事从电梯里出来,她悄悄斜眼注视了几秒,两人应该都喝了酒。 喝了酒也好。宋雨薇在电梯下降的时候想。她也许能哄得醉酒的沈志鹏答应自己提出来的一切。 从便利店买好东西回来时,宋雨薇看见刚才电梯门外擦肩而过的同事已经站在公寓楼下等车。 她上楼,进了自己的公寓。沈志鹏不在。她出门,掏出钥匙,打开旁边901室的房门。屋里静悄悄的,她把灯打开,房间的门紧闭。 她想了想,若是沈志鹏酒醒了赖账,自己也得有个证据,所以她打开了手机录音,将手机息屏,竖着插进厅里沙发的缝隙里,准备先进卧室看一看情况。 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缓慢的,轻微的。 宋雨薇困惑地停住脚步,看向大门。 门开了。她与门外的陌生男子四目相对。这好像是刚才见过的那个同事,她想。 “你是谁?” 陌生男子先发问,眼中是极不自然的警惕与恶意。 宋雨薇忽然瞪大了眼睛。她人生二十多年来无尽的被漠视的被欺骗的委屈,自那个被嫌弃哑了会让彩礼降价的傍晚起,穿过那枯坐的黯月黑夜,到此刻她的眼泪中。 “你问我是谁?应该我问你是谁!”她只有这一句话是说得清晰的,此后是破音的嘶吼,“他骗我,骗他自己的老婆,你又是谁,你也跟着他一起骗,你想骗什么?你们看不起女人,你们也合起来骗女人——” 其后的声音,如车轮轧地的紧急刹止,如滴水落入沙漠的瞬间干涸—— * 李澈按下了暂停键。录音的播放停止,唯余沉默。 这是他,还有他们,唯一能听得到的宋雨薇的声音。 干燥,尖锐,但脆弱易折,容易破音,血缘的纽带只昭示了毫末细节,可耻地证明了她确乎是那个撒泼老妇的女儿。 韩翔宇面无血色,嘴角抽动似想努力抬起到一个能显示“无所谓”的高度,但败下阵来。他取下眼镜,双目闭上,又睁开,手撑上膝盖,他说: “我怕她的发疯的声音会把沈志鹏喊醒。我只是想让她闭嘴。” 韩翔宇摇了摇头,发颤的声音平稳了些,“我自己配的是能昏睡上一天的麻醉剂,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效,我怕他醒了。” “蠢货。”周平听着同步到车里的声音,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恼怒,“自配,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这种麻醉剂剂量不明,极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神经损伤,何况沈志鹏当时还处于醉酒状态。如今沈志鹏也只是脑子有些不清醒,算是他命大。” 年觉明已经下令全面戒备,救生垫已经准备好,甚至消防队也已经待命。 但是他依然十分紧张:现在只有李澈在单独面对韩翔宇,不知道对方是否会采取什么极端的行动,也不知道为什么李澈这么有把握。虽然说那个张怀予也在韩翔宇的住处外面大门带队待命,但若是有意外情况,不知道是否真来得及。 “我那个时候真不知道,她是沈志鹏的情人。”韩翔宇冷笑出声,“当时我在楼下,刚要往车那边走,就忽然一个激灵,就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901室的灯居然是亮的。我害怕是沈志鹏醒了,是麻醉剂没有用,就跑了回去看情况。” * 杀人以后的韩翔宇坐在厅里的地上沉重地喘息。 刚才血气上涌,他扼住一个陌生女人的咽喉,将人掐死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力气,此刻觉得全身的力气已经不剩多少了。 酒似乎瞬间从身体中全部挥发。韩翔宇觉得冷,对面的尸身却尚有余温。 可他还有事情要做。韩翔宇爬起来,关上灯,出去锁上门,疾步逃进了电梯,下楼以后启动了沈志鹏的车,直奔沈志鹏在星悦湾的家。 他筹谋月余只为今天的计划,就算此刻,事情已经一路崩落超出他的想象,他也要去完成。 月初,他故意拍下沈志鹏的手机聊天记录,转了几手将沈志鹏出轨的消息透露给他的妻子。他从沈志鹏的朋友圈里关注他与妻子吵架,妻女出走的消息。他在庆功宴后主动帮沈志鹏排班轮休,暗示他二月二十八日后面是三月一日,让他休息三天。他算准了想要偷走沈志鹏的二月二十九日,还有他电脑中的机密数据。 如何避开星悦湾的大堂监控,如何摸进沈志鹏的家里,如何不留指纹,如何用自己编写的程序,不着痕迹地将那些能给他带来大笔金钱的数据和算法定时发布在网上,如何让沈志鹏的电脑资料损毁不可修复,这些都是他计划好的,都是他尝试演练过的。倘若沈志鹏今晚能够按照他的计划,让自己开车直接回到星悦湾,或许就没有如此这般的许多事情了。 但现在也还好,他刚才上电梯的时候观察过电梯里的监控,老旧,角度怪异,没有亮灯,恐怕已经是摆设。而且他给自己预留了二月二十九日整整一天,他此时的时间也算充足,而且目标足够清晰。 完成在星悦湾需要完成的一切以后,他甚至站在这高档小区视野开阔的阳台,仰头看稀薄的云遮掩稀落的星。 18、忽视4 “所以,当你重新回到鑫明楼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后续洗脱嫌疑的计划。”李澈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惨淡目光空洞的男人,以为能够从命案中脱身的希望被掐灭,韩翔宇的皮肤也仿佛一瞬间变得青白,少了眼镜作为遮掩,他凹陷的眼窝里血管青黑,眼珠像金鱼一样凸出。 * 韩翔宇深呼吸几次才有勇气打开901室的门。 一切都还如同他离开时一样。 地上陌生女人的尸体依然保持着数小时前诡异的姿势,尽管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女人脖颈上浮现的青黑色却像鬼手一样刺眼。 他拖动女人已经冰冷微僵的尸体,进了隔壁的903室。 昨晚他是在送沈志鹏上来的时候看见这个女人进电梯。她当时身穿家居常服,这意味着她可能就住在九楼。 所以回到鑫明楼以后,韩翔宇想找到这个女人在九楼的居所,他所尝试的第一个选项——903室,就没有锁门。此时他将尸体拖进去,从903室内部把门锁上,把灯打开,悄悄打量了屋里的一切。 有一些男性用品,门口却没有男性的鞋子。他忽然有一个猜想。 于是他戴好手套,在尸体身穿的家居服口袋里面翻找,摸到了一串钥匙。 “咔”,有一把钥匙,恰能打开901室的门。 这个女人,或许正是沈志鹏的出轨对象。刚才的猜想得到了验证,韩翔宇的心里开始升腾出一些真切的希望:也许,这是一个脱罪隐身的好机会。 “有一点让我很害怕,那个脖子上的掐痕很明显。”韩翔宇喃喃自述,“我看过一些电视剧,说是现在可以通过掐痕,做什么喉部软骨重建,就可以推算出凶手的手掌尺寸,要真是做出来了,我就穿帮了,所以我想这个东西一定要破坏掉。” * 还好为星悦湾行动准备的东西很多。手套、擦掉指纹用的布料,他都带了回来。但是当韩翔宇做好准备,握紧菜刀时,手与牙齿都在发颤。 半晌,他丢下了菜刀,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太早了,一大早剁骨头,会有人怀疑的吧。他离开厨房,把厨房的推拉门合上,打开手机,看到第一笔钱已经到账,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线上的赌局。 上午的阳光从窗帘缝里晃他的眼睛的时候,他才爬起来,重新戴上手套,进入厨房,拿起菜刀。 不知是什么冲淡了此时他对于同类尸体的恐惧,可能因为“狂热”是共通的。 刚落刀的时候,颈部骨骼与钢铁的碰撞震得他虎口疼;再落刀时,骨骼的闷响使他想起了小时候站在母亲身边听见菜市场里刀斩猪骨的声音。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改了改握刀的姿势。 只可惜,菜市场肉摊的屠夫笔挺地站着,在一个孩子面前高大坦荡;而如今的他蹲着躬身,在一具陌生的尸体面前身形佝偻。 一刀刀地落下,他甚至还找到了“窍门”,能有意控制着方向,让溅起来的发黑的液体尽可能少地落在自己身上。 重新唤醒他理智的是敲门声。一时间,他屏住呼吸,停下手,等到敲门声的消失。 * “此时距离你抛尸电梯,应当至少还有8小时的时间。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联系了谁。”李澈直视韩翔宇的眼睛,他知道此人目前正是精神最为脆弱的时刻。记忆中那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病态的狂热,让此刻的他依然浑身战栗。 但韩翔宇摇头。 * 敲门声消失后,韩翔宇才想起呼吸。 他站起身时感到有些眩晕。他看了看地面上的狼藉,感觉还算好清理,尸水的腥味扑鼻,但他好似未闻。幸好准备的东西多,他想,尸体身上罩的塑料布等下处理了就行。他将那颗孤独的头颅拎起来,迷茫地四下望了望,觉得其归宿应该像从前见过的无数分开的动物肢体一样,就把头颅顺手塞进了厨房的冰箱里。 然后他花了不少的时间清理了所有可能留下的关于自己的痕迹和指纹,将塑料布等工具带下楼销毁。 此时太阳仍未下山。重新回到903室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疲惫,瘫坐在客厅里,他想起刚才未竟的赌局,满是血丝的双眼中又燃起了些疯狂。 八点多,夜色笼罩。 韩翔宇下楼确认了一下,发现自己销毁的“工具残骸”已经从垃圾桶里消失,现在大概已经在垃圾回收站里面了。鑫明楼里各层渐渐亮起灯——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足够混乱的局面来绊住沈志鹏的脚步,要让他六神无主,让他无法处理被泄露的机密;他需要足够复杂的信息与变化,让沈志鹏头脑混乱,无暇应对,以至于忘记自己被偷走的二月二十九日。 他需要一场更为盛大的误导,去包容自己的一个谬误。 * 韩翔宇回到了901室。他刚才确认了这一时间段往来的人并不少,而902室和904室的门缝没有透出灯光。趁这个时间,他把失去头颅的尸体移进了电梯。完成一切以后,他摘下手套,开了901室的门。 他重新回到沙发上,想要躺下,准备静待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然后,他的背陷进劣质面料的沙发的时候,发现似乎硌着一块儿四四方方的硬物。 他从沙发的缝隙里摸起来一看,是一部陌生的手机。 * “那是死者宋雨薇的手机。”李澈再次看了一眼仍留在录音播放界面的电脑,“当时宋雨薇的手机已经没电,而你来不及了。” 这部手机的储存信息部分得到了保留。在信息修复与筛查工作中发现了一个创建时间为二月二十九日的大容量损坏文件。通过专业手段进行修复以后,判断是一个时间超过三小时的录音文件,宋雨薇的手机恰在录音的过程中没电关机。这部手机的型号比较老旧,文件尽管经过了修复,也无法完全复原,仅余不到一半的录音还能播放,但是已经足够了,那开头的关键五分钟已经足以成为铁证。 * 尸体已在电梯里,903室的房门已经锁上,钥匙已经被放回尸体身上。拿着手机的韩翔宇浑身冒出了冷汗。 尸体随时都会被人发现——何况,这部手机现在是没电状态,是不是因为开着什么通话或者录音在这里放着,放了一天?他想找个充电线开机查找删除信息,但是他现在不敢开灯,又想到就算是找到充电线,现在可能也来不及——而且就算来得及,如何给手机解锁? 他重新戴上手套,胡乱扯起沙发上的靠枕擦去手机上可能的指纹,又拿起手机,眼睛在室内一扫,随手勾到门口的纸巾将手机裹住,利用大门将手机夹坏,两次、三次,他奋力掰折手机时盯着电梯显示屏上面那个不动的数字“9”。 然后奔向电梯,按住按钮,门开,他抖落纸巾,将损坏的手机与可能存在的碎片一并倒进了电梯。 除了电梯,这手机扔在哪里都来不及了,但至少不能出现在自己和沈志鹏所在的901室。 狂跳着的心略平静了些。韩翔宇将纸巾扯碎,从9楼走廊无法打开的窗户缝处挤出去,脱下手套,塞进随身的腰包里,倒回沙发上——还好,这次没再出现个什么硬物硌着他的腰了。他把自己的外套往身上一盖,准备静待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 张怀予看着被拷上手铐的韩翔宇被押解出来,其后跟着的李澈神色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韩翔宇完全没有选择寻死,但他活着也像一具行尸。 “李澈!”年觉明等到了人下楼,看到那笔挺的身影,他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于是开门下车奔了过去。周平也跟着下了车,被押解的韩翔宇行经他身边的时候,他侧眼看了,无法想象出这个消瘦颓废的男人拿起屠刀时候的样子。 “博士!”张怀予看见了他,便招了手,吸引了他的目光,然后向他走过来。那行走在光里的身影很让他愣了神。他怎么从来不觉得,强光下看到的东西,也这么吸引人。 “没事了吧。” “没事。”头早就不疼了。 “这件事,应该算是落幕了。” 金菲说那老太婆家里其实并不十分地困顿,甚至在村子里还勉强算是个富户了。大哥给了一笔钱,明里暗里红脸黑脸地唱了一通就打发了。老妇走的时候那双眼睛骨碌地转,透着算计,带着得意,只是没有一丝对于横死女儿的关心。 宋雨薇的一生中,获赠了来自陌生人的半个名字,上天赐予的半份好运。其余则是无穷无尽的漠视。她生于一个无人在意的家庭,陷入一段没有爱情的“热恋”,奔赴一种没有方向的前途,死于一场与她无关的阴谋。 最终是一批生前从未与她谋面的警察,千方百计地试图找出她与世界一丝半缕的联系。 幸好她最后的声音没有继续被忽视,她对这个世界撕心裂肺的尖锐哀嚎,穿过损坏的数据,越过掩埋秘密的漫漫长夜,犹如锯木一般穿进寻找真相的人们耳中。 她真的走得更远了。她去往的地方远隔人间,她敲骨吸髓的家人真的再也找不到她。 19、凝视1 张怀予没想到周末休息这样的话能从李澈的嘴里说出。毕竟宋雨薇的案子虽然结束了,但是在废弃工厂出现过的那个跑得快的特长者,还没有半分关于身份和下落的线索。但是他见专案组其他人神色如常,他也不好过多地表示惊讶。 所以他悄悄问周平:“博士,这种休假机会多吗?” 周平点点头,“多啊,经常。” 真的吗难以相信。 “就是随叫随到,随时加班。” 值得一信。张怀予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三天时间,民事那边进展神速,抽丝剥茧,顺着韩翔宇一路往下查,查到了背后那家买通了他去窃取对手机密和算法的公司。一时舆情哗然,股市也有稍许震荡。 就是没有丝毫的,“第三方”“看不见的黑手”“无穷杀手”的蛛丝马迹。 纵使是李澈也不得不定论——这个案件与针对特长者意图传递某种信息的连环作案无关,那个铂金材质的无穷形状挂件,纯属巧合。 此外,调查崔景的社交圈亦毫无进展。毕竟此人几乎没有社交圈,与他关系最近的也不过是两个舍友,其余人与他的密切程度,大约比不上罗虢杰1。 信息实在过于稀少,联系也实在是颇为离奇,这几个案件若非是李澈在其中争取,怕是也不会成立什么专案组。他们目前仍未知那一次次出现的无穷符号要传递什么信息,一个个自杀的凶手背后又是什么操纵人心的魔术。 * 大约是他们只花了一天半时间帮助陈宁解决了一桩容易引发社会舆论的案子,陈宁连忙提供友情协助,联系了自己的朋友,一位资历颇深的犯罪心理学者,在没有透露过多案情细节的前提下进行了一番旁观者清的侧写。陈宁到来陈述结论时神色扮演得十分深沉,给出了这位犯罪心理学者的侧写判断: “大概率是残疾人,身体残疾的可能性很大。知识渊博,年龄应该不小,男性,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别的不说,除了“残疾人”这一说法以外,这判断人山人海的,却又没有一点儿具体的指向性。 这组里情商最高的金菲成功地在其余人目瞪口呆地发表锐评、或是立场不足不敢反驳队长之前,送出了哥哥给自己送来的甜点并送走了陈宁。 * 想着周末可能的零散的休息,张怀予点开了手机上刚刚推送的新闻——因为他看到了沈志鹏所在那家公司的名字。 这新闻却是一段采访。采访的对象是一位“气运之子”。一家对手公司因机密与算法泄露元气大伤,一家对手公司被查出正是谋划此事的元凶。此次事件中,获利最大的恐怕就是一觉睡醒发现在新进军领域瞬间失去两大老牌对手的秦氏集团。群众纷纷称赞真实的商战真是朴实无华,成功的方法可以是等对手自杀。 于是秦氏集团的年轻的董事长,三年前因为父亲中风偏瘫接手集团工作的秦武扬,一跃成为众人眼中的“气运之子”。 这位秦武扬先生,头一次露脸,就曾经因为出众的外貌条件,让本以为失去主心骨的秦氏集团借了一把东风,声名大噪。此后他营销的人设也大抵如此:年轻有为,勤奋自律,洁身自好,还凭借钓鱼爱好跻身钓鱼佬行列,其钓鱼以来的惨淡战绩为他营造了一些亲民活人氛围感,吸引了不少“粉丝”。这回事情一出,他的热度原本不温不火,如今又“大噪”了起来,还有不少“狂热粉丝”宣传称,他长得跟某个陆姓明星有点像,于是媒体采访接连不断,一时风头无两。 张怀予看这个采访视频也不过是一时好奇,顺便看看这个秦武扬是不是真的有点像某个陆姓明星。 周平却凑了过来,仔细地看了看视频中接受采访的人,还伸手点了下手机屏幕暂停视频,偏了头去看,脸不自觉地离屏幕越凑越近。 他甚至能感受到周平的呼吸在轻挠他的手心。 于是张怀予紧张得动也不敢动,像是怕惊走一只不经意飞近的蝴蝶。 蝴蝶撤走了。周平发表了结论:“这个人看着有点眼熟。” 嗯?这对吗? “谁,说谁?”年觉明探头。 金菲迅速凑到手机前:“让我也看看。” “跟我在当时特殊视域里面看到的那个人有点像。” 什么?那不能不看了。 年觉明一个箭步凑过来:“给我看看。” 还是李澈思考全面,滴水不漏,他吹了吹新泡的茶,问:“哪里有点像?” “衣服有点像。”周平肯定地说。 年觉明发出了巨大的“嗐”的音效一个箭步又撤了回去。 张怀予也失去了再仔细看两眼的兴致。 金菲却抢过手机,拉了几次进度条。“哎哎哎!”她拍拍桌子,“他穿的这西装是定制的那种啊,差不多要六位数一件,说真的,要是真的跟这个衣服像,那家伙是有这种定制西装的人,就在这个l市里面,指不定能把筛查范围大大缩小了。” “真的假的?”年觉明又一个箭步挤了过来,夺下手机,“秦武扬,”他念出上面的名字,“这个名字听着不像是董事长,听着像是要去踢馆。” “要不,”张怀予摊了摊手,“我把链接发群里,大家都能看呢?” * 最终,金菲说可以找她哥去帮忙了解一下关于类似款式的定制西装出自何处。年觉明倒是对这个方向嗤之以鼻,但李澈一锤定音,说查查也许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金菲去找她哥了,张怀予搜肠刮肚,没有找出可以送周平回去或者蹭组长他们车的理由,只能遗憾告别。 年觉明对这样的细节倒颇为敏锐,系安全带时问后座的周平,“哎博士,要不你坐他车回去呗。” “为什么?”周平习惯了他的跳脱,“张怀予又不顺路。” 李澈意味深长地乜了年觉明一眼。 年觉明嬉皮笑脸地闭了嘴。 * “连轴转了那么久,周末就先休息。我也重新梳理一下所有的信息,陈队给的侧写……有一定参考价值。希望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前,案件能有新的进展。” “今天就先别想案子了,吃顿好的。一会儿我看看去哪儿吃,博士,一会儿你要是也来的话打组长电话啊。” 周平开门进了自己公寓,本能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玄关处狭窄不见光,这样的光线他是看不见东西的,但是他听得到。因为视力不足,他的听力略强于常人,此时他可以听到,这屋里有另一个人轻微的脚步声,在他开门进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不过他很冷静。对方应该只有一个人。 通过刚才门口的对话,这个潜伏在房中的人大约知道李澈和年觉明已经回来了。所以,对方如果想对自己有所图谋,一定会力求一击得手。 毕竟,周平想,他自己也算是个特长者,符合连环作案对于受害者的要求。虽然说关于他特长者的身份对外稍微有做一点隐瞒,但真不能算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是周平觉得自己有点贪。他不但想要自保,他还想要反杀,他不但想要反杀,他还想要生擒对面。 这可能会是个难得的突破口。 他一边装作忽然收到手机信息,一边手仍然按在门把手上,让外面走道的灯光透进来,说明自己还没关好门,然后迅速翻到李澈的号码,用最快的速度单发了个“1”。 计算着时间,周平深吸一口气。他先是装作毫不在意地将手机收进口袋,把门合上,发出“砰”的声音,但实则将门虚掩,让门舌卡在门框处。然后他才慢慢把鞋换了,向屋内走去——潜入这样的小区,敢在专案组眼皮底下动手,应该会用方便携带的刀具行凶吧。那么只要有意识地躲闪……不过如果没有躲过,怎样才能让对方“留下”更多的线索呢…… 应是现在! 对方速度相当快,但凭借听力与专注,周平躲过了那一阵逼近的风,向斜后方退让。与此同时,本应是虚掩的房门被狠狠踹开,年觉明一马当先,干脆利落地一个飞踢将人踹倒。 那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年觉明的擒拿动作已经锁住了他的关节,将他的脸按在地上。 “哎,看来周末还是要加班啊。” “少贫了。我刚刚已经联系了陈队,他们立刻过来。我先照看一下博士。” 年觉明本来眯着眼要端详清楚他拿住的这个一声不吭的家伙,闻言连忙看向墙边,看见周平倚着墙坐着,捂着手臂,指缝处隐约见着血的颜色。 “博士你怎样,要紧吗?叫救护车没有?” “没事,只是被划到了一下,破了点皮……”他的声音忽然拔高,“他——” 被反剪双臂的人关节似乎颇为灵活,忽然要发力挣脱,反转手臂,让自己稍稍脱离控制,试图用后脑撞向压制他的年觉明,但他还是天真。 年觉明躲过他的撞击时甚至还让了他半招,给了他一点自己能起身的错觉,随后迅速掐灭。年觉明右手沿着对方肘关节内侧切入,伴随着关节反折的一声脆响,这人尽管青筋凸起看得出用尽力气,但手腕关节处都被攥出了淤青,却只能再次倒地。这人憋得脸通红,只发出些痛苦的呜咽。 李澈默默收回了自己蓄势待发的拳脚,将周平从地上扶起来。 20、凝视2 张怀予风急火燎地赶回办公室的时候,周平的手臂已经包扎好了,诚如他所言,只是划了一道,一点浅浅的伤,做了消毒处理,甚至没有包扎,并无大碍。 “怎么回事?怎么住的地方还会发生袭击?”他围着周平绕了一圈,发现伸手去拿人家胳膊似乎总有些不大礼貌,才选择抽出椅子坐下。 “人已经抓住了,组长他们都在问询。” 周平反而有些轻松,他感觉抓住了这个嫌疑人,案件可能要有大的突破,而且还没有产生新的受害人——就是被抓住的那个虽然身手还算不错,但是又矮又黑,跟废弃工厂见过的那人,或者特殊视域中见到的人都十分不像。 “那你呢,你的伤严重吗?” “没事,我躲开了。虽然划破了点皮,但是已经处理好了。” 张怀予被他的满不在乎噎得接不上话,“太危险了,”他只得自言自语地喃喃,“他们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动作……” 敲门声响起,一个值班的警员探头进来,“有点情况,都去咱大队那边呗。” “好。”周平起身。 “不不不,”警员连忙摆手,“张哥,点你去呢。” 啊?张怀予赶忙站起来,本来还想找点正当借口,如今不想自己才是正主。“我?我现在就去。” “那我能一起过去吗?”周平跟着问了一句。 “去,都去。” *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电脑正在本本分分地放着监控视频,围坐了一圈的五个人死一般的寂寥沉默。 这楼里的监控可是好好的,没有坏过,物业一步三颤地拿给他们的。监控下拍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今天抓住的那个嫌疑人,傍晚找到了机会跟着人混进了小区,然后没有犹豫,直奔周平所住的这间公寓,在门口掏出钥匙直接开门进了去。再然后就是周平回来,年觉明踹门,李澈进去,刑警到位,抓捕嫌疑人出去了。 监控往回调三天。画面中可见,那天张怀予扶着周平进了门,房门没有立刻关上,门上的钥匙也没有拔下来。 就在这几分钟,门外鬼鬼祟祟地来了一道人影,正是今天抓捕的嫌疑人。这人拔下了门上的钥匙,操作了一番,又插回门上。其后大约过了一分多钟,张怀予来关门,此时才回收了门上插着的动过手脚的钥匙。 另外四人的目光传递一样地落到了张怀予脸上,张怀予手肘撑着桌子,本来想用手把脸当上,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礼貌,双手握到一块儿捏了捏手骨。 “总之,”陈宁尴尬地咳了一声,“嫌疑人叫孙晓东,事情跟他交代的都对得上。他说当时只不过是想要吓唬一下对方然后赶快跑,所以刀也是从屋子里厨房拿的。他嘛,在这一块儿有过前科,也是偷窃,刚出去不多久,所里还有人认识。这小子骨骼精奇,那关节软得很,贼眼睛到处提溜,不开灯也能看清楚。之前在公交车上边偷东西进去过,结果出来了都是电子支付了,啥也偷不到了,所以动了到小区里面进别人家里偷东西的念头。” 周平靠在椅子上思考着些什么,李澈闭目应是回想着刚才的监控画面,年觉明翘着二郎腿抱着臂摇头。 张怀予“腾”地站了起来,“非常抱歉!这是我的疏忽。但我觉得,博士再住在这公寓里面有点危险。目前为止,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孙晓东是受人指使,后面如果再发生什么,博士还是一个人住该怎么办?我想将功补过。是这样的,我是l市本地人,要不博士这段时间先住在我那,我也能帮着照顾一下。” 又是死一般地寂寥沉默。 年觉明眼也直了腿也直了。他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一个语言上的突破点,赶忙站起来发表高见:“不知道是不是文化差异啊,在我们那儿,这不应该叫将功补过,应该叫,叫,得寸进尺。”言毕他志得意满地看向李澈,李澈刚完成了表情管理,并没有功夫搭理他。 反而陈宁给接上了:“我觉得也可以是见缝插针。” “狼子野心。” “登堂入室。” “应该是引狼入室。” “农夫与蛇!” 大约是词穷了,卡住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张怀予。 正主此刻有些磕巴:“成、成语接龙?” “我觉得,也不是不行。”周平完成了思考,然后又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一时间把所有人炸得神色空白。 李澈刚完成的表情管理失效了,于是忙捧起茶杯抿一口遮掩一下,不想呛了一下,咳出声:“不好意思,茶有点烫。” * 速度很快,效率很高,逻辑很混乱,但结果很顺理成章。李澈不想面对,派出年觉明帮忙收拾。年觉明想不明白,但站在门口的时候发现没什么能收拾的了。 他想,那要不就收拾收拾心情呗。 他趁张怀予率先拎着行李箱下楼时绊住了周平,“哎,博士,你也对他有点意思啊?” “什么意思?” “别装傻啊。”年觉明一个转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提出来的方案挺合理的。作案的时间如此巧合,孙晓东背后可能真有人指使。废弃工厂那件事情过后,只怕是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专案组的行动。我临时换一下地方,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应对手段。” “行吧。”年觉明后退一步,也是,一年前他就感受到这位是块天赋型石头,那位张怀予恐怕未必是得寸进尺,也可能是以卵击石啊。 *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所以没提前收拾啊,博士你先在厅里等我一会儿,屋里有一间客房,一直是没人住的,我这就去收拾收拾。”张怀予飞快地把手上的行李箱往客厅里一放,先把自己房间门一关,再冲进了对面的客房。 这屋子面积尚不错,看着是三室二厅的布局,可以想见,这里曾住了个相对完满的家庭,只是如今…… 周平看向厅里最为显眼的东西。复古风格的餐边柜,靠着一面完整的空旷的墙,那边墙上别的没有,却只有三张遗照。 第一张是一个面相温柔的女性,中间这张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最右边那张,他看了像照镜子。 所以他凑近了些,抬了头仔细看。 可以很轻易地判断,第一张应该是张怀予在这家中素未谋面的母亲。最右边这张应该是那位死于十年前的哥哥。中间这张应该是那位接连失去至亲以后被疾病带走的父亲。 都说人世之苦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他送白发人与黑发人。 人生一步步向前,不过遗照一张张上墙。 可是他。周平眼睛略有些酸涩。那天他还是看见张怀予走在阳光下,强光让他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却知晓他脸上是带着笑的,向自己走来,像是一直在阳光下的,像没有走过一段如此黑暗不见光的路。 可是他。他好像失去了一切,住在一间冰冷的空壳里,墙上挂着三张与他并无血缘的遗照,回忆中可能也没有亲生父母生动的容貌,他为什么还能像这样挂着笑走在阳光下。 “不好意思啊,我收一下。” 伴随着张怀予的声音响起,他正在盯着看的那张遗照晃了晃,他看清是张怀予上前把那张周钦和的遗照取了下来。 没有人看到一张遗照上面是自己的脸而不感到膈应的。张怀予没等周平有所反应,把遗照抱进了自己房间。 “抱歉,是我打扰了,给你添了麻烦。” “哪里,这麻烦什么。博士你放心住,我这个地方还可以,离咱们局里也不远,到时候上班也方便——这说是客房,其实也算是半个书房了,光线好,还有一张大书桌,做点什么记录看下报告什么的也很方便——我看看台灯还能用不。” 书桌上面干净得很。孤零零地摆放着一盏老旧的台灯,看着造型倒是十分雅致,金属的台座像是树干,上面还有花纹,掉了点漆,倒显得斑驳真实。张怀予摸了一会儿才找到藏在台座底下的按钮,扳动按钮,台灯不负所望地亮了起来。这样的台灯用的不是时下流行的护眼灯的柔和的洁白的光,偏黄的光耀眼,透过琉璃一样深绿色的灯罩透出来,才算是柔和清亮。 “还行,还能用。不行开大灯。” 真的像是个书房。周平只是看了两眼台灯,随后便被占了整面墙的书架吸引了目光。 这个书架可是货真价实的,并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置物架。各种书籍几乎摆满,尤嫌不够位置,于是最底部的格子不为美观用,书籍全都打横叠放,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块儿。 他粗略地看了看,有不少医学方面的专业书,还有些化学、物理的,底部还有几本历史文学方面的书,涉猎甚广。 张怀予刚才冲进来估计是随意拿布把书桌椅子台灯擦了一遍,这么大个书架应该是来不及擦了。幸好还有玻璃橱柜门,灰都落在玻璃上,很均匀。 见周平对书架感兴趣,张怀予也过来看,一看就看到了均匀的灰,想着找个机会得悄悄擦一下,此刻连忙岔开话题,“我,那个,我不太爱看书,这里边的也没动过。最开始的时候还想着要看看,结果看不懂。我父亲是学医的,我哥当年也准备学医……” 他说着说着就有些说不下去。 一位父亲,一个医生,一生兴许救人无数,与死神打过不少硬仗,却抢不回来羊水栓塞的妻子,救不回来失血过多的儿子,治不好脑梗瘫痪的自己。 21、凝视3 在经历了半夜出门买床品,顺带在超市购入速溶咖啡,一次性纸杯,鞋套等必备用品的波折以后,周平总算在陌生的房间里铺上崭新未洗但凑合用的床品的床上整理自己的行李箱。其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必要资料、书籍、纸笔、药箱,以及少量换洗衣物。 将资料和书籍放上书桌的时候周平忽然有些怔愣,又侧头看向满满当当的书架,颇有年代感的书架沉默无言。 敲门声恰是其宜地打断了他刚升起的疑惑。 “博士,收拾好了吗?能打扰你一下吗?” 来了,总之应当有此一劫,早应付早好。周平起身,径直去开了门。 张怀予拿着一本相册,神色有些局促,但本着命中当有此一劫,早问晚问都是问的决心,他踏进房间。 “不好意思时间有点晚了,但是总之,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留下多少。我刚才去找到了几张我哥的照片,想拿给您看一下。或许、或许您看过以后可以再去问问姐姐?” * 明明是看别人的照片,却有着像是照镜子一样的极其微妙,又不敢深思,处处怪异的违和感。相册里甚至有小学时期的周钦和,有与弟弟的合照,有中学时候参加的校园表演,有高中时候的竞赛获奖。此后就戛然而止了。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的过去是薄薄相册中的剪影,放映出一个完全陌生的短暂人生。 周平不知为何有些头疼,他合上了相册。 张怀予不知为何有些眼酸,他合上了双眸。 “外貌大约只是巧合,我没有任何这些照片、学校的印象。”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是没有关系。张怀予点点头,又直接了当地问:“我哥当时是被歹徒刺伤心脏,失血过多,不治身亡的。我上次看到博士你的药箱,也有不少心脏,血液方面的药,我想……” 但接下来的话,他卡住了,虽说总应问此一遭,但他怕大半夜问出口是不是有些耍流氓——但是除了问您能不能脱一下衣服让我看看胸口位置有没有伤痕以外,还能怎么开口问? 他想不到的是,周平听了他的话,没说什么,只是干脆利落地解开了领口的衣扣。 此时周平只穿了一件衬衣,外套随意摊在床上,双重的灯影下肩膀单薄得很;将领口衣扣打开时,他没有一点犹豫和遮掩,手继续下移,解开衣扣,一颗,两颗,三颗。 张怀予心中滋味极其复杂。他在期待什么?又或者说,对方如此坦荡不遮掩,他本来就不该怀有期待? 然后他清楚地看见,周平的右侧胸口,心脏位置,确有一道狭长的、陈年的伤痕。 他几乎要惊叫。 周平却淡然道:“我说过,我很多年前动过一场大的手术。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出的车祸,那时心脏附近受过伤,手术开刀的刀口就在这个位置。手术还算成功,后续也一直按照医嘱用药。”他又一步步把衣扣扣回去,细致地回到最后的领口位置。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听说差点没能下手术台。” 张怀予的脸色白了几分,大约是刚才涌上头的热血一瞬间又各归各位,发出一声笑又似一声叹息,他重新将相册拿到手上。 周平嘴微张了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停住了,隔了一秒,只说:“我也知道你当时要我住过来有你的私心,就是为了能进一步做个验证,还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直接问吧。” “不是。”张怀予摇头否认,但他没有否认关于“私心”,“没有,我有私心,但这个不是。我也想查到真相,当年决定报警校,当警察,一开始是为了我哥的案子。” “抱歉,是我妄加揣测。” “太晚了,不打扰你了。”张怀予抱上相册后退一步,此刻的笑容却轻松而自然,“早些休息博士,谁都料不到今天的突发状况,现在时间虽然有点晚了,幸好后边是周末,案子也结了,能多休息会儿。” * 周平辗转反侧了许久。 久到他按亮了台灯,悄悄摸起来,干吞了一片止疼片。 刚才他终究没有说出,他虽然对那相册里的一切毫无印象,但他也没有过去的人生。 那场车祸让他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醒来的时候,也失去了关于过往的绝大多数记忆。 他的过去,仅来于姐姐的口述,一些来自他以为是陌生人的亲切关照,几张证件照,以及拿起医学方面书籍时无尽的熟悉感。他就觉得他的过去理当像是姐姐说的那样。 生母死于难产,生父随后病逝。幸好姐姐年长他十六岁,又足够出类拔萃,足可以照顾他。姐姐参与项目出国以后,将他托付给亲戚照料,在项目结束以后又将他接到国外深造,直到一场车祸让他忘记一切。 但他刚开始时不想说,因为记忆来自别人口述,说不出什么细节。刚才他又忽然不敢说。 他不太敢给张怀予一种过于虚无缥缈的希望,那太容易幻灭。如果希望再次幻灭,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不知这个年轻人是否还能那样灿烂地行走于阳光下? 像是这样就挺好。周平想。头不疼了以后,逻辑都清晰了。自己当然有个年长十六岁已经是教授的姐姐。他甚至摸出手机,借着台灯的光,找到备注单独一个“姐”字的信息栏,点进去看了看。 对话干脆利落地停留在姐回复的一个“嗯”字。 他关了台灯。 * 周平惯常是起得比较早的。 只是今早睁眼时有一些迷茫。昨晚头疼,吃了药以后睡得还算安稳。结果一早醒来,看着这房间内的布置有只觉得茫然——但还好脑子是在转的,把昨天果断得有些荒谬的事情给重新想起来了。 说真的,虽说昨天在问别人的私心。他起来把灯打开,把床铺上。现在想,还真是算不出,昨晚他果断答应跟这位张怀予警官住过来,自己倒真实有几分私心。 他真的有点想来看看,看看张怀予的过去是怎样的,了解一下他现在正在经历的,猜想一下他将走向怎样的未来。 如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先是看了对面仍然紧闭的房门,然后到了卫生间洗漱,他就又看了昨天注意到的架子上的古老的杯子——这个杯子是很可悲的,在架子最底层放着,白底带花,搪瓷杯,看着已经久久无人使用,但有人帮忙简单清理,有些水渍,也落了一些灰,沉默地躲在那里。 这个杯子的形状与风格均过于古早,跟塑料的常用的杯子与昨天他新放上去的灰色的杯子风格迥异。 他猜想这其实是那个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的母亲的。羊水栓塞发生的概率极低又把人命带走得果决,所以一直留在这里了。等后来父亲睹物思人,竟然也不想要收起来,十几年间就一直放在这里。 反而是父亲,因为是脑梗瘫痪,住了一段时间的院才走的,所以很多日用品应当都拿去医院了,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遗物,大约都已经收好了。 三房的格局,周平从卫生间里出来,见主卧的门关着,这个房间除了定期去简单打扫除尘,平时门可能也不开——不开也好,一些记忆和留恋就没那么容易逸散。 他于是进了厨房烧水,看见张怀予把他昨天挑选的速溶咖啡放在了调味料的架子上,又看了一圈发现一次性水杯倒是藏得严实,没有找着。这时一回头,才发现张怀予已经把给他用的杯子准备好了,就放在置物架上,敞口玻璃印花的,似乎很有些年代感。 也行吧,凑合用,敞口的,随意洗洗也方便,但还是不如一次性的纸杯用了就扔来的方便。 * 张怀予醒时颇觉清晨不易。 人生竟然还有能睡到自然醒的一天。 他甫一开房门,陌生的咖啡的香气使得他当场头脑清醒,立马换上了轻巧的步伐,直奔洗手间进行了一番拾掇。再一开门,正对上了门外的周平。 “咖啡也给你冲了一杯,不知道你喝不喝的惯。” “谢谢,谢谢。我先去买个早餐。” “好。我不吃。” “不吃?”张怀予高声反问,“那不行,我去买。” “不饿,我习惯了。不然吃药反胃。” 一大早起来空腹喝咖啡吃心脏血管方面的药?张怀予瞠目结舌,他真是学医的?他疯了还是我疯了?阎王都得夸他好身体。 于是十分钟后,房里的周平被拖到了摆满中西式早餐的桌前。 盛筵难却,盛情亦难却。周平只好勉为其难地道了声谢,然后礼貌地拿起离自己最近的盒子,一看,粥,很好,速溶咖啡配粥,中西合璧。 “对了博士,你在哪个国家留学的。”张怀予刚才还搜了半天西式早餐担心人家吃不惯,跑了周围的早餐店,争取各种样式的都买回来点儿,不想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皮蛋瘦肉粥。 “g国。” “嗯?”地理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抹平了张怀予大脑的褶皱,使之光滑如鉴。 “还有两年时间在m国。” 这个知道,其实g国这名字好像也有点耳熟,“这两个国家,是在一个洲吗?” “是。” “为什么选择,呃,去g国?” “g国有项目合作。” “哦,哦好的。”张怀予聊到这里已经感受到尴尬,也发现找不回话题,只好掏出手机刷了一会儿。 极好的消息是连他们几人的私人群里都悄然无声,不大好的消息是也没有任何进展任何通知出现在任一消息里。 22、凝视4 由于刷了半天手机发现没有什么有效信息,此时张怀予重新悄悄斜眼看向周平的方向,却见对方大约是习惯不吃早餐的缘故,此时捧着那碗粥,拿着配送的塑料勺子,一遍一遍地在粥里捞着,像是试图要把里头细碎的皮蛋拼个完整的出来一样。 “博士?” 大约是被人忽然点到了,周平手一僵,将刚舀起的粥抿了一口,以表示是的自己确实在吃。 “不过博士,”他把椅子拉近了些,干脆专职盯着,那么这位眼中无世间万物的人被别人“观测”了,就好歹能做些人的举动,“我刚刚搜了一下,g国的医疗是挺发达的,但法医专业的话,也不见得要出国吧?” “我一开始学医。”大概是勉强试了几口,发现早餐也不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周平手上的勺子也不再是装装样子,“车祸出院以后,就换了专业,主动改去法医了,也好,不晚。” “啊?为什么?” 周平侧过头,看了眼右边墙上挂着的照片,“你的父亲是个医生,大约很能明白,医者仁心。医生与生死打交道,更是与活人打交道,需要的是对生命的专注与敬畏。” “可我,重新回到学校以后,”周平犹豫了几秒,“感觉,对于生命可能还有些‘敬’在吧,但是‘畏’,怎么也感受不到。”他自嘲地抬了抬嘴角,却不像是在笑的样子,“可能曾经离死亡太近了,就不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 张怀予觉得是自己没有起一个很好的话题,所以努力在此时,要把话题往一个“好”字上面引。“啊……但我,我知道,这专业嘛,只看合适不合适,法医专业也有法医专业的好。” “嗯。”周平认真点头,“绝大多数情况没有医患纠纷。” “不,”张怀予表情扭曲,“医患纠纷,这能有吗?” “有的。伤情鉴定也是法医的工作。我一般会主动避开与当事人家属他们进行直接接触。后来,特长得到认可,基本上参与的就是刑事案件了。” 眼见周平碗里的粥少了大半,他又开始无目的地搅着勺子,张怀予主动上手替他把盒子收了,杯子取走放进水槽,又将桌上一些没动过的早餐一股脑拎进厨房。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让坐着僵直不动的周平很有些尴尬:果然把住别人家里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缺乏了一些与活人相处的生活经验。 这个是不是可以学习一下,看书学习的话有用吗?周平想。 “出去走走吗,博士?”张怀予自厨房探出头,厨房门框上挂着的擦手毛巾的位置于他而言略有些矮了,“你还没来过l市吧?” “出去……去哪里?”周平看了看阳台,外面的阳光很好,有些刺眼。 “没事,累了在家歇着也行。好不容易能歇上一两天呢。”张怀予倒看出了他的犹豫,“有没有啥不吃的东西,一会儿我出去买点,我一般都是一星期买一回储备粮。” 住别人家里,主人家外出,自己留在屋里,这合适吗?周平悬起心开始思考,并想直接搜索一下这个问题回答靠谱不靠谱。少顷,他决定跳出问题,“那……我,也一起去吧?” “成,”张怀予已经把垃圾装好了,“不远,可以走着去。” * 确实不远,就在昨天去过的超市对面。这里的马路设计规整得很,街区方方正正的,从地图上看就像是一个个豆腐块。这让周平忍不住拖了下地图的缩放,看了看整个城市的区域规划。 “博士,”张怀予看着他的举动有些哑然,“你都是从地图上去了解一个地方的吗?” 这是个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但是周平还是很快点头,“是,平时很少出去,出去前先定好目的,看看地图,方便选地方。” 张怀予听过这种思路:把生命压缩为目的的集合。 “我觉得,这样会少了很多感受,也少看到很多东西,会很没有意思。”他试图反驳。 “不会。目的和计划是重要的。我做伤情鉴定,做尸体检验,有确切的目标,就基本不会漏掉细节。通过充分的细节还有严谨的流程,对死因作出准确的判断。因此有目的和计划,只关注相关的细节,是有效的。” “不,工作跟生活,感受和感受,能一样吗?” 不一样吗?周平茫然但平静地稍仰头看着他。 “那机会来了,你今天跟好我就是了。要知道我也是用脚走完过l市的人。” 他这真不是虚言。 * 先是硬生生领着人往窄小巷子里兜了一圈,让一分钟看了三遍地图的周平迷惑但不敢言。 随后他在水果摊贩这里买了一兜橘子,想要同他示范如何“品味一颗柑橘”,并复刻了其中的经典名言“就是手上这一颗,就是现在”。 然后带他找了两遍新修的公园里面本该有的禾雀花爬满的架子但无果。最终才在周平试探性地问正事是不是去市场后才踏上正途。 到了地方,张怀予让他搁外边平整的空地里边遮阳的装饰凉亭那儿坐着吃点橘子等着,自个儿过了马路扎进菜市场里去了。 吃点儿橘子不要走动,这对吗?他等下该不会还要买几个回来吧。 周平放弃思考,靠着凉亭的柱子站着,选择剥了个橘子。 这市场的设计总是大同小异——他站了一会儿,不自觉地笑。五颜六色的顶,深深浅浅的棚,四面透风的敞亮,却像个方正的黑盒子,人扎进去,就像泥鳅钻进了泥潭一样,猜得到影子,看不见形状。 应该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吧?光怪陆离的市场透光棚顶配合上恰到好处的暗,让里边略带颜色的灯光能发挥作用,也让他这样的严重的“夜盲症”,进去了,大部分地方都是两眼一抹黑的朦胧光影。 可张怀予不带一点思考回忆的,直接让他先坐外边等着了。 周平吃完起身,往马路对面走过去,只站在方正的黑盒子外面看,看阳光被切成过渡的灰调,然后里边混乱的色与影就开始斑驳。然后他努力观察形形色色的人从里边走出来,有高的和矮的,有仰着头的有眯着眼的,有时还能听见忽然的高亢的喊叫。然后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从里面走出来,眼睛眺望着前面,脚步匆匆,从他身边擦过。 “张怀予。”他伸手拉了一下这人的拎着大袋小袋东西的手臂,才避免了对方的路过。 “啊……”这人眼里从急切到惊讶再到喜悦,才说:“我一出来就往对面看,没看到你,还想着该怎么找你。怎么过到这边来了博士。” “没什么,想走近些看看。对了,你也存了号码的,不用想怎么找吧?” “是倒是这个道理……”张怀予笑得灿烂,手比划了一下家的方向,“不说这个,走,赶紧回去,到中午了,我赶紧整几个菜。” 这回回去倒是不绕路了,只是到头来周平依然没有盘算出对方手上的几个袋子到底有多少斤两,也没有想到怎么开口说可以生动自然地提出要帮他分担拿几个。 南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1,甚至可以选了半斤猪肉要求剁碎了买,张怀予习惯一次买上一星期的量存放着,这不是l市常见的做派,又不爱讲些什么价,于是些葱姜蒜的可以不论钱搭送些,这倒给他行了方便。 周平一路上只好悄悄瞄袋子上面的打印标签,这里的肉价倒不算贵,鱼虾要比旁边临海的h市贵些,但好处是鱼可以直接在摊位上帮忙处理了。 明明看着张怀予也不像个十分讲究的主,不但出门前问了他的忌口,听说没有什么忌口的,又现搜心脏不好有没有什么烹饪的忌讳。他再三说所谓的食物的“毒”都要看剂量,但对方仍是打下了保证,保证要没有半点问题才行。 所以最终菜端上来的时候周平只觉得卖相倒不算坏,试了味道也觉得可口,然后就难以作出“这是鱼”“这是青菜”“这是凉菜”“这是炒菜”以外的其他什么评论了,他绞尽脑汁作出了一番他觉得十分中肯非常体现情商的评价: “很不错,比副组长点的外卖强很多。”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一评价的张怀予拿筷子的手一僵。 傍晚天色渐暗的时候,张怀予站在阳台上看了几眼,又转进来客厅,“可惜了,”他没头没尾地感叹,“l市的夜景其实也很有名,这里离看夜景的江城星塔也不远。” “不可惜。”周平的目光原本在书页上,此时伴随着他的话也往阳台外边流连了几秒,“不属于自己的风景,看不见也不算错过。” 话兴许说的不错,就是这十来个字啥也没说。 也许是刚读书时学到的,又或许是思考酝酿后的结果。周平将书页合上,“今天都在劳烦你,不如,明天的餐食我来负责吧。” 该不会是点外卖级别的操作吧。张怀予稍微有点悬心。 “我毕竟也是在国外留学很多年的,生活技能也还算过得去。” “那不用,那哪儿能,我不该让客人还麻烦的。”张怀予眼尖地捕捉到对方眼中浮现出的关于如何应对客套话的真挚的迷茫,立刻让话拐了个弯,“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尝尝博士的手艺那也是十分荣幸。” * 荣幸得太早了。 第二天起来的张怀予惊喜地发现,周平一比一复刻了他昨天早上买回来的那三家早餐,种类都没有发生一点变化,还用一样的格局铺满了半张桌子。甚至由于昨天他喝速溶咖啡颇为勉强,此刻他的杯子里倒了豆浆。 早餐索然无味,机器模仿人类。 他只得尝试说了一句:“博士你这记忆力真不错啊。” “谢谢,确实还可以。” 张怀予哑口无言地抽出椅子坐了,被周平恰到好处地理解为对这一场面习以为常。 于是张怀予只好随机地打开自己面前的盒子,思考了一下有无什么话题,并掏出自己的手机刷会儿以平复不知所措的心情。 手机正好在这个时候推送了一条明星娱乐的相关新闻。他看到陆曜辰这三个字时还是点了进去。他记得这个名字。最近与这个名字相关的铺天盖地的舆论和黑料,以一种令他这种办案人员遗憾的速度掩去了宋雨薇恶性案件以生命激起的水花。 但这人如今当是强弩之末,毕竟,连“粉丝”说秦武扬长得与陆某有点像的时候,反而生怕这是对秦武扬的冒犯。 点开新闻以后,他发现,这好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斥巨资所办的陆曜辰专场直播演出。 张怀予将手机横了过来。 23、孵化1 尽管最近舆论与黑料压身,陆曜辰的这场《重启》演出依然座无虚席。他有荡除不利言论重启前途的决心,亟需在众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价值。他还有一位能为他豪掷千金的未婚妻,不但出钱出力与他同台共演,还为他包下l市各大中心区的大屏幕进行转播。 * 现在的艺术形式果然过于前卫了些。看着台上伴随节奏、明暗光影舞动的人,张怀予陷入了沉思——尤其还能听到现场粉丝一些偶然的尖叫呐喊,他想或许这个就是艺术。 硬着头皮看完了开场,张怀予刚想要退出,却发现周平也凑了过来,于是赶忙把手机握板正了,还稍微超绝不经意侧了一下屏幕。 周平稍作思考,发表高见:“正中间那个就是陆曜辰?” “不是,这些都是伴舞。陆曜辰刚才从舞台中间那个升降台下去了。” “哦。” 音乐变换,从刚才的高亢激昂换成了柔和的前奏,灯光骤变,伴舞从舞台两侧下场。3d视效的赛博朋克风的蝴蝶掠过屏幕。 这是陆曜辰将要与他的未婚妻江晚晴同台合唱的歌曲,说是江晚晴花重金请了国外知名作曲家为陆曜辰量身打造的曲目《渡海的蝴蝶》,从前只是在造势,今天是第一次两人同台演唱这一歌曲。 随着空灵优美的女声响起,江晚晴从空中缓缓降落到舞台左前方。她容貌与声音极为相衬,温柔甜美,带着天然的深情。唱毕,她看向舞台中央,眸中是闪烁的期待。 升降台所在的位置,人影从舞台灯光染成的蓝色烟海中浮起,但没有响起陆曜辰的声音。 也许是个小事故,但也好,至少说明不是假唱。 轻柔的音乐渐转为激昂,依然没有响起该有的歌声。 江晚晴眼中的期待也逐渐转为困惑。 升降台停稳,乐声高昂,灯光配合地聚焦在舞台中央。 那站着的,头发花白的,手持染血的刀的男人的身影被照得分明。他身后,倒在地上的人半身染血,双目圆睁,瞳孔散开。 男人站在原地,额上青筋凸起,目眦欲裂,嘴大开大合。他一定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什么,但他没有麦,直播转播的观众都听不到声音,只听见背景重新响起了人声,是一个活泼灵动的女声,似乎是在继续演唱《渡海的蝴蝶》。 但这声音不是江晚晴的,江晚晴惊诧恐惧地跌坐在舞台边缘。 张怀予没有集中精力去试图分辨男人的口型,因为与此同时,大屏幕上绚丽的星海黯淡,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占据整个屏幕的—— 无穷符号。 还是活着的,像蝴蝶一样扇动它中空的羽翼,银色、红色、黑色构成它的花纹,远远看去,像是艳丽的骷髅,睁着空洞流着血泪的眼窝。这翅膀,或是骷髅,诡异地翕动,敲击着张怀予暂停思考的大脑。 “中间地上那个,是陆曜辰吗?”周平看着他问。 “……对。” 两人再次看向屏幕时,直播已被强制中止。 * 但不要紧,他们很快看上了现场版。 奔赴现场的路上,张怀予甚至还抽出时间关注了一下网络舆论。 无他。他想知道那位凶手无法传达出来的声音是什么。 看直播与转播的观众都十分好奇,在纷繁复杂的揣测,层出不穷的阴谋论调,与无数“我在现场我听到了”的自述中,有一个答案,以其无可撼动的的实证,横扫各大流媒体,稳稳占据热榜第一位。 【我是林依澜的父亲,林山因】 那无可撼动的实证,来自五年前的报道,新出道小有名气的女演员林依澜跳楼自杀的新闻。一些采访镜头里,有林依澜的父亲林山因。虽然采访视频里面这位父亲的眼睛部分被打了码,曾经半百的头发如今已经全白,但不脸盲的人大抵都能认出来,舞台上的人,正是林山因。 因为林依澜,有一双和父亲很像的眼睛。 * 他们赶到的时候,李澈已经站在舞台下。他正在等待技术部门检查后撤场。 现场已经进行封控,观众逐一核查身份后离场或在附近接受心理援助。工作人员已经全部集中于后台,倒是不见年觉明和金菲的身影。 周平打了招呼,稍作示意,跟着来到的另外两位法医先前往现场——升降台下边的准备间。 这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准备间。将灯光全部打开以后,里面的陈设就一览无余:在舞台中间升降台下面设计的准备间,方便需要从升降台上下场的演员随时检查一下服装与道具,准备间左右两侧的墙面都是镜子,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空间虽小,但很是空旷。如今中间的升降台已经重新收下来,痕检确认了血迹,判断此地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周平从准备间的门口进入,他留心观察了一下,这门倒是简陋,只是个木门,可能出于方便或者安全的考虑,甚至不能上锁,案发当时处于大开的状态,此间完全不能算是密室。 陆曜辰的尸体尚在原地,血迹从他的胸口向四周喷溅开,初步判断显然这胸口的刀伤就是死因。而凶器更加明显,从头到尾就没有隐藏过,直到被警方逮捕,那把刀就握在林山因的手里。 所以理论上,这个案子压根不用“破”,凶手直接明牌,林山因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就是凶手,自己是为了五年前死去的女儿来杀人的。 但这也只是理论上,准备间这一现场的可疑之处数不胜数。周平首先看过了凶器,是一把水果刀,作为凶器而言,想要精准地杀死一个成年男子,对于林山因这种年过六旬的人来说恐怕不太容易。他隔着密封袋,触碰刀柄,试着闭上眼睛,用自己的特长“看”了一下:从刀的运动轨迹来看,还真是从某地的苹果旁边“出发”,一路来到这里,似乎没有经历什么抵抗挣扎搏斗,就这样轻易地刺进了“目标”里,随后被拔出,再刺入,再拔出。 有点奇怪。周平沉吟了一下。死者当时处于昏迷状态,所以没有任何抵抗?而凶手为了泄愤,接连捅了死者两刀? 他环视四周,准备间里面道具并不多,还没有什么杂物。能够供人躲藏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大约只有挂着一些舞台服饰的房间东北角。如果说在演出时,为了舞台上的效果,准备间里面的灯光会调整得昏暗,那么有人提前来到这里,躲在舞台服饰的后面,伺机行凶,勉强能说得通。但是这跟他刚才通过特长看到的凶器运动轨迹又对应不上。 “想从脚印入手的话很难办,几日来准备间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的,地上痕迹乱七八糟,能保留的信息我们都尽量筛查一下。” “准备间的指纹数量也很多,尤其是门把手上,这要是能查出来十来二十个都不出奇。” “反而是凶器上的指纹很奇怪。” “凶器上的指纹怎么奇怪?”周平听到这句,回头反问了一下。 “这把水果刀,刀柄上看起来没有指纹,反而在刀背上有明显的指纹残留。”痕检的技术人员向他展示。 死者没有挣扎,门口往来进出人员甚众,凶器的运动轨迹干脆利落,好像是一到准备间就可以直接捅进死者的胸口,凶器上不合理的指纹分布……周平深深吸气,什么意思,是死者熟悉的人作案,趁其从升降台上下来不备,在帮助死者换演出服时将其捅死? 但是林山因不可能满足这一条件吧? 又或者,凶手不止一个人? * 张怀予目送周平先去现场了,目光随后被舞台大背景上那个又像是骷髅又像是蝴蝶的“无穷符号”所吸引,紧接着他听到李澈开口:“目前,只有江晚晴暂时离开了现场。她在上场前就已经崴了脚,刚才一直神情恍惚,状态不佳,她的家人要求带她去医院,金菲一直跟着。” 他又抬头看了看大屏幕上的诡异妖冶的无穷符号,“关于屏幕播放的画面如何替换被谁替换,年觉明已经前去调查。” 李澈最后看向张怀予:“你现在把重点放在现场工作人员的调查上。首先确认一下凶器刀具的由来,以及了解今天这场演出后台有无引起工作人员注意的异常的人和事。” 张怀予点头。 李澈又补充。“你擅长观察,也相当细致,揣测情感与动机也算是得心应手,所以这事你来做更合适。另外,我希望你尤其注意一下后台每位工作人员的情绪与状态。试着套一下不同片区的工作人员的话,看看是否有互相矛盾的地方。” “组长,你的意思是?” “假如凶手确实是林山因,他的行动轨迹令人疑惑。恐怕需要有这场演出相关的工作人员在后台进行协助。监控已经调取了,询问后,结合监控画面对比判断一下,应该能找出林山因顺利潜入准备间的动线,找出背后协助他的人。” “行。”张怀予心里大致有数了。“您是觉得工作人员中有可能有所谓的‘第三方’的人?” “不止。” “不止一个协助的人?” “不止。” “不止是在工作人员里面?” “不止一个凶手。” * 李澈深吸一口气,“技术那边差不多了。一场硬仗,你打头阵。我先去会会林山因。” 张怀予觉得今天真是一愣一愣又一愣。“林山因,他,没有自杀?” “没有。直到被现场的安保制服,直到警方控制现场。他就一直站在台上,拿着凶器,一遍一遍地喊着‘我是林依澜的父亲,林山因。’” 凶手明明可以随时自裁,却没有。 难怪李澈说,不止一个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