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刀鬼白》 第1章 血染天牢 他孑然独立,乱发覆面如狂草,唯有一双眸子,燃着焚天怒火,穿透发隙,灼人心魄。 赤膊之上,血污斑驳,宛如朱砂泼洒。掌中横握一柄长刀,通体玄墨,寒气侵肌砭骨。 刃口凝一线霜白,似初雪落于焦土。护手盘踞一尊卧龙,龙睛两点幽紫,流转着不祥之光。 刀首悬一枚鸽血石,殷红欲滴,为这凶兵平添七分煞气。 身后,八门禁军尸骸枕藉,血浸玄石。 两侧,玄铁高墙接天,如墨龙垂首,将这囚天牢笼封得铁桶也似。 道前,数十神捕门缇骑肃立如林:玄色飞鱼服狰狞,青面獠牙覆面,踏云履,绣春刀,森然之气弥漫开来。 他动了。 一声低笑,沉若古寺寒钟。垂首,举步,足音沉沉,叩击死寂。 一步,一步。 无形的威压如潮涌浪叠,拍向那森严阵列。 铁靴摩擦石面,整齐的军阵竟随之寸寸后移。空气凝滞,唯见高墙擎着墨染穹苍,压抑得令人胸臆欲裂。 “速…速报指挥使!”一声嘶喊,裂帛般刺破沉寂。 队尾一锦衣小旗如蒙敕令,踉跄奔入天牢深处,形同丧家之犬。 阵脚已乱。惶惶目光交错,低语如蚁附膻。 “稳住!贼子…仅一人尔!”队列中有人强喝,声线却颤如秋风落叶,“待指挥使驾临,此獠…顷刻授首!” “指挥使?”他足下微顿,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笑意,“尔等…尚有命见?” 言犹在耳,身形已杳!但见他双腕交错,刀背贴臂,腰脊如卧虎蓄势。吐纳间,气息微沉,人已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墨色惊鸿! “嗤——” 腥风过处,众缇骑只觉眼前一花。清越的归鞘声自身后响起。队列外缘,数名同袍喉间血线乍现,如红梅绽放,无声委顿尘埃。 “诡…诡三刀…”余者面无人色,望着汩汩热血,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 “妖法!”先前喝喊者目眦欲裂,“人间岂容…此等魍魉之术!汝…是妖是魔?!” “哈哈哈!”狂笑如夜枭啼血。他缓缓侧首,目光如淬毒寒刃,“吾乃…索命无常!” 刀光再起,匹练也似,卷向残阵。 神捕门大殿,烛影摇红。 “报——!”一名锦衣小旗冠斜甲散,连滚带爬扑入殿中,气急败坏,“启禀指挥使!那…那凶徒已破天牢道!直…直逼大殿而来!” 殿上,微阖的凤目倏然睁开,精光四射。 锦衣八旗卫神捕门指挥使——陆华千,端坐如渊。 其人面如冠玉,剑眉斜飞入鬓,凤目含威,薄唇点朱,下颌一粒朱砂痣,平添几分阴柔。 身披暗赤锦袍,上绣神兽睚眦,龙首豺身,口衔利刃,凶睛灼灼。腰间金丝玉带流光,足蹬豹头云靴。 “哦?”陆华千唇角微扬,指节在腰间“睚眦”刀柄上轻轻一叩,声如金玉,“终是…来了。” 殿外,风咽如泣。一人提玄刀,独立于尸山血海之间。乱发随风狂舞,染血的双手微微战栗,身影在惨淡月色下,透着无边孤寂与苍凉。 “本座道是何方神圣,”清朗之音自高阶飘落。陆华千凭栏俯瞰,红袍在风中猎猎, “一人一刀,竟能凿穿我八门禁军、神捕缇骑近两百之众…普天之下,除却‘三刀断魂’的诡三刀——靳千诩,再无第二人。” “放人!”沙哑嘶吼,蕴着焚心蚀骨之怒,“她与此事无干!” “放?”陆华千纵声长笑,声震殿瓦,“好说!且问过本座掌中‘睚眦’!” “凭你?”靳千诩血瞳微抬,目光如刀。 陆华千笑意不减,缓缓抽出宝刀,刃光似一泓秋水漾开: “诡三刀…江湖传言,汝刀法诡谲难测,攻如鬼魅附骨,守似金汤铁壁。三刀之内,神鬼难逃…今日,本座便以这‘睚眦’,一会汝之‘断魂’!” 话音未落,人已如苍鹰搏兔,刀尖一点寒星,直取靳千诩眉心!快逾闪电! 间不容发之际,靳千诩身形不退反进!一个极致的倒踏七星步,腕翻如电,刀锋自下而上,斜撩而出—— “锵——!” 刺耳金鸣炸裂,火星迸溅如雨!陆华千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自刀柄传来,虎口欲裂,气血翻涌,手中“睚眦”几欲脱手飞出! “好霸道的劲力!”陆华千心头剧震,足下借力连退两步,欲卸其势。眼角余光急扫——原地哪还有人影? 背脊陡生寒意!一声冰冷的嗤笑,如附骨之疽,紧贴耳后响起。 “一!” 剧痛!腰椎处如遭重锤夯击,骨裂之声清晰可闻! 陆华千亡魂皆冒,拧身反劈,刀锋却只斩碎残影。诡三刀已如鬼魅般飘退丈余,玄刀斜指,气定神闲。 冷汗瞬间浸透重衫。陆华千强忍钻心剧痛,勉力横刀格挡于前,胸口剧烈起伏。 周身三丈之内,空气仿佛凝成水银,举手投足皆滞重万分,丹田气息更是乱作一团麻絮。 “这…莫非是…”一个古老而恐怖的念头掠过脑海,陆华千眼中首次现出骇然,“早已绝迹的…凶煞之气?!” 靳千诩嘴角勾起一丝邪魅弧度,眼神却骤然冰封。鞘中玄刀,铮然龙吟! “二!” 刀光如影,随形而至!陆华千腰伤如绞,劲力难聚,只得咬牙硬架! “嘭!咔嚓!” 刀背狠狠砸中胸膛!肋骨应声碎裂!陆华千如断线纸鸢,单膝轰然跪地,手中“睚眦”死死拄着青石,方未瘫倒。 豆大汗珠滚落,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前两式,刀背留情,留汝狗命问话。”靳千诩迎风而立,声冷如九幽寒冰,“人在何处?!” 紧握刀柄的双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眼眶赤红如血。 “说!”一脚狠狠踹在陆华千肩胛,将其踹翻在地。 “咳…逆贼…痴心妄想…”陆华千咳出污血,惨然笑道,“想救人?下辈子吧!凭你…也配撼动锦衣八旗?!” “死!!”靳千诩暴怒,揪其衣领,染血玄刀直贯心窝! “刀下留人!” 第2章 风起紫禁 锁链绷直,月牙刃倒卷而回,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银丝手套的手稳稳抄住。 来人一袭银白飞鱼服,散发披肩,面容狂狷,正是锦衣八旗卫典狱门指挥使——顾温秋! 他手腕轻抖,月牙刃“夺”地一声钉入石阶,兀自嗡鸣。 “诡三刀,且慢动手。”顾温秋负手而立,目光如潭,“你要的人…...在此。”他朝阴影处略一颔首。 两名禁军校尉押着一名女子步出。女子云鬓微乱,面色苍白,眸中却燃着不屈之火。 “婉儿?!”靳千诩浑身剧震,如遭雷殛,踉跄着几乎栽倒。 “放了陆大人,”顾温秋声音平淡无波,“本座保你二人…安然离去。” “别信他!快走!”女子奋力挣扎,泪落如珠。 “聒噪!”押解校尉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一脚踹向其膝弯。女子痛呼一声,软跪于地。 “婉儿——!”靳千诩目眦尽裂,不顾一切扑至近前。顾温秋眉头微蹙,袖中手指轻弹,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 “好!我留他性命!放人!”靳千诩嘶声低吼,目光如炬,锁死顾温秋。 顾温秋唇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哂,朝校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校尉迟疑一瞬,猛地将女子推向靳千诩。 “婉儿!婉儿!”靳千诩一把揽住女子,触手冰凉,声音哽咽,“莫怕,我…” “无…无碍…”女子强展笑颜,话音未落—— “呃…” 一声闷哼,女子娇躯骤然瘫软,倒入他怀中。 “婉儿?!婉儿!!”靳千诩惊恐呼唤,目光猛地凝在她欺霜赛雪的颈侧——一枚细若牛毛的乌黑毒针,正深深嵌入肌肤! 针孔周遭,紫黑毒痕如蛛网蔓延,触目惊心! 方才顾温秋那微不可察的退步与袖中轻弹…竟是夺命杀招! “顾——温——秋——!!!”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无尽绝望与恨意的咆哮,裂石穿云,直欲掀翻这森严殿宇! 靳千诩霍然抬头,阶上哪还有顾温秋与陆华千的身影? 唯见四面八方,玄甲如潮,刀戟如林! 无数鬼面缇骑、重甲禁军,如黑云压城,层层叠叠,将那怀抱玉殒香消爱人的身影,连同那柄兀自滴血的玄墨长刀,死死围困在这血染的修罗扬中。 月华惨淡,风声呜咽,似为这绝境悲歌。 二十载倏忽,紫禁城,乾清宫。 辰时已过,殿内龙椅空悬,唯余檀香混着死寂,在金柱间游移。 文武百官,如淋雨的纸人,僵立殿中。 窃语声似鼠啮梁木,叹息如秋风穿堂。无人敢高声,无人敢直视那空荡的御座,笏板紧贴前胸,压着各自的心跳与寒意。 养心殿深处,龙涎香雾霭沉沉,铜鹤宫灯吐出昏黄光晕。 皇帝蜷在龙榻,面如金纸,浮肿的眼皮下,浑浊目光涣散。他指尖神经质地敲击榻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丹毒灼烧脏腑的嘶声。 “万…万岁爷,吉时…吉时到了。”榻边太监腰折如虾,捧着一方羊脂玉匣,谄笑堆砌的脸上,汗透额鬓。匣中一点猩红,似凝固的血珠。 皇帝眼皮猛地一掀,那浑浊中爆出饿鬼般的精光!喉头滚动,干裂的唇间挤出嘶哑:“快…呈来!”他挣扎欲起,龙袍滑落,露出嶙峋的肩胛。 太监膝行如蛇,玉匣高举过顶:“天机门新贡的‘赤阳髓’…融了昆仑雪魄、千年参精…更有…更有那南海火玉砂…”他声音发颤,“服之…可窥…长生妙境…” “长生…长生!”皇帝一把攫住丹丸,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病态的狂热, “朕求长生,非为私欲!是为这万里河山…千秋帝业…永…永世…”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佝偻着背,喘息如破风箱。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太监吓得魂飞魄散。 皇帝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掠过太监谄媚的脸,最终死死钉在那粒猩红上。 他不再言语,仰头,喉结滚动,将那“赤阳髓”囫囵吞下。 一股燥热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脸上浮起诡异的红晕,眼白却爬满血丝。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向后瘫软。 “更——衣——!”声音嘶哑,却透着异样的亢奋。 乾清宫。 等待的焦灼已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汗味混着恐惧,在死寂中发酵。 “皇——上——驾——到——!” 尖利唱喏如冰锥刺破死水!百官齐伏,额叩金砖,万籁俱寂。 明黄身影步履虚浮地登上御阶,落座龙椅。浮肿的目光扫过殿下鸦雀无声的臣工,嘴角扯出一丝疲惫又厌烦的弧度。 “万——岁——”山呼海啸。 “平…身…”皇帝惫懒挥手。 “谢——万——岁——” 潮退,人立,垂首如林。 “诸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丹砂灼烧后的沙哑,“扰朕清修…所奏何事?” 阶下,一名身着飞鱼服的干瘦官员立刻出列,谄笑道:“启奏陛下,莫干山‘冰翎阙’业已落成。琼楼玉宇,寒泉飞瀑,乃人间仙境!伏请圣驾移跸,暂避暑气,颐养天和!”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连声道:“好!甚好!朕…正觉烦热难当!所需用度…”他目光扫向户部班列。 “臣…自当全力支应!”一名户部官员立刻躬身领命。 皇帝满意颔首。 “臣,白松羽,启奏陛下!” 一道苍劲如古松的声音骤然响起!白松羽紫袍银冠,挺身出列。剑眉微蹙,朗目如电,扫过那谄媚的户部官员,最终凝向御座。 皇帝细目半阖,不耐地“嗯”了一声。 白松羽深吸一口气,声震殿瓦,字字如锤: “陛下!去岁至今,边关告急!北疆烽火连天,胡骑压境千里!雁门失守,朔州沦陷,将士死伤无算,百姓流离失所,血染黄沙,尸横遍野者……不计其数!” “敌军已逼至幽云一线,若再迟疑,国门即破,社稷危矣!兵部奏报昨日尚在御案,粮草未足,援军难发!” “万望陛下速调京营,开库拨饷,以固边防!战机稍纵即逝,迟一刻……便是万里江山易主,亿万黎民遭劫!陛下——此非宴乐之时,乃存亡之秋也!” 第3章 永贞献计 “陛下——!”白松羽须发皆张,声如裂帛,手中象笏直指殿顶藻井,眼中是血丝与浊泪交织的悲愤, “太仓存粮数目,臣昨日刚呈御览!边关将士浴血奋战,岂能因一纸‘容后’而弃之不顾?此刻,此刻宫墙之外,已有敌骑踏我土地、屠我子民!陛下!社稷将倾,岂可高枕无忧?臣愿以老命为质,只求陛下一道出兵令!一道——令啊!”他轰然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白发颤动。 “放肆!”皇帝霍然站起,指着白松羽,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他胸膛剧烈起伏,面皮紫涨。 “白公此言,忧国忧民,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大理寺右司丞范文吉忍不住低声赞了一句,立刻被身边同僚扯住衣袖。 “够了!反了!都反了!”皇帝一掌狠狠拍在蟠龙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叮当作响! “退——朝——!”他看也不看阶下,一手死死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手被太监惊慌搀扶,脚步踉跄地转入屏风之后。 白松羽缓缓抬头,额上一点青紫。他望着那消失在重重帷幔后的明黄背影,嘴唇翕动,终化作一声沉若暮鼓的叹息。 他默默起身,紫袍身影在空旷辉煌的殿宇下,显得无比孤直,仿佛一株立于悬崖的劲松。 “白公…” 范文吉快步跟上,低声唤道,眼中满是担忧与敬佩。 白松羽回望巍峨宫门分割出的那片灰蒙天空,声音轻若游丝,带着无尽的苍凉:“大厦…将倾啊…” “白公?”范文吉没听真切。 白松羽猛地回神,脸上挤出一丝疲惫到骨髓里的笑容,低声道:“无妨…只是…拙荆临盆在即,稳婆推算…当是个男丁。” 这消息,仿佛是他从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朝堂深渊中,抓住的唯一一缕带着暖意的微光,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与期盼。 范文吉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真切的喜色,压低声音道: “天佑忠良!弄璋之喜!晚些…晚些小弟做东,为白公贺!”他紧握了一下白松羽冰凉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白松羽微微颔首,笑容苦涩:“有劳范兄。” 养心殿,龙榻。 皇帝蜷缩御榻,十指深陷鬓角,喉间低吼如困兽:“头…头要裂了!针…快传针师!” 殿门无声滑开。一袭淡绿纱裙的年轻医者飘然而入,裙上金丝银线绣制的貔貅异兽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神秘光泽。她躬身一礼,动作行云流水,无声无息。 “快…快…”皇帝从牙缝里挤出字。 医者上前,指间寒芒一闪,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捻在指尖。刺、捻、提、转…手法快逾鬼魅,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针落处,皇帝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竟奇迹般松弛下来,粗重的喘息渐趋平缓,只是眼神依旧涣散空洞。 “陛下的丹毒…已入髓海。”医者声音清冷,收针入袖,“非针石可尽除。”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太监急促的通禀:“万岁爷,锦衣卫指挥同知李永贞,殿外候旨!” 皇帝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一丝精光乍现:“宣…” “宣——李永贞觐见——!” 李永贞疾步入殿,撩袍跪倒,声音洪亮中透着压抑的兴奋:“臣李永贞,叩见吾皇万岁!” “赐座。”皇帝声音虚弱,目光却紧盯着他。 “谢主隆恩!”李永贞起身,并未立刻落座,而是将锦凳小心挪至榻前三步,才虚坐半边,身如伺机蛇。 “李卿此来…”皇帝声音带着试探。 李永贞眼中精光一闪,双手奉上一卷朱红描金折子,封皮以银线绣着一头狰狞欲扑的白虎: “此乃臣殚精竭虑三载,布网江湖、暗访边塞,于草莽英豪、百战死士中,遴选出的百名忠勇绝伦之士名录!人人身怀绝技,可挡百骑!愿为陛下鹰犬,拱卫宫禁,涤荡奸邪!请陛下御览!” 皇帝接过名册,指腹摩挲着冰冷的白虎绣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嘉许:“李卿…有心了。”他顿了顿,目光如钩,“仅仅为此?” 李永贞环顾四周,身体又向前探了半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臣…斗胆!尚有一事,关乎二十年前…天牢血夜之谜!臣…百死莫赎,近日方窥得一丝…惊天隐秘!” 皇帝呼吸骤然一促,浑浊眼中射出骇人精光,身体也不由自主坐直:“讲!” “陛下圣明烛照,想必…始终对那诡三刀如何能孤身一人,如入无人之境,屠戮神捕门精锐,心存…疑虑吧?”李永贞捻着山羊须,嘴角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阴冷。 “说下去!”皇帝声音发紧。 “臣与无影门秘查,耗费无数心血…终觅得蛛丝马迹!”李永贞从袖中小心取出一份残破不堪、边缘焦黑的陈旧文书拓片, “陛下请看此物!此乃当年安徽平叛大军‘催调粮秣护卫’的军令抄件残片!签发者…正是时任左军都督佥事,白松羽!” 皇帝一把夺过拓片,指尖因用力而颤抖。上面的字迹模糊,但“白”、“调”、“天牢卫”几个字依稀可辨!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李永贞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一字字钉入皇帝耳中: “安徽民乱固急,然天牢乃九重禁地!若无此令调走大半八旗精锐,那天牢…岂是区区一个江湖亡命徒能轻易凿穿的铁壁?!神捕门百年精锐…何至于一夜尽丧?!此令…便是那血夜惨祸的祸根!”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煽动性的悲愤: “更有甚者!陛下可知?当年负责押送那批‘十万火急’军粮的右卫营百户官,在事发仅仅三日之后…便‘意外’坠入山涧!尸骨无存!其家眷,亦于半月内…‘暴病’身亡!陛下…这…难道是苍天无眼?还是…有人…要永绝后患?!” “白…松…羽!”皇帝目眦尽裂,手中的白虎名册和残破拓片被攥得咯咯作响,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喷薄而出! “老匹夫!欺君罔上!祸国殃民!朕…朕…”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恐惧交织, “奈何此獠党羽遍布朝野,老奸巨猾,罪证难寻!朕…朕恨啊!” 李永贞看着皇帝眼中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疯狂火焰,知道火候已到。 他垂下眼睑,捻须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沉稳,声音轻缓下来,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如同在滚油中投入寒冰的诱惑: “陛下息雷霆之怒。臣…愚钝,窃以为,此等盘踞朝堂的巨奸大恶,与其坐等其罪证昭然天下…恐生枝节…不若…设一香饵,布一金笼?只需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自投罗网、百口莫辩的‘契机’…届时,何愁奸佞不除?何愁朝纲不肃?!” 皇帝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和一丝被点亮的阴狠:“说!何…为香饵?!何…为金笼?!” 李永贞嘴角,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咧开,露出一个冰冷而志在必得的笑容。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气息,送入皇帝耳中… 第4章 借刀杀人 远处闷雷碾过天际,惊起寒塘孤鹤,唳声凄厉,刺破雨帘,旋即被诏狱深处断续飘来的、非人般的哀嚎吞噬。 此地,非生人可近,唯有冤魂与绝望在此沉淀、凝霜。 “嘎吱——” 沉重的玄铁狱门被数只铁靴碾开,铰链呻吟如垂死巨兽。 水汽混杂着铁锈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扑面而来。几只硕鼠受惊,贴着湿滑石壁仓皇逃窜,绿豆眼中映出一行森然铁影。 为首者,面白无须,细目如缝,手持一柄拂尘,嘴角噙着一丝刻入骨缝的阴柔笑意——李永贞。 他未发一言,只眼皮微抬,狱门便如巨兽喉管般洞开。一行人踏着积水,靴声橐橐,沉入这人间炼狱的喉管深处。 诏狱·刑房。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血浆。壁上青磷灯投下摇曳鬼影,映着铁钩、烙具狰狞轮廓。 “啪!啪!” 鞭影毒似蝎尾,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蓬血雾。受刑者被吊在梁上,早已不成人形,破碎的囚服与绽开的皮肉黏连一处。 “饶…饶…”气若游丝。 执鞭的锦衣卫百户,面覆半张青面獠牙覆面,露出的下半张脸扯出一个残忍弧度:“饶?骨气呢?”手腕一抖,又是一鞭狠抽在腰肋软肉! “呃啊——!”受刑者头颅猛仰,喉间挤出濒死的嗬嗬声。 百户端起旁边一碗浑浊烈酒,狞笑:“骨头硬?酒醒醒神!”手腕猛地一扬—— 浑浊烈酒如毒汁般泼在绽裂的皮肉上! “呃啊啊啊——!!!” 受刑者身体瞬间绷成一张反弓,眼球暴凸,喉咙里挤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剧痛如千万根烧红的钢针扎入骨髓,伤口在酒精刺激下疯狂抽搐,鲜血混着酒液淌下,在肮脏的地面汇成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他剧烈地痉挛着,头颅无力地垂下,只剩喉间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废物!”百户啐了一口,脸上尽是扫兴的残忍,“泼醒!上盐瓮!看他骨头有多硬!” “够了。”一个阴柔如毒蛇吐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永贞负手而立,细目扫过刑架上那滩烂泥般的躯体,眼底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块朽木。 “聒噪,没眼力见儿,本座耳根子要清静。”声音不高,却让燥热的刑房瞬间冰封。 那百户浑身一僵,猛地转身,看清来人,脸上狰狞瞬间化作谄媚,腰弯得几乎折断: “哎呦!李公公!小的眼拙,竟不知您老驾临!这腌臜地儿,污了您的贵足…” 他语速极快,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李永贞眼皮都未抬,只从袖中滑出一卷明黄绫绢,在百户眼前虚晃一下,那刺目的“敕”字烙印般烫在百户瞳孔深处,旋即绫绢收回袖中。 “皇命在身。”李永贞指尖捻动温润玉珠,声音平淡无波, “若非如此,本座岂会踏足这鼠蚁巢穴?” 他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刑具,石隙渗出的暗红血垢,最终落在百户僵硬的脸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带路。去见陈若竹。” 百户如蒙大赦,慌忙躬身:“是…是!公公这边请!”脊背的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死囚牢。 锁链“喀啦”一声脆响,惊醒角落里枯坐的身影。 陈若竹倚着冰冷石壁,乱发覆额,囚服早已看不出本色,染成一片污浊酱紫。 脸上沟壑纵横,是风霜与刑讯刻下的印记。唯有一双凤目,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寒潭深处不灭的星火。 “陈大人,别来无恙?” 李永贞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他矮身坐在狱卒匆忙搬来的锦墩上,与这污秽牢房格格不入。 手指微动,随行番子无声退至门外阴影中。 陈若竹缓缓抬眼,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针,直刺李永贞: “李阉?是来看陈某断头前,可曾向你条断脊之犬祈怜么?” 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冰棱坠地,锋锐刺骨。 李永贞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一丝厉芒闪过,旋即又被更深的笑意覆盖: “陈大人风骨依旧,言辞如刀啊,佩服。”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毒蛇般的湿滑气息, “咱家此来…是予你一条生路。” “呸,”陈若竹喉间滚出一声干涩至极的冷笑,凤目中尽是讥诮,“口蜜腹剑之徒” “令堂…”李永贞指尖玉珠一顿,语气陡然转凉, “高堂老母,年逾古稀,孤灯寒舍,倚门盼儿归…陈大人孝名满朝,岂忍慈母白头送黑发,晚景凄凉?” “你!!”陈若竹猛地挣起,镣铐哗啦作响,眼中星火瞬间化作焚心烈焰! 但沉重的锁链将他死死拽回原地,颓然跌坐。他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最终只挤出嘶哑的质问:“…意欲何为?” “老人家身子骨弱,”李永贞语气复又和缓,仿佛闲话家常, “咱家已将她接至京中别院,锦衣玉食,仆婢环伺,静养天年。” 他抬手,一名番子无声递上一杯清水。李永贞亲自接过,递向陈若竹: “陈大人只需点头,母子团聚,指日可待。富贵尊荣,唾手可得。” 陈若竹盯着那杯清水,浑浊的液体映着他扭曲的面容,也映着李永贞那张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脸。 坚毅的壁垒在“慈母”二字前,无声崩裂出一道缝隙。 李永贞捕捉到那瞬间的动摇,身体凑得更近,几乎耳语。脸上所有伪饰的笑意骤然褪尽,只剩下冰冷的、岩石般的线条: “杀了白松羽。” 话音落下的刹那—— “咔嚓!” 一道惨白霹雳撕裂雨夜,电光透过高窗铁栏,将李永贞的半边脸映得青白如鬼!陈若竹如遭重锤,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似瞬间冻结! 李永贞已悠然起身,脸上重新堆起那层虚伪的暖意,仿佛刚才吐出毒牙的不是他。他掸了掸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番子吩咐:“陈大人需要静静。都退下吧,莫扰了他思量。” 番子将一个描金食盒轻轻放在牢房角落。李永贞转身离去,铁靴踏过潮湿石面,声音渐行渐远,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与那食盒上冰冷的金漆反光。 牢门合拢。 第5章 何断业火 李永贞那张鬼魅般的脸,与记忆中另一张脸反复交叠——朝堂上力排众议为他辩白的白松羽;母亲病榻前,悄悄放下银两悄然离去的白松羽…恩重如山! “娘…”一声破碎的低唤从他齿缝间挤出。 杀恩人?保慈母? 忠孝…忠孝!这千钧枷锁,此刻化作两条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以头撞向冰冷石壁,发出沉闷的“咚”声,额角绽开血花,却压不住脑中翻江倒海的嘶鸣。 指甲深深抠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血痕。 在这绝望的囚笼里,他像一头困兽,在方寸之地疯狂踱步,镣铐拖拽出刺耳的刮擦声,每一步都踏在无间地狱的边缘。 窗外,冷雨未歇,更添凄惶。 长夜难明,牢房角落的阴影浓稠如墨。陈若竹颓然瘫坐,散乱发丝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松开。 烛龙山·揽月观·占星阁 夜风如万古冰刀,呼啸着削刮烛龙嶙峋绝巅。揽月观占星阁顶,一袭素白道袍在罡风中狂舞翻飞,仿佛随时要挣脱尘世枷锁,化鹤归去。 诡三刀——靳千诩银发如瀑,散乱披拂,右目紧缚一道褪色丝绦,左目深阖,眉间那道川字纹路深如刀凿斧刻,凝聚着二十年枯寂与蚀骨相思。 枯瘦如鹰爪的右手五指,在虚空中急速翻飞掐算,指尖划破凝固的空气,发出细微却锐利如裂帛的锐响。 倏然,指停!风亦为之屏息。 他缓缓仰首,那紧闭的左目骤然睁开! 独眼深邃如寒潭古井,此刻却倒映出西北天穹的骇人异象 ——奎宿分野,那几颗素日黯淡的辅星,竟凶芒暴涨,光焰如血,吞吐不定,赫然凝成一张狰狞白虎巨口, 森森獠牙闪烁着不祥寒光,正贪婪地噬向北方玄武星域中那颗光华正寸寸黯淡、摇摇欲坠的武曲将星! “奎狼张巨口,直噬武曲芒…” 靳千诩指尖捻动颔下如雪银髯,丝绦在凛冽风中簌簌悲鸣, “白虎衔煞,劫起于旧日渊薮,二十年枯禅坐忘,断红尘,锁心猿…终究,挣不脱这因果轮回的业火焚身!” 他目光掠过那片黯淡的玄武星域,那颗象征白松羽命途的武曲星,光华正被奎宿凶芒无情蚕食,宛若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白兄…天数昭昭,劫数已定。然,昔日同袍血,今朝岂能袖手观?纵是修罗道…” 他决然转身,步入清冷厢房。微尘惊起,无声落于角落那方狭长的粗布刀袋。 指尖轻拂过布满尘埃的粗粝布面,似惊扰了袋中沉睡二十载的凶戾战魂。 取下悬于壁间的朱红酒葫芦,拔塞仰头,辛辣烈酒如滚烫岩浆灌入喉肠,灼穿肺腑,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寒意与决绝。 推开沉重木门,刺骨山风裹挟着无尽夜色与寒意,汹涌灌入。 “师弟,心湖既乱,何能斩断这三千业火?” 清冷语声如幽谷寒泉,自檐角飘落。逍遥道人青衫磊落,负手立于飞檐翘角之上,目光沉静如万载玄冰,穿透浓重夜色,落在他孤绝的背影。 靳千诩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滞,终未回首,亦未置一词。 只朝着那檐上如仙身影,袍袖一展,深深一揖。足尖于冰冷石面轻点,人已化作一道飘渺如烟的素白残影,融于苍茫无际的惨淡月色,转瞬杳然无踪。 檐角之上,唯余一声悠长如亘古叹息的“唉…”,随风碎散于莽莽群山之间。 白府·夜·血月当空 更深,露重如铅。白府后宅深处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的压抑。 厢房内,断续飘出的压抑呻吟,似钝刀割裂着门外徘徊身影的心肺。 左军都督白松羽,这位曾在尸山血海中屹立不倒的沙扬宿将,此刻剑眉锁死如铁铸,掌心汗湿,紧握成拳,焦灼的步履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反复丈量,每一步都似踏在烧红的烙铁之上。 苍穹之上,异变陡生! 那轮本应清辉皎洁的玉盘,竟如被无形巨手浸入血池,缓缓晕开一层妖异诡谲的猩红光晕,将天地万物染上一层不祥的赤色。 西北天际,奎宿凶芒愈发炽盛,几颗辅星如饿虎之瞳,灼灼燃烧,贪婪地逼视着北方玄武星域中那颗光华正急剧黯淡、几近熄灭的武曲清辉! “哇——!” 一声清亮如裂帛的婴啼,骤然刺破令人窒息的死寂! 房门“哐当”洞开,稳婆满面红光,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奔出: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生了!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天佑白府!” 白松羽紧锁的眉峰骤然如冰雪消融,朗声大笑,双掌猛击,声震屋瓦: “苍天有眼!白门有后矣!”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抢步闯入弥漫着血腥与新生气息的内室。 榻前,他疾步上前,紧紧握住爱妻冰凉汗湿的柔荑,凝视着那张苍白如纸、疲惫不堪却依旧美丽的容颜,眼中痛惜与狂喜交织,几乎满溢: “夫人…苦了你了!” 白夫人勉力睁开双眸,唇边绽开一抹虚弱却满足如春花的笑意,气若游丝: “无妨…老爷…快…看看我们的孩儿…” 白松羽转身,目光如炬,落向稳婆怀中那方柔软襁褓。襁褓之中,小小婴孩眉目清秀舒展,竟依稀可见夫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 “好!好一个钟灵毓秀的麒麟儿!” 稳婆在一旁连声赞叹,喜不自胜。 白松羽小心翼翼,如同捧起稀世珍宝般接过那温软的骨血。 怀抱之中,血脉相连的悸动直抵心扉,喜意如沸泉喷涌。他在房中轻踱,布满老茧的指尖温柔拂过婴孩娇嫩如花瓣的面颊,豪迈笑声震动梁尘,意气风发: “白某半生戎马倥偬,渴饮刀头血,倦卧马鞍心!实不愿吾儿再蹈此血火覆辙!” 他低头凝视怀中稚子,目光灼灼,似要穿透未来岁月, “惟愿他…墨海行舟渡学海,书山问道铸文心!以锦绣文章立身,以浩然正气传家!做个顶天立地的读书人!” 他恋恋不舍地将孩儿交还稳婆,捻动颔下长髯,眼中慧光流转,沉吟道: “白某少时便弓马为伴,疏于翰墨经纶…嗯,便唤他‘白墨’!取‘墨香盈袖蕴乾坤,文心雕龙耀门庭’之意,夫人以为如何?” 目光温柔地投向榻上爱妻,又扫过满室屏息凝神的仆婢。 “妙极!公子好名讳!” 众人如梦初醒,齐声喝彩,满室欢腾,冲散了先前血月带来的阴霾。 第6章 寒露浸骨 石狮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噬人巨口。阴影深处,蜷缩着一个几乎与污秽石阶融为一体的身影。 蓬头垢面,褴褛衣衫难蔽体肤,裸露的肌肤上布满新旧的鞭痕与污垢。 枯槁如鬼爪的手,数次抬起,颤抖着悬于冰冷门环之上,却终似被无形的重枷拖拽,颓然垂落。 正是陈若竹!三日前,趁天牢大修,守备混乱如沸粥,他扮作运秽杂役,如阴沟鼠辈般惶惶钻出那人间炼狱。 三日亡命,昼伏夜行,饥食腐鼠,渴饮泥浆,如丧家之犬,遍体鳞伤,心中唯一残念,便是投奔这最后的生死故交。 巡夜小童提着一盏昏黄油纸灯笼踽踽而来。昏黄摇曳的光晕,无意间掠过阶下那团污秽身影的面庞,骤然定格! “陈…陈大人?!” 小童如见鬼魅,骇然失声,手中灯笼“啪”地脱手,滚落阶下,灯焰骤暗。他呆立原地,仿佛魂魄离体,片刻后猛地一个激灵,语无伦次: “您…您等着!千万等着!小的…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 不待那黑影发出半点声响阻拦,已如受惊的脱兔,连滚带爬地窜入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深处。 “老爷!老爷!不好了!” 童儿一路嘶声力竭,跌跌撞撞冲至内院暖阁,声带撕裂般尖锐。 白松羽正俯身逗弄摇篮中安睡的幼子白墨,闻声剑眉一挑,笑斥道: “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惊扰了公子…” 话音未落,已被小童凄惶打断。 “陈大人!是陈若竹大人…在…在门外石阶下!他…他形如恶鬼,遍体鳞伤!!” 小童瘫软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如破败风箱。 “若竹?!” 白松羽如遭九霄雷霆贯顶,双目瞬间圆睁如铜铃,浑身血液似刹那冻结。 “快!快请入内堂!看茶!速备热水伤药!” 他焦灼地原地搓着双手,猛地一拍额头,声如洪钟下令,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狂风,随那小童残影疾奔而出。 “吱呀——嘎…” 沉重侧门发出刺耳呻吟,缓缓开启。白松羽提着一盏新点的羊角风灯抢步而出,昏黄却凝聚的光束,瞬间撕裂阶下浓稠的黑暗,将那佝偻蜷缩、瑟瑟发抖如秋叶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 “若竹!” 白松羽目眦欲裂,但恐人多眼杂,压着声音,手中风灯“砰”然坠地碎裂,灯油四溅。 他一个箭步抢上前,双膝几乎触地,颤抖的双手死死扶住故友那枯瘦如柴、冰冷刺骨的双臂。 四目于惨淡光影中猛烈相撞,千般惊疑,万种痛楚,尽化作滚烫浊泪,汹涌决堤,纵横于两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庞之上。 “东林祸水滔天…奸佞构陷毒手…典狱司黑狱,酷刑如炼狱…” 白松羽紧握着那双枯槁冰冷、布满伤痕的手,虎目含泪,字字如带血钢钉,砸在冰冷石阶上,“许久未见,你竟被摧折至…此” 镇抚司·值房·阴霾笼罩 郎剑青躬身垂首,姿态恭谨如对神明,额角冷汗却已无声沁出,顺着紧绷的腮线滑落。上首,司礼监秉笔李永贞端坐如渊,面白无须,细长眼缝中射出两道冰针般的寒芒,指尖慢条斯理地捻着一缕稀疏的山羊须。 “几条泥鳅,趁着天牢水浑,便想钻网脱身?” 李永贞声音阴柔似毒蛇吐信,却字字淬毒,“陈若竹乃首恶元凶!三日!整整三日音讯全无!郎千户,你北镇抚司的脸面,朝廷的威严,还要不要了?嗯?” 郎剑青腰弯得几乎折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卑职…卑职万死!天罗地网早已撒下!九门戒严,水路设卡!尤其那白松羽府邸周遭,更是…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 “白府?” 李永贞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回响。 目光扫过案头那本墨色封皮、透着不祥气息的无常簿,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冰冷至极的弧度,“‘风闻’二字,终究轻飘了些。要动一位左军都督…需得…板上钉钉的‘铁证’。” 阴柔目光如钩,深深刺入郎剑青眼底。 郎剑青浑身一震,头垂得更低,声音斩钉截铁:“卑职…明白!” 北镇抚司·值房·夜色如墨 “凌昭!魏乾!” 郎剑青点将,声音冷硬如金铁交鸣。 “卑职在!” 两名精干小旗应声出列。 “尔等各率本旗精锐,待令随本官查抄白府!” “袁锋!方振!” “卑职在!” 两名总旗跨前一步。 “你二人率部,给本官钉死在白桥渡口、崇国寺后山、天牢西闸口!三处要道,严密封锁!天牢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此番若再出纰漏,尔等…提头来见!” “遵命!” 四人轰然应诺,抱拳领命,甲胄铿锵。 “叔父!叔父!” 清亮中带着急切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一人风风火火闯入值房,青丝束于玲珑银冠之下,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一身簇新锦绣飞鱼服,腰悬鲨皮鞘绣春刀,羊脂玉佩、金丝蹀躞琳琅满目,足蹬金线密织麟头战靴,正是郎剑青之侄,郎散秋。 “散秋?” 郎剑青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面上阴霾更重。 郎散秋笑容热络似火,快步上前,极其熟稔地取过案上紫砂壶,为郎剑青续上热茶: “叔父!听说您要亲临白府擒拿要犯?此等宵小之徒,何须劳动您虎驾?” 他转到郎剑青身后,手法娴熟地为叔父捏着紧绷的肩颈,力道恰到好处, “侄儿蒙叔父提携,入卫所已近半载,寸功未立,实感愧对叔父栽培!此等差事,正好交由侄儿历练!侄儿定当…” “住口!” 郎剑青猛地一拍紫檀木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厉声打断 , “你当这是儿戏?!白松羽何许人也?左军都督!国之干城!纵有嫌疑在身,亦非尔等可以轻慢折辱之辈!此去乃奉旨行事,干系朝廷体统、北镇抚司威名!刀兵一起,稍有差池,便是泼天大祸!”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过郎散秋瞬间僵住的脸, “本官亲往坐镇!你为副手,多看,多听,少言!更不许妄动!若损白府一草一木,惊扰内眷,休怪本官…军法无情!” 郎散秋脸上谄媚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不甘与躁动,却不敢再辩,只得悻悻抱拳:“侄…侄儿…遵命!” 值房内,郎剑青挥手屏退众人。他独自抚过腰间那柄鲨皮鞘绣春刀冰凉的吞口,望向窗外那沉沉压下、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夜穹,心头那团阴霾,如浸水的棉絮,愈发沉重冰冷,几乎令人窒息。 第7章 云涌乾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拜之声如潮水般在巍峨金殿中汹涌回荡,撞击着蟠龙金柱,余音不息。 “众卿平身。” 御座之上,天子冕旒微垂,珠玉轻撞,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与深不可测的威严。 “谢陛下!” 百官齐刷刷起身,蟒袍玉带,肃立如林,殿内只闻呼吸与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有本启奏——”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如冰锥刺破死寂。 典狱司天牢主簿韩秦,一步抢出文官班列,动作带着刻意为之的激愤。 他胸膛起伏,声若洪钟,震得殿顶藻井似有微尘簌簌落下: “启奏陛下!前日天牢因大修征调狱卒,守备偶疏,致有刁顽之徒趁机脱逃。幸赖北镇抚司郎千户雷厉风行,已擒获大部!然...钦命重犯陈若竹,狡黠如九幽之狐,凶顽似食人之豺!潜逃旬日,北镇抚司郎千户虽殚精竭虑,布下天罗地网,然此獠竟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此非仅典狱司之耻,实乃朝廷法度之羞!” 天子目光如鸷,微微皱眉。 他话音陡转,猛地从袖中抽出一物——乃是一个用黄绫包裹、火漆密封的狭长木匣! 他双手高举过顶,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托陛下洪福,北镇抚司缇骑昨夜循线深挖,于陈犯废弃旧宅灶膛三尺之下,掘得此秘匣!”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聚焦于那方木匣。 韩秦神情肃穆,当众撕开封蜡,开启木匣。内里赫然躺着一封素笺,以及一枚小巧的、沾满泥土的青铜印信! 他小心翼翼取出信笺,抖开,声音拔高至尖利,字字如刀 :“此乃白松羽白都督亲笔手书!字字句句,铁证凿凿!‘松羽顿首,若竹吾兄:阉党势大,构陷日亟。兄可暂避于弟府西苑竹涛阁,彼处僻静,仆役皆心腹,万勿推辞。待风头稍缓,弟必为兄洗刷沉冤!’ 落款处,更有白都督私印为凭!” 他拿起那枚青铜印信,展示于众: “此印信,经兵部武库司掌印郎中当扬勘验,确为白都督调遣府内亲兵所用之副符!若非白都督授意,此物焉能随密信深埋于陈犯旧宅灶下?!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白松羽私藏钦犯,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轰——!” 朝堂之上,瞬间如滚油泼水,彻底炸开!惊呼、抽气、低语、议论声浪鼎沸! 无数道目光,惊骇、震怒、幸灾乐祸、难以置信,如同淬毒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射向武将班首那依旧挺立如孤峰的身影。 文官班列中,李永贞一系官员,嘴角已抑制不住地勾起冷笑。 御座之上,天子冕旒后的目光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如苍鹰攫兔,死死锁住白松羽,声音却反常地平静,带着刺骨的寒意:“白卿…此信,此印…卿,有何话说?” 白松羽面沉似万载玄冰,持象牙朝笏稳步出列。他身形挺拔如松柏,不见丝毫慌乱,目光如电扫过韩秦手中之物,声音沉稳如古刹晨钟,穿透嘈杂: “陛下!此乃精心构陷,歹毒至极!信笺笔迹,摹仿者纵是高手,亦难逃行家法眼!臣请陛下,当庭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都察院掌印御史,会同三法司笔迹大家,共鉴真伪!至于那副印…” 他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崔衍,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臣,已持笏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老臣有奏!兵部武库司掌印郎中方文举,昨夜确被北镇抚司传唤,仓促间验看一沾泥印信。然!” 崔衍目光炯炯,直视韩秦, “方郎中事后禀报老臣,彼时灯火昏暗,印信污浊,且北镇抚司催逼甚急,只匆匆一瞥,未及详查印钮微痕、篆刻神韵等关键!仅凭此,断难确认为白都督府中副符!韩主簿以‘确凿’论之,未免…操之过急!臣请陛下,复验此印!” “崔尚书此言差矣!” 刑部右侍郎立刻出列反驳, “印信形制、铭文皆符,掌印郎中之言即为凭!白都督位高权重,若非其授意,谁人能盗其副符?更遑论与密信同埋?此等巧合,岂是‘构陷’二字能轻掩?” “陛下!” 一位将军抢步出列,声若雷霆, “白都督镇守边关十载,功勋卓著!忠心赤胆,天地可表!岂会为一区区罪囚,自毁长城?此必宵小构陷,欲坏我朝栋梁!末将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白都督清白!” “担保?哼!铁证如山,岂是空口白话能洗刷?” 另一名御史阴恻恻道。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数派,争执之声渐起。据理力争,咬死“铁证”,噤若寒蝉.... 御座之上,天子冷眼旁观这纷争,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待争论稍歇,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主宰一切的威压,瞬间压下所有声音:“够了。” 金殿复归死寂,天子细细端详着呈上来的印信与手书。 御座之上,天子冕旒珠玉微颤,似在无声叹息。他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白松羽如孤松挺立的身影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痛心”: “韩秦!” 天子声音陡然转厉,如寒冰乍破! 韩秦浑身一抖,慌忙出列跪倒:“臣…臣在!” “尔等所言‘铁证’!信函笔迹,尚存疑窦!印信勘验,崔卿已指其仓促!仅凭此,便敢指摘国之柱石,构陷朝廷重臣?!” 皇帝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韩秦心头,更敲在满朝文武耳中! “陛下!臣…臣…” 韩秦冷汗涔涔,伏地不敢言。 天子目光转向白松羽,微微一笑:“白卿!朕深知你!戎马半生,忠肝义胆!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朕…绝不信你会行此悖逆之事!” 他话锋再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然!此信此印,自陈犯旧宅掘出,天下皆知!市井流言如沸,朝野物议汹汹!百官奏疏,雪片般飞入内廷!皆言‘铁证如山,国法难容’!更有甚者,言朕…偏袒勋贵,罔顾法纪!”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珠玉轻晃: “白卿!朕为一国之君,执掌神器,维系纲常!若对此‘铁证’置若罔闻,朝廷法度威严扫地,朕…何以面对天下苍生?何以驾驭满朝文武?!此非朕疑卿,实乃…势逼至此!” “然!朕亦不能坐视股肱之臣,蒙此不白之冤!为堵天下悠悠众口,为护白卿一世清名,更为…肃清朝纲,以正视听!” 皇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口玉言的威严: “此信此印,着即封存,移交三法司!由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亲领,会同翰林院掌院学士,三日内详勘笔迹、印信真伪!不得有误!” “然!北镇抚司搜捕钦犯,职责所在!岂能因一纸存疑之证,便裹足不前,纵容钦犯逍遥?” “着北镇抚司指挥同知率精干缇骑,即刻赴白府西苑‘竹涛阁’!协同白府护卫,搜寻钦犯踪迹!” “白卿!” 皇帝目光再次聚焦白松羽, “朕知你府邸,岂容宵小藏污纳垢?然为绝天下悠悠之口,还卿清白之身,此间一切,朕…自有明断!” 皇帝最后环视群臣,语气斩钉截铁:“此案未明之前,若再有敢以此‘伪证’攻讦白卿者,视同构陷勋贵,严惩不贷!退朝!” “陛下圣明!” 李永贞一系官员率先高呼,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崔衍等臣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皇帝已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圣明”的余音在金殿回荡。 白松羽持笏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他缓缓躬身,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声音嘶哑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陛下…思虑周详…体恤臣下…臣…白松羽…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