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被哪吒杀死的白月光》 1、前言(修) · 乾元山的风,金光洞的莲池。 那曾映照着少年意气与少女清影的秋水,如今依旧沉静,倒映着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也倒映着莲座旁那道颀长而疏离的身影。 哪吒,或者说,如今的三坛海会大神,垂眸望着水中月影。 他记得。 记得每一片莲瓣舒展的姿态,记得少女赤足踩过池边青石留下的水痕,记得她接过自己笨拙采摘的莲蓬时,眼尾弯起的那抹弧度。 像新月初升,清辉流转。 他甚至记得她指尖的温度,记得她笑着,声音轻灵如溅玉:“你说我像这水里的月亮?那你呢?像不像那天上烧得不管不顾的太阳?” 每一个字,每一帧画面,都烙印在他神魂深处,如同昨日重现,可这清晰,却是冰冷的琉璃,剔透且毫无温度。 他记得“爱”这个字眼曾如何在他胸腔里轰鸣,记得那份想要将明月拥入怀中、将秋水据为己有的灼热渴望。 他记得自己曾为那人不惜换上罗裙,描摹花钿,只为做一个小小的仙娥,陪在她身边,静静守望。 那份浓烈到足以翻天覆地的少年爱意,他曾以为是永恒不灭的赤焰金乌。 如今呢? 赤焰仍在,焚尽八荒的威能依旧,足以让妖魔辟易,让神鬼俯首。 他站在昆仑之巅,脚下是无数骸骨堆砌的雪山,三太子就该无心无情,无悲无喜。 但他记得自己似乎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去看雪,昆仑的雪终年不化,浩渺纯净,他想,应该是最好的雪。 可是,那人是谁?面目模糊,声音消散,只剩一个空洞的承诺梗在心间,刺得他微微蹙眉。 他问师父。 “为师座下,只收过你一个徒弟。” 只他一个。 似乎那些并肩踏过山涧溪流、共看过云卷云舒、在莲池畔笑语晏晏的漫长岁月,只是他神游太虚时一场过于逼真的幻梦。 梦里有个如秋水映月般的少女,清晰得触手可及,醒来却只余指尖一片虚无的冰凉。 莲座上,七苦元君静静阖目,她感受着莲台旁带着锐利锋芒的气息。 她是清醒的旁观者。 眼睁睁看着炽烈的金乌之光,如何一点点灼干近在咫尺的秋水,蒸腾所有温情的雾气。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是真的。 只是缘分浅薄如早春的冰,看似晶莹剔透,却承受不住金乌真正升起时的温度。 她的泪是滚烫的,烙在他纯净无垢的身体上,如同无法剜下的疤。 她为他流尽整整一千七百五十二年的泪,月亮为他沉入泥潭,却被他亲手搅碎。 踏入那方门时,他落下了一滴泪,以为那样就能留住她。 她说,“不够啊,哪吒。” “我要你为我流尽一生泪。” 自此,目中无人、心高气傲的玉面杀神戴上狐狸面具,遮挡那颗小痣和流不尽的泪。 旧日的幻影逐渐重现,重构。 他将自己投入新的轮回。 与应,不要原谅我。 永远都不要原谅我。 2、藕,花,珠子 · 梦境往往连接着过去,未来。 老道人捋着胡子,对着一脸茫然的小童如此说道。 小姑娘不以为意,揪着师父的道袍摇了摇,她刚被师父捡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只想吃甜甜的果子,闻香香的花。 老道人摸了摸她的头,道:“你与我另一个徒儿有缘,若有机会……” 结果她光顾着吃东西了,对师父的话一知半解,只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老道人看向她的眼神却多了复杂。 之后,她在凡间行走,用师父给的往生绫,一路杀妖吃东西,杀到哪吃到哪,直到师父传来通讯,叫她回去见见“师兄”。 当天回到乾元山的夜晚,她便做了梦。 梦中似乎有位身着金甲的少年将军,抱着个死去的女子,周围许多漂浮在云头的人,不知在说什么,她想听清些,梦境便在瞬息间消散。 与应回过神,很快倒反应过来,那位师兄怎么还不见人影? 她垂眸,池中倒影竟让她有些陌生,违和感在心头挥之不去,她退后了些。 “看够了吗?” 清亮的少年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惊碎了池面的平静,与应猛地转身,白绫已出,却在看清来人时硬生生停在半空,她顺着看去。 少年乌发高高束起,眉如墨画,眼尾微挑,唇若涂朱,偏生眼底燃火,生生将那几分秀美压成凌厉的艳色,一袭红袍将周围氤氲的薄雾撕裂开来。 她目光移到对方颈上悬着的乾坤圈上,想来这就是传闻中闹海屠龙的三太子,她的师兄。 哪吒斜倚在一旁的巨石边,火尖枪随意地搭在肩头,嘴角噙笑道:“师父叫我来接人,没想到是个连水都怕的胆小鬼。” 她问:“师父呢?” 似乎察觉到不妙的气息,哪吒凑近了些,长而浓的睫毛几乎扫到她颈侧,问道:“忙着给你准备见面礼,你这里面封了东西?” 这人怎么回事?一点距离感没有吗? 与应耐着性子地说:“放开。” 少女清浅的眸中染上愠怒,清冷容颜因此鲜活几分,哪吒看着看着,竟起了捉弄的意思,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手径直探向她颈侧,笑道:“脾气倒不小,让师兄看看——” 话音戛然而止,手下的皮肤下隐约有黑雾流动,哪吒眯起眼,指腹擦过那道若隐若现的金色咒印。 怨气,煞气,混合出的鬼魅之气。 他了然:“果然,师父又捡了个麻烦回来,你身上那东西需要冷静一下。” 说罢,转身离去,红袍划破地面翻涌的雾色,与应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开口拒绝:“不必。” 听到后面不知好歹的声音,哪吒回过身,火尖枪已然显现,枪风卷起池面水浪,依旧是那副笑不达眼底的样子。 哪吒笑着威胁道:“由不得你,要么自己走,要么打晕了拖过去。” 少女眸子眯起,这可真是,丝毫都不给她拒绝的权利,但没必要和这号人物结仇。 与应恢复面上笑意,努力将自己的声音放轻:“明白了,我去就是了。” 少年黑亮的眸子投来审视,显然不信。 果然在下一瞬,雪白绫带飞出直朝他面门袭来,却被闪过的红影截住,红白绫带在空中纠缠数圈,最终打成死结轻飘飘落到水中。 哪吒看着水中纠缠的红白绫带,轻笑出声:“师妹这见面礼,倒是别致。” 与应冷着脸,指尖一勾,往生绫却纹丝不动,两条绫带如不死不休的蛇般,纠缠着在池水中缓缓下沉。 哪吒却俯身捞起水中纠缠的红白绫带,指尖轻抚过那处死结,心想:这一红一白,跟喜丧似的,叫什么来着? 记忆深处,烛火摇曳,妇人压低的声音带着悚然的腔调:“喜事撞丧事,红白双煞呀……” 孩童时的他挥舞着红绫,只觉有趣,嚷着要把花轿新娘子塞进棺材里去。 与应死死盯着少年纤细修长的手指,却想到的是另一层面,太乙真人赐绫时曾意味深长道:“此物与你有缘,亦与他人有旧。” 确实有缘,孽缘。 她抬脚轻轻靠近,正想从背后捅穿他时,鼻尖却萦绕着一股清甜。 她顺着香气发散的地方寻去,眸子随意扫了扫,少年沾着水珠的收手背上不知何时划开一道口子,没有血,只簌簌落着花瓣。 偏偏他本人还不知情,用力扯了扯两条绫子,花瓣都撒进池子了也不在意,见有道一直盯着自己的视线,少年轻轻掀起眼皮,将那目光瞪了回去。 与应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他看起来很好吃。她在心里想着。 · 练武场。 哪吒懒散地抛着绣球玩,混天绫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眉稍随意耷拉着,浑身散着没睡醒的气息。 “先说好,”他打了个哈欠,将绣球随意抛出场外,“待会打哭了可别怪我。” 与应没说话,微微抬了抬手指,往生绫飞出,直取哪吒咽喉,他眼睛一亮,火尖枪横挡,枪身与白绫相撞。 他借力后跃,混天绫翻涌,瞬间在周身形成屏障,眸中全然是兴味,“偷袭?小师妹,不厚道啊。” 与应恭维道:“师兄教得好。” 话音未落,她已闪身逼近,指尖凝聚出寒芒,直刺哪吒心口,他侧身避让,却见那道寒芒突然转向,往生绫缠上他的脚踝,猛地一扯,哪吒调整姿势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场边观战的太乙真人挑了挑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烟尘散去,哪吒却不见了踪影,与应警觉地环顾四周,头顶传来破空声,她急退数步,枪尖深深插入地面,震裂数块青石。 “躲得挺快,那这样呢!” 哪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混天绫分化出数十道红影,将整个演武场笼罩其中。 红影如网压下,已是避无可避,她闭了闭眼,将往生绫往地上一拍,白绫上的金纹亮起,化作无数细密符文悬浮空中,将红影尽数挡住。 多年前,太乙真人在某处山巅取得暮云,织就双绫,一个融了寒酥,一个引了金乌。 一曰往生,镇魂安魄,主超度。 一曰混天,翻天覆地,主护身。 太乙真人看着场中交织的红白双绫,忽觉得有些无奈,摇头轻叹道:“好好的护身法器,硬是被用成了索命凶器。” 哪吒拉开和少女的距离,满不在乎地转着火尖枪:“师父,法器不就是拿来用的?” 太乙真人拂尘轻扫,混天绫不受控制地飞回他手中,与应低头看向自己的往生绫,白绫边缘的金纹流转间隐约可见血色暗痕。 她似乎,还从未用这绫子超度过呢。 “发什么呆?” 带着莲香的气息毫无预警地贴近,发丝拂过脸颊,带来微痒的触感,哪吒俯视着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她额间那道剑痕般的钿纹。 “你也强不到哪去,往生绫本该是最温和的法器,你倒好,把它使得比刀还利。” 他凑得极近,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莲香,那双寒玉般的眸子被低敛的睫羽遮住,竟显得乖巧起来,眉心的朱砂更是衬得肌肤如玉般通透。 太近了,那股清甜的莲香浓得化不开,几乎要钻入她的肺腑,勾起某种隐秘的渴望。 “哪吒,”心里这么想着,但她却用指尖抵住哪吒心口,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再近一寸,我就让你尝尝往生绫真正的用法。” “哦?是索命,还是……”他唇角擒着笑意,握住她手腕,带着她的手按向自己左胸,“往生?” 狂傲至极,自负,是她给他的初次印象,但……她微微嗅着少年发间的莲香。 心想:偏偏又好看又香,勉为其难原谅吧。 半晌,他放开手,发尾在空中荡开一道弧线,抬手收回落在场外的绣球,满不在意地说:“可惜,这副身体早已没了魂魄。” 勾人犯错的莲香逐渐远离,消散,她这才回过神来,转眼的功夫,少年已走出大半距离,绯红金线的绣球在掌心随意抛着。 与应轻声重复:“没了魂魄?那站在我面前的是谁?” 哪吒背对着她,将绣球抛起,接住,动作随意:“藕,花,珠子。” 轻飘飘三个字,判定自身为非人之物。 与应朝他走去,赶在他回头之前一把扯住那垂落的马尾,发丝在晨光中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摸起来又软又滑。 “嘶……”哪吒下意识回头,不料她抓得更紧,头皮一痛,“松手!” “会疼的,”与应非但不放,反而借力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气息交缠。 她眼尾微挑,浅淡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他微怔的倒影,她道:“怎会是死物?” 对方胸膛传来的温度,那眼底生动的火焰,都在无声反驳。 他猛地别开脸,后退一步挣脱,发丝如流水般从她指间滑落。 他掩饰般地提高声音:“你倒是比我想的有意思。” 下一刻,那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绣球被粗暴地塞进与应手中。 哪吒头也不回地摆手,身影融入晨光,声音远远传来。 “辰时,别迟到。” · 傍晚。 与应沐浴完出来,案几上的绣球在月光的照射下金线流转,映得满室生辉,她伸手戳了戳,绣球咕噜噜滚到墙边,撞出一道细微的声响。 隔壁。 哪吒仰躺在莲池中央的莲座上,指尖无意识缠绕着发梢,一道白影卷着金球破空而来,堪堪擦过他眉骨,落入他摊开的掌心。 墙头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清凌凌的声音穿透夜色,带着水汽的凉意:“还你的!” 哪吒抬眼望去。 与应正趴在分隔两处洞府的矮墙上。 月色勾勒着她纤瘦的轮廓,寝衣贴服,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莹亮的水珠沿着纤细的脖颈滑入领口。 她丢下那句话,身影便如月下精灵般,倏然消失在墙头。 只余几滴冰冷的水珠,从墙头滴落,砸进他身下的莲池,荡开细小的涟漪,搅碎水中的月影。 与应回到内室,指尖拂过枕边冰凉的往生绫。烛火熄灭,她躺下。 黑暗中,隔壁莲池的水声潺潺,混合着少年若有似无的叹息,丝丝缕缕钻进耳朵。 绣球已经还回去了。可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温度。 白日里那空洞胸膛的触感再次浮现,还有他说“这副身体早已没了魂魄”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是漠然?还是更深的东西? 可他的眼睛是暖的。 那燃烧的火焰,是真实的。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清辉如霜,恰好落进窗棂,不偏不倚,直直映照在少女光洁的额间。 那嫣红的钿纹,在月华下仿佛活了过来,时而变化,最终归于寂静。 夜色里,天幕似乎短暂地碎裂了一瞬,随即又弥合如初。 3、师兄你好香 · 仙人无垢,多有辟谷,且无需食五谷杂粮,山中除了些果子便是各种精怪了。 有法规:弟子不得食已有灵智的生灵。 太乙真人已重新为她加固了颈间咒文,危机时往生绫会自行发动,压制蠢蠢欲动的黑雾。 东南方的洞府还算清幽,只是隔壁那位,夜里时常传来枪剑破风的锐响,搅扰清梦。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饿死了! 与应捂着肚子,面无表情的坐在洞府门口的石阶上,她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她抬头,望向隔壁那片被莲池水汽氤氲的洞府。 莲藕做的身子泡点水就能活蹦乱跳。 他怎会懂得这凡俗肉身被饥饿凌迟的苦楚?那清甜的莲香,此刻隔着空气飘来,竟像带着诱惑的嘲弄。 “咕——” 她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舞。 不行了,必须去找点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能塞胃里。 · 后山。 奇花异草遍地,每一株都散发着莹莹宝光,散发出“你敢动口我就自爆灵气让你消化不良”的抗拒气息。 她蹲在一株肥美得几乎流油的人参前,与那对芝麻大的小眼深情对望。 人参:“……” 与应:“……” 人参抖了抖稀疏的须子,奶音带着哭腔:“姐姐!我、我刚学会走路,肉是涩的!嚼不动!” 与应:“……” 她默默收回手,叹了口气。 她默默缩回手,那些长了腿会跑的参娃、会扭腰的灵芝、甚至唱着跑调童谣的仙桃,全都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异口同声地说:“姐姐,你要吃我吗?” 这谁下得去嘴? 就在绝望的阴影即将吞噬她时,身后灌木丛一阵窸窣。 一只圆滚滚的兔子钻了出来,嘴里叼着根水灵灵的萝卜。 兔子看到她,红眼睛眨了眨,非但不怕,反而蹦跳着凑近,将那根萝卜“啪嗒”一声,丢在她沾满泥土的鞋尖前。 但她先看到的不是胡萝卜,而是毛兔耳朵。 毛茸茸的耳朵……好想捏。 与应又盯着那根萝卜,安安静静,没有根须化作的腿,没有拟人的五官。 就是一根萝卜! 饥饿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萝卜,顾不得泥土,狠狠一口咬下。 清甜微辛的汁液瞬间在干涸的口腔里爆开,她眼睛猛地睁大,几乎要落下泪来,又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二口、第三口。 兔子蹲坐在一旁,耳朵抖了抖,忽然口吐人言,带着老成的关切:“慢点儿,孩子,别噎着。” “噗——” 与应一口萝卜狂喷而出,呛得撕心裂肺,几乎把肺管子咳出来。 她惊恐地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截萝卜,又猛地抬头盯住兔子:“你……会说话?!” “当然啦!”兔子骄傲地挺起它毛茸茸的小胸脯,“我可是修炼百年的兔子精!广寒宫的玉兔,那是我拜把子的姐妹!” 与应手一抖,那半截承载了短暂希望的萝卜,掉在沾着露水的草叶上。 兔子顿时急了,三瓣嘴飞快翕动:“哎哎哎!暴殄天物啊!这可是月宫仙种萝卜!我费了老大劲儿才种活这一根!灵气足着呢!” 与应盯着它:“所以……这萝卜也算有灵智?” 兔子精理直气壮,小爪子指着萝卜:“那当然!它虽然口不能言,但能听懂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听得可认真了,叶子都支棱着呢!” 与应:“……”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满草屑和泥土的裙摆,转身就走,步履虚浮。 饿死算了,真的。 这破规矩,这满山的活物,简直是针对她的炼狱。 “诶?你怎么走了?”兔子精在后面跳脚,“你不饿了吗?饿死有什么好的!魂飞魄散,连萝卜都没得吃啦!” 与应脚步一顿。 兔子趁机蹦到她面前:“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不会说话的,没开灵智的食物,对吧?” 兔子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后山悬崖下面有个寒潭,潭里有种银鱼,天生痴傻,修炼千年都开不了灵智……” 一刻钟后,与应蹲在散发着寒气的潭边,几条银白色的鱼在冰冷的水中缓慢游弋,鱼眼大而空洞,毫无神采。 其中一条甚至直挺挺地撞在礁石上,然后甩甩尾巴,若无其事地继续游,又撞上了同一块石头。 吃这种鱼……真的不会连累智商吗? 她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哪吒那张写满“你脑子进水了?”的嘲讽脸。 跟他斗嘴输了,比饿死还难受。 但……胃里的那只手又在狠狠攥紧了!她咬紧牙关,伸手闪电般一捞。 一条肥硕的银鱼在她掌心疯狂扑腾,滑腻的鳞片刮过皮肤。 鱼嘴徒劳地开合着,一串晶莹的泡泡被挤出,晃晃悠悠飘到空中。 泡泡破裂的瞬间,竟诡异地凝成两个水汽氤氲的字:“饿吗?” 与应:“……” 她盯着那两个字,又低头看看手里眼神睿智的鱼。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潭水更冷。 她默默把鱼放了回去。 都是会说话的!有灵智的!这山里的东西,从草到虫,从土到水,都有灵性!最近的村镇……她眼前发黑。 用腿走?等她走到,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她放弃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朝着记忆中那缕清甜的莲香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挪去。 · 练武场。 哪吒百无聊赖地颠着那只金线绣球,火尖枪斜插在身旁地上。 日头渐高,他眉宇间染上一丝不耐:“师父,你那新收的胆小鬼徒弟呢?睡过头了还是掉池子里淹……”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漫不经心回头。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摇摇晃晃地朝他飘过来。 “哪来的邪祟!乾元山都敢闯!”哪吒厉喝,火尖枪瞬间入手,枪尖红芒吞吐,直指来人。 藕,好香。 哪吒刚举起火尖枪,那“女鬼”突然一个踉跄扑了过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女鬼一口咬在哪吒手腕上。 他骂:“你属狗的!” 她死死咬住不松口,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松口!疯了吗?!我不是吃的!”哪吒又惊又怒,试图甩脱,却感觉那牙齿咬得更深。 更要命的是,被咬破的皮肤下,一股清甜的莲香混合着某种奇异汁液气息,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 “师父!救命啊!真吃人啦!!”哪吒的喊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太乙真人拂尘一挥,往生绫缠上与应的腰肢,将她硬生生从哪吒手腕上撕了下来,悬吊在半空。 与应被吊着,双脚离地,兀自不甘地朝着哪吒的方向徒劳地伸手,嘴角还沾着几片莲花花瓣,喃喃道:“藕……甜的……” 哪吒捂着花瓣淋漓的手腕,看着那几片飘落的花瓣,脸色扭曲:“你居然真下得去嘴?!属饕餮的吧你!” 太乙真人捋着长须,看着吊在半空,却依旧盯着哪吒手腕的徒弟,又看看跳脚的徒儿,眼中闪过了然的笑:“丫头,饿得狠了?” 与应艰难地点点头,目光依旧黏在哪吒的手腕上,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哪吒立刻像被烫到般把手死死藏到背后,倒退三步:“想都别想!门都没有!” “好了。”太乙真人拂尘再挥,与应轻飘飘落地,双腿一软,几乎瘫倒。 “哪吒,去取为师的玉髓冰露来。” 哪吒狠狠瞪了与应一眼,心有余悸地捂着手腕,绕着她走了一个夸张的大圆弧,才快步离开。 练武场安静下来。 与应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莲香的手指,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 清甜沁脾,还带着阳光晒过莲塘的温暖气息。 太乙真人悠悠地问:“好吃吗?” 与应身体僵住,像被当场捉住的偷食猫儿,从耳尖到脖颈瞬间红透。 太乙真人:“那孩子是莲花化身,又是灵珠子转世,集天地灵秀,自然……香甜可口。” 与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小声地说:“……弟子,知错。” “无妨。”太乙真人宽袖一拂,案几上凭空出现一碟糕点,“先垫垫。” 与应这次学乖了,警惕地盯着糕点:“这个……会说话吗?” 太乙真人笑着摇头。 她这才放心咬下去,绵密的甜香在口中化开,饿了几天的胃终于得到抚慰,秀气的眉头因这久违的饱足感而微微舒展。 哪吒端着盛满冰露的玉盏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那小师妹,正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仿佛跟那糕点有深仇大恨。 他秀挺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怎么回事?谁饿着她了? “喏。”他没好气地把玉盏往案几上一放,“喝吧,管够。” 与应费力咽下嘴里的糕点,狐疑地凑近玉盏嗅了嗅。 无色无味,冰冰凉凉,这不就是水吗? “这可是清晨采集的百花朝露,冰镇过的!”哪吒看她那嫌弃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你要连这都嫌弃,干脆直接啃我得了!还省事!” 与应眼睛一亮。 哪吒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瞬间跳开三步远,捂住手腕:“我开玩笑的!你敢过来试试!” 冰露入喉,清冽甘甜,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很好地安抚了因暴食而有些灼热的胃。 与应小口啜饮着,脸上的苍白褪去,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哪吒抱臂站在一旁,忽觉手腕上的牙印隐隐发烫,无数花瓣碎屑不受控制地从那浅浅的牙印里涌出,仿佛那伤口本身就是一个微小的莲蓬,正在释放香气。 他看见正在低头喝水的与应动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紧接着,她眼珠转动了下,视线似乎在他手腕处若有若无地扫过。 “师父,”哪吒凑到太乙真人耳边,用气音低语,眼神却死死盯着与应,“您看她喝水的样子,像不像……” “像什么?” 哪吒:“像在仔细品尝味道,顺便琢磨……下一口该咬哪儿肉比较嫩?” 4、传闻中的三太子 · 太乙真人忍俊不禁,拂尘柄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顽皮!休要胡言。” 与应放下喝空的玉盏,满足地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再次飘向他手腕上那依旧在吐露芬芳的细小伤口。 那缕缕清甜,在饱腹之后,竟变成了一种更隐秘挠心的诱惑。 哪吒猛地将手藏到背后,脸色微红,声音都拔高了:“还看?!没完了是吧?!” 与应迅速别过脸,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声音带着窘迫:“……没看。” 太乙真人适时开口,化解尴尬:“丫头,往后每月初七,会有仙鹤送凡间米粮食材上山,断不会再让你饿着。” 哪吒闻言,眼睛一亮,凑上前:“师父!不如让我去山……” “想都别想。”太乙真人眼皮都没抬,直接打断,“上次你回陈塘关‘探亲’,差点把李总兵的演武场连同书房一并拆了当柴烧。” 哪吒不服气地撇嘴,小声嘀咕:“那能怪我吗?是他先动手的……” 一直沉默的与应忽然抬起头,看向太乙真人,浅眸子里带着希冀:“师父……我能去吗?” 两双眼睛,一红一白,此刻都眼巴巴地望向太乙真人。 同门都说他座下尽收些煞气冲天、能止小儿夜啼的狠角色,可太乙真人看着眼前这两张年轻鲜活的脸庞,分明是两个在各自宿命里挣扎、却又在懵懂中互相试探靠近的……孩子。 “你……”太乙真人刚要开口,哪吒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来。 “我去我去!我和她去!”他一把拽住与应的袖子,“保证看好小师妹,绝不惹事!” 与应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却难得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抿着嘴,眼巴巴地望着太乙真人。 他捋了捋胡子,目光中透着慈祥。 “罢了。” “多谢师父!”哪吒欢呼一声,也不管两人先前的冲突,拉起与应就跑,“小师妹,我带你去吃陈塘关最好吃的糖葫芦!” 与应被他拽着跑了几步,脚步依旧有些虚软,哪吒回头看她,猛地刹住:“等等!你会驾云吗?” 她摇头。 不仅不会,那万丈高空,光是想想,胃里就又开始不舒服。 “那……”哪吒随即在她面前蹲下身,侧过头,拍了拍自己清瘦却结实的肩背,“上来!” 与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必。” “少废话!”哪吒不耐烦地直接伸手,不由分说地反手一抄,少女轻盈的身体便稳稳落在他背上。 少年清瘦却蕴含着爆发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她,那股清甜至极的莲藕香气瞬间将她包裹,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清晰。 她的脸颊几乎贴着他束起的马尾,发丝间也浸染着同样的气息。 “抓稳了!”脚下金光一闪,风火轮显现,炽热的气流卷起尘土。 风火轮喷吐出烈焰,载着红白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冲破乾元山的云雾,朝着山下那喧嚣的人间烟火,疾驰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与应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入那片带着暖意和清甜气息的肩背。 · 与应死死攥着哪吒肩膀的衣料。 脚下是翻涌不息的无底云海,视线所及只有浩渺虚空,每一次颠簸都让她胃部痉挛,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怕高?”哪吒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钻入耳中。 话音未落,少年掐诀加速,风火轮在空中划出赤红弧线。 与应狠狠撞在哪吒背上,额头抵着他清瘦却坚实的肩胛骨,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胸腔里因闷笑而传来的震动。 “别闹了!”她的呵斥被风撕扯得破碎,尾音竟带上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软糯,耳根瞬间滚烫。 他微微侧过头,束发的红绸发带被疾风扯直,末端扫过与应冰凉的脸颊,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莲香。 “真怕啊?”那语气里戏谑褪去,多了几分认真,速度应声而缓,变得平稳悠长,如同在云端漫步。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喘息,与应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环着他脖颈的手臂却依旧固执地圈紧。 “你看那边——”哪吒指向远方。 与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初升的朝阳正奋力挣脱云层的束缚,将无垠的云海染成金色。 层叠的云浪翻滚着,奔涌着,向着天际线无限延伸,金色的光芒泼洒在她脸上,映得睫毛根根分明,其上凝结的细小朝露,正随着她微微急促的呼吸,折射出细碎的光晕,轻轻颤动。 哪吒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颤动的光晕上,他喉结滚动,仓促地别开脸,道:“快到了,前面……就是陈塘关。” 与应点了点头,温热的吐息拂过他颈侧,过于亲密的姿势让她后知后觉感到窘迫,下意识地想松开手臂。 然而,风火轮恰在此时一个微小的颠簸,失重感再次袭来,双臂本能地收得更紧,脸颊重新贴回那散发着暖意的肩背。 “抓紧点,”哪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反手向上托了托她的大腿外侧,确保她坐得更稳,“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与应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顺从地重新环紧他的肩膀。 隔着薄薄的衣料,少年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温热的体温清晰地传递过来。 奇怪的是,这一次,那无处不在的清甜莲香似乎被另一种更厚重的味道覆盖了,像是被阳光晒透又被炉火烘烤过的木头气息,莫名让人安心。 “到了!”一声清喝,风火轮利落俯冲,稳稳降落在陈塘关古朴的城门外。尘土微扬。 与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他背上跳下来,脚踩上坚实土地的瞬间,虚浮感让她微微晃了一下。 哪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慢点,饿死鬼投胎似的。” 城门口,几个小贩正在支摊子,各种饭菜气息飘来,与应的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终于……能吃上真正的食物了!她眼中瞬间燃起亮光,抬脚欲行,却又猛地顿住,有些迟疑地看向哪吒:“没钱。” 哪吒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勾起带着点坏心眼的弧度,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求我。” 与应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晨光勾勒着他俊朗的轮廓,鲜红的唇微微上扬,低垂的马尾在微风中轻晃,整个人像一株恣意生长的青竹。 食物……食物近在咫尺!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面无表情,语气平板无波,吐字却异常清晰:“师兄,好师兄,求求你。” 哪吒被她这副“视死如归”的求人模样逗得差点破功。 他故意凑近了些,近到能看清她浅色瞳孔里自己清晰的倒影,和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牙尖嘴利的小师妹,偏偏长了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后退一步,清了清嗓子:“行了,包在我身上。” 他一把拽过与应的手腕,冲向城门。 守城士兵看清那标志性的红绫,乾坤圈和飞扬跋扈的身影,立刻站得笔直,声音带着紧张:“三、三公子回来了?” 与应被他拽着冲进城门,瞬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挤挤挨挨,叫卖声此起彼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刚出锅的食物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让她头晕目眩,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沸腾的世界。 “老板!”哪吒停在一个冒着滚滚白汽的包子铺前,“来两笼肉包!要刚出笼的!” 胖墩墩的老板闻声抬头,手里的擀面杖掉在案板上:“哎呦喂!三公子!您可算……” 哪吒赶紧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调!低调!” 两笼热气腾腾,白胖滚圆的包子很快端了上来。 薄如蝉翼的包子皮几乎兜不住里面丰盈的汤汁,随着蒸屉的晃动轻轻颤抖,散发肉香。 与应看得新奇,忍不住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白胖暄软的面皮。 “烫!”哪吒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一怔,随即想起什么。 他拿起一个包子,轻轻在边缘咬开小口,小心地吸掉里面滚烫鲜美的汤汁,难得耐心的教着她:“看到没?要这样,先放气。” 与应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口,滚烫的肉汁在口中爆开,烫得她眼眶发红,却死死抿着嘴,舍不得吐掉。 “哎呦我忘了!”哪吒懊恼地一拍脑门,手忙脚乱地端起旁边的粗陶碗,“我是藕身不怕烫!快喝口凉茶顺顺!” 与应含着满口鲜香,忍着灼痛咽下。一酸楚感涌上心头。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这样,一边嗔怪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她吹凉滚烫的食物……模糊的面容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哪吒见她眼眶微红地发愣,以为还烫得厉害,索性夺过她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放在嘴边认认真真地吹了几口凉气,然后自然地递到她唇边:“啊……张嘴!凉了!” 与应愣住,目光落在那只捏着包子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哪吒脸上。 少年微侧着头,耳廓在晨光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眼神却故作凶悍地瞪着她:“快点!再不吃我真自己吃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着她,微微倾身,就着他递来的姿势,轻轻咬了一口。 咸香四溢的肉馅混合着葱末的清香在舌尖完美融合。 “好吃吗?”哪吒眼睛亮晶晶的。 与应诚实地点头。 一点晶莹的油花沾在她唇角。 5、安慰 · 几乎是下意识的,哪吒伸出拇指,指腹温热,极其自然地替她揩去那点油渍。 动作完成,两人都是一怔。 哪吒像被烫到般飞快收回手,指腹残留的细腻触感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而与应却仿佛毫无所觉,只专心致志地继续品尝包子。 “吒儿!” 一声温柔又带着急促喘息的呼唤,瞬间打破这微妙的氛围。 与应循声望去。 一位身着素雅锦缎衣裙的妇人正提着裙摆,不顾仪态地小跑而来。 她约莫三十许人,眉眼温婉秀丽,与哪吒有七分神似,发髻间只簪着几支素雅的玉钗,晨露打湿了她绣鞋的缎面,洇开深色的痕迹,显是听闻消息便匆匆赶来,连晨妆都未及整理。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哪吒身上,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水光。 “……” 哪吒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站起身。 殷素知已奔至近前,一把抓住哪吒的手腕,仔细打量着他,声音带着哽咽:“又长高了……在乾元山可好?太乙道长待你如何?吃穿用度可……” 她关切的话语顿住,目光终于落在哪吒身旁,一身白袍的与应身上,有些惊奇地问:“这位姑娘是……” 与应慌忙站起来,不小心碰翻了茶碗。 “我们还要回山复命。” 哪吒突然横插进来,声音冷硬。 殷素知指尖一颤,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周围行人依旧如常往来,似乎对这一幕毫不意外,她指尖一颤,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至少……至少回去看看吧。” “回去?我的家在乾元山,在金光洞,在师父那里。”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与应看见她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但她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哪吒有些歪斜的衣领。 “这位姑娘看起来饿了,不如……” “不必了。”哪吒拽起与应的手腕,转身就走,“师父还等着。” 与应踉跄着跟上,回头望见殷素知仍站在原地,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青石板路上。 奇怪,为何她的心里会这般……酸涩又鼓胀? “等等……”与应挣了挣手腕,想说什么。哪吒反而握得更紧,脚步更快,几乎是拖着她冲进了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浓密的阴影。 哪吒停下脚步,与应猝不及防,额头重重撞上他后背。 “你……”与应刚要开口,却见哪吒一拳砸在树干上,槐花簌簌落下,槐花簌簌落下,有几朵打着旋儿,轻轻沾在他微微颤抖的肩头和发上。 与应站在他身后,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麻雀落在枝头,歪头看着他们。 过了许久,久到麻雀都飞走了,哪吒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往日神色:“走,带你去吃更好的!” 与应看着他强撑的笑容,又看了看他发梢和肩头沾着的几片洁白槐花。 她犹豫片刻,默默地从自己素白的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做什么?”哪吒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 “槐花,”与应抬手指了指他的头发,“沾上了。” 哪吒愣了一下,随即胡乱地用帕子在头上抹了两把,动作粗鲁得像是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他将帕子随手塞进怀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巷子,背影有些仓促。 与应小跑着跟上。 刚到巷口,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老汉正颤巍巍地拐进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小心!”哪吒一把将与应拉到自己身侧。 担子一晃,里面几节沾着新鲜湿泥、白生生的莲藕滚落在地,沾上了尘土。 老汉刚想发怒,抬头看清哪吒面容的瞬间僵住了,嘴唇哆嗦着:“少……少爷?是您……您回来了?” 哪吒蹲下身,默默将莲藕捡回担中,他动作格外轻柔,与平日张扬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低着头:“李管家,对不住。” 老汉嘴唇哆嗦着,显些流出泪来,抓住哪吒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哪吒迅速抽回自己的手,他甚至不敢再看老汉泪流满面的脸,拉起一旁沉默的与应,快步冲出巷子,将老汉那声未尽的哽咽和担子里白生生的莲藕,远远抛在了身后。 转过喧闹的街角,确定再也看不到巷口,哪吒才松开与应的手腕,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微微喘息。 “那个人……”与应揉了揉被攥得有些发红的手腕,轻声问。 哪吒闷声道:“李府的管家,人……还不错。” 幼时偷偷溜出府玩耍,是这位老管家替他打掩护,那次他调皮爬上高高的房梁下不来,也是李管家急得团团转,最后是他自己不耐烦了跳下来。 后来他金身行宫被毁,听说李管家也被李靖迁怒,不久后便黯然离开了李府…… 想到这里,一股混杂着愤怒与委屈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 定是李靖!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逼他认错,毁他金身,连累无辜之人……真真是小人心肠!恶毒至极! 与应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她心里还在想着城门口那道孤单的影子,那种莫名的酸涩感依旧盘桓不去。 这细微的走神落在哪吒眼中,却成了另一番解读。 她在同情?在觉得他刚才的举动太过分? 一种被误解的烦躁和无处发泄的郁结冲上头顶。 他突然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刚才那样对她,太残忍了吗?” 与应侧目望去,哪吒紧绷的侧脸在阳光下镀着一层浅金,长睫低垂,在眼下投落一小片细碎的阴影,如同蝶翼轻颤。 她心中微动,方才殷夫人绣鞋尖上未干的晨露,还有那声带着哽咽的“吒儿”,清晰地浮上心头,竟生出一丝连自己都未解的羡慕。 与应:“我不知道你们的事,但她鞋尖的露水还没干。” 她定是极想见你,才这般急切,连晨露沾湿了鞋面都顾不得,只为早一刻确认你的安好。 良久,哪吒才道:“……我知道。” 他接着说:“那时候,我总觉得她软弱,优柔寡断,连李靖要我死时,她都只会哭。后来才明白,她不是不想选,是根本没得选……就像那莲藕,生在淤泥里,便只能向上挣扎,哪管根须被什么束缚。”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洁白的槐花,打着旋儿飘落。 哪吒伸手,一片花瓣轻盈地落在他掌心。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柔嫩的花瓣,清淡的香气在指间弥散。 他声音有些飘忽:“其实……我回来过很多次。偷偷的。” 与应问:“……去看她?” 哪吒的指尖将那花瓣捻碎了,细碎的残瓣随风而去。 “嗯。”他应得极轻,更像自语,“常在夜里,立在房檐上……看她屋里的灯还亮着,在窗下做针线。” “她……知道吗?” 哪吒摇了摇头,随即又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不确定:“或许……知道吧。有时,窗边会多留一盏灯。” 那盏灯,是无声的守望,还是对飘荡孤魂的怜悯?他不敢深想。 “我没有娘。” 她从模糊的感知中意识到,她似乎不明白为何母亲要抱孩子,为何要投来关切的目光,所以她把一切归根于自己没有母亲。 “……什么?”他转过头,眉头微微皱起。 与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得像风:“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而且……” “而且我杀了——” 哦,爹啊,死就死了呗。 后面的字眼在她舌尖打了个转,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杀父,于她而言,似乎并不比碾碎一片花瓣沉重。 他忽然伸手,带着点泄愤的力道,拽了下与应垂在肩侧的一缕发丝:“笨。” 她抬起眼,浅淡的眸子里映着他带着薄怒的脸,平静地问:“你呢?你不觉得我残忍吗?” 哪吒转身,目光如炬,直直刺入与应眼底。初升的晨光跳跃在黑亮的眸子里,映出她微微困惑的模样。 “知道我出生时是何模样么?”他扬唇一笑,满是不在乎,仿佛在讲旁人的轶闻,“差点把稳婆吓死过去。” “李管家说,我落地便是个肉球。人人都道是妖孽,李靖更是举剑便要劈下……”他眼底的笑意淡了,声音沉下去,“只有她……只有我娘,死死抱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说这是她的骨肉,只有她……护着我。” “所以,”他凑近,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微怔的面容,“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瞧着挺聪明,怎么这般笨?” 与应浅色的瞳孔微微睁大,映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素来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涟漪。 “……多谢。”最终,她也只挤出这两个字。 哪吒直起身,夸张地叹了口气:“就这?小爷我可是连出生时的糗事都抖落出来了!” 与应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发间沾着的一片细小槐花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将那点洁白摘下。 哪吒微怔,随即也抬手,从她鬓边掠过,捻下一朵完整的槐花,顺手别在她耳后。 晨光将两人并立的影子拉得细长。寂静中,与应腹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响。 “又饿了?”哪吒挑眉,“走,这次带你去吃陈塘关最好吃的——” “三少爷!”清脆的童音脆生生打断了他。巷口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站着,双手捧着油纸包,“娘亲让我送来的……” 哪吒脸上的神色瞬间柔和下来,他弯下腰,笑容真切:“小桃?都长这么高了。” 小女孩用力点点头,将油纸包往前一递:“娘亲说,三少爷顶顶喜欢她做的桂花糕了!” 与应看见哪吒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只是蹲下身,视线与小桃齐平,温声道:“替我……多谢你娘。” 小女孩将油纸包塞进他手里,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哪吒的耳根唰地红了,他有些慌乱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发顶:“小孩子家,莫要胡说!” 小女孩笑着跑开了,哪吒站起身,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这是……” “桂花糕?”与应指了指油纸包。 “啊,对,尝尝?” 芬芳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与应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绵软的口感和桂花的香气在舌尖绽放。 “好吃吧?”哪吒得意地说,“张婶的桂花糕可是陈塘关一绝。” 与应点点头,她注意到油纸包底下还压着张字条,哪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迅速把字条收了起来,但眼尖的与应已经看到了开头几个字。 [三少爷,素知夫人她……] 6、衣服 · 哪吒仿佛未曾察觉她的目光,三口两口将自己那份桂花糕咽下,顺势牵住她的手腕:“走吧,再耽搁,集市的好东西该收摊了。” 与应没有挣脱,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清晰。 素知……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 转过几条街巷,喧嚣的人声骤然放大,各式摊贩沿街排开,叫卖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烟火。 “糖葫芦!红亮亮的糖葫芦!” “刚出锅的炸年糕,外酥里糯!” “芝麻烧饼,香掉牙的芝麻烧饼嘞!” 与应扫了一眼糖葫芦。 “要这个?”哪吒已经掏出了钱袋。 与应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钱还你。” 哪吒翻了个白眼:“谁要你还了?”他转向摊主,“来两串,要最甜的!” 糖葫芦入口,酸甜在舌尖绽放,与应忍不住又咬了一口,糖渣沾在嘴角,她也顾不上擦。 “慢点吃,”哪吒无奈地说,“又没人跟你抢。” 与应含着那颗饱满的山楂,声音有些含糊:“谢谢。” 哪吒看着她微鼓的腮帮,很自然地伸手,用指腹抹去她嘴角那点糖渍。 两人一路尝去,炸得金黄酥脆的年糕,撒满芝麻的焦香烧饼,滑嫩滚烫的豆腐脑。与应每样都浅尝辄止,那双浅淡的眸子却越来越亮。 哪吒随口问:“你以前没吃过这些?” 与应正咬着烧饼,她缓缓咀嚼着,咽下,才低声道:“……不记得了。” 哪吒点点头,不再追问。 暮色四合,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与应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驻足,指尖轻轻抚过一张白狐面具上的刻纹。 “喜欢?”哪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与应收回手,摇了摇头。 在她转身的瞬间,哪吒的目光扫过那只白狐面具,指尖微动,几枚铜钱已悄然落入摊主掌心,面具无声滑入他袖中。 远处传来梆子声,哪吒抬头望了望被灯笼映红的暮色天空:“该回去了。再不回,师父该念叨了。” 他们刚走出几步,街角突然转出几个穿着盔甲的人,为首的人一眼认出哪吒,快步上前行礼:“三公子!总兵大人命我等寻您回府。” 哪吒脸色瞬间阴沉:“告诉他,我没空。” 士兵面露难色:“总兵大人说……” “说什么?”哪吒冷笑,“说要把我这孽障再绑起来一次?” 与应不动声色靠近哪吒半步。 “三公子言重了!”士兵额头渗出冷汗,“夫人近日染恙,总兵大人只是……” 哪吒笑着说:“回去告诉他,我哪吒天生地养,早已不是李家的人。” 说罢拽着与应转身就走。 士兵还想阻拦,混天绫扬起一道红光,吓得几人连连后退。 “我不愿为难你们,别跟过来。”哪吒头也不回的冷声道。 转过街角,确认无人跟随后,哪吒才松开与应的手腕,她看到她腕上出现一道红痕,他轻声道:“弄疼你了吧。” 与应摇头,指了指他心口,哪吒抬手捂住她指的地方。 细密的雨丝不知何时飘落,濡湿了青石板路,两人避进一家茶楼的檐下,雨帘如织,将远处李府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与应看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李府轮廓,轻声道:“她病了。” 哪吒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包边缘,桂花糕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萦绕在两人之间。 “我知道。”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雨势渐大,水珠从瓦当边缘连成线,串串坠落,砸在石阶上,碎裂成更小的水花。与应怀中掏出手帕。 “给你。”她递给哪吒。 哪吒愣住,目光从雨幕挪回她身上:“做什么?” “擦擦。”与应指了指他发梢的水珠,“会着凉。” 哪吒盯着帕角,没有动作:“我是藕……不会生病的。” 与应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沾湿的睫毛上:“会说话,会开心,会难过,那不就是人吗。” 哪吒接过帕子,却没有擦拭,只是轻轻攥在掌心,远处李府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一扇雕花窗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哪吒:“她总在那扇窗边做针线。我那时贪玩,经常半夜翻窗回家,但每回都能看见那盏灯。” 与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纸上映出一个女子的剪影,正低头缝着什么。 雨声渐歇,月亮从云隙间探出头来,哪吒深吸一口气,将素帕仔细折好收进怀中。 他转身,道:“走吧。回山。” 与应默默跟上,却在经过李府后门时突然驻足,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正躲在门廊下,是方才送桂花糕的小桃。 小女孩眼眶红红的,怀里抱着个包袱,看见哪吒,她立刻飞奔过来:“三少爷!夫人让我等在这里……” 哪吒蹲下身,小桃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与应看见他的睫毛颤动几下,最终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发辫。 “告诉夫人……”哪吒的声音有些哑,“就说,桂花糕很甜。” 小桃用力点头,将包袱塞进哪吒手里,又飞快地跑回府中。 包袱里是一件簇新的红色外衫,针脚细密匀称,衣领的内侧,用银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莲花。 哪吒在原地静立片刻,将那红衣抖开,披在身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城外,未曾回头。 与应跟在他身后。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那身新衣上,衣摆处暗织的金线随着他的步伐隐隐流转,比往日那身旧红更添鲜亮。 城外,哪吒召出风火轮,向与应伸出手:“上来。” 夜风掠过耳畔,带着初秋的凉意。 与应最后回望一眼,陈塘关的万家灯火在脚下渐渐模糊远去,最终融入深沉的夜色,唯余那扇雕花小窗透出的一点暖黄灯火,固执地亮着。 · 风声在耳畔呼啸,一路无言。 传闻中闹海屠龙的三太子,割肉剔骨的小煞星,此刻正背着她,呼吸平稳,身躯温热。远比传闻更鲜活,更真实。 与应伏在哪吒背上,脸颊隔着那身崭新的红衣布料,能感受到他脊背传来的细微震动。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揉碎:“我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风火轮的速度丝毫未减,他的声音顺着脊骨传来:“很重要?” 与应的脑海中清晰地映出那个伫立在市井中,细长又孤单的身影。 “很重要。” · 月光如银霜,铺满了与应洞府前的石阶。 她推开门,案几上的微光勾住了她的视线,拿起一看,原是白日里那个纹路妖异的白狐面具。 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木面。那时她转身就走,全然不知身后那抹红影悄然落下的铜钱和袖中藏匿的动作。 原来……他买下了它。 她轻轻放下面具,转身走向隔壁的莲池洞府,夜风拂过水面,莲叶轻摇,搅碎一池银光,却不见那抹鲜亮的身影。 “师兄?”她对着空寂的洞府轻唤,回应她的只有水声潺潺。 她似有所感,倏然抬首。 一道炽烈的赤红轨迹撕裂夜幕,流星般朝着陈塘关的方向疾驰而去,尾焰在天幕上拖曳出长长光痕,缓缓消散。 “阿应……” 夜风送来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唤,带着莲池水汽的凉意。 与应急切回头,只看见莲叶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再无其他。 · 陈塘关,李府。 整座府邸沉入黑暗,唯余那扇熟悉的雕花窗后,透出一点温暖执拗的烛光。 哪吒静静伫立在屋檐的阴影里,混天绫温顺地垂在身侧。 窗内烛火摇曳,映出一道微微佝偻,专注于手中针线的侧影。 殷素知缝了几针,便习惯性地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在夜色中无声地搜寻。 片刻,她放下针线,轻轻推开了窗。 夜风卷着几片槐花的残瓣,打着旋儿飘入室内,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哪吒藏身的檐角暗影,仿佛早已洞悉。 “吒儿……”一声呼唤轻若叹息,几乎消融在风里。 哪吒身形瞬间绷紧,却没有闪避。他攥紧了袖中那方带着体温的素帕。 殷素知从窗边取出一盏小巧的莲花灯,轻轻放在窗台上,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扩散开来,恰好照亮了他新红衣袍的一角。 红袍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流淌,针脚细密,也不知反复拆绣了多少遍才得此圆满。 殷素知:“我知道你会来。今日是你的生辰。” 哪吒喉头发紧,没有回应。 她从桌上捧起一个食盒,放在窗台光晕的中心:“吃些桂花糕吧,娘刚蒸好的,还热着。” 食盒打开的瞬间,浓郁的甜香弥漫开来,熟悉得令他心头发颤,哪吒终于动了动,却只是委婉回绝:“……我不饿。” 殷素知轻笑,带着嗔怪:“胡说。你小时候,能一口气吃完一整盘,还嚷着不够呢。” 夜风掠过,哪吒身形一晃,无声落下,轻盈地立在窗边,却仍隔着那盏莲花灯一步之遥。 他问:“你的病……” “老毛病了,不妨事。”殷素知摇摇头,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带着无尽的心疼,“倒是你,瞧着……又清减了些。” 她的手抬起,想要抚上他的脸颊,却在半途生生顿住,蜷缩着收回袖中。 这具莲藕塑就的身躯,不会饥饿,不畏寒暑,不流鲜血,更不会有分毫增减。他心知肚明,她也了然于胸。 这或许,只是母亲眼中永不褪色的牵挂,一份融入本能的思念罢了。 月光清冷,洒在两人身上。一站一坐,中间隔着那盏跳跃着暖光的莲花灯。 哪吒的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却又僵硬地停在袖中。 “这件衣服……”殷素知的目光流连在他崭新的红衣上,指尖轻轻拂过他平整的袖口,带着珍视,“我照着从前的尺寸,悄悄放宽了些许……没想到,竟这般合身。” 哪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那两个字:“……谢谢娘。” 7、发带 ·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殷素知瞬间红了眼眶,她慌忙低下头去整理食盒,手指却微微颤抖:“山上……可还缺什么用度?天凉了……” “不缺。”哪吒打断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师父待我极好,还有个……还有个师妹,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人还不错。” 殷素知黯淡的眼睛倏然亮起:“是白日里那位姑娘?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其实也不甚确定:“与应,约莫……十六七岁吧?” “与、应?”殷素知缓缓重复,带着思索,“倒是个少见的……名字呢。” “她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殷素知微怔。 他点了点头。 哪吒断断续续地讲着乾元山的日常,讲太乙真人的唠叨,讲金光洞的晨钟暮鼓。殷素知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递出一块桂花糕。 哪吒嘴上嫌弃着“腻了”、“甜得齁人”,却都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掉了。 月影悄然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哪吒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殷素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温顺地点头:“路上小心。”她顿了顿,他……” 哪吒:“娘。不提他。” 殷素知眼中闪过痛楚,低低叹息一声,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细布仔细包裹的小包,递了过来:“这个……给与应姑娘。女孩子家,总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点缀。” 哪吒伸手接过。 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母亲递来的手背。 那只曾经为他死死握住剑锋,挡下致命一击的手,如今却枯瘦得骨节分明,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指骨。 殷素知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慌乱地整理了下衣袖。 最终,他紧了紧手中的布包,低声道:“……下次,我带她来见您。” “好!好!”殷素知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彩,带着真切的欢喜,“娘给她做新衣裳!挑最好的料子!” 哪吒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窗边沐浴在暖光与月光交织中的母亲,那些乌发间刺眼的银丝在灯下无所遁形。 他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无声的口型,挥了挥手。 风火轮亮起,他化作一道赤芒,冲天而起,消失在沉沉的夜幕尽头。 · 乾元山熟悉的轮廓在月色下逐渐清晰。 身后陈塘关那点微弱的灯火,早已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那句哽在喉头的话,终究没有问出。 或许,答案早已刻在每一次檐下的凝望和窗边不灭的灯火里。 他曾在母亲腹中孕育三载春秋,依稀还能忆起妇人隔着肚皮的温柔抚摸,一遍遍讲述着市井趣闻,府中琐事。 然而降生之时,他只是一只滴溜溜乱转的肉球,砸碎了满室名贵瓷器。 李靖拔剑怒斥“妖孽”,寒光直劈而下。 而那个平素温婉,甚至有些优柔的女人,却像护崽的母狮,用整个身体扑上来,死死抱住了那团血肉模糊。 那双惯于拈针引线的纤手,毫不犹豫地攥住剑刃,她浑身颤抖,面对一家之主的滔天威压,却强迫自己挺直脊梁,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他不是怪物!他是我的孩儿!是我的吒儿啊!” 温热的鲜血和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紧握剑刃的手,滴落在肉球之上。 奇异的光华骤然绽放,肉球如莲花盛开,莲心处,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静静躺着。 那滴混合着血与泪的水珠,恰好落在婴孩眉心,凝成一点殷红的朱砂印记。 小小的婴孩睁开眼,看到的是母亲脸上交织的血泪,和为他撑起一方天地的决绝。 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母亲染血的衣袖,声音稚嫩清晰:“娘!” 哪吒猛地闭了闭眼,强行掐断了汹涌的回忆。 这个时辰,那丫头想必早已睡熟,这些首饰,还是明日午后寻个由头再给她吧。 怀中的布包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玉石碰撞声。 他下意识地捂紧了些,仿佛怕这丁点声响,会惊扰了隔壁那位常在深夜被噩梦缠绕的师妹。 笨丫头……真以为那些夜半辗转的低语、压抑的啜泣,他这个做师兄的会听不见?唉,师兄这差事,可真是不好当。 “师兄?” 哪吒浑身一僵,几乎同手同脚地转过身,与应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手中正拿着那只白狐面具。 他强作镇定:“这么晚了还不睡?” 与应没有回答。 她缓步走近,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举起手中的面具,问:“为什么买这个?” 哪吒别过脸,目光投向黑沉沉的莲池:“随手买的,摊主硬塞,嫌麻烦。” 与应又上前一步,抬手,将那白狐面具轻轻覆在脸上,月光下,面具衬得她露出的下颌线条更加白皙优美。 面具后的声音有些闷:“好看吗?” 面具遮去了她大半面容,只余下一双浅淡的眼眸,在月光下清澈如水,清晰地映着夜空和他有些慌乱的身影。 “……还行。”他最终干巴巴地评价道,目光却像被烫到般飞快地从她眼睛上移开,落向别处,耳根的热意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谢谢。”面具后传来轻轻的声音,“我很喜欢。” 哪吒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啊,嗯。”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温热的素布小包,动作有些粗鲁地塞进与应空着的那只手里:“给你的,别多想,是我娘……非让我带来的。” 与应解开布包。 白玉雕琢的耳坠玲珑剔透,银簪素雅简洁,在清冷的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位传闻中暴戾恣睢的三太子,却只捕捉到他别扭地扭向一旁,已然红透的耳尖。 与应:“替我……谢谢夫人。” 她将首饰仔细包好,珍重地收进袖中。 哪吒含糊地哼了一声,像是掩饰什么,转身就要大步离开。 然而刚走出几步,却又突兀地停下,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口吻,只是尾音似乎不那么硬气了:“辰时,练武场。别、迟、到。” 看着那抹鲜红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与应毫不犹豫转身,径直向后山走去。 若不是她去找师父加固封印时偶然听闻今日是哪吒生辰,他是不是就打算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连一句“生辰吉乐”都吝于讨要? 心头涌起一股又气又软的情绪,但哪吒一贯如此,口是心非,别扭得要命。 她又能真的同他计较什么呢? 送什么好?这人平日只松松系着马尾,红绸随意飞扬……送他发带?或者……她记得他耳垂上有个小小的耳洞,送耳环? 念头一闪而过,又觉得太过私密。 她忽然想起曾听过的传闻:天上有种赤霞云,采朝霞晚霞之精粹,织成衣裳流光溢彩,轻若无物,柔若春水,绝不会坠得慌。那鲜亮又张扬的光泽,正衬他。 避开那些蜷缩在草丛里睡得香甜的人参娃娃,与应轻车熟路地拨开一片茂密的草丛。 那只曾递给她月宫仙种萝卜的兔子精小雪,正蹲在月光下,抱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啃得欢快。 小雪:“又饿啦?” 与应蹲下身,双手合十,姿态放得极低:“兔子大王,帮帮忙。” 小雪皱了皱粉嫩的三瓣鼻:“哼!你上次头也不回就走了!伤透我的心啦!” 与应认真道歉,声音诚恳:“对不起,是我不好,伤你心了。” 小雪抖了抖耳朵,语气软了下来:“行、行吧,看在你诚心道歉的份上……帮什么忙?” 与应从袖中小心掏出一个莹润的玉瓶,里面是几粒散发着清香的仙丹,方才从师父丹房里顺来的。 她递过去:“我想请你联系广寒宫的玉兔姐姐,帮我讨一朵赤霞云。” 小雪鼻子翕动,嗅到仙丹诱人的香气,耳朵抖动起来:“赤霞云?你要那玩意儿干嘛?” 与应:“织发带。” 小雪歪着头打量她,问:“给谁的?” 与应耳尖蓦地一热,下意识别过脸:“……反正有用。” 这乾元山上,真正算得上“人”的就他们师徒三个,仙人何须凡俗发带?答案呼之欲出。 小雪眯起红眼睛,咧嘴露出两颗大门牙:“哦……是哪吒那小子吧?” 与应急忙伸手捂住它的嘴,脸颊微烫:“嘘!你小点声!” 小雪灵活地挣脱她的手,跳到旁边一朵大蘑菇上,翘起后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赤霞云可是广寒宫的稀罕物!月宫霞光所凝,寻常可求不来。” 与应立刻道:“胡萝卜,我帮你种。种多少都行。” 小雪耳朵瞬间竖得笔直:“种多久?” 与应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有生之年。” “成交!”小雪眼睛一亮,兴奋地在蘑菇上蹦了个圈,绒毛都蓬松起来。 它从脖子浓密的绒毛里掏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玉铃铛,对着天上皎洁的满月,郑重其事地摇了三下。 “叮铃……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山林里荡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洒落的月光仿佛有了生命,迅速汇聚成一道银线,笔直地通往高悬的明月。 不一会儿,月亮边缘冒出一对雪白蓬松的长耳朵,警觉地左右张望。 紧接着,一朵小小的云絮慢悠悠地顺着月光银线飘落下来。 云朵上,端坐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怀里紧紧抱着一团流动着霞光的绯红云絮,想来那便是赤霞云了。 小雪一见玉兔,立刻扑了上去,声音甜得发腻:“阿玉!” 玉兔也激动地回应:“小雪小雪小雪!有没有想我!” 两只毛茸茸的白团子瞬间滚作一团,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兴奋地蹦跳打转,雪白的绒毛在银辉下闪闪发亮。 与应忍不住蹲下身,伸手将两个热乎乎软绵绵的小家伙一起拥进怀里,脸颊深深埋进蓬松柔软的兔毛中,满足地蹭了蹭,声音带着难得的娇憨:“毛绒绒……好可爱……” 玉兔好不容易从她温暖的怀抱里钻出个小脑袋,眼睛眨了眨,将怀里那团流光溢彩的赤霞云轻轻推到与应面前:“喏,拿去吧,织的时候记得要用最纯净的月光凝成丝线,否则这云霞之气会散的。” 与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赤霞云轻若无物,触手温凉柔滑,云絮内部仿佛有细碎的霞光和金粉在缓缓流淌。 她刚要道谢,玉兔小巧的鼻子忽然动了动,凑近她身上嗅了嗅,问:“咦?你身上怎么一股……清甜的花粉味儿?” 8、捉妖 · 小雪也凑过来嗅了嗅,笃定地补充:“这不就是哪吒那小子身上的莲花味嘛!” 玉兔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与应脸颊微热,有些无奈地辩解:“什么叫哪吒味?” 两只兔子默契地对视一眼,立刻凑到对方的长耳朵旁,三瓣唇飞快地翕动着,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软乎乎的身体还一抖一抖的,显然在憋笑。 与应好奇地也趴低身子,凑近它们:“你们说什么呢?” 玉兔立刻抬起小爪子,故作高深:“哎呀,在说大人的事呢!” 小雪也蹦跶一下,一本正经:“小孩子少掺和!” 与应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显出几分被排除在外的失落:“哦,好的。” 她低头看看手中梦幻般的赤霞云,虚心求教:“阿玉姐姐,这云……要怎么织成发带呀?” 两只兔子相互看了一眼,红眼睛里都亮起光。 玉兔挺起小胸脯:“再叫一遍。” 与应乖乖地:“阿玉姐姐。” 小雪立刻蹦起来,急切地:“我呢我呢!” “小雪姐姐。” 与应声音轻柔,再加上月光下她乖巧的模样,让两只兔子瞬间被这甜甜的“姐姐”叫得心花怒放,绒毛都仿佛更蓬松了。 玉兔得意地从脖子厚厚的绒毛深处,神奇地掏出一根闪烁着月华光芒的银针:“傻妹妹,织东西当然要用针啦。” 小雪则歪着头问:“你会织吗?” 与应捧着手里的赤霞云,小脸皱成一团,表情凝重:“不会。” 小雪一拍额头:“太乙真人会啊!你师父!混天绫和你的往生绫不就是他亲手织出来的吗?找他准没错!” 原来如此! 与应恍然大悟。 · 捧着那团珍贵的赤霞云,与应站在太乙真人的洞府前,石门虚掩着,一缕青烟正从门缝中袅袅逸出。 “师父?”她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推开石门。 洞府内,太乙真人正端坐在蒲团上,手中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面前的案几上,竟早已摆好了两盏热气氤氲的清茶,仿佛早已算准了她的到来。 太乙真人:“来了?坐。” 与应依言乖乖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赤霞云放在案几上:“师父,我想……” “织发带是吧?”太乙真人睁开眼,笑眯眯地直接点破,眼中满是了然,“给那臭小子准备的生辰礼?” 他轻轻捻起那团流动着霞光的云絮,细细端详:“广寒宫的霞光锦?倒是稀罕物。你用什么宝贝跟阿玉那丫头换的?” 与应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支支吾吾:“就……答应帮小雪种、种胡萝卜……” 太乙真人捋着胡子,慢悠悠地问“种多久?” “……有生之年。”与应的声音更低了。 看着师父捋须微笑的样子,与应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恐怕在她之前去找师父加固封印,偶然听闻哪吒生辰那一刻起,师父就已算到了眼下这一幕。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日她倒在尸山血海之中,眼前一片刺目的猩红,颈间自刎的伤口汩汩涌出温热的液体,天上盘旋的秃鹫发出贪婪的鸣叫,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天边骤然亮起一道柔和的金光,一只巨大的仙鹤翩然而至,鹤背上端坐着位白发如雪,仙风道骨的老仙人。 他挥动拂尘,金色的咒文如烙印般覆上她脖颈,一条白底金纹的绫带自仙人袖中飞出,缠绕住那致命的伤口,伤痕消失无踪。 仙人朝她伸出手……后来她才知道,仙人便是太乙真人。 她抛弃了过往的一切姓氏,真人赐她单名“应”,合而为“与应”,取“与天相应,承道而行”之意。 “师父……”与应心中百感交集,低低唤了一声。 太乙真人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为师当年织就双绫,便已算到今日之果,缘起缘灭,因果循环,皆在道中。” 他收敛心神,指着那赤霞云:“这霞光锦非凡物,需以最精纯的月光凝为丝线,方能锁住其霞光不散,看好了,为师只演示一遍。” 说罢,太乙真人手中拂尘朝着门缝处洒落的月光轻轻一挥。 那清冷的月华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瞬间流淌汇聚,化作一缕缕闪着微光的银色丝线,轻盈飘落,缠绕在与应的指尖。 与应拿出玉兔所赠的月华银针,那丝线竟如有灵性般,自行穿过了细小的针孔。 与应看了看窗外偏西的月色,心中默算:现在已是丑时,希望能在寅时之前织完,赶在他诞生的时辰结束前送过去。 太乙真人将凝聚月光丝线的符咒口诀细细传授给她后,便重新阖上双目,入定打坐去了。 与应小心地捧着赤霞云和月光丝线回到自己的洞府,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台阶上蜷着一个毛茸茸的白团子。 小雪听到脚步声,耸动着粉鼻抬起头,问:“怎么样?找到办法了吗?” 与应摊开手掌,月光丝线在她掌心流淌着微光:“找到了,你怎么过来了?” 小雪立刻不满地蹦起来:“刚才还一口一个‘小雪姐姐’,这会儿就变成‘你你你’了?翻脸不认兔啊!” 与应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从善如流:“小雪姐姐怎么过来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雪兔身上,绒毛根根分明,像一团蓬松柔软的新雪。 与应走过去,俯身将它整个抱进怀里,在它炸毛抗议之前,手指已经忍不住在那对长长的耳朵上狠狠揉了两把。 小雪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绒毛炸开,气鼓鼓地被放在洞内软垫上:“你!” 与应一脸认真,眼神清澈无辜:“夜里露重,在外面待久了会染风寒的。” 小雪:“……” 分明是你想摸我耳朵!狡猾的人类! 它气呼呼地从蓬松的胸毛里掏出与应给的那个玉瓶:“喏,这个还你。” 与应接过来看了看,仙丹一粒没少。 “小雪姐姐不吃吗?”她有些疑惑。 小雪端正地蹲坐着,红眼睛异常认真:“我若吃了,你便成了我的‘因’,这仙丹的恩情,日后需得偿还,修行之道,因果最重。以后也不能随便投喂旁的妖和精怪,它们若因你的赠予得了道行,日后造下孽业,可是要算你一份因果的。” 与应:“……你又不是别人。” 它小声嘟囔了一句:“……笨丫头。” “好了,我要开始织了。”与应不再多言,在案几旁坐下,拿起针,对着那团赤霞云戳了下去。 小雪点点头,安静地趴伏在她手边。 与应凝神静气,银针翻飞,指尖的动作带着奇异的熟练。 针尖在霞光云絮中灵巧穿梭,不消片刻,一朵精致玲珑的莲花纹路便在她手下清晰浮现。 接着,她牵引着月光丝线,如同最灵巧的织女,开始编织。 三条长短不一的绯红发带逐渐成形,在烛火映照下,云絮内部流动的霞光与月光丝线交相辉映,莲花纹路若隐若现,美得惊心动魄。 小雪看得有些呆,忍不住赞叹:“不算太笨嘛,手竟然没被针扎出洞来。” 与应轻轻“嗯”了一声,心中也掠过一丝疑惑,这针线功夫……为何会如此熟练? 指尖的动作仿佛拥有自己的记忆,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耐心教导…… 发带终于织成,两条稍短,一条略长,材质轻软得不可思议,仿佛一团凝固的霞光。 拿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可以想象,当它系在那飞扬的红发上,随风舞动时,会是何等的飘逸灵动。 与应抬眸看了眼窗外,月色依旧清朗,还未过丑时。 她将三条流光溢彩的发带仔细地装进一个朴素的檀木小匣里,指尖眷恋地又摸了摸小雪柔软的头顶,便起身开门,朝着隔壁那片被莲香笼罩的洞府走去。 身后传来小雪不放心的呼喊:“记得答应我的胡萝卜!有生之年呐!” “知道啦。”与应清浅的回应消散在夜风中。 · 哪吒的洞府四周皆是莲池。 夜间的虫鸣蛙叫是天然的背景音,池中飞舞的点点萤火,则是他某日随手抓来放养的,美其名曰:“怕某人眼神不好,半夜摸过来看不清路,一头栽进池子里喂鱼。” 与应踏过连接岸边与中心小筑的木桥,池中栽种着各色莲花,在月光下静静绽放,幽香浮动,中心的莲台空寂无人,听不到熟悉的枪剑之声。 他睡了?不可能。 这人最是精力旺盛,尤其爱在夜深人静时折腾,与应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去敲他卧房的门。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脚踝猛地被一只冰冷湿滑的手紧紧抓住,力道之大,让她一个趔趄。 “妖孽!”与应急喝出声,心念电转,往生绫直取水下。 然而一道更为迅疾的红影显现,红白两道流光在空中只僵持一瞬,便如同宿命般再次死死绞缠在一起,化作一个难解难分的结,双双坠落在湿润的木桥上。 “水鬼”缓缓从莲池中浮出半个身子,那只湿冷的手还牢牢抓着她的脚踝。 月光和萤火映照下,露出一张过分俊美又带着邪气的脸:“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我的地盘上乱晃,也不怕被我这水鬼拖下去索了命去?” 看清来人,与应紧绷的心弦一松。她蹲下身,素白的裙摆垂落,瞬间被桥面残留的池水洇湿。 她没有试图挣脱,反而伸出自己温热的手,轻轻覆在了那只紧抓着她脚踝的,冰冷手背上,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它。 哪吒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颊边和颈侧,几缕发丝蜿蜒滑入半敞的衣领。 那件单薄的白色里衣被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精悍流畅的肌肉线条和平坦紧实的腰腹。 平日的张扬意气被水汽氤氲冲散,湿透的黑发,沾着水珠的睫毛,半隐半现的锁骨,在月色萤光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近乎妖异的艳丽。 他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惑人的弧度,声音带着水汽的微哑:“怎么?莫不是真被我这水鬼的‘美色’迷了心窍,忘了自己是来捉妖的?” 9、花 · 与应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下颌。 一滴饱满的水珠正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汇聚、滑动,欲坠未坠。 熟悉的饥饿感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她几乎想立刻扑上去,狠狠咬住那滴水珠滚落的地方,但理智死死拉住了她。 不行,师兄会生气。 生气了……味道就不对了。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与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刻意放冷,带着点审问的意味:“哪来的妖孽,竟敢假扮三太子?” 哪吒眼中笑意更深,很快入戏,身体又往上浮了浮,露出更多被水浸透的胸膛,水珠顺着肌理滚落。 他语调慵懒又傲慢:“啧,三太子和我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那是他的荣幸,怎能怪我?” 与应唇角微勾,眼底却没有笑意:“你这妖孽,当真是冥顽不灵。” 池水随着哪吒的动作轻轻翻涌,他支起身体,离桥面更近了些。 下巴上那颗悬了许久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与应覆在他手的手背上。 哪吒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鲜红的唇在月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唉,看来是瞒不过仙子了,那……仙子可是要亲自‘收’了我?” 他尾音拖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真的在等待她的“降服”。 与应看着眼前这幕活色生香的“艳鬼图”,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哪里是什么索命水鬼?分明是勾魂摄魄的艳鬼! · 他的小师妹半垂着眼看他,那张总是无悲无喜,如同精致玉雕的脸上,此刻总算有了些生动波澜。 哪吒心中暗忖:若能再鲜明些就好了……像那池中初绽的莲,带着露珠的颤意。 他没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这丫头刚才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该如何“享用”掉他。 师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呢。 哪吒的睫毛又密又长,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当他心念微动或者打着坏主意时,那蝶翼般的睫毛会难以自抑地轻轻颤动。 与应的目光顺着那颤动的睫羽向下,落进他深潭似的眼瞳里,那滴溜溜的眼珠轻轻一转,手腕微抬,故意撩起一捧冰凉的池水泼向她。 冰凉的池水顺着与应的脸颊缓缓滑落,她只是轻轻眨了眨眼。 一滴水珠恰好坠落,砸在他因坏笑而弯起的唇角上,洇开一片晶亮的水痕。 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少年此刻仰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颈侧,姿态看似虔诚地仰望,眼神深处却潜藏着水鬼般的诱惑,仿佛随时准备将她拖入这迷离的深渊。 一个蹲在微凉木桥上,裙摆被水洇湿;一个半身浸在幽暗莲池里,水波轻漾。 满池清荷在夜色中摇曳生姿,可在与应眼中,天地间仿佛只盛开着眼前这一朵。 鲜艳,炽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灼烧着她的理智。 半晌,与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心头那股几乎要烧起来的燥意,带着些投降的意味:“别闹了。” 哪吒单手支着下巴,哪吒单手支着下巴,湿漉漉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 眼神带着戏谑:“这就认输了?” 与应刚想直起身,膝盖却被他的手牢牢摁住。 脚踝上的桎梏松开了,那只带着冰凉水汽的手却转而抚上她的鬓角,带着点故意的狎昵,将几缕碎发濡湿。 哪吒满意地看着她被水浸润后更显清冷的脸庞,然而,对方并未如他预想般羞恼或反击。 她只是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雕花精致的朱红木匣,搁在两人身侧干燥的桥板上。 哪吒挑眉,目光被那抹鲜亮的朱红吸引:“什么好东西?” 与应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只手腕,她的掌心温热干燥,与他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 “你先出来。”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 他眼珠灵动地一转,浓密的睫毛随之轻颤,语气带上几分无赖:“你拉我起来。” 无赖。 与应作势要抽回手,却被他反手一握,十指瞬间交扣,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水鬼”得寸进尺,身体又往上浮了浮,胸膛几乎贴到桥沿,声音低沉蛊惑:“仙子不是要‘收’了我吗?光说不练可不行……动手啊。” 他微微用力,作势要将她拉入水中。 与应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般俯下身,弯腰环住他湿透的肩膀。 带着夜间凉意和草木清冷气息的怀抱,瞬间被少年身上灼热的体温和水汽填满。 哪吒首先嗅到的是清幽香气,随之而来的是姑娘家独有的柔软温香的身躯,紧密地贴合着他。 “喂,你……”哪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慌乱。 但很快,哪吒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那环抱的手臂只是虚虚地搭着,带着一种生疏无措的笨拙。 这双手沾过妖血,掏过心肺,终结过生命,却似乎从未学习过如何拥抱一个活生生的人。 “与应?”哪吒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两人此刻的姿势过分亲密,湿透的衣衫下,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相互传递。 但出乎意料地,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或排斥。 哪吒也是除母亲之外,第一次与一个姑娘如此贴近。 少女的身体与他截然不同,柔软纤细,带着一种易折的脆弱感,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整个圈入怀中。 他有些慌乱,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向何处,最终只是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笨拙地安抚着。 与应的头发很长,平日只用一根简陋的木簪松松挽着,穿着素净的道袍,总透着几分疏离。 此刻,哪吒却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缠绕着的属于他的莲花淡香。 这丫头……竟像是被他池子里的水汽给“腌”入味了? 搭在他后背的手忽然收紧,拽住了他湿漉漉的发尾。 与应的声音闷闷传来:“快起来……我没力气了。” “好好好。”哪吒不再逗她,松开了不知何时环在她腰后的手,却发现与应依旧牢牢地环着他的肩膀,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怎么?”他微微侧头,湿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戏谑,“还没抱够啊?” 嗯。与应在心底诚实地回答。 嘴上却飞快地否认:“没有。” 同时迅速松开了手臂,仿佛被烫到。 哪吒显然不信,眼底的笑意更深。 他利落地撑身坐上木桥边缘,长腿还浸在池水中晃荡,目光落在旁边那个朱红的匣子上。 他很期待:“现在总能看看是什么了吧?” 与应默默擦干手上沾染的水珠,这才拿起匣子递过去。 哪吒见状,也认真地挥手蒸干掌心的水汽,确保干燥后,才珍重地接过。 匣盖轻启。 三条绯红如霞光的发带静静躺在柔软的衬布上,两条略短,一条稍长,均以极细密的针脚绣着清雅的莲花纹路,云絮般的材质中,月华流转,光华内蕴。 他指尖轻触,触感轻软得不可思议,像捧着一团温热凝固的霞光,又像……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想分享这份惊喜,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放大的清澈见底的浅眸里。 与应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挑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媚,偏偏又生了一双清澈圆润的杏眼,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潜在的风情。 长长的睫毛并不卷翘,如同鸦羽低垂,瞳色浅淡如琉璃,清晰地映着月光和他微怔的脸。 她微微启唇,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生辰吉乐。” 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就会…… 哪吒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猛地别开脸,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条发带端详,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哪弄来的好东西?” “我织的。”与应回答得简单。 哪吒却立刻皱眉,一把抓过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指尖划过她的掌心、指腹,寻找可能被针扎伤的痕迹:“没伤着吧?笨手笨脚的。” “放心,”与应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我聪明着呢。” 小东西还挺骄傲。 哪吒失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发带上精致的莲花纹路,语气变得轻柔:“是师父告诉你的吧?生辰的事。” 与应点点头,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正想找个话题岔开这略显煽情的时刻,目光不经意上移,忽然定住。 哪吒乌黑湿润的发顶中央,竟悄然冒出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粉莲花,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娇嫩的花苞。 “啊!”哪吒浑身猛地一激灵,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窜遍全身。 他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手腕,声音都变了调:“你、你干嘛呢?!” 与应一脸无辜,指了指他头顶:“你开花了。” 那朵粉嫩的小花嵌在浓密的黑发间,既显眼又透着一丝可爱的滑稽。 “哈?!那、那也不能乱碰!”哪吒耳根通红,又羞又恼。 与应非但没被吓退,反而凑得更近,对着那朵颤巍巍的小花,缓缓地吹了一口气。 10、故意 · 温热的吐息拂过,粉嫩的花瓣敏感地瑟缩了一下,随即竟更加舒展地绽放开来。 “唔!”哪吒整个人瞬间从头红到脚,头顶那朵莲花更是如同受到了鼓舞,一下子怒放得更加饱满艳丽。 他几乎要跳起来:“你!” 然而,当他对上与应那双含着浅浅笑意,如同月下清泉的眼睛时,所有的恼怒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小姑娘瞳色浅淡,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此刻微微弯起,小巧的唇瓣抿着,看似纯良无害,眼底却藏着坏水。 但奇怪的是,哪吒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讨厌,甚至……有点喜欢。 他伸出手,带着点惩罚的意味,轻轻捏住了与应柔软的脸颊肉:“喂,不许笑。” 指下的触感细腻温软,像刚出炉的糕点,被捏着脸,她也不恼,只是眨巴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无声询问:为什么捏我? 可恶……好乖。 哪吒迅速松开手,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行了,很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指尖残留的温软触感挥之不去,与兵器冰冷的坚硬感截然不同,更像他喜爱的绵密香甜的桂花糕。 “我送你回去。”哪吒站起身,头顶那朵盛放的粉莲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甚至还飘落下几片娇嫩的花瓣。 他脸色一黑,抬手就要去摘掉这“不雅之物”,却被与应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手腕。 “别摘,”与应仰着脸,月光照亮她认真的表情,“很好看。” 哪吒的手僵在半空。 他一向厌恶这些不受控制冒出来的莲花,觉得是这具莲藕身体残留的,令人难堪的植物本性。 太乙真人却总笑着说,这是生机勃勃的表现。 “……随你。”哪吒别过脸去,耳尖那抹刚刚褪下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 两人沿着莲池边蜿蜒的石板小径,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与应走在前面,哪吒落后半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头顶那根简陋粗糙的木簪上。 “你怎么……一直戴着那根破簪子?”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心底甚至掠过一丝猜测,莫非是什么重要的礼物? 与应抬手摸了摸头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不会梳头,随便弄的。” 这个答案简单得让哪吒微微一怔,随即心头莫名一松,又涌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脱口而出:“你过来,我给你梳。” “哦,好。”与应乖乖停下脚步。 她看见哪吒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两条朱红色的发带,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却被主人保存得极好。 哪吒的手指灵活地穿过她如瀑的青丝,轻轻取下那根碍眼的木簪,长发瞬间倾泻而下,带着凉意拂过他的手背。 头发被除自己之外的人触碰,感觉异常奇妙,酥酥麻麻的痒意从头顶蔓延开来,哪吒的动作很轻,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 偶尔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敏感的后颈肌肤,激得她身体微微轻颤。 “好了。”哪吒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与应抬手摸向头顶,触手是两枚饱满圆润,对称精巧的发髻。 垂下的朱红发带质地轻软柔滑,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精致繁复的绣花纹路。 “谢谢。”她轻声道。 哪吒却伸出手,带着点威胁意味地捏了捏她两个可爱的发髻:“谢谁?” “谢谢师兄。”与应从善如流。 “不过,”她摸了摸头顶精致的发髻,带着惋惜,“我回去睡觉的话,头发肯定又会散的。” 哪吒捏着下巴思考片刻,打了个响指,一脸理所当然:“哦,那简单。你以后每天来找我,我给你梳。” “好。”与应点头应下,神情坦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两人就这样站在莲香氤氲的小径上,一个提着半湿的裙摆,一个头顶还顶着朵招摇的粉莲花,浑然不觉这样的约定,已悄然越过了寻常师兄妹的界限。 · 夜风微凉,与应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哪吒这才注意到她道袍的下摆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显然是刚才在桥上沾到的。 “笨死了。”他嘴上嫌弃着,手上却掐了个温暖干燥的法诀,一阵带着莲香的暖风温柔地环绕与应,瞬间蒸干了所有水汽,只留下清爽。 与应低头看了看恢复干爽的裙摆,又抬起头望向哪吒。 月光下,少年耳尖那抹未褪尽的红晕清晰可见,头顶那朵不合时宜却又生机勃勃的莲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看什么看?”哪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迈步,“走了。” 脚步却明显放慢,等着她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影子在月光铺就的石板路上时而分离,时而交叠。 “到了。”哪吒清了清嗓子,指着前方熟悉的院门。 与应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自己洞府门前,她站在门边,“明天……什么时候来找你梳头?” 哪吒想了想:“辰时之前吧。梳完正好一起去练武场。” “好。”与应点头应下,脚下却像生了根,站着没动。 “还有事?”哪吒挑眉看她。 与应犹豫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他头顶那朵摇曳生姿的粉莲花上。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娇嫩的花瓣边缘,问:“这个……会一直开着吗?” 哪吒浑身瞬间绷紧,那朵莲花却像是感应到了她的触碰,本能地张开柔嫩的花瓣,露出里面淡黄娇嫩的花蕊,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莲香。 那种令人心悸的燥热感又来了,哪吒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饱满柔软的唇瓣上,仅仅一瞬,他猛地移开目光,心脏狂跳。 “不知道!烦死了!快进去睡觉!”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转身落荒而逃,头顶那朵盛放的莲花在夜色中摇曳生姿,格外醒目。 与应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狼狈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莲池小径的转角,这才缓缓推开院门。 她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抬手轻轻摸了摸头顶那两个精致圆润的发髻。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莲花花瓣时那细腻微凉的触感。 刚才……差一点,就真的忍不住……想要咬一口那朵花了。 · 与应又梦到了那个声音,醒来后躺在榻上怔怔出神,睡意全无。 就这样睁眼躺到卯时,随意用了些仙鹤送来的清粥小菜,便起身梳洗。 她对着模糊的铜镜,尝试自己挽发,却总也梳不好那两个圆髻。 折腾了半个时辰,最终顶着一头倔强翘起的乱发,像只炸了毛的狸儿,无奈推门而出。 · 清晨的莲池笼罩在薄纱般的雾霭中。 池心,一朵巨大的红莲悄然盛放,莲心处斜倚着一抹玉色身影。 哪吒支着下巴,墨发用那根流霞般的红云发带随意束起,衣襟微敞,露出流畅的锁骨线条。 他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未散的倦意,声音沙哑低沉:“来了?” 与应指了指自己头顶那团乱糟糟的“杰作”,意思不言而喻:“头发。” 哪吒的目光落在她那堪称灾难的发型上,几绺发丝桀骜不驯地朝天支棱着。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微震:“笨死了,过来。” 与应站在木桥边缘,低头看着池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 她本可以轻松跃过这段距离,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放软了声音:“我过不去。” 或许是晨雾朦胧,或许是昨夜未眠,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像羽毛搔刮着耳廓,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 “师兄。”她轻轻唤道。 哪吒呼吸微微一滞。 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 莲座一颤。 他抬手,几片翠绿的莲叶应召浮出水面,在水波间铺成一座小巧的浮桥。 “过来。” 与应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踏上莲叶。 每一步都让莲叶微微下沉,荡开一圈圈涟漪。 走到半途,她忽然停下,低头凝视着水中倒影。 那个顶着鸟窝头的女孩,和莲心处含笑注视她的少年,在荡漾的水波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分别,时而相贴。 哪吒见她突然停下,眉头微蹙:“发什么呆?当心掉下去喂鱼。” 与应抬起脸,目光穿过薄雾:“师兄,若我真是只狸妖,你会收了我吗?” 哪吒嗤笑一声:“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若真是只狸儿,怕是连鱼尾巴都摸不着。” 他指尖轻弹,一朵小巧玲珑的粉色莲花打着旋儿飞过去,轻轻撞在与应的额心,“快过来,头发还梳不梳了?” 与应抬手摸了摸被花碰过的地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继续往前走,却在踏上最后一片莲叶时,脚尖“不经意”地踩偏。 眼前红影一闪,哪吒瞬间出现在她面前,手臂一伸,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与应顺势往前一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进他带着晨露微凉气息的怀里。 “故意的?”哪吒低头,垂眸看她。 与应仰起脸,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她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扇动着,一脸无辜:“不是。” 哪吒单手稳稳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抬起,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迎向自己的目光:“小妖怪,你可知招惹本仙长的后果?” 与应不退反进,指尖带着试探,轻轻点上他心口:“仙长……是要收了我么?” 11、糖人 · 一夜之间,身份调转。 昨夜还是“水鬼”与“仙子”,此刻倒真如那人间话本里写的桥段了。 哪吒眸色转深,他猛地松开手,像被什么烫到,转身大步走回莲心:“坐好!梳头!” 与应没错过他瞬间通红的耳根。 她抿唇忍住笑意,乖乖在莲心坐下,任由哪吒抓起她那头乱发。 “疼就喊。”哪吒恶声恶气地警告,手上的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指尖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纠缠的发丝。 与应半阖着眼,感受着发丝被温柔抚弄的奇异触感。 哪吒的手指偶尔不经意地擦过她敏感的后颈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酥麻感顺着脊椎蔓延。 哪吒注意到她眼下那片明显的乌青阴影。 “又做噩梦了?”他状似随意地问。 “嗯。” “还是那个声音?” 与应的目光落在水中倒影额间那枚嫣红的钿纹上,声音有些飘忽:“梦到很多血……有人叫我‘阿应’……有人嘶喊着让我‘快跑’……” 还有那柄刺向自己的,枪尖。 “好了。”哪吒利落地系紧发带,顺手在那刚梳好的圆髻上轻轻捏了一下,“看看满不满意?” 与应转头看向水面。 清澈的倒影里,两个圆润饱满的发髻乖巧地立在头顶,垂下的朱红发带随风轻扬,衬得额间钿纹愈发鲜艳欲滴。 “喜欢。”她轻声说。 哪吒将她扶起来:“行了,今日教你腾云。” 与应脸色瞬间一白,下意识退开半步:“不学。” 她果然恐高。 哪吒见状,倒也无所谓。 不会飞又如何?出门他背着便是。 他立刻改口:“那练剑。” 与应毫不犹豫:“好。” · 辰时,练武场。 阳光洒在青石板上。 哪吒随手将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抛给与应:“先用这个试试手。” 与应稳稳接住,剑身入手沉甸,锋芒流转,她手腕一抖,挽出一个凌厉漂亮的剑花,剑气破空声清越。 哪吒眼中闪过了然的笑意:“果然会用剑。” 初见时他便留意到她指腹和虎口处不同于女子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磨砺出来的印记,看来记忆虽失,身体的本能却烙印在骨子里。 与应想的却是另一方面。 她似乎从未见哪吒用过剑,他惯用的,是那杆神威凛凛的火尖枪。 “你不爱用剑吗?”她问。 哪吒笑出声,带着少年人的张扬:“你见过哪个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军,是用剑的?” 他甩了甩手中的枪杆。 “那我还有必要学剑吗?”与应一脸认真,握着斩妖剑,剑尖斜指地面,晨光在锋刃上跳跃。 “笨!”哪吒手腕一翻,火尖枪已如臂使指般握在掌中,枪尖寒芒吞吐,“教你的是活命的本事,不是教你非要用什么兵器!” 话音未落,枪尖如毒蛇吐信,已至与应咽喉三寸,与应急抬剑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迸出火星。 巨大的力道震得她手臂发麻,借力后撤,脚跟还未站稳,哪吒枪势已变,如巨蟒翻身,枪杆带着破风声猛地横扫而来。 “太慢了!”枪杆重重扫在她腰间软肋。 与应闷哼一声,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咬住下唇,奇怪的是,虽然疼得钻心,筋骨却并无大碍,显然他收着力道。 哪吒枪尖随意点地,姿态慵懒中带着审视:“再来。” 与应眼神一凝,执剑再次冲上。 这一次,她的动作比方才迅捷数倍,剑身划破空气,带起一道银亮的弧光,直刺哪吒左肩,他眼中兴味更浓,横枪格挡。 “这才像点样子!”哪吒轻笑一声,枪势陡然变得凌厉如疾风骤雨。 与应不再退缩闪避。 她的身体仿佛被沉睡的记忆唤醒,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刁钻的反击都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剑锋与枪尖不断碰撞、交击、分离,火星四溅。 哪吒眯起眼睛,笑意更深:“有意思!” 他不再保留,攻势瞬间比之前凶猛数倍,枪影重重,如同狂风暴雨,将小小的练武场笼罩其中。 与应起初还能勉强支撑,渐渐又落了下风,一次闪避稍迟,枪杆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扫在她小腿胫骨上。 “砰!” 她单膝重重砸在地面,靠着插入地面的剑身才没有完全倒下,冷汗瞬间浸湿鬓角。 “站起来。”头顶传来平静的声音。 与应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不服输的火焰,她拔剑而起,攻势骤然变得凌厉凶狠,不顾防守,每一剑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直取要害。 哪吒被这突如其来的搏命打法逼得连连后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他故意卖个破绽,门户大开。 与应果然中计,一剑如电,直刺他心口,然而就在同一刹那,火尖枪冰冷的枪尖,已如鬼魅般稳稳指在了与应纤细的咽喉前。 两人同时停住,时间仿佛凝固。 枪尖离她脆弱的脖颈只有半寸,寒气侵肤,而她的剑锋,也险险抵在哪吒喉结下方。 只可惜,斩妖剑终究比火尖枪短了一截,若两人同时发力,先倒下的,必然是她。 “现在明白我为何用枪了吧?”哪吒的声音带着了然。 “战场上可没人跟你讲什么公平道义。”他打断她可能有的辩驳,目光锐利,“短兵对长枪,要么拼死近身,要么……等死。” 他顿了顿,看着与应微微喘息却依旧倔强的脸,语气缓和了些,“不过你今天……确实不错。” 这几乎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他只是不想让她过于依赖法器,毕竟……当年被逼着谢罪时,可没人会把兵器还给他。 “明天继续。”哪吒收起火尖枪,伸了个懒腰,“今天先到这里。” 与应平复着呼吸:“不练了?” “怎么?还没挨够打?”哪吒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促狭,“要不……换个‘方式’练练?” 与应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方式,哪吒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另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扣住她的腰肢,带着她腾空而起。 “啊!”与应惊叫一声,本能地把脸死死埋进他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颤抖,“放我下去!” “不放。”哪吒非但没停,反而故意又升高了些,脚下云气翻滚,“多来几次,习惯了就不怕了。” 他感觉到怀中紧绷的身体,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诱哄:“看,”他示意她抬头,“没那么可怕,对吧?” 与应鼓起勇气,从他肩头微微侧目,脚下是翻涌不息的金色云海,被初升的朝阳染成一片熔金碎玉。 他们正穿行在这无垠的壮阔之中,清风拂面,视野开阔,似乎……真的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去哪?” 哪吒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去陈塘关,给你弄几身像样的行头。” 今日是他生辰,他的师妹自然也要漂漂亮亮的,总是一身素白道袍,披麻戴孝似的,像什么样子? · 陈塘关内,人声鼎沸,比昨日更加喧嚣,挑担的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骑马的书生摇着折扇悠然穿行,孩童们嬉笑着追逐打闹。 刚出炉的炊饼麦香、糖葫芦的甜腻、街角鱼贩的水腥气,还有尘土和阳光的味道。 与应注意到,许多店铺门楣上都系着喜庆的红绸,像是在共同庆贺什么节日。 “饿了吧?先垫垫肚子。”哪吒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熟门熟路地走向那间熟悉的包子铺。 还是那位胖乎乎面团儿似的张老板。 一见二人,老板连忙在围裙上使劲擦着手:“哎呦!三公子!您可来了!” 哪吒显然心情极佳:“张叔,老规矩,来两笼肉包!” 老板利落地掀开蒸笼,白汽蒸腾中夹出胖乎乎冒着热气的包子,用油纸袋仔细包好递过来。 哪吒接过,转手就塞给与应:“喏,小心烫。” 他掏出银子,却被老板连连推拒。 老板脸上还沾着面粉,笑容憨厚:“三公子,今儿可是您的好日子!不收钱!图个吉利!” 哪吒不置可否,直接将银子按在油腻的案板上:“快打仗了,留着傍身吧。” 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唉,这年头……纣王无道,苛捐杂税猛如虎,城外流民又多了好几拨……只怕这安稳日子,真要到头喽……” 他忧心忡忡地摇着头。 与应不愿打断两人沉重的对话,低头小口啃着包子,却感觉一道灼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哪吒鲜红的唇角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呦,学聪明了?知道吹凉了再吃?” “你把我当傻子呢?”与应抬眼瞪他,腮帮子还鼓鼓的。 老板一看这俩又要“剑拔弩张”,赶紧打圆场:“三公子!今儿个高兴,您二位可得玩尽兴啊!” 哪吒十分自然地重新牵起与应的手,转身融入人流:“知道了,您也生意兴隆。” 包子真好吃啊!肉馅饱满,汤汁鲜香! 与应满足地眯了眯眼。 哪吒牵着她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她堪称豪放的吃相,忍不住调侃:“你这吃相……知道的以为你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时怎么苛待你呢。” 与应立刻咽下嘴里的包子,眉眼间皆是认真,还惦记着练武场的胜负:“在练武场时,你用长枪,却要我使短剑,若你也用剑,我未必会输给你。” 平时看着和和气气,没想到胜负心这样重,倒真和他是一路性子。 哪吒抬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头顶那圆润可爱的发髻:“这叫兵不厌诈,学着点,小呆子。” 与应算是明白了,哪吒给她梳头发,根本不是出于好心,分明是把她当成了可以随时揉捏的宠物! 罢了,今日他生辰,不与他计较。她敷衍地“哦”了一声,继续专心对付手里的肉包。 一路走来,不断有孩童像小蜜蜂般围上来,争先恐后地把东西塞进哪吒手里。 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竹蜻蜓、泥哨、草编蚂蚱,甚至还有几颗捂得温热的野果、一小把刚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 “三少爷生辰快乐!” “哪吒哥哥!这个给你!” “糖!可甜啦!” 孩子们把东西塞给他,不等他回应,便嬉笑着跑开了。 哪吒朝着他们跑远的方向,笑着扬声喊道:“谢了!小鬼头们!” 与应看着这一幕,心想:这就是孩子王啊。 哪吒随手剥开一颗麦芽糖,不由分说塞进她嘴里。 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中化开,却与残留的肉包子咸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与应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甜不甜?”哪吒低头看她,眼尾弯起。 可恶!这味道太奇怪了!但看着哪吒期待的眼神,与应强忍着古怪,用力点头,一脸真诚:“甜!” 绝不能扫了他的兴。 哪吒没错过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扭曲,却也没戳破,只是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一个支着糖人摊子的老伯热情地招呼:“三公子!给小娘子买个糖人儿吧!新鲜熬的糖,甜得很!” 哪吒脚步一顿,看向与应:“想要哪个?” 与应凑近那插满糖人的草靶子。 糖人晶莹剔透,画得栩栩如生,有振翅欲飞的仙鹤,有威风凛凛的老虎,也有老伯自己想象的神话人物。 她的目光,在一个手持长枪、英姿飒爽的小人糖人上停留了片刻。 “就这个。”哪吒直接指了那个持枪小糖人,爽快付了钱。 与应接过糖人,将它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细细观察。糖人线条流畅,神态张扬,竟真有几分神似。 “好像你。”她轻声说。 “有我好看?”哪吒挑眉,语气带着点自恋。 与应将视线从晶莹的糖人移回他身上。 眼前的少年,一身灼灼红衣,眉间朱砂艳如血,鸦羽般的长睫下,是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眼尾天然微扬,带着睥睨众生的傲气。 鼻梁高挺,唇若涂丹,面如冠玉,墨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拂,掠过光洁的额头。 这般容色,便是九天之上的神祇,怕也难及。 与应看了看手中憨态可掬的糖人,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活色生香,光华夺目的少年,认真道:“你好看。” 哪吒听到的显然不是这个答案,追问道:“这糖人哪吒就不好看了?” 与应没回答,直接将糖人哪吒的小脑袋含进嘴里,舌尖尝到清甜的麦芽糖味:“这个好吃。” “我不好吃?”哪吒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 与应含着糖人,抬起清澈的眸子看他,然后,在诡异的沉默中,“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咬下了糖人半个脑袋,含糊道:“你又不让我吃,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哪吒眯起眼,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他一把抓住她头顶那个被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发髻,轻轻摇晃:“好啊,激将法?胆子不小!” “行了,跟我走。”哪吒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那个饱经蹂躏的花苞头。 “去哪啊?”与应怀里还抱着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还要时不时紧张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东西掉。 “做你的新衣服。”哪吒终于看不过眼,随手祭出豹皮袋,一道微光闪过,她怀里那些叮当作响的“负担”瞬间消失无踪。 与应这才解放了双手。 合着他刚才故意不拿出来,就为了看她手忙脚乱是吧? 12、愿望 · 绕来绕去,穿过熟悉陌生的回廊小径,最终停在了李府深处一个僻静的院落前。 这里没有护卫把守,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香,混合着院中老槐树盛放的花甜味,这香气时不时被窗内传出的咳嗽声打断。 这院落静得让人心慌,与应有些迟疑:“我们就这样进去?” 哪吒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头,目光沉沉地投向那扇虚掩的木门:“她等很久了。” 他站在院门前,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与应看见他犹豫许久才终于抬手,推开那扇木门。 院中景象映入眼帘。 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伫立中央,树干上刻着几道高低不一的划痕,无声地记录着某个孩童蹒跚的成长。 树下的石桌略显孤寂,上面放着一盏莲花灯,灯芯早已燃尽,只留下一圈如泪痕般的蜡泪。 窗内,一道身影正低头专注地做着针线,银白的发丝从鬓角垂落,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娘。” 窗内忙碌的身影猛地顿住。 殷素知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光:“吒儿……”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与应身上,“这就是……” “与应。”哪吒简短地介绍,轻轻推了推师妹的后背。 与应急忙上前,行礼:“夫人好。” 殷素知已快步走出房门,伸手扶起与应:“好孩子,快进来坐。” 屋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和岁月的沉淀。 角落里放着褪色的布老虎、蒙尘的拨浪鼓、色彩不再鲜亮的纸风车……目光触及墙上挂着的一幅小小的画,与应的呼吸微微一滞。 画中的孩童约莫三四岁,扎着活泼的双髻,额间一点鲜艳的朱砂,正高举着一只布老虎,笑得无忧无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画纸早已泛黄,边角却平整如新,显然被主人无数次温柔地摩挲,珍重地保存。 “坐这儿。”殷素知拉着与应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转身从柜中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鹅黄色裙子,“我按吒儿说的尺寸裁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与应接过裙子,触手生凉,质地却异常柔软。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哪吒,后者正倚在门框边,目光沉沉地落在母亲发间那刺目的银丝上,眼神复杂难辨。 “你如何知道我尺寸的?”与应忍不住问。 哪吒扯了扯嘴角,视线终于移开,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不是背过你吗?” 一次就记住了?与应心中微动。 殷素知看着他们,眼中漾开笑意,从一旁的针线筐里取出软尺:“来,再量量肩宽,腰身或许还能再收一点。” 与应安静地站着,目光扫过梳妆台上一个打开的小木匣,匣中整齐地排列着各色丝线,最上面一卷,是鲜艳夺目的正红。 “今日是吒儿生辰。”殷素知边量着尺寸,边轻声道,“他天不亮就来了,发间系着崭新的发带,在我这院门前……转了好几圈,就是没进来……” 殷素知笑着摇摇头,量完最后一处尺寸,转向那个倚在门边的身影:“吒儿,过来。” 哪吒身体绷紧,与应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似乎在克制着细微的颤抖。 殷素知却已拿起一把木梳:“发带有些松了。” 终于,哪吒缓缓迈步,走到母亲身前,顺从地在矮凳上坐下,微微低下头。 殷素知轻轻解下那条流霞般的发带。 “这发带织得真好。”殷素知对与应投去赞许的目光,指尖抚过发带上精细的莲花纹路,“针脚细密匀称,心思也巧,还添了莲花。” 与应脸上一热,有些局促:“是、是师父教的……” 殷素知将哪吒略显凌乱的黑发理顺,重新束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指尖在那条崭新的发带上流连了片刻,声音带着哽咽:“很适合你。”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挺拔的侧影,轻声道,“我的吒儿……长大了。” 哪吒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抬起手,轻轻覆在母亲搭在他肩头的手背上,紧紧握住。 那手掌温热,却带着岁月磨砺的粗糙。 与应悄悄退到一旁,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泛黄的孩童小像上。 画中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与此刻半跪在母亲身前,沉默隐忍的背影,在光影中渐渐重叠,又无声割裂。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红色脐带,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试图将破碎的过去与挣扎的现在笨拙地缝合。 若没有天命,没有剔骨的痛,本该如此。 “娘,你的病……” 殷素知笑着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背:“老毛病了,不碍事。” 她轻轻抽出手,转向与应,拿起那件鹅黄裙子,“来,试试这件衣裳,看看合不合身。” 与应刚要开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殷素知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手指攥住桌布边缘。 “老、老爷……”门外传来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与应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哪吒猛地一把拉到了身后,将她严严实实地笼在安全的阴影之下。 院门被推开,与应从哪吒肩膀的缝隙间望去,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晨光矗立在门口。 金甲未卸,腰悬佩剑,面容冷峻如万年寒铁,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李靖。 殷素知勉强站起身,颤声道:“老爷……” 李靖目光扫过屋内,在哪吒身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向被哪吒护在身后的与应:“这位是?” “乾元山弟子。”哪吒的声音比他身上的金甲更冷,“与应。” 与应感觉到哪吒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冰凉一片,她悄悄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握紧,试图传递一丝暖意。 李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殷素知手中那件柔和的鹅黄衣裙上:“在做衣服?” 殷素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是……是给吒儿师妹的一点见面礼……” “今日……”李靖开口,又突兀地停住,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生硬地吐出几个字,“我还有军务。”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哪吒仍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与应感觉到他手腕的冰凉没有丝毫回暖,她只能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殷素知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搭在儿子紧绷的肩上:“吒儿……” “我去试衣服。”与应立刻抱起那件鹅黄裙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 里屋的陈设更为简单朴素,一张床榻,一个衣柜,窗台上几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在晨光中透着生机。 与应抚摸着裙子上的针脚,每一处都细密整齐,倾注了无尽的心血。 外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与应屏住呼吸,听见殷素知温柔的声音响起:“与应……是个好姑娘。” 没有回应,只有布料细微的摩擦声。 “她很在乎你,那条发带……用了不少心思吧?那料子……可不好得。” 这一次,隔着薄薄的帘子,与应清晰地听见了哪吒那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殷素知的声音带着笑意:“下次带她去看桃花吧,陈塘关的桃花……快开了。开得可好了。” 与应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柔软的裙料,她几乎能想象出哪吒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猛地别过脸去,耳根通红,却将“桃花”这两个字,连同母亲话语里的温柔,默默刻进心底。 当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哪吒正背对着她,站在敞开的窗边,目光沉沉地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 晨光穿过繁茂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流动的光影,明暗交织。 殷素知见她出来,眼睛倏然一亮,带着由衷的欢喜:“正合适!真好看!” 鹅黄色的裙子衬得她肌肤胜雪,灵动娇俏,腰间的系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初绽的曲线。 她果然适合这样的颜色,明亮温暖,如同她那双清澈的眼眸。 哪吒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又迅速转了回去,耳根似乎更红了些。 “谢谢夫人。”与应真心实意地道谢,在原地轻轻转了个圈,柔软的裙摆如初绽的荷叶般舒展开来,带着清新的朝气。 殷素知笑意更深,转身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枚温润的碧玉雕花玉佩,玉佩上刻着祥云纹路。 “这个给你。”见与应要推辞,她温声道,不容拒绝地将玉佩系在她腰间,“就当是……替我多陪陪吒儿。” 她的目光带着恳切的托付。 哪吒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院中,背对着她们,站在那棵刻满岁月痕迹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树梢新发的嫩绿芽苞。 “让他静静吧。”殷素知看着儿子的背影,发出轻叹,“他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面对他,面对我……也面对他自己。” 与应望向窗外那个被晨光和树影笼罩的孤独身影。 那时,他独自站在冰冷的房檐上,透过窗棂看着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一针一线缝补着无望的等待时,又在想些什么呢?是恨?是怨?还是无法言说蚀骨般的思念? 与应问:“夫人,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殷素知为她整理衣襟的手指顿了顿,似乎早有预料:“你说。” “当年……”与应犹豫着,仿佛怕触碰某个深藏的伤口,“您为什么……” “为什么要扑过去,护住那个……肉球?”殷素知接上了她未尽的话,目光悠远地投向院中那个身影。 她轻轻抚过桌上那件尚未完成的婴儿肚兜,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莲花。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啊,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需要理由吗?” 与应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落在那件承载着无限期盼与失落的小衣裳上。 “这是……?” 殷素知:“怀着他的时候,一针一线准备的,可惜……吒儿出生便是三岁孩童的模样,没能用上。” 那漫长的三年怀胎,那日复一日的期盼与等待,那抚摸着肚皮讲述故事的温柔时光……一定很辛苦吧? 可似乎,从没有人问过她,那个包裹在肉球里降生的孩子,曾是她怎样珍视的骨血。 · 殷素知执意留他们吃了晚饭,不大的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与应爱吃的皮薄馅大的肉包,哪吒爱吃的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几样清淡可口的时蔬小菜,还有一碗摆在正中央的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哪吒站在桌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碗面上。面条根根分明,雪白筋道,上面卧着两个圆润饱满的荷包蛋,金黄的蛋黄若隐若现,撒着翠绿鲜嫩的葱花,香气扑鼻。 “坐吧。”殷素知柔声道,先给与应夹了一个胖乎乎的包子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与应夹起包子,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鲜香浓郁的汤汁瞬间溢满口腔,竟是熟悉的味道。 她抬头看向哪吒,见他正低头专注地吃着面,动作有些快,嘴角沾了一点金黄的汤汁,与应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 哪吒皱眉,抬手胡乱擦了一下,却擦错了位置,汤汁依然顽固地留在那里。 殷素知看着,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满是宠溺的无奈:“从小就这样,吃面总会沾到,急急忙忙的……” 哪吒从小天生神力,性子更是急如烈火,在饭桌上自然片刻也闲不住。 他尤其讨厌吃面条,觉得又烫又麻烦,总是匆匆扒拉几口便急着跑出去玩耍闯祸。 “夫人手艺真好。”与应真心实意地赞叹。 “吒儿小时候,可没少吃呢。”她说着,自然而然地拿起汤勺,给哪吒碗里添了一勺温热的清汤,“慢点吃,别噎着。” 哪吒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他却将母亲添的那勺汤,连同碗底最后一点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饭后,暮色四合。 殷素知从内室取出一盏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莲花灯,走到院中:“吒儿,来。” 哪吒走过去,看着母亲用火折子小心地点燃灯芯。 一朵温暖的小火苗在莲花灯芯中跳跃起来,映亮了母亲带着温柔期盼的脸庞。 “许个愿吧。” 哪吒依言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小片阴影,嘴唇翕动,许下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心愿。 片刻后,他俯身,轻轻吹灭了那朵跳跃的火焰,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微凉的夜色。 “许了什么愿?”殷素知含笑望着他。 哪吒别过脸,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树影,声音有些闷:“……说出来就不灵了。” 殷素知也不追问,只是抬起手,像对待幼时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儿一样,轻轻摸了摸他头顶。 简单的动作,跨越了剔骨剜肉的痛楚,跨越了生死分离的界限,带着无法割舍的温度。 · 回程的路上,哪吒异常沉默。 月光泻地,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口,哪吒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与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与应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未尽的话语。 “我本以为……”哪吒的目光投向李府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被困在乾元山、困在这副藕身里的,是我自己。却没想到……真正被困住的,一直是她。” “她明明可以走的,离开李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可是她没有。”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她在等,一直在等……” “是我困住了她。” “不是的。困住她的,是爱。” 她向前一步,直视着哪吒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道:“就像当年她毫不犹豫地握住那把劈向你的利剑时一样。那不是责任,不是愧疚,更不是软弱……仅仅是爱。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本能的爱。” “可我……”哪吒的声音被酸涩堵住,几乎无法成言,“我已经……” 他无法说出口的是:我已经死了,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血肉之躯了!这副冰冷的莲藕之身,如何承载得起那份活生生的爱? 与应踮起脚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自我否定的字眼。 “不许这么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掌心,“夫人等的,从来就是你,从你还在她腹中拳打脚踢时,从你以肉球之身降世时,从你化身莲花小人儿喊出第一声‘娘’时……直到现在,她等的,从来就只有哪吒,只有你。” 与应:“母亲啊,本就是这世间最伟大、也最‘固执’的人,她们的爱,是脐带剪断也断不了的连接,是魂魄消散也磨不灭的印记。” 月光流淌在两人身上,与应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哪吒。 她发现这位传闻中暴戾恣睢,搅动四海的三太子,此刻眼中闪烁着的,竟是与最寻常的迷路孩童无异的迷茫与脆弱。 唯有额间那点凝固的朱砂,如同永不干涸的血泪,安静地烙印在那里,诉说着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与过往。 “师兄。”她放轻了声音,如同耳语。 她抬起手,指向远处李府的方向。 透过重重屋宇的缝隙,依稀能看到那扇熟悉的窗棂后,昏黄的灯火摇曳着,映出一个低头专注缝补的身影轮廓。 “你看。” “她等的,从来不是那个会闹海屠龙、威名赫赫的三太子。她等的,只是你,只是那个会爬树掏鸟蛋、会嫌弃面条烫、会在生辰天不亮就跑到她门前徘徊的……吒儿。” 哪吒喉结滑动,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巨大的情感浪潮。 夜风吹动他束着红云发带的发梢,几缕碎发拂过与应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温暖的莲香。 13、陷阱 · “你倒是……”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很会安慰人。” 与应摇摇头:“我只是说了事实。” 她低头,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那枚温润的碧玉佩饰,“就像这个,夫人给我的时候,说的是‘替我多陪陪吒儿’,不是‘照顾好三太子’,更不是‘伺候好灵珠子转世’。” 她抬起眼,再次望进他的眼底,“在她心里,你从来就只是吒儿,她的孩子。” · 哪吒每年生辰,殷素知都雷打不动地为他做一碗滚烫的长寿面。 或许只有在他埋头吃面,嘴角沾着汤汁,被母亲轻声提醒却依然笨拙地擦错地方时,他才会短暂地像一个普通的被母亲疼爱的孩子。 不用背负灵珠子的天命,不用承受剔骨还父的杀劫,不用为即将到来的封神血战磨砺心志。 可惜,她终究无力改变什么。 因为她深知,她的吒儿生来就是要经历血肉剥离的痛楚,重塑这具冰冷的莲花之躯,去完成那场注定染血的封神之战。 她只能日复一日地沉溺在噩梦中,梦见那被利刃剔下的温热骨肉,梦见血淋淋的再无法拥抱的婴孩。 她眼睁睁看着命运的轨迹如同冰冷的锁链,朝着既定的方向无可挽回地蔓延收紧,直到最后那根连接着血亲的无形脐带彻底断裂,化为乌有。 而哪吒今夜在莲花灯前许下的无人知晓的心愿,他放不下的对母亲眷恋与愧疚,放不下在烟火人间最后的一丝尘缘。 最终,都会如同那缕消散的青烟,从这副留不住情感,盛不下执念的莲花躯体中,一点一点地散去。 他将成为杀星,成为伐纣的先行官,成为高踞云端,无心无情的天神。 只留下那盏燃尽的莲花灯,一圈凝固的蜡泪,和一个母亲在漫长岁月里,无声的守望。 · 仙鹤送来的灵果仙露虽能饱腹,却寡淡得如同嚼蜡,与应知道师父是为她好,怕那些凡俗烟火气引动她体内怨气。 可她就是忍不住,馋那些街市上热气腾腾、气味混杂的“乱糟糟”东西。 被她软声央求的哪吒微微挑眉,听着那平日里清冷的嗓音放软,带着点不自觉的娇憨,几句轻言细语就让他晕了头,师父“不许擅自离山”的新规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下山自然还是由他背着。 风火轮在天际划出一道炽烈的红痕,瞬息之间便落在了陈塘关喧嚣的街口。 满足了口腹之欲后,两人照例去看望殷素知,妇人见他们来,笑得眉眼弯弯,立刻端出刚包的甜圆子。 与应又得了两身料子柔软舒适的衣裳。 饭后也不急着走,两人就趴在温暖的炕桌上看殷素知做针线,昏黄的烛光跳跃,映着妇人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与应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思绪飘远:若她也有母亲,是否也会在这样的夜晚燃灯缝衣,或是在灶边温着热饭等她归家呢?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全然错过了哪吒和殷素知压低的讨论声,关于如何给小姑娘梳个既利落又好看的新发髻。 就这样,半月时光在莲池习练、后山种萝卜、陈塘关的烟火气中悄然滑过。 · 与应确实聪慧非凡。 太乙真人所授心诀,她往往一遍即通,短短半月便已融会贯通,体内那股躁动的怨气也日渐平息,不再轻易翻涌。 当心诀体术都学得七七八八,两人之间似乎只剩下每日清晨那片刻的梳头时光是固定的交集。 其余时候,一个懒洋洋地泡在莲池花苞里,一个勤勤恳恳在后山侍弄她的萝卜田,井水不犯河水。 哪吒躺在莲池中央那朵微微闭合的红莲花苞里,透过花瓣的缝隙望着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手边搁着一个打开的檀木小匣,里面躺着几条颜色鲜亮的发带,鹅黄明媚,淡绿清新,藕粉娇嫩,都是他前几日下山时,鬼使神差买下的。 当时想着那丫头素净惯了,发间添些亮色定会好看,谁知东西揣回来了,人却不见了踪影。 “小没良心的。”哪吒嘟囔着,伸手一招,那几条发带便飞入掌心。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鹅黄色的,布料柔软细腻,却远不及记忆里她脸颊的温软触感。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潋滟着碎金光点的眸子,此刻不知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不过下山除了一只不长眼的小妖,来回不过半日功夫。 回来就惊闻,他的小师妹竟已学会了腾云之术!这意味着她外出不再需要他背,不再需要依赖他的风火轮。 三天了。 整整三天,他的小师妹一次也没来找过他,连清晨梳头都省了? 哪吒心头莫名烦躁,随手薅了朵蓬松的白云躺上去,任由它漫无目的地飘荡。 后山隐约传来清脆的欢笑声。 哪吒竖起耳朵,是兔子精小雪在和谁说话?那轻快上扬的语调……分明是…… “小雪姐姐,你看这颗萝卜长得多好!水灵灵的!”少女清脆的声音乘着风飘上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哪吒几乎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她说这话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模样。 他忍不住悄悄扒开云层向下望去。 只见与应正蹲在菜畦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颗刚露出头的萝卜。 阳光洒在她身上,那身鹅黄色的新裙子像镀了层金边,腰间那枚碧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哼,”哪吒撇撇嘴,酸溜溜地想,“萝卜比我还重要?” 目光却像被粘住一般,无法从那抹亮色上移开。 兔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爪子,精准地指向了他藏身的云朵方向。 与应闻声转过头来。 哪吒心头一跳,慌忙躺平,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云絮里。 “是师兄在上面休息呢。”与应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他这几天……好像很累的样子……” 哪吒屏住了呼吸,心头那点郁气消散了些许,原来……她注意到了? “那你要不要上去看看他?”小雪的声音带着点怂恿的意味。 哪吒不自觉地揪紧了手下的云朵。 “不了吧,”与应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点犹豫,“他需要好好休息……别打扰他了。” 不了吧?!小没良心的!他在上面“休息”得都快长蘑菇了! 哪吒一个翻身,直接从云端跃下,故意加重了脚步,踩得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声势惊人。 与应和小雪同时抬头,只见哪吒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束发的红云发带随风飘扬,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不高兴。 “师、师兄?”与应手里的胡萝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泥土。 “还知道我是你师兄?”哪吒看到她这副“被抓包”的模样,心头那点憋屈瞬间找到出口,“学会腾云就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 与应小声辩解:“我以为……师兄需要休息。” “我需不需要休息用得着你替我决定?”哪吒大步流星走来,二话不说,一把拎起她的后衣领,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走!检查功课去!” 小雪在一旁捂嘴偷笑,被哪吒狠狠瞪了一眼后,立刻缩着脖子,假装研究起萝卜叶子。 与应被拎得双脚离地,她仰头看着哪吒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角,轻声问:“你生气了?” “谁生气了?”哪吒哼了一声,手上却故意把她拎得更高了些,“看看你这几天有没有偷懒!功夫落下没!” 风声在耳畔呼啸,鹅黄的裙摆在空中猎猎翻飞,与哪吒身上那片张扬的绯红交织缠绕,与应悄悄伸出手,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 “我每天都认真练习腾云。”她放软了声音,像在哄一只炸毛的猫,“就等着……给师兄看看。” 哪吒耳尖微微泛红,手上拎着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哦?练得怎么样?” “能飞过整座山了。”与应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不过……还是比不上师兄的风火轮快。” 这句小小的恭维显然精准地戳中了要害,哪吒嘴角向上弯了弯,终于将她稳稳放回地面:“那就展示给我看看。” 与应点头,单手掐诀,动作娴熟流畅。 一朵凝实洁白的云朵应召而来,稳稳停在脚边,她轻盈地跃上云端,鹅黄的裙摆如同花瓣般在风中舒展。 哪吒抱臂看着。 只见她操控云朵聚散自如,飞行轨迹平稳流畅,转弯加速都显得游刃有余,这哪像是刚学会三天?分明是下了苦功日夜练习的成果。 “马马虎虎……还凑合。”他故意板着脸,用最冷淡的语气评价。 “我还要回去种萝卜。”与应收了云,落回地面。 “所以?” “能不能……放我走?” “不能。” “为什么?” 哪吒一把拽住与应的手腕,混天绫缠绕上来,将她牢牢锁住:“我说不能就不能。” 与应低头看着腕间那抹带着他体温的红绫,平静地陈述:“你不讲道理。” 哪吒下巴微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矜:“在乾元山,我哪吒的话,就是道理!” “那我去和师父说理去。”与应作势要转身。 “不许去!”哪吒一把将她拽回身边,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这般举动,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人哪里是真心来检查功课?分明是身边少了条“小尾巴”,心里空落落的不自在,变着法子来找存在感。 与应决定不绕弯子了。 她仰起脸,清澈的眸子直直望进哪吒眼底,一针见血:“说了这么多,原来师兄是想让我陪着你啊。” “谁、谁要你陪了!”哪吒的耳尖瞬间红透,声音都拔高了,带着欲盖弥彰的慌乱。 “不知道。”与应轻轻摇头,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你不服?”哪吒试图找回场子。 “不服。”与应答得干脆。 “比比?”哪吒眼中燃起战意,“这回公平点,我们都用剑。” 与应抬手,褪下腕间一枚通体翠绿,莹润生辉的玉镯如意。 此物是前日太乙真人新赠予她的法宝,因与应只有一双手,法宝多了拿不过来,真人便给了她这能随心变化的神物。 如意认主那日,在少女手中化作一柄剑身细长寒芒流转,透着凛冽肃杀之气的银白长剑。 如意化作长剑,与应手腕轻抖,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气森然:“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哪吒挑眉,带着一贯的自信:“输了,就乖乖听师兄的话。赢了嘛……” 他故意拉长语调,带着点诱哄,“随你提一个要求。” “好。”与应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她的剑招干净利落,带着明显属于哪吒的影子。 是无数次旁观,无数次复盘的结果,却又巧妙融入了属于她自己的灵动与刁钻。 “跟谁偷学的?”哪吒利落侧身,避开直刺心口的一剑。 “除了你,还能有谁?”与应手腕巧妙一翻,剑锋贴着哪吒的衣襟险险划过,带起一阵凉风。 她可忘不了那“耻辱”的一天,夜里回去都要对着月光反复琢磨他的每一个动作。 剑刃相击,叮当脆响,火花四溅。 哪吒眼中闪过意外,这丫头的剑势竟比刚才切磋时更为凌厉迅猛,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 “你分心了。”与应突然变招,如意剑瞬间化作一条银光闪闪的长鞭,缠向哪吒持剑的手腕。 哪吒眉梢一挑,手腕微震,一股巧劲轻易挣脱束缚:“花样倒不少!” “都是师兄教得好。”与应手腕一抖,长鞭瞬间又变回冰冷的长剑,剑尖直指哪吒咽喉。 哪吒竟不躲不闪,在剑尖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身影骤然消失。 与应急切转身,哪吒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斩妖剑带着破空之声迎面刺来。 砰! 力量震得与应虎口发麻,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毫不犹豫,心念一动,如意剑化作一面银光流转的圆盾,堪堪挡住哪吒紧随其后的连环刺击。 “防守倒是不错!”哪吒攻势不减,声音带着激赏,“但光会躲,可赢不了!” 与应没有答话,银盾散开,化作漫天细针,铺天盖地袭向哪吒。 混天绫席卷而出,将密集的银针尽数挡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红绫撤下的瞬间,与应已欺身而上,如意剑重新凝聚成形,剑尖稳稳停在了哪吒心口前三寸之地,与此同时,斩妖剑冰凉的剑尖,也抵在了她腰侧。 两人僵持不下,四目相对,微风拂过,吹动两人额前的碎发,衣袂飘飘。 哪吒率先笑了,眼中战意褪去,道:“平手?” 与应点点头,却并未收剑,剑尖依旧稳稳指着:“那赌约……怎么算?” 哪吒利落地收起斩妖剑,伸手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各退一步,以后你种你的萝卜,但每天要抽两个时辰出来陪我。” “一个时辰。”与应立刻讨价还价。 “一个半!”哪吒眯起眼睛,带着不容商量的强势,“不能再少了!再讨价还价就两个时辰!” 与应歪头思考片刻,终于手腕一翻,如意剑变回玉镯套回腕上:“成交。” 哪吒勾起嘴角,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不错嘛,小丫头片子,能跟我打成平手了。” 与应敏捷地躲开他的魔爪,理了理被剑气带乱的鬓发:“是你让着我。” “说你厉害就听着!”哪吒一把按住她乱动的脑袋,报复性地狠狠揉乱她刚理好的发丝,“谦虚什么?我哪吒可不屑于说违心的谎话!” “那,”与应被揉得东倒西歪,却不忘抓住机会,眨巴着眼睛,“我能要奖励吗?” “可以。”哪吒此刻心情极好,顺口便应承下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踏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14、狗,人,出场了 · 如果哪吒早知道与应所谓的“奖励”,是把他按在池边洗头并折腾他头发的话,他绝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哪吒盘腿坐在莲池边的青石上,一脸生无可恋,任由身后的小魔头摆弄。 束发的红云发带被解开,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发梢还滴着晶莹的水珠。 他的好师妹以“梳头前要先洗净”为由,硬是把他按在池边,结结实实洗了个头。 “你到底会不会梳?”哪吒咬着后槽牙问,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 这丫头已经拆了三次,每一次都伴随着头皮发紧的疼痛。 “在学。”与应答得理直气壮,手下却又故意“不小心”用力一拽。 “嘶!”哪吒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猛地转身,怒气值瞬间满格,正要发作。 却见与应已经将他的长发利落地分成两股,手指翻飞,迅速在头顶绾出两个圆润饱满的发髻。 “好了。”她后退一步,双手抱胸,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仿佛刚才的“误操作”从未发生。 哪吒抬手摸了摸头顶那两个突兀的“包”,嘴角抽搐:“折腾这半天……就给我梳了个这个?” “嗯。”与应点头,一脸坦然,“你天天给我绾,我看着看着就会了。” 两个人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花苞头”这像什么话! 哪吒瞬间黑脸,一把拉过与应,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背对自己坐下:“转过去!坐好!” 与应乖乖坐好,却借着面前清澈如镜的莲池水面,悄悄偷看哪吒的表情。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头微蹙,神情异常专注,修长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动作轻柔而熟练。 “师兄。”与应往后一仰。 那缕正被哪吒握在指尖梳理的发丝倏然溜走,他下意识伸手去捞,与应的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 “嘶!”两人同时痛呼出声。 与应急忙坐直身体,揉了揉后脑勺,却从水面倒影里清晰地看到哪吒捂着胸口龇牙咧嘴的模样。 她嘴角刚忍不住要上扬,就感觉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你是故意的?”哪吒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点危险的探究。 与应立刻垂下眼睫,声音带着点委屈:“头发……扯疼了。” 倒打一耙。 哪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刚才确实因为她的突然动作走神了一下,力道可能重了点,但要说扯疼……他分明控制得很好!这丫头又在耍滑头!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她计较。重新将她的长发分成三股,开始专注地编起辫子。 哪吒的手指灵巧,翻飞如蝶,不消片刻,一个精巧别致的发式便在他手下诞生。 完成后,他退开半步,目光落在自己的作品上。 少女的青丝中分而梳,在双耳上方各挽起一枚俏皮灵动的尖角发髻,以金线镶边的翠绿发带系紧,清新又别致。 额前自然散落几缕碎发,其余的长发则被细致地编成一条发辫,松松地绕在脑后。 她本就生得眼尾微挑,眼型却浑圆如杏,唇瓣小巧饱满,此刻配上这发式,更添几分猫儿般的灵动与惹人怜爱。 哪吒的目光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 他在想什么?她这张看似乖巧无害的脸,嘴里吐出的可都是糊弄人的便宜话! “好看吗?”与应却偏要追问,她转过身,仰起脸,那双潋滟着碎金的眸子此刻像凝了春水般,波光粼粼地直直看向他。 哪吒别扭地别过脸去,耳根微热:“马马虎虎……能看。” 与应却不依不饶地凑近一步,带着笑意:“那师兄怎么不敢看我?” “谁不敢了!”哪吒猛地转回头,差点撞上与应的鼻尖。 两人瞬间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几乎交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与应的睫毛受惊般飞快地颤动了几下,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脸颊染上薄红。 “你……”哪吒刚吐出一个字,喉头有些发紧。 与应却猛地退开一大步,速度快得仿佛刚才的靠近只是他的错觉。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新梳好的发髻,唇角弯起:“谢谢师兄,明天还要梳这个。” “哈?”哪吒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与应一脸理所当然,“师兄不是答应每天陪我一个半时辰吗?梳头就算……半个时辰好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梳头算半个时……”哪吒的抗议被无情打断。 “愿赌服输。”与应眨眨眼,搬出他昨日的话,“是师兄自己说的,在乾元山,你哪吒的话,就是理。” 哪吒被自己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恶狠狠地伸手,报复性地把她刚梳好的发髻揉得一团乱:“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与应这次竟没躲,任由他将自己辛苦的成果毁掉。 然后,她仰起那张被揉得有些凌乱的小脸,用那双猫儿般湿漉漉的圆眼睛望着他,声音软软的:“乱了。” 哪吒的手僵在半空,心头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眼神看人了?真是……要命。 “自己梳!”哪吒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转身就要走,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衣袖却被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拽住了。 “师兄梳的比较好。”她放软了声音,“我喜欢……师兄梳的。” 哪吒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脚步顿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慢慢转回身,板着脸:“……就这一次!” 与应立刻乖乖转身背对他,嘴角悄悄勾起一个得逞的弧度。 哪吒一边认命地解开她再次弄乱的头发,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偏偏……他好像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 若能给她一个选择,她绝不会随便在路边捡狗,哦,还有个人! 那只通体雪白的细犬死死咬住她素白裙摆的下侧,力道不大却异常执着,领着她往深山的幽暗处行去。 这狗儿灵性非凡,察觉到与应被拽得差点摔倒,竟立刻停下脚步,身体往前拱了拱,给她借力站稳,待她稳住身形,才摇着尾巴继续带路。 至于如何招惹上这狗的……也怪她自己。 在山路边瞥见一团毛茸茸的雪白卧在草丛里,心念一动,手便伸了过去。 指尖还未触及那柔软的绒毛,那犬便猛地睁开兽瞳,獠牙瞬间龇出。 然而,那声低吼尚未出口,护主的往生绫便已窜出,将它捆了个结结实实,悬在半空。 “哎呀对不住!”与应慌忙道歉,看着那白犬徒劳地挣扎,“看你太可爱了没忍住……快放它下来!” 白绫委委屈屈地松开束缚,听话地飞回她颈间,重新盘成一条温顺的围脖。 “噗通”一声,白犬摔落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着痛苦的呜咽。 与应蹲下身查看,只见它左后腿外侧裂开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正缓缓渗出,染红了雪白的皮毛。 它警惕地呲着牙,身体弓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与应掌心凝聚起一团柔和的青绿色灵力,不顾它的抗拒,轻轻按向那狰狞的伤口。 光华流转,方才还血流不止的裂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最终只留下一片完好无损的雪白皮毛。 然后……她就被赖上了。 白犬执着地咬住她的裙角,拖着她往大山更深处走去,越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便愈发浓重粘稠,几乎令人窒息。 “小狗狗,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啊?”她无奈地问出口,才想起它不会回答,只能任由它拽着自己前行。 血腥气浓烈得化不开,与应摸了摸颈间的往生绫,绫带并无示警,周遭并无妖邪秽气,反倒隐隐透着一股清正凛冽的仙灵之气。 终于,钳住她裙摆的嘴松开了。 白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急切地朝前方跑去,跑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喉咙里发出催促般的呜咽。 罢了,帮狗帮到底,若有邪祟,斩了便是,她定了定神,跟了上去。 不知在幽暗的林间穿行了多久,前方传来白犬愈发急促的吠叫声,像是在为她引路。 她循声拨开最后一片浓密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一棵虬结枯死的巨树下,白犬正焦躁地徘徊在不动的人影旁。 她快步上前。 树下昏迷的男子面容俊朗英挺,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双眉斜飞入鬓,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那道淡色的竖痕,此刻正微微闪烁光芒。 他双眼紧闭,面色因失血而惨白,眉宇间凝结着痛苦,手中紧握的长枪,竟是三尖两刃的模样。 他的衣袍早已被暗红色的血浸透,胸口处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正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向外渗着血沫。 白犬伸出舌头,一遍遍舔舐着他冰凉的手背,又抬起前爪,急切地勾住与应的衣摆,兽瞳里盛满哀求。 她最受不了这样小动物的眼神……罢了。 与应快步上前,指尖再次凝聚起疗愈的灵力,正要探查那致命的伤口,颈间的往生绫却倏然散开,如临大敌般挡在她身前。 “怎么了?”她心中警铃微动。 那昏迷的男子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乍现,瞬间锁定了她,一股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 “喂!”与应急忙想抽回手,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手腕,然而,那力量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只是回光返照。 下一息,他身体一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沉重的分量,直直向前倒去,整个压进她怀里。 陌生的异性躯体骤然贴近,带着死亡的气息和滚烫的温度,让她瞬间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腰侧传来毛茸茸的轻蹭,白犬正蹲在一旁,焦急依赖地望着她,尾巴摇得可怜兮兮。 与应:“……” 她好像……被一条狗彻底讹上了。 · “戬儿……戬儿……” 杨戬猛地睁开双眼,眉心闭合的天眼传来一阵灼热的悸动。 胸口伤处仍隐隐作痛,但那股撕裂肺腑的剧痛和失血的冰冷已经消失,伤口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 他下意识摸向身侧,却摸了个空,心头一紧,窗外却传来一阵清越的嬉笑声,他撑起身子,透过半开的木窗向外看去。 简陋的小院里,阳光正好。 一个陌生的少女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截枯树枝,逗弄着……哮天犬? 只见他那向来只对自己一人摇尾,凶悍忠诚的哮天犬,此刻竟像个没心没肺的小狗崽,围着那少女欢快地扑跳着,尾巴摇成了风车,发出兴奋谄媚的呜咽。 “这边!”少女手腕一扬,将树枝抛向远处。 哮天犬窜出追去,却在半路猛地刹住,毫不犹豫地掉头冲回她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使劲蹭着她的掌心,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杨戬的眉头瞬间拧紧。 哮天……竟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亲近?甚至连他醒了都未曾察觉? 他正要出声,院中的少女似有所感,蓦地转过头来。 阳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 一双清凌凌的圆眼,眼尾却微微上挑,眸色浅淡如琉璃,澄澈得能映出人心。 额间的嫣红钿纹,平添几分清冷,发髻绾成两个圆润的尖角,颈间松松缠绕着一段白绫。 她眼中分明盛着盈盈笑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哮天犬的鼻子终于嗅到了主人的气息,立刻抛下少女,摇着尾巴扑向窗边,亲昵地拱着他的手。 少女也三两步跑到窗前,胳膊往窗沿上一撑,探身凑近打量他:“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太近了。 杨戬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冽莲香,看到她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小片阴影,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 他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怎么不说话?”她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胸口,“伤口还疼?” 杨戬刚想开口解释并非因为疼痛,却见少女一掌拍在窗沿上,小脸皱成一团,懊恼道:“早知道就老实跟师父学疗愈术了!这半吊子的手法,要是让哪吒那家伙知道了,定会被他耻笑到天荒地老……” 杨戬眸光微动,压下心头的异样,正色道:“姑娘救命之恩,杨戬铭记于心。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她收回拍窗沿的手,轻声道:“与应。” “与应……”他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细细碾过,“在下灌江口杨戬,家中行二。” “它呢?”她指了指在杨戬腿边蹭来蹭去的白犬。 杨戬紧绷的神色柔和下来,眼底掠过一丝温暖的怀念:“它叫哮天,是我的……家人。” “哦,原来它叫哮天啊,”与应伸手揉了揉哮天犬毛茸茸的脑袋,语气真诚,“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还记着要救你。你们感情真好。” 杨戬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感情好?杨家一夜倾覆,血染门庭,只有他和哮天侥幸活了下来,却也是奄奄一息。 小妹下落不明,母亲被生生镇压在桃山之下……珍视的一切,都化为了齑粉。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先走了。”与应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杨戬眸光微闪,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少女转身,嘴里似乎还嘟囔着“红莲”、“萝卜”之类的字眼,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哮天伸出舌头,留恋地舔了舔他手背,杨戬回过神来,摸了摸它温热的头顶。 院中只剩下那截被少女随手抛下的枯枝,孤零零地躺在泥地上。 胸口伤处的钝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沉重的痛楚。 母亲被天兵强行拖走时绝望的眼神,家宅在神兵利器下轰然倒塌化为废墟的巨响,他徒劳地伸出手,却抓不住母亲飘飞的衣角,也抓不住小妹惊恐的哭喊……掌心空荡荡的,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弱小无能。 半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 他默默拾起一旁染血的衣衫穿上,拿起倚在墙边的三尖两刃枪,步履沉稳,朝着远处那座云雾缭绕,隐有雷鸣的山巅走去。 · 乾元山,后山萝卜地。 “所以,”哪吒抱臂而立,红衣在阳光下分外灼眼,他上下打量着正埋头拔萝卜的与应,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就凭你这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疗愈术,还能在山下救了个大活人?” 与应手上用力,一把将萝卜拔出泥土,带着泥块重重丢进旁边的箩筐里,头也不抬,语气冷硬:“反正你爱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我不仅救了,还救活了呢!” 她刻意不去看那朵讨人厌的“红莲花”。 “生气了?”哪吒嬉皮笑脸地贴过来,弯腰凑近她的脸,“我随便说笑的,怎么还当真了?” 与应充耳不闻,继续跟下一个萝卜较劲。 见师妹铁了心不理他,哪吒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夸张,抑扬顿挫的语调,郑重宣告:“与应师妹最厉害了!与应师妹单手就能撕碎千年大妖!与应师妹的疗愈术——” 那“天下第一”四个字还未出口,一个带着清香的萝卜就精准地塞进了他嘴里,成功阻止了这段更令人脚趾抠地的羞耻宣言的诞生。 与应耳根通红,垂着眼睫,声音细若蚊呐:“别说了……好羞耻啊……” 她实在不明白,哪吒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咔嚓。”哪吒嚼着脆生生的萝卜,伸手戳了戳她鼓起的脸颊,带着点哄骗的意味:“师妹,我错了,不气了,好不好?” 她心里羞耻得快要冒烟,嘴上却依旧硬气:“谁敢说你哪吒的错?在这乾元山,你哪吒不就是天理吗?何须屈尊降贵与我道歉?” 夺命三连问,字字诛心。 哪吒此刻无比想穿越回过去,狠狠掐死那个得意洋洋说出“在乾元山,我哪吒就是理”的自己,但口业已成,覆水难收。 他同时也有些新奇地发现,自家师妹如今竟变得这般鲜活生动,会生气,有小性子,眉眼间有了神采,与初上山时那个沉默寡言,眼神空茫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真生气了?”他放软了声音,又凑近了些。 与应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哪吒干脆弯腰,非要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与应皱着眉,沾着泥的手毫不客气地将他那张俊脸推开,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泥印子。 哪吒也不恼,眼珠灵动地一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反而调笑道:“哎呀,师妹都给我烙上印子了,看来这辈子都要和这‘讨厌的师兄’绑在一起喽,想甩都甩不掉。” “谁要和你绑一起!”与应立刻反驳。 “你啊。”他答得理所当然,笑容带着点痞气。 这人果真没个正形!亏她先前还百般迁就哄着,日日忍着那股“食欲”接近他,合着都成了他炫耀的战绩?不过是仗着她……舍不得罢了。 “懒得跟你计较,”与应没好气地说,“师父说过几日要带咱们去拜访玉鼎师伯呢。” “玉泉山?”哪吒拖长了音调,一脸嫌弃,“远死了——不想去。” 说罢,他竟像个无赖般,直接从后面贴上来,下巴毫不客气地搁在她头顶刚梳好的发髻上,还顺手揉了一把。 “起来!”与应身体一僵。 “不起。”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说话时震得她头皮发麻,“现在师兄连依靠师妹一下都不可以了吗?心寒啊……” “快起来!头发都乱了!”与应忍无可忍,萝卜也不管了,胳膊屈起,狠狠向后怼去。 “乱了便散下来,”哪吒早有防备,轻松握住她两只手腕并在一起,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抱住,“师兄给你绾个更好看的。” 少年带着清冽莲香的身体将她整个拥住,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她想挣扎回怼,却被这熟悉的气息勾得心头一阵燥热翻涌,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狠狠啃一口这香喷喷的“藕人”才好。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冲动,声音软了下来:“那我不气了……师兄给我绾头发吧。” 哪吒依言松开。 与应立刻转过身,捧住他沾着泥印子的俊脸,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哎呀,师兄脸上怎么脏了?我来替你好好擦擦——” 15、阴暗 · 说着,两只手便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揉搓起来,仿佛要把那点泥印子揉进他骨头里。 哪吒的脸被她揉捏得变了形,却也不恼,只笑着任她“蹂躏”,只要她不生气,随她折腾便好。 少年清亮亮的眸子含着笑意看过来,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仿佛只盛得下她一人。 与应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心头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燥热又猛地窜了上来,她慌忙松开手,像被烫到般,转身就去捡地上的萝卜。 “手劲倒是见长。”哪吒揉了揉被搓红的脸颊,也蹲下身帮她收拾残局,“师父说何时启程?” “三日后。”与应低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数着筐里的萝卜,不敢看他,“说是玉鼎师伯新得了件了不得的法宝,邀师父前去品鉴。” 哪吒轻哼一声,带着少年人的不屑:“老头子们就爱捣鼓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他随手抛起一个萝卜又接住,“不过……那玉泉山的樱桃应该熟透了,正好去摘些回来尝尝鲜。” “说起来,”哪吒忽然凑近,气息几乎喷在她耳廓,“你救的那人……长什么模样?” “就……普通人模样。”与应含糊其辞。 “哦?”他拖长了尾音,“能让你记住的‘普通人’,想必……很不普通吧?” 那男子面容俊朗如雕琢,眉宇间带着天生的孤傲与倔强,尤其眉心那道隐含神光的淡痕,眼神锐利如鹰隼……绝非池中之物。 即使重伤昏迷,周身也隐隐有仙灵之气萦绕,身份定然不凡。 哪吒还想追问,却见他这师妹竟微微出神,似乎在回味什么。 一个荒谬又极其强烈的念头瞬间在他脑中破土而出,几乎要冲破理智。 他咬牙切齿,声音陡然拔高:“男的?!” 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与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哪吒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他一脚踢开脚边碍事的萝卜,猛地摁住与应的肩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近乎崩溃的抓狂:“你救他?他有没有对你以身相许?你告诉他名字了吗?他告诉你名字了吗?他有没有缠着你?有没有对你——?!” 哪吒连珠炮似的问题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与应头晕目眩。 她忍无可忍,抬手一把捂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强行将后面更离谱的猜测堵了回去。 “就顺手救了一下!他醒了我就立刻走了!”她急急辩解。 哪吒朝她使了个“放开”的眼神,与应无奈叹气,松开了手。 “他叫什么?”哪吒眯起眼,一字一顿,语气森然。 “杨戬。”与应老实交代。 “杨、戬?”哪吒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所以你在荒山野岭,救了个不知根底的大男人,” 他越想越气,声音都提高了,“还跟他互、通、了、姓、名?!” “哮天那么可爱!能有什么坏心思?”与应试图用狗狗的可爱转移火力,“再说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师父知道了也会骂我的!” “哮天?”哪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新名字,眼神更加危险,“还有条狗?!” “嗯,”与应点头,想起那条通人性的白犬,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一条特别乖的白毛细犬,毛茸茸的,可通人性了。”她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哪吒看着那抹为了一条狗而绽放的碍眼笑容,心头那把无名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他费尽心思才哄好的人,竟为一条狗笑了?堂堂三太子,竟比不过一条狗?! 他一把拽住与应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走!回去!” “哎!萝卜还没收完呢!”与应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筐里的萝卜都滚了出来。 “到练功的时辰了!”哪吒头也不回,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陪我!” 去他的狗屁萝卜!去他的杨戬!狗能有他会哄她开心? · 三日后,太乙真人带着哪吒与与应驾云前往玉泉山。 与应站在云端,脚下是翻涌的云海,气流拂动衣袂,她忍不住偷偷瞄了眼身旁的哪吒。 少年一袭红衣,在流动的云雾中格外灼眼,他正随意望着某处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腾云带来的气流吹得她裙摆翻飞,她连忙抬手按住,腰间垂落的绯红系带却被风卷起,轻飘飘地扫过哪吒同样鲜红的衣摆。 今日哪吒为她绾发后,便不由分说往她怀里塞了套新衣。 布料是清雅的月白,与她初上乾元山时穿的类似,可袖口、衣襟滚边和腰间的系带,却都是张扬的绯红。 此刻站在哪吒身旁,倒像是被他身上那团烈火晕染了颜色。 “看什么?”哪吒突然转头,目光捕捉到她偷瞄的视线。 “没、没什么。”与应迅速移开目光,耳根微热。 很快,玉泉山苍翠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山间云雾缭绕,仙鹤清唳盘旋。 落地时,玉鼎真人已带着几位弟子在山门前等候。 与应目光扫过人群,竟在其中看到了杨戬,他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比初见时气色好了许多,眉宇间的沉郁也淡了些。 哮天犬安静地蹲在他脚边,一见与应,立刻兴奋地摇起尾巴,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咽。 “这位是贫道新收的弟子,杨戬。”玉鼎真人微笑着介绍。 杨戬上前一步,对着太乙真人及哪吒与应行礼,目光在与应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克制地移开。 哪吒站在与应身侧,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臂一伸,极其自然地揽住了与应的肩膀,姿态亲昵地宣告:“原来师妹那日救下的,竟是玉鼎师伯座下的高徒啊,真是……巧得很。” 玉鼎真人捋着长须,笑道:“原是太乙师弟的爱徒救了戬儿一命,缘也,缘也啊!” 太乙真人亦是含笑:“哪里哪里,孩子们皆有自己的造化,不过是缘法到了罢了。” 两位仙风道骨的道人相视一笑,捋着胡子,径自往洞府深处走去,只留下三个年轻人站在原地,气氛微妙地僵持着。 杨戬的伤显然已无大碍,紧绷的眉眼舒展开来,这身白衣中和了他身上那股天生的肃杀之气,更添几分清俊疏朗。 与应看着,心里不由得想:哪吒穿白衣……会是什么样子呢? 哪吒的目光在月白缀红的与应和一身素白的杨戬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只觉得那抹刺眼的白分外碍目。 他简直想拍死昨日那个兴冲冲给她挑衣服的自己!可恨的是,这颜色……竟真衬得他们有几分该死的相配! 越想越气,手都痒了。 他刚想抬手揉乱她那刚梳好的发髻泄愤,却发现自家师妹正微微歪着头,目光落在杨戬身上,似乎在出神。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心头,他不管不顾在场还有旁人,直接伸手钳住她的脸颊,迫使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咬牙切齿地问:“怎么?他有我好看?” 坏了!刚才出神被他抓个正着!这朵黑心莲又开始闹别扭了! 哪吒眯起眼,手上力道不减,指腹感受到她脸颊的柔软,声音压低,带着危险的压迫感:“问你话呢,他有我好看?” 杨戬站在一旁,目光在两人这近乎逾矩的亲密姿态上平静地掠过,并未言语。 哮天犬似乎察觉到气氛中的剑拔弩张,不安地蹭了蹭主人的腿,发出低低的呜咽。 “你发什么疯!”与应又羞又恼,用力挣脱他的手,揉着自己被他捏得发红的脸颊,“当着别人的面……” “哦?”哪吒挑眉,非但不收敛,反而俯身凑近她耳边,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那不当着别人的面就可以?” 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而且,平时不也这样?怎么到了人前,就不许师兄‘亲近’了?” 她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推他,脚下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整个人惊呼一声向后仰倒,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环住了她的腰肢。 “小心。”杨戬的声音低沉平稳,掌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 哪吒的眼神瞬间冷下来,他一把拽过与应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抗拒,将她狠狠拉回自己身边,像夺回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排斥:“不劳费心!” 杨戬收回手,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举手之劳。” 哪吒冷哼一声,拽着与应就往前方的洞府走,动作近乎粗暴。 与应被他拽得踉跄几步,仓促间回头,对杨戬露出一个混合着歉意和无奈的苦笑。 杨戬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目送两人纠缠着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脱离了杨戬的视线范围,与应终于奋力甩开哪吒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哪吒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阴影笼罩下来:“我怎么了?你一路上都在看他!” “我哪有!”与应下意识反驳。 “没有?”哪吒冷笑,眼神锐利,“从落地开始,你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你当我是瞎子?” 与应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她确实多看了杨戬几眼,但那只是因为……他穿白衣的样子有些特别。 “因为他穿白衣好看?”哪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和怒意。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与应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哪吒简直咬牙切齿,恨不得咬她一口,“早知道就不该给你这身衣服!” 与应低头看了看自己月白衣衫上鲜明的绯红点缀,再看看哪吒身上那抹张扬的赤色,确实……和杨戬那纯粹的白衣有几分微妙的呼应。 但,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她觉得他简直无理取闹,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明明和你更相配啊!” 声音带着点委屈的控诉。 哪吒正要发作的手,僵在了半空。 “什、什么?”他像是没听清,耳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一层薄红,连带着脖颈都蔓延开去。 “我是说衣服!这衣服和你很配!”与应立刻找补,脸也跟着红了。 “哦?”哪吒眯起眼,危险的气息再次弥漫,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只是衣服?”他每说一个字,就逼近一分。 与应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抵上了一棵盛放的樱桃树,粉白的花瓣被震得簌簌落下,有几片调皮地沾在她的发间和肩头。 哪吒伸手,指尖拂去她鬓边的花瓣,动作看似轻柔,指腹却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小巧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你说说,”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也带着不容逃避的追问,“为什么……觉得和我更配?” 与应别过脸不敢看他,小声说:“就……红色很衬你。” 像燃烧的火焰,像炽热的朝阳。 哪吒低低地笑了,笑声震动着胸腔。 他挑起她腰间那根与自己衣料同色的绯红系带,在指尖缠绕把玩:“那这个呢?” 他意有所指,眼神灼灼,“也是……为我系的?” “这是你塞给我的衣服!”与应又羞又恼,一巴掌拍开他作乱的手。 “我塞给你就穿?”哪吒不退反进,几乎将她困在自己与树干之间,气息交缠,“这么……听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抬起眼,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嘴角弯起点挑衅的弧度:“你不是……最喜欢我听话吗?” 哪吒垂眸,深深地看了她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最终,他缓缓松开了钳制,然而,未等他再开口,一阵急促的犬吠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这粘稠危险的氛围。 哮天犬摇着尾巴从花树丛中奔来,与应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立刻蹲下身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哮天,你怎么来了?” 白犬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随即又转头警惕地瞥了哪吒一眼,低吠两声,似乎在表达不满。 瞧,堂堂三太子竟被一条狗给凶了。 接着,哮天犬叼住与应的衣袖,轻轻地往外拽。 “它要带你去哪儿?”哪吒抱臂站在一旁,语气不善。 与应顺着白犬的力道站起身:“可能是杨家二哥找我。” 二哥?哪吒在心里冷笑一声,不过见了两面,就叫得如此亲热?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不准去。” “为什么?”与应蹙眉,“说不定有急事。” “急事?”哪吒的冷笑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能有什么急事找你?嗯?” 哮天犬似乎察觉到哪吒的敌意和阻拦,立刻竖起耳朵,冲他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身体护在与应身前,摆出护卫的姿态。 “呵,”哪吒看着这护主心切的白犬,阴阳怪气地开口,“师妹如今真是……受欢迎。连狗都这么向着你。” 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就算她平日里爱顺着他、哄着他,也不是叫他这般随意欺负、蛮不讲理的! 一股火气也窜了上来,与应学着哪吒的腔调,同样阴阳怪气地回敬:“瞧,哮天都知道护着我,你身为师兄却整日欺负我。” 哪吒眸色一暗,他猛地出手,再次将她牢牢抵在樱桃树干上。 一手撑在她耳侧,将她困在自己与树干之间,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哈?我欺负你?” 与应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头向后仰,鼻尖却满满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又带着侵略性的莲香气息,避无可避。 “先前是谁,”他指尖勾起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慢条斯理地在指节缠绕,声音低沉而危险,“要我日日为她绾发?” 16、红白 · 他顿了顿,目光锁着她睁大的眼睛,“又是谁,故意在莲池边踩偏莲叶,等着我去接?” 树影婆娑间,细碎的光斑跳跃在他昳丽的脸上,平日里张扬恣意的少年,此刻只是安静地,带着势在必得的神情凝视着她。 与应只觉得脸颊滚烫,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这才恍然惊觉,那些自以为蓄谋已久的小把戏,原来在他眼中,早已无所遁形。 “如今见了别人,”哪吒捏着她下巴的指尖微微用力,迫使她看着自己,“转头就把我忘了?” 他的声音带着委屈,更多的却是被冒犯的占有欲,“这也叫……我欺负你?” 耳尖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视线游移间,看到有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又被一阵风吹走。 她盯着那片消失的花瓣,支支吾吾道:“你……你都知道?” “你以为能瞒过谁?”哪吒嗤笑一声,指腹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点狎昵的意味,“不过是……我乐意惯着你罢了。” 而且,他喜欢她那些小心思,也享受陪她玩这场心照不宣的游戏。 “汪!汪汪!”一旁趴着看戏的哮天犬忽然朝着远处吠叫起来。 □□深处,一抹素白的身影静静伫立,杨戬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山风拂动他雪白的衣袂。 当他的目光落在树下姿态亲昵,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时,脚步顿了一瞬。 “师父命我来唤你们回去。”杨戬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听不出情绪。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哪吒扣在与应腰侧的手和两人之间那近乎零距离的姿态,又平静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哪吒非但不松手,反而俯得更近,薄唇几乎贴上与应的耳廓,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杨戬耳中:“听见没?师父叫‘我们’回去。” 他刻意咬重“我们”二字,指尖在她下巴上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带着十足的挑衅,看向杨戬。 与应又气又羞,用力去推他。哪吒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却在后退时,动作一滞。 两人腰间的衣带,因方才那番拉扯纠缠,不知何时竟紧紧地绞在一起,绯红的系带死死缠住与应腰间的月白,打成了一个难解难分的死结。 杨戬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纠缠的衣带上,眼神深了一瞬。 哪吒低头瞥了一眼那纠缠的红白,又抬眼看向杨戬,忽然恶劣地勾起唇角,故意用力扯了扯自己腰间的丝绦:“怎么?杨师弟连这也要管?” 与应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气得抬脚狠狠踩在他脚背上:“哪吒!你幼稚不幼稚!” 杨戬沉默地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却又停下,只留给两人一个清冷的背影,声音听不出喜怒:“师父在等。” 哪吒轻哼一声,不耐烦地伸手去解那纠缠的衣带,可越是心急,那结反而缠得越紧越死,如同两人此刻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与应看不下去,也伸手去帮忙。两人的指尖在紧密缠绕的衣带间不可避免地相触。 哪吒反手一握,攥住了她试图解开结的手指,他掌心滚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沙哑:“……就这样回去……也行。” “你疯啦!”与应耳根瞬间红透,像被烫到般猛地抽手,就在这用力一挣之下。 “刺啦!” 那紧紧纠缠的衣带终于不堪拉扯,生生从中断裂。 与应因反作用力向后跌坐,摔在满地的粉白落英之中,手里还攥着半截断裂的绯红系带,而哪吒腰间,则挂着残存的半截月白丝绦,孤零零地在风中飘荡。 杨戬闻声回身,正看见哪吒低头盯着手中那半截断掉的月白丝绦发愣。 少年耳尖通红,像是被这断裂的丝绦灼伤,他猛地将那段月白狠狠塞进自己怀里,动作带着恼羞成怒的粗暴,抬头冲着与应凶巴巴地低吼:“看什么看!赔我的!” “明明是你先——”与应气结,捏着那半截红带子想反驳。 “走了!”哪吒却不给她机会,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几乎是半扶半推地箍着她的肩膀,强行带着她往洞府方向快步走去,只丢下一句恶狠狠的,“……回去再跟你算账!” 那语气,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某种狼狈的掩饰。 杨戬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在落英缤纷的山径上推搡纠缠着远去。 山风再次吹起,卷起地上的花瓣,将那断裂的红白两色碎绦也裹挟其中,在他眼前纠缠飘散。 他看到少女气鼓鼓地伸出手,在那少年腰间软肉上重重捏了一把,惹得少年夸张地弯腰痛呼,随即竟直接将她拦腰扛在了肩头。 在少女的惊呼挣扎声中,少年扛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着前方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花树掩映的深处。 哮天犬低呜一声,跑到刚才争执的地方,低头嗅了嗅,叼起一片沾了泥土的完整花瓣,蹭了蹭主人的靴子。 杨戬弯腰,从它口中接过那片花瓣。 翻转过来,只见花瓣背面,还粘着半根断裂的月白丝绦,在透过叶隙的日光下,闪烁着微弱的丝光。 他指尖轻轻捻了捻那冰冷的丝线,随即松开。 山风呼啸而过,那片花瓣连同那半根月白丝绦,便一同被卷起,朝着哪吒与应消失的方向飘去,渐渐变小,最终彻底消失在杨戬的视线里。 · 与应推开院门的瞬间,呼吸一滞,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哪吒立于晨光熹微的庭院中,一袭素白长衫取代了惯常的烈烈红衣。 清冷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奇异地冲散了眉眼间那抹固有的艳丽张扬,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清冷矜贵,如同月下初绽的白莲,带着疏离的仙气。 她愣在原地,怀疑是昨夜未散的梦境:“……哪吒?” 哪吒闻声侧过脸,唇角勾起一个与这身白衣不甚相配的熟悉弧度:“怎么,认不出来了?” 与应盯着他看了半晌,脑中灵光一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你该不会……” “闭嘴!”哪吒耳根瞬间漫上可疑的红晕,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秘密,有些狼狈地甩手丢给她一个空竹篮,“摘樱桃去!” · 满树红果累累,压弯了枝头。 哪吒倚在树干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几颗樱桃,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树下的身影。 与应今日穿了身藕粉色的窄袖短衫,配着荷绿色的罗裙,在枝叶婆娑,红果掩映的樱桃树下轻盈地转来转去,像只误入凡尘贪恋甜美的粉蝶。 “你老看我做什么?”与应摘了颗饱满的樱桃,朝他丢去,“莫非这身白衣,穿得你浑身不自在?” 哪吒抬手接住那枚红果,指尖无意识地一捻,鲜红的汁液瞬间在洁白的袖口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他盯着那片污渍,沉默片刻,声音里带着紧张:“……你觉得……我穿白色如何?” 与应歪着头,故意拖长了调子:“嗯——挺好看的呀。” 她看着少年眼中倏然亮起的光彩,压下莫名的酸涩,眨了眨眼,“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笑意盈盈,“还是那灼灼如火的红色,最衬你。” 少年脸上的期待瞬间垮塌,脸色一黑,像是被踩了尾巴。 他赌气般一把拽过身旁低垂的樱桃枝,用力摇晃,仿佛要将这满树象征短暂欢愉的红果尽数摇落。 “哗啦啦——”簌簌的落花和几颗熟透的樱桃兜头洒下,落了与应满头满身。 “呀!”与应笑着躲闪,裙摆旋开如荷叶,却不小心踩到湿滑的青苔,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着向后仰倒。 哪吒瞳孔一缩,身体比思绪更快,本能地伸手去揽她的腰。 然而指尖即将触及柔软腰肢的刹那,脑中猛地闪过她昨夜那句“你欺负我”的控诉,伸出的手硬生生在半空僵住,力道猛地收回。 “噗通!” 与应结结实实摔进了柔软的草丛里,溅起几颗草籽。她撑起身,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你居然不接我?!” “……”哪吒别过脸,耳根红得滴血,声音闷闷的,“某些人不是嫌我欺负她么。” 语气里带着别扭的委屈。 与应气得抓起一把湿漉漉的草叶朝他扔去:“小气鬼!” 哪吒侧身轻松躲开,可那身矜贵的白衣却被旁逸斜出的树枝“嗤啦”一声,勾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活该!”与应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却在目光触及他因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衣领时,笑声戛然而止。 那撕裂的白衣缝隙里,赫然露出了一抹鲜艳夺目的红,他竟然在素白衣衫下,偷偷穿着那身惯常的红衣?! 哪吒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瞬间像被烫到,手忙脚乱地去掩那泄露的“秘密”:“看什么看!” 与应却已凑近,指尖点在他微敞的胸口衣襟处:“嘴上说着不穿红,里头却藏得严严实实?威风凛凛的三太子,何时也学得这般口是心非了?” “要你管!”哪吒恼羞成怒,一把将她按回身后的樱桃树干上,树身微震,几颗熟透的樱桃应声坠落。 袖口还沾着鲜红的樱桃汁,如同心口泄露的秘密,他低头逼近她,灼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鼻尖,声音带着危险的意味:“再说一遍,谁、适、合、红、色?” 与应毫不示弱,指尖一勾,彻底扯开他那道被树枝划破的衣襟,果然,里面是鲜艳如火的红衣,衬得少年裸露的锁骨和紧致的胸膛愈发如玉般莹润。 “果然,”她目光灼灼,带着欣赏,“还是这烈焰般的红色最衬你,它是你的骨,你的血,你的……不可磨灭。” “至于这白衣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轻轻拂过他被勾破的衣领边缘,“也挺好,就是——” “就是什么?”哪吒追问,目光紧锁着她。 “就是不像你了。哪吒就该是烧穿九重天的烈火颜色,何必学那转瞬即逝的流云,披一身格格不入、注定消散的白?” 少年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低头闷笑起来,胸腔微微震动,笑声里带着释然和自嘲:“……蠢死了。” 也不知是在说谁。 与应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澈而认真:“而且,无论在哪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出现,我第一个看向的,肯定是你啊。就像飞蛾……总会找到它的火。” 这不是诱哄,也不是刻意的乖顺,是切切实实、发自内心的坦诚。 于是,她清晰地看到少年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霞色。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恶声恶气地掩饰着羞赧,抬手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顶,“若下次再敢看别人——” “就怎样?”她追问,发丝间还沾着方才落下的粉白樱桃花瓣。 哪吒转手捻起她发间一片柔软的花瓣,指腹摩挲着,声音却低了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偏执:“就……” “就把你绑起来,只能看着我。”那语气,半是威胁,半是认真的占有。 她忍不住笑出声,眉眼弯弯:“三太子好大的威风,只怕你锁不住想飞的风。” “笑什么!”哪吒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把掐住她软嫩的脸颊,“说到做到!” “疼疼疼!”与应假意呼痛,趁他力道微松的瞬间,泥鳅般从他臂弯溜出,边提着裙摆跑开,边回头喊,“那我现在能多看几眼杨师兄了吗?” “你、完、了。”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被彻底点燃的火气,拔腿就追。 混天绫瞬间飞出,直取她纤细的手腕,却在即将缠绕上的刹那,被一道雪白流光精准截住。 红白两条灵动的绫带在半空中如同宿命般再次纠缠绞紧,最后打了个死结,轻飘飘地坠落在沾着露珠的草丛里。 “来追我呀!”少女清脆的笑声在山林间回荡,她提着荷绿的裙摆,轻盈地穿梭在樱桃树间,步伐轻快灵动,真真如一只在花丛中嬉戏的蝶。 他望着那抹跳跃的藕粉色身影,轻笑一声,带着宠溺和纵容。 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那件沾染了樱桃汁,又被树枝划破的碍事白衣,随手抛在风中。 里衣那抹烈红如火的身影再无遮掩,瞬间点燃了整片山林,映得满树红艳的樱桃都黯然失色。 “这可是你说的。”他没用风火轮,就这么踏着满地落花与青草,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红衣少年在翠绿与嫣红交织的樱桃林间穿梭,衣袂翻飞如烈焰,惊起几只栖息的山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掠过与应耳畔。 “慢些!”她边笑边躲,荷绿的裙摆扫过湿滑的青苔,在石阶上留下点点鲜红的樱桃汁渍。 发间那支固定的玉簪不知何时悄然松脱,如瀑的青丝瞬间倾泻而下,被奔跑带起的风扬起,带着她发间清浅的莲香与樱桃的甜香,恰好拂过追至身后的哪吒鼻尖。 少年猛地刹住脚步,混合着她气息的甜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了那缕随风飘散的发丝。 发丝滑腻冰凉,却带着她的体温,竟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两步,仿佛被这无形的牵绊拖向深渊。 与应已经跑到了溪边,利落地踢掉绣鞋,赤足踩在光滑冰凉的踏石上。 她转过身,藕粉衫,荷绿裙的少女站在粼粼波光之中,清澈的溪水倒映着她晃动的身影,像一朵随时会被流水带走的莲。 阳光在她身后碎裂成无数跳跃的金芒,美好得如同即将醒来的梦。 “抓不到——”她故意晃了晃手中空了大半的竹篮,仅剩的几颗樱桃随动作滚落,“噗通噗通”掉进水里,惊散了水底悠游的小鱼。 哪吒眸光一闪,抓过飞旋而回的混天绫,手腕一抖,赤色流光便朝溪面甩去。 这曾护他翻江倒海、震慑四方的神器,此刻竟被他用来做这水中嬉戏,捉弄人的玩意儿。 察觉到主人心思的神器乖巧地收敛了所有神通,只如顽皮的赤练般轻飘飘掠过水面,“哗啦”一声,激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花,如碎玉般朝踏石上的少女泼洒而去。 与应急忙后退闪避,却忘了脚下踏石的湿滑圆润,重心一个不稳,藕荷色的身影惊呼着向后仰倒,手中的竹篮彻底脱手飞出,仅存的樱桃噼里啪啦尽数洒落溪面。 那抹红色身影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清凉的溪水中。 清溪顿时被搅乱,漫开大片的波澜与白色水沫。 哪吒长臂一伸,稳稳揽住与应下坠的腰肢,另一手敏捷地捞住那漂浮的竹篮。 水流温柔地冲刷着两人,浸透的衣袂在水中舒展纠缠,烈烈的红与清雅的粉,如同两株相依的水草。 17、凶神 · “你耍赖!”与应抹开脸上的水珠,湿透的薄衫紧贴肌肤,勾勒出少女纤细玲珑的轮廓,水珠顺着她精致的锁骨滑落。 “是你叫我追你的。”哪吒的声音带着水汽的凉意,目光在她被水浸透的衣衫上飞快掠过,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将那空荡荡的竹篮轻轻扣在她湿漉漉的发顶,水珠顺着竹篾的缝隙蜿蜒滴落,在她小巧的鼻尖聚成晶莹欲坠的一点。 少年别过脸去,湿透的薄薄红衣紧贴在他年轻紧实的躯体上,勾勒出紧绷流畅的肩背线条,水珠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 与应透过竹篮交错的缝隙看他,见他耳垂红得剔透,忍不住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轻戳了戳那滚烫的耳垂:“这么听话呀?让追就真跳下来了?” “胡说什么!”哪吒转回头瞪她。 竹篮被他突然的动作带得歪斜,露出了少女含笑的眉眼。 那双平日里清浅的眸子此刻被水光浸润,潋滟着春水般的波光,一滴水珠正从她浓密的睫毛上滚落,沿着脸颊,滑向白皙的颈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滴水珠滑落的轨迹,最终定格在她颈间。 那里失去了往生绫的遮掩,一圈繁复的金色咒文毫无保留地显露在莹白的肌肤上,在水光的折射下若隐若现。 像一道古老神秘的枷锁,又似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烙印在她最脆弱的地方。 哪吒瞬间想起了初遇那日。 她也是这样浑身湿透,站在莲池边,却不是嬉闹,而是被他用冰冷的火尖枪指着咽喉,满身戒备疏离。 如今溪水潺潺,笑语晏晏。 他指尖悬停在那道触目惊心的金色咒文上方,竟有些不敢触碰,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禁忌。 与应似有所觉,一把抓住他悬在半空的手腕,有些紧张:“别看。” 冰凉的溪水从两人交握的指缝间不断滴落,哪吒反手更紧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将人往岸边带:“谁要看了。” 语气依旧凶巴巴,动作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柔与小心。 上岸时,状况百出。 她荷绿色的裙摆不知何时,竟紧紧缠绕在了哪吒腰间那条扯断的玉带残扣上。 两人手忙脚乱地去解那湿透纠缠的布料,反倒在水草和湿滑中把死结系得更紧。 “麻烦死了。”哪吒耐心告罄,指尖运起法力,干脆利落地将那截缠绕的裙摆边缘割断,“赔我。” 他拎着那截湿漉漉的荷绿布条,挑眉看她。 与应凑近,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下颌,湿发间清甜的莲香混合着樱桃的气息拂过他的唇畔:“堂堂哪吒三太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小气了?一条玉带也要人赔?” 呼吸间的温热甜香瞬间将少年笼罩。 哪吒整个人僵在原地,连脖颈都漫上了绯色,耳尖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 “都怪你。”与应赤足踩在溪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拧着湿透的裙角,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在石面晕开深色痕迹,“樱桃全喂了鱼虾了。” 哪吒蹲在一旁的石头上,正用火尖枪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力,烘烤着她那件藕粉色的外衫。 闻言抬起头,发梢还滴着水珠,脸上却带着得逞的笑意:“谁让你跑?” “谁让你追?”与应瞪他。 “谁让你喊别人‘师兄’?”哪吒理直气壮。 两人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的气氛只维持了一瞬,便同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混天绫如同邀功般,灵巧地从旁边的樱桃树上卷下一枝缀满饱满红果的枝条,殷勤地蹭到两人中间。 “哼,”哪吒眼底笑意未散,揪了颗最大最红的樱桃,不由分说塞进与应微张的嘴里,“赔你的。” 饱满的果实在唇齿间爆开,酸甜的汁水瞬间充盈口腔。 与应咽下果肉,倾身向前,指尖捻起另一颗同样诱人的樱桃,轻轻抵在他微抿的唇边:“尝尝这颗?” 樱桃在少女莹白的指尖泛着水润诱人的光泽,哪吒盯着那抹近在咫尺的艳红,一时有些出神。 她捏着樱桃微微用力,饱满的果肉便抵在他温热的唇瓣上,他下意识地张口含住,温热却不经意地扫过她托着樱桃的指尖。 与应急忙缩手,指尖残存的湿滑温热的触感,远比平日里那些有意的撩拨更加惊心动魄。 一股热流直冲脸颊。 她慌乱地站起身,荷绿裙摆在水面划出一道慌乱的弧线:“我、我再去那边摘些樱桃……” 哪吒还保持着微微张口,唇上沾着樱桃汁的姿势,那抹鲜红衬得他唇色愈发艳丽,亮晶晶的。 他伸手,抓住了她欲逃的手腕:“跑什么?” “谁跑了!”与应挣了挣,手腕被他牢牢扣住,纹丝不动,“是樱桃……还没摘够……” “樱桃怎么了?”哪吒站起身,逼近一步,将那颗被自己咬了一半,露出鲜嫩果肉的樱桃举到她面前,汁水几乎要滴落,“不是你要我尝的?” 与应被他骤然逼近的气息笼罩,下意识后退半步,少年身上还带着溪水的凉意,可呼吸却烫得惊人,带着樱桃的甜香。 她别过微微发烫的脸:“尝、尝过了就……” “没尝够。”哪吒俯身,视线与她齐平,指尖捏着那半颗残破却诱人的樱桃,声音低哑,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继续。” 她瞪大眼睛:“你……” 哪吒半握着她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将那半颗樱桃塞回她的指尖,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她挣脱不得,又无法弃之不顾。 他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再次咬住了那半颗樱桃,红艳的果肉在他形状优美的唇齿间显得格外旖旎。 “甜吗?”与应小声问,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他唇齿的轻微动作下,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 少年抬眼看她,慢慢咀嚼着,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他故意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细细品味着什么绝世珍馐,然而那灼热的目光却始终紧紧锁在她的脸上,带着探究和某种更深的意味。 与应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耳根滚烫,只想抽回手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暧昧。 她刚一用力,却被他带着,手腕一转,又摘下了旁边枝条上一颗饱满欲滴的樱桃。 这一次,哪吒没有再去咬那樱桃,而是直接低头,温热的唇瓣含住了她拈着樱桃的指尖,舌尖带着试探和挑逗,轻轻扫过她敏感的指腹。 “你!”与应呼吸一窒,心脏撞击着胸腔,巨大的羞意和悸动让她猛地抽回手,转身就想跑。 “撩拨完就跑?”哪吒手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她圈回怀中,少女紧贴着他温热坚实的胸膛,“小没良心的,真是心狠。” 与应被他圈禁在滚烫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清冽的莲香,混合着樱桃的甜腻气息,熏人欲醉。 她抬起眼睫,视线恰好落在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上,一滴未干的水珠正顺着那性感的线条,滑入同样湿漉的衣领深处。 “谁、谁撩拨你了……”她底气全无,被含过的指尖还残留着那酥麻湿热的触感。 哪吒笑出声,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她身上,他俯身,将她压得更紧了些。 薄唇几乎贴着她通红的耳廓,气息带着致命的蛊惑,一字一句地轻声道:“从你第一次……故意摔进我怀里开始……” 与应抬起头,想要反驳,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含笑的眼眸。 少年眼底映着穿透林叶的细碎晨光,清澈明亮,却又像燃着一簇洞悉一切的火苗。 而此刻,这火苗却对她一次次的“使坏”,数次纵容,甚至甘之如饴。 · “故意弄散头发让我帮你梳。” “故意不小心摔倒要我接。” 话音未落,与应抓起枪尖上那件还在滴水的湿漉漉外衫,转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背影透着冰冷的拒绝。 少年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眼底掠过真切的慌乱。 “喂……”他下意识伸手去拽她衣袖,指尖却只堪堪擦过一缕微凉的空气。 溪水潺潺,映着天光,只留下一串湿漉漉仓促的脚印蜿蜒远去。 哪吒独自站在原地,红衣浸透了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发梢的水珠不断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敲打着他空落的心。 “与应……”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 少女在十步开外猛地停住。 她肩膀微微抖动,倏然转身,哪有什么怒气?分明是憋笑憋得眼角绯红,唇边是压也压不住的弧度。 “你!”哪吒瞬间明白自己被耍了,心头那点慌乱立刻被羞恼取代,三两步就追了上去,咬牙切齿,“敢戏弄我?!” 她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湿漉漉的发丝黏在泛红的脸颊边,声音带着喘息的愉悦:“你方才……哈哈哈……那表情……活像被抢了风火轮……” 少年眸色一暗,报复性地伸手,一把将人拦腰抱起,与应猝不及防,惊呼声被山风卷走。 “胆子肥了。”他凑近她耳畔,气息温热,带着点恶狠狠的威胁,“回山再好好收拾你。” · 山路蜿蜒,林木葱郁。 几只斑斓的蝴蝶在草丛间翩跹起舞。 哪吒背着与应,步伐稳健。 目光追随着那轻盈的蝶影,一个念头悄然浮现,他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她却似乎总能轻易看穿他的心思。 “你从前……”他试探着开口。 身后没有回应,只有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拂过他颈侧。 他微微侧头,与应已然伏在他肩头睡着了,长睫安然垂落,睡颜纯净。 哪吒心头那点涩意悄然消散,脚步放得更轻缓了些,手臂收紧,将她更安稳地拢向自己温热的胸膛。 他此刻只想走一会儿,再走一会儿。 何必追问过去? 反正现在,将来,她都会在这里。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此刻这般,湿漉漉地对他笑,鲜活又生动。 · 玉泉山的最后一日,与应学乖了。 每当杨戬那道清逸出尘的白色身影出现在视野,她便立刻垂下眼帘,目光专注地锁死自己的鞋尖,仿佛上面刻着无上道法。 直到那抹鲜艳如火的红影从余光边缘晃悠过来,带着宣告主权般的懒散。 “在看什么?”哪吒总会“恰好”在这时出现,不经意地挡在她与杨戬之间,指尖还悠闲地转着颗饱满红润的樱桃,果皮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没、没什么。”与应小声回答,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避开那颗樱桃。 她现在见了这果子就条件反射般心悸,更怕这位祖宗心血来潮,再要她当众“喂”他。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小径拐角处,她还是“偶遇”了杨戬。 白衣青年朝她郑重一揖,仪态端方:“杨戬多谢姑娘那日救命之恩。” 与应刚要依礼回敬,眼角余光已敏锐地捕捉到旁边树影下那抹刺目的红。 哪吒面无表情地抱臂斜倚着粗壮的树干,见她目光扫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挑了挑眉梢,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沉得吓人。 她心头警铃大作,强作镇定,装作没看见树下那尊煞神,规规矩矩朝着杨戬回礼:“杨师兄客气了,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空气仿佛凝固。 哪吒倚在樱桃树下,繁茂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身红衣几乎要融进深沉的树影里。 日光穿过叶隙,在他俊美的脸上跳跃,却丝毫照不进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 他指尖捏着颗鲜红的樱桃,指腹缓慢碾磨着光滑的果皮,深红汁液渗出,鲜血般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而下,滴落在树根处的泥土里。 与应后颈的寒毛瞬间倒竖,明明隔着三丈远,她却感觉有道冰冷滑腻的视线,正顺着她的脊背缓缓攀爬,带来刺骨的寒意。 杨戬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股无形的压力,关切地问:“姑娘脸色似乎不太好?” “没……”她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轻微声响。 那颗饱受蹂躏的樱桃,在他掌心彻底爆裂开来,鲜红粘稠的汁液四溅,更多的“血”顺着他紧绷的手腕流进深红的袖口。 少年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捏碎的只是一粒尘埃。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舌尖缓缓舔去指尖残留的猩红果肉,本就鲜红的唇色被汁液染得更加秾艳欲滴,如同刚啜饮过鲜血。 “说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冰冷滑腻,清晰地擦过与应的耳膜。 与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丝莫名的战栗。 她转身,不再看杨戬,一步步朝着树下那尊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凶神”走去。 绣鞋踩过满地零落的樱桃花瓣,在少年阴沉得几乎滴水的注视下,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 “手。”她伸出手心,声音平静。 18、喜丧鬼 · 哪吒眯起眼,沾满粘稠汁液的手微微蜷起,透露出压抑的戾气。 与应不再等他反应,直接伸手抓过他的手腕,触手冰凉,还带着樱桃汁液的湿滑粘腻。 她利落地从自己袖中掏出那方素白的手帕,低头擦拭他掌心和指缝间猩红的污迹。 指尖用力在他滚烫的掌心重重一捏,带着安抚的意味:“擦擦。” 被她攥住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颤。 与应心中微定,趁机将那方沾了污渍的素帕强硬地塞进他手里。收回手时,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他腕间突起的凌厉腕骨。 少年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方才那阴郁骇人的杀气,瞬间散了大半。 “脏死了。”她佯装嫌弃地撇撇嘴,却踮起脚尖,仰起脸看他,“低头。” 哪吒几乎是本能地顺从,微微俯身。 额前传来温软的触感,她用干净的帕角,小心翼翼地拭去他眉梢溅上的一点猩红汁液。 这个姿势让她整个人几乎嵌进他怀里,荷绿色的裙摆纠缠上他深红的靴面,像一株主动依偎火焰柔韧的莲。 来了。 他心底喟叹,这招百试不爽。 眼底翻涌的阴霾迅速退去,眉梢一挑,那熟悉又带着点痞气的笑意回到脸上。 哪吒顺势反手扣住与应替他擦拭的手腕,指腹在她纤细的腕骨和跳动的脉搏处慢条斯理地摩挲着。 “这么乖?”他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得逞笑意,方才的危险气息荡然无存。 与应刚想松口气,他却俯身,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又低又磁:“那……再叫声师兄听听?” “得寸进尺!”与应脸颊飞红,嗔怒地抽回手。 话音未落,她下意识瞥向方才杨戬站立之处,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几片被风吹起的樱桃花瓣,打着旋儿无声飘落,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看什么呢?”哪吒捏着她的下巴,强势地将她的脸转回来面对自己,指尖还残留着樱桃的清甜气息。 他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去,得意地哼笑一声:“算他识相。” “行了,”他松开她,转身走向更茂密的樱桃林,仿佛刚才的阴郁从未发生,“再去摘些,师父该等急了。” 与应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那道重新变得鲜亮飞扬的红影。 然而,少年方才极具侵略性和毁灭感的模样,浮现在她眼前。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漏跳半拍,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脊椎窜起。 她下意识抚上自己莫名发烫的耳垂。 “发什么呆?”哪吒忽然回头,手里捏着一枝缀满红果实的樱桃枝,手腕一扬,“接着。” 与应急忙伸手去接。 他却故意使坏般手腕一转,将樱桃枝高高抛向空中。 混天绫绯红的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卷住那枝樱桃,献宝似的递回到与应面前。 “笨。”少年轻笑出声,眉眼舒展,金红的夕阳碎金般落在他眼底,盛满了细碎温暖的光。 那个阴鸷、危险、仿佛来自深渊的哪吒,似乎真的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 可心底某个最隐秘的角落,却为那转瞬即逝的阴暗面而微微战栗,甚至滋生出不合时宜的兴奋。 不对。 她在想什么危险的东西?! 与应用力晃晃脑袋,试图驱散那股莫名的悸动,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随即追上去,猛地一下跳到他背上。 少年闷笑一声,手臂稳稳向后托住她,仿佛早已预料。 “贪心。”他嘴上嫌弃,却微微屈膝,只为让她能够到更高处的樱桃。 算啦,她还是更喜欢他此刻的模样,明朗又好看。 与应摘下一颗最大最红的樱桃,投入他微张的嘴里。 · 夕阳熔金,将连绵的山峦染成温暖的橘红。两人辞别玉鼎真人,踏上归途。 哪吒故意收起了风火轮,只牵着与应微凉的手,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慢悠悠往下走。 “师父先回去了。”他随手折了根细长的草茎叼在嘴角,姿态闲适,“我们……不急。”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包裹着他们,将两道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融为一体。 不知何时,两人牵着的手已悄然变成了十指相扣,与应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两人指节紧扣时细微的摩擦。 “累不累?”哪吒停下脚步,侧头看她,声音比山间的晚风还要柔和几分。 怎么会累?平日里追捕凶悍妖兽跋涉的路途比这艰辛百倍。 况且,和他并肩而行,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只有轻盈和欢喜。 但面对哪吒的邀请,她没有丝毫犹豫,顺从地趴上了少年结实温暖的后背。 山间的晚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拂过两人紧密依偎的身影。 带着独特莲香的发丝偶尔被风吹起,蹭过她的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勾得她忍不住又贴近了几分,脸颊几乎埋进他的颈窝。 “重不重?”与应小声问,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轻得像片羽毛。”哪吒轻笑,托着她腿弯的手故意向上掂了掂,惹得她低呼一声,“回去得多喂你吃点樱桃,长点分量。” 与应轻笑出声,将下巴轻轻搁在他宽阔的肩头。 她当然心知肚明。 以哪吒的脚程,召出风火轮,瞬息之间便能回到乾元山,此刻这般近乎磨蹭的步行,不过是他贪恋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可这氛围,却让她莫名酸涩。 原因无他,少年总爱将她比作月亮,唤成秋水,可日月相隔,云与海永不相交。 他们会不会? “哪吒。”她突然唤道,声音闷在他颈间。 “嗯?”他应着,脚步未停。 “没事。”与应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散发着暖意和莲香的颈窝,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就是想叫叫你。” 他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下,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更温柔的“嗯”。 哪吒背着她又走了一段,脚步倏然顿住。 与应抬头,发现天边不知何时聚起了浓重的铅灰色云层,细密的雨丝开始无声飘落,带来泥土湿润的气息。 “下雨了。”哪吒的声音里非但没有懊恼,反而透着愉悦意味,他抬手指向前方隐约的轮廓,“前面……有个村子。” 雨丝渐密,织成一张朦胧的网。两人刚踏入村口,哪吒的脚步便猛地一顿,与应同时从他背上轻盈跃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像蛇类蜕皮后残留的黏液,又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血锈味。 看来,他们得多待一会儿了。 与应指尖凝起一缕探查术法,幽光在雨幕中一闪而逝,她侧头看向哪吒,眼中闪过跃跃欲试:“要不要……比比?” “哦?”哪吒挑眉,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比什么?” “看谁先揪出那只藏头露尾的蛇妖。” 话音未落,两道灵光撕裂雨幕,红白双绫在阴沉沉的村子上空交织盘旋,卷起阵阵裹挟着妖气的阴风,凛冽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村落。 与此同时,村东那座早已荒废的祠堂内。 一条水桶粗细,布满暗青鳞片的大蛇正盘踞在落满灰尘的供桌之上。 它刚刚囫囵吞下一个尚在襁褓的童子,腹中鼓胀蠕动,正惬意地吐着猩红的信子,回味着人肉鲜甜滑嫩的滋味,竖瞳中满是餍足。 突然! “轰!!!” 祠堂腐朽的大门被一股狂暴的罡风狠狠震开,狂风裹挟雨水和枯叶疯狂卷入殿内,供桌上几支残存的蜡烛火苗剧烈摇晃,映得蛇妖扭曲的影子在斑驳墙壁上狂舞。 蛇妖警觉地瞬间竖起庞大的上半身,竖瞳缩成一条细线,死死盯向门口。 迷蒙的雨幕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而立,如同索命的修罗降临。 红衣少年指尖随意地转动着一杆燃烧着三昧真火的长枪,枪尖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跳跃的金红烈焰,将周遭的雨丝都蒸腾成白汽。 白衣少女颈间缠绕着雪白无瑕的绫带,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气,那双浅淡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闪烁寒光,正冷冷地扫视着殿内。 哪吒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供桌旁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 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倏地彻底冻结,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森然寒意:“呦,吃人呢。” 蛇妖被这眼神和话语中蕴含的恐怖杀意骇得浑身鳞片倒竖,求生的本能让它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墨绿色毒液喷射而出,浓稠的毒雾在空中迅速扩散,直逼哪吒面门。 然而,少年竟纹丝不动,甚至缓缓勾起令妖毛骨悚然的笑意,仿佛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 就在毒液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刹那。 “咻!” 一道雪白掠过,挡在哪吒身前,毒液撞上白绫,发出腐蚀声响,又瞬间被净化消散于无形。 似乎看穿了他方才纹丝不动的心思,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带着嗔怪响起:“不躲?等着被毒液毁容?” 哪吒这才慢悠悠地侧过头看她,眼底冰寒未消,语气却带上了奇异的亲昵和理所当然:“有你在,我怕什么?” 他手腕一转,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尖枪稳稳指向蛇妖的眉心,三昧真火的光芒将蛇妖惊恐的竖瞳映照得清清楚楚。 “说。”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刚才吃的……是哪家的孩子?” 蛇妖疯狂嘶吼挣扎,庞大的身躯撞击着腐朽的梁柱,尘土簌簌落下。 然而,当它的目光撞上少年眼中翻涌的赤红煞气时,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说。”哪吒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枪尖的三昧真火窜高,炽热的温度扭曲了空气,“或者……我亲自剖开你的肚子,看看里面装的是谁家的心肝?” 蛇妖的竖瞳剧烈收缩,巨大的恐惧终于让它混沌的脑子捕捉到了那深植于妖物记忆深处的恐惧烙印。 那身标志性的红衣!那杆燃烧着神火的长枪!那睥睨天下的煞气! 是他!那个将东海龙宫三太子抽筋扒皮,闹得天翻地覆的哪吒三太子! 而旁边那个看似清冷无害的白衣少女……那雪白绫带……是那个传闻中专掏大妖心肝,手段诡谲莫测的往生绫主人! 这……这剥皮抽筋和掏心掏肺的煞星怎么还凑一块儿了?! · 蛇妖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这是造了什么天大的孽? 为何偏偏是它遇上了这令人闻风丧胆的“红白双煞”?今日恐怕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保不住了! “两、两位大仙饶命啊!”蛇妖拼命蜷缩,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小的这就把童子吐出来!他……他还没死透……” 哪吒手中火尖枪轻巧地一挑,枪尖烈焰灼烧着空气,蛇妖顿时发出凄厉的嘶鸣,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翻滚。 少年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妖物的惨状:“说起来,那东海泥鳅都有筋可抽,你这长虫……应该也有吧?” 蛇妖绝望地将目光转向与应。 烛火摇曳下,少女清丽绝伦的容颜带着近乎神性的纯善光辉。 它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挤出几滴浑浊的眼泪,声音哀戚:“仙子慈悲!求仙子开恩!小妖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与应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勾起,声音轻软:“小蛇乖,先把孩子……吐出来。” 蛇妖如蒙大赦,身躯剧烈蠕动,伴随着粘液声,将那个昏迷的童子呕了出来,同时混天绫一卷,轻柔地将孩子托起,稳稳放到角落干净处。 蛇妖带着一身腥臭湿滑的粘液,蠕动着试图爬向门口,然而,一道雪白绫带如同毒蛇般昂首,拦在它面前。 它愕然抬头,对上与应那双在烛光下清澈见底却毫无温度的眼眸。 少女似乎被它愚蠢的眼神逗笑了,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怜悯的嘲弄:“你该不会蠢到以为……我会比三太子仁慈吧?” 她指尖微动,绷直的往生绫散发出森然寒气:“你尝过了人肉的滋味,竟还天真地觉得……我会留你这条祸根?” 蛇妖巨大的竖瞳瞬间缩成针尖,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它终于惊觉。 难怪这对煞神能走到一起!合着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狠绝!一样的以杀止杀!红绫索命,白绫追魂,哪有什么慈悲可言! “等等!我可以改!”它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废话真多。” 冰冷的宣判落下,火尖□□入它眉心,三昧真火爆发,火焰瞬间吞噬蛇躯,凄厉的嘶鸣戛然而止。 不过瞬息,原地只余下一小撮灰烬,一枚青莹莹,鸽子蛋大小的妖丹悬浮在空中,散发着幽冷的光。 与应随手一招,将妖丹收入袖中乾坤,转身走向角落的童子。 她蹲下身,指尖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没死。” 一道纯净的灵光从她指尖溢出,拂过孩子全身,祛除了残留的妖毒和寒气。 哪吒走到她身旁蹲下,目光落在她平静的侧脸上,回想起她方才面对蛇妖时那抹冰冷玩味的笑意。 他说:“你刚才那样……” “嗯?”与应侧头看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少年别过脸,耳尖悄然漫上一层薄红,声音几不可闻,“挺好看的。” 与应微微一怔,随即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指尖拈出那枚青莹莹的妖丹,将它举到摇曳的烛火前细细观赏。 烛光穿透妖丹,折射出迷离诡谲的青绿光晕,映在她白皙的脸上。 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眸被染上了妖冶的魅惑,额间那点嫣红的钿纹如同被利刃划开渗出血珠的伤口,在光影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妖丹还残留着蛇妖尸体最后的余温,触手温润,却又带着滑腻腻的硬感。 呵……方才那蠢蛇临死前绝望又希冀的眼神,怕不是真把她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她指尖摩挲着妖丹光滑的表面,心底泛起冰冷的嘲弄:长了一张纯善无害、极具欺骗性的脸,果然……很适合做坏事呢。 与应将目光从妖丹移开,投向身旁一直注视着她的哪吒。 少年半蹲在烛火摇曳投下的阴影里,混天绫缠绕在护腕上,映着幽微的冷光。 他眼尾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凛冽,唇角却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在明暗交织的光线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矛盾美感。 他生得实在太好看了。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其下那双眸子如同最上等的墨玉,却淬着寒星般的光,仿佛能将人魂魄吸走。 眉间那点朱砂殷红如血,神性庄严,慈悲悯人,恍若庙宇里供奉的不染尘埃的玉雕神像。 可就在刚才,这尊神像用火尖枪洞穿妖物眉心时,唇角分明是上扬的,带着欣赏毁灭的愉悦。 他们两个啊……骨子里流淌的,还真是同一种东西。 哪吒察觉到她的凝视,凑近了些,少女没说话,只是随手从乾坤袋里摸出两串在集市买的糖葫芦,递给他一串。 两人就这样,一人一串红艳艳的果子,蹲在蛇妖未干涸的血迹和粘液混杂的污秽地面上,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 “咔嚓”、“咔嚓”,清脆的咀嚼声在祠堂里格外清晰。 屋里仅存的几支蜡烛被穿堂而过的阴风彻底吹灭。 寒冽的月光从破败的屋顶和门窗缝隙中流淌进来,冰冷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切割成鲜明的光暗两色。 一红,一白。 如同行走人间、勾魂索命的…… 喜丧鬼。 19、开花 · 祠堂外的雨不知何时已停歇。 被救下的童子悠悠转醒,迷茫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残阳如血的天幕下,并肩而立的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他们逆着光,轮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如同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神祇。 “醒了。”与应蹲下身,指尖凝起灵光,轻轻点在童子眉心,“妖毒已清,只是受了些惊吓,睡一觉便好。” 哪吒抱臂站在一旁,火尖枪早已隐去,他目光扫过童子苍白惊恐的小脸,眉头蹙了下。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一群举着火把的村民匆匆赶来,为首的妇人一眼看到地上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扑上来死死搂住。 “多谢恩公!多谢仙子救命大恩啊!”老村长颤巍巍地就要跪下,老花眼在火把光芒下努力聚焦,当看清哪吒那身标志性的红衣和冷峻面容时,猛地睁大,“您……您莫非是那位……” 哪吒眉梢微挑,没应声。 “三太子!”一个年轻猎户突然激动地叫道,声音带着敬畏,“我在陈塘关见过三太子的金身!就是这位!一模一样!”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敬畏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哪吒身上。 “三太子显灵了!是显灵了!” “多谢三太子救命之恩!多谢仙子!” 村民们激动地纷纷跪拜下去,哪吒被这阵仗弄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别过脸。 一只微凉的小手悄悄从旁边伸过来,轻轻勾了勾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瞬间安抚了他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轻咳一声,声音尽量平稳:“都起来,妖物已伏诛,不必如此。” 老村长执意要留他们用饭,盛情难却,两人只得随村民来到村中最大最干净的一处院落。 院子里已摆开几张简陋的木桌,村民们正忙碌地端上热气腾腾的农家饭菜,虽不精致,却充满了质朴的暖意。 “寒舍简陋,粗茶淡饭,实在委屈二位恩公了。”老村长亲自捧起一个粗陶酒坛,小心斟满两碗清澈的酒液,酒香混着粮食的醇厚气息弥漫开来,“这是自家酿的土酒,不成敬意,请二位务必尝尝。” 哪吒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液带着甜味,随即是火烧般的辛辣感顺着喉咙一路滚下,直冲四肢百骸。 与应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大口。 辛辣感瞬间在口腔炸开,她忍不住蹙眉,一股热流迅速涌上脸颊,染开两片醉人的红霞。 “仙子脸红了。”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抿嘴笑道,带着善意的打趣,“可是这土酒太烈,喝不惯?” 与应摇摇头,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软糯:“很好喝,只是……” 话未说完,又一股更猛烈的酒气上涌,她眼前景物微微晃动,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隔着薄薄的衣料,哪吒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少女肌肤传来的温热和细微的颤抖。 声音响在耳畔:“慢点喝。” “我没事。”与应抬起头,对他绽开一个笑容,酒意氤氲下,那双浅淡的眸子水光潋滟,如同蒙上薄雾的湖泊,眼波流转间带着不自知的媚态。 哪吒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狠狠攥住,他慌忙移开视线,耳根的红晕却更深了。 酒过三巡,院子里气氛愈发热烈。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凑过来,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这对气质非凡的璧人。 “三太子和这位漂亮的仙子姐姐……是一对吗?”一个扎着红头绳羊角辫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脆生生地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问。 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柴火噼啪的轻响。 与应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手中的酒碗差点脱手滑落。 哪吒的耳尖更是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他强作镇定地板起脸,声音紧绷:“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看就是!”猎户的妻子爽朗地笑起来,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二位站在一起,般配得哟,活脱脱像是从年画里走下来的金童玉女!” “是啊是啊!” “太般配了!” 众人纷纷笑着附和,善意和祝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 哪吒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试图掩饰那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偷瞄身旁少女的反应。 与应垂着头,浓密的长睫在跳跃的火光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遮掩了眸中的情绪,但那微微抿起又悄然翘起的唇角,却泄露了一丝隐秘的欢喜。 “来来来!敬二位恩公一杯!”老村长适时地高声举杯,乐呵呵地打着圆场,“愿二位……呃……情比金坚!长长久久!” 众人哄笑着再次举杯,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哪吒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借着放下酒碗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垂下,温热的手掌在桌下悄然覆盖住了与应微凉的手背,然后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与她十指相扣。 少女纤细的指尖在他掌心一颤,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抽回,反而犹豫了,带着怯生生的试探,轻轻回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 奇怪……平日里这样的触碰并不少见,为何这次胸腔里的心跳声会如此震耳欲聋,如同擂鼓?她指尖微微蜷缩,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生怕泄露了掌心瞬间沁出的薄汗。 哪吒这具莲花重塑的躯体,肌肤细腻光洁,毫无习武之人的粗粝厚茧,触手温润如玉,带着属于莲藕的微凉质感。 过去只觉得他牵手的动作太过自然,太过理所当然。 而此刻,在这喧闹温暖的篝火旁,在这十指紧扣的亲密里,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她好像,真的对这个散发着诱人莲香的少年,产生了远超出食欲的,另一种滚烫烫的感情。 念头在脑海中炸开,与应被自己吓了一跳,指尖带着点慌乱和羞恼,在少年温热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哪吒几乎是瞬间收紧了手指,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里。 他偏过头看她,跳跃的篝火在他眼底熊熊燃烧,亮得惊人,带着灼人的温度:“怎么了?” “没、没什么。”与应慌忙低头,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下意识地想抬眼看看他头顶,有没有开出那些清甜的小莲花?就像那日在莲池边一样? 目光飞快扫过,却只见他束得整齐的发髻,干干净净,半朵花的影子都没有。 失望悄然漫上心头。 原来……他并不像自己一样,因为村民那些“金童玉女”、“般配”的话而感到隐秘的欢喜吗?他在溪水边、在樱桃树下,那些时刻也没有开花,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勒得她心头发闷,呼吸不畅。 与应越想越委屈,酒意混着这股酸涩的情绪在胸口翻涌激荡。 鼻尖萦绕的全是身旁少年身上清甜诱人的莲香,但这香气此刻却像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她猛地用力抽回手,将面前的酒碗重重往桌上一顿。 “不喝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嗔意和娇蛮。 哪吒下意识伸手想去探她额头的温度:“醉了?” 与应偏头躲开,目光再次扫过他空荡荡的发顶。 干干净净。 她心头的无名火“噌”地一下窜得更高,明明那日在莲池边,他头顶开得那般灿烂夺目!如今却…… 看着少女呼吸急促眼眶微红的样子,哪吒朝还在热情劝酒的村民们拱了拱手,语气带着歉意:“失陪了。” 他一把攥住与应的手腕,将她从热闹的席间拉了起来。 与应脚步踉跄地跟着,她试图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带离了喧闹的院落。 少年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一路将她带到村口那条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河边。 哪吒终于松开手。 与应立刻后退两步,背对着他,赌气似的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起伏。 “你……”哪吒刚开口,就被她带着酒意和委屈的娇嗔打断。 “你什么你!”少女猛地转身,眼尾泛红,声音里带着被辜负的控诉,“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喝酒啊!不是挺热闹的吗!” 哪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眉头紧锁:“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你凭什么不开花!” 哪吒被她这石破天惊的质问震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头顶“噗”地一声,瞬间冒出一朵粉嫩欲滴颤巍巍的小莲花。 与应死死盯着那朵在月光下无辜摇曳的花,眼眶更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声音委屈得带了哭腔:“现在才开……晚了!” “你……”哪吒被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弄得心慌意乱,想抬手去擦她眼角的湿意,“生气了?因为我没开花?” 与应冷着脸“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眼中的水雾终于凝结成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下来,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她掰着手指,语速飞快地细数,每说一句,心口的酸涩就加重一分:“带我去山下玩的时候……为我绾发的时候……在溪边你要我喂你樱桃的时候……” 她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难道那些时候……你都是装的吗?” 既如此,何必来招惹她?何必陪她玩这些幼稚的把戏?亏她还忍着这勾魂摄魄的香气,忍着那噬骨的饥饿感,费尽心机去哄他开心! 哪吒头顶的莲花如同被无形的春雨浇灌,一朵接一朵争先恐后地绽放出来,转眼间就开满了乌黑的发间,粉白一片,在月光下散发着清甜的幽香。 他急得去抓与应的手腕,语无伦次:“不是!我没有!我……” “那为什么现在才开?!”与应用力甩开他的手,泪水涟涟,“方才在席间……村民说我们是……说我们是……” 她脸颊飞红,那个词羞于启齿,“说我们的时候,你半点反应都没有!花呢?!” 哪吒再也忍不住,双手捧起她泪痕交错的小脸,指腹带着万般珍重,轻轻擦过她泛红的眼角。 月光温柔地洒落,少年眸中似有揉碎的星河在流淌,发间的粉莲舒展着花瓣,尽情绽放,散发出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的甜香。 “那日在池边失控开花后……”他声音懊恼,“我……我特意去找了师父,学了个小法术……能控制它了……” 他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轻易就被她看穿所有心绪。 与应心头那股委屈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混合着被欺骗的恼怒和被压抑的酒意,“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了。 她猛地踮起脚尖,一把扯开哪吒交叠的衣领,月光下,那截线条优美的锁骨如同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少女带着决绝的怒意,对着那诱人的地方狠狠咬了下去。 “唔……” 20、嘴唇 · 清冽甘甜的莲香瞬间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层层叠叠的柔软娇嫩在她齿间挤压碾磨,奇异的触感伴随着汹涌的香气满溢口腔。 哪吒浑身剧烈颤动,酥麻感顺着被咬噬的地方窜遍四肢百骸,他没有推开她,反而本能地扶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少女温软湿润的唇瓣紧密地贴合在他敏感的锁骨上,触感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百倍。 像是春日初绽的花瓣最娇嫩的花心,又像是刚出蒸笼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带着微微的湿润和柔软的弹性,随着她每用力的啃咬而深深陷进他的肌肤里,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酥麻。 哪吒浑身紧绷,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才能勉强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闷哼。 她的嘴唇……好软,好热。 哪吒甚至生出了荒谬危险的念头:他希望她能咬得更重些,最好把他这具莲藕塑造的身躯都咬碎了才好。 这样就能永远记住她唇齿间的温度和力度,记住这一刻心脏快要炸裂开的悸动。 当与应终于发泄完怒气,松开齿关,微微喘息着抬起头时,哪吒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扣住了她试图退开的手腕。 他幽深的眼眸紧紧锁住她泛着水光,还沾染着一丝莲瓣碎屑的唇瓣。 那两片小小的、粉嫩的柔软,此刻如同世间最诱人的禁果。 一股原始的冲动在身体里咆哮,他喉结剧烈滚动,带着近乎蛊惑的意味:“再咬一次。” · 少女被近乎蛮横的要求惊得睁大了眼睛,唇瓣上还沾着几片柔软的粉色花瓣。 她下意识想后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亲密,却被哪吒扣着腰肢按回怀里,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擂鼓般的心跳。 “你、你疯了吗?”她声音微微发颤,指尖抵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试图推开那令人意乱情迷的莲香,“我咬你、你还……” 哪吒低头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呼吸灼热地拂过她的唇瓣,带着执拗:“不够。” 头顶悬垂的莲花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簌簌抖动,洒落几点细碎的金色花粉,星屑般飘散在两人之间。 他继续蛊惑:“继续。” 与应被他眼中翻涌的滚烫欲望灼得心尖发颤,几乎要迷失在那片深潭里。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余光忽然扫到他锁骨上那个清晰的牙印,此刻正缓缓愈合。 淡粉色的柔嫩莲瓣,正从她留下的齿痕中悄然探出头来,在月光下舒展着娇弱的姿态。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带着露珠般湿意的莲花瓣。 指尖立刻被哪吒滚烫的手抓住。 “不是说……”少年带着她的手,坚定地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声音暗哑,“要验证我的心意?” 任谁都抗拒不了这种邀请。 更何况眼前人浑身散发着让她理智崩断的清甜莲香。 这次,她没有丝毫犹豫,顺从了心底那股原始的冲动,张开贝齿,对着那朵新生的莲花,狠狠地咬了下去。 “嗯……”哪吒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瞬间绷紧。 然而,托着她后脑的手掌却无比轻柔,指节深深插入她散落的发丝间,非但没有推开,反而带着鼓励的意味,将她更紧地压向自己。 少女顺从地咬得更深,齿尖陷入他温润肌肤的瞬间,浓郁的莲香爆发,仿佛一口咬破了整朵含苞待放的花苞,清冽甘甜的汁液瞬间弥漫在唇齿之间。 与应松开齿关,她困惑地仰头看他,却撞进一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眸。 哪吒的眼尾如同被火焰灼过,而他发间原本含苞的莲花,此刻竟完全盛放,几朵饱满的花苞甚至垂落下来,亲昵地蹭过她滚烫的脸颊。 为什么……这人被咬得这么狠,非但不生气,反而……一副极其享受、甚至渴求更多的模样?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他低低地笑起来,俯身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唇几乎蹭上她敏感的耳廓,灼热的气息喷洒:“是啊,病得不轻。只有师妹……能治我这相思入骨的顽疾。” 少女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酥麻感从耳际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正欲抬手推开这惑人的妖孽,远处却遥遥传来村民焦急的呼喊: “三太子——仙子——!” 哪吒眼中闪过被打断的阴郁和不耐,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他指尖带着留恋,在她微肿的唇瓣上轻轻一抹:“先记着。” 与应羞恼地瞪他:“记什么记!” 哪吒俯身,目光深深锁住她那双因情动而潋滟着春水般光泽的眼眸,宣告:“记你欠我一次,日后,要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说罢,他利落地转身,大步朝着村民呼喊的方向走去,与应独自站在原地,指尖抚上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耳垂。 · 那蛇妖肆虐,吞食了村中不少孩童,导致原本热闹的村落十室九空,只剩下零星几户胆战心惊的人家。 村长见天色已晚,又感念二人除妖之恩,赶忙收拾出一间相对干净的屋子,恳请他们住下。 到了这地步,实在不好再推辞。 哪吒半是催促半是“挟持”地推着与应往那间小屋走。 屋内陈设破旧却整洁,月光从糊着旧纸的窗棂透入,映照出唯一的家具,一张不算宽大的木板床榻。 少年大剌剌地往榻上一躺,乌黑的长发瞬间在灰扑扑的被面上铺散开来,他支起上半身,单手托腮,歪着头看向还站在门口踌躇的少女,烛火在他眼中跳跃。 “愣着做什么?睡觉啊。” “我……”与应刚开口。 “等等!不行!不能睡一起!”哪吒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差点撞到低矮的房梁。 他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神慌乱地飘向门外,语无伦次:“我、我去外面!外面有池子!我去泡会儿!” 与应搭在榻沿的膝盖顿住了,挑眉看他:“为什么?不是你拉着我进来的吗?现在倒想起规矩了?” 少年被她问得语塞,结结巴巴,眼神飘忽得更厉害:“就、就是……不能睡一起!会……会出事的!” 他憋了半天,也说不清会出什么事,最后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门。 “喂!你去哪啊!”与应追到门口,只看到哪吒狼狈的背影。 他跑得太急,连混天绫都忘了收,长长的红绫绊在门槛上,让他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明明是他先不由分说把她拉进屋的,怎么现在反倒像是她成了洪水猛兽? “这人……” 月光从窗隙里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亮的线。 与应盯着那些光影看了许久,心头莫名有些空落,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村中的夜晚静得可怕,白日里的惊恐似乎还未散去,只有草丛里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水声交织。 她循着那潺潺水声走去,穿过几间低矮沉默的茅屋,来到村边一处不大的池塘边。 哪吒果然在那里。 少年背对着她,半身浸在清凉的池水中,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漂浮在水面上。 他似乎察觉到岸边的动静,猛地回头,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边,在看到是与应时,身体下意识地往水里沉了沉,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双清亮的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声音隔着水面,显得有些闷。 与应蹲在池边,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噗通”一声丢进他附近的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来看看某个落荒而逃的家伙,是不是一时想不开,把自己泡发了。” 水花溅了几滴在哪吒鼻梁和长睫上,他眨了眨眼,水珠顺着睫毛滚落。 “我才没逃。”他嘴硬道,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哦?”与应托着腮,故意往前凑近了些,月光照亮她带着笑意的脸,“那刚才是谁喊着‘不能睡一起’、‘会出事’,然后火烧屁股似的跑了?不是说‘睡觉啊’,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他别扭地转过头去,只留给与应一个湿漉漉的后脑勺,水面因他的动作荡开圈圈涟漪。 “就是……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与应追问,不依不饶。 “你是姑娘家!”哪吒猛地转回头,激起一片水花,语气带着点羞恼的强调,“我、我不能……那样!” 与应故意板起脸,模仿他之前的语气:“哦?那刚才在莲花架下,是谁抓着我的手往他心口按,非逼着我咬他,还说什么‘不够’、‘继续’、‘再重些’?那时候怎么不考虑我是姑娘家了?嗯?” 哪吒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嘴唇开合了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最后整个人沉入水中,只留下一串咕噜噜的气泡在水面破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冒出头,湿透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那不一样……那是……验证。” “验证什么?” “验证我是不是……”哪吒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最后几个字挤出水面,“……真的、真的喜欢你。” 池塘边的虫鸣声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这池水的低语。 与应感到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怀疑连水中的哪吒都能听见,她慌乱地低下头,看向水中两人的倒影。 月光泻地,将他们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水面,又被微风吹起的涟漪温柔地打碎,拉长,再小心翼翼地重新拼凑在一起。 “笨藕。”她听见自己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 哪吒没听清,疑惑地抬头:“什么?” “我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与应抬起头,月光在她眸子里流转,映出点点碎银,“哪有人用被心上人咬一口、咬得血肉模糊还开朵花出来,来验证自己心意的?” 哪吒怔怔地看着她,发间不知何时又悄然冒出一朵小小的莲花,怯生生地轻轻摇曳,仿佛也在等待答案。 “那……该怎么验证?” 与应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自己想。” 她作势要转身离开。 手腕被一股带着水汽的力道轻轻拉住,哪吒已快速游到岸边,月光将他仰起的脸庞洗得格外柔和,连平日里那飞扬跋扈的眉目都敛去了锋芒。 “别走。”他抬起的手在空中犹豫,最终只是捏住了她衣袖的一角。 与应转过身时,撞进少年盛满月光的眼眸里,他仰着脸,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光,如同清晨凝结在初绽莲瓣边缘的露珠,剔透易碎。 少年人的指尖还带着池水的凉意,却在触及她手腕肌肤的瞬间,仿佛被点燃般泛起暖意。 哪吒微微低下头,发间那朵怯生生的小莲花正好垂落,柔软冰凉的花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与应温热的手背,带来细微的痒。 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和青涩:“我、我不会。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手指带着试探的意味,轻轻触碰她的指尖,然后,他低下头,轻柔得如朝露滴落花瓣般的吻,印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样……”他抬起眼,浓密的睫毛上水珠欲坠,“……对吗?” 与应看见他原本就泛红的耳尖,此刻在月光下红得几乎透明,像刚从荷塘淤泥里捞起的新鲜藕节,白生生的肌肤下透出羞涩的粉。 此刻的少年,干净纯粹得如同晨曦中带着露珠的新采莲藕,连这份笨拙的羞涩都透着令人心软的清甜。 她悄悄蜷起被吻过的手指,只觉得上面残留的池水凉意仿佛渗入了心底。 哪吒却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鼓励,又凑近了些,温热的鼻息几乎拂过她的鼻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期待和忐忑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远处传来几声突兀的犬吠,惊醒了沉醉在月光中的池塘。 水面荡漾,两人原本清晰交叠的倒影瞬间被搅碎,化作无数片闪闪发光的银箔,随着游过的小鱼四散开去。 “回去吧,”他从水中站起身,带起一片哗啦的水声,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肌理线条滚落,在月光下闪着光,“夜里……凉气重了。” 与应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只穿着一件被水浸透的单薄里衣,湿透的布料紧贴在身上,近乎透明,清晰地勾勒出少年劲瘦的腰腹线条和紧实的胸膛轮廓。 她像被烫到般猛地转过身,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你、你先把衣服穿好!”声音带着羞恼的颤抖。 身后传来哪吒低低的笑声,还有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 “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与应这才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回头。哪吒已经披上了那件鲜艳的红外袍,只是长发依旧湿漉漉地披散着,发梢还在滴水。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灼灼:“一起回去?” 与应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他掌心温暖而干燥,完全不像刚从冰冷池水中出来的样子,稳稳地将她的微凉包裹住。 两人踏着月光,沿着来时的小路慢慢往回走,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心照不宣的暖流。 “所以……”哪吒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紧张,“我们现在……算是……” “算是什么?”与应故意装傻,偏头看他,眼中带着笑意。 哪吒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月光下,他的神情无比认真,带着郑重:“你知道的,与应。” “不知道呀。”她眨了眨眼,笑意更深,故意拖长了调子,“三太子不说清楚,小女子怎么敢妄自揣测上意呢?” 哪吒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发间那朵小莲也跟着不安地抖了抖花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捧着她脸颊的手微微用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与应,我心悦你。” 21、小杀星 · 她没想到哪吒会如此直接,如此郑重地宣之于口,更没想到,他眼中那份炽热的情意,竟如此真实而滚烫地烧灼着她。 “现在,”哪吒问,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脸颊,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明白了吗?” 与应感到自己的脸颊如同被点燃,滚烫的热度一路蔓延至耳根。 她在他专注的凝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应和:“嗯。” “那……”他得寸进尺地俯身,温热的唇几乎贴上她敏感的耳垂,带笑的声音里充满诱惑,“可以……一起睡了吗?” 少女猛地推开他,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不行!” “为什么?”哪吒委屈地扁起嘴,眼神控诉,“我们都……都这样了!” 他晃了晃两人还牵着的手。 “那也不行!”与应红着脸,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你睡地板!” 哪吒立刻追上来,重新牵住她的手,握得更紧,带着点耍赖的意味晃了晃。 “好嘛好嘛,我睡地板。”他顿了顿,凑近她耳边,声音带着诱哄,“但是……你得拉着我的手睡。” “谁要拉着你的手!”与应羞恼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攥住。 “你呀。”哪吒理直气壮,眼神无辜又理直气壮,“不然……我会做噩梦的。” 与应又好气又好笑,侧头看他:“堂堂三太子,闹海屠龙都不怕,还会做噩梦?” “会的。”哪吒点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遥远和认真,握着她手的力道也微微收紧,“会梦见……你不见了。” · “梦里……我找遍了整个陈塘关……”少年的声音浸透了与平日张扬截然不同的寒意,“掘地三尺……连东海都翻了个底朝天……” “笨藕,”她心口发紧,伸手捧住他冰凉的脸颊,试图用自己的温度驱散那份阴冷,“梦都是反的。假的。” 哪吒任由她捧着,眼睫低垂,与应的拇指指腹蹭过他眼下干燥的皮肤。 “我就在这儿呢,”她踮起脚尖,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你看,热的,活的。不是梦。” 哪吒的呼吸变得急促滚烫,他猛地收紧手臂,一把将她狠狠搂进怀里。 “……别像梦里那样消失。” “我要是真想跑……”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逗他,手指绕着他带着池水凉意的发尾,“咱们神通广大的三太子,不会用混天绫把我五花大绑地捆回来?” “会。”他几乎是立刻回答,牙齿惩罚性地轻咬着她耳尖,“绑在身上,走到哪,带到哪。寸步不离。” 与应耳根瞬间烧得滚烫,却没有躲闪,反而往他怀里缩了缩。 “那我可要天天吵着吃糖人,”她故意岔开这沉重的话题,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还要哪吒样子的糖人,烦死你。” 哪吒低低地笑起来,驱散了一丝阴霾:“给你买一屋子……只要你在。” 夜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应恍惚间似乎听见风中夹杂着遥远而冰冷的金戈交鸣之声。 “听着。”她深吸一口气,捧住哪吒的脸,强迫他抬起眼直视自己,“就算真有那么一天……” “我是说,就算真有那天……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的。翻遍三界,踏碎虚空,也要把你找回来。” 哪吒发间那朵半合的莲花瞬间疯长,花茎灵巧地缠绕住两人垂落的一缕头发,打成了一个细小的结。 “你保证?” 与应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勾住那缕被莲花缠绕的发丝:“我要是食言……” 她故意板起脸:“就让你咬回来,咬多少口都行。” 他的笑声终于冲破阴霾,热切真实,惊起了岸边草丛中栖息的萤火虫。 “不行。”他低头,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气息交融,“要加倍。” “怎么加倍?” 少年恢复了往日那副带着笑意的模样:“每天咬三次,早中晚各……” 话未说完,耳朵就被一只微凉的小手精准地拧住了。 “想得美!”与应红着脸松开他,转身要走,“回去了!再待下去真要着凉了!” 哪吒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月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仿佛随时要挣脱本体,融入远处无边的黑暗。 “与应。”他轻声唤她。 与应脚步顿住,疑惑地回头,夜风突然变得刺骨冰凉,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发现哪吒半边身子都浸在屋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有发间那朵盛放的莲花,在黑暗中幽幽地散着微光。 “如果,如果真的有一天……”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笑意,“你不见了……我会把一切都毁掉的。” “所以,别给我这个机会。” “不会的!”她几乎是扑了回去,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声音坚定,“我发誓!哪吒,我发誓!” “……嗯。” · 回屋的路上,哪吒一直紧紧地攥着与应的手,直到推开木门,与应才惊觉他掌心里竟全是冰冷的汗。 “你……”她刚开口,哪吒却狼狈转身,快步走向那张窄小的木榻。 他动作带着刻意的急躁,将原本卷成一团的被子粗暴地抖开,再用力拍平。 与应站在门边,没有立刻过去。 月光从窗棂的破洞和缝隙里顽强地挤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微微颤动的银线,恰好隔在她与背对着她忙碌的哪吒之间。 仿佛相隔云与海,日与月的距离。 “睡吧。”哪吒背对着她说,声音闷闷的,带着强装的平静。 他脱了外袍,只穿里衣,单薄的布料勾勒出少年紧实流畅的背脊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与应看着他那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心底又好笑又有点莫名的气恼。 方才在池塘边信誓旦旦说要一起睡的是谁?现在倒知道害臊了? 她故意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到榻边,果然,哪吒绷紧的后背线条更加僵硬了,连呼吸都明显急促起来。 “我睡里面。”她宣布道,伸手就去推他结实的肩膀,想把他挤到外侧去,然而指尖却在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愣住了。 隔着薄薄的衣料,一股滚烫得不正常的体温清晰地传递过来。 “你……发烧了?” 哪吒终于转过身,他眼神有些躲闪,抓住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腕。 “不是生病。”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窘迫和……别的什么,“是……你咬的伤口……” 与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口一跳。 她下意识凑近了些,一股比平日浓郁数倍,甜腻得几乎让人眩晕的莲香扑面而来,带着惑人的气息。 “怎么会……”她惊讶地低语,指尖轻轻碰了碰。 “嘶……” “很疼?”与应急声问。 少年摇摇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神迷蒙湿润:“……痒。” 与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慌乱地想要退开,脚下却一个不稳,绊到了低矮的床沿,整个人向后倒去。 “小心!”哪吒伸手揽住她的腰,惯性让两人一起重重跌进那张不算宽大的木榻上。 “你……”与应被困在哪吒身下,他身体的重量和那惊人的热度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你先起来……” 哪吒没有动。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少女,目光复杂,发间的莲花簌簌抖动,落下几点细碎的花粉,飘落在与应的脸颊和颈间。 “阿嚏!” 这个突如其来的喷嚏,瞬间打破屋内紧绷旖旎的微妙氛围。 哪吒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方才那股迫人的侵略性消散无形。 他顺势翻了个身,滚到床榻的外侧,背对着她,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睡吧,不闹你了。明日还要赶路。” 与应悄悄松了口气,心底却又莫名泛起一丝空落落的失落感,她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哪吒躺下。 黑暗中,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然后是少年试图平复的呼吸声。 月光无声西移,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与应闭着眼,在心里默默数着想象中的莲花,数到第二百朵时,终于忍不住,用气音小声试探:“哪吒……你睡着了吗?” 身后一片寂静,只有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月光,她看见哪吒蜷缩着身子,面朝着她的方向。 发间那朵惹事的莲花已经悄然合拢,月光描摹着他沉睡的侧脸轮廓,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褪去了所有锋芒,竟显露出几分近乎稚气的脆弱。 心头一软,她伸出手,替他拂开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指尖触碰到他额角的皮肤,那温度似乎比刚才降了一些。 “冷……”他闭着眼,眉头微蹙,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与应这才注意到,少年单薄的身体在微凉的夜气中竟在微微发抖。 她犹豫了片刻,心底的柔软最终战胜了羞涩,慢慢地挪近了些,让自己的手臂紧紧贴着他微凉的手臂:“这样呢?好点没?” 哪吒没有回答,但紧绷的身体线条明显放松下来,他的手指顺着与应的手腕摸索下去,最后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紧相扣,他的掌心依旧温热,甚至有些烫。 “睡吧……”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 与应看着黑暗中两人紧密交握的手,感受着从他掌心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暖意和那份无声的依赖。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往哪吒那边贴近了几分,少年身上那股清冽的莲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 与应悄悄吸了吸鼻子,奇异的是,这混合的气息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窗外,最后一点月光也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没,世界陷入黑暗。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与应感觉到身旁的哪吒动了动,翻了个身,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上了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揽向身后。 “与应……”他梦呓般在她后颈处低唤,声音模糊依恋。 她应该推开他的。 这不合规矩,太过亲密。 可当少年滚烫的体温和那令人心安的气息将她彻底包围时。 她只是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带着占有欲的温暖里,轻轻回应:“嗯……我在。” · 与应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中跋涉,脚下是粘稠湿冷的泥泞,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哪吒!”她下意识地呼喊,声音却如同石沉大海,瞬间被这死寂的浓雾吞噬得干干净净。 一个身影从翻滚的雾气中蹦跳出来。 那是个小童,约莫七八岁模样。雪肤朱唇,眉目精致得如同玉雕,双髻用鲜艳的赤绫高高绾起。 耳垂挂着小巧的金环,脖颈上悬着乾坤圈,腕间缠绕着混天绫。 “你找我?”小童歪着头看她。 与应后退半步,这孩子除了眉心的印记形状略有不同,五官轮廓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哪吒,可他眼中翻涌的戾气却让她脊背瞬间爬满寒意。 “你……” “我怎么了?”小童身影一晃,瞬间贴到她面前,掐住她的下巴。 他说话时嗓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甜软:“不是你要找哪吒吗?我就是哪吒呀!” 腰间一紧,混天绫缠绕上她的腰肢,越收越紧。 “姐姐,陪我玩吧?” “不……”她挣扎着,试图凝聚法力,视线却被小童手中突然多出的一物勾住。 是杆燃烧着火焰的长枪,枪尖赫然挑着颗面目狰狞的硕大龙头,龙血正滴滴答答地淌下。 “你看!”他兴奋地晃了晃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我抽了它的筋!好玩吗?” 温热的龙血甩溅在她脸上,带着灼烧般的刺痛感,冰冷的手指滑过她脖颈上那道若隐若现的金色咒文。 “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呀。”小童赞叹着,凑得更近。 与应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要养你!”他兴奋地宣布道,“我带你去见爹爹!他准我养小狗的,你比小狗漂亮多了!” 他顿了顿,掐着她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脸上笑容不变:“我不喜欢不乖的小狗。” “姐姐,你会听话的,对吧?” 混天绫越缠越紧,她强忍着几乎昏厥的痛楚,被掐住下巴的手艰难地在袖中掐诀,凝聚最后一丝法力。 “想跑?” 小童仿佛洞悉了她的意图,笑容更加甜美,也更加残忍。 他随意一招,悬在颈间的乾坤圈嗡鸣着飞入他小小的掌心,他毫不犹豫地将那金环按向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就在那蕴含毁灭力量的金环即将套上她脖颈的千钧一发之际,少女的身影如同被抹去,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彻底消失。 连同气息,连同温度,连同那缕挣扎的生机,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童的动作僵住,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22、幻影 · 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斜斜地刺入,在与应的眼皮上投下一片带着暖意的红,她皱了皱眉,意识从混沌中缓缓浮起。 “唔……”她刚想翻身舒展酸麻的肢体,却发现自己被一条结实的手臂牢牢箍住了腰肢,动弹不得。 后背紧密地贴着滚烫的胸膛,隔着两层薄薄的寝衣布料,少年呼吸时胸膛的起伏无比传递过来,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昨夜的点滴记忆汹涌而至。 “醒了?”头顶传来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哪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微微撑起身子,低头凝视着她。 与应急忙想挣脱这过于亲密的桎梏,腰间的臂膀却收得更紧。 哪吒的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带着依恋地蹭了蹭,声音慵懒:“时辰还早……再躺会儿。” “天亮了……”与应小声抗议,脸颊埋得更低,不敢抬头看他。 哪吒沉默片刻,手臂终于缓缓松开。 与应立刻翻身坐起,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散乱的衣襟,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哪吒的锁骨。 那个她留下的牙印处,伤口依旧在渗出细小的花瓣,周围的皮肤晕开不正常的红晕。 “还……疼吗?”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片滚烫肌肤时顿住。 哪吒却一把捉住她退缩的手腕,将她微凉的掌心按在自己发烫的伤口上。 “你咬的,”他声音低沉,带着委屈和耍赖,“你得负责。” 与应想抽回手,却被他按得更紧,那花瓣蹭着掌心的痒意,仿佛顺着胳膊一路爬进了心尖,让她浑身一颤。 昨夜噩梦中那个踩着骸骨的小哪吒形象再次浮现,与眼前这张带着慵懒睡意的脸重叠,带来冰冷的寒意。 “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她勉强扯出笑容,声音有些干涩,“梦见一个凶得很的小娃娃,拿着乾坤圈……要套我的脖子。” 哪吒沉默了片刻,眸色暗了暗。 随即,他松开了与应的手,利落地翻身下榻,背对着她开始整理衣袍,声音听不出情绪:“梦都是反的。” 与应看着他那挺直却莫名透着僵硬的背影,梦里小哪吒挑着狰狞龙头的残忍模样,与眼前这个连整理衣领褶皱都一丝不苟,姿态清俊的少年…… 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荒谬的联想甩开。 “我们今天回乾元山吧。”哪吒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没有回头,“让师父看看你的伤。” 与应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几道淡金色的纹路,同时,脖颈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烫感,她心念微动,往生绫缠绕而上,将那些异象悄然遮掩。 “好。” 昨夜哪吒那句诅咒般的低语,再次在耳边炸响。 不过,我又不会突然消失……她努力说服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对吧? 收拾行装时,哪吒异常沉默,周身笼罩着一层低气压。 直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他才猛地转身,将一样温润微凉的东西塞进与应手里。 “给你的。” 与应低头,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莲花玉坠,通体莹白剔透,只在花心处,一点朱砂般的殷红,似燃烧的火焰。 她捻起红绳,玉坠在初升的朝阳下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冷冽的光斑。 “戴上。”哪吒不由分说,亲手为她系在颈间。“里面有我封存的一缕本源灵力,若遇险境,或可抵挡一二。” 少女眉头立刻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服,这人是在暗示她弱? 哪吒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唇角勾起一个安抚的弧度,不急不慢补充道:“知道你不弱,杀妖掏心比谁都利索。没危险时,就当个……好看的坠子戴着。” “嗯……”与应指尖摩挲着那温润的玉坠,感受着其中与他同源的清冽莲息,心底泛起一丝暖意。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他:“那你呢?” 哪吒已经大步流星走在前头,闻言回头,晨光勾勒着他张扬的侧脸,他随手拍了拍腰间猎猎生风的混天绫,笑容恣意耀眼。 “我?”语气狂傲依旧,“谁能伤我?” 与应小跑着追上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自大狂!” 哪吒顺势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带向自己,声音带着十足的戏谑:“昨晚……是谁抱着我不放,还嫌我冷的?” “你!”与应瞬间涨红了脸,像只炸毛的猫,用力推开他,“明明是你往我身上蹭!发烧了还那么粘人!” 两人在村民感激的目光中告别,一路拌着嘴,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 山风掠过林梢,带来远方村庄焚烧后残留的焦糊气息。 “前面就是陈塘关了。”哪吒停下脚步,指向远方,晨雾弥漫中,依稀可见城墙巍峨的轮廓。 与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眉头却紧紧锁起。 记忆中繁华喧嚣的关城,此刻城门紧闭,城墙上士兵盔甲森然,长矛如林,来回巡逻,城门外,一条长长的人龙在尘土中蜿蜒,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 “怎么……变成这样了?” 哪吒:“纣王无道,横征暴敛。各地关卡都在严查所谓的‘逃税商旅’和‘流窜乱民’。听说东伯侯姜桓楚的领地,上月又爆发了抗税暴动。朝廷派了闻仲那老东西前去‘平叛’……”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带着血腥气,“屠城。” 与应颈间那被往生绫遮掩的金色纹路灼烫起来,她强忍着没有去抓挠,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自从那个诡异的噩梦之后,这些纹路就会时隐时现。 而每次天下传来战乱杀伐的消息,它们便会苏醒,灼烧,甚至…… 她隐隐感觉到,梦中那片破碎的天幕,裂痕似乎又加深了。 “我们绕过去吧。”哪吒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抽气声,伸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安抚,“不必跟那些鹰犬打交道。” 与应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城门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他正佝偻着背,将饼子和水递给那些排队的流民。 “是你……”与应咽下了后面的话。 哪吒的表情平淡无波,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辞官后,他便一直在此施粥放粮,做些……无用功罢了。” 与应看着李靖放下昔日总兵的威严,在尘土中弯腰俯身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忍不住轻声道:“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哪吒的目光在那道苍老忙碌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摇头,转身大步走向另一条荆棘丛生的偏僻小路:“赶路要紧。” · 离开陈塘关的范围,沿途的景象越发触目惊心,田野荒芜,杂草丛生,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间偶有乌鸦盘旋,发出凄厉的啼鸣,偶尔遇到的行人,皆是神色惶惶,步履匆匆。 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两人在一处破败倾颓的茶棚下歇脚,残存的棚顶勉强投下一点可怜的阴凉。 哪吒用混天绫卷来几枚青涩的野果,递到与应面前:“再走半日,就能看到乾元山的云雾了。” 与应接过果子,却毫无胃口,她的目光落在哪吒的锁骨处,那朵“伤花”似乎开得更盛了些。 “你这里……”她忍不住再次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半空,带着迟疑。 哪吒却主动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摁在那片滚烫的花源之上。 “这‘痛’是你带给我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着某种固执的占有欲,“让它留着罢。” “你傻啊!”与应又急又恼,“这东西有什么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哭喊和呵斥,两人眼神一凛,身影没入茶棚后方的灌木丛中。 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商朝士兵,挥舞着皮鞭,驱赶牲畜般押解着十几名被粗绳捆成一串的壮丁。 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趾高气扬,鞭子狠狠抽在一个因饥饿而步履踉跄的汉子背上,激起一道血痕。 “奉大王命!征召壮丁修建鹿台!敢反抗者——”军官狞笑,“诛!九!族!” 身旁的哪吒眼中闪过煞气,她心下一惊,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别冲动!现在还不能杀!” 哪吒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眼时,那骇人的红光才勉强压了下去:“我知道。这些被抓的,不过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农夫!此一去鹿台,便是白骨铺路,有去无回!” “我们能……做些什么?”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除非——” 他没有说完,与应明白,除非改朝换代,否则这吃人的世道永无宁日。 待那队士兵卷起的烟尘彻底消散在官道尽头,两人才重新踏上归途。 ·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个稍显繁华的小镇,镇子比沿途的荒村多了些人气,客栈门口张贴着墨迹犹新的通缉告示,画着面目模糊的“叛党”。 街上不时有披甲士兵小队巡逻而过,扫视着每一个行人。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客栈掌柜迎上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带着警惕。 “住店,要两间上房。”哪吒随手抛出一块成色不错的碎银。 掌柜敏捷地接住银子,掂量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这个……客官见谅,近来朝廷查得忒严,住店……须得查验路引腰牌……” 哪吒眼眸微微眯起,指尖在柜台上看似随意地敲了两下。 掌柜的眼神变得茫然失焦,随即又“清醒”过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哎哟!瞧小人这记性!两位贵客的路引方才不是已经验过了嘛!怠慢怠慢!楼上请!天字号房两间,干净敞亮!” 与应知道哪吒用了惑心的小法术,默不作声地跟着引路的小二踏上楼梯。 经过大堂角落时,两个商人打扮的男子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飘入她耳中: “消息确凿……东伯侯已暗中联结了南伯侯……” “朝歌那边……还蒙在鼓里……” “闻太师何等人物……已然起疑……四大诸侯府邸外……眼线密布……” “那姜桓楚的女儿……可是在纣王宫里……会不会……” 声音越来越低,与应还想凝神细听,手腕却被握住,轻轻一带。 “别多事。”哪吒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先安顿下来。” · 进入房间,刚放下简单的行囊,身后门扉便无声合拢,哪吒闪身而入,闩上门闩。 “你也听到了?”他眉头紧锁,“四大诸侯……怕是要反了。” 与应凝重地点头:“若他们真能联手……” “天下大乱。”哪吒接上她的话,斩钉截铁。然而,他眼中非但没有忧虑,反而跳跃起灼热的光芒,“也许……这是个机会。” 与应不解地看着他眼中那簇陌生的火焰:“什么机会?” 哪吒几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目光穿透暮色,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乾元山轮廓。 然而他的声音,却带着与仙山格格不入的野心:“改天换地的机会!” 他转身,目光锁住与应,“你不觉得……这个腐烂透顶的世道,早就该彻底变一变了么?” 与应心头一悸,眼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少年身影,与噩梦中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之上,踩着累累白骨的小小身影重叠。 她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指尖冰凉。 哪吒察觉到她的异样,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怎么了?手这么凉?” 与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掩饰着心底翻涌的不安:“可能是……累了。” 她犹豫了一下,反手握住哪吒温热的手掌,抬起眼:“哪吒……如果、如果真的天下大乱,兵连祸结……你会怎么做?” 哪吒微微一怔,随即歪头看着她,他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贴上她的,“怎么?怕我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等与应回答,他收紧交握的手。 “放心。” 他望进她眼底深处,许下无声的誓言:“我有你呢。你会……拉住我的,对吧?” · 少年歪头瞧她,眸中映着烛火跃动的光:“放心,有你在呢,你会拉住我的,对吧?” “谁要拉你。”与应别过脸去,唇角却藏不住一丝笑意,她抽回被哪吒攥着的手,假意整理衣袖。 哪吒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耳垂:“耳朵红了。” “哪吒!”与应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拉入怀中。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倏然分开,掌柜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暖融:“两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官府征用客房,只剩一间了……” 哪吒看向与应,挑了挑眉,与应张口想说什么,却听到楼下官兵粗鲁的呵斥声,没办法,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一间就一间吧。”哪吒打开门,接过掌柜手中颤抖的油灯。 门扉合拢,斗室仿佛骤然逼仄,与应立于窗边,佯装对沉沉夜色兴致盎然,实则透过窗纸朦胧的倒影,悄悄窥看身后。 少年正将混天绫悬于床柱,那红绫在烛光下流淌,如赤血蜿蜒。 “怕吗?”哪吒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与应熟悉的调侃。 与应转身瞪他:“怕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吒故意拉长声调,“万一我兽性大发……” “怕什么?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与应扬起下巴,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哦?”他慢悠悠踱近,眼底笑意更浓,“那上次,我里衣是何颜色,仙子可还记得?” “谁、谁会留心那个!”与应抓起另一只软枕掷去,被他轻巧接住。 少年抱着两只软枕立于榻前,歪头打量这不甚宽敞的床铺。 “既已同眠过,仙子应不介意我睡相不雅?”他忽地捂住锁骨伤处,蹙眉低嘶,“哎呦,这伤今夜格外痛楚,恐要辗转难安……” 与应明知他作态,心尖仍是一紧,上前欲探:“又渗花了?我看看……” 哪吒揽住她腰肢便往榻上一倒,软枕稳稳落于床头,与应跌入他怀中,鼻尖撞上坚实胸膛,清冽莲香瞬间萦绕。 “诓你的,”头顶传来得逞的低笑,“我睡相好极,倒是某人,上回踢了被子,还是我替你掩好的。” 与应撑起身子嗔他:“哪吒!” 却见少年已敏捷滚至床榻内侧,用衾被将自己裹成个茧,只露出一双亮若星辰的眼。 “我睡里侧,免得半夜滚落,”声音闷在锦被里,笑意却藏不住,“仙子请自便。” 与应又好气又好笑,望着那故作乖巧的“茧”,轻叹一声,吹熄了摇曳的灯火。 她小心翼翼地躺到床外侧,刻意与哪吒保持一掌宽的距离,木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你睡觉还穿外袍?”被子里传来闷闷的疑问。 与应揪紧自己衣襟:“自然!” 哪吒从被卷里探出头来,黑发铺在枕上像泼墨:“可我热。” 说着便去解衣带。 “你!”与应慌忙转身背对他,“不许脱!”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接着是他带笑的低语:“诓你的,还穿着呢。” 与应气得抬脚轻踹被角,却听他“嘶”地抽气。 “真踢着了?”她急急回身,不防撞入少年早已张开的怀抱。 哪吒趁机将她搂住,下巴抵在她发顶:“抓到你了。” “幼稚!”与应挣扎未果,索性放弃,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样真好。”他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比一个人暖和多了。” 算了,由着他吧。 她放松身体,任由他抱着。 “你心跳好快。” “你闭嘴。” “哦。”安静了片刻,“与应。” “又干嘛?” “我好像……有点紧张。” 她惊讶抬头,却见哪吒的耳根红得厉害,在月光下无所遁形,那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哪吒三太子,此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哪有半点除妖时的凶狠模样? 她伸手戳了戳哪吒发烫的耳垂:“原来你也会紧张?” 哪吒捉住她作乱的手指,眸光闪烁:“和喜欢的人同床共枕,紧张不是很正常?” 这直白言语令与应瞬间溃败,她将滚烫的脸颊埋进他胸膛装睡,耳畔却传来他胸腔愉悦的震动。 夜色渐深,与应迷迷糊糊间,感觉哪吒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轻轻按揉着头皮,舒适得令她几欲喟叹。 “睡吧。”少年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我在呢。” 半梦半醒间,与应恍惚忆起上次同宿,哪吒微颤的脊背,和他近乎呢喃的呼唤。 她又想起乾元山上,少年含笑为她绾发,想起初遇时,彼此针锋相对,想起后来,窥见他深藏的颤抖与脆弱。 从食髓知味,到惺惺相惜,到怜爱入骨……竟已,过去这般久了么? 她向那温热的源头又偎近些,在彻底沉入黑甜乡前,似有什么柔软微凉、带着清甜气息的东西,轻轻擦过她的唇角。 花瓣似的。 她含混地哼唧一声,翻身欲睡,又被少年噙着笑意,重新拥入怀中。 · 晨露未晞,两人踏着微熹启程。 与应嫌行路迟缓,欲唤云驾,却被哪吒拦下,他心底总有一丝不安,仿佛这偷来的安稳日子,已近尾声。 果不其然。 刚收拾停当下楼,客栈大堂内,几个衣衫褴褛的难民正被官兵推搡驱赶。 一瘦弱妇人抱着婴孩跪地哀泣:“大人行行好,赏口水吧……” 为首的官兵一脚踢开她:“滚开!别挡道!” 婴儿从妇人怀中跌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与应身形一闪,稳稳接住孩子。 妇人爬过来抱住她的腿:“仙子救命!我们走了三天三夜,孩子快不行了……” 与应望向哪吒,后者已面罩寒霜,大步走向那群官兵,领头者见是个少年,不屑地伸手便推:“哪来的小崽子多管闲——啊!” 哪吒单手钳住他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官兵惨嚎着跪倒,余人拔刀相向,哪吒冷笑,混天绫自袖中飞出,瞬间将几人捆作一团。 “滚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再让我看见欺压百姓……” 似想到什么,他忽地掏出那枚金纹绣球,在几人眼前比划着,仿佛在瞄准。 “……罢了,待来日取他首级,一并清算。”少年语罢,绣球抛起,腿风凌厉扫过,几个“粽子”惨叫着被砸飞出去。 那力道,与应瞧着,只愿他们自求多福,她扶起跪地的妇人,将怀中婴孩轻轻放回。 哪吒擦拭着绣球,眉峰紧蹙:“晦气!平白污了我的宝贝。” 与应抬手轻拍他额头,少年微怔,随即眼底漾开细碎星光。 “这算什么?对师兄不敬?” 与应上下扫他一眼,半推着他往外走:“算暗号行了吧,再者说,还有比师兄妹同榻而眠更‘大逆不道’的?” 少年霎时红了脸,慌忙捂住她的嘴。 “别乱说!还什么都没做呢!” 与应不同他计较,心中思忖:此地怨气连往生绫都难以抚平,着实蹊跷,罢了,回去请教师父便是。 谁料刚行几步,身后忽传来妇人颤抖的呼唤:“小……小小姐?” 两人顿步,同时回首。 妇人走近几步,颤抖的手伸向与应面庞,又猛地顿在半空:“这眉眼……与将军,一模一样……” “将军……” 耳边一阵嗡鸣,脑海中闪过零碎片段。 她下意识按住太阳穴,脖颈上的金色咒文隐隐发烫。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带你走。” 哪吒握住她冰凉的手腕,与应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那位泪眼婆娑的妇人:“您与那位褚将军相熟?” 听到这话,妇人身体一僵,并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激动道:“您现在是何姓名?!” 哪吒挪动脚步,微微挡住她的视线。 “她名与应。” 妇人抱紧怀中婴孩,喃喃如自语:“好……好名字……好名字……” 若将军得见,亦当欣慰罢。 妇人望着少女,眼神仿佛穿透时光,凝视着故人。 与应被那目光灼痛,指尖捏紧少年衣袖,强自平复心绪,复又开口:“您似乎与那位将军关系不一般?” 妇人微微一笑,轻抚怀中孩儿,缓声道:“当年将军大捷归朝,方得‘恩赐’……” 恩赐…… 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嗡鸣声,她似乎嗅到莲花的清冽,又似乎尝到清苦的药味,脚下土地逐渐变软,天与地颠倒。 与应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脚下是如镜的水面。 “哪吒?” 声音如同被吞噬,连回音都没有,她掐诀想唤出灵力,却发现经脉滞涩,如陷泥沼。 场景飞速变换,最终停留在一条小巷。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与应握紧如意剑朝身后劈去,额头忽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她惊醒般抬眼。 “阿应。” 23、狐狸仙 · 一个小女孩正踮着脚去接飘下的海棠花瓣,她捧着满手花瓣跑进里屋,药香混着苦涩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缕淡青色烟雾从香炉中笔直升起,又被榻上妇人的咳嗽声搅得支离破碎。 “娘!今年的花长得真好呀!快来看看!” 榻上盖着厚重被褥的妇人却移开视线,看着女儿掩在花瓣下的,布着的与年纪不符的茧子。 “黎应,往后不要再来了。” 她面上的笑容僵住一瞬,却又很快恢复,只自顾自的将花瓣捻起,取了片放在母亲枕边。 但她很快发现,枕下露了半截信笺。 她假装没看见,只是仔细地为母亲掖好被角,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走出院门,黎应摊开手掌,看着那些被汗水浸湿的花瓣黏在茧子上,像一个个小小的伤口。 · 黎应的记忆里没有拥抱。 她出生那日,褚云玺刚生产完就支起身子,用沾血的手指抚过婴儿的脸颊。 “应”这个字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寓意,就像随手从书架上抽出的一本书。 幼童第一次见到母亲,藕节似的小手抬起来想摸摸她,却被女人无情避开。 女人甩了甩袖子,失去支撑的小黎应重重摔倒在地,泪珠流下眼眶,鼻尖通红。 褚云玺居高临下命令道:“不许哭,站起来。” 小黎应听不懂这么复杂的指令,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带着哭腔喊:“娘……” 女人却站在那里始终不为所动,她站在背光里,看不出神情,只是继续重复道:“你是我的孩子,这世上能让你跪的,只有你自己的影子。现在,站起来。” 小黎应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小心翼翼去勾母亲的手指,女人这次没有避开。 小孩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感受到母亲的温度便嬉笑起来,丝毫没记起刚才让她摔倒的正是眼前的女人。 后来抓周宴,毯上摆了琳琅满目的物件,小黎应爬过算盘、诗经,却在众人惊呼中抓住了正中央的物件。 一柄剑。 众人恭维着这丫头会成为第一剑士。 而小黎应当时只是看到了有片花瓣落到上面,好奇去摸而已,殊不知,这一举动让黎昭然的算计更深一步。 而那之后,四季轮转,风雨不歇的琢磨剑意,生了冻疮握不住剑就用发带绑着,脚步虚浮就在地上撒满铁刺,用鲜血磨练步法。 最开始她还会娇气的撇下剑,哭着跑到母亲那里,女人始终不为所动,只是将止血的药膏抹到她手上。 “黎应,你要变强,强到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那时的她听不懂,只是难得在褚云玺那张英气的脸上看到惆怅,孩童轻轻眨着眼,凑到母亲颊边亲了一口,不熟练的哄道:“不难过,亲亲不难过。” 这个动作总能换来片刻的宁静,褚云玺会停下涂药的手,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 有那么一瞬间,黎应觉得母亲就要抱她了,但最终只是被轻轻推开。 “继续练剑。” · 春天来临时,黎应的剑法有了长进,她能在铁刺密布的地面上完成一套基础剑法而不受伤,手上的茧子也厚了一层。 黎昭然对此勉强满意,减少了亲自监督的次数,改为留下严苛的训练任务。 那天午后,黎应完成了当天的练习,正坐在海棠树下休息,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她伸手去接,却听见墙头传来窸窣声。 “喂!你在干什么呀?” 黎应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扎着歪歪扭扭小辫的女孩正趴在墙头,好奇地打量她,女孩约莫和她同龄,脸上沾着泥土,却笑得灿烂。 “我、我在接花瓣。”黎应结结巴巴回答,下意识环顾四周,生怕父亲突然出现。 “真好玩!我叫阿宝,住在隔壁。你叫什么?” “黎应。”她小声回答,心脏砰砰直跳。这是她第一次和府中以外的人说话。 阿宝晃了晃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你!我娘做的麦芽糖,可甜了!” 黎应犹豫着伸出手,阿宝却因为探身太过,整个人从墙头栽了下来,两个女孩同时惊呼,阿宝摔在了黎应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哈哈,真好玩!”阿宝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将糖塞进黎应手里,“尝尝!” 黎应小心地舔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眼睛瞪得圆圆的。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东西,比不练剑的日子还好。 “好吃!” “对吧?我明天再给你带!”阿宝凑近她耳边,“我知道一个秘密地方,那边有棵大梨树,我们可以爬上去摘梨子!” 黎应刚要点头,远处传来脚步声,她脸色煞白,猛地推开阿宝:“快走!我爹来了!” 阿宝不明所以,但还是敏捷地爬上墙头,在黎昭然出现前一秒消失了踪影。 “你在和谁说话?” “没、没有……”黎应低下头,手心里还攥着那块已经开始融化的麦芽糖。 黎昭然冷哼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命令她继续练习。 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把已经化得不成形的糖块一点点舔干净,甜味萦绕在舌尖,让她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梦。 · 第二天一早,黎应早早完成晨练,蹲在海棠树下等,一片花瓣落在她鼻尖上,痒痒的,但墙那边静悄悄的。 阿宝没有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墙那边再也没有传来那个活泼的声音。 黎应小心碰了碰替她擦拭剑身的母亲,女人头也不抬道:“他们搬走了。” 褚云玺很奇怪,每每对她避之不及,却主动接过了保养剑器的活,只有在这时,她才能窥见这个女人的一丝柔情。 但也只有片刻而已,褚云玺放下剑,像是宣布她是罪犯般,语气冰冷道:“都是因为你。” 小姑娘愣在原地,双眼微微睁大,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见状,女人蹲下身子,掌心轻轻放在她头顶,继续重复道:“都是你啊,因为你,他们才会搬走,如今这世道,他们能去哪呢?” 像是被嫌恶的小兽般,她声音颤抖,没了往日的清脆明亮,嘴唇嚅嗫着:“…因为…我?” 褚云玺轻笑:“是啊,都怪你。”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宝只是趴在墙头与自己说话,就必须要搬走?她急得眼眶红了,提起裙子就往门外跑去。 她要找到阿宝,要道歉,要…要做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褚云玺轻易就抓住了她,大门“哐当”一声上了锁,黎应无助的拍着门:“让我出去!!我要去找她!!” 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没人理会她的哭喊。 那之后,黎应再也没哭过,她开始明白,眼泪和哀求在这个家里毫无意义。 · 变故出现在某个雪天,褚云玺的院落位于最东侧,与黎昭然的住处相隔甚远,两人关系也实在微妙,通常都是黎昭然去寻她,又被赶出去。 只是第二天教导剑术的时候,黎应吃的苦头比昨日更多,渐渐的,褚云玺也不再冷言冷语。 后来,她不再去找褚云玺了,只反复的钻研剑术,直到那柄一直陪着她的剑承受不住断裂,黎昭然终于投来了赞赏的眼神。 黎应攥着那柱香的自由,朝着府邸深处那片被遗忘的角落狂奔。 那里有一方小小的莲池,夏日里曾开过几朵瘦弱的白莲,此刻却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更显得此地荒凉寂静。 她试探着踩上冰面,冰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黎应的心怦怦直跳,微弱的反抗和掌控感让她兴奋不已。 就在她笨拙地转着圈,试图模仿记忆中舞姬的姿态时,脚下冰面猛地一陷。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冰面破开的窟窿直直栽去。 预想中刺骨的寒水并未涌来。 她跌入了一个……怀抱? 水花四溅,寒意却并未如想象般彻骨,黎应呛咳着,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脸。 一张精致得近乎虚幻的脸,湿透的乌黑长发贴在白皙的肌肤上,眉目如画,鼻梁挺秀,唇色是透明的粉。 那双眼睛尤其特别,如金乌在他眼中栖息,却又倒映着亘古的星河,流转着不属于此地的光芒。 他穿着的白衣在水中却奇异地不沾湿,反而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黎应看呆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府里的丫鬟、甚至传说中倾国倾城的歌姬,都无法比拟眼前之人的万一。 她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一位迷路的仙子姐姐,误入了黎府的莲池。 “仙……仙子姐姐?”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落水的颤抖。 抱着她的人似乎怔了一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她脸上,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唇、沾着冰碴的睫毛、还有身上那件因练剑而磨损破旧的棉衣。 “冷吗?”他开口了。 声音清冽,带着非男非女的空灵感。 黎应傻傻地摇头,又猛地点头。 她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但被这样抱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仙子姐姐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远处黎府高耸的飞檐斗拱,黎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枯枝。 “这里……不好。”仙子姐姐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 那语气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却让黎应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她想问哪里不好?是这莲池不好?还是黎府不好?还是……她不好? 然而没等她问出口,仙子姐姐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 他微微抬手,黎应只觉一股力量将她轻轻托起,稳稳地送回了冰窟窿的边缘,让她双脚踩在坚实的冰面上。 黎应湿漉漉地站在冰上,茫然地看着水中的人,水波在他周围荡漾,白色衣袂在水中缓缓飘动,他静静地悬浮在水中,身影在波纹中显得有些虚幻。 “快回去吧。”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融入冰冷的水汽里。 接着,就在黎应的注视下,那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 黎应呆立原地,刺骨的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让她剧烈地哆嗦起来。 刚才……是真的吗? · 黎应的剑越来越快,手上的茧也越来越厚,某个练剑练到手臂酸麻,眼前发黑的黄昏,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回到那间狭小的偏房。 她瘫坐在石地上,背靠着墙壁,连去点灯的力气都没有,汗水浸透的里衣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就在这瞬间,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突兀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不是府里厨房那种精细的羹汤气味,而是带着烟火气的面食香。 黎应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昏暗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他就站在窗边,逆着最后一点天光,身形挺拔模糊。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白色狐狸面具,狐狸狭长的眼睛空洞地对着她,透着非人的诡谲。 黎应的心脏骤然缩紧,本能地想去摸剑,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地面,她太累了,连恐惧都显得迟钝。 那人没有靠近,只是抬手,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轻轻抛了过来,那东西落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滚了两圈,散发出更浓郁诱人的香气。 是包子。 黎应认得这个气味,虽然她从未吃过,府里的下人偶尔会偷偷谈论外面街市上刚出炉的肉包子如何香软滚烫。 她看着地上的油纸包,又看看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影。 月光开始渗入房间,落在他白色的面具上,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清冷气息。 “狐狸……仙?” 黎应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她想起了府里流传的一些精怪传说,比起莲池里那个消失的“仙子姐姐”,眼前这个,似乎更符合话本里描述的、能幻化人形的狐仙。 面具后的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微微侧头,目光透过面具的眼孔落在她身上。 “吃。”一个辨不出男女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黎应迟疑着,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和疑惑,她伸出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解开油纸。 两个白胖胖、热腾腾的包子露了出来,热气瞬间扑到脸上,带着麦香和隐约的肉香。 她太久没接触过这样纯粹的食物香气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她学着记忆里下人的样子,对着一个包子吹了吹气,然后迫不及待地张嘴就要咬。 “慢着。” 狐狸仙的声音再次响起。 黎应动作一僵,含着包子边缘,不解地看向他。 狐狸仙走了过来,步伐无声无息,他在她面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空气,虚虚地点了点她手中的包子。 “这样会灼到舌头。” 然后,轻轻捏住包子顶部那个被捏合的面皮褶皱,将最上面那层薄薄的面皮撕了下来,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馅料。 “热气从这里散。”他解释道,将那层撕下的面皮放在油纸上,又指了指馅料,“凉些再吃。” 黎应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她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那层薄皮,果然,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中逸散出来。 她试探着吹了吹馅料,等那热气不那么逼人了,才小口地咬了下去。 柔软的面皮,滚烫鲜美的肉馅,混合着油脂和葱姜的香气瞬间在口中炸开。 她顾不得烫,也顾不得仪态,大口地吃起来,滚烫的汁水烫到了舌头也浑然不觉。 狐狸仙就那样安静地蹲在她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狼吞虎咽。 她很快吃完了一个包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花,正要拿起第二个,却发现狐狸仙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仙……”黎应想叫住他,想问他是谁,为什么要给她包子。 狐狸仙在门口停住脚步,微微侧首。 “以后别伤到自己。”他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身影便如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24、水镜 · 狐狸仙总是不期而至,有时带来温热的包子,有时是一小捧清甜的野果,有时甚至只是一块带着阳光气息的布巾,让她擦掉脸上的汗水和污渍。 他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递过东西,或者在她笨拙地处理伤口时,隔空指点一下更安全的方法。 黎应渐渐不再那么害怕。她开始习惯这沉默的陪伴,甚至给他留了一个角落,堆着她捡来的漂亮石子,他从未碰过,但有时会多看两眼。 这一天,狐狸仙没有带食物,只是静静地站在她惯常蜷缩的角落阴影里,黎应正用布条缠着被剑柄磨破的手掌,动作生硬。 “如果……未来,有人辜负了你,你会怎么做?” 黎应缠布条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那空洞的狐狸眼孔。 “辜负?”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有限的认知里,只有父亲冰冷的算计,母亲反复无常的疏离与责备,还有阿宝被迫的消失。 辜负……像父亲那样利用她?像母亲那样把痛苦归咎于她?还是像阿宝那样……被迫离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那些新伤叠着旧茧。 “辜负……”她小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又苦又涩。 她抬起眼,眼神里没有怨恨, “辜负,就是让人很痛很痛,对吗?就像练剑时不小心划伤自己那样痛?或者……比那还要痛?” 狐狸仙沉默着。 黎应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未来谁会辜负我。但如果是像父亲那样……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让他不能再那样对我。” “如果是像……阿宝那样……”提到这个名字,她眼底掠过一丝水光,但很快被她眨掉了,“我……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很难过很难过。但我不会哭。” 她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哭了也没用。” 狐狸仙又问:“那……如果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你相信过、依赖过的人,他并非有意,却终究忘了你,辜负了你呢?” 黎应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她有限的经历里,似乎找不到可以对应的人。 母亲?她依赖过,也相信过母亲偶尔流露的温情,但那些温情总是伴随着更深的痛楚,那算辜负吗?她分不清。 她想了很久,最终,她抬起头,看向阴影里的狐狸仙,眼神清澈得像初融的雪水,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执拗: “很重要的人如果忘了,那一定是他受伤了,就像娘亲有时候会忘记给我涂药,是因为她自己也很痛。如果很重要的人忘了,一定是他那里也受伤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语气笃定, “等他伤好了,也许就想起来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带着黎应式的单纯:“如果他一直想不起来……那我就一直练剑,练到足够强,强到可以去找他,提醒他。” 她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或者……至少强到,他不能再让我那么痛。” ·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而是离开了,黎应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回了狐狸洞吧。 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手指摩挲着手腕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那是很久以前,褚云玺失手用剑划伤的。 当时血流如注,黎应疼得小脸煞白,褚云玺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直到她强忍着不哭出声,自己撕下衣角包扎,女人才丢过来一瓶金疮药,转身离去。 “痛吗?这点痛都受不了,怎么活?” 怎么活? 黎应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活的。 她只知道在黎府,活着就意味着日复一日的剑影刀光,意味着父亲黎昭然那双永远在算计、永远在评估价值的眼睛。 她是他精心打磨的“剑”,一把要在殷商请神大典上为黎家斩获荣光的剑,她的价值,只在于她的锋芒是否足够耀眼,是否足够听话。 褚云玺……她是什么呢?黎应有时觉得,母亲更像是一面镜子,一面被锁链禁锢、布满裂痕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黎昭然的冷酷,也映照出她自己,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柔软可能性的、名为“黎应”的工具。 褚云玺看向她时,那眼神里的痛楚、疏离、偶尔闪过的挣扎,甚至那些刻薄的指责,都像是在对着镜中那个同样被命运扼住咽喉的自己嘶吼。 黎昭然对褚云玺的“处置”极其微妙,他将她囚禁在最偏僻的院落,用镣铐锁住她昔日握刀的手腕,对外宣称“旧疾复发,神智不清”。 但他又绝不允许任何人真正怠慢她,名贵的药材源源不断送入院落,仆役们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生怕褚云玺有半点闪失会引来家主雷霆之怒。 黎应曾撞见过一次,一个负责送饭的侍女不小心打翻了药碗,黎昭然得知后,脸上没有丝毫怒容,只吩咐管家:“拖下去,手剁了,喂狗。” 黎应当时就躲在廊柱后面,浑身冰冷,她看到那个侍女绝望的哭喊被堵住,像破麻袋一样被拖走。 而父亲,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方向,只是对着身边的心腹低声吩咐:“夫人的药,再熬一份,要最好的雪莲。” 黎昭然对黎应的训练也愈发严苛。 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更阴暗的东西。 比如,带她去看地牢里那些“不听话”的囚犯如何被酷刑折磨,如何哀嚎着死去。 他会指着那些扭曲的尸体,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看,这就是弱者的下场,力量,是唯一的法则,你要记住,仁慈和软弱,只会让你成为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人。” 他也会在黎应练剑时,突然抛出一些冰冷的问题。 “若你母亲持刀刺我,你当如何?” “回答!” “……阻止她。” “如何阻止?” “……”黎应语塞。 “废其手足,留其性命,她是你的母亲,更是我黎昭然的夫人,她的命,自有其用。”黎昭然冷酷地给出答案,“记住,感情是负累,精准的判断和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你立于不败之地。” 又有一次,他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猛虎下山图,问:“虎欲噬鹿,鹿当如何?” “逃。” “逃不掉呢?” “奋力一搏。” “若搏不过?” “……死。” “蠢!”黎昭然冷笑,“鹿有角,可抵虎腹,鹿有蹄,可踹虎眼,鹿有齿,可咬虎喉。纵使必死,也当倾尽全力,在虎身上留下最深的伤口,让它记住猎食的代价,让它下一次捕猎时心生忌惮!才是不枉一死!” “黎应,记住,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面对命运,若注定要死,也要拖着对方一起下地狱!用你的命,换对方最大的痛!这才是我黎家的女儿!” 黎应开始明白,母亲的疯狂,或许并非仅仅源于战败的屈辱或失去的自由,更源于日复一日面对这样一个冷酷、扭曲、视一切为棋子和工具的男人所带来的绝望。 “如果未来有人辜负了你” 再次浮现在脑海。 父亲,算辜负吗?他从未对她有过承诺,他只是将她打造成一件武器。 母亲,算辜负吗?她的伤害里,似乎也裹挟着无法言说的痛和绝望。 那么,谁才是那个会让她“很痛很痛”的人?那个会让她需要“变得更强”去对抗的人? 如果这座囚禁了母亲、也即将吞噬掉自己的牢笼,它的根源,就是父亲呢? 黎应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了。 她需要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决定这座牢笼的存亡。 黎昭然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眼神中细微的变化,他嘴角勾起,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培育的利刃,终于开始展露出它应有的寒芒。 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玄色祭袍上的饕餮纹在烛火下狰狞扭动。 黎应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 那手心,似乎还残留着第一次从狐狸仙那里接过的包子的温热,以及轻点在她受伤手掌上的凉意。 变强。 为了活下去。 为了不再让任何人,有能力让她“很痛很痛”。 · 布帛被剑气撕裂,被铁刺勾破,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变得硬脆,边缘处丝丝缕缕地垂挂着。 她蹙着眉,试图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将裂开的两片布勉强捏合,却徒劳无功。 布帛在她笨拙的动作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撕裂声,裂口变得更大了。 就在她沮丧地盯着破口时,那个清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布破了。” 黎应猛地回头,狐狸仙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手中没有食物,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纤细的骨针。 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将那骨针和丝线递了过来。 黎应愣愣地接过,狐狸仙伸出手指,隔着空气,点了点那道狰狞的裂口。 “这里需要缝合,针从这里刺入。”他的指尖虚点在裂口一侧边缘的布面上,“线,随针穿过,再从对面……这里,穿出。”指尖移到裂口另一侧对应的位置。 他的动作很慢,黎应努力集中精神看着,学着他隔空比划。 “收紧,线结……打在反面。”他最后补充道,指尖在破口内侧虚点了一下。 黎应捏着那根小小的骨针,感觉比握着重剑还要吃力,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狐狸仙的动作,将针尖刺向裂口边缘的布。 布面远比想象中坚韧,她用力一戳—— “嘶!”针尖滑脱,狠狠扎进了她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狐狸仙面具后的视线凝滞了,他没有出声责备,也没有伸手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黎应抿紧嘴唇,忍着痛,将冒血的指尖在破布上随意抹了抹,再次尝试,这一次,她更小心地控制着力道。 针尖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布帛。 她心中一喜,学着狐狸仙的样子,牵引着那缕丝线穿过孔洞,然后是寻找裂口对面的位置,再次下针…… 过程缓慢而艰难,手指被针扎了数次,细密的血点染红了布面。 狐狸仙偶尔会轻轻拂过束发的发带,但只在她的针尖走偏太多时,手指隔空轻轻一点,修正方向。 当最后一针落下,黎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狐狸仙的目光在那歪斜的针脚上停留了片刻,面具纹丝不动,他缓缓站起身。 “手艺需练。”留下这简短的评语,他的身影再次如晨雾般,无声消散。 · 黎应不知道的是,在她笨拙地缝补着破衣时,府邸深处那株沉寂数年的古梅树下,悄然凝结出一抹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形纤细,她是灵山派来的使者,本体为梅妖,名唤九千岁。 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名字,预示着她此行的任务:送一个叫黎应的凡人女孩去死,以她的血肉魂魄,完成天道与黎昭然之间某个黑暗的交易。 九千岁奉命潜入黎府,本该伺机接近黎应,在她体内悄然种下“引魂咒”,确保她在祭典上能完美地成为祭品。 然而,当她第一次真正看到那个女孩时,计划便偏离了轨道。 她看到黎应在冰冷的晨光中练剑,小小的身躯挥动铁剑,汗水浸透单衣,每一次跌倒都沉默地爬起。 她看到黎应偷偷捡起飘落的海棠花瓣,珍重地藏在怀里。 她看到黎应对着父亲时紧绷的脊背,和转向母亲院落方向时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渴望。 她更看到了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神秘存在,以及他带给黎应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足以照亮她灰暗童年的温暖。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九千岁那颗本应冰冷无情的花妖心中滋生。 是怜悯?是好奇?还是某种同病相怜的触动?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看着黎应笨拙地缝补衣服,被针扎得指尖冒血却依旧倔强坚持的样子,她无法再将她仅仅视为一个任务目标,一个注定要被牺牲的祭品。 当黎应终于缝补好衣服,带着一丝疲惫的满足靠在树下休息时,九千岁现出了身形。 “你的针线活……真难看。” 黎应吓了一跳,警惕地握住了剑柄,待看清来人那绝美的容颜和奇异的粉眸时,又是一愣。 “你是谁?” “我?”九千岁歪了歪头,眼瞳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想起自己的任务,努力板起脸,“我……我是来监督你练剑的!对,监督你!” 这个借口蹩脚得她自己都有些心虚。 黎应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信。 但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没有恶意,黎应放下剑,指了指自己缝补的地方:“很难看吗?可我觉得……还行。” 九千岁凑近看了看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指,拂过那粗糙的“疤痕”。 一点带着梅花清香的灵力悄然注入,那丑陋的针脚瞬间变得平整服帖了许多,甚至隐隐透出梅枝般的坚韧纹路。 黎应惊讶地看着这变化。 九千岁收回手,故作高冷:“哼,勉强能看了吧,以后……这种活,可以找我。” 她似乎觉得这样显得太亲近,又补充道,“省得你把自己扎成筛子,耽误了练剑!” 黎应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似乎并不坏。 “你叫什么名字?”黎应问。 “九千岁。” 花妖回答,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傲气。 黎应皱起了小鼻子:“九千岁?听起来……好老气,像庙里供着的泥塑。” 九千岁一噎,眼睛瞪圆了:“你!” “不如叫阿长吧?”黎应眼睛亮晶晶的,“活得长长久久的,多好!” 九千岁愣住了。 活得长长久久?对一个被派来送她去死的花妖来说,这个名字简直…… 她看着黎应眼中不带任何算计的光芒,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随、随便你。”她别开脸,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粉色。 · 从那天起,名为“阿长”的梅花妖,成了黎应灰暗世界里另一道奇异的光。 阿长教她认花识草,告诉她山野间的趣事,唯独……绝口不提灵山,不提任务,不提那个注定的结局。 她们最常待的地方,依旧是那株老海棠树下,花瓣落了又生,生又落,从来看不到尽头。 这天傍晚,黎应刚结束一场近乎残酷的对练,手臂上添了几道新鲜的鞭痕,是黎昭然“失手”留下的。 她坐在树下,阿长正用沾了清水的布巾,擦拭她额角的汗珠和手臂上的血痕。 指尖带着清凉的灵力拂过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和舒缓,黎应闭着眼,感受着这短暂的安宁。 阿长忽然停下动作,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试探: “黎应……跟我走吧。” 25、水镜(完) · 黎应倏然睁开眼,清浅的眸子看向阿长,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阿长心慌。 “离开这里,”阿长急切地补充道,仿佛生怕自己会后悔,“离开朝歌!我知道路,我能带你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山,有河,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春天像落雪一样……” 黎应静静地听着,目光却越过阿长,投向主院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已亮,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阿长描绘的美好画卷,在她眼中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阿长,我不会逃的。” “为什么?!留在这里你会……” “我会杀了他。” 黎应平静地截断她的话。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黎应的脸上,勾勒出她过分清晰的轮廓,那双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懵懂或恐惧,只有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阿长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凉。 她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孩,那个会笨拙缝衣、会为一块酥饼而眼睛发亮的黎应,此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可怕的东西取代了。 “黎应!你……” 阿长想说什么,想阻止,想告诉她那是弑父,是滔天大罪,是万劫不复,可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在黎应那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黎应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和劝阻,她反手覆上阿长抓着她的手背,指尖冰凉,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 “阿长,到时候,你……” 她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带着令人心碎的句子: “……一定要跑呀。”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 “不要被吓到了。”她笑起来时,眸子里盛着星光,破碎,却倔强的泛光。 然后,她收回手,不再看阿长瞬间煞白的脸,目光重新投向书房那狰狞的剪影,以及更深沉的夜色。 阿长僵在原地,她看着黎应平静的侧影,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她终于彻底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早已不是她最初奉命要来“送走”的那个懵懂祭品。 她是一柄被仇恨和绝望打磨到极致的剑,一柄注定要刺向血亲、也刺向自己心脏的剑。 而自己……这个名为“阿长”、本该送她去死的花妖,却成了这柄剑出鞘前,唯一被温柔叮嘱“要跑开”的旁观者。 · 请神大典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黎府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某种奇异香料混合的浓烈气味,乐师们奏响的编钟声宏大诡谲。 黎应穿上雪白祭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 怨气,在她体内悄然滋长。 她感到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在四肢百骸奔涌,让她握剑的手异常稳定,眼神却越来越空洞。 阿长一直跟在她身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黎应体内那股失控的力量正在疯狂膨胀。 “黎应!”在黎应即将踏入祭坛前的那一刻,阿长终于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停下来!” 黎应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神冰冷,那股怨气几乎凝成实质,在她周身缭绕。 “阿长,”黎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让开,我要去……结束这一切。” 阿长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黎应说的“结束”,绝不是乖乖成为祭品。 祭坛高耸,由漆黑的巨石垒成,黎昭然站在最高处,他张开双臂,口中吟诵着晦涩阴森的咒语。 随着他的吟唱,祭坛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一股意志从虚空中探出触须,贪婪地锁定了祭坛中央那个雪白的身影——黎应。 阿长的心沉到了冰点,她看到黎应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心。 不!不能这样! 任务失败又如何?灵山降罪又如何? 她不能让黎应这样被吞噬! 就在黎应即将踏入祭坛核心的瞬间,阿长用尽全身力气,冲破了祭坛外围无形的禁锢之力! “黎应!!!”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了黎应的身体。 “黎应!看着我!醒醒!”阿长的声音带着泣血的穿透力,在她耳边嘶喊,“我是阿长!那个活得长长久久的阿长!你不是要看山外的桃花吗?你不是要活得长长久久吗?!黎应!!!” 金色的光芒从阿长体内爆发出来,狠狠地撞向黎应眉间那暗红的怨纹。 黎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怨气与纯净的梅魂之力在她体内疯狂撕扯。 就在这光芒与怨气碰撞到顶点的瞬间,阿长看着黎应,眼瞳中流露出眷恋决绝。 如同万树梅花同时凋零。 阿长化作一道灵光,义无反顾地撞入了黎应的眉心。 眉间暗红的怨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小巧精致的嫣红钿纹,它静静地印在那里,带着阿长最后的祝福。 所有的记忆涌出,清晰得如同昨日。 “阿……长……”黎应颤抖着抬手,抚上眉心那一点温热的钿纹。 她死了。 因为她。 黎应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邪气与符文的光晕,死死钉在高台上那个对下方发生的牺牲毫无察觉的男人。 恨意并未消失,在阿长留下的那点嫣红钿纹的照耀下,沉淀出清明。 结束了。 是该结束了。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那柄刻着黎家族印、承载着黎昭然所有野心和罪恶的剑。 她没有冲向祭坛中心,反而一步一步,走向祭坛最高处的黎昭然。 黎昭然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他停下咒文,惊愕地看向下方逆流而上的女儿:“黎应?!你……” 他的目光落在黎应眉间那点刺目的嫣红钿纹上,瞳孔骤然收缩, “你想干什么?!” 黎应没有回答,只有那柄剑,在她手中发出嗡鸣,渴望着饮血。 “逆女!停下!”黎昭然厉喝,试图重新掌控局面,重新将黎应推向祭品的位置。 黎应硬生生顶住了那恐怖的威压。 她足尖猛地一点祭坛石阶,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剑刃直刺黎昭然的心口。 “孽障!”黎昭然怒不可遏,仓促间凝聚力量一掌拍出,迎向黎应的剑锋。 两股力量猛烈碰撞,黎应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鲜血狂喷。 黎昭然也被震得后退一步,脸色阴沉,他没想到被怨气侵蚀又被强行唤醒的黎应,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 黎应挣扎着,用剑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抹去嘴角的血沫,眼神依旧冰冷平静,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 “为了黎家!为了无上的荣耀!献出你的生命,这是你的宿命!” “黎家?荣耀?”黎应惨笑,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它们……吞噬了娘亲!吞噬了阿宝!现在……又吞噬了阿长!” 她再次举起了剑,剑尖直指黎昭然,“狗东西……该偿还了!” 话音未落,她将毕生所学、所有痛苦与绝望凝聚于一剑,撕裂了黎昭然仓促凝聚的邪力屏障。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透出的剑尖,又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 那双他亲手打磨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怜悯,只有无尽的虚无。 黎应猛地抽回长剑。 结束了。 祭坛上空的邪恶意志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扭曲着消散在虚空中。 她拄着剑,身体因脱力和剧痛摇晃,却倔强地没有倒下。 “要活得长长久久啊……” 她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口的血腥和苦涩。 活得长长久久? 娘亲在锁链中凋零。 阿宝在墙外消失。 阿长在她眉心化为永恒的印记。 而她……手上沾着生父滚烫的血。 这座名为“黎府”的牢笼,吞噬了她们所有人,她亲手砸碎了牢笼最坚固的枷锁,却也砸碎了自己活着的所有意义。 外面的桃花?她看不到了。 这世间,已无她的归处。 支撑她的那口气,散了。 黎应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剑上。 她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抚过眉心钿纹,然后,那只手,握住了剑锋。 剑刃割破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犹豫,剑锋抹过了她自己的脖颈,一道凄艳的血线绽开,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 风,呜咽着穿过祭坛。 卷起几片染血的祭服碎片,像无主的魂灵,在黎府上空盘旋、飘荡,最终融入朝歌城灰暗无边的天空。 眉心那点嫣红的梅花钿,在主人生命彻底消逝的刹那,失去了所有光华,凝固成一枚冰冷的朱砂印记,旋即又消失。 祭坛角落的阴影里,一个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身影悄然凝实。 面具后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祭坛中央那朵凋零的“血花”上,指尖迸出灵力,抹除了关于自己的记忆。 最终,他静静地、久久地站在那里,见证着这场由他亲手缝补过,却终究无法挽回的破碎结局。 · 与应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哪吒紧紧搂在怀中。 少年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将她按在胸前,另一手燃起三昧真火抵在她颈间金纹上,灼热与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醒了?你刚才差点把整条街都掀了。” 与应这才注意到四周景象。 街道两侧房屋门窗尽碎,地面龟裂出蛛网般的痕迹,几个来不及逃跑的官兵被往生绫捆成粽子倒吊在树上,那位妇人抱着孩子缩在墙角,惊魂未定地望着她。 “我……” 喉间似有千万根钢针在扎,每次呼吸都带来烧灼般的痛楚。 哪吒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看着我,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是与应,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座下弟子,我的……” “我的小师妹。” 破碎的记忆退去,只留下几片零散的,她痛苦地抱住头,感觉颅骨内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生长,要顶破天灵盖钻出来。 “疼……” 少年将她搂得更紧:“忍着。”他转向那位妇人,眼神凌厉如刀,“你对她说了什么?” 妇人颤抖着跪伏在地:“民妇只是……只是认出了小小姐……她是褚将军的……” “够了!”哪吒厉声打断,绣球从他袖中飞出,悬在妇人头顶发出危险的红光,“再敢多说一个字,” “哪吒!”与应抓住他的手腕,“别……” 绣球不甘地转了两圈,悻悻飞回主人袖中,哪吒冷哼一声,打横抱起与应:“我们走。” “等一下,您认识我…”她望向妇人,顿了顿,“……褚将军?” 褚宴眼中泪光闪动:“是将军将我从战乱中救了回来,还为我赐名褚宴,后来我为报恩随将军出征,也是亲眼看着将军……” “放我下来。”与应轻拍他胸口,哪吒瞪着她,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她走到褚宴面前蹲下,指尖轻触对方怀中婴儿的脸颊,一缕金光从她指间流入孩子体内,婴儿咯咯笑起来,挥舞着小手去抓她的头发。 “这个送给孩子。”与应解下身上一枚金铃系在婴儿襁褓上,“能保平安。” 褚宴泪如雨下:“小小姐和将军一样心善……当年将军也是这般,明明自己都……” 哪吒一把拽起与应:“走了!” 与应最后回头望去,只见褚宴抱着婴儿久久跪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风声呼啸,与应将脸埋在哪吒肩头,少年身上淡淡的莲花香混着血腥气,奇异地安抚着她翻腾的思绪。 风火轮急转直下,落在一条小溪边,溪水潺潺,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他扳过与应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听着,不管你是谁,是黎应还是与应,是将军之女还是乾元山弟子,你都是我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人。”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哪吒脸上,将他眼尾那抹红映得如同朝霞。 哪吒颤抖着抱紧她,将脸埋在她发间:“别再吓我了……” 与应抬手,抚上他紧绷的脊背:“我想起来了。我的身体里,封着当年黎昭然召唤的邪神怨气。” 天下大乱,众生苦不堪言,怨从心生,兵戈亦会带来戾气。 而那些怨气与天下戾气共鸣,所以每逢战乱,封印就会松动,可现在,伐纣将起,往生绫已压不住怨气。 哪吒捏住她下巴,似在宣誓:“我不管你是容器还是什么,有我在,谁都别想动你。怨气也好,邪神也罢,敢冒头我就把它们烧得渣都不剩。” 与应望着他倔强拧起的眉,忍不住弯起唇角:“自大狂。” “我是认真的!”哪吒被她笑得有些恼,伸手掐住她脸颊软肉,微微用力,“你笑什么?” 与应被他掐着脸,却笑得更欢,索性凑近他耳边,调笑着:“我笑你呀……明明担心得要命,心都揪成一团了,还非要装出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顿了顿,舌尖飞快地舔了下他耳垂,“甜死了。” “你!”哪吒指着她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与应早已大笑着跳起来,转身就往林深处跑去,步伐轻盈迅捷,哪还有半分先前虚弱的影子。 哪吒愣在原地,足足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一股羞恼直冲头顶,他气得跺脚,震得脚下落叶纷飞:“与应!你给我站住!” 26、母亲 · 少女带着胜利意味的笑声惊起林间栖息的鸟群,扑棱棱飞向天际。 她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声音清脆地挑衅:“来抓我呀,哪吒三太子!” 哪吒抄起脚边的乾坤圈,拔腿就追,两道身影一红一白,在林间飞速穿梭,惊得松鼠仓皇逃窜,野兔四散飞奔。 与应故意放慢速度,待那带着莲香的热气几乎贴上后背,她又猛地提速,足下腾起云气,瞬间拉开距离。 “耍赖!用腾云术算什么本事!”哪吒在后面气得跳脚。 “又没规定不能用!” 哪吒眼珠一转,突然停下脚步,捂着胸口踉跄两步,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冷气:“嘶……伤口……” 与应心头一紧,瞬间折返,急切地冲到他面前:“怎么了?是不是那些花瓣又……” 话音未落,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她的腰肢,哪吒将偷袭成功的“猎物”牢牢锁在怀里,下巴得意地扬起:“抓到你了。” 与应又羞又恼,手做拳捶在他胸膛:“幼稚鬼!” 哪吒收紧手臂,将下巴轻轻搁在她柔软的发顶,方才的得意褪去,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后怕:“别动,让我抱会儿。刚才……真的吓到我了。” 与应安静下来,不再挣扎,脸颊顺从地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衣料,少年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中,又快又重,敲打着她的心弦。 “哪吒。”她在他怀里轻声唤道。 “嗯?”他应着,手臂又收紧了些。 “我们回去吧,”声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柔软和向往,“回去……把那些樱桃种下。” · 樱桃树苗纤细稚嫩,在清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叶片上凝结着晶莹的晨露,折射着曦光。 与应蹲在新挖好的土坑旁,指尖轻抚过树苗根系。 “发什么呆?”哪吒的声音将她拉回,他卷着衣袖,露出小臂,腰间胡乱系着混天绫充当腰带,手上沾满泥巴。 见与应不动,他索性用手背蹭了下她的鼻尖,留下一道滑稽的泥痕。 “再不给这小家伙安个家,日头上来,它该蔫了。” 与应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少年这副接地气的模样,竟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里土不够肥。”她收敛起翻涌的思绪,将树苗小心放入坑中,“玉泉山那边的仙土应该……” 话音未落,哪吒已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捧散发着淡淡灵光的土壤,得意地朝她挑眉:“早备好了!” 与应认出这正是乾元山莲池畔珍贵的灵土,最是滋养草木灵性。 她伸出手去接,指尖却在触碰到那温润土壤的瞬间失神,又想起旧日的幻影。 “怎么?不够?”哪吒见她捧着土愣神,以为她嫌少,又豪气地抓出一大把,“莲池边多的是!够把咱们整个山头都种满樱桃林!” 与应摇摇头,不再言语,只是将手中的灵土均匀地铺撒在樱桃树苗的根须周围。 “黎府的海棠……从来不会结果。”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哪吒正培土的手一顿,阳光穿透头顶繁密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 与应这才惊觉失言,急忙伸手去够旁边的水壶,试图掩饰,手腕却被哪吒温热的手掌轻轻按住。 “这颗会。”少年的声音异常笃定,他将一颗从玉泉山带回的樱桃核放进她微微汗湿的掌心,“玉泉山的品种,师父说……一年就能挂果。” 少年眼神清亮,只映着她,与应却像被这光亮刺到,慌乱移开视线。 哪吒不再言语,将樱桃种好后,一把抱住她,试图用自身的温度驱散她心中的寒意。 · 往日还算热闹的街巷,如今行人寥寥,风卷起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落在石板路上,几家店铺紧闭着门,门板上贴着催缴重税的告示。 与应站在李府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指尖绞着衣袖边缘,布料被揉出褶皱。 哪吒站在她身侧,他伸手,捏了捏她微凉的手指:“怎么了?又不是头一回见我娘了。” 与应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大门铜环上:“……不一样。” 她从未对哪吒提起过,在她混沌而冰冷的记忆里,那个名为“母亲”的存在。 褚云玺,她的脊背永远挺直如松,是叱咤风云的将军,是浴血沙场的战士,是黎府不容置疑的掌权者,却唯独不是一个会弯下腰,张开双臂拥抱孩子的母亲。 从前她摔破了膝盖,哭得不行,褚云玺只是站在那里,身影被廊柱的影子切割得冷硬。 “自己站起来。” 她第一次拿剑,掌心被粗糙的剑柄磨得血肉模糊,褚云玺递来帕子,眼神淡漠:“擦干净,继续。” 她记得那双属于母亲的手,握过染血的兵刃,抚过冰冷的铠甲,却从未牵过她的手。 可殷夫人不一样。 那扇门后透出的暖意,对她而言,既是向往,也是陌生。 · 门开了。 殷素知挽着竹篮站在门内,她先是一怔,随即眼角笑纹舒展,声音带着纯粹的惊喜:“应儿?吒儿?快进来!” 屋内的陈设依旧,殷素知为两人倒了温热的清茶,又端出一碟桂花糕。 “路上辛苦了吧?先垫垫肚子,早饭很快就好。” 与应低头看着碟子里金黄油润的糕点,麦芽糖的甜味在舌尖萦绕不散。 那是她记忆中屈指可数的甜,久违地让她做了一个没有刀光剑影的好梦。 她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软糯的口感混合着浓郁的桂花蜜香在舌尖化开。 殷素知一直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问:“怎么样?甜吗?” 与应指尖捏着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顿了顿,低声道:“嗯,很甜。” 殷素知的眼神柔软,温暖。 与应曾经无数次在心底描摹过,如果她也有母亲,是不是也会像殷夫人这般,会在她摔倒时心疼地扶起她,会为她缝制遮风挡雨的衣裳,会在每一个夜晚,留一盏灯,等一个归家的人? 年幼的她蜷缩在床榻上,浑身滚烫,意识昏沉,门外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她只是个孩子!” “正因如此,才更该狠心!这点苦都熬不住,如何承载神临之力?” “可她若死了呢?!” “那就换一个。”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与应几乎要再次沉入黑暗,她才低低地诅咒了一句:“你会遭到报应的。” “与应?” 哪吒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她这才惊觉自己正死死攥着茶杯。 殷素知正担忧地看着她:“应儿,脸色怎么这样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与应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挤出安抚的笑,但嘴角却僵硬得厉害:“……没事,夫人。” 殷素知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叹了口气,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与应的发顶。 她:“好孩子,心里若装着什么事,沉甸甸的,不妨同我说说?说出来,或许能轻快些。” 与应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千言万语,千般委屈,万种不解,在胸口翻涌冲撞。 可最终,她只是低下头。 “……谢谢夫人。” 哪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霍然起身,一把拉起与应微凉的手:“娘,我们出去透透气。” 殷素知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去吧,外头走走也好。记得早些回来吃饭。” · 哪吒紧紧牵着与应微凉的手,走了好一段,他忽然开口:“你母亲……褚将军,她待你好吗?” 与应的脚步顿住,她抬起头,目光投向天际。 “……她教我练剑。” “就这样?” “就这样。” 哪吒沉默片刻,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我娘……不一样。” 与应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少年也正仰着脸,望向被云层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哪吒:“我小时候,皮得很,上房揭瓦,下海闹龙,闯过的祸事数都数不清。可我娘……她从不真的动怒。她只会一遍又一遍,用那种很轻、但很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吒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不该辜负的,就是那些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 与应怔怔地看着他沐浴在稀薄阳光里的侧脸。她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哪吒能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憎分明,能那样肆无忌惮地挥洒他的喜怒哀乐,因为他从生命最初,就被这样温柔坚定的好好爱着。 而她…… 她从未被母亲拥抱过。 可此刻,殷夫人方才抚过她发顶的指尖温度,似乎还残留着。 她很想哭。为那个从未得到过拥抱的自己,也为这份来自另一个母亲的暖意。 · 暮色四合,李府门前那盏温暖的灯笼再次亮起,殷素知提着灯站在院门口。 看到两个身影走近,她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声音带着期盼:“回来了?快进来,饭菜都温着呢。” 与应停下脚步,望着灯影下殷素知温柔含笑的脸庞,方才在街上积攒的酸涩,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没有犹豫,上前一步环住殷素知的腰身,将脸埋进了那带着皂角清香和烟火气息的温暖怀抱里。 殷素知提着灯笼的手晃了一下,但随即,她放下灯笼,回抱住了怀中的她。 她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抚着与应的后背。 “好孩子……” 与应紧紧闭着眼睛,泪水滑过脸颊。 她想,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感觉,温暖得能将人融化,安全得能隔绝世间所有风雨。 27、梦魇 · 夕阳将云海染成血色,莲池的水面映着碎金般的光。 与应和哪吒并肩坐在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渐沉的暮色。 哪吒仰首,烈酒倾入喉中,喉结滚动,酒液沿着脖颈凌厉的线条滑落,濡湿了衣襟。 那抹鲜红的唇被酒色浸染,在夕照下潋滟着惊心动魄的光泽。 他随手抹了一把,笑道:“等一切结束,咱们就开个酒肆,你酿酒,我打杂,怎么样?” 与应侧头看他,少年眉眼飞扬,眸底映着晚霞,亮得惊人。 她轻轻笑了:“好啊。”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哪吒并未察觉,仍旧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到时候,咱们在院子里种满桃树,再养几只小动物,你肯定喜欢。” “嗯。” “对了,还得给师父留个雅间,省得他总抱怨咱们不孝顺。” “好。” 她的应答总是这般温驯,带着柔婉的笑意,却像隔着层无形的琉璃,未曾真正踏入他用言语构筑的蜃楼。 哪吒终于止声,长眉一挑,指尖轻佻地捏了捏她颊侧软肉:“你怎么光说‘好’?就没点自己的主意?” 与应眼睫轻颤,抬手替他拂落肩头一瓣伶仃的落花,指尖温凉:“你的主意都很好。” 哪吒哼笑一声:“敷衍。” 她任由他闹,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的云海,那里正缓缓聚起一片暗色的云,隐约有雷光闪动。 劫云。 · 三日前,她独自去见了太乙真人。 “封神大劫将至,而你……是天道选中的容器。” “容器?” “怨气、杀孽、因果……这些都需要一个归处。你生来便是为了承载这些,待劫数终了……”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师父早就知道?” “从捡到你的那一刻起。” “哪吒……也知道吗?” 太乙真人摇头:“天命不可轻泄。” “所以,我活着就是为了等死?” 太乙真人叹息一声,抬手轻抚她的发顶:“与应,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渡劫的舟,而非靠岸的船。” 这不公平。 但她听到自己说:“若我死,能换多少人活?” 一声叹息。 “苍生。” · “与应?” 哪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蓦然转首,见少年正蹙眉望她,指尖拈着一颗玛瑙般红艳的樱桃,递至她唇畔:“发什么呆?尝尝,甜不甜?” 樱桃饱满欲滴,她垂首,就着他温热的指尖轻轻衔住,舌尖绽开一丝清甜。 “甜吗?” 她颔首,喉间却漫上无边苦涩。 哪吒得意地挑眉,眸中光华流转:“我就说嘛,咱们种的肯定比玉泉山的好吃,我还特意用法术催熟了呢。” 她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忽然很想问他。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活着就是为了死去,你会不会恨这天道? 万语千言终哽在喉,她只是将微凉的面颊轻轻倚上他坚实的肩头,阖上眼睫。 夜风微凉,带着莲池的清香。 哪吒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低声道:“累了?” “嗯。” “那睡会儿,我守着你。” 她无声地笑了笑,多好啊,有人愿意守着她,守候这须臾光阴。 夜深露重,待哪吒呼吸渐沉,与应悄然起身,将外袍轻柔覆于他身上。独自行至莲池畔。 月华如水,倾泻在皎皎白莲之上,瓣瓣剔透,不染纤尘,可她知道,那亭亭玉立的风姿之下,是深埋于污浊淤泥的根茎。 “决定了?”太乙真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师父,我若死了,这具身体……还能不能留给他?” 她笑了笑,伸手触碰池水,涟漪荡开,映出她破碎的倒影。 “我只是想……留点什么给他。” 太乙真人走到她身旁,拂尘轻扫,池水平静如镜,映出哪吒熟睡的侧脸。 · 哪吒自梦中转醒,见与应已独坐崖边,凝望云海尽头喷薄欲出的朝阳。 晨光为她单薄的肩背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青丝被晓风撩起,丝丝缕缕,飘渺如烟,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消散。 此刻的她,与平日同他争辩笑闹的少女判若两人,那纤细的脊背挺直如雪中寒梅的枝干,却又似被无形的重雪压弯,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揉散惺忪睡眼,随意抓了把披散的墨发,行至她身旁坐下,几缕发丝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起这么早?” 与应侧首,眸光深深凝注,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眷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细细描摹那飞扬的眉骨,深邃的眼窝,像要将这轮廓镌刻进魂魄深处。 哪吒挑起一边眉:“怎么了?” 她指尖倏然收回,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悲戚如潮水般退去,换上惯常的浅笑嫣然。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得真好看。” 哪吒耳根一热,心想这人真是愚笨,平时睡在一起,一同绾过头发,带她去了那么多地方,吃了那么多东西,她居然才发现自家师兄惊为天人? 这么想着,他别过脸哼道:“现在才发现?” 与应但笑不语,目光胶着在少年鲜活生动的、微微上扬的唇角,那原已认命沉寂的心湖,竟又被这抹鲜亮搅动,漾开不甘的涟漪。 她唇边笑意加深,引来少年羞恼的报复。他捏住她柔软的脸颊,带着惩罚意味地揉搓,末了竟俯首,在她细嫩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湿濡的齿痕。 与应却未如往日般与他嬉闹,只抬手,指尖抚过那微痛的印记,目光投向远方。 那里,一轮红日正磅礴跃出云海,将巍巍乾元山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她沐在这无边的光明里,心却沉向永无止境的寒夜。 · 哪吒总觉得与应最近有些奇怪。 她总是看着他,目光柔软得像一泓春水,却又带着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每当他循着那目光回望,她便又换上那副熟悉的笑靥,伸手来揪他散落的发丝。 有时夜半惊醒,会发现她独自坐在莲池边,素白指尖轻点水面,涟漪圈圈荡开,揉碎了水中惨白的月影,也揉碎了她毫无血色的容颜。 “怎么不睡?”他问。 她回首,对他展颜一笑:“睡不着。” 他便起身,将她冰凉的手紧紧裹入自己温热的掌心,故意板起面孔:“下次叫我一起。” 她含笑应允,乖巧温顺。 可下一次,她依旧会在寂寥的深夜独自醒来,独自坐在冰冷的池畔,独自凝望水中破碎的孤月,沉默如亘古的磐石。 他又做梦了。 脚下是尸骸堆积的峰峦,粘稠的血浆没过脚踝,苍穹是凝固的血痂般的暗红,劫火焚天的余烬。 云层深处,雷龙翻滚咆哮,引而不发,远处,天兵如蚁,旌旗蔽空,战鼓擂动,声震寰宇。 有人厉声断喝,穿云裂石:“哪吒!还不速速伏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纹路被血染得他茫然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 掌纹早已被污血覆盖,指节虬结着狰狞丑陋的疤痕,仿佛历经了万载酷烈的厮杀。 这不是他的手。 至少,不该是此刻他的手。 他猛然抬头,望向一洼血水中倒映的面孔,眉间戾气横生,双目赤红如焚,唇角撕裂般向上扬起,凝固成一个癫狂而陌生的狞笑。 梦里的战争永无止境。 他踏碎南天门的玉阶,掀翻凌霄宝殿的穹顶,将那些云端之上、宝相庄严的神祇一一击落凡尘。 无人能阻其锋。 亦无人敢撄其锋。 然而,当他独立于昆仑绝顶,俯瞰芸芸众生如蝼蚁般挣扎,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空洞。 仿佛遗失了最重之物。 遗落了何人? 他蹙眉苦思,记忆却如指间流沙,徒劳无功。 梦境的终焉,他回到了乾元山。 莲池依旧,白莲亭亭,可池边,再不见那个以指尖点水、搅动星月的素影。 太乙真人立于金光洞前,目光复杂难辨:“哪吒,当放下了。” “放下何物?” “她已应劫……何苦执着?” 她?谁? 心口骤然传来剜心剔肺的剧痛,仿佛生生被挖去了一块血肉,视野尽头,似有一抹缥缈的白影掠过,待他凝神望去,唯余空茫。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 “师父,我是不是……还有个师妹?” “非也,老道只有你一个徒弟。” 哪吒猝然惊醒,冷汗涔涔,浸透重衫,与应正安然枕靠在他肩头,呼吸清浅悠长,长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静谧的月牙。 他抬手,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小心翼翼抚上她温润的脸颊。 温热的。真实的。 还好……只是梦魇一场。 可梦里的空虚感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心慌,他轻轻将她搂紧,低头嗅着她发间的莲香,试图驱散那莫名的恐惧。 与应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抱紧少年的腰。 “……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他声音闷闷。那个没有她的世界,荒芜得令他憎恶,只想将其焚为灰烬。 她轻轻眨了眨眼,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擦过他眼尾的红痕,安慰道:“我在呢。” “与应。” “嗯?”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 “当然。” 可她的眼神却飘向远处的云海,那里,劫云正在聚集,与应轻轻挣开哪吒的手,起身走到莲池边。 池水映出她的倒影,脖颈上的金纹已蔓延至下颌,像是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与应?” “哪吒,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少年顿时皱眉头,大步走到她身旁:“胡说八道什么?” 她笑了笑,目光依旧落在水面上:“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哪吒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你会拉住我,你答应过的。” 与应望着他倔强的眉眼,眼眶有些酸涩,可她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嗯,我答应过。” 少年得到满意的答复,一把抱住她,随即与她十指相扣,握的那样紧,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分离。 “哪吒……” “怎么了?” “……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好啊,正好我这几天也有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