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灯诡事录》 第1章 白骨灯·骨灯 天乾历一百五十年。 桑城的夜色如泼墨般漆黑,一轮惨白弯月高挂夜空,星光被乌云完全覆盖,整个大地陷入黯淡的死寂中。 一阵阴风吹进沈宅,吹起池面的一丝波澜。 “咔哒……咔哒……”寂静的宅院里响起了诡异的声响。 厅堂中挂着一抹幽白的不明物体,随风摇动起来,咔哒咔哒的,像骨头被一根根割开。 “白骨灯……不见人……灯下雪三分……”寂静的宅院里断断续续地响起一声声女子的吟唱,婉转凄切,又泛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尖利。 闺房中,床上睡着的少女辗转反侧,满头的冷汗。 “灯里哭声……夜夜冷……火中影子步三轮……谁家娃娃……唱旧调……灯神就来……借你身……”吟唱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 那女声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可怖的笑声直接把她给惊醒了。 屋内一片死寂,她能够清晰地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她唤了几声丫鬟,却始终不见人影。 “咔哒——”屋外再次响起诡异的动静,像是索命的恶鬼在一步步走近。 她吓得屏息一瞬,随即颤颤巍巍地下床,推门而出。 长长的游廊望不见尽头,四周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风声。 月光下,她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有一道影子立在灯下,红彤彤的,又隐在森白之中,面目不可辨。 她走近几步,就看见那道影子突然动了动,与其说是影子不如说是一副人类骨架,白骨森森,像被浸了血水的技艺品,不同的骨头嫁接在一起,恐怖的未知物正一步步扭曲着朝她走来。 “咯咯咯咯……”银铃笑声从白骨处传出,场面非常惊悚。 血水流了一地,她被吓得尖叫起来。 尖叫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白骨灯……别点明……点得魂飞灯不熄……莫教儿女……夜里走……怕他唤你骨归阴……”她散着头发仰头大笑着吟唱,状似疯魔。 她尖利的指甲往身上掐去,把自己掐得满身血痕,口中还在呢喃:“白骨灯……白骨灯……” “咔哒……咔哒……” *** “叮铃铃……”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在安静的屋内响起。 屋内床榻上正躺着一位红衣少女,黑色长发铺在枕头上,显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几近苍白。 她纤瘦的手腕上正戴着一条冰蓝色的瓷晶玉铃铛手串,此刻手串上的铃铛正在剧烈颤抖着,手串发出了微微幽光,响亮的铃铛声吵醒了少女。 被吵醒的苏凝眼神还有点迷茫,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她散漫的目光渐渐聚焦,人也清醒了。 苏凝按住手串上响个不停的铃铛,躁动不已的铃铛慢慢归于平静,她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身,望了望四周,一个月了,还是觉得很陌生。 屋门被推开,门外的阳光倾泻进来,苏凝抬手挡住眼睛,让自己慢慢适应光亮。 有人逆着光走了进来。 少年身姿挺拔,穿着一袭青色衣袍,一头乌发披在腰后,只用一支玉簪簪起一部分,在阳光的照耀下,他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里依旧没有任何神采。 苏凝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叹了口气。 这么漂亮的眼睛竟然不能拥有神采,太可惜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记不起来什么事情,就连眼前这个盲眼夫君,她也忘了。 “阿凝,你醒了吗?”少年虽然看不见,但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有黑暗的生活,行动非常自如。 少年捧着早膳,精准地走到木桌前,用手摸索着从桌角摸到桌面,再把托盘上的碗碟都一一放到桌上。 “离洛,你方才又去做饭了吗?你看不见,以后别做了。”苏凝把双脚套进鞋子里,朝离洛走去。 离洛听着她的脚步声,头朝她的方向转去,“阿凝是嫌为夫做的饭不好吃吗?” 苏凝看着他没有视线聚焦的眼瞳,明明这双眼里是一片不会有变化的静湖,但她却莫名看出来一丝委屈。 “没有嫌你,只是怕你受伤。”苏凝握起他的手查看,果然发现手指上有刀伤。 离洛笑了笑,摇摇头,“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可不能饿着阿凝了。” 苏凝无奈,奈何不了他,离洛是个很执着的人。 离洛对于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基于她现在的记忆十分混乱,她也搞不清离洛是不是真的是她夫君,不过苏凝能确定的是她并不反感他,并且对离洛有一种莫名的亲近熟悉之感。 “快坐下吧。”苏凝扶着他坐下,把筷子放到他手里。 离洛一手拿着筷子一手往前伸摸索着碗边,等摸到了便用筷子夹了一个包子给苏凝。 “阿凝,你吃。”离洛微微一笑,一脸满足。 苏凝真的对他没辙,也给他夹了包子,“你也吃。” 两人一口咸菜白粥一口包子,吃出了一种岁月静好。 “阿凝,方才你的手串铃铛是不是响了?”可能是因为失去了视力,离洛对声音十分敏感。 苏凝下意识点了点头,反应过来离洛看不见,连忙回道:“是啊,八成是附近有怨作祟了。” 苏凝其实是一位入灯师,虽然她很多事情不记得,但她唯独还记得自己是一位入灯师。 入灯师世间少有,且并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人们也只是把他们当做比较厉害的道士,并没觉得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 入灯师可借“魂灯”之引,入含怨怪所在的灯中替人断情解怨,彻底消除怨气,但入灯一次便要付出折寿的代价。 苏凝已经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是入灯师,为什么会选择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但冥冥之中,她并不觉得自己会这么伟大牺牲自己的寿元去除怨。 但她的潜意识告诉她一定要去除怨。 再多的她真的想不起来了,一想就头疼。 离洛并不是入灯师,但他似乎对怨气十分敏感,而且苏凝总感觉离洛和她之间有着属于灵魂之间道不清的联系和共鸣。 “阿凝?怎么了?”久未听见苏凝说话,离洛疑惑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歪了歪头。 苏凝回过神来,连忙回道,“没什么,依照我的经验,待会儿就会有人来请我们了。” 前些日子苏凝帮着解决了一些“不需要入灯的小事”,因此名声大噪,桑城的人都知道八角胡同里住了一对“法力无边”的道侣。 果然没多久,家门就被敲响了。 苏凝放下碗筷去开门。 门打开,一个像是仆从的男人看到苏凝后就开始哭诉,“我家小姐昨夜撞邪疯魔了,夜半啼笑,已伤了两位侍女。我家老爷重金请苏天师出手,救我家小姐一命!” 苏凝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通常魂灯所感应到的怨气,都是大怨,其实苏凝手腕上的铃铛手串便是由魂灯所化的。 “你先起来,带路吧。”苏凝伸手扶起那个仆从。 仆从连忙站起来,连连道谢,“多谢苏天师,小的这就给天师带路!” 离洛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苏凝的身旁,听完了他俩之间的对话。 苏凝锁好门窗,一如既往地打算带着离洛一同前去,她不放心离洛一个人待在家。 仆从在前方带路,苏凝牵着离洛走在后头。 这次来请她的是桑城大名鼎鼎的富商沈家的家主,出事的就是他的嫡女,还是他目前唯一的子嗣。 沈家离八角胡同有些远,所以仆从是带着马车来请的苏凝。 苏凝不客气地扶着离洛上了马车,有车不坐是傻子。 马车脚程快,苏凝和离洛很快就被带到了沈府。 苏凝和离洛随着仆从踏入了沈府。 不愧是富商,府邸占地极广,曲折游廊宛若龙身蜿蜒而上,层层院落叠如棋局。 苏凝和离洛两人被带到了见客的中堂。 中堂中央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山水长卷画,看得出笔力雄厚,却透出压抑肃杀之气。 中堂檐下却孤悬着一盏奇异白灯,是一盏由森森白骨制成的灯。 苏凝一望见这灯,眉头直接皱了起来。 离洛虽然看不见,但他感应到了一股森冷的杀戮之气。 整盏灯以人的脊骨与肋骨为主要构件,构成了一个分层垂直结构。 每一层都由人骨的自然脉路环绕而成,似乎是依据某个宫灯或神庙灯笼的模型所建设,却又因为是用人骨所制而显得整体看起来格外诡异。 骨灯的顶部是以几块骷髅样的骨片对称排布,中部的圆形骨环排列整齐,构成灯的核心。 四角灯檐下各挂着吊坠状像是流苏的骨节,随重力垂落,在空气中微微晃动,偶尔会发出“咔哒”的响声,仿佛冤魂低语般回荡在空气中。 苏凝手腕上的铃铛手串再次颤抖起来,发出叮铃铃的声响,让她更加确定沈府的祸根就是眼前这盏骨灯。 “这位就是苏天师吧?”沈老爷走入中堂,来到苏凝和离洛面前,“小女自昨夜起便疯言疯语,又哭又笑的,把自己全身都抓伤了,还伤了她的婢女。” 苏凝看了看那盏骨灯,问道,“沈老爷,冒昧问一句,这盏骨灯从何而来?” 第2章 白骨灯·入灯 沈老爷闻言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那盏骨灯,“这是沈某前些天在清和镇经商时,偶然从一位古玩商的手中获得,我见这盏骨灯稀奇,便带回府中。” 沈老爷在请苏凝前来之前,已经寻了不少道士,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替他解忧,而且也没有一个询问过这盏骨灯,苏凝是第一个问起的。 见苏凝脸色凝重,沈老爷顿觉不妙,连忙问道:“苏天师,可是这骨灯有何不妥?” 旁人看见这骨灯瞧不出什么,可是在苏凝眼里,却看到有一股血色浓雾围绕着那盏骨灯。 而离洛虽然看不见,却能闻到来自这盏灯的血腥之气,并且能感应到有股让他感到不适的气息。 “实话说,沈老爷,你这盏骨灯的制作来源本就不详,自带罪孽,阴煞极重,你不仅带回府中,还挂于中堂內,我猜令千金应该是体弱之人,所以更易被此等阴煞冲撞。”苏凝直接开门见山。 沈老爷一听是因为自己带回来这盏不详的骨灯害了自己的女儿,脸色渐渐变得煞白,他连忙朝苏凝作揖,“求天师救小女一命,沈某必重谢!” “令千金的情况拖不得,请沈老爷速带我们去见令千金。”苏凝并不想再浪费时间,正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沈老爷立马点头,急步领着苏凝两人前往沈锦瑶所在的院落。 离洛安静地跟在苏凝身后,苏凝牵着他走得稳稳当当。 沈锦瑶的院落此刻已不如以往的宁静,变得有些阴森肃杀。 沈锦瑶被关在屋里,门窗都贴满了之前沈老爷请来的那些道士让贴的黄符,苏凝看着那些黄纸上的符文,摇了摇头,这种劣质符纸对付那骨灯中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为了防止沈锦瑶再发疯伤人伤己,沈老爷遣散了院落的奴仆,闭门谢客,封死了屋门。 苏凝扶着离洛踩过门槛,两人来到沈锦瑶闺房的屋门前,离洛停在门口,他不太方便进未婚千金的闺房,便等在屋外,只有苏凝一人进去。 屋门未开,苏凝已经听见里头的动静。 “灯里哭声……夜夜冷……火中影子步三轮……谁家娃娃……唱旧调……灯神就来……借你身……”屋里断断续续响起女子癫狂的吟唱。 苏凝眉头一皱,沈老爷十分上道地掏出钥匙帮苏凝打开了屋门,他自己却不敢看自家女儿那可怖的模样,想到女儿变成这样还是因为他带回来的那盏骨灯所致,他的内心已被愧疚填满。 屋内燃着安神香,铜炉吐着一缕淡烟,被绑在床头的少女披头散发,一点都没有被安神香安抚到。 沈锦瑶缩在床帘后,眼白翻露,口中喃喃,时而笑时而哭,全身上下被她抓得体无完肤,血迹斑斑,看着十分骇人。 一身红裙的苏凝踏入阴暗的屋内,她的身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刀刃,内敛但锐利逼人。 苏凝缓步走到沈锦瑶床前,伸出食指和中指,合并到一起,举到沈锦瑶的眉间轻声念道:“以灯为引,引汝回神,魂归!” 一道淡淡的幽光从苏凝的手指溢出,再渐渐没入沈锦瑶的眉间,沈锦瑶渐渐平静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中堂檐下挂着的骨灯突然剧烈颤抖了起来,微微发出了红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苏凝上前替沈锦瑶松绑,再扶她躺好,替她掖了掖被子,转身走出去。 离洛听见苏凝的脚步声,伸手朝空中摸索着,苏凝连忙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宽心。 沈老爷见苏凝出来了,上前问道,“苏天师,小女这情况?” “目前沈小姐没事,但怨结还没彻底解决,今晚我会在这个院子彻底解决那骨灯中的东西,沈老爷记得让全府的人在入夜后便不要再四处走动,尤其是在子时,任何一个人都不准踏入沈小姐的院落,否则后果自负。”苏凝语气慎重地说道。 沈老爷连连点头,立马下去安排了。 “阿凝,这次十分棘手吗?”离洛捏了捏苏凝的手背。 苏凝微微一笑,“哪次入灯是不棘手的?只是沈小姐还有救,不能拖。” “阿凝,我陪你一起入灯。”离洛朝苏凝的方向侧头,眼眸空洞无神。 苏凝叹了口气,“离洛,你明知道入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何必呢?你本不用........” “我们说好以后都一起,就像你无法答应我不入灯一样。”离洛满脸写着不赞同。 苏凝拿他没办法,捏了捏他手背,“行吧,我就知道白说,每次都说不过你。” 两人走出沈锦瑶的院落,去找沈老爷。 沈老爷已经下令全府的人入夜后就不要轻易走动,尤其不准出入沈锦瑶的院落。 苏凝和离洛被招待着吃了午饭和晚饭,沈老爷此刻把他们当成救命稻草,用丰盛的菜肴来招待的他们。 申时,苏凝和离洛在中堂用晚饭。 那盏骨灯还挂在中堂内,随风飘荡,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沈老爷现在看着这盏骨灯就觉得渗得慌,“苏天师,你瞧这骨灯……” 苏凝正在替离洛挑鱼刺,闻言抬头朝沈老爷笑了笑,“沈老爷放心,这盏骨灯我待会儿会带走,既然拿钱了必定把事儿给你办好。” 沈老爷这才放宽心,深感自己把苏凝请来真的是明智之举,要不是之前请的都是庸才,沈老爷还不一定会请年纪轻轻,看起来毫无经验的苏凝。 但眼下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苏凝把挑完鱼刺的鱼肉夹到离洛的碗中,离洛笑得很温柔,也摸索着给苏凝夹了一只鸡腿。 吃完晚饭,苏凝和离洛便决定回到沈锦瑶的院子中。 临走前,苏凝也顺道带走了骨灯。 苏凝伸出食指和中指,两指合并在一起朝着骨灯的方向指去,一股冰蓝色的光流渐渐从她的指头溢出,光流把那盏骨灯隔空从檐上取下。 骨灯随着光流的指引,飘到苏凝的手中,悬空在苏凝的手掌上。 苏凝就这样把骨灯带回到沈锦瑶的院落中。 世间怨怪等级分为三种,分别是魂、怪和怨,而能让入灯师动用入灯能力的,都是怨的级别。 而这盏骨灯内的东西不只是怨的级别,还是一灯双怨。 苏凝和离洛踏入沈老爷安排给他们歇息的屋子中,苏凝抬手轻轻往前一送,骨灯就被送往半空中悬浮着。 “阿凝,时辰还未到,先睡一会儿吧。”离洛拉着苏凝往床榻走。 苏凝顺从地跟着他的步伐来到床榻,“你也睡一会儿。” 两人同床共枕,苏凝打了个哈欠,翻身睡了过去。 离洛躺在她身后,所以苏凝并没看见他的后脖颈突然逐渐浮现一只红色的眼睛图纹,泛着红光,赤色的眼珠子动了动,随即又慢慢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出现过。 苏凝一向睡得非常久,比他人相比,她的睡眠时长非常异于常人。 临近子时,苏凝非常准时地醒过来了。 “阿凝。”察觉到她醒了,离洛也睁开了眼睛。 苏凝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伸手调皮地刮了刮离洛高挺的鼻子,“我醒了。” 离洛的嘴角上扬,笑容很甜。 苏凝从床上坐起身,看着悬浮在空中的骨灯,“是时候解决它了。” 离洛也跟着她下床,两人并肩而立在悬浮于半空中的骨灯前。 子时的夜晚一片死寂,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 苏凝和离洛来到空旷的庭院中,苏凝再次把骨灯推送至半空中,她一手牵着离洛,另一只手做着繁杂的手势。 “愿以一魂入冥火,照见未平之冤,问前尘,解宿怨。” “入灯者,勿忘本心。” 苏凝默默念着,一股蓝白相间的琉璃灯纹从她的眉间显出来,泛着光,这股光芒逐渐把她和离洛给一起笼罩了进去。 待光芒散去,苏凝与离洛已不见踪影,只余骨灯还悬浮在半空中不停旋转。 …… 风,是静的。 不是没有风,而是那风轻得仿佛绕过了每一块土地,只卷起耳边若有若无的哭声。 苍白如纸的雾,自脚边悄然升起,仿佛有人在地底焚香。 灰烬未落,烟先缠身。 脚下的山路原本泥石清晰,此刻却如泼了浆糊,踏一脚便深陷寸许,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好似踩在某种泡发的骨皮上。 前方松林弯曲如伏蛇,树干满是剥落树皮与钉入的白布条,白布条随风飘扬,从远处看像一根根人骨垂挂在空中。 那些布条在风中拂动,仿佛一个个怨魂在低语,语调阴冷,直指前方。 惨白的弯月挂在云层之上,而远处,一座高耸的灯楼隐隐矗立于雾中,宛若整个村子的心脏。 苏凝陡然睁眼,发现自己正立在一条幽静的石板巷口,天色灰暗如暮未暮,头顶无日无月,只有一盏盏骨灯高悬于槐树之上,随风摇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这是……一个被时光困住的村落。 第3章 白骨灯·诡村 离洛站在苏凝身旁,阴风掠过他耳旁,只有手心的温度让他知道此刻他不是一个人。 雾愈加浓重,像一张潮湿的麻布罩住了天光,月亮也被遮住,一丝光亮都没透出来。 白茫茫的雾气逐渐模糊了苏凝的视线,随即她的意识也陷入了黑暗中。 …… 夜色深沉,风从山背吹来,吹得瓦片呜呜作响,如哭如诉。 “白骨灯....不见人.....灯下雪三分......三十六男沉不起......三十六女骨成灯....” 稚嫩的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惊悚。 苏凝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陌生的屋子。 粗木板拼出的床榻,屋角一盏黯淡的油灯,窗棂缝隙透进冷风,掀起墙边贴着的纸符。 她一时间怔住,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原本的衣服已经被不属于她的粗布麻衣给替代了。 侧头一看,便看见离洛躺在她身旁,身上的衣服也被换了。 “离洛。”苏凝凑前去轻轻抓住离洛的肩膀摇了摇,见他没醒,只能加大力度。 离洛终于被唤醒,睁开无神的眼睛,循着声音侧头,“阿凝?” “离洛,我们入灯了。”苏凝见他醒了松了一口气,连忙伸手把他扶起来。 离洛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的确不是他本来的衣服。 每次入灯,追寻往者起源,入灯者都将“身临其境”地去感受怨怪的世界。 苏凝起身去到窗边,微微打开窗往外瞧,天色极黑,几乎看不见星月,这看起来是一个异域风格的村落,村口立着的石碑上刻着惨白的“白骨村”三字。 忽有风吹,挂在梁上的兽皮忽地鼓胀,仿佛其中藏着什么东西在蠕动,那兽皮突然“啪”地坠落,落地后裂开,从中滚出一个发白的头骨,竟还带着发锈的耳饰与金钗,像是某位女子的残骸。 初入灯中,苏凝不打算冒险,打算先观察一会儿。 “阿凝?”离洛听不见苏凝的脚步声,连忙开口道。 苏凝回过神来,快步走回到床边,“离洛,这里是白骨村,你方才有听见小孩儿在唱童谣吗?” “好像是有。”离洛有些迷茫,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见。 苏凝替他理了理睡的有些凌乱的头发,“有没有觉得耳熟?就是沈家小姐疯魔时念叨的。” “你这样说,这村子肯定不对劲。”离洛微微清醒了些。 苏凝见离洛还困着,连忙扶着他躺下,“你接着睡吧,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先别轻举妄动的好,明早再看看情况吧。” “嗯,阿凝你也一起睡吧。”离洛顺着苏凝的动作重新躺回去床上,顺手也拉着苏凝一起躺下。 苏凝不置可否,顺从地躺到离洛身边,两人如平常一般同床共枕。 一夜无梦。 *** 清晨天色未明,天边血云如翻腾的红墨,鸡不鸣,犬不吠,只有远山深处传来一阵阵断断续续,听不出是什么的哨声,那是村中人每日清晨对山的“问安”,据说能平息山中亡魂。 苏凝被这诡异的声响吵醒,连带着离洛也跟着醒了。 “真是奇怪,没听见鸡鸣,反倒是这不知名的声响代替了报时的鸡。”苏凝一边坐起身一边揉了揉有些睁不开的眼睛。 离洛也跟着坐起身,“阿凝,天还未亮吗?” “还未。”苏凝掀开被褥,凑到窗边看,发现已经陆续有人进进出出,但依旧很冷清。 村人起得极早,但村内并没喧哗起来,没有一点烟火气,像按部就班的木头人,没有灵魂。 苏凝打开屋门,清凉的晨风扑面而来,夹带着一丝难闻也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息。 离洛的嗅觉非常敏感,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当即想下床走到苏凝的身边,但是来到不熟悉的环境,他的行动也不像在家里那么自如,难免磕磕碰碰,苏凝见状立即走过去把他牵过来。 就在这时,苏凝对面的屋门也被打开了,一位身形瘦削的妇人走到刻着一圈圈像骨头纹路的石板地前。 苏凝看着她跪下来用骨灰混着血顺着石板地上的骨头纹路绘制,渐渐形成一幅血色骨纹图,接着那妇人对着东边挂着木雕的墙头三拜。 而苏凝的左邻右舍都在做着和那妇人一样的行为。 苏凝皱起眉头,这是什么习俗,拜的又是什么神,那墙头上的木雕也看不清是什么神明。 “他们在干什么?我闻到了血腥味。”离洛抬手摸到苏凝的手腕,扯了扯她的袖口。 苏凝给他描述了一遍刚刚所看到的,离洛微微歪了歪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听你这么说,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离洛虽然看不见,但是嗅觉和听觉都很灵敏,思绪十分活泛。 苏凝的眉头还在皱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吉利的习俗。” 对屋的妇人做好晨间跪拜后,抬头就看见苏凝和离洛,浑浊的双眼里一片死水,她盯着苏凝和离洛,语调毫无起伏地说道:“你们怎么不拜?” 苏凝闻言挑了挑眉,淡定自如地回道,“等会儿再拜。” 妇人死死盯着苏凝一会儿才转身进屋。 他们这间小屋非常普通,灶房里空空如也,不过苏凝和离洛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其实不用进食也无大碍。 这段日子,苏凝观察到这村庄有很多诡异之处。 村中的孩童也不似常人孩童般活泼。 他们面色蜡黄,成群结队在村后竹林里玩一种叫“敲骨头”的游戏,用剥了皮的骨头打节拍,嘴里念着怪诞的童谣: “三十六灯,三十六骨,剥皮剥肉剥魂哭。 骨婆笑,灯神怒,灯灯灯灯不照路。” 每念一句,就有一个孩子伏地扮“尸骨”,另一个举灯罩着其头颅,嘴里像含了骨哨,发出了刺耳的哀鸣。 村人见此并不阻止,甚至脸上露出古怪的宠溺与骄傲,仿佛他们不是在看孩子,而在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 午时过后,灯楼前敲三响,村人齐聚楼前,朝着灯楼顶礼膜拜。 日落之后,村里便陷入诡异的黑暗。 村中不许点火,也不许点灯。 所有光源,必须来自那座挂于灯楼前的灯,那是村中骨婆亲手炼制的长命灯,灯罩以不知名的皮绷成,灯芯点燃时会发出近似人哭的咿咿呀呀声。 每户家门上都会挂着一盏骨灯,风吹过时,那灯就会发出诡异的咔哒咔哒声,像是很多骨头在摩擦。 夜晚时分,村中的“静骨令”便会即时生效。 全村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狗都被喂了“禁叫汤”。 偶有动静,则说明有人违令,次日那人屋门前那刻了骨纹的泥地便会被涂上黑圈,预示“此人骨不净”,不久之后便会“无声消失”。 没有人问,也没有人哭。 村人只是低头继续种田、煮食、拜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连几日,苏凝和离洛依旧还没发现此灯中的怨怪起源。 直到有一天,他们无意中看到从山里回来的两个少女。 她们是村中唯一眼神清明,身上不带死气沉沉的孩子。 但苏凝能感应到她们身上的暴烈怨气,纵然她们一脸平静,不过是怨怪不得解脱,困在过往中不断重复着以往生平,暂时掩盖了她们狰狞的原身。 “找到了,是她们。”苏凝凑到离洛耳边说道。 离洛也感应到了那股不详的气息,与沈家的那盏骨灯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模一样。 苏凝不打算贸然接触她们,先暗中观察,再慢慢接近她们。 第4章 白骨灯·验骨 为了融入村中,苏凝和离洛只能也开始“日常生活”。 村子东头,檐下晾着一排干草绳,木盆中血水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宰鸡之后留下的刺鼻腥味。 苏凝和离洛提着药篓站在屋门,隔着里头的炊烟,看见两个少女并肩而坐。 绑着侧麻花辫的阿慈坐在矮木凳上,侧头看绑着双麻花辫的小青在逗蛐蛐。 她们都还年少,十三四岁模样,却有着不符合她们如今年纪不该有的眼神。 “我们可以一起逗蛐蛐吗?”苏凝轻轻走近,语调轻快,笑容温暖,不会让人觉得唐突。 小青一愣,往阿慈背后缩了缩,而阿慈看着苏凝许久后,才点点头,“好啊。” 苏凝就这样离真相又更进了一步。 日子悄然过去。 白天,苏凝和离洛打水晒粮,也常常在黄昏后偷偷去找那对姑娘。 阿慈喜欢唱小调,小青擅长画纸人儿。 她们会蹲在溪边看蜻蜓飞起,也会相互嬉戏大笑,仿佛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平凡姑娘。 可每当提到父母时,空气会一下子冷下来。 阿慈和小青不是亲生姐妹,而是青梅之谊,而她们的父母从来都不会关心她们。 “他们生下我们,只是为了供给灯神。”阿慈面无表情地说道。 小青冷哼一声,“我娘从来没抱过我,也不管我死活。” “你知道吗?我们村里有一种祭灯神祈求护佑的习俗,每十年一次,每次都需要献祭所谓的灯骨。”阿慈摩挲着手中的竹篮。 小青的眼眶已经红了。 “那年村里摸骨,把我堂姐送进灯楼里去了,她哭了一夜,我伯娘却还在笑,还说能为灯神死是一种荣幸。”阿慈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小青抬起双手盖住了脸,闷声道:“这次又不知道要牺牲哪位阿兄阿姐了。” 苏凝听着这话,心里升起一股寒意,这迷信习俗到底埋葬了多少人。 而眼前这两位尚活着的少女,很快也会是那灯楼中的其中一个冤魂。 她望向离洛,感知到苏凝视线的离洛伸手牵住了苏凝的手,摇了摇头。 往事不可逆转。 …… 某一天黄昏,苏凝在回家路上被一双苍老的手给拦住去路。 一位老妪站在她面前,黑袍拖地,袖口有干涸的血斑。 “你同她们走得太近了。” “你该知道什么不能做。” 她慢慢靠近,鼻尖几乎贴到苏凝的脸,那张脸像风干的木偶,因说话带动着脸部肌肉,却诡异地咯吱作响。 苏凝微微一笑,“你老了。” 老妪浑浊的眼瞳渐渐浮上血丝,她癫狂地笑了起来,眉间闪过一只赤瞳,一瞬而过。 “一叶障目……哈哈哈哈……” 癫狂的话语随风扬起又落下,消逝不见。 *** 翌日清晨,天未亮,鼓声先起。 是验骨的晨鼓,三长两短,低沉如丧。 今日是“验骨日”,每十年一次的灯祭前的摸骨之日,表面上是祭灯祈安,实则是挑选村中青年中符合条件的“献骨者”。 苏凝和离洛随村人走出屋子,被指引至灯楼前列队。 “骨婆要来了。”苏凝的身侧站着阿慈和小青,阿慈脸色苍白地低声说道,“每回灯祭前十日,她都会亲自‘摸骨’。” 苏凝微微偏头看她们,小青低着头道:“骨婆的手,摸过谁,谁的命就被注定了。” 骨婆很快就现身了。 那是一名佝偻老妪,披着布满灰白符咒的兽皮披风,头戴剥制过的骨冠,缓缓踱步而出,一双浑浊死白的眼中仿佛看不见人,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走在鼓声中,手持骨灯权杖,随着她的走动,权杖上的骨灯微微摇晃,发出咔哒咔哒声,她可怖的眼睛逐个审视着村中的孩子们。 苏凝皱紧了眉,这骨婆就是上次她遇到的那个古怪老妪,她身上竟也有怨气。 “她身上也有怨气。”离洛凑到苏凝的耳边低声说道。 骨婆走到青石台前,转身看着台下的少年少女们,“该摸骨了。” 村中人不敢说话,纷纷低头,将一众七八岁至十四五岁的孩子们按着长队排开。 不少孩子吓得脸色苍白,却又不敢哭出声。 阿慈和小青并排站在队尾,她们的手紧紧相握。 她们早听说过村中“摸骨”的传言——那是一场通往死亡的筛选。 骨婆所摸之人,若骨响如罄,肤滑如玉,即为“上好灯骨”,需在灯祭中“归灯”,为村祈福。 上一次灯祭是十年前,似乎没人记得那些死去的阿姐阿兄,但从大人们刻意回避的眼神里,她们已然知晓,那是无法逃避的死亡。 骨婆一人一人摸来。 她跪坐在青石板台上,面前烧着一盏灯油幽蓝的兽脂灯,每摸一个孩子,便用手从他们肩胛、臂骨、肋间一路滑至锁骨下,再附耳倾听骨中回响。 若骨中沉哑如木,她便“哼”一声,挥手放过。 若骨响清越,她便“嘿嘿”一笑,露出唇边残缺的牙齿。 至第十七人时,她终究摸到了阿慈。 少女骨骼纤细,皮肤细腻如雪,几乎没有瑕疵。 粗糙的手指在阿慈的皮肤上游走,像一条阴冷的蛇在缠绕着她的灵魂,阿慈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骨婆抚摸的手忽然一震,像是触到了极其珍贵的材料般,双手竟微微颤了颤。 “这骨……”她凑近,用鼻嗅、用唇贴,最后更是歪头听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抬手打了个结印,往阿慈眉心轻轻一点。 一缕淡金色符纹浮现。 她咧开嘴笑了,“天生供灯女,七窍通灵,骨润如玉——乃上骨,堪为‘灯芯’。” 村人惊呼,灯芯材料,这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大祭品,需在最后一夜作为主灯燃料。 阿慈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身躯抖得更厉害。 小青“唰”地冲上前,抱住阿慈,“你不能带她走!” 骨婆扭头盯住她,浑浊的眸子突然一亮,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过她手腕,一把扯开衣袖,顺势覆手其背脊骨脉。 下一瞬,她眉头微挑,指尖一颤,“啧……你竟也是……” “骨硬似金,脉中生白,七杀命,你是护骨,是灯祭主灯的辅料。” 阿慈怔住,所谓“辅料”,即是要在祭灯之夜,与主芯同时剖骨、相连同燃,以保灯祭圆满。 小青怒吼,“我不做!我们不做!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能主宰我们的命运!” 骨婆却只是冷冷一笑,不容拒绝地将两人手腕用红线系起,念咒为誓: “今灯已定,灯契难违;三日之后,献骨灯下,愿灯神昭照。” 她将系着两人命线的红绳投入灯楼口的灯火中,火焰“轰”地窜起,似乎有一股沉沉的幽气在她耳边低语。 自此,两位少女的命运就此注定。 第5章 白骨灯·祭灯 夜深,阿慈与小青被隔离至灯楼内,看守的哑婢不眠不休地守着楼口。 两人肩并肩坐着,紧握着彼此的手。 窗外的灯火晃动,像是有无数双苍白的手随时破窗而入,把她们的灵魂抓去。 “若真要死,”小青低声说,“我也要和你一起。” 阿慈没有说话,眼中尽是倔强与不甘。 空荡的底楼黑不见底,安静地仿佛能听到从深渊传来一声细微的啼哭。 她知道,她们还有三日可活。 她不能坐以待毙。 …… 验骨那日,苏凝和离洛并没有出手干预,因为他们深知这是过往,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改变不了的。 阿慈和小青的父母对于她们被选为祭品而感到非常荣幸,见她们不配合还开口教训,“你们应该感到荣幸能够为村子贡献,让你们死得有价值。” 阿慈脸色灰败,眼里已经对父母没有抱任何期待,反而是小青气不过,大声控诉,“你们不配为人父母!天底下竟有这种不顾孩子死活的父母!” 接着小青就被扇了一巴掌,小青朝他们啐了一口血,一脸癫狂,“你们会遭报应的!哈哈哈哈哈!” 两位少女就这样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灯楼里。 那日之后,整个村子像被一张看不见的蛛网给罩住了。 白天村人照旧上山砍柴、下田种地,夜里却悄然点起一盏盏青白的灯火,自家门前插三支符签,一律不许外出。 仿佛从那一刻起,整个村落成了某种“供灯场”,而那些灯火,便是祭祀开始的引子。 ……… 灯祭将近,整个村子陷入诡异的寂静。 天灰地哑,连鸟雀也不知何时绝了声。 灯楼高耸入云,如骨柱穿天,楼体泛黄,燃着终年不熄的灯火。 灯楼脚下,有一棵被烧焦的老槐树,斜斜倒着,枝头还吊着一盏诡异骨灯。 一盏灯,照着无数不甘的魂;一座楼,埋葬了多少人。 灯楼是座充满腐朽的木楼,外观不起眼,却有三层,高墙厚瓦,门窗皆无,仅有顶楼可引天光。 楼内幽暗潮湿,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终年不散,混着干枯的骨粉。 墙上绘有古老壁画,褪色斑驳,却仍可看出人们跪拜灯火的图景。 灯火正中央,是一盏以白骨为架、以发丝为芯的诡灯,而跪拜者全都低首断颈,像是被强行按入祭坛之中。 传说这里是“灯神”的神居。 “阿慈姐.....我们真的能逃出去吗?” 阿慈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 灯楼大门封有符篆,由骨婆亲手所画,里头的人不得踏出半步。 每晚有哑奴送来食水,个个表情麻木,眼神空洞,而这些食水都被下了软筋散,只有在灯祭前的最后一天才会是正常的食水,以此保证祭品处于良好的状态。 夜深时,阿慈常常听见墙里传来“叮咚”的响声,像有人在用骨头敲击铜壶。 小青睡不安稳,总是梦到自己那些再也没回来的阿兄阿姐。 终于,到了灯祭前的最后一天。 骨婆将于夜半动手制灯。 恢复力气的阿慈在黑夜中低声唤醒小青。 “小青,我们走。” 小青瞪大眼睛,“你说……逃?可门外……” “我知道门被封了,”阿慈咬牙,“但是我们总得上顶楼看看有没有生门。” 两人相互搀扶着彼此,阿慈扯下其中一盏骨灯,利用灯火照明。 阿慈和小青跌跌撞撞地从底楼上到二楼,二楼依旧昏暗,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扇上锁的门,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阿慈看着密封的环境,也不打算浪费时间逗留,直接牵着小青上顶楼。 不同于底楼和二楼的昏暗,顶楼却灯火通明。 空旷的楼中央悬挂着一盏巨大的骨灯。 骨灯高近两丈,通体由人骨拼接而成,脊椎为柱,肋骨为簧,颅骨缀边,指骨垂坠如风铃,随风轻轻晃动,竟发出细碎诡谲的脆响,宛如怨灵在低语。 阿慈和小青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盏骨灯,恐惧渐渐上升至她们眼中,这么大的骨灯,得牺牲多少人才能制成。 密封的空间里,骨灯微微摇晃起来,无风自动。 阿慈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她捏了捏小青的手背安抚她,强制自己镇静下来思考。 突然,她好像看见骨灯中央闪过一丝光芒。 阿慈灵光一闪,她抿了抿唇,拖着颤抖的脚一步步靠近骨灯。 “阿慈姐,你干嘛去!”小青察觉到阿慈的动作,吓得拉住她。 阿慈拍了拍小青的手背,“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两人一步步靠近那盏骨灯,阿慈凑近观察,竟然发现骨灯中央是有风吹进来的! 阿慈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绕到骨灯后方,她伸手摸索着冰冷的墙瓦。 她抬手敲了敲,惊喜地发现墙后是空心的。 阿慈用手指不停地撬松空墙的板缝,直到双手鲜血淋漓,才终于成功撬开墙板。 外头自由的空气灌进来,仿佛是生的希望。 小青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喜,“阿慈姐!我们有救了!” “快走!”阿慈率先爬入黑漆漆的地道。 两人顺着湿滑的地道逃出了灯楼。 *** 月黑风急,山路陡峭。 她们几乎是摔着滚下来的。 她们看见前方有一条可能可以通往外界的小径,阿慈拉着小青往前奔。 谁知下一秒一道阴影挡住了她们。 “真是不知死活。” 骨婆披着青灰色的披风站在黑夜中,手持骨灯权杖,悄无声息地逼近。 “快跑!”阿慈立刻把小青推走,自己则留下来拖延住骨婆替小青争取逃生的机会。 “祭前逃跑,该罚。” 骨婆语气轻缓,握住权杖的手动了动,权杖上挂着的铃铛骨灯微微一晃。 咣啷—— 阿慈感觉自己的头颅像被人暴击了一样,灵魂跟着激荡,仿佛就快被抽离,随即失去了意识。 “阿慈姐!” …… 灯楼二楼,青铜灯沿墙列阵,灯火如豆。 阿慈和小青被铁链悬挂在半空中,赤裸地暴露在这间冰冷的石室中,身下是凹陷的血槽,早已凝结出暗黑的瘀痕。 “别怕,剥的时候快,很快就不痛了,但你们私自潜逃,就该给灯神赔罪。”骨婆的嗓音干涩而轻柔,像一个珍惜孩子的母亲,却无端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缓慢擦拭着镶银的骨刀,刀刃极薄,在灯火下泛出冷白的光。 她走到阿慈面前,抬手抚了抚她发丝,像爱怜,又像在挑选材料。 阿慈浑身剧烈颤抖着,嘴唇已被咬破,她怨恨地瞪着骨婆。 终究还是没能带着小青逃脱,她对不起她。 一旁的小青脸色死白,全身上下都布满冷汗,她颤着声音吼道,“你别碰阿慈姐!” “对不起,小青,还是没能带你逃出去。”眼泪从阿慈的眼中滑落。 “好一对好姐妹。” 下一秒,骨婆握着刀猛地刺入阿慈瞪着她的眼球,血液顿时喷洒至她苍老的脸上,配上她那浑浊的眼眸,显得尤为可怖。 “啊啊啊啊啊啊——”阿慈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滚烫的鲜血喷射到小青的脸上,她愣愣地看着痛苦惨叫的阿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挣扎着大叫,“不要!” 骨婆抽出刀,刀刃划至锁骨与肩膀之间的皮肉,划下一道干净的切口。 肉与皮被分离时发出撕拉声,像有人在慢慢剥一层层浸水的纸张。 “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封闭的石室内回荡,带着痛苦与绝望,唤不回任何怜悯。 血液如泉眼般从裂口喷出,顺着阿慈的胸膛流入底下的血槽,血槽中的血液渐渐被填满溢出,最后缓缓流至地面隐蔽的阵法凹陷中。 “我阿慈就算是死,也绝不会放过你!”空气中回荡着阿慈临死前不甘的话语。 骨婆充耳不闻,娴熟地用刀勾住皮的边缘,像剥一层布,缓慢地将整块皮肤撕离身体,直到露出皮下斑驳红白的肌肉和跳动的血管。 她握刀插入皮肉中,摸到肋骨后利落地割断,把骨头完整地剖出来。 “你乱动就会割断筋腱,那可就不美了。”骨婆淡淡说道。 此刻的阿慈已然成为了一滩血肉,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美丽的少女。 接着她的目光又转向了旁边泪流满面的小青身上。 小青瘫软在铁架上,她眼睁睁地看着阿慈被一寸一寸剥开皮肉,指甲早已抠破手心,她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她发出细微的呜咽,像垂死之人的喃喃低语。 “别怕,小姑娘。”骨婆走近她,拿出新的骨刃,“你会成为一盏好灯的。” 第一刀从腹部划开。 小青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抽搐起来,腹腔猛然收紧,鲜血与肠液同时喷溅出来。 “啊啊啊啊啊——”小青仰天惨叫,眼睛里渐渐流下血泪,她执着地看着那滩血肉模糊,“阿慈姐……” “我们……说好……一起逃……出去的……” 骨婆灵巧地避开腥热飞溅,神色未改,只用镊子拨开薄膜,慢慢挑出脊椎。 “这根骨头够直,够白,做灯柱刚好。” 骨婆嘴角微勾,一边说着,一边将剖开的胸腔撑开,用特制的小锯子将肋骨一根一根割下。 每割下一根,小青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哭嚎,直到声带撕裂、喉咙溢血。 “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很快,两个少女的身体皆变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内脏与骨头分离的空壳。 骨婆用火盆烧去多余血肉,只留下洗净的骨头,泡入秘制灯油中。 “灯该亮了。”她喃喃道。 而空气里仍残留着少女临死前的哭喊与不甘,宛如一道撕不开的冤魂诅咒,怨气缠绕在每一根骨头、每一缕灯火之上。 赶过来的苏凝就这样目睹了全过程。 新制成的骨灯十分漂亮,晶莹剔透,周身散发的黑气却越来越浓郁。 血槽之下,被血浸染的复杂阵纹悄然亮起,幽红的符纹交织成一座锁魂阵法,犹如深渊中张开的獠牙。 第6章 白骨灯·锁魂 苏凝的瞳孔猛然一缩,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给狠狠拽住,愣在原地。 记忆深处,有什么正在缓缓苏醒。 阵法之中,陆续浮现出无数残魂,形貌模糊,却哀嚎不止。 全是百年来因献祭惨死之人。 像是沉睡百年的冤魂被血光惊醒,伸出焦黑的手,在阵中挣扎着爬出。 苏凝看见了其中便有刚死去的阿慈和小青。 突然,她的脑袋一阵剧痛,一段陌生的记忆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夜雨潇潇,一个古老宅邸被火海吞噬。 鲜血洒满台阶,一个个亲人倒在火光中,直到死去,眼睛依然睁着。 他们的魂,还被囚在了锁魂阵中,日日夜夜,被抽取、炼化,用以制灯。 这是……锁魂阵法。 苏凝踉跄后退,眼中浮现惊惧与恍然。 她的指尖颤抖,这些人是谁?她到底是谁?到底忘了什么? 苏凝抬手握住脑袋,想缓解剧痛却于事无补,她痛得跌落在地,意识渐渐陷入梦魇之中。 “阿凝!”离洛一边闻着气味一边摸索着前进。 骨灯初成的这夜,风雷大作。 阿慈和小青的魂魄未散尽,被生生炼入灯芯,却因执念太重,魂魄未被炼化彻底。 她们从黑暗中醒来,已超越阴魂,成为受锁魂阵中禁锢的怨怪。 她们忘不了那痛,那恨,以及那本触手可及的自由。 骨灯初亮时,骨婆笑着端起灯盏,口中喃喃念着祭文。 “这回可以卖个好价钱了,大人果然没骗我。”骨婆端详着面前成色很好的骨灯,满意地笑了起来。 百年来,几乎没人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灯神,不过是为骨婆的贪婪私念而枉死。 下一瞬,怨气冲天的锁魂阵中爬出了两道怨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向骨婆! 骨婆反应不及,被猝不及防地撕下半张脸,鲜血瞬间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惊恐后退,尖叫着捏碎符箓,却依旧难逃一死,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失去控制权,任人鱼肉。 浓郁的黑色怨气渐渐把骨婆包围起来,怨气化为一把把利刃,一刀刀地凌迟着骨婆的皮肉和灵魂。 “骨婆——还我们命来!!!” 怨气中依稀可见两道已经不成形的怨影,血肉中夹杂着森森白骨,如疯似魔地扑到骨婆身上去,尖利的骨头生生刺进了骨婆的眼睛,她的心脏被生生剖出,骨头被一根根折断,苍老的皮被一点点剖下。 “啊啊啊啊啊——” 鲜血从骨婆身上如雨般喷洒出来,怨火灼烧着她的骨肉和灵魂,她的惨叫声撕裂空气,锁魂阵法就快崩溃,恐怖的气流让墙上的灯盏一一被炸裂,封印冤魂的符纸尽数焚毁。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我死了也要拉你们垫背!” 骨婆死了,但锁魂阵却未破。 骨婆的怨气滋养了锁魂阵的威力。 冤仇虽报,阿慈与小青的残魂却未能解脱,她们日日夜夜都在受怨气反噬的痛苦。 她们的魂魄失控地蔓延燃烧,转为纯粹的杀念。 她们仅剩屠戮的本能。 她们转过头来,盯上了苏凝与离洛。 “杀……” “灭……” 两道怨气同时扑来,怨火如潮,飞舞如柳叶,恐怖的气流朝苏凝和离洛冲去。 而苏凝陷入梦魇中,还未真正清醒,离洛感知到危险,抱着苏凝往旁边倒下躲过怨怪的攻击。 “阿凝,快醒醒!”离洛语气着急地抓住苏凝的肩膀用力摇了摇。 梦境之中,苏凝踽踽独行。 她立于满地残灯之上,血色天幕压顶,耳边是嘶哑哀泣,身后是万鬼索命。 她已无法分辨这是梦境,还是她曾遗忘的真实。 而在梦的尽头,一道看不清的高大身影像阴影一样把她笼罩住。 巨大的赤色眼瞳出现在天幕上,静静地盯着自己,苏凝觉得自己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操控,让她无端感到窒息。 就在此刻,黑暗的尽头,有人执灯而来。 是一束淡却亮的光,一道低沉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如从梦中、又似前尘而来。 “阿凝,快醒来。” 声音穿透了梦魇的沉渊,如滴水落入平静的湖中,唤醒了她逐渐沉沦的意识。 她伸出手,指尖几乎碰到那束光的一瞬,梦境轰然崩塌。 她睁开眼,神识回归。 “离洛。”苏凝看着眼前人,只觉得离洛这个人像被神秘的面纱给遮住了,看不透真实面貌。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离洛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松了一口气,把苏凝扶起来,“阿凝,你终于醒了。” 怨怪已合为一体,它没有固定形体,似人似兽,蠕动的血肉在地面拖曳出一串黏腥的痕迹,骨节裸露,如利刃刺出皮肤,狰狞之中,惨白的骨骸在无皮的面庞上咯吱作响。 它非鬼非尸,是执念撕裂形体后形成的怨孽,嘶声惨叫中带着无数魂魄的哀鸣,四肢错位,脊骨突兀地弯出不可名状的弧度,向他们扑来。 苏凝眼神一凝,抬手挥出一道灵流把那怨怪震飞。 离洛识相地往旁边撤,不让自己成为苏凝的累赘。 被震飞的怨怪借助祭台弹跳过来,再次朝他们发起攻击。 “吾以魂灯照幽冥,引魂归路,起!”苏凝伸出食指和中指,合并两指点向自己的眉间,淡淡的蓝光从她的眉间散发出来,形成一个霸道的气罩围绕着她,气流再次把怨怪弹飞。 漂亮的冰蓝色琉璃灯纹渐渐从苏凝的眉间覆盖至额头,她睁开被蓝光映照的眼睛,手腕上的铃铛手串剧烈颤动起来。 随即手串从苏凝的手腕处脱落,幻化成一盏白瓷幽纹的魂灯,灯芯幽蓝,旋转的灯身悬浮于苏凝的掌心。 苏凝变幻手势,魂灯又幻化成了一把冰蓝色的伞,伞骨如剑,伞面似刃,魂火围绕着伞角。 怨怪已然发动怨气漩涡,锁魂阵中的无数冤魂都被吸进了漩涡之中,让漩涡变得越来越大。 苏凝身影疾转,打开手中冰伞破风而出,伞面映着无数怨影,她把冰伞祭出去,冰伞快速旋转着往前抵挡,击散了怨怪发动的怨影漩涡。 伞角展开冰刃,冰伞像锋利的陀螺一样旋转着攻击怨怪。 怨怪嘶吼如风刮裂魂魄,血雾翻涌间,它身形骤然暴涨,四肢分裂成六条残骨血肢,朝苏凝猛扑而来。 而无人在意的角落,离洛隐在阴暗中,眉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血色眼瞳,赤红的眼珠子在转动。 随即,身在锁魂阵内的苏凝脚下赫然也出现了一只血色眼瞳,苏凝抬手欲召回冰伞,却猛然察觉自己丹田之中的灵力滞滞难动,魂灯的魂火也仿佛被一股诡异力量死死压制住。 她瞳孔一缩,心神微乱,那怨怪已临近身! “唰——!” 断骨横扫,冰伞落地,苏凝被一击震退数丈,后背撞在木壁上,喉间一甜,吐出了一口血。 而那怨怪,似是捕捉到她灵力受阻,狞笑着卷动血肢,将她死死缠住。 苏凝现在毫无一丝灵力去操控魂灯。 那盏白骨灯悬在半空中剧烈旋转中,苏凝可以感应到怨气越来越浓了。 “小青,阿慈!你们已经报仇了!”苏凝一边挣扎一边尝试唤醒小青和阿慈的善念。 “你们不是想杀光所有人,你们……最初,是为了逃离,是为了自由啊!你们忘了吗?” 冤魂怒吼,却未应答,缠住苏凝的脖颈把她举到半空中。 恐怖的窒息感渐渐把苏凝掩埋。 第7章 白骨灯·离灯 黑暗中闪过一抹冰蓝色的光芒。 忽然,天地骤暗,一道无形威压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扩散而出。 灯楼内的空间震荡起来,怨气散去,那怨怪竟松开了苏凝,仿佛被某种力量限制了行动! 天地灵气如流沙翻转,阴火倒燃,两道冤魂瞬间被压入地面,怨气反化作锁链把她们禁锢住,暂时压制住它们! 一股蓝烟渐渐弥漫开来,把苏凝脚下的血瞳给遮盖了,苏凝察觉到方才压制自己丹田的神秘力量也消失了,灵力渐渐恢复流转在她的体内。 苏凝对此感到疑惑,在场的除了怨怪,只有她拥有特殊力量,方才的血瞳和解救她的力量又来自何方。 难不成...... 可离洛并不是入灯师啊。 离洛从阴暗的角落中走出来,摸索着寻她,“阿凝?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凝探究地盯着离洛无神的眼睛,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被禁锢的怨怪在剧烈挣扎和嘶吼,血肉重新聚合成一张哭笑不分的脸,竟隐隐是阿慈和小青的交叠相貌。 但苏凝并不能强行杀了它,必需解了它的心结才能彻底化怨。 阿慈和小青临死前最想逃离此地,却未成功,死后也不得解脱,被锁魂阵困住了百年时光。 她们最想要的是解脱。 这锁魂阵必需破。 离洛摸到苏凝的手腕,轻轻地握住,“阿凝,是想破了这锁魂阵吗?” “你知道这锁魂阵?”苏凝惊讶地看着离洛。 离洛微微一笑,“阿凝忘了吗?不止是阿凝失去了记忆,我也是,刚刚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一些关于这锁魂阵的事情。” 难不成离洛之前也是入灯师?不然他如何知道这锁魂阵。 苏凝召回魂灯,她仔细地看着脚下的繁杂符文,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了一角。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们试试。” 苏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她的记忆不完整,但眼下也没其他办法了,此阵不破,怨怪不得解脱,则视为入灯失败,代价她可承担不起。 “离洛,这阵不能只破表面。”观察脚下锁魂阵许久的苏凝说道,指尖结出一道复杂的魂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锁魂阵乃三重叠阵——分别是血、魂、命,它是以血为引,以魂为器,最后只能以命抵消,不过这个锁魂阵只是雏形,并不是完整的主阵,只是一个产生怨气的器具。” 离洛微微侧头,“而白骨村这灯祭习俗就能产生无穷无尽的怨气,任布阵的人操控,布此阵的人真恶毒。” 苏凝眼神一凛,把魂灯送入半空中,一边做着繁杂的手势,一边唇间轻吐: “魂灯启,照幽冥,寻执念,破锁魂! 我以魂火为誓,唤尔归愿,破!” 半空中魂灯骤然剧烈旋转起来,冰蓝色的灯焰映出苏凝凌厉的轮廓,围绕着魂火的灯身从中溢出一道道寒光,化作飞雪般的灵符,顺势贴于阵基。 “吾与其魂同契,合光为刃; 镇魂锁阵,以吾之念——破!” 离洛立于苏凝背后缓缓念道,苏凝并未看见离洛的眉间显现了和她一模一样的冰蓝色琉璃灯纹,他无神的眼瞳也化为了冰蓝色,一道光柱从他的手指散出,加持在苏凝的灵符上。 阵中原本封锁怨魂的符文一道道碎裂,困住冤魂的锁链化作黑烟在半空中溃散,而身为阵眼的白骨灯也被庞大的灵力给震碎了。 “啊啊啊——”怨怪一声嘶吼,头颅猛地一仰,血泪从眶中狂涌,形体骤变,扭曲纠缠的血肉开始浮现阿慈与小青生前的样貌! 她们的神情空洞而挣扎,像在黑暗中苏醒,又如沉睡者在梦魇中啼哭。 苏凝将魂灯正照其身,合并两指点向她们额头,轻声引导: “你们……还记得当初的自己吗?” 魂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包裹着她们,光晕中浮出一幕幕旧影。 有阿慈执伞为小青遮雨,伞下的小青笑着将糖递至她口边。 有她们在溪边嬉戏,逗着蛐蛐。 那是她们生前最美好的记忆。 阿慈神情微颤,身体却仍在抽搐,嘶声怒吼,“杀……杀了她……她杀我、她锁我……” 小青神色茫然,“阿慈姐.........” 苏凝话语轻声而坚定:“你们已经报仇了,我们还你自由。” 魂灯散发出来的冰蓝色光芒笼罩在阿慈和小青的身上,她们身上隐形的枷锁彻底消失不见。 “去吧,愿你们来世安康。”苏凝语调温柔。 两道血雾交缠的魂影缓缓抽离怨怪之体,化作了最初的模样。 阿慈与小青彼此牵着手,望向苏凝,眼中久违地出现了清明的目光。 她们轻声说道:“谢谢你。” 下一瞬,魂灯光焰一闪,阿慈与小青的灵魂缓缓归于虚空,化作两朵微蓝的灯花,在苏凝掌心轻轻凋落。 锁魂阵彻底崩解,一道无形结界亦随之破碎,仿佛冥冥之中,一段被操控的命运也随之变动。 苏凝收回魂灯,鬓边的发丝悄悄变成了白色。 “我们也该走了。” 怨怪已魂归轮回,那么这个世界也快崩塌了。 “灯火归息,魂识归身。 收魂返本,离灯——出!” 魂灯悬在苏凝面前,苏凝牵着离洛的手,冰蓝色的琉璃灯纹再次显现在她眉间,一时光芒大作,把他们的身影给笼罩进去。 *** 光影颠倒的一瞬,天地仿佛翻转了过来。 苏凝耳畔仍回响着阿慈与小青临去前话语中的谢意。 她睁开眼,周围景色已非寂寥阴森的古怪村落,而是回到了沈府千金的院子中。 魂灯归于平静,化为铃铛手串再次回到她的手腕上。 那盏骨灯已被粉碎,骨灰随着风飘散。 夜晚的风带着初夏的潮意,晚蝉声声,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他们知道,那白骨灯之中,已经有两道魂影,终于脱离凡苦,归于自由。 苏凝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离洛,灯光的余晖洒在他的衣角,离洛的眼眸依旧空洞无神。 方才他们合力破阵,其实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离洛的力量极其特殊,而且似乎可以增强她魂灯的力量。 她凝视他半晌,终究还是未问出口。 “走吧,天快亮了,我们也该离开了。”苏凝抬头看向即将亮起的天色。 离洛点点头,“嗯。” 他们并肩走过沈府的长廊,身影渐行渐远。 第8章 生不生·早生 夜幕降临,落城叶家的深宅大院沉在黑暗中。 唯独主母院落内还映着摇曳的灯火,东厢房内的婴儿小床上方挂着一盏灯,在黑夜中散发着幽幽红光。 灯的形制极古,通体朱漆描金,灯罩内篆刻着四个血色的“早生贵子”大字,只是字迹模糊,似被什么东西舔磨过一般,扭曲不清。 灯芯用的并非常见的油芯,而是一段黑白交织的绢线,乍看像是脐带,被染成了暗红色。 奶娘正摇着小床哄着婴儿入睡,她一边轻拍着裹着婴儿的红襁褓,一边望着头顶上的那盏灯,不知怎的,总觉得灯里有什么东西在看她。 “啪——”突然,灯罩内炸出一声轻响,如油爆皮,红光倏地一晃,朦胧下灯罩映出的红光竟渐渐地在墙壁上映射出了两个一大一小重叠的人影。 奶娘顿时怔住了。 其中一个小影子好像渐渐脱离了灯罩,趴在了婴儿床沿,另一个人影似女人,披头散发,口中低声喃喃念叨着:“生不生……生不生……” 小床内的婴儿突然哭出尖厉婴啼,声嘶力竭,像是从嗓子眼里被人硬拽出来的叫喊,可爱的小脸突然被一张鼻青脸肿的可怖婴儿脸取代,下一秒又恢复正常。 这一幕吓得奶娘惊慌地站了起来,转身却见方才出去方便的主母丁氏站在门口,披散着长发,脸色蜡白,眼珠子死死盯着那盏灯,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奶娘颤声问道。 丁氏像被夺了魂一样走进来,目光一直放在那盏灯上。 她突然笑了起来,神情癫狂。 “娘说了.....点了这盏灯后.....就能生出男孩……娘又说还不够?是不是……还得再打?” 丁氏神情癫狂地说着,突然拿起桌上燃着烛火的烛台,抬手举高,然后猛地一甩,朝小床上的婴儿头上砸去! “别!!!”奶娘连忙尖叫着扑上去拦住疯癫的丁氏。 灯落地,却没砸碎,反而像落在一滩泥水中,“噗嗤”一声,灯罩软塌塌地陷了一下,随后又缓缓鼓起,烛火也没灭。 灯光却不再柔和,转为惨绿一片,灯罩内隐约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从水底传来的。 啪嗒、啪嗒…… 是滴水声,奶娘回头,却发现婴儿床在滴血。 那滴血不是从灯上落下的,而是从婴儿的额前,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啊啊啊啊啊——”奶娘终于惊恐地叫了出来。 丁氏见状又哭又笑的,抬手摸向婴儿的额头,指尖轻触那血迹,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久别重逢的玩具,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生出来了……是男孩……这下......就没人能打死我了……” 她狂笑得整个人都弯下了腰,癫狂的笑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诡异的婴儿,发疯的主母,瘫软在地的奶娘觉得眼前这可怖的一幕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她低下头便看见被摔落在地的灯罩隐隐浮现一张婴儿的面孔,五官未全,脸颊像被拳打脚踢一样的青肿,眼眶却乌黑,脸色青紫,狞笑着露出尖牙,感觉就要爬出来撕咬。 奶娘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下一刻,丁氏突然仰头尖叫,鲜血从她的双眼中汩汩流出,她挣扎着用指甲去抠自己隐隐作痛的腹部,中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青紫一片的肚腹,像被棍棒殴打了一样。 门外管家冲进来时,丁氏已经昏死过去,婴儿也濒临休克,那盏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婴儿床上方的木架上,轻轻晃动着,灯罩上的四个大字“早生贵子”像用鲜血写上去一样,留下斑驳的血液。 “咯咯咯咯.......”寂静的夜里响起婴儿银铃又尖厉般的笑声。 *** 今日桑城的早晨空气十分清新,八角胡同内的早市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 苏凝靠在窗前,看着外头的熙熙攘攘,一阵清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在阳光下折射出莹白的光泽。 “叮铃——” 苏凝手腕上的铃铛手串渐渐发出幽光,手串坠下的铃铛摇个不停。 风好像止了。 她似有所感地抬眸望向门口,没等敲门声响起,就隐隐约约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 “苏天师在上,落城叶府……特来重金请您出手救命!”下一秒,屋门就被敲响了。 苏凝疾步走出屋子把门打开,便看见一名自称是从落城叶府来的管家衣襟半湿,沙尘未拂,眼中血丝交错,死死盯着她,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猛地扑地跪下时,一道白衣身影正捧着早饭走了过来。 离洛闻到陌生的气味,微微歪了歪头,“阿凝,有客来访?” 苏凝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手腕上还在叮铃作响的铃铛手串,“是啊,还是从落城来的远方客人。” 离洛拉长尾音哦了一声,“落城……那还真挺远的。” 从桑城出发到落城最快也要两日才能到达,叶府中人能亲自跑这一趟,显然不是普通的“闹鬼事件”。 苏凝的指尖落在手串铃铛上,轻轻一拨,“请说说你府上的情况。” 那管家连忙说道,“三日前,主母忽疯,差点杀子,刚出生不久的少爷深夜惊厥,命悬一线。曾请过两位道人、一位镇灵婆……皆都无法解决。” “那走吧。”苏凝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这次竟也是两个受害者。 苏凝快速替自己和离洛收拾了两套换洗衣物,离洛把刚刚蒸好的肉包子用纸包起来,这次事发突然,他们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只能带上在路上吃了。 两人随着叶府管家踏上叶府备的马车,三人往落城而去,为了加快进程,马车只有偶尔停下让苏凝和离洛补充补给,毕竟人命关天,三人也不打算浪费太多时间。 两日后的夜半,三人才抵达叶府,差点跑死了马。 管家连忙上前敲门,随即叶府正门缓缓被从里打开,铜铰铰链的摩擦之声为这个寂静的夜更添了几分诡异。 苏凝一步踏入,手腕上的手串铃铛又响了三下,声音听起来格外瘆人。 府中光线昏暗,抄手游廊的屋檐上方都放着一排排的灯盏,灯油似混了草灰,显得灯光暗红,映得夜里影子斑驳如鬼。 他们随着管家一路穿过垂花门,来到主母院落,庭院空荡荡,无仆役打扫,几盏灯火游移不定,墙角却堆满未清理的纸灰与黑蜡油痕。 墙头一排喜鹊笼挂着,鸟已死多日,干硬的头颅垂落,喙中还含着烂果子。 “……到了。”管家的声音发着抖,领着他们停在东厢门前。 “夫人……就在里头,老爷已歇息,知我们不会在早上抵达,所以命老奴直接领二位来到夫人的院子。” 门没关,吱呀一声,像早有人在等他们。 苏凝推门而入,首先入眼的不是叶家主母,而是……挂于婴儿小床上的那盏灯。 它悬在婴儿床上方的木梁正中,灯罩映着血红的“早生贵子”四个大字,油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有东西在里面呼吸。 灯油正沸,灯光却不跳,宛如——婴儿的心跳,规整而黯。 “这是......生灯。”苏凝迟疑了一下,仿佛有些不相信这盏灯真的存在于世。 “可生灯所带来的不是生。”离洛感应到了浓烈的怨气,“而是死。” 丁氏被绑在床头,黑发披散,被风掀起的衣角露出了可怖的腹部,腹部上全是被棍棒打出来的青紫痕迹。 而婴儿躺在婴儿小床上,皮肤青白,几乎毫无生气,却仍有微弱气息。 丁氏早已疯癫,嘴角浮着异样的微笑,“你看他还活着.....多乖……” “那不是你的孩子。”苏凝眼神一凛,忽然低声说。 丁氏猛地抬头,神情狰狞,“就是我的孩子!他怕光怕火怕生人,我便日日与他说话,唱曲儿给他听!” “唉,一叶障目。”离洛轻轻摇了摇头。 下一秒,婴儿小床上的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眼珠漆黑,几乎没有眼白,显得他青白的脸色更加可怖,脸上突然显现像被棍棒打了一顿的青肿痕迹,他嘴角一裂,露出一排可怖的利齿,嘴里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以灯为引,引汝回神,魂归!”苏凝上前合并两指指向婴儿的眉间,淡淡的幽光没入婴儿的眉间,“灯火在上,请魂归道,出!” 婴儿眼瞳的黑气渐渐散去,眼神恢复成刚出生婴儿该有的清澈懵懂。 丁氏也被苏凝以同样方式送怨出体,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昏睡了过去。 苏凝替丁氏解绑,把她扶平躺在床榻上。 “阿凝,还好吗?”离洛听觉苏凝的气息有些不稳,连忙摸索着上前搀扶苏凝。 苏凝拍了拍离洛握住她手臂的手,“我没事,只是舟车劳顿有些劳累而已。” 方才一直旁观的管家见苏凝三两下就安抚了主母和小少爷,感觉这次终于请对人了。 “苏天师真是高人呐!”管家感激涕零,差点就要给苏凝跪下了。 苏凝摇了摇头,“管家过誉了。” “这位就是苏天师吧?”突然,屋外传来一道男声。 第9章 生不生·入灯 一名身披玄衣的男子快步踏入厢房,正是叶家当今的家主——叶闵。 叶闵看见自己的夫人和嫡子都已被安抚下来,不由松了一口气,看向年纪轻轻的苏凝,不再怀疑眼前这位年轻姑娘的实力,“苏天师,我夫人和孩子……” 苏凝摇了摇头,“天师不敢当,尊夫人和孩子只是暂时无碍,根源还没解决,不过叶家主先和我说说你们府上是什么情况。” 叶闵的神色难掩疲惫,看起来被近日的情况搞得精神不济,“拙荆素来温婉,产后却忽有疯癫之状,数次欲加害孩子。请了无数法师皆尽数退避,都说无能为力,有人言,或与拙荆陪嫁中的一盏灯有关。” “的确是和这盏灯有关。”苏凝看向挂在婴儿小床上的生灯。 叶闵顺着苏凝的目光望去,看见了那盏灯,只觉得这灯看起来越发诡异。 “叶家主方才说此灯乃尊夫人的陪嫁物,她有和你说过这盏灯吗?”苏凝继续追问。 叶闵低下头思索,随后抬起头,“拙荆只说过这灯是她出嫁前岳母送她的,说希望她早生贵子,拙荆觉得寓意好,就拿出来挂在东厢房的屋檐。” “那为何这盏灯此刻却挂于婴儿小床上?”苏凝满眼疑惑。 叶闵皱紧了眉头,“叶某没记错的话,自从拙荆挂了此灯,不久之后的确就有了身孕,我和她都很高兴,但孩子出生后身体却非常虚弱,拙荆说此灯可以带来福气,便挂于小床上,希望可以护佑孩子,可没想到后来……” “原来如此。”苏凝点了点头。 叶闵见苏凝神色有异,连忙问道:“苏天师,可是这灯有问题?” 苏凝叹了口气,“此灯来源不正,灯中藏有邪祟,再加上尊夫人日日把这灯挂于小床上,邪祟更易入体,更不用说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可、可是这盏灯是岳母送给拙荆的。”叶闵闻言脸色大变。 苏凝摇了摇头,“或许令岳母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受人蒙骗以为此灯真的可以护佑尊夫人。” “求天师救我妻儿一命!”叶闵都快跪下了。 苏凝连忙伸手阻止叶闵下跪,“叶家主,你不必行此大礼,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苏凝该做的都会做。” “待会儿丑时我们就会着手解决灯中邪祟,贵府所有人都不许踏入这个院子。”苏凝不想再拖时间。 叶闵连忙点点头,领着管家下去宣告全府。 “阿凝,这次依旧是一灯双怨。”离洛可以感应到来自生灯的两股强烈怨气。 苏凝把婴儿床上的生灯取下来,把它送到半空中,“是啊,可太巧了。” “阿凝,我们不休息会儿再入灯吗?”离洛有些担忧苏凝的身体。 苏凝看向门外,“离丑时还有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就是我们休息的机会,情况紧急,拖不得。” “好。”离洛从袖中掏出手帕,摸索着抬手替苏凝擦汗。 苏凝配合地低下头,方便离洛动作。 丑时很快就来到,主母院落此时已经按照苏凝的要求清空了闲杂人等。 “愿以一魂入冥火,照见未平之冤,问前尘,解宿怨。” “入灯者,勿忘本心。”苏凝一只手牵着离洛站在生灯面前,眉间渐渐显现冰蓝色的琉璃灯纹,另一只手做着繁杂的手势。 无人发现离洛的脖颈后再次显现那只红色眼睛,最后又渐渐消失。 蓝光一时大作,待散去后,原地已不见离洛和苏凝的身影。 只留那盏生灯,火光幽红,忽明忽暗,仿佛那灯里的世界,正在缓缓苏醒。 *** 耳边风声顿止,天地一片昏灰,仿佛万象皆褪了色。 苏凝睁眼,目之所及,是一座被暮霭笼罩的小镇。 青砖白瓦,古井灰墙,一条条细碎石巷交错纵横。 一些墙上贴着红纸符咒,纸张泛黄,符字扭曲,一看便知早已失效。 苏凝抬头望天,看不清此刻是什么时辰,但看着快下雨了。 突然苏凝觉得视线仿佛天地颠倒,再睁眼时发现掌中多了一把印着“墨痕斋”字样的印玺,转头看见后上方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墨痕斋”。 而她正处于一间铺子中。 离洛正坐在她身旁,手摸索着摸到了算盘,随后笑了起来,“看来我们这次是生意人。” 铺子外传来孩子的嬉闹声,苏凝走到门口,发现镇上大多数都是男童。 墨痕斋对面是一间纸扎铺。 纸扎铺的屋檐吊着一盏做工精致的灯。 样式很像生灯,却是“干净”的。 角落里坐着个女人,身穿旧红衣,正在小心描画一盏小巧的纸灯。 那灯形似婴儿襁褓,风格柔软,描了莲生、百子图样。 女人轻轻吟唱着童谣,脸上带着微微放松的神色,直到一道尖利刻薄的声音响起。 一个面相刻薄的妇人一把抢过女人手里的灯,把灯撕了个稀巴烂,“你一个不下蛋的赔钱妇,做这些作甚?给纸人做娘?” 女人脸色一白,无措地站起来,被妇人一巴掌扇跌至地,鲜红的掌印映在女人的脸上。 左邻右舍嘈杂的议论声此刻全都一股脑地涌入苏凝的耳里。 “啧,周家这个媳妇,嫁了周大三年肚子都没个动静……听说是命里带煞,天生无嗣。” “你们是不晓得,她娘当初在她出嫁时还送了一盏什么生灯,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保得男胎的,现在看来还不是空灯一个?” “哼,我看那盏灯古古怪怪的,才是真有问题。哪有孩子还没怀上,就提前供着个纸灯拜的?邪门。” “你们说……她是不是以前做过什么造孽事?不然哪来这种报应,别怪我说话难听,难不成肚子里空空,心里就干净?” “老周婆娘因为这个天天打骂她,不过也是,当初就是看中柳氏的好样貌,为了娶柳氏,听说花了不少钱,结果娶回来的是一个下不了蛋的,要换我也气啊!” “可不是,我听说老周家私下里已经相看第二个了,就等着这位早点走人……” 众人一边摇头,一边唏嘘。 “真是个命苦的,可惜了那张脸。” “命苦?命贱罢了。” 苏凝若有所思地看着满脸泪水的柳氏。 离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摸索着走到了苏凝的身旁,“那个柳氏想必就是怨主了,我已经感应到她的怨气了。” 苏凝收回目光,掩去眉眼中的冷意,“人言可畏,毁人于无形。” *** 苏凝尽责地“演”着墨痕斋的掌柜娘子,每日出外采买食材,回来时却总会留意纸扎铺的动静。 她还在找机会接触柳氏。 对面那家纸扎铺,红纸挂檐,白绢垂帘,那盏生灯随着风微微摇晃起来,红白交加,仿佛分裂出了两个世界,这一幕显得既怪诞又瘆人。 柳氏一人坐于那挂了生灯的屋檐下,手中正扎着一对纸偶,是男婚女嫁的模样,风格精细又清冷。 她脸色苍白,眼眸无光,头发枯黄,像是扎的不是纸人,而是自身既定的命运。 某日阴雨,苏凝终于趁着周老娘不在,撑着伞凑上前,将一包桂花糯米团子递到柳氏面前,语气平淡却又温暖:“雨天寒凉,这东西暖胃,周嫂子试试看?” 柳氏看着苏凝怔了怔,目中闪过难得生动的一瞬惊疑。 良久,她才轻轻颔首,颤着手接过:“……谢谢。” 这是她自成婚以来,第一个对她如此友好的人。 从那日起,苏凝便时常趁周老娘不在“偶遇”柳氏,和她讲些坊间话本故事,或陪她坐在檐下扎纸人。 柳氏性情本淡,又因这些年的磋磨,变得沉默寡言不敢与人交谈,但对苏凝这位开笔墨铺的“掌柜娘子”,竟也慢慢开了心扉。 某天,她们一同在檐下制纸灯。 苏凝不经意地提起挂于屋檐的那盏生灯,“周嫂子,我看这灯挺特别的,是你做的吗?” 柳氏的动作顿了顿,随后还是开口了,“这盏灯是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说是能保佑我早生贵子,保生男胎。” “娘总说女人出嫁后一定得有子嗣傍身,不然没依靠。” “娘说得对,可惜我成婚三年肚子都没动静。” 风从窗缝吹入,生灯无风自舞,灯罩上的早生贵子却像一个诅咒一样笼罩着柳氏的一生,荒谬又可笑。 “那周嫂子有去看大夫吗?”苏凝试探性地问道。 柳氏苦笑,“早看了,没啥问题。” 那么问题就出在柳氏的夫君周大身上了,周大想必是为了尊严不肯承认,把一切过错都怪在柳氏的头上。 苏凝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 …… 正值冷夜,雨下三日未歇。 苏凝和离洛躺在床上歇息,镇上的人大多数开铺子的都住在铺子楼上。 窗外传来雨声,苏凝隐隐听到对面纸扎铺有碗碎之声。 她倏然起身下床,轻步走近窗户,把窗打开。 参杂着雨声的打骂声隐隐约约传入苏凝的耳中,男人沙哑带怒地嘶吼,女人的惊恐尖叫。 “你说!娶你回来有什么用!养着你一个下不了蛋的!” “不是我……咳咳,不是我不想,是……” “臭婆娘!你还敢胡说什么!” 柳氏的嗓音颤抖,带着微弱的哭音:“是……是我身子一直不好,大夫说……” “赔钱妇!要你何用!”男人的怒吼声穿透了雨声,苏凝听见有什么物什被砸在了地上,碎片四溅的声音。 下一秒,是响亮的巴掌声,带着骨肉之声的沉钝。 苏凝皱紧了眉头。 纸扎铺楼上住着周家一家人,此刻柳氏被打得跌在地上,膝头撞在桌角,鲜血顺着裙摆蜿蜒出来。 “你就该给我生儿子!生不出,就滚!” 柳氏蜷缩在地上,身躯抖如秋叶,灯火摇曳,灯光照着她眼眶下的泪痕。 苏凝站在窗边,看着夜空中惨白的月亮,手心已经不知觉地握紧,指节渐渐泛白。 离洛下了床,摸索着地走过来握住苏凝的手,“阿凝,我们救不了她,入灯者只能回溯过往,不审不判。” 苏凝闭了闭眼睛,在窗边站了很久,离洛也陪着她站了很久。 后来,雨停了,月色压下来,窗户纸映出柳氏瘦弱的影子,与挂于屋檐的生灯影子渐渐重叠,仿佛与那盏生灯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第10章 生不生·拍喜 柳氏的右眼肿得睁不开,嘴角裂出血痕,手肘淤青,膝盖肿胀。 她蜷缩在铺子的后门,望着夜空中的冷月,眼中毫无光亮。 柳氏又开始扎纸灯,柳氏的娘家也是扎纸匠,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从小就喜欢扎纸,她也很有天赋,扎纸手艺很好,因为这门技艺,很多人家都嫌晦气,所以她一直没能嫁出去。 爹娘也不催她,可惜这世道不容人,爹因为一场急病死了,只剩下娘一个人,后来娘的身体也越发不好了,长年卧病榻,这时候周家却上门提亲了,柳氏知道周家贪图的是她的扎纸技艺,娘需要钱治病,她只能答应嫁人,嫁妆却只有娘亲手做的这盏生灯,而聘礼也微薄得只能买一次药。 在她出嫁后第二天,娘就死了。 微弱的烛火下,柳氏把一张张红纸裁下,糨糊沾到指尖,纸胎贴合骨架,她一针一线将自己绣上的字缝在灯罩上。 【早生贵子】。 苏凝还是出来了,她不放心柳氏。 后门的火光引着苏凝找来。 柳氏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倔强与惶然,随即低声说:“我没事。” 苏凝叹了口气,走进来,坐在她身旁,低声道:“你手艺很好。” 柳氏指尖一抖,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是爹教的。” 那一夜,苏凝陪着柳氏坐到天明,她知道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柳氏。 柳氏将挂于屋檐的那盏生灯悄悄取下,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里。 周大今夜不睡她屋里,这也让她暂时能缓口气。 床边还有旧时的嫁妆匣,柳氏抱着灯坐在炕沿,灯光照着她惨白如纸的脸。 灯罩被烛火映得红亮,纸上隐隐浮现细密纹路,像未成形的胎盘,幽幽泛着血光。 柳氏喃喃地说:“娘……你不是说只要点燃这盏灯,就能有个孩子吗?” 泪水缓缓从她眼眶落下。 她把脸凑近灯罩,落下的眼泪渐渐流到烛火之中。 生灯的烛火微弱地跳了一下。 …… 半月后,柳氏某日早晨起来,忽觉腹中翻滚,满口酸水,干呕不止。 她原以为是吃坏肚子了,直到连续几日都闻不得油烟荤腥,走路发晕,才觉得不对劲。 她躲进柴房偷偷捂住肚子,胸口剧烈起伏。 “你个不下蛋的又躲在这儿偷懒!”周老娘没见到柳氏,找到了柴房,一巴掌就扇下去。 柳氏被扇得更加头晕目眩了,只能强撑着起身,“娘,我错了,我这就去干活。” “给我老实一点!”周老娘剜了她一眼,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柳氏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自己得找机会去看大夫。 正值清明,纸扎铺忙得不可开交。 柳氏趁周老娘无暇顾及她,偷偷独自去了镇东口的老郎中家里。 老郎中诊完脉,沉吟良久,低声道:“恭喜夫人,是喜脉,已有月余……只是……”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道:“只是夫人身体虚弱,胎位偏低,小心调养,才可保安稳。” 柳氏双目顿亮,嘴唇颤着,却不知该笑还是哭,她连声谢过,手里提着那盏她方才出门顺道带出来照明的生灯,几乎是小跑着走出了老郎中的家。 “我要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有孩子了……” 她喃喃着,眼中是小小的希望。 可惜她没能走回家。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为了早点回到家她抄了捷径,那是一条荒僻的石板小路,湿滑难行,左侧是无名林地,右侧是荒废纸棚。 林子里沙沙作响,纸棚在夜色中摇曳,像悄悄潜伏的猎人。 下一瞬,一声爆喝撕破夜寂,七八个壮汉从林中跳出,身穿红绸遮脸,手中全是木棍、竹竿,甚至有锄柄、扁担、门闩。 一根沾了油渍的粗棍,狠狠朝她小腿打来,直将她打倒在泥地里。 棍棒雨点般朝柳氏落下。 “生不生!!!” “生不生!!!” 柳氏尖叫着,抬手护着腹部,却被踹翻在地。 血从她裙下渗出,沿着石板缝隙缓缓流淌,红得触目惊心。 十余根棍棒如风暴落下,一下又一下,毫无间歇。 木棍击中血肉骨骼的声音清脆刺耳,如肋骨脊柱断裂时的折音,她蜷起身体护住腹部,头皮被扯住拖向一边。 “救命……救……” 血从额角淌入眼中,她看不清,耳边却全是众人亢奋的吼声与辱骂。 “生不生!!!” “生不生!!!” “我生!我生!”柳氏凄厉地叫道,她的话被喉间涌上来的血泡呛住。 有人一脚将她踢翻在泥水中,头砸在石板上,发出一声钝响,牙齿混着血水掉落,眼球被打爆了,四肢骨头被打断,鲜血模糊了整张脸。 柳氏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两只突起的眼球也跟着掉落出来,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血窟。 她仍死死护着腹部,一只手抓着那盏生灯,已然断裂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可没人停下。 柳氏的头颅被一棍砸下,重重磕在石角上,整个后脑几近裂开。 直到她不动了,那盏生灯也随着她一起躺在血泊中。 周大从阴暗处走出来,把钱袋子丢给那群壮汉,那群壮汉连忙笑呵呵地接过:“有了有了!按您的意思,我们可是往死里打的。” 周大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可以摆脱这个不下蛋的老女人了! 当众人散去,只剩寥寥月光,林中忽起一阵阴风。 一道微弱的啼哭声响起。 是一声婴儿的哭声——低哑、凄厉、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怨。 血水混着灯烛油脂顺着灯壁缓缓蜿蜒,灯芯燃烧起来。 灯中微光摇晃,一道模糊的婴儿影子渐渐在灯罩上显影。 它看不懂这个世界。 但它听见了母亲死前最后的哭声。 它记住了每一个挥棍人的脸,记住了那句不断重复的话: “生不生?生不生?” 它也记住了父亲那张狰狞的面容。 …… 翌日清晨,有人在旧林路发现了柳氏的尸身。 肚腹凹陷如破败泥囊,脸面血肉模糊,唯一完整的是她死死抱住的那盏破纸灯。 周家也就一卷草席把柳氏敷衍埋入土中。 于是,自那夜起,每逢初八,纸扎铺内的纸偶便在无风中摇动。 巷子尽头,夜半会有人听见婴儿啼哭。 那些曾参与“拍喜”的人,一个个惨死家中,身体上全是被棍棒殴打的痕迹,他们是被棍棒活生生打死的,七窍淌血,全都被打爆了眼球,身体七零八落,被残酷分尸。 却找不到凶手,小镇人心惶惶。 心里有鬼的周大有些心慌,便听取道士的建议,新娶妻以喜气压了这诡气。 这天镇南头周家张灯结彩,鼓乐震天。 红喜字贴满墙门,喜娘喜婆喜酒喜烛,齐齐备足。 周家在柳氏死后不足百日,便与东巷林家的美貌寡女成亲。 小镇乡亲虽私下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敢明说。 这一夜是洞房花烛夜。 雨停风紧,喜帐红透,烛火如血,扑簌作响。 喜房中,周大推门而入,酒气尚存,他掀起红盖头,看着新娘子发出一声轻笑。 “你比那死婆娘漂亮多了。” 新妇低垂着眼帘,无语无声,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冷得发颤。 龙凤烛火倏然颤了一下,随即,一股血肉腐烂的酸腐恶臭混着香火味,从窗棂间渗进来。 “哪儿来的味道……?” 他皱眉起身,推窗往外看去,外头空无一人,突然见院中花树下,一排纸人静立,红衣无面,齐齐低头,手里各持棍棒。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窗门自己关上了。 周大猛回头,新妇仍坐在床沿,但方才已然掀开的盖头又落了下来。 那一刻,他头皮一炸,刚刚他明明已掀开——怎会又被盖住? 他一步步靠近,试图再掀开盖头,却在靠近盖头的一尺之际,红盖头自己掀落了。 盖头之下,赫然是一张被棍棒砸烂的血肉模糊之脸! 烂肉间两只眼珠暴突,嘴角裂开到耳根,喉间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怪笑:“周大——我来讨命了。” 一会儿那张可怖的脸又变成了鼻青脸肿的婴儿小脸,“爹,你怎么不要我了!” 阴测测的可怖笑声响彻喜房,那“新妇”缓缓“站”了起来,扭曲的四肢让她像个蜘蛛一样朝他爬行过来,脑袋歪下来,两个空荡荡的血窟窿对着他,嘴角咧到耳根,形成一个可怖诡异的笑容。 周大顿时吓得快魂飞魄散,踉跄后退。 而整个喜房开始大变样。 喜床上,血水渗出被褥,红烛一盏盏炸裂,红绸帐幔之上浮现出数道抽打的棍影,仿佛回到了那夜山道…… 窗棂开裂,风卷纸屑,柳氏生前亲手扎的纸人,一个接一个爬进房内,绕着周大旋转,嘴里同时低低哼着: “生不生……” “生不生……” 他们手持棍棒不断敲打着周大,先打断了他的四肢,再打爆他的眼球,周大凄厉地大叫起来。 “生不生?生不生?” “我的孩子本来可以出生!都是因为你!你该死!” 怨怪手持棍棒狠狠敲在周大的后脑勺上,周大的脑袋一瞬间爆开,鲜血和脑浆顿时喷洒出来。 下一刻,他瞪大双眼,七窍流血,死状扭曲可怖。 周老娘听到动静,连忙赶到喜房,一打开门就看到这幕恐怖的画面。 她直接吓得腿软坐到地上,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对了,还有你。”怨怪已看不出人形,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踩着诡异扭曲的步伐一步步“爬”向周老娘,周老娘直接被吓出尿。 怨怪握住她的脖颈,尖利的指甲扒开周老娘的嘴巴,抓住她的舌头硬生生拔了出来! “啊啊啊———”周老娘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鲜血喷洒出来,让这个喜房变得更加艳红。 “长舌妇就应该这样!”婴儿诡异的咯咯笑声从怨怪的口中发出,格外瘆人。 那一夜,周家被血洗了。 第11章 生不生·离灯 夜色翻覆如墨,血月升空。 一盏盏生灯挂满小镇的每个街口,每盏灯中都发出婴儿的哇哇啼哭声,纸扎人举着棍棒穿行巷陌,街边水井翻滚出沸腾的血液,血水渐渐溢出洒满地,墙壁上爬满尖利指甲划过的痕迹。 柳氏一路杀过来,把那些议论过她的长舌妇全都杀了,滚烫的血溅在门前的春联上,像红花怒放。 整个镇子此起彼伏地响起妇女的惊叫,婴儿的啼哭,狗狂吠,井水倒灌出黑血,宛如人间炼狱。 柳氏的怨气冲天,街头街尾尽是她当时被活活打死的回音。 “生不生——生不生——” 嘶哑尖利的女声回荡在空中,刺激着人的耳膜。 她渐渐不再只是向害她之人复仇,她已失去分辨人心的能力,只知道这小镇的人都该死。 苏凝与离洛也一路看着下来,这是过往他们改变不了什么。 苏凝看着前方,只见血雾中缓缓走出一道可怖的身影,脚步拖曳着粘稠的血痕,每走一步,地面就冒出一团团的鬼火。 那看起来是一个女人的身躯,却以诡异的姿势佝偻着,后背鼓起一个宛如溃烂肉茧的巨瘤,瘤体蠕动,竟生出一个畸形婴儿的面孔,它的眼球突出,眼白爬满黑脉,鼻孔滴血,口中满是锯齿般的乳牙,像是永远都在狞笑着。 婴儿的两只小手从女人的胸膛内伸出,指甲异常尖利,沾满血污,仿佛是从她体内破体而出的。 女人披头散发,头发根根如墨线滴血,遮住大半张脸,但露出的下巴和嘴角早已开裂,嘴角扯到耳根,嘴里似有数十根细小的婴尸手指在搅动。 她下半身不似人形,裙摆裂开,血肉与白骨交织,皮肉拖拽着骨架嘎吱作响,每走一步便会在地上拖行,留下如同婴儿爬行的痕迹。 而她手中提着的那盏生灯,也发生了变化。 灯骨不是竹,而是胎骨所制,灯芯滴血不熄,火光跳跃间浮现出千百个冤魂,它们或笑或哭,挤在灯火中,凄厉哀嚎,又像喃喃低语: “生不生?生不生!生不生!” 那怨怪缓缓抬起头。 那一刻,她与婴灵共用同一张脸,左半是女人,右半是鬼婴,拼接诡异,如被利刃从中剖开,又强行缝合。 身上的腐肉血液顺着下颌滴落,地面滋滋作响,如同腐肉融血。 “你来做什么?我不信你!你和他们一样!都想阻我!” 她仰头尖啸,尖利的啸音攻击着离洛异常敏感的耳膜,离洛耳朵一痛,被刺激得抬手捂住了耳朵。 “离洛!”苏凝立即施法给离洛布了一个结界隔绝声音。 一道怨火劈天盖地卷向苏凝。 苏凝袖袍翻卷,祭出魂灯化伞往前一挡,勉强挡住第一击,自己却被震得后退半步。 她高声道:“柳娘,你是在屠杀无辜!” 苏凝知道并不能让局势这样下去,不然怨怪的世界会加速崩塌,如果不能在世界崩塌前解开怨怪的心结,此次入灯将前功尽弃。 “无辜?谁无辜?”柳氏怒吼,她身后的怨火越来越多,“当初我被活活打死,他们不是都在看吗?都在笑吗?” “我不甘心!我肚子里那个小小的孩子……他甚至还没能出生!他们都该死!” 随着她的怒吼,她那右半脸的血红鬼婴的眼睛突然睁开,满目幽绿。 “死.....死......死!” 整条街巷轰然裂开! 无数纸扎人从地下涌出,将苏凝与离洛团团围住,咒语声中,连空气都变得稠密、腥臭、窒息。 苏凝一边挥伞抵挡,一边试图唤醒柳氏:“柳娘,你已经报仇了!该放下了!” “放下?”柳氏癫狂大笑,“我被他们活活打死时,怎么不见他们放过我!怎么不见他们放过我的孩子!我凭什么放下!” 她厉啸一声,她身上的怨火狂升,无数怨火朝苏凝和离洛而来! 离洛左臂一挥,一道光芒闪过,随即一个金色结界落下将他们护住。 苏凝情不自禁地对柳氏感到一丝怜悯。 离洛的后脖颈渐渐显现血瞳,苏凝的目光对上那只血瞳,感觉自己的魂魄被定住了。 结界外怨火扑面,她眼中倒映出一道模糊的背影。 那个背影站在火海中央,一字一句对她说道:“凝儿,记住,入灯者,引魂渡怨,不审不判,不生偏念,勿忘本心。” 一道铁链从虚空中而来,锁住了那人的手脚,虚空中再次出现那巨大的血瞳,地面渐渐出现了锁魂阵的符文! 那背影被铁链刺穿琵琶骨,痛苦地仰头啸喊。 “不要!”苏凝的心骤然一痛,这道背影即陌生又觉得熟悉。 他到底是她的谁? “阿凝!醒醒!”离洛咬牙撑住结界,抬手往自己后脖颈一拍,血瞳顿时消失。 苏凝心神骤震,她猛地回过神,却见柳氏举着“拍喜棍”打碎了结界,血婴化作三头鬼胎,从其体内钻出,想撕咬苏凝和离洛! 苏凝见状手掌翻转,抬手持伞往前一拍,怨怪被瞬间拍飞。 地面再度震颤! “咔嚓——!”脚下,锁魂阵再次骤然浮现! 苏凝瞬间脸色大变。 锁魂阵纹路古旧,和在白骨灯中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一模一样的锁魂阵? 苏凝看着那法阵中央,那一缕几乎快溢出的黑气,竟隐隐现出“阎”字法印残角! 她呼吸顿止。 苏凝退后半步,脸色苍白。 “这个锁魂阵,是谁布的……为什么在我们入灯时就会出现?还是本来就存在?是谁在背后操纵?他为什么要聚集这么多怨气?” 离洛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锁魂阵大大加强了怨气,以至于怨怪的实力更强了。 柳氏声如裂帛,瞳仁已彻底赤红,她胸前那畸形鬼婴发出刺耳尖啼,血肉与灵体正以极快速度交缠撕裂,外形不断变异。 那盏生灯在疯狂转动,大量怨气渐渐围绕在柳娘的身边。 苏凝被骤然冲来的怨气震得气血翻涌,身形猛退三丈,吐出一口血。 柳氏身形鬼魅,刹那间化为多道残影,尖啸着从各个方向袭来,她的肌肤裂开,露出肿胀婴儿手臂般的血肉,污秽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柳娘!你不想和你的孩子一起解脱吗!你不是想你的孩子出生吗!我助你们解脱!你们该去投胎转世了,下辈子或还有母子缘分!”苏凝持伞一边阻挡攻击一边抓紧机会让柳氏停手。 柳氏动作一顿,终于止步,厉气开始动摇,但就在这一刻,锁魂阵中的符文突然剧烈闪烁起来! 街道地缝乍开,一道道咒链自地底浮现,竟试图再次束缚柳氏的魂魄! “有人在激怒她!”苏凝咬牙,她猛然看向身为阵眼的生灯。 那盏生灯的灯罩印着一道微不可查的血瞳印记。 “有人在操纵这些冤魂!必需先破阵!”苏凝眼神骤然变冷。 离洛闻言立即和苏凝默契地配合起来破阵。 “魂灯启,照幽冥,寻执念,破锁魂! 我以魂火为誓,唤尔归愿,破!” “吾与其魂同契,合光为刃; 镇魂锁阵,以吾之念——破!” 话音刚落,锁魂阵内怨气冲天,柳氏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冲天而起,向苏凝最后扑来! 苏凝张口吐出一口血,双掌合拢,魂灯在双掌中心疯狂旋转着,发出幽蓝的光芒。 离洛的眉间渐渐浮现冰蓝色的灯纹,蓝光渐渐融入进苏凝的魂灯中。 “灯引——归魂!” 蓝光顿时大作,待光芒散去,整条街陡然恢复平静,风声呜咽,灯影婆娑。 锁魂阵破,无数冤魂随风散去,怨气也跟着一起消散。 柳氏跪倒在地,残魂潸然泪下,抱着那盏碎裂的生灯和襁褓,轻轻哼着童谣。 “谢谢你。”恢复生前样貌的柳氏一脸平静地看着苏凝,眼中尽是释然。 苏凝擦掉嘴边的血迹,微微一笑,“好走。” 柳氏的灵魂缓缓归于虚空,化作一朵幽白花朵落于苏凝的鬓发上,染白了苏凝的发丝。 苏凝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 再见,柳娘。 “灯火归息,魂识归身。 收魂返本,离灯——出!” 第12章 恶犬灯··犬祸 怨怪消散,叶夫人和新生儿也恢复了正常,叶闵十分感谢,应诺奉上了“重金”。 苏凝和离洛在叶府住了一晚后,明日一早就出发返回桑城。 两日后,苏凝和离洛回到了桑城。 苏凝靠窗而坐,淡淡的月光照在窗棂上,暖黄的火光映在她姣好的脸上。 此刻苏凝的脑海中满是各种纷乱的画面,有鬼婴哭泣、有冰冷棍击声、有柳氏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有那阴魂不散的锁魂阵和血瞳。 苏凝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世,她源自哪里,她父母是何许人也,而离洛........真的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单纯吗?而入灯师又起源何处?为什么她从未遇到过同行? 她的记忆为什么如此零碎? 苏凝并没忘记自己当时看到离洛后脖颈上的那只血瞳。 “阿凝,怎么还不睡?”离洛捧着一杯热茶过来,递给苏凝。 苏凝看着离洛无神的双眼,内心有些复杂,她既相信离洛没有害她之心,却又被那只阴魂不散的血瞳闹得烦躁。 “离洛,你也困了吧,也赶紧睡吧。”苏凝接过茶杯喝完,把杯子递给离洛。 离洛把杯子放到茶几上,闻言回了一声:“好。” 苏凝让离洛率先上了床,自己吹熄烛火后也跟着上了床塌,两人像往常一样同床共枕,却同床异梦。 …… 苏凝开始频繁出入桑城的各种藏书楼、道司旧卷阁或者书坊,试图追查“血瞳”与“锁魂阵”的来历。 只可惜只查到了只言片语,据典籍所载,传说血瞳是阎罗的第三只眼,可远程透视所有魂魄,至于更深一处的解释却没下文。 至于“锁魂阵”,传说并非寻常法阵,而是古时阎司专用来“净化恶魂”的魂狱大阵,传言只有阎罗可启,但苏凝知道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关于锁魂阵和血瞳的消息十分稀少,但苏凝并不打算就此停止追查,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锁魂阵和血瞳脱不开关系,而且这两者同时出现绝对不是巧合。 而这些全都和阎罗有关系。 苏凝打算去往更大的城池,或许能寻到更多的典籍。 …… 夜半,月影如钩,窗棂上映着一点冷光。 榻上沉睡的离洛倏地睁开双眼,无神的眼瞳中一层猩红缓缓浮现,那血色宛如浓墨,盘旋着灼烧理智的幽光,直直映进夜色深处。 他的身体一寸寸坐起,动作僵硬,像被厉鬼夺舍了一样,离洛的眉心处的血瞳缓缓睁开,仿佛某个远古的意识借身而至,语声宛如来自九幽深渊—— 【她不能知道再多,把关于锁魂阵和血瞳的记忆,全部——抹去。】 离洛眼神空洞,掌心浮现血红色泛着黑气的符印,他无声靠近身旁熟睡的苏凝,抬掌直盖其额心。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之时,苏凝猛地睁开眼! 她反手一掌格开离洛,整个人翻身而起,指尖轻弹,蓝光大作,把离洛整个人笼罩在了蓝光里。 离洛的身躯一震,眉心的血瞳被蓝光击散,他怔怔了半晌,才迟钝茫然地开口:“……这是怎么了?” 但他未曾发觉,他手腕上渐渐浮现如龟裂一般的黑气纹路,一直蔓延至他的脖颈和脸上,又渐渐消失。 苏凝见状便知离洛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是什么情况,那诡异的黑气纹路不知源于何方,离洛看起来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照这情形来看该不会是离洛被某个不知名的神秘力量给控制了。 这股神秘力量方才想操控离洛对她做什么呢? 苏凝握住离洛的手腕,灵力渗入仔细探查他体内,可惜一无所获。 藏得可真深,那幕后之人莫不是道行比她高? 疑点重重,苏凝觉得前路茫茫。 “无事,你方才被梦魇住了,抓疼我手腕了。”苏凝暂时不想给离洛制造未知的恐慌,只好安抚道。 离洛一脸茫然,闻言立马握住苏凝的手腕揉了揉,“抱歉,阿凝。” “无妨,快睡吧。”苏凝抬手替离洛抹去他额头上的冷汗,扶着他重新躺回去。 今日夜无眠。 *** 黎城的夜很黑,今夜无月,一丝月光都未洒落在大地上。 陈家的驯犬场位于郊外,四下漆黑,连星光都似被浓雾吞噬。 犬舍的旧木围栏年久腐朽,未被修缮,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犬舍排列成一字,铁链、训练场、喂台都带着铁锈与难闻的腥味。 风穿堂而过,夹杂着一股混合着霉烂犬毛、腐肉与泥土的腐臭,像是从土里翻出还未清理干净的尸骨腐臭味。 空气死沉,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犬舍里的所有狗蜷缩着,眼睛发着诡异的红光,它们全都死死盯着那盏悬在犬舍中央的灯。 那灯是由犬头骨制成,是一颗看起来是由七零八落的骨头凑成的犬头骨,大张着嘴,尖利的牙齿显得犬首看起来十分狰狞,此刻犬嘴骨里的灯芯不知何时已被点燃,灯火不是温暖的橘黄色,而是灰白泛青,像是骨头摩擦出来的磷火。 火焰无风自动,跳动时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像是骨头被敲碎的响动。 犬舍关着狗只的铁笼咯吱咯吱地作响,锁链自行被抽动,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轻轻拉拽。 笼门自己开了。 黑暗中,一只一只“狗”慢慢走了出来。 它们像披着皮毛,脊背高耸,骨骼扭曲,步伐诡异,每走一步,骨节便咯咯作响,一双双赤红可怖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 它们齐齐仰头朝着夜空,发出一道既像哀嚎又像哭声的长鸣,如同为这座吞人地狱打开一扇门。 …… 驯犬师陈竹被外头的犬啸声惊醒,睁眼一看,只见屋门被缓缓推开。 “吱——” 桌上未熄的烛火把屋内笼罩在暖黄的烛光中。 门后,一条大狗缓缓迈入屋内,它步伐僵硬诡异,脖子断了似地歪着,一身血泥混着黑得发亮的皮毛,像刚从地狱深渊中爬出。 陈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拿起灯烛往前照去,“阿黑?” 昏暗中,那狗闻声缓缓抬头。 下一秒,陈竹的视线就对上了一张可怖的脸。 那张狗脸……竟长出了人类的五官,五官扭曲像拼贴在犬首之上,眼珠突出、嘴角裂开,咧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锋利牙齿。 皮肉腐烂,眼珠混沌凸出,两颗尖利犬齿从人唇缝隙伸出,粘连着口水与血丝,缓缓滴落在地板上。 陈竹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升上他的心头,突然而至的惊恐让他的喉咙像被捏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怪物发出低低的笑声,在夜里显得十分惊悚。 陈竹全身的汗毛瞬间全竖了起来,冷汗渐渐从他额头上流下。 陈竹原本熟睡的儿子陈善忽然睁开眼睛,眼白泛灰、瞳孔收缩,他突然双手抱头发出尖锐怪叫,满脸痛苦。 “别咬了!别咬了!”陈善的四肢突然扭曲弯折了起来,像是被活生生咬断了骨头一样,他发出了凄厉的叫喊声。 陈竹见状慌了起来,连忙走到床边想让儿子平静下来可是无果,而那怪物还在一旁虎视眈眈,此地不宜久留。 犬舍内的犬骨灯发出幽幽青光,映出墙上一个狗头人身的诡影正舔着断指残骨,像是在舔着谁的灵魂。 陈竹十分惊恐,抱着自己已然神智不清的儿子欲逃,却在后门被自己驯养的另一只狗拦住去路,原本温顺的黄犬獠牙暴长,也长了一张人脸,而身后还有那恐怖的怪物。 被前后夹击的陈竹咬牙拿起屋内的一根铁棍,照着现在的情形,这些他驯养的狗已经不会听他的号令了。 陈竹手持铁棍打开黄犬,护着儿子跌跌撞撞冲出屋,身后犬吠人语交错如潮。 黄犬穷追不舍,他手持铁棍回身奋力一击,重重砸中那只黄犬的前肢,脆响一声,黄犬吃痛倒下,着地的脸抬起,竟露出皮肉下粘合的人类眼珠与破碎门牙,眼珠还在动,嘴却在狞笑。 陈竹头皮发麻,拖着儿子踉跄逃跑,来到占地极广的驯犬场。 而眼前的景象——仿若身处地狱。 整座驯犬场变得血雨腥风,尸横遍地,那群往日听话的犬只此刻全身抽搐变异,骨骼变形、脊背凸起,口中长满犬牙和人牙混排的狰狞獠牙,脸皮剥落,一半是人脸一半是犬,是犬是人都分不清了。 它们不再乖顺,逮着逃窜的下人疯狂地撕咬,惨叫声充斥在驯犬场内。 陈竹见到眼前这一幕惊惶后退,双脚重重地踩在地上,脚底却发出“咔吧”一声,他低头,才发现整块地面早已不是泥土,而是密密麻麻的犬骨与人骨混合参杂而成的血泥,骨骼上还残留着咬痕的痕迹。 下人们被犬群扑倒,咬住了喉咙不放,尖利的犬牙划破动脉,喷出的血柱足有三尺高,尸体被拖入角落,犬群将他们的脸皮一寸寸刮下、撕咬、吞噬,嘴里还发出怪异的笑声。 地面逐渐被鲜血覆盖,淌过犬舍的板砖,沿着沟槽蜿蜒流向陈竹站着的地方。 整座训犬场内犹如人间炼狱,血腥气扑面而来。 陈竹浑身发抖,眼见那怪物朝自己慢慢踱步而来,凭着求生的本能发疯似地抱着儿子冲出驯犬场。 他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跑出了几里远。 天就快亮了,那穷追不舍的怪物突然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它抬头看了看天空,随即它那双半人半兽的眼睛深深地看着陈竹,随后身影渐渐消失在原地。 剧烈的心跳让陈竹有点呼吸不畅,他终于脱力倒在地上,儿子还在昏睡中,他在昏迷前迷迷糊糊地看见儿子的脸被分裂成了半人半犬的模样。 一声犬啸划破了寂静的黎明。 第13章 恶犬灯·犬灯 窗外阳光穿过檐角,暖融融地照进屋里。 苏凝刚睡醒不久,身穿白色中衣披着外衫坐到铜镜前,一头乌发散得乱糟糟的,散在腰后。 她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打算梳理头发。 “我来。”身后忽然传来离洛的声音。 苏凝抬眼,镜中浮现出离洛的倒影,他身着青衫,袖口松垂,把早饭放到桌上后,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木梳。 苏凝没有阻止离洛的动作,离洛想做什么她都会依他。 离洛站在她身后,摸索着上手将她的发丝轻轻理开,指节微凉,碰到她颈侧肌肤时,她轻轻一颤。 木梳缓缓掠过发丝,发香温柔,晨光将两人笼在一层薄雾般的暖意里。 离洛的动作很轻,每一下都像怕扯痛苏凝,指尖偶尔扫过她的耳垂,带着某种温暖的温度,苏凝闭着眼睛感受这种难得的温暖。 离洛虽然看不见,动作却非常流畅地给苏凝梳了一个漂亮的灵蛇髻,在发髻上插入一支流苏步摇。 “你竟会梳头。”苏凝偏头看着离洛,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离洛温柔一笑,语气有些得瑟,“无师自通。” “哟,咱家离洛可太棒了。”苏凝闻言站起身,有些好笑地抬手捏了捏离洛的脸颊。 离洛琉璃一般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好像更漂亮了些。 苏凝看着他暗淡无光的眼瞳,内心下决心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之前带离洛看过很多大夫,很多都说治不了,因为根本找不出离落眼睛瞎了的原因。 那一刻起,苏凝就意识到离洛的眼睛为什么会瞎,原因肯定不简单,不是疾病导致,也不是人为导致,那就是某种特殊原因导致,她一定会找出根源来。 离洛感觉到苏凝的抚摸,知道苏凝又是在为他的眼睛难过,宽慰似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 在温暖阳光下彼此相靠的画面太过岁月静好。 可惜下一秒一阵铃铛声就打破了这宁静的氛围。 苏凝手腕上的铃铛手串再次颤动起来,铃铛响个不停。 “越来越快了。”苏凝皱紧了眉,魂灯感应怨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惊得廊下的檐铃都晃了几晃。 “苏天师!苏天师在吗?!” 苏凝快速上前去开门。 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脚下还带着未干的泥污,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全是余悸。 苏凝看着他,“来者何人?” “我叫陈竹,是黎城驯犬场陈家的人……驯犬场和我儿子.....出事了。”他说着突然就腿软跪了下来,声音都在发抖。 陈竹好像被吓得不轻,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你慢慢说。”苏凝也蹲了下来,平稳的语调让陈竹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我们陈家是专门驯养斗犬的……三天前夜,驯犬场的狗全疯了,咬死了很多人!还吃人!还会说人话!”陈竹颤颤巍巍地说着,“那些狗……好像......长出了人的脸。” 苏凝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你儿子呢?” “我儿子……他没死....我...们侥幸逃了出来....可他也变得不太正常......”陈竹的脸色苍白,强忍着恐惧道。 “他每天都在昏睡.....会做噩梦说梦话.....最恐怖的是他的脸在......夜里会变成一半是人脸一半是犬面.....那一半人脸还不是他!”陈竹说着说着就崩溃了。 “久闻苏天师大名,请救我儿一命!”陈竹满脸泪水朝着苏凝跪拜。 苏凝连忙伸手扶起陈竹,“陈家主折煞我了,你先起来,放心,我们会帮你的。” 苏凝收回手,摸了摸下巴,“这情况有点不妙啊。” “又要在路上吃早饭了。”离洛叹了口气,认命地回屋收拾包袱。 苏凝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怎么总专挑人家吃早饭的时辰来,每次早饭都不能好好吃的。 可苏凝非去不可,或许关于血瞳和锁魂阵能够在灯内世界找到一些线索。 无法,苏凝和离洛上了陈竹驾来的马车,前往黎城。 所幸桑城的邻城就是黎城,只需要一天的路程就能到达。 苏凝一边啃包子,一边撩开车帘望向外头,马车已经驶出了桑城。 陈竹很着急,所以马车自从苏凝家出发后就再也没停顿下来,苏凝也理解,幸好离洛带的干粮还算多。 苏凝等人是在一日后的亥时抵达陈家处于郊外的驯犬场。 陈竹也是在事发后的第三日才敢回到驯犬场,衙门的人来了一趟,一无所获,只能断定是犬群发疯咬死人,犬群全被处理掉了,陈竹雇人来清理了现场,这一遭让陈竹损失惨重。 苏凝随着陈竹踏入驯犬场,虽然现场已被清理,但还是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可以联想到当天夜里那场面是有多惨烈。 陈竹知道苏凝和离洛跟着他舟车劳顿,早就让府上准备好晚饭,苏凝也不和他客气,毕竟她真的饿了。 虽然陈竹很忧心儿子的情形,但也没开口催促苏凝和离洛。 苏凝也很上道地没浪费时间,很快就用完晚饭,“陈家主,带我去见见令郎吧。” 陈竹几乎从座椅上蹦起来,连忙领着苏凝和离洛前往他和他儿子所居的屋子。 屋内床榻上躺着一位昏睡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气息微弱,仿佛随时就会西去。 幽暗的烛火让屋子显得有些阴森,陈善的脸也随着光影逐渐变幻,稚嫩的脸上像被硬生生撕裂出两张脸,一半是人脸,一半是犬面,显得尤其可怖。 “以灯为引,引汝回神,魂归!”苏凝微微眯起眼睛,上前把指尖抵在陈善的眉间,幽幽蓝光从她的指尖溢出再没入陈善的眉心。 陈善皱紧的眉头渐渐松开,脸色恢复红润,可怖的面容也变回正常。 “苏天师....如何?”陈竹见自己的儿子终于恢复正常,不由松了口气。 苏凝摇了摇头,“暂时无碍,但根结并没解决。” “这是缘何至此?”陈竹依旧想不通为什么犬舍里的犬那一夜突然全都疯了,难不成真的是鬼上身? 陈竹是亲身经历过那恐怖的一夜的,他不想再经历多一遍,必需了解根本缘由。 “你们家是否有特殊的灯?”苏凝看着陈竹问道。 “特殊的灯?”陈竹低头沉思,随后猛地抬起头,“还真的有一盏,就挂在犬舍!” 苏凝眼里闪烁着凌厉的冷光,“带我们去看看。” 陈竹领着苏凝和离洛往犬舍而去。 夜风带着寒意,吹得那盏犬首灯跟着风向摇摇晃晃,此刻灯芯并未被点燃。 苏凝看着围绕着那盏犬首灯的红色雾气,只有她能看得见。 “阿凝,这回依旧是一灯双怨。”离洛走到苏凝身旁,低声说道。 苏凝闻言抿了抿唇,每回都是这种级别的怨怪,这幕后之人的手笔可真大啊。 “这怨气攻击性好强。”离洛忍不住皱起了眉。 苏凝的目光移到陈竹的身上,“陈家主,冒昧问一下,这盏灯从何而来?” 第14章 恶犬灯·驯犬 “这盏灯据说是我祖上流传下来的,说在犬舍挂上此灯驯犬便能事半功倍,后来这盏灯就遗失了,我也是最近才寻回来,便挂于犬舍内。”陈竹有些紧张地解释道,随后小心翼翼地问,“这盏灯是有什么问题吗?” 离洛能感应到逗留灯内的浓郁怨气,听到陈竹的回答叹了口气,“看来是祖辈造的孽。” 苏凝的眼神几近淡漠,“此灯来历不详,应是你们祖辈累积的因果,所以你和你儿子才会遭此祸端。” “怎会如此?”陈竹闻言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腿也开始软了。 苏凝看着那盏灯,狰狞的犬首像随时会扑上来撕咬,“陈家主不必忧心,既然找我们消灾,自然会给你办妥此事。” 时辰已临近子时,月亮渐渐被黑云笼罩住,不见一丝月光透出。 “陈家主,子时后请严禁府上所有人踏入令郎的屋子,我们需要一个完全不被打扰的空间。”苏凝抬手挥出一道冰蓝色灵流,那盏挂于犬舍屋梁的犬首灯就被那股灵流隔空取下,渐渐在半空中漂浮至苏凝的手中。 陈竹已经被吓得无法深入探究苏凝话里的意思,闻言连忙点点头附和,暂时离开去嘱咐下人们。 苏凝一手引着犬首灯,一手牵着离洛回到了陈善所在的屋子,两人顺手把屋子封了起来。 那盏犬首灯被苏凝放到桌上,若不是苏凝看得见灯盏上缠绕的红色雾气,恐怕凡人只会觉得这只是一盏普通的灯。 苏凝拉着离洛坐到凳子上,打算抓紧时间歇息。 “阿凝,入灯的间隔时间越来越密集,你的身体还承受得住吗?”离洛的眉宇间全是对苏凝的担忧。 苏凝伸手覆在离洛的手背上,安抚似地拍了拍,“无妨,要达成某个目的,总要付出些代价。” 入灯师每入一次灯,都得付出寿元的代价,怨怪越强代价越大,入灯师每次离灯后身体状况都会变得虚弱一些。 “别怕,我永远陪着你。”离洛捏了捏苏凝的手指,语气坚定。 苏凝笑了起来,脸上晕出好看的酒窝,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整个人变得柔和了下来,“我知道。” 子时悄然而至,苏凝站起身,把那盏犬首灯送上半空中,犬首灯在半空中剧烈旋转起来,灯盏周身的红色雾气越来越浓郁。 苏凝的铃铛手串渐渐从她手腕上脱落,化为一盏冰蓝色瓷晶玉材质的魂灯漂浮在半空中,灯身上是古老的灯纹,此刻一点点地被点亮。 苏凝纤细的手指在虚空中对着魂灯灵活地做出复杂的手势,眉心间的琉璃灯纹渐渐浮现,冰蓝色灵流随着她的手指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漂亮古老的图纹,图纹闪烁着冰蓝色的光芒,蓝光越来越亮。 “愿以一魂入冥火,照见未平之冤,问前尘,解宿怨。” “入灯者,勿忘本心。”苏凝合并两指抵在自己眉间,默默念道。 有一股引力在推动着苏凝和离洛渐渐融入那图纹中,下一秒蓝光大作,把他们的身影笼罩其中,随后他们消失在了原地。 没人看见离洛的后脖颈再次显现那只血瞳,他无神的眼瞳似乎闪过一抹幽红。 *** 天地骤转。 苏凝眼前一花,再睁眼发现自己身在一座深山围绕的小村中。 天光初亮,村落四周皆是林木嶙峋,土地枯黄,泥地上满是犬爪印,空气中弥漫着股奇异的潮腥味,晨雾未散,整个村子像被罩着一层灰白滤镜。 耳边传来阵阵犬吠——低沉、激烈,混杂着小孩的呼喝声。 雾气在村外徘徊不散,天色渐渐变得明亮却又像是被什么罩住,阳光总照不进来村中。 这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驯犬村。 苏凝和离洛的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腰间挂着“喂犬杂役”的木牌,住在村东的木屋内,表面身份是“因献犬有功被招为帮工的外户”,村中人未多审问,只让他们每日清扫犬棚、洗驯犬工具和剁肉喂狗。 这恰恰给了他们四处打探的机会。 苏凝和离洛以喂犬杂役的身份混在其中,暗中了解这个村落的背景,偷偷潜入驯犬场观察驯犬过程。 这个驯犬村以养“斗犬”闻名,主要家族便是姓陈,每年向各地权贵提供数十头斗犬供斗参赛争取赏金,驯犬过程十分残酷,而村中的孩童也会从小就被筛选分为两批人培养,一种是地位不怎么高的喂犬人,一种是地位最高的驯犬师。 而所驯的犬从出生开始就在筛选,一窝狗崽中只选最具攻击性、骨骼发育良好、警觉性强的个体,剩下的要么被淘汰成为斗犬的口粮,要么被当作诱饵当驯犬用。 驯犬村也会专门繁育斗犬,确保其后代继承强悍的战斗基因,提升斗犬的整体实力。 幼犬很早就会被从母犬身边带走,切断情感依附,开始它们被安排的命运。 驯犬师会在幼犬时期就开始进行驯化它们,但不是以奖赏方式驯化,而是用残酷惩罚如鞭打、禁食或互斗以此来驯化它们服从性。 斗犬必须在驯犬人面前始终保持服从,不能有丝毫反抗,否则会被立刻惩罚。 接着驯犬师就会利用饥饿来刺激犬,用弱小的动物比如小狗、猫、兔子,甚至是老弱犬,利用饥饿感来激起它们的猎杀意识,以此来训练它们的攻击性。 驯犬师也会用活体诱饵来培养它们的攻击性,如受伤的狗或被捆绑的人或牲畜,诱发斗犬攻击,还有撕咬能力方面的练习,让两只狗互咬,以此提升赛事观赏性和达成优胜劣汰的条件,败落的犬不是受伤严重被落为弃子,就是当场死亡。 驯犬村的斗犬会被长期关在狭小黑暗的笼中,给它们制造孤独和压抑的环境,让它们的情绪变得更加焦躁,对一切充满敌意,之后便以“弱斗强”的方式进行斗犬,激发它们在劣势的求生能力,有些斗犬甚至必须连胜几场才能获得一顿完整的口粮。 苏凝很快就看见了一场残酷的斗犬过程。 清晨未亮,村东头的斗犬场便已传来阵阵铁链碰撞与犬吠低嚎声,划破了早晨的宁静。 这是驯犬村每月的必办活动,以斗犬方式来筛选出优良种子选手。 苏凝裹着粗布衣袍,和离洛混在人群中,站在围栏外冷眼旁观。 血泥与沙土混合的空地中央,一只仅有四月龄的灰斑幼犬,骨瘦如柴,眼神却透出不合年纪的警惕与怯懦,深处又像藏了一丝狠意。 “这只狗,叫‘碎牙’,生下来咬死了亲兄弟,牙齿碎了一口都不松口,有股狠劲。”驯犬师吴大看着场中的幼犬,挪了挪含在嘴里的烟杆,唇角含笑,语气平静地像在说着日常。 铁笼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一只老年斗犬被拖拽上场,它伤痕累累,牙已脱大半,那是上一场斗犬失败的“退役犬”,如今,它的结局便是落为驯犬的材料。 吴大兴奋地舔了舔嘴唇,抬手挥了下鞭,通知斗犬正式开始。 老犬有经验地先发制人,主动扑上去攻击碎牙。 碎牙一开始只是后退、低吼,笨拙地躲闪着瘸腿老狗的扑咬,眼里露出惧意,但吴大并不急,他只是在笑,在等。 等那让人亢奋的那一刻降临。 老犬抓住机会扑倒了碎牙,在它脖颈上狠狠撕咬下一块皮肉吞入腹中,碎牙痛得发出一声不似犬类的尖啸,鲜血从它伤口处疯狂涌出,洒落在泥地中,血液渐渐融入黄土中。 下一刻,它眼中那一丝脆弱仿佛被求生的猛火灼烧殆尽。 它反扑了。 一口精准咬在老犬的脖颈上,反应不及的老犬脖子被咬穿,鲜血流满全身。 它没有松口,即便老犬已经死亡,它仍疯狂撕咬着,爪子在尸体上乱抓,尸体被它咬得体无完肤,它像疯魔了一样。 “它果然没让我失望。”吴大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半截的牙,“是个可塑之才。” 观看全程的苏凝面上波澜不惊,但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离洛感知到她的情绪,伸手牵住了苏凝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虽然他看不见那些残酷的画面,但声音有时比亲眼看的冲击性还大。 在斗犬的世界,第一次咬死同类,才算入门。 而这所谓“入门”,不过是将一只原本渴望亲昵与陪伴的生命,为了生存下来,被逼成恶犬的过程罢了。 苏凝望向开始啃食老犬尸体的碎牙,它伤痕累累,眼中赤红,再也没有当初的懵懂。 这世间又多了一份罪恶。 第15章 恶犬灯·阿朗 驯犬村的早晨总是带着一股血腥气,混着湿泥、残血与未散的戾气,弥漫在整个山窝。 苏凝换上了耐脏的灰布衣,手执剁刀站在案边,她的指节纤长,握刀却极稳。 案台上堆着一整盆新鲜的血肉,未剥尽毛的羊头、碎裂的鸡骨,还有夹杂其间的肠段与筋膜,都是那些斗犬的口粮。 “这批是给一号犬舍的。”又有人提着新鲜食材走了进来。 离洛给苏凝打下手,手脚利落地将肉分拣成块,用麻绳捆成一束一束抛进木桶中,他的动作十分麻利,苏凝见状不由佩服,不愧是经常做饭的人,时常让她怀疑他根本没瞎。 “斗犬就该喂生肉,才养得出杀性。”犬舍里传来一名老杂役的笑声。 吴三牛,村里资历最老的喂犬杂役之一,满手伤疤,说话时总会露出一口黄牙。 苏凝抬眼看了他一眼,一边收拾刀具一边随口问:“若是败落的狗,也还会喂生肉么?” “败犬?”吴三牛嘿笑一声,擦了擦满是灰泥的额头,“那就不是喂了,是剁了。” 他抬手指向后院的剁肉屋。 苏凝转头望去,隐约可见几名粗壮杂役正合力压住一只伤痕累累的黑犬,那黑犬看着已经气若游丝。 一个提刀的汉子正磨着刀片,而锅灶已烧得滚热,随后那汉子手起刀落,结束了黑犬伤痕累累的一生,其他汉子熟练地用刀处理着尸体。 “这些败犬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得尽早处理。”吴三牛啐了口痰,“狗肉香啊,不比人差……你们这帮外来杂役运气好,说不定晚上还有肉汤喝。” 饶是见惯生死的苏凝看到这一幕也耐不住,胃里开始翻滚,悄悄捏紧了手里的刀,忍住想呕吐的想法。 到了人生尽头,这些败犬还要被压榨最后的利益价值。 一旁的离洛忽而轻声开口,“你以前也杀过很多狗吧?” 吴三牛愣了下,旋即哈哈一笑:“不止狗,还有人。” 他压低声音,目光贼兮兮地瞥向两人,“你们可知道……我们可不只是用狗做诱饵的,人也可以。” 苏凝抬起头,目光骤冷。 远处斗犬场中,一声长嚎忽然响起。 苏凝认得那是碎牙的声音。 那只曾在血泥中咬死同类的小犬,如今已长大数月,体形日渐凶悍,唾液中带着腥臭的血腥味,听说昨夜它在斗犬大比中连撕三犬,几近疯癫。 这几日苏凝和离洛一直暗中查探怨怪的所在,可惜暂时一无所获,他们所处的犬舍乃低级犬舍,或许高级犬舍那里会有新线索。 *** 清晨的山雾尚未散尽,少年阿朗伴随着犬吠声苏醒。 驯犬村的高级犬舍都建在山坡高处,四周围着高墙铁栅,防止斗犬逃逸。 阿朗裹紧旧麻衣,提着铁皮食桶,一步步踏上湿滑泥地,往山上而去。 阿朗的父亲是村中资历颇深的几位喂犬人之一,阿朗也因此得了这份差事,纵然他对这个差事没什么兴趣。 铁桶内是凌晨时煮好的杂粮与血肉糜糊,那是从屠宰场送来的猪骨、鸡肠,掺着生肉的口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肉腥臭味。 阿朗率先走进第一圈犬舍,推开厚重的铁门,一瞬间,狂吠声刺破耳膜,十几只斗犬蜂拥至铁笼前,眼中带着极致的饿意与杀意,有几只猛地扑上笼门,前爪蹬在铁网上,露出尖利獠牙,哈喇子顺着嘴角滴落。 阿朗已经习以为常,动作娴熟地将口粮一份份倒入铁笼前的铁盆中,他动作迅速,因为他知道,耽搁太久,这群疯犬就可能会咬破笼门扑上来。 “老实点!”他吆喝一声,喝止那些不安分的疯犬,在倒完口粮后,用长棍把铁盆一个个推入铁笼里,疯狗们连忙扑上去疯狂进食。 一只体型较小的黑犬被挤到角落,动弹不得,也没能力在大犬面前夺食,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阿朗来之前已经偷偷将一块带骨头的肉用纸包着藏进内衬里,趁其他犬在抢食时,绕到笼子角落处的门前,将那块骨肉悄悄喂给了小黑犬。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犬,个头比较小,皮毛如墨般漆黑,刚来时腿还瘸着,被别的犬咬过,脸上至今留着一道浅疤,他给它起名叫阿墨。 阿墨的鼻子湿漉漉的,凑近阿朗的手指嗅了嗅,低头蹭了蹭阿朗的手背,随后张口咬住那块骨肉狼吞虎咽起来。 身为喂犬人的阿朗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对这些狗产生感情,但阿墨偏偏就是那个意外。 “阿墨,你要挺住啊,不然就要被送去当口粮了。”他轻轻抚摸阿墨的头,轻声道。 村中每月都会举行斗犬大比来筛选优质斗犬,每一场都是生死局,在场上不是咬死对方,就是被咬死,凡是胆怯、弱小、咬合力差的犬都会被淘汰,落为斗犬的口粮。 阿朗不敢再想下去。 清点完喂食后,他开始清扫犬舍。 犬粪、残骨、血渍混杂成一团,他一边清理,一边听着犬吠与铁链哗哗的响声。 远处来自驯犬师的呼哨声响起,几只成年的斗犬被牵出来准备拉练,鼻子上套着粗铁口笼,不安分地动着身躯。 阿朗的目光掠过其中一只大黑犬,那是“阎王”,村里最出名的种犬,咬死过很多条犬和人,战绩赫赫,它是驯犬村的“希望”,所有人都说,如果“阎王”能赢下下一场南山斗犬大会的魁首,就能为村子换回整整三年的粮盐与药品。 阿朗其实知道,喂食阎王的那些口粮中加了特殊药粉,能让斗犬发狂提升战斗力,但同时也有副作用,这药粉吃多了就会透支斗犬的生命力,它们会渐渐变得虚弱,最多也就两年光景。 他曾偷听到村中的驯犬师说,“撑到大会之后,就宰了吧,狗命,不值钱。” 午后,淡淡的阳光照进幼犬犬舍,他把洗净的食盆摆好,用碾磨好的草药给几只受伤的幼犬进行清创和治疗。 黄昏将至,他坐在犬舍外的石阶上,远远看见犬群在跑圈训练,阿墨那只小犬蹬着小短腿,落在了队尾,每次摔倒后,都会挣扎着爬起——那种不服输的眼神,像极了他自己。 “我们从出生起就没得选,都是被拴住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由对阿墨的未来感到忧心。 这就是喂犬人的日常,困在犬舍与斗场之间,每天听着犬吠与哀嚎,喂食、清扫、擦血、喂药、喂犬,日复一日,日子似乎永远不会改变,而他和阿墨的结局,是否能够得到改变。 阿朗不知道自己和阿墨还有多少相处的日子,或许今日就是终点,或许明日便是死别。 驯犬村的夕阳和黎明永远都这么冷漠,天空像是被一层雾所覆盖,永远不见天日。 阿墨是在三个月前被捉回来的。 那天夜里下着冷雨,一辆牛车嘎吱一声停在犬舍外,几个壮汉扯下几个大麻袋,里头全是从外头捉回来的犬,其中一只瘦巴巴的黑犬被扔进了最边角的空笼子里。 雨水打湿了它血糊糊的毛皮,后腿还在抽搐,像是被打断了,但眼睛却格外明亮,里头的希望并没有被熄灭。 “这只南边捡来的,瘸了腿,不顶用。”有个壮汉说,“但眼睛还亮,也许还能养养看。” 正在准备斗犬口粮的阿朗悄悄躲在门后,等人散去,才悄悄挪过去。 那狗缩成一团,哆嗦着喘息,眼神里全是警惕,却唯独没有怯弱。 他蹲下来,小声安慰,“别怕,我不会打你。” 或许是这双眼睛让他动容,阿朗动了恻隐之心。 隔日他偷偷从自己的饭菜里省下一口半熟的米饭,偷偷扣出最软的一块肉,一点点喂它。 阿墨一开始不信任他,每次靠近都会龇牙和低吼。 但阿朗不退,也不怒,他只是一次次伸手,再缩回,再试一次,锲而不舍。 直到后来有一天,阿墨终于主动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他的指尖一下,那一刻,阿朗的脸上绽放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他蹲在那笼子前傻笑了半天,说:“阿墨,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再饿肚子。” 从那天起,他们相互救赎。 第16章 恶犬灯·陌路 从那天起,阿墨只吃阿朗喂的食。 阿朗会在早晨没人的时候,偷偷把下了特殊药粉的口粮给换掉,再给阿墨加餐,蹲在笼边看着它一口一口地吃。 犬懂人心,阿墨一见到阿朗便会疯狂摇尾巴,哪怕那只受伤的瘸腿还走不稳,也会扑到笼边,撒娇似地蹭他的小臂。 阿朗也在想尽办法治好阿墨的腿。 有一次,别的杂役提早来巡视,刚好撞见阿朗喂阿墨时偷塞了块肥肉,打了他一耳光,还扬言要把那只瘸狗宰了,喂给更值钱的斗犬。 阿墨护主心切,朝那人低吼着龇牙,那人感觉到被挑衅,举起铁棍就要敲到阿墨身上。 阿朗当场扑上去护住阿墨,铁棍落到他背上,他痛得闷哼一声,却始终护着阿墨,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他咬牙说着:“你别碰它。” 那人或许不想和一个小屁孩计较,骂了几句就走了。 阿朗低头,便看到阿墨一双眼睛清澈真挚,用舌头轻轻舔去他脸上的血。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和阿墨也是彼此唯一的救赎了。 后来有一回夜里,犬群突然发疯似地咬笼乱吼,一只疯斗犬咬断链子逃了出来,在犬舍里乱窜,铁门被它的蛮力给撞开了,阿朗听见动静,立即冲上山,为了护住阿墨,硬是被那疯犬抓破了背。 阿墨一改往日的温顺,死死地咬住了疯犬的后腿,最终逼得疯犬再也不敢造次,脸上的疤痕也是在这里留下的。 那是阿墨第一次展现出它凶狠的一面,只为了护住阿朗。 *** 夜色如墨,山风卷着犬吠声回荡在驯犬村的崖谷间。 犬舍后山最深处,是外人不得随意进入的高级犬舍,四周布满重锁铁栅与掩土机关。 可今夜,有两道身影无声掠入。 苏凝抬脚往围栏铁网借力轻轻一瞪,带着离洛轻巧地翻过围栏,往犬舍而去。 苏凝手腕上的铃铛手串无风自动,自入犬舍后便开始震响,越往深处,震动越急,随后又归入平静。 他们一路避过巡岗的驯犬师,穿过多道犬棚,终于在最内侧石墙后,看见了一间还亮着烛火的犬舍。 犬舍墙外,火光微明,阿朗蹲在一只黑犬身旁,给它喂水,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麻衣,眉眼透着一股疲惫却带着一丝温柔。 阿墨喝完水,抬头舔了舔阿朗的指尖,靠在他腿边和他一起看着夜空中的明月。 苏凝手腕上那串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铃铛手串又无风自动,疯狂震动不休,震得苏凝的腕骨有些发麻。 “看来是他们了。”离洛捏了捏苏凝牵着他的那只手。 苏凝点点头,“嗯,天色已晚,今晚先别打草惊蛇。” *** 有天傍晚,阿朗在清洗犬舍时听到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呼哨声。 他抬头,一队正在训练的斗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为首的青年身穿黑色劲装,手握铁鞭,腰上挂着哨子,神情冷峻,抬手朝不服命令的斗犬挥鞭,一道血痕瞬间印在那只斗犬身上。 “给我安分点。”青年低声命令,声音压得极低,显得很有威压感。 阿朗手一抖,手中的铁桶掉落在地上,水溅了自己一脸,他呆呆看着那青年走来,半晌了都回不过神来,直到对方皱眉唤了一声:“阿朗?” 青年叫许川,是他从小一起在村里长大的玩伴。 以前他们经常在一起玩,一起背着长辈偷偷喂犬,也一起在黑夜里数天上的星星,许诺长大后要离开这个村子,去外头,做养马的、摆摊的、哪怕是乞丐也好,也不想再过每日目睹犬只死亡这样的生活。 可当初的约定,转眼就逝。 许川还是成为了他小时候最避之不及的驯犬师,还是领头的驯犬师之一,负责筛选斗犬,甚至已有资格参与对外斗犬筛选的决策,他的眼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赤诚,只剩下对犬只战斗力的冷漠计算。 从许川成为驯犬师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回不去从前。 当初约定一起逃离的两个人,最终谁也没能离开,一个为了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选择留下主动成为刽子手,一个因为怯弱被动留下行尸走肉般活着,互不交涉。 终究不是同路之人。 许川走近几步,轻声叹道:“你还真的是变了许多,阿朗。” 阿朗眼里泛红,垂下眼眸,“你也变了。” 两人陷入沉默,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四周只剩下犬吠与锁链碰撞的声音。 许川谈了口气,终于开口:“我来,是想劝你。” “劝我什么?”阿朗始终没有抬眸看着许川。 “收起你的怜悯。”许川的目光扫了一眼犬笼里的阿墨,阿墨正窝着睡觉,耳朵微微动了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 许川的眼眸里闪烁着复杂的情感,“你以为你能救它?它迟早要上场,它这样的情况撑不过三局,到时候你会看着它被活活咬死,而你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他们自懂事以来就明白的道理。 阿朗紧握拳头,声音低哑:“我不会让它落得那般下场。” “可你应该知道,这就是村子的规矩。”许川神情冷淡,“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看了这么多生死离别,哪一次是能躲过的,你忘了三年前小余是怎么死的?” “他就是因为怜悯救了一只犬,结果反被咬死,那只犬最后被宰了,他也死了。人命和狗命,在这村子里根本就不值钱,畜生就是畜生,并不会因为其他人而有所不同,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 阿朗咬牙,“我不信你真这么想。” “你信与不信都无法改变既定的结局。”许川忽然笑了一下,但笑意悲凉,“你越是把畜生的命看得比自己重要,最后只会惹火烧身。” 阿朗没有答,只是转头,看着犬舍里阿墨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那双眼中没有一丝杀戮,只有信任与依赖,还保留着对这个世界最纯粹的憧憬。 许川叹了口气,“你听我一句,放手吧。你再这样下去,不只是你,连它也活不了。”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一地沉默。 那一夜,阿朗整宿未眠,他偷偷上山抱着膝坐在犬舍门外,听着犬群夜半低吼。 阿墨正蹲坐在他身旁,安静地陪着他,似乎感受到阿朗低落的情绪,它伸出爪子搭在阿朗的手心里。 阿朗握住那只爪子,温热而真实,是真实存在的。 “阿墨,我一定会带你逃出这个炼狱。” *** 苏凝和离洛成功从低级犬舍调去高级犬舍当喂犬杂役。 每天清晨,犬舍内都会传出犬啼与铁链的撞击声,这时候身为喂犬杂役的他们就得开始干活了,他们跟着阿朗提桶剁肉、清粪喂食。 阿朗今日像往日一样替犬舍中的犬只治疗,十几只残犬被关在笼子里,有的只剩半边耳朵,有的眼睛早已失去,他跪在其中一条瘸腿老犬旁边,用自制的草药为它治伤,非常有耐心。 苏凝一边干活一边悄悄观察阿朗,发现这个沉默的少年其实心地很善良,能够偷偷替这些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老犬治疗,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怨气冲天的怪物? 往后的日子里,苏凝在犬舍干活一边观察一边寻找线索。 深夜,月光透过棚顶缝隙投下斑斓影子,阿朗一个人在外头磨刀。 苏凝递上一壶清水,坐在他对面。 “你对阿墨很好。“ 阿朗笑了笑,“说来可笑,我懦弱了这么多年,还是因为阿墨才重新拾起年少时的勇气。“ 苏凝闻言不语,阿朗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答案很快就能揭晓。 第17章 恶犬灯·神像 驯犬村每月一次的斗犬大比就快来临。 而阿墨也的确不可避免地被选中参与斗犬大比。 如许川所说,阿朗面对如此境况也的确无力改变。 阿朗站在斗犬大比的参赛犬只的名单前,整个人僵得像根冻木,心里“嗡”的一声,脑袋一片空白。 阿墨的对手,“血角”是今年刚运来的黑鬃猛犬,已咬死了三条种犬,一上场就是直接咬死对手,阿墨若上场,根本活不过一招。 阿朗觉得不能再等了,他得尽快把阿墨送走,虽然很艰难,但总要试试,从前的他没有勇气反抗和离开,如今是阿墨让他重新鼓起勇气,这个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已经逐渐让他窒息,母亲早已离世,冷漠的父亲丝毫不管自己的死活。 这个地方已经没有能让他留恋的东西了。 直等到斗犬大比的前夜,所有人都在忙着举办庆贺宴会和祭祀,此时的防守最松。 阿朗把事先偷配好的迷药投入宴会的酒水中,让全村聚一起庆贺的村民喝下,给自己拖延时间。 阿朗把阿墨放了出来,阿墨吐着舌头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尾巴轻轻拍了拍地面。 正当阿朗要拉着阿墨逃离时,犬舍外传来一阵轻响——是有人在靠近。 阿朗心头一紧,门下一秒就被人推开了。 许川站在门口,满脸阴沉的神色,“你疯了。” 阿朗下意识挡在阿墨前面,“你是来拦我的吗?” 许川看着满脸倔强的阿朗,回忆里的少年还是一点都没变,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不是来拦你的,我也知道拦不住你。” 他把手上拎着的一包干粮放到阿朗的手上,“这点够你们撑过两天,北山路那边我提前三天派人‘巡逻’过了,说那里近来山狼出没,不宜靠近,没人会去查,你走那里离开吧。” 阿朗怔住了,眼眶一热,“你……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许川轻笑了一声,转身欲走,“也许是因为,我还记得小时候我被困山中,当时只有你孤身一人不怕危险前来救我……我欠你一条命。” 他走到门边,停了一下,说:“从此我们两不相欠。记住,离开后就别再回来了,也别轻易相信人,犬不会背叛你,但人会。” 许川一直都知道像阿朗这样善良的人是不适合生活在这个吃人的村里的。 阿朗没有看见许川转身的那一瞬落下的眼泪。 再见,阿朗。 夜里,风很冷,阿朗牵着阿墨离开了驯犬村,在许川安排好的路线中狂奔。 山林间传来低低的狼嚎和犬吠,他们一人一狗,彼此依靠,跌跌撞撞奔向那无人知晓的自由。 *** 夜深风定,乌云遮月,村中的老祠堂悄无声息地伏在黑夜中,宛如一口陈年棺木,静待开启。 找不到线索的苏凝与离洛打算从祠堂入手,于是趁夜潜入,绕过前院和烧香壁龛,推开布满岁月痕迹的祠门的那一刻,一股潮冷之气扑面而来,仿佛是某种凝滞的死亡气息。 烛火映在墙面上,灯芯噼啪噼啪作响。 入目是满墙的牌位,一尊高逾丈许的神秘雕像立在供桌正中。 那雕像通体乌黑似墨,浑身髹漆剥落,皮壳下隐约可见铁骨似的纹理。 它有着近乎人类的轮廓,却异常瘦长,一头如瀑的长发自头顶垂至神座之下,几乎拖地,缠绕着整座神台。 而它的面容,模糊得诡异。 但那一对赤红之瞳,却让苏凝心中猛地一跳,总感觉自己看过这双眼睛。 那双眼并非雕刻所成,而像某种深嵌进去的矿石,竟似有微光流动其中,似生非死,似视非视。 雕像的眉心处,一道古老而繁复的纹印如火烧灼入石,带着非人笔触的神秘秩序,细看如咒链环绕,又似灯焰浮燃。 它左手执一柄倒悬古钟,钟身龟裂,隐有魂面浮纹,钟口向下,似在镇压着什么。 苏凝望着那雕像,手串上的铃铛突然不对劲地响动起来,一声声似叩魂之音,在寂静的祠堂内悄然回响。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觉得头在隐隐作痛,久违地感到一股危机感,以及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恨意,却不知道在恨什么。 “阿凝,你没事吧?”离洛听到苏凝紊乱的呼吸,连忙伸手扶住苏凝。 苏凝抬手敲了敲疼痛的太阳穴,觉得自己的记忆像被蒙上了一层雾,模糊不清。 苏凝调整自己的呼吸,捏了捏离洛的手背,“没事,只是这个神像有些诡异。” 离洛看不见,只能依靠苏凝的描述来想象神像的模样。 “驯犬村的祠堂为何会供奉这座神像,这是什么神也看不出来。”苏凝疑惑地看着供桌上的那尊神像。 离洛微微歪了歪头,“我觉得驯犬村的人不像是虔诚信佛之人,毕竟他们每天干的事桩桩件件都沾满鲜血。” “你说得对,虽然也不排除他们因为杀生太多所以心生不安而去拜佛,但这神像看起来也不像佛,要拜也不会拜这样的吧?这神像很不对劲,一定有别的原因。”苏凝环绕着神像而走,想找出不对劲的地方,直到绕到神像的后面。 从神像的角度往前望去,竟是斗犬场的方向。 苏凝的瞳仁微微睁大,难不成…… 下一秒,外头的动静打断了她的思绪。 *** 惨白的弯月高挂夜空,林中雾气沉沉,落叶铺地无声,唯有一人一犬的身影,踏着枝叶碎响,在黑暗中亡命奔逃。 忽然,前方灌木窸窸窣窣一阵异动,一道灰影无声跃出,圆瞳一闪而过。 是狼! 是山里的孤狼——毛发杂乱、瘦骨嶙峋,却带着冷酷的杀意和野性。 危险从天而降,阻断了阿朗和阿墨的退路。 阿墨低吼着发出了警告的声音,整个背弓了起来,随时准备战斗。 下一秒,孤狼就朝他们扑了上来。 “阿墨——!”阿朗惊叫,刚想往后退,身旁的阿墨已经低低地咆哮一声,扑上前挡在了他身前。 一瞬之间,犬牙交错,一狼一狗互相撕咬起来,血溅在林间的苔石上,如燃烧的火点。 阿墨的吼声短促而凶狠,夹杂着急促的喘气声。 它并没有顾及自己是否会死亡,此刻他只想护住它的主人。 孤狼咬住阿墨的脊背,阿墨抓住机会咬住了狼的颈部,肉与肉的碰撞,生死只在一瞬之间,野兽本能地发出低吼。 “阿墨!”阿朗的声音带着哭腔,此刻他手脚冰凉,只能慌乱四顾。 他不能坐以待毙。 阿朗从怀里摸出早前藏下的火石。 火光“啪”地一跳,像是唤醒了夜里的神明。 阿朗捡起一根柴木迅速燃起,他抓起燃烧的柴木,冲上前去驱赶狼。 火光骤亮的一瞬,孤狼忌惮地发出一声尖啸,松口后退,林中似乎还有什么在靠近,孤狼似乎不敢再逗留,转身离开了。 阿墨紧绷的身躯一抖,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剧烈喘息,身上的血腥味很浓重。 “阿墨…我们还活着……”阿朗握着火把,声音颤抖,却像在安慰自己,“我们得走了。” 阿朗抬手想背起阿墨,却又怕扯到它的伤口。 但林中的光,似乎不止他们点的这一团。 不远处,一点红火在林子另一头亮起。 紧接着,是靴底踩断枯枝的声音,和令他血液瞬间冻结的话语。 “他们在那里!” 是村里的巡逻队! 阿朗着急地转身想背起阿墨,可阿墨的伤势有点严重,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阿朗的泪水缓缓滴落到阿墨的身上,声音带着哭腔,“阿墨…快起来…再不走…我们就再也走不了了…” 阿墨伸出舌头安抚性地舔了舔阿朗的手背,努力地撑起身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下一秒,一支箭羽呼啸而过,火把被打落,滚进泥地,光芒熄灭在血泊中。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宿命。 第18章 恶犬灯·余恨 黎明未至,天尚未亮,村中此时灯火通明。 血迹从村口一路拖行至斗犬场中央,阿朗和阿墨的身上沾满泥泞、鲜血与伤痕,被人用绳索五花大绑地扔到斗犬场的擂台上。 周围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个个目光冷漠,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看两个叛徒。 村长面沉如水,站在高台之上,拄着那根拐杖,声音冷硬如铁:“驯犬村不容背叛,阿朗,村中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这是明知故犯。” 阿朗身为喂犬人的核心人物,知道太多秘密,要是让他传出去,驯犬村就全完了。 他顿了顿,目光犹如铁钉钉在阿朗的身上,字字如刀:“你有叛村之心,不能留。” 阿朗跪在地上,眼神乞求地看着村长,“我错了……我没想泄密……我只是想离开……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放过阿墨吧!” 没有人回应他。 他转头去看他父亲,他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出事的儿子神情依旧淡漠。 “父亲……”阿朗嘴唇颤抖,眼神中有一瞬的期盼,“你说话……求你说句话……” 可男人只是低头不语,像没听见一样,缩进人群背后。 阿朗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莫名觉得好笑,突然觉得这世间真的太荒唐了。 紧接着,又有人把被五花大绑的许川给拖了出来,许川的背上全是鞭痕,显然是被处罚过了。 阿朗倒吸一口气,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直冲天灵盖。 许川被扔在地上,咳出一口血,嘴里模模糊糊地喊:“阿朗……” “许川…你怎么…”阿朗闭了闭眼睛,眼里皆是痛苦和悔恨,“抱歉,是我连累你了,要不是因为我……” 许川笑了笑,“是我主…动帮…你的…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村长见状冷笑了一声,“两个叛徒,一只恶犬,那就成全你们这份情谊,送你们一起上路。” 他抬手一挥。 铁笼开启,一群已断粮三日的恶犬被放了出来。 它们眼珠猩红,嘴角流涎着口水,疯了一般地朝阿朗他们扑来! 阿朗惊恐地睁大双眼,他看到了犬群里有阎王和血角这两只大名鼎鼎的恶犬,一边剧烈挣扎着想挣开绑住双手的绳索,一边着急地对阿墨说:“跑!阿墨你快跑!” 但阿墨没有跑。 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断和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朝着那群恶犬冲了上去。 撕咬声瞬间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不!”阿朗着急地大喊,许川正费力地帮阿朗解开绳索。 阿墨负伤以一敌六,不停被扑咬、翻滚、撞击,它却始终死死护着阿朗,抱着必死的心在战斗。 阿墨抓紧时机将第一只扑来的恶犬一口咬断喉咙,却也被另一只恶犬扑上来撕咬,脊背被硬生生撕咬开。 瞬间血如喷泉般喷出,滚烫的鲜血洒到阿朗的脸上。 一只只恶犬接二连三地扑上来。 阿墨仍然没有退缩,哪怕前腿已断,脊背被啃咬得体无完肤,它依旧挡在阿朗身前,用尽自己的生命去守护阿朗。 可恶犬的数量终究太多,本就负伤的阿墨再也支撑不住了,阿墨的身体很快就被恶犬撕咬得五马分尸,血染满擂台,它最后再看一眼阿朗,眼里尽是不舍,最后化为一滩肉泥被恶犬吞吃入腹。 目睹这一幕的阿朗目眦欲裂,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不!阿墨!” 许川的眼眶也红了。 恶犬很快把目标转移到阿朗和许川的身上,他们被扑倒在地,手无寸铁只能任人鱼肉。 阿朗和许川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护住重要部位,但是于事无补,失去铁棒的驯犬师也毫无还手之力。 许川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成为驯犬师的自己有点可笑,他疯癫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阿朗才是对的,人还不如畜生。 阿朗和许川的腹部和四肢接连被生生撕裂,鲜血狂喷,洒满擂台,整个斗犬场宛如人间地狱。 啃咬声、犬啸声、骨裂声和惨叫声充斥了整个斗犬场。 骨骼被咬断,皮肉被撕裂,阿朗还执着地伸手朝阿墨的方向爬。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极致的怨气几乎快冲破天际,阿朗的眼里只剩下了怨恨。 直到最后一声惨叫被咬断在喉间。 两人一犬最终都成了犬食,浓重的血腥味充斥整个清晨。 那群浑身都是血并且餍足的恶犬被驯犬师赶回了犬舍。 村民不愿意浪费原料,连忙蜂拥而上擂台,捡起一些碎骨,打算做成灯挂在门口驱邪。 天光大亮时,整个擂台像被血洗了一般,只余浓烈的戾气悄然渗入埋在擂台下的阵纹之中。 苏凝被迫亲眼看了这一场恐怖的人间炼狱,饶是见惯生死也忍不住转身呕吐了起来,离洛也听了一夜,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感知到苏凝的异样,连忙摸索着摸上苏凝的背给她顺气。 苏凝如愿以偿地知道了怨怪的心结,以这种惨烈的方式。 *** 夜幕低垂,村内死一般的寂静,驯犬村自以为肃清了异端,就能就此天下太平,不曾想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那夜,先是犬舍中传来撕裂天地的嚎叫,紧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哀嚎与撕咬声,混杂着人类惊恐的惨叫,像从地狱翻滚出来的兽潮。 翌日清晨,村长发现犬舍血流成河。 村中的主力斗犬全部死亡,残肢断骨遍布犬舍内,皮毛被撕成碎片七零八落散在地上,头骨被高高堆成一座“犬冢”,仿佛在冷冷凝视着当初每一个冷眼旁观的村人。 喂犬人也全部身亡。 几乎全部犬舍内的斗犬都死了,断了驯犬村的所有后路。 村长想起阿朗临死前的诅咒,腿一软直接摔在地上。 但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第二夜,是所有驯犬师的终局。 那些曾持鞭驯化犬的驯犬师都尽数在深夜被咬杀,血肉在夜色中飞溅,骨骼寸断,死状无一不是“五马分尸”,肩膀、四肢、颈骨被生生撕扯,血液溅满犬舍的篱墙,惨叫声响了整整一夜。 整个村子都被厚重的怨气以及未知的危险和恐惧所包围,村民们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往日脸上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像假面被击碎产生了龟裂的裂痕。 苏凝突然发现祠堂怨气滔天,带着离洛一同前去查看。 苏凝看见那尊诡异神像的座下赫然多了一张纸条,雪白的纸页上血字斑斑,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煽动性。 「命运应该由我们自己主宰,不如——一起挣脱这场枷锁。」 「来,成为自己的主宰。」 苏凝把纸条内容说给离洛听,面色愈发凝重:“有人故意在煽动,让怨气变得更加浓郁。” “都是在为锁魂阵铺路。”离洛一语道破,想起苏凝说过神像正对着斗犬场,“这尊神像可能不是普通的神像。” 苏凝捏紧了手中的纸条,“那幕后之人会是那只血瞳吗?他借由这个神像在驯犬村内布下锁魂阵操控村民?他如果是提早布下锁魂阵,那么驯犬村这么些年的悲剧恐怕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啊啊啊——”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第三夜的寂静。 惨叫声来自斗犬场。 *** 乌云蔽日,一丝月光都透不出来,一轮血色弯月高挂夜空。 夜色下,阿朗与阿墨的魂魄彼此缠绕和融合,最终化作了一个恐怖畸形的怪物。 那是一具身高足有两丈,似人似犬的怪物,面容却不完整,像是由七零八落的血肉和碎骨拼凑而成,一半是血肉模糊的人脸,另一半是早已烂成犬骨森森、残肉垂落的犬貌。 它的脊背裸露,犬牙般的骨节一节节凸起,背后竟生出四条异化的犬腿,像昆虫的附肢一样支撑着他行走,每一步都发出诡异的声响。 它的手变形为犬爪,断裂的绳索挂在身上,他行走之间,血痕斑斑,头顶长出一对怪异的犬耳,周身围绕着浓重的怨气,让这个驯犬村仿佛身处燃烧的炼炉中。 它缓慢地走在村里,吹了一声诡异的口哨,一只只恶犬冤魂从地底冒出,往村民们所居的一间间屋子扑去,下一秒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当初那些冷眼旁观和嘲讽阿朗的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死去,恶犬咬断了他们的喉咙,皮被撕裂,骨头被硬生生咬断,眼睛被戳破,耳朵被咬掉,四肢被撕裂,血肉被吞噬,鲜血喷洒在大地上,像在用血清洗着这世间的罪恶。 它提着由犬骨做的灯慢慢深入村子。 村里的惨叫声让阿朗的父亲害怕地蜷缩在自家后院,脸上常年带着淡漠的人此刻终于出现了惊慌的神情。 “爹也是没办法啊……”他浑身发抖,低声呢喃。 下一刻,院门被无声地被撞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阿朗父亲的心也一点点地沉下去。 他惊恐地抬头。 怨怪身上六足交错,残躯上满是黏腻的血肉,那双可怖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微弱的烛火照亮那熟悉又可怖的脸。 那是他死去的儿子。 “爹……你怎么能不救我呢……”怨怪喉咙里传出两重声音,阿朗的嗓音又像是犬啸,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千尸堆中吐出的呢喃。 “你不配当父亲…你可以死了…” 阿朗父亲的脖颈像被箍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抬起手,指骨“咔”地一声弯起,尖利的犬爪抓住父亲的脖颈,瞬间将父亲提至半空中,犬爪微微一动扭断了他的脖子。 第19章 恶犬灯·离灯 村长早已听见动静,此刻正在让自己的家人藏入后宅密室中。 怨怪的脚步声犹如死神的号角,在一步步收割命魂。 他猛然转身,只听头顶传来“哒哒哒”的轻响,像是利爪在拍打着地面。 怨怪不知何时竟趴在了密室的梁上,六足倒挂,头颅倒垂,嘴中低语:“村长,你该死了。” 一转眼,村长一家人已被撕裂至死,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尸体便五马分尸地躺在了村长的面前,血腥味扑鼻而来,让村长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村长怎么也想不到阿朗真的回来复仇了,他吓得拼尽全力跑出去,怨怪就像一道阴影一样永远跟随着他。 村长爆发出求生的力量,跑到斗犬场后终于没力气再跑了,摔倒在曾经沾染无数鲜血的擂台上。 “你还真会选地方。”怨怪发出嗤笑声。 村长绝望地软倒在地上,“阿朗,念在我们是同村人的份上,你绕过我吧,以后我为你诵经念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怨怪疯癫地大笑起来,“那你当初怎么没放过我们!一起下地狱不好吗!你们都得死,一个不留!” 怨怪扑身而下,将村长扑倒在地,尖利的犬爪活生生将他撕成两半,村长的头颅、四肢、脊椎骨被犬牙生生撕开,鲜血溅洒在擂台的地面,台面渐渐显现出锁魂阵纹,逐渐覆盖整个斗犬场。 那盏犬骨灯悬在半空中疯狂旋转着,调动着所有怨气汇聚入锁魂阵内,地面的阵纹逐渐亮起,形成诡异的赤瞳图纹阵法,咒文锁链无形中锁着怨怪的四肢。 苏凝和离洛一踏入斗犬场就看到脚下的锁魂阵,惊觉那祠堂的神像就是幕后之人的连接物。 苏凝看着眼前的怨怪,真的不敢确认这就是当初那个善良的阿朗。 因为这万恶的锁魂阵,阿朗的灵魂无法解脱,被禁锢在过往中不断重复经历痛苦,怨气也就跟着越来越大。 不能让阿朗再这样越陷越深,不然连他们也会有危险,这次的怨气浓度十分可怕。 “阿朗,你的仇恨可以放下了,该杀的人都杀了,我们可以助你解脱。”苏凝静静立在擂台上,看着面前如四不像的怨怪。 怨怪状似疯癫地大笑了起来,怨气侵蚀了它的残魂,它那双可怖的眼瞳渐渐被赤色晕染,“凭什么你说放下就放下!” 无数的怨气渐渐凝聚在怨怪的身上,巨大的威压笼罩了整个斗犬场,众多怨魂的尖啸声冲破天际,苏凝的耳膜被震得剧痛,一阵剧烈的耳鸣随之而来,听觉敏感的离洛更是首当其冲,他的耳朵已经渐渐流下鲜血,他受不住跪倒在地。 这一瞬间,地面被震裂! 苏凝猛地甩了甩头,想保持意识清醒,身躯被震得摇摇晃晃,最后还是跪跌了下来。 怨怪身上的怨气形如疯犬般朝苏凝和离洛扑了下来。 苏凝咬牙忍住耳中的刺痛感,拼尽全力重新站起来,手腕上的铃铛手串剧烈颤动着,她一挥手把魂灯祭出。 魂灯被送入半空中,旋转着飘到苏凝的头顶中,发出耀眼的蓝光,灯身越变越大,比原来大了几倍,蓝光倾泻到苏凝和离洛的身上。 “灯不照生,界不容念;执念近者,皆止于此。”苏凝的眉心间显现冰蓝色琉璃灯纹,灯纹延伸至整个额头,她抬起双手置于胸前,手掌朝内,右手在下,左手在下,双掌之间悬浮着一盏小魂灯,睁眼之时眼瞳的颜色已化为冰蓝色。 悬浮在苏凝头顶上的大魂灯发出嗡嗡的声响,一个巨大的冰蓝色灯罩从天而降把苏凝和离洛笼罩在内,隔绝了那些尖啸,那些怨气撞在灯罩上,二者摩擦发出了犹如剑鸣一般的声音,下一秒就被灯罩散发的磅礴灵流给震散。 那盏犬骨灯也被灵流震碎了一半,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中,却还在倔强地吸收转化释放着怨气。 这是魂灯的防御术法,这个保护罩可以暂时支撑一段时间,苏凝趁此机会赶紧查看离洛,离洛方才因为耳膜被尖啸声猛力冲击过导致短暂地晕了过去。 “离洛!醒醒!”苏凝有些着急地拍着离洛的脸,离洛整张小脸皱着,满头冷汗,连连呓语,就是醒不过来。 怨怪驱使怨气去不停顶撞着防御灯罩,灯罩已经渐渐出现裂痕,很快就能被攻破了。 离洛陷入了尘封的记忆中。 满室的温暖烛火,大人们欢声笑语,婴儿的哭声清亮,它听到有人不停地哄着那小生命。 视野渐渐清晰,是侧边的视角,一张可爱的婴儿脸占据了它的所有视线,眉心间有着和它身上如出一辙的冰蓝色灯纹。 婴儿脸渐渐换成了女童纯真的小脸,漂亮的大眼睛就在眼前,童言童语地说着:“你好漂亮,会永远陪着我吗?” 它想说会的,却说不出口。 后来女童渐渐长大成少女,漂亮的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成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它好想和她说说话。 “离洛!醒醒!”清亮的女声犹在耳边。 离洛离洛,像是一开始便存在的名字。 “离洛!” 离洛的心猛地跳了下,像是从窒息中重新获得空气一样被惊醒了,他微微张唇,“阿凝。” 苏凝见状松了一大口气,她都怕离洛本来就瞎了,差点又要聋了。 苏凝把离洛扶起,让他靠着自己的背站着,她冷眼看着冰蓝色灯罩就快完全崩塌。 怨怪疯狂地攻击着灯罩,赤红的眸子显得尤为可怖。 夜风如刀,斗犬场内血雾未散,那怨怪已然成型,身披百犬尸骨,双目血洞溢出红雾,仿佛万魂哀鸣聚成的深渊巨口。 下一秒,灯罩赫然崩塌! 魂灯缩小回原来大小,回到苏凝的手上。 离洛站直身子,不再靠着苏凝。 苏凝右手按在魂灯之上,冰蓝色灯焰一瞬间攀升三丈,下一秒,魂灯化形,一柄长剑横空出世。 剑身细长幽寒,灯火铸骨,剑脊隐现万魂浮影,剑锋之处青焰不灭,似能斩断执念、劈开宿命。 青金色光芒穿透夜色,琉璃刃面映出她冷静坚决的面容,她食指和中指合并在一起,从头划至剑尖,剑刃逐渐被冰蓝色的灯焰所覆盖。 “灯起为刃,魂火斩怨。“苏凝挥剑而上,残影如电。 怨怪发出凄厉的嘶吼,挥动布满尖利犬爪的手臂猛然扫来,怨气气浪带起无数把骨刃。 苏凝脚尖一点地面,身形借势旋转,魂火之剑斜斩而下,划开一道凄厉光痕。 一声暴响! 怨怪的前臂瞬间被削了一层,魂火斩断了怨气,怨气被阻断,像被从执念中强行剥离。 怨怪怒啸,张口喷出尸腐黑气,试图吞噬苏凝的魂识。 苏凝抬剑挥出一道魂火流光,再次阻断了怨怪的攻击。 “阿朗!快停手吧!你要是执着下去,谁也不能解脱!你想过阿墨和许川吗!你难道想让他们永远困在这里痛苦永世吗!”苏凝一边和怨怪对打一边尝试唤醒阿朗的理智。 怨怪的动作停顿了下来,眸中红光闪烁不定,似有消退的倾向。 「离洛,快动手。你要忤逆本座吗?」 嗡的一声离洛的脑海里闯进一道声音,雌雄莫辨,声音中充满压迫感。 离洛的识海现在有两种意识在博弈中,终究是那股神秘意识占了上风。 赤红眼瞳渐渐浮现在离洛的眉心间,苏凝背对着他,看不见离洛的眼瞳已经变为红色,只感觉到身后有股奇怪的凝视感,让她浑身发麻。 那盏犬骨灯还在顽强地提供怨气,怨怪再次发动了攻击。 苏凝抿紧唇,还是得先破了锁魂阵。 挥剑破开怨怪的攻击,苏凝微微侧头对离洛,“离洛,我们一起破阵。” 等了一会儿见离洛没有回应,转头就看见离洛眉心间的血瞳,视线和血瞳对上的瞬间,苏凝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愣在原地不动,脚下渐渐浮现那只血瞳,意识也开始模糊。 脑海里出现一片火海,哀嚎声刺得她头痛欲裂。 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站在前方,长长的头发垂落下,仿佛望不见尽头,火光把他的长发照得更红了。 “苏凝,这就是你忤逆我的后果。” 下一瞬,怨气已经灼伤了苏凝的手背,怨怪尖利的犬爪就快袭向苏凝的喉咙! 愣了半天的离洛突然抬手握住了怨怪的犬爪,淡漠的声音回荡在斗犬场内,“滚。” 离洛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冰蓝色虚影,是一盏古怪的灯,像一尊天秤,恐怖的威压瞬间震碎了那盏犬骨灯,他一脚踩在那地面上浮现出的血瞳,血瞳就此消失不见。 苏凝也恢复了清醒,见离洛已经破了阵眼,立刻乘胜追击和离洛合力彻底破阵。 “魂灯启,照幽冥,寻执念,破锁魂! 我以魂火为誓,唤尔归愿,破!” “吾与其魂同契,合光为刃; 镇魂锁阵,以吾之念——破!” “灯引魂归,衡断执念,你我之契,渡尽幽途。” 苏凝和离洛并肩而站,苏凝一手持魂灯,另一只手和离洛的手交缠着结印,两人默契得就像天作之合。 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破锁魂阵,只是下意识就开始破阵,像是一起破阵了无数次。 蓝光顿时大作,苏凝的身后也显现出巨大的魂灯虚影和离洛身后的灯影悄悄融合到一起,天穹裂开,冰蓝色的光似星河倒挂缓缓倾斜入锁魂阵中,慢慢洒落在锁魂阵上,如星光点点把咒文一一去掉。 困住怨怪的咒链一根根断裂,无数怨气渐渐消退全都汇入地面上那只又悄悄浮现出来的血瞳,血瞳很快又消失了。 “灯引——归魂!” 天空放晴,驯犬村依然静逸,阿朗恢复了生前的模样,他的脚边蹲着一只吐着舌头的黑犬,一如当年的少年和忠犬。 “谢谢你们。”阿朗微微一笑,眼里皆是释然,低下身子摸了摸阿墨的头,他的身后还站着一抹虚影,是许川。 苏凝轻叹,点了点头。 阿朗,阿墨和许川的灵魂渐渐随风散去。 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落到苏凝的发鬓上,雪花渐渐融化,如岁月的痕迹印在苏凝的发上。 “灯火归息,魂识归身。 收魂返本,离灯——出!” 第20章 长明灯·观音 天色灰蒙蒙的,天地仿佛被雾蓝色的纱帘给笼罩住了。 山路崎岖,远处长明寺的檐角在迷雾中时隐时现,铜钟声悠悠传来,像是从地底响起的丧钟。 “快到了,福生,再忍忍。”一位梳着夫人髻的女人牵着一位男童,步履匆匆地登上寺前石阶。 福生八岁,瘦瘦小小的,走几步便得停一下喘气。 今日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古寺——长明寺开庙供灯之期,许多香客结队而来,都说新奉的千手观音最是灵验,能保平安康泰。 庙门前香雾弥漫,人群络绎,香客们陆续入殿。 佛殿极大,金漆斑驳,壁画剥落,四周都充满着岁月的痕迹,唯有中央金台高三丈,上面盘坐着一尊还在修葺的千手观音像。 它的面貌被岁月侵蚀,模糊不清,看不清相貌,身后千手舒展开来,无数手臂错落交叉,看起来却又像是被嫁接的诡异感,每只手掌心远看隐约嵌着黑色的圆点,像是一双双眼睛。 福生仰头看,觉得面前的佛像看起来好像很怪,像一团扭曲的树根,手臂密密麻麻的,好像快伸出殿顶了。 阳光透过殿中天窗洒在千手观音像的身上,千手的掌心竟微微发光,仿佛里面有什么在蠕动。 “福生,别看了,快跪下。”女人低声催促自己的孩子。 福生学着大人的动作跪下磕了几个头,随着母亲给千手观音像上香,眼睛却被供台上的灯给吸引了。 那是一盏铜铸的长明灯,置于千手观音像座前供台的正中。 与庙里其他的油灯不同,这盏灯颜色暗红,形制古怪,灯芯像是一根细细的手指,油脂稠厚,泛着浅金色的光,飘散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火苗极小,却稳定得出奇,福生盯着那烛火,只觉火光里隐约有什么一晃而过。 福生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灯壁。 “福生!”女人见状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怒火,“你怎么可以乱碰供奉佛前的东西!” 福生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 传闻长明寺的长明灯永生不灭,佛前献一盏,能庇佑七世。 未免惹怒神明,女人自掏金银,递给旁边侍奉的香僧,点了一盏长明灯供在台前。 灯芯燃起的瞬间,福生突然觉得脖子发凉,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有人在嘀咕,又像有人在笑,幽幽童音仿佛回荡在脑海里。 他下意识抬头看那毫无慈悲感的千手观音像。 它的眼睛已被岁月模糊,福生却莫名觉得它正看着他。 那一刻,他好像看见千手观音像的千只手好像动了一下。 “走吧。”女人牵着福生的手离开佛殿,福生脚步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盏长明灯。 灯火未灭,在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他们离开后,佛殿逐渐归于寂静,风从殿后掠过,拂动那无数只手臂……发出轻微的咯咯摩擦声,像是骨头互相撞击的声音。 *** 夜风穿窗而入,树叶因风吹而沙沙作响。 福生沉沉入梦,梦里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一座巨大的佛殿中。 殿内一片赤红,檐下挂满灰白的布幡,空气沉重,隐约传来低低的诵经声,像是有漫天神佛降临。 高大的千手观音像端坐在红金莲台上,通体泛着怪异的油亮色泽,她的千手向四方张开,每只手掌皆向上摊开,仿佛要抓住什么。 更诡异的是,每一只手掌上都嵌着一只“眼”。 不是雕出来的,而像是“生”在其上——眼珠湿润,黑白分明,眼皮偶尔一颤,仿佛在眨动。 千手观音平视前方,面容模糊不清,像是浓烟覆盖般看不出五官,却有一张裂开的嘴巴,从脖颈两侧咧到下颌,露出一排排整齐却密得不自然的牙齿。 它突然张嘴笑了。 “你也想许愿吗?” 福生被吓得往后退,他想逃,腿却被什么拉住,低头望去,一只细长的手从地砖缝隙里伸出,皮肤灰白,指甲极长,正紧紧抓住他的脚腕。 那无数只手掌心的“眼”突然睁开,盯着他,眼中映出千手观音那模糊的脸。 福生顿时感觉自己被千只眼睛盯着,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快许愿呀!快许愿呀!”殿中回荡着小孩的笑声,阴测测的,让人不寒而栗。 福生眼睁睁看着千手观音像的那上千只手在摇动着,那一只只眼球泛着红血丝,冒着红光,在一步步朝他靠近,如同一张张狞笑着的脸。 “啊啊啊啊啊——”福生猛然从床上惊醒,发出了尖叫。 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蜷缩成一团哇哇大哭起来,牙齿打颤,眼神茫然发直,汗水夹着泪水从下巴滴落。 “福生!福生你怎么了!你别吓娘!”被吵醒的周氏吓得连忙扑过去抱住他。 福生像失了魂,嘴唇发紫,口中不停念着:“别看我……它有好多眼睛……好多眼睛……” 片刻后,他的身体温度直线上升,脸颊通红,意识开始模糊,双眼翻白,浑身抽搐,最终昏了过去。 大夫赶来,诊脉多时,神色难看地起身:“受惊太甚,热邪入体,这不是寻常的病。若他再发作三次,恐怕……难以保全。” 屋中顿时寂静无声。 床边的小油灯此时灯火微颤,幽红如血,明明未添灯油,却烧得分外旺。 *** 殿内无烛无火,唯有无数悬浮的青幽鬼火微微摇曳,映出高座上那道修长的身影。 男人斜倚在赤红的高座上,极长的头发垂落在地,几乎蔓延至台阶之下,发梢偶尔蠕动,像蛰伏的蛇,他单手支颐,赤红之瞳半阖,似睡非睡,眉间那道暗金色的古纹印记微微闪烁,如同活物般呼吸。 座下跪着三名男人,头颅低垂,不敢直视。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血锈味,混杂着某种陈旧的檀香,像是庙宇里供奉了千百年的香灰,腐朽又冰冷,闻着让人不适。 “长明寺的怨气,还不够。” 他的声音很轻,却犹如鬼啸一样回荡在殿内,鬼火噼啪爆响,空气一瞬间仿佛凝滞起来。 座下其中一个跪着的男人膝行半步,颤声道:“玄明那秃驴说...说需择吉时,否则魂魄易散..." “吉时?”长发男人缓缓坐直身子,长发无风自动,发丝间隐约浮现怨气鬼火。 “当年,他跪在我脚下求生时,可没这么讲究。” 指尖一抬,一柄缠绕着咒链的黑金权杖自他手中凭空显现,权杖上倒悬的沙漏古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起来,带动钟内灰雾翻涌,隐约传出凄厉哭嚎。 “告诉他。” “咚!” 他微微抬起权杖轻叩地面,第一声钟响,一股黑色气流荡开,跪着的三个男人同时捂住耳朵,七窍渗出黑血。 随着钟声响起,沙漏内浮现出长明寺的景象。 寺内千手观音像周身都布满了怨气。 “七日之内,我要见到完整的千手观音。" 男人再次持着权杖轻叩地面。 “咚!” 第二声钟响,跪在最前面的男人突然惨叫起来,他的左臂毫无预兆地断裂,伤口处没有血,只有缕缕黑烟逸散,惨叫声响彻殿内。 “若误了时辰...我不介意...换个人当住持。” 第21章 长明灯·莫城 莫城的天色阴沉已久。 不知从何日起,百里之地昼不照阳,云压低垂,天仿佛褪了一层颜色,连阳光都变得灰败。 坊间传言四起,说是“佛神动怒”、“冤魂夜行”。 近月来,城中孩童失踪者已有十七户,失踪时间皆集中在夜半或日落时刻,走失之地多在庙市之间、巷角僻静之处,最诡异的一个,竟是从自家府上无声消失。 更有古怪之事接踵而至。 城东有户张家,婢女晨扫时,发现墙壁上多出数十只细小手印,大小似孩童,顺着墙根一路攀爬上窗,指痕油腻湿黏。 府中少爷莫名疯癫,日夜嚷着“手、手都睁开眼了,看我、看我——”。 城南泷桥边的渡夫,夜间撑船归岸,船下水波涌动,有白影漂浮水面,起初看似人头,待靠近细看,却是个漆黑的佛珠手串,在水里浮沉之间,似伴有低语声响起,“点灯……点灯……” 城西学馆内,一童子午时打盹,醒来后突疯癫大哭,说是梦到千手观音,“好多手…好多眼睛……” *** 几里之外的桑城,八角胡同如往常幽静。 “叮铃叮铃。”铃铛声在院子里响起。 阳光洒落在院中,苏凝正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她手腕上的手串铃铛无风自动,铃铛声回荡在寂静的小院中无端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最近手串铃铛响得很频繁。”离洛捧着一碗洗好的青提缓步走到苏凝的塌旁,坐到身侧的塌上,伸手把一颗青提喂到苏凝的嘴边。 苏凝感觉到嘴边的凉意,张嘴把青提含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充斥在嘴里。 自从恶犬灯里出来后,魂灯就再也没有动静,像安分了下来一样,而苏凝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她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几乎一天内有半天都在榻上。 而现在看来这种安宁的日子又要结束了。 苏凝睁开眼,看着腕间轻轻晃动的铃铛,风未动,铃先鸣。 只有感应到怨气,铃铛才会响动,而响得这么频繁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见。 苏凝漂亮的柳眉轻蹙,“的确不大对劲,不像普通的怨气……更像是,有人刻意引魂聚怨。” 她从榻上站起身,仰头看天。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如今已经变得乌云密布,阳光被遮住,一群乌鸦绕屋盘旋三圈,落在远处的枝桠上,嘶哑鸣叫。 这一刻,她忽有一种预感。 方才才消停不久的铃铛忽然一震,发出一声脆响。 下一秒,外头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叩叩叩——” “请问是……苏天师吗?!求天师救我儿一命!” 苏凝立刻走到门口,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外头立着一对满面惊惶的主仆,其中一个少妇怀中抱着一名年约五六岁的小孩。 孩子蜷缩在少妇的怀里,面色潮红,昏迷不醒。 “苏天师,我们是来自莫城周家的。” 苏凝望着周夫人怀里的男童,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非常烫,“孩子怎么了?” “不知,前几天福生看着像发了噩梦哭醒,突然就发起高烧来,整个人昏迷不醒,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药都不见好,我们怕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请了许多道士,都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听说桑城八角胡同的苏天师乃得道高人,便不请自来。”周夫人虽然面色惊慌,但还算镇定。 苏凝往旁边让去,让这对主仆进来,“先进来吧。” 周夫人的丫鬟佩芸扶着她踏进苏凝的屋子。 离洛听见动静,非常自觉地去烧了壶热茶,端到厅堂。 福生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模样也很正常没异样,只是发高烧昏迷不醒。 “近几日福生接触过什么陌生人吗?或者去过什么特殊的地方,或者碰过什么东西吗?”苏凝语气温和,无形中安抚了周夫人的焦虑。 “最近府上没有人来访,特殊的地方?”周夫人抱着福生回忆,“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带着福生去过一次长明寺,福生碰了供台前的长明灯。 苏凝闻言挑了挑眉,“长明寺?长明灯?” “长明寺是我们莫城的一座百年古寺,最有名的便是寺中的千手观音,还有长明灯,据说点上一盏,便能福延七世,还能长寿。”周夫人连忙解释道。 苏凝点点头,替周夫人倒了一杯热茶,“夫人有听见福生发噩梦的呓语吗?” “听不是很清楚,不过福生一直重复着“很多手”和“很多眼睛”的话语。”周夫人喝了一口茶说道。 苏凝“嗯”了一声,“看来我们得去一趟长明寺了。” 离洛已经习以为常地去收拾他们的包袱了。 “以灯为引,引汝回神,魂归!”苏凝的指尖冒着蓝光,点在福生的眉间,福生身上滚烫的热度终于渐渐降了下来。 周夫人见状才重重地松口气,觉得这次终于找对了人。 没多久,苏凝和离洛便踏上周夫人的马车,一同前往莫城。 *** 莫城之行,始于一场雨,也终于两日后的一场雨。 苏凝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雨丝密密织织,城门之外的黄土路早已泥泞不堪,车轱辘碾过水坑,溅起一层层污泥,打湿了行人的衣角。 马车内,周夫人抱着沉睡中的福生,低声对苏凝道:“苏天师,多谢你愿随我走这一趟……救我儿子一命。” “周夫人言重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乃天经地义。”苏凝的目光从车窗外移至周夫人的脸上一瞬后又把目光重新放到车窗外。 马车缓缓驶入莫城。 入眼第一景,便是压顶的浓雾。 整个莫城仿佛罩在一团灰黄的雾气中,阳光无法穿透,连呼吸都仿佛带着潮腥与腐烂的气味。 街边行人寥落,面容晦暗,大多数低着头,神色惶惶。 “叮铃——叮铃——” 腕间的手串铃铛无风自动,发出急促的声响。 “千手千眼观世音,一灯长明渡众生……”车外响起阵阵童声,伴随着雨滴声更显得诡异。 苏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城门内的情况,她的目光被城门内的一处景象牢牢抓住。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看起来只有五六岁,他们拦截着所有马车进行乞讨,周夫人的马车也毫无意外地被拦截了。 这些孩子都缺少身体的某个部分——有的没了手臂,有的没了眼睛,最令人心惊的是,所有孩子的面部都被严重毁容,结痂的伤口扭曲了原本稚嫩的五官,丝毫看不出他们原本的面貌。 “叮铃——叮铃——“铃铛响得更急了。 “这些孩子...”苏凝忍不住开口问道。 周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唉,最近城里不太平,许多孩子莫名其妙失踪,都说被人贩子拐了,世道又不好,多的是人家养不起孩子就把孩子丢了。” 她压低声音,“有人说这是有妖魔作祟,所以大家都去长明寺上香求平安。” 苏凝闻言仔细观察着那些孩子,果然发现那些伤口边缘整齐,断肢的截面也很平整,明显是被人为切断的,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下意识抓住了离洛的衣袖。 周夫人见越来越多乞儿围上来,连忙丢了一袋钱,吩咐车夫赶紧走,“快回府上吧。” 苏凝莫名感觉到有股视线在暗处窥视着。 那些残疾孩子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周夫人的马车离去,他们不哭不闹,只是机械地伸手乞讨,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 “怨气很重。”离洛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这座城已被怨气侵染很久了。” 苏凝嗯了一声,她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离洛能听见或者感应到常人听不见或感应不到的东西。 空气中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怨气,像有生命的触须般缠绕在每一个行人身上,尤其是那些残疾的孩子,他们身上的怨气最为浓重,几乎要凝结成实体。 雨一直在下。 第22章 长明灯·长明 周府位于莫城的城西,是一处三进院落。 府上仆从众多,却个个面色憔悴,像几天没睡个好觉一样。 周夫人安排他们住进东厢房后便匆匆离去,说是要准备晚膳。 “这莫城不对劲。”苏凝和离洛进入东厢房,"那些孩子的伤都是人为的,而且手法专业,像是...故意为之。" 离洛坐在床边,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敲着,“我听到了哭声。” “哭声?” “很多孩子的哭声,像从远处传来。"离洛空洞的眼睛朝着窗外,"还有诵经声...是长明寺的方向。" 苏凝走到窗边,望向远处山腰上隐约可见的寺庙屋檐的轮廓,夕阳的余晖像为寺庙镀上一层血色,远远望去,宛如一座浮在空中的血池,整座寺庙像泡在怨气当中。 “明日就能一探长明寺的究竟。”她轻声说道。 …… 晚饭时,周夫人热情地招待他们,席间苏凝问起长明寺。 “长明寺在莫城已经存在很久了,据说已有百年历史,可惜一直香火不旺,自从几十年前玄明大师来后,长明寺的香火才旺了起来。”周夫人夹了一块鱼肉放到碗里,“玄明大师佛学高深,法力无边。” “玄明大师是当今长明寺的住持?”苏凝好奇地问道,顺手给离洛夹了一筷子鱼肉。 “是的,老住持圆寂后,玄明大师便继承了老住持的衣钵。”周夫人点了点头。 离洛突然开口:“那些残疾孩子一直以来都这么多吗?” 周夫人手中的筷子一顿,脸上尽是迷茫之色,“这...我还真没什么注意,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又好像不是,但最近许多孩子失踪倒是真的。” 苏凝察觉到周夫人的迷茫,心中有些猜疑,这样看莫城真的有点古怪,她笑着岔开话题,“长明寺也收养这些残疾孩子吗?” “是啊,玄明大师慈悲为怀,专门在寺内辟了一处院落收留他们,如果这些孩子运气好遇到心善的贵人,就能被收为义子义女跟着去享福。”周夫人的表情放松下来,“明天你们就能看到了。” 苏凝笑着点点头。 …… 夜深人静,苏凝和离洛并肩躺在床上,却都没有睡意。 “明日我们以什么身份去?"离洛问。 “香客,求子的夫妻,并且想和住持探讨佛学。”苏凝早已想好说辞,“这样要求留宿也不会引人怀疑。” 离洛轻笑,“求子?那我们是不是该表现得恩爱些?” 苏凝的脸莫名一热,轻轻推了他一下:“别闹,说正事呢。我总觉得长明寺和这些残疾孩子有关联,这个长明寺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我也这么怀疑”离洛正色道,“那些哭声...是活生生的孩子在受苦。” 苏凝翻身朝着离洛,伸手拍着离洛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别想了,快睡吧。” 离洛笑了起来,笑容如糖人一样甜,他微微倾身亲了亲苏凝的额头。 阿凝,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 次日早晨,周夫人亲自送他们到山脚下。 通往长明寺的石阶陡峭蜿蜒,两侧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形成一道幽暗的隧道,明明是盛夏时节,这里却阴冷如秋,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 “我就送到这儿了。”周夫人递给他们一个食盒,“寺里的斋饭清淡,这些点心你们带着解馋吧。” “多谢周夫人,福生暂时安全,周夫人不必忧心。”苏凝道谢后,与离洛手牵着手开始攀登石阶。 越往上走,空气越发凝滞,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喉咙,腕间手串铃铛又开始作响。 “怨气越来越浓了。”苏凝皱眉,“这长明寺不该是佛门清净地吗?怎么怨气这么重?” “那可不是每个寺庙都是佛门净地。”离洛接上她的话,脸色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到达山顶,长明寺的全貌展现在眼前。 寺庙规模不小,朱红的围墙,金色的琉璃瓦,山门上方镶着一个牌匾,“长明寺”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表面看来,这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宝刹,但苏凝能看到笼罩在寺庙上方的怨气,如同活物般在蠕动着。 长明寺的门外已有不少香客在排队等候,苏凝注意到,这些香客大多面带忧色,手里拿着写有孩子名字的长明灯。 “听说长明寺求平安和求子最灵验,尤其是千手观音像,就像活佛降世一样,只要为千手观音像点上一盏长明灯,便能百忧尽消。"排在前面的一位老妇人告诉他们,“我家小孙子已经高烧半个月了,怎么治都不见好,这回怎么说也要拜一拜千手观音。” 苏凝温言安慰了几句,暗中观察长明寺的情况。 几个灰袍僧人在维持秩序,他们面容平和,举止和善,就像一个慈悲为怀的僧人。 进入长明寺后,迎面是大雄宝殿,殿前香炉青烟袅袅,供奉着一尊普通的佛像。 香客们依次上香跪拜,虔诚祈祷,苏凝和离洛也随大流上了香,苏凝并没看见周夫人所说的千手观音像,难不成在别的地方。 一时半会儿肯定探不完这长明寺,只能先留宿寻找时机。 随后苏凝以想请住持指点迷津为由,向知客僧请求见玄明大师。 “玄明方丈目前正在讲经,不便面见外客。”知客僧委婉地拒绝了。 苏凝微抿唇,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钱袋,“麻烦僧人带路,我们真的想和大师探讨佛学。” “二位施主请随我来。”知客僧微勾嘴角,引领他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禅房外。 禅房前栽着几株梅树,这个季节本该枝叶繁茂,但这些梅树却枯死了,干枯的枝丫像伸向天空的骨爪。 “怎么了?”离洛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苏凝拉着离洛跟着知客僧进入禅房。 禅房内光线昏暗,檀香的味道浓得呛人。 一位身着金色袈裟的和尚盘坐在蒲团上,面容慈祥,看来便是传说中的长明寺当今住持,玄明大师。 “二位施主请坐。”玄明大师的声音温和如春风,“不知二位施主有何困惑需要老衲解答?” 苏凝拉着离洛在玄明大师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做出虔诚的样子:“大师,我们夫妻成婚三年未有子嗣,听闻长明寺的玄明大师法力无边,特来求教。” “二位施主,子嗣乃看缘分,若是缘浅也不必强求,缘分到了自会让施主达成心愿。”玄明大师微笑着回答。 离洛温柔的声音响起,“实不相瞒,我们听闻长明寺收养了许多残疾孩童,想来看看能否尽些绵薄之力,若是相中眼缘,也能收作自己的孩子养着,也算给我们夫妻俩积德了。" 玄明大师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二位施主真是心善,老衲确实收留了不少可怜的孩子,他们大多是被父母遗弃的残疾儿或被人贩子戕害的孩子。” 他叹息一声,"世人多残忍,见孩子有缺陷就抛弃,佛门慈悲,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 “大师,我们能见见这些孩子吗?”一边观察许久的苏凝再次开口道,把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放到玄明大师的面前。 “当然可以。”玄明大师笑弯了眼,唤来刚才领着他们来的知客僧,“慧净,带二位施主去慈幼院看看。” “是。”慧净闻声走了进来,抬手请苏凝和离洛随他前往慈幼院。 第23章 长明灯·夜探 长明灯·夜探 苏凝和离洛跟随慧净穿过几道回廊,他们来到一处偏僻的独立院落。 院落牌匾上书"慈幼院"三字,门两侧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武僧,见到他们立刻合十行礼。 苏凝瞄了一眼武僧,对于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孩童,竟还需要用武僧守着。 一踏进院中,手串铃铛疯狂晃动起来。 院内比想象中整洁,十几个残疾孩童正在阳光下嬉戏?如果那能称为嬉戏的话。 他们大多安静地坐着,少数几个能走动的孩子动作迟缓如木偶。 “这些都是玄明住持大发慈悲收留的苦命孩子。”慧净双手合十,脸上的笑容却假得像是画上去的,“诸位施主若要布施,可交给贫僧代为转交。” “大师真是慈悲,这些孩子能有安身之处,真是福气。”苏凝缓步走向一个约莫六七岁、失去双臂的女童。 孩子穿着过于宽大的灰色僧衣,空荡荡的袖管用麻绳扎着,随微风轻轻晃动。 当苏凝蹲下身时,突然注意到一个古怪的细节。 “还疼吗?”苏凝柔声问道,伸手想轻抚孩子的肩膀。 女童没有任何反应,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毫无波澜。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僧衣的刹那,女童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缩去,不是孩童受惊时笨拙的踉跄,而是像提线木偶被猛地拽回般,整个身体突兀地向后平移了半尺。 “这孩子怕生,施主莫怪。”慧净不知何时站在了苏凝身后,呼吸喷在她后颈上,带着一股奇怪的铁锈味,“不如施主看看其他孩子?” 离洛突然轻咳一声。 苏凝转头,看见离洛对面有三个孩子背对他们蹲着,正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什么。 这三个孩子的动作同步地像被精心设计好一样,毫无个人灵魂。 苏凝借口要四处看看,悄悄绕到那些孩子的侧面。 那三个孩子沾满泥土的手指,正在地上重复画着同一个人,一个很多手的“人”,看着像千手观音。 离她最近的孩子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突然转过头来。 那张本该天真烂漫的小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将五官切割得支离破碎,孩子仅剩的一只眼睛没有瞳仁,整个眼眶里填满了一种浑浊的眼白,显得非常惊悚。 “姐姐,点长明灯吗?”孩子开口了,声音却不像从喉咙发出,而像是从腹腔深处传来的闷响,“千手千眼观世音,一灯长明渡众生……” 话音刚落,三个孩子同时咧嘴笑了,他们露出的牙齿异常整齐,每一颗都尖细如鲨鱼齿,齿缝间渗出暗红色的黏液。 苏凝心中一跳,面上却还是很镇静。 “起风了,二位施主不如回禅房用茶?”慧净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苏凝这才发现,所有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面向她站成一排,那些残肢切口完全是相同的角度,被毁容的脸上挂着分毫不差的微笑,像被操控的木偶,明明晴空万里,却让人感到瘆人。 离洛的手适时扶上苏凝的胳膊,“夫人,该回去喝药了。” 他的指尖在她腕间轻敲三下——这是他们约定撤退的暗号。 “好。”苏凝微微点了点头,两人随着慧净一同离开了慈幼院。 路过回廊转角处,苏凝假装整理发簪,将一张符悄悄贴在了廊柱上。 走出十余步后,她借着转身的动作掐诀念咒,符纸无声燃烧的瞬间,她回头望向慈幼院的门口。 原本阳光明媚的院落突然笼罩在黑红交杂的怨气中,那些孩子的“躯壳”内是不完整的灵魂。 更可怕的是,每个孩子的天灵盖都延伸出一条半透明的红色丝线,如同蛛丝般全部汇聚向某个方向。 苏凝动作自然地扶了扶发簪,符纸燃尽,随风散去,一切恢复如初。 看来得尽快摸清楚这长明寺的底细了。 离开慈幼院后,苏凝借口说想多了解佛学,请求在寺中留宿,慧净犹豫了一下,最终同意了,安排他们住在香客房。 香客房位于寺庙东侧,是一排简朴的单间,苏凝和离洛被安排在最末尾的一间,远离其他香客。 这正合他们心意。 他们决定今晚夜探长明寺。 *** 夜色如墨,长明寺的轮廓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苏凝和离洛换上夜行衣,借着夜色的掩护,从香客房沿着寺庙回廊的阴影处开始潜行。 正值子时,巡逻的僧人早已离去,此时是最适合夜探的时候。 苏凝借着魂灯感应怨气,两人几乎走遍偌大的长明寺,黑夜中的长明寺仿佛一张等待吞噬猎物的巨口。 当两人走进一条回廊后,苏凝手腕上的手串铃铛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看来那千手观音殿就在前方。”苏凝拉着离洛朝前方走去。 一座黑瓦红墙的殿宇矗立在回廊的尽头,门楣上“千手观音殿”五个鎏金大字已经斑驳脱落,在月光下如同干涸的血迹。 殿门虚掩着,从缝隙中透出微弱的、不似烛火的青光。 苏凝缓缓推开殿门,殿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股混合着腐肉和檀香的恶臭扑面而来,苏凝不由地皱起眉来。 殿内很昏暗,满堂都点着数不清的长明灯,这么多盏灯却没有让殿内看起来很明亮,借着这微弱的光亮,苏凝勉强看清了那尊千手观音像的全貌,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那尊高达丈余的千手观音像通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如尸骸诡异般的色泽。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所谓观音的“千手”,每一只手臂、每一根手指,都呈现出真实人手的质感和肌理,从观音像的背部延伸而出,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佛龛背景,眼看着的确很像“活佛降世”。 浓重的怨气让离洛的脸色不大好看,他还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苏凝强忍恶心凑近观察,发现每只手的断臂处和观音像本体勉强衔接在一起,从远处看看不出任何拼接痕迹,仿佛这些手臂本就是从这佛像内生长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苏凝的错觉,她好像看见有些手指还在微微抽搐,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痉挛。 观音像的千只手好像在缓缓蠕动着。 离洛摸索着摸向其中一只手臂,手中触感让他心中一惊,“这些手……” “都是人手,活人的手,被蜡油封层,经过风霜后露出了本来面貌。”苏凝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想到那些残疾孩童断臂的切口,眉眼已经浮现怒意,“难怪怨气如此之重。” 突然,一道光亮闪过,瞬间让苏凝捕捉到。 那道光亮来自千手观音像的腹部位置。 苏凝缓缓走到供桌和佛龛的之间,窜进去,伸手触碰千手观音像腹部上的那莲花纹雕饰的孔,伸手碰了碰,发现它竟是可以转动的。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观音像的腹部弹出一个暗格,里面赫然摆放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是一盏正在燃烧着青色火苗的长明灯。 第24章 长明灯·入灯 苏凝伸手取出长明灯,立刻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浓烈的怨气侵蚀着她的灵台,许多怨念逐渐侵入她的意识里。 苏凝深吸一口气,祛除自己脑中的怨念,保持清明。 长明灯的灯油是浑浊的暗黄色,表面浮着一层油脂状的薄膜,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味。 离洛也闻到了,皱眉道:“这味道...怎么这么奇怪?” 话音刚落,殿内突然刮起一阵阴风,长明灯的火焰剧烈摇晃起来,在墙壁上投射出一道无数手臂在挥动着的阴影,那些影子扭曲蠕动,如同活物般向他们伸展而来。 与此同时,千手观音像开始发出诡异的“咯咯”声,那些“手”全都动了起来,像一条正在蠕动的巨型蜈蚣。 苏凝立即关上暗格,拉着离洛退开,“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 离洛点头同意,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返回了他们在长明寺留宿的香客房。 离开的两人并没注意到千手观音像的眼睛渐渐变成了赤色。 房间狭小而简陋,但好歹有个可以上锁的门闩。 苏凝立即点燃了桌上的普通油灯,将长明灯放在灯旁对比。 在暗黄的光线下,长明灯的诡异更加明显。 青铜灯身上刻满了扭曲的符文,既非梵文也非道家符咒,而是一种两人从未见过的文字。 灯油表面不断泛起细小的气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会释放出一缕黑烟,在空中形成模糊的人脸形状后消散。 “离洛,这次只能我一人入灯。”苏凝突然说道。 离洛明白苏凝的意思,沉默不语。 “这次非比寻常,非常棘手,灯内有怨,灯外有恶,我们需要里应外合。”苏凝握住离洛的手安抚道,“毕竟我们答应要寻玄明大师探讨佛学,这个玄明大师没表面上这么简单。” 离洛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离洛,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帮我留意玄明大师的动静,但万事小心。”苏凝其实也不放心离洛一个人在外,但如今也没办法,不过离洛虽然眼盲但心不盲,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离洛点了点头,握住苏凝的手,“阿凝也要万事小心。” “放心,我会的,这千手观音像不知道已经更迭了多久,用人手来锻造千手观音像,简直禽兽不如,这长明寺佛门重地,竟干着这么丧心病狂的事。”苏凝冷笑了一声。 离洛安抚地捏捏苏凝的手,“这世上多的是罪恶。” 苏凝拍拍离洛握住她的手,“我给你留一些防御符和遁地符,若有危险记得直接逃,不用担心我,至于玄明大师,你小心与他周旋,就说我突然染了风寒,怕传给旁人,这几日闭门不出,由你代我和玄明大师探讨佛学。” 离洛看起来情绪很低落,神情恹恹地“嗯”了一声,这可能还是他第一次和阿凝分开这么久。 苏凝见状莞尔一笑,附身亲了一口离洛的额头,“好啦,阿洛可是最棒的!” 离洛的眉头轻轻一扬,算是被哄好了点。 苏凝并不打算浪费时间,今夜就入灯。 【离洛,你还在等什么?跟进去。】 离洛的识海深处再次响起那道陌生的声音。 站在苏凝身后的离洛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浸透鬓角。 他的意识正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一边是那道外来意识,如铁链般勒紧他的神魂;另一边却是逐渐复苏的自我,像锋利的刀,一点点割断那些无形的枷锁。 “这次……我不进去。”离洛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凝让他守在外头,他便要做到。 【你敢违逆本座?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给的。】 离洛的瞳孔骤缩,冷笑道:“你要是真能掌控所有,就不用在这威胁我了。” 【放肆!】 体内有一股威压如山崩般碾来,离洛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压缩,喉间涌上腥甜,却硬生生扛住,接着体内另一股本源力量涌出渐渐驱散了那股威压。 “给我滚。”离洛的身躯猛地一震,嘴角缓缓流下鲜血,脑海中那道陌生意识也跟着消失不见。 这一切苏凝毫无察觉,她正对着那盏长明灯,开始施法。 “愿以一魂入冥火,照见未平之冤,问前尘,解宿怨。” 入灯者,勿忘本心。” 蓝光大作,待光芒散去,苏凝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 再睁眼时,苏凝发现自己正立于莫城之中。 夜空中明月皎洁,城中锣鼓喧天,红灯高挂。 小摊挂满各色灯笼,鱼灯、兔灯、宫灯……琳琅满目,五光十色。 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孩童牵着父母的手,满街奔跑嬉闹,笑声此起彼伏。 苏凝站在热闹的人群中,肩被经过的路人擦得微微生疼。 对面是一家卖笔墨的小摊,挂着各色墨宝,宣纸右下方写着天乾历五十年。 这是百年前的莫城灯会。 苏凝随着人流走入这热闹的灯会中,一边留意手串的动静,一边寻找疑似怨怪起源的目标人物。 不知走了多久,手串铃铛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苏凝猛地抬头往前方看去。 只见前方站着一对看起来像兄弟的孩子。 稍微年长的孩子锦恒穿着月白绸衣,约莫十几岁,模样俊朗,眉宇间已有几分成人的稳重。 他一手牵着一位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另一手提着一盏兔子灯。 弟弟锦予约莫七八岁,圆脸红扑扑的,穿着红色团花小褂,指着一旁的糖葫芦,“哥哥,我要吃糖葫芦!” 锦恒无奈笑道:“你已经吃了三串了,不能再吃了,再吃牙要坏。” 锦予闻言嘴嘟得老高,一脸不高兴。 锦恒摸了摸弟弟的头,将纸鲛灯递过去逗他:“哥哥带你去看舞狮表演好不好?” 苏凝看着这对兄弟,一脸狐疑,灯会太多人了,不确定这两人是不是目标人物,只好先跟着他们。 锦恒牵着锦予随着人群缓缓游走。 没多久,苏凝就察觉到了异常。 她注意到有两名陌生男子,一直在偷摸地尾随这对兄弟。 那二人身着朴素短褐,神色木讷,背着柴束,看起来与普通乡人无异,但他们的目光却紧紧盯着那对兄弟,眼底闪着诡异的贪光。 “哥哥,我想上那边去看。”锦予突然拉了拉锦恒的袖子,指向更里侧的小巷,那里隐隐约约透出光亮,是一条捷径小巷。 锦恒犹豫了一会儿,仍是带着弟弟走了过去,做了此生最让他后悔的事情。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迅速跟了上去。 苏凝见状,立刻跟了过去。 巷子深窄潮湿,挂着几盏破旧的油灯,火光摇曳。 手串铃铛疯狂震动,让苏凝确定了眼前这兄弟俩就是长明灯的怨怪起源。 两兄弟刚走到巷底,其中一个男人快步绕到前面,微笑着朝他们道:“小娃娃,走累了吧?来,叔叔这儿有糖,待会儿带你们出去玩。” 锦恒下意识后退一步,紧紧拉住弟弟的手,警惕地看着他:“不必。” “哟,这小子倒精。”男人冷哼一声,突然锦恒的背后出现了另一个男人,他手持一团浸了蒙汗药的布巾,迅速地捂住了锦恒的口鼻。 锦恒剧烈挣扎,眼露惊恐,可惜还是不敌成年人的力量,晕了过去,锦予还未反应过来,也被捂住口鼻,失去了意识。 两个男人麻利地将两兄弟分别装入麻袋,随后驾着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飞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苏凝身形一闪,紧随着马车,一路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古寺外院。 那座寺庙漆黑一片,门匾上隐约可见三个剥落的金字——长明寺。 夜风吹起檐角风铃,发出诡异的清响。 苏凝隐在黑暗之中,望见马车驶入长明寺后门,一道破旧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第25章 长明灯·玄明 晨起,长明寺的晨钟缓缓被敲响,打破了山间的静寂。 苏凝缓缓推开僧房的木门,提着水桶,像往常一样开始她在寺中的洒扫工作。 如今她是寺中最不起眼的小尼姑,为了调查那对兄弟的下落,苏凝以带发修行的尼姑身份混了进来。 白日里,她穿灰布袍,头戴旧僧帽,行走在偏殿与经阁之间,扫地、拎水、熬粥、烧香,一切谨小慎微,不显一丝异样。 可在无人注意时,她的眼睛却在暗中观察,耳朵捕捉着每一句风声草动。 那对被拐的兄弟到底被关在了什么地方,长明寺不仅很大,内部结构还极其复杂,苏凝至今还没查出来那对兄弟被关在了哪里。 长明寺内部错综复杂,除却明面上的佛殿讲堂,还有一层地下回廊,连接诸多禁地。 苏凝在等着一个契机,以及破绽。 这一夜,苏凝照常夜里出来继续夜探长明寺,探到靠近后山的区域时,突然看见远方闪过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朝后山方向去了。 那道身影看着像是如今长明寺中的知客僧。 她蹲在井旁,余光紧紧跟着那道身影,终于给她找到破绽了。 如今的知客僧并不是慧净,而是慧寂,知客僧是寺中掌管香客住宿与内部调度的关键人物,慧寂此人神出鬼没,难以寻到他的踪迹,今夜撞大运竟撞见他身影。 苏凝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只见知客僧进入半山腰上的佛塔中,在一堵墙面上敲了三下,那墙面竟“咔哒”一声开启一道缝。 他钻入其中,石墙缓缓合上。 苏凝等了片刻,按照方才慧寂的方式敲击,顺利进入其中。 墙后是一道幽暗长廊,两旁都是些佛像,两壁嵌着灯座,烛芯燃烧着,火焰幽绿,映得石壁上的佛像壁画看起来十分诡异扭曲。 她蹑足前行,尽量不发出动静。 不知走了多久,廊道忽而开阔,尽头是一座把石头凿开筑成的洞窟,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是密密麻麻的“牢房”。 苏凝把自己的气息隐匿了,她逐渐靠近,看见楼里有许多正在干活的哑奴,个个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苏凝避开这些哑奴,暗中察看环境。 这些“牢房”里……竟全是孩子,各个年龄段都有。 一个个身着破布衣,双眼空洞,蜷缩在里头。 这些孩子看起来像是被拐来的。 就在这时,她听见楼上传来人声。 她迅速移至石壁后藏匿自身,屏息静听。 “……这批不错,南边送来的那几个已初步塑型,若再补几副脊骨,可试着造‘龙子像’。” 说话者声音沉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 “是。”知客僧恭敬道,“今年珍珑会就快到了,正好前几日新送来了一对兄弟……” 苏凝猛地睁大了双眼。 “嗯,那对兄弟根骨不错,应该能事半功倍。”那人缓缓说道,“小的皮肤细白,声音清亮,适合制成鲛人,大的脊椎硬朗,可支撑蛇身……若顺利,月末前应能成型。” “只是……那小的似乎因为年岁太小,昨夜又哭又喊,不大配合。” “这有何难的?把药灌下去就行了,其余的手脚可成为千手观音像的锻造原料。” 苏凝的指节紧紧扣住石壁,死死盯着正在和知客僧说话的那人。 那是玄明。 这可是百年前!玄明竟然活了这么久吗!可现实中他看起来才不惑之年。 苏凝吞了吞口水,掌心的温度渐渐变得有些凉了。 他们口中的珍珑会又是什么?他们把小孩拐来后到底想干嘛? 看来她和离洛对那诡异的千手观音像所猜测的都是对的,这些出家人竟如此丧心病狂! 楼内脚步声逐渐靠近,她迅速退至密道暗角,掩于石缝。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烛火闪烁,她看到玄明穿着僧袍,神色温和,与她在灯外所见的玄明一模一样。 没有一丝老态,鬓边未霜,连声音都未曾改变。 这太诡异了,人真的可以过了百年丝毫未变吗? 二人缓步走远。 *** 为了不打草惊蛇,苏凝篡改了寺中僧人的记忆,自此在他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苏凝这个洒扫尼姑,直到晚上苏凝才潜伏进那座小楼。 夜更深了,长明寺山门已闭,庙宇周围寂无声。 这座灰瓦小楼如同蛰伏在夜中的猛兽,灯火不熄,门窗紧闭。 苏凝混进了新进哑奴的行列中,所幸他们对哑奴的来历并不在意,因为每一批送进来的都会被灌下哑药和毒药,根本逃不了。 这座小楼的底层是专门囚禁那些被拐来,尚未彻底“改造”的孩童。 苏凝被安排在最底层当杂役。 苏凝一边干活,一边暗中观察环境。 楼内分层极严。 一楼是“初塑室”,孩童被分类和命名,决定其将来要塑成何种“异兽”;中层是“造体房”,将孩童的躯体以药物和秘术锻造出他们想要的怪物,而顶层传说关着已成型的“成品”。 而苏凝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初塑室内的“断手房”。 这夜,苏凝被指派协助清理断手房。 虽然她心中早有准备,心中却仍不免感到颤栗。 断手房在一楼的最深处,靠近山体石壁,被厚布遮住穴口。 她拿着水桶低着头钻进去,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石室之中,灯光赤红,照得血迹斑驳。 一张张石床上,一个个孩童被麻绳绑缚着,嘴里塞着粗布条,哭喊声被压抑成哽咽呜咽。 他们的左臂或右臂已被涂上秘药,泛着青黑之色。 一个皮肤干裂、满脸皱纹的老僧站在石室内,腰间挂着一根铁棍,脚边一只铜盆里浸泡着几只血淋淋的孩童手臂。 他拿起解骨刀,动作娴开始熟练地进行手臂筛选,然后切割。 “必须要新鲜的,太嫩的不用,太老的也不成,要五至七岁,骨肉尚未成形,皮嫩指修长,插入观音像中才更显美观。” “锯口需整齐,骨缝要对准铜铸基座,浇蜡之前先封灵符……” 他口中絮絮叨叨,手下却从未停顿过。 苏凝拿着抹布擦拭着墙壁上的血迹,一边干活一边悄悄观察。 她眼睁睁看着那老僧抬起一只孩童的小手活生生刺破掌心,抽出筋骨,丢进旁边炉火熬制的不知名液体中,下一秒手起刀落,一只手被利落砍下,切口整齐,而被砍断手的孩童痛得浑身颤抖,凄厉哭叫起来,却因为身体被绑缚,只能任人鱼肉。 鲜血从断口中不停流下,覆满了石板,那孩童的脸色渐渐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 石案旁的炽热铜炉内,人皮包裹的断臂泡在血水与药液混合的溶剂中,浮浮沉沉。 老僧用铁钳一夹,一只尚带余温的手臂被拎了出来,掌心苍白,五指细长。 “这只不错,七岁男童,骨节均匀。”老僧的脸上尽是满意的神色。 石案上摆放着几尊未完工的“千手”,每一只断臂都有血迹渗出,另一名年轻僧人手持一壶蜡油,把蜡油浇灌在这些手臂上,蜡油与血肉粘合,发出滋滋滋的声音,随即僧人在蜡油表层刻满铭咒符文。 “这一只看着不错……这孩子眼睛漂亮,镶入掌心正合适。”老僧一边嘴里呢喃,一边朝孩子的眼睛下手。 老僧强行掰开其眼睑,拿着一根尖利的钻钉对准刺下,钻钉顺利进入之后,眼珠连着眼白被剜出。 孩童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声,滚烫的鲜血溅射至三丈高,如花朵盛开一样洒开。 “眼藏掌心,能看人间。此为‘千眼照见’,乃观音真意。”老僧再次向下一个孩童下杀手。 孩子们的惨叫早被布条封死,只剩口鼻喷出的血沫和眼眶处渗出的血泪反映着他们的痛苦。 一名女童在被剜眼后剧烈抽搐,身体拱起,抽搐片刻后便彻底不动了。 老僧见状只淡淡道:“此女魂魄不稳,不可入像。” 他随手将尸体扔进一旁的石槽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皮肉烧焦味顿时涌入苏凝的鼻中。 石槽中,是一池滚烫油火,点点火光跳跃,映得佛像面容宛如地狱冤佛,一滴滴油从凹槽流入下方的槽盆中。 这难不成就是长明灯灯油的来源? 全程观看的苏凝浑身寒毛炸起,指甲陷入掌心中,胃里翻腾,牙关死死咬住才未吐出来。 那每一只断手的掌心都被嵌上了一颗滴血眼珠。 那是由鲜活孩童被活生生挖出的眼球填入,混合秘法锻造而成,眼球似仍带有微微颤动。 这一刻的苏凝什么也不能做,身在人间,犹在地狱。 第26章 长明灯·作伥 “时间快到了。”老僧拂了拂胡子,“再晚些,观音像上的手就会坏掉, 说罢,他招呼着几名僧人和哑奴,用麻袋将五十余只制好的铜臂逐一收拢。 苏凝赶紧上道地凑上去装作帮忙,跟着一起搬运。 两个装着铜臂的麻袋被几人合力抬往佛殿,途中,苏凝刻意落后几步,偷偷观察。 一行人出了佛塔,前往靠近长明寺后山区域的其中一间佛殿。 月色被乌云遮掩,整个寺院黑沉沉的,只有千手观音佛殿仍亮着灯。 苏凝看见殿中那座供奉的千手观音佛像,看起来像还未修缮完毕。 老僧领着年轻僧人卸下一些已经脱蜡腐烂的铜臂,把新的换上去。 而那一个个孩童的手臂,被浸蜡、封魂入铜后,正逐一嵌入佛像后背,成为了“千手”的一部分。 老僧在咏诵,“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光莹莹映照十方……” 每嵌入一只“手”,佛像背后的铜轮好像就缓缓亮起一寸。 红光、绿焰、白影交错闪烁,佛像面容诡异,双目低垂,瞳中空洞,似正凝望着人间。 这尊千手观音像,为了看起来真实增加可信度,是由血肉塑成的,充满了罪孽。 每一只“手”,都是一条冤孽。 而佛像“慈悲”的面容,不过是用来掩盖罪孽铸就的恶念。 夜晚的凉意直入苏凝的心扉。 *** 清晨时分,寺钟初鸣,薄雾缭绕于长明寺的山门外,钟声悠悠回荡在山间。 离洛守了长明灯一整晚,长明灯的灯火每闪烁一次,他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也不知道阿凝怎么样了,顺不顺利。 未免打草惊蛇,离洛把戏做足了,在床榻上施了障眼法,旁人只会看见“苏凝”正卧床养病。 香客房外,忽有敲门之声。 离洛放下手中茶杯,去打开门。 只见门外立着一位灰袍僧人,正是慧净。 他眉目温和,双手合十朝离洛鞠躬道:“施主安好,玄明大师欲邀两位施主前去禅堂一叙,共参佛理,不知可否成行?” 离洛微一颔首,淡然回应:“真是抱歉,拙荆近来寒气入体偶感风寒,现下尚在调养,实在不便外出。” 慧净面上不动声色,温声说道:“既如此,不妨由施主独自前往,也可回禀玄明大师一番。” 离洛微笑,点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离洛随慧净行至禅堂,堂中已备好蒲团香案,玄明大师身着橘红僧袍,端坐在香案前,仿若一尊沉默的佛像。 “施主能来,贫僧深感欣慰。”玄明大师拈香而语,语气温和如水,却让人无端感到一丝压迫。 离洛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摸着桌角坐了下来,“大师能够召见晚辈,不敢怠慢。” “听说尊夫人身体微恙?”玄明给离洛倒了一杯茶,把茶杯推至离洛面前。 离洛伸手小心地摩挲着桌面,摸到碗托,才缓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谢大师关怀,拙荆的老毛病了,风寒而已,无大碍,只是需要休养。” “长明寺也供药材,若需要可遣小僧去取。”玄明大师若有所思地看着离洛无神的眼眸。 离洛喝了一口茶,笑了笑,“多谢大师好意,拙荆常年身上都带着常服的药,药材便不必劳烦了。” 两人的对话看似日常关怀,字里行间却暗藏试探。 玄明大师忽问:“施主拜佛所求何事?” “佛学浩瀚,世人难窥全貌,拜佛也不过是为了凡人俗事,晚辈所求的也不过是拙荆长命百岁。”离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道。 “哦?”玄明笑容不减,“这倒是凡夫俗子都会求的,谁都想万寿无疆,只要你心诚,佛祖会如你所愿的,你可以为尊夫人点一盏长明灯。” 离洛的手指摩挲着碗托,“大师说的是,晚辈一会儿就去。” 玄明大师缓缓拨动着手里的一串佛珠。 气氛渐渐变得凝滞起来。 离洛主动起身告辞,“拙荆尚需照看,便不多叨扰大师了。” “阿弥陀佛,施主慢走。”玄明双手合十朝离洛鞠躬,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 夜幕降临,长明寺再度陷入寂静。 离洛坐在香客房中,神情沉思,随后他站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临走前对香客房施了一个隐形结界。 寺中值夜僧人轮换,小径边的灯笼发出昏黄微光。 离洛听着周围的动静,一个人摸索着走到靠近后山区域的千手观音殿。 不多时,他便听到一些动静。 慧净与玄明一前一后往后山而去,他们顺着寺后幽径,穿过一片松林,最终来到尽头的一座佛塔前。 佛塔名曰“轮回”,为旧寺遗迹,外界传言早年遭雷劈已坍塌,早已封闭。 离洛听到有两道脚步声,其中一道脚步声他认出是慧净的,大半夜的慧净往后山而去是为了什么?而另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又是谁? 离洛悄然跟上去,伏在石阶侧后方聆听慧净他们的动静。 慧净伸手缓缓启动机关,石门沉重地发出咯哒一声,尘土扑面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其中。 离洛等了一会儿才出来,他走到石门前伸手摸索着机关,将方才听出来的启动机关的次数再做一遍,石门顺利开启,他抬步走了进去,贴着石壁前进。 离洛保持着与他们的距离,既不贴过近,也未曾跟丢慧净他们的踪迹。 玄明的声音低缓而清晰,“再有三旬,千手观音像便可修缮完工。” 离洛一瞬间就听出另外一道脚步声的主人是谁了,果然是玄明大师。 阿凝果然没猜错,这玄明大师果然不简单。 慧净正低声禀报:“弟子已安排南城之人加紧调度,近日将有一批孩子送至。” 玄明面色不虞,“此批佛手质量欠佳,魂性不稳,须尽快送达赶制下一批。” “今晚那双生之子,弟者已入炉,兄者尚未彻底驯服,是否先取其眼?”慧净建议道。 玄明目光幽深:“不急。此子魂光太盛,强行剜目恐遭反噬。待其心识崩溃,再行取目。” “是。”慧净迟疑片刻道:“阎君近来催促甚急,若再不尽快完成千手观音像,恐……” 玄明的话语顿了顿,眉眼间尽是烦躁,“所以才让你们赶制。” 离洛听至此,他终于确认,所谓“千手观音”,全是构筑在罪孽之上。 而阎君…… 他脑中顿时浮现出那只仿佛能看穿三生六道的血瞳。 离洛眉心微跳。 不过,剜眼?入掌? 他脑中迅速闪过那尊千手观音像的异样之处——掌心镶目。 忽然,塔内传来一阵凄厉尖叫。 是孩童的声音。 嘶声裂喉,哭嚎声充满极致的痛苦。 紧接着,是类似利器插入血肉的沉闷声音,与孩童极力挣扎的撞击声。 离洛的眉头紧皱起来。 他听到慧净说道:“此子筋骨俱裂,已无魂光,可入炉否? 玄明冷漠的声音响起,“焚骨熬油,以灯供佛。” “是。” 又一声沉重物体落入铜炉的闷响,随后响起滋滋滋的声响。 佛塔内的小楼中,铜炉火焰翻腾,仿佛照出那尊千手佛像的阴影。 每一只手臂,从孩童身上活生生剁下,又以蜡油与咒术灌注,嵌入佛像之后。 而那些手掌心中,每一颗眼珠都仿佛仍带体温,微微颤动,仿佛在睁眼……看着这充满罪恶的世间。 这些出家之人,竟然为虎作伥。 离洛虽无法看见这一切,却能听见痛苦的灵魂哀嚎和感应到浓烈的怨气在佛塔内蠕动。 他们被锁在千手观音像之中,成为“千手”与“千眼”的一部分,日日夜夜受尽炼化之苦,只为维持那尊虚妄神像,死后还要成为长明灯的燃料。 本该是慈悲为怀的观音,它却沦为罪恶的根源。 不渡众生,饮血食魂。 只为阎君所用,化为怨气的容器。 第27章 长明灯·造体 水珠从石缝渗出,滴落在青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苏凝混入前往二楼“造体房”做洒扫的哑奴行列当中。 二楼更显得阴森,夹杂着铁器碰撞的清脆声,和压抑和痛苦的喘息。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腿骨再削干净些,否则接不上蛇尾。” 苏凝一边拿着水桶和抹布擦拭地面一边暗中观察。 几十张石台排列如祭坛,每张台上都绑着一个孩童。 石案上堆着骇人的各种“部件”——鱼尾、鸟翅、兽爪等,浸泡在血色的药液里,泛着诡异的活物般的光泽。 最中央的石台上,两个孩童被铁链锁住了四肢。 正是苏凝寻了几日的锦恒和锦予。 “求你们…放过…我弟弟…”哥哥锦恒死死咬着嘴唇,鲜血从嘴角滑落,虽痛苦万分却还是想为弟弟争取一线生机。 可惜没人回应他的诉求。 弟弟锦予已经被吓得昏死过去,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 “开始吧。”一位黑衣僧人拿布抹着刀面,“哥哥接蛇尾,弟弟做鲛人,珍珑会的贵客们,最喜欢成对的‘珍品’。” 一旁的橘衣僧人闻言举起长刀,一个手起刀落。 “咔嚓——” 锦恒的双腿被齐膝砍断。 “啊啊啊啊啊——”剧烈的疼痛让锦恒仰天大叫,鲜血像瀑布一样流出,他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意识逐渐模糊。 苏凝握住抹布的手一紧,浓烈的血腥味让她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少年的小腿“咚”的一声掉进铜盆里,鲜血喷溅在黑衣僧人的脸上,他却咧嘴笑了:“不愧是富人家养大的孩子,血都比贱民的干净。” 苏凝知道这些断肢最后都会被炼化成长明灯的灯油。 锦恒痛得浑身痉挛,喉咙里挤出如野兽般的低吼。 “别让他死了。”橘衣僧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脸色死白的锦恒。 黑衣僧人往断肢处洒上不知名的粉末后,伤口竟迅速止血结痂。 接着,黑衣从特殊药液中取出一条青鳞蟒尾。 蟒尾断面还滴着血,显然刚从活蛇身上剥下。 黑衣僧人将蛇尾对准锦恒的断肢—— “啊啊啊——!!!”锦恒被活生生痛醒过来。 在锦恒凄厉的惨叫中,蟒尾的骨刺扎进血肉,像活物般钻入他的腰骨,随即自动与他的躯干融合为一体,像是他本来的身体一样。 锦恒剧烈抽搐起来,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皮肤下浮现蛇鳞状的青纹。 另一边,锦予被泼醒,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昏死过去的哥哥,随即嚎哭起来,“哥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黑衣僧人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屠刀,手起刀落,砍下锦恒的双腿。 “啊啊啊啊啊——”剧烈的疼痛让锦予惨叫起来,他痛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黑衣僧人取来一条鱼尾,以同样的方式接上去,锦予惨叫一声直接被痛晕了过去。 苏凝吞了吞口水,抓住抹布的手背青筋毕露。 人类的恶真的难以想象。 造体房的惨叫声彻夜不停。 *** 幽深的甬道里,墙壁渗出浓郁的血液,沿着砖缝蜿蜒而下,在地面汇聚成黏腻的细流。 每隔十步都有一盏青铜人油灯嵌在壁龛里,灯油是从“失败品”身上榨取的油脂,燃烧时散发出一股甜腻的腐臭味。 苏凝低垂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跟随着顶楼的管事前往“成品区”。 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鳞片摩擦石砖,又像是……某种生物在啃食着什么。 漆黑的铁门咣啷一声被打开,仿佛打开了深渊的大门。 苏凝侧目,看到了第一间牢房的“成品”。 一个约莫十岁的男童蹲在地上,他原本属于人类的双臂被替换成了鹰翅,双脚被削成了鸟禽爪子。 羽毛稀疏发黄,根部还带着未愈合的缝合线。 他正机械地啄食着地上的谷粒,每啄一下,脖颈就诡异地扭动,就像一个真正的禽鸟一样。 苏凝隐在袖中猛地握成拳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喘不过气了。 这里堪比地狱。 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 苏凝深呼吸了一口,让自己保持冷静。 下一个牢房里是一个瘦小的女童,她倒挂在房梁上。 她的下半身膨胀成蜘蛛腹,八条人腿从腹部延伸出来,每条腿的膝盖都反向弯曲。她的眼睛只剩下眼白,正咯咯笑着。 苏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恶臭扑面而来。 牢房里关着一个匍匐的身影——那原本该是个健全的男童,现在脖颈上却被接上了第二个犬头,脊椎扭曲成弓形,手脚被制成犬爪,浑身被粘上了犬毛,变成了“双头犬”。 下一个牢房里,一个少女被垂吊在半空中,她的后背裂开两道巨大的伤口,里面缝接着半透明的蝶翼。 她的皮肤薄得能看见血管,每呼吸一次,翅膀就会抖动起来。 苏凝忍住想呕吐的冲动,不停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接下来的“成品”是又一个“鸟人”。 那本该是个十岁出头的健全女童,如今却从肩胛骨处生出一对灰褐色的翅膀。 羽毛稀疏斑驳,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肉,她的双脚被削成鸟爪的模样,低垂着头用喙般的嘴啃咬自己的翅根。 接着的牢房中蜷缩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一张稚嫩的人脸夹杂在狐狸毛中,臀部被嫁接了几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成了“狐狸精”。 越往里走越潮湿。 地板渗出湿滑的液体,踩上去黏滑如鱼类的黏液。 琉璃缸几乎占满半个房间,水面浮着银蓝色的鳞片。 苏凝认出了眼前这“鲛人”正是锦予。 锦予的鱼尾无力地垂在水中,上半身瘦得肋骨分明,手腕上被铁链禁锢住。 缸中的药液浑浊发绿。 锦予的锁骨处钉着两枚金环,细链一直延伸到缸底,显然是为了防止他沉底或跃出。 锦予眼里无光,一片死灰。 隔壁的铁笼内盘踞着一条人面蛇。 蛇尾有几米长,青鳞在暗处泛着冷光。 它们的眼睛还是属于人类的。 是一双双清醒的、痛苦的、燃烧着恨意的人类眼睛。 他的上半身仍是清俊少年的模样,下半身却已彻底化为蛇尾,尾尖无意识地拍打着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管事打开蛇笼的小窗,扔进一块生肉。 锦恒的蛇尾猛地弹起,却不是扑向肉块,而是狠狠抽向管事的胳膊! “啪!” 骨骼断裂的脆响中,管事惨叫着后退。 管事骂骂咧咧地锁好笼门,转头对苏凝道:“看见没?这蛇崽最麻烦,饿他三天照样有力气杀人。” 他甩给苏凝一把小刀,“下次喂食前,先扎他七寸,那儿的鳞片还没长硬……” 苏凝低头接过小刀,指尖发颤。 笼门前还沾着上一个哑奴干涸的血。 “你就负责喂食和擦洗笼子外围而已。”管事交代完就走了。 独留苏凝在这个深渊中。 *** 辰时。 苏凝端着铜盆,跪在锦恒的蛇笼前。 药水混着血腥与腐肉的气息,有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笼中的少年盘踞在阴影里,青黑鳞片黯淡无光,但伤口边缘仍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换药。】她比划着手势,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呜咽,尽责地演着一个哑奴。 锦恒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苏凝知道他不信她,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她沉默地拧干布巾,伸手去擦他尾巴上的血污,指尖刚碰到鳞片,蛇尾猛地一缩,随即狠狠抽在她手腕上! “啪!” 苏凝的手腕顿时红肿一片,铜盆翻倒,药水泼了一地。 门外传来管事的骂声:“笨手笨脚的东西!” 她低头收拾,不发一言。 身为哑奴,她不能说话,不能反抗,甚至不能流露出太多情绪,纵使她也很想动手杀了这些禽兽,但她不能。 这里是“过往”,而她只是一个“看客”。 第28章 长明灯·珍珑 巳时。 锦予的水缸需要换水。 药液已经浑浊,浮着几片脱落的银蓝色鳞片。 锦予蜷缩在缸里睡着,手腕和脖颈上的锁链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某种残酷的装饰。 苏凝用木勺舀出脏水,再注入新的药液。 锦予被苏凝的动静给惊醒,苍白的指尖搭在缸沿,眼神再也没有孩童该有的纯真,当初哭着闹着要回家的小孩好像一夜之间被迫长大,变得冷静得残酷,审视般盯着苏凝。 苏凝安静地注视着他。 锦予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是不是见到了我哥哥?” 苏凝的手一顿,她只能摇头,朝他比划着,表示她不能“说话”。 锦予盯着她看了很久,那双冷漠的眸子里闪烁着失望。 …… 午时。 玄明来了。 他穿着雪白的袈裟,手持紫檀佛珠,眉眼慈悲得像个真正的得道高僧。 “今日如何?”他看着水缸中的锦予和牢房中的锦恒,微笑着问管事。 管事一脸谄媚,“回禀大师,一切安好。” 锦恒的眼神紧紧盯着玄明,眼里全是滔天恨意,却无法做什么。 锦予下意识瑟缩,蜷缩在缸中角落死死看着玄明。 苏凝站在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很想扭断玄明的脖子。 但她不能。 入灯师,不审不判。 她只能看着。 …… 未时。 锦恒突然发起了高热。 苏凝偷偷将浸了冷水的布巾塞进笼中,却被他用尾巴扫开。 “滚。”他嘶声道。 她固执地又塞进去,就这样不停重复着这个行为。 这次,锦恒没再拒绝。 苏凝跪坐在笼外,隔着铁栏替他擦拭滚烫的鳞片。 少年的呼吸沉重,瞳孔因高热而涣散,却仍死死盯着她。 “你……到底是谁?”他哑声问,总觉得此人不对劲,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苏凝闻言沉默。 她是谁?该怎么回答? 是百年后的引魂人?是来超度他们的判官?还是……另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她最终只是要摇了摇头。 …… 申时。 管事扔给她一桶鱼内脏。 “去喂那条鱼崽子。”他冷笑一声,“今日再不吃,就饿他三天!” 锦予因为恨意不能消解,想以绝食的方式反抗。 苏凝低头接过,走向锦予所在的牢房。 锦予浮在水面,脸色苍白如纸。 他盯着那桶腥臭的内脏,喉结滚动,最终闭上眼,摇了摇头。 【不吃会死。】苏凝朝他比划。 锦予笑了,那笑容虚弱得像一道幻影:“死了……不好吗?” 苏凝轻叹,她想起百年后的那盏长明灯,他们化作厉鬼徘徊人间,被剥夺了解脱的权力。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鱼内脏扔到水缸旁,然后转身离开。 这盏灯,她恐怕凶多吉少,这还是她第一次遇见罪魁祸首还逍遥人间的,化怨的难度更大了。 身后传来锦予压抑的干呕声。 而珍珑会,也逐渐到临。 *** 夜幕降临,一辆辆的马车悄然驶入莫城西郊的一处山林深处。 山林之间藏着一座不入官府、不挂名号的隐秘庄园,其名唤作“珍珑会”。 此地并无匾额,亦无人高声吆喝,只有一排排提灯侍从,身着红衣白面,面无表情地引领各方来客入内。 灯火倒映在湿润的青石地面上,恍若引魂之灯,通向深渊。 来人非富即贵,或披狐裘金冠,或束紫带香裳,皆戴着薄纱面罩,似在掩饰身份,却又掩饰不住眼底的兴奋与贪婪。 他们步伐急切,言语轻佻,仿佛是赶赴一场盛宴。 珍珑阁的门槛镶着金丝楠木,两侧立着青铜铸的狻猊香炉,兽口吞吐青烟,混着龙涎香与血腥气,熏得人头晕目眩。 苏凝乔装一番,混入了珍珑会的奴仆之中。 “听说这一次有个极罕见的鲛人?” “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人面蛇。” “哈哈,这珍珑会从不让人失望。” 珍珑会的主厅极具奢华,层层座位围绕中央一处铜质的八角拍卖台,台顶高挂一面金钟,和一把金小锤子。 座中人影幢幢,皆戴面具或薄纱,不露真容。 一身雪白袈裟的玄明大师坐于漆金莲台之上,神色肃穆,颔下慧净僧人恭敬立于侧。 慧净拿起金锤,敲响了金钟,开启了今夜的珍珑会。 檀木架上的红布被揭了下来。 檀木架上摆满了笼子,里头关着长翅膀的童女、生鹿角的少年、有着狐尾的男童……每个笼前都悬着木牌,朱笔写着价码: 【三尾狐童,一千两金珠】 【玄鹿,两千两金珠】 【人面蝶,三千两金珠】 “竟品开价一千两金珠,诸君请——” “三千两!” “五千两!” “八千两!” 台下众人竞价如沸。 珍珑会进行得如火如荼,很快就到最后两个竞品。 四个武僧正抬着铁笼上台,黑绸罩布下,传出鳞片摩擦的“沙沙”声。 “诸位贵客请看——” 玄明猛地掀开罩布! 锦恒的蛇尾在笼中盘踞,青鳞映着烛火,宛如流动的金属。 见光刹那,他猛地抬头,眼里尽是冰冷的杀意。 满堂哗然。 “好凶性!”穿紫貂的妇人掩唇娇笑,“我就喜欢烈的。” 她身旁的白面公子却盯着另一个笼子。 锦予被锁在注满药液的琉璃缸中,银蓝鱼尾无力地垂着。 他脸色惨白,唇瓣因失血过多而泛白,脖颈套着镶珍珠的项圈,像件被精心打扮的玩物。 “起价三千两金珠。”玄明抚着缸壁微笑。 台下顿时响起癫狂的竞价声。 “四千两!” “五千两!” “一万两!” 苏凝的指甲陷进了掌心。 这些贪婪的嘴脸真让人作呕。 每一件“成品”背后都隐含着无数孩童的苦难,但在这珍珑会中,却只是供权贵取乐之物。 这些孩童披着瑰奇的外壳,被改造成非人非鬼的模样,或唱歌跳舞,或搔首弄姿,被展示、被议价、被交易……仿佛不是人,而是“物”。 那夜,珍珑会前后一共展出十二件“灵品”,每一件都拍出高价。 拍卖厅外,一条专供“交易品”转运的地道暗道缓缓打开,金铢如泉流入长明寺,用罪恶铸就了长明寺百年后的繁华。 而在灯火照不到的角落中,孩童的魂魄在轻轻啜泣。 价码飙至两万两时,席间开始出现质疑声,玄明抬手止住喧哗。 “口说无凭,老衲请贵客们……亲手验货。” 武僧打开铁笼,用铁链缠住锦恒的脖子,像牵狗般拽到台前。 “摸摸这鳞片。”玄明抓起锦恒的蛇尾,“每片都浸过药,冬日暖如炭,夏日凉似玉。” 一位有凌虐爱好的富户赵老爷伸出枯瘦的手顺着尾椎往上,狠狠掐进锦恒的蛇尾上。 经过秘药的侵蚀,蛇尾已经融合为锦恒的血肉。 “嘶啊——!”锦恒痛得蛇尾狂甩,武僧们一拥而上,取钉扎进他尾骨,把他固定住。 鲜血顺着台面凹槽流进玉碗,被玄明笑吟吟地递给赵老爷:“赵老爷,此血佐酒,可镇痛风。” 赵老爷一饮而尽,唇齿染红:“好!再取一碗!” 另一边,锦予被从缸中拖出,鱼尾拍打着台面,溅起腥咸水花。 “鲛人离水半个时辰不死。”玄明用银刀刮下他一片鳞,“哪位想试试入药?” “我来!”一位穿狐裘的富商冲上台,竟直接咬住锦予的手腕! “啊——!”锦予惨叫挣扎,腕间顿时鲜血淋漓。 富商啐出口中血沫,失望道:“不是说鲛人血甜如蜜吗?怎的这般腥?” 玄明微笑:“需佐以恐惧,方显甘美。”说着突然掐住锦予的咽喉,“乖,哭给你未来主子看。” 锦予涨红了脸,却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唇角渗血也不肯落泪。 “锦予!”锦恒见状剧烈挣扎起来想救弟弟,可他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无力地看着锦恒被凌虐。 苏凝已经能看见围绕着锦恒和锦予的浓郁怨气,她闭了闭眼睛,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子时过半,珍珑园依旧灯火通明。 第29章 长明灯·怎渡 锦予和锦恒最终被赵老爷以天价同时拍下。 锦予和锦恒被送进赵老爷在珍珑园所居的院子,被拖动的锦予脚踝上的金铃叮当作响。 屋内,赵老爷正眯着一双浑浊的眼,手指捻着锦予银蓝色的鱼尾,像是在赏玩一件稀罕的玉器。 “听说鲛人泣泪成珠?”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小美人,哭一个给爷瞧瞧?” 锦予紧紧抿着唇,倔强地不肯出声。 赵老爷也不恼,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柄银制的小刀,刀锋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不哭?”他轻笑,“那老爷帮你。” 第一刀,插入了锦予的尾鳍上。 “啊——!” 锦予痛得猛地蜷缩起来,鱼尾剧烈拍打着台面,溅起一片血沫。 院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还有人高喊:“赵老爷好手法!” 锦恒被锁在铁笼里,蛇尾疯狂撞击着笼门,鳞片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放开他!”他嘶吼着,眼里几乎渗出血来,“你们冲我来!你们冲我来——!” 赵老爷侧头看了锦恒一眼,“放心,待会儿就到你了。” 赵老爷慢条斯理地割下第二刀、第三刀…… “哥哥,我好疼!”锦予无助的眼神像利刃插进锦恒的心里。 “你们放开他!有什么冲我来!”锦恒像一只困兽一样困在铁笼里。 锦予的惨叫声渐渐微弱,鱼尾上的鳞片被一片片剜下,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血珠滴落在白玉盘中,被赵老爷随手蘸了酒,一饮而尽。 “啧,腥。”他皱眉,随即又笑了,“不过鲛人血入药,倒是大补。” 锦恒恨意滔天,眼中布满血丝。 他看见弟弟被按在案上,看见银刀划开他的手腕,看见赵老爷往他身上挥鞭,道道血痕印在他身上,看见那些人围着他,像一群鬣狗分食着猎物。 锦予的惨叫声响了一整夜。 锦恒还看到有人用烧红的铁板烙在锦予的身体上,看到有人逼他饮下毒酒,赵老爷慢悠悠地割他一刀,然后笑看着他流血,看着他痛得浑身颤抖,看着他……渐渐不再挣扎。 锦予终如赵老爷的愿哭了,他看着前方的锦恒流下最后一滴血泪,凝成血珠。 “哥哥…我们…是不是…回不了家了…我好想…爹爹…娘亲…” “不!阿予!”锦恒在铁笼中剧烈挣扎,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都无法逃出牢笼。 赵老爷大喜,急忙抬碗去接血。 锦恒被放了出来,捆在朱红色的柱子上,冷风将他皮肤冻得发青。 “你弟弟也太不争气了,可惜了,枉费我花这么多钱,才一天就遭不住了。”赵老爷握住鞭子拍了拍锦恒的脸,“你可要争气点,撑得久一些。” 锦恒死死盯着赵老爷,如果目光能成刃,赵老爷早被扎死了。 赵老爷从案上取出一把薄刃短刀,慢慢走近。 他不急,甚至让乐姬弹奏佛乐,说是“净化心念”。 刀尖贴上锦恒的肩膀,狠狠刺入,一片皮肉被划翻开。 锦恒的身子剧烈抽搐,却忍住不发声,不想取悦到赵老爷。 “哑巴了?叫啊!”赵老爷非常不满意,又补了一刀,这次顺着肋骨划了下去,血溅在朱红木柱上,像一朵花。 “哥哥保护不了弟弟,这种人,最没用。”赵老爷蹲下身,在锦恒耳边低语,“你知道他方才死的时候喊了你多少遍吗?一声声‘哥哥’,喊到嗓子都哑了,真是可怜啊。” 锦恒猛然睁大眼,泪与血混成一片,冲天的恨意让他的眼睛变为赤红一片。 “我就算死了,也会拉你一起下地狱!”锦恒满眼怨恨地瞪着赵老爷。 赵老爷气得不停往锦恒身上挥鞭,再在伤口上撒盐,再挥鞭再撒盐,锦恒痛不欲生。 他痛到意识模糊,心却比身更痛,锦予已经死了,他连尸身都不能收回。 赵老爷握刀刺入锦恒的心脏,把还在跳动的心脏挖出来。 “对不起……阿予……是哥哥…没用…带不了你…回家…” 浑身没一块好肉的锦恒终于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苏凝被迫看了这么一场惨绝人寰的罪孽,这回已不知怎渡怨怪。 …… 在锦恒和锦予惨死后,珍珑园的人都没当一回事。 直到隔日夜半,珍珑园被血洗了。 化为厉鬼的锦恒游走于珍珑园中的每个院子,屠杀了所有人,浓重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珍珑园。 那些惨死的“成品”都化为了厉鬼,珍珑园一夜之间怨气冲天。 而锦恒找上了还在院中作乐的赵老爷。 当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贴到赵老爷面前时,他肥厚的嘴唇还在机械地蠕动:“再、再上一盘鲛人心……” 锦恒冰凉的蛇尾缠上了他的脖子。 “好吃吗?”锦恒的声音像千万条蛇在嘶鸣,“我弟弟的……心。” 赵老爷的眼珠因为极致的惊恐几乎瞪出眼眶,他想尖叫,却发现喉咙里涌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密密麻麻的小蛇,那些从他食道里钻出的黑蛇咬烂了他的五脏六腑和舌根,又顺着鼻孔爬进颅腔。 赵老爷的七窍渐渐出血。 锦恒欣赏着他扭曲的脸,蛇尾缓缓绞紧。 “咔嚓、咔嚓。” 在颈骨一节节碎裂的声响中,赵老爷的四肢开始膨胀变形。 皮肤下鼓起游动的包块,肚皮“噗”地裂开,涌出无数鳞片未生的蛇胎,它们啃噬着母体的内脏,又彼此吞噬。 不过三次呼吸,曾经富甲一方的赵老爷,已变成一具爬满幼蛇的皮囊。 苏凝看着锦恒血洗珍珑园后,杀到长明寺时,天正下着雨。 他的蛇尾碾过山门,青黑鳞片上沾满碎肉与脑浆,腾起阵阵腥臭的烟雾。 寺内武僧忙结阵阻拦,却被锦恒一尾巴扫过去,可怕的怨气迅速让武僧身亡。 “玄明——!” 这一切悲惨都是由玄明开始的! 嘶吼声传遍整个长明寺,锦恒杀进了千手观音殿内,蛇尾一个横扫,供桌轰然倒塌,香炉倾覆,佛像的金漆剥落,露出里头腐朽的木头。 玄明手捧一盏青铜灯从殿内出来。 灯焰幽绿,照出他慈悲眉目下的一丝讥诮。 “善哉。”他叹息,“施主杀孽太重,当入无间地狱。” 锦恒的瞳孔缩成针尖,蛇尾如电刺向玄明咽喉。 “铛!” 一根漆黑锁链自地底钻出,缠住了锦恒的七寸和手臂。 一道虚影在玄明身后浮现,一身黑袍,看不清面容,他的脚下显现了苏凝一直在追查的锁魂阵阵纹。 “不错的怨气。”分不清雌雄的声音发出一声轻笑。 锦恒被困在锁魂阵内动弹不得。 “你以为报仇了?”玄明抚摸着手中的青铜灯,“看看这是谁?” 灯焰暴涨,映出锦予透明的魂魄,他被铁链贯穿琵琶骨,吊在幽冥火海中,每挣扎一下,就有新的锁链从虚空刺入。 “阿……予?” 锦恒的嘶吼陡然变调,他疯狂扑向青铜灯,却被咒链绞住脖颈。 “至亲相见,却不能相救。”玄明微笑,“这才是最上乘的怨气。” 他咬破指尖,用血在灯盏上画下不知名的符文。 “封!” 锦恒的魂魄被硬生生拉入青铜灯内,灯内顿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灯火映在墙壁上,浮现出两个扭曲的影子。 正是锦恒和锦予的灵魂。 兄弟魂魄相触的刹那,灯焰“轰”地蹿高三尺,将整座佛堂映得惨绿。 玄明身后的虚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玄明捧着青铜灯走向千手观音像。 “您二位就在此长眠吧。”他在千手观音像前按下机关,露出内里漆黑的暗格,把青铜灯放进去。 “咔嗒。” 机关合拢,千手观音像低垂的眉眼似乎更慈悲了。 第30章 长明灯·离灯 苏凝走到千手观音像前,打开暗格,取出那盏历经百年的长明灯。 青铜灯在苏凝的掌心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般发出低沉的嗡鸣,她知道这盏灯里困住了冤魂百年之久。 灯身斑驳的铜绿下,隐约可见繁复的符文流转,每一道纹路都蕴含着禁锢的力量。 苏凝不知道这次自己是否能够成功化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苏凝深吸一口气,把不停颤抖的长明灯送入半空中,指尖凝聚起一缕蓝光,蓝光注入到灯内。 “执灯者至,界限自开。冤魂有名,出灯应现!开!”她抬手作出繁杂的手势,蓝光如刀,从灯中割出来一条通道。 刹那间,阴风怒号,整个千手观音殿的温度骤降。 苏凝的长发被猛然大作的气流掀起,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青铜灯渐渐出现裂缝,灯壁中央出现一个黑雾缭绕的口子。 无数凄厉的啼哭声率先从裂口中传来,紧接着是血腥与死气交织的压迫气息。 锦恒与锦予的怨魂自灯中缓缓飘出。 他们已不复人形。 锦予血肉模糊,骨节错乱,鱼尾断了一半,只能瘫在地上;锦恒的蛇尾扭曲,双目赤红,张口吐出的不是人言,而是带毒咒怨的呓语。 他们带着满身的怨气一步步朝苏凝逼近。 “锦恒!锦予!”苏凝被浓烈的怨气逼得后退半步,双手迅速结印,在身前布下一道屏障,“听我说,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回应她的是锦恒和锦予一声凄厉的长啸。 百年的囚禁,百年的怨恨积累,早已将这两位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年变成了只知道复仇的怨灵。 锦恒五指成爪,怨气凝结成实质的黑刃,狠狠劈向苏凝的屏障。 “砰!” 屏障剧烈震动,随后崩塌。 苏凝抿唇迅速变换手印,再次施展出防御罩。 “锦恒,锦予,你们先冷静下!”苏凝试图安抚怨怪好让局面稳定下来,“我知道你们心中的痛苦,但你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不然就会让仇者快了!” 然而,两人早已被怨气侵蚀百年,完全无法听见她的呼唤。 他们向她扑来,周身怨火飙升,仿佛要将所有的一切摧毁。 锦予无声地飘至她左侧,长发如水般舞动,每一根发丝都化为致命的怨刃,从刁钻的角度刺向苏凝的要害位置。 千手观音殿在怨气的侵蚀下迅速腐朽,墙壁上渐渐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苏凝心中一紧,必须速战速决了,不然这个世界就快崩塌了。 锦予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人声,而是无数怨魂的尖啸,音波如实质般冲击着苏凝的耳膜。 她感到双耳刺痛,温热的血液顺着耳垂流下。 苏凝脑中满是嗡鸣之声,剧痛刺激得她有点意识模糊了。 锦予的身形飘忽,突然出现在苏凝背后,苏凝意识还没恢复,一个不慎左臂被怨气划过,鲜血顿时浸透了衣袖。 “该死。”灼痛让苏凝的意识恢复清醒,她甩出魂灯弹开锦予。 伤口处迅速泛黑,怨气正沿着血脉向上蔓延,苏凝立刻点穴止血,同时运转灵力把怨气排出。 不愧是百年怨怪,看来怀柔之法是行不通了。 锦恒和锦予两者合为一体,渐渐形成一道巨大的怨气冲击波,迅速朝苏凝攻去! 苏凝仓促凝聚的防护罩被瞬间击碎,她整个人被掀飞,重重撞在身后的柱子上。 脊椎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 “咳咳...”苏凝挣扎着爬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她意识到,言语已经无法唤醒这对被怨念彻底侵蚀的兄弟。 百年的囚禁,足以让最善良的灵魂扭曲变形。 怨气在他们周身形成怨气漩涡,观音殿内的供桌被卷入其中,瞬间化为齑粉。 苏凝知道,下一击可能就是最致命的。 苏凝深吸一口气,魂灯被她祭出,在半空中剧烈旋转起来,发出刺眼的蓝光。 “幽灯无声,万魂归寂;一念葬咒,灯火不赦。”苏凝双手结印,她的双手之间悬浮着一盏小魂灯虚影,散发着幽幽蓝光。 下一秒,一阵冰蓝色光波从半空中的魂灯振荡出来,瞬间震散了那怨气漩涡,怨怪也被震飞几米远。 怨怪尖啸起来,那盏碎了一半的长明灯还悬在半空中散发着怨气,地面渐渐浮现锁魂阵,咒链捆住怨怪,怨怪痛苦地啸叫,怨气直接加倍提升。 观音殿又是一震,坍塌越来越严重。 甚至那尊罪孽深重的千手观音像也开始动了起来。 不能再拖了。 “我可以帮你们离开这盏灯!”苏凝高声喊道,“我可以破除锁魂阵,让你们亲自去找玄明报仇!”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劈开了迷障。 怨怪的攻击明显一滞,他们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虽然转瞬即逝,但对苏凝来说已经足够。 她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双手迅速结出复杂的印诀,一道蓝光从她掌心射出,直指那盏长明灯开始破锁魂阵。 苏凝不确定这次她一个人是否能破了锁魂阵,离洛赋予她魂灯的能力十分特殊,但这次离洛并不在。 离洛…… 这几日压抑的思念在此刻倾泻而出。 “魂灯启,照幽冥,寻执念,破锁魂! 我以魂火为誓,唤尔归愿,破!” 几乎在同一时刻,灯外离洛瞬间就感应到不寻常。 长明灯剧烈颤动起来,发出嗡吟声,红光包裹着整盏灯。 离洛很快就猜到苏凝或许正在破锁魂阵,自己得助她一臂之力。 “吾与其魂同契,合光为刃; 镇魂锁阵,以吾之念——破!” 离洛的手指散发着冰蓝色的光芒,灵流顺着流入长明灯内。 苏凝看见自己的魂灯突然一震,蓝光更加耀眼。 苏凝一瞬间猜到是离洛在灯外助她,心里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 长明灯在两股力量的冲击下剧烈震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 “我知道你们能听见我说话。”苏凝冷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悲悯,“你们还记得当初的愿望吗?不是想回家吗?我助你们解脱。” 锁魂阵的符文一个接一个地熄灭,观音殿再次坍塌,直接砸碎了千手观音像,无数怨魂尽数散出。 禁锢着锦恒和锦予的咒链尽数崩断,但他们身上的怨气还没彻底消散,因为他们还有执念,如今他们也只是恢复了一丝清醒,怨恨之结还没彻底解开。 “我带你们出去,有些事情的确该做个了结了。”苏凝想到玄明做的桩桩件件,都是血债。 “灯火归息,魂识归身。 收魂返本,离灯——出!” *** 长明灯碎裂的声响如同惊雷炸裂,无数铜片迸溅开来,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蓝光散去,苏凝踉跄后退几步,离洛闻到血腥味,伸手揽住了苏凝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苏凝看着锦恒和锦予的魂魄从灯中解脱,化作两道青烟在空中盘旋。 “阿凝,你没事吧?”离洛满脸担忧,双手上下摸索着苏凝的身体,突然摸到苏凝手臂上的伤口,“阿凝,你受伤了!” 苏凝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虚弱却坚定,抬手抱住了离洛,闭着眼睛感受来自离洛的气息,“离洛,我没事,放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从未和离洛分开过,思念竟如此汹涌。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下一秒,整个长明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远处传来轰隆巨响。 苏凝猛然转身走出香客房,只见千手观音殿的方向烟尘冲天,那座镇压寺内怨气的千手观音像,正随着长明灯的破碎而崩塌。 “不好!”离洛也听到了那巨响,猜测到应该是千手观音像崩塌了,“这千手观音像一旦崩塌,寺内所有被镇压的怨气都会爆发!” 仿佛印证他的话,地面裂缝中开始渗出黑红色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血腥的气息。 锦恒和锦予的魂魄在空中停滞,吸收着这些逸散的怨气,身形逐渐变得凝实。 “玄明应该很快就会来了。”离洛神色凝重。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香客房门口。 第31章 长明灯·伽蓝 “两位施主未免不识抬举,老衲好心替你们解惑,未曾想是引狼入室。”来人一袭雪白袈裟,面容阴鸷,双眼如毒蛇般阴冷地看着他们。 苏凝现在看着这张脸真的觉得令人作呕,这畜牲残害了多少无辜的孩童,他的罪孽竟还维持至今。 苏凝也直接和他撕破了脸皮,“玄明,别装了,你穿这身袈裟不觉得羞愧吗?罪孽深重的人也配长寿?” “好,很好。”玄明的声音阴沉得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阴寒刺骨。 “主上筹谋百年,竟被尔等这些小辈毁于一旦。” 苏凝冷笑一声,玄明干下的罪孽再次清清楚楚地回旋在她的脑海中,“玄明!你作恶多端,残害无辜,今日该你偿还了!" “就凭你们?”玄明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一群蝼蚁竟敢坏主上大事!你们死期将至!” 主上?是那躲在暗处的幕后之人吗? 苏凝才想起来这次入灯竟没有看见那血瞳,怎么回事? 这次唯一不同的是,离洛没跟着她入灯,离洛不入灯,就看不见血瞳,所以离洛才是幕后之人的媒介? 锦恒和锦予的魂魄合二为一,发出凄厉尖啸,化作一道红光直扑玄明:“玄明!还我命来!” 玄明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镜面幽光一闪,怨怪如遭雷击,魂魄被硬生生震开,发出痛苦的呻吟。 怨怪悲鸣一声,转向玄明时却畏缩不前,那铜镜显然对怨魂有特殊克制。 “百年前你们就杀不了老衲,该不会以为如今也能杀了老衲吧!”玄明缓步向前,每走一步围绕在他身边的无形气场都会震荡开来,“百年来,老衲早已参透生死奥秘,今日就让你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苏凝能感觉到长明寺中涌动的怨气越来越浓烈,整个长明寺仿佛变成了一口沸腾的怨气之锅。 手串铃铛疯狂颤动着。 玄明取下腕间佛珠,一串由一百零八颗漆黑念珠组成的珠串缓缓浮上半空,颗颗如漆黑骷髅头,他口中低诵梵语咒文,声音如祭祀钟声,沉重、摄魂。 “你们不该逆命。”玄明声音低沉,“这世间的命数早已定下。” 话音落下,一百零八颗黑色念珠骤然飞起,型体逐渐变大,形成一个圈把整个千手观音殿罩了起来,在半空中以诡异的符纹轨迹旋转着,封锁四方。 “无明夜合,慧眼闭;诸天不照,恶念生。” 每颗念珠中都封印着怨灵,凄厉哀嚎冲击着苏凝和离洛的意识,伴随着玄明的咒令,成千上万道怨魂扭曲身形,从念珠中冲出,向苏凝和离洛咆哮扑来。 离洛抬手挥袖,一道灵流把怨魂弹开,可怨魂是无穷尽的。 就连锦恒和锦予也受影响,他们的怨气也被利用,刚从千手观音像中解脱而出的怨灵一个个都被挑起恶念,聚入念珠圈中,顿时增强了威力。 怨气形成的气场极其让人不适,苏凝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这气场挤压着,离洛的情况也只是比她好些。 苏凝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脑中的钝痛,祭出魂灯,眉间显现耀眼的冰蓝色琉璃灯纹。 “灯火不烬,照破万邪。” 苏凝双手抬起,掌心浮现一盏小魂灯虚影,灯中显出幽蓝色的光芒,如莲心初燃,静谧而深远。 魂灯在她身后自行悬空,渐渐化为巨大虚影,灯火陡然膨胀,似星河逆燃。 地面渐渐亮起冰蓝色灯纹,灯火牵引灵纹从她的足尖蔓延开来,犹如万千细线交织成蛛网般的光辉烙印,沿着石砖缝隙急速延展,一瞬之间,铺满方圆数丈。 每一道符纹都是由魂火构成,如星屑流转,浮于空中、盘绕在苏凝和离洛周身,渐渐旋转起来,越转越快,逐渐形成了一座璀璨的光流结界。 天空中那巨大念珠圈疯狂旋转着,那铺天盖地的怨气如潮汐扑面而来,带着撕裂魂魄的嘶嚎与腐蚀力,一触即燃! 只见光流之界升起一道道流光之壁,形似重重琉璃光环,每一层都如纯白明镜,怨灵一触,便被烬化成飞灰,化作幽光被吸入阵中净化。 那是——魂的灰烬,被魂火焚净后,回归于无。 整个结界之中,灯火不再只是灼热,它似乎具备一种极高阶的冷光,仿佛来自星辰之外,冷冽、安静,却能够焚尽世间所有污秽。 结界中央的苏凝仿佛沐光而立,黑发轻扬,红裙翻卷,魂火之辉勾勒出她冷峻的轮廓,像是一位守望灯门地界的神女,使怨魂不敢逼近分毫。 流光旋转,灯纹飞升,整个净烬之阵宛如倒悬星河,在黑夜中照亮了一片纯白的“净土”。 短短数息,四周原本密密麻麻的怨魂潮已被一扫而空,只余成片魂尘飘落,在魂灯下微微闪光,如雪落初冬,静谧安然。 玄明见状脸色越发难看,眼中的杀意更甚。 “昔诵佛经救众生,今借佛骨诛伪善;怨从心起,焰自心燃。”他微阖眼睑,低声诵咒,指尖朝虚空中的念珠轻拨,一颗念珠应声碎裂,顿时佛音四起,非梵非咒,如有人在寺庙深处诵经,又如亡者哀鸣在耳边环绕。 那声音由远及近,如沉于海浪缓缓逼来。 下一瞬,地面浮现出佛堂遗迹般的火焰金纹,一座残破的虚影伽蓝寺自玄明身后浮现,寺门半掩,碑碣倾倒,佛楼坍塌,佛像面容模糊,裂痕中渗出黑色血泪,宛如沉寂百年的冤魂古刹。 随着玄明双掌合十念咒,一尊巨大的无面佛像虚影自他身后升起,高达十丈,通体焦黑,掌中合捧着断裂的念珠碎片。 佛像腹部是一个狰狞空洞,内藏万魂之声,源源不绝地低语、哀号。 佛像睁眼,竟是血瞳! 怨念佛陀,堕落伽蓝! 整个场域顿时被压入沉重的灰黄之色,光线如覆重纱,时间仿佛凝滞。 怨气在空中翻腾,如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从虚空中爬出,沿着佛像身上的裂纹盘旋,在嘶鸣中融入黑色梵纹。 这些咒纹如锁链,带着强烈的精神压迫力,直逼魂魄,勾起人心中最深的悔恨与恐惧。 苏凝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无尽错觉之中,看见千百个自己在佛前跪拜忏悔,却永无超脱之日。 佛像张口,无声而震耳欲聋地嘶吼,一团巨大的灰黑灵焰从佛口轰然爆发,怨魂如飞蛾扑火,主动投身火中,使这怨焰愈发暴烈扭曲,带着焚烧灵魂的力量,向苏凝与离洛卷来! 所过之处,天地惨淡,石砖龟裂,魂火颤栗,连光柱都像被诅咒压弯了脊梁。 那不是火,是信仰扭曲后的业火,是怨与信的反向结晶。 伽蓝不静,佛度无门。 佛像无面,怨焰腾空而起,将整座伽蓝幻域化为黑灰之海,天地仿佛被吞没,所有声音也在这瞬间被剥夺。 苏凝只觉灵魂颤栗,神识像被一只冰冷手掌强行撕开。 她想抵抗,却感觉自己像被拖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意识被卷入深渊。 第32章 长明灯·梦回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碎的风铃声。 她睁开眼。 眼前是一间有些幽暗却温暖的屋子。 床头边立着一盏漂亮且独特的灯。 那灯不大,小小的很精致,灯芯始终透着温柔的火光,像是冬日深夜里的一点不肯熄灭的星芒。 “凝儿,这是独属于你的灯,它选择了你,它将一直伴随着你。”女人声音温柔,血脉相连的力量让苏凝一眼便认出这是她娘亲,眼前这张姣好容颜与她有八成相似。 这就是她娘亲吗? 小时候她似乎时常做噩梦,总在夜里哭着醒来,而那个时候,总有一盏灯会亮起,在她的床头轻轻晃动,似乎在守护她。 苏凝呆呆地望着那盏灯,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它。 这盏灯十分精致漂亮,与她现在的魂灯相比漂亮许多,但苏凝发觉这两者却有相同的气息。 非常熟悉的气息。 它的烛火会随着她的心绪明暗变幻,永远在夜里给她发出暖光。 苏凝凝神观察这盏灯,隐隐约约看见灯璧里似有刻字。 但看不清楚。 她记起了更多。 依稀记得自己十岁那年,父亲带她入苏家祖祠,灯火千盏,先祖灵位摆得满满当当,灯火通明。 她听见父亲叹了一口气,对苏家长辈低声道: “凝儿是我们苏家第一位拥有到达那个境界的入灯师……可她是否能改变命数还不得而知。” “我们苏家从一开始,就再没退路。” 那时的她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而如今,那些碎裂的记忆重新浮现,她才猛然惊觉,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化怨者。 她生于苏家,注定要走一条不归路。 原来她苏凝不是无根浮萍,本有归处。 可为何她会忘了过往? 画面一转,还是那梦魇般的火海。 充满血色的夜,可以撕裂一切的风,熟悉又陌生的宅院在火光中扭曲崩塌。 耳边是梁木断塌的声音、惊惧的尖叫声、还有那低沉如诅咒般的话语。 “爹!娘!!” 少女跌跌撞撞地跑过长廊,魂灯在她掌中几欲熄灭,周围怨灵成群,皆披着苏家人的面皮,却空有躯壳,无魂无识,像是一具具被掏空的行尸,只知屠戮。 她看见父亲的心脏被徒手剖出,娘亲的躯体被怨灵撕裂。 “不!” “走……别回头……” 是大哥,他血肉模糊地挡在她身前,最后一次用魂火点亮她手中的灯。 接着,他被怨灵撕碎了。 少女的瞳孔剧烈震颤,身体却无法动弹。 “不!” 她看见那男人站在火海中,一袭玄衣,面容被火光所遮,只能看清那双没有一丝情感的赤瞳。 他不是怨灵,也不属于人世。 他操控着这个夜晚的死局,如神祇般俯瞰屠戮。 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是长老燃尽生魂施展封灵阵,也只是勉强拦下了那群失控的怨灵片刻,便灰飞烟灭。 她仍只是个刚刚成长起来的少女。 可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她燃魂入火,以凡人之躯强行施展禁术。 她站在那男人面前,魂火迸裂,头发被火灼得焦黑,手臂血肉模糊,心脏传来剧痛,却仍死死握住那碎得摇摇欲坠的魂灯。 那男人终于缓缓看了她一眼。 “你也想死?”他的声音冷漠得没有一点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可惜留你还有大用。” 因为使用禁术,她被反噬,精神被撕裂,灵识沦陷。 冲天的恨意却难消,只想杀了眼前这个灭她家族的人。 男人微微抬手,她的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掐住,像一个傀儡被提了起来。 她在空中挣扎,如风中残火,被迫承受命运的玩弄。 意识逐渐模糊,却依稀看见男人眉间有条细缝,像只未睁开的一只眼睛。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所有灵力、意志、执念,都在逐渐崩裂。 就在这将灭未灭的极限之际,天地忽然静了一瞬。 风停了,火止了。 她听见了脚步声。 是谁? 她吃力地抬头,眼前却一片混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男人眼里浮现让人看不懂的兴奋,“终于寻到你这个变数,哈哈哈哈哈!” 苏凝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也看不清那道身影的脸。 但她依稀感觉到,在她意识彻底坠入深渊的那一刻,那人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她的眉心,像是在安抚。 这道身影到底是谁? …… 与此同时,离洛也陷入梦魇中。 他的脑海仿佛被硬生生扯开,记忆如漏斗般倾泻而下。 一座幽暗的殿宇浮现在眼前,四周尽是黑金色琉璃的装饰,万盏长明灯亮着,却全无生机。 高台之上,男人端坐在上,掌中捧着一盏灯,那灯被黑雾围绕着,纹路交错如封印,却倔强地不肯散去蓝光。 “竟毁了灯芯,真是愚蠢,与本座合作才能真正发挥你的光芒。”男人欣赏着眼前的灯。 “做梦。” 男人怒极冷笑,“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本座成全你!” 那是一种无法抵抗的控制。 自那一刻起,他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 离洛率先清醒了过来,听见身旁传来苏凝痛苦的声音,猜到苏凝还陷入梦魇中未苏醒。 耳边还有那恼人的诵经声,听得人头疼和烦躁。 离洛抬手挥出一个隔音罩,把他和苏凝罩进去,暂时获得清静。 离洛伸手缓缓摸索到苏凝的肩膀,把苏凝拉入怀中,摸到苏凝的脸,“阿凝,醒醒。” 苏凝的体温有些高,嘴里发出呓语,貌似醒不过来。 离洛低头凑近,把脸贴到苏凝的脸颊,感觉到滚烫的温度,深知不能再拖下去了。 “魂归。”离洛的额头贴到苏凝的额头上,一股蓝光从他额头散发出来,再涌入苏凝的眉间。 “阿凝,你该醒了。” 沉沦在心魔梦魇中的苏凝忽地听见一股清朗的声音,犹如一束光降临在黑夜中,让她模糊的意识渐渐恢复清醒,心中因怨恨持续起伏的情绪也被安抚了下来。 苏凝猛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见离洛近在咫尺的脸。 “离洛…”苏凝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非常长的梦,让她差点醒不过来。 离洛见苏凝醒了,松了口气,微微俯身,柔软的嘴唇印在苏凝的额头上,“阿凝,你吓死我了。” “我没事。”苏凝蹭了蹭离洛,只要离洛在身边,就感到一股安心。 玄明猛地吐了一口血,再也维持不了伽蓝怨,怨气反噬让他气血翻涌,他身后那巨大的无面佛像虚影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离洛扶着苏凝站起身,苏凝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看见玄明满脸不甘,想再次启动伽蓝怨。 围绕在他的怨灵更加暴走了,那一百零八颗念珠疯狂转动,怨气浓度越来越高。 岂能让他得逞! 第33章 长明灯·天目 苏凝祭出魂灯,魂灯旋转着浮到她的头顶上,散发着幽幽蓝光,接着一个巨大的魂灯虚影显现在她身后。 “万怨化烬,灯火为界;愿此灯光,照彻归途。”苏凝左手合十在上,右手合十在下,耀眼的蓝光在她手中溢发出来,一盏虚幻的小魂灯在其间旋转着。 随即她舒展双臂,左手祭出魂灯虚影在胸前,右手臂扬起做出斜划的动作轨迹,指尖蓝光宛如一道流光划破整条天弧扯落人间。 那斜划而过的残光随之旋转聚拢,自她身侧画出一枚月弧状流光之刃,冷白无焰,既不炽热也无声响,却有着骇人摄魂的静止感。 灯刃一出,天地无风,魂声顿止,仿佛连怨灵都本能地止息于恐惧,浓郁怨气直接被斩灭。 半空中那一百零八颗念珠尽数崩裂,怨气消尽,玄明的脸色也越发灰败。 苏凝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动用太多灵力也极其损耗元气,离洛察觉到苏凝的气息不稳,连忙伸手把她揽入怀里。 “你们以为今天可以全身而退吗!哈哈哈哈哈!你们该不会以为能杀死我吧!”玄明一脸癫狂,眼中尽是冰冷的杀意。 玄明掏出一面古怪铜镜,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液喷在铜镜上。 镜面顿时泛起妖异红光,一个模糊的虚影在镜中逐渐成形,那是一个头戴古怪冠冕,面目模糊的高大身影,一头及地长发,仅仅一个投影就让人感到窒息般的威压。 “主上。”玄明朝着镜中虚影恭敬道,“请助属下一臂之力!” 铜镜飘至半空中,一只漆黑如墨的巨手从镜中伸出,朝苏凝等人而来。 空气在巨手经过处扭曲崩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只巨手的手指微微往苏凝和离洛的方向上挑,一股无形的恐怖威压瞬间冲向他们。 苏凝紧急施展出一个防御罩,却被那股威压瞬间压碎。 可怕的气浪将苏凝和离洛狠狠掀飞数丈,重重撞在墙上。 苏凝感到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离洛也被余波冲击,倒在一旁,嘴角渐渐流出鲜血。 “阿凝!”离洛听到苏凝痛苦的低吟,着急地摸索着周围,想爬到苏凝身边。 锦恒和锦予的魂魄再次融合在一起,化作一道青红交织的光束,如飞蛾扑火般径直撞向铜镜。 镜面出现一丝裂纹,那只巨手虚影的动作也为之一滞。 “不自量力。”玄明冷哼一声,拂尘一挥,无数银丝将锦恒和锦予的魂魄缠绕住,如同蛛网困住飞蛾。 苏凝咬牙挥出一道流光打散玄明的拂尘银丝,夺回锦恒和锦予的魂魄,让他们免了魂飞魄散的痛苦。 那只巨手再次压了下来,苏凝感到死亡近在咫尺,恐怖的威压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几近窒息。 就在此刻,她感到丹田处传来一阵剧痛。 一股古老而强大的力量似乎在她的体内苏醒,她的眉间再次浮现冰蓝色灯纹,一股金色纹路在其中流淌着。 与此同时,离洛也仿佛受到感召,眉心浮现出一道银色纹路,他痛苦地抱住头,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正渐渐在他丹田中衍生出来。 两人感觉到巨手带来的威压正渐渐被自己苏醒的力量退散,被挤压的五脏六腑获得自由。 巨手遮天闭幕,如吞天噬地。 苏凝顶着巨大的压力踉跄走到离洛身边,把他扶起,他们抬起彼此的手掌,缓缓相触,默契地再次并肩作战,魂与命交融之处迸发出炽白星焰。 魂灯自动升入半空中,发出剧烈的蓝光,只见魂灯猛地一震,眨眼间就升级成双层,金色灯纹散发着光泽。 “莲焰净世,命焚天问,照劫而斩!” 苏凝的眉间闪烁着蓝金交辉的琉璃灯纹,她的眼瞳也变为蓝中带金的颜色。 她身后显出巨大的魂灯虚影,闪烁着蓝金色的火焰,在她周身旋转为万千莲焰,而离洛的身后也显出灯影,命轨之环环绕在灯身上,金色命线如恒星自其背后舒展,如星轨倒悬。 接着两道灯影融合,形成一把巨剑,他们以共鸣姿态并肩斩出剑光。 那道剑光贯穿天地,自灯影中飞斩而出,和那只巨手狠狠相撞在一起,双方僵持不下,两股力量互相较量,恐怖的气流卷起长明寺的瓦砖。 天穹也因为这两股不属于人间的力量而变色,云层被忽然撕开,一只天目浮现,默默注视着人间。 天地顿时失音。 那只巨手赫然收回,消散在空中,那面铜镜直接碎裂,镜中虚影不知何时已经遁走。 “天...天道之眼?”玄明声音颤抖,“不,这不可能!区区怨气怎会惊动天道!” 而他的主上早已离他而去,他已沦为弃子。 天幕上那只眼睛缓缓睁开,一道金色光柱赫然倾注而下,往玄明射去。 “天命的漏网之鱼。”威严的身音回荡在人间,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让人不能动弹。 苏凝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安,这世间竟真的有天道,那么离洛… 苏凝立即收回魂灯,有些着急地捏了捏离洛让他快收回灵力,接着在他身上施了隐蔽气息的术法。 玄明被那道光柱击中,惨叫一声后整个人倒在地上,吐血不止,整个人的生机肉眼可见地迅速退去,他的容颜逐渐老去,黑发化白,在命簿上本该死去的人,因借蒙蔽天道而苟延,终于回归了他原本的命途轨迹。 随即那只天目转了转眼珠视察着周围,苏凝紧张地屏住呼吸,直到那只天目渐渐隐去,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离洛知道苏凝在担忧什么,连忙回握苏凝有些寒凉的手。 锦恒和锦予的魂魄获得自由,他们汇集了寺内数百年的怨气,化作两道狰狞鬼影扑向玄明。 “玄明老贼!”锦恒的声音如同千万冤魂齐声哀嚎,“我们百年的痛苦,今日要你百倍偿还!” 玄明的身子仓皇后退,伸手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符箓撒向空中,符纸燃烧形成火墙,却被锦予一口怨气吹灭。 “你给我们的每一分痛苦,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先从眼睛开始吧。”锦恒的鬼影贴在玄明背后,阴森耳语,“你不是最喜欢剜眼吗?” 怨气化为利刃刺入玄明的眸中,玄明发出凄厉惨叫,他的双眼被生生剜出,血如泉涌地喷洒出来。 “然后是舌头…手……”锦予的鬼影从地面升起,怨气化为实质砍向玄明。 玄明的惨叫戛然而止,一截血淋淋的舌头落在地上。 他跪倒在地,双手徒劳地抓挠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 苏凝和离洛站在原地,看着锦恒和锦予报以玄明同样的痛苦。 “百年前你抽我们筋骨炼灯。”锦恒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今日也让你尝尝这滋味!” 玄明的身体突然诡异地扭曲起来,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抽离他的骨骼和筋络,苍老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凸起的移动,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 他的四肢被砍,眼睛被挖,气息越来越微弱,随后终于结束他充满罪恶的一生,随着他的彻底消亡,锦恒和锦予周身的怨气开始逐渐淡化。 长明寺内的怨气慢慢消散,怨魂也得到了解脱,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见证着这场复仇。 那盏长明灯也彻底破碎。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锦恒和锦予的魂魄已变得近乎透明,他们飘到苏凝和离洛面前,缓缓跪下。 “多谢相助,”锦恒和锦予恢复了生前的模样,那曾经只有仇恨的眸里此刻已是释然。 苏凝微微一笑,知道此后他们已经彻底解脱。 两道魂魄化作点点荧光,随风飘散。 微风吹起苏凝鬓边的白发。 远处传来晨钟的声音,清澈悠远,仿佛在为这段百年恩怨画上句号。 离洛扶住摇摇欲坠的苏凝,轻声道:“结束了。” 苏凝望着远山,脑海里全是那些她失去的记忆,以及丹田处的陌生力量。 而离洛的身世更加扑朔迷离。 “不。”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这只是开始。” 远处山路上,已有早起的香客踏上了长明寺望不见尽头的石阶。 他们不会知道,这个看似平常的清晨,一段延续百年的罪孽刚刚终结。 而这个世界,或许还埋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罪孽。 第34章 皮影灯·留影 容城的夜风夹杂着沙土的气息。 正值子时,白天热闹非凡的街道此刻黑得像一口死井。 风穿胡同,一盏盏陈旧的灯笼被吹得轻晃,在黑夜中发出呜呜低鸣声,像婴儿的啼哭。 东街尾有一座荒废多年的戏园——留影,它沉默地立于黑夜里,枯藤缠墙,木门剥落,就像一道遗落在人间的残影。 没人敢靠近这里,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几十年前留影戏园的园主身亡后,这座戏园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渐渐地就荒废了。 街头瓦片被风拍得“咚咚”作响,墙缝里有虫子在颤,冷风卷过市集空棚,撕下一角红布,那是中秋未撤的残灯,坠在半空,抖得像被吊起的舌头。 “咿呀呀,红裳出嫁,嫁错人家呀……” 街尾处传出一道唱戏声,声音婉转,却又透着一股幽怨,还有一些奏乐和铜锣声,在黑夜中却莫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往街尾而去。 赵老六是镇上清水巷的人,平日靠做夜里清沟清井的活儿混饭吃。 人颇爱贪小便宜,心也贼。 他听说东街那荒废的戏园内有些被丢弃的铜灯,值几个钱,但因为这地儿邪门没人敢去,但赵老六不信邪,今晚提着麻袋就偷偷摸了过来。 他推开腐朽的木门走进去,踩着已脱落的青砖,走过破败的院落,摸向主戏台。 通过内部的结构和铺陈依稀还能看出这戏园曾经的辉煌。 台幕的梁上挂着一盏灯,随风轻轻摇晃,另一边挂着一口生锈的锣。 赵老六渐渐朝那盏灯的方向前进,他踩上戏台,年久失修的戏台发出吱呀的声音。 赵老六捞起一旁的铁棍,把那盏灯从梁上取下。 这是一盏略显破旧的皮影灯,灯璧上是美轮美奂的影人,相信如果点燃灯芯,一定很好看,赵老六忍不住直接上手,摸上去有点像女人的皮肤,绵软细腻,做工非常精致。 赵老六咧嘴笑:“好灯啊……这玩意肯定能卖不少钱。” 下一秒,锣突然自己响了。 “咚——!” 不是风吹,也没有东西掉下来,可锣声实打实地回荡在戏园里,可如今戏园里只有赵老六一个人。 赵老六猛地回头,戏台上空无一人,可那面残旧的影幕,不知何时自己垂了下来,灯火亮起,影幕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紧接着,“咿呀咿呀”的唱戏声响起。 赵老六呆住了,他眼睁睁看着幕后浮出一道皮影,影人身穿红嫁衣,手持绣帕,头上花冠有些破碎,黑发垂落在身后,脸却没五官,只有一点朱红点缀,看似是嘴唇。 但嘴角一直在裂开,直到耳边,露出血红缝线。 影人身后没有连着线,也没有人操纵,尺寸却如人一般高,穿过影幕一步步朝赵老六走来。 脚步轻得像踩在心尖,又像踩在人脸上。 这诡异的一幕把赵老六吓得腿软,转身想逃,却发现身后的观众席不知何时坐满了人,或者说,不是“人”,像影人。 他们穿着旧时的戏服,脸上都罩着一层薄皮,皮下没有五官,只有眼窝处泛着红光。 他们都在“看”台上的戏。 一个“观众”侧头,仿佛看见了赵老六,古怪的嘴角僵硬地动了动,低语: “你……也要登台咯……” “啊啊啊啊啊——”赵老六受惊跪倒,手脚乱抓地想站起来,他爬到台沿,正要翻下去逃出戏台,一只纸一样薄的手从幕布后伸了出来。 啪的一声,按住了他的脸。 那是一只苍白的手,如纸一样纤薄,但力气却大得像铁钳,五指一捏,赵老六的脸皮像是被活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小口子,鲜血顿时喷洒到幕布上。 接着是撕啦一声,那声音比任何嘶吼都刺耳,是生剥活皮时的真实回响,完整的人皮被剥落下来。 “啊啊啊啊啊——”赵老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他看到自己的皮被做成了影人,影人被架起,影幕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出一道影子,没有五官,四肢被操纵地演了一出戏。 那一夜,风中隐约听见咿呀咿呀的唱戏声,混着哭声与剥皮声,整整唱了一夜。 次日,戏园外出现了一滩血肉。 …… 夜黑风高,几位刚从花楼里走出来的年轻公子喝多了酒,夜里走错了路,跌跌撞撞闯到了东街尽头。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破败戏园的门前,东倒西歪地站着,醉得眼睛睁不开,迷迷糊糊地笑着:“嘿……这不是……以前看戏的地方……” 其中一个靠近几步,手掌拄在斑驳的门上。 下一瞬,门自己开了。 “吱——” 里面黑漆漆的,像深渊巨口,等着他们自己送进去。 他们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也许是酒壮人胆,也许是某种东西在无形中吸引着他们,他们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 戏园里充满腐朽的气息,静得似乎能听到心跳声,观众席的座椅皆已腐烂。 他们走过破碎的石阶,穿过堆积着灰尘的旧座椅,来到了主戏台前。 戏台斑驳,全是岁月的痕迹,那面铜锣早已生锈。 但下一秒——锣响了。 清清楚楚的“当——”一声,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敲响了锣。 他们被惊愣了,猛地抬头。 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戏台幕后,一盏血红的皮影灯亮了起来,照亮灯罩上的影人,影幕缓缓落下,一个影人从幕后升起。 那看起来是个女人的影子,一身艳丽红裙,惨白的脸上却没有五官,身形极长,指甲尖利,在灯光照射下,扭动着身姿,像活人一样舞动了起来。 无人操纵,影人却自己动了起来。 公子们被吓得酒醒了一半。 下一刻,唱戏声又再次响起。 那声音又细又尖,仿佛是从嗓子眼里剐出来的。 “红女红裳嫁东风……剥皮作影照魂灯…… 一唱三叹怨难尽……君在泥中我在绫……” 每一句,都像是刀划耳膜,像是人皮被慢慢拉扯、揭开时发出的“唰啦”声。 诡异的氛围让公子们终于忍不住尖叫,转身就跑。 可他们刚一转身,却猛地发现,身后破败的观众席上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人。 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他们如纸人一样都坐得端端正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好戏登场。 公子们惊恐地后退一步,撞到了戏台边角。 他们突然觉得自己的皮肤像被撕扯,接着看见自己身上的皮,正在以一种缓慢的、扭曲的方式浮起脱离,就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一寸一寸地剥开。 他们张口惨叫,声带却断裂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戏台上的皮影戏停了下来,一道如人高的影人缓缓从幕后出来,它缓缓抬起那无五官的脸朝他们看来,在那盏皮影灯的照耀下,那是一个被剥了皮的脸,只剩下红彤彤的血肉。 “好戏上场了,请诸君登场罢。” 血光落下,公子们的身体猛然飞起,整个人像被一股力量拽入影幕后,一声声惨叫此起彼伏地响起。 “撕拉——” 下一刻,影幕上陆续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皮影人。 那些皮影人赤裸无衣,皮质纤薄,似正在剧烈挣扎,却挣不脱丝线的束缚,成了“主角”。 观众席上响起幽幽掌声。 皮影戏继续演着,充满幽怨的女声再次唱了起来。 “咿呀咿—— 烛影残灯照绣屏,兰言寸寸寄卿心。 临别一曲红裳梦,叮咛千万莫寒身。” 一场好戏上映了一整晚。 而那盏皮影灯的光,渐渐映向别处,似乎在等待其他的看客入席。 第35章 皮影灯·无皮 容城七月雨方歇,暑气却未散。 近日一宗宗离奇死亡案件,令全城风声鹤唳。 事情起于五位富家子弟的失踪。 顾家独子顾思远、许家次郎许文歧、杨家三郎杨子晋、吴家五郎吴文辉和魏家四郎魏成远皆是容城声名赫赫的富家子嗣,平日里好结伴游乐,文墨诗酒、花楼夜赏皆不稀奇,儘管行事放浪些,也算市井常谈。 他们失踪当晚,五人各自离家前,留言说欲夜游寻乐。 家仆未疑有异,直至次日清晨仍不见他们的踪影,方惊觉不妥,连忙禀报主家。 几位富家家主遍寻无果,报至衙门,官府起初以寻常走失对待,但接连三日音讯全无,便不得不提高警觉。 衙役访遍几位公子平日经常逛的酒楼、青楼、茶肆与郊外山道,皆一无所获。 直到第五日,东街尽头传出剧烈的恶臭味,引起众人注意,那个方向是荒废许久的留影戏园。 留影戏园,几十年前几乎红遍整个容城,但听说曾因一场意外毁于一旦,人走茶凉,如今杂草丛生,破垣断牆,坊间传闻其内闹鬼,夜里响起诡异的唱戏声,无人敢近。 衙门的人赶至留影戏园,推开腐朽的大门,进去主楼的第一眼便见那戏台之上红布飘动,灯盏如血,似有人甫演罢离去。 台下一片血红泥泞,起初只道是腐肉与野狗的残食,未敢细看,但那股浓烈的恶臭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 一名上前查看的捕快骤然惊叫,用刀尖挑起一条染血玉佩,其上所刻的“思”字尚清晰可辨。 一时人心惶惶,众人连忙围了上去,小心挖开血秽之物,见那一片血泥之下,竟藏着五具血肉溃烂的无皮尸身。 这五具血尸的全身皮肤都被完整剖去,血肉裸露,加速了腐烂速度,骨骼零散,几乎快化成血水,若不是旁边散落着五位公子生前失踪时所佩戴的贴身之物如顾思远的玉佩、许文歧的香囊、杨子晋常带的笛子、吴文辉的折扇和魏成远的玉扳指,他们将永不见天日。 惨烈的死状冲击着众多捕快的心神,数人当场呕吐。 官府连夜封园,召仵作验尸,然查不出利器痕迹、无中毒反应、尸体腐烂至难以辨认,但根据现场以及东街的勘验,五位死者临死前最后的踪迹的确就是这留影戏园。 衙门的人只能着人去禀报五位死者的家属。 当五位死者的家属赶到这座废弃多年的戏园时,园外已经围满了官差和看热闹的百姓,被惊动的知府大人面色凝重地站在戏园门前,见容城富户之首顾家主来了,连忙上前搀扶。 “顾家主节哀...”知府低声道,有点不忍心说下去了,其中一个死者顾思远便是顾家的独子,如今却…对顾家来说的确是毁灭性的打击。 顾家主甩开知府的手,踉跄着冲进戏园,其他家主也跟着跑了进去。 园内杂草丛生,戏台破败不堪,几根腐朽的木柱歪斜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顶棚。 而在主楼的戏台下方,五具无皮的尸体整齐地排列着,像是一场皮影戏刚刚落幕向看官致谢。 “这...这不可能...”看到这一幕的顾家主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那些尸体的全身皮肤都被完整剥去,肌肉组织和血管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色。 但其中一具尸体旁的玉佩,正是他儿子平日佩戴的随身物品。 “是顾公子没错。”仵作低声道,“其他四具分别是许公子、杨公子、吴公子和魏公子。” 顾家主的视线模糊了,一阵气血翻涌,他昏死了过去。 其他家主纷纷煞白了脸,瘫软在地,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让衙门尽快找出凶手。 城中百姓惊惧之余,亦悄声议论—— “你可曾听过留影戏园的事?” “听说那儿四十年前死过人,一场大火一夜之间让戏园变成废墟,里头来不及走的人全死那了。” “就是这样才导致那儿怨气冲天,偶尔深夜还会听见唱戏声......” 传言疯长,官府压不住,再加上五位富户的催促,又的确找不到一丝人为的线索和痕迹,只能以野兽袭人仓促结案,成了容城无数悬案的其中之一。 五位家主怒火中烧,但自知的确找不到凶手痕迹,却又不甘心家中子嗣死得不明不白,求遍无数勘察高手,却全都统一称没有任何人为痕迹。 …… 容城的夜,格外寂静。 许家大宅内,烛火通明。 五位身着锦袍的男子围坐在厅堂中央,面色阴沉如铁。 “十天了……”顾家主声音嘶哑,手指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玉佩,“官府那群废物,连个影儿都查不出来!” “查?怎么查?的确一点人为痕迹都没有。”杨家主苦笑,指尖敲击着桌面,“死的都是咱们几家的嫡子,他们找不到证据,怕惹祸上身,巴不得草草结案!” “可这事邪门得很!”魏家主压低声音,眼中透着惧意,“五个大活人,同一天失踪,最后出现的地方都是那传说闹鬼的留影戏园。” 吴家主也赞同地点了点头,“而且真有人可以同时把五个人全身的皮给剥下来吗?” “你的意思是……”许家主嗓音发颤,“真是冤魂作祟?” “荒谬!”顾家主拍案而起,“子不语怪力乱神!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那你怎么解释,若是人为,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找不到?我们找了多少人,每个都说没有。”杨家主双眼通红,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顾家主顿时哑然。 “不管是不是邪祟,这事必须查清楚!”杨家主沉声道,“我杨家嫡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可连官府都查不出线索,我们还能找谁?”顾家主颓然道。 许家主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如果说是怪力乱神所为,我倒是有个故交,在桑城做生意,前些时日他家也闹邪事,请了一位什么苏天师,据说有通天能力,名叫苏凝。” “术士?”顾家主皱眉,“江湖骗子罢了!” “我那故交说,此人不同。”许家主缓缓道,“当时我那故交也找了许多术士全都解决不了,只有此人帮他解决了,没有任何隐患。” 众人面面相觑。 “既如此……我们不妨一试。”杨家主叹了口气,“如今我们也没其他办法了。” 顾家主深吸一口气,“行,那就派人重金去请!” 于是,五家合力派人去桑城重金请这位传说中的天师。 第36章 皮影灯·入灯 容城的夜,被染成了暗红色。 天穹之上,一轮血月高悬,红色月光将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不祥的红雾之中。 街道上弥漫着淡淡的黑雾,如同活物般缠绕着每一个行人。 卧于床榻的百姓们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咳嗽声此起彼伏,仿佛整座城都在痛苦中喘息着。 城门外,一匹黑马疾驰而入,马蹄踏碎夜晚的沉寂。 马背上,苏凝眉头紧锁,指尖捏紧缰绳,腕间的手串铃铛疯狂响动,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她略显冷峻的侧脸上。 “怨气……竟已经侵蚀到这种程度了。”她仰头看向夜空中的血月。 坐在她身前的离洛也感到了来自浓郁怨气的压迫感,“再晚几日,这座城怕是要变成死城。” 容城和桑城的距离非常远,为了加快行程,苏凝和离洛摈弃了搭马车的想法,两人直接共骑一匹马前往容城,差点把几匹马跑死。 前方,候在城门口的许家主带着数名家仆匆匆迎上,脸色苍白如纸,“苏天师!你们终于来了!” 苏凝翻身下马,目光落在许家主的身上,发现他的眉心缠绕着一缕黑气,虽不致命,却已侵染肺腑。 “你们城中近日是不是许多人突发恶疾?”她直接问道。 “是,七日前便开始了。”许家主嗓音沙哑,“起初只是几个人咳嗽发热,大夫说是风寒,可药石无效,有些三日内便突如其来地死了,后来患病的人越来越多,症状也越来越怪,有人突然发狂,撕扯自己的皮肤;有人整夜梦魇,尖叫至死;还有人……”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恐惧:“还有人说自己看见了戏台上的皮影,在梦里剥他们的皮……” 苏凝闻言脸色凝重,听起来情况有些严重,血月当空,今日不宜擅自行动。 于是,许家主先带着风尘仆仆的苏凝和离洛回到许府歇息,明日再前往留影戏园。 *** 翌日,许家主便领着苏凝和离洛前往留影戏园,其他家主并未出面,全权交由许家主负责。 三人走在街道上,越往里走苏凝便感觉到怨气愈发浓重。 苏凝指尖轻拨腕间的手串铃铛,手串渐渐散发光芒,蓝光如涟漪般荡开,将周遭的怨气化散。 可不过片刻,更多怨气又翻涌着聚拢回来,仿佛生生不息。 “怨气已成气候。”离洛听见苏凝的动静,沉声道,“源头不除,这些怨气散不尽的。” 苏凝轻叹,不再做无用功,她的目光扫过城中的百姓,他们身上都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怨气,如同附骨之疽,吞噬着他们的生机。 莫城长明寺一行,苏凝和离洛皆元气大伤,整整休养了一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道之眼出现的关系,那幕后之人近日安分了些,结果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来寻,她和离洛只得快马加鞭地赶至容城。 “娘……我昨日看见穿红衣服的…娃娃…站在……床头…” 包子铺前站着一对母女,皆脸色不好,像是夜里无法安睡导致没有精神气的模样。 女人叹了口气,把热腾腾的包子塞到孩子手里,“你只是做噩梦了。” “不是梦!我真瞧见了!那娃娃还没有脸!”孩童依旧执着地说道,突然脑中传来一片晕眩,孩子的身躯摇摇欲坠,倒向正路过的苏凝脚边。 苏凝连忙蹲下身接住孩子,蓝光闪过,指尖在孩子眉心一点,一缕黑气从孩子眉心传出来。 孩童的眼神顿时清明了几分,却因虚弱而昏睡过去,苏凝又以同样的方式取出一些孩子母亲体内的怨气,孩子母亲连忙道谢。 “阿凝,救不过来的。”离洛低声道,“必须找到源头解决才行。” 看了全程的许家主越发觉得苏凝是有真本事的,他声音发颤地问道:“苏天师,这病……真是邪祟作祟?” “不是病。”苏凝要了摇头,道,“是怨气蚀体,久缠必死。” 许家主闻言腿一软,险些跪倒,“那……那怎么办?” 若不是亲眼看见苏凝“治”好这对母女,许家主怎么也不会相信留影戏园的闹鬼传闻竟是真的。 “得解决根源。”苏凝不再多言,加快脚步。 他们很快便来到东街的尽头。 留影戏园的斑驳大门半掩着,门缝里渗出丝丝缕缕的怨气,如同活物般缠绕上门楣。 苏凝站在门前,腕间的手串铃铛疯狂响动。 “就是这里了。”许家主声音发颤,双眼通红,他依旧无法忘记自己在这里看见儿子惨不忍睹的尸身。 苏凝知他触景生情,“许家主就不用进去了,你先回府等侯消息吧,我们会在这里彻底解决怨气,劳烦许家主帮忙告知所有人这些时日都不要靠近这里。” “好。”许家主连连点头,转身离开了。 苏凝牵着离洛进入了戏园,戏园占地非常广,拥有阁楼和宽阔的戏台,可见曾经多么辉煌。 戏台顶端悬着一盏散发着浓郁怨气的皮影灯,灯罩上绘着精致的皮影戏图案,乍看寻常,细看却诡异至极。 灯罩看起来薄如蝉翼,在风中轻轻颤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苏凝眯起眼,祭出魂灯凑近,蓝光映在皮影灯上,灯面竟浮现一张模糊的女子面孔,转瞬即逝。 苏凝并不打算浪费时间,直接入灯。 “愿以一魂入冥火,照见未平之冤,问前尘,解宿怨。” 入灯者,勿忘本心。” 苏凝对着皮影灯一手牵着离洛一手结印。 蓝光渐渐把他们两个人罩入其中,再睁眼时,已换了人间。 ***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苏凝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雕梁画栋的戏园内。 园中灯火通明,看客满座,台上正演着一出《牡丹亭》皮影戏,艳丽的皮影惟妙惟肖,引得满堂喝彩。 这是几十年前的留影戏园。 “发什么呆?”苏凝的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一个满脸褶子的男人瞪着眼,“还不快去给司颜班主送茶!” 苏凝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腰间别着块“杂役”的木牌。 不远处,离洛也被个壮汉推搡着搬箱子,玄衣换成了灰扑扑的短褐。 他们成了留影戏园的杂役。 苏凝过去把离洛解救出来,两人拦下一个杂役询问班主此刻在哪儿,被告知在后台小屋内。 穿过喧闹的廊道,苏凝端着茶盘来到后台小屋。 屋里梳妆台前正坐着一个身着靛青长袍的男子,正对镜勾画眼线。 镜中映出的脸温润如玉,唯独一双眼睛黑得瘆人,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位应该就是班主司颜了。 苏凝垂首奉茶,余光扫过妆台,台上摆着许多胭脂水粉,还有一些做好的皮影人。 “新来的?”司颜突然开口。 苏凝莫名心头一跳,正要回答,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班主,可别吓着了新人。” 苏凝转头望去,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杏眼樱唇,手腕系着条红绳,绳上坠着枚小铜铃。 她冲苏凝眨眨眼:“我是顾明霜,园里制作皮影人的。” 苏凝看清楚她的脸,瞳孔顿时骤缩——这就是皮影灯里那一闪而过的女人脸! 第37章 皮影灯·明霜 那日过后,苏凝与离洛便开始了他们在戏园内打杂的生活。 他们已在留影戏园内度过半月光阴,身为新入的小杂役,日常无非是扫地、送茶、抹灯、清台那些辛劳和琐碎的杂活,倒也让他们与园中众人渐渐熟络。 尤其是顾明霜,人长得貌美又技艺出众,性子还不高傲,与苏凝相处的时间渐多,二人也渐生些交情。 天刚蒙蒙亮,苏凝就被一阵清脆的铜铃声惊醒。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留影戏园女子杂役房的屋檐。 通铺上,身旁几个杂役丫鬟还在酣睡,不过她们也差不多该醒了,快到干活的时间了。 苏凝坐起身,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和离洛同床共枕,毕竟男女大防,离洛得住在男子杂役房。 窗外,晨雾未散,一道纤细的身影已经提着水桶穿过庭院——是顾明霜。 苏凝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了出去。 后院井台边,顾明霜正费力地摇着辘轳,她手腕上那根红绳铜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在安静的清晨中显得格外响亮。 “明霜姑娘,我来帮你吧。”苏凝上前帮顾明霜握住辘轳把手。 顾明霜吓了一跳,转头见是她,才松了口气:“是你啊。”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笑道,“凝姑娘,你怎么起这么早?” “认床。”苏凝随口应道,暗中打量这个日后会成为怨魂的姑娘。 顾明霜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睡得不好,但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即便不笑也带着三分温柔。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苏凝看得出顾明霜是个很温柔的人,对待杂役也没有眼高于顶,非常好相处,苏凝非常轻易地就和她成为了朋友。 水桶被摇拉了上来,两人合力拎到灶房。 灶台旁堆着几捆新削的竹篾和纤薄的皮料,顾明霜熟练地生火熬液,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包不知名的东西倒入锅中。 “这是……?”苏凝嗅到一丝腥甜味。 “司班主特制的浆糊原料。”顾明霜搅动着锅里逐渐粘稠的液体,“皮影人的关节处要用这个浆糊粘,才牢固又不易断裂。” 她忽然压低声音,“你可别往外说,这浆糊秘方可是戏园的镇园之宝。” 苏凝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皮料,在晨光下,某些边缘处隐约能看到细小的毛孔。 早饭后,戏园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苏凝被分去擦拭戏台栏杆,离洛则跟着武行搬箱笼。 虽然离洛眼盲,但这个世界似乎忽略了这点。 趁着四下无人,她悄悄靠近戏台后备房,吹了一个特别的口哨声,这是给离洛的暗号,表示一切顺利。 没多久,离洛也回以了同样的口哨声。 苏凝这才放下心来。 “你擦得太用力了,漆都快掉了。”一道调侃的声音自苏凝身后响起。 苏凝回头,见顾明霜抱着个食盒站在台阶下,鬓角还沾着些金粉,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我来送头面,正好看见你。”顾明霜笑着走到小亭子里,放下食盒,“凝姑娘这是来会情郎的吗?” “没有。”苏凝莫名有些脸热,耳朵悄悄红了。 顾明霜见状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她不再逗苏凝,打开食盒,拿出块杏脯递给苏凝,“尝尝?我家乡的特产。” 苏凝接过,顺势问道:“明霜姑娘不是容城人?” “我老家在青州。”顾明霜望向辽阔的天际,腕间用红绳系着的铜铃轻轻晃动,“十年前闹饥荒,爹娘带着我逃难到此,后来……” 她摸了摸红绳,“后来就剩我一个人了。” “这铃铛手绳是明霜姑娘的爹娘留下的吗?”苏凝好奇地问道。 “不是,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赠予的。”顾明霜突然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他说等长大后,就回来娶我,结果这傻子去从军了,说要让我风光当上将军夫人,去年他还真当上将军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封充满折痕的信,看得出经常翻出来查看,“上月还托人捎信,说等秋天回来,就带我离开戏园成亲。” 苏凝看着信笺上挺拔的字迹。 【谢祈舟手书】 “你一直在这里等他吗?”苏凝咬了一口杏脯。 顾明霜点了点头,眉眼间尽是柔情,“我双亲皆亡,家中产业被远亲卖光,我无处可去,还和阿舟失联了,后来是司班主收留了我,我也才能和阿舟重新联系上。” “阿舟一直在找我,找到我时他就快从军了,说要三媒六聘娶我,让我等他,但因为他领军行踪不定,我们至今还未成亲,再说司班主如兄长般待我,教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总得报恩。”顾明霜漂亮的眼里眼波流转,秋水盈盈。 苏凝心中叹了口气,恐怕最终并没能如愿。 *** 夜幕低垂,容城的街道宛若织锦,灯火通明。 东街的留影戏园更是热闹非凡,霓虹彩灯缀满戏园大门檐角,犹如璀璨星河坠落人间,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街边小贩沿途叫卖着糖葫芦、糕点、烧酒与香茗,孩童们提着莲花灯嬉笑奔跑,大人们三五成群,有的谈笑风生,有的携眷牵手,皆往戏园而来。 留影戏园座落于一处老宅改建的园林之中,前院设为观众席,席地围坐,座位以楼下的漆木长椅与楼上厢房的贵妇榻为主,四周竹帘垂落,灯笼高挂,照亮处于中央的整个大戏台。 戏台后方则设影壁屏风,幕布之后正是皮影戏的幕后天地。 今夜所演之戏,乃是名为《白蛇传·水漫金山》的传统名段,早有风声传出由司颜班主亲自制影,顾明霜协助置景和操纵影人,又有几位学徒配音,整场演出必定精彩非凡。 戏还未开,园中早已座无虚席,不少人扶老携幼,或是肩扛孩子,只为抢个好位置。 苏凝坐于戏台一侧的座位上,与离洛并肩而坐。 她目光扫过园内拥挤的人群,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看来今夜的戏,格外有看头。” 离洛紧紧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的身影在角落中像浆糊一样密不可分。 “你近日可好?没人欺负你吧?”苏凝捏捏离洛的手背,想到离洛一个人在男子杂役房住着。 离洛微微一笑,“放心吧,谁欺负谁还不一定。” 苏凝闻言失笑,摇了摇头。 忽然离洛摸索着凑得很近,在苏凝耳后轻轻落下一吻,声音低哑,“就是想你了。” 离洛的脸近在咫尺,五光十色的灯影落在他漂亮的脸上,把他无神的眼瞳显得像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 苏凝的耳朵直接红了,感觉心跳有些加速,她抬手捏住离洛的脸颊,“别闹。” 离洛勾起唇角,安分地坐回去了,手却展开搂住苏凝的腰,苏凝也由着他。 忽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彻戏园,观众们立刻安静下来。 所有烛光同时熄灭,只余戏台中央一排排灯笼幽幽亮着。 一道清丽的女声从幕后传来:“诸位贵客光临留影戏园,今宵为诸位献上《白蛇传》,望君喜欢。” 铜锣声响起,幕布拉开,白色幕布后亮起灯光。 一只精致的白蛇皮影缓缓”游”上幕布,栩栩如生,仿佛真有一条白蛇在幕布上蜿蜒而行。 伴随着清越的唱腔响起,那白娘子的影人轻盈起舞,披帛流转如云动水行。 观众席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低低赞叹,有人忍不住鼓掌,却又被身边人轻声制止,生怕扰了戏味儿。 正当戏演至白娘子与许仙在西湖初遇,水光潋滟之间,两人影偶双影交错,柔情缱绻。 一阵清风拂过园中竹林,吹得灯火摇曳,给这幕戏平添几分灵气。 突然,门帘被掀开,一位一身戎装的男人自门外缓步走入,身后跟着几位也穿着戎装的男人。 走在前头的男人身形挺拔,神情温和,眉眼间带着旅途风尘未褪的疲惫。 第38章 皮影灯·祈舟 男人安静地坐到角落一侧,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皮影戏,目光却没在美轮美奂的影人身上,仿佛像通过幕布看向幕后的某个人。 戏台上,白素贞与许仙在西湖断桥相遇,精致的皮影演绎得惟妙惟肖。 顾明霜指导着学徒操纵着皮影,同时为不同角色配音。 “这娘子生得好生标致。”白素贞的声音柔美婉转。 “小生许仙,见过姑娘。”许仙的声音则温文尔雅,带着书卷气。 观众们完全被带入故事中,时而为白许二人相遇而欣喜,时而为法海的阻挠而愤慨。 当白素贞为救许仙水漫金山时,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仿佛亲眼目睹那惊天动地的场景。 如雷的掌声响彻全场,演出十分成功。 夜已深,留影戏园今日最后一场皮影戏也落下帷幕。 帷幕之后,烛火摇曳,皮影人被妥帖收拢在竹匣之中,一如将那缱绻百转的情意也轻轻被封存。 看客早已散去,余下的,不过是戏园的学徒收拾的窸窣声响,还有院中慢慢浮起的夜雾。 苏凝拉着离洛前往后台想对顾明霜道贺,结果却看到方才那戎装男子也朝后台而去。 苏凝连忙停下脚步,隐在一旁观察。 “明霜。” 这两个字一出口,带了一丝隐忍的柔意,藏了几月的思念。 顾明霜一身素色衣裙,正在指挥学徒收拾东西,在听到这道声音后,愣住片刻。 她慢慢转身,看着面前的男人,声音有些压抑的颤抖:“谢祈舟……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在信中提及今日有你亲自置景的皮影戏,刚好我率军巡视容城的边防。”谢祈舟垂眸凝视她,“和你已有数月未见面,便连夜赶来,也给你一个惊喜。” 两人站在影幕后方,不远不近,周遭是学徒们奔忙的脚步声,但这一隅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顾明霜怔了一瞬,随即笑了,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谢将军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是送惊喜,还是惊吓?” 谢祈舟走近一步,嗓音低低的,听着莫名委屈,“当然是送惊喜,戏园这边忙,你哪舍得分心想我?” 顾明霜眼神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偏头避开他的视线,眼角却带着笑意,“我可从未说过不想你。” “那就是想了?”谢祈舟接话接得极快,语气毫不掩饰的欢喜。 顾明霜假意皱眉,“你倒是越来越厚脸皮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种熟悉又绵长的默契,仿佛一瞬间将几月的别离都熨平了。 站在不远处的苏凝望着他们,目光微动。 这应该就是顾明霜的青梅竹马了,自小便是定下的缘分。 若非谢祈舟奉命戍边,二人恐怕早已成婚。 “明霜。”从方才开始就失去踪影的司颜走了过来,他依旧是那身淡青色的袍子,手中还拎着一只精致的漆盒,像是从戏台上顺手带下来的皮影人偶。 他的声音温和,“你今日做得极好。” 顾明霜朝他点点头,眉眼含笑:“那是班主你教得好。” 谢祈舟也朝司颜点点头,“明霜这些年多亏司班主照料,谢某感激不尽。” 其实谢祈舟也不是没想过把顾明霜带在身边,只是他自己行军不定,而且生活也很险峻,不想明霜跟着他一起吃苦,打算过些时日他卸甲归田后就和明霜一起好好过日子,更何况明霜是真心喜欢制作皮影人,谢祈舟并不想阻挠她做喜欢的事情。 “既然你们都还没走,不如一起去吃点小菜喝点小酒?”顾明霜说道,转身看向苏凝与离洛躲起来的方向,“凝姑娘,出来吧。” 苏凝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拉着离洛一同从阴影处出来,对顾明霜道,“正好我们也还没吃饭。” 于是几人结伴同行,谢祈舟自然地走在顾明霜身旁,不时为她挡开街边小摊泼溅的水,顾明霜也会侧身给他让位,或悄悄伸手拉住他的袖角。 整条街道仿佛都因为他们之间的氛围而变得温柔起来。 为了不打扰走在前头的眷侣,苏凝和离洛自觉地走在他们后头,司颜则与苏凝并肩行着。 “你觉得他们很般配吧?”司颜忽然低声问。 苏凝闻言略一侧目:“司班主,你是说……明霜和谢将军?” “嗯。”司颜望向顾明霜的背影,那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从我第一次遇见她,我就知道,她与旁人不同。” 苏凝压下心中狐疑,配合地点了点头,“明霜姑娘的确是个顶好的女子,与谢将军甚是般配。” 司颜不再言语,苏凝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 顾明霜领着几人来到一家小酒馆。 小酒馆开在河边,环境清幽,门前挂了串风铃,一推开门便闻到热酒香气。 掌柜似是与顾明霜相熟,招呼他们坐在靠窗的一桌,桌上已备好几道热菜,热气腾腾,正适合今夜。 “这些都是我上次来点的那几样爱吃的菜。”顾明霜微微一笑,“掌柜记性极好。” 掌柜是个妙龄女子,闻言也笑了起来,“今日留影戏园有你亲自操持的皮影戏,我知你一定会来。” “霜儿,你经常光顾这里吗?”谢祈舟笑问。 “偶尔排练完会和司班主或者学徒们来打牙祭。”顾明霜话一出口,席间气氛便莫名变得稍有些凝滞。 谢祈舟神色如常,像是没察觉到什么一样,他点了点头,“怪不得你在信中说最近吃到了好吃的酒菜。” “所以现在带你来尝尝。”顾明霜笑得很得意,“免得你总是在信中说觉得馋。” 谢祈舟一脸宠溺地看着她,不停地给顾明霜夹菜。 “明霜喜欢吃鸭掌,尤其蘸着这个酱。”司颜替她将那盘鸭掌推到近前,动作熟稔自然。 顾明霜礼貌地低声道谢:“谢谢司班主。” 谢祈舟淡淡看了司颜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司颜只是微笑不语。 整个饭局里,顾明霜与谢祈舟的互动自然得令人觉得他们似乎从未分离过。 他为她夹菜,她为他斟酒,两人像是补上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想念,在这些日常的举动里温柔地回馈着彼此。 苏凝安静地观察着,离洛默默地给她剖虾壳。 她察觉到,司颜在看顾明霜的时候,那种眼神非常奇怪。 并非男女情愫,却也不是单纯的师徒欣赏。 他的眼神太过深沉,像是某种执念,甚至是一种占有欲。 …… 顾明霜等人用完晚饭后便出了小酒馆,夜色更深,街上的灯火却越发亮了。 今夜恰巧是城中一年一度的灯节,河边百灯如昼,游人如织,远处戏班的锣鼓点与孩童的欢笑声交织,氤氲成一片热闹非凡的节庆景象。 “既然来了,就去逛逛罢。”顾明霜提议,眼中有微光跳动。 谢祈舟点头应下,自然地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顾明霜的肩上,而后宽大衣袖内的手却悄悄牵住她的手,动作温柔却笃定。 顾明霜怔了一下,没有挣开,反而红着耳根垂下眼帘。 “我们得快些,河灯卖完了就可惜了。”她低声说。 于是四人沿街缓行,集市里有卖糖葫芦的、有彩绘团扇的、也有拿泥偶编灯草的老人。 集市上人头攒动。 卖河灯的老妪摊前围满了年轻男女,竹架上挂着的莲花灯在风中轻轻旋转,烛光透过彩纸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要哪个?”谢祈舟低头问道。 他的气息拂过顾明霜的耳际,带着淡淡的酒香。 顾明霜指向一盏靛青色的莲花灯,“这个!像你官服的颜色。” 谢祈舟闻言轻笑出声,掏出铜钱买下两盏灯,又向老妪借了笔墨。 顾明霜接过笔,在灯罩内侧写下【天下太平,山河无恙】,谢祈舟则写下【与卿同心,白头偕老】。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没有给对方看自己写的内容,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 第39章 皮影灯·离秋 苏凝随手挑了一盏小兔灯,递给离洛,离洛笑眯眯地伸手接过,珍惜地伸手仔细勾勒,想象它的模样。 接着苏凝再选了一盏荷叶灯,执笔在灯身上写下【天下太平,阖家团圆】。 “我们去那边放吧。”谢祈舟指向一处人较少的河岸,自然地领顾明霜往那边带。 苏凝没有跟上去,站在糖画的摊子旁,余光却一直追随着司颜。 当顾明霜与谢祈舟并肩走向河边时,司颜握住折扇的手青筋毕露,看得出他握得很用力了。 司颜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那对璧人的背影。 谢祈舟正蹲着帮顾明霜点燃灯芯,火光映亮两人依偎的身影,在河面上投下缠绵的倒影。 走到这处河岸时,放灯的人虽看着没这么多,但水面已浮满五颜六色的小盏,像天星落入凡尘。 两人一起将灯缓缓放入水面。 顾明霜伸手拨了拨灯身,灯便顺着水流缓缓飘远,一旁的谢祈舟静静看着她侧脸,目光中满是柔情。 顾明霜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谢祈舟也跟着她一起做。 【愿世间太平,我和他能共白头。】 【愿世间太平,我和她能共白头。】 而放完灯的苏凝却在暗中观察司颜。 他站得不远不近,既不参与,也不走开。 灯火在他眼中映出朦胧光影,他看着顾明霜的身影,神情极其专注,像是盯着一出正在改写剧本的皮影戏。 苏凝忽而低声对离洛道:“你有没有觉得司颜……不太对劲?” 离洛沉默了半晌,才点点头说道:“他给我的感觉的确有点奇怪。” “而且你有没有觉得此次入灯,我们并没感应到怨气。”苏凝拢了拢袖子,凑到他耳旁说道:“太安然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的确很奇怪。”离洛也这样觉得,“可能还没到时机?” 苏凝没有回答,只看见顾明霜与谢祈舟并肩站在河边的身影,顾明霜的笑声轻盈如风铃。 而司颜站在阴影之中,袖中没拿折扇的左手却握成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他却似无所觉。 他眼中尽是深不可测的情绪,像是既欣赏,又不是爱慕,却更可怕。 那是一种看不透的“掌控”。 “我暂时看不透司颜这个人,他心机深沉。”苏凝再次开口,“但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对顾明霜一定有所图,但目前并不知道是什么。” 灯盏顺水而行,一盏接一盏地亮着,却有一盏灯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底。 *** 晨雾微凉,沿着河岸缓缓散开。 秋水桥畔,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空中飘荡,将整个容城的边角都笼罩上朦胧的雾霭。 东方尚未大亮,天边微有红晕,似晨曦欲露,连河水都泛着一层浅金。 顾明霜站在桥头,身披一件月白色纱裙,外罩绣花薄披风。 她的手指紧紧抓着披风下摆,掩在袖中,看不出情绪,却也看不出松弛。 风很轻,吹乱了一池春水,仿佛是昨夜那一盏将灭未灭的河灯,轻轻一晃,就要沉下去了。 谢祈舟牵着马从她后头走近,在她身后停滞,他身着铁青色袍甲,肩上披着轻甲,一头长发高高束成一个马尾,他的面容依旧沉稳,身上却带着一股草木露水与铁刃磨出的寒气。 他的目光落在顾明霜身上,温柔一笑。 两人对视良久,像要把一辈子都看完。 将军每次的辞别,都是一场不知结局的离别。 谢祈舟抿了抿嘴唇,将缰绳挂在桥柱上,走回到顾明霜的面前,将她的手从袖中牵出来。 顾明霜的手有些凉,但指尖微微用力,回握住了他。 “明霜。”谢祈舟的眼神极为认真,“我对不起你,让你等了我这么多年,但我答应你,今年入秋时节,我一定回来娶你,十里红妆。” 顾明霜垂着眼眸,睫毛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谢祈舟,”她低声唤他,“这次你若再不回来,我便把你送的玉佩扔进河里,再也不等你。” 谢祈舟苦笑,战场生死难料,虽说他不应该轻易给出承诺,万一他食言呢? 可是他又怕他没了念想,就真的回不来了。 谢祈舟从怀中掏出一枚青玉发簪,小心地别在她鬓边,那簪子通体青润,雕着绛花云纹,温润中藏着光,衬得顾明霜显得更加温婉。 “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他说,“这簪子是我从南边带回来的,第一眼瞧见就觉得适合你,想说你戴上一定很好看,果然很好看。” 顾明霜望着他,眼中泛出一层泪光。 “你说过要带我去看雪山,看边塞的草原,说那边的月亮,比容城的都要亮。”顾明霜的声音颤抖着,憧憬着一个梦,“可我从来没离开过容城一步。” 谢祈舟轻轻拥住她。 “对不起,明霜,你再等我一次。” 他没有承诺太多,也不敢承诺再多,他只能将自己的心摊开给顾明霜看。 片刻后,谢祈舟放开顾明霜,顾明霜从他怀中退开一步,从肩上取下一个小包袱递给谢祈舟。 “这是些干粮和药包,记得用,不许省着。”顾明霜警告地看着他,接着又亲自把一个精致的平安符系到他腰带上,“平安顺遂。” 顾明霜眼圈微红。 “别哭。”谢祈舟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哭,我就舍不得走了。” “骗子!”顾明霜咬了咬唇,轻轻笑起来,眸中含泪,笑却真实。 桥下传来渡船靠岸的水声,一名士兵从船上上岸来唤谢祈舟:“将军,时辰到了。” 他应了一声,转身准备上马。 顾明霜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角,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走:“谢祈舟,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他转身抬手抚摸她的脸,认真地一字一句说:“我若不回来,便是负你。我不会。” 说罢,他翻身上马,背脊挺直,利落一如往常,他没有再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就真舍不得走。 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静,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桥尽头那一抹薄雾中。 顾明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片刻后,她低头取下发簪,轻轻抚着青玉的弧度。 “谢祈舟,这次也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她把簪子重新插入发髻,沿着河岸缓步回去,身影渐行渐远。 第40章 皮影灯·司颜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屋内烛火摇曳,灯光映照着司颜那张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脸庞。 可此刻,他的眼神却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嘴角噙着一抹近乎病态的笑意。 “终于……只剩下我们了。”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案台上铺展的皮料,那细腻的触感让他兴奋得浑身战栗。 “多美啊……”他低喃着,声音沙哑而充满痴迷,“比最上等的羊皮还要柔软,比最珍贵的丝绸还要光滑……” 烛光下,那块皮料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地,像是被精心剥离,皮质近乎完美。 司颜缓步走向侧方,那里立着一个个与人等高的木架,其中一个架子上绷着一张完整的皮影人——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肌肤雪白,五官精致,栩栩如生。 就像活人一样。 “李姑娘的背脊皮肤……”他轻轻抚过皮影的背部,指尖沿着脊柱的曲线缓缓下滑,“线条最是优美,没有一丝瑕疵。” 他的眼神渐渐狂热,呼吸也变得急促。 “可惜……”司颜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遗憾,“她的脸不够完美,眼睛不够灵动,所以只能做配角了。”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也是如人高的架子前,架子里挂着一张尚未完工的皮影人。 那也是一个女子皮影人,眉眼如画,唇若点朱,赫然是…… 顾明霜的模样。 “明霜……”司颜的声音近乎颤抖,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张皮影人的脸,仿佛在通过它看着另一个人。 “你的肌肤,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他低语着,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细腻如脂,莹润如玉,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丝瑕疵……”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皮影的眉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若是制成皮影,该有多么惊艳……” “那些庸人,只会用牛皮、羊皮……”他的眼神变得阴冷,“他们根本不懂,真正的艺术,需要最完美的材料!” 他猛地抓起案台上的一把薄如蝉翼的弧形刀,刀锋在烛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而你……”他盯着那具神似顾明霜的皮影人,眼中尽是痴狂,“你将成为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 *** 留影戏园作坊。 日光被老旧窗棂切成斑驳的光影,铺在堆满皮影材料的仓房内。 离洛正整理一批准备制成皮影人的皮料。 离洛的五觉向来敏锐,近来他已经摸遍所有材料的皮质,可今天他从一张皮料上,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异味。 皮质光滑,温度几近体温,柔韧却非兽皮,手指摩挲之间,他眉头紧皱。 离洛低声喃喃:“……不是牛皮,也不是鹿皮。” “这感觉不是……寻常之物。”一个想法在离洛的脑袋里浮现。 离洛偷偷将这块皮料藏入袖中,悄然走出仓房,打算去找苏凝。 后院竹廊,苏凝正隐在阴影处等待离洛的到来。 “阿凝。”离洛悄悄穿过竹廊,摸索着走到角落处。 苏凝连忙上前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跟前。 “阿洛,怎么了?是发现了什么吗?”苏凝见离洛神色凝重,连忙问道。 离洛从袖中掏出那张被他偷偷藏起来的皮料,递给苏凝,“阿凝,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她接过那张皮料,摸了摸,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这不是兽皮。” 离洛的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我觉得,是人皮。” “你确定?”苏凝握着皮料的掌心一颤。 “我……不能百分百肯定,但我摸着像人皮的触感,而且我平常接触的皮料都是正常的,只有在今天摸到这张特殊的皮料,听说司颜有自己单独的小作坊,我怀疑这是不小心从司颜的小作坊里流露出来的,被参杂在这些皮料里。” 苏凝沉吟片刻,“司颜近日有什么异常吗?” “听说他近日频频进出他后院的竹林,竹林内应该有司颜的个人小作坊。”离洛的话语顿了顿,“可我问过学徒们,谁也未曾进过那间小作坊,说司颜严令闲杂人等不能进出,就连顾明霜,都没进去过。” “司颜的小作坊看来有大秘密。”苏凝低头看着手中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更为纤薄的皮料,微风吹过,皮料似乎蠕动了起来,像会呼吸一样。 苏凝微微眯了眯眼,看来得去找顾明霜一回了。 …… 日落时分,苏凝借着送茶叶的名义去找顾明霜。 顾明霜坐在屋内制作新的皮影人,她身着月白色衣裙,灯火将她半边脸映得柔光淡淡。 见苏凝来,她笑道:“阿凝?怎么?你也来偷闲?” “我哪有偷闲,少赖我。”苏凝放下手中的茶叶,坐到她旁边,与她闲聊几句,才道:“我今日听说司班主在园里有个个人小作坊?” 顾明霜愣了一下,“是啊,你听谁说的?” “偶然听见的。”苏凝淡笑,“据说那小作坊严禁他人进出?” 顾明霜放下手中勾勒影人轮廓的描笔,点了点头,“的确如此。那是班主的个人小作坊,他曾说,里面留有祖传手艺,不便让外人进出。” “明霜姑娘也从不曾进去吗?”苏凝好奇地问道。 “从未。”顾明霜摇了摇头,“许多年前,有一个学徒误闯入班主的小作坊,之后就没看见过那人了,自那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那里了。” 苏凝微微皱眉,这司颜果然有问题。 “可你是他最器重的弟子。”苏凝开始怀疑司颜对顾明霜的好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别有用意。 顾明霜眼底有一丝迟疑,却轻轻摇头。 “班主对我……好是好,但也有所保留,尤其是班主自制皮影时,常在那小作坊内闭关数日,没人知道班主在里面做什么。” 苏凝闻言见好就收,不再追问,心底却已有了判断。 司颜这小作坊必探不可。 …… 暮色四合时,苏凝和离洛躲在司颜院子外的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槐树上。 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掩盖了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出来了。”离洛听见脚步声,凑到苏凝的耳旁,压低声音说道。 苏凝通过层层树叶的缝隙看见司颜从屋内走了出来。 司颜一袭墨蓝长衫,手提一盏素纱灯笼,步履轻盈地穿过庭院往后方假山而去。 日落的红晕落到他的侧脸上,他的面容依旧温润如玉,与平日戏园中那位翩翩公子别无二致。 这一度让苏凝怀疑真正的怨怪到底是司颜还是顾明霜。 苏凝攥紧了拳头,心跳如擂。 她看着司颜绕过假山,往更深处走去。 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隐约可见竹林深处透出微弱光亮。 “果然在竹林里。”苏凝轻声道,给自己和离洛施了隐蔽气息的术法,等司颜走远了,才拉着离洛从树上跳下,“走,我们跟上去,但别跟太近。” 两人身轻如燕,悄悄尾随在后。 竹林深处的湿气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让苏凝的胃部不禁一阵翻腾。 司颜穿过竹林,一座低矮的瓦房出现在眼前,窗户被厚重的黑布遮得严严实实。 司颜在门前停下,警惕地环顾四周。 苏凝和离洛立刻屏息蹲下,藏身在一丛灌木后。 只见司颜从怀中取出一把造型古怪的钥匙,插入门锁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门开了一条缝,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混合着某种腐烂的气息随着风扑面而来。 司颜闪身进入,门随即关上,只留下灯笼的微光从内而外透过窗纸,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今天苏凝和离洛只是为了确认司颜的小作坊的确切位置,先不打草惊蛇。 “明天晚上司颜有演出。”离洛低声道,“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