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吧,正派反派皆是我》 1、第1章 晏采真早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美男子,朗目丰神、品性高洁喜着白衣。 但不曾想过,他死时这样可怖。 宽大白幡兜头罩下,“贞女”的称号要将她溺死在这阵风里、青黄的尸身前。 时人一向以出了“贞女”为荣,朝廷发匾,殊荣好似考取功名,只是要以性命来换——死于被神化的贞洁的枷锁的性命。 “二小姐!你吃些东西吧,”婢女悄声进来,见晏采真扑上那饭盒,才松了口气道,“夫人说您哀伤太过,不进米食,这怎么成?” 晏采真抵在嘴边的馒头抖了抖,喉管与鼻腔的酸意冲撞到一处,但她仍逼着自己吃:“胡说!我从未绝食,是他们想将我生生饿死,钉入棺材,陪葬!” 陪着她长大的婢女抬手,擦去她眼泪说:“小姐别哭,快些吃完我将盒子带走——我是趁着表少爷上门,偷偷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两层捂烂的饭食都进了晏采真的胃袋,她看着婢女敛眉沉默地收拾东西,终于忍不住,抛弃所有拽住她的袖子:“菱官,你帮帮我!你救救我菱官......我害怕......我不想死!” 婢女递给她崭新的帕子,疼惜道:“小姐,擦擦脸,头发都乱了。” 晏采真一把抓过帕子扔飞了,怒道:“你听不懂话吗?我让你救我!我说我不想死......” 婢女宽大的衣袖遮住饭盒,避祸似的朝后退了两步,低眉顺眼道:“可您的牌匾已经送来了,和表少爷的状元大花儿一起,府里府外都知道这出双喜临门,您不死,这怎么成?” 晏采真瞠目结舌了一阵,说着说着哭腔又压不住了:“哪门子的‘双喜’?逼我去死也算喜事吗?” “小姐,别为难奴。” 晏采真无力地垂下手,暗暗捉住了祭桌上的小缸,软下声道:“是我不对,菱官,我只是......舍不得你,我们相伴十年,你是我从强抢你的恶霸手里救下来的。” 菱官听着,也有动容。 小姐又道:“现在,可否再走近些,叫我看看你?” 菱官软了心,走上前抱了抱小姐,待觉她身体冰冷要嘱咐两句,却觉眼前一黑颓然软倒。 “小......姐?” 白幡鼓动层层,哗哗猎猎,光艰难在缝隙里跳跃,太远,到不了人身上。 晏采真放下残破的小缸,用沾满香灰的手摸了摸菱官的面孔:“对不起......对不起菱官,我只是想活下去。” 她用的气声,分不清是异想天开让昏迷的人听见,还是想煽高自己的勇气。 祠堂尚可靠换装、遮面蒙混出去,晏府却是不行。 即便侥幸逃脱,也会被家丁抓回、或是被百姓检举。 毕竟她已是板上钉钉的“贞女”。 躲在花木后时,晏采真听见下人在聊今日上门的状元晏熔金。 她素未蒙面的表哥。 “真个是好面孔,听说放榜那日他被十多个人家‘榜下捉婿’呢!” “啊呀,那最后算谁家的?” “自是哪家都不算,要是算一家的,其他人家哪肯罢休?” “你们说的都没意思,我听说这表少爷要做大官呢!他之前散尽家财救济百姓的事,叫皇帝知道了,说是要大大褒奖呢!到时就好了,我们老爷也能沾沾官气!” ...... 晏采真脚尖一转,下定了决心。 与其私逃出去、守着微乎其微活着的可能,不如赌一把! “表哥,你能救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顺手搭我一把?” ...... 花攘窗门,风捧文曲,晏熔金正是春风得意,十七岁的状元,是本朝头一个。 苦读这样多年,他想着听几日褒赞,也是应得。 回房正飘飘然,却见床幔隐有动作,初以为是风,但随即听清了吐息声...... 晏熔金立时惊恐非常,欲退出门外却被按住了床幔上的手! “你,你是何人?怎么在舅舅为我安排的房中?” 那人不答,只掐着他手一个使劲,将他摔拽进来—— 晏熔金惴惴抬眼,下一秒却如被刺了般缩回去,连滚带爬退出床幔。 那里头竟坐着个衣发散乱的女人! “夫人!夫人,此番情态,究竟为何?” 她不甘想道:他竟避我如虎狼,真是个不知事的,只是也许更好拿捏。 于是嘴上道:“表哥,你不觉得我漂亮吗?” “你是......采真?” 晏熔金见她赤足朝自己走来,闭着眼将她衣领一拢,开口是一副通情达理的正人君子腔:“今日之事,我当没有发生,你快些趁没人走罢!” 晏采真见希望渐沉,低声道了句“表哥觉得我自甘下贱也好、冥顽不灵也罢,只是......” 她呼吸渐促,一抬头预备没脸没皮扯起嗓子来——府上还有晏熔金的同年,她就不信事情闹开了,晏熔金能甩得开她这烫手山芋! 然而,晏熔金伸长手臂,远远递来一盏茶水,真挚又担忧地注视她:“不要说这样自贬的话。采真,你到底遇着什么事了?” 有了一进门的事,晏熔金不敢再靠近她,但他看得分明,晏采真从头到尾都在发抖。 温热的茶盏甫一接触手指,晏采真积攒大喊的勇气就开始泄漏。 她靠着桌子,端着那盏茶,一点点滑下去,她知道她最后的机会也泡汤了。 她终于蜷成一团、捂面痛哭起来。 “爹娘要让我配阴婚,让我为钟来时陪葬!他们要把我钉入棺材,要用玉塞住我的口舌,用水银灌进我的身体,要让我和一个僵硬的变绿的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躺在一副棺材里!” 她哭音噎断,向前膝行两步:“我不想死!我不要做‘贞女’!表哥!我想活着!” 门外忽有小厮询问:“表少爷,里头怎么了,可要人进来?” 晏采真咬住自己的手,惊恐地盯着晏熔金,祈求自她眼中溢出。 幸好下一秒,她的手臂被晏熔金隔衣扶住,刚才对她避之不及的晏熔金同她对跪着,眼里全是震惊与关切之色。 他朝外道:“不必,我正要小睡,你们离远些。” 待人走了,晏采真抹了两把脸,似又看到了希望:“求您救我,表哥——我为您做牛做马。” 晏熔金扶她坐好,摇头道:“你同我细细说来,舅舅舅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去核实,如若属实,我不会不管你。” 晏采真心中略定,将原委说尽,末了道:“若表哥不全信,只去祠堂看一眼便全明白了——那里停着钟来时的棺,是妖道说晏府有我生活的痕迹,搬来这能叫他的魂熟悉我......” 她惴惴打量着晏熔金神色,见他面有阴云、雷霆怒意将至,为自己平不平之心毕露,才接着道:“我知道我给表哥带来了麻烦,我片刻前自祠堂逃出,他们早晚发现,到时必然四处搜查我,若是在这,恐怕也藏不了一时半日......” 晏熔金道:“你整理仪容,我叫信得过的好友来,你先扮作他丫鬟随他离府,待我查清便来寻你。” 推门而出前,晏熔金将状元印放在桌上,姿态坚定如磐石:“若有人强迫于你,将这个给他看,等我回来。” “晏采真,你记着,你不是麻烦,这是我本该做的事。” 状元郎清正坚定,眼珠黝黑亮得出奇,那里头给予她无限力量,叫她的泪止住了,冲他用力点了点头。 晏熔金很快核实了殉葬一事,也看到了那块系着两只红彩绳的牌匾,在府内仓皇寻找“贞女”时,他告事早早离开。 马车上的晏采真闹累了,醒来身下就是碌碌行车声,叫她惊喜又安心。 她壮胆朝揉额蹙眉的大恩人开口:“表哥,采真——谢谢您!有您这样的人在,往后大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过的。” 晏熔金道:“我记起念书时路过的‘贞女堂’,那时上下学,我每日路过两次,从未踏入。也奇怪那些牌位为什么被红绳捆着,但从未想过,背后有这样龌龊可怕的成因。” “她们被绑成那样古怪的一丛、排成层层叠叠的四面......” “是我之过,如果我早些发现......” 他从拳头敲击头颅,邦邦作响,苦痛之色犹如亲历。 晏采真瞧着,心内感动,且与他共同出力的冲动激荡不止,只是她那句无缝插入的道歉又被咽下了。 乾坤朗朗,世间龃龉自有白光照亮。 晏熔金联合几个同年,写表上奏“造贞女陋习”,提出“废贞女”主张。 然而这触怒了生母殉葬的皇帝,他们很快被贬,更有人污蔑晏熔金强抢民女,叫他被贬得最狠,去往最偏远贫瘠的蛮荒。 车马摇晃,晏大人坐得很正,扶住行李的姿态稳而舒展,他面目清正端方,只是从容气度里混着稚嫩,叫人担心他的能力填不上现实的窟窿,他的理想与正义成了火燎的飞蛾。 车夫勒停了马,禀道:“有个道士拦路。” 晏熔金才掀了帘子,便见天边一闪——他转瞬反应过来,不是白日,而是暗器! 他闭上眼绷紧身体挡在车厢前,然而那暗器并不为杀人而来,只是钉在了车厢上。 晏熔金转头时,那箭翎还嗡嗡不止,他解下绑着的纸张,警惕地在它与背手等候的年轻道人间打量,缓缓念道:“坑中茅石,引人绕道;一遭刷洗,此间必拆;今闻石求,特还小和,送福来。” “小和”是晏熔金的字。 他摸不清这道士是真有本事,还是个诓人的巧合。 然而下一秒那道人疾步近前,夺过那张字条,又换一张塞给他:“小道疏忽,送错了信。” 晏熔金捏紧了那团新纸,趁他近、掀他幂篱! 那张眉眼悠闲的面容一现而过,随即那人翻身而走,不多一言。 古怪十足。 晏熔金手里汗湿的纸团一经打开,那墨迹便飞快淡去—— 上头并无深奥箴言,不过几句大白话: “你将死于流匪刀下,但是好事。” 下头不同于规整字形,草草写了两字“别怕”。 叫晏熔金又有悚然,又摸不着头脑。 他对车夫道:“去问问哪里流匪多,避开些走。” 晏熔金并不怕死,只是还有未尽之事,他不甘死。 然而在三日后,流匪劫车,将上任的晏大人砍翻在地时,晏熔金真正与庞涓共情了,只是晏熔金不肯在看到“死于此树下”的字样时束手就擒,他要奋力一搏。 于是他爬着去够刀,却被驱动的车轮碾过身体,意识彻底陷入了混沌...... 2、第2章 “今闻石求,特还小和——” 钟磬庄严,佛音清长,晏熔金挥之不去,挣扎睁眼。 繁复花纹珠链割裂视野,锦被纱衣勉强遮蔽身体。 “大胆......究竟是何人羞辱朝廷命官!” 晏熔金想遍了政敌,也不敢相信其中有如此龌龊卑鄙之人! 然而还有更卑鄙的,血脉偾张时,一蹿烫火烧心烧脑,他被药得五迷三道,又饿又想吐,不知如何缓解。 于是他朝旁摸去,却没寻到解药,看到个同自己面目极像、只是眉骨有疤的人。 晏熔金一时怔住了,他第一时间竟不是喊人来,或是思考是谁设的局,而是扒他衣服去瞧心口胎记。 冰冷的手指、灼烫的手心,在贴上皮肉的那刻竟猛地中和了温度,叫喘不过气的晏熔金生出整个人贴上去的冲动。 ——他看到了这人心口胎记,与自己一模一样,他想:莫不涉及神鬼之事。 “咳......你是谁的人?” 那人被他骚扰得倏然惊醒,几欲捏碎他腕骨,笑得却轻快浪荡:“美人?哪里有这样不知事的美......” 晏熔金的头发被拨开,随即下颌被掐紧扳起。 他被迫直视那人眯起的冰冷的眼睛。 “男的?”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晏熔金混混沌沌地还没反应过来,眼睛还痴痴朝着他,显然被误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一记结实的耳光飞在晏熔金左脸,那里高胀的疼痛接替了药物的燥热,叫他一下在难堪中清醒过来。 “你是谁?”晏熔金勉力坐直,找回些过去的体面。 那人冷笑一声,眉骨凸起的阴影压过了轻佻的眼形,慢于头面转动的眼球摄住晏熔金时,叫他蓦地生出悚然与绝望—— “皇帝亲封的右相,屈鹤为,你不认得?” 屈鹤为羞辱地拍了拍晏熔金肿起的面颊,最后一拍并未将手拿开,反而顺势在他颌骨滑动指头:“是张好脸,只是本官不爱搞娈童。” 晏熔金挣扎道:“这是哪个国家?我乃大业新科状元晏熔金,遭人迫害至此,我们之间必有误会.......” 屈鹤为垂眸睨了他两眼,朝外高声道:“来人——抓奸细!” 于是护院涌入,架起衣着不得体、神态眼神不得体的蒙圈状元,丢入了水牢。 关押重犯的水牢,自入口望进去,是一级级逐渐下沉的台阶,最低的台阶被水淹没,同一平台矗立着十数只狭长铁笼。 晏熔金正是这一场所当下唯一招待的“客人”。 被黏腻污水泡涨发白的双腿已无力支撑,他是被四周的笼子嵌托着的。 水面以上唯有头颅,连晏熔金的意识都仿佛被吞没侵蚀。 他想,真像一场水葬。 发烫的眼皮叫他无力睁闭,勉强开这条缝注视高坐的屈鹤为。 吝啬的天光落在屈鹤为鼻梁上,连带反出额角发绺粗粝的质感,他神情并不严肃专注,反倒近似松散好奇。 晏熔金索性偏头避过他目光。 却听屈鹤为问:“怎么不接着念了?” 晏熔金开口,嗓音哑破:“不想念。” 那手握他生杀大权的人离开座位,一步步走下来,直到精绣重镶的衣袍漂荡在污水中。 屈鹤为笑得古怪,三分考量七分兴奋:“你写的策论?” 晏熔金说:“是。” 他在混沌与不适中,嗫嚅般将它们翻来滚去背过。 他靠这些撑下去,让自己站立,不要被囚在水笼中跌倒在死亡里。 “你不是奸细?” 被冤枉关押了数日的委屈涌上心头,晏熔金将额头撞在铁栏上,力道之大叫锁链也当啷乱响。 “我不是,我都不知道这是哪、你又是谁......” 屈鹤为将手覆在他撞过的杆子外侧,沾上了血污他也浑不在乎,晏熔金也是神思不清,竟恍觉这喜怒无常的人要抚摸自己的脸,不由一阵恶寒。 屈鹤为见他躲避,唤人打开笼子,恶趣味地将血擦在他洁净些的面皮上:“放你出来,你把那几篇策论默给我。” 晏熔金没力气抬头,瘫成一团在他脚边,见状道:“终于察清我不是奸细了?” 屈鹤为本想恐吓他“写完了再关回来”,但转念一想有了更坏的主意—— 他挤出副严肃悲壮的神情,蹲下来和他平视:“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亲。” 晏熔金晴天霹雳:? ...... 出狱的晏熔金养了半月身体,才从极端的高热与寒战间捡回一条命。 立夏未至,暑气先来了,但笨重的貂皮大氅仍压在晏熔金肩上。 他笔墨行云流水,写到兴起又改了字句,站起躬身作文。 正屏息凝神、全副集中时,头顶忽传来瓦片碰撞声。 历经坎坷的晏熔金警觉停下,出门探看。 不想却见墙头之上,静默端坐是故人—— 窄袖窄领道士袍,身板岿然,唯额发与发带飘扬,衣袂库拉响。 而那直鼻阔口的面目,晏熔金一辈子都不会忘! “竟是你!小道士!” 见这玄乎道士容貌未变,晏熔金更是觉得府中人所说的“十二年已过”不过是诓他的;况且晏熔金霍然来此,若非人精意算计,那便要诉诸幽冥之事,眼前这算得上半个熟人的奇异道士,便是晏熔金最好的突破口。 然而晏熔金一声叫唤过后,那道士翻身要走,急得晏熔金贴着梁柱朝上怒呼—— “嘿!你别走——我知道,就是你搞的鬼!” 那道士还真停了动作,奇怪道:“我认识你?” 晏熔金想去掏那张预言纸条作证,但手伸进袖袋才记起什么都没跟着自己来。 顿然他无奈空口喊道:“当然认得!不然你是如何给我送的信,说我三日后会死于流匪?” 见那道士愣住了,晏熔金乘胜追击问:“你到底是谁?你知不知我为什么会到这来?” 道士说:“我叫陈长望,字分愁。我捎过的信不知凡几,并不认得你。” 晏熔金腹诽,他看是“常”常“忘”记的常忘,这样糟糕的记性,害得他又断了线索。 但晏熔金仍不放弃:“大业武帝七年,四月十三日晚,你真不记得?” 家丁闻声而来,陈长望只得先辞脱身:“小兄弟,十二年前的事,你指望我如何记得清?” 此言乍出,同第一次听见“十二年前”一样,叫晏熔金连连跌退,仿佛妄图用这样的方式叫时光倒流,撕裂眼前的梦回到现实。 晏熔金朝天喃喃道:“可你我,看起来还如青年......” 等晏熔金默完十二篇策论给屈鹤为,已经是半月后的事了。 晏熔金写写改改,总觉还有不周之处。 然而朝狭窗外望天时,却恍然又记起这已是十二年后,它们中的许多或已成了废墨烂纸。 “十二年......竟如梦一样!” 他停笔叹气,要不是屈鹤为只安排哑巴护院给他,他必将所能得知的一切都问透了、问烂了。 这样想着,身后真传来活人声音—— 鞋履踩过飘入的脆叶,发出风沙爬行的响动。 随之掀动扑鼻的是浓烈至庸俗的金桔香,像劣质香膏发出的味道,但又混着一线清苦,引得人更想狠狠打喷嚏。 晏熔金没有回头,但他笔头误戳在笔架上,炸开了毛。 来人身躯的热气迫近,虚虚箍住他肩背,仿佛在提点着晏熔金寄人篱下的处境。 那人矜厚的本音被笑意扰得发颤:“‘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 晏熔金抿起唇,仰转头看他。 “不错不错,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正是本相要提拔的阿!” 屈鹤为眉眼鼻唇俱是锐长,俯身看人更显凌厉,偏笑时又单单启唇,叫人忍不住盯进那唇红齿白间去,意图揪出他面上作假的部分。 晏熔金只撑脖子望着他,并不搭腔,叫屈鹤为的笑声渐渐零落下来。 一道极亮的光劈断他们的目光,二人一坐一站,于无话中近似对峙。 晏熔金说:“你没怎么变。” 他声音明澈坚定,像夏日的一角薄冰,脆弱又自强,叫屈鹤为想伸手打碎他。 “说的是哪门子胡话?” 被袖子带翻的墨水扑洒,宣纸最后的“百人磨剑,万人犹缚,剑虽磨后利,然一日无亮剑之人,所苦者较昨日更苦”“晏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纵死无怨”,是唯一幸免于难的字行。 晏熔金起身同他平视,像要钻进屈鹤为浅金的瞳孔:“是你让我来这的吗?” 屈鹤为眯眼,用扇骨戳着晏熔金肩上割伤,将他生生压下:“本相说了,不好娈童。” 晏熔金的手按在墨迹上,溅出一朵黑花:“你嘴里能有一句真话吗?” “你仅年长我十二岁,你根本不是我爹。但是恰巧,你年长我的年龄正是我跳过的岁月长度......” 屈鹤为挑眉,应下了:“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晏熔金说:“我想回去,如果是你把我带过来,还请你送我回去,我要确认晏采真的安全。” 哈,屈鹤为忍不住乐了——要是他有这个本事,作甚用在别人身上,他必当第一个回到最初,然后靠他的全知全能当上皇帝,岂不爽翻? 但眼下,他松开晏熔金血肉模糊的肩膀,似笑非笑道:“关我屁事,你自己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我还怕你这张脸是想鸠占鹊巢呢,要是你想我送你见阎王,我一定不吝啬气力。” “不过,你真就那么喜欢晏采真?” 晏熔金的心思被歪解,当下如咽了一口怄气,不愿与他多言,竟一把抽出旁边博物架上的剑,一抬手肘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屈鹤为急忙“嗳”了声。 晏熔金咬着牙,一滴不合群的泪打在剑身叮咚作响:“你不说要送我去死吗?拦我作甚!” 屈鹤为用掌心大剌剌包住剑刃,还来回磨了两下—— “喂,蠢货,没开刃的。” 握剑的力道松了,晏熔金僵直站着,执意偏着头。 屈鹤为看不见他眼睛,只知道他鼻唇绷得紧紧的。 小孩要哭了? 喔,已经不算小孩了...... 真哭了? 在屈鹤为探究的神色里,良久,晏熔金屏出一句:“我讨厌你。” 屈鹤为立刻善解人意,笑眯眯答道:“我也讨厌你。” 剑被十七岁的晏熔金甩在地上,他抬起通红的双眼,怒声道:“我原本在为‘贞女劫’的事情奔波,护着晏采真离开大业都城,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不会突然到这里,不会什么都没了,不会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他们该怎么办!” 屈鹤为觉得耳朵疼:“你讲讲道理,我说了八百遍不是我干的,我没杀掉你这个麻烦全因为你的确不是奸细,还长得好看。” 晏熔金更气了:“你好不要脸,我宁肯抹脖子了也不要长成你。” 屈鹤为心内无奈叹气:说得好像自己乐意承认,眼前这个炸毛的晏熔金是自己似的。 他不认为,自己十七岁这么狼狈愚蠢,会因为一个意外、因为屈鹤为身份特殊,就幼稚地发脾气。 但丢人的不是屈鹤为,他如今也饶有兴致地逗他玩儿。 “既然过了十二年——既然我还活着——你为什么不问问,前头你说的那些事儿我是不是都做了?” 晏熔金眼睛微微睁圆,眼唇拼凑出一份饱满的期待:“那你......做了吗?” 屈鹤为笑:“没有呀。” “......” 被遛了的晏熔金闭紧嘴,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了。 3、第3章 潺潺流水隔着木板传响,在书房暗间,隐有奔涌震动的脚下触感经久不息,仿佛那处连地板都更薄些。 晏熔金捻动指尖,在书房门被推开时立即抬头,看见吊着俩青黑眼袋的来人。 雷电紧厉,漫天白光晃眼摄魂地亮在他身后,斜行于他眉骨上的疤痕像咒枷,是他顶破生死都无法违抗的东西。 书房的地砖落了串饱满雨渍,晏熔金被他经过时,浑身为那股湿冷的风而战栗。 屈鹤为停在离门最远处,那儿有一座书架,他伸手拨开两本歪向彼此的书,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你动了我的东西?” 晏熔金以齿压舌,不看他面色,倒还称得上镇定:“没有。” 屈鹤为背对着他,鸦羽似的大氅静默地包拢身躯,高大得令人生畏。 “你都看见什么了?” 晏熔金强迫自己抬脚,到屈鹤为身后半只脚的位置。 书房里没有点灯,晏熔金开口时不由前倾,手背误蹭到屈鹤为冰得吓人的外衣,连带着声音一个哆嗦。 “你......想让我看见什么?” 从晏熔金来此,已有两个月,屈鹤为始终将他拘在小院中,即便他的策论已全默完,早已无事可做。 晏熔金无法忍受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他同哑巴护卫试探地说,他要见屈鹤为,立即就被带到了书房。 然后从白天等到深夜。 仿佛是屈鹤为的蓄意纵容与算计。 晏熔金继续说:“看见你把我的策论挂在......后面吗?” “什么后面?” 晏熔金往前拱了一步,将那两本被屈鹤为抵着的书一把抽走,冲着他脸的方向拔高声音,意图唤回他的良知:“你堂堂丞相,在书房暗间里放满了避火图,不思国事想房事、不忧黎民忧私欲,尸位素餐、德不配位、成何体统!” “你将我策论置于那处,简直糟污了我写它时的心!” 屈鹤为哑哑笑了一声,如闷鼓作响。 “叫他们一早引你来,就做了跳脚这一件事?” 晏熔金当下没有应他,他也不在意,手指推动抽走书后露出的墙面,“嘎”的一声摩擦后,整面墙连同砌着的书架,都顺畅地旋转,露出墙后燃着长烛的画间。 屈鹤为神情自若地穿过两排不堪入目的大作,在走到尽头的画桌时自暗处转身,眼白恰落在竖直的狭光里,彰示着势在必得,摄人神魄。 一霎那,分不清是白日雷电闪,还是权臣闭眼开。 他说:“状元郎没有看到那些折子吗?” “这两年的流匪,格外的多啊!” 晏熔金驻足外间,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屈鹤为正盯着他,也许自己说错半句,那个喜怒无常的人就要暴起送他归西。 但他还是说了。 晏熔金推着书墙,叫最多的光亮洒入内间。 “折子上也写了,地震频发,旧日居所与百姓生计久不重建,家破人亡的百姓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 “我不信你不知,朝廷该怎么做才能安顿流民、顾护国体,而不是你上奏天子的坑杀流民。” “唔,”屈鹤为点点头,“依你之见,普天之下只要谁缺钱了,都可以去做‘山大王’,做尽恶事、掠财掳人,反正最后自有心善的朝廷替他兜底,不进行惩治还给他送钱,劝他改邪归正——” “你当朝廷是不分黑白的劝人向善的盲眼菩萨不成?” 晏熔金书架上的手指用力抠紧,几乎感到指甲边的翘损:“你让我看到这些,是想做什么?” 他超前一步没入黑暗,余光一歪,叫他记起自己先前驻足的缘由,邓然又如炽火撩脚般乱了步子。 “你是丞相......我只是连鱼符、身契都没有的平头百姓,你能指望用我做甚么?” 里头传来骨头敲击桌面的“嗒嗒”声。 在晏熔金的不安到达顶峰前,屈鹤为开了尊口:“我就是好奇呀,好奇‘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的晏熔金,会有什么反应。” 在他发怒前,屈鹤为体贴至极地道:“你说你没有做事的机会,那我给你,你来做我的属官,怎么样?” 雷电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风还是很大,外头没有人,只有不知什么东西倒吊在房檐下,被风吹得庞庞大吵,形态如人繁复的衣裳鼓张开,当下晏熔金瞥了眼,汗毛乍立——他当是死人。 适逢屈鹤为向他伸出意味不明的橄榄枝,他的汗毛是下不来了。 屈鹤为见他不答,反道:“走近些来,你的回答本相简直都听不清了。顾虑什么呢,还用‘非礼勿视’的可怜约束鞭打你这爹娘交合生的肉身么?” 他又笑一声:“喔,忘了,你都趁主人不在时做贼品鉴过了——害羞什么呢?” 晏熔金没着了他的道,反倒彻底退了出去。 只是在转动书墙之前,晏熔金问他:“你是好官吗,屈鹤为?” 那人屏气许久,骤然道:“很久没人这么骂过本相了......” 随即是自他胸膛暴发的一阵紧促大笑,声如擂鼓,几乎叫人忧心那层皮肉撑不撑得住。 晏熔金于哀默中退出去,发现檐上绑着只死鹰。 鹰脚是次日解下的,铁丝嵌割的皮肉外翻,经一夜的雨水冲刷得泛白,像煮过的熟肉,叫人看了咽不下唾沫。 相府戒备更加重了,风在这里都寸步难行。 一切都因赤裸裸恐吓与蔑视意味的血鹰。 晏熔金那晚走出书房时是看到了的,但显然屈鹤为变态的印象在他脑内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他不认为有人这样大胆、又碰巧有这个本事,敢在右相眼皮子底下支木刺。 他寻思屈鹤为和鹰杠上了,或者要给谁示威,说“逆我者,譬犹此鹰”。 但幸好屈鹤为没干这事,不然晏熔金一想自己间歇碰了死鹰,就想死...... 要说究竟是谁干的这事,晏熔金想没人猜得出——毕竟屈鹤为这人就坏,他权势熏天皇帝忌惮,随性妄为树敌无数,尸位素餐百姓忿恨...... 谁干的都说得通。 此事一日不查个水落石出,幕后能人也许就要侥幸得手,将屈鹤为就要被当“害”除了。 然而在性命置于风口浪尖之际,屈鹤为接了坑杀流民的批复,皇帝叫他亲自去施行,他便不得不又冒头。 晏熔金闻讯摇头,以为朝堂有屈鹤为一个就是大祸,没想到这君臣不分伯仲、乃一丘之貉! 谁曾想,大业这第二任在位十七年的皇帝,竟也猪油蒙了心,要将民心推拒千里外,有败掉先帝四十年征战与建设基业的“大能”! 这样的痛心与绝望似乎波及上天,在屈鹤为与他同往井州时,天空乌云混沌,像破壳前雏鸟视壳中。 屈鹤为望了会儿天,脚力渐弱的马儿赶不过乌云的速度,也换不去地下被一双双饥饿而尖亮的眼睛盯着的场面。 一旁被梦魇着的晏熔金,还颤抖地呓语着“奸臣”“昏君”,在被屈鹤为喊醒时,却猛一下睁开了眼。 屈鹤为简言道:“躲雨去,趁这档口换牛车。” 晏熔金看着清醒,不过是因梦里骂人心虚,但此刻还未回魂,盯着屈鹤为肩头可疑的濡湿呆呆发问:“为什么要换?” 屈鹤为闻言,自肩头挪开的手倏然握紧,正巧扯到鬓发的下段,他缓慢转头道:“怕被打劫——活不下去的人,是不怕死的。” 晏熔金这才意识到,他们已近了井州地界,这里灾情最重,乞丐最凶,流匪最多。 他越过卫队,朝外头看去,这里正是一处“挂壁路”——左边是黄烂山坡,右边是万丈空崖。山坡上踞着些褴衣乞丐,横七竖八停在坡上,徒劳地死盯着这条官员的排场。 晏熔金毫不怀疑,要不是卫队的腰刀利整,他们会立即扑上来连财带人分食尽了。 车行更快,因着山另头天雷滚滚,而地志说前方有村落。 再往前滚一二百个轱辘,山坡上出现了干瘦的长树林,乞丐不见了。 正疑惑无人来此避雨时,车马一颠,底下传来古怪的喀哒声—— 马夫回禀:“大人,是具尸首挡道。” 晏熔金立即道:“叫人埋了吧。” 屈鹤为睨了他一眼,明显嫌他多事。 要是碾到了百具尸首,难道这山要靠他们砌起来,路要到明年还走不完? 然而在他开口前,外头的卫兵补充道:“大人,看衣着这是个官员。” 车内两人邓然一惊,屈鹤为也不装高冷了,挥开车帘往下跳,指派领头的卫兵道:“你,去翻过来,找他的鱼符和文牒。” 晏熔金在他后头下了车,因着瞥见那滩模糊血肉,脑内一嗡,脚踩歪了,崴了。 屈鹤为正支使一半人马去附近探查,被他的惨叫打断,立时额角突突,几乎能想得到手下怎么造谣自己唧唧歪歪的柔弱禁脔。 烦。 当下屈鹤为离他远了些,等着去林中的和验尸的回话。 不料那林中传来哀嚎痛呼,无人返还,屈鹤为立觉有异,刚翻上马匹道声“跑”,便见乌乌泱泱的流匪自林中杀出来,一张张干瘦凶厉的面孔直冲他们。 屈鹤为不会武功,只有骑术为享用宝马而熟稔些,他被人刺下了发冠,顺着力道侧眼时见到晏熔金在原处受缚,脸还呆呆朝着自己的方向。 身下的马吃痛狂奔,身边的护卫愈来愈少,屈鹤为咬紧齿关,更加攥紧缰绳,将混乱远远甩在身后。 4、第4章 稀薄的光流入山洞,外面的暴雨停了,但被浸湿的衣裳还沉溺在上一场大雨中,用刺骨寒凉在晏熔金身上下着雨。 晏熔金觉得好冷,他哆嗦着手去捧那点阳光,才发现天灾后世上的一切都吝啬。 猪一样打着鼾的看守被他惊醒,飞起一脚踹在他后腰,对着被拴住手脚、扑摔痛哼的晏熔金警告:“老实点,要不是圣主的弟弟要保你,你早就被下锅了!” 看守看着他白而丰满的肌肤就冒火,他啐了口痰:“格老子的,好不容易抢到块肥肉,没想到还是狗朝廷的!圣主他们想得多,老子可不一样,看你不顺眼就把你这麻烦给砍了!” 冰凉的眼泪落了晏熔金满脸,像长虫死去多日的黏糊糊的尸体。 自他被土匪活捉,关到这个山林深处的洞穴来,已经晃过数十个日夜。 他从看守晦气的骂声中得知,这伙土匪自称“新世教”,打头的被称为“圣主”,教义是“开新世,济万民”。 最初新世教还尊崇教义,劫掠的都是官府粮仓和富户商队,鲜少侵扰平民,只是地龙不安、灾祸频发,连官府和富商的口袋都瘪下去,他们便不得不朝平民下手。 当然,新世教里也有严守道义的,那是他们的二把手陈惊生,据说是个凶狠的独臂女人,只是在看守嘴里,更多以“眼皮子浅的蠢妇”形象出现。她阻挠了许多次对平民的掠夺,也因此同“圣主”闹得有些难看。 至于看守口中保下他的“圣主”弟弟,晏熔金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与圣主年少失散,再找回来时便不大与圣主亲近,平日还很看不起他们这伙自我标榜“救世主”的土匪。 要是想脱困,也许就要从这人身上下功夫。 就在晏熔金苦恼怎样才能得到见他一面的机会时,山洞的光被遮了—— 来人身材魁梧,身上挂着庞大厚重的虎皮,腰间一只狼尾滚晃,其上是结实大块的腹肌,其下是印着大块血泥的毡靴。 走起路来悠悠的,像山在生出河川时的震动,稳而有力。 她说:“圣主让他去宴席。” 直到看到她黑洞洞的一只袖管,晏熔金才知道—— 她就是陈惊生。 和看守口中截然不同的人。 晏熔金那天在山路上就被打晕,醒来就在洞中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洞穴,看到其外的布设。 山寨设在林中,设有上百处陷阱、二十多道哨卡,陈惊生还毫不在意地透露给他:“要是你是蚯蚓,一定很好逃走,这里有好几个密道,供我们突袭和撤退。” 晏熔金手脚被绑太久,还有些麻木,路走得很慢。 他闻言道:“怪不得那天你们出现得那么突然。” 前头的陈惊生停了脚步,和他站在一片被剥了皮的枯枝下,冷不丁道:“要是知道你们是朝廷的官,我就不会拦,那样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耳鸣嗡然短作,散开后连鸟漏出的轻音与树叶的摩擦都听得分明。 晏熔金正色道:“陈惊生,朝廷也是有好官的,就算时代再艰难,也会有人想救它的。” 陈惊生回头,她野人般蓬乱的发丛里,两只舟状的眼睛在发亮,像汹涌的漩涡,而她眉毛极斜长,压得下面的五官都显出凶相。 她平常开口,也似逼问:“谁想救——” “你吗?” “还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更大的官?” 她朝后绕了绕肩膀,虎皮大篷像振开的羽翼。 “你知道这两个月他做了什么?征五千男丁,修京观台!说要把起义军的脑袋堆在最高层,叫方圆百里都见皇威!” “还有呢?还有将井州搅得更烂之后,有脸皮找那没脑子的昏君要赏赐!粮食,衣物,银两......全进了他卫兵的口袋!” “你是说,指望我们相信这样的朝廷命官?嗬,你还不如指望我们是傻子!” 晏熔金的头越来越低,直到整个人矮入沉默的树翳。 他知道,陈惊生话结后的喘息,是在问他——“你呢,晏熔金,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晏熔金想辩解,说“我是好官啊,我想救这个世道的”,但十二年后的他什么都不是,最多只是个右相身边的爪牙。 他也没做成过什么,他没脸说。 但晏熔金也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哪怕陈惊生表现得完全不需要出路,他也要告诉她:“我听说御史刚正直谏,为赈灾连上四十九道折子;听说大饶府知府散尽家财,甚至恳请皇上以金银米粮替代御赐之物......即便乌云当空,总有人使劲吹风好叫太阳露出,我们要做的,不过是一齐往一个方向用劲。” 陈惊生听得来气,抡了他一耳光:“出太阳之前你要我们冻死不成!迂腐蠢货!” 晏熔金的耳鸣也掩不住她的暴怒的话音,他被关的两月吃得又差又少,当下承受不住那记力道,顺着树干勉强蹲住了,眼前是光秃秃的草皮和树根,地上土壤皲裂松散,都是地动后的灾象。 走过的路上灾民多,死人更多,土丘多到看习惯了、不再时时意识到里头是什么。 晏熔金的本意是让她相信大业,不要把作乱当成唯一的出路。然而话说出口,在此时此地却变了味道。 他忽然感到羞愧,他的无知和粗心造成他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的劝诫成了风凉话和戳人痛处的刀子...... 他知道自己软弱、无能,但他捂住脸眼泪也从指缝洇出—— “对不起......我,我们对不起你们。” 他呜咽着道歉,替自己,替屈鹤为,也替整个国家,向承受苦难的百姓道歉。 陈惊生想,这人看起来很无能,即便没有做坏事,也未必没有做蠢事。 要是这样的人是平头百姓就好了,偏偏他是这个世道的官吏,那么即便没有错,也是有罪的。 还不如同她换一换身份,让她来做。 朝堂之上,本该能者居之。如果连这样基本的标准都守不住,那么就该推倒房子重建了。 歇话间,陈惊生的眼睛变了几变,陈惊生头顶的阳光也被她目光统治般,暗了又明。 “起来,”陈惊生踹了他一脚,“再慢当心和猪肉一起上桌。” 新世教就是个土匪寨子,一切劫掠行径、人物作风都脱不去“恶”与“匪”字。 晏熔金跟着陈惊生走过二里山路,终于到了排瓦房前,放眼看去共有五间,最中间的是供奉“新世神”的地方,朝左依次是“圣主”居所、军师居所,朝右则是他们今日所达之处——两间打通的宴厅。 晏熔金被日光晃了眼,倔强地用手遮着抬头,看见房檐上吊着的绑了嘴与翅的活鹰。 ——又是鹰! 眼前同屈鹤为府中的那个雨夜重叠了。 晏熔金脑内恍惚,一瞬间辨不清哪个才是自己所处的时空,然而下一刻,雨夜死鹰身上的血破开幻想溅到了他面上...... 稠,凉,腥。 他睫毛被糊成一团,惊恐之下将血污囫囵抹在衣袖上。 在他鼓足勇气抬眼,将目光撞进肃穆诡异的那伙教徒中,他才看清血污的源头—— 大开的胸膛正朝他,破碎的衣物上有屈鹤为亲卫的图纹。 血与脏器流成瀑布,蜿蜒悬附于崎石般的残躯上。 一人正提着那道“瀑布”的源头,挥舞镰刀砍割不平的切面,在切到森森白骨时,有野兽咀嚼人类头盖骨的剐蹭声。 离血腥最近的人打扮得像诸葛亮,只是同后方的人死死争夺着羽扇,其上的毛所脱过半,而那服丧似的头巾沾了血液,显得像滥竽充数的戏班子。 其余三十多人皆伏于地,当中痴迷恍惚者有,鄙夷嫌弃者亦有,但最多的是农民模样的麻木如死灰者。 而站在晏熔金身侧的陈惊生,最是独树一帜。 她为躲跪拜,将晏熔金朝旁扯了一把,将二人同藏于半开的门后。 晏熔金擦了血,去看她,心里平白生出句话—— “我非个中人,同流不合污。” 屋内此番行径,窗纸也挂上横飞血肉,陈惊生本应该早瞧习惯了,但她眉间与鼻唇两侧沟壑益深,平静中有怒容,用平常音量道:“这狗崽子,早晚宰了他。” 晏熔金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她眉毛压着目光垂下,对他说:“你要是告状,只会死得更快。” 晏熔金摇头,他害怕这里的每一个人,但唯独最不怕陈惊生——这个凶相最重的土匪。 他觉得陈惊生是讲道理的,虽然不知道她持的是哪个理。 他甚至觉得,陈惊生是个另类的好人,她关心百姓和天下的苦难,而非作茧自缚般沉浸于虚幻的宗教美梦。 要是“新世教”在她手中......也许就没有“新世教”了。 里头刀骨磋磨声停了,在响彻天际的“咚”一声后,刀刃插入地面,一只头颅滚出,停在晏熔金脚边。 他大着胆子瞄了一眼,那张脸孔青白,眼睑闭合不紧,依稀可见死不瞑目凸出的眼球,仿佛再多滚一圈就要掉出来。 晏熔金听到,一股气流自陈惊生鼻腔中窜出,随即她提着那颗头颅的头发,朝里走去。 晏熔金赶紧跟上,亦步亦趋。 里头的人正拜伏圣主,冲手中起落血腥之人高呼—— “苍天不仁,摇朱旗,换白帽!” “山河千年,圣主万年!替天行道,社稷长兴!” 圣主见了陈惊生,叫众人起。 他眉眼唇角都向上,像鱼钩,但他怏怏的,精气神的缺乏又叫人疑心他握不住咬勾的鱼。 他那双不大有神的眼睛转过晏熔金,叫他心里发怵,忧心他的神思都放在别处,计划如何磋磨捉住的朝廷官员示威泄愤。 晏熔金陡然想到,他在屈鹤为的车马上见过这匪首的画像——他叫吴定风。 爷爷与父亲都是穷书生,偏他不堪教化,儿时就能砍断十人合抱的大树,天生巨力,喜好血腥,随祖上是“天下第一快刀”刽子手的杀猪匠讨生计。 二十岁时,家人被匪徒杀尽,他潜入匪窝,下毒酒、烧大寨。而后下山领功,做了小吏。 然而三十五岁醉酒砍杀路人,为避牢狱躲入深山。恰逢地动大灾,朝廷无为,竟有不少灾民自发追随他,因他超凡勇力拥护他做“山大王”,共行劫掠之事,甚则异想天开,搜刮民财号称要起义推翻朝廷。 晏熔金尚在沉思,便被陈惊生从后踹了一脚,直直扑摔到吴定风脚边。 吴定风碾了碾地上血泥,自他头上跨过,假意呵斥道:“陈天王,你也是越发不懂待客之道了——客人听不懂话,就随他去了......” 听不懂话? 想来是晏熔金多日饥饿,疾行数里山路又遭惊吓,才晃了神漏过他开口。 他到底说了什么? 在晏熔金直直的目光中,吴定风走到最高的主席,玄青的袍角被撩甩过空气猎猎作响。 他回身落座,登基也似的,镰刀唇笑开、拉长,露出一排鲨鱼般密密麻麻的上齿—— “请小大人,上席座!” 5、第5章 鸿门宴开。 虽则菜色不精,但流水似的上菜排场、专人斟酒的做派,已是灾年民间少有的富贵。 晏熔金裹着两月未换的脏污衣裳,坐于规整的酒席间,格格不入。 且只有他的饭菜上皆倒扣碗碟——他已从种种诡奇中佐证了寨中人的居心不良。 “怎的不揭菜盘,不合口味吗,小大人?” 吴定风开了口,叫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更明目张胆扒在他身上。 晏熔金道:“我不饿。” 要他吃土匪的东西——其中还不知动了什么手脚——他宁肯饿死! 吴定风沾过酒的唇色更白,透出傲慢与冷峻。 他嗬笑一声,喉中如沾湿泥:“那不如,尝尝我教中的好酒呢?” 四方杯中,浑浑暗暗,仿佛将所有生机盖没于其下。 晏熔金面色一白,面颊有蟋蟀弹跳般的抽动,他舌抵上齿,妄图稳住心神:“我......也不渴......” 吴定风登然将筷子掷向他,厉风剐过他的衣袖,插入他左手手背。 如同一轮烈阳压入沉静的大地,瞬间扼杀一切生机,只余这片永恒向着地心灼烧的焦土。 晏熔金没有挪动,分明是手被扎了孔,却如被生割去了般,断绝了与身体的联系。 然而下一刻,余震连动桌子,如同滚火窜过江上窄木,直烧到对面荒原去。 晏熔金的身体终于被暴烈的撕扯感扎根,藤蔓似的沿着十二经三百六十五条孙络疯长肆虐。 要是给他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手起刀落,从这种绝对难以捱过的疼痛逃窜到另一种疼痛的羽翼下。 身后淡作背景的传菜奴得了首肯,猛地窜上前,掀开他桌上盛满白花花手指、颈项、眼珠、胸肋的菜盘,又抄起酒杯粗暴往晏熔金喉中灌去。 晏熔金在挣扎中挨了揍,茶水与手上的血水混在一处,清醒与昏倦混为一团,痛苦与痛苦后的麻木侵蚀他的神思,拥挤溢出的茶水与惨白诡奇的结块牵制他的嘴角、面颊与全部的表情。 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感到生命的不真实。 十二年前后的转换如同戏谈,君王裁决下民的生死由斗胜的蛐蛐决定,而他身处匪寨中,转眼就要被一群深受当朝之苦又更纵本性之恶的人,完成由生到死的转变。 他抓住飘忽的精力,想:如果自己活不下来,不妨把自己想成别人—— 如果是屈鹤为在这儿,他会怎么活下来? “我,我可以说服朝廷招安!北夷正对大业虎视眈眈,有将才之能的人定会得重用!” 这是空口白话,但从旁桌真插来一条臂膀,抡飞了那动了手脚的茶水。 掐着晏熔金下巴的铁手卸了劲,那走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因出手阻拦的人是圣主的弟弟。 那人长得有些鬼气,眼长唇长,如割开侧后本不该波及的面皮。虽各处都娟秀,但无两样合起来和谐。 说话时脖颈与头颅的转动多且不同时,如同人偶。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得突兀,看人时像下了永生纠缠的邪咒。 饭奴有些怵他,寨中许多人都怵他,虽他为书生肩不能提,但他举止瘆人,叫人未接触心气先吓短了三寸。 他朝上首舒展露出更大的眉眼,一只手虚空捻着,唱戏似的:“逆贼,你答应我留他的命。” 吴定风斜身瞧着,不出声,叫场面僵持与对峙的坚岩暗生。 幸而下一刻,一道明黄横着飘过,吴定风不悦地瞥去一眼,目光却猛然定住了—— 那是个捧着黄衣、青衫束冠、敷粉苗条的年轻男人,矫饰太过、反显出奸猾。 他垂首躬身,将托盘朝上递去。 晏熔金桌上的茶盏被他的大袖摆带翻,观音土渣随酒液淌成细流,泛着近似呕吐物的光。 若是晏熔金刚才没有紧闭牙关,恐怕现在已经腹痛如绞,很快就会生生痛死。 他面色惨白,冷汗在春寒里被风干,分不清是后怕多,还是被钉穿的手痛得更尖锐。 趁那突然闯入的男人振臂高呼:“信徒苍无洁,为圣主献新衣!”,晏熔金问刚才拦下饭奴的邻桌人要来酒壶,朝自己手上浇,随后缓慢艰难地去动那木筷尾,在血彻底自由喷涌的后一瞬,立即用棉布扎紧了。 晏熔金所有的气力与心神都在这一串的自救中耗尽了,他眼前黑了又花,有一刻耳朵听不见声音,于是他下意识更努力地用眼睛看,却见到那被吴定风抚掌接过的龙袍上,并非五爪之龙而是四爪之蟒! 但显然沉浸在狂喜中的吴定风尚未发觉,只顾用翕合的鼻孔发出急促响亮的喘息声。 邻桌的人担忧地按住他完好的手,凑他耳边说了许多话,叫他证实猜测——这人的确是圣主的弟弟冬知雪,精怪似的模样、直勾勾的目光,在灭门时和吴定风失散,被饿死的老秀才带大,与新世教人不合。 冬知雪深知哥哥对自己的愧疚与心疼,当下捉着晏熔金颤抖的臂弯,向他承诺:“等会散了席,我就把你带回我屋里,他们不会阻拦。” 晏熔金正仔细琢磨那献袍之人,方才他路过,带起一阵奇异的味道,像是劣质的熏衣香,将他熏得头脑一昏。 竟觉得曾在哪闻过。 像是......屈鹤为? 谜底如同闪电,蛇一样劈亮他内心。 他敏锐地抬高眼皮,然而那正受赏的人长得同屈鹤为无半分相似,叫他又有些动摇。 高台上的吴定风已迫不及待换上龙袍,装出来的圣主姿态已被急功近利的匪气吞没。 他抖了抖肩,冲上道叩拜的众人大笑,说着天道不公、翻天覆日的大话。 当见到冬知雪扶着晏熔金时,他已然转化为皇帝的脾性叫他不再装聋作哑,而是怒声醉言—— “他狗丞相要在京观台挂我们的人头,那我们也挂他们的人头!” 晏熔金没料到事态陡然再度恶化,当下噤若寒蝉。 心跳好像跑到了扎穿的手心上,跳得厉害,就要顶破皮肉,他在恐惧攀升时想要作呕。 他痛恨自己这么没用,当日山路上孱弱得跑不动,现下身陷囹圄又没有苏秦那样过人的口才。 他只会写薄薄的策论,被高官挂在避火图后羞辱嘲弄。 如果、如果他拼一把......他握紧了拔下来的那根筷子——纵然想想就觉得可笑。 在他又被鱼肉般架起时,那羽扇纶巾军师模样的人,笑道:“方才我看到老鹰被绑在屋顶,失了啄食的机会,觉得可怜惋惜。听闻朝廷中的官员也善奇巧淫技,不知这位会不会模仿老鹰,逗众弟兄一笑,来报答教主看中你这颗尊贵头颅的恩情?” 吴定风还如草莽般高高绑起的稻草发丝得意一晃,笑时亮得滚烫的瞳仁与上牙叫人生惧。 他大笑着重拍军师的后背,显然满意极了。 随即一群流匪如得指示,乌泱泱涌上来,架着晏熔金,将被剥下撕成条写着新世教渡劫经的官员绯袍塞入他口中,叫他白眼直翻。 又押着他跪在中间神祠同圣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土像前,反剪他手脚,叫他如鸡啄米,去捡那些震灾霉米。 晏熔金被歪着踩在地上的脸扭动,看到神幡上圣主的名字。 血液混着唾液,鞋印叠着泥灰,被当狗驱使遍地爬过的晏熔金紧绷如弓的身体抖若筛糠。 众口称赞军师的好办法,定能叫圣主神威大振。 在吴定风看腻的时候,碾在晏熔金头颅上的臭鞋终于松开。 晏熔金嗬嗬喘息,扶着香台摇摇晃晃站起来,抹了把脸道:“这神像,竟就是您吗?刚才领我来这的人说,她早就看不惯这尊虚伪的土象,在它里头扎了许多针呢!” 披着黄袍的吴定风正自得美满,乍听此事,自然面皮挂不住。 他绕到神像后,盯着那银光纵横闪烁的裂缝,唇颌线条绷得紧迫强硬。 他当然不是第一天知道陈惊生是个刺头,看自己的目光与教中人不同,全无半点敬意,有时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还要幽幽啧他一声,仿佛他是什么仰仗她眼色生活的蠢货—— 从现实来看,倒几乎还真是这样。 新世教初建,是陈惊生出的心力、造的势;几次打贪官,也是陈惊生带着她的人冲在前面;就连如今寨中的人,也有小一半是被她收买的。 吴定风不爽极了,但他没办法——他打不过陈惊生——天生神力的他打不过个断臂娘们。 如果他还想做一日春风得意的教主,就不能和她撕破面皮分家,把新世教斗得支离破碎。 吴定风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陈惊生的智、勇、笼络的人心,都胜过自己;而成教之初,他唯一占优势的就是井州口音。 这里的人都认得他,不认得陈惊生的人在面对他二人时,也更愿意亲近这个看起来和善些的同乡。 他原以为,“教主之争”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但没想到陈惊生在五年前的雨夜独自负刀而出,回来时遍身浴血,丢了条臂膀,几乎死去。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陈惊生的故事,但所有人都记得,那条被野狼啃食的中毒发黑的臂膀,和陈惊生灰沉下来的眸子。 她下刀更狠,仿佛同达官贵人的仇恨在那夜比肩深渊沟壑。 她也对新世教内的事失去兴趣,顺水推舟叫吴定风做了教主,甘愿退居其后。 但吴定风这五年无一刻不怕,怕她空洞的袖管里甩出把带飞血肉的利刃,蛇似的咬上自己的咽喉气管。 在晏熔金垂死挣扎的指控前,他短促地哼笑一声,眼唇的弧度都不波及面中,空白而长的中庭显出苍白的苦味。 他甩着猎猎的衣袍走回晏熔金的脸边,瞧着又被踩在脚下的“天子重臣”,凉凉问:“谁准你大难临头了还咬陈天王一口?” 他只在那抽搐不止的人脖颈上碾了一回,转身欲走时却听到晏熔金嗬嗬咯血声。 待他回头,便见那献龙袍的苍无洁猛地睁大眼,愧疚道:“圣主,是无洁之错,没收住力叫他死了。” 6、第6章 乳白色晨雾浓浓淡淡,日出也不肯散去。 赶骡的壮丁对同伴吹嘘,因着近日实诚起来的酬工粥,“便是要替这骡子拉平头车,把这车石块拖到京观台,也无不使得!” 他同伴摸了两把臭烘烘的驴头,强笑得苦:“恐怕再过些时日,等那大饶来的新官回过味儿来,这驴子就要上桌了,而你——嘿,真要上绳儿了。” 是呵,毕竟这是吃人吃饱的井州,而不是让人吃饱的大饶府。 也不知那过去的大饶府知府,又能用这点微薄的存粮撑到几时? 就是希望,他这难得的好官,别和前人一样颧骨如岩高凸、饿死了。 壮丁拍了拍骡子的屁股,这匹精瘦的牲畜也跟着受了时年的苦。 他感慨的一口气未叹完,便听得“咚”的一声响,随后有尖锐的鸟叫,他抬头,突兀的雨滴落在他眼里,刺痛。 伸手去抹。 滑腻,指缝里淌出红。 耳边炸开惊呼,他脑袋迟钝地仰更高,用力眯眼,看见京观台顶被箭钉穿的头。 散碎的血气沾上雾气,窜入人鼻腔喉咙,那是种锋利的腥呛,将人猛地刺伤。 他终于也后知后觉地撞倒在骡子身上,随即手脚并用挣扎着同人群一起惊叫窜逃。 ...... 同个清晨,新世教中。 黑黢黢的火焰窜起,在挂上枝头前被铺盖的沙子压下。 焦黑的土壤溅起细小的灰烬,被人吸入,在身体里引发惊天动地的呛咳。 晏熔金捂着胸口,强撑着坐起,他冲着那捻着沙砾的背影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黄灰相间的沙石自那人抬高的手中泻下,他身上有很浓的硝石气味,身形很高,正巧杵到那轮白日上。 他转过身来,鼻梁上有道擦伤,凝固的血斑和白粉混在一起,像被融开的面具—— “错了。” “你应当先问,我是要救你还是杀你。” 晏熔金瞄准了一根尖利的树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那移动:“晏某自问与你无仇,青天白日下行得正站得直,也不曾动过半点阴私心思。虽然你为贼匪,我为井州安定不会徇私放过你;但若你成了这桩恩情,晏某必力求个招安宽恕的机会予你。” 苍无洁眼下黑红,辨不清几分本来疲色几分浓重粉墨,他定定冲晏熔金瞧了几眼,用目光将他涮了个来回,语气很冲:“快滚。” 随即很不屑地轻嗤他:“小、古、板。” 他救他一命,这小子还高高在上、勉为其难地说着网开一面呢。 要换个人,估计把他团吧团吧扔火苗星子里取暖了。 糟心。 晏熔金闭了嘴,撑着树干站起来,心里念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纵然有恩再见亦是仇人”,打着或许再也见不着的想法朝太阳的背面走去了。 然后。 绕了一圈。 走回了原处。 晏熔金:“......” 苍无洁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割画着土地,晏熔金使劲眯眼、眯眼,直到被作画人发现。 瘦长的图案被鞋履碾散。 点漆的眸子随着下沉的眉头转向他。 晏熔金先发制人:“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没想到苍无洁不是白他一眼,而是真老实答了—— “圣主让烧你的尸体,因为运一整条人到京观台太远了。噢,你的头不出意外已经在台顶挂着了。” 晏熔金下定决心,又问了一遍:“你做什么费大力气救我?我想不明白。” 在苍无洁做出反应前,晏熔金也与他并头蹲下,用手拨弄被毁尸灭迹的图案原址,不经意般道:“你在画雨里的京观台,为什么?” 苍无洁朝前走了一步,晏熔金闻到他硝石气味掩盖下的血腥。 “小大人,不要捉风捕影,我只是手痒。” “那为什么你要送四爪的假龙袍给吴定风?” 苍无洁伸手抵住晏熔金的额角,将他执拗的大眼睛往远顶。 “没有那样多为什么。我倒是好奇,小大人在怀疑什么?” 风呼啦啦地扳扯树林,连续的发问将两人的身形也带得不稳。 “屈鹤为。” 苍无洁眼皮一跳,随即听得眼前人胸有成竹地道—— “你是屈鹤为的人。” 苍无洁怪道:“何来此说?” 晏熔金耐心同他分享自己结论的由来:“你献假龙袍,因为你是皇帝的臣子,奉命以身涉险、深入探查,但不能真背主。” “你救我,是因为你是屈鹤为的下属,而我是他的人、他的脸面,他要你救我回去。” “而我终于醒悟,是因你画得出详尽的京观台,因为你不是久居山林的山贼,而是亲眼见过甚至参与铸造的官员。” “所以,苍无洁,你真实的名姓与身份是什么呢?” 苍无洁叹了口气,反问他:“其一,你又说我是皇帝的人,又说我受屈鹤为支使,而屈鹤为正是人尽皆知的贼臣,不助纣为虐和山匪分一杯羹就是好的了,又怎会让我来此?” 晏熔金一时结舌,磕磕绊绊道:“眼见为实,也许他暗中做着好事呢......” 苍无洁拍手笑道:“怪哉怪哉!就你个犟种异想天开,要是暗地里好事真成了,何来这样多民怨与灾祸?” 接着苍无洁又道:“其二,我画得出京观台,自是因取黄袍时路过亲眼见过,哪有做土匪就要绑在山上一辈子的做法?” “其三,不是我救的你,要是你吃了人肉与观音土,要是你没有借打滚的动作往土像里塞针、又祸水东引给陈惊生,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我只是——好玩儿,看到你这么想活,帮你一把。” “毕竟,你软弱、呆笨,被掳多日外头一点风声也无,必然是个芝麻小官,活着也掀不起半分风浪吧?” 这话太伤人。 晏熔金捏紧了尖利的树枝,听得他继续道:“快滚吧——不会连路都不认识吧?哈,别误了我做正事......” “你,还要做什么?” 苍无洁说:“祸祸匪寨啊,再祸祸平头百姓啊,东抢西抢;哪儿有戏去哪儿看,乱世无情,能活着就要自己找乐子......” “嘿,握木棍做什么?想打我?小废物,要不喊声爷爷我教你两招......” 他还吊儿郎当笑着,却听晏熔金幽幽道:“爷爷,你旗花掉了。” 苍无洁低头一看,笑声断了。 耳边还飘来带笑的一句——“哟,上头还有官印呢,土匪爷爷和朝廷私通啊,真不可思议,怪哉怪哉!” 苍无洁拾起传信儿的旗花筒,塞进袖袋勒了勒,面上有些发臊:“够了,闭嘴,快滚,不关你的事!” 晏熔金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脸和脖子交界的地方,试图找到些易容的端倪:“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确定你是屈鹤为的人么?” 苍无洁正想一手刀给他砍晕扔出去,闻言捺不住好奇多嘴顺着他问:“为什么?” 灰头土脸的晏熔金得意地笑了。 “骗你的,因为我只认识屈鹤为,诈你的。” “......” 苍无洁冷笑:“嗬嗬,可惜你猜错了,我是原大饶府知州、现井州副官何观芥的下属。” 晏熔金皱眉:“这谁?” “和屈鹤为势不两立的清官。也是他曾经的学生。” 晏熔金踹了脚浮土,留下半只坑坑洼洼的鞋印,心道:这人又骗他,要真是屈鹤为死对头的下属——其一,被委以重任了定会好好隐藏,怎会轻易向不清底细之人自爆身份;第二,在得知自己与奸相一伙后,怎会仍放跑自己? 他懒得再费嘴皮子挖出一箩筐接一箩筐谎话,干脆挺直腰背直视他:“好吧,这位清官手底下的小大人,能否大发善心为我指明方向呢,我可不想被抓回去再把你供出来。” 这趟被抓进匪窝,连晏熔金都发现自己变了不少,会栽赃陈惊生、威胁眼前人了。 也会狐假虎威了—— 只是不知,那只“虎”如今在做什么...... 苍无洁无奈丢下锄头,刚要劳驾双腿跑一趟,带本就在寨子外头的晏熔金找到官道、免得他又闷头自投罗网去,就听见一股疾劲的风自头顶冲来! 他朝后疾退,再抬头时伴随“嗵!”的一声撞响,满地飞土溅上他面门衣摆。 苍无洁心内长叹:易容不易,他又得找个角落撅着,把自己画回命比气短花哨戏子的模样了。 撞出坑来的罪魁正是个白黄粗布交叠成领的少年,高扎的马尾像天空垂下的柳枝,嘴角咬着的长草叶不知是老早耍帅叼上的、还是摔进土里的意外收获。 少年瘸了两步,才正常走路,风火轮似的将掉下的草帽朝背后一甩,略俯身向前,兴高采烈地打量苍无洁—— “去非先生!师父托我问候您老人家——” 他长至耳垂的额发扑棱扑棱抖着,像被孩童扑着的春花。 苍无洁错开半步,歪头去瞧他身后被压进土里咳嗽挣扎的晏熔金。 哈,真是倒霉的无妄之灾。 晏熔金呸呸呸掉嘴里的土,垂敛的眼皮蓦然撑大了,眼黑露得多了而眼白更多:“是你——小道士——陈长望?” 7、第7章 这是晏熔金第三次见到陈长望。 第一次,陈长望射来一封信,诅咒他死在流匪刀下。准了。 第二次,这道人于相府内飞檐走壁,声称有收信人在此。其行踪诡谲,叫晏熔金简直疑心死鹰是他干的。 第三次,就是当下,乱世荒山上。 晏熔金打心底觉得他不是好人,和只乌鸦似的报丧,灾难隐秘的触角与他的足尖如影同行。 此刻他瞧着陈长望将一支卷轴塞给苍无洁,兜不住满腹疑云:“这是什么?” 苍无洁颔首谢过,也顾不得避开晏熔金凑过来的头,就地展开—— 锦缎上嵌着两副描图,一幅为流民生啖幼童图,另一幅为匪寨私铸龙袍图。 苍无洁细细瞧了那黄袍的四趾龙爪图,随即将画卷起,塞入袖袋。 “分愁,多谢你。” 陈长望奇道:“你如何知道我小字——我师父连这都告诉你了?” 苍无洁细细瞧过他杂乱的碎发和清白微鼓的面颊,摸了摸他的头,笑了起来:“是,他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 晏熔金终于发现哪里不对,眼前的陈长望太年轻了。 这太奇怪了。 相隔十二年的两次会面他容颜不改,同一个月内的陈长望却陡然变得稚嫩年少。 就仿佛......陈长望的时间与世界不同步一样。 还是说—— “你,是陈长望吗?” 晏熔金往他二人中间走,每走一步,土就从衣服的褶皱里簌簌落下来,像老雕像活了掉渣。 可直到晏熔金直直对上陈长望的眼睛,他也没有作答。 他反而熟视无睹地朝苍无洁拱手告辞,留下一句:“师父说,要是您愿意换个身份出山,您的命格会改。” 说完,陈长望转身便走,要不是他在晏熔金面前顿了一下,晏熔金还真当他看不见自己了。 晏熔金一时气不过,刚想追两步问清楚,就被苍无洁握住了小臂—— “他不能和你说话。” 晏熔金懵道:“什么?为什么?” “他师父说的,任天地万物随性发展,人也在其中,不过度窥探、不干扰改变。” “他师父到底是谁?” 在晏熔金的刨根问底之下,苍无洁真是烦炸了,他隔着袖子捏紧画卷,飞起一脚把晏熔金踹去背着太阳的方向:“别烦我,你既知道我是官身,有要紧事办,就自己把自己团吧团吧滚远了!” 晏熔金又摔进土堆里,他几乎怕再铲一次此处,要将那具他的假尸身铲露面了。 刚抬头有未尽之语没说,一块银扁色的物什就朝他飞过来。 他忙乱接住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察觉苍无洁的身形有了些变化,似乎更宽广了些,而那糊成一团的粉墨膏脂也被晒化了些,露出底下真面目的一角。 晏熔金还想再看,苍无洁却已转过身去,同他分道扬镳,只朝他撂下一句“罗盘总会看吧?朝西边去。” 而落在原地的晏熔金欲哭无泪—— 天杀的!这不知是哪版罗盘,没写东南西北,写的十二生肖,外圈尽是鬼画符,谁知道哪是西? 满山树木纵横,枯而不死,雾霭中静立,于头顶会拢,举头见天网。 叫人想起宗教中的“诧寂”之风,简陋之貌,但因树洞中的黢黑岁月,勾出人心底的震撼与畏惧之感。 晏熔金闭眼选了个罗盘的格子,一味朝那方向去。 眼前林木渐疏,似是赌对的模样,然而下一刻枯叶碎裂之声自前传来! 一只宽大提灯被风前后摆弄,像极了被打断的小臂不自主晃荡。 而挑着它的长直木杆一动不动,晏熔金正汗毛倒立、转身欲走,却见那提杆后的主人已先从树后走出。 那几步瘦叶的尸体裂开崩碎。 来人左手捻花,蜷指凑于唇边,看他时黑洞洞的瞳仁先上抬,眉毛扬得慢半拍,仿佛诉说着后知后觉的惊奇—— “晏大人,你怎么......跑了?” 似笑非笑,天真执拗的神态却触目惊心。 晏熔金心中骇然,头面不由微微后仰:“我......回去告诉丞相,为你请功。” 来人正是在鸿门宴上拦下酒奴的圣主弟弟,冬知雪。 “你怕我?”冬知雪提灯向他走来,停在他足尖半步的位置,“你觉得我也是豺狼虎豹、同他们虎狼一窝么?” “你认为我会抓你回去,或者认为我是个神志失常的疯子么?” 晏熔金避着戳到他胯侧的灯笼,诚恳道:“我同你接触甚少,并不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况且,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冬知雪目光垂落到手中灯笼上,顾自道:“其实世道如此,被官府、土匪、天灾几面夹击,不疯的人才不正常吧?” 他将灯笼递给晏熔金,突兀说起他的少时—— “我十一岁时没了家,血流淌过我的脚边——它们像蛇一样,轨迹太清晰、太清晰,我藏在水缸中,脚底被烫得难以忍受......” 这么多年,他常在梦中流泪,又被血似的泪痕烫醒。 “后来有个老秀才把我抱了出去,养了我十七年。” “我没用,死读书,和老头一起代笔家书糊口。老头五十岁那年,又去考举人,没中,但是县令的儿子中了,传颂的文章和老头写的一字不差。” “老头去讨说法,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撞死在黑巷子......我没用。” “后来我被吴定风找到,发现、哈、发现他成了土匪,成了杀死我们满门的土匪!” 晏熔金捏着灯笼杆,他担心地盯着冬知雪,也不敢冒然开口刺激他。 冬知雪吐尽了话,朝旁让开一步,说:“山上天黑得快,大人提稳了灯笼。这杆子轻,大人不要怕累。” 晏熔金本该提脚就走,但因着读书人的同病相怜,他抿唇,还是多问他一句:“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山风吹乱他额发,但他的面孔与眼神都不曾动摇,晏熔金得不到回答走出十数步了,他还留在原地。 最后喃喃道:“大人,您当心着那提杆,你我前头的路,都要看缘分......只是都忒难走了。” 当冬知雪所望之处唯余空林,他才仰头朝树冠道:“陈惊生!下来,同我回去。” 方才静止无声的高树登时窸窣不止,陈惊生抓着壮枝、斜斜在树干上踏了两脚跳下来,把手臂挂在冬知雪肩膀上刻意使力,直到他被压得歪歪倒到不得不躲开。 他甩了记眼刀过去,但他越生气,陈惊生越来劲。 铁钳似的臂膀又锁住他后脖颈。 陈惊生短促地笑了声:“怎么样?我没害他、放他走了吧?” 冬知雪似有所感,问她:“为什么?别说那些哄我开心的鬼话。” 风把落叶刮起,只有陷进泥里的碎叶再也动不了。 才春天,树上的叶子已没有地上多,叫人不由担忧它们要如何熬过剩下的季节。 陈惊生横过一步,自低而高举头,然而上眼皮未动,眼睛便从豹眼变细,添上两分思虑,炯炯的神光像要从天际挖出未来的预兆。 “但愿晏熔金真如他所说,是个好官,在那奸臣手下也能做出事。” 她语声渐低落,冬知雪跟上她猝然迈开的步子,冷不丁问:“陈惊生,你也要走了吗?” 苍白的阳光被阻在陈惊生的头发上,叫冬知雪忍不住用力眨眼,去瞧那究竟是不是白发。 他听到寨子里的人信誓旦旦道,新世教是陈惊生扶起来、养起来的,那样多的年月与精力,她不会舍得离开的。 就像孩子拴住母亲。 然而,他们没说,孩子已经面目全非。 冬知雪感到陈惊生有时是悲伤的、甚至无奈的——即便旁人眼中她是一成不变的凶狠,他也逐日感知着那些情感的加深。 从没有人说过——包括陈惊生自己,但他就是确信她要离开了。 走在前面的陈惊生,依旧大开大合地摇摆着身体,她每一步都踩得结实,没有回答冬知雪“离不离开”的话,只是提醒他注意前路。 ...... 朝廷真传来了招安山匪的风声。 新世教中各人各怀鬼胎,渐渐分成了两拢势力。 吴定风眼睛朝陈惊生转得更勤。 他依照军师谷逢来的计谋,将一叛教信徒砍杀于官府附近小路,伪作朝廷所为。叫其他蠢蠢欲动人以为,朝廷此举心不诚,实为引蛇出洞。 鲜血淋漓的尸首的确有杀鸡儆猴之效,但也叫明白内情的陈惊生暴怒。 “他究竟是不是叛逃!究竟是死在山上还是城里!吴定风,我不信你不知道!” 吴定风眯着眼,并不看她,恍若未闻。 陈惊生真是恨毒了他这副模样,眼角唇角都奸猾地上挑,唯有内心的道德崩坏坠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一副魂灵不在的模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败坏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烂泥! 她冷笑一声,目光闪电银蛇似的甩向他:“好、好,就算你不清楚,之前杀了那个右相爪牙的事呢——”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朝廷的矛柄会先指向我们,虽然朝廷腐败无能,但我们之于他们,也不过是只预备啃食他们尸体的负鼠,而现在,他们还没死。” “...我不是怕!而你们是蠢!” 嘘嘘的风窜进门里,料峭的寒。 吴定风终于动了,将脸转向没有风的一边,了如指掌般道:“你这么激动,不就因为死的是你的人吗?” “他也许不想走,但他背后的你呢?陈惊生,是你受了狗朝廷的蛊惑吧?” 陈惊生啐他一口,眉眼下压成三角,极怒:“我陈惊生,这辈子不会和朝廷扯上关系!” “吴定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器重的劳什子‘苍无洁’‘苍有洁’,还有跟他走得近的那些新人,四处打探寨中人来路底细,可疑得紧!而你近日招纳的,净是这样的鱼雷!” 吴定风被她澎湃的怒意吵得烦,他心道:陈惊生懂个啥,苍无洁先前制龙袍,就是从宫里得来的图样,他本人自也是个情报人脉网络发达的“万事通”,有些探问的习惯自然一百个合理。 倒是陈惊生,一再插手人物的分配管制,几乎越过他去,今日还教训到他头上了。 日后他做了皇帝,莫不是陈惊生还要架空他做个“九千岁”? 当即吴定风粗声打断道:“要不着你操心!要是你当时不拦着赚‘护山银’,非要宣扬什么狗日的仁义道德......嗬,老子早就不用在这处犄角旮旯提心吊胆被朝廷打了!” 陈惊生一边脸不禁抽搐,她绷紧下半张面孔,猛地抽身出去时撞开了一串窗户。 8、第8章 京观台高九层,石砌土垒,扎立在潦草搭建的工房中。 一人捻着地上泥土,自其中搓出几粒淡黄。 他面色遽变,捉住路过的官员责问:“此处运送、囤积建材,为何地上不止一处有粟米?” 那被捉问的正是晏熔金。 他也蹲下细看车辙,道:“看这漏洒轨迹,应当是过路的车中掉出的。只是周边封锁,粮车不曾经过,且井州地动后百姓贫苦、食不果腹,真是奇也怪也。” 说罢朝前拱手:“都御史,右相还在病中,待我与何大人汇报彻查,必给出个交代。” 都御史下垂眉、上扬眼,一眯眼目光更凌厉。 自皇帝授命于他,威严就披上了他的肩背。 他收张活动着手指,抬脚朝运石车走去:“我说要查,那就是现在开始!” 晏熔金也并不知内情,但他自匪寨逃出,便跟在何观芥身后做事,至今已有一月。 他深知何观芥是个有智慧有手段的好官,换任何一人来,恐怕都不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怕“漏米”之事殃及何观芥,平白让井州再陷入水深火热。 然而箭在弦上,他只能无奈跟上都御史,在运石车底下堆叠的大袋粟米露出时,周围所见者无不瞠目。 都御史还未出声,便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落下—— “来人!把这些私藏官粮的车夫都拖出去砍了!” 惊怒惶恐的目光汇聚望去,只见称病久不露面的屈鹤为穿着红领黑袍,立于京观台二层,颈背随着发号施令微微前屈,光闪烁在他眼角,看不清他瞳仁,但他像只大鸟威严跋扈地站定着。 都御史朝他行礼,刚收回手板着的面孔就狰狞起来:“屈大人,粟米未查,经手者未查,怎可断言此为车夫偷盗之官粮?” 都御史深吸口气,妥帖地在众人面前给屈鹤为留点脸,给他台阶下:“正值灾年,粟米是天下人的命根子,丞相着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事蹊跷,还需多些探查才可下定论。” “丞相,您以为呢?” 屈鹤为没什么精神地撑开眼,方才暴怒的气都在不知不觉中跑空了,他儒雅娟秀的面容在官场的洪流中被瓦解。在晏熔金眼前的光里,他面目全非。 是病气吗?让他变得更加喜怒无常。 晏熔金不知道,他耳边还残留着屈鹤为那句“依都御史说的办吧”,而自己已走上京观台,至他身后。 屈鹤为衣衫很薄,风嵌进没有肢体支撑的布料,将他大而枯瘦的骨架清晰剖显。 他低头掩住成串咳嗽,晏熔金又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像人参桂枝类的温呛味道。 他额上坠着缠紧的红玉小滴,自发中系线而出,远看时只像一处光斑。 晏熔金走到他侧边,没有行礼。 屈鹤为想,他一定是有怨忿的——自己怎么能变成这样呢?自心口胎记、书房旧物、常年癖好被他认出,自己便从一个事不关己、千刀万剐的大奸臣,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恶人。 为何如此暴虐,提神就是杀人? 为何置民生于不顾,扎根苦寒地,头一件事是勒索金银与劳民伤财筑高台? 为何蛊惑君心,折子中只言流民生啖幼童惨无人道、匪寇大摇朱旗掠官粮,不谈半句官员盘剥、天年不仁、君王不贤? 虽则晏熔金知晓,他想要的打贪官、鞭君王,是要把脑袋当马球的见血差事,取委婉之法为上,但屈鹤为所为完全不是“委婉之举”,反而祸国殃民,与他早已背道而驰。 要是能有回应,晏熔金会问一百句“为什么”。 可如今,晏熔金站在高台上,几乎失去耐性,只想趁他不备将他推下去。 为民除害。 “丞相,”晏熔金掐着平淡却隐含颤抖的声线,瞟向他开口,“你病得很重了。” 屈鹤为莫名奇妙:“小和,是要咒我么?” “小和”是晏熔金的字,此时被他含在嘴里,叫晏熔金如洪水中的怒火,再激烈也被无奈盖过。 屈鹤为还在他耳边道:“我现在好极了,往后也不会生这么重的病了。” 望向因“漏粟案”空去的京观台底—— 被抓走的贫民壮丁,丢在原地石块倾泄的骡车,饿得皮包骨无余力嘶鸣与逃跑的牲畜...... 晏熔金终究还是气不过,眉头与嘴角抻缩,胸膛如潮起伏:“你心黑了,你不肯睁眼看看,险些被你砍去脑袋的车夫,前日里刚病死了妻子,他盲眼的老母接过妻子出摊的物件,摸索着去卖五文一个的包子......” “你不知道,地动之后,人的心本就悲苦,还要被你抓来做劳什子没用的苦力!之所以这活儿还不断,不过是官员碍于圣旨,而百姓没有闹起来,是因为何大人贴补了自己的家当将糠米换成了纯米!” 听到这,屈鹤为笑了:“他换得过来么?” 也不管晏熔金瞪他,屈鹤为接着恶意揣测道:“这样多人,不见尽头的僵局,他真有那么多钱?不会是贪污了吧——哈,哈哈哈......” 晏熔金怒得拽下他脱线的袖子,在屈鹤为身形不稳微怔之时,他已肃然紧绷面皮,脱口骂道:“你尸位素餐,在其位只图其私、不谋其职!” “你眼里心里空空,无国无民,已为恶臣还挤兑忠臣,瞧见旁人是白的便阴暗地以为,那白不是白,那人不会善!” “你忘却根本、忘却来路,忘却家母为供你赶考、自绝于主家门内换取抚恤,忘却小妹曾受权贵逼迫险些被生钉入棺,你不记得写过的策论,不去看折子开头结束的‘诚惶诚恐叩奏’与‘臣谨昧死以闻’,过去你......” 他喉头有轻微的哽咽,但屈鹤为抬头时他没有在哭,只是眼里有久久暴燃的灰烬,要凭此灼伤他。 晏熔金轻声转了主体——“我,做的一切,走过的大小路,背过写过的册子,挨过的贫穷与饥饿的鞭笞,爱过和要保护的人,在你身上都像昨日的衣服一样脱尽了!” 屈鹤为张了张口,显然身居高位这样多年,已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尽情地辱骂他,他费了些精力找回声音—— “我没有更衣。” 在晏熔金脸变得更黑以前,他倒是问了个和“奸臣”不挂钩的问题。 “你为什么想保护别人?” 晏熔金垂首阖眼,风正巧鼓起两只袖子。 “仅仅是因为一句,一句同我素不相识之人说的,他未来要开一家地道的灌婴米粉。” 没有人生来就认得旁人、去爱旁人,在那天以前,晏熔金也以为自己是个特别自私、不关心天下的人,但某天有一刻突然懂了正义之子想保护天下人的决心。 那是在路口闪避马车时,人群错综复杂地川行交错,晏熔金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句响亮的“我要开一家正宗的灌婴米粉!!” 他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对未来的期愿击中了,耳边所有人的吵嚷终于由一团乌云露出更近的另一面来——是所有人欢快的交谈。 连一无所有的晏熔金也想保护他们。 “最初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也正是因为他是陌生人、他一下走过了,转瞬我保护他人的期望潮水般漫开,就到了所有人身上。” 苍白的天色里,屈鹤为的半张脸融进强烈的日光中,他神情淡淡,像隐去的云。 晏熔金不知道他有没有记起、比他多隔的十二年允不允许他记起那个片段,也许有,但真的会毫无波澜吗?又因着他无动于衷的神色,有没有似乎也不重要了。 他听到屈鹤为像是失去了兴趣般赶人:“你不是还要给那个土匪烧纸吗,快走吧。” “土匪”是指苍无洁。 晏熔金自匪口逃生后,向何观芥一干人问遍了苍无洁的下落,最后得知新世教内部分裂,谁放了一把火,烧死许多人。 何观芥说:“派出去的人都会乔装,虽则认不出你画的这张面孔,但如果真是我的人,现在还未回来,应是已出了意外。” 晏熔金无法忘却他撂倒自己毒酒的袖子;火中取粟般助自己假死瞒天过海、而后轻描淡写的不居功;还有他在官制的旗花筒滚落后,流露出的一点令晏熔金心安熟悉的坚定与忧愁。 这样一位踩着“空中细绳”做内应的无名勇夫,应当得到些纸钱供奉的。 在久久蹲着往火苗里盖纸钱时,被苍无洁包扎过的左手隐隐又有了紧绷感,仿佛他握着自己的手要他接班。 耳边传来路人的问询:“听说你要给他立碑,名姓怎么写?” 晏熔金以为是何观芥手下的属官,也没抬头,答道:“他那时化名‘苍无洁’,我想,给他去了‘无’字,单署一个‘洁’。” 那人笑道:“古有妻子给丈夫起昵称叫‘逸趣郎’,今有小和替我敲定墓前所书为何,不知可是一样的心境呢?” 他言语轻佻,然而说的大白话落到晏熔金耳边,却叫他一时听不明白了。 晏熔金蹲着愣愣抬头,被邪风撩倒的火苗蹿上他袖边,满天倾泻的慷慨天光叫他眼前失焦恍如梦中。 那人背手探身,瞧有趣孩童般俯身向他。 其眉眼神采依旧浓郁艳丽,此刻正略抬眉头,带着眼睛睁大,更妥帖地接住他目光。 晏熔金僵在他影子里,忘了言语,直到火舌狡猾地舔上他指尖。 9、第9章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听见陈长望称呼你‘去非先生’,那是你的真名么?” “何大人说,他麾下不曾有你这号人,你又骗了我。”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出现在匪寨与京观台,为何送那土匪龙袍?你究竟......是好是坏?” 晏熔金拽住他一点袖角,猛一站起眼前发花,但仍执拗地盯着他。 苍无洁神色不变,单挑起眉:“你觉得呢?” 晏熔金在浓重的硝石气味中打了个喷嚏。 他说:“陈长望给你送信,你应该是好人。” 苍无洁惊讶道:“就因为这个?” 晏熔金答:“我猜的。我们相识这样短,你就当我是以貌取人——” “你是个独身的谋士吧?” 他还记着陈长望劝他“出山”的言辞。 眼前人衣袍蹚过火盆,踩灭明火,歪过脑袋搭上他肩膀:“既然你猜中了,我就同你掰扯掰扯。” “而今圣听不明、内忧外患,你以为当如何解决?” 话题急转,晏熔金也适应迅速:“先看如今的井州,有地动与流匪之扰。” “官吏盘剥上头的赈灾粮,那便派钦差督查赈灾,严惩贪官。” “百姓受地动殃及,那便增设粥厂、安抚流民。” “流匪劫掠官粮、骚扰百姓,罪大恶极、冥顽不化,自然是杀无赦,绝后患!” 苍无洁笑了。 “前两条很好,只是第一条你没权,第二条你没钱。” 肩上大半具身体的重量压得晏熔金东倒西歪,他手挥出去挣扎两圈,终于扒住了墙:“但何大人有权,他也是刚正好官,可以上书彻查贪官!” 苍无洁“哈哈”一笑:“你们且试试看——朝廷上那帮人互相勾结,不会听的。” 晏熔金不知如今朝堂势力,难与他争辩,便干脆往下道:“你说的第二条,虽则井州官库紧张,但粥厂也设开了,能撑一日是一日,总归是好的。” 苍无洁反问他:“能撑到几时?” 晏熔金甩开他勾肩搭背的臂膀,被他步步紧逼也逼出了两分火气,当即冷了声音:“撑不下去就不做了吗?饿死在今天的人就不救了吗?没钱,眼前的苦难就不看了吗?” “是我发了痴,妄想同你这说不通话的多嘴,误了我去粥厂的时间......” “苍无洁,我告诉你,就是我底裤都当出去了!我也不会瞻前顾后放手不管!” 然而他巴掌似的抽过苍无洁腕间的袖子被捉住了。 那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他手心塞了一沓庄票,垂着眸隐有笑意。 晏熔金瞥了一眼,惊得把东西塞回去! “你干什么?” 那人额发飘动,其下粼粼的琥珀色眼睛盛满阳光,少见的专注认真却是为了调戏他—— “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晏熔金登时脑袋里一轰,但很快又强压下羞臊,仔细瞧了他的神情,仿佛确信了冲裤衩来不是这副正直神情,终于定下些心来。 他鼓了鼓腮帮子,伸出手轻轻捏回那叠庄票,轻轻抚了抚,抬头正色道:“我替井州二十万百姓,谢谢你,苍无洁。” 晏熔金向他作揖,一弯到底,良久未起:“对不住,先前我言语过激,是我之过。” “先生大义。” 日光将他鸦青领襟固定的浅衫照得大亮,几乎白如宣纸,但却因无处遁形的浮尘,叫他的面孔呈现出大地般的质感。 何处阴影承沟壑起转,何处薄红有忧思苦恼在,过往被看作戏子矫饰之处,当下却都似藏了深意。 苍无洁没有反驳,只是咂摸着评价:“听上去很冠冕堂皇。” 后半句“但我真只是想救你的底裤”被他咽了下去,他有时乐意逗晏熔金挨他的瞪,但显然这一遭他不是为此来的。 他伸手捏去晏熔金面颊上的小虫,背手时弹开了,将话题往回引。 并不打算管晏熔金一闪而过的愕然。 “你的‘三策’,还没完呢——” “这第三条,把流匪全杀了,你知道有何弊处吗?” 晏熔金因握着他给的救急赈灾银,此刻压住皱眉的冲动,垂颈道:“愿闻先生所想。” 苍无洁却问他第二遍:“你是如何想的?” 轻微的回声碰碎在梁柱上,后头台阶响动,吱呀混乱,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人。 其中有人高呼道:“晏大人,您在这儿吗,何大人找您!” 晏熔金眉头一抖,眼疾手快拽着他进了旁边的假山石洞—— 说是个“石洞”,其实不过是仅可供小童钻蹿嬉闹的狭处。 但晏熔金原先选了烧纸的地方,就是京观台后的一处湖泊旁,如今四处皆平地,除却这一顽强挨过地动的假石,再无可藏之地。 洞里头都是阴湿寒气,晏熔金呛住,又硬在阿嚏前捂实了自己口鼻,对上苍无洁眯眼询问的眼神轻轻摇头。 苍无洁捏着气声问他:“做什么躲起来?” 外头脚步渐重,晏熔金的一颗心被牵系着,抖个不停。 他不答苍无洁,只将手指竖在二人唇前。 他袖子里揣着的,是热乎的数十万两白银;他眼前之人,形迹可疑、身份可疑,有过向匪首“阿谀奉承”的前科,有不愿“出山”退居人身后做谋士的抉择。 一旦被他们发现此情此景,待他向何大人献出白银,这相隔不久与他会面的生人一定会被查透了。 好些的结局,是他们的确查不到他匪寨中作为,无法耐他如何,但也会因其私产丰厚,动起歪脑筋、威逼利诱;要是坏结局,那这一难以自辩清白的倒霉蛋,就要因他而死了。 苍无洁大概猜得到些,但他却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反而因背后贴着的石壁太凉太硌,径直弯腰将手耷拉到晏熔金身上,下巴懒散地压在他脑袋上。 浑然不顾他僵直的身躯,尝试几番,以一个搂抱的姿势落定。 晏熔金在外头给他烧纸时,散碎的花瓣搁浅在他发间。 此刻正被苍无洁兴致盎然地拨弄挑动着。 他在晏熔金耳边轻“呵”道:“躲什么?觉得我是坏人?不想让我被他们抓起来?” 晏熔金全神贯注听着外头的吆喝,没法长篇大论回他,干涸嗓间只能憋出个“嗯”。 苍无洁笑得更起劲,手上一个没轻重把他头发扯下来一绺,听他“嘶嘶”不止:“不想让人看见和我在一起,把我推进来就好了,你进来做什么?傻、子。” 狭窄的空间里,苍无洁的身躯源源不绝发着热,将半屈腿勉强窝着的晏熔金蒸得思绪飘飞。 他心里答道,还不是因为你不安分,怕你不被看着徒生事端。 晏熔金不太与人靠得这样近,他为了喘息和思考用脑袋去顶苍无洁,叫他起开些,他却仿佛得了趣,枕着晏熔金脑袋懒散嘲他:“好一头忘恩负义的倔牛!” 晏熔金抿着嘴不理他。 苍无洁却逆反似的起了兴致,这里摸摸那里戳戳,问他:“你用什么洗的澡,比衣服熏香还香?” 晏熔金面颊憋得通红,赈灾的银两也无法叫他继续装聋作哑,他甚至反刍起了苍无洁那句“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他朝后将肩背抵紧石壁,长而狭厉的眼尾此刻却透出单薄无助:“先生,不要戏弄我......” 苍无洁见状一愣,才反映过来自己所为有轻薄的意味。 他只是乍然埋进一片雨后青草的气味,有些新奇,因着自己身上的这份微呛透彻早已埋葬在过去十二年下。 恐怕他如今身上要有“老人味”了。 ——他如此夸张自嘲地心想。 但未及解释,晏熔金已道:“方才先生问我,对于全歼流匪,有何看法。” “某知晓有剿抚并用之法,但匪徒阴恶,便是招安也无法真的任用,且累累犯罪、祸乱社稷,理当杀之以绝后患。” “不知先生为何持有异议?是为仁善?是为胆怯?” 苍无洁被他塞了一通“纸上谈兵”的墨团,当下觉得开口吃力,手下报复似的捏了捏晏熔金发烫的后颈肉。 哼哼道:“是为‘不可为’!” 他冲着十七岁的小状元炮弹似的发问—— “你知晓流匪有几股势力?老窝在哪?匪首何人?有何袭击个性?各有多少人?战力如何?” “你又知晓多少有关朝廷的战力、军费粮草?知道天子与这里主事的人如何想、要打多久?” “想过流民会不会受惊、死伤、成为土匪报复官兵的牺牲品?” 晏熔金恹恹蹙眉,云彩似的靛蓝外袍也如被雨打过般,成了烂菜叶。 他仍坚持道:“是学生了解不周。学生出去就会察查局势,再行分析。” “只是某仍以为,待穷凶极恶之徒不可姑息,便是兵马粮草有缺,就再向朝廷讨来、求来......” 苍无洁凉凉道:“不借。朝廷借你个屁。” 他晕染细致的眼下红,隔着泛白的眼睑,未给眉眼添上媚色,反倒叫那双眼睛黑白更分明,竟叫晏熔金恍觉这张面孔上只有眼珠子是真的。 苍无洁淡然说完浑话,接着道:“要是朝廷还有余粮,井州还讨得来,那屈鹤为要讨的赏也不至于只拿到十之二三。” 晏熔金闻言,咬牙道:“正是这样的蛀虫太多,才啃坏了大业的栋梁根基!” 苍无洁轻轻扫他一眼:“你要有本事,大可杀了他坐他的位置,反正你们长得那样像,跟老爹小儿似的......” “而不是被人套上‘娈宠’的污名,仰仗‘蛀虫’鼻息,憋屈做事。” 10、第10章 这堆羞辱言辞劈头盖脸砸下来,却将晏熔金眼睛砸亮了。 他目光殷切地扒着一副嫌弃不齿模样的苍无洁,道:“先生,你这样嫉恶如仇,又智勇过人,良善爱国,自只身潜入匪寨,到指点我察查时势,又以重金相托去救苍生......如若高位上坐的是您这样的人,该多好啊......” 苍无洁被他一串连环马屁酸得汗毛倒立。 “行了,官话收一收,我全部身家都在你手上了,别发癫——我没东西给你了。” “只是我刚才的话还未结束,剿杀流匪第二层‘不可为’,在于并非所有山匪都穷凶极恶,一些小喽啰也不过混口饭吃,便是如今你每日施粥的百姓里,也有上过山落过草之徒。” “或是被性命要挟,或是为吃饱饭......他们中的一些只是做些炊米扫洒之事,罪不至死。” 晏熔金沉默之际,苍无洁问他:“你在‘新世教’里待了两个月,难道就什么也不曾知道么?” 晏熔金想到陈惊生,想到冬来时,想到灰头土脸被误以为是哑巴的扫洒工。 他知道寨中有些人并非山匪,只是家人落草不得不同往;有些人不为作恶建寨,只是最后事不由己...... “但是,”晏熔金看进他眼睛,“束手束脚,为少数纵容多数,也是蠢事。” 苍无洁卸了劲,点头道:“好吧。” “但其实我还没说完,这第二个‘不可为’还有后半段——” “他们心不紧、不齐,如果朝廷招安,必定分裂,势力必定削弱;但如果官令一下,‘全杀了’,他们必定沆瀣一气、负隅顽抗,反倒叫他们没了后路、拧成一股麻绳了。” “何不先抚后剿?” 晏熔金很夸张地拜服,说“先生有大智慧”。 苍无洁嘴角抽了抽,按住他摇晃的肩膀:“够了哈,真够酸倒牙的......” “你还记得屈鹤为呈上去的折子么,他要坑杀麻烦的流民,减少赈灾所需和人为混乱。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晏熔金道:“他将流民与山匪混为一谈,也许会强指百姓为乱匪,来堵天下人的口,反正他只要将真相一道埋葬在井州就行。到那时,这事从外看来就不荒唐了。” 苍无洁屈指敲了敲石壁,结实的闷响传开,叫晏熔金紧张地往石洞外头探看。 “人早走了,”苍无洁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情态,待晏熔金催促他将话说下去,他才悠悠道,“其实我也无甚要说的了,即便屈鹤为糊涂、皇帝糊涂,满朝总有人听闻风声极力制止,譬犹何观芥——不就也赶来凑热闹了吗?介时这事但凡被摊开一角,皇帝自然要摆出痛心疾首模样,大骂制止此事,在天下人面前做样子。” 若不是屈鹤为来,旁人来或出于自己的思量、或接承皇帝的密旨,也会悄无声息做了此事,便如先井州一步“被赈灾”的其他地方。 而屈鹤为大剌剌地将话摆在明面上,将流民与流匪混为一谈,反而引发朝堂弹劾与争论,间接阻挠了此事。 这些话苍无洁没说,但晏熔金不会想不到。 不过晏熔金只会庆幸屈鹤为不走运,得了个事与愿违的结果罢了。 “那真的剿匪呢,如今只在先生口中的‘先抚’阶段,尚未见到‘后剿’的苗头。不知该如何争取?” 矮身欲出石洞的苍无洁带着“不可说”的欠揍微笑,连连摇头:“我又不真是你夫子,没责任告诉你。” 晏熔金“嗳”了声,眼睛瞪大了,映出洞外于枝头绕了一圈还没掉的迷茫叶子。 随即一脚拦住了出口,憋红脸强自摆出副“讨买路财”的架势—— “先、先生,求你收、收了我这个学生吧!” 苍无洁无所谓地丢出半声哼笑,抬腿就要跨过去,不料却被下定决心的晏熔金抱住了。 那两条胳膊麻绳似的绑着他,同他一般高的少年手脚并用地吊在他身上,跟狗熊抱树似的。 耍无赖啊。 晏熔金扒拉着他,不屈不挠道:“我有心救这个世道,求老师教我!我学什么都很快的,我六个月就会识字、三岁作诗、十二岁作了针砭时弊的文章被圣上称赞、十七岁中状元......” 苍无洁被他摇得头晕,自觉成了暴风雨中的一棵孤树。 “停,你叫六个月的晏小和来找我,我收了;你十七岁了还蠢成这样,我不敢收。” 晏熔金不甘不愿地退而求其次:“那你将剿匪的法子告诉学生,我就放你走。” 苍无洁忍俊不禁的笑渐渐扩大,胸膛的震颤从一具身体传到另一具,最终成了畅快的大笑,笑得晏熔金莫名其妙。 “一副蠢相。”苍无洁醒面团般揉了把晏熔金的颊肉,托着他朝外走,“以为你不下来我就出不去了?” 洞口的阴影在头顶掠过的那刻,晏熔金死死扒住了石洞的顶,说:“求您了先生,陈长望说您不愿出山、为人谋士,一定是因为您有自己的顾虑,但您救世之心如日彰彰,叫学生感到,也想为您分忧!” 苍无洁被他拖得腰疼,气得一巴掌扇在他屁股上,在身上人终于僵直安静时,咬牙道:“你不用管,屈鹤为一定会如他所说,出兵剿匪的!” 晏熔金微松了力道:“为什么?” “应皇命。套金银。” 声音和进旁边的小溪,流水似的在几乎封闭的石洞里回荡。 “先生,”晏熔金歪头瞧他,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世间可有一种易容术,可以改换身形与面貌?” “为何先生这样了解屈鹤为呢?如此笃定他下一步落在哪呢?” 苍无洁的头与项反着转动,光打在他一半的面孔上,他面容似惊,但眼神从容有余,再看去,对眼前人仿佛带着股无辜与纵容。 “我还能断言你下一步落在哪。” 话毕,他托着晏熔金的手一松,叫松卸防备的人摔了个狗啃泥。 晏熔金痛哼一声,只觉尾椎骨都要摔裂了。 他也知胡搅蛮缠的确是自己之过,不敢露出半分怒意,但心中还盘算着赈灾与剿匪差的银两,忍不住幻想苍无洁收他做徒弟后,井州就有了源源不断的增援。 即便真如苍无洁所说他已钱袋空空,能扒上这样一位谋士也是自己之幸。 他正欲道歉回转,却见天光无所遮掩地全盘泻入—— 那人已飞快走远了。 一片尘烟被他带起,尚未落定。 晏熔金瞥了眼,敛起绵密的思绪,抬脚也朝那一方向走去。 天之将晚,粥场前在地动中辟出的振安路,应当要热闹起来了罢。 年少时他看过《桃花源记》,里头百姓富足美满、无病无灾,如果地动造访了那里,苍天佑之、人皇怜之,百姓每日当米肉不缺,绝不会捧着一日二次稀薄的汤水、处在死于天灾或人祸的忧患中。 粥厂米锅边正忙着的,除了几个井州的小官吏及其家属,和戒备流民哄抢的士兵,还有张生面孔。 晏熔金才跻身进白腾腾的热雾,那张生面孔就兴高采烈地向他仰起眼裂,微微蹦跳起朝他招呼,手里的大勺顺势抛过个弧度,滚烫的残汤落了几点在他手上,他猛一抖,好险没拿住了。 “小燕——小晏大人!” 这位是何观芥的表弟何崇山,当是何观芥差他来此体察灾情。 但晏熔金没料到,他不是副恹恹不情愿的模样,而是为这份新奇更焕发出无限精力。 晏熔金接过他的米勺,向他点头:“小山。” 何崇山与他的表兄截然不同,何观芥眉眼平长如剑,而何崇山眉弯弯眼弯弯;何观芥稳重,但何崇山却有一股子江湖气,尤以抿嘴朝下笑时为甚,那时透出的闲适悠哉气,叫人瞧了向往。 翻滚的米汤被长勺熟稔地抛灌入碗,晏熔金替了何崇山一会,翻腕平递了百来回,眼前的人稀落下来。 除却眼巴巴舔着碗沿的孩童,只有一人立于白烟涌窜的轨迹里。那里不会挡着人。 晏熔金奇怪道:“小山,那里杵着的是谁?” 施粥的地方是个简易的三间室,最里头放着粟米,中间支着两口大锅嗡嗡轰轰地烧着粥——如今盛光了,里头烧的是水,好叫沾底挂壁的米粒都进人肚子,这第二波的清水是不限人次的。 与中间连通的外头,则是个倒粥的巨大木桶,摆在木桌下。 而何崇山被问时,正脸朝里、背靠在中外间半人高的隔板上,随意撂在地上的两条腿自在地晃着,捧着压了粗薯的粥喝得津津有味。 他头也没回,便撂高了声儿打趣晏熔金:“嗐呀,还能是谁,自然是来接你的孟姑娘啦!” “我虽然不常来这儿,但是说书的每日讲的故事可是烂熟于耳......” 晏熔金一时没出声,何崇山以为他害臊了,也容他些安静,转而对煽着锅炉火的壮汉道:“小要,明日往大锅里也撇几个大薯去,要不够钱了问我哥拿去——这种事上他不会拒绝的!” 壮汉却一时没回他,只是紧了眉朝外看。 外头不知为何有些骚动,持续一时不仅没消停的迹象,甚则愈演愈烈。 这时何崇山才觉察不对,支着酸痛的腰板转身,才看见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围攻一个瘦竹竿青年。 仔细辨别,喊得最响的词有“哑巴”“吃白饭”“叫花子”等等,大抵都是叫晏熔金不要可怜他的。 不知那青年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这样多人,但看模样委实可怜,被人骂得像矮陷进土里的小白菜似的,但仍抿着嘴不出声,灰蒙蒙的眼里有种隐蔽的倔强,如藏在厚云里蓄守的闷雷。 何崇山看了,没劲地一屁股坐了回去。 “不是小娘子,害我白白打了个挺,看个毛。” 11、第11章 晏熔金瞧着眼前的青年,有些头大。 他是个哑巴,在围攻下手势也不大打。 眼睛分明该是大而圆的,但上眼皮心事重重地耷拉着,硬是把线条抻平了一半,此刻沉默地盯着晏熔金,已像一种恳求。 晏熔金微微侧身,一只胳膊挡在他前面,道:“诸位的担心我都了解——他自半月前来到井州,便靠各位施舍度日,是诸位仁善;而他正值盛年却不自寻生计,未必是他之过,也许错在我。” 七八个围着的老幼静了一瞬,其中一个剃了光头的小童抬起眼面直言:“大人做什么揽了不相干的人的过错去?要不是您和何观芥来了,我们都得被这里原来的长官磨死!是您救了我们,您是这一年最没有错的人。” 那哑巴青年也于等他回复时,无意识地启唇。 晏熔金朝前半步、又一步,彻底挡住被唾沫淹没的哑巴。 他朝众人作揖:“井州有一人吃不饱,有一人还因地动、赋税、法制受苦痛,晏——某,就是有罪。请诸位放心,如今运粮与开路等地都亟缺人手,我会向何大人禀报请示,叫诸位有所劳、有所得。” “便如他——一样。” 何崇山刮着碗底,听了几耳朵,眼见人群称赞谢过晏熔金后散开,他怪声怪气学道:“嗯嗯嗯!井州有一人吃不饱、有一人受苦,就都是我的错~” ——“嘿,燕子、你这小子,说起话来跟书上一样,刻板无聊得很......” 瞧着晏熔金磨白的袖口,他咽下了逐渐低落已成嘟囔的奚笑,想着,嗐,古板点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屈鹤为那种两手一摊只会搅局的好多了。 天下嘛,总得有人刻刻板板地做好人;天塌下来了,也总得有人担着。 但反正不是他何崇山。 他不成器,也懒得学;兴致来了能把好的坏的都玩两日,但不代表他这个人是好是坏...... 晏熔金路过他,戳了戳他胳肢窝,叫他去把碗丢水缸里。 也是奇怪,何崇山对他有种自然得难以自察的顺从,这同他对表兄的出于敬畏长辈的威压的服从不同。 大概是觉得,按着他的路走,前头就是大亮的光明——和他本身一样的光明。 晏熔金低声朝粥厂管事的安排哑巴的去处,最终敲定叫他也去运石头,那里管饭。由管事的亲自带着去,也不怕他们不收。 这哑巴也是饿惨了,当时用他人名姓冒领了一份粥,大约还觉肚里烧得慌,便赖在一旁不走,如今也似没聚起精力来,还扯着晏熔金的袖子,像要和他说话。 但当晏熔金问他,他又顾忌人多摇头不说,一副墨墨迹迹让何崇山窝火的模样。 何崇山撇了碗,跻身过去撞开哑巴的手,问晏熔金道—— “等等等等,燕子你待会干啥去,我怕我哥问我你在哪,我不知道。” 晏熔金说:“我马上就回他那去,只是还要去孟秋华那一趟,她一个人住、两天没见人了,我怕她出事。” 何崇山腾地站直了:“我、我也同你去!” “你去做什么?” 何崇山眉毛跑得离眼睛十万八千里,中庭与五官间的空白陡然因期待拉长了,整张脸像玉盘一样,很是招笑讨喜:“我、我就好奇,谁配得上你!” 晏熔金用光扇骨点了点他额头:“人家是人家,不许乱说话。若真好奇,常来粥厂,总能碰上她的。” 何崇山怏怏接受了,挤出句“好——吧。” 然而一抬眼,那不像话的哑巴竟然黏着晏熔金的后脚跟走了! “嘿——不是,他怎么能跟着你啊?他到底是谁啊?” “燕子、燕子!就算他貌若好女美若天仙,但也是个男的啊!娘几几的男的能有什么好货——” 他尾音可笑而单薄地拖出去,被已走出十数步的晏熔金回头瞪了眼,息了声。 何崇山喃喃道:“完了、全完了,我就说燕子怎么不近女色到立地成佛的程度,原来是好男风......嘿!小要,别摆弄你那脏柴火了——你看没看见?看没看见他刚护短瞪我?” 小要是个结巴,不理他,但在心里维护着晏大人,只因他也是晏熔金从死人坡上救回来的。 被小要奉为神明的晏熔金,正停步在孟秋华家前的巷口,他抿了抿唇,攒起的眉头间透出些纠结。 后头的哑巴仍执拗地跟着他。 却冷不丁听他道:“我知道,你是冬来时的人。” 懦弱的哑巴猛地抬了头,眉如山影遮湖泊,风惊得将水点飞溅,随那目光一道扎向晏熔金。 他哑声认了:“是。” 晏熔金奇道:“不是哑巴?” 哑巴低眉道:“不是。小主人说,灯笼杆、杆......” 不知怎么打了个格楞。 晏熔金仔细盯着他面目,严肃重复道:“灯笼杆杆。” 哑巴抽了抽嘴角,最后还是点了头。 巷中隐有哄闹,过去当是闲谈笑骂,地动后却都是激进的矛盾祸乱。 晏熔金眯着眼,长眉舒展,似笑非笑,捏了这副同屈鹤为学坏的欠揍模样道:“听不懂。” 随即矮身没入遍地花泥的巷中。 巷旧,纵深。 在地动后歪斜几寸,但仍不可思议地固执挺立。 “做官就强买强卖啊?” “但这地里活不住粮,卖了说不定她跟孟老头都能活嘞。” “这人来头可比何观芥大......管不了哟!” 众家众户探出两溜脑袋,目光围着对峙的官员下人与孟家父女。 那女子眉浓唇浓,但眼的形色寡薄,被父亲反弯手臂,老鸡护崽似的拦在身后。 然而她面如死灰,无绝望而尽是淡漠,仿佛自己不在这场风暴闹剧中。 她就是孟秋华。 晏熔金顶着那两排好奇打量,疾步穿巷奔去。 他那道提高清亮的——“何人在此威逼百姓!” 与孟秋华不大但清晰的那句“我跟你走”同时响起,随两边目光于正中高空碰撞。 晏熔金几乎感到心被撞碎了,他行至孟秋华跟前,同她父亲一道护住她,形气坚而不摧。 “我乃右相长史,”他头一回仗势,是为最快地救人,“你是何人,竟敢强买民女?你若家中缺人,大可去贩奴的地方签契,做什么骚扰百姓?” 那人呵笑两声,出乎意料叫出他名姓:“晏长史。” 冲他捧手行礼得敷衍,叫唤得毫无惧怕与敬意。 原因正在于——“小人正是奉丞相命来的。” “您官比小的大,但小的自十年前就跟在丞相身边,可比你和他亲厚。您不知道丞相的意思也在常理中嘛。” 晏熔金在听到“丞相”二字时,眼睛就陡然撑大了。 是了,欺男霸女,可不就是如今屈鹤为的实在名声。 他咬碎牙根,道:“既然我品阶高于你,那人就交由我带回去,我会当面问问丞相是如何想的,要是你有半句虚言,必叫你向孟家人磕头赔罪!” 那人眉松眼懒,和屈鹤为相似的神态。 看得晏熔金心里来气,他将深吸的气压下去,回身朝孟家父女仔细安抚保证。 然后对孟秋华道:“我陪着你,不会有事。” 知道屈鹤为的坏名声是一回事,但要是真在自己面前上演,晏熔金杀了他也会阻止。 “你家丞相,现在在哪?” 侍从笑盈盈道:“在花楼呢,丞相叫小人去那处寻他。” 晏熔金眼角抽了抽:“我们去他住处等。” 侍从却拒了,毕竟带何人到何处,是他的差事,而晏熔金执意相陪便罢了,但若改搅了自己的差事,自然要极力相争、来免去主子的责罚。 最后晏熔金也是无法,应了一道去那腌臜处等他。 出巷子往左是官员住处,往右自近到远是粥厂、京观台,京观台后头有个地儿,原先就是花楼,后来塌了,一半被朝廷征用改作苦力住处,另一半起先被花楼的姑娘搭了篷子,后来着手建了个二层的阁楼寻找旧日荣光。 屈鹤为就在阁楼里头。 晏熔金来时,这里格外热闹,姑娘们欢快地唱着歌,引得周遭的人都出了院子瞧。 他起先不想进去,晏家家教严厉,此处于他乃蚀骨蠹虫。 然而侍从高兴地指着打开的窗户,笃定道:“大人正被姑娘围着呢!” 他瞧了眼木然的晏熔金——正横臂带着孟秋华后退呢,便善解人意道:“我去禀报大人。” 然而侍从蝴蝶似的穿梭了一趟,带来道没用的话,说“大人叫你等着,叫我先带孟姑娘回去”。 晏熔金压眉看他,眼珠一翻撑大了孔隙:“我现在进去找他,你先别走。” 一副要为流言中自己的红颜撑腰的模样。 然而红颜不领情,扯住他后摆,平静道:“我想通了,我愿意跟了丞相。” 此话犹如一记重锤击碎他玉壶冰心。 晏熔金愕然回首:“孟姑娘,你别怕......” 孟秋华笑了笑,眉黛红脂犹如向“渭流涨腻”出力的重臣,但面孔眼神却如微凉秋水焕洗过的绢布,淡极静极,非俗非雅。 她从容道:“我没关系,总归要有个归宿。但小和你,插手粥厂的权力都是丞相给你的,他不高兴,便可全部收回,甚则拿捏威胁你的身家性命。” 她松开手,向他作揖:“你愿意帮我一把,已尽了粥厂共事的情谊了。但我的事,你明知道是管不了的......” 她也不愿拖累晏熔金。 晏熔金心想,不是的,顶着父亲对“抛头露面”的训斥也要赴粥厂的孟秋华,说起前朝女官济山河时格外专注向往的孟秋华,缠着自己讲治国策论的学生孟秋华......不该颓然说出“我接受这个归宿”这样的话。 可她说的,自己没能力管,也是苍白无奈的事实。 要是说,自己为什么有管得过的妄想,大约是因为,即便他已知晓屈鹤为是位高权重的恶人,但仍因为“他曾也是自己”的想法,保有一份自己也不清楚底细的天真。 12、第12章 在十七岁的最后一个月,晏熔金踏过花楼低矮的门槛,却感到晏家长辈的意念将它拔高,几乎扯挂住他下摆。 姑娘们被他怒怨冲冲的面孔吓开,无人上前揽他拦他。 他想,姑娘们以此为生,错不在她们;旁人光顾此处,花的他们的钱与时间也无错。 但屈鹤为呢? 那不只是他的时间他的钱财。 可晏熔金早该看开,叫他不作恶便已难得,若要他一步跳到“勤政有功”,无异于痴人说梦。 楼梯震荡,叫屈鹤为手上的茶溅出来两滴。阳光成束,在踩上最后一阶的人身上分裂、散开。 姑娘们仔细瞧着屈鹤为神色,直到他晃了晃茶杯,说“再添些”,众人才又笑开,权当晏熔金不存在。 晏熔金没再靠近,停在楼梯口。 对屈鹤为说:“你可知道,布政史私用官银局模具,铸造大量龙纹物件贿赂京官,为掩盖大量铜料消耗,谎报是地震所毁。而复刻的废弃模具流入铁匠之手,又被新世教匪徒买下,做了那件传到天子跟前的四爪蟒袍......” 屈鹤为短促敷衍地笑了笑:“看见你就烦得紧,我不想听,但你跟上奏似的,吓得我耳朵全兜住了——更烦了。” “晏小和,我还当你要冲冠一怒为红颜,怎么和鹦鹉似的报了这么多人名?” 彩衣如花成丛,屈鹤为也如飘在空中的腻香,心不在焉、轻浮而难以捉摸。 “京城在打贪墨之风,你猜谁首当其冲?” 屈鹤为浑不在意,顾自捻起戏文唱词。 垂眼时,眉眼似两对狭长利刃,十分神思全在书简上,然而他将手后搭,抬眼时神色悲悯而疲惫,看起来竟像个好人。 然而他说:“你要的好世道,难道只视我为眼中钉吗?” 姑娘们识时务地无声屈膝下了楼,将特意撤去屏风为贵客扩大的整层楼,都留给他二人。 晏熔金为让姑娘下楼,终于朝他走近了。 他的影子爬上屈鹤为的身体,徒劳地在光影助力下尝试着,却无论如何不能重合。 朝中每日弹劾屈鹤为者无数,但自有他的势力为他拦挡下。 梨花瓣似的折子洒下来,议的都是赈灾的不合理之处,更多的问题与矛盾被暴露,这个朝代就像风雨中飘摇的破房子。 力大些的人吹一口气——无所谓冲里头还是外头,都要二话不说塌了。 晏熔金忽然感到疲惫。 他在屈鹤为脚边蹲下,举头冲撞上他回避的目光。 “你离我最近。” 为什么偏盯着他,不忙着去补其他的漏洞,这是晏熔金的答案。 “我想知道,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想的,对你、对何观芥那样的人,还有对大业。” 屈鹤为说:“我难道很坏吗?” ——“圣旨喊我来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来没来?喊我剿匪,我准没准备?” “我就是太把大业当回事,才因为剿匪累得头疼。” “得了,别杵着说有的没的了,你乐意就帮我按按头,不乐意就把‘绿尾’叫回来。” 晏熔金听着他姘头名儿就烦。 “准备得两个月没一点动作,光顾着把手伸到花天酒地和无辜姑娘身上了?” 屈鹤为眨眨眼,笑了,他笑起来像温润儒士,只可惜热面冷心。 他将喝得一片茶叶也不剩的茶杯凑到晏熔金鼻下,坏心眼地压住小状元多话的唇瓣。 “你冤枉我了,小和——没有‘花天酒地’,我喝的茶。” “而且,你的小孟姑娘自己乐意跟着我,何来我威不威逼的说法呀?” “我风流也风雅,从来好评如潮,哪有强迫过姑娘的说法?” “要不是知道你同她不一般,知道她爹都收了鸨母的定金了,我才——懒得管。” 屈鹤为将杯子砸在他身上,晃晃悠悠站起来,手掌压着他发顶,叫因他那番解释大惊的晏熔金慢了半拍,才歪倒站起、连拍带打挣开那只狗爪子。 屈鹤为不死心地摸了摸他蓬茂绸顺的头发,被瞪了还不撒手,只幽幽道:“蠢狗咬吕洞宾。” 待晏熔金垂了脑袋,他又不摸了。 “屈鹤为,孟姑娘的事我误会你了,是我之错。” 按屈鹤为的烂性子,他没必要对自己撒谎。 见屈鹤为哼哼了声,仰面等着他后文,晏熔金继而争取道:“不然就让孟姑娘住我院子里,等外头太平了再给她换了身契,由她走?我此前同她说过,她愿意的。” 屈鹤为哈了声,眉头眼头压低了,陡然又不高兴了:“你说我花天酒地,自己没打这些心思?红颜在侧,干劲百倍?” 晏熔金正要摇头否认,头顶又被屈鹤为大力敲了敲,几乎要将他锤成矮萝卜—— “打人家主意前,好好摸摸良心,看看你和她的生卒年,是不是差着辈呢?” 晏熔金气急:“我没有!” 然而屈鹤为已下了楼梯,宽大的轻袖点在扶手上,叫他像一只振翅的鸟。 有点好笑。 晏熔金小小声道:“要不是你终于做了件好事......” 他心里的小人对着屈鹤为的屁股狠狠一踹。 孟秋华按晏熔金大体期望的那样,白日仍在粥厂布施、或同衙役一道勘察灾情,夜里住在右相侍女的院子。 有一日,晏熔金听说孟秋华和同院的闹了矛盾,他才同何观芥校对完近日赈银的去处,就立刻掉头赶回去——自苍无洁的庄票被他寄送到府,他们愈发忙了、然而每个人都因渐兴的井州红光满面。 结果急急绕到孟秋华处,发现是她做了一批毽子,但数目比同院的侍女少,那些没拿到的姑娘急了,就闹哄哄央求着她呢。结果闹得将别院的人也引来的,不只有姑娘,还有青年,都对那用谐音刻着官员名号的毽子感了十分兴趣。 晏熔金说:“你当心着些,这里住的全是官员家眷。” 孟秋华瞧着院里翻飞的毽子,眼角嘴角阳光最盛、笑意最盛。 她说:“我知道。” 她还知道一些毽子因刻字被供高台,一些刻意被踢进泥沼。 知道每三日一次,他们听她讲经史、时闻时闪烁的不同目光。 知道也许会被抓去对铁窗,也许碍于明面上右相的袒护不会,或者,这些人都同她站在一处。 她同晏熔金坐在一处,自长廊拐角的阴翳仰头,看苍白的天,她说:“原来我真的能做些事。” 晏熔金答:“我认识的孟秋华,从来不凡。” 那天即便是不为拖累他说的假话——那句“我认了这个归宿”,也叫晏熔金想起来就郁闷。 然而孟秋华却没有认同,她将焐热的一根多彩挺拔的毽子毛吹出去,看它挤到人与人间,一时再找不到。 “小和,你是我的老师。当初你是为什么愿意给我讲书?” 晏熔金说:“因为你想听。” “如果是别人想听呢?” “也讲。” 孟秋华意料之中地点头说:“我也是一样,我不是为显得不凡做这些,是因为他们愿意玩、愿意听。” “是为了到最后,我把所有我能做的都做了,然后我变得平凡。” “我记得你说过,仲永最后‘泯然于众人’,我也想要那样的结局。” 晏熔金起初微微讶异地听,随即渐渐抿起笑,直到最后“仲永”出来,一下没绷住,笑得额发与嘴唇抖如风中柳梢。 他细细纠过错后,终于险险收住笑:“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但往后开始引经据典时,万万、万万不要报出为师的名号。” 他们的衣摆翘起又落下,阳光在刺绣上忽闪忽暗,井州的一切都瞬息万变,风游鱼似的窜过长街短巷,捎挂走粥厂开门锣的残响与京观台重又响起的吆喝,随后冲过山林,捣得自陈惊生出走分家后,士气陡弱的新世教东倒西歪。 所有人都扯紧领襟,等着那股喜怒无常的风掠过自己的后脖颈,祈祷着激起的冷汗不会叫自己大病一场。 屈鹤为又上奏要人、要钱、要武器、要粮食,迟迟拖着不去打山匪。 直到十日内接连四处粥厂被抢被毁,他才在何观芥的紧逼下出了兵。 结果不知哪漏了风声,过去时已人去寨空,十次中有五次无功而返,剩下五次真该叹匪徒狡兔三窟,只抓住一帮小喽啰。 比起花费的银钱与人力,真是得不偿失。 屈鹤为将烂摊子一推,又写回报给天子,说匪徒狡猾可恶,还要钱要人,不然打不下去啊。完了还要画一批大大大饼,说等援助到了,他一定把流匪一个不落地,全砍了脑袋堆京观台上,给江山社稷作灯笼,照亮往后千秋万代的路。 皇帝被朝臣哭天抢地的上奏闹得头疼,里头哭得最大声的就是户部—— 户部说陛下啊,那又废又贪的屈鹤为再伸手,臣只能把腰间的钱袋挖个洞,和裤袋打通,去卖勾子给他凑钱啦! 左相哭得比较矜持,他怕自己一家独大一手遮天的意思太明显,脑袋比军饷先落地,规规矩矩地行礼,斯斯文文地说:陛下啊,屈鹤为那个狗东西,拿钱不办事啊!就是让我做县令的侄子去,做得也比他好啊......陛下我没有别的意思,举荐谁都是为了大业好啊! 皇帝一看真不行了,再让屈鹤为剿匪下去,他议事堂房顶都要被掀了。 碰巧何观芥连上数道折子,谈山匪谈赈灾银,皇帝大手一挥,说你以前是屈相的学生,朕信你,你老师现在老了,你看着挺有能耐,就按你说的来吧. 剿匪?改造为主,只杀挑事点火的匪首,主打一个剿抚并用。 没钱?户部也没钱,诶别盯着朕的私库啊,不是说贪官多吗,查啊、严查!抄了他们家钱全给井州赈灾用。 屈鹤为失职?朕的爱卿过去有救驾之功,是为忠;如今为井州操劳得大病一场,还上了许多虽然狗屁没用但叫朕龙心大悦的折子,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尔等怎么能这么诋毁他呢? ——尤其是你何观芥,尊师重道不该由朕教你吧? 13、第13章 消息嘚嘚嘚地传到井州,何观芥看了眼前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抬眼平唇,将开了个头的回信一把抓起猛朝后甩:“尊师重道?可笑,一个恣睢之徒,也配叫我尊敬?” 窗下的侍从诺诺不敢应,何人不知,当年屈鹤为因私人仇怨,奏请远调骁勇的蔺知生老将军时,何观芥便与他闹翻了。 先是当朝弹劾老师,后是割肉返金恩断义绝,自此血与泪都流尽,只剩眼里飞出的无穷无尽的刀子。 何观芥永远记得,最后那场促膝长谈中,屈鹤为每个字的音调与眼角眉梢的抽动。他记得暮光将他们劈作两半,从此一明一暗再无执卷并立的双身影。 他恨他。 连带上最初见到晏熔金,因着那副恍如故人重活的面貌与身份,何观芥都不乐意待见他。 但何观芥在被晏熔金与那人截然不同的作风连连讶异时,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是他的人呢?他又怎么会愿意提拔你呢?” 晏熔金起先只是摇头,但隔了些日子,竟有一回同他道:“我心里奇怪,觉得他好事也做坏事也做,或有隐情。” 何观芥长长叹气,眼中担忧,按上他肩膀企图点醒他:“不要被他骗了,他太擅长装模作样。” 而当下,这何观芥眼里的单纯孩子和老骗子,正在一处他绝对想不到的地方“狼狈为奸”。 晏熔金十七岁连中三元被榜下捉婿,自是得见了各色姑娘,但他从没有心绪复杂到现在的地步—— 长眉俊目,直鼻杏口,眼窝深深,笑意深深。平素只觉他面廓英毅,除了长须,才觉鼻下唇颌有几分秀气。 偏又点腮晕斜红,红绦穿云发,气蓬勃,形雅丽。 身量高,气华清。招人目光,皆以为不凡。 的确是会因自成一气引晏熔金青眼的,如若不是那张脸孔同自己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旁有“瞧那对兄妹”的措辞落入耳中,晏熔金别扭地掐了点屈鹤为衣袖:“你胡子呢?” 屈鹤为心情很好地瞥他一眼:“又不是头一回扮姑娘,自是早拔了——用的,假的。” 晏熔金勉力将翻起的气压下去,他在书院时,曾生了疹子,才不得不剃须治疗,为此被人嘲是“小晏子”,那时他无数次盼着胡子长出,叫他成为美髯公,一雪前耻! 然而不想,十二年后的自己非但不护着那点宝贵的胡子,还去扮美娘子了! 屈鹤为用光秃秃的糖葫芦杆子戳了戳晏熔金的面颊:“谁叫你非跟踪我,知道了又不乐意?” 晏熔金瞪着那根杆子,原本要谈京观台石车藏米的正事的,如今却一时宕机,只顾同他较劲反驳——“哪里是跟踪?我是你长史,找你不是正当光明的吗?” 屈鹤为披着柑橘香粉味凑向他:“咦,我还以为,你要跟何观芥跑了呢。” 晏熔金微微后缩,在他如泥色琥珀般眼瞳的逼视下,歪开了目光。 他吐出那句话时,很坚决,但出口后又带上了忐忑—— “我要,对你负责。” 翘首待着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阴,站直了身体若无其事道:“想得美。” 那串糖葫芦又支上晏熔金面颊—— “这串儿被你弄脏了,你自己吃,我再去买。” 晏熔金正有些出神,下意识咬了一口,被酸得猛一激灵怒而抬头时,眼前人已不知所踪。 他被屈鹤为的女装扮相激得发麻的后脑才镇定下来,记起正事未谈,立刻四处去找他。 但大巷子人太多,小贩如潮土地里的蘑菇,见局势稍稳,又推着板车、扛着背篓,热热闹闹冒出来了。人流挤塞,都在小贩周围打着涡。 晏熔金踮着脚艰难挤过去,抬头时瞳孔却陡然一缩—— 只是一个侧脸...... 那只是一角被鬓发遮蔽的面颊。 但真的,如后羿之箭破开晏熔金的心—— 叫他好像看见了晏采真。 但晏采真如何会出现在此?出现在离他、离屈鹤为那样近的地方而不相认? 分明在来井州的车上,屈鹤为直言晏采真早已死去,死在自己遇流匪伏击、来到十二年后的那天。 应当是看错了吧?但如果是真的...... 一板白气翻到他眼前,将他发丝也濡湿。 是街旁蒸米糕的老板揭了盖子。 他眨了眨眼瞥去,却见老板的小儿正“嘎嘣”一声啃去了半只山楂上的糖壳子。 而那山楂签子正是个人为折断的斜口——同屈鹤为手欠掰完用来戳他的一模一样。 晏熔金当即上前问道:“你这糖葫芦是哪来的?” 小儿朝后一缩,晏熔金便与膀大浑圆的孩子爹对上了眼。 晏熔金弯起个谦和温驯的笑:“老板,请问......”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老板没好气地瞪眼,冲他赶蚊子似的挥手,训他道“排队去后面!” 晏熔金将长史腰牌解下,朝他们一亮:“朝廷事务紧急,还请配合。” 周遭陡然一静,丛丛目光射来,那老板苦着脸道:“大人,您刚才上来就同小儿搭话,我还当是人拐子呢......” 随即他捅了捅揪着自己后腰衣衫的儿子,催促道:“大人问你话呢,这脏不拉几的山楂又是从哪里捡的?” 那小儿怯怯指了指对面支出去的一拐小巷。 晏熔金点了点头,道句“多谢”就要走。 不料那看热闹的人群挤着不让,方才紧张好奇的目光被一股愤怒和兴奋取代,窃窃语声中,一道嘹亮之声破出,如水入沸油溅起喧哗—— “看他的腰牌!是狗丞相的人!!” “我就说什么朝廷要事要问个小孩抢零嘴吃......” “就是他们,让我一连两月都见不到老汉!非折腾人去那么远的地儿运石头,我看啊,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场!”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都是因为他们!” ...... 那些家里被征了苦力、承受多年重赋的人一拥而上,拉扯他的头发、外衫、令牌......直到他在茫然过后矮腰钻出,才终于结束那场突兀的殴打。 他们对屈鹤为的谩骂声声在耳,还扬言要一把火烧了京观台也烧死狗官,将晏熔金的发根扯得如绷紧的琴弦生疼。 他还从眉骨上摘下一条蚯蚓,丢掉后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 他想,是不是自己死了,死在十七岁,就不会有为祸人间的屈鹤为了? 他既迫切地想调卷宗,问每一个接近过去十二年间屈鹤为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从晏熔金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右相。 但在目睹身历了百姓的仇恨后,晏熔金心里陡然涌上酸涩的疲惫,有一刻他想就这样算了吧,他管他为什么,反正屈鹤为已经疯了、心坏了臭了。 而最后,埋进小巷阴翳的晏熔金抠着墙皮,撑起自己。 想到在京观台米车里发现了官仓的米袋,这些都被证实是莫名消失又出现的灾粮,于是重又投入赈灾之中。 而山匪抢掠冲毁了多处粥厂与收容所,还等着他去帮忙重建。 于是晏熔金慢慢往前走,把那些愤怒又无可奈何地情感影子似的甩在身后。 他右颧骨像擦伤了,火辣辣地;勉力抱着头的手臂也有划痕和淤青,爬过人群时理所当然地挨了踩踏,腿脚也有些抖。衣服也是一片凌乱,犹如大白菜叶子。 所幸没有真的烂菜叶子扔他,但在羞辱程度上也不差多少了。 “做官做成这样......”他苦笑,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屈鹤为,“所以宁死也要做个好官啊......” 他走着走着,后肩被人拍了一记,他刚想回头道一句“多谢,我无事”,眼前却率先一黑,意识先于身体变重、沉下去。 混沌中他仿佛透明、身体也不复存在。 他知道他在春天,但分明枝叶繁盛、花开的不多,满地黄叶,过两日还要降温回冬天。一年三季齐备,但就缺春天。 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抓不住任何一个锚点,活在一间所有都错位的屋子里。 耳边沙沙的世界的响声渐趋清晰,他努力跃身抓住它,屋子黑洞洞的门就被扑开。 晏熔金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却被周身的酸痛捉牢了。 荒草院,矮茅房,苍白天,满地红。 十个新拐来的人有男有女,有少无老,全是“好卖的货”,他们的手被同一条粗壮麻绳圈连成一条,互相扯撞着粽子似的从屋里堆到院外。 可惜这不是端午节,要是屈原来了现年的井州,指不定在跳江前就也被绑了。 但他在被绑前,定然是毫无防备的,因为只有深陷其中者才知它的猖獗。 晏熔金打眼一瞧——那寻不来却自发撞来的屈鹤为屈姑娘,也赫然在列。 只是他惨得吓人,分明旁人都未挨揍,只暂且好好地担着惊,但他却去了十之七八条性命,正伏地咳着血,那血沫子和漱口的水一般,慷慨地往外倒。 他撑起的肩胛如同一只将残将破的蝴蝶,颤得如在大风中。 离他最近的两个姑娘吓得不知怎么办好,只得也伏下身松松绳索叫他好过些。 晏熔金同他隔得远,被血色吓着,但一时也不知如何称呼他,反倒是屈鹤为挂着血沫子爬起身,当啷一下靠在门框上,率先对上他目光开口道:“那位,是我郎君。” 那两个姑娘不由感慨拐子的可恨,竟将一对夫妻同绑了来,又说他们面孔都是一色一样的漂亮,险些叫他们将夫妻相错认为兄妹相。 晏熔金:......看来这套女装真的显年轻。 但是—— “谁是你郎君?” 众人皆以为他们闹别扭,还是屈鹤为游刃有余地接住他的话道:“什么时候了,还使小性子?不就是我夫君还没同我和离么,你个小舅子急什么急?吃炮仗也不分时候!” 14、第14章 一通劲爆的胡言乱语砸下来,晏熔金同众人一道惊愕迷茫了一阵,连低低啜泣与低落不语的人都拾起奇异的目光瞧着他俩。 晏熔金磨了磨牙,顶着那些目光道:“拐子随时会回来,我们手被捆于一处,只要这整根绳子有一处破开,就能逃脱,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能磨断绳子的东西。” 晏熔金旁边一个发微卷、俊毅面的青年说:“院子里!那里有个案板,上头应当有刀,我们使法子将刀竖起来,晃动身体磨绳子,定然有希望!” 于是众人眼泛亮光,刚要协商着把捆住的一双脚当一只用,蹦蹦跳跳齐心挪过去,就见一身着短褐的自由人抱臂自门后拐出,俩眉毛弯得像坨了八十年的脊背,眼睛里的“好意”像拿厨刀的猪,闯进了料理伙房。 猪道:“太好了,这样自觉把自己往案板送,省得我赶人。” 外头也有五六个拿着家伙的爪牙待命,一眼就叫众人绝望。 猪见状喜气洋洋地笑了:“但你们这批,一个也不用死!上回是有人实在卖不出去,还闯祸疯疯癫癫跑出去,害我贴了钱才宰掉的,你们都——” 最后“不错”俩字,在扫过吐血的屈鹤为后陡然弱了,风中残叶似的抖起来:“不是,也没人动手啊,你是那躺道儿的行家啊?” 屈鹤为道:“不碍事、不碍事,你接着卖,我活得了,吐了好些年了。” 少见他那副笑眯眯的谄媚样儿,人拐子立即舒心道:“你是个通眼色的!不用担心,不死就行,不少人就好你这口呢!病些好,免得这人高马大的叫人怕......只是你这声音,怎么和鸭子似的?” 屈鹤为少见地哽了哽:“金汤喝多了,坏嗓子。” 人拐子的耳朵将他的话溜了一圈,没反应过来,还叮嘱他道:“等人来相看,你闭嘴,只说害了风寒,嗯嗯呜呜答应着得了。” 然而待到院外同伙憋不住笑,人拐子才收回走远的脚,目光从别人身上抽回来,不解地怒道:“等等,你格老子的刚才和我说啥?嘴里不干不净的还是个刺头?是不挨顿打身上心里刺挠?” 说着便要将他丢给外头爪牙教训一顿,结果屈鹤为急忙道:“动我可以,别动我相好的!” 谁提他相好的了? 前一刻还紧张盯着他的晏熔金闻言,用劲闭上了眼,被绳捆着握不紧的手蜷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在拐子看来时,忍不住骂了第一句带脏的:“坏心眼子!死坏心眼子!” 拐子兴致盎然地“喔”了声,将连绳断开,才发现那粗绳之下还有单裹了每个人的缚绳......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败又完蛋。 拐子牵着他二人下流道:“怎么证明你们是夫妻?做给我们开开眼啊。” 屈鹤为却得了失心疯般不慌不忙,抬起手拳就往晏熔金屁股上抽,直把人赶得东倒西歪,他嘴里还乘胜追击念着鬼话:“说了多少次别急别急,害老娘揣了肚子,你姐夫不肯离了!现下好了,你跟我闹脾气闹到这荒郊野地的来了,也不用看着你姐我、你姐夫还有你亲儿子亲亲热热做一家人了!” 正如他所说,此地是死了个人都不知道的荒地,那拐子也不怕他喊。 反而兴致勃勃看他母鸡揍小鸡,把他相好的揍得遍地掉毛。 外头爪牙操心道:“这暴性子怀了崽了?卖不出去怎么办?” 人拐子嫌他扰了自己看戏,翻白眼道:“没见识,人心坏着呢,啥样都有人吃这口,这年头......哼。” 屈鹤为那头已将绑在一道的手臂当作盘头枷,将晏熔金的脑袋套得严严实实。 晏熔金趁半边面孔埋在他头发里,气声问他:“你要做什么?” 屈鹤为和他咬耳朵:“做、泼、夫。” 晏熔金丈二和尚摸不得头脑,只觉耳边他扯长的吆喝响过粥厂开门的铜锣,天花乱坠的桥段胜过市面上最火爆的《公主与各大美男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其间墙角炸开一声巨响,天空一角大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未停。 就在屈鹤为胡言乱语到“早说了那天晚上别赌我那死鬼醉得死......”时,相看的人家来了。 人拐子急忙变了脸,上来给他俩一人一个耳拍子,揪着他们脑袋往井里浸。 待那两人安静清白些了,拐子才直起腰,冲来相看的大户人家的管事们道:“嬢嬢们见笑了哈,这俩活泼、话多着呢。” 说罢眼色一凛,叫爪牙将方才趁夫妻俩闹哄、试图从裂洞的墙角钻出去的几个“货”丢过来,一起叫那管事比对。 其中,钻得最快还弄出白光与巨响的男子,被护卫揍得半死。 买家当前,那几个人登时面如死灰,以为同一战线的小夫妻却是疯子,当下无计可施,大约只能一辈子沦为奴仆与玩意儿。 地上泛起的腥锈扑面,仿佛将他们的命运也如烂泥罩住。 晏熔金盘算着,等路上寻机会跑出去,他是官身,衙门里的人不会不管,只会诚惶诚恐将人拐子绑来谢罪,连同一道被拐的人,也能派人去解救。 都怪这屈鹤为胡来,一时兴起扮女装乱窜,被人绑了,还害得寻他的自己也着了道。 当下这罪魁被冷水刺了口鼻,一口先前强压的血猛然泛起,正全喷在晏熔金眼皮面颊上。 如迅疾然而骤过的暴雨,惊打菡萏。 晏熔金惊得顾不得被糊了眼,连声问他:“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中毒?内伤?” 那人之声却在他耳边炸开第二趟暴雨。 “是皇帝喂我吃的,”屈鹤为滚烫的颊肉紧贴他颈侧,摇头时呵出的气打在晏熔金皮肉上,仿佛将他身体里的痛苦也过度给他,“那可是好东西,长生的,谁不想吃?” 他的表现与他的话截然相反,咳起来如断喉的嗬嗬响声,整个人一蜷复一软。 霎时间,千百个猜疑想法自晏熔金心底浮起,如同向上的钩子,等着哪一个稍微坐实,就要将他拖下去。 然而来不及发问,就在当下这刻,远处马蹄渐入耳来,在人拐子拉上院门、晏熔金惊声连问伤患时,一匹高头大马猛地撞进院子来! 俊黑的马匹被门撞痛了蹄子,发出尖锐嘶鸣,被主人揍了脑袋才老实下来。 那马上之人,乃是一红袍女子,衣襟猎猎、神情倨傲,一挥手,后头未落地的尘雾里的人马便气势汹汹冲垮了院子,将所有诚惶诚恐的人围了起来。 她道:“何人扰了本公主策马?全抓进来治治这不敬之罪!” 各人面色各异,人拐子急忙磕头请了罪。还有没眼色的手下妄图讨公道,说“本就是你的马闯进来”,立时被拐子踹了一脚在面门上。 公主踏着马在院中绕了一圈,直到目光逡巡过靠着人吐血的屈鹤为,她轻轻勾了勾唇,才开口说了仨字“给本宫”,憋不住的狂笑就从她眼角迸出,破坏了她邪魅狂狷不羁的架子。 但最后她还是在众人既惊且惧的注视中,顽强说完了她的台词:“这姑娘脸真白,看得本宫心疼,给本宫抬回去让御医好好瞧瞧!” 屈鹤为半边唇角微微提起,在公主揶揄的神情中呸出口血沫,懒声道:“有劳了。” 公主不满意他有气无力的寡淡反应,得寸进尺道:“把另一只交颈的鸳鸯也拖回去,本宫看,今天也就这两个美人谈情说爱有些意思。旁的人丢给管事嬷嬷,查清底细教训教训。” 原先被拐的人趁话间喊冤:“我们都是叫这拐子拐来的!公主您瞧,我们手脚还都绑着呢,冲撞您一事乃是被迫的,还请您放我们回家。” 一排被绑来的倒霉蛋都瞪大了眼,等待着审判落下,看是柳暗花明,还是又入虎口。 不过这回公主扭转马头连眼神都没给一个,是她身后出来个眉眼如刀的女官,冷声道:“公主府里的人自会明察秋毫,你等当前不必多话,安心被带走就是!”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挤挤攘攘的院子归还于无处舒展的凉风。 只有晏熔金仍瞪着眼,良久才将那两个字如滚沙砾般,艰难自喉头滚出—— “采......真?” 那女官沉稳有威,握着马缰身板笔直,如松之坚忍石之嶙峋,当下闻声侧目来。 两双交汇的眼瞳映出彼此,她绷紧的鼻唇于惊愕中松开,于低垂的眉梢和圆钝的眼头中透出三分熟悉。 然而在望见屈晏二人亲密的姿态时,又收起了那点不切实际的猜想,只对侍从道:“那两人诡计多端,分开绑去公主那里!” 嘚嘚的颠簸本该叫晏熔金不安,景色飞驰而过,然而无半片眼色印在他眼中。 他激动而忐忑地想着:她活着、晏采真竟然活着! 她是如何成了女官,如何为公主做事,如何过到二十八岁? 又是如何与屈鹤为形同陌路、甚则似有渊海深仇的? 他想问一问她,又怕屈鹤为真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叫晏采真连同十七岁的自己也厌恨上了,连几句话也不肯跟他说。 而且,人拐子这事儿蹊跷。 那钻墙角之人放炮,似呼人来救——然而来人是跋扈公主,叫晏熔金无法确定这是巧合还是预谋。 且那公主神态言语间似与屈鹤为相熟,只是故作陌生,不知又是为何。 其三在于屈鹤为,朝堂之上能指鹿为马,平日更是满心奸计,怎会不叫侍从护着,轻易落入人拐之手? 疑问已这样多,还在如杂草似的茬茬冒出。这样思不得解的痛苦中断于挟着他的护卫失了手,叫他滚落地上昏了过去;明朗于他再醒来时的所见所闻。 15、第15章 小榻上晏熔金假寐着。 听到屈鹤为说:“是,我这样的扮装技巧不值得炫耀吗?” 旁人笑他:“我就说呢,这么多无用之事,原来是在开屏......” 屈鹤佯怒道:“去你的。” 他悄悄掀开一道眼皮,瞧见十步开外的茶厅中,公主、屈鹤为对坐着,二人身后各有茶侍仔细照看。 公主正探身瞧他少见的粉彩,用指头一点,笑得乐不可支。 人离得近了,声音也含混低落下去,叫晏熔金听不大见了。 晏熔金暗自思忖:他们果然认得。 这是他们做的一场戏吗? 不过堂堂公主与宰相,有什么不能伸手取来、而要以身入局迂回的呢? “要不是他们不长眼,杀了动不起的人,我们还没法拿捏那倔头节度使......” 那头他们说到一半,屈鹤为身后的侍从竟也大胆插话道:“幸好信号弹有两个,头一个不想还能被主人坐坏......” 公主立时赞了他几句“比你主子靠谱”。 屈鹤为也用糕点敲了敲他脑袋:“查出这些人,云起你记大功。” 晏熔金眯眼看着,突然灵光一现,记起侍从的面孔在何处见过——正是那墙头扔响炮点天灯的青年——也是去孟秋华家门前狗仗人势的相府家奴。 大约是他目光太烫,公主朝这处瞥来一眼,他于惊愕中下意识朝后,没与公主对上眼。 耳边依旧听得清公主的话—— “去非,你虽脑子不好,但实在貌美。十年前我说过,只要你一日不变丑,我就愿意招了你,如今依然作数。” 屈鹤为乍被她亲亲热热唤了小字,慢了半拍道:“不敢,臣要把屁股下的位子坐烂的。” 公主呵笑一声,撑着桌子向他探身,直至气息交接:“谁拽你一把,恐怕从这么高跌下来,要粉骨碎身哦。” 屈鹤为拢了拢衣服,笑有些挂不住:“不是早说过,我在公主面前譬如断袖......” 公主被他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当即面上也挂不住,冷了脸拍拍他面颊道:“我要是求了圣旨来——你还断得了袖么?便是什么金袖铁袖,也把你拼回去!” 奉茶的仆从静默垂首,只有晏熔金瞧着屈鹤为被按倒在地,公主与他耳鬓厮磨,语带嘲意:“我就不信,你待我没有一丝不清白。” “半丝也没。”屈鹤为闭眼答得飞快。 气得公主气馁道:“得,反正你这脸不止一张,我看你那个编了官身提上来的小长史——你胞弟么,长得我也很喜欢,就替你留我这儿吧。” 偷听的晏熔金一个踉跄扑摔出来,正听到屈鹤为卡顿的那句—— “不行,他是我......是我自己用的。” 晏熔金:? 公主:?? 侍从:?! 说完这等虎狼之词,屈鹤为与同样贴在地上作烙饼的晏熔金对视,眉眼一抽,在“被留用”那人震惊谴责的目光里,强挤出的镇定坚决碎成了渣。 公主磨了磨牙:“不然你俩都留我这,本宫素有成人之美。” 屈鹤为却突然不紧张了,仿佛忽然从她的坚持中读懂了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对公主道:“谢过启光,只是这条路,让臣自己走罢。” 公主恶狠狠揉了把他脑袋,直起身来,居高临下道:“行啊,反正本宫说的永远作数,等你死了,我就把你胞弟收了,带上你灵位三个人亲嘴儿。” 晏熔金已经被接连几道雷劈出白光了,他无力地看着屈鹤为无力。 入戏地想着真到那步,他给屈鹤为殉葬得了。 绝不受此辱...... 屈鹤为拽他一把:“走啊,还行礼呢?” 晏熔金这才磕头告退,却于半道住脚。 “你知不知道,晏采真活着?” 屈鹤为睨他:“你最好不要去找她。” “你之前骗我,在来井州的马车上,说她死了!” 屈鹤为老神在在地道:“不怕被揍你就去。” 晏熔金甩开他的袖子:“你是你、我是我,我不管你和她、和公主有什么勾结龃龉,我要去见她!” 屈鹤为奇怪地嘲笑他:“去啊,谁拦你了?不是你一路赖着我到这来的吗——” “跟、踪、狂?” 引路的侍女低眉偷觑,屈鹤为朝她温和地笑笑:“孩子欠揍,不用管他,带我出去吧。” 侍女想说,在公主府内偷偷逗留是一则罪,但想到眼前说不准是未来驸马爷,便也没再出声,只盘算着送走他后速禀公主,他们大人物的事可别怪到自己头上。 而晏熔金被想见采真的愿望冲昏了头脑,当即莽莽撞撞一路问过去,然而无人认得“晏采真”这个名字。 以为要无功而返,直到拐角陡然伸出条腿,拦了他路—— “你,找我?” 眉中有青痕,眼睫浓而短,似也沾上瞳仁里的情绪。 阔别十二年整的晏采真靠着廊柱,审视的目光在成束白光里消融削减。 无论马上,还是懒散站立,都飒然爽俊。 她当真是变了很多。 而这十二年里,谁又变得不多呢? 见他张口无话,晏采真不耐烦地捉肘绕足,拐着他脖子勒紧撂倒了。 “哑巴了?右相交代了你什么事?说!” “你就算顶着这张脸,也是蠢货、赝品!右相真懂得如何恶心我,过去对我避如蛇蝎,今天又整了这出,真要进军梨园争头戏不成?” 晏熔金瞧着她活生生的面容,喜极而泣但欲哭无泪:“是我啊......采真。” “我是十七岁的晏小和啊......” 他说得干巴巴的,晏采真眼中从蔑视变得愤怒。 “我上奏天子,请求废除活人殉葬的陋习,恳请查清‘贞女’的意愿,随后被贬到岭南。” “当时我不愿你跟着受苦,可你说你也想做些事,或者只是看着我做些有用之事,而不是昏昏苟活。” “谁知道后来遇上流匪......” 晏采真的手肘撞上他下颌,叫他险些咬断自己舌头! 他上下齿搁楞了一下,听得晏采真寒声接道:“后来遇上流匪,晏熔金昏迷四十九日,他身边没人了,马夫和小厮都死了,就我诈死带着他滚出死人堆,卖了所有能卖的给他换药、给他一调羹接一调羹灌清粥......”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很短促。 “忘了,他不耐烦听我挟恩图报。” “但是你说,你猜猜——他还了我什么?” “一个像坏了心神、被夺舍的屈鹤为。一个疯子、奸臣。哈,我权当晏小和死在十七岁了。” “这些事,他不曾告诉你吧?” 晏熔金心神俱颤,眼波像要被惊碎了:“采真......”他焦急地上下翻找,除却一柄无面的光杆扇骨意外抖落,旁的一无所获。 然而就是这把扇子,叫晏采真鼻息一顿。 她在晒人的夏日里,感到汗水与皮肤间筑起一面冰,叫她落入了搅混时间的深窖。 她缓慢地蹲下去,关节迟钝得如同死去十二年,运转不利。然后,拾起那把扇子。 上头的一个“和”字尚且完整浓重。 晏熔金也沉默下来。 他听晏采真所有的刺都萎缩收回,几乎怕惊跑时间般说:“我也有一把,只是已经断了,被你......被他,屈鹤为当面折断了。” 她抬头朝他笑,十二年压在她身上的磐石微微提起,叫她肃穆的苦色暂退,十二年蒸发的少女朝气与明媚,似乎又久违地混入阳光里,覆在她身体轮廓周围,露出绒绒的真实的质感。 她说:“晏大人。” 她以为自己会掉下两颗圆大的泪,砸脚。但她没有哭,就像十二年再复杂再难也过来了,再物是人非也没有真的遂愿,叫谁杀掉谁。 从无名少女到公主身侧的女官,从识字到搜罗名士书卷、逐字颂默,从辨不明忠奸、到深入时事,禀旨执法如执剑,被称为“夜中晷”。 ——即便在夜中,晏采真也一刻不松懈地捕捉月光,守着坚定的分厘,用永恒的决心斩尽侵扰。 只是她玉璧有瑕——一切只为跋扈无法的公主破例,为她做些毫无道理的蠢事,有人说她腰板再怎么直,到底还是个傍大腿的、趋炎附势,跟条装腔作势的狗似的,遇到主人就原形毕露。 她从不反驳,只因她晏采真追随的人,是明如月清如风坚如竹的非凡之人,绝非如世人于门外浅显一瞥得到的所想。 这十二年,太多石子打在她身上,幸有公主明眼垂青,她稳步向前,有时感到自己身上有晏熔金的影子,但折扇尚且不复旧貌,人何以堪?她无人诉说,她成了十二年前的晏熔金,但晏熔金已不再。 这样多年里,她唯一不解的就是,公主怎么会看上屈鹤为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什么一次次邀他入府?她坚信公主不是贪恋皮囊至昏聩的俗人,但又想不出旁的解释。 她想过,要是有机会,一定杀了屈鹤为,祭奠十二年前的晏大人,也还公主清明。 她对屈鹤为的情感不会变,已厌恶透顶。 然而当十七岁的晏熔金活生生、诡奇地来到自己面前,她有一瞬的恍惚,分明是早就知道的,他的巨变他的轨迹,但看到那张端正晴朗的脸孔,那双瞧人时毫不动摇、心无所愧的眼睛,她竟还会再一次问自己,那个问过许多遍已经在失望中被杀死的问题—— 人真的会变得这样彻底吗? 她听到自己对晏小和说:“晏大人,不要变成屈鹤为。” 晏大人,求你,不要再一次让我痛心。 16、第16章 她说:“屈鹤为在两天前挖了大坑,秘密坑杀了百个被抓的流民。这是我发现绑你的人拐子失踪后追查到的,那恶人也在其中,但屈鹤为根本不辨良恶。” “连公主也叫我不必再查,真不知他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 晏熔金沉默听着,想着他也有错,即便不知首尾、无法阻挠,但他总觉得,屈鹤为的一切罪责他也有份。 晏采真将扇骨在自己大袖上正反擦过,递还给他:“还筑甚么京观台,有那钱,给边境点军费不好么?还有百姓被他折腾得像加服了徭役,本来这日子就难......要不是不知哪个神通广大的善人垫了米粮,要不是何观芥终于得来圣旨,强行改京观台为粥棚,井州早就水深火热了。” 晏熔金道:“那米来得稀奇,怎么也查不出,仿佛是放石子时一道塞进去的。” 晏采真轻轻笑了,带着被世道刁难惯了的嘲讽:“百姓都说,是老天可怜呢?要真有老天,那前头那么多天灾人祸,它真该死。” “晏熔金,你要是还记得一点自己当初的心,就不要再与屈鹤为为伍。” 是了,他一同谩骂屈鹤为时,还顶着右相长史的名头。 “可是采真,来不及了,我没法再花几年考一次科举,慢慢用一个新名字顶上来。” “晏熔金的名字已经不在了,世人都说我死在了那场流匪中。我如今用的履历与身份,都是屈鹤为排给我的。” “我知晓一切都受限,做什么似乎都仰他鼻息,但至少还可以掀起些他看不上眼的水花,也或许,可以阻止他。” 晏采真有一瞬间,想他是不是也被权力腐蚀。 但眼前十七岁的少年,那个曾挡在自己身前坚不可摧的身影,如今却在脱缰的现实前,显出悲苦脆弱,然而他在一片颓败破碎的山河中,眼睛愈发的亮—— “你信我,采真。我可以连奏八道奏折、不畏贬责,也可以永葆初心、难中苦行。” “如果改不了屈鹤为,我就杀了他。如果他能改,那我也许是推动这一步最容易的人。” 晏采真说:“你知道血鹰吗?他们、很多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可以代你杀了他,你不必置身于危险中。” 晏熔金沉默片刻,说:“采真,你信我。” 他不怕,也不会改主意。 公主同屈鹤为的对话,甚么“信号接应”“功在于你”;确信无疑与石头在同个地点装上车的米粮,谁人有胆子和本事偷天换日?又是为何,做尽坏事的屈鹤为会助孟秋华脱身? 他到底是真的坏,还是在装。 晏采真将分毫未动的毒药塞子推回,说:“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别再让我失望第二回了。 她按上晏熔金的肩,如同晏熔金曾托起她的臂弯、挡在脆弱的车辇前,她眼神坚定而瞳仁颤动,是经不起再一次欺骗的孤注一掷。 她说了两遍。 “你决定了,我就信你。” 第一遍在心里没有出声。 晏大人,只要你心内清正,我永远信你。 晏熔金被她送出公主临时的府邸,回身望天时,视野被大白的天光瓦解吞没,而耳边传来两道旨意。 一则是减赋,拨款用于井州灾后重建。 皇帝之所以松口,是因为屈鹤为无法无天地要钱,用来改造建筑、用来打流匪。 于是皇帝和远在京城的人奇怪:井州真有这么穷吗?井州人真有这么难活吗? 结果何观芥一板一眼报上去,他们发现:嘿,还真有。 钱真不多,砍了几个贪官脑袋,才抠出这么些,与其给屈鹤为剿劳什子匪、打石头都听不了个响,还不如都赈灾去。 匪徒的事儿,朕不是说了嘛,都交给何观芥,有能耐就打,没能耐就抚招呗,实在不行求个稳,官府搁那震慑着叫他们老实点。 不过自新世教分裂后,流匪的动静也小了。 第二则旨意,是给晏熔金在来井州时见到的,横死街头的那名官员的。 不过一个小从事,刺史的小属官,还年轻得很,刚坐上这个位子半年,但却倾尽家财、殚精竭虑地救井州,他就是死在以身换被流匪绑走的百姓的路上,被要被宰杀受了惊地瘦马踩踏而死。 他叫陈应水。 是屈鹤为埋的人,埋的时候他血肉模糊,查了才知他名姓。 屈鹤为后来谈及此事,道陈应水傻,随后良久无话。 与他对坐之人摸不清他的意思,只暗自感叹右相真是铁石心肠。 此后再半年,井州渐复。在冬至到的那天,雪盖天顶,一切灾祸仿佛都被抹去,待雪化,三年前无灾时死的那根绿芽,又能复生破土。 粥厂已改了恩济堂,随着农桑渐复,不再每日放粥,只一月有几回供简单吃食,叫人铭记朝廷恩德、天子慈心。 晏熔金去的也少了,然而那里头人换了又换,每回他去,连那些新面孔都认得他。 “他是结巴,叫小要,‘你爱要不要’的‘要’。是晏长史从死人坡刨出来的,不然就憋死在那了——他没力气推开尸堆呀。 “他是哑巴,叫冬信,‘冬天你相信春天的传说吗’的‘冬信’......嗳你别杵我呀,我正帮你给新人介绍着呢。此人可是个貔貅,最开始因为一碗粥吃不够死皮赖脸赖上晏长史了,呀乃! “这个呢,没名字,但我们都叫他‘小爱’,因为他跟小要关系好,还是那句介绍——‘你爱要不要’嘛。 “他呢,是因大人允他多拿一份米给无法行走的老母,就对大人死心塌地......唉,当时情况和你一时说不太清,总之他老母上赈济册流程太麻烦,而且当时每粒米都很珍贵,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好做哇...... “后来是怎么办到的?晏大人亲自带人走访,把如他母亲一样的人记录在册,同时记录每日代领粥的人......是麻烦,但大人说他就是做这个的。 “还有好多人,现在不在,回头再介绍你认识,我么,我是何崇山,晏长史座下一爪牙耳!” 晏熔金今日到恩济堂,就撞上何崇山闷了口茶、蹬上个小板凳,张牙舞爪眉飞色舞地给新来的说书。 霹雳啪啦的,真热闹。 就是“爪牙”什么的......晏熔金打算偷偷让何观芥给他加课业。 听着有种指晏为屈的憋屈感。 冬信率先看到了他,冷俏的脸立时由冬回春,朝他抿出个笑。 晏熔金走进去,和正兴起的何崇山对上眼,这家伙就差点脚一抖摔出四瓣屁股。 晏熔金憋着笑,关心了他们一番“人手和钱够不够”“新收的人都是何来历”等等等等。随后便带小要去识字。 从外头进去,是原先的施粥棚,如今已改作厨房,方才何崇山踩脚的板凳就是从这里拿的;朝后有个小门,出去就是个围起来的小院,此刻正是冬天、夹在两场雪之间,一片厚白,只有最锋利修长的枝与茎戳得出头,何崇山一行人正烤着火围坐吃肉。 也不知哪来的闲情逸致,外头冻得半死,晏熔金来时裹着墨黑风毛斗篷,里头掖着充鹅绒的作成马褂盘扣模样的长袄,耳衣手套也一应俱全,仍觉着冷;但何崇山这伙人悉心护着柴火,鼻尖面颊多有伤红,还乐不可支闹哄哄地笑。 井州、井州,它好起来得太慢太不容易,叫人便是不合时宜也要即刻庆祝。唯恐再失去。 小要挑了块羊肉给他,晏熔金原是不大吃的,当下也接了,大热的东西滚下胃去,隔着受冷的皮肤肌腠,同衣物一道发着热垒起防线。 “苍先生还在睡吗?” 冬信点了点头,指了指太阳,作了个爬升的表情,而后伸出两只仿作小人行走—— 大清早苍无洁出去了。 那只手凭空走了一段儿,又陡然折返,指了指现在的太阳,比了个“一”—— 刚回来一会会,顶天一个时辰。 他还要比划别的,何崇山个尖眼睛就瞅着他们这块儿——上了几级台阶还没拐弯,放声笑道:“新来的,你瞧,冬信又长虱子了!” 察觉冬信瞪他,何崇山捏着长辈口吻叮嘱道:“跟着大人好好学哈,等你把字儿认全,就不用再日涂糨糊三百副了!” 冬信不再理他,肩骨上抬,执拗地举着口怒气。他还是很瘦。 他在半年前搭上晏熔金时说过,进寨子前他就认得冬来时了,那时他们都住在老秀才家,穷得很,每天恨不得从自己骨头上刮些肉沫油水下来。于是冬来时常生病,而他吃再多也补不了肉。 晏熔金推阁楼门时说:“你交给我的文章都印出去了,我如今能做得不多。那些证物仍在何观芥手底下人那,查案子他们比我精通,你且放心。” 冬信朝他行拜礼,进了门才张口说话:“大人救了我的命......” 晏熔金拉起他手弯,微微笑道:“这回不许再哭了。” 眼热的冬信依言憋回去,瞧着他神色小心地抱住晏熔金:“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感谢大人的。” “说话这样利索,怎么还在他们面前装哑巴?” “怕,给大人惹麻烦。” 17、第17章 晏熔金瞥见苍无洁常躺的小榻空着,茶水也没烧,正想发问,却听这勒抱他格外用力的人抽噎道:“自从上回冬来时来信,说与陈惊生离开了井州,便再无音讯,我该同他们走的,这样才能传信叫大人知悉他们的动静。是我无用。” “无事,本也没有将此事嘱托你。” “大人,听闻屈鹤为那厮对您不好,将您削职,百般冷落;而何大人又碍于您是屈鹤为的属官,不能重用提拔您,叫您进退不得、多受掣肘。若您遇事,您只记着还有一路可退——我手里还有些人,可助大人......” 屏风后窗户大开,呼啦的风声撕扯着人的神志。 晏熔金握住他肩膀,面色也一瞬冻得严寒。他将冬信格挡推开,厉声正色地拒绝:“我与苍先生教你识字明理,你每回都只沾眼不入心!背弃朝廷就是背弃国家,作乱生事就是荼害百姓!我晏熔金,一辈子不会与你口中之事、之人沾边为伍,往后也不要再提,否则我即刻叫衙役来教导你!” 冬信悲哀地想,真正作乱生事的难道不就是朝廷么?这样死忠君主的想法,何尝不是一种昏聩的自取灭亡。他还记得陈惊生说过,忠君不如忠于百姓,天下黎民可安身了,和君王愉悦无忧比起来,只有前者是真正的盛世。 他自己心里觉得,自己的启蒙不是从识字开始的,而是比那早了很多。 然而无论晏熔金如今怎么想,他都是自己最大的恩人,自己会尽全力为他开辟一条比莽着朝前更好的退路。 见冬信垂首“思过”,晏熔金轻轻叹气——随后忽地想到采真说自己苦相越来越重,该去开点疏肝解郁的逍遥丸吃吃了。 “苍先生呢,你不是‘说’他回来了吗?”他语气略软和下来,斥责冬信的事一时也改不掉,只得循序渐进,同时彰显自己的决心。 冬信还是顾忌他方才发的一通火,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直到屏风后传来碎成一粒粒的风咳,晏熔金才疾步绕到后头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苍无洁竟四肢大开地躺在窗前地上,冰凉伺机蹿爬上他的四肢百骸、侵入气血元府。 如何不着凉?如何不生病? 晏熔金当即跪俯在地,将两条手臂插挤进苍无洁身板下,待被那对蝴蝶骨一硌,才使劲将人拦腰抱起。 苍无洁乍然腾空,在几步颠簸中惊醒,他颊上有两道红色压痕,叫晏熔金看得想笑。 “小和,你来了......”他绷紧的身体放松了,甚至就着搂抱的姿势捋去晏熔金头上的雪花,“外头下雪了?” “一直下着,没有停过。” “你身上一股药味儿,病了?” “没有,老师,我只是路过了药铺。” 晏熔金垂眼,看得见他悉心描绘的眉眼,色秾丽,形似剑,面色在薄薄的敷粉下透出青色。 他绕过屏风,将人放在小榻上,拉起被褥一路到他下巴,将颈侧的被褥掖结实了,又挑着远些的被边,捏提出两个角护住苍无洁的耳朵。 苍无洁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眉头攒动,抬眼到一半时总要顿一下,仿佛在确认眼前人的目光也属于自己,才胜券在握地彻底睁开。 待耳朵也被遮住时,他不禁哑然失笑:“我又不是瓷娃娃,用不着这么小心我。” 晏熔金按住他拱起的被角,将他的手锁住:“老师,井州需要您,您的身体不能有一丁点儿事。” 苍无洁的眼睛微抬,随即又落寞地垂下。 “老师想到了什么?”晏熔金将带来的新大氅盖在被褥上,像在玩叠叠乐。 苍无洁摇了摇头。 复又轻轻笑起来,眼睛明亮,但神情是漫不经心的:“只有井州吗?” 晏熔金也不在意他用玩笑搪塞,一味顺着他:“学生当然也在意,学生给你养老,行吗?” 这话苍无洁听得多了,眉毛都不挑一下,径直叫冬信将上午的课业交给晏熔金批改。 而他偶尔张开阖着的眼,瞥一眼少年素净的面颊。 发现这小孩不知怎么习惯了眯眼,好端端一双圆鼓鼓的眼睛,为充气势似的,总强自压成镰刀与燕尾的形状。 假狐狸。 冬信捧着本子出去了,晏熔金怕他影响苍无洁午睡,叫他重写了几处等自己下去看。 回头时,苍无洁已睡着了。 于是晏熔金轻轻沾上床边,侧身又拉了拉被子。随即不放心地起身,去瞧窗户关结实了没有,又倒了杯热茶,怕苍无洁醒了没有温的喝。 胡乱忙完一通,他又坐回苍无洁身侧。 两只手伸进被褥里,够到他冰冷的脚,熟练地合住了,像捂住两片寒冰。 然后松散了心神,抬眼冲着他修饰过的面庞发怔。 “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气声比窗外飞雪落地还轻,却叫苍无洁的睫毛抖了抖。 晏熔金想,他用四爪蟒袍引出官银局的贪赃,冒险救下他这个朝廷命官,倾家荡产为井州遮去一角风雨,又在相遇的一年里,细细将时局对策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他毋庸置疑,是好人。 陈惊生曾说过,他是“不出世”的高人,然而晏熔金对他除却名字一无所知。 他来自哪儿,有怎样的过去? 他做过官吗,当过谋士吗,是否因为一些事心灰意冷,最后归隐深山? 又为什么决心出山,在新世教同自己相逢?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做了他的学生? 情不由己横在苍无洁眼睫下的指腹一痒,那人惊醒,黑亮的瞳仁陡然暴露,直直看向他。 “小和?你在干什么?” 晏熔金眼睛骤然睁大了,急忙松了手退开,随即又挪回来掖实了被角:“寒从脚底生,学生担心老师。” 苍无洁盯着他看了会儿,轻咳两声:“辛苦你了......冷不冷?要不要往我这头来点,我也给你捂一捂。” 这话一出,晏熔金立即蹭了过来,像就等着这句话似的。 ——屈鹤为摇了摇头,把奇怪的联想甩出去。 晏熔金任由他拢住手,低头看他动作间露出的那只彤红的耳朵,和下面垫铺的乱发. 突然问:“老师,您会走吗?” 在他无知无能时,总在旁提点自己的老师,有一天,也会离开自己吗? 就像来时那样,突然地,像一阵风。 苍无洁沉默一瞬,捡起笑笑话他:“多大的人了,还像‘要爹爹要娘亲’那样和我撒娇?” 爹爹娘亲两个词,被他夹着嗓子飞快地点过,带着股黏黏糊糊的亲密。 晏熔金也出了声带笑的鼻息。 没有再逼问,老老实实答道:“今日就十八了——冬月廿一,正是我生辰。” 出乎他意料地,苍无洁腾地坐起来,被子都掀到膝下,嘴里惊讶地“哈”了声气,面上同时涌上后悔和恍然。 下一刻,他就听到楼下传来一群马的嘶鸣。 随后是何崇山的高呼的“我们这里没有乱党!”“谁准你们的......丞相?” 晏熔金也顾不得苍无洁奇怪的表现,皱着眉支开窗就要往下看。 却冷不丁被苍无洁扯住袖子。 眼瞧着他如见最后一面那样,急切地解下衣襟里颈段上的狼牙,连同温热潮湿的皮肤气息,一道团吧团吧塞进了晏熔金手心。 “老师?” 雪花在打开的窗框里飘动,越落越慢,分不清是起横风了,还是苍无洁头脑里的念头过得太快。 晏熔金眼里还燃着焦急的残烬,此刻却被他无厘头的一串动作袭击得呆在原地。 苍无洁横了心,光脚踩在地上,手臂越过少年的肩颈,在他背后交叠,将他整个人按向自己。在他身上闻到桂枝类药材和风雪的味道。 晏熔金像被一阵疾风笼罩,在他来不及伸手回抱时,这阵苍无洁给予的风就被收回。 隔着胸膛的两边心跳,杂乱地交织在一起,离开时分不清有几声是对方残留的。 “快些去吧,看看是......什么乱子。” 晏熔金终于回神,竟然分了一刻朝他扬起明亮的笑。 “谢谢你的礼物,无洁——” “等我回来,和你去吃饺子汤团。” 和你一起过冬至。 风溜进苍无洁空荡荡的领口,他捂着咳嗽跌坐在床,朝晏熔金挥了挥手。 不敢再看他。 这是晏熔金最后一次见到完好的苍无洁。 恩济堂院里,拴着好几匹罩着冬褂的高头大马,正不耐烦地踏着雪。 人心也在雪“嘎吱”的碎裂声中紧绷着。 奉右相旨意,来搜察叛党的衙役吆喝驱赶着所有人,往外去。 人群里没有冬信。 当晏熔金走到人群跟前,衙役收了粗鲁的动作,朝他行礼,赔笑抱歉道:“长史,屈大人说的,今日恩济堂里的所有人,都要请去问话——对不住了。” 晏熔金问:“丞相要找的,是什么人?” 衙役回话:“一个新世教的土匪,据说有人将他窝藏在这呢,长史见过不曾?” 晏熔金甩了袖子,风被挥开又贴着小臂灌进身体。 丢下一句:“这样兴师动众。” 有晏熔金在,衙役好歹收敛了些,没有恶声恶气。 等他们要窜上阁楼时,晏熔金拦住了他们:“上面,是我的友人。身体不好,我亲自接他,你们让出匹马,我带他骑。” 然而阁楼门大开着,与空窗外涌入的风冲作一股,穿通了整层屋子,也不见半个人影。 晏熔金抿着唇,手里的狼牙隐隐发烫,分不清是那人残余的体温,还是他捏得太紧,混淆了痛和烫。 在看见送出的大氅与鞋子都不在时,他心里松了口气。 最后捧出只乌龟来,顶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勉强撑住从容地模样道:“接到了,走罢。” 18、第18章 宽大的伞下挤着许多人,三十六伞骨连着木珠长穗,在纷纷雪片中被沁成深红。 晏熔金垂着眼睛,成绺的额发戳得他眼睫连眨,迷茫和苦闷交织在他面上,这是他第一次犹豫不决,因为他已违背他的原则。 半年前,是冬来时助他逃脱,在提及秀才养父时,他眼里闪烁着骄傲与向往,他同他的哥哥,不是一路的人。 冬信是冬来时的人,初来粥厂时自称已脱离山匪,是吴定风与陈惊生分家后、趁乱作鸟兽散的人之一。 晏熔金知道他手下聚着一伙弟兄,也不过才半个月。那时屈鹤为刁难他,束缚他的手脚,叫受他恩惠的冬信大怒而起,言明他的弟兄都愿意跟着晏熔金,只要晏熔金一句话,他就是新的“山大王”。 晏熔金又惊又怒,叫他歇了心思,这句话往后一个字也不能提。 事后晏熔金细细查问,得知他们虽不曾伤人,但越货没少干。 于是好几回写下原委,要将他们交由官府处置。同时勒令清白的冬信,和他们断了。 然而朝夕相处的冬信,眼里含着一泡泪,叫他去看了那些山匪从良的生活,他们之中有笼在包子白气里的摊主、有满脸苦相的搬货工、也有攒钱进幼儿学堂旁听的老学生...... 冬信说:“能找到的苦主,他们都送了钱货回去。您当知道,当初他们落草是为了活着,是因为世道不好;如今您和何大人来了,他们立即脱身做好老百姓,说到底,已经在‘活下去’的范畴里,选了有良心的法子了。” 晏熔金长久地沉默,信纸被他紧握的掌心濡湿好几回。 他虽知道,自己做不到包庇;但也清楚,自己的犹豫不决与拖延,就已是对自己内心法度的背弃。 什么样才是绝对正确的做法呢? 没有任何一条法度,是怪世道和君王的。 在听到衙门的马蹄逼近时,他心里竟有两份轻松——让他忍不住唾弃自己是懦夫的轻松。 上头知道了,抉择就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忍不住担心冬信。毕竟事已败露,纵然真的什么都不曾做过,他从前的身份也能要了他命。 山匪受招抚,也是要先“自投罗网”,写“认罪书”的,他如今潜藏,是“拒不认罪”,旁人就是包庇的同犯。 晏熔金自觉走进关押的单间,瞧着沿墙边窜行的细鼠,扪心自问:我做错了吗?如何才是对呢? 他知道冬信的父亲是一位被顶功名、不得志的秀才,知道冬信是由自己的恩人托付的,知道冬信出现时只是个吃不饱的井州百姓,于是他接替他的父亲教导他,他还一份欠的恩情,他尽一个朝廷官员应尽的职责。 或许,他该在第一面就将他押送官府。 然而那时候他太瘦弱无助,同无数井州贫民一样,叫自己想着先予他饱腹。然而这一拖,就得知了他的身世和过去,见着了他一板一眼拿笔的样子。 当时他想,法度是为了广泛地衡量公正;但在单个人面前,境况殊异,有时也能法外容情。 他从来不敢深思这究竟是正义,还是私心。他只想着,这样对谁都好,对谁都没有不好。 但没想到,冬信就像地上的萝卜,他底下连着一串阴私的根须,连着拔起来,不知道在哪落刀能正正好将他们分开。 当初的放任,竟铸成大错。 灰败的土墙上嵌着绒绒的霉绿,晏熔金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的错,将恩济堂六十二口人全牵扯了进来。 幸好苍无洁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除却他与冬信,没有人知道他憩在落锁的小阁楼上。 何崇山与小要被关在他右间,墙这面共三间牢房,还空着一间。这排牢房的待遇要比别处好些,至少有铁板床和被褥,至于多脏多乱先别管。 何崇山不知晓他心里百转千回,还嚷嚷着出去要何观芥给他们好看。 在狱卒为难地过来,给何少爷送了只干净蒲团,低声求他:“一会丞相的人要过来,您委屈一阵,就走个过场,很快就放您出去。” 何崇山黑着脸,支使他:“再拿俩过来,还有俩屁股杵着呢看不见?” “还有,为啥把晏熔金和我们分开关?说起话来都别扭,跟隔着鸟笼子似的......” 狱卒依言捧了蒲团和酒食来,在他要挪位置时犯了难—— “何公子,这是丞相的吩咐......” 何崇山这才想起来,晏熔金是实打实的屈狗的人,他不清楚晏熔金怎么混到岔路去的,只知道他同屈狗一向不对付,当即也同仇敌忾起来,唆使他调转到他哥手下,至少做事不用束手束脚。 末了还挠头问:“说起来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爹是谁啊,叫屈......叫那谁这么看不惯你、又不干掉你?” 晏熔金面色如常:“家父家母因被构陷早逝,我由舅舅舅母照顾大,他们都是平常人家。” 何崇山苦思了会儿,高呼一声“燕子!我知道了!” 一巴掌没轻没重地拍在小要屁股上,叫人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 “你知道什么了?” “这屈鹤为可变态得很!据说男女通吃......我还听说,他用妖术把娈童变成自己的模样,彻夜淫.乱!” “坏了!他一定是看上你了!” 晏熔金嘴角抽了抽,有苦说不出。 正此时,外头响起镣铐晃荡的声音。 直荡到跟前,然后一个修长雪白的身影,被丢进了晏熔金左侧的牢房。 何重山打眼瞧着,怪道:“喂,这是什么人?” 然而晏熔金眼前一虚,咬着牙握住铁栏,在何观芥和小要的震惊中,唤出那句:“老师?” 晏熔金的声音里满是震惊和悲哀。 苍无洁身上还算干净,但精神头不太好,看人只掀起一条眼缝,瞧见他这副吊丧的表情,懒洋洋地“嗯”了声。 何重山用不大的脑子咂摸了会,拍地大怒:“屈鹤为为了整你,把你老师都绑来了?他真是大胆!恶毒!无法无天!他还是个人吗他?” 小要也愤慨得很:“是、是个屁。” 晏熔金顾不得别的,将手伸进铁杆缝隙——那里头正能将腕骨卡进去,稍一转动,便剐着骨头地痛。 他努力去探苍无洁的额头,摸到一手汗:“老师,我叫他们送衣服过来......您午睡本就着了风,又撞这无妄之灾......” 苍无洁倏地睁开眼,柔软的白绦与乌发贴着侧歪的脸流下,衬着那张惨白的面孔,显出脆弱,然而眼神犀利得很。 他按住晏熔金的手,说:“他们不会听的,我也做过土匪......” “那不一样!” 晏熔金眼睛明亮而炽热,急切得像一轮要吞没他的太阳。 苍无洁微微一顿,然而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世人只讲个名头,谁会在意一不一样......” “但是,小和,你会为我辩解吗?” 晏熔金双手捧着他面颊,隔着森寒的铁栏虚空贴了贴他额头。 吐字如掷剑:“以死担保。” 苍无洁垂下眼皮,目光里是无奈和失望:“不,你不能因为私情,包庇任何人。” 晏熔金摇了回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假作吴定风信徒,是策略,而非真心。” 苍无洁说:“真心?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真相?” 他朝后挪了半步,叫晏熔金碰不到他,一绺青丝勾在晏熔金指头上,晏熔金怔怔蜷了蜷手指想拉住他,但又在扯痛他前飞快地松开。 杂乱地衣摆下,苍无洁青紫的双脚露了出来。 晏熔金也不去纠结虚无缥缈的真心了,当即脱下自己的鞋子塞过去,焦急道:“苍无洁,你的病还想不想好了?鞋子呢,阁楼上没有,我当你穿走了的!” 苍无洁没跟他客气,曲颈去套鞋子,嘴里犟着:“把你教歪了,我还不如病得再重点,死了一了百了,免得听你胡言乱语。” 晏熔金想锤一记铁栏,然而在苍无洁低落的语调里,卸尽了所有力气。 他说:“我找到人能治你的病了,会好起来的。” “你最近都在忙这些?” 难怪一股药味。 “苍无洁,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但你总在说死,说自己不重要......我心里难过。” 少年略松的领子里,一颗莹润的狼牙荡出来,像一只小小的珍稀的月牙。 他眼里亮得如泛泪光。 “你会离开我吗?” 他追问了阁楼里苍无洁避而不谈的话。 苍无洁穿好鞋子,将他被磨破的手腕往回推,然而不防被反握住了手。 登时无奈道:“你往后得成家立业呢,不能总守着我个痨病鬼。” “不,我一辈子......护着你。” 苍无洁垂首咳嗽起来,晏熔金看见他额角青筋蹦跳,听到他用气声托着的妥协似的笑—— “但连这里,我们都不一定出得去。” 待他抬头,一线血挂在唇角,隐有向下的趋势,惊得晏熔金用指腹去擦,然而也许自己手上也有汗,越擦晕得越开。 最后他颓然松手,隔着铁栏,艰难地抱着苍无洁取暖,眼里有茫然和痛惜:“你不要有事......” 孩子气的话。 “出去就好了,出去就带你找医官。” 19、第19章 苍无洁闭着眼随他搂着,他此时本该在小睡,却被一通折腾难受得很,懒得理他。 少年的声音里渐扯上哭音:“我错了,我错了老师。大家被抓进来都是我的错......他们要找的是冬信......” 苍无洁眼皮微微颤动,晏熔金的指间抵在其上,迷茫地滑动摩挲着,仿佛想从无所不能的老师身上找到破解之法。 苍无洁说:“不要隐瞒任何,我最怕你知道错了还不改。” “您是怎么被抓进来的?”晏熔金在混乱的紧张中,终于抓住了迟到的神智。 苍无洁有气无力道:“和恩济堂无关,他们知道我上过山了,我没法解释。我和冬信的事,你都如实说。” 晏熔金紧着牙,心里既有个声音说“本该如此,原则如此”,但他又怕法度公正而人能力不足或心有偏移,让他们受了平加的苦。 苍无洁捏着他的手肘,大抵全身所有的气力都用在这了—— “听见没,说话。” 晏熔金最气苍无洁这副“自己最不重要”的模样,然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最初只是想从鲜血淋漓的贞女牌匾下,救出自己的表妹;后来发现要推翻吃人的旧俗,有太多阻碍,他不得不一个个去扫,又在路上见到种种民间惨相,他不由地一个个去救。 他很少将自己看做一个会委屈和疼痛的人,他是圣贤书的精魄、是教诲雕琢出的榜样、是上朝直指苍天的一块笏板。 他的全部身心,早就化在了大业的草木中。 然而他遇到了一个行事曲折的同路人、他的老师,他将他看作百姓中的一员,于是切身共情他的难言之痛,可怜他,想代他自己照顾他、给他一个好结局。 十八岁的晏熔金尚没有想过,这样心思的背后,会不会藏着也让苍无洁关怀自己的期待。他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可以奢望的东西。 先前给何崇山递蒲团的狱卒来了,说恩济堂的人果真与匪徒勾结,逮着了来劫狱的人。 “那山匪可狡猾,趁更值假扮同僚,想混入我们,嘿,还好丞相料事如神......现在正叫我请你去认人呢——” “请吧?小娘子?” 狱卒取笑着苍无洁的妆容扮相,哄笑作一团。 “娘子”本非贬义,只是出口之人全是恶意。 晏熔金握着铁栏,皮肉上硌出红白长印。 心内爱护都来不及的老师被这样羞辱,叫他目眦欲裂:“放尊重些!罪名还没落下,就这样待井州的子民么!” 苍无洁面色如常,顶着那张遭受非议的貌若好女的面孔,微压着眉眼递来一眼。 叫他冷静息声。 狱卒奇怪:“长史认得他?” 苍无洁回头,瞧见被自己勒令噤声的少年,正眼巴巴盯着自己,胸膛还剧烈起伏。 他先晏熔金一步开口:“晏大人,哪个井州人不认得他?” 狱卒也不愿多话误了时候,押着人走过,那件晏熔金亲手捋平的衣衫堪堪擦过他手边。 风过去时他心里的惶惑不安轰然炸开。 “等等!” 他解下身上厚重的斗篷。 “给他披上。” 左边的牢房又空了出来。 何崇山与小要不断安慰着他。 何崇山的声音很大,毫无收敛的意思,将屈鹤为胡乱抓人的行为痛批,将屈鹤为不干正事也干不成事的能力痛批,将人里三层外三层全骂遍了,咳着嗽不停,直引得狱卒尴尬地探看,又看在何观芥的份上装聋作哑。 晏熔金抱膝缩着脚,不分昼夜地猜想冬信和苍无洁的境遇,想振兴井州还没着落的良种和建筑,他将神思放在被铁窗栅栏分割的云上,由着它一路飘,游过每个认识的人的头顶、飘遍大业的万顷土地,甚至到蠢蠢欲动的北夷边境。 半个月后,他出了狱。 然而不是释放,是被押送刑场。 直到大刀砍下的前一刻,他才完全知晓屈鹤为设的计—— 屈鹤为假意处决和流匪暗通的晏熔金,想引冬信等匪徒来劫囚时一网打尽。 然而没等到匪徒,反倒是不信此事、受晏熔金接济的流民暴起劫囚,他们甚至还想推晏熔金做土皇帝。 屈鹤为见混乱层出不穷,斩杀晏熔金替身结束混乱。 消息传到大都,皇帝同近臣怒斥乱民愚昧、不分好坏,竟袒护恶匪之流,然而又因百姓自发为晏熔金做出的反抗声讨与悼念,惧怕他们的力量,竟也收敛了几分。 与此同时,晏熔金浑浑噩噩地被屈鹤为幽禁,隔了十几日才被改头换面地放出,仍留作右相的属臣。 多日禁闭,晏熔金已习惯肉身犹如死去失用、而思绪格外活跃的感受,当此刻□□恢复自由,反倒神思不属。 ——他的身体与精神同时病了。 直到听说何观芥着手查清,将恩济堂六十二口人都释放的消息才振作些。 查也查了、审也审了,最终要找的冬信仍侥幸逃脱,而被作同党捉去的苍无洁也不知所踪。 春天要到了,新年要到了,无论是哪一种热闹都能温暖人,但偏偏晏熔金浑身发冷,和失踪的人一起永坠寒冬。 他如同向暴烈的愿望献祭了一层血肉,直到站在屈鹤为面前同他对峙,才听到命运的动作落下,在案板上砸了第一刀—— “苍无洁啊,叛党么,早就死叻。” 执掌杀伐的右相一手举着书简,傲慢而不虞地仰面,而目光始终不动,对着大敞的门后炸开的天光,懒得屈尊挪到来人脸上。 晏熔金推倒他桌上的书简,妄图叫他正视自己的怒火,他感到自己几乎疯了,他从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和“死”连在一起,就已经丧失了理智。 天光云影、纵横房梁、来往人物,都在发昏形成的漩涡里扭曲、狰狞地尖叫。 他爬上桌案,膝盖重重磕在红木上,但全然不在意,朝着此时才露出惊愕的右相连滚带爬地逼近。 他的身躯爆发出此生最大的气力,勒住他脖子将他困在自己和椅背之间,又在坐压住他双腿时拔出匕首抵住他咽喉,赤红着眼,声音早哭哑了。 “你竟敢!你怎敢!你知道赈灾银下来前,是谁的银子顶上的?你知道是谁做了局,叫官银局勾当败露、逼朝廷彻查贪官?” ——“要不是他,哪里有今天的井州!哪还有高枕无忧的你!屈鹤为!” 他想到苍无洁冰手的脸,轻如柳蒲的呼吸,想到他压着咳嗽给自己讲课,他那双忧郁而多思的、用戏谑遮掩的眼睛...... 想他比一年四季都明亮多变的神情,曾俯下身用一阵清风将自己覆压,用气声放肆笑着他做错的时论功课:“你这里写的什么,怎么会把......” 会把什么?想不起来的话是什么? 都怪屈鹤为!都怪他!苍无洁死了,自己忘掉的东西也跟他一起消失了...... 自己仿佛成了他死亡的帮凶。 不、不,真正的凶手是眼前的人! 晏熔金的手紧绷到颤抖,连带着冰凉的刀尖在皮肉上摩挲,剐出一道血印子来。 屈鹤为的目光在他面颊上打转:“你说的这些,不过胡言乱语;而苍无洁匪徒的身份,却是板上钉钉的。” “晏熔金,你不该这么冲动,你是朝廷命官,怎能疼惜一个匪徒呢?” 晏熔金乌发蓬乱,面上有汗,鼻梁有伤,嘴角带血。他握拳攥紧手里的匕,不可思议又幽愤无尽地缓慢转头,到某个位置时,正好能看清他内眦的泪光。 然而在外人看来,屈鹤为说的一字不错。 晏熔金痛恨这样难以辩驳的事实。 屈鹤为几乎端起了循循善诱的姿态,他无惧头颅下的那道银光,逼视着晏熔金,嘴角居然还带起嘲讽与鼓励难辨的微笑:“你是为井州杀我,还是为苍无洁?” “如若是为天下大义,”屈鹤为眯了眯眼,朝后一仰,将命门暴露得更加大方,他轻松笑起来,丢出二字,“请便。” 晏熔金咬着牙,没有进一寸,也没有退,只是僵持。 屈鹤为说:“这是你老师希望的吗?因为一个人,理想、尊卑、大局,就什么都不顾了?” “那你也太让我们失望。” 晏熔金的眼睁得极大,仿佛要化作两面镜子,照清眼前人和自己的内心。 他还是拽着屈鹤为的头发,将他的后脖颈压在椅背上,再开口时声音更加嘲哳—— “我要他的身体。” “把苍无洁的身体给我,我要去埋葬。” 屈鹤为残忍地扯平嘴角,吐出一句:“逆党么,早烧死了——骨头都不剩。” 瞧着近在咫尺的两只瞳仁一缩,散开时因迷茫再难聚焦,因痛苦不住颤抖,屈鹤为轻而易举推开了瞳仁主人的挟持。 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不懂事,想再去水牢待么?” “还是坑杀乱民的时候,该连你一同踹下去?” 晏熔金的手在抖,他耳边轰轰作响,如同战场的余啸,他有一刻真的想干脆利落地压下刀去—— 他知道杀了屈鹤为后,自己也逃不脱一死,但他不怕。 可当寒风刺入鼻腔,他闻到了苍无洁身上的硝石气味,神思一乱,最终汇成一个念头——苍无洁不会想看到自己这么快下去找他的。 他是苍无洁的学生,或许是唯一一个听过他思想的人,他要走下去,为他们共同的愿望豁出一切,不要叫苍无洁的最后一点东西消散在人间。 他的头脑瞬间凉下去,连带着面色也阴厉冷漠起来。 老师的死,将他变得如一把出鞘的大刀,他仿佛陡然长大了,没有人给他兜底,他不得不在迈出每一步时,用坚定自外而内地武装自己。 “我会为苍无洁正名,会让你偿命。” 屈鹤为捡起滚落的书简,撇了撇上头的灰,笑得轻蔑—— “好啊小和,我等着那一天。” 阳光下,屈鹤为手背的烧伤格外刺眼,同他高高在上的神态一样。 20、第20章 井州事罢——民生渐复,流匪四散,官员焕新,徭役长轻。 屈鹤为、何观芥奉旨回大都。 晏熔金冷着面,执意自己不甚熟练地骑马,也不愿和屈鹤为处于同一马车内。 他原先还因孟秋华与疑似布局砍断人牙子生意的事,对屈鹤为有些改观和疑心,但全被他坑杀流民与烧死苍无洁的事盖过了。 救孟秋华,只是以善小而为的随意一抬手,但此外他作恶无数;人牙子一事虽不明原委,但为公主做事的晏采真信誓旦旦,道屈鹤为就是佞臣,叫晏熔金也歇了“其中恐有文章”的心思。 他如今恨极了屈鹤为,梦里都在啖其血肉。 然而有时他又觉得,是自己对冬信的包庇引来了搜察,是自己害了苍无洁,于是愁肠百转、万般苦痛,熬得人面颊深凹、瘦得骨头崎岖如岩,少年意气都磨了干净。 缰绳勒得紧了,马走慢走歪了,一路落到那只马车窗边。 旁人皆以为长史要同丞相讲悄悄话,不曾提醒阻拦。 窗帘被拨开,露出里头并排坐着的人影,屈鹤为说:“上车,他有话带给你。” 晏熔金盯着一旁陌生的白发老翁,对方不管他冷着脸,朝他安抚地微笑点头。 “你是谁?” 晏熔金也不向屈鹤为行礼,干脆地坐在他们对面,还斜过身背着屈鹤为。 屈鹤为说:“小孩就是气性大,分愁你别和他计较。” 晏熔金胸膛起伏,心道:用不着你代我说话! 那老人眼睛明亮,身板很直,有副侠客的精气头。 面颊有常年冻伤的红,复杂的肌理如同永远不化的碎冰,带着岁月的故事出现晏熔金的面前。 他说:“晏小友,我来代他道个歉。” 在晏熔金的疑惑注视下,他娓娓道:“我是陈长望,在你十七岁被贬闽南的路上见过你,告诉你有匪患。” 晏熔金紧眉道:“老人家何必消遣我?陈长望与我几乎同岁,虽则......十二年后也不太显岁数,年轻得惊人;但终归不会突然到您这个年纪。” 老人眼中有憧憬和怀念,最终扬眉咧嘴笑了,其眉下垂,唇平扯,眼眯成缝,几乎笑成了弥勒佛的模样。 虽然这样的联想很“不道德”,毕竟人家是道士。 弥勒胸前悬吊的铜币跌宕:“你信不信不重要,我们还会再见,我先将这三个锦囊给你,往后对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 想了想,弥勒又补了句:“别打他。” 这话说得狡猾,不肯点明做了甚么损事儿,就放了个挠人心的预警,霸道地强要讨他一个原谅。 晏熔金回绝了,道:“无功不受禄。你说的话我一句不信,也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谁知道他是不是屈鹤为派来整自己的? 况且,他可不信陈长望会和屈鹤为认识。 弥勒在两掌间来回滚着酒葫芦,葫芦嘴口有竖直朝下的白条,是大酒坛子才有的常见装饰。 他滚熟了壶,将培养完感情的酒液倒入口中,咕嘟嘟喝完了后语出惊人:“是我将你带到十二年后的。” “我为护大业国运,做此决定,是我对不住你。” 晏熔金问:“国运是单靠我一个根基没有、才能不足的匹夫,还是靠他——一个坑杀流民、勒索户部的恶人,来拯救?您年纪大了,还有说笑的愿望,是好事,只是不要捉弄我了。” 老年陈长望道:“这些事你到了三十二岁才信。那一年你造反了。” 屈鹤为分毫未惊,仿佛已为此筹谋很久,还意料之中地欣赏着晏熔金剧变的神情。 如同他是执棋者,他是命运,而自己是被他死死捏着无力反抗的棋子。 晏熔金猛地站了起来,小几被带翻倾倒,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信口胡诌,污我清白!即便他干得出这样的事,也与我无关——我死都不会这样做!你个老疯子,我不同你多话了!” 说罢转身出了车厢。 后头隐隐听见老人叹息:“北夷战事燃起之时,便是我大限之至......” “分愁往后几十年的生辰礼,就交给你了,还有信——记得防虫常晒,也记得防雨。” “还有啊、还有啊,你好好的,你和那小子都好好的啊。” 屈鹤为一一应下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到过最远的时间里,大业如何了?” 陈长望眼角沁出一滴泪,他笑着揩去挥了挥手:“你自己去看罢!屈鹤为,你的路难走,我还会出现的。明年见。” 晏熔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老骗子的目光已被帘帐隔绝开,然而被审视的感觉如趴在他身上分泌黏液的软体动物,挥之不去,毛骨悚然。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年轻的陈长望也有一模一样的酒葫芦——嘴口镶着一圈白,究竟只是巧合,还是那耄耋老人说的是真的——终究逃不脱命运,他也会变成奸臣、叛国贼吗? 他不信初心会变,心底长出荆棘似的倔强,预备着要将来临的命运刺穿。 只是,十八岁的他,还没有读懂自己最深的愿望。 梦里是一片低矮的树叶,不知道是树黄还是阳光太亮,打眼一看像黄鹅绒的大伞,罩住短桥与发达的流水。 这是晏熔金死缠烂打拜苍无洁为师的园林。 苍无洁背对一切生机,朝着油光水滑的刻碑石站着,衣襟被风刮打,包出瘦削笔挺的躯干。他像一颗活着的枯树。 晏熔金悄无声息地走上前,直到碑石映出两个黢黑的人影,他朝苍无洁深拜—— “我误认为您葬身匪寨时,于墓碑上为您单署一个‘洁’字,您调侃说这是妻子为亡夫做的事。但学生知道,还有一种情形,即是出于徒弟门生对老师的怀念。” 见苍无洁没有动,他继续说着。 “学生敬佩您潜入匪寨的勇气,感动于您散尽家财救井州的大义,向往您缜密的谋略,也愿为您的兴国期望献出一切。我自知多有不足,但与您有一样强烈的期望,学生也肯学肯吃苦。” ——“恳请您收了我,做我的老师!” 枯瘪的叶子自一片生机中挣脱,游鱼似的破空。 随即更多地枯叶遁形,落入苍无洁的眼波。 晏熔金仍深深低着头,等着他的回复,而苍无洁心中的欣慰与嗟叹难以平息。 他听到自己开口:“我的束脩很贵,你交得起么?” “先生!”晏熔金惊喜抬头,随即更用力地矮下去,铿锵道,“砸锅卖铁也非要交得起!” 后颈一痒,苍无洁摘去那处的半片枯叶。 当晏熔金起身,晃眼的嫩黄生机簇拥着他的新老师,而那双最亮的仿佛要灼破一切的眼睛,正炯炯盯着他—— “我要你一辈子,不背叛今日所说。做得到么?” 晏熔金咬破手指,刺痛在欣喜和激动中荡然无存,他小心按上屈鹤为的拇指,然后用力—— “学生晏熔金,永不背弃初心!” 永不背弃...... 他被眼角的滚烫灼伤,梦境在他的挣扎中滑脱,一睁眼就看见苍无洁坐在自己床头。 瘦削而温和的模糊侧影。 他难以置信地连滚带爬过去,阻拦住那人起身拉窗帘的动作——“苍无洁,不要去,鬼不能见光的!” 竟是将他当做鬼了么? “让我抱抱你,老师......”晏熔金仓促膝行后,被褥被挤在他与苍无洁之间,叫他无法完全地搂紧他,然而他顾不得了—— 他怕一离手这人又不见了,他急切地用面颊摩挲他的蝴蝶谷与颈段,姿态贪婪然而含着泪吸嗅他身上的甜药味,恨不得叫自己融进他的身体,永远不分开。 然而手下的胸腔发出一声闷笑的震动。 顺从的那人道:“你将我当做谁了?” 晏熔金身体手足猛然一僵,难以置信地掰过他的脸。 只见屈鹤为正残忍而兴致盎然地笑着:“摸什么,要亲嘴么?” ——“叫我做你老师的替身,多有趣。还不用担心你怀的心思被发现,偷情一样,是不是很爽?” 心思被曲解,晏熔金怒不可遏,当即将他掼到床板上,直让他脑子嗡嗡响。 他手掌卡住了这最最可恨之人的咽喉,一字一顿道——“你、也、配?” “你手在抖,舍不得?” 晏熔金骑跨到他身上,狠狠碾压着,从牙缝里往外挤着说话:“我格你老子的!你也配和我老师相提并论?” 屈鹤为面颊潮红,因窒息而快速地眨眼,扇动的睫毛像濒死的蝴蝶—— “你恨我?恨我做什么,难道不是冬信出卖了他,想戴罪立功换自身无虞,才叫他被捉住依律惩处的吗?” 晏熔金瞪大了眼睛,手上力道一松:“不可能!不可能是冬信......” 屈鹤为捉住他的手,趁他放松扶着床头撑起身,下巴和颈段还留着红痕,然而眼神自始至终的游刃有余。 “不然,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怎么知道恩济堂顶上住着个病号,是你的老师。你们还一起养了个小鬼,是个叛党?” “这件事,不是天知地知你们自己知,要不是有人告密,我怎么会清楚这些事?” 晏熔金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木木地问:“你来和我说这些,是想干什么?看我笑话,还是想逼我发疯?” 他冷眼看着那人伸出手,蛇似的缠上他的躯干,气息落在他耳边问:“我只是来救你,叫你不要轻信他人。若是要谋逆,为什么不看看我呢?” 晏熔金将他狠狠推开:“我从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心思!我和苍无洁都想要大业好,他已经死了,我更不可背弃两个人的愿望。” “至于你,合该被万人恨,万世唾弃!” 屈鹤为静静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晏熔金走到门外,屈鹤为才终于苏醒般咳嗽起来,叫门外人身形一顿。 “屈鹤为,你怎么不咳死算了!要是病的是你不是老师,死的是你不是苍无洁,该有多好?” 21、第21章 他们沿途休整后,又上了路。 只是人心惶惶、护卫戒备更森严。 一切都是因为晨起时发现的,屈鹤为屋檐下倒挂的死鹰。 血珠线断,滴答滴答,像催命的磨刀。 当车马行经盘山路大弯时,有滚石砸下,随即久候的匪徒冲散了卫队。 有人惊恐地高呼“是血鹰、是血鹰!”,然而这是没有根据的,想杀右相的人得排队到边境去。 箭矢飞过,晏熔金脸上登时擦出一道红,血珠争先恐后从他绷紧的面颊淌下。 屈鹤为原被手下护着撤离,此刻却在面庞同一位置生出痒意,抬手一摸时那里已有一道粗粝的疤痕! 他惊急赶马朝晏熔金奔去,然而这蠢货毫不领情—— 才被他按下头颅险险避开颈后一刀,竟不顾安危跳马去捡滚落的狼牙! 这都什么时候了! 屈鹤为大骂:“你发失心疯了?!不要命了?” 少年眼里分明全是眼泪,却倔强地睁大着,咬牙切齿道:“不要,它要是碎了,我也死了算了。” 屈鹤为被他走偏了的执拗吓得心尖一抖。 下一刻拉他的小臂便挨了一刀,凉意透骨。 血滋啦喷出,屈鹤为拧起最后一下劲儿,愣是将人拽上了马,搂着这蠢货拍马疾逃。 晏熔金紧握着那颗狼牙,直到逃出生天时,手心已被硌得红白一片。 此时金吾卫只剩了十七个,不过原先一半。 其中领头的朝屈鹤为道:“那些刺客行动有素,熟知地形,埋伏良久,只等我们一过便立即下滚石绞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蓄谋已久的!大人可有头绪?” 屈鹤为正瞧着晏熔金,长长叹了口气不答。 那人小心问道:“可会是,‘血鹰’?” 屈鹤为猛地转了目光,两道冰棱子似的射向他。 “你知道,‘血鹰’背后都是什么人吗?” 按民间揣测,当是苦奸相良久的热血之士,但显然,没人敢在屈鹤为面前这么说。 护卫只得矮了头,诺诺道:“只知是逍遥法外的恶徒,旁的并不知晓。” 屈鹤为讽刺地笑了,没有再说话。 他们一路有惊无险地回了大都。 屈鹤为见过了皇帝,受了金银与虚名的封赏,又被关心了一番身体。 “陛下放心,臣只受了惊吓,身板硬朗得还能为大业鞠躬尽瘁百年。” 皇帝仍不放心,竟唤了一帮太医来细细诊察,倒也没查出什么病来。 候在一旁的何观芥撇着眼刀子,他不愿与奸臣同道,早他一步回来了,也幸运避开了刺客的骚扰。 屈鹤为被他瞪得心烦,径直对太医说:“去,也给何大人瞧瞧眼睛去!” 陛下怪道:“倒不曾听说,玉山眼睛是有什么旧疾吗?” 何观芥答:“没有。” 屈鹤为奇了:“怎会没有?这见了臣就抽抽的毛病,瞧着严重得很!” 陛下不悦道:“玉山,你理当敬重丞相,敬重老师。” 见他敛目口服心不服,皇帝也很无奈,只好叫他下去不要再碍眼。 外人走了,皇帝的话才“步入正途”。 先是换了两壶茶,听屈鹤为讲尽井州之事,感慨刁民如此难缠可怕。 随即挑开窗户对着春光,谈起屈鹤为的婚事。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眷殊很喜欢你,已经催了朕许多回了,过会儿指不定就要从朕这儿将你劫走。去非,这些年你是怎么想的?” 丞相做驸马? 傻子才会应,傻子才会准。 回头和公主生个孩子,直接把老皇帝推了,叫自己的血脉成正统了,大业的列祖列宗要朝谁哭去? “陛下,臣不敢说。” 皇帝兴致盎然地盯着他,闻言大度笑道:“和朕说什么迂回话?你尽管说,眷殊无法无天的性子,天下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了。” 屈鹤为谢过了,才战战兢兢地答:“臣怕公主!” ——“她上次追到井州来,将臣径直绑入下榻之处......臣差点清白不保,可骇死臣了。” 皇帝道:“这是她不对,不过你可曾与眷殊起冲突?” “不敢。” 皇帝叹气,温声道:“朕就这一个妹妹,从小宠到大的,前驸马肖想了不该想的东西被朕砍了,朕一直想尽力补偿她。去非,你能理解朕吗?” “婚嫁之事朕不会勉强你,只是若公主想要,你不妨就多去陪陪她。眷殊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朕给你准些假。” 哦,让他做入幕之宾,做面首。 也就他这个皇帝,不觉得让丞相去赔笑荒唐。 屈鹤为看着搅混水的皇帝,想着别有用心的公主,心道:陛下啊陛下,你实是天下最不了解公主的人。 他深深一拜,顺服道:“臣明白,谢陛下恩泽。” 皇帝换来小黄门,带笑道:“真正的恩泽在这儿呢——太后炼出的新丹药,朕留了一颗给你,丞相要不要尝尝?” 黑底红纹的药丸在玉盘里发着幽幽的光,底下还有淡淡的红漫开。 荒诞爬上屈鹤为的心头,像一只他曲意纵容的壁虎,也许有一日他会猛然将它摘下甩开,也许永远不会。 当他走出皇宫,踏上相府的马车,感到那只壁虎顶坏了他的心脏,正穿透他的胸腔,而那条断尾粘在食管上。 一瞬间锥痛与恶心迸发,他头眼发昏地朝后倒,就要跌下车去! 然而后颈一勒,他的衣襟被从车厢里伸出的一只胳膊拽住了。 他瞧着不该出现的少年,尚来不及看清他神情,一柱鲜血便撞打在那人脸上。 马夫惊得急呼“大人!”,然而屈鹤为按住了他,带着半面血点镇定道:“不要声张。” 到了车厢里,晏熔金正用帘帐抹着面上黑血。 屈鹤为没力气说话,阖了眼并不管他,身体像波涛上的叶子般,随着路颠簸。 有好几次,晏熔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然而下一刻他又难以自抑地咳起来,喉间嗬嗬响,隔老远仿佛也闻得见血沫味。 “看够了没?”屈鹤为蜷着腿,躺倒在坐榻上,膝盖顶着心口,与那只壁虎搏斗,然而语调却是刻薄的,大抵浑身的劲都在口舌上了,“只有偷偷爱慕我的小姑娘,会这么看着本相。” 晏熔金置若罔闻:“我来拿陈长望的锦囊。” 见他不羞不恼,屈鹤为没劲地将脑袋缩回怀里,闷闷道:“没了,当时不要,过时不候。” 他交叠盖着脑袋的双臂下,只露出一截线条单薄的下颌,看不见了平时戏谑欠揍的表情,竟叫人错觉他有几分可怜。 晏熔金在心里比对着他与苍无洁的病证,因着那份相像,心里又升腾起没完没了的悲哀。 他已找到了自称“可堪一试”的医官,可惜让他寻解药的人,已经不在了。 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能提“苍无洁”的名字,只是想到,就好像浸入一片寒雾,十天半月都无法干透。 鼻腔还是发酸,连通眼睛。 “你的毛病,我见过,应该死得很快。” 屈鹤为终于有些烦躁,他放下手臂,露出被按在额上的乱发,眼睛藏在其间笑意全无:“怎么?要我对你说‘恭喜’?” 他喊停了车,从坐榻底下抠出两只锦囊,抛狗骨头似的扔给他——“拿了快滚,不然把你剁了包锦囊里!” 晏熔金握紧了,起身俯视他:“还差一个。” 屈鹤为眉头紧皱,翻了个身不理他了。 在晏熔金捏紧找到的第三个锦囊跳下车的那刻,粼粼春光与聒噪鸟鸣吞没了他,而车厢里的屈鹤为“哇”地一声吐尽了最后一口温热的血。 无尽的冷扑上来,右相府中的医官给他扎了针,要是他醒着,定然不会在每下进针时都蹙眉屏息。 “不省心。”医官瞧了会儿,往他脑壳弹了个指蹦。 “愈发大胆了。”屈鹤为强撑开眼皮,字眼拣得严重,言语里却无斥责之意,“我看你不该叫‘云起’,改叫‘揭竿而起’好了。” 云起说:“我看你胆子才大,那老妖婆的东西你也敢吃!你又不是没在御药院待过,不知道那里头的乌烟瘴气......我看你这样作践身体,还能有多少活头!” 屈鹤为熟稔地转了转眉中的针,银光闪进他眼睛,被思索的镖刃震碎。 他望着入室白光,喃喃开口:“六年。” “什么?” 他猛地拔掉了歪斜松脱的针,弹坐而起捉紧云起的臂膀,眼里炸开蜡烛最后一刻的大亮,灼得云起竟心生恐惧——“我只要六年,平北夷,清君侧!” 云起按着他肩膀躺下去:“六年够吗,王眷殊借着去井州剿匪组建护卫军,现已达万人,有风声说,她要佯装北夷犯边,牵制禁军,然后好长驱直入乘虚篡位......” 屈鹤为叹气:“早着呢。让探子小心着点,恐怕是王眷殊故意胡说八道逗我玩呢。” 王眷殊想方设法试探他的态度,放风声是一件,求赐婚也是一件,一副非要把他拉上贼船不可的态度。 然而他只忠于自己的君王。 “就是加上王眷殊,六年也够了。” 云起又掐了他的脉,眉头打结、很糟心地承诺:“我尽力。” “要是我不在,你早在吃下第一颗长生丹时就命不久矣。” “是啊,我和陛下的命都是你救的。” 云起永远记得,那一天屈鹤为冲进大殿,天子面前摆着太后的毒丹,正逼迫瑟瑟发抖的近臣试药——云起也在其中。 屈鹤为就跪倒在他身边,叩首时肩背也分毫未塌,自身板到声音都是绷紧的、坚定的。他逆光而上时,白光义无反顾地在他身后炸开。 在药盘里叮铃晃荡的药丸被终结时,云起听见他尾音在阔寒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足前鹰犬屈鹤为,叩谢天恩——” 屈鹤为曾为博护龙之功被重伤,纵有云起救治,内里仍有不足,故而服下毒丹后内脏很快被绞出血。太后将他接走,封死了他吐血的消息。 等他再出来,木已成舟——皇帝也已被太后哄得服了丹。 云起不会忘记,分别两月的屈鹤为形销骨立,只有一双熊熊燃烧的眼睛,教人确信他活着,并且会因为这份哀怒长久地撑下去。 他只对云起说了两句话—— “为我做事吧。” 就当是报试药之恩。 “我不会背弃圣上。” 即便已被太后种下新的毒,暗地里不得不屈从于她。 即便行为举止已让好友和学生再看不懂,为什么陡然变了,不再直谏不再操劳,在节节的高升里任由骨髓被腐蚀,面对皇帝荒诞的抉择助纣为虐,终成一个自内而外烂掉的奸臣。 只有云起信他。 他在屈鹤为半梦半醒、头发蓬乱时,被重重握住手,用力的节奏像跳动的心脏。而那时那刻,被千夫所指也无所动容的奸相,眼里有泪,对他说:“我做过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