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柳折腰记》
1. 和亲
戈壁茫茫,砾岩无边,枯草随风飘曳,黄沙卷动迷蒙,一行车马就这样飘摇近半月,从熙熙攘攘行至无人之境,又从无人之境走百里遇几户炊烟,这才将要抵达边境。
沈荜抬手掀开帘栊,却被拂面的热气唬退:“我们到何处了?”
银翠:“回公主,前面便是望乡关了。”
望乡关是齐悦国与厥然国的交接地带。
所谓望乡,沈荜想,过了望乡便是遥遥回望的故乡......
天罚降落,外敌环伺,君王疢难,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政局下,沈荜成为和亲公主已是定局。
银翠回毕后拿出一个长颈圆肚的青花瓷瓶,倒出金黄色药丸递出:“公主,服下药罢。”
沈荜自小身体孱弱,常犯头疾,御医说她这是先天不足之症,常以金贵名药续吊方能保命。
她伸出纤细葱白的手指捏住药丸就要往嘴里送,忽然马车剧烈摇晃,沈荜甩出那药丸,身子被重重地摔在车壁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脑袋就已撞得煞白冒星,银翠顾不得自己连忙拉住她,“公主小心。”
只听外边马蹄震动,卷沙翻涌,原来是一队人马围住了他们的去路,车家这才连忙牵住僵绳。
送亲使纷纷抽出刀刃如临大敌。
“大胆贼子,胆敢冲撞皇家仪仗。”
“哈哈哈哈哈好个皇帝老儿,骨头软到竟送自己的女儿去给人暖脚!兄弟们,今日我们赶上一波大的了!”
为首那人笑吟吟抽出大刀直指车辇,余下之人振臂高呼,冲锋陷阵。
“冲!”
“冲啊!”
“冲!”
......
见这群山匪来者不善,老而壮益的送亲长使黄辞喝令道:“保护公主!”
两方人马顷刻间不顾生死纠缠奋战,刀光浮略。沈荜揉了揉撞得发麻的后脑立即掀开帷幔,见对方人马乃我方数倍,看这身手并非等闲,心内便惴惴不安。
不料,黄辞被几个匪贼团团包围,稍不留心一贼子抡起大刀砍破了他的手臂,只听他仰天惨叫。
沈荜见眼前一片混乱惨烈,情急之下稳住惊慌的双手掏出袖珍小驽,这本是她临行前备下的防身之物。
她撑手翻动下车,瞄准黄辞眼前的匪首,心里盘算着若一发不能中便会打草惊蛇。只能凝神静气瞅准时机,随后一鼓作气握着驽身“咻”地一下射出去。
可惜只射住那贼匪右下腹部,其人面色狰狞、怒目圆睁,朝沈荜冲来一刀砍下,沈荜大唤:“黄将军,擒贼先擒王!”
因贼首行动不利,黄辞趁机拦截他的大刀,快速出脚将他踹倒在地,狠狠地踩住他的侧脸大声制止道:
“你们的首领已被俘获,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闻声止戈,贼首被强压在地上挣扎几下便放弃道:“要杀要刮悉听尊便,老子早就受不了这般猪狗不如的生活了!”
沈荜蹙眉不解道:“我见你们个个身手不凡,若为生计何至于占山为寇?”
那人轻蔑地大笑:“哈哈哈哈,生计?地震无情,朝廷又弃我们如敝履,如今家破人亡,弟兄们讨生活的镖局也散了,公主高高在上怎知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不易。”
“你们从图兰而来?”沈荜捕捉到“地震”二字恍然,可他后面所说令沈荜难掩疑惑,正是因图兰地动,朝廷拨款滔滔,加上王远之率领北府军挥兵镇边,军饷粮饷亏空国库,齐悦财政不堪重负这才送她去和亲,“朝廷不是拨了大批赈灾款,怎不管你们死活?”
“那白花花的银子全都落入那些个贪官囊中,哪还有我们平头百姓的份儿!可叹曾经还有一位一心为民的好官却被皇帝老儿亲手杀了!”他忿忿不平言辞激动,可因受到黄辞的掣制又无可奈何。
沈荜知他口中的这位乃上任宰辅陶璟之,四十年多年前曾因赈灾不利、染指于鼎被革职问斩。
不料想如今齐悦蠹虫竟已腐朽之至、层层盘剥,平静的朝堂上暗流涌动,难怪上都城无故流入那么多灾民。
沈荜叹了叹道:“银翠,你命人抬一宝箱来。”
银翠领命转身唤了几人抬来一个红色箱子。
“这一箱珠宝你们且拿去分了罢,够你们回去与家人过上半辈子好日子了,莫要再做这打家劫舍朝不保夕的生计了。”
“公主仁厚还不快谢恩!”黄辞震声道。
匪首没想到沈荜能放他们一条生路,还给了如此多的宝贝,却哽住不言,硬气的很。
气氛凝住之时,远方犹如地崩山摧,震动如霹雳雷霆,似有大批人马奔来。
黄辞警惕反问:“你们还有援手?”
那人同样疑惑地皱着眉着急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所有的兄弟都在此了。”
一干人再次持刀戒备。
只待一批身着玄黑盔甲的人马将至,为首的两人勒住马匹拉开距离。
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座下乌骓发出一声嘶叫冲上云霄,马上之人一身玄黑外氅,身姿挺拔,面容良润俊朗,眼尾上挑若睥睨众生之貌,骨径分明的手持着缰绳掣制住坐骑。
待他翻身下马,沈荜看清来人顿时不见方才的稳重失了神。
“北府军将兵长史宁弈救驾来迟,请公主责罚!”
沈荜恍惚到不知眼前是真是假,怎么会......他怎么会在此。
宁弈扫过场上的局势,瞧着沈荜着急问道:“殿下可有受伤?”
沈荜收回了心神道:“无事......都已安顿。”
宁弈看着那群贼人厉声道:“还不滚!”
“是是是,大人恕罪,小的们马上走。”
见此人不似沈荜面善,那伙人立马拖着箱子逃之夭夭,连滚带爬,全然丢了煞气。
“殿下受惊了,前方便是北府军的驻扎营地,不如前往军营休整。”宁弈向她提出这个邀请。
不料黄辞率先替沈荜回绝:“恐有不妥,公主乃和亲贵人,不得有任何闪失。”
宁弈瞟见黄辞肩上道:“黄将军如今有伤在身,切莫强求误了皇命。”
沈荜扫视眼前,此乱虽小亦有损碍,思忖片刻道:“无妨,千里奔波辛苦各位护送长宁,不如借此叨扰一二,也好整装出发。”
黄辞见公主发话了,也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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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荜坐上了摇摇晃晃的马车,她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着马背上的少年,看着这位自儿时便形影不离的玩伴,这位曾经因才情名动上都城的宁府天骄。
不曾想那人端坐马上一个回眸正好和沈荜对视。
沈荜忙放下帘子,心虚到手忙脚乱,却又正襟危坐。
她心中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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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疑窦,‘北府军将兵长史’,宁弈怎会效力于王远之?
王远之一族清烈忠勇,世代肩负镇守西北的重任,据说近两年麾下有位鼎鼎有名的“狐玉军师”,此人面如冠玉,诡诈如狐,一年前因出其不意攻破厥然与古宛夹击,毁坏两国先盟而闻名朝野。
莫非......莫非此人正是宁弈!
......
车马驶入驻扎地同时也止住了沈荜的思绪,周遭一片苍凉无声,不像是驻扎军营,倒像是无人空营。
宁弈翻身下马,轻唤:“殿下,到了。”
沈荜自然也注意到了军营的怪异,眼下去寂寥又阴森,北府军号称有三十万大军镇边,难道只是虚名?
另外,也不见王远之。
宁弈命人安顿好其余的人,随后带领沈荜进了营帐。
两人自开始便气氛微妙,任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平静。
沈荜不知阔别三年的两人该说些什么方显自然又不疏离。她又实在好奇宁弈为何会出现在望乡关,于是率先开口:“小弈哥哥今日怎会出现?当年你离开上都时分明说好要去疆北游历,怎会来北府军,可是发生了什么?”
一声亲昵将两人拉入蜜罐般的回忆,曾经追在宁弈后面那个说要保护他的小女孩如今长大了,还即将嫁作人妇。
“殿下这些问题待日后臣再给你一个答案罢。”他缓缓吐露,“不如臣问一个殿下现在能回答的问题。”
宁弈顿了一下反问:“殿下当真愿意去那厥然之地?”
“我乃齐悦国长公主,父皇病重,外敌来犯,这是我不可推脱的使命。”沈荜道。
“你不愿意。”宁弈的声音低了下去。
“......”
他欲再说什么,可又淡下目光改口道:“殿下不是问臣为何会来北府军,臣便是应下王将军的邀请特做幕后军师,预备一举击溃厥然,臣知道殿下不想远离故土,不想离开你至亲。既如此,那便留下来!”
沈荜呆滞住,他是这么久来第一个劝自己不要去和亲的人,没有什么家国大义,没有什么使命责任,而是知自己被逼无奈。
同时她还有一丝确认:“你果真是传闻中的“狐玉军师。”
宁弈见她看穿自己的身份也不惊讶:“殿下慧识一如往昔。”
沈荜又道:“我怎可因个人之私去赌上齐悦国万千百姓的性命,诏令已下,再难更改,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驻守边疆的战士,他们的鲜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宁弈听罢仔细分析:“厥然阴狠奸猾,断不可能只一次和亲便能了事,将士们的血自然也不白流。此次厥然粮谷不足才致使他们迫兵攻城,今夜他们便会动身途经谷内,王将军已率大军埋伏西荒望乡谷中待时而动,届时必定重创厥然。”
宁弈说了这么多,见眼前人依旧不为所动,他又继续:“殿下可待明日一早探子来报便知真假。”
待他落下话音,沈荜的犹豫被像是被打散:“难怪今日见军营中人手稀疏,原是早有布局。”
宁弈眼见对方有松口之意又追问:“殿下可应了?”
沈荜微微颔首,宁弈露出了释然的欣喜。
须臾之间,营外躁动,一位士兵冲进营帐,神色急切。
“报!大人,上都急报,两日前......陛下驾崩了。”
2. 变故
霎时间,沈荜大脑恍白,指尖掐进肉里快要忘记呼吸。她神色紧张,踉跄不稳上前问:“什么?我父皇......父皇!”
宁弈上前稳住了她肩,继续问:“都城可有异变?”
“据探子来报,陛下遗诏密而不发,宁......宁丞相以护卫皇城为名,控制了整个皇宫,将所有违逆人员一一绞杀。”
沈荜忍着锥心之痛听他一字一句地报上来,言道:“母后和昭弟还在宫中,他这是要谋反!”
宁弈面色凝重哼笑一声:“看来,我这个好父亲是一点也等不及了。”
“不行,我现在要回上都,我必须得回去!!!”
沈荜情绪激动,宁弈抬手抱住她轻抚:“殿下冷静!我知您心中悲痛万分,但现下朝中动向不明,贸然前往恐有危险。”
“冷静?我怎么冷静,父皇病逝,作为长女未能送他临终便罢了,怎可明知母后和幼弟在宫中受叛贼胁迫还袖手旁观。”
“殿下信我,皇后和小皇子都会平安无事,厥然之战也将必胜,您当下需要好好休息。”宁弈扶住沈荜,劝道,“答应我,先睡一觉好不好?”
沈荜的确心绪大乱,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没法镇定。若不是想问清楚都城的情况,恐怕早在禀明沈筠归天时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沈荜闭上眼睛平复自己翻涌的情绪。
“殿下这几日在军营等臣的消息。”
宁弈将婢女招来侍奉沈荜睡下,并在营帐外特意叮嘱:“你们二人近来需仔细照顾公主殿下,无我诏令,不得无故离开军营。”
“奴婢谨记。”
沈荜脑子一片混沌,眼角擒住的泪水滴落:“父皇……儿臣不孝。”竟在日复一日的疲劳中夹杂着伤痛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
清晨,天刚蒙蒙亮,斑驳的朝霞铺满天空,仿佛有人将织染颜料挥洒,唯见几批巡逻队反复游走护卫大营。
宁弈安排的婢女伺候完沈荜起身更衣后依旧侍奉左右。
倒不像是侍奉,而是“监视”。
沈荜知他这是怕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才派人盯着自己。
但她早已经想好对策,沈荜望向昨日燃尽的篝火,灰烬之下尚存余温,是希冀也是期待。
直到银翠奔来打破了她的思虑道:“公主!”她着急上下打量,“昨夜奴婢早早睡下,今早一醒来就听见大家都在说皇上驾崩一事……公主节哀。”
沈荜握住她的手掌摇摇头,猩红的眼角布满哀容,低哑着嗓音开口:“银翠,我……”
“殿下。”刹那间一声急骤有力的嗓音打断了她。
沈荜脊背打直循着发声方向望去。
“小弈哥哥……”
宁弈向她快步走来,脸上漏出平静之意:“今日卯时,厥然军大肆越过望乡谷已被北府军尽数包围,所有战俘均已拿下,此等捷报殿下大可以放心。”
沈荜镇定点点头道:“北府将士勇猛精进,此役大获全胜皆是齐悦上下之幸。银翠,你去告诉黄将军,就说这几日我们在军中暂歇,待我祭拜完父皇后再做打算。”
“是。”银翠应下后离去。
随后她望向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道:“小弈哥哥你说得对,和亲只是缓兵之计,真正能救齐悦的唯有富国强兵,我想清楚你昨日所劝之事了。”
“殿下当真选择放下和亲?”宁弈没曾想她今日如此干脆。
沈荜又平静道:“嗯,但我有一个请求,父皇宾天,皇城被困,我想回上都。”
宁弈却一口否决:“不可,眼下情形危急,局势不定,宫中不敢妄动,臣便是来同殿下告别的,臣今日将率大军前往上都,定竭尽所能定能救下皇后和小皇子。”
“此去吉凶难料,宁相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们何至反目成仇。”
“于国,大义当前,趁乱逼宫者有违人臣之本;于私,从我离开宁府的那天起,我与他早已陌路。”宁弈的目光坚定决绝,仿佛要越过千万里将人射穿。
沈荜竟不知他与宁策吾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宁弈道:“殿下先在此处安顿,此地皆是臣的亲信最为安全,待到都城之困已解,臣便接您回宫。”
沈荜看着他恳切的眼光,却又不敢深望,方启齿:“好。”
宁弈听她如此说来便放下心。
远处一位士兵上前禀报:“大人!精锐皆已清点完毕,随时可出发。”
沈荜没想到他们竟如此迅速。
宁弈面上露出些许难言之色,挣扎下还是喊了一声:“殿下......”未言后他又低头似冷笑般道,“罢了,待一切安定后再与殿下说也不迟。”
沈荜攥紧手帕点点头,她同样有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宁弈头也不回地向前。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分别在晨光洒下的第一缕金丝,一如三年前告别时城墙上的那团落日余晖。
人走后沈荜方才回缓神来,她的身体虚浮无力。两位婢女将沈荜小心翼翼地带到床榻上躺下。
“本宫需静养,不得随意打扰,你们先退下吧。”
“是。”
过后,银翠进营帐内复命:“公主,您交给我的事情都办好了,许是宁二公子走之前和他们交代一番,奴婢去时并未多费口舌黄将军便应下了。”
沈荜点点头用力撑起欲坠的身子。
“公主莫动,好好休息便好。”
“无事。”
“公主方才想同奴婢说什么?”银翠还记得走之前沈荜分明是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沈荜看了看周遭,那两位婢女正在帐外候着,她想既是决定的事情便不能再犹豫,眼下正是施展计划的最佳时机。
她正色轻语:“银翠,无论我说什么你只需要听着就好,莫要面露颜色引来他人怀疑,你可清楚了?”
“奴婢明白。”
“齐悦如今水深火热,上至国位空虚,朝野动荡,下至黎明不安,流离失所,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银翠结合眼下的情形猜到一种可能,小心翼翼问:“公主难道是打算回都城?”
“不,我要独身前往厥然国寻找布日古德谈判。”
银翠听完心下一紧,但想到方才的嘱咐,只能压低声劝阻:“万万不可啊公主!您乃金尊玉贵之躯,又逢两军交战厥然大败,若单独前去他们怎会轻易放过您,再说,宁二公子也已经班师回朝,公主何不等他来信告知宫中情形后再做打算。”
沈荜目光如炬,坚定的神情道:“宁相是他的父亲,若是单靠他平定皇城威逼生父,那便是陷他于不仁不义,我是齐悦的长公主,自然肩负定国安邦的责任,名正而言顺。我必须要想办法向厥然借兵解救齐悦。”
沈荜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琉璃瓶递给银翠:“你只需要着我衣裳扮作我还在此处的假象,若那两位婢女前来查看你便捂住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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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药洒向她们,可致人昏睡三个时辰但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替我拖上半日即可。”
银翠紧紧捏着手中的药瓶,放心不下道:“公主.......此举太过危险,奴婢知公主心意已决矢志不移,但万事还需小心为上。”
沈荜点点头,她假意答应宁弈就是为了此刻的计划,若是挑明他定是不同意,沈荜便退而求其次,先将视线定在上都城,再答应他的劝解放低他的警惕,眼下只能先这样,日后再向他解释。
没想到布日古德——这位和亲王子,推她入地狱的人,此刻竟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
沈荜和银翠身量相当,换上了彼此的衣裳后除了相貌其他完全识不出破绽。
她低头双手握住托盘往外走。军营里只有侍奉过她的两名婢女清楚她的样貌,越过她们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沈荜的心脏怦怦跳,但她强压住胸口的起伏不让人看出破绽。
双手紧握着手持物走到门口,那两位婢女并未拦住她,但就在她快要远离营帐之时,面上迎来一位巡逻兵拦住她:“站住!你是何人?”
沈荜压着嗓音不卑不亢答着:“奴婢是长宁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公主头疾复发,奴婢去熬些汤药。”
那人斜睨了一眼,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半响后说出:“请吧。”
沈荜手心捏过一把汗稳步走过。
此地距离厥然国百里之远,快马加鞭一天一夜也未必能赶到,留给沈荜的时间不多了。
她小跑到马厩,选了一匹红鬃烈马,儿时顽劣学过些驭马之术,虽不精通,但也比没有强。
沈荜快马扬鞭沿着地图所示疾奔。
眼见着夜幕降临,沈荜一路上不曾停歇,好在这匹马也不卸力,只是路上的颠簸令她五脏如同被震碎般疼痛难忍。
沈荜振作精神,回顾着往昔的温馨与快乐,眼前浮过父皇那双深邃慈祥的眼睛,母后柔软温暖的手掌,昭弟活泼好动的身影,还有......还有宁弈。
她反复砥砺自己,必须要坚持住,绝不能放弃!
经过一夜的挣扎和强撑,终于在天亮之前抵达厥然城内,她看着地图上的标志,找到了厥然王子布日古德的住处。
马下皆是身着异服的厥然人,他们见了这位不速之客诧异不已。
“居然是齐悦人!”
“齐悦人都是坏种!”
“他们不久前才令我们损兵折将,一定是奸细,不要放过她。”
......
众人向她砸东西、扔烂蔬叶,沈荜虽听不通语言但知两国仇恨不共戴天,此地自然不宜久留,必须立刻找到布日古德,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高高地扬起马鞭,奋力挥下那最后一鞭。
沈荜已经竭尽全力,越过人群,她终于看到府外挂起的王府旗帜。
“到了......终于到了。”
她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全身麻木,双目发白,重重地摔倒在马下。
却不知早已有人在暗处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
沈荜醒来时,她望着周遭不熟悉的环境,红柳木交叉网格处系着彩色羊毛绳,地上铺着雪白又柔软的地毯,墙上挂着绣花毡,睡床的帷幔上绣着仙鹤和鹿兽展示祥瑞。
一派厥然装扮打点的房屋。桌上摆放的一些珍宝似乎还在朝拜进贡时见过。
“醒了。”
3. 入局
一道清冽的男声打破了沈荜的张望,吸引了她的注意。
竟不是说的厥然语,沈荜问:“你是?”
那人托杯在手中把玩,不疾不徐地将杯子放稳后开口:“晕倒在我的地盘,反倒质问上我了。”
透过帷幔看不清人脸,沈荜踉踉跄跄起身,见此人五官端正柔和,乍一看以为是齐悦人,仔细一瞧,那双眼睛映射出的蓝色的瞳孔好似要将人吞噬,昭示着他乃齐悦和厥然混血。再看他宽大金色交领袍服彰显尊贵身份,红缨珠饰垂落额间尽显妖冶。
沈荜看这间屋子的摆造不是普通人能用上的,她猜测后开口:“你是厥然大王子?没想到你竟还会齐悦语?”
那人将最后一点茶饮尽邪魅道:“久仰大名,长宁长公主。”
沈荜点点头,但又升起诧异,她深深地望着这位厥然大王子好似要将他的心思望透:“不对,你我未曾会面,怎知是我?”
布日古德冷笑开口:“公主芳华绝代,齐悦国君寿诞之时我便见过你。”
沈荜对他所说全然没有印象,只记得金秋寿诞宴上厥然大王子的位置分明是空着的,随后夜寒露重,她便离席。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此行另有目的。
“大王子殿下,我此次造访另有要事相商。”
布日古德不解,随后漫不经心偏头:“哦?”
沈荜开口道:“我想请您借兵助我回上都。”
“哈哈哈哈,殿下未免有些天真了,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既是千里奔赴我又怎会放你回去。”
沈荜听言便知道他并不好说服,于是道:“我并非撕毁婚约,只是如今我的母后和胞弟皆困于宫变,还望大王子念在两国结盟份上助我一次。”
面前的人不置可否,沈荜只能再使出最后的办法,“既来之,必带着诚意,我知此刻厥然粮食短缺,若您答应,齐悦愿大开三年关市并免收厥然之税,以供两朝贸易往来,如此大王子可还满意。”
沈荜此言可谓是开齐悦与厥然先河,两国此前从无贸易往来。齐悦地处东边,平原肥沃,良田千顷,厥然在西偏北,气候恶劣,但牧草丰富,骏马膘肥。
两国若能互市倒不失一种借优补劣的机缘。
布日古德却冷淡开口道:“殿下果真非比寻常,竟能开出如此令人难以拒绝的条件,不过齐悦前脚才令我军大败亏输,公主后脚就来谈判调兵,这筹码分量是不是太轻?”
他抬高要求:“十年,我要殿下答应打通关市十年,讥而不征,并且......和亲婚盟照旧。”
十年之约对齐悦来说并无损害,恰恰也给了齐悦贸易生息的机会。此刻求助于人,沈荜毫无讨价还价的资格,她想了想便斩钉截铁,“成交,望大王子借出一万骁勇骑兵随我速回齐悦。”
布日古德点点头随后说着厥然语交代着下属,转头看着沈荜:“两万精锐,哈敦可满意?”
“哈敦”在齐悦人口中意为“娘子”,沈荜不知含义也并未介意,只一心想着调兵,她颔首点头,“多谢。”
前后不过半炷香,布日古德开口:“兵马集结完毕,公主可随时出发。”
沈荜拜别后,强忍着双腿内侧的酸痛翻身上马,原本水灵娇滴滴的贵女,一路不知颠出多少坎坷淤青。
但她也来不及顾及自身了,号令全速进军。
一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沈荜内心五味杂陈,她没想得到自己会有再踏回故土的一日,这一日来得这么迅速,这么沉重。
若昙花一现,短暂而虚缈。
整整五日,马儿跑累了,人也乏了,沈荜带领精兵终于抵达上都城,见城外一片残败之相,浮尸连连,一阵阵血腥味引人发吐,可窥见此地刚经历过的一场鏖战。
沈荜率领骑兵堂而皇之地攻进都城,抵达皇宫外,城墙上依旧无人防备,她命人强开城门杀进内城。
甫一开门,眼前摧残破败之相震颤人心——
宁弈一身血色浸染,长枪破开他的铠甲,剑刃割刺他的战衣,余下不过三百号人陷于困。
宁策吾直直地望着大开宫门的那一端笑道:“好戏快要开始了。”
沈荜下马赶紧上前扶住问道:“小弈哥哥,你可还好?”
他旋即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殿下,你还是来了......”
沈荜不知他的弦外之音,只当他是在埋怨自己并未听他话留在军营,随后摇摇头举起手抚住他的伤口:“我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面对如此大的危险。”
高台之人俯身假意作揖,宁策吾假模假样道:“臣恭迎公主还朝!”
沈荜闻言眼神瞬间如刀子般飞过去发狠道:“宁策吾,你贪墨灾款,私自屯兵,现下又趁乱逼宫,实乃大逆不道!”
宁策吾挥手间城墙上埋伏皆起,弓箭手遍布城楼,他得意道:“哈哈哈哈哈殿下果然聪慧,不错,此次图兰地震确实为我助力,是天要助我!”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又言,“殿下还是省些力气,您不妨抬眼看看,城墙之上皆布满了我的人,殿下倒不如想想该怎么让自己全身而退。”
说罢,他叠手移步自说自话道:“臣有一计,殿下睿雅仁厚,齐悦上下无人不爱之敬之,不若这样,您辅佐我登上正统,我予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殿下可觉得满意。”
此言激怒了沈荜,她冷翻了个白眼,哼声道:“痴心妄想,是生是死早做了断。”
言罢便命令,“布阵!杀敌!”
所在厥然军举起盾牌冲锋陷阵,宁策吾见诱饵上钩,满意道:“不识好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放箭!”
千万箭矢齐刷刷射来,沈荜虽有人护卫但因手无缚鸡之力仍有些吃力。
宁弈忙将她护在身后,以一人之身抵挡所有,那边宁策吾漫不经心把玩着长弓,缓缓举起剑驽直指沈荜,箭头如流星般急速划过直抵前方。
眼见沈荜将被射穿,宁弈忙顾眼前的敌手脱不开身,他大喊道:“殿下小心。”
随即奋力挣开包围挡在她面前,沈荜惊慌想要推开他,可根本来不及,原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结果那箭并非想象中射中他们任何一个人,而是被另一力道弹开打在墙上。
“公主!属下来助你!”
一女子垂手放下弩箭,原来是她一招弹开了暗箭,随后见她轻盈地从远处凌空翻身来到沈荜身侧。
沈荜看清眼前人方卸下警惕。
“流雨!”
是她的暗卫流雨没错了,沈荜临行前本命她在留在皇宫内盯着上都城一举一动,倒不想此刻出现了。
“昭月宫上下戒备森严,密不透风,属下失职,未能护好王后和小皇子。”她一脸愧疚地低头认罪。
沈荜摇头,宁策吾实力本就磅礴,流雨孤身一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她又怎会怨她。
“好啊,坏我好事的都到齐了,也省了我一个个找,那便一网打尽。”宁策吾疯狂地增派兵力加入战场。
空中千钧齐发,地上兵戈穿行,眼前局势并不占上风。
宁策吾早已摆上胜券在握之姿叫嚣道:“现下你们已孤立无援,还要负隅顽抗吗?”
沈荜环顾四周,宁弈和流雨虽武功高强可再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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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血肉之躯,怎可抵挡千军,自己带的厥然大军并不擅窄地围困作战,现下损兵折将、尸身横陈。
今日,怕是只有赴死。
就在众人陷入囹圄奔命死战的时刻。
一道清亮有力的嗓音响起:“谁说他们孤立无援?北府军听令,随我剿杀叛贼、护卫皇城!”
“杀!”
......
那队伍竟然挥舞着北府军旗帜,细看马上之人不是王远之又是谁。
宁弈心里的弦松下,来了......
王远之对宁弈道:“不愧是本将军的狐玉军师,还真是算准了,刚好够救你命。”
宁弈立在马下轻笑回:“谢了。”
有了北府军的加入,沈荜一方明显反守为攻,战场上厮杀惨烈,不出一刻便将宁策吾消耗殆尽。
宁策吾见大事不妙,未曾料到王远之会来插手,又将目光望向宁弈,见他一记冷笑投来便知道是他捣鬼,看来只能速战速决了。
他挥手将人押上来,洋洋得意道:“沈荜,且看看他们是谁?”
沈荜瞪目定睛喊道:“母后,昭弟!”
“长宁!”
“皇姐......”
“宁策吾,你卑鄙无耻!”
那人仰天大笑道:“这怎么能算卑鄙呢,臣只是带他们来见见殿下,也好叫皇后看看,如今一双儿女皆沦为阶下囚,这先帝遗诏是交还是不交。”
沈荜心急如焚妥协道:“只要你放了他们,我愿助你登帝!我都答应你!”
“哈哈哈哈晚了,臣之用意本就不在殿下身上,而是借你来劝劝我们坚贞不屈的皇后。”
此刻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手握着兵刃闷闷等待。
宁策吾言语间讽刺又讥耳,代芷皇后眼角噙泪,不舍地看了看沈荜,又看了看沈昭,无奈道:
“我交......”
“早如此不就好了,何故费力周旋那几日。”宁策吾示意将抵住代芷皇后和沈昭二人脖颈的剑收回。
不曾想,代芷皇后见机疾步夺过长刃,拉开距离,架起道:“长宁,你乃齐悦长公主,此生肩负安内定邦的使命,绝不能投敌乞怜,母后便是宁死不从贼子!”
沈荜泪目纵横道:“母后!不要!”
沈昭欲上前却被人拦住,他只能挣扎着哭喊:“母后!”
代芷皇后竭力道:“先帝羸弱衰颓之际,感大限将至,念一生勤勉励精,唯对前臣宰辅一事忏悔在心,特留罪己诏书告示天下。”
她望向沈荜挑起嘴角言:“此诏,便在长公主手中。”
随即拔剑自刎,鲜血迎着日头喷涌而出,染透衣襟。
所有人纷纷慌乱了神,沈荜来不及去想这份并未经手的诏令在何处,只急忙上去扶住代芷皇后,她按住噗噗直流的伤口,悲怆啼哭。
“母后!”
宁策吾听完代芷皇后所言先是瞳孔微震不可置信,却又突然发狂颠笑。
宁弈未料到局势会变成这样,趁机利落提起长剑直抵宁策吾的喉管控制住他。
宁策吾狂后却又冷静下来道:“臣为君殇,子为父死,子又报君,沈筠!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苍天无眼,何故毁玉!冤啊!冤!”
众人不甚明白他这一番话,怕不是疯了吧?
沈荜微眯着双眸问:“你为何人喊冤?”
他先是不答,随后又嗤笑三声,跪地仰首。
宁策吾浑身抖动,散发着肃杀之气,如同乱葬岗爬出来的恶鬼,厉声道:“吾父——陶璟之!”
4. 问药
众人如遭五雷轰顶,纷纷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怎么会?怎么会!
齐悦臭名昭著的大贪官陶璟之居然是宁策吾的生父!宁策吾竟还隐瞒身世一步步爬上了宰相之位!
简直难以想象。
场上看起来唯一镇定的人当属宁弈,他似乎早已知情斜睨着宁策吾,眼里的恨意将一切洗刷......
沈荜抹掉脸上挂的泪珠,怀里代芷皇后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冷僵硬,血液浸透沈荜的袍衣。
她舍不得松手,可现下又有很多未完了的事等着她,只能轻轻挪动代芷皇后的身体到沈昭怀中接着。
沈荜缓缓起身发令:“将反贼宁策吾押入天牢,所有相关人等一律不得放过!”
两个士兵上前押走了他,此刻的宁策吾如同彻底疯了一般,嘴里呜咽不断地喊着冤。
沈荜嗓子有些发哑,周身软弱无力,将目光看向王远之尽力安排着,“如今上都城残败不堪,灾民无数,辛苦王将军处理一下善后工作,交由你我方能安心!”
王远之担忧地回望着沈荜,微不可查,见她微颔首后便毫不推脱,即刻领命道:“末将定不辱命!”说罢,转身号令北府军奔向城外。
沈荜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到沈昭身前,他怀里的母后看起来只是睡着,没想到短短不过半月,父皇母后皆已离开,只留下她和年仅十五的弱弟相依为命。
她的身子沉重到已经完全撑不住,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将她拉倒。
竟这样晕倒了!
意识弥留之际只听到有人忧心忡忡地唤她,音色完全溃散。
“皇姐!”
“公主殿下!”
“殿下!”
宁弈见她倾身倒下,立刻俯身跪去接住她入怀。旋即抱着她急匆匆地进了长宁宫宣太医。
不出片刻,一位耄耋蹒跚的医者火急火燎地提着药箱替沈荜请脉扎针,他摊开针包引火焰烧透针尖,直直地插入沈荜的面部、头顶和四肢,满屋子的人侧目不忍直视。
宁弈心里着急却又稳住神态道:“徐太医,殿下如何了!”
徐承泣伸出肥厚宽大的手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道:“公主本就先天不足,又因极劳过度耗伤气血,加之情志大伤,此刻已经是精血亏虚、脏腑严损。”
流雨听此乱了心神,急乱发问:“那怎么办?徐太医你可是全京城医术最高的御医,就连你也没有法子吗?”
徐承泣面色凝重,浑浊的双眸透着为难:“微臣医道不精,恕臣直言,此等阴阳脱离之象,殿下只怕是九死一生......”
“徐太医休要胡说!”
沈昭忙安顿好代芷皇后后便急急赶紧来,却听到这句话,他已经失去了父母,此刻只剩下长姐,再不能容许一丁点差池!
徐承泣惊慌到忙下跪:“小殿下恕罪,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长公主也算臣半个学生,念及君恩、私情臣都定当竭力救治。”
他所言不虚,沈荜痼疾难愈,自小便由徐太医亲自调理,日日夜夜在药罐子里泡大,久而久之沈荜渐对医理有感,遂拜在他门下时常请教。
听他说完众人依旧愁眉不展。
徐承泣卷尽脑海中读过的古籍医书,眉头上扬突然想到:“微臣曾在家父一医典小札中见过一方,名——仙方活命饮。”
宁弈与沈昭同时开口问:“是何?”
徐承泣扶了扶白须,却又有些纠结道:“此方所载药物极为罕见珍贵不说,况并无前人医治先例,微臣并不敢保证公主殿下能以此保命,或许还有药物反噬之患。”
宁弈道:“徐太医只管告诉所需即可,此刻别无他法,唯有一试。”
徐承泣言:“方中需以敬天崖之铁皮石斛为君药,安白山赤芝为臣,佐以一甲子方得的茯苓,再揉海底鲛人泪为粉末作引,齐山海日月之精华煨晨时朝露煎服而下。”
沈昭听得晕头转向:“这么多稀里糊涂的东西怎这般繁琐!且这鲛人泪又是何物?哎呀——徐太医……你只需要告诉我们还差哪味药,我命人去寻!”
“这鲛人泪便是深水底所采取的血色珍珠,前三味药太医署尚珍藏一二,唯独这鲛人泪,因稀缺难寻不曾入库,泱泱齐悦只有一处可得......”
说及此他便不言,流雨又如同沈昭般干瞪着眼着急发问:“在哪?”
“浡湖,宁策吾的私人府邸——华庄。”站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宁弈听徐承泣说罢后开口。
“不错,鲛人泪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需取极净的天山雪水以滋养,浡湖正是天山发源地之水所聚,宁丞......”徐承泣想到如今宁策吾已是罪臣之身,却又改口,“......他围湖断流将其改造成府邸,此后从未将鲛人泪示众,并派重兵把守。”
宁弈脸上并未露出任何色彩,而是望向躺在榻上面色发白的沈荜,双手紧握成拳头。
“徐太医,劳烦你将其他的药备好,这鲛人泪我尽快取来。”宁弈道。
徐承泣听他所言连忙应下,余下两人,沈昭与流雨轮流照看着沈荜。
-
深夜寒气逼人,冷嗖嗖的地牢下满是潮湿和黑暗,干枯的杂草混着水汽捂到发霉,铁盆里的篝火冒着火舌像是要将人吞噬,凄惨又断断续续的求饶声不绝于耳。
这里是能让活着的人横着出去的地方。
宁弈压着一身玄服外氅走了进来,狱卒见有贵人来连忙放下手里审讯的犯人上前恭维。
“不知宁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宁弈并未吭声发话,见他周身冷凝若霜,狱卒瞬间汗毛竖立、胆战心惊,“大、大人可是来探望......宁丞相?”
宁弈听此闪过了一丝神色,瞥了他一眼,那狱卒扶了扶头顶的官帽,一副看穿他心思的得意表情,来这天牢的人除了刑讯便是探亲,这老子入狱,儿子不是来探望还能是什么,于是他抓住机会阿谀道:“小的明白了!小的马上去安排!”
“慢着。”眼见那狱卒立马转身,宁弈才开口叫住他,“将他绑上吊台,我要亲自审。”
那人定住不敢妄动,没听错吧,这位宁府公子说要审他亲爹!
但他不敢多问,只能照做。
须臾,宁策吾被压上台来,没有白日癫狂之相,而是穿着破旧的囚服像是被人夺了神魂,眼神涣散,半个身子被托住架着走,双手反钳在吊台上牢牢绑住。
宁弈并未抬眸,而是举起手中烧到半红的铁烙,似乎还嫌不够又丢进红炭里反复煅烧。
只待铁烙通体发红,滚滚灼烧,他拿起铁柄,竟直直地贴在了宁策吾的心口连着他的衣襟熔了下去。
“啊——啊啊——啊——”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仿佛要震破整个地牢,连那见过无数残酷手段的狱卒都屏息不敢声张。
“清醒了?”宁弈懒懒开口问,随后又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交出浡湖我饶你不死。”
面前那人疼得睁不开眼,又无法忽视胸口那灼热如蚁行的锥心疼痛,“宁弈!你......当初我就应该杀了你!”宁策吾放声大叫!
“杀我?我不知死在你手里多少回了,宁相竟全然不记得了?”宁弈完全失了平日里的温润翩然,周身散发的戾气能吓退阎罗殿里的怨鬼,他又一字一顿,“今日我亦能将你千刀万剐。”
宁策吾不曾想,他这位儿子竟变得如此疯狂:“你胆敢弑父?”
宁弈咬紧牙关,狠声回答:“有何不敢!我早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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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你碎尸万端以告慰母亲在天亡魂。”
“哈哈哈哈哈!”宁策吾口中淋漓的血丝染遍口腔。
“你笑什么?”
“认敌为亲......我笑你蠢!”
宁弈并未被他的话激怒,反而拿起一根一尺长又比拇指粗的铁锥悬在他面前,“那——想必宁相这睿智多谋的脑子不难装下这根细细的铁锥罢。”
“你疯了?”宁策吾挣扎乱跳。
宁弈不顾他的仓皇,捏住圆柄铁锤作势就要锤上去。
眼见他就要贴近自己的头颅,宁策吾惊慌失措大喊:“拿纸笔!”
“华庄上下皆是我豢养的死士,其内奇甲机关众多,你若想去浡湖,无我的传令,只怕是有去无回。”他一口气说着,浑身早已汗湿。
宁弈抬起眼眸示意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狱卒,那人汗流浃背不敢吱声,只能应声照做。
笔墨拿来后,宁策吾被松开颤颤巍巍地趴在地上勉强动笔。
写毕呈上来后,宁弈扫一眼过目,见并无纰漏便转身就走。
身后宁策吾喘着残息道:“当年你母亲之事是我的错......”可那人并未停留,不给他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
已快到晨曦,而这边,一盆盆热水不断地端进长宁宫中,毛巾密敷在沈荜的周身。
所有人都死死地抓住这微渺的希望。
眼见到了黄昏,宁弈还未回来。
沈荜昏迷迟迟不醒,晄白的脸面不复生机。
一旦入了夜便是最难熬过的时刻……
流雨跪在一旁板住她的侧颈方便徐承泣施针,两人皆汗出不止,但都已来无心伸衣袖去擦了。
“皇姐你可一定要挺过来啊!”沈昭焦心地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求沈氏列祖列宗在天有灵。
……
沈荜失去任何感知,她并不知众人在外面已经乱成热锅上的蚂蚁,而自己好像一直身在雾蒙蒙里看不见出路,眼前一片茫茫。
她散着发丝在这迷雾里摸黑走了很久很久,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唤她——
“长宁。”
虽只一声,沈荜辨出这是她父皇沈筠的声音。
“父皇!”
那迷雾之人转过身来开口:“长宁......是父皇对不住你,父皇没用,既护不了自己子民,也是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原来沈筠口中之词竟然是沈荜临行前在宫殿外对她说的,出宫前几日他难掩愧疚和无奈,甚至不敢去见她,离别大典当日方才看着她说出这番话。
沈荜哭着喊,代替那日缄默:“父皇!儿臣不怪你,你快回来吧……你快回来父皇!”
旋即又有一道柔软的女声回荡:“长宁,母后好想你!”
沈荜来回转身寻找着梦中之人的身影:“母后!长宁也想念母后,长宁想一直陪着母后!”
代芷皇后泣不成声,在远处伸出手摇头泪奔。
“不,长宁,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母后不能再自私了。”
二人瞬间消散在天际,任沈荜如何去抓去抱也够不到。
沈荜哭喊追着,却又重重地跌落,巨大的堕空感包裹着她的恐惧。
那一段坠落好长好长……
沈荜突然觉得喉间发苦,像是有什么热流汩汩灌进来,她刹那间被拉回一阵痛苦和虚弱之中,一口血夺口喷出。
“公主!公主醒了!”流雨既开心又害怕,“为何会吐血?”
“皇姐!”
徐承泣上前来摸了摸脉,细细斟酌确认,长舒了一口气:“长公主淤堵已排,暂无大碍!”
一旁神情疲惫的宁弈捏着手里的瓷瓶卸下紧张,那瓶口还散着细碎粉末飘散在尘埃里不见踪迹……
5. 回命
沈荜努力撑开眼皮,喉中干涸艰涩,虚弱无力的四肢完全使不上劲,耳边却炸起了一道喜极而泣的呼喊。
“公主,你终于醒了!”流雨激动道。
“皇姐!”
......
一屋子人这才把紧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这一趟鬼门关沈荜总算是熬过来了。
沈荜缓缓地撑起身子来,原来刚刚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怎料出其不意地掀开被角就要起身。
众人一阵惊呼忙作势要扶她。
宁弈忙捏住她的小臂问:“殿下这是做何?”
沈荜一手拂开眼前的阻拦,却不想身子虚弱到根本无法支撑,竟“咚”地一声,狠狠地跌落在床沿下。
“皇姐小心!”
宁弈见她执拗不答又摔坐在地,紧锁着眉心连忙伸手去扶,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坐稳。
沈荜眼神晦暗不明顾不上疼,嘴里小声喃喃着:“诏书......父皇留下的诏书!”
原来是代芷皇后自刎时提到沈筠的罪己诏书还在沈荜手中。
沈荜并不了解陶璟之案的细节,只知其大概,所以这份诏书也是关键,可她确实没有亲手接过这份诏书!
一定是藏起来了,一定是父皇和母后藏起来了!
“殿下身子未愈找它做甚,先养养罢。”宁弈见她面上没有任何血色,不忍看她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便劝着。
沈荜泛着血丝的眼睛瞪大,有些失控地望向宁弈:“真相!宁策吾害死了我母后,我想知道真相,这还不够吗?”
宁弈听她怒吼后默声,是啊,就算他和宁策吾隔着仇恨恩断义绝可他终究是自己的父亲,是他的父亲逼死了代芷王后,自己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劝她冷静,何况望乡关之别他向沈荜信誓旦旦保证定能救下王后,却也没有做到。
二人缄默,谁也没再开口。
沈荜夺口而出时便后悔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和怒气牵连到了本也无辜之人,宁策吾谋反害死她母后和宁弈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也已经尽力挽回了。
沈昭见场上气氛紧张,打哈哈开口道“好好好,找诏书,找诏书。”又把目光投向沈荜安慰她,“皇姐,你现在身子还未痊愈,让我们帮你找罢。”
沈昭向流雨投去一记求助的眼神,那边立马接收到跟着附和:“对啊,公主,放心交给属下吧。”
“我与你们一道。”宁弈拖着低沉的心情开口。
“那怎么行!”
这次却是沈昭开的口,果断而又坚决!
场上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我......我的意思是......宁二公子再怎么说也是外男,怎好随意翻寻女眷私阁。”
......
话音一落便让人有些无语凝噎,这都什么时候了沈昭还讲究这些男女大防。不过大家也觉得他说的在理,沈昭是沈荜的弟弟尚且还能说得过去,宁弈确实不方便随便动女儿家的东西,只是这声拒绝任谁听见也无所适从。
沈荜现下无心理会这些,双臂抱膝游了很久的神,她思考着,自己好像漏了什么……
其实沈昭是有私心在的,他本就和宁弈没什么交情,再加之他的父亲害死了自己母后,于是更看他不顺眼了,虽然皇姐相信他并不是逆党通谋,但不代表沈昭就认定他没有嫌疑。
父皇诏书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要谨慎些好!
这时徐太医冒出头解围:“不如宁二公子就替老臣照看一下长公主,臣去药房看看殿下的药煎好了没有。”
他这一话缓释了所有剑拔弩张的氛围,“好好好,就这样办!”沈昭顺着台阶接上话来。
说罢徐承泣退下,流雨和沈昭立刻投身搜找。
宫殿之大,从妆台四周到书桌,又循着衣柜顶部翻到烛台架,就连盛放香灰的熏香笼都不放过。
沈荜眼前掠过两抹匆忙的身影,她就这样巴巴地望着他们,连宁弈移到茶几旁边替她倒了一杯水都不曾注意。
“殿下喝口水吧。”他轻唤一声拉回了沈荜的目光。
沈荜回过头来,此刻她有些愧疚地望向他,刚刚自己太激动了,她接过杯子低下头道:“对不起......小弈哥哥。”
“臣知殿下心切,也并未介意。”
......
半个时辰过去了,那边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毫无所获,沈昭和流雨相视后摇摇头。
“没有找到。”
沈荜静下心绪细细思考着,她原推测这诏书是父皇病重后交给母后保管,宁策吾逼宫时肯定派人翻遍了昭月宫,母后说这份诏令在自己手里应该是暗示将它转移到了长宁宫。
难道自己猜错了......范围应该是整个皇宫才对......
可皇宫这么大,从哪开始找好?
思绪正翻涌着,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急迫的呼喊:“公主!”
未见其人先问其声,沈荜心道怎么把她忘了!
沈荜的目光望向外方喊到:“银翠!”
“公主,你可还好?”银翠噗通跪下,又大口大口顺着气道,“奴婢遵你的嘱咐在军营拖上了半日,这心一直高高悬着,觉得兹事体大还是告诉了黄将军,他听完派人四处寻你,可怎么也找不到,我们盘算着你可能借兵赶回了上都,这才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沈荜抚着她的发梢安慰:“辛苦你们了。”
“随行之物过多,黄将军都已在安顿打理了。”
沈荜点点头,听银翠提起方想起来有什么东西漏掉了。
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觉,那一箱箱嫁妆!
沈荜重燃希望:“银翠,你派人去仔细找找那些箱子里可有书札或者夹层。”她的目光急切仿佛赤日下的玄石般滚烫。
可片刻又转念,瘪了气轻摇头道:“不对,差了,还差了!”
场上人皆有些发懵,不明白沈荜在说什么,流雨问:“公主,缺了何物?”
“除了皇宫以外,我带走了一干嫁妆离开上都,里面的妆奁珠宝都是父皇母后替我准备的,很有可能藏有诏书。”她柔声解释道,说完心里又有些不安,“但在望乡关时我遇到一群流民成寇,心软之下送出去一个箱子......”
宁弈知她的担心,开口安慰道:“无妨,先从已有的查起,剩下那个加派人手暗寻即可。”
沈荜点点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那一个,否则一切都棘手起来,送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况且那群人可能早已经瓜分各处,寻找所要的时间、人力代价也极大。
她安排着:“银翠,你先去和黄将军清点一下嫁妆箱。”随后又仰头看着流雨,“若未找到,流雨你带一部分人暗中前往图兰一一寻那伙人的下落,切忌打草惊蛇。”
银翠和流雨领命齐声道:“是。”
“那我呢那我呢,皇姐,我做什么?”沈昭眨巴着他那圆圆的双眼道。
“阿昭,你带羽林卫在皇城内外搜索,注意看有没有什么密道或者暗格。”
沈昭很满意这个安排,事实证明皇姐是信任他的,自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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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独当一面了!
不过,他瞬间压住雀跃发声:“那他呢?”
他的手指向了宁弈,自己不在皇姐身边那就必定不能把这个“危险”留下。
“去天牢。”沈荜的目光平静落下,好似筹谋好了一切,“与我一同审宁策吾。”
沈昭一听便按耐不住了:“哼!凭什么他可以陪在皇姐身边!”
“阿昭不要胡闹了。”她用极为平常的语气和他说着,也不过多解释,“大家都去照办吧。”
“公主,你的身子......”银翠担忧地问。
“放心吧,我有分寸。”
她面上带笑,抿着唇安慰着银翠,也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一屋人纷纷涌出,只剩下宁弈和沈荜。
若是三年前两人这样独处的时光并不少;可三年后,独独两次,一次是在望乡关,一次是此刻,二人都有着自己的心事和无奈。
以及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始说起的哽咽。
沈荜静默后开口:“小弈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若是其它人在场定听不懂她这番没头没脑的发问,但宁弈清楚她这是在问宁策吾之事,因为在沈荜看来,从军营知宁策吾谋反一事开始,宁弈全然没有一丝诧异。
“他与我有杀母之仇。”宁弈不喜不怒平静说道。
沈荜偏头蹙眉,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从认识宁弈起,她就没见过他的生母,据说那位宁夫人在宁弈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后来辗转到军营,本想跟着王将军建功立业,半年前边疆战事吃紧,朝廷迟迟拨不下银子,粮食运输同样迟滞,甚至连铸造的兵器都脆而不坚。除他之外,还有谁能这般只手遮天。”他讲述着,仿佛自己是一个局外人,“真正确认是殿下和亲前去信王将军那次,殿下来信告知朝中局势盼他早日止戈回朝,那时,我们就开始筹谋了。”
“只是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迅速......”
沈荜听完想起,自己的确在走之前给王远之写了了一封信,那时沈筠病重,阿昭年幼不堪重托,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王远之身上。
她信王氏一族。
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内情,她问:“这些事你们为何不上报朝廷?”
“那段时日和厥然交锋不息,王将军递出的折子全被宁策吾扣下了,后来国君病重,无力顾及边境之事......再后来殿下和亲的消息传开,恐朝中动荡,我们便决定率北府军埋伏望乡谷背水一战。”
沈荜听完唏嘘不已,她不敢想那段煎熬的日子他们是如何挺过来的,闭着眼睛叹息一声道:“走罢,去天牢!这些恩怨是该了结了。”
……
只见她起身梳洗后,一身白绢素缟裹身,取环去簪,宁弈在殿外候着,等她出来后二人齐齐走去。
不料想端着汤药的徐太医前来,他望向两人的背影大喊:“哎!这药还喝不喝了?”
“......”
回应他的是一阵清风拂面。
—
久久暗无天日的地牢使这里的人面上都没了生气,这些犯人墨凝的脸上见到有人来便纷纷躁动狰狞,脚上的锁链晃荡聒噪地回响在整个牢房。
宁策吾枯瘦的身影蜷缩墙角一隅,前日宁弈烙在他身上的伤疤还未完全结痂,此刻在这潮湿脏乱的环境下已经开始恶化生疮。
沈荜命狱卒打开牢门走了进去,脚步停在他的身侧仍不见他有任何动静。
沈荜冷冷地下令道:“将他泼醒。”
6. 质问
那狱卒得令连忙屈身提了一个木桶伴随晃荡着水声进来,立在宁策吾身旁将满满的一桶水倒了下去。
刺骨凉水浸透,冷到寒颤的宁策吾从昏迷中惊醒,他抹掉呛进鼻腔里的液体,抬起头看清来人,那双浑浊的眸子意味不明。
沈荜昂起的头低下望着他:“这天牢宁丞相住得可还习惯?”
那人混冷的嗓音淡淡地响起:“大仇得报,怎不快活!”喉间发出低哑又冷彻的哼笑,仿佛将他们所有人嘲讽了一遍。
沈荜原本就强压着心内的怒火,听他此言颇不镇定:“我倒很想知道,究竟是何等冤屈竟令你甘心蛰伏宦海三十来载也要昭雪。”
“公主想知道真相,拿沈筠遗诏来见便是!”他应声耿言道。
宁弈从进来开始就没正眼瞧过他,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污秽,见他耍滑更是有些不耐。
“殿下何必听他废话,直接上刑罢了。”立于沈荜身侧的宁弈开口道。
沈荜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继续言:“你如今已沦为阶下囚,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只要你坦言当年之事的真相,我还能暂时保你一命。”她俯身与他对视,眼神里满是狠戾和威胁,“若是冥顽不化,我不介意现在就送你下地狱。”
宁策吾脸上没了神情,他是个审时度势的,此刻就只想要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只要活下去便还有希望......
他迟迟才开口:“公主可知道你的好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刻意强调了这个“好”字,沈荜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发问,并未回答他。
“吐刚茹柔,满腹猜忌。”宁策吾见沈荜不为所动后自问自答,他知道沈筠是立了一副好脸面的。话毕,也不管眼前的二人是何态度再次启齿,“四十二年前,我父亲领命赈灾图兰,革新旧制,率灾民重振家园,高兴风光地回到上都,可“皇恩”赐给他的是什么?是这位上位新君的革职问斩。”
“后来,我方明白,这齐悦是你们沈家人的齐悦,天下是你们沈家人的天下,自古功成身就的忠臣少不了被忌惮,兔死狗烹历代如此。”
他脸上明显愠怒,五官拧成一团,突然扯着嗓子大吼:“我就是要撕破你们的令人作呕的嘴脸!让天下人看看,这位‘勤政爱民’好皇帝是怎样的阴狠毒辣!”
“这是你逼宫的理由。”沈荜同样话里藏锋,转言道,“可你为一己之私陷图兰百姓于水火,视边疆战士的性命如草芥,又有什么理由替自己开脱?”
“他们应该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沈荜见他执迷不悟,摇摇头继续道:“你已经被恨意熏透了良心。不仅如此,你诱我入局逼死我母后,如此不仁不义之举,当真该被活剐!”
宁策吾听罢放声大笑,嘲弄着语气说:“请你入局的人可不止我一个人。”
他斜着眼睛将目光移到了沈荜身侧,“还有我这个......好儿子。”
什么?
沈荜面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宁策吾的话在她脑子里轰地响过,她侧头微眯眸眼看着宁弈,似在等他亲口告诉自己他说的不是真的。
等来的不是答案,而是宁策吾的圆说:“公主不妨仔细想想,宁弈与王远之关系匪浅,攻进上都如此大的事,怎可能令他一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可是王远之麾下有名的‘狐玉军师’。”
宁策吾继续添了一把柴,他要将这火烧的旺些。
这把名为“猜忌”的火焰。
身为漩涡的中心人物没有立刻解释,而是漠然地看着宁策吾这招可笑的挑拨离间。
“小弈哥哥,他说的可是真的?”沈荜浑圆的眼珠望向他。
是最后的发问,也是给他最后一个解释的机会。
“殿下不必听信他的蛊惑之言。”宁弈星眸微闪,将实情一一道破,“王将军自望乡谷突击后我便先他一步赶往上都,就在我率军快要破城而入之时,宁策吾以皇后二人性命挟引,被逼之下我才陪他逢场作戏。”
“只是......”他的语峰一转,陷入一阵懊丧悔恨,“皇后自戕的确是我未曾料到的。”
宁弈所言不虚,他赶到上都城外与宁策吾大战两日后,本要破城之时,宁策吾推出王后和沈昭劝降宁弈,并给他一晚上做出正确的决定,否则就杀了他们。
是日夜里,他本想趁着月夜无云潜伏进皇宫,听闻宁策吾近日大肆搜寻皇宫,所寻之物应当是突破他心防的关键之物。
后来他秘密进了昭月宫见了代芷皇后,那时方知宁策吾的真实身份。
他骇愕、怀疑却又恍然大悟。难怪,难怪自己这个父亲从小对他这般薄情、喜怒不定。
原来母亲和自己只是他复仇路上的意外和绊脚石。
等他欲要带走皇后母子二人时,宁策吾突然带兵包围住了他们,再次以二人性命为筹码,胁迫他与自己演一出穷途末路的戏码。
既是演给沈荜看,也是演给代芷皇后看,为的就是逼出沈筠的罪己诏书。
宁弈深陷围困时本还有些犹豫,可宁策吾说了一句话让他彻底没了选择:“你一定不知道吧,你那个自小长大的青梅——长宁长公主正从厥然借兵赶回上都,不过区区两万人马,怎么可能敌得过我这十万大军,若不想她死就照我说的做。”
……
回到城外驻扎地营地,宁弈想了半宿,第二天决定仅带三千死士攻进皇城,宁策吾很满意他这个儿子的做法。
一番厮杀却是以卵击石。
但宁弈还留了后手,那就是传信给王远之告知上都敌情和沈荜的动向,令他潜伏在沈荜军队之后杀进城内,免得打草惊蛇激怒了宁策吾。
这些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沈荜。
......
—
沈荜杏眸微低思忖着有些动容。
宁策吾见宁弈瓦解了自己的分崩,又冷哼道:“想来,公主最应该防的......便是身边之人,这般算计筹谋不知几时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宁弈无视他的挑唆,阴郁的脸庞向他射去一记寒光,顷刻间抽出一把镶嵌蓝宝石的玉柄匕首,那锋利的刀刃自出鞘便凌气逼人。
他握着手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插进宁策吾的锁骨下靠近心窝的位置。
“将死之人,何必多言。”
那血喷溅到宁弈的眉心顺着流淌下来,沈荜惊愕地伸手捂住了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宁弈,以前只道他是冷静寡言,而此刻却是阴鸷而又冷血。
宁策吾闷哼一声,并无太大的波澜,他吊着那口气道:“杀了我罢......杀了我你就永远别想找到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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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弈刺进去的刀刃突然顿住,他惊起一阵错乱问:“你说什么?怎会......我亲眼见过母亲在疆北的陵墓......你还想骗我!”
忍着周身的暴戾,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匕首因此越陷越深,宁策吾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却又不言。
沈荜见情势不对,怕他情急之下把宁策吾逼入死境,那样可真就问不出什么了,急忙上前拉住宁弈,“小弈哥哥,留他一命。”
“你把母亲藏哪了!”他浑身发冷问。
宁策吾道:“你这么恨我,一定没去过我的书房罢。”他奄奄一息地嗤笑着他这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儿子。
这份仇恨是他的动力也是他的弱点。
“那里面有一密室,只有我......一人知,咳、咳、咳——战前我遣散了所有宁府仆人......三四日断粮绝水,你若是此刻去,兴许还能替她收尸。”
宁弈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他恨透了他这个父亲,巴不得将他当场手刃,但此刻脑海里只有危在旦夕的母亲,旋即转身不管不顾地奔向外边。
“小弈哥哥!”
宁弈的脑子里已经炸成一团,耳畔听不清丝毫呼唤,愤愤往外走。
沈荜看着已是强弩之末的宁策吾言:“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能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剜他的心。”
宁策吾头重重地埋在脖颈快要没了生气。
“来人!宣太医。”沈荜下命道。
宁策吾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仇恨、秘密、欺骗......绝对不能让他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这样的人真可恨。
—
“母亲没死......母亲!她一定还活着!”一路上宁弈都这样担着害怕和矛盾安慰自己。
宁弈奔出皇宫翻身骑上快马,他面上笼罩着沉重和痛苦,嘴里低语的那番话如同疯魔了一般,惊得在宫外候他的侍卫谢影一大跳,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失态过……除了得知长公主要去和亲一事......
“公子?你怎么此刻出来了!”
宁弈没回答他,双腿夹紧马肚蹬快疾驰,谢影不解,只能立马跟上。
宁弈一路颠沛回府,府上一派萧条如同经历了一场洗劫,偌大的院落没有一个下人,夜里的漆黑增添了瘆人的惊悚感。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进了大门,眼角猩红,脚下虚浮,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竟也会慌不择路,随后又折返奔去宁策吾书房。
宁弈大力推开房门,命谢影与他一同翻着室内架上的书册,四处寻找那个暗室。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迟迟没找到宁策吾口中的暗室,宁弈体内的血液沸腾,冲上脑海,他努力保持平静。
终于,他伸手扫过书台上一本厚厚的藏经,却没有拂动,看似书册设计的样式,其实里面隐藏了一个木制按钮。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那上面还沾着血迹,紧张又忐忑地按了下去......
身后突然轰隆出现了声响,一个旋转翻面门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锁链吊起双手的女人,凌乱的发丝夹杂着凝固发黑的血迹粘在她的脸庞,面色疲惫不堪,眼袋青肿。
宁弈飞速奔过去扶住她的身子:
“母亲!”
7. 劫狱
宁弈抽出谢影腰间的佩刀砍断铁链,慌乱中立刻丢下刀刃伸手接住那位孱弱无力的女人。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感受到指尖尚有一丝微弱温热的气息,心才彻底放下。他急忙喊人去请郎中。
谢影问:“公子,夫人.......可有生命危险?”
宁弈的剑眉微微蹙起,眼眸闪过一丝不可察的杀意,紧紧地咬着牙,抱着怀里昏睡过去的母亲吩咐道:
“谢影......”
—
宫殿烛火明亮,焚烧的气息散落在各个角落有些微刺鼻,空旷的大殿内只立了一个纤细瘦弱的背影。
沈荜静静地站在代芷王后的灵台前,神色凝滞,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棺材上,她哀漠开口道:“母后,原谅长宁不能除掉仇人为您报仇......”
那头自然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沈荜难过到捶胸顿足,这几日所有事情接踵而至,她的脑海里已经乱成一团麻。
片刻后,银翠上前来携了一件织金边披肩给沈荜系上:“夜深风寒,公主要当心身子。”
沈荜拢了拢披肩语调柔缓地问:“可有寻到?”
银翠明白公主所言乃是心系诏书,可她却遗憾地摇摇头。
今日银翠与黄将军搜遍了所有行囊、宝箱和车马,就连相关人员都排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沈荜明了,方才沈昭同样回过皇宫内并未有任何发现,她面上神情有些复杂:“那便叫流雨去做罢。”
银翠得令。
“礼部可确定了母后下葬的时间?”
“回公主,就在明日。”
沈荜点点头,随后由银翠搀扶着去寝殿休息了......
-
弘化三十七年,君王沈筠因病去世,因在位期间国逢多难,特制谥号“愍”,将代芷皇后追封为“义德皇后”,由长公主沈荜亲自主持仪制,其弟沈昭携百官吊唁送归皇陵。
沈荜因这两日手头忙,再也没见过宁弈了,加上自己身子未痊更不宜劳顿,唯一见他一面还是送母亲下葬时,只是他看起来神色疲惫,面色不大好。
她轻步走到他跟前问:“小弈哥哥,令堂可还安好。”
“还得多谢公主记挂,家母暂无大碍。”宁弈疲惫回道,状态不佳。
沈荜点点头,听说宁弈那日回府后唤了郎中,她便命徐太医紧忙出宫,若是有什么危急重症兴许比外面的大夫多些对策。
见他神色很差,沈荜劝了一句“保重身子”后也不再多问,下令赏赐了些补药。
宁弈强撑着笑意道:“你也多保重。”
那语气似乎不对,二人却也作罢。
......
—
云淡天高,几团斜斜的乌云笼罩的地方闪过一片光彩,绚烂又多目。
沈荜送完代芷皇下葬后前脚刚踏进长宁宫,后脚王远之就跟上来了。
这位清朗俊逸的少年不过廿五,已是独率一方的领兵将军,带兵打仗以不拘泥于陈规著称,常以奇特的排兵布阵法痛击敌军,人称为“鬼谷将军”。
传言神乎其神,可此刻......
“卿卿阿荜妹妹,我来了!”王远之冲着殿内喊着。
若是众人听到他这一声肉麻的亲昵不知该作何感想。
银翠面色如常地引他进来,那人毫不顾及地大剌剌坐在凳上,抓起桌上浑圆的金梨啃了一口,汁水横溢满嘴,又大手一挥扯来衣袖一抹,“啊!真甜口啊!”
沈荜瞧他一眼后不动神色,继续捏着手里的奏折看。
王远之坐下半天了,沈荜依旧视若无睹,他是个急性子,遂上前凑近,抄起她的折子言:“好啊你,几年不见小阿荜越发长本事了。”
他是在嗔沈荜不理自己,眼前人还是坐如泰山,他心急道,“罢了罢了,我是来向“长公主”回禀,你交代我的事都妥置好了。”
他刻意加重了“长公主”三个字,像是在控诉她的冷酷无情,而这口中之事便是安置上都城遭受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难民。
沈荜这才微微笑,伸手抽出他手里的折子戏她:“有劳了,小姨姥姥!”
等等!
什么?
沈荜叫他什么?
众所周知,王氏乃代芷皇后母亲一族,按照伦理来说沈荜还应该唤王远之一声“舅公”。
此刻却是一句小姨姥姥!
先不说这年纪小辈分大,滑稽得引人捧腹,这......这这这王远之居然是女儿身!
真是惊掉人的下巴,堂堂镇北将军居然是位孔武有力的女子!
不过仔细瞧着她,也不怪别人看不出来,王远之自小在军营长大,日日风吹日晒,长得身高体壮,就连脾气也火爆泼辣,全然没有深闺女子那娇滴滴的模样。
甚至比男子还随心恣意。
这王老将军膝下并无男嗣,仅有一双女儿,长女王远艾与上都城世卿贵族代家结为姻亲,诞下一女——即代芷王后。
而这次女便是王远之,她本名“王远芝”,乃老将军晚年所出,生长军营,爱好舞刀弄枪,少时便扔掉女书豪言壮语,“此身为女子,亦能心烈捐国。”
王将军死后,她易钗而弁,沙场从征。除了老将军旧部和亲人,无人知她女儿家的身份。
她也很争气,在军营混出了名头,整顿旧部、扩大北府军,可谓是混得风生水起。
“打住!你这小鬼,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姨姥姥,我单长你七岁,把我喊老了我就不认了,我还能上战场再杀他个几十载呢!”
沈荜偏笑着看着她,平日里王远之都让她唤“芝姐儿”,说这样显得亲切不隔辈儿。
王远之挥手表示罢了罢了,忽然转言道:“对了,你和宁弈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沈荜纳闷。
“昨日我去宁府看甄夫人,向他问起你身体如何了,他说道说道后就不言了。”
这个甄夫人便是宁弈的母亲甄莲。
“这可全然不是他的风格,想当初你来信说要去和亲,被他知道了那叫一个心急躁动,若不是战事吃紧他当日就要赶回上都,我竟不知我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军师还有这么痴的一面。”王远之当时就有些狐疑,此刻逮住沈荜戏谑地看着她,眼里冒起了八卦的火星子。
“我们在天牢见了宁策吾,他告诉我皇城被困那日其实是他与宁弈合谋设的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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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小阿荜,你可千万别被那死老头诓骗了,宁弈传信告知我是宁策吾借机威胁他,这才逼不得已这样做的;再说宁弈恨他入骨,怎会与虎谋皮!”王远之立刻弹跳起身替宁弈说话,生怕那闷葫芦什么也不说。
“他和我解释清楚了,我也不会傻到看不穿宁策吾这招离间之计。”沈荜见她这般认真,也被惊了一跳,劝慰道,“小姨姥姥,你先坐下,别激动。”
王远之慢慢坐下,释然般说着:“也对,你可是名动京城的扫眉才女,怎么可能看不穿这点伎俩。”她又像是抓住什么重点,突然又弹起来,“不对!都说了别叫我姨姥姥!”
“好好好,王将军,王大将军总行了吧!”沈荜哄小孩一般与她说,摇摇头笑了笑,真拿她没办法。
“话说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齐悦如今百废待兴,你可是要接手这摊子?”
王远之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这也是沈荜这几日费心竭力的,如今齐悦国祚不稳,内患虽平,可元气大伤,又有厥然虎视眈眈,沈荜头疼不已。
在王远之眼中,沈荜实乃经国之才,治理齐悦更是不在话下,见她犹豫的神色便道:“小阿荜,只要你愿意,我愿率北府军誓死拥立你为新君!”
沈荜却是摇摇头,齐悦并不是没有女君的先例,这开国领袖沈燕飞便是一位女子。只是她现在身不由己,当初和布日古德的盟约不能作废,如今内乱平息,是时候践行诺言了。
她也该筹划一下了。
沈荜想了想坦言道:“芝姐儿,我自小身弱,本也无心在这个君主之位,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乐见齐悦国富民昌。阿昭虽年幼,但心思纯善,又机敏上进,唯独需要好好磨砺心性,还望芝姐儿多多不吝赐教于他。”沈荜这话不仅是在推脱拥她登位,更像是交代后事。
可王远之似乎并没有听明白:“嗐!有你这个亲姐姐在,还需要我这个习武粗人干嘛,你芝姐上阵杀敌不在话下,唯独这庙堂之道却是乏力。你别担心,再不济还有宁弈呢,你们二人携手还愁齐悦不能河晏海清?”
“不,芝姐儿,你答应我。”沈荜逼她承诺,态度强硬又决绝,低声泄气般道,“也许我哪天就不在了......”
“呸呸呸!小阿荜快别说这糊涂话,放心吧,有徐太医在,你定不会有事!”
王远之只当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连忙止住沈荜的胡思乱想。
见沈荜迟迟不出声,王远之无奈道:“好好好,我答应你,答应你!只要有我王远之在一天,我就一定会好好教导阿昭!”
沈荜点头表示感谢。
这边刚交代完,那里银翠着急忙慌跑进来:“公主!不好了,一群黑衣人闯进天牢劫走了宁丞相!”
“什么?谁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在皇城作祟!”王远之愤然惊起。
“狱使来报,来犯之人颇多,他们的人手抵挡不住这么大范围的进攻......而且......”
银翠顿住,沈荜张口发问:“而且什么?”
“似乎是两队人马,而且他们的目标不一致,一队是劫......一队是杀!”
沈荜捏住掌心陷入沉思,随后开口道:“全军封锁皇城,银翠,你去诏宁二公子进宫。”
8. 拜师
这头,房内森冷紧张,烛光亮堂,一位身着黑色披风的男子跪拜在地,床边另一男子伸手掖好榻上女人的被角,一言不发。
只听那唇色微发白的苍老女人嘴里碎碎念叨着:“放我出去......求你了,求求你放我出去!”
宁弈捏住她的手安抚道:“母亲!母亲别怕。弈儿在,没人再关着你。”他那温暖宽大的手掌似乎真给了甄莲一些慰藉,听到他的声音后逐渐平静下来了,“弈儿,我的弈儿......我的弈儿在哪?”
“母亲,我就在此处,你安心睡下吧。”
宁弈将甄莲带出暗室后便发现她亲疏不分,徐太医说这是受了太多刺激导致神智失常,需要静养,能不能彻底恢复还是未知数。
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手掌捏着直到甄莲的眼睛合上,呼吸越来越深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出去说罢。”宁弈压低声音对谢影说。
屋外,四下无人,空旷寂静,月色倾洒在他们身上,默默旁听着这场对话。
“属下办事不利,未能完成公子交代的任务。”谢影再次噗通下跪。
“狱中什么情况?”宁弈摩擦着指腹开口问。
谢影答:“属下带着几个弟兄到狱中时发现看守天牢的人被迷晕,还有打斗的痕迹,于是我们立刻冲了上去,看见一队人马将宁策吾救了出来。”
“那人见到我们立刻抽出刀刃想要杀出来,我见情况不对便也拔刀......只可惜弟兄们人少,对方还抱着必死的杀心,我们没能拼过他们。”谢影汗遗憾道述,“我拧着最后一股劲甩出长刀插进了宁策吾后脊,他负伤逃走了。”
“宁策吾的死士竟然如此卖命,还是晚了一步。”他捏着的拳头松下,“罢了,你带人暗中搜寻上都城,在城门口加派些人手严防死守。”
“是。”
蓦然,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来,十万火急道:“公子,宫里来信,长公主命你即刻觐见。”
谢影卒然抬起头:“莫非是属下行踪暴露,惊动了长公主?”
“这些伎俩瞒不过她,你先去吧。”宁弈开口,眼见谢影抬步离去,突然又叫住他,“慢着,待我入宫后需严加看护母亲庭院,莫让生人靠近。”
谢影停住脚步:“是,公子。”
宁弈进屋换了一套墨绿色锦边袍衣,隔着窗外远远地望了一眼甄莲的屋子,转身抬步离开。
—
甫一踏进长宁宫,宁弈就见着王远之来回踱步,没想到他竟然在这里,还有站在沈荜一旁注视眼前的沈昭。
“宁弈你可算来了,你可知你老子又是被杀又是被劫的?”王远之见他后急忙开口。
“刺杀他的人是我派去的。”宁弈竟就这样坦白直言,没给人兴师问罪的机会。
王远之倒吸一口冷气,其余人皆是目光一震,没想到宁弈居然下这么狠的手,还如此果决地认下了。
“为何?”王远之盯着他的面庞疑惑开口。
“满身罪孽之人,死不足惜。”
沈荜听他言罢缓缓起身:“陶璟之案尚有疑点,图兰、边境贪墨一事还未彻查,他既已经陷入死局,为何着急处死他?”
“死局?殿下看轻他了,只要宁策吾还活着,他就有绝地翻盘的机会。”宁弈咬牙说着,面上狠绝。
在场之人有些纳闷,都已经是打入天牢的人了,还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这是何意?宁弈你都说到这了就再讲清楚些!”王远之搞不懂他们这些弯弯绕绕,她最不擅长揣测人心。
“助他出狱之人乃是宁策吾在华庄豢养的死士,这几日皇城内乱根本无心剿杀。他们个个武功高强,誓死效忠,也正在等待时机救出宁策吾。”宁弈说的是事实,那日沈荜虽下令缉拿宁策吾一党要犯,可他遣散奴仆、撤走布防,叫人拿不住行踪,唯一聚集地华庄也是易守难攻,还未来得及肃清。
“可这和你要杀他有什么关系?”王远之问的也是其他人纳闷的。
“我这个父亲诡诈多虑,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那日我便好奇,他怎会轻易去信华庄让出浡湖的鲛人泪,直到我去时才明白,他竟然如此猖狂——华庄内人千人万,而这一封信笺便他们主子身陷囹圄的求救信。”宁弈顿了顿,回想到那日进华庄,人头攒动视他为仇敌,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去了浡湖又怒视着他离开,“偏偏在这时,他又自白将我母亲关在暗室之事诱我离开,目的就是分散我们的注意,好趁机让他手下的人前来劫狱。”
这些也是宁弈救出甄莲后才想到,取鲛人泪只是他拖延时间的幌子,若是没有这件事宁策吾同样会借甄莲出狱,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就是我要将他除之而后快的理由。”宁弈落定完最后一句话,态度坚决。
“我的心腹已将他重伤,不出意外他们会在城中某处疗伤,跑不了多远,但过了今晚便未可知。”
大伙一片唏嘘,看来还是低估了宁策吾的狡猾程度。
沈荜道:“王将军,你带上一部分北府军严守城门,莫要让他们逃走了,既然他们能杀进来,皇宫是拦不住他们的。”
“我这便前去!这只老狐狸休想从本将军手里逃走。”王远之领命暗暗地抱定决心。
殿内就此剩下了三人,沈昭从一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他瞪大眼望着场上,这诡吊的氛围让他说不上来,总觉得自己在这儿有些无所适从。
“阿昭......”
沈昭听见沈荜唤他便恭谨迎着身子前迈:“皇姐!”
“你可听清楚了?”
“阿昭都听到了......”
沈荜这莫名其妙的发问让宁弈摸不着头脑,他皱着眉搞不清楚二人在说什么。
“还不快跪下!”沈荜斜眼看着沈昭,语气强硬。
沈昭扑通一声下跪,就这样直愣愣拜在了宁弈跟前,令人措手不及。
“公主这是何意?”他忙要去扶起沈昭,却被打断。
“小弈哥哥别急,阿昭有求于你,自然得行此大礼。”
宁弈不解,入宫前他本打定主意沈荜会因他擅自派人暗杀宁策吾一事迁怒于他,他也做好了准备一力承担,可此刻......
“沈昭愚拙,敬慕宁先生才谋,谨以赤子之心,伏乞收录门墙,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宁弈略诧异,他的手顿在空中,见沈昭稽首拜下又望向沈荜意味不明。
“小弈哥哥念在阿昭一片痴心的份上接受他罢。”沈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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撺着宁弈开口。
“翰林院一众文子学士哪个不比我殚见洽闻,公主何意选我做小皇子的老师?”
“他们的确博学通达,可像小弈哥哥这般文韬武略、敏捷锐意的人却是少见。”
沈荜发自内心的认可宁弈的才华和能力,也知道他绝不是冲动、意气行事之人,暗杀一事她猜到是宁弈所为,只是应当另有隐情,这才把沈昭叫来目睹了方才那一场预判推演之言,也好为他做些打算。
“由你做他的帝师最好不过。”
“皇姐......阿昭自认逊色于你,只愿长长久久辅助皇姐,不愿做着劳什子国君。”沈昭一听“帝师”二字便抬起头来不顾礼仪,皇姐这是要让他做齐悦的国君......
“住嘴!你我身为皇室遗骨,自当以天下为己任,怎可推诿仔肩!”沈荜训斥着他。
“皇姐......”
“还不快跪好,咳、咳、给老师敬、茶。”沈荜激动之下咳喘气逆。
银翠立即端上盘子里面拖着一杯敬师茶,沈昭无奈低着头举起茶杯言:“请老师吃茶。”
宁弈被他们这一言行架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端起这茶杯便意味着他要身卷朝堂,以身承恩,可若是不端岂不是辜负沈荜一片真心。
“小弈哥哥快接下罢。”
宁弈有些疑惑又有些犹豫,但此刻沈荜百般劝说于他,他怎会不顾他们之间的情谊。
“罢了,今日我便端起你这碗茶。”他端起沈昭手里的杯子,轻饮了一盏,将他扶了起来。
“多谢。”沈荜欣慰地看向他,眼眸里闪动着点点泪光。
沈昭立起来恭恭敬敬地看着宁弈,没想到几日前还有些忌惮猜忌的人此刻成了他的师长,他一向听沈荜的,宁弈进宫前他就被沈荜交代了向他拜师一事,可沈昭不服的劲儿跃然,直到方才被宁弈那番说辞降住才彻底心服口服。
宁弈不解,为何沈荜一定要自己做沈昭的老师,若是念及沈昭年纪小,文有她代行国政坐镇齐悦,武有王远之定边安邦,这样拉他入局是作甚,一切似乎并不简单。
“殿下,我有一事不明......”宁弈唤了她,眼里闪着困惑,“你去厥然借兵时,可许了什么条件?”
宁弈自宁策吾那夜告知沈荜借兵动向后便开始思考,北府军曾经大破厥然,沈荜怎么能轻易从厥然人手中调兵回朝,除非这里面有什么倾尽所能给出的筹码。
沈荜笑了笑道:“这也是我欲说的,自父皇驾崩,朝政荒废数日,我打算明日就与众朝臣商议册立新君一事……以及打通与厥然的边境关市。”
“通关市?”宁弈没想到沈荜居然是以贸易交换兵力。
“不错,厥然缺粮少谷,这是唯一能捏住他们短处的地方。”
“可还有别的?”宁弈不放心继续问。
沈荜愣住了,心里一阵纠结后却对他笑颜道:“没了......”
宁弈点点头,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却没有捕捉到,“与厥然通商并非坏事,他们手中的战马比齐悦优良,我们还可以借此开辟更多外通之道。”
“只是明日朝堂之上不免有一番风波。”宁弈目光堪忧地望去。
沈荜暗忖,想着明日该如何应对那满朝文武。
9. 朝辩
翌日清晨,薄薄一层云雾缭绕浮空,一束暖阳射在殿外明媚动人。
沈荜喝下的药泛在嘴里浓郁苦涩久久不能消散,不过的确有效,这几日她觉得身子爽朗了许多。
随后她开始更衣,一身明黄色袖衫,下搭一袭黛青色裙裾摇曳拽地。
沈荜信步迈向金銮殿,目的很是明确,今日带领文武百官上朝所为三件事:一为确立国本,明立新君;二来彻查宁策吾谋反及贪墨之案;三则开启边市贸易,践约守诺。
此刻她却端坐高台,以手支住额间,无奈又昏然地听着这些大臣们犀利唇战。
一切皆在半柱香前沈荜所言:
“今父皇驭驾归天,百端待举之际,国不可一日无君,小皇子沈昭德谨礼信,当继承正统主君之位。”
百官一开始听这话还挺正常的,爆发原由不过是沈荜接下来这句,“急令新君践祚,匡扶社稷,念其富于春秋、根基不稳,本宫身为齐悦长公主应当行辅摄之责。”
只一听到这句话,大伙像是捕捉到似“洪水猛兽”般的文字,嗡嗡一片,文武百官交头接耳,皆认为沈荜这是想操纵傀儡君王,夺齐悦政权。
一位两鬓须白的五旬老者上前道:“齐悦百年基业,怎可任由衩裙误国。”
这人正是户部尚书左衡,一向以刚直谏言的威名制霸朝堂,沈筠在位便时常冒死犯颜,两袖清风为人却又有些迂腐顽固。
“左尚书此言差矣,我齐悦开国先王便是女子,若无圣则陛下哪来当今的齐悦。”一位松劲清骨之人反驳,那便是承平候,代芷王后的父亲——代庞。
他口中的“圣则陛下”即齐悦开国之君——沈燕飞,曾以威武军定国扫乱,结束九州大地的分裂割据,这才建立了齐悦。
“严侍郎,你说呢?”
他的目光深望去,被他点名之人犹豫到吞咽口水:“承平候所言不虚,不过臣想.......左尚书应是有所前鉴......”严本卿本想不声不吭保持中立,不料被代庞这问拉入漩涡,艰难地解释,“圣则陛下晚年架空新王,迟不退位,由此引发“五子夺权”......”
“是啊,是啊!”
“严大人说得中肯。”
“一山不容二虎,权力分散势必会导致朝廷混乱分裂,不乏有结党营私之患。”
“......”
众人窃窃私语,绯语不断,全然不顾及稳坐高台的沈荜以及站在阶下的沈昭。
“圣则先皇生前功德赫赫,怎可因晚年无心之举就偏颇女子不得涉足朝堂。”前方的舆论漩涡中忽然插进一声从后夺来的反驳。
宁弈澈亮的嗓音传遍金殿,引来侧目长视,只见他远远地站在大殿末端,似乎一只困兽暗暗地盯着在场之人的一举一动。
待时而动,一触即发。
一众惊呼,怎么是他!
“你你你......大胆罪臣之子!本念在你从龙有功的份上饶你一命,怎由你在此放肆!”左衡气哄哄地嘲他,“况且,区区兵将长使有何资格入朝议政。”
“来人!快把他轰出去!”左衡高喊殿外待命的士兵。
“慢着!”沈荜看清了局势,吵嚷得脑子都疼,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当即开口,“左大人莫激动,王将军在外捉拿逆贼,是本宫让宁长使代王将军进殿议政的。”
左衡怒甩衣袖不管不顾,语气强硬不容质疑,“若是长公主执意掌政,老臣就是豁出这条老命血溅金殿也要捍卫皇室威严。”
沈荜不恼,她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一声高呼打断——
“左衡老儿你个死倔驴!自己执迷不悟想寻死觅活也就罢了,还敢威胁长公主。”
来人一声有力响亮的嗓音穿透大殿,身穿银白甲胄还来不及卸下。
不是王远之还能是谁。
她斜睨了一眼方才那位要死要活的左尚书轻嗤,“你这样如何不算触怒皇家威严,只怕死你一个可是不够的,还得拉着你一家老小陪葬!”
左衡慌住,他门庭衰微,年弱丧考有一寡母,下有妻子仅携一幼女,一直以来孝亲爱女,王远之这话捏住了他的命脉,但他依旧哽言,“你......放肆!”
“鄙人行伍出身,不及诸位能言善辩,若还有谁对长公主摄政一事有异议,可与我驻城外十五万北府军相议!”
王远之这是赤裸裸地用武力威胁,谁人不知北府军三十万猛虎军,十五万戍守边关,上都暴乱平反时另外十五万驻扎城外,眼下还有哪个敢跳出来就是不要命了。
纷争平息过后是一阵死寂,殿内鸦雀无声,个个蔫巴了脑袋无人敢应声。
沈荜望向王远之,本以为制服这些老臣颇要费一番功夫,也做好了磨上许久嘴皮子的打算,没想到她竟赶来替自己撑腰。
她遂投去感激的双眸,王远之点头回应,眼里充满了鼓励。
沈荜问道:“诛全族我看也不必了,此事就这样议定了,礼部着手准备登基大典罢。”
今日礼部尚书告病,由侍郎严本卿应答。
沈荜接着问:“前朝宰相陶璟之一案可有完整案卷在册?”
大理寺卿邱泽忙躬身道:“回长公主,此等大案,悉数有录。”
沈荜点点头:“此案乃宁策吾谋反之由,尚有疑云未除,需翻案重查,邱大人可有推荐人选?”
当初得知宁策吾逼宫事变乃为父平冤时,在场同僚皆背躯一震、毛骨耸立,没想到宁策吾与陶璟之竟是生身父子!
不明就里又一头雾水的众人都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是杀是剐还没下决断竟然让宁策吾跑了。
不想长公主居然派人重查。
邱泽沉思道:“臣倒有一人选,此人持正不阿、不屈于欲,且熟料案卷、死守法度,实乃最佳人选。”
“是谁?”
“严大人嫡子,大理寺少卿——严子琛。”
名号刚一落地,严本卿蓦然抬起头来,神色慌张,怎么又把他儿子扯进来了!
余下文物百官纷纷点头,目下皆是一片赞许之意。
“这位严少卿可来朝会?”沈荜问。
只见那位谨身毕恭之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姿态从容地站出来,“微臣在!”
少年清隽挺拔,风骨铮铮,宠辱不惊之态颇具一格。
“劳烦严少卿着心......”
还未等她说完,一道哀求声响起:“长公主不可!”严本卿见沈荜眉头微蹙,不解他的阻拦,“犬子恐难当大任......”
“为何?”沈荜不知严本卿藏有什么隐情。
严本卿面上露出难言之隐,毕恭毕敬道:“犬子早年蒙恩宁丞相擢拔,臣担心此事交由他彻查恐惹人猜疑多云。”
他所言属实,当年严子琛入官后深受宁策吾赏识,还被其收为门生,此后更是步步平升青云。
“严大人不必担忧,严少卿自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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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以来廉洁奉公,百姓都将其奉为“赤胆包青天”,令郎不是那种徇私枉法之徒。且有微臣监察,无甚大碍。”大理寺卿邱泽听罢上言。
沈荜思考一阵道:“交由他去办吧。”
严子琛一直跪地,并未替自己辩解也无任何推脱,听沈荜下令后铿锵有力道:“臣定尽心竭力。”
严本卿额角微汗,侧身看着自己那个面色雷打不动的儿子,内心却是直打颤。
沈荜将目光指向偃旗息鼓的左衡:“左尚书,今年的财务报表户部可开始核计?”
左权这会已经冷静下来,虽然一开始和沈荜不对付,但也公事公办自信开口:“齐悦去年上缴三千五百四十二万两白银税收,开年之时预计两千八百万两支出,因图兰地震,百姓伤亡惨重,朝廷拨款五百万两白银用于赈灾,加上西北战乱,军费支出更是庞大,花了六百万两白银,又逢帝后国丧,虽重礼制而轻厚葬,仍计费五十万两白银,共计支出三千九百五十万两白银,收支两抵,倒欠下四百零八万两白银,且这才秋末,要想度到年关还有更多亏空要补。”
左衡将账目一一算了下来,既没有夸大数据也没有忽视细末。
殿内闻声顿住,不敢随意声张。
“这赈灾银和军费开支可是确切发放?”沈荜沉寂片刻直指户部,语气颇为严肃。
“长公主这是何意?当时国君病重,大小事务皆上报丞相后再做决断,钱粮也皆是经老臣之手批出去的!”左衡气吁吁道。
“你放屁!我北府军在边关浴血奋战迟迟不见粮草踪迹,若不是利用仅有的粮食和兵器提早突围,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王远之听他此言同样气愤。
“冤枉啊!”
“殿下明察,臣冤枉!”
兵部和工部尚书一一跳出来喊冤。
沈荜沉言:“只怕下发过程中有人从中作梗,宁策吾便是头首,户部、兵部、工部皆难辞渎职之咎。不过念在时局动荡不安,不乏作奸犯科之人,便由三部协作刑部去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刑部尚书容道光言:“臣遵旨。”
在朝之人纷纷惶惶不安,见沈荜如此大动干戈,唯恐头上的乌纱帽不保。
这一圈下来,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人来!
见沈荜不露声色,更是将头颅悬在裤腰,不知道灾祸哪天就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只听她继续言:“方才左大人言,国帑亏空,诸位可有什么补足亏空的法子?”
“殿下!臣以为,国库来源,取之于民,节制于用,“取”当以加征赋税、按资征收为本,“节”则以开减宫廷及官员支出、裁剪冗军为主。”代庞直言。
“承平候所言确乃历代补足国库之法,只是齐悦当今灾祸横行,边关动荡,赋税从何而来?加征从何而去?裁军何以防患?”宁弈冒出头反言。
代庞无言以对,他一向秉持不敢为天下先的做派,这才提出如此传统保守的想法。
“赋自百姓来,加征又往百姓里去,百姓受两层盘剥还可能贱卖土地,土地一旦被兼并那是在逼民为寇,如此剜肉补疮的做法并非长久之计。”
“不知宁长史有何计?”代庞自言惭愧地看向这位后起之秀,他虽老但不昏。
宁弈将视线移向高台之上的沈荜。
似乎在等她开口。
“国库来源不够,那便再开一源!”沈荜目光远远地透过去,好似要穿过齐悦的每一寸大地。
10. 陷阱
座下之人皆露不解,凝息等她下言。
沈荜端坐垂手,面上淡然,“不妨试试与邻邦别国通关贸易。”
“这......这这这......”
“通关?”
“齐悦此前还从未与别国有过贸易往来。”
“是啊,这如何能保证不被敌国乘虚而入?”
“此举太冒险了!”
“......”
满堂朝臣纷纷议论,不知道沈荜如何会想出这个办法,通关互市从未在齐悦大范围通行过,况且军事布防也是一大问题,万一临国乘此机会侵犯边境岂不是酿成大祸!
“我知各位顾虑重重,但如今齐悦财赋不足,又不能劳民激怨,只能另开蹊径!”沈荜稳住震动的局势言,“北方突厥之良马牲畜、西方古宛之香料玉石,还有南方越支的草木珍药,皆是齐悦稀缺之物,若是能互市互补、交互所余,征收贸易税,岂不缓解当务之急,同时还能减少边关冲突。”
“长公主说得轻巧,如此举创皆是齐悦一厢情愿,他们是否愿意?”左衡蓦然冷声发言问。
“不瞒各位,此前我向厥然借兵,正是以此为条件,厥然大王子与我立下盟约,要求齐悦能免除贸易税向他们卖出粮食,我们便厥然借试上一试,他国若是见到利好自然纷纷效仿。”
沈荜这一番话方才打消大伙的担忧,齐悦这是借贸易生息,尽管暂时不收厥然的入关费,但只要促进齐悦内部生息,耕田织布交换贸易,便能让百姓过上安宁日子。
“那这关口布防何来?”又有人问。
“此事不难,只要边境无患,邻邦侵扰减少,本将军便调出部分北府军镇守关口,盘查过关之人。”王远之见这问题妥妥是冲自己来,直言化解难题。
沈荜点点头。
“事关重大,本宫会亲自监督此事运行,宁长史有驻边经验,这便拔为互市钦正,由你全权调令六部打通贸易往来。且念其学识卓尔,兼太傅帝师,以弘德施育、辅君去恶。”
宁弈接下:“臣定不辱命。”
“臣等必全力协助钦正。”六部朝臣接下命令。
-
百官朝罢后,自殿门鱼贯而出,整整两个时辰的朝会,决策众多,非比寻常。
现下长公主当政,有王远之手握大军,又提拔心腹宁弈改国政。
齐悦怕是要变天了!
严氏父子闷头冲在前面,只见严子琛漠然不语,端方自持。
严本卿心里有一肚子话此刻却不好对自己这个闷葫芦儿子撒气。
只听见身后有人远远叫住了他,一群人团团地围了上来。
“严侍郎好福气啊!令郎一表人才,又躬受皇恩,可谓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啊!”
“恭喜!恭喜啊!”
“是啊是啊,严侍郎得子如此真是羡煞旁人!可怜见,老夫看着我那不成器的儿很是头疼。”
严本卿低声道:“各位属实是抬举犬子了,不过是蒙听上恩,这才有了此番巧遇,还望各位大人今后多多赐教。”
“我们老了,这日后啊还要仰仗严少卿关照体恤。”
严子琛依旧铁面不言,站在他父亲旁边一副漠然模样。
一番恭维之言落下,众人散去,严本卿扶了扶腰间玉带,“还不快走!丢人现眼!”
一路马车内无言,偏就进了严府这才发作。
“跪下!”严本卿冲着严子琛怒吼。
那人挺立撩起官服施施然下跪,面上一副是生是死任你决断的表情。
“你说你非要接下这担子做甚!”严本卿急得直跺脚,气冲冲地指着严子琛骂,“当年宁策吾收你为门生时我就不愿,此刻你更是卷进他老子的案子!你可知今日殿外遇到的那些同僚不是在夸赞阿谀,而是在同情老夫。”
“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遭人唾骂非议,儿子想为他大白真相......”
忽然“啪”地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严本卿收回颤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
严子琛没有躲闪,那一掌直直地扇在脸上火辣辣落地疼。
当年他因清正无私,在官场惨遭排挤打压,空有抱负却无法施展。那时严本卿新任侍郎,根基不稳,无暇估计他,也是在此时,宁策吾向他伸来援手,助他稳步青云。
“他谋反已是不争的事实,真相还重要吗?”严本卿本就因为儿子跟自己不亲而芥蒂,此刻见他奉宁策吾堪比生父,更是心火上延。
“你这是把严府上下推入火坑!”
严子琛却依旧不为所动:“士为知己者死,真相对我来说重要,对老师重要,如此便够了。况且长公主并非不近人情,若是此案确有隐情她定然持理给个公道!”
严本卿气极指着他说:“你别忘了,宁策吾杀死了代芷王后,仅凭这点,沈氏姐弟绝不会放过他!”
严子琛不言。
他并不了解沈荜的脾性,若是真相真如宁策吾所言不知她会不会为了保全皇家颜面隐瞒专断。
可今日在大殿一见,不知为何,他竟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没由来的信任。
气氛凝滞,挥散不去那股火药味,两人各认各的理,各赌各的气。
此时,一位娇媚细长的女声唤着打散激争,那婉转嗓音若神鸟般动听又惹人怜爱。
“父亲莫要恼了,我这兄长呆若木雁,何必与他置气伤了身子。”
只见一位身着娇粉锦衣的芊芊女子显入眸中,风姿绰约,明眸皓齿,若芙蓉出水般的脸庞嫩得掐出水来,明媚又娇憨。
正是严府二小姐,严婉兮。
“你若有你妹妹一半贴心我又何故恼你!”严本卿甩了甩长袍哼声。
“哥哥也真是的,瞧把父亲气成这样。”严婉兮顺着严本卿的背,佯装嗔怒责怪严子琛,“好了父亲,我让厨房给您炖了汤,您先去更衣,稍后我让小霞给您送来。”
严本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府后顾着教训这个不孝子,竟连官服都未来得及换,便了然离去。
......
严婉兮踮着脚见人已走远,一改方才体贴可人的模样:“哥,我替你解围这招高吧!准备拿什么报答我!”
面前那人不理她,提脚也预备要走,沈婉兮拦住道:“哎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还过河拆桥啊!上次说好的陪我去买胭脂膏子可是不作数了?”
“今日我要去大理寺看卷宗,改日罢。”严子琛终于开口。
“改日改日,又是改日,哪次不是想方设法搪塞我!不行,今日你必须陪我去!”沈婉兮态度坚决,突然又面露害羞之色,严子琛不解,皱眉看着她,听她嗫嚅言:
“清早我和小霞去街上给爹爹采买补汤所用的食材时,遇到一男子,其人风骨不凡、姿态翩跹......”
沈婉兮一脸花痴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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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脸颊泛起一坨粉红,眼里卷起了繁星般久久不能回味。
“不如哥替我问问,他是哪几家的公子,可否约出来一起吟诗作对,到时候我施上淑玉斋特制胭脂膏子,定能令他倾心不已!”沈婉兮捏着手绢打转,幻想到那场景忍不住痴笑了出来。
严子琛一脸无可救药地摇摇头看向她,冷眼开口:“不如我再替你要来庚帖可好?”
说罢也不理睬身后那人跺脚扑手控诉咆哮:“喂!怎么走了?你、你、你果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以后定不会在未来嫂嫂面前替你说好话!”
那人已经转弯出了府,任凭严婉兮在后面怎么喊也不回头。
“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哼!改日我买个十个八个的定要全抹你脸上!”
“......”
-
快入黄昏,斑斓的彩霞升起雀跃,变幻无穷像是逗弄着人欢笑的淘气小孩。
长宁宫熏香飘延,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是徐太医特地融合药草为沈荜调制的静心安神香。
王远之伸手扇起这升起的蜿蜒香路,扑进鼻尖:“不错不错,闻一下整个身子都清爽了,阿荜妹妹定能快快好起来!”
立在一旁的宁弈听她如此唤起并未涌起诧异,他在军营里就时常听王远之念叨沈荜,也知道他是为了亲切才这样唤沈荜,只是他不知道王远之是女儿身......
“可有寻到宁策吾的踪迹?”沈荜问。
那边细嗅芳香之人闻此摇摇头:“昨夜我带兵巡视城内并未发现异常,后来我又带人杀去华庄,你猜怎么......”
王远之刻意停住,想耍巧卖个关子。
“华庄被毁了。”宁弈开口道出。
王远之见他毫不留情地拆她的台子,也不发火,顿时拉下洋溢的神情,微微有些诧异,“嘿!你小子的消息可真够灵通。不错,华庄被他一把大火烧干净了。”
沈荜道:“华庄乃宁策吾私地,里面定有众多情报要密,仅仅一晚他根本来不及处理,倒不如付之一炬来得痛快。”
“可惜还是没找到这只老狐狸!怕就怕他已经溜出城了。”
迟迟抓不到人也就给了宁策吾多一刻喘息的机会,结果也可能差之千里。
局势尚不清明,绝不能让他轻易逃走!
“既然找不到他,那就让他主动来找我们。”宁弈星眸一闪。
“这是何意?”王远之问。
沈荜也同样被他这番话激起涟漪,抬眼看向他:“小弈哥哥这是打算请君入瓮?”
宁弈点点头,二人好像明白对方肚皮里的心思,眼波流转。
唯独王远之听不懂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五官拧成一团:“哎呀!你们当着我的面还要什么话不能说,到底是什么法子?”
宁弈淡淡道来:“宁策吾最在意的就是先王留下的诏书,只要公主放出消息已经找回诏书,不日便会告示天下,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会入局。”
宁策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份诏书,断然不会放弃寻找它的下落。
“也就是说今日把消息放出去,他就不会着急逃出城,还能骗他主动现身!”王远之点头明了,拍手叫绝,“妙啊!”
“不过这期间还是要严防死守,所有药铺、荒舍、鱼龙混杂之地都要仔细排查。”沈荜补充说。
“放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王远之言。
11. 追忆
是日,上都城派有重兵把守,内外围得水泄不通,进出之人皆需盘查关碟。
官府告示张贴无数,画像之人正是缉拿要犯宁策吾,如此大张旗鼓,引发不小的骚乱和震动。
“哎哎!大伙儿快来看,这人不是当朝宰相大人吗?”
“对啊对啊!”
“这你们可不知道了,据说他为了坐上皇位,甚至不惜毒死天子、逼死皇后!”一个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眉飞色舞,煞有介事地说。
“是吗?我怎么听说他是为自己父亲报仇这才造反......”又有高个子精瘦人蹦出来反驳,随后神秘地抛出一句,“你们知道他爹是谁吗?”
“谁啊?”
“谁?”
那人拿出手掌虚掩住嘴唇放低音量道:“前任宰相,陶——璟——之!”
“哎哟,了不得了不得!”
“你可别瞎说,那个罪人怎么会是他爹!”
“我怎么瞎说了!你们别不信,这可是我在宫里当差的兄弟伙亲口告诉我的。”
告示墙下的百姓惊诧不已,一部分人将信将疑,一部分人见他说得不像是假的,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是以讹传讹,遂罢罢手就要走。
倏地一瞬,一队官兵冲来,“让开!都让开!”
“京衙卫来了!”人群中有人认出这身装束喊着。
原本水泻不通的路边瞬间开出一条路来,路人纷纷往后退,那队人马站定后在拿出糊子在墙上刷了几下又贴了一张告示。
待官兵退走,大伙儿走上前来,有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嚷嚷:“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一位鬓首苍白的老学究道:“大白话讲就是,近日长公主寻到先皇陈白当年陶璟之案实情的诏书,三日后要将此诏书告示天下。”
刚刚那个高个子得意地说:“你看看!你看我说什么!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啊,陶璟之就是宁丞相他爹!”
有人定睛一看,告示上所写还真是!
“不得了!上都城热闹咯!”
忽然,一个膀大腰粗的黑皮大汉挤上前来,“都让让,麻烦让让!”,他拱着身躯缩着肩膀插进来,那人手上还提着草药包,混杂着身上的汗臭味难闻至极。
“你说的可是真的?”大汉抬起晒得黝黑的脸望向刚刚道出那段话的老学究。
“嘿!你这人,这位可是乡试前三甲的孔才人,白纸黑字的还能认错不成?”他身边的书童替他解释。
那大汉什么也没说,慌忙上前伸手撕下那告示揣进兜里。
“哎!哎!你做甚......”
过后也不言语,将纸揉成一团贴近胸脯里衣,提着药包急匆匆地窜进远处的巷子。
他疾跑向前,豆大的汗珠垂落至下巴但来不及去揩,行至一处荒废且杂草重生的小院,有神色慌张地停下,左看看右瞧瞧,鬼鬼祟祟地贴进去了。
“老爷!”黑汉尖声叫着。
只见一位凌乱奄息的中年男人趴在地上撑起来,身体枯瘦若无骨,破旧缕衫难以避体,青紫不一的伤口恐怖狰狞,正是宁策吾。
“金旸。”
“老爷别动,免得牵了伤口!”他赶紧扶住宁策吾,放下手中的药包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第掏出那团皱巴巴的纸团展开,“老爷你看这个。”
宁策吾消瘦的指尖捏过那纸张眯起眼睛看了看,面上显露出凝重不知是因伤口崩开还是为了纸上所写。
“哼!”
“好一招引蛇出洞。”宁策吾冷声道。
“老爷,不如三日后我派下面的人去守着,看看这诏书是真是假!”
宁策吾摇摇头,又将纸张紧紧地捏成一团,拳头上的满是细密的伤痕。
“我若不亲自去,他们怎么会轻易收网。”
他目光深邃幽暗,明知道这是个局,专为他一个人设下的局,但他......不得不以身入局。
“可是老爷,您旧伤未愈,城中到处都是搜捕我们的官兵,弟兄么们怕打草惊蛇不敢贴身保护,您怎能以身涉险?”
“我筹谋多年就是为了今日,他们既然要铺网,我便陪着他们玩玩......金旸你不必再劝了。”宁策吾捂着胸口的疼痛说着。
“老爷若是执意要去,金旸死也要跟着老爷。”他崛起半个身子跪下。
宁策吾叹息道:“金旸,你也跟了我大半辈子了,今后去过你想要的平淡日子吧。”
“老爷!您这是要赶我走?”金旸一脸不可置信。
“我在城东帝王庙下埋了数箱金银,你找人挖出来和大伙儿分了吧。”
金旸嘴里呜呜哽咽,“老爷......”
-
且看如今这当口上,又是继位大典,又是捉捕逆贼,还要查案通关,重重繁忙堆叠在沈荜肩头,皇宫也是忙得鸡飞狗跳。
她是一刻也没有闲下来,一个人拆成两半用,前日里大理寺送来陶璟之的案宗都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礼部递上来的大典流程单又需要过目核实,可谓是分身乏术。
宁弈因准备互市一事同样忙的不开开交,今日赶巧顺便入皇宫与沈荜商议具体事宜。
沈荜呆在房中久了便觉得胸闷头昏,两人这才到御花园附近闲散着步。
“殿下身子可好些了?”宁弈问。
“大体无碍了,还要多谢小弈哥哥,昨日我才从银翠那里得知,原来当初我昏倒后是你不舍昼夜替我寻来那鲛人泪。”
说罢后,沈荜面靥含羞如醉,如这秋日海棠娇红窈窕。
宁弈低下眉眼,“见殿下康乐,臣也欢喜。”
说完又抬眸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只见沈荜指着远处开的正盛的金桂道:“小弈哥哥可还记得的那颗桂花树。”
宁弈顺着她抬臂指着的地方望去,浅浅的河池边有一颗金灿灿伴绿油油的参天桂树,应是有些年头了。
“自然记得,我与殿下初识便在这里。”宁弈道。
“是啊,想当初我贪玩非要爬上去摘花瓣替母后晒桂花枕头,结果攀上去后下不来,可把银翠担心坏了,还是你把我救下来的。”沈荜再回忆起这些面上漾着笑意。
如今她看起来乖巧稳重,小时候可顽皮呢,特别是站在宁弈这个冰锥子面前,那可真是明显的对比。
沈荜又自顾自说:“只是小时候你总是对我爱答不理,我就想,从小到大就没有人见了我长宁不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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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就你时时刻刻躲着我,我偏不服气,每次待老师授完课就追着你跑......”
说着说着两人都微笑了起来。
宁弈道:“那时确实是我误了殿下的心意。”
沈荜和宁弈一同拜入齐悦第一大学士赵阁门下,这些个天皇贵胄都是一同入学启蒙,宁弈因幼时才华过人,五岁读百家,十岁能作诗,十二岁时曾在代芷王后寿宴上用一炷香的功夫作出一首贺寿骈文,深讨皇后欢心,遂破例提入宫内伴读,也是为各位皇室宗亲做个榜样。
沈荜也是从那时候起才知道那日救下他的人是宁弈。
彼时她不过九岁,正是顽劣好动之时,又坐在宁弈前桌,时常看着他一人来一人去,落得落寞。
偏偏还有些不长眼的小世子小郡主见他落单,围起来闹他,甚至有人推推搡搡,拉着他也给自己写写诗啊词啊什么的。
宁弈哪里会从,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兴奋了,不免恶语相向甚至动手动脚。
“大家都叫你‘上都经才’,怎么?给本世子作一首赞耀诗很难吗?”
“是啊是啊!让我们见识见识。”
“哈哈哈哈还是个小哑巴!”
宁弈狠狠地瞪着他们,小小的手掌捏着那本《广韵》缩在角落。
“哟!还敢瞪我!给我打!”
“不识好歹!”
宁弈抱着那本册子抱头趴在地上,就在拳头快要落到身上时,一道稚嫩的童声高声喊着:“先生来了!”
那群小顽童慌张地回头望去,除了沈荜,却是谁也没看到。
“你......你耍我们!”为首那个胖胖的男孩指着沈荜。
沈荜上前捏住他那根指头往下掰:“本公主耍的就是你!”
“啊啊啊啊疼疼疼!”
然后拉起宁弈,一手牵着他,明明站在一起还比男孩低半个头的人嘴里坚定道,“以后,他就是本公主罩着的人了,你们谁要是再敢欺负他,本公主定不会饶恕!”
“你你......”那胖胖的小子没想到沈荜会掺和进这事,但再怎么说她也是皇家长公主,皇上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哪能轻易招惹,于是咧着嘴又望向一旁的宁弈,“你给我等着!”
旋即落荒而逃,纷纷撤场。
“等着就等着,略略略!”沈荜捏着鬼脸冲着他们。
“好啦!你现在可是本公主保护的人,没人敢欺负你!”沈荜捏起他的双手,大手一挥,甩着两个人的胳膊荡漾。
熟料宁弈用力挣开,吓得沈荜一激灵,只听他言,“多管闲事!”
“哎!刚刚是本公主救了你,你就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
“走开,别挡着我。”宁弈语气冷淡道。
原来是沈荜裙下正遮掩了他掉落的那本《广韵》,沈荜一骨碌地往后退,直到他俯身捡了起来。
“这么凶干嘛!你、你这般大不敬本公主要治你的罪!”
那人却是不理,头也不回地疾步出了学堂。
“喂!”
“......”
此后倒是没人再敢欺负他了,但他的身上依旧添了许多伤痕,似乎是荆条柳木之类留下的......
12. 白日
有一次听完赵学士的课后,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了。
沈荜好奇像宁弈如此得老师赞不绝口,自己虽然也得老师青睐,但也只是想法点子独特新颖,要论缜密和周全,还得看他,于是她就想扯过他的课本笔记借鉴一下他怎么学的,无奈那人死活不肯。
沈荜娇蛮惯了,从小到大所有人都顺着她,偏偏宁弈几次三番和她对着干,自然也不服气硬着脾气伸手去掏,怎料拉扯中看到了他手臂上显露出来的伤口。
眼前的闷葫芦又不啃声,沈荜扒开他的衣袖,一条条中指宽的血痕牢牢地印在手臂上,白花花的手臂上青紫交替,不忍细看,“他们又欺负你了?”
男孩先是不说话,等到沈荜停下手中的动作,沉声冷言再问,“是不是令世显那小子又带人欺负你了?”沈荜口中之人就是上次带头欺负宁弈那个小胖子。
她神色严肃,方才倒是咬着不服输的劲儿和宁弈争抢,可此刻眼里却盛满了怒火,似乎转头就能冲上去干那群人。
令世显收拾着桌面快要走了,听见沈荜大喊着他的名字,抬头看见恶狠狠瞪着他的沈荜,忙摆手,“我没有,不是我,殿下冤枉啊!”
……
宁弈见她如此神色,勉强开口,“不是他......”
“那是你调皮不听你母亲的话被揍了?我就常惹我母后生气,她说我是个小混头,抓住我定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但你别看我身子弱,我溜得可快了!下次你再惹你母亲生气趁她发火前赶紧溜走!”沈荜熄下怒火,自顾自说着,也不知面前那人听进去没有。
但宁弈寂然片刻却一句:“没有。”
沈荜尴尬道:“没有?”她纳闷地嘟囔着嘴抬头一想,也对,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孩子,下这么狠的手。母后就没这样对过自己。
沈荜又灵机一动道,“难道是你父亲?都说‘严父慈母’,莫非是你课业不用心被令尊责罚了?不对呀,你都已经是赵先生的弟子了,如此殊荣别人求都求不来呢,没理由再揍你啊。”沈荜疑惑不已。
宁弈没吭声,不知可否,他闪烁的目光无声胜有声,默认了她的猜测。
“真是你爹啊!他也太能下狠手了罢!”沈荜一骨碌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哪个亲爹对自己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她摇头罢了,喊来了银翠,命她去取一些治伤药膏来。
“你......公主不必如此,你我君臣有别,用不着这样对我。”宁弈掀下衣袖挡住伤口,随后就要起身。
“哎哎哎!坐下坐下!都这会子了还提那老掉牙的一套。”沈荜拉住她不让他走,恰巧此时银翠已将药膏拿了上来。
沈荜抓起罐子,拧开闻了闻,一阵药草清香溢了出来,“这是我前段时间跟着徐太医学着调制的特效药膏,据说专能生肌去淤,本来打算给我姨姥姥的,你且先拿去试试。”
宁弈不知她口中的这位姨姥姥是谁,说罢,也不等他拒绝,女孩拿起药匙沾了些膏体,卷起他的袖子往上抹。
“嘶......”
只见宁弈面色有些痛苦,沈荜这才惊觉自己力道下重了,拨到了他的伤口,不大好意思地面带微笑,“对不起,我轻点.......你忍忍”
沈荜接下来便非常小心仔细,但两只胳膊上都是鞭条,不免费些时间。
擦好后,沈荜合上盖子,将罐子递给了他,“以后每日晨昏你都将此药涂上一遍,保管你不留疤。”
女孩一脸自信张扬,见宁弈迟迟不接,就塞在他怀里转身要走,生怕他还要顾及着什么“君臣之礼”推就一番。
“银翠,快跑!快跑!”
......
从那以后,沈荜每日关心着宁弈的伤,也顺便问问自己调的药膏有无大碍,是否需要更换药方,宁弈见着她的关怀逐日被打动,竟不似曾今那副面若寒霜的模样,破天荒开口:“谢殿下关心,臣的伤已好些了。”
沈荜高兴地点点头,这还是宁弈第一次主动搭理自己,可又觉得他太生分见外:“哎呀,不用这般客套生疏,我们既是同窗,又是好友,互相关照也是应该的。”女孩明亮的眼睛透露着洋洋洒洒。
宁弈却是一怔,低声道:“好友......”
沈荜察觉到他的神情,双手拖着脸歪头道:“对呀!我自小长在皇宫,皇弟那么小又淘气,日日哭啊哭啊一点也不逗趣可爱,别人一见我也是公主长殿下短的,虽然你也这样......不过在我长宁心中你是我在宫外的第一个好朋友!不如这样吧,你比我年长三岁,以后我就叫你小弈哥哥!你唤我阿荜妹妹,可好?”
“殿下乃玉叶金柯,岂是臣能妄呼闺名的。”宁弈垂下眼眸。
“嘿,你这个人真是有趣!说你讲规矩罢,以前你倒是对我爱答不理,说你不讲规矩罢,这会子你又和我提什么身份尊卑。”沈荜拱起身子来,摆摆衣袖,“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以后我就这样唤你了,你爱叫什么叫什么罢。”
沈荜本就不是那么恪守成规的人,她本就打定主意了,不论宁弈答不答应她也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反正自己是真心想和宁弈交朋友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宁弈不懂,沈荜也不懂。
后来沈荜觉得,那种感觉就好像尝久了日日苦郁的汤药,却又在之后往嘴里恰好塞进来一颗蜜饯,新奇又特别......
......
旧地重游,何尝不是故人消愁。
要说两人如今变了吗?变了,年华变了,处境变了,心境变了。
要说两人没变吗?痴心不变,情谊不变。
......
宁弈回过神来,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遂从宽大的衣袍里掏出一本装订好的册子,道:“殿下,这是我整理出的有关互市的条约和具体细则。”
沈荜接过,略微翻阅了一下,“有劳小弈哥哥。”
“我准备将礼部新皇继任大典的拜帖与此册一同送去厥然,大典之后再与来使商讨具体细节。”
“这安排甚好,就这般做罢!”
厥然国如今绝粮断食,他们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自救,双方不过是各取所需,没有理由打翻向上爬的杆子。
静默霎那。
沈荜叹了一口气,目光闪着担忧:“明日就是捉拿宁策吾的最后期限了,也不知他会不会上钩。”
“放心吧,他会来的。”宁弈坚定语气。
他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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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他这个父亲,筹谋深远却又自恃傲物,这一次必须有备无患……
-
翌日晌午当空,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玄武大街人声鼎沸,百姓们往来不绝,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灾后的慌乱,也没有对即将来临的风暴的恐惧。
严婉兮提起裙摆走在闹市,兴高采烈地捏着手里那一盒镶丝彩翠罐子,“这胭脂膏子真不错,难怪大家挤破脑袋也要抢到,还好本小姐提早定好了!”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要是让夫人知道你又不在后院奴婢要挨骂了。”跟在她后面的小霞着急催促着。
“怕什么,娘亲责罚起来还有爹爹撑腰,小霞你就放心好了。”
严婉兮面色平淡安抚着,虽然她在严本卿面前装得乖巧可人,但在崔夫人面前可是一点藏不住那淘气的根子,因此也时常被管制约束着。
突然,人群中一阵躁动,隔着数米外的一队官兵急匆匆地叫喊着,“闪开!都闪开,京衙卫奉命捉拿逆贼,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只见他们兵荒马乱般游走在热闹的街市,叫卖的小贩、拖运的驮夫闻声齐刷刷闪出一条道来。
官差们马不停蹄朝着严婉兮这个方向,追着一个似乞儿般的老者。
狼狈的擦肩而过那一刹,严婉之瞬间认出,这人不是哥哥的老师吗?
严婉兮能认识宁策吾也不足为奇,两府因兄长这层关系偶有来往来,面上混得个眼熟。
她知道宁策吾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只是没想到会亲眼见到当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会落魄至极,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踢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宁策吾拼命地狂奔着,往那最难行的小路走着,一路上横冲直撞,掀翻菜摊,砸去货物。
“啊!小姐当心!”小霞见这阵仗顿时腿软,惊忙中护住严婉兮。
女孩面上并无慌乱之色,而是想跟上去瞧个究竟。
“小姐!危险!”
眼见着宁策吾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瞬间被一堆人团团包围,那群士兵握着刀刃靠近他,就在快要缉拿他之时,有又有一队人马冲出来,“保护主上!”
原来是金旸。
今早上他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身边的老爷不见了踪迹,他一个人拖着负伤的身子还能去哪,怕是早就去街上打听前日告示上所说的诏书了,于是他紧急召集人马,终于绕了大半个城寻到了他的踪迹。
金旸发号施令:“杀!”
顷刻间,两方殊死搏斗,血溅三尺,百姓吓得尖叫落荒而逃。
宁策吾一息之间被那队人马拼死救下,安稳护住,转危为安。
“金旸,你来做什么!”他怒斥着。
“老爷对金旸有救命之恩,金旸就是死也要保护老爷。只是现如今明知这是一场鸿门宴,金旸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去送死。”
金旸将人挟着带走,宁策吾不解训斥,“你要干什么?”
“属下助老爷逃出城去!老爷快走!”
宁策吾奋力挣扎,如今城门水泻不通,他们如何能逃。
正说着,一道高声从远处亮起,伴随着马鸣嘶破长空。
“既然来了,那就都留下罢!”
13. 生死
宁策吾听言略显慌张地飞舞神色,见那远方之人懒散着身姿,摇曳在马上漫不经心,正是王远之。
严婉兮也被这莫名熟悉的声音吸住。
她躲在角落远远望去,看清来人方才瞪大眼睛惊呼。
那人竟然是那日和严子琛说道的公子!
又听他远远喊了一声:“宁策吾,你如今已经是死路一条,还不肯就范吗?”
“就范?吾父冤屈一日未得昭雪,我便要搅得这齐悦满城风雨!”他发狂狠绝的面庞失去常色,青筋暴起的额间狰狞可怖。忽然又放声大喊,“沈荜!我知道你在,设下此局不就是诱我上钩,怎么这会儿藏头畏尾,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还不滚出来!”
他撕破嗓音喊着,今朝九死一生,自己苦心筹谋的一切没想到还是被掀翻,落得这般下场,他不敢甘心,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人陪葬!
话音落罢,两道身影从巷间齐步迈来,一道身着浅色绿萝裙裾的女子现身步入眼帘,身旁还有着着段灰锦衣的宁弈。
沈荜站定后言:“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当初你不同样以我母后幼弟设局引我,怎么落到宁相自己身上便受不住了?”
“诏书何在?”宁策吾咬牙切齿,恐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般。
“哪有什么诏书。”
见沈荜斜眼看来,宁策吾算是彻底死心了,本知道这是一个死局,但仍然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企图能看到诏书还父亲清白,但这一局他赌输了。
他咬紧后槽牙,沈家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狡诈。
宁策吾却突然话锋一转:“殿下可知沈筠死之前和我说了什么?”
沈荜不解,抬首看着他。
“他病危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你难道就不好奇他有没有惦记着你这个被送到千里之外和亲的女儿?”宁策吾继续攻讦着沈荜的心防,他知道,对于沈荜而言,提起她死去的父皇母后最能让她动摇。
眼见沈荜神色变化,好似被他说动,不料,她闭上眼睛立刻平息翻腾的血液,“我与父皇的情分还轮不到你来离间。”
宁弈侧目担心地看着沈荜。
宁策吾闷声一哼,看着沈荜的眼睛挑衅道:“他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我的身份,不如殿下猜猜,沈筠明知道真相为什么没有戳穿我?”
怎么会这样?
众人没想到的,沈筠一直都知道宁策吾的真实身份。
宁策吾一言瞬间勾起众人的好奇,他知道沈荜聪明,只需要轻轻一点便知道他的话外之音。
沈荜从未听父皇说过陶璟之的事情,朝堂上他一直重用宁策吾,若是提早知道他的身份,又怎会如此,除非......
“因为他日日夜夜饱受良心的谴责,明知当年之事乃奸臣陷害,却放纵谗言,残害忠良!”宁策吾将沈荜心里没道明的猜测说出。
沈荜听完他赤裸裸地说出实情却难以接受,心里立刻升起了反意,不可能,父皇绝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在沈荜心目中,沈筠一直是一个从谏如流、勤勉惜材的好君王,绝不可能做出弑忠听奸之事。
“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沈荜摇着头驳斥他的话,“是你欺君罔上,谋逆不敬,这些都是你编织的借口!”
“求真反误假作真,纳假才觉真亦假。”宁策吾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于是将目光指向宁弈,似乎想要证实什么,“我也是后来得知,原来我那位夫人恨我如此之深,就是她向沈筠告密!也难怪,天底下知道我真实身份的除了她还能有谁,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疑心沉沉的沈筠居然没有拆穿这一切,还放任我在齐悦官至宰相,不仅如此,他应允宁弈入宫伴读就是想借此撮合你们,想让两家结秦晋之好,以此冰释前嫌,呸!简直是做梦!”
他又上扬嘴角,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中,继续言:
“只是没想到,眼看着我这个儿子就快着了美人计的道,若不是我设计引他去疆北,恐怕他早就拜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了。”
沈荜从未料到还有这些弯弯绕绕,她只当与宁弈这么多年的相处和情感都是缘分促使,而这份情谊,对她而言却是情真不悔。
显然,宁弈对这些也是不知情的。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只从他入宫,宁策吾便不断敲打他,君臣之间尊卑有别,需谦卑谨慎,不得妄念忘形……
原来,他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块镇脚砖,博弈石,绝不允许在沈筠面前棋落一子……
……
宁策吾所言不假,当初沈筠卧病在床,他杀进皇宫,本以为告诉沈筠自己的真实身份定会令他吃惊,结果那人镇定自若,早已明了,原来十年前他就已经知道真相。
阴谋戳破,谎言难掩,君臣二人前无所有地将这四十多年的恩怨一一道了出来。
上一辈的,这一辈的,下一辈的,统统说了个明白干净。
沈筠含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的是:“我会留下一份......罪己诏书,将一切大白天下......”
宁策吾是看着他咽气的,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沈筠应当不会对他撒谎,所以他才会拼了命地翻遍皇宫、威胁代芷,目的就是要找到到诏书。
宁弈凝重的面容同样不可置信,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母亲捅穿的,从他记事起,甄莲一直温敬随和,何况她对宁策吾一直以来恭奉慎行、真心实意,不像对他苦大仇深之人。
宁弈不信母亲无缘无故会背叛宁策吾,他猜测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母亲之事?”
“原本只是陶府区区下贱婢女,不忠不信,若有也是她有愧在先!”
宁弈这是第一次听说甄莲的身世,他一直不知道母亲是何身份,生长之地又在哪里,只听说她是自宁策吾来上都城就一直跟着她的糟糠之妻。
而这甄莲实际上曾是宁策吾的贴身武婢,后来为了保护宁策吾侥幸逃过一命,一路上忠心护主,两人是这陶家仅有的活口,宁策吾并不喜欢她,只是某一次鬼迷心窍与她有过云雨之事,不曾想就那一次甄莲居然怀孕了,待到分娩之日,产下一个女婴,可惜没活过满月便夭折了,后来宁策吾不愿接受上都贵族的结亲攀好这才拿她作挡箭牌,给了一个名分,再就有的宁弈。
“你住嘴!”
宁弈不想再听下去,从他的嘴里出来的,全是对母亲的诋毁和轻贱。
宁策吾摇摇头,有些失望道:“我曾经教导过你,‘性淡持静,则忧患不入’,看来你还是没学会。”
宁弈却紧握着拳头,似乎想起了他曾经对自己做的事,耐着喷薄的燥意,“休要再道这些蛊惑之言,众将听令,将反贼宁策吾拿下。”
……
兵马听见令下立刻涌上前,宁策吾身边的死士顺着人群戒备厮杀。
顷刻间,一番混乱替代平静,如今上都城京衙卫与北府军联合的兵力不少,宁策吾那帮人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场上瞬间尸首横陈,就只剩下金旸等四五个人拼命突围。
宁策吾着急地望向眼前这必死之局,情急之下环顾四周,那双鹰隼般的眼眸定在角落一个女子身上。
他咬紧牙关,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飞速定在那女子身旁,持刀抵住脖子。
严婉兮眼前一片闪白,手中的脂粉盒抖落在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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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拉进这场斗争中。
“啊!救命!”
“都住手!再妄动我便杀了他!”
严婉兮吓得不敢呼吸,她本来胆子就小,现下被劫持住顿时惊慌失措。
“宁、宁大人......你别激动!小女只是路过,无意掺入你们的纠纷,求求你放过我罢!”
宁策吾收拢了刀刃:“少废话!”
对面沈荜见他劫住那女孩的眼中闪烁着无助和恐惧,立刻抬手止住战乱。
“宁策吾,放了她,有什么条件我们可以谈!”
那人面上仍不放松警惕,看着沈荜道:“让你的人全都退出去!放我下面的人一条生路。”
沈荜照他的话做着,命所有士兵退至他们身后。
可他仍死死捏住女孩肩膀,不给她一点机会逃走。
忽然,人群中亮起一道清晰响亮的男声:“老师!”
宁策吾被这震天响声惊颤叫住,见那人拨过重重人群到了沈荜身侧,竟然是严子琛!
他不知不觉之间捏紧了匕首,严婉兮那娇嫩的脖颈被他割破一点血色。
“啊啊呜呜呜呜,别杀我别杀我。”严婉兮连忙求饶,眼泪吓得横流,“哥哥救我!”
“老师,舍妹年小怯弱,念在你我师生情分上,望您放她一马,莫要伤了她。”严子琛紧张又担忧地焦灼目光。
今日本是休沐,严子琛公务繁忙本想去大理寺继续当值,但因清晨崔夫人叫住他陪自己用了早膳还带非要带着他游园散步,直到午间伺候完崔夫人午睡后,他更衣准备前往大理寺,不料城中堵得水泄不通,还有大批官民聚集,路过时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老师挟持着自己的妹妹!
“婉兮乃一介庶民,我乃当朝大理寺少卿,不若这样,以我换舍妹岂不是更好。”
沈荜与宁弈皆默默注视着场上,严氏兄妹乃当朝严侍郎的儿女,此刻不宜轻举妄动。
一旁很久不发话的王远之却按耐不住道:“严子琛,你乃朝廷命官,岂能屈居贼手!”
男人不听他所言,缓步地走到宁策吾面前,双手微微抬起示意自己并没有利器威胁之物。
他慢慢地拖着步子,嘴里轻唤老师,逐渐靠近宁策吾。
面前持刀之人有些动容,他看了看刀下那娇弱的女子,做了决定将人大力推了出去。
严婉兮扑了过来,王远之立马拦腰抱住,伸手安抚着她。
宁策吾霎时间反手制住严子琛,有将那带有血色的刀锋抵在严子琛脖子上。
“沈荜,我要你马上打开城门,放我出去!若是不肯,我的刀下只会多一个亡命之徒。”
沈荜听他所提的要求并未发声,严子琛乃齐悦重臣,民望颇深,若是死于叛乱,对严府那边不好交代,对齐悦子民更不好交代。
犹豫片刻,却也无奈道:
“放他走......”
王远之心急如焚,又泄了那股气道:“哎!算你命大!”
......
宁策吾劫持着严子琛慢慢移步到城门之下,他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他们反扑撕咬上来,金旸一群人也持刀戒备跟在他的身侧。
眼见着到了城楼下,大开的城门就在眼前,宁策吾对着严子琛耳边道:“子明......”他唤的他的字,“你我师生一场,没想到会南北岐路,望你此后坚守正道,矢志不渝......”
说罢,一掌抵在他的腰间将他推了出去。转身往城门奔出去。
“老师......”
沈荜一行人跟了上来。
见此机会,宁弈与王远之齐声下令:“上!”
14. 刺记
轰隆隆间,云雨俱变,几乎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下。
见那官兵追上,宁策吾一个劲地往城外跑,雨水粘合着伤口浸湿他的衣裳,撕扯着伤口好不痛快,额间来不及去抹开的水珠淌下模糊了眼睛。
金旸眼看着人马紧随其后,盘算着若是不拦截住便没办法将人送出城。
一行人像是读懂了他的心声没有跟着跑,而是回头定住滑步,迎面冲上官府的人。
“金旸!莫要恋战!”宁策吾远远地劝道。
“老爷快走!”他大喊一声,握住宽刀转身,“杀!”
方才城内损失惨重,此刻不过寥寥数人,蚍蜉岂能撼动大树。
那群人纷纷重伤没力气再拿起武器厮杀,撑着最后一口气站成一排,以身躯挡住了城门,只见刀剑无眼砍在身上扑哧扑哧地流血。
宁策吾焦急地在城门口处看着他们以身为他拼出血路来。内心如蚂蚁般啃食却又无能为力。
蓦地一瞬,有一批看似平民装束的人持着刀,牵出一批马来。
“老爷!快上马!”
说罢将宁策吾拖着甩上马背,宁策吾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撞到马鞍上,他强忍着疼痛看向马下之人,原来都是曾日里在华庄的死士。
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酸,这些人都曾是陪他他上刀山下火海之人。
金旸看到城外的兄弟们接应上了宁策吾,心下放松,嘴角吐浮着血丝,王远之提起长枪.刺向他,深深地挨后一击毙命,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
一位体型高大的汉子一刀刺向马尾,马儿突然受了惊吓,嘶鸣着翻起马蹄,然后疯了一样跑起来。
“老爷,保重!”仰头对着另一人说道,“交给你了!”
马上之人点点头,他挥鞭追在宁策吾身后。
说完,那大汉眼神狠烈,视死如归地转身,带着那批身着布衣的人接替上金旸他们。
近千人冲上前,替宁策吾逃生争取时间。
沈荜百感交集地看着眼前,血泊中倒下的人又有新的人接上,不一会儿尸身横陈,雨水冲刷的血迹蔓延开来,如壮士兮一去不复返般下定决心,凌冽萧瑟。
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们抱着必死之心来赴这场生死之战?
沈荜想要弄清楚,于是她突然朝着王远之喊:“留活口!”
王远之侧耳听到后便手下留情,战场迅速被扫清,抓捕了那头目。
就在王远之准备压住他时,那人突然咬舌自尽,紫红色的血液从口中溢出,其余人见状纷纷从袖间掏出黑色细小的丸粒服毒自戕。
“你们......”王远之慌乱了神情却来不及去阻止。
只能咬牙命令手下,“王副将,你带一队人马去追宁策吾,务必将人带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末将领命!”
“剩下的人仔细清查现场,如有可疑之处即刻上报!”
命令一下,有一士兵快速来报:“大人,他们的左臂都有血鸢刺记。”
“刺记?”王远之反问。
沈荜上前听言蹙眉不解:“这刺记可有来历?”
言语间宁弈已静静走到尸身旁,目下扫过臂膀桡侧的血鸢,似乎被醒目的刺记唤起某种记忆。
无比熟悉。
“他们是图兰人。”宁弈一声肯定的言语砸来,解释着,“图兰有一习俗,每到上元之日百姓便会沐浴焚衣,再将草木榨碎混合特制的染料,用细如毛发的尖针刺入皮肤,画图成形,完成对死者的祭奠。”
“死祭之法,他们要祭奠何人?”王远之不禁发问。
这等祭奠仪式在场之人除了宁弈从未有人见过。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他们摧毁肉.体也要以此慰藉。
沈荜沉眸。
“陶璟之。”她稳言道。
昨日夜里,她看了所有关于陶璟之案的卷宗和平生事迹,其中让她记忆深刻的便是陶璟之生前最喜欢鸢尾花,甚至在世时将府上所有庭院都种上此花......
眼前这一切都让沈荜慢慢地开始动摇,动摇父皇当年的做法,动摇宁策吾的选择,动摇那群山匪抢劫时所说的话.....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图兰到底发生过什么?
撑在手里的伞听着雨珠砸落头顶,沈荜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处,脑海中的风暴挤得她头疾发作。
......
一场大战轰轰烈烈后彻底地落下帷幕,可要说谁胜谁负。
好像没有。
宁策吾没能拿到诏书,沈荜也没能抓住他手刃泄愤。
一切到头来竟似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的空了吗?
也不是。
一切的因果、纠葛、秘密、阴谋......浮出水面,如同这从天而降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来。
砸得没有人喘息的机会和余地。
这场无声的遭难悄然降临时,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
严府。
严氏兄妹一身狼狈不堪地跨进大门,严婉兮颤颤巍巍地走着,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这一趟可真是惊心动魄,还能捡回一条命站在这里真是烧高香。
进屋后,严子琛将她扶住坐下,“小霞,你去换身衣后给婉兮煮碗姜汤来。”
“是。”一直跟在他们身旁的小霞同样淋成了落汤鸡。
“哎哟,我的孩儿,你们这是怎么了?”
突然,崔夫人手里捻着佛珠走进门来,步履急切,她不过是午睡醒来想去看看严婉兮这几日女工学得如何了,可找遍了整个屋子也没发现人。
外面又正好下起了大雨,这才四处寻人,直到家丁来报平安这才放下心来。
可眼前,看着严子琛湿哒哒的一身,还有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的严婉兮,发髻凌乱,玉钗歪斜,脖间还有血色。
吓得崔夫人面上布满愁容。
“母亲。”严子琛镇定喊道。
倏忽,严婉兮见到崔夫人后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般,心里再也憋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呜——呜啊啊......母亲。”
“这是怎的了?”
严子琛有些僵住,不知该如何回禀,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将实情告知免不得徒增忧虑,更何况……严婉兮可能还会因此受罚。
听他道:“今日我带妹妹去玉漱斋买胭脂,回来路上遇到了大雨无处遮蔽,妹妹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才如此狼狈。”
严子琛从容淡定,面上看不出一丝漏洞,好像任何谎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那么自然。
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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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下一想,总觉得不对劲:“今晨我喊你一同用早膳时,你还说要去大理寺,怎么这会儿变成陪兮儿去玉漱斋了,琛儿,你老实告诉为娘,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夫人目光如炬,言辞犀利,一下就抓住了严子琛前后言行不一的破绽。
严子琛憋着没再继续接话,严婉兮也打住了哭腔,不敢声张。
他们的谎言不堪一击,幸好方才打发走了小霞,若是她在场,崔夫人肯定一问便知。
严婉兮自知今日闯了大祸,畏缩着不敢说什么,嘴里只是弱弱地喊着,“母亲......”
如同小猫般扑到崔夫人怀里,想借此卖乖求她不要再逼问了。
熟料,一声中气十足的嗓音扯着道:“两个自作聪明的蠢东西,还想瞒天过海,真是丢尽了我严本卿的脸面!”
众人被那一怒气冲冲的言语震慑住,崔夫人仍旧不明就里。
只见严婉兮眼神躲闪,害怕地拽紧严子琛的衣袖,抽噎着逃避着严本卿的眼神。
严本卿面色铁青,走上前来,两手插在腰间来回踱步,突然一巴掌就要甩到严子琛脸上了,却又在贴近一刹那顿住。
严婉兮慌了神喊:“爹!”
“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严本卿气得吹鼻子瞪眼,随后指着严子琛,“你、你......光天化日之下,自投虎口协助宁策吾脱身,简直是目无王法。你去外面听听,听听他们是怎么骂我严府的,都说我严本卿养出一个反贼共谋,反贼共谋!”
严子琛静默不言,任由严本卿指摘责骂,老师确实是借自己出城,他确实无话可说。
一旁的崔夫人着急地问:“琛儿,你爹说的可是真的?”
“母亲......”
见严子琛半响无言,崔夫人就知道自己家老爷所说的确实不假,严子琛一向清明有度,没想到自己儿子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爹、娘,是女儿的错,女儿不该去凑热闹,哥哥是因为救我被逼......”
话未说完,严本卿怒吼:“他痴,你更是蠢!我看就是我平日里太纵容你,叫你生得无法无天。从今日起,没我的令不许再踏出严府半步,若是让我知道你敢私自出府,我打断你的腿!”
严婉兮被这一声呵斥吓得一震,自己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么凶自己,以往他什么都依着自己,今日却发这么大的火,可想而自己确实酿成大祸,可她也不想如此,自己无端卷入祸事并非心甘情愿,委屈的泪水一下挤满眼眶,又强撑着眼皮不敢眨眼让它掉下来。
“好了,兮儿,你就听你爹的话,以后跟着为娘多学学闺阁女子该做的,莫要再偷跑出去了。”崔夫人见着三人紧张的气氛只能跳出来当和事佬,“琛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好好同你父亲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
严子琛冷言丢下这句话居然大踏步走出屋内,这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严本卿再次点燃心内的熊熊火焰。
“孽子!”
一家子在一起会面不过一刻就这样不欢而散。
崔夫人无奈,只能把严婉兮先带去后房更衣,这一摊子闹心事看着也让她难受......
家宅不宁,教导无素,她这个当家主母哪还有心思吃斋念佛……
15. 钦命
夜已入晓,沈荜独自站在宫城之上,目光流转到千里之外,看着远方如星辰点缀的灯火璀璨,那是图兰的方向。
她理了理脑海中乱如麻线的思绪。
仅一个月,上都城风雨变换,早已不复往昔。
新朝不稳,前朝恩怨还未分明,所有人盯着的诏书下落不明,她的心中浮现出的是不明的歧途。
恍惚间,银翠上前来禀:“公主,严少卿求见,奴婢已让他在听政殿侯着了。”
沈荜目显疑色,白日玄武大街时,经严子琛之手放走宁策吾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褒贬不一,有说他顾念师恩,有人骂他通敌反谋。
言官上奏弹劾的本子此刻还被沈荜堆积在听政殿。
奏章上皆道他私放要犯,实乃齐悦罪人。
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档口,他不是应该在家暂避流言,这会子进宫干什么?
难道是陶璟之一案有眉目了?
沈荜思及此,提步就往听政殿走。
……
殿内寂静无声,沈荜进门看到一位身着紫袍、腰束白带的少年站得笔直。
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严少卿有何要事,怎的深夜着急面见本宫?”
沈荜刚言罢,面前男子突然掀起官袍跪下,取下头顶上的乌纱帽。
“臣私放叛贼,罪该万死,特来请命辞去大理寺少卿一职,唯愿长公主开恩,莫迁怒下官族中之人。”
沈荜见他是为放走宁策吾一事负荆请罪来的。
只是,她知道这件事纯属意外,也并未因此事对他不满,如今朝野动荡,群臣对她执掌朝政一事颇为恼怒,私下都骂她惑乱朝纲的妖女,严子琛虽与宁策吾有旧交,但其品性刚正,为官忠贞,现下自己琐事繁多,分身乏术,正需要这样的人助力。
沈荜问:“严少卿打算就这样卸下本宫交给你的任务?”
她意指当日大殿之上下令彻查陶璟之一案的事。
“臣如今乃是怀罪之身……再担此重任,恐有不妥。”严子琛闪烁推迟着。
沈荜不言,心道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很聪明,用一身表忠勇,摘出全族性命。
她从高阶案台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中取出一册卷本,葱白的指尖翻动书页,停在某处后递给了他。
“这是记录陶璟之案的卷宗”沈荜指在朱红勾勒过的一页,“你看这里……陶璟之当年因图兰地震,钦命前往赈灾,结果因私通外敌、谎报灾情、贪图灾款数罪并罚,这才被满门抄斩……”
“可这案卷上并未写明他与哪国勾结,又如何私通,怎么就这样着急将他处死?”沈荜捏着案卷递给严子琛。
此案乃是大理寺负责,案宗也是由他们整理,可其中的记录怎会如此草率,既然让他负责此案,她只能向严子琛要一个说法。
严子琛接过仔细查阅,其实这份卷宗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他目光晦涩,有些难言道:“此事涉及一桩陈年隐秘……”他顿了顿,“当年大理寺将陶璟之收押后还未来得及审问,他就服毒欲要自尽,太医们拼死才救回一条命来,可惜彼时他的嗓子已经哑坏。后来又不知被何人挑断筋骨,粉碎指骨,竟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笔不能握的废人。”
“废人?没有口供和证据,如此便断了他勾结谋逆的罪名?”
严子琛当时同样也对这处产生疑问,思忖着道:“后来是抄末家产之时,于陶璟之私宅中翻出一纸与厥然的盟纸,原来他们在图兰时就早有勾结、意图谋反。闻此,朝野震骇,百官弹劾,先皇大怒才将其问斩。”
严子琛颇为上心,这几日翻遍案宗,只可惜四十多年前的旧案,亲眼见证的人少之又少,他询问了当年所有在职的大理寺老官,将收集到的一一告知沈荜,没有任何隐瞒。
“与厥然勾结?”沈荜来回踱步着,消化着这个信息。
可心里的直觉告诉她,这样突然出现的证据最有问题。
堂堂宰相,又岂是疏漏大意之人,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证据供人指认。
真相怕是远远不及看到的这样。
“对于此事,图兰百姓是何态度?”
“图兰位于西北边境,与望乡关仅五十里之隔。因当地人对祖祠、故土情感深重,若是离开视为不祥,这才世世代代生活于此,同时也饱受地动的反复折磨。”严子琛继续说着,“陶璟之去后,开放粮仓、冲击豪绅兼并土地,那些灾民便奉他为生祖,甚至建生祠,传赞曲,威望早已僭越朝廷。”
“后来他死后,图兰甚至发生暴乱,还是被地方镇压下去才得以息事。”
沈荜听完内心复杂,心紧紧地被什么揪住。
若真是这样,陶璟之如此声明威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怕是不少,而他只有一死。
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勾结厥然这条罪证,他因和勾结尚未明了,又没有他的口供笔记,想要知道来龙去脉难上加难。
蓦然,银翠急切地移着碎步进殿,手里拿着一封密信闯来。
“公主,流雨传回急信。”
沈荜站定,急忙伸手接过那纸张微有些发旧的信纸,迅速拆开仔细扫过。
目光聚焦在小小的一方纸上,她神色凝重,似乎发生什么大事般。
沈荜稳住心神,朝着银翠道:“银翠,命流雨速回上都,余下人手留在图兰继续搜查。”
银翠:“是。”
沈荜心内发凉,四肢有些麻痹,却强撑着。
“公主可还好?”严子琛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不直白问。
“无碍。”
信上所书是为诏书一事,流雨来报,她照着沈荜和亲那日所有在场之人目睹贼匪的模样作了画像,仔细打听镖局的消息并按照所带画册果真找到那群人,但均没有发现诏书。
唯独有一人漏掉,那就是那伙劫匪的头目!
流雨他们翻遍图兰也没找到他,那人如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踪迹。
如此看来,诏书在他身上的可能性极大!
沈荜两首交叠,紧紧滴握住,突然发声:“严少卿,方才你道自己乃戴罪之身,那本宫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你能查清陶璟之冤案实情,本宫就不追究你放走宁策吾一事。”
“请公主明示。”严之琛稽首拜下。
“本宫要你亲自前往图兰,查清当年之事。此案疑点众多,陶璟之如何勾结厥然,又如何遭受打击,怕是只有去了图兰才能知道更多。”
沈荜继续道:“图兰怕是早已经烂了根,本宫将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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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西北巡抚,明面上替朝廷敲打敲打那群酒囊饭袋,同时暗地里查清陶璟之一案,但须向所有人隐瞒此事,如有消息立刻向我汇报。但也要清楚,这一趟明调实贬并不风光,你可愿意?”
沈荜拿不准他的想法,她认为严子琛大概率会拒绝,再怎么说他也算是锦衣玉食生长在上都的贵公子,那等偏僻地方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谁知,严子琛立刻接下:“臣愿以此将功赎罪。”
沈荜欣然地点点头,没想到他毫不犹豫。
他此一行,不知又该牵动齐悦人多少心弦,有人高枕无忧,有人辗转反侧……
一切,皆系在这位迥秀独立的青年身上。
来也,去也。
—
送走严子琛后,沈荜遥遥望向天上的辉月,皎洁而明亮。
她缓缓移步,正是沈昭的重华宫的方向。
还未进殿内,里面传出一声极为郑重且严肃的教导之言:《礼记》有言:‘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观殿下今日所为,小有所获便骄纵懒惰,性志不坚何以治学、治身、治天下。”
听声音……竟然是宁弈!
这么晚了,他怎还在此处?
那人低哑着嗓音,想来是今日宫外淋雨后仍入宫为沈昭授课。
沈荜低声交代银翠去取一碗姜汤来。
“老师教训得是,学生今后一定勤勉励学,不负重任。”沈昭躬身恭敬言。
沈荜隔在外面笑了笑,她这个皇弟只怕是和她从前一样,爱耍些小聪明。
“这是怎么了?我还从未见小弈哥哥如此正色教训一个人。阿昭,你可是犯了什么错?”
沈昭如同溺毙之人抓住浮木,见沈荜来心下欢喜不已,但一想到老师方才所言,又极力克制喜悦。
“皇姐……昨日老师让我写一篇“民贵君轻”的策论,我……我太过敷衍塞责……老师不满意令我重写。”他低下头。
沈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他的肩膀:“好了,夜深了,恐怕你也是作不出来了……”又看了一眼宁弈继续道,“你老师呢也需要休息。这样吧,你先下去,明日定要交一份满意的文章上来。”
沈昭见沈荜这是为他搭台子,恭敬道:“是。”
而后立马逃离这个令他发怵的人——宁弈。
沈荜忍俊不禁。
“殿下这是不满意臣的教学方法?”宁弈捏住茶杯饮下一口发问。
沈荜哪想到一口大锅突然砸向自己,随即摆手道:“哎哟,以小弈哥哥的才华,我哪里会质疑你。”
“只是……我见你白日劳累一天,这会儿又来抓阿昭的课业,如此兢兢业业却看到一尊朽木,可别气坏了自己,这才打发他走了。”
宁弈知她是位沈昭找情面,怕自己不教他了,唇角微勾笑了笑。
沈荜解释着,然后端起银翠敬上来的姜茶:“喝一口吧,别着了风寒。”
宁弈微发愣,这才想起来午后回府沐浴换了件衣服后就进宫了,下午微凉细风吹得引得嗓子发疼也是忍着,撑到此刻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接过沈荜手中的碗,眼里泛着微不可察的光亮道:“谢殿下。”
他接过姜汤饮了一口。
16. 双陆
月色正浓,明亮的光影打在窗前映照出两人斑驳的身影。
沈荜交织在心头的烦闷难以压制地冒出了头。
“小弈哥哥可有兴趣与我再玩一局双陆?”沈荜提议。
宁弈被她突如其来的邀请怔住,好似回到了从前她拉扯着自己玩双陆棋的样子。
开口所说的也是这句。
沈荜经常为玩双陆到废寝忘食,身边之人也跟她学“坏”了,整个长宁宫的奴婢太监但凡不会的统统教会,会了就一起切磋。
因为她太过痴迷,上到陛下皇后,下到宫女太监统统被她抓来玩耍,导致所有人看见她拿着棋盘便绕道走,甚至连刚识字启蒙的沈昭都被他蛊惑来,但沈荜又嫌弃他技术太差,来来回回换了不少人,可谓是打遍皇宫无敌手。
后来遇到宁弈,沈荜又动了小心思,她想:这么聪明的人和自己玩双陆一定很有趣。
然而,宁弈则完全不同,几乎没有闲暇放纵的娱乐,玩双陆还是得沈荜亲传。
自从两人熟络后,沈荜日日缠着他,掏出棋盘棋子给他讲规则,宁弈只能顺着她,玩了二三局后也能从容上手。
自那以后,两人下学后常会聚在一起博弈几局才肯罢手。
......
听到沈荜的提议后,宁弈望了望窗外,天色不早。
宁弈回答道:“却之不恭。”
沈荜唤了银翠取来一盒双陆棋。
“殿下仍旧执黑棋?”宁弈问。
从前他们一起玩时,沈荜常执黑棋。她说,世人常以鹅白清傍自身,我要执黑扭转乾坤。
那时的豪言壮语总还是添了几分稚气。
沈荜现在再想起曾经说的只觉好笑,不过一直捻黑,也习惯了,就不纠结那些。
“自然。”她回答。
两人摆好棋盘上各自的子,摇动骰子比大小,决定谁先出棋,两人专心致志盯着骰子滚动后落定。
宁弈点数小,便由他先发一手。
一响寂静,只听见移动棋子哒哒哒越步的碰撞声。
沈荜一动不动地盯着盘上局势,占领据点后又开始谋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外边的风刮动树叶簌簌作响。
两人一开始都十分用心,任谁也影响不了自己。
直到宁弈忽然开口打破这份宁静:“殿下为何信我?”
“嗯?”
沈荜盯紧了棋盘,被这一声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她举棋不定,目光微蹙地看向他。
“奸臣之子,何以无患?”
宁弈目光不明地望向沈荜,好像在诉说自己的罪状。宁策吾罪恶滔天,自己身为宁府唯一嫡子,如何不能引人怀疑猜忌,齐悦臣民在背地里不知如何骂他是巨蠹之子,又是忘父恩义的伪君子。
这些他都可以视而不见,过耳拂听。
但……唯独想知道沈荜的想法。
“世间不乏真相不明,从者众矣。毁誉由人,是非难评,我亦不能免俗,不明真相前,也只听从自己的内心。”沈荜落下手里的棋子,一步一步走到骰子抛出的点数,停在只有一枚黑棋的位置上将它挤占掉,“若是哪天小弈哥哥真的与我站在对立面,我也坦然接受。”
万物之法,一黑一白,相互转换,你生我死,从来如此。
宁弈:“我会一直在殿下身侧。”
沈荜一滞,心口如同针尖刺过麻木颤动,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她又笑了笑道:“世事变幻无常,小弈哥哥可不能这么绝对哦。”
“若真有那时,殿下落刀可要快些。”
他的目光坚毅又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憋着什么坏招呢。
沈荜有些不自在,她打哈哈说道:“好好的玩个双陆,说这些干嘛。”
宁弈颔首低笑,略微抱歉,似嘲弄般:“抱歉,扰了殿下的兴致。”
沈荜摇摇头,眼睛继续盯着棋盘,又轮到她了,于是抛起两枚方形骰子。
双面朝上,合为数字“七”。
刚好走完最后一枚黑棋。
“承让承让!”她落定阵营,欢呼雀跃,“以前我们不磨一两个时辰都玩不下一局,没想到今日这么轻松,小弈哥哥这一别三年棋艺略显生疏咯。”
宁弈看了眼棋盘,黑子早已占下了据点,方才他心思一直不在这上面,不知不觉间被一步步攻陷,落了下风。
宁弈笑了笑:“殿下棋艺精湛,臣自愧弗如。”
“是你心不在此啦。”
沈荜从他发话那时就看出他心绪不宁,但也不怪他。
同样是遭逢巨变之人,生父一夜之间成了乱臣贼子,自己理所应当成了人们口中的反贼之子,且母亲重病在榻,自己如何平静。
饶是谁,都会被这些石流洪水般的惊天变故惊到久久不能回神。
唯独他,这么久以来看似平静如水,但也在努力压抑内心的惊慌和错乱,如今还担上了齐悦至关重要的互市生息担子,肩负弘育太子之责,沈荜能明白他的不易。
—
一局定下胜负,消磨时光罢了,是时候该散场了。
“就要四更天了,宫门快要落钥,臣先告退,殿下也早些休息。”宁弈起身作揖就快要走。
悬挂的明月早已经被乌黑的云层遮挡。
沈荜瞥了眼宫殿外墨夜已浓,心神飘忽,眼前的人身着天青色衣服快要钻入漆黑。
她鬼使神差地喊道:“小弈哥哥......”她叫住那人听见呼喊转身,只听她说,“这么久还没来得及问,甄夫人可还安好?”
宁弈点点头:“家母稍许稳定了些,多谢殿下牵念。”
沈荜点点头,突发奇想,“明日我出宫去探望令慈,小弈哥哥觉得怎么样?”
宁弈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开口,心想着她本身也病着,如此大费周章怕牵动了她:“不必劳烦公主屈驾,殿下在宫内养好身子即好。”
“我好多了,小弈哥哥不必担心,我是真心想去探望甄夫人的。”沈荜诚恳的眼神望着宁弈,无法拒绝。
他眉头微微挑动,于是改口:“好。”
“那我明日午后来。”
宁弈点点头。
沈荜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提出这样的想法,这位神迷的甄夫人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
她也叹她命运多舛,却也佩服她能在一众阴谋秘密下撕开一道口子——向父皇道破宁策吾的真实身份。
可是甄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是如何从抱病而亡到出现在宁策吾的密室?还有宁弈当初说在疆北看见了她的坟墓到底为何?
种种疑问盘旋在她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看似与现在的一切无关,可如今宁策吾逃遁,父皇母后病逝,她好像是唯一能告诉她真相的人。
直白地说,是她身上有很多隐秘令沈荜好奇,也渴望从她身上得知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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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道她如今情况如何,只能先去亲眼见一番。
-
自打玄武大街一变,上都城的街头小巷都传疯了宁策吾之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同样还有一件引起了大伙的关注,那就是严侍郎的儿子被贬去西北那等偏远之地,好像就是因为他私自放走宁策吾一事,据说国典之后就要即任。
长公主的诏谕今早就传到府上。
一众家丁奴婢接随着自己主子跪拜接旨。
严本卿双手奉过沉甸甸的的皇恩,待宫里传旨的太监走了才回过神来。
昨日严子琛与他赌气不见,今日就传来调任西北的旨令,看来长公主对此事还是颇有介怀的。
但他同样松了一口气,幸好只是贬官,并没有牵连全族,仔细想想,让严子琛去磨砺磨砺也好,省的他呆在上都京城不知天高地厚,最重要的是能彻底避开陶璟之一案,只要远离这些纷争,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哥,你当真要去西北吗?”严婉兮低下声音,颇为不舍地道。
她的心里压着重重地愧疚石,若不是昨日那一番,也许哥哥就不会被牵连。
“长公主亲谕,岂是儿戏。”严子琛面色如常道。
上都城哪一个不知道他才华横溢,官路通天,没想到竟然会因放逃反贼这样的污点落了马。
“就不能让你父亲去求求情?西北路途千里,僻壤穷乡,你这从小跟在为娘身边,哪吃过这些苦。”崔夫人担忧地说道。
“母亲莫要伤心,孩儿今后不能承欢膝下已是不孝,怎好再令你们操心担惊。”严子琛安抚着崔夫人。
可越是说着绵柔的劝慰之言,越是令人肝肠寸断。
崔夫人听罢就落了泪,她没想到一日之隔事态竟发展成这样,转头看向严本卿:“老爷,你去替琛儿求求请罢。”
那边却不为所动,面上冷若寒霜:“夫人啊,不是我不想去求情。只是这长公主只流放他一人没有牵动全族已是皇恩。几房数百人口差点因他一人送命,现下严府内外虎视眈眈,那些个言官恨不得要我剥皮抽筋。”严本卿甩甩长袖,斜乜了一眼严子琛,“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也好,磨炼磨炼他那倔脾性子,自己作的孽就让他自己去还!”
在严本卿心里,家府荣辱堪比于天。没有谁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就算严子琛是他的儿子,只要他做出有犯门楣的事都能将他剔除于外。
“母亲不必恳求父亲替我求情,孩儿一人做事一人担,不连累你们。”严子琛语气同样强硬起来,他轻轻地抚了抚崔夫人的手掌,“放心吧,孩儿定会重回上都。”
崔夫人这才止住抽泣来,她从来都坚信自己的孩子非池中物。从小到大,严子琛每每寅时末便起身用功,暑天汗珠浸透纸页,寒时手露在外常生冻疮,日日夜夜不辞艰辛终于功名显赫,可这才没几年,却又落败,她身为母亲的怎么不替他遗憾难过。
严婉兮惆怅之余见母亲泪洒至此又道:“母亲别难过了,长公主不是说新帝登基之后才赴任,趁这段时间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
“对对对,为娘这就去替你收拾行李,你从小不看重穿着吃食,但这出远门可不一样,必须给你置办纸板齐全。”崔夫人听严婉兮一说立马抹干净眼泪,转头就要往后屋转。
一说这个崔夫人转眼就没了人影。
……
严本卿不劝也不拦,只是摇摇头。
17. 街遇
秋末的风打在人身上寒而不栗,萧瑟涌起时又吹得人心头发颤。
上都城恢复了往昔的热闹和繁华。
百姓们正在为五日后的新皇继任大典肆意忙碌。
以往的君王继任国典皆是隆重盛大,举国欢庆,张灯结彩。
齐悦人此次同样拿出百般的热情准备这次庆贺,以愿人寿年丰、家国永安。
严子琛轻步走在街上,人群中偶有人与他磨肩而过,一旁累到面色酡红似酣醉的女子迈着碎步跟在他侧后方喋喋不休。
“哥,真的抱歉,是我害你被贬去西北。”
“你现在一定愁闷难解,我就跟着你,要打要骂全凭你的心意,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
严婉兮焦急又愧疚地自说自话,可面前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她以为她这位好哥哥是生她的气,甚至讨厌她才会这样。
“哥!”严婉兮停下跺脚大呵一声。
过路人被她这声大呼惊到,侧目打量一二,面上不解嗤愠。
男子依旧不回头,严婉兮见撒泼打诨也无济于事,只能跟着继续走。
“啊哟。”
她低头闷声,没止步伐一个劲地走,头顶撞上一片坚硬,有些吃痛。
谁料男子突然止住脚步,叹息一声无可奈何转身。
“我是去大理寺整理公文,并非生你的气。你也别跟在我后头,父亲若是知道你又私自跑出来定会责罚你,回去罢。”
严子琛面上不露声色,原本他就没生严婉兮的气,并且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怪过她,叫她不要瞎想。
但严婉兮始终觉得的内心不安,一直追在他身后,好像生怕他被这件事打击想不开,至于什么责不责罚的她才不害怕呢。
“我不,如今你也被放职了,还有什么公文需要整理的,你就是想支开我,好让自己去难过伤心。”
严子琛满头黑线地摇摇头,他这个妹妹一直是个空白木瓜,没想到脑子里的想法和寻常人也有些不同。
“我去收拾好我的物什,再将一些经手的案卷整理交托。”
严子琛耐心解释着,见对方面上似被说动,转身往前走着。
严婉兮还是跟着。
“啊!”
倏的一瞬,街边一铺楼处传来一阵骚乱,人头瞬间挤上前看着热闹。
此处正是京城最有名的花楼——春风楼。
大门口处,一对男女拉扯不清,那女子生得貌美肤白,手里盘抱着一把白玉琵琶,可她的衣衫不整,腕间被扯得发红。
“走!跟爷回府!”
“大人,民女卖艺不卖身,求您放过民女罢。”女子垂首趴在地上,被男人拖住手腕往前拉。
一位丰腴的老鸨挥着手绢喊:“哎哟,令公子啊,谷娘不行啊,她是为家里人筹板子钱才来春风楼弹唱的,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她罢。”
“这个小贱蹄子弄坏本世子的天蚕金丝裳,这可是我爹从古宛给我弄来的,居然被她就这么扯坏了,别说是婢子,就是给我当牛做马也不足惜。”
说话这位就是上都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令世显,他爹便是当朝有名的令国公令祖墨。
想当年先帝即位后,令国公清肃朝政、辅佐守基,可谓是肱骨功臣。没想到他的儿子竟是个酒囊饭袋,平日里在京城欺男霸女,祸乱一方,简直是目无王法。
“不是的,妈妈,方才我要去二楼厢房给客人弹曲子,可这位公子拦住了我的去路,还要灌我酒,我、我推拒下不小心将酒水撒到他身上......”
“你这小贱人还敢犟嘴,我说这件衣裳是你扯坏的那就是你扯坏的!”令世显死死抓住她不肯松手,“要么去见官,要么跟我走,你自己选!”
男子狠厉的口气威胁着她,上都谁人不知令国公的威望,那些衙门官府念在令世显的身份总要忌惮几分,平头百姓怎么会有好下场。
“求公子可怜可怜民女,民女一家皆从图兰逃难而来,谁知道父母染了疫病不幸双亡,民女父母的尸首尚停在院落等着民女回去安葬,求您饶过我吧公子!”
街口观望的人听她此言纷纷同情她的遭遇,嘴里不停地控诉着这位世家子弟的恶行。
真是世风日下!
令世显见议论纷纷令他面上难堪,但他看中了这女子的美貌,今日非要拿下她不可,“你、你......本世子替你出了这安葬费,你跟着本世子走了吧!”
可谷娘的面上仍透露着不情愿,扔下琵琶死死地抓着老鸨的衣服,泪流欲语,她就是宁死也不给人做婢子。
路过的严氏兄妹自然也被这么大的动静吸引,站在后排目睹一切。
严婉兮身为女子见了这幕怎么不会愤恨,她撅起嘴道:“太欺负人了!世子爷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龇着牙闷哼,愤怒地握拳想要冲上去,谁料一道大力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回扯。
“哥,你别拦着我,我要去教训那个王八蛋!”
严子琛压制住她的躁动,将她扯在身后。
女孩面上怨愤冲冲,想要挣扎脱身,心急道她哥好歹也是清流之辈,怎么能任由歪斜之风滋长!
就在她瞪着严子琛之时,男人三两步上前迅速扯开令世显的大手。
“齐悦律法有定,‘当街欺辱妇女者杖八十,压民为贱者徒期三年。不论王亲贵胄,一律严法执行!”
令世显先是被他甩手唬住,听他雷霆一言后反怒言:“你、你是谁?休要恐吓本世子!”
“我乃当朝大理寺少卿严子琛!”
百姓中亦有人认出他来,是这位“赤胆包青天”。
“就是严少卿,前年我伯父家田宅被盗卖就是严少卿出面主持公道的!”
“是啊是啊,那年我携一家老小来上都做生意,遇到一伙贼匪青天白日聚众抢劫,把我银钱老本全抢走了,幸亏严少卿秉公执法这才没让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
“......”
此起彼伏的赞耀淹没令世显的质问,他慌乱了脚步,严子琛的名号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令国公就时常拿他作比,恨他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
他脑中闪出白光,嗤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贼为师,勾结逆党,长公主已经将你驱逐出上都,还想狗仗大理寺少卿的威名装腔作势!我呸!”
“我只要尚未赴任,依旧肩负执正上都的职责。只要我还在,任何宵小休想触碰齐悦律例的底线。”
严子琛面上铁青,朗朗乾坤,任何不法之徒都应被公道收服。
“严少卿说得好!”
“对!”
“我们可都亲眼看见了,是这位欺压百姓在先的。”
“……”
众多百姓拍手称赞,纷纷叫好。
严婉兮早已将地上的女子扶起,解开披风搭在她撕碎的肩头,眼神恶狠狠地射去一记寒光。
旋即冲上前狠狠地扇了令世显一巴掌,脸色红怒:“区区浪荡淫贼,又有何资格叫嚣!”
“你、你......你敢打我!”令世显被着一巴掌扇道眼冒金星,手心发汗,强忍着害怕指着二人放下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眼下人多,他并不占上风,于是撒腿就跑。
严子琛哪会给他机会,追了上去。
不想,未出五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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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着墨黑金缕绸缎的男子迎面将他绊倒,又踹了他一脚将人压制在地。
“哎哟!”
“本将军看你往哪跑!”王远之利落抖擞袍服开口。
原来,王远之早就在旁观候多时。令世显这小子,以前就听阿荜说他到处欺负人,这会子被她逮住有他好果子吃。
“来人,将他交给京兆尹处置!”
几位北府军上前把令世显押走,那人已经尿了裤子无力挣扎。
“你们敢这么对我,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王远之听罢笑道:“让令国公携上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来将军府寻我讨说法便是。”
“……”
严子琛躬身道:“多谢王将军仗义出手。”
“无需多言,本将军最看不惯这类混迹风月场的花花公子。”
也难怪王远之会如此鄙夷,军中有的是戍守疆场为国战死好将士,而有的人竟醉生梦死流连烟花之地浪荡忘形,王远之恨不得将后者抽丝剥茧。
方才还大手一挥,怒扇令世显嘴巴子的严婉兮此刻却扭扭捏捏。
“王、王将军,我们......我们又见面了。”
“严小姐实乃女中豪杰,情急之下仍不乱声色,实在是令在下刮目相看。”
严婉兮哪知刚才的所作所为全被王远之看了去,要是知道他在,她定不会给人留下如此彪悍蛮横的形象。
“......王将军过誉了。”
严子琛疑惑两人如此熟稔:“王将军认识舍妹?”
严婉兮掐着嗓子抢言:“哦、哦哦,就是上次......我提及的那位公子。”她努力给严子琛使眼色,似是警告他千万别说漏嘴,可不要把那日上赶着问人家名讳犯花痴的事情说出来了。
“那日我和婢女上街采集,还未谢过王将军救命之恩......玄武大街,你更是再次出手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
“咳咳、哈哈哈,严小姐客气了。”王远之急忙打断她,她也是跟着沈荜看过一些话本子的,生怕她说出下一句“.......唯有以身相许”之言。
“当日是我着急进宫,乘马飞驰,手下之人的马儿不知怎么的受了惊,差点冲撞到严小姐,说到底还是在下的不是。”王远之立刻赔礼道歉。
王远之口中所说乃是沈荜上朝那日,她巡视完所有城门,仍然不见宁策吾的踪迹,得知沈荜孤身一人应对满朝文武,不让让她一人深入龙潭虎穴,于是想着还是进宫为好。
没想到半路遇到了严婉兮在大街上差点被烈马踏身,情急之下飞身将人救了下来。
后来在玄武大街又遇上她,还成了宁策吾劫持的人质,也是从见到严少卿起,她才知道原来当日救下的乃严府二小姐。
“总而言之,谢谢王将军。”严婉兮脸颊潮红,羞涩到低眉不敢抬头。
严子琛了解前因后果后道:“原来是这样,还是要多谢王将军。”
王远之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男子,见他姿貌风雅,言谈有度,看起来确实是个有义有信之人,难怪阿荜妹妹会将陶璟之案交给他查办。
只是玄武大街时,他毕竟还是放走宁策吾的关键之人,若不是他来搅乱,恐怕自己早就把宁策吾缉拿正法。
王远之对此颇有微词。
她遂摇摇头,不愿多逗留:“二位就此别过,本将军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王远之此行正是准备向沈荜汇报宁策吾一事,只是恰巧在此遇到了严氏兄妹,道别后转身溜溜走开。
“哎、哎,王将军......”严婉兮背着他喊道。
那人挥挥手不再吐露分毫,严婉兮见他的背影潇洒恣意,压低心里的雀跃低声暗笑。
18. 赘指
朱红饰边的漆木红得能滴出血来,一方鎏金马衔装配马匹游走街头,轻响的鸾铃叮叮作响。
百姓见是天家轿辇一概避让。
沈荜乘在摇摇晃晃的轿中正懊着,本来同宁弈讲好了午后出宫探望甄夫人,谁料到她午饭过后昏昏欲睡,竟然趴在听政殿的桌上睡着了。
饱食误事,饱食误事!
沈荜掀开车幔,眼看着快到宁府,两尊庞大的石狮子前,宁弈修身鹤立,早已带人候着。
车马还未停稳,她不等银翠掀开帘子自顾自钻了出去,踏着腰等步墩布好。
宁弈上前伸出手臂扶她,沈荜见此搭上手腕缓缓下步。
“殿下劳顿,先入府中休息片刻。”
“对不起啊,小弈哥哥,我今日晌午不小心睡过头了。”
沈荜一脸抱歉地看着他,心道他应当等很久了。
“殿下何时来,何时便是良辰,身为臣子理应候着。”
沈荜龇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进去罢。”
......
自从宁策吾遣散奴仆,院里落叶萧条,还是宁弈找人打理过才显得不那么破败,但仔细一看,还是有些凋敝,院中不过十来位奴仆洒扫忙碌,越过木桥,池中的荷花枯败不堪,看起来根本无人清理池塘。
沈荜进屋坐下后问:“小弈哥哥准备一直住在这里吗?”
“家母病情不稳,不易周转劳累,待她稍许好转,臣打算换个清静点的园子供她休养。”
沈荜点点头:“到时候你置办宅子与我说,我命人帮你差办即刻。”
“谢公主恩典。”
这院子毕竟是宁策吾在时的居住之所,所见有所思,没有人愿意呆在伤心地任由伤疤一遍遍被回忆揭开。
走了也好,落得心绪清净。
“甄夫人可是在休息?”
“嗯,她刚服下药睡了。”
“既如此,那我们出去随意逛逛吧。”
方欲走时,沈荜屏退银翠,由着宁弈引着闲游。
沈荜顿感放松惬意,自从回宫以来,好久没有这般轻松自在了,就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当真神清气爽!
沈荜张开双臂,闭上眼睛猛猛地吸了一口迎面吹来的微风。
宁弈看向她眉目浅笑。
以往两人在一处都是沈荜自言自语,他很少接话,后来沈荜也习惯了,不管他开不开口依旧自己说自己的。
谁知这次,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短暂的宁静:“殿下此后有何打算?”
沈荜听清他的话,神色瞬间严肃,好像真的在思考,片刻之余她摆摆手道:“先实现那日在望乡关和小弈哥哥说的——自然是令齐悦国富民强!”
宁弈没想到她还会再提当日所言来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她身为齐悦长公主,心系百姓,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也不奇怪。
“殿下所愿定会成真。”
沈荜望向那真挚的眼眸乱了心神,清澈明眸下却不知所有的思绪和顾虑也渐渐涌了上来,她不禁感叹:真希望那天能快快到来,赶在自己再去厥然和亲那天到来......
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看到那一天,却又默默期许和等待。
沈荜摇摇头,算了,先不想那么多了,眼下齐悦已经一切步入正轨,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哪需要那么多顾虑,只要培养好阿昭,就算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但只要齐悦子民能见证那一天就好。
“那小弈哥哥呢?”沈荜侧着身子歪头看向他,“如果当初我没有撺掇着你做阿昭的老师,你最想做什么?”
沈荜很清楚,那日若不是自己以二人的交情架着宁弈劝他辅佐沈昭,恐怕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令他身卷朝堂,沈荜同样有些愧疚在的。
“臣此一生,如围弈之棋也,跃过一山还有一山。”他嘲笑一声,“也难怪他会给我取这个名。”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但宁策吾从始至终都对他这个孩子充满了阴狠的算计。
确切来说,是对他们母子。
自从与甄莲在一起,没有风光的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两人就此草草完婚。
婚后更是将她禁在身边,丢进杂草丛生的院落派人监视她,却不许任何人插手,任其自生自了灭。
那时不知甄莲已经怀上宁弈,宁策吾依旧不闻不问,就连临盆之期将至也没见过他一面。
甄莲心中是爱慕宁策吾的,只是曾经顾念主仆之情不敢洋溢于表,后来陶府遭难,两人也算是同甘共苦走了一遭,谁知道宁策吾对她竟不顾分毫,若不是想借她挡那些花啊柳的,只怕早就将她除之后快了。
她本就丧女在前,哀思难解,加上宁策吾对她辣手绝情,甄莲眼看着日渐消瘦,心情恹恹。十月怀胎的她还有孩子都没有滋补足够的养分,以至于宁弈出生后身体孱弱,呱呱坠地之时,一个弱小的婴儿连母汁都没办法吮吸。
所有人都认定他活不过满月。
甄莲看着这小小的婴孩再怎么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如何不动恻隐之心,她又强撑着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为了救活宁弈,她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下地敲动囚禁他们母子的大门,求宁策吾救救他们的孩子,那晚的呼喊声震响院落。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鹅雪飘飞,她的手脚冻到发紫,嗓子也已叫哑,可还是没求来一丝袒恻怜爱。
甄莲筋疲力尽,抱着奄奄一息的宁弈,狠下心咬破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塞进孩子的嘴边,嘴里哭泣喊着:“好孩子,都是娘的错,娘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可指尖的血渗透得太慢再加上稚子息微,根本喂不进去,于是她又找来利器割破手腕贴近宁弈嘴边,鲜红大片的鲜血溢出来,就这样强行灌进宁弈嘴里。
后来是府上一位心软的老婆子见他们母子可怜,悲悯不忍,才找来羊乳一口一口地将宁弈养活。
直至如此,宁策吾还是没见他们母子。
甄莲一个人拖着孩子拉扯着他,宁弈时常高烧惊风,为照顾他彻夜不眠......无论是饿了、渴了、病了又或者跌扑损伤,她都事无巨细地看护着他。
战战兢兢,如获珍宝。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甄莲的悉心照料下,小宁弈的身体逐渐恢复,白白嫩嫩,活脱脱是个糯米团子,招人喜爱亲昵。
直到宁弈快满周岁之时,宁策吾带人将牙牙学语的孩子抱走,将其取名为“弈”,想将他一生操控在自己手中。
......
沈荜沉着心思,看着眼前男子自嘲低落的神情:“‘弈’者容丽盼兮,博弈犹贤。小弈哥哥并非局中棋子,而是扶摇直上的振翼鲲鹏。”
女孩的眼眸若点点星海,露出发自内心的称赞和认可,她认识的宁弈一直闪闪发光,是有大谋略,有大才华之人,才不是任人拿捏的池中之物。
话音落下,宁弈怔住呆愣一阵,他檀口微张,吐露出一声溃败似的嗔笑。
眼前的女孩不知,她这一番话,让一个心口有裂痕之人悄悄地被弥补。
“殿下一向这般烂漫纯真惹人怜爱。”
沈荜瞪着眼睛努努嘴:“当然了,本公主就是这般人见人爱,也就从前的你敢对本公主撇脸。”
“话说,你就不能换个叫法吗?我都喊你小弈哥哥了这么多年了,你却一直叫我公主啊殿下的,多生分!”
“殿下......想让我叫什么?”
“自然是我从前说的那样,唤我阿荜妹妹咯。”
宁弈的神色微顿,心神拉回多年前她在他面前时说的:不如这样吧,你比我年长三岁,以后我就叫你小弈哥哥!你唤我阿荜妹妹,可好?
那时的他与此刻不同,心头压抑不住的汹涌,衣袍下遮掩的掌心有些发热,他抿抿唇,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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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任何准备......
“叫罢,我听着呢。”沈荜沉着一侧肩头,似乎逗弄他一般,乐乎看他这副晕红窘迫的样子。
空气中闪着一丝发烫的星火,一颗心脏悄悄萌芽出破壳的种子。
喷薄待发。
蓦然间,一声划破天际的惊恐尖叫打破二人。
“啊——别过来!”
“我、我要杀了你!”
宁弈回过神来,发觉是甄莲的惨叫,“母亲......”
宁弈出亭过池,穿过石洞,越过葱茏,沈荜同样被这声惊呼吓到,提起裙摆跟在身后。
越过琅榭楼台,进了房内,甄莲光着脚,手拿一盏水壶挡在眼前蜷缩在角落。
两位婢女根本不敢近身,怕她做出过激举动。
“夫人......她一起身就如此,奴婢们劝慰不住,奴婢该死!”
“你们先下去。”
宁弈扫过眼前的境况,将两位婢女喊退。
随后稳住气息,用轻若羽毛的声音唤着:“母亲,是我,我是弈儿......”
“母亲别害怕,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沈荜见歪歪斜斜坐在地上的女人面无血色,形同枯槁,伴随着颤抖的身子飘忽神色,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听别人讲话。
宁弈上前抱住甄莲,她的身姿依旧打颤,看见面前的人影,突然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般,将手中的茶壶砸出。
沈荜来不及躲避,打碎的瓷片飞溅到身侧划伤手背。
“嘶—”
“阿荜妹妹!”
宁弈悬着心抬头,忧目望向沈荜,眼见伤口迅速被一条可怖的红痕填满,与白皙的掌边形成刺眼的对比。
甄莲听到这声呼唤,迅速推开宁弈起身,瞥了一眼嘴里喊:“阿荜?阿、阿荜!”
她拥住沈荜,紧紧地抱住再次喊着:“阿荜!”
沈荜先是一懵,不敢动弹,怕自己轻举妄动再次惊动甄莲。
她从来没见过甄莲,不知她为何唤自己的名字,只能抚着甄莲的背安慰道:“阿、阿荜在这。”
沈荜眼神迷离地看着宁弈,见他微微摆头,同样不解其中缘由。
她的右手被他捏住抬起,沈荜摇摇头表示先不着急,免得吓到怀中之人。
宁弈无奈,只得用一只手帕简单包扎一番。
见甄莲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沈荜慢慢将她带到床榻边坐下,将其环抱安抚。
怀里的女人放松警惕,慢慢闭上双眼,昏昏沉沉睡下去。
但仍皱着眉心,嘴里喃喃着:“阿荜......”
沈荜抬出另一只手抚平她的眉间,然后放下她缓缓躺下,听着孱弱的妇人呼吸加沉,她轻轻地甩了甩方才被压麻的胳膊。
“小弈哥哥去替我去几根银针罢。”沈荜吐着气音道。
那人点点头,出屋去寻。
半刻后,宁弈拿来一个棉麻包裹的圆柱布团,解开后摆放在床榻前方便沈荜拿起。
沈荜拉起甄莲左手握在手中,瞳孔微缩,掌心中别扭的触感带起脊背一丝凉意。
甄夫人小指处居然有一根赘生指!
但她片刻恢复神色,拢了拢甄莲手臂的衣袖,施针刺入甄莲手腕横纹侧的神门,又往上游走两寸后定在内关处,末了又在头部补了几针。
完毕后沈荜方咽了咽口水放松下来。
躺下之人先是吃痛般闷哼,随后面色安稳,睡意渐浓。
沈荜收起针包,手靠近唇瓣旁,口型明显“嘘”一声。
宁弈将沈荜领出房内,两人轻迈着步子走出。
“过上两刻我便去拔针,小弈哥哥不必担心,这是助甄夫人安眠镇惊的。”
宁弈知道沈荜擅医术,也很相信她,遂点点头。
他的侧目低头,目光另有所意。
“我带你去涂点伤药罢。”
19. 亡魂
宁弈独自领着沈荜往屋内走。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檀香飘入心脾,屋内陈设有些发旧,但胜在干洁透亮。
沈荜见宁弈是将自己领到他的房间,顿感不自在,眼睛瞪大不吭声,进屋后连步子都迈得小些。
“阿荜妹妹先在此稍后,待我去取一些药膏来。”宁弈扶着她的肩坐下。
沈荜听言颔首低眉,先前还强迫他唤着,方才在甄夫人屋内听到他那一声“阿荜妹妹”还来不及反应,此时又听到后却溢出害羞,面前的人没有表露半分怯意,于是她假装不在意般敛神,乖乖应下。
她抬起右手看着包扎的金绸手帕浸成红绸,鲜血已经止住了,想着应该无甚大碍。
沈荜坐立难安,尴尬到僵硬抬眼,漫不经心地瞅看四周,眼球突然一亮,见桌上有一个土偶小娃娃。
玩偶作俏皮女娃模样,手撑一把莲叶碧叶伞,嘴角憨笑逗趣,可爱又灵动,耳边还挂着两粒翡翠珠边耳环。
沈荜忍不住走近,小心地拾起,原本用颜料涂画的赤绿相间外衣和乌黑的头发有些褪色,索性就给胖呼呼的小娃娃外面套了一件明黄绿萝裙。
她扑哧笑了一声,这个磨喝乐当初是她送给宁弈的,又怎么不认得。
旧事旧物涌上心头。
想到那时,正是认识宁弈的第一年冬,又遭逢甄莲传来死讯,宁弈整日闷闷不乐,一向专心从学的他课上游神开小差,还被赵阁抓个正着。
沈荜才发觉的他不对劲,想到马上到他的生辰,于是找来精通制作泥塑玩偶的手艺人,教自己做了个俏皮可爱的磨喝乐。
她本不精通手工作品,手拙生疏,起初做了好几个都很不满意,磕磕绊绊很久才心满意足地举起现在手里捏的这个俏憨小人儿。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保存着,还给这个小泥娃娃穿了件合身的衣裳。
沈荜一想到宁弈用着古板严肃的表情给这个小泥人套上这件衣服就忍俊不禁。
沈荜正掩嘴嗤笑,宁弈拿着一个青色瓷瓶走了进来,又立马收住笑容。
笑意就只晚一步收敛就被宁弈看了去,见她盯着那个磨喝乐傻乐,他瞬间懂她为何发笑。
沈荜道:“小弈哥哥还留着我送你的‘小彩’呢?”
“小彩”正是他们给这个泥娃娃取的名字。
“阿荜妹妹一片心意,岂能拂逆。”宁弈走近,拿过小娃娃放下,轻舒道,“先来擦药罢。”
沈荜又坐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拆开包住的伤口,划痕狰狞可怖,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开。
原本以为是小伤,没想到还挺严重,宁弈顿时皱眉,一语不发,轻轻地讲药膏抹在沈荜手背。
女孩见眼前的人神色严肃,想着他定是内疚自责,缓解一番道:“啊哈哈,其实一点不疼,啊——”蓦然间那药膏沾上伤口没忍住喊出声,但她依旧努力憋着,“……小弈哥哥别担心,皇宫内多的是灵丹妙药,我回去让徐太医给我拿点上好的金创药便好。”
“是我没保护好你。”男人捏着她的手指,轻吐幽兰。
沈荜摇摇头:“只是意外。”
她脑中如狂风般暴烈卷过,想着用什么话题轻飘飘揭过去,使劲儿想出一句,“甄夫人的右手......”
说完她就后悔了,真想一巴掌扇在嘴边,提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个。
宁弈自然知道她问的是甄莲小指处的赘生指,见他停住动作,不知欲言还是在思考什么。
沈荜以为他不情愿提这事,遂摆手。
“是我冒犯了,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沈荜无意戳中他的伤心过往,要是此刻还逼着别人说,那也太不是人了吧。
这次换宁弈摇头:“没什么不能提的,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他目光深邃,“从我记事起,母亲也一直因为这根异指招人白眼,大家说她是克亲克友,甚至还说她是不详灾星,但母亲豁达开朗,从不在乎别人的毁誉,唯独有一次......”
他话说一半顿住,单手握拳,用力捏着瓷瓶像是要将它震碎。
女孩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眼神望着他幽暗双眸像是在说:你若不想说就不说。
宁弈整理好情绪道:“那是一次宫廷夜宴,他第一次带母亲参加如此隆重的盛宴,母亲自然也高兴,精心整理了两日的穿戴,敷上最美的罗妆,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对自己的外着这般上心,见她开心我也觉得甚是欢喜,但......”
他停下话音,沈荜就已经明白故事的走向:“那些达官贵人见她体有异状便嘲讽、讥笑甄夫人。”
宁弈点点头,那日的画面仍记忆犹新,他明明见着母亲欢快出门,却又如同茄子打霜一般低落着回来。
在他印象中,平日里甄莲明媚爱笑,再苦再难熬熬也就过去了,幼小刚记事的他第一次见母亲蒙着被子泣不成声.......
因为她的自尊、体面,被人踩得稀碎蹂躏在地。
沈荜面容甚微,完全能领悟甄夫人那日的切骨之痛,有时候自己揭过的伤疤不意味着可以成为任人嘲弄的笑柄。
就像她虽贵为齐悦尊贵荣耀的长公主,也会有人明里暗里议论她是“药渣命”、“瘟神胎”。
无论出于嫉妒亦或是排挤,那都是恶意,扎穿人心的恶意。
但她每次听到就装作耳聋眼瞎,不断安慰自己有至亲至爱的人在身边足矣,再加上身为齐悦长公主,已经受了无上荣宠,也懒得寻事生非。
这一身病骨,教会她乐事、悲悯、敬畏和同情。
但甄莲不一样,亲近的人寥寥无几,枕边人又视她如草芥,可想而知,她的内心极度煎熬。
再坚韧如蒲苇的人也会被这些打击和讥笑折断苇筋。
“泣血化琥珀,柔情裹锋芒。”沈荜语气温柔似水,“甄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世道艰难,女子不易,作为一个母亲更加不易。
......
正说着,房外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唤打破二人对话——
“阿荜!”
沈荜听这熟悉的嗓音连忙迎了出去,王远之远远地连叫两声。
女孩凑上去捂住她的嘴道:“小点声,甄夫人还在休息。”
王远之立马捂住嘴,眼珠子左右翻滚,轻声道:“对不起,我有事找你,刚急匆匆进宫没寻到你,下人说你出宫来宁府了,我一情急就……”
说完,王远之点首对站在沈荜身后的宁弈表示歉意。
男子微微摇头,见二人亲密无间,心里燃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失落和燥意。
“你先等一下,待我去甄夫人房中取一下针后再说也不迟。”
沈荜本计划着过了两刻就去为甄夫人取下银针,刚刚与宁弈在房中交谈的时间算下来也差不多了。
她拦住二人的步子:“我一人去便好,人多闲杂,莫要扰了她。”
......
见沈荜亲手轻脚走进房内,王远之又将目光投向宁弈,不怀好意般开口:“你都把我们家小阿荜拐到你府中了,啧、啧、啧!”
“公主宽厚,特来看望家母,此乃阖府之幸,还请王将军慎言。”
“哎呀,你说你,我不过就逗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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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上纲上线。”王远之目色发亮,继续不着调道,“你我当初的约定已经达成,今后也不必再屈居人下,若是你好好待阿荜,我很看好你小子!”
她调笑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宁弈,再怎么说也在军营中一起呆过两年,当初他拿着那个磨喝乐整日把玩摩挲,王远之早就看透了他那点心思;只是眼下齐悦朝局不稳,沈荜一心铺在家国大事上,尚且看不清沈荜所思所想。
不过观二人情谊深厚,王远之觉得,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说着,女孩推开房门,走近茫然地看着两位:“聊什么呢?”
“没什么,在说这都秋天了,怎闻到了春意新绿的生发之意。”
王远之说着,抬眼意味不明地望向宁弈那个方向,见那人面色如常故作镇定,嘴角压不住地笑。
沈荜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努了努鼻子使劲嗅,心道,哪有什么新绿生发,她这个姨姥姥整日油腔滑调。
“你方才是否想要禀告宁策吾一事?”沈荜问。
“啊对对对。”王远之一本正经,“我的人一路追踪他出城,到了敬天崖边,本以为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拿下,谁知道,他自知走投无路,只能弃马而逃,最后从悬崖边一跃而下......”
王远之边说边观察宁弈的神色,这位再怎么说也是他父亲,如今惨死,很难摸清他内心作何想法。
“我的士兵顺着敬天涯下的河床沿河寻找,恰逢近日雨水连天,常人尚且艰涩难行,一个负伤老残,只怕是九死一生。”
宁弈却道:“未见尸首,难以定论。”
沈荜点点,准备开口喊“芝姐儿”但转念一想宁弈还不知道王远之身份,改口道:“王将军定要交代下面的人仔细搜查,不能放过任何一隅。”
王远之点头。
……
沈荜抬头望着天色也不早了,叫来银翠准备起驾回宫。宁弈原打算将人能留在府中用过晚膳后再走,沈荜想着宁弈家有老母,且疾病缠身,还是不愿麻烦令他分心。
王远之当然是跟着沈荜一起走了。
宁弈知她心意也就不再劝留,只能远远望着两人离开。
-
马车内,沈荜和王远之同坐一处,不过絮叨些日常。
不知哪来的一声巨响,“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出掉落。
车马剧烈摇晃,马儿嘶鸣冲天,车外一片哀嚎尖叫。
王远之稳住沈荜的身子,免得她磕到碰到。
“公主,前方群民纠集,恐要绕路而行。”银翠在车外道。
“发生了何事?”沈荜问。
夜色渐临,街市虽繁华热闹,但地上仍有些漆黑难辨。
居然有人大喊道:“杀人了!”
“啊!快跑,快跑!”
“......”
听着外面仓皇喊叫声,沈荜和王远之四目相对,连忙下车。
与四处流窜之人不同,二人反而走向那具尸首。
直到靠近之时,王远之弯膝蹲下,死者是唇周流血,面色乌青,双目圆睁,她借着火折子缓缓移动,微光照在那人脸上终于看清——
“是她——竟然是谷娘!”
“芝姐儿认识死者?”
“不过是今日在街上随手搭救的一位苦命女子!她从图兰逃难来,为亡故两亲凑棺材钱去花楼卖唱,被令世显那小子调戏折辱。”
谷娘面色凄凉,气息全散,衣着如同清晨那样破烂不堪。
沈荜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火光看到女子手臂上一抹刺眼红。
“血鸢刺记!”
20. 嘱命
没想到还能在此看到这个刺记,二人背骨皆寒颤悚立,森冷恐怖。
王远之心绪不宁,今日在街上见此女子与平常人无异,没想到她也刺有这血鸢。
沈荜凑近,确定与那日在城门前在宁策吾死士身上看到的一摸一样。
“去请刑部的人来。”沈荜半侧身吩咐着下面的人。
她微眯目眸,眼前女子死状惨烈,头部破裂倒在血泊中,沾粘着发丝死不瞑目,巨大的血腥味搅得人胃动呃逆。
沈荜心里有一道不妙的预感,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不管是宁策吾的死士还是这名女子,都与图兰有关。
“该死的令世显,只怕被当街教训不服气,就狠下杀心泄愤!”王远之目光中蕴藏着一团怒火,久久不能散去,“清风,你去把令国公还有他那个好儿子也喊来!”
沈荜没吭声,默认了她的做法。
既然是纠纷闹事的嫌疑人,那就要一一过问盘查。
现场布衣百姓都已经惊窜跑光,只剩她们二人携带着护卫包围案发现场,以免闲杂人等坏事。
沈荜捏着掌心踱步,望向高台楼阁,方才那一声轰响应就是从这上面将人扔下来。
至于是从高处落下摔死,还是另有原因需要仵作验完尸后才能揭晓。
半个时辰后,不及她继续思考,有两拨人马就已经抵达。
“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老臣参见长公主!”
来人正是刑部尚书容道光与令国公令祖墨。
二人冷不丁地火急火燎被召来。
容道光刚回家中,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准备与刑部员外郎顾洵言一同净手用饭,商讨这贪墨案一事,却被一个小厮着急忙慌通禀,说长公主在荣萃街遇到命案,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怎么就正好发生在长公主的眼前,原本刑部查贪墨案尚无进展就是悬着脑袋办事,如今京师重地还让宫里的人碰上这帮子事,他怎么能不胆战心惊。
甚至连朝服都来不及褪换,带着顾言之来到了案发现场。
更别说令世显是被扣上疑似凶手的帽子。
令祖墨同样脑袋发白地来,今日自己那混账儿子的事迹不是没传到他耳朵前,令世显被拖去京兆府后,他的狗奴才来找他求救,说是世子爷当街调戏民女被王远之的人提到衙门了,要打八十大板。
想当年自家夫人拼命生下他后又撒手人寰,念在只有这么一个子嗣的份上,他不得不护着这根独苗,于是亲自跑了一趟将人捞了出来,但去时已经挨了四十下板子,拉下老脸给府尹说了些好话才肯放人走,这才勉强保住一条命。
等人到的时候令世显已经奄息,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实在是不能下地。
一说要将他也提去沈荜面前,更是哭天抢地,直呼不是他,攥着令祖墨的衣袖求着他爹去说说情,令祖墨知道他这儿子一直以来狐假虎威、游手好闲,齐悦律法森严,他这胆子还没大到杀人毁尸的地步。
令祖墨气不打一处来,心狠撒手,想着念在自己这么多年来为齐悦守业的份上,应该能讨几分薄面。
-
到了凶发现场,两尊威严大佛般的沈荜和王远之站在面前不禁令人发软了腿。
此时,沈荜在人群中见到一位旧人,此人站立后方不露圭角,正是顾洵之。
他眸子冰冷,不近人情,谦谨立身,似乎不敢有任何僭越。
没想到会在此处相遇,但她收敛目光回归正题道:“二位大人既然来了,就给个交代吧。”
令祖墨连忙跪下道:“公主恕罪!吾儿所为确实天理难容,但他一直瑟缩怯懦,断做不出此等杀人抛尸的行径啊!老夫日后定严加看管,不会再让他祸害触法。求公主开恩!”
眼前跪地的苍老白须老者涕泪四行。
王远之道:“令公子确实应该好好教训一番,说不定他就是怀恨在心在前,毁人灭尸在后,依本将军言,就先将他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待事情水落石出后自会给他一个清白。”
“不可啊!监狱森冷,况且犬子还有伤在身,怕是受不了那般折磨!”令祖墨见沈荜面上并无半分动容,一个劲儿地求情开恩。
沈荜见王远之眉飞色舞,心里清楚她并不是认定令世显就是杀人凶手,而是想借此给他尝点苦头敲打一二。
“容大人以为呢?”沈荜犀利地将问题抛出,试探容道光。
“这......”他也难下决断,论及法理,令世显确实应该被押走;论及私情,他再怎么说也是国公爷世子,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令国公视他这个独子为珍宝,若是他就这么收押,怕是以后令祖墨在官场上少不了给他使绊子。
但他是为皇家某事,此刻长公主在此,他侧眼看着跪地的令祖墨,正身后不得不发话:“私以为,令世子于情于理都应收押大牢。”
沈荜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个容道光不算糊涂,又道:“容大人请看这名死者,她臂前有一朵鸢尾刺记,与前段时间宁策吾案似有牵连。此案关乎京畿安危,就交给你们刑部去查,务必秉公执法还死者公道。”
容道光偏头看了看那名躺在地上的女子,点头确认,“微臣遵命。”
事发蹊跷,沈荜有意将此事交给刑部查办,一是探清他们为官虚实,贪墨案一事迟不见上报,且不说办事不利,总之需要紧紧他们头上的乌纱帽;二是大理寺已肩负彻查陶璟之一案,“血鸢案”涉及之人都来自图兰,万一两案有所勾连,分开办理也好过压在大理寺一头之上。
“令国公也先起身罢,回去告诉令世子,就说本公主暂且留他一命,叫他呆在牢狱里好好反省修身。”
令祖墨磕头道:“谢长公主恩典。”
“天色不早了,本宫还有要务在身,这儿就交给容尚书了。”
沈荜将剩下的事情交代好后转身,王远之跟上,悄悄竖起大拇指道:“阿荜,你这招不假颜色玩的妙啊。”
“姨姥姥,且安分些罢。”
-
人群散逸,天色早已经染尽玄黑。
一行人道别时都长舒了一口气。
容道光命人将尸体运去义庄命仵作检验,待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容道光走在长街上仍胆战心惊,他清楚长公主是暗暗敲打他办事不力,但凡她提及贪墨案一事不能给个交代,那他少不了被批办事不利。
顾洵言懒怠信步跟在身后。
也已戌时,两人还未吃过晚饭,找了街边一家面铺坐下,想来随便吃点填饱肚子。
“默声,这贪墨案一事你怎么看?”容道光唤着顾洵言的字。
顾洵言略放空的双眼聚拢神色:“依学生愚见,此案主谋只恐不在京师。”
“不在上都?”
“嗯。”男人抽出两双筷子,一一陈布,“我调来户部批发公文仔细查看,当时确实是发放了赈灾款和军饷银,兵部同时签发通行凭证,交由驾部司刘会负责,因望乡关深处内地,漕运不通,只能人马运输,实际调度是西北节度使麾下唐参负责,六部环节并无纰漏。”
“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地方?”
“不错,且这唐参押运途中几次遇到山匪劫粮杀人,甚至自己命丧贼手,后来西北节度使冯介见在自己手下出了纰漏,只能击打山匪抢粮,但因无果,不敢上报朝廷。”
容道光惊诧不已,问:“这军饷是在何处被劫?”
“图兰。”
顾洵言这一回答无异于石破惊天,图兰,图兰,又是图兰!
赈灾款是为图兰!军饷押运必经之地是在图兰!就连方才血鸢案受害人也来自图兰!
“这件事为何不上报长公主?”
顾洵言闻声倏然顿住,他深受容道光信赖,自打此事交给他办时就尽心竭力,眼见着有了眉目却不上报,不知是何隐情。
“......学生尚未拟好奏章。”顾洵言道。
“长公主亲命刑部勘察此等大事,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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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重大线索直接面见上听即可。”容道光急地眼前的素面也吃不下,转念想起来,“此前听闻陛下要为你和长公主指婚,难道你还因为尚公主被拒一事介意?”
容道光提起的这一桩前事,说是尚公主其实是被逼,说是被拒其实是获解。
也不过才两个月前的事,那是正是齐厥关系紧张之时,稍不注意就会擦枪走火。厥然拥兵边境,战火连天,沈筠寿诞之时,厥然大王子布日固德求娶长公主一事,引得朝野轰动。
齐悦上下哪个不吹鼻子瞪眼想:区区蛮夷竟然妄图沾染天家公主。
但众人敢怒不敢言,图兰地动、沈筠病重、厥然架兵,齐悦内忧外患此起彼伏,覆灭也许只在弹指之间,嫁与不嫁区别很大。
沈筠自然不愿意将自己唯一珍视的女儿送去和亲,可又担负坐守天下的责任,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还是代芷王后提议,不若趁此宣布沈荜已有婚约,无法再嫁,若是厥然打定注意要求娶公主,从世家子弟中挑选出一位名门贵女收作义女即刻。
沈筠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人影,但又苦于十万火急,抛弃掉这个想法。
两人一拍即合,沈筠将此事交给代芷着手去办。
皇后连忙张罗着这位驸马到底是谁更好,虽然是场突如其来的婚约,但作为母亲总想给自己孩子最好的。
那几日,上都所有功勋贵族的男子画像一个又一个地传进皇后的昭月宫,若雪花飘舞的画纸铺满宫殿,只为替公主求一位如意郎君。
终于,在一众才子中选定了汝阳侯府的长子顾洵言。
这个顾洵言自幼聪颖,饱读诗书,虽出身侯门,但从没有世家子弟那吃喝嫖赌、寻花问柳的不良嗜好。除了侯府小侯爷的身份,弘化三十二年更是与严子琛分夺榜眼、探花之位,弱冠之年就已经官拜刑部员外郎。
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顾秦怀早已抛却功名,入道修仙,不问世事,他的母亲温良文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沈荜嫁过去也不用吃侍奉公婆的苦。
皇上皇后对这个选定的驸马还算满意,正打算这样敲定,连夜召来顾洵言商议,势必要拿下这门婚事。
谁知沈荜知道此事后后脚迈进昭月宫,见场上形势,父皇母后颇有一番压迫威胁之意,替顾洵言解言说:“婚姻大事,本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国势急迫,敌国布兵挑唆,指名道姓要求儿臣出嫁外邦,父皇母后若以外室女为嫁,一来,厥然定会觉得是我们敷衍塞责,说不定以此为由揭动战乱;二来,谁家女郎不是父母心头宝,父皇母后应是天下君父君母,怎么能为一己私欲夺人所爱,长宁既尊为公主,受千家万户供奉给养,此等危急存亡之际理当大义献身,责无旁贷;三则,姻缘大事讲求你情我愿,我与顾公子是初相识,若是两个没有情谊奠基的人勉强凑成夫妻,只怕无法同甘苦、共患难,如此误了儿臣,更是误了顾公子。”
沈荜一番慷慨激昂说辞让沈筠和代芷二人哑口无言,二人心里纵使如千刀万剐般痛心也不再说什么。
于是商议婚这件事就此作罢。
.......
出了昭月宫,沈荜和顾洵言无言相伴。
“天下父母舐犊情深,倒是令顾公子为难了。”沈荜抱歉道。
“公主深明大义,令微臣钦佩。”顾洵言神色微肃,“只是......塞外之苦,公主如何受得,又不知几时归家。”
沈荜笑了笑,摆摆手道:“四海寰宇,何以不为家。”
洒脱的背影连动着裙摆摇曳生姿,留顾洵言默默长此站立。
-
“尚公主一事只是一场乌龙。”顾洵言解释道,“如今我与长公主仍是君臣,学生有何介意。”
容道光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汤,长喟道:“如此便好,你先将贪墨案办好。我老了,只想安安稳稳致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学生明白。”
......
21. 道观
夜色渐凉,沈荜微瑟缩着肩,脑袋嗡嗡地有些混沌,身子有些发两,于是笼住套在外边的的云篷。
沈荜突然想到:“银翠,你从五岁入宫,那年我仅仅一岁不到,之后你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你且仔细想想,我是否有见过甄夫人?”
银翠凝滞回味,搜刮脑中的零碎记忆:“这位甄夫人虽说贵为丞相夫人,但与上都高门士族交集甚少,不宴乐,不游玩,在奴婢印象中,公主与她确实不曾见过。”
“这就奇怪了。”沈荜联想到白日在宁府时甄莲的举止行为,总觉得她唤自己那声“阿荜”怪异蹊跷,这声没有来的呼唤令她心惊胆战。
“公主可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妥?
沈荜摇摇头,一道猜测涌上心头:“银翠,你去查查甄夫人在陶府时是何经历。”
银翠领命。
公主车架进了宫中,四下清净,眼前两排四方宫灯高高地悬挂在宫殿梁坊。
沈荜慢慢撑靠边栏,神色倦怠,又打了一个哈欠懒散地耷拉眼皮假寐。
本就神疲乏力的她,方在宫外与王远之遇到那桩命案更少不了耗费心神,此刻忍不住困意睡着了。
轿子落地,停顿的刹那惊动唤醒沈荜。
银翠小心地扶着沈荜下轿,突然,眼前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子上前来,看起来是早已经在宫门外等候多时。
“属下参见公主。”
沈荜借着宫灯看清眼前人的身形和脸庞,正是流雨。
她的吃惊迅速因此扫清所有疲惫道:“快!快起来。”
沈荜递给银翠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办先前交代的事情,独自领着流雨进了长宁宫。
殿内亮堂,唯有二人一前一后站定。
“流雨,你此去图兰可有特别的发现?”沈荜迫不及待地问。
沈荜特意咬住“特别”二字,自然不是要她重复那日传信回来的内容,信上所书都是挑了重点道述,她要的是流雨说些看似平常的或者不平常,能探寻出些许蛛丝马迹的地方。
“回公主,属下到了图兰后,日日紧锣密鼓地搜寻诏书的下落,几乎要将图兰翻了个底朝天,但都无所获。”流雨神色严肃,“在此期间,唯独有一处让属下觉得有些奇怪......”
“何事?”
流雨眉头紧蹙,像是所有的不解和疑惑都缠绕在眉间。
“图兰有‘鬼’。”流雨话音刚落,就知道这话一处必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难以信服,又继续解释,“属下刚到图兰时,为避免打草惊蛇带着一帮人暗中执行任务,图兰受地动影响,当地人或流离失所,或重建家园,很多百姓夜间都是席地而睡,手里却捏着一张符纸。经属下打听发现,原来是很久以前,他们之中接二连三有人无故遭受杀害,死者全身精血流失,五脏六腑全被掏干净,死法惨怖却又面带微笑,如同干尸鬼魅一般摆在地上,当地人称之是有‘观音鬼魅’作祟。”
沈荜听了这惊悚又离奇的事件问:“这事当地的官府可有作为?”
“当地府尹因赈灾一事应接不暇,就算是报了官也无济于事。”流雨顿了顿道,“更诡异的是,后来这命案竟然被一帮道士解了。”
“那群道士自言‘青天有道’,因此名为青天道观,原是隐居山林的避世高人,因见图兰有煞,于是奉太仙君之令,下山降妖除魔,制服恶‘鬼’。”
沈荜皱眉,她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冷哼一声:“到底是降妖除魔,还是装神弄鬼,恐怕只有他们早就知道。”
“若说装神弄鬼,那位道主青天白日下还亲自演示了一番活死人肉白骨的仙法,竟令一位干尸死者起死回生,如此奇闻秘术,迅速传遍整个图兰。因此,他们的信徒也越来越多,几乎大部分图兰人都追随供奉,发誓永生永世跟随青天道,而作为信徒的代价就是需要终身留在图兰......”
流雨说得绘声绘色,将那段时日在图兰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说出。
沈荜越听越不对,“终身留在图兰”,这些话好像在哪听过......
哦,对!
流雨的话和严子琛当日所言几乎一摸一样,难道这图兰人终生不得离开故土是因为这个青天道?
可这是入道之人信奉的道规,如何算是所有图兰人都遵守的准则。
“那些个信徒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沈荜问。
流雨眼色一楞,认真思考后道:“想要进青天道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她脑海中忽然浮现遗漏的点,“但若是衷心跟随青天道,那么他们手臂上都会有一个红色印记,以便道中之人录册保佑平安。”
沈荜听言,立马转身到桌案前,提起狼毫蘸饱墨汁,寥寥几笔挥洒,一个状如鸢尾花的图案跃然纸上。
“你且看看,是否是纸上所画的图案?”
流雨仔细辨认后道:“不错!就是这个!”
联系今日发生的种种前后,沈荜猜测,荣萃街见到的死者谷娘大概率是是因为入观后离开图兰,被青天道的人亲手杀害。
沈荜思及此,又觉得不太对劲,越理越乱,若果真如此,她记得宁弈曾说这鸢尾花是图兰人祭奠亡者的死祭之法,按理说宁弈是很早之前得知这种奇异祭奠方式,可流雨又说这花案在道观信徒身上也出现了,一来两者时间对不上,二来,如何能解释宁策吾死士离开图兰藏匿华庄却安然无事?
作为图兰人的祭奠方法和道观信徒所刺的刺记,两者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若要说起来,这鸢尾是陶璟之所钟爱之花!
莫非是这道观与陶璟之有什么关联?
目前线索太少,也只能这样推断。
沈荜神色不宁,这样看来图兰藏匿的秘密怕是只有多没有少,但自己眼下实难分身,齐悦朝政不稳,沈昭还未即位,至少要等继位大典之后她才能抽身彻查此事。
这件事只有先搁置一方,待她稳定齐悦再做打算。
突然,沈荜觉得胸口艰涩硬痛,口腔中被一阵铁锈腥腻味布满。
她抓紧捏住衣袖捂住口中,吐出了一抹鲜红。
“公主!”流雨急切喊道,“属下去叫徐太医。”
欲转身之时,一只柔软的手掌拉住她,身后之人强撑着虚弱道:“先别去......过两日便是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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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若是传出我病重的消息,只怕会被别有心之人利用。”
沈荜强忍着后知后觉的疼痛拉回了流雨,现在情势危机,尚有诸多疑团悬而未决,沈荜隐隐感觉这些看似七零八乱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背后定有不为人知的阴谋,敌暗我明,还是待时而动更好。
“我去躺下便好。”沈荜擦掉唇边的血迹道。
流雨看着沈荜,纠结的面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照她说的做。
撑在塌边坐下,沈荜方觉得放松,缓了口气后,伸出右手搭在左手脉搏上。
她先是惊觉有些奇怪,随后感受着指尖的脉流虚缓流利无多大异常,和她以往没什么区别,于是又微微安心。
流雨替她掖好被子,倒来一杯水给沈荜漱口。
“公主先好生休息,属下去端您的养身汤药来。”
流雨准备转身就走,不料沈荜叫住她:“流雨。”
“公主有何吩咐。”那人回顾立身。
沈荜启齿道:“你是父皇亲手为我挑选的暗卫,你觉得......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番话是迷茫中的询问,也是清醒着的试探,如今的沈筠在她心目已经变了很多,不再像从前那样高大伟岸,若是真如宁策吾所言,他是个满腹猜忌、错杀忠臣,沈荜又该如何?
自己拼命守着这沈氏的江山,到底是在为民除害还是助纣为虐?
沈荜还记得,正是及笄那日,沈筠亲手为她挑选了一位从杀手训练营厮杀出来的女子,初次相见时,那女子还有些不知所措,浑身上下都是伤,但她的眼神很坚定,充满了野性和力量,一下子就戳中了沈荜。
“长宁,以后就让流雨跟在你宫里,时时刻刻保护你的安全好不好?”沈筠慈祥地看着沈荜笑眯眯道。
身为皇室成员,有一两个贴身护卫不足为奇,这是沈筠送她的及笄礼物。
沈荜也很高兴,这样算起来,自己从现在起又多了一位同伴,于是欣喜若狂地牵着流雨的手狂点头。
彼时的流雨同样欢笑,但她是露出充满希望和新生的笑容,杀手营中残酷无情,她终于有一条温暖的活路了。
“先帝乃九五至尊,又是给予属下第二次生命之人,属下不敢妄议。”流雨欠身恭敬回答,言语里满是对沈筠的尊敬,不敢有丝毫亵渎。
确实,如果不是沈荜,恐怕流雨现在还在为组织卖命,过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随时毙命的生活,她对沈氏一族自然是恭敬大于不满的。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入宫吗?”沈荜又问。
流雨丝毫没有停顿,跪下道:“公主待我恩重如山,流雨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能为公主效力,无论宫廷云野,属下都会誓死追随公主。”
沈荜听她的忠心明志,不知为何有些伤感,或许是被她一番肺腑之言打动,又或许是对每个人的身不由已感到难过。
顿时觉得自己的发问可笑,像流雨他们这样的人根本就没得选。
同样的,太多的人和事都没得选,自己何苦刨根问底。
沈荜眼角含着泪光道:“去吧。”
22. 花朝
宫里的夜依旧打起秋风,森严寒风灌进人的脖颈冷飕飕,来回巡卫的羽林军远远地没入漆黑。
沈荜喝完药,闭下眼睡下。
前半夜清眠无扰,唯独到了后夜,一场旧梦朦朦浑浑散入,叫人面上酣睡轻佻,美意上涌。
在梦里,冰雪消融,万花遍野,那是一场盛大无比的花朝节。
齐悦历来重视举办花朝节,各式庆典仪式从不落下,目的就是劝农耕,与民乐,兴国昌。
一夜春回大地,姹紫千红始冒头,齐悦人脸上抑制不住这份欢快和舒悦。
春风拂暖,吹在国民洋溢幸福的脸庞,彼时的齐悦正国富兵强,海晏河清,家家户户忙着这一年一会,游花会,拜花神,赏春花,吃花糕。
花朝节当日。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么喜派的日子宫内讲学却照旧,所有人纷纷垂头丧气,沮丧与心不在焉笼罩头顶,心却已经飞到远处参与这场庆贺。
沈荜垂首落桌,略带肉乎乎的脸贴在课本上,唉声叹气道:“良辰美景苦读书。”说完立起身子转向后方朝着宁弈毫无波澜的脸抱怨道,“你说赵学士何苦逼着咱们,今日放一天假又有何妨,唉,半月前还与银翠说好去扑蝶采花怕是也做不成了。”
沈荜玩心大发,千言万语道不尽的遗憾和感叹。
眼前的人依旧纹丝不动。
宁弈专心翻动课本,不知道有没有听着她静静讲述。
直到赵阁匆匆赶来,走上讲堂,一众学子稍微收敛严肃,不敢哄闹和放纵。
像是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哀怨,赵阁却说今日提早半日下学,苦苦挨到时辰,沈荜开心地头一个奔出学堂。
女孩如野猫般迅速扑向后宫花园,园中的嫩草开始发芽,大片大片的芍药牡丹艳丽珠香,有些待放的骨朵如同含笑的美人婷婷袅袅,百媚千娇。
她唤来银翠拿网,准备扑些彩蝶回去装在瓶罐中逗玩。
“银翠,你莫要出声惊到了这些蝶儿。”
沈荜蹑手蹑脚地拖着手中的捕网,四处飞舞着杆子朝着依偎在花朵上的彩蝶扑去。
女孩眼疾手快,身子前倾,手腕一摆,就将网子落在花上停住。
“公主当心。”银翠担心她摔倒便道。
“咦,怎的没扑到。”
沈荜上前揭开网子一看,发现什么也没有。
她当然不死心,就不信自己抓不到几只小小的蝴蝶!
于是又顺手丢掉捕网,准备徒手去抓。
待她缓缓地靠近花丛,盯着一只慢慢扑棱着翅膀的蝴蝶,瞅准时机抓了上去。
果然,那黄纹花蝶瞬间被她牢牢地蒙在手心。
沈荜开心道:“抓到了!银翠,拿瓷瓶来。”
银翠拿来一尊白釉透亮瓷瓶,打开瓶塞,沈荜伸手将捕捉到的花蝶放了进去。
心内顿时雀跃舒畅,满心满眼的得意和满足。
有了这一小小的成功经历,沈荜信心百增,越来越动力。
可后面那些彩蝶就像是瞬间长了聪明脑子一般,在沈荜抓去的同时瞬间飞跃振翅。
沈荜心下一急,举起纤纤玉臂跟着飞舞的花蝶跑起来。
如痴如醉,脚下生姿,远远望去,莺莺点堤般,就是一副少女媚春的明动画卷,旖旎风光叫人心新神荡漾。
真不愧是春日娇媚,宛如盛宴!
沈荜越追越起兴,不在乎脚下,眼前只顾着抬头这片天,和那一只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嘴里还喊着:“小彩蝶别跑!”
举着莹白如玉的骨指,手掌朝天,五指灵活搅动空中,但也只抓到空气。
突然,一双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大掌心从上向下挥动,迅速覆在她的掌心,那腕部轻轻搭落,圆润干净的指甲泛着有光泽的贝母微微弯指,懒怠又随和。
一只蝴蝶就这样落在二人交替的掌心,扑棱着翅膀。
一切如同凝住的冰川慢慢融化,沈荜的心被泛动在交握掌心冲撞的花蝶牵引,不知不觉地痒了一下,像轻盈洁白的羽毛刮动人的心。
而面前是一道宽阔雄健的胸膛,沈荜低下头来看,看清人脸后更加兴奋。
沈荜结巴开口:“谢、谢谢小弈哥哥。”
眼前的人垂眉无声,见沈荜捏好手里的小生命后蓦地收回手臂,安安分分地藏在身后,不敢有任何冒犯。
“今日宫外定是热闹,小弈哥哥怎还在宫中。”
“家父今日面见圣听,晨时特意交代,命我在宫内等候,与他一道回府。”
沈荜点头,双眸发亮,双掌拱起道:“要看我抓的彩蝶吗?”
“我方才过路时,远远瞧见了......”
女孩太过沉浸,根本不知道宁弈什么时候来的,听及此,沈荜依旧拉着她靠近一处凉亭,将那白釉瓶打开给宁弈看,只见一只奄奄一息的黄蝶贴近瓶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翅膀,看起来恹恹,了无生气。
“它怎么不闹腾了,该不会是死了吧。”沈荜低落着情绪道。
这可是她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捉到一只,要是活不了岂不是让人挫败。
“万物生灵,左不过皈依自然。”宁弈低语,眸中垂映着那只蝴蝶,像是想到什么般冷言。
沈荜合着掌心感受着方才捕捉到的那只蝴蝶,手心发热,听言,本带点嗔怒,但听宁弈的语气也是责怪自己,仔细想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些花蝶本来就是生长于自然,饮朝露花蜜,归落天地,自己将它们捉起来圈养不免残害天性,扰乱生息。
“罢了,本公主将它这两放了便是。”
说完回首捧起双手洒向天空,将手里的那只放飞,随后又举起花瓶,将那只快要死去的蝴蝶放走。
犹如带了灵性一般,瓶里的那只蝴蝶一见到光亮,瞬间有了朝气,奔腾展翅,歪歪斜斜地跟着前面那只蝴蝶追上去。
两只交缠,同频振翅,异常欢跃。
沈荜欣喜地鼓掌,却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
转眼看宁弈,他好像没料到女孩会这样做,同样深深地看着那两只蝴蝶再望向沈荜。
......
“公主,这是皇后差人送来的百花糕,说是刚做好的,叫你趁热尝尝。”银翠举起托盘递到沈荜面前。
沈荜最喜欢吃百花糕了,每年花朝节最期待的就是能尝一口馥郁芳香的百花糕。
她拿起一个塞进口中,还没咽下就抄起另一快塞进宁弈嘴边。
“小弈哥哥快尝尝。”
“......”
“怎么样,好吃罢?”沈荜乐滋滋地包着一口糕点冲他笑嘻嘻,“宫里每次做百花糕我都能一口气把它们全吃光,倒不知宫外的百花糕如何。”
不等他吭声,沈荜依旧自言自语:“若是有机会真想出宫看看。”
沈荜语气中流露着遗憾和憧憬,久在深宫,年仅十岁的她正是怀揣着幻想和天马行空的年纪,怎么会不好奇外面是什么样的呢。
“不如这样罢,小弈哥哥带我出宫见识见识好不好?”沈荜乍想,灵机一动说出这句话。
沈荜不知道宁弈听见她的请求会不会答应,只能眼巴巴地望向他装可怜,宛若淋湿的可怜小狗,期待有缘的之人能将它带走。
宁弈听言,看着这深切的眸子,又望向快要下山的夕阳,面上看不出情绪。
女孩见他不吭声,以为希望就此破灭,抓着一个百花糕继续往嘴里塞,气鼓鼓地像仓鼠一般鼓动着腮帮子。
“我带你出宫。”宁弈张口缓声道,“走罢。”
沈荜来不及咽下嘴里的东西,霎时间喷出一些残渣道:“当、当真?”又像是怕人后悔拒绝她,催促补充,“事不宜迟,即刻出发,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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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转眼间,两人已经坐上了宁弈日常出入宫中的马车。
路上宁弈交代好需要注意的事宜,此番大着胆子带她出来已是不成体统,万不可不顾安危,令她身处险境。
沈荜点头如捣蒜,当下心情好,不管宁弈说什么她都愿意接受,有什么要求也会照单全收。
沈荜新鲜好奇翻涌,过了宫门后,一会儿掀开车窗看向热闹的街市,一会儿端坐整理衣裙,好似面对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起初,二人的马车也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眼见着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上都的花朝节惊鸿富丽,迷乱人眼,花灯无数,装点着京城如白昼般亮堂。
直到沈荜看到一众人聚集在一个大型的庙会门外。
她道:“停车罢,我们先在此处逛逛!”
她一溜烟之间拉着宁弈下马,兴高采烈蹦跶到庙会外,这里四处采花装扮,花束美丽缤纷,香味扑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小弈哥哥抓紧我,别走丢了。”女孩隔着衣袖紧紧地捏住宁弈手腕,知道他一向不喜喧闹,像是怕他跑了。
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位叫卖的大娘见二人显贵不凡,心道来了生意,拦住两人去路道:“小娘子,可要做个彩剪赏红,祈请心愿?”
“赏红?”沈荜略有耳闻,民间常在花朝节这日做些五颜六色的剪纸或小彩旗,制成花幡,用花木枝贴上,插在花盆中,可许下愿望,用以祈福。
这是她第一次出宫,若是能许个心愿留下念想,当然是极好的事情!
面前的女孩停留下来,看起来是来了些兴趣,那位大娘继续张罗着。
“我们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剪纸,小娘子看看,喜欢什么样的,可以自己做。”
沈荜伸手挑着不同颜色的纸张,小贩又看向跟在女郎后面的公子,见两人年岁不大,似乎也相差不了多少,且都粉雕玉琢,生得好看,以为二人是亲兄妹,道:“小公子不如和你妹妹一同瞧瞧。”
沈荜和宁弈脸上都露出一丝震动,特别是宁弈,沈荜乃遥遥华胄,他本想立刻解释着,熟料沈荜挽着他的胳膊,戏谑道:“哥哥,你替我看看,这黄色的和这蓝色的哪个更好?”
她圆鼓鼓的眼珠望向男孩,似乎真的在等他恳切的回答。
宁弈耳尖微不可察地红润发烫,指了指黄色那张。
“老板,我们就要这个了。”沈荜豪爽般拿下这个由她“哥哥”挑选出来的剪纸。
“好勒,八文钱,小娘子可到一旁剪下你心仪的图案。”
八文钱?沈荜心道不好,她知道这民间买卖是要自掏腰包的,但她一直在宫中长大,吃穿无度,哪里会随身携带银两。
这时,宁弈扯下腰间的荷包,递给老板一锭银钱,“不必找了。”
“哎呀,出手真阔绰!多谢公子。”接着又说了句吉祥话,“祝愿你们二人花朝兴旺。”
选好剪纸,屁股刚坐下,沈荜又开始犯难,这才想起来,她……剪纸很一般,而且她手工很差……
虽然旁边有一步步裁剪的方法教学和样式,但这也并非一朝一夕能轻易学会的。
上次给宁弈做的那个磨喝乐费了她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成功,不过也是脸歪鼻子斜。
但她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一定要尝试一下。
呃,心里想的是好的,可手始终不听使唤。
直到那张明黄色的薄纸被剪到稀碎,处处歪七扭八,堪比龙飞凤舞之书法。
沈荜终于败下阵来,她开始打退堂鼓了。
女孩瘪着嘴,不满意到一遍遍从头开始剪。
宁弈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她,直到一整张纸完全没有空余的地方多剪。
“好难。”沈荜尴尬地望向宁弈道。
“我试试。”宁弈开口,又侧身对那妇人喊了一声,“老板,可否再要一张剪纸?”
23. 簪花
那店家老板瞅见沈荜手里剪得稀碎的残纸,忍不住闷笑出声。
沈荜也觉得怪不好意思,挠挠头跟着傻笑。
“那当然没问题,小公子自个儿随便挑罢。”
宁弈上前又拿了一张同样色彩的明黄剪纸,他耐心坐下,将薄薄的纸片上下翻折,接过沈荜手里的剪刀开始裁剪。
沈荜愣愣地递过剪刀,瞳仁中倒映着宁弈专心致志的脸庞,好想他做什么事都是这般严肃专心,任凭春风吹不展他的愁眉,那浓密的睫毛又长又翘,挺立的鼻梁像是精心雕凿般恰到好处。
好伸手抚摸或者戳一下......沈荜觉得,还挺好看的!
她不禁看得痴醉,不自觉托着脸偏头,将杏眸深深望向他那锋利流畅的脸庞。
甚至连宁弈什么时候放下手里的剪刀都没注意到。
只听他轻声道:“你看看。”
“啊……哦、哦好。”沈荜手忙脚乱地接过宁弈剪下的彩纸,一个鲜活灵动的小纸片人,还是个可爱的小女娃,“哇,好漂亮啊。”
沈荜如获至宝般将这个小人剪纸捧在手心,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她竟不知道宁弈还有这样巧的手艺。
女孩将镂空纸片举起,透过光芒,看见的是宁弈不露颜色的眉目,再次感叹女娲娘娘真是偏心,怎么会有人这般好看。
“哟!没想到小郎君一个公子家的还有这等巧手,怕不是找巧娘娘讨过咧。”那大娘见女孩手里的剪纸精湛无比,比自己这个拿这门手艺吃饭的人剪的还漂亮,忍不住顺嘴夸起来。
“小娘子取一支木枝将它系上吧。”
“嗯嗯,多谢老板。”
沈荜拿过木制将小人挂在上面牢牢系紧,凭狂风吹来也绝对不会将它吹垮。
“许个愿望吧。”沈荜朝着宁弈探身道,宁弈不解地注视着她,她解释道,“这赏红剪纸是你做的,彩幡是我做的,乞愿美好自然有你的一半。”
女孩见眼前的人不动作,只管拉着他双手合十,然后自个儿闭着眼睛自言自语:“花神娘娘在上,小女子一片诚心,您老人家也一定会保佑我们的罢,那我们就开始许愿了。”
宁弈听她说完眼睛才闭上装装样子,心神宁静,这不过愿望自然是没许的,他从来不信这些,也极少将自己的心愿交托在别人手中。
直到两人缓缓睁开眼眸,沈荜没有问对方向花神娘娘愿的什么愿,因为方才老板交代过了,这些愿望须埋在心里,说出来就不灵了......
都城内,花朝的元夜,金吾不禁,灯火通明,韶华明媚,整整三夜都将昼亮至长旦。
沈荜看着一排灼灼花灯,继续朝着里面走,哒哒跑进庙内,登堂入内,一尊巨大神女像闯入眼帘,那万花之母以百花作盛装,头上插的是鲜花装点,这就是齐悦子民供奉的花神娘娘。
神塑一手提着七彩琉璃花篮,另一只手侧在脸边如同仙子般娉婷轻盈,眼神流露着慈悲之像顾盼众生。
花殿内,皆是此起彼伏的跪拜求福之声。
如果能听见人的心声就会知道他们在许什么愿。
一位妇人道:“花神娘娘,愿你保佑我儿早日高中,女儿觅得如意郎君,阖家美满,绵延万代。”
她旁边跪着一个圆敦可人小女郎:“花神娘娘,我的愿望是:有吃不完的香糖和无穷无尽的华酥饼......”
待二人走后又有一老妪上前哆哆嗦嗦地跪下说:“如果有机会的话,花神娘娘替我转告一声,谢谢他,愿他来世投个好胎,福禄寿全,莫再舍身朝堂。”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虔诚拜下。
“......”
无数的祷告、美梦、愿景一一略过沈荜耳边,她却在梦境中只得一动不动。
“公主要许愿吗?”宁弈问。
沈荜摇头道:“不用了,先前在外头该许的愿望都说完了。”
她确实没有什么想再要的了。
于是顺着鱼贯而出的人群出了绝妙的花神殿。
出口处排着队慢悠悠走着,原来但凡入殿之人都可以得到一朵“圣花”,这是花神娘娘给予的恩泽。
齐悦人有头别簪花的习俗,“圣花”除了借着节日盼彩头外并无别的不同,只不过倘若花凋衰败之际,大家会用手做的绢花,也就是所谓的假花,今日这发给大伙的可都是朵朵新鲜艳美的真花,图个好寓意。
“公子与小娘子各自挑一朵罢。”站在出口处的人说着。
沈荜认真的扫过花篮,各色各样的花朵应接不暇,她拿起一朵红色的小花满意地点头。
随后转身眼疾手快,踮起脚高高地举起手插在宁弈耳边。
“小弈哥哥可喜欢?”
那花插在耳旁给宁弈整个俊朗清逸的气质增添了一份妖冶和俏美,面不施粉黛而明润,唇不点而红,显得更加垂涎欲滴。
宁弈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被她的举动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
“你替我也挑一朵罢。”
宁弈回过神来,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面上略带无奈地伸手选花。
男子挑了一朵粉色的花枝,递到她手边。
“替我别上。”沈荜期待的眼神看向他,那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小弈哥哥快呀!后面的人都排着队呢,别耽误了人家。”
宁弈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波澜,但他逐渐红晕又发烫的耳朵出卖了她,不过幸好女孩比他矮的多,尚不能发现,却不知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无数遍“造次克念,战竞自持”。
男子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冒犯,抬手迅速将花插进女孩白嫩的耳边好后假装若无其事。
“能好看吗?”沈荜推了推耳边松松垮垮的花梗发问。
“嗯。”
面前的人勉强吭声,语气听起来无比敷衍。
不过方才宁弈瞥了一眼,他没说假话,确实好看。
他心头不知不觉冒出一句:百娇争春,渡己生生。
二人缓步往外走,不想迎面来了位穿着素色罗裙的女子,珠光宝气,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身边还跟了许多随从和一位婢女。
“公子,你这簪花挺别致的,可否赠与小女子。”
眼前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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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年龄看起来和沈荜相仿,沈荜因自小体弱瘦小,还要矮她半个头,听见这话弓着身子从宁弈身侧钻出来道:“我们在花神庙外领的,姑娘想要自个儿去取一支罢。”
那女子见一个小女郎钻了出来,见她生得粉雕玉琢,以为是他胞妹,低笑道:“小妹妹当真可爱,我看这小公子生得俊俏模样,戴上这只花儿更是神采奕奕,若我说非要这一支,不如我用一百两买下来?二位意下如何?”
一百两?就这样买支随处可见的簪花?可真是够奢侈的!
寻常人看来怕不是疯了吧。
看来这女子有些来历。
只是她的语气变得肯定强硬且不容置喙,沈荜有些不爽,要不是如今盘算着敌众我寡,再加上沈荜是偷溜出宫的,不宜起争执,她早就上前理论了。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朵花是她亲手挑给宁弈的,自然不愿意平白无故让给别人,又准备开口商量,一道冷冽的声音响在耳边。
“不卖。”
“嗯?”那小姐不满哼声。
“什么?不卖?我们家小姐看上你这枝花是给你脸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跟在女子后面的丫鬟开口道,语气不善。
“纵使千金也不卖。”宁弈再次肯定地表明态度。
眼前的女子未露情绪,她身后的丫鬟又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这位可是堂堂刑部尚书之女,别说拿一百两赏脸买朵花,就算是买下十几二十个奴役也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这位小姐正是容府容道光家的嫡出千金容幻儿,上都有名的名门贵女。
既是自报家门,沈荜也清楚她们这是看他们二人身后无人,想仗势逼人。
“尚书之女就了不起了吗?”沈荜斜睨一眼,“说了不卖就不买,怎的还想横刀夺爱?”
说罢,拉着宁弈就要跑,可还没走出半步就被一群人拦住,拦住他们去路的正是容府家丁。
“区区庶民胆敢对尚书千金大不敬!”那女婢面上扭成一团,十分难看,“来人,把她给我抓住掌嘴。”
“你敢!知道我是谁吗?”沈荜挺着胸脯插着腰。
“我管你是谁,给我上,捉住她重重有赏。”容幻儿悠然自得道。
两位训练有素的高大男子迅速上前,还以为沈荜要跟人硬碰硬,结果说完又缩回宁弈身后。
宁弈将沈荜拉在身后牢密地护着,旋即两脚踢开冲上前的莽汉家丁,他自小跟着甄莲习武强身,对付这点三脚猫功夫简直是大材小用。
“啊!”
“哎哟!”
两道惨叫声伴着摔倒在地手脚朝天的佣人狼狈发出。
“都愣着干嘛,还不快上!”那女婢眼神如淬了刀,摆明了就想围住他们依依不饶。
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那眼神就像是将‘看热闹不嫌事大’几个字大大地写在了脸上。
就在一众人群快要对着二人拳打脚踢之时,一道沉稳苍劲的声音喊着。
“慢着。”
一声高呼制止住混乱的场面,所有人看过去,一辆马车掀开帷幕,过路之人好奇地探着脑袋想要看清来人。
24. 胞妹
容幻儿自然不知道来者是谁,仍然高傲地仰着头。
今夜,她就是看中了宁弈的美貌,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上都见如此绝色,这方才起戏弄之心,于是竟在街头干出掷百两博美人相看的戏码。
可谁知道眼前之人根本不搭理她。
真是可恶!
不识抬举。
......
唯独沈荜眼前一亮,看清来人如见活菩萨。
她拍了拍宁弈的肩:“小弈哥哥,你爹,你爹来了!”又挥挥手,“宁大人!”
“拜见公主殿下。”宁策吾漆身行礼后起身,转动眼珠蔑眼看着宁弈。
“公主?”那女仆瞬间失了血色,她当真真的是公主?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自己方才如此冲撞羞辱对方,恐怕这位公主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一旁的容幻儿同样端不住了,一听“公主”二字,身子也软了半截。
当今圣上宠冠中宫,后宫从不纳妃蓄妾,偌大的齐悦,再也找不出第二位公主。
她眼睛里全然没有一开始的傲慢和颐指气使,容幻儿不是没听说过这位长宁公主,据说宫里的贵人对她宠爱有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怕是也能搭梯子摘来。这下可怎么办,若不是自己纵容下人冒犯他们二人,怕是也不会踢到这块铁板。
事到如今,只能自认倒霉,于是她咬紧唇跪下身子磕头:“民女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主恕罪。”
片刻前,敌众我寡,沈荜那叫审时度势,现在见有救兵,立刻狐假虎威起来:“容小姐方才不是还要掌我的嘴,这会子怎么反倒跪地求饶了?”
“民女有眼无珠冲撞贵人,还请公主恕罪。民、民女自行掌嘴。”话一说完就啪啪往自己脸上狂扇,还不忘朝后面的奴仆发难,“还不快向公主请罪。”
那婢女怕是连胆都吓破了,同样瘫在地上抡着胳膊掌掴脸颊:“奴婢有罪,望公主开恩,奴婢有罪......”
剩下的那圈家丁也看得浑身发抖,直冒冷汗,没人敢吱声,生怕这祸患同样降临到自己头上,虽说这一群人也没得手,反倒被宁弈一脚踹飞……
两人啪啪啪不知道扇了多少下,脸颊红肿泛青,沈荜本来也只是想教训一下他们仗势欺人,如今都这副模样了,也不必过多为难,她挥挥手道:“行了,滚吧。”
一群人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狼狈又滑稽。
一场闹剧翻覆收尾。
“公主金尊玉贵,是逆子不识礼数,私自带你出宫,老臣这就安排车架送你回宫,好让皇后娘娘安心。”
宁策吾安排好车架准备送走沈荜。
沈荜一听就知道大家肯都定知道自己擅离皇宫的事,母后一定急疯了,为了不让她担心还是早早回宫比较好,但她见宁丞相神色如此严肃,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宁丞相怕是要狠狠训斥宁弈,她留下解释道:“宁大人莫要怪小弈哥哥,是我央求着他将我带出来的,还请不要责罚于他。”
“公主请回吧。”
“......”
沈荜望向他身后的宁弈,眼里噙满了担忧,上次宁弈那满臂的荆条还是沈荜亲手上的药,她也渐渐知道他们父子二人关系紧张,自己这次可是替他闯了大祸,连累了宁弈。
宁宇却无足轻重般向她投去热光,摇摇头示意她安心离开。
“宁大人可千万不要动怒啊!有什么话一定好好说!”沈荜继续叫带着。
车架早已就绪,玄黑的夜将茫茫大地完全吞噬。
“公主快走罢,再晚赶不上宫禁了。”宁策吾招呼道。
沈荜点点头和宁弈挥挥手作别,弯腰钻进马车内坐稳,车夫立刻扬鞭离开。
她掀开车帘看见宁弈跟在宁策吾身后同样转身上马。
朝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缓步前进。
只留地上多了几瓣稀碎的的红色花瓣......
不知是不是人来人往的过路人踩的。
后来分别的事情沈荜自然不知,她一度陷入昏昏沉沉难辨真假的梦境中。
只见梦里头,宁弈回去后却不知为何跪在屋外,满身都是刺目红痕,血迹斑斑染透衣袍,随后大雨滂沱,血色与雨滴混着流淌在地,任凭骤雨洗刷他的血迹,慢慢冲散......
过路的奴仆你来我往,穿梭于屋檐下,谁也不敢近身为他递一把伞,因为,唯一关心他的母亲甄莲,早已“病死”近半年。
......
沈荜醒来时浑身酸痛,她的心口一瞬抽动,睁开眼睛的刹那,好像有什么粘在眼底,待伸手去抚摸,原来是眼角风干的泪痕。
“银翠……水……”
她扯着干涸的嗓子喊道,外边整理衣裳的银翠闻声立刻端了茶水进到寝殿,扶起沈荜饮了一口。
“公主,奴婢伺候你起身。”
沈荜撑起身子,摇摇欲坠地撅起上半身,如甘霖般终于解救她口中的干涸,可算是缓过来了。
“昨日命你去查的可有消息。”
沈荜是说查甄莲的事。
“回殿下,奴婢昨夜遣人去查了陶府的人员卷宗,今晨来了信报,据说是甄夫人的父母一直在陶府为奴乞活,他们的孩子生下来自然也就是家生奴婢,不过膝下所出原本不止甄夫人一个女儿,还有一位孪生胞妹。”
“双生子?”
“不错,她名唤甄碧。甄氏姐妹自幼长于陶府。因甄老夫妻二人本分守用,深受陶家重视,两姐妹也跟着服侍陶家少君……也就是宁丞相,长女甄莲尚武,次女甄碧擅文,二人相貌相似,性格却是一动一静截然不同,因此训练成一文一武二婢伴宁丞相一同长大;后来陶府遭灭门洗劫,所有奴役一律发配望乡关,但路遥艰辛,当年两百号仆从能活着到那边去的屈指可数,之后这甄碧便不知所踪也不知死活……”
—
“不知死活?”远远的宫外,宁弈听着谢影清晨一字一句来报。
“属下还打听到,这位甄碧文采斐然,当年与公子的父亲关系匪浅,两人常吟诗作对,举杯邀月……陶璟之大人见二人情真意切并未拆散他们,反而以此劝勉其子,许诺待他弱冠之年、功成名就之时可纳她做妾,当年这件事在上都传得风风雨雨……”
一个位卑低贱的家生仆要是能摇身变为丞相之子的妾室,说起来已经是泼天的荣华富贵。
宁弈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知道了,下去吧。”
他心中的所有疑惑纷纷烟消云散,垂眸望着眼下紧紧握住的杯子,居然将它捏碎在手,鲜血顺着腕骨淌下来。
宁弈冷笑,举起手来看了一眼,也不包扎,周身冷冽似高山上的寒冰。
他将一切蛛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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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串联起来,慢慢理清当年的是非因果。
宁策吾真是打了一手好牌。
且不说他五岁时,宁策吾才免除了他们母子的禁足。
宁弈有次贪玩到天黑才归家,他站在屋外抱着柱子听见宁策吾道:“你从来都不及她。”
甄莲默默不语,泪流满面,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名分是怎么来的,也清楚宁策吾根本就不爱她,但因为她爱他,如此卑微且乞求地爱着,这才会一忍再忍,仍由屈辱践踏她的自尊。
宁弈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只顾着上前替甄莲擦眼泪,小小的掌心拍在她的后背安慰道:“母亲别哭,弈儿以后一定会有大有出息,不叫任何人比下去。”
甄莲这才包住他失声痛哭:“弈儿,是为娘对不住你,娘耽误了你……”
“……”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盼望着宁弈长大后就会好起来,却不想,八岁那年,甄莲某一天无缘无故离开宁府,从此杳无音讯,府上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待宁弈从学堂回来四处找不着甄莲的踪迹,他害怕又担心,屋内外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找到人。
从前甄莲都是足不出户,这次整个人凭空消失,就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
他唯一的办法是去找宁策吾,求他差人四处打听一下母亲的下落。
却不想客堂上,宁策吾对他说:“你母亲走了,她不会回来了。”又鄙夷似地看向宁弈:“她不要你了。”
宁弈听了这话第一次露出不可置信般的喃喃,他迷茫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不可思议,他不信母亲会如此狠心。
可宁策吾不断对他洗脑,不断的重复着那日的话,说他是累赘,是拖累,说甄莲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宁弈的心一遍遍受挫,甚至开始发木,直到慢慢接受……
往后的日日夜夜,宁策吾对他充满了严苛、漠视和偏见,一旦行为越界动辄家法伺候。
诗书没背下来,文章作得不够精彩,喜恶表现太过明显等等……都可能是他被惩罚的缘由。
那根荆条很粗,很长,会狠狠地落在细嫩的皮肤上绽开花。
十二岁那年,宁策吾对外宣称甄莲病逝,简而发丧,过后又在宴席上请了一众同僚,可他面上还要演出一番父慈子孝,满桌好菜唯独亲手给他舀了一勺青豆。
见宁弈迟迟不动,宁策吾一边看了眼桌上的客人,一边笑眯眯语低和蔼道:“弈儿,你怎么不吃?”
宁弈看着碗里那粒粒饱满的青豆,伸出长筷夹了几粒送进口中,咀嚼的同时面上似嘲讽又似无奈。
当晚,他浑身红疹瘙痒,上吐下泻,喉咙肿胀到说不出话来,眼睑浮肿睁不开。后半夜请来大夫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命。
宁策吾不知,他食忌青豆。
他一直都把他们母子二人当作心中的刺,如果不是甄莲长了一张和甄碧同样楚楚可怜的脸,他又怎么会一边舍不得杀她又一边恨她。
恨她是除了自己以外,陶府唯一活下来的人……恨为什么被发配的不是她……恨她凭什么生下和自己的孩子……
所以,他亲手杀死了他与甄莲的第一个孩子……
留下宁弈不过是因为入朝为官后需警惕慎为,不宜再轻举妄动。
但是每每看见宁弈,就是在一遍遍提醒自己背叛过甄碧……
所以,他也恨。
25. 质子
往日种种浮现眼前,却没有人清楚宁策吾到底还有多少隐瞒,他城府颇深,叫旁人看不出分毫。
宁弈越来越替自己的母亲感到不值,为她遭受的冷眼、漠视和不忠,更是恨不得活剥宁策吾,啖其肉,饮其血。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他就应该在天牢里狠下心将那刃刺得再深些,一击毙命也好过如今宁策吾下落不明,落得人心惶惶……
-
沈荜听完银翠禀报完,心里才渐渐明白,那日宁府内,甄夫人那声“阿荜”看似是在唤自己,其实是在唤甄碧。
那位与她失散多年的亲生妹妹。
天下之大,竟也有这么巧的事!
如麻线团般的疑点渐渐理清,沈荜心里有了大概,几年的无所踪迹,宁策吾心里一定不安惶恐,于是才在甄莲偷跑出宁府寻找甄碧那几年着急忙慌谎报她的“死讯”,这期间定时排了不少人暗中寻找,将她抓捕后囚.禁在身边。
而宁弈三年前去疆北正是寻找甄夫人的下落,但那日,他说在疆北看见了甄莲的坟墓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也许只有甄夫人才能给出答案,只希望她早日康复,宁策吾是个极其危险和不稳定的人,只有知道他更多隐埋的秘密才能彻底将他对齐悦的威胁连根拔起……
-
接下来的时间里,要着手的应当是沈昭的继位大典,此时非同小可,自然需放在首位。
从明日开始,齐悦在名义上又有了新的国君,新的引路人,而沈荜,也该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
只是,就在大典的前一夜,上都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夜色阑珊,灯火葳蕤,宫廷内为即将到来的重大盛事忙得热火朝天,一架轿辇穿过重重人群,内廷宫使纷纷跪拜避让。
来人阵仗不小,车马上赫然挂着亲王特有的赤红云纹,金银镶嵌,大大的钩喙鸟彰显贵族风范。
各个宫女太监放下手里的活儿,忍不住议论纷纷。
“这人谁啊?如此大排场!”
“新君临朝在即,都这时候了还破了严密的宵禁入宫,到底有什么大事?”
望着远去的车架,宫人站起来七嘴八舌议论。
“你们没听说过吗?”一位高挑纤瘦的小宫娥似乎知道内情,清了清嗓子郑重道,“这人啊,可是先皇的胞弟——平王。”
说起“平王”二字,她刻意压低声音,如避鬼神。
一位小太监恍然大悟,回忆道:“平王?就是是幼时去古宛为质子那个?之后身归上都被封了个闲散王爷,封地在南疆琼州。”
“对,除了他还能有谁,你别说,在古宛那几年的生活哪还有作为皇室的尊严,听说他左腿不便就是在那时落下的病根,先皇作为他的长兄自然心里愧疚,后悔没能早点接他回来,这个平王一回上都赐他的金山银山、府邸美人可不少,可平王决绝得很,就是不要,偏要做那闲云野鹤,浪迹齐悦山川名湖。”
“说得跟个淡泊功利的谪仙人似的,那他在琼州这几年岂不是荒废政务,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这你又孤陋寡闻了,妙就妙在他娶了一个性情直爽又能干的王妃,琼州民风彪悍率真,就因为是紧邻以女为尊的古宛,自然也诚服与这位“铁血王妃”治理,大小事务都由着她打理,后来王妃生了个活泼机灵的小郡主,自小教她治国安邦之法,这位王妃走后这咏怜郡主就成了琼州的一地之主。”
“哎哟哟,还真是大有来头。”
“可不是,哪能想到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王会回上都。”
“......”
一厢闲谈却简单揭开了这位平王的神秘面纱,当然说得也大差不差。
平王本名沈嵘,与沈筠乃一母同胞,十四岁那年因古宛强力进攻,其父沈琮垣怯懦狭隘,选择退而不战,因此送他去做了十年的质子,二十四岁壮时得以归朝,那时原本是定了沈筠作为皇太子,快要即位时沈嵘却不尴不尬地回来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定会为了皇位与沈筠争得头破血流,上都不日就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结果他一回来,自请远去琼州做个小小藩王。
这一当就是四十五年……
再回上都时,却是雕栏玉砌犹在,朱颜旧人改。
听政殿上,沈嵘面色苍老黝黑垂垂老矣,琼州湿热日晒,他常年在外游历,免不了玄府致密,皮色深黑,只见他拖着蹒跚的步履,左腿明显废罢不灵活,拄着拐杖由一个灵秀的女子领着慢慢地走来。
“臣,拜见长公主,太子殿下。”
沈荜连忙去扶:“皇叔快请起,都是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谢长公主。”沈嵘颇费功夫地站稳,抬眼瞧着沈荜身旁的少年,“这可是太子殿下?”
“皇叔,是我,阿昭。”沈昭刚伸手扶住老者的胳膊。
“一表人材,颇有帝王风范,先帝阿兄确实生了一双好儿女。”
沈嵘一提起沈筠,又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上都出了这样大的事,是臣来晚了,连先帝最后一程也没能送送。”
沈家姐弟看着沈嵘那张与沈筠酷似的脸庞同样面露哀伤,别说沈嵘没见到沈筠最后一面,就连沈荜这个长女同样也不曾见过沈筠最后的遗容。
沈荜擦了擦脸庞的泪珠道:“皇叔快别说这些了,您身子不好,此行舟车劳顿,定也辛苦了,昨日我收到你传来的信件既激动又忐忑,原为叔侄却是第一次相见,今日见面不免伤春怀秋,还要保重身子才是。”
沈嵘满脸哀容,泪水已经淌进他如沟壑一般的皱纹里,听了沈荜的话也只能点点头努力收住。
沈筠、代芷先后离世,沈嵘也不想引起他们二姐弟的伤心事。
场面静默,沈荜又看着站在沈嵘一旁默默闪烁着泪光的女子问:“这位可是玉芜妹妹?”
女孩婷婷玉立,面容姣美,眼睛圆碌碌的,鼻子小巧微微鼻梁不高,眉目清秀微蹙,看起来清婉可人,内润含蓄。
“见过长公主殿下。”沈玉芜清亮开嗓,颔首行礼,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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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方。
“玉芜单比你小一岁,这孩子打小由她母妃带大,自从王妃前年去世后便由府上老仆带着,这趟也是特地带她来见见你们,若我百年,也能讨个好照应。”沈嵘语气诚恳道。
“皇叔说这些自是见外了,不消说我也会好好待这个妹妹的。以后玉芜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就跟着阿昭叫我姐姐就好。”沈荜道。
沈玉芜点点头,一改方才的娴静温婉道:“那可太好了,姐姐!上都不比琼州,入宫前,父王一直跟我强调要端方守礼,可我却见你亲切,方才憋得我心慌,现在终于可以和你说上话了!”
沈玉芜噼里啪啦一长串话说出来,就在半刻前,沈荜心里还狐疑沈嵘说她这个女儿“性格乖张”,看起来明明乖巧可人,和上都的名门闺秀无异,此刻脱口而出,她也明白了这位妹妹确实和看起来的不一样。
“玉芜,不得无理!还不向长公主请罪。”沈嵘看着她这个口无遮拦的女儿,连忙制止。
沈荜掩面低笑:“玉芜天性率真,以后也不需要顾及什么,你还有个皇帝堂弟给你撑腰呢。是吧,阿昭?”
这一声呼喊将焦点聚集在沈昭身上,明日他就是齐悦的新帝,沈玉芜看着沈荜旁安静只能的连忙应声:“阿昭定会好好护着二位姐姐,也请两位姐姐多多赐教。”
“姐姐,看来你这个弟弟还挺听你话的,还好我来了上都了,不然就见不到这么亲的手足在一起玩闹。”沈玉芜挽住沈荜胳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边,拉近与沈荜的感情。
“你若想,多留在上都几日也无妨。”沈荜道。
沈玉芜一副无奈颓丧语气道:“我也想啊,可我这个父王给我安排了一个好夫君,回去就完婚,姐姐你快替我劝劝父王。”
沈玉芜撒娇甩着沈荜的胳膊,叫人难以招架,她抓紧一切机会摆脱这门姻缘,当初和沈嵘的说辞便是:嫁都要嫁了,就不能再放我一次自由吗?这才有机会来了上都。
沈嵘知道她对这门婚事不满意,但没想到居然找上沈荜替她开脱,只能解释:“公主不知,玉芜他这门婚事是她母亲临终前定下的……”
“妹妹年幼可人,婚姻大事自当由着她的心意,皇叔也莫逼紧了。”沈荜真心实意地说着。
“公主说得确有道理,罢了,从前我也没管着她,以后也由着她去罢。”
沈玉芜惊讶地瞪大眼睛:“父王你这是不逼着我成亲了?”
回味过来又像是不满地嘟囔:“我在琼州和你费尽口舌你都不愿听女儿一言,还是姐姐金口一开你就立马松口了,哎,我这个女儿做得真是不贴心。”
沈玉芜既是说的赌气话又是讲的肺腑之言。
沈筠从小都没怎么管过她,一接手还是自己母亲去世后对她的婚姻大事一锤定音,叫她怎么能服气又心甘情愿让他管。
所以,在这件事上,沈玉芜是完全不管她爹的意见,只想一门心思逃婚,现在虽然不是逃。
但来了上都她就不会轻易回去……
26. 登基
沈玉芜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全是对沈嵘的控诉和幽怨。
“夜已深了,不若皇叔与玉芜姐姐先去休息,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叙旧。”沈昭开口道。
“还是阿昭贴心,我光顾着絮叨失意了,皇叔和玉芜妹妹先去歇着吧,这一路上确实舟车劳顿。”
原本,沈荜想问问沈嵘陶璟之一事,但转念一想,他离开上都多年,其中缘由怕是也说不出一二,再加上人倦夜深,后来安排了几个宫女护送沈嵘父女去找宫殿住下。
她看向沈嵘拄着拐杖的背影,难免睹人思故,遥想沈筠虽年事已高,但矍铄硬朗,若是父皇还在,一定会很开心见到自己这个弟弟……
只可惜风云变幻,一切云雨来不及感受就又换了一番天地。
从天而降的灾祸,拦腰直下的落石,随时可能毙命七七八八的小人物……
人是如此渺小,渺小到经不住时间的摧残,人又是如此伟大,伟大到不囿时间的考验。
—
新帝登基,这对上都百姓来说是件喜乐迎逢、翻天覆地的大事。
各国使臣均派遣身份地位尊贵之人先后抵达上都前来观礼。
沈昭先是完成了祭天大典,随后又祭拜宗庙,一番忙碌下登基大典正式礼成。
自此,齐悦改年号为兴平,大赦天下。
沈荜被封为“护国长公主”,佐辅摄之权,代行丞相之职,享食邑万户。王远之因常年镇守西北,军功赫赫,封为“武阳候”,赐良田千顷,金银珠宝无数,手握“丹书铁契”,为家族后荫挣来无上荣耀与权利;
而宁弈身份特殊,也最让人头疼,按照沈荜上次在金銮殿上的想法,他虽为叛贼宁策吾之子,但忠勇为国,在望乡关一战中献计重创厥然,实乃文臣武将之典范,因此委命帝师,同时调六部,掌管开关互市之往来。
其余人均论功行赏,犹重嘉赏北府军上下,以此鼓舞士气,倒也说得过去……
单单沈荜为摄政长公主这一事在齐悦引发不小轰动,褒贬不一,部分文人骚客写诗发文,讥讽她是牝鸡司晨,也有不少豪迈开明之人称赞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丞相公主”,上都人传“生男盼为将军郎,生女愿成碧玉韬”。
这个“将军郎”自然是指王远之,而“碧玉韬”暗避沈荜名讳,黎明天下暗含希冀,若是自己的女儿也如长公主般多谋善断、性善度人也是极好的。
是非名利暂且不论,且到了前朝大典完事,晚间人头攒动的宫宴才是无声息的战争,应对来使更是一项艰巨任务,它关系到两国今后的兴衰和睦与否。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美酒飘香沁入鼻中,丝竹声声不绝于耳,歌舞连连夺人目光。
沈昭稳坐上方,压制忐忑道:“恭迎各位尊使前来朝贺,朕甚感欣慰,愿齐悦与各国敦睦邦交,长渡盛世。”
皇帝都发话了,其余人理所应当地举杯喜贺。
下方靠近金阶两边分别是厥然国大王子和古宛公主与王子,都是各国年轻有为的继承人,被派遣到邻国出使既是对他们个人的考验更是向各国宣示,宣示他们将成为引领国度前进的新太阳,再往后紧邻着厥然国的是越支国,只是这越支来使格外不同,看起来……居然是一位苍暮老者,虬髯如戟,凶恶戾目。
不免有人议论……
“这越支来的都是什么人呐,居然派一个老头子,太不把咱们齐悦放在眼里了吧。”
“你小点声,别叫人听见了,他们也通齐悦语。要说这本经还得追溯到开国初期,这越支和齐悦本是同源,若不是当年与圣则陛下一同打江山的心腹叛变,哪还会将越支拱手让人。”一个年纪稍大的官员小声嘟囔,“据传,这位心腹还是圣则陛下枕边人,没想到最后兵戎相见,各自为阵。”
“马大人,你这是从哪儿听说的稗史,莫要污了人的耳朵。”
一青年小官先是气愤越支无礼,随后听了他的上司若有其事地讲了两国渊源震惊不已。
“信不信由你。”那人嗔笑,提了一壶酒倒满银杯继续说,“本来一开始越支和齐悦还能分庭抗礼,国力什么的悬殊不大,谁知后来日渐衰落,越活越回去,就五十年前,古宛连通内贼发动宫变,烧死君母,连同刚出生的不足月的孩子都葬身火海,啧啧啧,等他们国君浴血奋战平息乱之后回去一看,人早没了……喏,这位就是越支王的弟弟,他的眼睛就是那场大战被乱箭射瞎的。”
这官员一说完,还努着鼻子点点头,似惋惜,又似感叹……一口难辩真假的话吓唬得刚才那位小官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一女官高声道:“长公主驾到!”
席间一阵骚乱,有人愣着眼想一睹公主芳华,有人知乎礼数骤然起身跪拜……
“拜见长公主!”
“各位不必多礼,今日举国欢庆,无奈本宫身子欠佳,好不容易修整好共赴盛宴。”
齐悦臣民及家眷这才起身退回座位上。
沈荜解释着,她白日里忙得够呛,一整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长宁宫,终是有些吃不消,于是安排沈昭特地前往前庭招待宫宴,自己喝了药也立马赶来了。
而她此时扫过眼前,一下就定在了面前厥然来使的位置上,那人她当然认识,正是布日古德!
他的眼睛同样如鹰隼般一下捕捉到沈荜的目光,似笑非笑的超她轻举酒杯,像是隔空碰杯一般。
沈荜当下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扼住她的喉咙,胃中的药汁好像伴随着胆汁搅了上来,泛在口中有些酸苦和稠浓。
她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好像预见自己的命运走向,看见布日古德不亚于阴司地狱的阎王小鬼,只不过一个是讨债,一个是讨命。
只寄希望于他今日不要在这么美好的场合上提,至少让他们,让齐悦子民享受一刻苦尽甘来的喜悦……
沈荜兀自想着,只见一位男子金黄色面具掩住眼周,身上穿戴金银珠宝,虽被那面具遮盖住上半张脸,但气质神韵都是及佳的,他用着磕磕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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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的齐悦话道:“长公主不愧美扬寰宇,当真美妙,这身姿似我古宛飘荡芦苇,这神态若天上浩渺星辰……今日一见,也算是不虚此行。”
说话这人乃古宛大王子赛鲁士。
古宛鼓吹厚德之美,性情奔放,擅直抒胸臆,崇尚孕育神力,因此自古以来,女为尊男为贵,男子常以半边面具掩饰眉眼,女子以面纱覆下半张脸,只有夫妻之间可相互之间以示真容。
沈荜以前了解过这些来使,因而一样辨认出他的身份:“王子过誉了,王子更是英才盖人,竟还精通齐悦语。”
“这有何难?我古宛人擅学口语,身为皇室成员,备各国言语以用交流是本分。”
声音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说这话的人不是赛鲁士,而是坐在他身旁的女子,此人光彩夺目,一袭闪亮鹅黄轻纱衣裙镶满了细小的宝石绿钻,按照齐悦的话来说:她——昴诃,是古宛的皇太女,真正的一国储君。
自然,这样的身份,再加上异域特有的风情美貌,有点高傲和目中无人也是人之常情。
沈荜自幼熟读经书,异国名志也看过不少,自然知道比邻齐悦的三个大国分别是什么风土人情。
越支乃多湖之国,国域大小泊流星罗棋布,越人擅水,信水巫解厄,多沼泽、湿地,参天珍木和海底珊瑚、琥珀珠宝,当然,伴随的是无边无际的瘴气和随时出没撕碎人的猛兽,越人以驯服野兽为乐,地上爬的,水里游的,他们都会试着变成家里拴的……看似野蛮疯狂,实则富庶如斯,因为他们掌管生命源泉和航上运输,像古宛这样的内国多的是时候需要他们开渠引流……
古宛远在最西边,常见黄沙漫天,当然也能见到满地黄金和玉石,有沙漠、绿洲、荒野以及最美的星空和芦苇荡……所以方才赛鲁士才会以芦苇和星辰称赞沈荜,这在他们国家是吉祥美好的象征,古宛人畜养骆驼、驴,逐水草而居住……曾在越支落寞后强势崛起,对他们的水源虎视眈眈却因不熟水路望而却步。
而这最后的大国——草原霸主厥然,也是齐悦如今最强劲的敌手,北方厥人的生长环境最为恶劣,民风当然也最为彪悍,英勇好斗,战死是他们国人至高无上的荣耀,自称雄鹰圣霸,嗜酒爱马,多玉矿,会制铁器,优越的战马和好胜的种族配备坚硬的铁器和盔甲,攻击力不容小觑,深受古宛和齐悦忌惮……
沈荜了然于胸,但她对古宛公主依旧保持着东道主的风度,微笑道:“原来如此,多谢昴诃公主解惑。”
“我听说你们齐悦人擅长诗词歌赋,今日借此机会鄙国也想见识一二。”昴诃讪讪道,“早就仰望齐悦国风,我带的这两名侍从自小学习齐悦文化,宴乐赏心,不如斗胆讨教一番?就当个乐子。”
话说得轻松,但众人心里才明白,这位昴诃公主明摆着挑衅来了。
有人嗤笑她自不量力,更有人心中忧患,此时乃非常时期,齐悦新朝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
“切磋交流自然奉陪。”
27. 赛诗
沈荜心中犹如明镜,如此场合,最需要掌握的就是其中的分寸与火候。既不能任由他人欺到头上,折辱天朝威仪,也不能让来使过于难堪,失了邦交礼数。
词赋之学本起于中原,源远流长。此刻满座朱紫,且不说经由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数不胜数,他们中个个都是调笔弄墨、吟风弄月的好手;
单论天资卓越、文采激昂,堪称“文曲星”下凡的才俊,席间就坐了两位——也正是被上都百姓津津乐道的“齐悦双星”。
其中之一,自然是宁弈。他曾是相府公子,才华冠绝一时,昔年入宫侍读时,连“齐悦第一儒士”赵阁老都对他青眼有加,常命门下弟子传阅他的文章。
若非他后来莫名其妙消失了三年,又恰逢赵阁抱病乞骸骨,只怕如今早已在朝中身居要职,仕途亨通了。
另一颗耀目璀璨之星,则是汝阳侯府的嫡长子顾洵言。虽其父常年隐居,不问世事,但他自小便被伯父悉心栽培,寄予厚望,诸多希冀,盼他能重振家门荣光。
遥想顾洵言七岁那年,春宴景明,曲水流觞,曾在飞英会上以一联妙句动上都。及至十八岁,果然众望所归,高中进士一甲第三,探花及第。
当年就因他二人文采高低,街坊市井争论不休,黛眉女子艳羡倾心,终是没个分明。
而这女眷席间有两位,正是他们两人当年的头号热捧之人。
容幻儿整场宴会都紧紧盯着席上的宁弈,不曾移开半分眉色。当年花朝意外邂逅,后来得知他是相府公子便一直关注着他,甚至几次三番示好,终没得到回应,那人便杳无音讯三年。
今朝归来,她想,自己一定不能再丢失了这个机会。
严婉兮努了努鼻子,一脸不屑道:“看她那花痴狐媚样。”
话一说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容幻儿耳中,她这才收敛吭声:“妹妹何必如此挤兑我,当年你心悦顾侍郎这事满城皆知,君子尚能求窈窕淑女,我们女子又为何不能直表倾慕?”
两人若是在以前,定会为宁弈和顾洵言谁胜谁负吵得不可开交。
可今日,严婉兮却一字一顿道:“随你便,反正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她现在心悦的,另有其人……
……
沈荜自然不会因昴诃公主一席话就露了怯意。她率先开口,声音清越而从容:“以文墨见君子风范,本是助兴雅事,还望各位点到即止,切磋为上。”
席间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谁都听得明白,沈荜这话是说给自家人听的——齐悦文风鼎盛,无论男女老少皆以吟诗作赋为雅趣,但此刻事关国体,无需争个你死我活,非要在友邦面前分出个高下不可。
“才情本无高下,然意境自有深浅。”昴诃公主挑眉追问,显然不肯轻易放过,“却不知诗成之后,又该由谁来评定优劣?”
此话问得刁钻,却也正中了众人心思。此番比试,不仅是内部文士的雅集,更是让邻国亲眼见证齐悦文华风流的重要场合。
这评诗之人,非得才学、身份皆堪服众不可。
“咳——”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沈昭轻嗽一声,整了整绣金龙纹的袖口。皇姐已替他挡了一回,此刻该他出面主持大局了。
他侧身望向沈荜,温言道:“朕以为,皇姐自幼熟读经史,品鉴之能人所共知。此番就由皇姐来执掌评定,如何?”
沈荜并未立刻应声。
她并非妄自菲薄,而是此等场面,评诗者非但需才学渊博,更需阅历丰富、压得住场,方能令这些心高气傲的才子们心服口服。
天子一句话,顿时在席间激起阵阵涟漪。有人愠怒不已,觉得让女子点评男子诗文太过亵玩经典;也有人欣然笑言,以为公主评诗不失为一桩风雅韵事。
“想我堂堂天朝,文才济济,何须仰仗一女流之辈来评定高下?”
“长公主来评?这……”
“我看极好!管他谁来评选,上都城里争了这些年也没个结果的才情美名,今日正好齐聚一堂也好见个分晓。”
……
严婉兮拿起一个果子吃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女子怎么了?长公主也是我辈翘楚,这些老头,真是目中无人。”
容幻儿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心里嗤笑她的无礼和粗鲁。
“朕年少识浅,既有长公主在此,便烦请皇姐代为品评。”沈昭定了定神,朗声宣道,“诸卿需在一炷香内成诗,择佳者一篇,赐锦袍一袭,滴粉缕金花一枚;落选者,诗卷当即发还。若有敷衍轻浮之作,必当严惩不贷……”他目光转向昴诃公主,“如此,昴诃公主可还应允?”
“哈哈哈,允,如此有趣当然允!”昴珀公主闻言放声大笑,转身对随行二人道,“今日带你们两个来,可真叫你们开眼了!”
那两人唯唯诺诺,谄笑不语。
赐锦袍、簪金花,自是文人梦寐以求的殊荣。可一炷香为限,未免太过紧迫,更何况落选者诗卷将被当场弃置殿阶之下,于这些有头有脸的文人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老臣年事已高,就不与这些后起之秀争锋了。”左衡冷着脸,语带讥诮,心中只觉得此事荒唐至极。
有人开了头,原本就半推半就的几位老臣也纷纷顺势推辞。
“左尚书所言极是,这等风雅事,合该让与青年才俊……”
“臣亦请辞。”
“……”
这些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个个圆滑世故,平日高高在上,岂肯轻易将自己的笔墨置于人前,任人品头论足?
一时间,请辞之声此起彼伏,老少皆有。
场面顿时有些骑虎难下。若无人应战,岂不让外使看了笑话?
“若人人都如诸位这般推辞怯懦,我威威齐悦还要什么文人风骨?”严子琛冷言相对,声音平静如水,直言不讳道,“世人皆知我严尹璋文赋稍逊,不过是仗着经世之学幸得先帝御用。一场诗文比阅罢了,无论是独占鳌头或是略逊一筹,君子皆应不骄不躁,不馁不败。”
与顾洵言同科登榜的还有当年的榜眼严子琛。此人词赋才情或许稍逊半筹,但经史策论功底深厚,见解尤为洞明透彻。
齐悦科考素来讲究经世致用,因此严子琛才能幸运地名列顾洵言之前。
当年两位探花使曲江宴会,骏马飞驰,遍游夺花的风采,至今仍为人所乐道。
“严少卿此言甚得我心,名节易得却难得风骨,今日我便也斗胆请诸位赐教。”
坐在席下久久不动声色的顾洵言接话,他与严子琛策马游街之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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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历历在目,同样钦佩他清正严明的血性。
“说的是!”
“不折风骨!”
“……”
年少血气最易翻涌,顷刻,一群年轻人纷纷踊跃,不甘落后。
严子琛、顾洵言皆是新一代风云人物,身在夸耀中仍能不失自我,挺身而出。
“嘿嘿,我哥果然不负众望,这才对嘛,切磋而已,何必这么死要面子。”严婉兮已经将那颗果子吃尽,拾起手帕擦干净沾满的细碎,终于老老实实坐好准备看这场大戏。
容幻儿依旧不语,目光牵长,堪忧地望向宁弈那方,他像是失了魂魄般没有发话……
沈荜听言眸中光华流转,如急雨断线,像是同样被鼓舞。她终于启唇,声音清晰而坚定:“本宫愿担此评诗之任。”
“好!”沈昭展颜一笑,如春风沐泽,“来人,赐笔墨,设阅台!”
沈荜扬声道:“此次赛诗,便以‘奉制圣制开国会宴之作应制’为题,不限韵,诸位请自择发挥。”
宫人们手捧早已备好的紫檀木盒,鱼贯而出。盒中乃是上好的徽墨、湖笔、端砚。一方精美的紫檀长案被安置在高台中央,笔墨纸砚一一陈列整齐。
一名小太监将一炷线香插入白玉香炉,尖声唱道:“诸君——敬请动笔!”
自愿参与者纷纷铺平纸张,仍有一些爱脸子或是不屑一顾之人没有动作。
话音甫落,席间顿时神情各异。有人胸有成竹,眉飞色舞,提笔便挥洒自如,仿佛早已腹稿在胸;有人则愁眉紧锁,搜肠刮肚,半晌落不下一笔。
宁弈身为朝廷重臣,座位十分靠前。沈荜远远望见他并未动笔,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疑惑:难道他也要放弃此次赛诗?
不少人的目光同样聚焦在那片最为瞩目的位置,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
“快看那位宁钦正,身为长公主眼前的红人,连他都不给这个面子?”
“这哪是给不给面子?他离京这么多年,哪还能跟这些濡目出身的才子相比?怕是江郎才尽,不敢动笔以免出丑吧……”
“我看也是。否则他怎会投入王远之门下做个将兵长史,终日舞刀弄枪,风雅之事只怕早丢到九霄云外了。”
“真不知长公主为何如此看重他,将六部协理、开市条约这般重要的差事交到他手上……”
“谁知道呢……”
纷纷议论声中,线香悄然燃过半柱,香灰簌簌落下。
“时辰过半——”内侍拖长声音通报。
恰在此时,席下一人忽然动了。顾洵言潇洒利落地将一卷诗笺交由侍女呈上,随即起身向御台方向从容一揖。
沈荜微微颔首回应。
紧接着,昴诃公主带来的两位异邦男子也呈上诗卷,面上颇有得色。
昴珀公主慵懒地斜倚在案后,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信手取过酒壶直接仰头饮了一口。
直至此刻,宁弈依然稳坐如山,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窥不透丝毫情绪。
陆陆续续地,诗卷不断被呈上高台。
众人心中无不紧绷着一根弦,既盼着自己能一鸣惊人,又恐名落孙山,沦为笑柄。
“你们看!”突然有人失声低呼,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宁钦正动笔了!”
28. 夺魁
“香快燃尽了!这般仓促,他能写成吗?”
只见宁弈苍劲执笔的手稳如山,落笔如风,势如破竹。墨迹在纸上游走,如江河奔涌,一气呵成,竟无半分停顿迟疑。
看客望向他那一方说不上来的期待,又不忘侧身看看白炉里的香烟,眼见就快要燃尽了。
场面一度紧张,有人伸着脖子看得太入迷甚至忘了咽口水。
“时辰到——”
几乎就在最后一缕青烟燃尽的瞬间,他搁下笔收势。
宫娥们上前,将全部所作诗卷收齐,低头走着,步履轻缓却郑重地捧至高台,整齐置于长案之上。
“共收得诗稿八十八篇——恭请长公主评定魁首!”沈昭身旁的大太监高声唱道。
沈荜闻言起身,步态轻盈,一身销金彩绣的宫装长裙曳地,云鬓上的点翠珠钗流光溢彩,翠眉绿鬓恍若仙娥下凡。
她行至案前,站定高阶,伸出素手,拈起那叠沉甸甸的宣纸。
沈荜目光低垂,面容静若止水,不露丝毫喜恶。
直到沈荜的指尖捻起最上方一页,略一扫视,便信手将其抛落台下,飞舞翩然。
台下小太监弯腰拾起诗稿,朗声通报:“主作王在野之诗——落。”
满座寂然,落针可闻,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紧台上女子。
这般当众淘汰、直斥优劣的场面,惊心动魄又令人屏息。
天下文士的心血之作,此刻不过是长公主指间一页轻纸,取舍全凭一念之间。
自古何曾有过这般场景?
沈荜继续比对诗稿,纤指轻弹,又是两页白纸如落叶般飘零而下。
“主作申花时之诗——落。”
“主作光吉次缘之诗——落。”
……
“昴珀公主带来的人,有一个已经落选了。”
“连近日在上都民间传诵一时的申花时都被掷了下来……何况是他。”
正说的申花时此时面色羞愤,甩袖气急。
“他们还有一人呢,莫急,等着看吧。”
“……”
那位光吉次缘听见自己的诗篇被随手弃下,含恨跺脚,这么多年为讨好昴诃公主,勤学齐悦国风的努力全白费了。
昴诃一记轻蔑冷眼飞去,眸中似乎在蔑视他就是个废物,那眼神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却又弗敢忤逆。
这头,沈荜指尖继续翻飞,若入无人之境,诗卷如雪片般纷纷落下,朗朗通报之声不绝于耳。
才境平庸、辞藻堆砌、意趣索然者,皆不入她的眼。
“主作宋松之诗——落。”
“主作李苗新、江生之诗——落。”
“……”
“呀,吏部侍郎李大人也参与这场比会了?”
“好像那些有头有脸的老臣就他一个人作了吧,这等胸襟常人难比啊。”
“……”
一刻过去,她手中最终只余下四页诗笺,左右各两篇,被她轻轻捏住,紧抿着唇边细细思索。
“只剩那个古宛人、顾小侯爷、严少卿和宁钦正的诗还没扔下来!”
“真是骇人……今日这热闹看得值了。”
严婉兮道:“小霞,我好紧张,你说哥哥作的诗稿会被扔下来吗?”
“小姐没事的,不管弃或是不弃,少爷也不在乎这些。”
话语间,只见沈荜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仔细比对双手中的佳作,先是将左边两篇挥手掷下。
最终,她只右手紧攥。
“主作尘光支瑞之诗——落。”
“主作严子琛之诗——落。”
……
“没想到你还挺乌鸦嘴的。”坐在她一旁的容幻儿忍俊不禁。
直到听到严子琛的名字,严婉兮终于垂下头,低嚎不止。
严婉兮胸腔中犹如火煎,忿忿不平道:“你、你别得意,不是还有顾员外郎吗?”
“你不是还说不喜欢他了,怎还要如此关注别人。”
“我爱关注谁就关注谁,用不着你管。”
以前她都是喊“顾哥哥”的,此刻却称呼顾洵言的官职,内心早就想要和他划清界限,现在就是不甘被容幻儿奚落,这才拿顾洵言说事。
全场目光汇聚之处,唯有宁弈与顾洵言的诗作,仍在沈荜拳握之中。
她分握两片薄如蝉翼的纸卷,拇指在纸面上摩挲打圈,两眉内扣。
众人屏息以待,看似是难决胜负。
“要我说啊,肯定是这个顾小侯爷能摘取桂冠,他的才情有目共睹嘛。”
“这倒是说得没错,只是这宁钦正不知如何谄媚公主,现在可是她当前的红人,只怕……”
那人说到后面又噤声不语,面露奇怪神色,那表情好像在说:只怕公主会徇私……
流言中的宁弈和顾洵言两人却不顾分毫,神色安然。
沈荜高高正立,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聚精会神默辨两卷诗作。
终于,她抬高左手,将捻住的诗篇放飞,直接飘落在小太监脚边。
待他拾起一看,只见两唇瓣上下搭开,铮亮的嗓音喊着:“主作——”
“顾洵言之诗——落。”
场上寂静片刻,随后爆发出如水沸冲顶般的惊呼声。
“顾小侯爷的诗被弃了?”
“可是我耳朵不好使,听错了?”
“这不可能,是不是报错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最后还是留的宁钦正。”
方才那位表情怪异,满心鄙夷,惹火说着,大家也才慢慢点,不知道这个宁弈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不管何时何地都这么维护他。
“我就知道,宁公子一定会赢。”
容幻儿释然笑了出来,方才她虽一直没说话,但握着方巾的掌心压在心口,仍然止不住突突跳,直到听见最后的结果才放落下心来。
沈荜目望席间,柔软的眼神望向宁弈,清冽婉转的嗓音道:“此次诗赛会,宁钦正获胜。”
宁弈一整场魂不守舍,听见自己的名号才施施然起身,面色却没有喜色,拖着微哑的嗓子客气道:“承让。”
沈荜携着诗作递给沈昭过目,少年欣喜若狂,连连称赞道:“好!不愧是朕的老师,朕还得多多虚心求教才是。”
“皇姐可否说说,自己是如何评出两作高低的呢?”
沈荜坐下饮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唇道:“顾小侯爷和宁钦正所作皆为上乘,辞藻华美而不轻浮,歌颂真挚而不谄媚,典故精准而不晦涩。”
“然,顾小侯爷所作收尾之时略有收敛,不及宁钦正荡气回味;且前者多有自叹谦卑之态,后者气势大开,磅礴豪迈,诗境浑然天成。”
“快,将顾卿的诗呈上来看看。”
沈昭握着两份纸卷反复比看,顾洵言笔走龙蛇,写到:
阊阖吹起瑞昌浮,万众赴嘉朝冕旒。
云捧丹墀临玉陛,风传天乐九瀛洲。
百僚金璧瞻龙衮,紫金衣冠全王侯。
圣年光浮齐日月,我愧金池对凤池。
“果然如此。”沈昭看后道。
沈荜唤来银翠,将宁弈所作递了过去:“将这两份诗稿拿去顾小侯爷瞧瞧。”
银翠接过诗稿,端步下台递给顾洵言。
男子的情绪丝毫没有被调动,他气定神闲接过后,双目定在纸端,剑眉略收,唇角上勾,认真看完后道:“确为上等之作,顾某输得心甘情愿。”
听他这话,席间之人顿时好奇,宁弈能写出什么把顾洵言给比下去。
顾洵言抬臂顺手传了下去,人群中忙伸手接过,有人念道:
尧阶琮琤映蓬莱,舜日青阳寿域开。
仙仗遥从双阙绕,韶光先向九重天。
云扶彩仗临丹地,花覆彤庭送绿醅。
宴罢紫宸开天梯,万姓共攀近望舒。
忽听有人拍案惊奇,晏晏笑声不绝于耳。
“好诗!果然是好诗啊!”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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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正诗风飘逸恢弘,特别是这最后一句,将天人共庆的盛世图景跃然眼前,当真是妙啊!”
“我看啊都不错,两人也算是不辱‘双星’之名。”
满座沸腾,交口相赞。
……
沈昭命宫人领来锦衣、缕金簪花,道:“老师请上殿来,让皇姐为你戴花。”
宁弈起身,迈着稳健的步伐踏上宫阶梯,一步一步地走到沈荜眼前。
女子拾起金灿灿的头花,上面珠白夹粉,娇艳欲滴,她抬手插在男子略低下的鬓边,轻轻地将耳边的花朵扶正。
与那年花朝节热闹街头的仓促不同,这时,万众瞩目、轻挑慢放徐徐戴定。
沈荜倒觉得有一件事情相同,那就是好看。
她的凤眸望向眼前之人,他的脸上仍没有浮现出丝毫情绪,眼底似一谭湖水深邃荡漾。
沈荜本欲开口,却被一道女声夺回注意。
“果然精彩!”昴诃拍手称快,语气挑动,“齐悦之风如此雅正绚丽,就连这人也这么的——丰神俊逸。”
“不知陛下可否忍痛割爱,将他赐与本公主,与我古宛结好,不也美哉?”
昴诃公主这话来得突然,谁也没想到她居然会看上宁弈,都说古宛女子大多奔放恣意,可这当众求赐一国重臣未免有些荒唐。
容幻儿顿时坐不住了,可这等场合哪有她说话的份,只能捏紧扶椅咬紧牙关。
“这……”沈昭哑口无言,有些无措地望向面前的沈荜与宁弈二人,他们面上同样惊起诧异。
不过宁弈很快收了神色,朝昴诃那边看去:“多谢公主赏识。不过,我既躬为齐悦臣子,此生唯愿忠君之事,为齐悦上下效犬马之劳,不敢再有奢望。”
“倘若本公主偏要勉强呢?”昴诃道。
“呵,昴诃公主有所不知,这位宁钦正现在可是齐悦贵人,你这是想横刀夺爱,况且,你们这情缘倒不如不结的好,因为他,还与你我有间隙……”
一道低沉声音掠过,一旁支起右腿默默看戏饮酒的布日古德偏偏在这时候发话了。
“一年前,大败我厥然和贵国合兵的人就是他,他便是战场上那位“狐玉军师”。”
布日古德说完又摘下一粒葡萄送进嘴里,显得格外吊儿郎当,他公然谈论起各国的旧事,像是并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我倒是不知……”昴诃道,“也罢,本公主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他这个人。”
这下轮到沈荜开口:“那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
“长公主这点情面都不给,就不怕我古宛大军打进来?”
“我相信昴诃公主长算远谋,自然不会为一己之私大动干戈。”沈荜回答,“况且,公主说打就打,是否小瞧了我泱泱齐悦,从前没打赢的仗,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沈荜缓息吐言,将面子话说在前面,先礼后兵,话语间充满压迫气息。
昴诃先是红脸发怒,但也迅速压制言:“你……”
沈昭见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夹枪带棒,于是转言道:“啊——今日众乐宴归,大家一起举杯痛饮,举杯痛饮。”
众人讪讪端起杯子,任凭这句话揭过那场尴尬气息。
见昴诃那边气哄哄鼓着脸,沈荜也消下心思。
不料却被宁弈骤然拉起衣袖,女孩身体微倾,被他带着疾步,顷刻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大家忙着举杯也不曾注意,只有布日古德放下杯子将那一幕收进眼底……
直到从后殿走出,笙歌丝竹渐渐消散耳边,他们来到一片空旷漆黑之地。
沈荜喘了口大气,她实在是走不动了,甩手停下,插着腰问:
“小弈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面前人双目炯炯,一步一步走近沈荜按住她的肩头,那朵缕金花在月光下映出一丝淡淡的柔光,叫人神往。
“殿下,你一直都在骗我。”宁弈俯下身,眼眸深沉。
“你还是要去厥然和亲的对不对?”
29. 强吻
他的发问字字踩在沈荜心头,有些揪心。
没想到今晚他是因为这件事魂不守舍,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知道这件事。
沈荜磕磕巴巴张口:“你是如何得知?”
宁弈冷哼一声,嘲笑般道:“殿下以为瞒着所有人就以为能相安无事?若不是昨日接待厥然使者时无意间听他们提了一嘴,我还真以为当初你与他们谈的条件只有开关互市这一条。”
各国使臣前来朝贺,齐悦自然需要派重要人员接待,因宁弈掌管与厥然互市一事,礼部顺便将这事交给他代劳,也是因这桩差事意外得知如此惊天秘闻。
“我并非刻意遮掩,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
沈荜低下头,这件事确实是她隐瞒在前,故而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呵,难怪,当初我就在想,你为何急匆匆要将豫教陛下之事交由我......”宁弈失了神色,“原来你早就筹谋好了这一切。“
“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我和厥然谈判时并不能拿出多少筹码,倘若还能供奉出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用处,我都甘之如饴;人心就是这样,有价值就会有盘算,‘施小信而大诈逞,窥小处而谋大定’。小弈哥哥,你是高风亮节的君子,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我承认,一开始是想借着你我的情分求你帮帮我,帮帮阿昭,还没告诉你实情就委以重任,这都是我的错,我不奢求你的原谅。”
宁弈听完像是被戳中痛处,冷笑道:“君子?沈荜,我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我没有严子琛那般大义忠耿,也不及顾洵言风光霁月,我就是自私、卑劣、不留情面。”
“你若走了,休想要我替你守着你们沈家的江山。”
沈荜哑言,她是第一次听宁弈这般失态地直呼她的名讳,也是为数不多地看见他眼里灼烧愤怒的情绪,好像头一次见还是在天牢中审宁策吾时。
现在,他的眼底如同那晚一样纠缠着恨意,无法轻易洗刷。
“你会。我们相识九年,你的为人我最是清楚——面冷心软,绝不是那等鄙薄狠厉之人。”
沈荜斩钉截铁地说,虽然看不清脸,但信任肯定的语气已经告诉了宁弈所有。
“可我们也分开了三年,这三年里我们也变得逐渐陌生,就像我不知道,你已经成了这般心狠之人......”
沈荜攥紧手心,眼底涌起一阵水雾,蒙蒙地挡在眼前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你若恨我,我也认,如今厥然的人也来了,我会跟着他们离开,以后也绝不会在你面前碍眼.......”
“你就非要去和亲?”
面对宁弈不理解的质问,沈荜没有回答,但她确是低着头犟着一股气,同样不甘示弱。
夜色浓黑,望舒神女今日并未驾车布月,四周乌黑看不清颜色。
宁弈顿步上前,周身气息灼热到无法忽视,逼得眼前的女子一步步后退到了绝境,她的肩背磕在假山之上,手撑在坚硬的石头上冒了汗,发出一声闷哼吃痛。
“你做什么?”
男人弯腰,促着喷热的鼻息近在沈荜面前:“殿下想知道在望乡关那日,我想对你说却没说出口的话吗?”
沈荜回忆那场惊变横生的时日,那天晨曦,东方微泛霞光,宁弈马上遥望,他唤了一声“殿下”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换言道:罢了,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与殿下说也不迟。
她收回思绪,当时不以为然的一句话砸进她的脑海,心此刻抑制不住地怦怦跳,此情此景,好像猜透却又不敢确定宁弈会说什么......
沈荜抬起手臂想要推开面前这个令她感到压抑喘不过气的人,却在一瞬被人捏住手腕往下坠落。
随后,一阵沁入鼻尖的清香伴随着男人冷冽的气息撞上来,温热的唇瓣两相贴合。
她的心一紧,瞪大了双眼,脑中被一阵白光闪过,忘了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女孩一只手被他抓住,另一头肩也被死死按住,她逐渐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像是被禁锢的困兽犹然战斗。
他继续紧紧地贴合住自己的下唇,贝齿上下轻扣,转瞬间又变成毫无章法地撕扯。
“嘶——”
沈荜扭身,奋力推开了他,又抹了一把嘴角,随后羞愤地指着宁弈道:“大胆!本公主、本公主......”
宁弈道:“公主想惩治我以下犯上?”
沈荜抚摸着扑腾乱撞的心口,抚平褶皱的袖口,吞吞吐吐道:“你向来不喜饮酒作乐,今日定是吃醉酒了,我不同你计较,就、就回去罢。”
“托殿下的福,今夜我一滴酒都没沾,清醒得很。”宁弈咬牙切齿,“我一想到你和布日古德的约定,一想到你瞒我、欺我、利用我,我的心如坠冰窖,寝食难安。”
沈荜浑身发麻,颤抖步子着想要离开,可脚下像是被人定住一样挪不开步子。
宁弈握起沈荜的手,轻轻地贴近心房,嗓音嘶哑,唇口微张道:“现在,你能明白我想对你说的吗?”
沈荜目光飘忽,挣扎脱身,背对着他道:“宁大人,今晚的事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还请你慎言。”
这次连平日里叫得顺口的“小弈哥哥”也不喊了,沈荜生硬一句称呼迅速斩断二人的亲近。
二人如战场上两军对垒般不甘示弱,稍不注意就可能斩将夺旗,所有的礼遇、尊严和体面都丢了。
直到旖旎又微妙的气氛被一声喊叫打断——
“公主!原来你在这,陛下命我四处寻你呢,公主快跟我走吧。”银翠急切上前。
沈荜如雨打浮萍之人找到栖息之所,松了一口气,借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宁弈望着她手忙脚乱的背影,行至不远处还踩滑一片鹅卵石,蹑身站稳,狼狈又气愤地看向身后之人。
她没听到,那人低头一道笑意响起,不只是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
......
金殿之上,宴乐火热,众人脸上已经有了酣醉之像,更有甚者烂醉如泥,开始拉着人要杯说胡话。
沈昭开口道:“皇姐你来了!快坐快坐!”
“臣姊方才略感憋闷,这才暂离片刻,去外面透了口气,请陛下见谅。”
“皇姐可还好?”
“好多了。”
“那就好。”沈昭笑盈盈,宴会过半,他也放开了尽兴。
沈荜抬眼看向下座,宁弈刚坐下,面上又恢复了那派寡淡清正的模样,如果不是方才和他呆在一起亲眼见证他那疯样,恐怕还要继续被他这副样子欺骗。
沈荜目光移开,意外地发现王远之也在座位上,早前她因处理望乡关传来的急报未能及时赴宴。
“王将军来了!”
“军中事务繁忙,臣来迟,还请陛下、公主恕罪。”王远之举杯道,“不想这晚到一会儿居然还错过一场大戏。”
王远之是说刚才举行的赛诗评选。
“王将军豪爽,方才已经自罚三杯,不必拘礼。”沈昭道。
“将军久经沙场,想必那等风月之事也不感兴趣。”
同僚中秋吉同嗤笑打趣,明显是在揶揄她是个粗人。
“的确,上了战场本将军只认我的马,我的枪,要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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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秋大人只会舞文弄墨,上去了只怕是死无全尸。”
王远之将话抛了回去。
“你……”
“好了,齐悦重文崇武,诸位皆是我朝心腹重臣,各司其职,无有高低之分。”沈荜及时止住。
见此情形,又有外宾在场,不好闹得难堪,沈昭这才开口,换了个话题。
“皇姐不知,就你不在的这会儿,席间讨论得那叫一个火热朝天。”
沈荜蹙眉问:“所为何事?”
“都说这越支珍兽罕物至多,使者他们进献了一只丹朱灵虎兽,大家都吵着想看看。”
再提起这件事,众人依旧觉得新意不止。
“是啊是啊,寻常虎豹毛色发黄,白虎已是难得,这世间居然还有赤红之虎。”
“百闻不如一见,如此稀罕玩意不如让我们见上一见。”
“听说就饲养在宫中西北处的‘兽苑’,不知能否让我们有幸大饱眼福。”
窝在角落不显眼的越支使者歌舒涵这才发话:“越支万里庆贺,唯有拿出我国罕见奇物方显诚意,在越支的传说里,朱丹灵虎乃天降神兽,能辨善恶忠奸,性温顺,红毛若赤血,实乃祥瑞。”
王远之道:“使者说得本将军越来越感兴趣了,从前只见过凶兽嗜血伤人,闻之则惧,哪还见得将其奉为神子的。”
“王将军勿道怪哉,不日诸位到兽苑一见即知。”
“不如朕与诸卿明日就去开一开眼界。”沈昭兴奋道,“皇姐你去吗?”
沈荜还在思及御花园的事,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们的谈话上,转瞬被沈昭问及,只能连连道:“啊去、去,去罢......”
“那就这样决定了,夜也深了,宾主尽欢,想必诸位也乏了,不如今早回去休息,明日再乐。”
“恭送吾皇、长公主。”
沈昭起身,他同样也是顾及着沈荜的身体,尽快散了这场宴席。
而今夜,所有人抱定各自的心思辗转反侧。
沈荜回宫后很快就躺下,满肚子牢骚想要找人倾诉,但又觉得这话不好开口。
她摸了摸唇角,又蒙进被子里憋着气翻来覆去。
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但就是不愿太明白。
宁弈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从前只当他比自己大,为人虽然不好相处了些,但有才情,事事又都依着她,且很有分寸。
沈荜这才喜欢和他打交道,但今夜他所做的一切,完全颠覆往日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总之就是,宁弈怎么能……怎么能莫名其妙就亲她!
还那么粗暴!
沈荜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吸了两口气,鼻翼扇动,望着上方床幔,双眼逐渐失了焦距,心情一下子从桃花源跌落深渊。
他说她欺瞒不假,她也别无他法,更何况他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难以跨越的鸿沟……
除了和亲之盟,宁策吾的孽、父皇母后的死……都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她暂时还没办法和精力越过心里的那道坎,再来考虑和他别样的关系。
可沈荜知道,她骗不了自己的心。
这么久以来她为什么这么信任、依赖这个人,从前还能说是年少无知,可今时今日,或许是曾经的某一刻,心岛的花早已悄悄绽放,只是她不曾留意。
可具体,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沈荜静静地卧在床上,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从第一眼栾树上见他开始,再到日日伴读的时日,最后又是城楼遥望,送他出城去疆北之时……
好像,都不是。
想着想着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30. 混乱
天色亮得越来越迟,渐渐地快要入冬,就连红彤彤的圆日也才懒洋洋地爬上云端,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沈荜这几日越起越晚,应是前几日忙累着了,银翠心疼她的身子也没去扰她的清梦。
直到今早上日上三杆了才软着身子骨起身。
她随便用完早膳后便立刻趴在书案前俯身圈点着画册。
银翠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几枝晨时汲满露珠的花。
“公主这才刚用完膳,也需消消食再忙呀。”
“不碍事,一时懒怠起晚了,再不将手里这事做了以后怕也没时间了。”
沈荜神色认真地伏案勾画,不知是什么让她如此神慌急切,银翠上前一看,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图纸。
“陛下有交代什么时候去兽苑吗?”沈荜停笔抬头问。
“回公主,李公公传话来,说是陛下国事缠身,未时再动身。”银翠回。
“那便不急,还有些时辰。”沈荜继续埋头,又将身边的卷册摊开看了看,“银翠,你去把我那最喜欢的观音瓶拿来。”
银翠一听就明白,高兴道:“难怪公主大早起来就让奴婢去折些花枝,想来是插花瘾犯了,确实好久不见你摆弄这门手艺了。”
要说沈荜闲时喜欢的,就是和花木打交道,她喜欢吃百花糕,更喜欢侍花弄草,对于插画更有讲究。
银翠说完转身去取来那窄口厚底的青釉观音瓶。
沈荜完成了画纸上的圈点,起身洗干净手,擦了擦掌心的水珠,坐在收拾干净的案几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眼前花枝。
她让银翠折来的是几枝木樨和秋芙蓉。
秋日虽多肃杀容平,放着那么多名花仙草不选,为什么独独是这两种花呢?
插花讲究的是情趣自然,使瓶中之花迸发盎然生机,又不失插花之人的气质韵味。
古人云:“花之有使令,犹中宫之有嫔御,闺房之有妾媵也”。
也就是说,花以主枝与从枝、补枝为花形,木樨花朵淡黄而小巧,常隐在其中,芙蓉朵大艳丽,且木樨香远益清,芙蓉美而无香,二者正为搭配。
木樨常在书画之作中为创作之源,引以芙蓉为婢。
沈荜将取来的天水倒入瓶中,素手取来一枝木樨放在鼻尖轻嗅,指尖捻出一簇花团,将细长的木犀插进瓶中,又在略矮处插上两朵海棠,如美人迟暮般傍身木樨之下而又不失迥立。
她双目闪烁,来回转动花瓶,将粗叶修建不断,直至满意后,又起身把花瓶抱到窗边放好。
山远枝曲,犹如丹青水墨,淋漓尽致。
……
微顿片刻,沈荜被一声通禀打断神思。
“公主,李公公来话,说是可以出发了。”银翠道。
“走罢。”
……
华盖蔽日,仪仗排列,沈荜坐在肩舆上懒散倚靠着,远远就能望见一排又一排站在观台上人群,远远眺望。
轿撵落下,银翠扶着沈荜下来,紧随沈昭身后。
“恭迎陛下。”
“恭迎长公主。”
沈昭略清了一下嗓子道:“诸位免礼吧。”
今日是闲情,各位臣民身着常服矗立人群,沈昭哪还顾及自己的君王身份,一时之间玩心大发,朝着那群臣民走了过去。
沈荜并未跟上去也没有制止,而是扫过一眼,恰好看见穿着浅白色衣袍的宁弈。
只是他并未望向她这个方向,身旁倒是站着一位窈窕睥睨的女子,乃昴诃公主,那抹红美得有些耀眼夺目,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两人似乎谈笑意浓,沈荜撇过眼走上了高台,坐下后接过宫人手里的茶倒头闷了一口。
可谁曾想,端在手里暖和的茶水进了嗓子眼倒有些烫得刮人。
“咳、咳——好——烫。”沈荜两手端着茶盅,像是接了烫手的山芋般想要丢出去,顿时失了态。
银翠指着那位宫女叱责道:“你是如何当差的,怎递这么滚的沸水给主子。”
刚刚那位上前的递茶水的宫女倏地跪下求饶道:“奴婢该死,求公主饶命。”
沈荜低了底眉:“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下去吧。银翠,叫底下的人也莫要为难她。”
银翠这才收敛道:“是。”
“谢公主饶命。”那宫女谢完恩起身,一溜烟就没了踪迹。
宁弈那边和他们隔得不远,当然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但他今日怪怪的,以前有沈荜在的场合,她身旁总都能看见他,可今日,他却有点熟视无睹。
沈荜顿时起了味,他这个人,怎么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就是亲了一口吗!
她都没介意,那人就这样着急躲着她了?
何况,她才是被非礼的那一个。
当真是真是小肚鸡肠。
她一边捋着烫得红热的舌头,一边心里喷起了火焰。
直到王远之来,见一直张着嘴吸气,好奇发问。
“公主这是怎么了?”
“学学民间杂技喷火。”
“……”
王远之知道她说笑:“那公主先学着,我去围栏处看看。”
说罢就朝着那边走去,正好今日严氏兄妹也在场,听说严子琛过两日就要去西北赴任,她得过去打个招呼,陶璟之已成前车之鉴,他可不能再犯糊涂包庇他的老师。
沈荜抬抬眼示意她去吧,这才送走一尊大佛,跟前又来了一位。
她见了面前的人岿然不动地站在眼前,冷眼相待也不言语。
“长公主,好久不见。”布日古德道,“可算是有机会和你说上话了。”
“昨夜宫宴,不是刚见过?”沈荜这才正视他言。
布日古德倒也不介意她呛声,继续道:“怎么?月余不见,公主就要和我装生分?”
“大王子多虑了,本宫只是心情不好罢了。”沈荜坦言道。
“哦?我还以为是你想赖账呢。”他一声冷笑,“那,究竟是我惹了公主不高兴……”
布日古德的手指抬起,指向了宁弈的方向,声音落到人耳边犹如鬼魅道:“还是——他。”
沈荜听到“赖账”二字,登时坐不住了,她还没找他算账呢,他倒先找上门来还蹬鼻子上脸。
“大王子就这么着急,急到管不住手底下的人,要将消息提前放出去?”
“那看来是我了。”布日古德脸上的皮肉扯出笑容:“不过,公主也别急着发难,我哪知道,你居然没将我们合作的事告诉别人。”
他的语气像寻常调笑般,落在沈荜耳中却无比刺耳,她知道,一切都是他在从中作梗。
正值一国之喜,哪会有人莫名其妙来到别国的地界还嚷嚷要娶走他们公主的道理,这不是公然挑衅是什么。
他的嗓音夹着一丝寒意,俊冷的脸庞贴近沈荜耳畔道:“还是说……你在奢望什么?”
既然她都猜到是他指使,布日古德也不再伪装。
沈荜抽身避开他的靠近,咬着牙启唇:“债我会偿,约定我也会照做,但这期间,你最好别再耍花样。”
沈荜丢下话后,朝着站台处的围栏走去。
说话间,兽苑的掌事宫人已经将赤虎用囚车运了出来。
只听身后之人道:“那我就等公主的好消息。”
“……”
沈荜拖着略微虚浮的身体走近并未注意到她的沈昭旁边,她一手撑在栏杆,掌中紧握,仿佛要抠下一块栅栏木屑才肯罢休。
明眸望向远处,心不在焉……
枯黄的草地上,窝着一头庞然大物,通身毛色赤红,果真如那朱砂一般亮丽耀眼,同时,发丝顺亮像是有人花了心思打理过,堪比富贵人家细心呵护的如瀑青丝。
越支使者歌舒涵道:“陛下,灵兽并不伤人,可将这囚笼打开,在越支人的风俗中,触摸赤虎可是好兆头呢。”
赤虎此刻正趴在囚车木板上酣睡,微耷的眼皮显得慵懒无比,两只前爪收起后放在地上,确实看起来一点攻击性也没有。
沈昭道:“来人,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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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打开看看。”
口谕一下,有人恭恭敬敬上前将囚门锁链用钥匙打开。
歌舒涵躬身伸手,喊道:“各位贵人,请吧。”
待到沈家二姐弟走下去后,所有人陆陆续续也都下场,只剩下宁弈、昴诃和布日固德兴致不高地留在围栏处并没有跟上去。
贵胄富人,三两成群围着笑闹,这样稀罕的玩意以前从来没见过。
王远之走近后,站在赤虎尾巴后面道:“当真不错,这虎皮绝对够御寒。”
“王将军别吓它了,万一灵兽能听懂呢。”站在她身旁的严婉兮说道。
就在刚刚,王远之就要去找严子琛聊聊时时,严婉兮看见她向自己款款走来,双眼都发了光,高兴地围着她,连王远之对严子琛说的那些警醒之话都没听清,仿佛与外界完全隔绝。
此时此刻又拉着严子琛,非要缠着王远之一起走。
“哦,不好意思,严小姐,我就是一介粗人,说得实在了些,不会讲什么漂亮话。”
王远之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女郎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明所以,王远之心里暗暗升起一阵不妙。
她怎么觉得,这个严家二小姐逢人就羞红脸。
莫不是害了什么病,无法像正常人那样交谈攀笑……
可惜,可惜。
正想着,一旁的严子琛道:“王将军征战沙场确实难以顾及诗书礼仪,吴下阿蒙尚听劝涉猎经史,私以为通些圣贤之书可对将军大有裨益。”
他一本正经的说着,并不是因王远之读书少而嗤之以鼻,反而一脸认真的劝诫着。
“本将军自然不及大人闲情逸致,但也不是那等放浪形骸之徒。既然严大人都这样说了……”王远之两指摩挲着下巴,一脸干脆道,“不如这样,严大人向我推荐一些书可好?不要“四书五经”,也不要兵家史略。要那种生动不失风趣,载道不空谈之类的。”
严子琛略加思索,觉得眼前这人是在抢词推脱:“将军为难在下了,先贤论著经典,引为后人之鉴,要想明智启迪,圣书史书不失为一盏明灯,偷不得懒。”
王远之被他一本正经的话逼得说不出话来,敷衍道:“本将军说不过你,我、我有空会看看的。”
说罢,人群已经顺着赤虎围成一个圈,不少人伸出手摸了摸,祈求神兽降福。
场上之人不禁为它折腰,夸赞连连、此起彼伏——
“它的毛摸着好舒服呀。”
“你看它睡觉的样子,像猫儿一般惹人怜爱。”
“越支人真是大胆,连这么大的老虎都敢养。”
“……”
正沉浸在美妙的观望中,刹那间,赤虎伸着脖子向长空嘶吼一生。
懒怠的眼皮掀起,黄铜色的眼睛望向众人。
“哟,还醒了。”
“没想到,这畜生还挺温顺的。”
……
赤虎撑着四肢慢慢站了起来,甩了甩身上被揉乱的毛发。
趁人不备之间,向刚才叫它“畜生”那人吐去一口泡沫横飞的唾液,瞬间遮盖住那人的眼睛。
像是在嘲讽他有眼不识泰山。
只听那人惨叫:“哎哟——”
众人哈哈大笑,笑嗔神兽就是神兽,果真精得很。
就在一伙人笑闹放松警惕之时,眼前一番景象在也让人笑不出声,那赤虎踏起身体,瞬间将牢笼撞得四分五裂,又甩了甩尾巴,狠狠地拦腰甩在人腰际,将身边的人群赶走。
它的黄瞳渐渐发红,姿态懒散的模样瞬间被浓烈的杀戮气息取代,巨大的獠牙和白爪锋利亮起。
“歌舒涵使者,这是怎么回事?”王远之发声问。
哥舒翰眼瞳扩大,微张大嘴唇,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好,有危险,大家快退开!”
歌舒涵大声疏散人群。
沈荜本就心不在焉,这会儿正来不及躲闪,赤虎满嘴獠牙怒吼一声,扫开人海冲到了她面前。
“皇姐,退后。”沈昭大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