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娘家的日常生活小说免费阅读》 第201章 番外(八) 穆大人贪了庇荫银子是她亲自查出来的, 如今又被皇长子亲自下令抓捕,这是他头一次办差,不止陛下在看着, 文武大臣们都在看着,钟萃绝不允许这其中出了差错。 穆大人不冤, 若是要怪,只能怪他正好倒霉被查到了吧。 皇长子尚且年幼, 按宫中的规矩, 皇子要上朝当差应当是要出宫开府以后, 这表示皇子长大成人,以后能顶起一府门楣了, 开了府以后就可以安排进六部里。 皇长子跟往常皇子们的情况不同, 他刚开蒙时就已经封为定王,只是没有出宫开府,现在就是接下了查案的事,也没有正式任命。 皇长子的眼中容不得沙。 这一点与当今极其相似。 庇荫的事被查出来后, 钟萃便把事情给放下了, 钟萃并非是头一回知道庇荫要送礼的事情,这在勋贵家中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江陵侯钟家嫡庶子好几位, 最后只有侯爷钟正江得了庇荫挂了个五品闲职,到如今都没有再往上升迁一步, 其他几位叔伯们多年来无所事事, 只能靠着祖产度日,打着侯府的招牌行事,虎一虎外边不知门道的人, 听见侯府这两个招牌便对他们高看一头, 实际侯府内里空空, 除了承继的爵位就再没有其他了。 几位叔伯也想拖关系在朝中挂个闲职,混个正经差事做,家中不缺银,只是缺了可以依傍的靠山,若是挂上职了,在朝中就能结交人脉,给家中增添一二分砝码,大房还能承继爵位,但其他房除了少许祖业家产外,便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也是动过在朝中挂一个闲职的念头的。 他们也是送了礼的,只是到底没有挂上,钟萃在侯府时尚且年幼,这些叔伯们在老太太院子里商量时仗着他们不懂,更不敢胡乱的把家中事朝外讲,正大光明的谈论过要送什么礼去通这关系,别家又送了什么礼的。 钟萃记性好,这些她都一直记着,不过连钟萃也不知道,这管着庇荫的是跟钟家结亲的穆家,穆大人。 皇长子心里记挂着,他年纪小,在面上也会显露出来,伴读们看出来了,问过他几回,但想着他们对庇荫要送礼的事并没有反感,明霭就不好跟他们讨论了,只说自己无事。 闻意跟皇长子是“好友”,见他偶尔会露出愁思来,回去后还同母亲说起过,“他可愁了,殿下许是为了亲戚要庇荫的事发愁呢,也不知道是谁在做主,怎么还不给殿下的亲戚安排好。” 他还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种事与伴读们不好议论,但在旬休时跟着天子学过政务,皇长子被留了下来,闻衍要传授皇长子帝王之道,这是帝王与储君口口相传的,殿中不留人伺候。 等说过了,闻衍抬眼看着坐在下首的皇子,他们父子俩对坐着,一大一小,眉宇极其相似,仿若能看见皇长子长大后的模样来。 公事谈过,天子放松了些,脸上也柔和下来:“今日几次见你心神不宁的,可是心中有事?” 对着伴读们问的时候,皇长子皆摇头表示无事,但如今面对着皇父,这是撑在他头上的一片天,在皇长子心中,母妃是他最重要的人,与他母子情深,但父皇就是他的仰望、靠山,是他的底气,他抬起小脸,有些话不自觉就说了出来:“父皇,朝中为什么要有庇荫呢?” 天子目光转深,声音透着威严:“你如何知道庇荫。” 明霭眼神有些发虚,他当然不能说这是母妃查卫大人时顺便查出来的,“是、是听大臣们说起过。” 天子身子往一旁轻轻依着,添了丝漫不经心,似随口问着,又像是步步紧逼:“哦,是哪位大臣?” 明霭小手下意识紧握起来,为了不牵连到母妃身上,他只能从脑海里想起诸位大臣,随口说了两位:“楚大人、芩大人。” 他未开口前,天子还维持着漫不经心的神态,但等他一开口,天子面上的情绪顿收,抬起眼皮,眼中显而易见的带着不悦:“明霭,在皇父面前撒谎可是不好的习惯。” 他指出来,他并不是恼他撒谎,而是不该在他面前撒谎。 “父皇教导过你的,作为上位者,最忌讳被人一眼看穿真面目,当你无法做到时,在聪明的人面前撒谎就是个笑话。” 明霭红了脸颊,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闻衍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到面前来。皇长子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站到了面前,乖巧的开了口:“父皇” 闻衍在他头上拂过:“你现在还小,但你可以学,等以后你学会了就不会犯下这种错了。” “嗯,儿臣会好好学的。” 父子俩面对坐着,这一次闻衍没有再追问是哪位大臣说出来的,只是同他说了起来:“庇荫是为那些开国功臣家中准备的,族三代而衰,为了嘉奖他们的功劳,特意赐下的。” 这是场面话。 以帝王的身份,他是如此说的:“君王想王朝千秋万代,这些大功臣自然也想福泽延绵,长盛不衰,若是没有这庇荫的延绵福泽,他们又岂会甘心为皇家拼命?” 当着皇长子的面,天子直接把那些表面戳破。 为黎明、为百姓,为盛世太平,从来就不是。 一心为民的好官确实有,但更多的是以利益驱使他们做好事,行善事,并非当真丁点私心都没有。在闻衍看来,每个人心里都会有小心思,当真大公无私到毫无半分心思的,那是圣人。 千千万万的人,又能出几个圣人。 至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没有圣人。 他跟其他的帝王也没有区别,想让这王朝国诈延绵,自然是要给别人一点甜头的,这庇荫就是他专门留下来的,虽然只是挂一个闲职,再没有升迁调度的可能,但也是朝中官员,在家族衰落后也是能顶起门楣,叫人不敢小觑了的。 比如江陵侯府,钟家几房人都只有一个五品闲职,但在普通人眼中,侯府这等勋贵就是他们眼中跨越不过去的大山,是贵人,是当大官的,哪怕侯爷这个爵位并没有实权。 一个侯爷的爵位,在朝中任职的五品官员,已经足以令大部分人仰望了。 皇长子一直以来受到的教导都是认真读书,以后做一个好皇子,为百姓做好事,蓦然听见父皇这一番利益纠葛的言论,皇长子心里十分震惊,好一会才呐呐的张了嘴:“可、可是” 他还小,还说不出心里的感觉。 天子却像是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是觉得太过冷漠了?还是觉得不该如此?” 在明霭心里都有的。 闻衍勾了勾嘴角,把儿子的心思拿捏得半分不差,“人都有小心思,但有小心思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欲无求的人,朝中的官员有小心思也不可怕,无论他们有什么心思,但有律令在,他们在律令规则之内安分做事,同样也能造福百姓。” 而这些其实都是缺一不可的,身为帝王想要千秋万代,臣子们想保数代富贵,而要千秋万代就需得四海太平,这三者缺一不可,帝王一人不能让这四海太平,就必须培养无数官吏,只需给他们一点小小的甜头,就能驱使他们更尽心的做事了,这何乐而不为呢? 皇长子眼前一亮,重重点头:“律令是好的。” 他现在还不懂父皇说的这些,但是他知道律令是为老百姓做好事的,能为老百姓伸冤就足够了。他见过大臣们与父皇商议国事时,经常会说按律令之类的话,只要有律令在,任何利益都不能动摇。 朝中的事并非一时半刻能讲得清楚的,这其中牵涉的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要慎之又慎的,皇长子还年幼,天子也没完全的把那些不堪的一面让他知道,只轻笑一声便不说话了。 明霭小心的暼了瞥父皇,小声的问着:“父皇,你就不怕会有人贪墨吗?” 闻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本是正襟危坐的,又突然放松了下来,事到如今,皇长子潜藏的意思他是已经听出来了。 何况他们母子两个以为这宫中当真是如铁通一般了吗?想起前几日突然在前殿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闻衍眼中沉了沉。 庇荫的事太小了,小到根本传不到天子的耳朵里来。 下边做事的人都是看上边的眼色行事的,知道这样的小事天子不在意,也不会在意,这才敢大着胆子在中间克扣。 事实上也确实跟下官们想的一样,天子毫不在意,哪怕知道管着庇荫的官员有贪墨的迹象,但他一开始并没有其他的想法,直到现在见到儿子拐弯抹角的把话移到这上边来,再是认真不过的样子,闻衍眼中的神态才逐渐转为了认真。 “你想管吗?” 禁卫军抓了穆大人,抄了穆家,青大人回来同皇长子禀报,“殿下,人已经押至刑部大牢,穆家所有主子钧被控制起来,从穆家抄出来的珍品宝物共有三千两百件,并着瓷器绸缎等各有两间房,金银约有两百七十万” 青大人还附上了从穆家抄出来的金银等各清单。 禁卫军由当今调遣,但天子把此事全权交给了皇长子处置,因此他们也是朝皇长子回复。 清单足足写了好几页,穆家那些平时吃喝用度上的东西还并未写上去,只是如此,当穆家的东西被一箱箱的抬出来后,也叫整个禁卫军都变了脸色。 他们出身都不差,但却也是头一回见到穆家这样的“富贵”。 明霭板着小脸,小嘴紧紧抿着。 今日不是旬休,他还在宫学里读书,几个伴读只知道大殿下被天子点了查案,但家中都说了,陛下这是让大殿下挂个名,大殿下是不会当真查案的。 但殿下他当真去查案了啊,还有禁卫军跟他禀报呢! 几个伴读知道查的是负责庇荫的穆大人,对皇长子的行为还很是不解,在他们眼中,一直觉得给负责庇荫的大人送上几件礼并不是什么大事情,殿下这样在外人眼里肯定会留下一个不容人的印象,但随着青大人一件一件的念着被查抄出来的金银珍宝,几个伴读听得张着嘴,连连吸气。 这个穆大人真是个大蛀虫,大贪官! () 第202章 番外(九) 出身富贵的孩子们见识都不会少, 但从穆家抄出来的每一样都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他们学过的词语中,贫瘠得已经找不出词来形容了。 他们都很是气愤。 “殿下, 不能饶过这个大贪官!” 他们现在还小,心中充满了正义之气,还没有被成长以后牵扯到的利益所牵绊, 最喜欢就事论事,明辨是非,做得对就是做得对,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他们还为自己曾经在心中认为殿下心眼小感到羞愧。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想法, 连去别家拜访登门都要送礼, 要挂官职给主办的大人送两件礼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是家中常说的人情往来, 因为家中也常收礼, 如此有来有往的, 他们也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 但现在证明他们是错的, 这些从穆家家中抄出来的珍宝超过了他们的想象,殿下才是对的。这并不单单只是人情往来的送礼而已, 这是在贪墨。 穆大人主管庇荫已经多年, 几件礼看似很少,但经年累月的下来,已经积累成了一个庞大的数字, 富到穆家的下人手上都有一些器皿布料, 富得膀大腰圆, 连下人都这样舒坦, 何况是穆家这些当主子的, 他们的奢靡程度远超过宗室皇族。 贺丰、靖明明,闻意几个年纪尚小,但闻歌比他们大上几岁,已经开始学着独立处事了,他看事的方向跟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其他的伴读都很是气愤,说要让大贪官受惩罚,在他们义愤填膺的时候,闻歌面上却有些犹豫,他蹙了蹙眉,眉宇间已经有几分不肯定,他认真问着皇长子:“殿下,你当真派人去抓了穆大人吗?” 贺丰几个顿时看过来,他们瞪着眼,都是站在皇长子一头的,闻歌却跟他们相反,跟他们唱反调,他们十分不服气。 “殿下当然派人去了,殿下英明神武,已经把这个大贪官给抓起来了。” “对,他太坏了,竟然贪了这么多东西,殿下这是在为民除害!” 闻歌从前很喜欢看话本子,尤其喜欢看那上边写出来的主角们行侠仗义的事,会让他觉得热血沸腾,想要效仿这些主角,当别人口中为民除害的无名英雄。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话本子上都是假的了,这些都只是写话本子的脑海里的臆想,实际上压根没有这种无名英雄。 闻歌已经过了热血的年纪,他没有理会贺丰几个的愤愤不平,只是认真的问着:“殿下,我们都是你的伴读,是肯定会为你着想的,据我所知,穆大人是吏部的正三品官员,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有很多的门路,穆大人被抓,肯定会有很多大人替他求情的。而且穆大人与殿下你的母族钟家是姻亲人家,殿下当真要抓他吗?” 明霭没有跟伴读一样愤愤不平,在闻歌的问询下,他只是同样认真的看过去,很认真的告诉他:“当然。” 他还一语中的的指出来:“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闻歌苦笑一声:“我年纪不小了,以前还小的时候不懂事,做出许多出格的事情来,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凭借着意气用事了。” 在闻歌看来,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他并没有说错,当长大以后就跟幼时不一样了,有许多的人情世故牵扯在里边,不能完全凭着心意做事。 殿下现在一心想查案,想抓一个大贪官出来,穆大人是一个大蛀虫,大贪官,但他同时还是朝中大员,更是殿下母族的人,其实是与殿下站在一条线上的,抓了他,就相当于自断臂膀。甚至还不知道贵妃娘娘心中怎么想的呢。 明霭哼了哼:“长大了就可以同流合污了吗?” 这些大人老是说长大不长大的,都是借口,明明是他们同流合污,心中贪欲越来越大,还说是因为迫不得已。他又认不得这个大贪官,才不管他是不是跟母族有关呢。“你已经把你的初心给丢掉了。” 他掷地有声,落在闻歌耳边却像是振聋发聩一样。 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迷惘,但很快闻歌就回过神来了,他反驳:“我没有殿下,我只是在劝你想清楚。” 闻歌以自己来做例,若是他家中有亲戚犯了事,他肯定也是很为难的,做不到像殿下这样完全不管,甚至还要亲自派人抓捕的。 要当真派人去了,那以后这亲戚也做不成了。他以己度人,也觉得殿下亲自派人去抓亲戚不好,这会让他被人议论。 明霭还没回他,贺丰几个已经朝闻歌怒视了:“你有!” “殿下说你有,你肯定有。” 大贪官被抓住,在他们的心里,现在的殿下就是大英雄,是最厉害的人,容不得任何人质疑他,怀疑他,哪怕是他们一起长大的伴读都不行。 明霭没有同他们闹,他朝青大人招了招,正经着小脸的吩咐:“让刑部的人好好查查,把这些账目都对清楚。” 他如今还小,还有许多都想得不足,何况是这样一件大事了,这些都是他平时观察父皇跟大臣处事看来的,什么事情让下边哪个部去做,刑部是管着刑罚的,能审理这样的大贪官案。 他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多加了一句:“穆家的那些当主子的也要查,他们手上肯定也不会干净的。” 他自觉已经安排好了,这才让青大人去传达了。 几个伴读刚刚拌了几句嘴,贺丰他们有三个人,而且还都是半懂不懂,不知事的年纪,对闻歌解释的理性,他们不懂也不想懂,只知道他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一人一句的朝他说着,闻歌要面对三个“不懂事”的孩子,有理也说不清。 等他们拌完嘴,明霭已经吩咐完了。殿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伴读看过来的目光,明霭也朝他们看了看:“怎么了?” 闻意跟明霭差不多大,比贺丰两个年纪小,他挤到明霭面前,眼中神采奕奕的:“殿下,你真厉害。” 他比划着,学着明霭认真吩咐的模样:“就这样,让刑部查。殿下你可真厉害,你不光让人抓了大贪官,还让人去审他,连青大人也听你的吩咐。” 他不由得骄傲的挺起了胸膛,目光在同样几个伴读身上看过,十分优越。 他们只是伴读,但他不一样,他除了是伴读,还是这么厉害的殿下的“好友”,这是殿下亲口承认的,是如今殿下唯一的“好友”。 “对,殿下真厉害,殿下都会让人去审了。” 明霭叫他们夸得脸都热了,他抿着小嘴,很是谦虚:“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看父皇是这样吩咐的,我只是跟在旁边学了一点皮毛。” 他们瞬间就把大贪官的事给忘记了,他们还小,对朝中大事自然也十分好奇,尤其是天子跟大臣商议国事,在知道殿下要跟着陛下学习政务时,他们也会好奇是如何商议国事的,但殿下从来不曾给他们透露这些。 “原来陛下跟大臣们商议国事时就是这样的么。”他们以前还想象过,但实在是想不出来,朝中的事,家中也极少会跟他们说起,就让他们越发好奇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有关陛下与大臣们处事时的模样。 闻意还问:“殿下你怕不怕?” 他们在宫学读书,见过许多大臣,还有天子,他们身上都有着很深的威压,让他们都有些害怕,不敢靠近了的,但殿下在旬休时还要同那么多大臣们在一处,这让闻意极为佩服。换做是他的话,他是不敢的,肯定连话都不敢说。 明霭摇了摇头:“不怕的。” 他可是皇长子,当然是不会怕的。 “殿下你真厉害,我要当你一辈子的“好友”。” 明霭在面对大贪官穆大人的事情上,很是少年意气,但闻意这一句话却让他正经了脸色,他认真同闻意说着:“一辈子很长久的,不要轻易许诺,所以我也没有办法现在答应你,如果我没有做到,那我就是言而无信。” 闻意小脸顿时垮了,“可是,可是我想跟殿下做一辈子的“好友”,就像白居先生跟文秋先生一样。” 这两位先生都是大文豪,而且还是知己至交,在文人的圈子里都是极为出名的,他们视对方为友,还互相给对方做过好几首诗,他本来也想过,等他以后长大了也给殿下做诗的。 明霭也听说过这两位先生的故事,他重重的点头:“你可以视我为友,但是这种许诺的话不能再说了,如果要当一辈子的“好友”,那得等到一辈子过了才能说。” 先生讲过瞬息万变,人也是一样的,一辈子太长了,会有很多的变化,他们谁都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会出现什么,所以做不到的事不应该去轻易许诺,只有等真正做到了以后这份诺言才能算是真的。 闻意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对的地方,但是从殿下口中说出来又让他无法反驳,他只能答应:“那、那好吧,等过了一辈子以后,我跟殿下就是真正的一辈子的“好友”了。” () 第203章 番外(十) 其他人都没发现不对的地方, 直到顾太师走了进来,他们这才正襟危坐起来,跟顾太师问了好。 顾大人讲学讲得慢,但他讲的很有深意, 让几个伴读都跟着受益匪浅, 闻歌之前是在另一间宫室里跟着读了一年半载, 前两日才回来的, 他主要还是在另一间学堂上读书,只偶尔会过来听一听。 这就与温书一样,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当他听着早就学过的文章,再重新听一遍的时候,那些文章中的道理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触和理解, 闻歌准备下场参加童生试, 他是宗室里头一个要下场的宗室子弟,为了这次科举,闻歌在家中已经温习了许久, 还专门来听顾太师讲解以前学过的知识。 顾大人今日只讲了一篇文章,等讲完, 正好到了下学的时辰,他把书合上, 让他们回家了。 明霭是皇长子,伴读们跟在他身边, 除了陪着他一块读书外, 还负责帮着皇子打点身外之物, 他都没动手, 贺丰两个伴读已经把他桌上的书给装进布袋子里了, 提在了手上,朝明霭说着:“殿下好了。” 明霭跟着出了门,把书袋接了过来,朝他们嘱咐:“时辰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几个伴读点点头,闻歌在最后蹙着眉心,还想要再劝一劝,但明霭已经带着宫人朝后宫走了,他只能叹了口气,跟着其他几个伴读出宫了。 明霭在闻歌等几位伴读面前说得斩钉截铁,但当真正站在钟粹宫门口时却犹豫了起来。他让人把穆大人抓了,还把穆家给抄了,下旨的时候他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到现在也觉得穆大人这个大贪官、大蛀虫该抓,但闻歌的话还是让他听进去了一二。 穆家跟他的外家江陵侯钟家是姻亲人家,有几十年的交情了,他虽然极少见过外家的人,也没有听母妃提起过,但母妃出自江陵侯钟家,他把母妃的亲戚给抓了,母妃会不会不高兴?会让她为难的? “殿下怎么不进去?”跟在身后的顾全问着。 明霭抿了抿嘴,却摇摇头。 随着年纪增长,他如今极少的把心事朝人透露出来,顾全问不出来,只能把事情给放着,想着等见贵妃娘娘时提上一句半句,殿下在他们面前不肯说,但是在贵妃娘娘面前却是不一样的。有娘娘帮着出出主意,殿下也就不用这样为难了。 明霭在外边站了好一会,最后他重重的吸了口气,宛若上战场一般的进了钟粹宫里。后边的宫人们连忙跟上。 他长大了,这是他自己做下的事,他敢认,也不用母妃再派人来请他进门的了。 明霭进了宫,里边宫人们一如常的远远的朝他见过礼,和声和气的,再没有丁点不对的脸色来,他跨过门,进了主殿,还朝门口的宫人问了句:“母妃呢?” 宫人福了个礼:“殿下,娘娘正在里边修剪花枝呢。” 明霭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从堂中穿过,绕过屏风转到后边去,内室的床沿上,几盆花枝开得正好,钟萃拿着剪子,正把几支多余的花枝给剪下来,身边的宫人手中捧着盘子,把修剪下来的花枝接在盘中。 见皇长子进来,她们纷纷朝他福礼,“殿下回来了。” 明霭走过去,脸上还带着几分小心,“母妃。” 钟萃手中剪下最后一支多余的花枝放进盘子里,接了宫人递来的巾帕净了手,言语跟外边的宫人一般,一如往常,瞧不出又任何不同来。 “饿了吧,膳食还有一会才好,母妃已经让人送了你爱吃的糕点来了。” 皇长子幼小的心中很是不好受,他知道母妃很重视他,尽心的维护他,青大人都回宫复命了,母妃身为贵妃,消息灵通,必然是早就知道大贪官穆大人被抓的事,但她却连问都没问,甚至让宫中下人都没有露出一点痕迹,母妃是定然怕他知道了会为难。 母妃从来都是为了他着想的,但他却让母妃为他操了心。 脑海里又突然浮现伴读闻歌说的那些劝他的话,关于亲戚的事,母妃这般为他着想,他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霭站在母妃面前,老实的交代着:“儿臣对不住母妃,我命人把穆大人给抓了,送到了刑部审查。” 他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钟萃在他头上拂过,让身边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下去,轻声问他:“那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明霭低着头,摇摇头。 他是皇子,他不能放任有大贪官在朝上行这等行贿之事,哪怕犯事的与他有亲有旧,若是触犯了律令,都应当不纵容,这是他身为皇子应该做的。 只有肃清贪官污吏,才能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这些道理是杜太师教他们读书的时候就说过的。若是他身为皇子都纵容了这样的歪风邪气,那长此以往,就有有亲有旧的人会打着他的旗号行不法的事,可能会横征暴敛,可能会卖官鬻爵,让百姓的日子民不聊生,让老百姓对朝堂怨声载道,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 钟萃反问:“既然你没有做错,为何要说对不住母妃呢?” “殿下命人抓了母妃的亲戚。” 他觉得对不住的点只是因为抓了母妃的亲戚,不是认为大贪官穆大人不该抓。 钟萃轻嗤一声,拉着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温水,“他算母妃哪门子的亲戚?” 这辈子,钟萃看穿了钟家大小主子们的真面目,早就不把他们当做亲人了,因此一直没有在皇长子面前提起钟家,如今见儿子自责,她这才同他讲起这中间的关系。 “母妃出身在江陵侯府,是钟家大房的庶女,母妃的生母并不是侯夫人穆氏,所以按嫡母的方向算,母妃叫侯夫人一声嫡母,确实应该称穆家为外家。” 嫡妻正室的娘家才称得上是正经亲戚,姨娘的娘家都算不得的,在钟萃的记忆中,秦姨娘的娘家在她得宠的时候也登过几回门,给秦姨娘送了一些家中的小食,分给了庶妹钟雪,却一点也没分给她。 秦姨娘没宠后,秦家就极少登门了,只逢年过节的托人送了几样礼,秦姨娘便给秦家回了厚礼。 钟萃早就记不得秦家人的模样了,与他们也从来没有亲近过。穆氏的娘家穆家势大得宠,按理她们这等庶女都应该跟着嫡母称穆家做外家,但穆家有嫡亲的外孙和外孙女,对他们这些庶女并不放在眼中。说是亲戚,其实只比陌生人熟悉一点。 “你来我往的才算得上是亲戚,母妃与他们都不熟悉,如何算得是真正的亲戚,只是借着一层名而已,何况就是亲戚犯了错,触犯了律法,也不能任由他们逍遥法外,母妃虽不知你怎的突然就下令查抄穆家,但母妃认为你没有做错。” 皇长子眼前一亮:“真的吗?” 他心中的自责一扫而空,很是高兴。 钟萃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你做的事都是为了朝中律令,为了百姓,母妃很高兴你小小年纪就已经会想到这些了,还能真的做出来,母妃自然不会拖你的后腿,不然该让朝臣们如何看你了。” 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皇长子得了天子的恩赐头一回查案办事,要是因为她的原因让这件事无疾而终,在大臣们眼中就是皇长子出尔反尔,不堪大用,对他的评论就会降低,认为他优柔寡断。 皇长子下这个命令并不是临时起意,他在查到穆大人的事后就一直放在心中,还跟天子探讨过一二,有了天子给他撑腰,他在琢磨了好几日后,终于命青大人去穆府捉人。 其中有许多的细节都是已经细细敲定过的,捉拿了人后,穆府的贪银,穆府的主子们如何安置,早在下令前就已经有了大概的推断,他经常看皇父与大臣们处事,知道要有脏银才能证据确凿,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才能定罪,现在人和脏银都清点了出来,就等着刑部审查了。 他喝着温水,只觉得这水甜滋滋的,“殿下就知道母妃通情达理,才不是闻歌说的那样会在中间左右为难。” 钟萃对他在宫学的情况,还没有问过顾全等人,并不清楚:“闻歌说的?” 皇长子重重点头:“对,就是他说的,他还劝殿下要想清楚,要是抓了亲戚会让母妃在中间左右为难,还会伤了亲戚情分。” 闻歌说这话是出自真心,他是用自身情况来劝的,他家中往来的亲戚不少,许多相处过数年,若是当真把人抓了,这亲戚还如何做得下去,就是见了面也会觉得不自在。只是他忘了一点,宫中与普通人家不一样。 普通人家再差都有几门走动的亲戚,但宫中的皇子们生活在宫中,鲜少跟宗室走动,就是有一二说得来的,能见到的时候都极少,要想跟其他人一样走亲窜门,只有等成年出宫开府以后才行。 但这时候才开始走动的亲戚情分能有多少几乎能想见得到,后妃们同母族联系紧密的,皇子皇女们对外家尚且有几分印象,但若是像钟萃这般跟母族不亲近的,皇子自然对外家不亲近,对闻歌说的无法理解。 皇长子经常会听几个伴读说起他们去姨母家,去舅舅家中,说起他们的表兄弟们,他其实对外家江陵侯府也有几分好奇。 但现在知道母妃在外家过得不好,他就不好奇了,心里还有几分不高兴了,倾着身子靠过去,小手在钟萃手上轻轻拍了拍,他努力的挺起小胸膛:“母妃,虽然他们对你不好,但儿臣会对你好的。” () 第204章 番外(十一) 上辈子他也查到了母妃在外家过得不好, 他那时脸上满是阴郁,让钟家为此付出了代价,但如今他眉宇舒朗,再也没有上辈子的半点阴郁, 并没有把钟家放在眼里, 他的眼中只有母妃一个人。 钟萃看着他, 仿佛时空穿梭, 那个他和现在的他重叠,都在说着同一句话,“母妃, 儿臣会对你好的。” 钟萃眼里突然湿润,她轻轻点头, 对着“他们”应着:“好,母妃相信。” 皇长子急了,走了过去,仰起小脸:“母妃, 你怎么哭了,是殿下说得不对吗?” “殿下会对母妃很好很好的,谁都比不上母妃的。” 他的声音稚嫩, 远不如成人的声音有力量,换做是普通的长辈, 只会当这是孩子话,会心一笑就过去了,但钟萃知道, 他说的是真的。他也做到了。 她倾身把儿子搂在怀中, 宽慰他:“你说得对, 母妃只是太感动了。” 明霭红了小脸, 心底却一松。男女七岁不同席,他已经满七岁了,哪怕是面对母妃,其实他也不能再这样亲近的了,但他自小就是母妃亲手带大的,已经习惯了。 他红着小脸,让母妃抱了一会,听着外边传来动静了,努力维持着皇长子的威严派头,小手在母妃手臂上拍了拍:“好了母妃,殿下一定会做到的,母妃是贵妃,万不能让宫人们瞧见母妃这样一面来。” 他告诉她,“会有损母妃的威严。” 他已经学过规矩和礼仪了的,宫中规矩严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规定,宫妃们的一言一行更是被人关注着,时刻要给命妇们做表率,是不能做出有损威严的事的。 他又在母妃手臂上拍了拍,“就这一次了,下次不能哭了哦。” 这是母妃,母妃可以有例外。 钟萃哭笑不得,她的心里本来还有几分感伤,上辈子的皇五子是她心头永远抹不去的一道印记,那现在的皇长子就是她的抚慰,抚平她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若是上辈子他们母子也能跟现在这样,那也不会有后边的那些肝肠寸断了。 她在皇长子小脸上捏了捏:“母妃的儿子变成一个会说教的小老头了。” 幼时他还很是顽皮,会横冲直撞,会大声的说话,自从进学以后,他开始跟着先生们读书,明白了不少道理,又跟在天子身边看他跟大臣们处事,学过了规矩礼仪,钟萃就再没见过他顽劣的一面了。 顾太师跟杜侍讲是先生,是教导学子的,他们是肯定没错的,她在他额头上点了点:“都是你父皇的错,把我们殿下都教成一板一眼了。” 皇长子伸手在自己额上拂了拂,认认真真的为父皇正名:“不是一板一眼,儿臣是皇子。” 他要时刻谨记着皇子威仪。 钟萃撇撇嘴,到底顾忌着隔墙有耳,没有再多说一句半句的。 从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他们父子俩从前见面时,说不到两句话便要你压着我,我压着你,皇长子面对天子时向来不客气,陛下见他也常常忍不住要说上两句,他对陛下的话不听从,对她这个母妃的话却是深信不疑的。 随着他读书进学,观摩天子同大臣处事,皇长子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理解,甚至已经开始一点点朝外开始探索起来,从宫中一点点探索,逐渐到其他宫殿,到如今的把这些探索放在了朝政之上。 他在朝政之上都已经开始有自己的理解了。 钟萃一点一点的见证了他的成长,这是她上辈子的遗憾,这种感觉却也十分新奇,有些心酸,好像他逐渐长大后,就渐渐的不待在她的视线里了,会有自己的想法,会有自己的好友知己,会离她越来越远。 钟萃开始理解为何从前穆氏等夫人们会把嫡子看得那样重了,会把他们紧紧抓在手中,对儿媳妇百般瞧不顺,她们多是让仆妇奶娘们帮着照应的都是如此,何况是钟萃这样自幼便亲自带在身边的。 钟萃虽然心酸,但也早知道一个道理,雏鸟大了总是要飞出巢穴的,她只希望皇长子能舒心的成长,不愿见他当真压迫天性的去附庸别人,当真变成这样守礼节的人。 “是是是,我们殿下是皇子。但是你告诉母妃,做一个时刻谨记着皇子威仪的皇子你高兴吗?” 这个问题把他为难住了,他蹙着与天子格外相同的眉眼,好一会才认真说道:“高兴,也不高兴。” 孩子的世界里,是非曲直都很明白,皇长子也不例外,皇子的身份是贵重同时也是枷锁,会有许多人在看着他的一言一行,但他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何不好的。 这就是先生讲的有得必有失吧。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还知道安慰母妃一句:“殿下很好,母妃你别担心殿下了。” “好,母妃不管你会不会变成小老头了,但你是母妃的孩子,哪里会不担心你的。” 宫人在门口问了句要不要传膳,得里边应了声,很快便通知膳房的宫人上了菜来。钟萃带着人出了内室,等下边人上了菜,他们便用了起来。 待用过晚食,皇长子陪着坐了坐,就跟钟萃告辞回房里誊写文章去了,他有两个先生,两个先生都布置了誊写文章的任务,交给先生的誊写文章不能敷衍,皇长子每次都是认真誊写的,每日在誊写文章上就要花费近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会看看书。 钟萃知道他读书紧张,等他回了房,还让人去备下了羹汤,等他夜里看完书用一些,她召了顾全来问过了皇长子今日在宫学里的事,等问过了,正要让他下去歇息,顾全先禀报了,说起了皇长子的反常:“刚走到门口,殿下就停下了,奴才问过了,殿下什么都不肯说。” 钟萃想起他进来就给她道歉的事,哪里不知道他在门口迟疑是为何的,她心里好笑,面上却丝毫不露,只说道:“本宫知道了,会好生过问一番的。” 顾全这才放了心,福了礼退下了。 钟家下的帖子被打了回去,江陵侯原本是瞒着侯夫人穆氏的,但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到底叫穆氏知晓了,穆氏在府上狠狠闹作了一通。 穆家的事情不小,江陵侯走了后,不久各房的夫人,外边有交情的人家纷纷就派人来打听,落在穆氏眼里,这些人分明就是来看她笑话的。她半辈子骄傲自负,仗着有当吏部侍郎的父亲撑腰,人前人后都向来风光得很,哪里愿意让人见她如今落魄的样子。 尤其是曾经狠狠被她压在下边的二房夫人、三房夫人,话里话外的都是她如今失势了,说她如今要忙着穆家的事,恐怕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来掌家,想让她把中馈交出去,穆氏岂会同意,狠狠把二人给骂走了,为此还险些闹到了老夫人面前。 穆氏在江陵侯府仰仗的靠山本就是穆侍郎,如今穆侍郎被抓,老夫人心里本就不高兴,碍于江陵侯的请求,老夫人也准备舍了面子入宫一趟,谁知穆氏如今还想把持着中馈不撒手,在府上闹,老夫人就跟江陵侯提议:“也不知道穆家犯的事到底有多大,会不会连累咱们姻亲人家,她一向掐尖好强,到现在也不肯安分下来,按我的意思,不如先把她给休了。” 穆家抄家的消息刚传来时老夫人心里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穆氏嫁过来多年,又并无甚么大错,一开始就把人给休了难免会让人觉得他们江陵侯府无情,如今却不一样了,穆氏这一闹,正好让他们抓到把柄,借此把她赶出侯府,如此穆家就是再出事,也跟他们无关了。 江陵侯一向主意不正,但现在却没有应下,只是说:“穆氏到底嫁入侯府多年,大房的嫡子嫡女皆出自她膝下,要是把人给休了,这叫云坤他们如何自处?不行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老夫人摊了手。她好了一辈子的面子,宫中贵妃跟侯府不亲近,老夫人的面子被下了数回,也歇了去奉承的心思,她本来就不甘愿去为穆家折了颜面的,现在帖子被宫中给退了回来,她是不会再下第二次的。 钟正江也没主意,穆家的事他也跟着忙前忙后的,先前还特意备了厚礼去拜访几位大人,但一开口提及这件事,所有人都缄默下来,指了宫中的方向让他去问。 穆家的案子由皇长子负责,连圣上都不过问,这些大臣们对此也不清楚,只知道如今穆家所有人都被看管了起来,穆侍郎被押到了刑部,只等着刑部查清便要定罪了。 岳丈穆侍郎有没有贪污,钟正江心里是清楚的,只要一查必然能查准,能阻止这案子继续查下去的也只有宫中的贵妃了,但贵妃把家中的帖子退了回来,摆明了对这件事的态度。 钟正江心里还有说不出的感觉来,觉得宫中贵妃太过无情了,这抓的可是钟家的亲戚,贵妃也是钟家人,哪有人抓自家亲戚来立功的?他有心要问,但贵妃却不给这个机会。 钟正江只能如实把现在的近况告诉穆氏:“岳丈那里如今是无能为力了,只要其他的人没犯事,等查清了后自然会没事的,只是穆家,穆家以后怕是难了。” 穆氏一双眼都哭红了,到了现在,她再不想接受,事实也是如此了,穆氏怨也怨了,恨也恨了,但现在还有穆家一大家子人都在等着她,穆氏顾不得再伤心了,忙问着:“那刑部何时查清?等查清后是贬为庶人还是流放了?” 钟正江摇摇头,这些都只有等刑部查了,要等上边的人定罪了才知道。 穆家被抄家得急,无论是穆家还是朝中大臣都没有听到丁点风声,穆家根本来不及防备,把脏物给藏起来,被抓了人赃并获,早就是证据确凿的了,如今只是让他交代这些脏银等的来源。 刑部把穆家所有查抄的物品都对照好了,在提审穆侍郎这日,皇长子得了天子口谕,也亲自到场。 他是头一回出宫,一大早,钟萃亲自给他理了衣裳,细细的叮嘱着:“外边热闹繁华,等你看过刑部审案后,可以在外边玩一会,但是外边的小食得少用,你从未用过外边的东西,怕会坏了你的脾胃。” 明霭乖巧的点点头,小手拍了拍母妃的手臂宽慰她:“殿下知道了,母妃你不要担心,殿下不是一个人。” 钟萃身为母亲,哪里能不担心的。她嘴角弯了弯,在他头上轻拂,到底没再说什么,把人送出了门,命顾全几个把人看好了。 皇长子不是一个人去的,除了顾全几个侍监,还有几位伴读们会随他一同前去。 () 第205章 番外(十二) 闻意几个伴读知道要跟着殿下一同去审问大贪官穆大人都十分高兴。他们是前两日才接到的口谕, 天子的口谕传到家中,由家中转述给他们的。 他们接到口谕的时候高兴坏了,年轻男孩都有惩恶扬善, 逞凶除恶的英雄梦, 权贵家的孩子们也一样。在知道今日就是刑部提审大贪官穆大人时,他们早早就来到了宫门口等着了。 宫门寂静, 只有侍卫们面色严肃,把守森严, 他们是奉了令在此候着,若不然早就叫侍卫给驱逐了。 闻意几个干巴巴的等着,眼见时辰不早了, 探头探脑的朝里看, 面上都带着着急之色,他们赶过来时刑部外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了。刑部审查穆家一案,连城中老百姓都得了消息,已经在刑部门外候着了,其中还掺杂着各家派来的下人。 不止老百姓对穆家案子好奇, 朝中上下同样如此, 穆家的事突如其来,又并未交由朝中大臣们负责, 如今朝臣们对此也摸不准。 又过了片刻,远远见了从里边过来的一行人影,闻意几个都格外激动, 他们谨记着规矩, 不能大呼小叫的, 只能等着殿下走近了, 几步迎上去:“殿下你来了, 我们快走吧。” 闻意几个围着人登上了宫门口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上,忽略了在最后很是犹豫迟疑的闻歌,等上了马车,明霭同他们说着话:“你们这么早就到了啊。” 他连马车都极少坐,在马车四处看了看,目光移到闻意几个腰间上指了指:“这是什么?” 闻意跟贺丰两个看了看,把自己腰间佩戴的小木剑拿出来,“这是木剑,昨日夜里特意让人去库里找出来的。” 他们要去审问大贪官了,肯定是要佩戴刀剑,如同那些高大的侍卫武将们一样,只凭着气势和腰间配着的锋利的刀剑就能震慑敌人,但他们还小,家中不同意他们佩戴真刀真剑,只允许他们戴上了木剑。 若是平常审问,他们佩戴这种刀剑难免会得罪了别人,家中长辈也不会允他们这样,但穆家的事,朝臣们虽然不清楚内情,但同在朝中为官,穆家平时的行事风度也知道一二,看宫中的态度,穆家能不能翻身其实已经定下,也不怕他们佩戴刀剑把人得罪了的。 宫中也有小木刀木剑,匠人们做得极其精致,明霭幼时曾拿着把玩过许久,在读书后这些玩具就多数被收捡起来了。 他是皇子,又是穆家案的主审,不用佩刀刀剑也自是气势十足。 闻意几个把自己的小木剑递给他看,等殿下看过了,又挂在自己腰上拍了拍,格外神气。“殿下不知道,昨日夜里到夜半我就醒了,就等着今日了。太师也好,还给我们放了一日假。” 除了旬休外,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有假日,对每天都要读书的学子来说,难得有一日假,他们心里是很高兴的。 皇长子也高兴,他重重的点头:“对,太师好。” 连昨日的文章都没有多布置。 他们在马车上说着话,外边马车稳稳的在街道上行驶,马车前后各有带刀侍卫们开路,把马车围成铁通一般,路上的老百姓一见这阵仗就知道马车里边有贵人出行,纷纷避让到一旁去。 刑部门外,早有百姓们赶了来候着,还有许多各家的下人们混在其中,朝刑部里边张望着。刑部里边只有侍卫们把手着,如今大人们还没有来,只有几张公椅摆着。 他们都等了许久了,等日头已经升了很高了,刑部里边终于传来了动静,几位穿着官服的大人从后堂走到前厅。 此次提审穆家案为刑部,大理寺卿复核刑部案件,两位大人并着主事、主薄等坐到了位置上,穆侍郎是正三品大员,此次主审由刑部尚书王大人亲自审理,大理寺卿韩昱韩大人坐一侧复核。 但王大人却在主位靠左的下首落了座,朝主事们吩咐了几声,同韩大人说起了话,却绝口不提要审问穆家案子的事。 外边的老百姓看得一头雾水,他们不是第一回到刑部门前来看审案,但还是头一回见几位大人都落座了却迟迟不提审犯人的,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直到一阵马蹄声传来,训练有素的带刀侍卫们从街头行来,震惊了围观的老百姓们,这些带刀侍卫与刑部里的那些侍卫不同,他们气势坚硬,宛若锋利的寒铁,出之见血,铁面无私,他们纷纷避让开,等第一队的侍卫们把手住了刑部大门,很快,又一队侍卫护送着中间的马车行到了刑部门前。 身穿铠甲的侍卫上前,亲自掀起帘子。 王大人与韩大人得到禀报,也赶了出来,站在门外迎接。 先下车的是闻歌,贺丰几个,在他们下车后,守在马车外的顾全抬手,皇长子搭在他的手上,在数不清的目光下,他心里紧了紧,绷着脸,看似从容的走下马车。 在宫中时,宫人们都谨记着规矩不敢逾越,远远见了他便行礼,不会直视他,但外边的老百姓不知道他的身份,见大人们这样慎重,只会更加好奇马车里坐着的是哪位贵人。 王大人与韩大人上前见礼:“殿下。” 明霭挺着胸,轻轻颔首,声音还很是稚嫩,却已经透着两分威严来了:“两位大人不必多礼。” 王大人是主审,他朝里边抬了抬手:“殿下,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殿下到便可开堂,殿下里边请。” 明霭轻轻颔首,带着人进了刑部里边,被迎到了主位上。他在主位上落座,王大人贴心的问了句:“殿下,可要下官关了大门,只对内审理。” 要提审的穆侍郎与大殿下可称得上是亲戚,王大人怕大殿下颜面上过不去,便想着不对外公开审查。 明霭一抬眼就看见门外老百姓们跃跃欲试的目光,他们对王大人说的话十分遗憾,目光中看过来还带着几分恳求。他们已经等候了许久,不愿什么都没看到就被赶走了。 这可是皇子亲自审案,还是才这般大的皇子,老百姓们都想再看看这位宫中的小殿下。 明霭垂了垂眼,只考虑了几息,便出了声:“不必了,既然是审查贪污案,就让他们看着吧。” 堂上的椅子高,他不过才过了七岁,身量不够,坐在椅上也只冒出个头来,腿离着地,这是他与堂上大人们一眼可见的不同,缺少了几分气势,毕竟尚且年幼,明霭心里也知道,只能尽可能的维持着皇子威仪,让自己显得沉静。 “是。”王大人为官多年,并非丁点不懂人情世故,他已经劝了,但皇长子不愿,王大人也不再劝,正经了脸色,他一拍惊堂木:“带嫌犯穆良康!” 王大人的命令传到了刑部大牢里,很快穆侍郎带着镣铐被押到了堂前来。 穆大人是正三品大员,享受多年富贵,原本保养得宜,看着康健,精神矍铄,但入大牢这些时日,穆侍郎整个人都萎靡下来,更像是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子。 穆大人为官几十载,再等几年他就能安然的退下去,最后给自家的子孙留一个庇荫的位置,穆大人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倒下,他在朝中根基深厚,一直认为凭借着这些根基人脉能安然无恙,但这一回,他所有的人脉根基都不管用了。上边直接下达的抓捕,他的人脉根基也毫无办法。 在被抓后,穆大人心里就清楚这一回他是彻底的栽了,甚至他已经做好了一力抗下的打算。 穆侍郎站在堂前,王大人一拍惊堂木,开始审问起来:“嫌犯穆良康,本官问你,从穆府中搜查出来的大量脏银脏物可是你收受贿赂所得?这些脏银脏物又是你如何得到的?还不快些从实招来!” 穆侍郎扯了扯嘴角,眼中浑浊:“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入刑部的嫌犯,他们各种态度王大人都见过,穆侍郎不是头一个大方承认的,但刑部有刑部的流程,王大人继续问着:“事情如何本官心中自有定论,你从实招来便是。” 皇长子只见过天子与大臣们商议国事,头一回见审查的情景,还十分好奇,他在一边看着王大人审问,一边点点头。 旁边刑部的主事轻声点出堂上的情况来:“刑部审查复杂,大人们问话时不能只凭武断就断言,必须得出示证物。像现在的情形,穆侍郎直接应下来,应是自知无望了,所幸也不狡辩了,王大人让他从实招来,这意思是想让他自行开口,如此也能省下不少功夫。” 明霭还不知道原来断案也有这么多门道,听主事说了,他再看时,顿时恍然大悟起来。往常他只听过查案的过程,当真正的坐在这里时,从中学到了许多,对案件的理解就能更深了,原来判案也这样不容易的。 顾太师说过,道听途说不如眼见为实,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理解,感悟,就像不知百姓疾苦的官员,他们是没有办法为老百姓带来福祉的。 明霭重重点头,他以后绝不能如此,更不要做被蒙蔽了双眼的“瞎子”。 穆侍郎人赃并获,自知狡辩不了,他倒也大方承认:“那些东西都是别人送来的,为的就是想让我给他们家中安排一个闲职。” 除了这些,穆家收下的赃物中,还有不少调任的官员们送来的礼,经年累月下,这些东西就累计成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王大人趁机追问:“这些礼是直接送到府上还是通过别人再转手送到你手上的?” 穆侍郎脸色微微一变,直接揽了下来:“自然是直接送到府上的,府上以为只是人情往来的礼,就收下了。” 穆侍郎的意思,穆府上下都是不知情的。 王大人冷哼一声:“胡言乱语!这些礼价值不菲,就是一日不知,难道次次不知,数年都不知道?何况大人公务繁忙,府上的中馈都是家中女眷打理,她们莫非从未疑心过,收了这么多礼就从来没有备礼回礼的?” 这本就是说不通的,但穆侍郎却一口咬定了府上众人不知情,女眷都是听他的吩咐做事,哪里敢质疑家主的? 他是要一力抗下所有罪责。 但刑部的存在是为了让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哪里容他抵赖,王大人朝主位的皇长子抬手请示:“殿下,臣请传被扣押的嫌犯穆良康的嫡长孙穆文高上堂。” 穆侍郎瞳孔一缩,看着王大人的目光目眦欲裂。 明霭在王大人身上看了看,又看了看穆侍郎,板着小脸,满是严肃认真,与天子相似的面容上已经有了威严,他轻轻点头,又带着不容拒绝:“准。” () 第206章 番外(十三) 明霭并不是第一次见穆侍郎, 穆侍郎身为正三品大员,也会在宫中行走,明霭跟在天子身边学习政务, 也曾经见过他,只是二人离得远, 并没有交谈的机会。 但就见过的那两三回,穆侍郎的位置虽离得远, 但看过来时尤其温和和善,通身还带着气派, 跟他如今的模样可谓是天壤之别。 他神情已经不若先前的随性, 眼中透出些急切来:“王大人,我都说了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也都是送到府上来的,何必再牵连旁人的。” 王大人却不说话了。 穆侍郎的急切, 哪怕旁边的主事没有点出堂上的情况来, 明霭也听出来了。 他目光放到下首的王大人身上,皇长子观摩过天子与大臣们处事,如今他也观王大人,先前王大人在审案的时候有好几种不同的面目,一开始面对穆侍郎时,王大人步步紧逼,寸步不让, 但现在穆侍郎已经承认了, 王大人的神情反倒放松了下来, 这让他很是不解, 朝一旁的主事问着:“那为何王大人不乘胜追击, 把事情真相问出来好直接定罪呢。” 主事露出一抹笑, 同他解释:“不急,判案也讲究循环渐进,穆大人已经承认了,这个案子也已经走了大半了,王大人先前步步紧逼不过是想逼着穆大人尽快承认,但如今才是案子的重点,王大人这是以不变应万变,等着之后的审问了。” 穆侍郎收受贿赂是铁板上的事实,他再狡辩,再是能言善道,等刑部出示了证据,仍然是铁证如山,容不得他狡辩的。 反倒是他拒不配合的态度会让王大人心生不快,越发的与他纠缠,穆侍郎也是懂这些道理的,早就想清楚了的,因此在王大人问时才会很快的承认下来。 穆侍郎也想尽快把罪名担下,如此也能保全穆家其他,不牵连到其他人身上去。 只是他没想到,王大人打定了主意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容不得他要把事情给掩藏的意思,这让穆侍郎十分恼怒。 在朝中为官的官员,谁不是做事留一线的,穆侍郎自诩在朝中为官多年,上上下下的总是会卖他几分面子,不至于赶尽杀绝才是,他自问不曾得罪过人,在朝中一向和气,却不料有朝一日被逼到这个地步。 穆侍郎心头恨极了,想问王大人为何如此不讲情面,触及到他的目光,王大人垂下了眼。 同朝为官多年,王大人不是半点不通情理,若是当真能周旋一二的,他也愿意卖这个面子,但穆侍郎的案子显然不是他一力能担下来的,穆府上查抄出来的脏银脏物实在太多,出身富贵的禁卫军侍卫们都被清点的数字吓到,刑部接手的同样如此。 穆家涉及的数额庞大,虽说天子有令此案交由大皇子全权处置,但刑部为了郑重,依旧上报到了天子面前,王大人报上去时,亲眼见到陛下面无表情,只淡淡的说声了“好”字。 就这一个字,就叫王大人听出了波云诡谲,听出了暗藏在底下的波涛汹涌,叫他心中发颤,对穆家一案越发忌讳。 何况还有皇长子坐在首位看着,他又岂敢公然在皇长子面前公然徇私,是以王大人只能避而不见。 穆侍郎敢埋怨王大人,却是不敢朝明霭求情的。宫中贵妃与钟家不亲厚,皇长子更是连外家都不曾见过,对他们并不亲近,并不会对穆家网开一面。 与其朝并不亲近穆家的求情,倒不如借助几十年同僚的份,让王大人来高抬贵手的,穆侍郎这才盯上了王大人的。谁知王大人却避开了,这让穆侍郎愤恨又忍不住心中发凉。 王大人的态度不能说明什么,却是可以代表着什么。 穆家人都被收押在一处,很快穆家的嫡长子穆文高就被带了来。穆家女眷众多,她们大部分都不知情,只知道穆家富贵,不愁吃喝用度,使劲的花销,被收押这些天,穆家所有人都被盘问过数回。 穆文高还只当是例行盘问,但被到到刑部堂前来,穆文高才知道今日是刑部在判案,穆文高心里一沉,直到见到满身赃污的穆侍郎,他还尤然不敢置信一般:“祖父,你怎么这样了。” 穆侍郎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但穆家其他人却被收押到一处,虽说女眷们满心惶恐不安,但到底还能见到天日,只是精神差了些罢了。 穆家不少人都坚信穆侍郎为官几十年,是决计不会出事的,如今他们只是暂时的被看押起来,等查清楚就会把他们给放了的。 穆文高被日日的这般安抚下,也只当穆家这次所犯下的事不大,以祖父在朝中的能力,定是能解决这次祸事的。 到现在站在了堂上,穆文高才知道并非如此,穆侍郎的狼狈让他宛若天塌地陷一般,穆侍郎是穆家所有人的靠山,一向是无所不能的,穆侍郎是断不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若是狼狈,就是穆家大难临头了。 王大人看了眼上首皇长子的目光,沉声开了口:“好了,既然穆文高已经到了,那本官便要开始审了。” 他一拍惊堂木,堂上顿时严肃起来。 “穆文高,本官问你,穆家被查抄的脏银脏物等,可是经过了你的手?”王大人突然喝问,直点问题核心。 明霭看向主事,主事点出了如今堂上的情况来:“殿下不知,这穆侍郎已知难逃此劫,这穆公子又刚到,如今心里正是慌乱无措的时候,王大人此时突然发问,这穆公子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最是容易吐露出来。” 明霭点点头,受教了,原来这案子每时每刻的审查方式都是随着进展和人而变化的,其中门道众多,远不是他现在能全然了解的。 不过,他突然蹙起了小眉心,“殿下不喜欢这个人。” 他是皇子,他对所有人都是有包容的,他在宫中时也厌恶过人,但都是别人做了事才惹得他不高兴,但这个穆家的嫡长孙,他一见到就不喜欢,很是厌恶这个人。 但是他连穆侍郎都见得少,从来没有见过穆公子,也不知这恶感是从何处来的。 主事没放在心上,在他眼中,殿下如今尚且年幼,平时没有接触过穆家,与穆家唯一的接触就是查到穆侍郎受贿,殿下正是富有正义的时候,他对穆家人的不喜都来自穆家做下的事,因为穆家贪了财,所以不喜穆家公子。 他随口哄了句,“可能是这穆公子平日里做得坏事多,殿下一眼就看出来了。” 皇长子却把他的话当真了,他目光落在面色惊慌的穆文高身上,很快又移开,脸上很是正经:“你说得对。” 穆文高被王大人突然喝问,下意识的就反驳:“我没有,不是我。” 王大人却不给他半点思考的机会,连续追问:“不是你,那是谁?” “我” 穆文高根本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的开了口,但穆侍郎为官多年,却是早把官场上的事看多了的,当即就站了出来:“是我。” 他制止了穆文高说下去,浑浊的眼里带上几分清明:“王大人,穆家所有收受贿赂的珍品宝物都是别人送到府上,交由我亲自过目,让人放进库房里的,除了我,他们都不知道这些是何人所赠,所事为何?” 穆家如今是大夫人庄氏管着中馈,但庄氏只是儿媳妇,是不会跟穆侍郎这个当公公的接触的,她只知道穆家有大笔的进账,却碍于公公的地位不敢询问,把这件事放置一旁,也并非说不通。 就是穆家女眷们知道多年来有大笔的珍品宝物源源不断的流向家中,任由她们奢靡享用,她们也心知这银钱来路不正,但只要她们不知道,就可以用糊涂两个字来盖过。穆侍郎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把所有人都摘了出去,他一力承担下来。 明霭蹙起了眉。 闻意几个伴读跟着进了刑部,却没有跟在皇长子身后,而是被安排在最末处,他们听到这里气红了脸。 这个大贪官穆大人他说谎! 连他们都能听出来,王大人又如何不知,正因为穆侍郎不能直接对庄氏吩咐下去,才需有人代替他把东西转交到庄氏手上,做这个中间人。 而能做这件事的,除了老夫人外,便只有与庄氏最亲近的穆文高父子两个。 “是吗?” 王大人顿了片刻,不一会就有人赶来,悄声同他说起话,王大人听闻,摆摆手,这才缓缓开了口:“穆侍郎许是不知道,穆老夫人和穆大夫人已经招认了。” 他的话刚落,便有主薄递上了由穆老夫人和大夫人庄氏呈词的供词,上边详细的讲述了这些流入穆家的珍宝是如何由他们几人转手的详细过程。 “不可能!” 在穆文高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王大人让人把证词呈到了皇长子面前,由他亲自过目。明霭接了证词,看了起来。 穆侍郎收下大批的珍品宝物,在一开始时只有穆老夫人知晓,随着穆家的用度越来越富贵,其他人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但此事多年都安然无事,他们拿着也觉得心安理得,老夫人年纪大了,便把中馈交到了大夫人庄氏手中,一同交到庄氏手中的还有库房的账本。 穆家的大爷最先替穆侍郎转交这些贵重物品,等穆文高年长,这件事便交到了他的手中,由他亲自转交给母亲庄氏。 两份证词分开询问,但大致内容却是相差不离,足以证明事情真假。 王大人审案无数,知道穆侍郎心思深沉,要从他口中得知必然困难,便从穆家人身上找了突破口,把他们分开询问,以刑部的手段问话,很快就让他们的心神放开,把事情给还原了。 明霭压下对穆文高的厌恶,他放下证词,以平铺直叙的声音说道:“为官者,本应该为民请命,安分守己,却凭着一己私利收受贿赂,毫无悔意,以穆侍郎为首,穆家所有知情者全部压入大牢,等候发落。” 事情到如今,已经不必再审问下去了。 () 第207章 番外(十四) 穆侍郎同穆文高还不愿承认, 还想继续狡辩,但明霭已经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人证物证据在,他们再是抵赖也改变不了了。 他对朝廷律令还不了解, 对穆家的处置一时还做不得决定,对于还不理解的事情,明霭并不逞强,准备去请教后再来做决定,现在只让人把他们给押下去看管起来。 吩咐下去, 衙役们先是朝王大人看了眼, 得了王大人示意后,这才上前准备押着穆侍郎祖孙下去,还未碰到,穆侍郎尤不甘心,他自知王大人这条路子是走不通了,万般无奈之下只有把目光落在韩大人身上。 韩大人是大理寺卿,复核刑部案件,他指望着韩大人说上一句此案还有疑点为查清楚,或是此案还有不对的地方, 能拖一时是一时。 但韩大人在皇长子看过证词后,也看过两份证词,对证词上写的并不怀疑, 刑部案件没有疑点, 韩大人就不会插手,比起王大人,韩大人性子更冷硬一些, 他面无表情, 任由穆侍郎眼中如何哀求都无动于衷, 渐渐的,穆侍郎的反抗小了,像是认命了一般。 相比穆侍郎,穆文高是如何都不肯接受的,他还等着查案查清了,还了他们穆家清白后好好享福的,他还年轻,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挥霍,他什么都不缺,但这份富贵他还没有享受够,他不甘心就这样被定罪了。 在被衙役押住的瞬间,穆文高顿时疯狂起来,大声朝着已经起身准备要离去的明霭喊着:“大皇子,你也太狠心了,我们可是亲戚,你的母妃贵妃娘娘曾经差点就跟我” 明霭脸色顿时一变,刹那看了过来,眼中陡然升起几分凶狠。 押着穆文高的两名衙役连忙把他的嘴给堵住,收下使了大力气,朝明霭开口:“殿下,此人嘴巴不干不净,我们只得给他堵了嘴,再带下去好生给洗洗。” 明霭目光落在穆文高身上,他原本对这个人就莫名的厌恶,此时他竟然又提到了母妃,母妃是他的底线,由不得任何人胡言乱语,他轻轻颔首:“确实不干不净,如此也好。” 他把穆文高的话定性成了“不干不净”,既然不干不净,自然是胡言乱语。他摆摆手,衙役们便押着穆家祖孙下去了。 穆家案子审查告一段落,外边围观的百姓们还没有散去。他们先前听到主薄念那证词,对上边供认出来的金银珠宝都倒吸了半天冷气。 天子脚下贵人众多,商贾富户更是数不胜数,老百姓们在城中生活,也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却都是第一回听见这样庞大的贪银。 他们一开始聚集在门口只是好奇,听闻最近朝中抓了个大贪官,便过来看热闹,到现在他们才知道这到底是多大一个“大贪官”呢。 这个穆侍郎当真是大蛀虫、大贪官! 皇长子原本要离去的,但穆文高的话让他改变了想法,他顿了顿,又重新坐下,显然是要同王韩二位大人说话。 刑部的人都十分有眼色,见状忙让门口聚集的百姓都散去,准备关上刑部大门,老百姓们这才散去,但还记挂着穆大贪官的事,“大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发落啊,这个大贪官贪了这么多的珍宝银两,可千万不能从轻发落啊。” 差役们翁头翁脑的说了句:“放心吧,这件事可是大皇子殿下亲自负责的。” 说着就关上了门,若是从前穆家放软了身段,求到大殿下跟前,凭着亲戚的身份许是有一两分得从轻发落的机会,但那穆大公子在堂上公然提到了宫中的贵妃娘娘,还说了那句不清不楚的话,大殿下便是要维护贵妃的名声,对穆家也决计不会手软的。 明霭跟几位伴读在到刑部前已经商议好了,等刑部审问完以后,他们就带着大皇子去城中最繁华的几条街道上到处走一走,再带他去城里最好吃的酒楼用午膳,带他去书肆茶馆里听说书人讲故事。 这些明霭都没有做过,他见伴读们说得头头是道,很是有趣,心里对刑部审案完以后的事也十分期待。 现在他改了主意,把要出去玩的事先放在一旁,认真同两位大人请教起来:“两位大人,像穆侍郎这样的案情,从前是如何宣判的?” 他脸上还带着点严肃,双手放在膝上,腰板挺直,面朝着王韩二位气势十足的官员,并未被他们的气势所慑,整个人很是从容。 他之前曾经想过,若是刑部的案情有了进展,在宣判之前,他要先询问过父皇和顾太师,听取他们的意见,再问问王大人从前的先例,根据他们说的再进行发落,但因为穆文高提及到了宫中的贵妃,让明霭顿时改变了主意,这件案子要尽快结案。 在刑部里,韩大人并没有主动开口,王大人为官多年,对这种案子的宣判早就驾轻就熟,张口就来:“回殿下,此等人赃俱获的贪污受贿案,若是性质十分恶劣,贪图朝廷发放的饷银、赈灾款项等,以致民不聊生者,当斩立决,若是性质普通且贪图巨大的,则流放至边境,而轻者褫夺官衔,贬为庶民。” 穆侍郎一案,不是他主动贪污朝廷的灾银饷银,而是主动接受了贿赂,且数额巨大,符合王大人说的第二点。 明霭轻轻点头,并没有只听一面之词,而是朝韩大人问:“韩大人觉得如何?” 韩大人朝他抬抬手,不卑不亢的回道:“回殿下,王大人说得极是。” 明霭眼中闪了闪。顾太师教过他许多事,其中还给他说起过朝中的官员们,在王大人和韩大人之间,顾太师曾夸过韩大人,说他为人耿直,性子冷硬,是难得的不愿受屈服的官员。 他的话更为可信。 “既然如此。”他一字一句的说出口:“着,穆侍郎极其经手者流放箕州,即日启程,褫夺侍郎位,穆家所有家产充公,穆家一干人等不知情者释放,其三代不许参与应试。” 穆家三代只能为庶民,或是商贾。 明霭虽然很气那穆文高,但对穆家真正的不知情者却留了情面,从前穆家身为官宦人家,他们享受了穆家的富贵,如今穆家成了庶民,他们的家产被充公,对曾经那些享受了无尽富贵的人来说,或许比让他们流放更难受。 从天上掉到泥地里的感觉确实不好受,但他们曾经享用过那么多不属于穆家的富贵,如今也不过是回归原本。 王大人二人同时应下:“是。” 处置好穆家案子,明霭这才轻轻的松了口气,带着几位伴读出了刑部,王大人和韩大人送他们到了门口,等他们上了马车,韩大人朝王大人见了礼,也回了大理寺。 “殿下,我们现在是去甜水街吗?” 闻意几个伴读先前在刑部,受刑部和诸位大人的气势所压,连大气都不敢出,如今终于把事情办好,他们心里也高兴。 大贪官要被流放了!箕州离边境近,矿产多,听说边境的城池,人人都生得高高大大,说话跟鼓锣一般,他们还十分豪放,茹毛饮血,大贪官去了肯定过得十分艰难。 明霭对宫外原本很是好奇,但现在却没了什么心思,只是见几个伴读看着他,脸上都带着期盼,到底不好拂了他们的意。“那、那去吧。” 学子们难得才有一日假日,对外边都十分向往,今日他们是因为正事才被先生们放了一日假,等明日进学,还需把今日的课业给补回来。 闻意蹦了蹦:“殿下你真好。” 他们家中都富贵,但因为年纪尚小,除了去亲戚家中拜访,家中也极少会同意他们到街上来游玩。这次是因为有殿下在,他们身边有侍卫们保护,所以家中也都很是放心。 明霭轻轻抿了抿嘴。 马车从刑部出发,驶了有一刻钟,便到了城中最繁华的甜水街。外边顾全给打了帘子,他们一一下了马车。 明霭极少出宫,像这样热闹的街道他从来没来过,刚下了马车便听见车水马龙的声音,等一抬头,目光落在这甜水街上,他的目光顿住,正经的小脸显得十分愕然,添了几分孩童的灵动。 目之所及是宽阔的街道,连着街道纵横着好几条街道,其中一条延伸出去,在尽头是一个极大的码头,停靠着好几艘船只,船家正请了人上上下下的搬抬货物,极是匆忙。 甜水街上,楼阁飞宇,五彩缤纷,每家铺子外边都摆着从各地运来的东西,甚至还有模样深邃的番邦人在街上售卖。 见他看呆了,闻意忍不住说道:“殿下,这甜水街热闹吧。”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外边足足逛了一整日才肯家去。文人雅士们推崇的是醉春楼这等地方,普通百姓甚至连门都踏不进,但对他们这些孩子来说,醉春楼那等清幽的地方实在没意思,没有甜水街这样处处都透着不一样。 明霭并不是好面的人,他重重点头:“嗯,很热闹。” “这里的吃食也好吃,好多番邦的吃食呢,跟我们大越的吃食完全不同,殿下可以试一试,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明霭这回却摇摇头,认认真真的说道:“不行,母妃说了,不能在外边吃小食。殿下都答应了。” 他可是母妃的小殿下,当然要信守承诺。 闻意听说是贵妃娘娘叮嘱的,便不敢再劝了。 他们进了甜水街,在各家店铺里都去看过,其中有些番邦来的小珠子明霭很喜欢,还买了一些,准备回去送给母妃和姑姑们。 逛过了甜水街,他们去了醉春楼用了午食,又去了茶馆里听书。从茶馆里出来,时辰已经不早了,明霭准备要回宫去了。 出了茶馆,明霭认真同他们说道:“今日很高兴,你们带殿下去的地方都很有意思,我会记得今日的,时辰不早了,你们也回府吧,明日在学堂上见。” 皇子非令不能出宫,闻意几个原本对殿下的郑重有些心疼,但殿下说到了学堂,他们心里的怅然便消了。确实如殿下所说,他们明日又能见得到了。 明霭让侍卫们送他们回府,正准备登上马车,着小厮下人打扮的人突然冲了来,被一旁的护卫们拦下,眼见侍卫们眼神不善,小厮忙朝明霭说道:“殿下殿下,小人是江陵侯府钟家的,侯爷知道殿下今日出宫,想请殿下去侯府里坐一坐呢。” 刑部审问穆家案子,钟家自然关注着,派了下人来打听情况,等审问完,下人回去秉明后,江陵侯府才知道今日大皇子出了宫,江陵侯便命人来请他。 江陵侯府若是能得皇子登门,当真是荣耀,江陵侯也顾不得岳丈家的事了,派来的人找了许久,最后才摸到这来,想把人请回去。 但明霭一听江陵侯府便冷了脸,淡淡的甩下两个字就登上了马车:“不去。” 很快马车便朝驶了起来,侍卫们护送着马车在中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等他们过了后,留下的侍卫这才把人给放了,送几位公子回府。 江陵侯府的小厮跺跺脚,只能回去复命了。 明霭回了宫中,先去见过了母妃,把自己从甜水街购置的五颜六色的珠子捧到她面前:“这些都是番邦的人卖的,母妃给挑一挑,母妃剩下的再给芸香姑姑几个。” 这些珠子算不得甚珠宝珍品,但皇子的心意比这些贵重,钟萃从中挑了好几个颜色,命人收捡好:“我们殿下真有孝心,出宫都知道给母妃买礼物回来了。” 皇长子挺起胸膛,“儿臣下次出宫还给母妃带。” 钟萃笑眯眯的:“好。” 又问起了案子的事。 明霭脸色正了正,先在心里想了想要如何说,等想好了这才开口把刑部审案和宣判的事说了:“母妃,殿下这样宣判做得对吗?” 钟萃理所当然的点头,“当然对。判有罪之人,放无罪之人,处置得极为公正。” 哪怕他不高兴,也没有迁怒,而是尽责的做好一个皇子的责任。 不是像上辈子那样,不是大臣们下决定,就是新帝铁血镇压,强硬的把政令发下去,而是和和气气,主次分明的把事情给办好了。 “殿下差事办得这样好,你父皇知道了也会奖励你的。” 几日后的大朝会上,当今当着朝中文武百官立下诏书,立皇长子明霭为皇太子,承光殿为皇太子东宫。 承光,意承载着对储君的期盼。 () 第208章 番外(十五) 近日朝中并无大事发生, 大朝会也不过是走一过过场,向天子回禀一些小事罢了。当今最不喜藻词华丽奢靡, 也不喜听他们吹捧,因此下边的大臣们都只是平淡的叙述了事情就退回了位置上。 天子没有因为是小事就置之不理,仍然认真同他们议过了。 商议过正事,大臣们放松了两分。当今不喜听吹捧之词,便是正事商议完,大臣们也不敢上前高歌颂德,落在前边的大臣们深知天子秉性, 绝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大臣中,位列都察院的一位年轻官员四处看了看, 见大臣们皆是一副敛眉垂眼的神态,面上一喜, 当即便站了出来。 汤大人前不久才调任为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史, 上了两次大朝会, 对天子的秉性还不了解,也无人同他提及这点。 他站到中间, 朝帝王行礼, 高声说道:“启奏陛下,臣汤东平有事起奏。” 汤大人头一次奏本, 心里还很是紧张。 上边很快传来淡淡的声音:“准。” 汤大人顿时认真严肃起来:“启奏陛下,不日前大皇子殿下亲自审判穆家案子,成功审理此案,如今一干人等皆以受律令处置。大殿下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面, 亲自审理案子, 其中绝不徇私, 大义灭亲, 臣认为,大殿下此举应赏。” “大殿下如此英才,必有陛下言传身教,悉心教导之因故,故而臣认为,大殿下的功劳与陛下也是分不开的,大殿下有如此功绩,也多亏了陛下才是啊。” 汤大人公然在朝堂之上把陛下同大皇子高歌颂德了一番。 在他洋洋洒洒的说着时,殿中的大臣们顿时脸色一变。汤大人才正式参加大朝会不久,对天子的脾性尚不了解,竟然在朝上吹捧起来,殊不知陛下对这等吹捧之词自来十分厌恶,汤大人如此,只怕在陛下眼中是落不到好了。 可惜了,汤大人才调任不久,又调到都察院做事,原本安安分分的也就罢了,他偏生想要走这等捷径,不把朝中的情况给打听清楚,若是落到个贬黜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汤大人的下场他们已经能预料到了,大臣们只等着天子下令了。 好一会,他们才听到上边不轻不重的说了句:“确实该赏。” 汤大人面带喜色。 入朝上为官的官员,谁不想叫天子看重的。这朝中大员无数,想要从中脱颖而出何其艰难,近日城中最热闹的便是穆家的事,穆侍郎府堂堂正三品大员的府邸说倒就倒,府上男眷多被流放,只有少部分不知情者悉数被释放。 盘旋在城中扎根几十载的穆家轰然倒塌,余下的穆家家眷们当了首饰住赁了小院子居住,再过不久就要返回老家了。 汤大人身为都察院官员,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清楚,当场便想到了在大朝会上参本一事,但他才调任不久,人微言轻,朝中怕是有许多大臣争先上奏此事,直到上了大朝会上,正事已经商议完毕,却无人出列,汤大人心里一喜,心中一横,当即便站了出来。 大臣们不敢置信的抬头,却见他们想象中应该是勃然大怒,斥责汤大人溜须拍马的当今端坐在龙椅之上,脸上并未有丝毫不悦,相反,他勾着嘴角,显是心情上佳。 临近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懂陛下的态度为何突然就变了。 陛下从前的态度可并非如此。 他们只能眼看着陛下态度陡然大变,汤大人高高兴兴的归了列,并不知他头上的乌纱帽险些就掉了。 大臣们摸不清陛下的态度,越发谨慎起来,杨培站了出来,高声唱报:“还有哪位大人有事起奏?” 下边大人们皆摇摇头。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大臣们若是没有事启奏,朝天子行礼告退便可退出朝堂之上,但杨公公却没有提后边一句,大臣们心里便有了数。 等杨公公退了回去,果真见天子开了口,闻衍目光在堂下的臣子身上扫过,沉声说道:“朕早过而立,再过两年便到不惑之年了。” 天子缓缓说了起来,他浑身威仪,面容俊美,周身上下没有一丝松懈,仍如同往年一样年轻。但也是这个时候,朝臣们才从天子赫赫威仪中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陛下也着实不小了。 他微微停顿,才接着说了下去,“朕已到不惑,膝下子嗣却稀少,到如今仍只得大皇子一人,近来朕夜里竟遇先祖托梦,先祖长叹我闻家皇室子嗣凋零,恐有栽秧,若天子恐有不测,岂不是连储君都未曾立下,让子嗣登基恐有人言。” 他叹了声气,大臣们也不由得顺着天子的话想象起来。陛下快到不惑之年,如今膝下却只有一位子嗣,放在数代帝王之中也称得上少了,甚至连朝臣们家中的子嗣都远不止这样。 他们曾经也数次上奏恭请陛下立后,但折子都被驳回,当今手段强硬,大臣们无法,只得渐渐歇了这个心思,兼之大皇子的出身,后宫中有了皇子,大臣们便也不急了,便一直拖到了如今。 当即就有大臣谏言:“陛下,应赶紧立中宫后位,诞下嫡子方为正理。” 立后之事被重新提了起来,这一次,大臣们更为急切起来。 但天子一反常态的没有发火,只是顺着他们的话点头:“中宫后位是该立,但皇后之位事关国统,轻易马虎不得,甄选到皇后入宫,按规矩得二三年之久,等皇后入宫,若要当真诞下嫡子许又得三四载。” 到那时,以陛下的年纪哪里还能等得起的? 大臣们顺着天子的话想得更远一些,便是过了几载后宫中当真有了嫡子,但等开蒙到长大,更得十数年时间。何况,尚且还不知这嫡子有没有储君的能力,一切都是未知,若是嫡子没有这个能力,大臣们又如何的能认同,真等到那时,他们哪里还能等得到下一个嫡子培养出来的。 帝王年迈,而储君年幼,是国之不稳之兆,这并非好事。 “如今可如何是好?” 大臣们焦急起来,如今这立后之事也成了个烫手山芋,接不接下都成了未知。 天子并非阻止他们的议论,只等他们议论了片刻后,这才淡然开口:“朕深感愧对先祖,夜中深思许久,终寻得一法。皇长子明霭,年七岁,学识通透,已跟随朕身边学习政务两载,乃是良才美玉,皇长子心系百姓,小小年纪便能建功,足见才能,朕决意立皇长子明霭位皇太子,承光殿为皇太子东宫,以慰先祖恐忧,爱卿们以为如何?” 除了站在最前边的数位天子重臣,下边的大臣们当即脸上就透露出了不愿。 皇长子是庶出,怎可立为储君? 大臣们还未开口,汤大人又立时站了出来,在大臣们怒目下,高声附和:“陛下深思熟虑,果然是慧眼如炬,高瞻远瞩,大皇子殿下小小年纪就能主理案件,把朝中官员的利益和老百姓的利益放在首位,让大臣们少花了不知多少银钱,此等大恩,我们岂有不愿意的。有这样一位皇子为储君,实乃我大越之福啊。” 大臣们恨不得把汤大人给打上一顿。 为了能脱颖而出,他如今是脸面都不要了,知道吹捧有用了,现在连关乎国统的事都能溜须拍马,简直可恶! 事关储君,怎可如此儿戏? 有了汤大人的公然出列,朝中的年轻官员纷纷紧随其后表示,重臣们不表态,以近年被提拔的年轻官员们为首,很快便以压倒的态势把不愿意的大臣给压了下去。 跟大臣们不同,年轻官员们在思想上更宽容一些,何况皇长子如今的名声远扬,在老百姓心中极有分量,叫人信服,合情合理。 在这种情况下,大臣们再不情愿也阻止不了了,最后天子出了面:“好了,都不必再争论了,朕意已决,必然要给先祖一个交代,杨培。” 杨培站出列。 “传令下去。” 杨培弓着身子:“是。” “退朝。” 大臣们告退,出了殿,如今情势压迫,他们再不情愿也无法,但大臣们看着连脸色都不曾变过的重臣们,宛若被一盆凉水泼了下来。 这些重臣都是陛下心腹,是文武之首,他们日日与陛下处事,想来是早就知道陛下打算的。 从皇长子开蒙,到封顾元舜为少师,皇长子跟着陛下学习政务,主理穆家案子,如今穆家案子结了,但皇长子的名声却是扬开了。 这忍不住叫他们怀疑,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行事,这些重臣心腹,甚至连顾少师,这些人只怕早就知道陛下的打算,甚至连近年在官场上出现的年轻官员们,也不单单只是陛下重用年轻官员,只怕是正好借着他们,来磨砺这些年轻官员,让他们能尽快独当一面。 为的,自然是为如今的皇太子培养忠心可用的下臣。 这个猜测忍不住叫大臣们倒吸一口冷气,若是按这样的计划来算,早在皇太子三岁开蒙,或许更早之时,陛下就已经打算要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了。 这些年陛下一步步的为皇太子铺路,到如今水到渠成,这张大网最终连成了线,也让他们反应了过来。 如今唯一能让他们庆幸的,就是陛下没有提及要立贵妃为后的意思。庶女为后,若是陛下提及,他们再如何都要反对的。 下了朝,闻衍急匆匆朝着后宫过去。 他到钟粹宫时,钟萃已经得了消息,听到册封皇太子的旨意下来,钟萃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对比上辈子急匆匆的被大臣们簇拥着登上帝位,这辈子似乎是所有的苦头都吃够了,吃足了,已经都变成甜的了,再是顺遂不过。 这样的天壤之别,恰恰让钟萃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天子站在她面前,亲自同她说了这个消息,她瘫坐在椅上,仰着小脸,眼中还带着一种破碎:“真的吗?” 天子俯下身,替她轻拭眼角滑落的泪珠,放柔了声音:“自然是真的,早在他出生时,朕就已经下了决定,朕的储君只能是他。” 钟萃好一会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起身同天子告罪:“是臣妾失礼了,请陛下责罚。” 闻衍眼中有些失落,见她又恢复到这样谨慎小心的态度上,他不由得负手而立,眼中的失落尽数散去,“一时激动了些,朕能理解。” 钟萃微微松了口气,朝他福了个礼:“谢陛下。” 他下了朝,亲自到钟粹宫来,并不是想见她这样小心的态度的,天子隐忍坚毅,但此刻,他却忍不住看着她说了起来:“朕对你如何,你心中知晓,朕是如何都不会同你生气的,你也不必这样谨慎。这宫中人人都身不由己,朕是,你是,便能携手相敬如宾,也已经足够。” 这次天子第一回剖析着,把心中所想说与她听。 钟萃的谨慎小心早就刻在了骨子里,下意识的恭敬:“是。” 闻衍无声的溢出一口气,脸上尽是失望。 他心中微微发凉,面对贵妃数年来不冷不热的态度,到底觉得有些伤了,也有些疲倦,他转身交代:“你歇着吧,朕先回宫了。” 天子面对任何事都果敢坚决,唯独在面对贵妃时,多年来都迟疑犹豫,拿贵妃的性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畏手畏脚的。 他大步朝外,迎着外边透进来的光亮,钟萃在他一头乌发中竟见到了几根银丝。钟萃心中一堵,仿佛那在她眼中仍然高大的背影开始佝偻起来,眼见他跨出门栏,快要步下阶梯从钟粹宫离去,钟萃忍不住吐出一个字。 “好。” 她声音太轻,已经步下台阶的天子并没有听见。 () 第209章 番外(十六) 对天子说的, 钟萃并不是没有感触,这宫中人人都身不由己,因此她才会多年谨慎小心, 并没有因为得宠了就张扬跋扈。 钟萃一直记得早些年那淑贤二妃等一干人的下场, 万不敢学了她们一样得宠掌权就制霸后宫, 拉帮结派,多年来才相安无事, 在宫中也甚少树敌。 皇长子上辈子身为陛下唯一剩下的子嗣,被大臣们簇拥上了帝王宝座,却又饱受诟病, 说他登基没有先帝旨意,没有辅臣辅助, 不如其他的帝王一般名正言顺。这些话钟萃记了很久,直到如今, 皇长子被封为皇太子, 有了辅臣帝师,名正言顺。 以后他会顺利的登上那个位置, 名正言顺的走上去,在朝臣们心悦诚服之下登上帝位。钟萃心中再也没有遗憾了。 皇长子被立为了皇太子,以后身份不同, 她身为母妃, 自然不能再低调避世,应该主动表达一二,不再听从任之, 她与陛下之间有太子作为纽带, 必然牵绊深厚, 对陛下说的相敬如宾的相处下去, 钟萃心中也是认同的,只是陛下说得太突然了些,她还没有完全的回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陛下已经大步走了。 从那天起,帝妃之间有些不一样了。 皇长子被立为皇太子后,就不再遵循着一旬才跟在天子身边学习政务的口谕,时常会跟在父皇身边陪同天子处理公务。 被立为皇太子后,明霭的心态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仍旧是一板一眼,做事一丝不苟,有变化的,就是他身边多了两位父皇赐下的行走御前的侍监,前朝后宫的宫人们见了他以后,态度更为恭敬几分。 他在父皇母妃身边的时间都不短,自然就发现了些许不同,下课以后,百思不得其解的皇太子对着几位伴读问了出来:“在你们家中,你们父母们有不和过么?” 几位伴读面面相觑,纷纷点了头。 贺丰讲道:“当然会,上月里我父母就吵嘴了,母亲气得脸都红了,都我进去了,他们立时就不说了,后来父亲走后,我问母亲,她却告诉我没有吵嘴,只是与父亲说了几句话罢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母亲已经骗不了我了。” 其他家中大部分都是如此情形,当父母的再不合,当着孩子的面却会粉饰太平,不想叫他们知晓。 皇太子从来没有想过父母会发生争吵的问题,甚至是父母不合的问题,在他眼中,父皇虽强势,但母妃却是温柔小意,他没有想过他们会有吵嘴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十分震惊,叫他有些苦恼,“原来所有的家中都会这样。” 每个家中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让他心里稍微安了安,又忍不住问道:“那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呢?” 伴读们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了。他们也是难得会撞见这种事情,当长辈的不会跟他们说起,他们每日又要进学,等再回去请安时,父母已经和气交谈起来了。 他们并没有猜测皇太子问这句话的含义,在伴读们眼里,殿下身在宫中,对宫外的一应知道极少,经常会问他们一些问题,这个问题跟殿下平时问的不同,但殿下心性和蔼,一视同仁,突然想了解百姓家中的情况,这是百姓的福分。 他们竭力的想着,推断着如何和好的事,“应该是送礼。” “送礼?” 闻歌已经定亲,成亲王妃同他说过不少如何讨未婚妻欢心的事,对此知道得深一些:“我母妃说,姑娘家都喜欢漂亮的首饰,衣裳,还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时不时给她们送一些去,这也能证明是惦记着她的,能让姑娘安心。” “是呀,我母亲看见漂亮的衣裳首饰时也很高兴的。” 明霭听他们说了不少女子们的喜好,把这些记在心里。等他们说过,到开堂了,先生走了进来,他们立时端坐好,认真听先生讲学。 身为皇太子的伴读,他们如今半点不敢松懈,殿下被封为皇太子时他们心中都极为高兴,但随即便有许多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是他们稍做了出格一些的事,便认为他们不该做殿下的伴读。 还有大臣向陛下谏言,说殿下如今身份不同,应该给殿下重新挑几位德才兼备的伴读,如此殿下与这些伴读一起,互为影响,才能在学业上更进一步。 但陛下却没有应下,还压下好几张折子,并提及过,认为他们都是可造之材,并没有不妥的地方,这让他们很是感动,从前做皇子伴读时,他们还能偷懒躲学,如今做皇太子伴读,他们必须得要比别人更努力,更优秀,才能得到大臣们认同,才能继续留在殿下身边。 他们聚精会神的听着,皇太子却垂下了眉眼,一部分的心思放在了别处。他是前几日才发现父皇和母妃之间不合的,父皇提及到母妃时不愿多提,母妃提到父皇时也三缄其口,他还问过母妃,但母妃也是那样说的,不愿让他知晓了。 他本是想悄悄问过母妃身边的几位姑姑们,但姑姑们对母妃忠心耿耿,他若是去问了,她们必然会把事情原封不动的告知母妃,母妃知道了,肯定会与他说道,让他把心神都放在学业上,让他不要管长辈的事。 明霭被立为皇太子之日起,搬宫就正式提上了日程,承光殿还需洒扫清理,才能让皇太子搬进去,现在承光殿已经洒扫好了,再过两日他便要搬到前殿居住。他若是不看着父皇母妃和好如初,心里便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最后一堂课是顾少师讲的,等讲完,闻歌几位伴读便收拾好了笔墨,同明霭和顾少师告辞。明霭作为皇太子,他要单独留堂,顾少师要教他其他的学问。 “太子,今日我们仍然学《周礼》。” 《周礼》讲述的是礼仪制度,君臣之仪,官吏制度,与《仪礼》、《礼记》并称为三礼,它的许多制度设置都让后代的皇朝们沿用借鉴,作为储君学习这些礼法书籍,便能以史为鉴,把那些宏伟的、构思的制度设置融合,从中走出更为宽广的,适用的路子来。 作为储君,他要从君臣之仪,上下之位,父母知道,长幼有序这些了解以后,才会学习春秋、尚书等讲历代兴衰、成败得失的书籍,最后才会学到御国、御天下,治国用兵上。 要先学会做人,才去学如何做事,如何做大事。 便如同造房,只有将根基打得足够牢固,房屋才会踏实,惠及几代子嗣,若是根基不牢,贸然在地上造房造舍,那这房舍就坚持不了多久,如同空中楼阁,迟早会坍塌下来,哪怕房舍做得再精致精美,也不过再瞬间就会成为废墟瓦砾。 顾少师讲得不多,只讲了一篇内容,便停了下来,再问过几道问题后,便让他先行回宫,等明日再继续往下讲。 明霭却没动,他在顾元舜身上看过,有些好奇:“先生,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皇太子心性稳重,被封为皇太子后跟往常并未不同,仍是认真听讲读书,就是对他这个太子少师的态度也没有变化。顾元舜有些惊讶,很快便道:“太子请讲。” 明霭小手撑在下颚:“我听人说,先生早早被封为少师,是因为先生早就知道父皇会封我为太子了,所以先生才会来给我上课,而不是教导其他的宗室子弟们读书,这是真的吗?” 顾元舜目光平和,周身温润:“那太子还听说了什么?” “我还听说,父皇之所以近年调了许多年轻官员在朝中,对他们看重,却又不过分倚重,是因为这些官员都是为我培养的臣子。” 顾元舜眼中已经带上了笑,他说道:“这些年轻官员的事臣并不知道,陛下如何调任,自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也自有陛下的用处。” 他却没有否认知道明霭会被封为皇太子的事。 明霭瞪圆了眼:“所以先生是早就知道我会被封为太子吗。” 顾元舜轻轻颔首:“陛下对太子的宠爱如同这世间所有爱护子嗣的长辈,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知道的时候不过是太子还未开蒙时,陛下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而在此之前,陛下要说服心腹重臣,要谋划,定是比他知道的还要更早。 早到或许太子还未出生,陛下已经对他生出了期许。 明霭心中动容,眼中还有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但很快,他心里就已经肯定,顾少师没有说谎,父皇很早就决定立他为太子的事是真的。 他幼年调皮顽劣,对着父皇也毫无俱意,时常同他作对,他曾经听到过别人谈论,说父皇对他们母子太过宠爱,或许连以后的嫡子中宫都比不上这份宠爱,那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这是他的父皇,他是父皇的皇子,父皇当然要宠爱他。 但现在他读书进学了,才知道天家父子与普通人家不同,父皇对他的疼爱是真心实意的,甚至比普通人家的父子更为纵容,这些其实早有征兆的。 “太子可还有要问的?”顾元舜态度温和。 他是太子少师,与太子站一起,自是要为太子解惑。 明霭顿时有些为难起来,他小心的抬了抬眼:“少师,你同师母拌过嘴吗?” 明霭向来喜欢多方取证,听取百家之言,先前跟伴读们说起家中父母不合的事,但心中有些疑惑并未消散,他们都还小,对这种事知之甚少,但少师是长者,他的话自然更能信服。 顾元舜一愣,不料太子问了这样的问题来。 顾元舜并不是古板的朝中大臣,对年少者常常一句“等你们大了就知道”敷衍了事,能说给他们听的,他并不忌讳认真说着自己的经历,以此来告诫他们,会认为失去了长辈的威严。 在错愕后,顾元舜说道:“当然,再是柔顺的人都有脾气的,人心隔肚皮,没有人能完全知道别人的想法,也不会全然认同别人的做法,自然会有拌嘴,闹别扭的时候,只要知道以后相互扶持着,在拌嘴闹别扭以后,等气消了,自然也就好了。” 明霭点点头:“那要送礼吗?” 顾元舜是世家子弟出身,有着世家子弟周全的做派,“当然,在不涉及底线下,我们男子理应在拌嘴后退让一步,让人采买来她们喜欢的,借此让隔阂消融。夫妻之道也是一门学问,其中的关系复杂,也全然因人而异,各家不同。” 明霭到底年幼,听不懂夫妻之道,只听了个囫囵,同顾元舜颔首:“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时辰不早了,明霭也不再问了,同顾元舜见礼,随后便回了宫。 宫学离前殿最近,他先去了前殿,这个时辰天子已经处置好公务,正挑了压下的几封折子看了起来。 他恭敬的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天子阖上折子,朝他招招手:“下学了,来。” 他随口考问了几句,见明霭回答得没有错处,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你的先生们在教导上是用了心的,详尽细致,并未敷衍。” 明霭点点头,还朝他手边看了看:“父皇还在看折子?” 往常父皇都会同他说上几句折子的内容,同他剖析一二,今日却不曾。 天子瞥过折子一眼,轻描淡写:“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大臣们如今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中宫后位之上,在他们看来,陛下既然立了皇长子为皇太子,便是为了皇太子的身份,陛下也必然要抬了贵妃的身份,把贵妃封为中宫。 他们都想过了,若是陛下提出来,他们必然要反对到底,绝不会让庶女坐上后位。大臣们等着,防备着,只等着陛下一开口就要激烈开口,但陛下仿佛忘了这件事,连立后之事提都不曾提过半句。 大臣们一头雾水,只能写了折子拐弯抹角的来询问。 明霭便不过问,只说着:“父皇,儿臣想一件珍品送人。” 天子对太子格外大方,当即便让杨培带着他去天子私库里随手挑上一样。 杨培带他去了,守在外边片刻,便见太子从私库里取了一支玉簪出来。玉簪男女皆可佩戴,天子得了杨培回话,也没放在心上:“随他去吧,许是要送与哪位伴读的,那闻歌今年可是要下场?” 天子对太子身边的人了解深厚,杨培轻轻颔首:“回陛下,正是。” 明霭从前殿回了钟粹宫,膳房按他的时辰正好送了膳食来,等净手用过了膳食,他先同母妃钟萃说了一声,回了房中,等他出来,手中便拿着一个小匣子。 钟萃正在看书,直到一方小匣子摆在面前来,她这才注意道:“这是什么?” 明霭摇摇头,还催促道:“母妃打开看一看。” 钟萃依着他,把精致的小匣子打开,里边翠色的绸缎上躺着一支润泽的玉簪,细腻温润,做工并非华贵,却也是一件贵重之物:“这是?” 钟萃不解。 明霭认真说着:“儿臣今日下学去了前殿,父皇考校了儿臣几句,便让杨培公公把匣子拿了出来,让儿臣转交给母妃。母妃,父皇这是赔礼吗?” 他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天子时常会考校皇子,钟萃并不曾怀疑,她脸颊染上淡淡的红,对上儿子好奇的目光,一下合上匣子,忍不住有些羞恼,这份羞恼却是对着天子的,“陛下真是的,怎的让你来做这种事!” 让儿子做这种事,岂不是告诉他,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他就不丢脸吗? 明霭不解母妃这是接受了还是没接受这份“赔礼”,他尚且年幼,对这种事全然不懂,只得把疑问埋在心中。 次日,明霭去读书进学了,钟萃吩咐了内务处的事,目光扫到那方匣子上,沉凝了好一会,到底吩咐芸香:“去膳房取些食材来。” 钟粹宫里设有小厨房,不必去膳房里便能做膳食。 到下晌,钟粹宫的宫人提着匣子到了前殿。钟粹宫已经多日没有送糕点汤水到前殿来了,前殿宫人们见了都忍不住生出两分高兴来,但如今陛下正同大臣们议事,杨喜便把匣子接了来,还问着:“贵妃娘娘可还有何吩咐?” 宫人一五一十的传达着钟萃的话:“娘娘说,谢陛下赏赐,那支玉簪她极是喜欢。” 钟萃虽然恼陛下让皇子在中间跑,但想着陛下都退一步了,她若是再不表态,岂不是显得斤斤计较了。 商议完国事,大臣们出了殿,天子正批阅着折子,下边宫人便送了茶点上来,膳房的茶点多日都不曾送到御前来了,闻衍正要呵斥这些人自作主张,宫人把匣子里的点心取出,杨喜还在一旁喜盈盈的说着:“钟粹宫才送来不久,现在还是热的,正适合下口,陛下快些尝尝。娘娘还说了,让奴才替娘娘谢恩呢,陛下赏下去的玉簪娘娘最是喜欢不过了。” 闻衍听到贵妃二字,心中本有些异样,但却又瞬间愕然,声音中难得的带着迟疑:“玉簪?” 身后伺候的大总管杨培也诧异的看了过来。 杨喜连连点头:“对,就是玉簪。” 闻衍哪里还猜不到是怎么回事,他勾了勾嘴角,却并没有否认。 () 第210章 钟云辉 钟云辉年幼时过得艰辛, 他比大房嫡子钟云坤先出生,是大房的庶长子,当年后院里秦姨娘得宠, 与嫡母穆氏别矛头, 最后棋差一着,秦姨娘生下来的五妹妹被交给了下人抚养长大,秦姨娘逐渐失宠。 连受过宠爱的秦姨娘都不得不向嫡母穆氏低头, 更何况是本就不得宠的余姨娘。余姨娘带着他小心的缩在后院里, 一点点的把他拉扯大,从来不敢让钟云辉冒出一点头惹到了嫡母穆氏注意的。 钟云坤五岁启蒙时, 侯爷仿佛才注意到钟云辉这个庶长子,恩赐一般让他跟着一同上学, 嫡母为了彰显慈祥, 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给钟云辉送来了最差的笔墨纸砚,连数量都不过只有几张。 读书废纸, 尤其是正在读书写字的孩子, 嫡母还口口声声的说,这是为了不让他浪费, 学会珍惜,但对着嫡子钟云坤,却有数不尽的笔墨纸砚供他享用。 钟云辉很早就明白了什么是嫡庶有别,尊卑有序, 哪怕他明知钟云坤的笔墨纸砚是用府上的银钱供的,却万不敢对着嫡母穆氏的话提出质疑来。 嫡母穆氏掌着后院, 掌着府上中馈, 就是把这件事闹到老太太跟前, 也得不到老太太能为他说话的,嫡母更有无数的理由借口来为自己开脱,反倒会让他的生母余姨娘落进苦水里。 正室要整治不受宠的妾室,实在太过容易了。 读书以后,钟云辉也不敢表现得比钟云坤聪慧,他刚读书时,还没有很好的藏拙,只是在堂上多回了几个问题,便被扣掉了一半的纸,余姨娘也被莫须有的罪名被穆氏罚跪在人来人往的小道上。 这些教训教会了钟云辉要如何低调,要把所有的光芒都掩盖下去,只有表现得不如嫡子钟云坤,他们母子才会有轻松的日子过。 下场参加县试前,钟云辉的用度费用都是余姨娘拿自己为数不多的银子贴补的,过了县试后,钟云辉开始在外边的书院里上学,知道可以抄书挣银钱以后,他的时间除了读书外,便是抄书。 外边书院不比在府上时,一举一动都有嫡母穆氏的人监督着,给了钟云辉不少自由,穆氏怕被人说不慈,在书院里的读书费用并未克扣,甚至还给钟云辉换上了几刀上等的纸充面子。但读书人最重要的是读,是写,穆氏仍然扣下了大部分纸,钟云辉也需要大量的纸来供他书写,只能不断的靠抄书所得的银两来填补这部分空缺。 其后多年,他们母子都是这样低调的在侯府中度过,甚至因为他们母子多年来的乖顺听话,穆氏对他们的防备渐渐松懈。 直到顺王妃大寿,他在当今面前露了脸,从前连正眼都没瞧过他的老太太,侯爷还把他召到了老太太院子里,问他跟宫中五妹妹的关系,问他们何时有交情的。 嫡母穆氏在一旁暗示他藏私,对家人隐瞒,对侯爷不亲,兼之钟云辉只模糊的说了三言两语,老太太两个信了穆氏的话,也认为生了反骨,对他的态度骤降。 主子们这样的态度,下人们也见风转舵,对他们院子冷嘲热讽,那些话太难听,余姨娘在院里哭过数回。 钟云辉一筹莫展之际,一日余姨娘却匆匆进了门,当下拉着他往外走,余姨娘面颊薄怒,但脸色却泛着红,没有了前两日的愁苦,“走,赶紧过去,不能让他们给抢了。” “姨娘?”钟云辉是读书人,余姨娘也向来看重他这个身份,对他的读书人的态度很重视,像这样一点也不顾忌的时候,在钟云辉的印象中是没有的。 余姨娘只能急匆匆的告诉他,姑爷赵大人登门了,点名了要收弟子,而且点名了是要收下钟云辉,而不是穆氏最看中的嫡子钟云坤,但现在被穆氏给横插一杠,在前边被拦了下来,穆氏让人瞒着他们,又把钟云坤推到赵大人面前,想让赵大人收下钟云坤。 常年以来的日子让他们母子两个都习惯了不争不抢,钟云辉当即就不愿再去,余姨娘却十分坚持,“去,为什么不去!赵姑父点名了要收下你,这个机会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云辉,赵姑父收下了你,以后你就有人撑腰了。” 余姨娘得了人通风报信,换做其他的事情,她也就不争不抢了,但这样的机会代表着什么,她就是不懂其中的道理也知道是个天大的馅饼。 余姨娘强行拉着钟云辉去了前院。 钟云辉后来才知道,姑父赵大人走这一趟,是因为姑父赵大人揣摩到了几分圣意,在收下钟云辉以后,他也如实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宫中森严,带着庄重严肃,凡是踏入其中的都必需再谨慎小心不过,钟云辉身着朝服,稳稳的迈着步子出了宫,等候在外边的下人忙上前:“三爷下朝了。” 钟云辉身量高挑,只是身材略显单薄了两分,但他为官这几年,身上已经有了官员的威势,也不敢叫人小瞧了的,钟云辉轻轻颔首,坐进了马车里,很快,车夫便架着车往江陵侯府赶。 等下了车,他先吩咐了句:“去跟三少夫人说上一声,让她先用饭,不必等着,爷要晚些才能家去。” 身边伺候的人应了声,就有人下了台阶往春花巷赶。 钟云辉成亲三年,如今膝下已有一子,成亲后,他们就搬到了春花巷的府上去住了,只来同长辈请安时才会来侯府。 他的妻子成氏出身大家,这桩婚事也是宫中的贵妃牵的线。 当年太子尚且年幼,说要给他找一位舅母,贵妃便出了面,给他指了一位,成氏出自明德侯府,勋贵不如清流之家在身份上更看重,成家对这位年纪轻轻就在御前当差的钟家子也十分满意,把府上嫡次女嫁了来。 成氏有清流之家的姑娘一般擅才情,温柔体贴,成亲三年,夫妻二人连一回红脸都不曾,钟云辉对妻子十分满意,对宫中的贵妃母子也十分感激。 他不过是教导贵妃读过两本书,却受了这么大的恩惠,从当年的站在天子面前,赵大人收弟子,到在宫中行走,这每一件都离不开宫中的贵妃。 下摆从门槛上划过,掀起几分弧度,钟云辉面色如常的踏进侯府,嗅到隐隐的些许腐朽之气,他面色不变,先去了后院里见了余姨娘。 余姨娘见到他十分高兴,忙让人上了茶水来:“壮壮可还好?我好几日没见他了,也不知道他近日是不是又长壮了,长高了。” “他也十分挂念姨娘,问你何时过去。” 钟云辉没有劝让余姨娘随着去春花巷府上住,早在他们住过去时,钟云辉就提了出来,但余姨娘有顾忌,她是侯府的妾室,侯爷还在,她怕去住了让人说了钟云辉的闲话。 钟云辉现在是官身,更要注重名声。 余姨娘只能隔上几日出府一趟,去春花巷府上看过了孙子,赶在时辰前又回来,钟云辉如今身份不同,余姨娘在侯府的日子也不像早年那样艰难,下人们对她恭恭敬敬的,厨房里也不会克扣她的用度。 “你今日回来得真不巧,那边又闹起来了,你父亲只怕又要叫人来请你了。”余姨娘朝正院的放心努了努嘴。 大房的正室,侯夫人穆氏如今脑子出了问题,隔三差五就闹一回,说侯爷对穆家人见死不救,说当年穆家是如何对待他这个当女婿的。 穆氏一生好强,穆家这样的靠山轰然倒塌,穆氏哪里接受得了,她更接受不了别人看她的目光,那让她极其难堪,为此穆氏也不爱出门了,整日的缩在正院里骂人。 穆家剩下的人还在时,偶尔还有几个来探望她,等穆家余下的人都返回老家了,穆氏的脾气变得越发古怪,也全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她,不在乎侯夫人的体面了,老太太就把她掌的中馈夺了,交给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共同打理。 穆氏成了见天怨天尤人的泼妇,江陵侯与她好生说过几回,看在几十年夫妻的情分上,他还是想与她好好过下去的,但穆氏说不通,每见一回就骂,说侯府对不起她,说江陵侯对不住她,钟正江便也极少去正院了。 “前日四公子回来了一回,他还要赶回去,在府上住了两天,今早一早就走了。”钟云坤来去匆匆,除了回来探望了穆氏,余下所有兄弟姐妹都没有走动,很快就回外地了。 钟云辉认真听她说起侯府的大小事,中途还给余姨娘添了回水,很快,外边就传来小厮的声儿,说侯爷请三爷过去。 余姨娘停了下来,朝他说道:“快去吧。” 钟云辉轻轻点头,朝她福了礼:“我先过去了,姨娘若是想壮壮了,便早些过去见他吧。” 余姨娘应下了。 钟云辉见了江陵侯,他又是往常见他时的那些话:“现在府上有出息的就你一个了,你以后才是我们钟家的希望,现在府上空着的院子多,不如搬回来住?” 江陵侯年纪大了,也开始贪图天伦之乐的美好了,但大房两个男丁,嫡子在外地任职,一家老小都在外地,而这个最有出息的庶子也搬出了府,没有子嗣承欢膝下,这让钟正江开始懊悔起来。 若是早知道庶子会如此有出息,他怎么也不会早早让人寒了心的,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钟云辉摇摇头,“不必了。” 钟正江轻轻点头:“好吧,父亲也不勉强你,你如今越发得陛下重用,但越是这等时候便越要小心行事,陛下看重你,连太子也倚重你,这是咱们钟家的福分。” 钟云辉听着,不时应上两声,他们父子情淡,钟正江也不知该与他说什么,钟云辉如今的年纪就已经在官职上超过他了,等太子上位,他这个“国舅”怕更是了不得,反倒是他这个亲外祖,反倒因为不亲近,太子并不认。临了,他朝钟云辉说道:“你祖母病了,已经请了好几回大夫了,你走时去瞧瞧。” 钟云辉应下了,同他告辞,面上仍旧是淡淡的,没有因为侯爷如今的苍老衰败就生出别的心思来。 有因必有果,如今后悔了又有何用呢?那些伤早就造成,他也长到了能养家糊口的年纪,已经不需要侯爷的看重了。 何况,侯爷对他的看重并非是出自于父子情分,而是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假使今日他平平无奇,恐怕侯爷仍旧不会多看他一眼。 钟云辉去看过了老夫人,老夫人确实病得极重,已经到快要分不清人的时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他。 老夫人没精神,钟云辉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就出来,朝府外走。此时天日西斜,只有浅浅的光晕还笼罩着,富贵华丽的侯府也笼罩上了一层灰蒙蒙,在钟云辉看来,侯府就如同这西斜下仅余的微光,明面上看着仍是花团锦簇,但处处都透着腐败衰落。 离着坍塌,已经不远了。 () 第211章 钟云坤 王慧膝下有一子一女, 女儿不过四岁,儿子还不到两岁。如今天气有些炎热,王慧让人把房里的所有窗户都开了, 坐在窗边,不时抬头见奶娘们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见日头渐渐起来, 已经照到了院子里, 王慧出了声,让奶娘们把公子小姐抱到廊下来。 他们来台城已经好几载了,王慧身边得用的仆妇丫头都是从娘家带来的, 侯府拨给她一个都被带来。 对别人来说, 远离了繁华热闹的京城是不甘愿的,是舍不得的,但对王慧来说, 远离了京城的繁华, 如今在台城的日子才是当真舒心。 这里离京城远,没有人知道她的事, 也不会在暗地里对她指指点点, 那些同僚夫人们知道他们出身京城大家,对他们的态度很好,夫人们隔三差五的还会登门请她指点一二,对她温言恭敬, 这些都让王慧心里极为受用。 她在台城的日子过得极为顺心, 除了会惦念远在京城的母亲, 就再也没有不如意的了。至于夫君钟云坤, 前些时候回京城去了, 听闻婆母在家中的情况不大好, 趁着府学里放了一旬的假, 便赶回去探望了。 台州离京城得三五日的路程,往来一去一回,在京城只能小住上两日便要往回赶,让人十分疲乏,王慧便让小厮跟着钟云坤回去了,一路在路上也能照顾他几分,她还得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自然是不能这样急匆匆赶路的。 何况她跟婆母穆氏的关系可不好,她若是出现在婆母穆氏跟前,恐怕会加重了她的病情,王慧也懒得去讨这个嫌。 钟云坤不在,这府上上上下下都听她这个夫人的,王慧也不必顾忌了钟云坤的心思,当真是再没有不如意的。府学放了一旬的假,再有两日便到了,这两日夫君钟云坤也该从京城赶回来了。 王慧问身边伺候的仆妇:“四爷的院子有没有给他多洒扫一二?他这人爱洁,可别落了些灰尘不打扫,回头又该说我这个当妻子的对他不闻不问了。” 王慧跟钟云坤之间与普通的夫妻不同,两人相处时多是夹枪带棒的说话,身边嬷嬷丫头们不知劝过多少回都不管用,所幸也不劝了,“已经命人扫过好几回了,王嬷嬷还特意去检查过了,一点灰都没落。” “那就好。”王慧也就不提他了,等王嬷嬷把家里家外的都打理妥当了过来,王慧跟她说了起来,“前日里陈夫人带来的那位女子你可还记得?” 王嬷嬷是王慧从娘家带来的心腹嬷嬷,已经跟着她多年,最是信任可靠,“夫人说的是那位姓薛的娘子。老奴如何不记得,陈夫人说那薛娘子原也是京城出身的。” 王慧靠在椅上:“是,就是她,这薛娘子穿得虽然普通,但我这一双眼睛却不会看错,她那一身风度绝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里能养出来的,你看她的衣着打扮是简单得很,比陈夫人的可比不得,但那举手投足的时候,可比那陈夫人要讲究,想来也是曾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只是如今没落罢了。陈夫人说,她们还是妯娌?” 王嬷嬷点头:“对,是妯娌。” 陈夫人的夫君是学正,是官身,她这位妯娌嫁的虽是陈夫人夫君的兄弟,但却只是个举子,尚无甚官衔,只平日在家中做做文章,读读书,听说考了两回会试没中,还等着下一回继续考的。 王嬷嬷就是在大户人家里当差的,对这些没落了的大户人家小姐看了不知多少,对王慧说的却没有怀疑,小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在看人这方面还是准的,带着两分叹气:“也是为难这些小姐们了,本该是享福的命,落得个嫁到这般人家的境地。” 王慧却在想这京城姓薛的大户人家。她在京城里也称得上是广交好友的了,没出事前也曾是手帕交无数的,薛姓在京中也不少见,王慧一时还当真想不起来这陈夫人的妯娌到底是京中哪户薛姓人家。 想不出来,王慧所幸也不想了,把已经玩了好一会的一双儿女招了来,让人去端了温水来,等他们喝下,便带着他们回房里去了。 翌日,丫头们正捧了几块布匹来,王慧随手翻了翻,突然她目光落在其中一块布料上印的花纹上顿了顿,丫头还当她喜欢,忙说:“夫人喜欢这个?听说这花纹是近两载府城里最时新的,上回王嬷嬷也拿了好几块这种花纹的,说是要给夫人裁荷包。” 王嬷嬷也近前了,在布匹上看了眼,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的,府城到底是比不得京城的,京城里早就过时了的,但在台城才刚刚时新,还受城中夫人小姐们追捧得很,他们小姐平日穿的都是夫人从京城里给他们给送来的,是台城没有的。 王慧对她说着:“王嬷嬷,你不觉得这花纹有些眼熟吗?” 王嬷嬷又伸头去看了看,好一会才说道:“听了夫人的话,这样看倒确实有一些眼熟的。” 京城局势瞬息变换,王慧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外出走动多是十来岁时,但尚且年幼在家中时,王慧却是隐约记得看过这花纹样式的,“不过那好像不是印在布匹上的花纹,而是印在木料上的。” 王嬷嬷眼里顿时一缩,“薛家!” “夫人,这花纹很像薛家的印记。” 薛淑妃的娘家薛家,一门数人都在朝为官,在宫中更有得宠多年的淑妃娘娘。薛家荣宠深厚,以致薛家人大都趾高气扬,而他们出行时,马车外边就会刻上这样的花纹。 城中的夫人小姐们见了这花纹便知是薛家人到了,多会避让几分,薛家横行时,王家同样要忌讳几分,这个花纹就是王夫人给王慧看的,想让她认一认,以后出去走动了离这一家远一些。 只是没料到王慧还没有出去走动,薛家就先塌了,天大的祸事降临到头上,薛家一落千丈,从人人避之不及变成不屑轻视。 王嬷嬷说着,又重重点了头:“对,老奴记起来了,就是他们家。薛家衰败也有七八载了,夫人当时还小呢,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当年那薛家是何等的气势,便是侯夫人见了薛家的小姐们也是挂着笑,不敢得罪了人的,那宫中的薛娘娘受宠得很,也只有一同入宫十载的贤妃能比得了,不过后来贤妃娘娘也倒了。” 薛家失事,城中当时可是议论了许久,那样煊赫的人家,说倒就倒,不止官职没了,甚至连府上女儿们的亲事都被退了。姑娘家被退了亲可不好再说人家,但依着当时陛下的态度,这些姑娘怕也无人敢娶。 陈夫人的妯娌,那位姓薛的举人娘子,姓薛,又出身京城,举手投足又是大家风范,想来便是出自这一家了。 王慧也想到了这一点,跟王嬷嬷看了看,脸上正色起来,“嬷嬷,去打听打听。” 王嬷嬷点头:“行,老奴这就去。” 王嬷嬷匆匆走了,到下晌就把事情给打听出来了,那位姓薛的举人娘子闺名唤薛平,曾是京城薛府的庶出小姐。 七年前薛家出事,偌大的府邸坍塌,薛家人匆匆出京赶回老家,在路过台城时,薛夫人在台城留了两日,把几位庶女的婚事交给了在嫁到台城的薛姨母,薛平便被薛姨母指婚,嫁给了陈夫人的夫家张家。 人物姓名全都对上了,王慧命人取了纸笔来,给京城那边写起了信。 她没忘记她是如何有今日的好日子的,上边有主子撑着,她才能从险些落到庙宇,到如今嫁给侯府嫡子。 王慧把上边主子的生平都是打听过的。处境、喜好,甚至知己好友,主子一共三位好友,有两位如今都在京中,只有一位却是离京后再也没见过的,那人名讳正是薛平。 她想了想,提笔写了起来。 钟云坤是在下晌赶回来的,他带着小厮进了门,下人们忙给他见礼,钟云坤面有倦怠,随口问着:“夫人呢?” “夫人在正院呢。” 钟云坤突然回来,正院里伺候的丫头们还来不及秉王慧,钟云坤已经进了房里,见王慧正在写信,“可是给岳母写的,正好我带了岳母的信来,你先看过再回。” 王慧时常会给远在京城的岳母写信,等上不久岳母就会给她寄上不少东西来,钟云坤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王慧点点头:“你先把信放着。” 钟云坤不傻,一听这话便知这信不是写给岳母的。 他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说出的话也不如先前平和:“怎么,又迫不及待的写信给别人通风报信,这回是把家中什么说出去了?也对,这家中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钟云坤脸色极为难看,连日来的赶路本就让他倦怠,又兼之家中那样的情形,叫他越发控制不住。只要一想到别人不知如何在心底里看他们的笑话,就让钟云坤心中难堪不已。 他忍不住刻薄几分:“你就这么忍不住想让别人看我如何落魄,如何没有前途是不是!” 王慧受不得他阴阳怪气,同样回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家中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看在他脸色不好的份上,王慧倒不想跟他计较起来,认真几分说着,“你虽职位不高,却是正经差事,在文人里也是有些颜面的,不比那些做闲差的强?” “那如何一样!” “怎么不一样?爹挂个五品闲职不照样承继了侯爷位置么。” 侯府无论怎么变动,钟云坤以后承继侯爷位置却是不会变的,三爷钟云辉深知这点,这才早早就搬出府了。 钟云坤阴沉着脸,与王慧看了看,突然甩袖离去,去了前边书房,下人们很快抬了热水来,等净了身,钟云坤躺在前院榻上,想起了这回回家的事。 母亲一直不能接受外家倒下,也不愿让人见到她如今的狼狈,性情大变,而在京城的长姐小妹,他上回明明同她们说过,请她们得了闲便去陪陪母亲,但她们却连门都不登,母亲身边没有贴心说话的人,性子越发偏激。 钟云坤也想过把人接到台城来,但母亲身为正室,却是不能随着他同来,再则母亲与妻子之间相处不了,若是把人接了来,这家中怕也不得安宁。 钟云坤困极了,眉心一道苦愁的纹路,那是常年郁郁不得志造成的,在黑暗笼罩来临前,钟云坤又升起一腔不甘来。 钟云坤总有一种感觉,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他本该是一生顺风顺水的命,如愿的考中一甲,扬名天下,走上朝堂,步步高升,封侯拜相,娶得娇妻,家中和睦,这才是他这个嫡子该有的人生,而那些庶出,本该是一生颠沛凄苦的命,这才是他们各自对的路才对! 幻想太过美好,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钟云坤放纵自己彻底陷入黑暗,去拥抱这些黄粱美梦。 () 第212章 完结 三年后, 江陵侯府门外挂起了白帆。 江陵侯府老夫人缠绵病榻多年,到底没有熬过去。早在月前,大夫便诊断老夫人没多少日子了,老夫人临到最后, 想见一见所有子孙, 侯府用了各种上等药材,又拖了半月。 外嫁的钟家女都已经尽数到了, 连远在外地的钟云坤都带着妻儿们到了, 去见了老太太一面。 老夫人枯干的手搭在他手上, 浑浊的眼艰难的在房中看过, 似在等着什么,那一口气久久不愿落下。 钟正江红着眼上前,“母亲放心, 我们都在的,侯府一应都好好的。” 他如何不知老太太还在等着谁, 但以那位同侯府的关系, 又如何会现身的。 老夫人不知到底听没听到,但钟正江说完, 老太太浑浊的双眼不再动了, 胸腔里那口气似乎终于松懈了下去, 身体逐渐凉了下来。 “母亲!” 伺候在外边的下人一听里边此起彼伏的哭声,就知道老太太走了, 管事立时吩咐人把早就准备的好的白挂上了,又去通知了与侯府素有走动的人家亲戚们。 良久, 钟正江从里边走了出来, 管事立时上前说着:“侯爷, 该通知的人家皆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那宫中” 钟正江红着眼眶,摆摆手:“说一声吧。” 至于宫中如何做,他也管不着了。 老太太前几年身子就不大好,这几年断断续续的又生了好几场病,到前几月几乎已经缠绵在病榻上了,他们心里也早就有了准备,老太太病重时,侯府也曾给宫中通过信,上边送了些药材,还派了宫中的御医来为老太太诊治,但说的话与大夫都大同小异。 宫中药材送了好几回,但送药的侍监只送了药来,没说别的话,钟正江就知道宫中的态度了。 从前他心中还有怨言、愤慨,觉得好歹是侯府把人给养到了这么大,要不是侯府把人送到宫中,哪里有如今的飞黄腾达,但任由他如何愤慨,宫中都没有半点动静,这些年随着朝中的起伏,有认识的人家高升了,也有认识的突然就没落了,连朝中的大臣们都换了一批,但无论朝中的官员如何调动,江陵侯府却是稳稳的在京城中立足,别人看的,自然是宫中的贵妃母子面子。 哪怕宫中的贵妃母子对外家江陵侯府不亲,但贵妃出自江陵侯府,这一点是如何都不会变的,别人看在这一点上,对他们江陵侯府也会高看一眼。 这是钟正江这些年来看多了起伏才醒悟的,侯府最有出息的庶子与侯府不亲,嫡子钟云坤只在文人当中有几分名声,比他这个当父亲的多点本事,但要重振侯府门楣却是难的,他若是有两门厉害的兄弟姐妹在一旁帮衬着,倒还有几分可能,但侯府那两位厉害的,都巴不得跟侯府划清界限。 侯府的以后还要靠着他们照拂,哪怕是不出头,只要他们屹立着,侯府就还能再撑一撑,等着以后有了出息的子孙接手,壮大侯府门楣。 钟正江交代完就走了,老太太走了,他身为当家人,还有许多的事要做。管事没敢耽搁,忙让人给宫中通了信。 钟萃早就从御医口中知道了老太太的大概,对此并不意外,得了报信,她放下剪子,把窗边的花枝放到托盘上,宫人捧着水,钟萃就着净了手,转回了身。 她掌宫多年,周身自有一股气度威仪,脸上的青涩褪去,尽是女子的温婉,钟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老太太走了这句话时眼中有些怔然,好一会问了句:“什么时候。” 宫人弓了弓身:“听说是刚下晌不久,见了从外地赶回来的嫡孙后便安然走了。” 钟萃有些恍惚,嘴角勾了勾:“老太太还当真是疼嫡孙。” 上辈子老太太疼的也是嫡孙,谁都比不得。 她摆了摆手,宫人们退了下去。芸香在跟前儿问着:“娘娘,可要挑些东西送过去?” 钟萃沉思片刻,才道:“让人准备一下,本宫要去亲自送老太太一程。” 芸香眼中有些讶然,很快又回了伸:“是。” 钟萃入宫十余载,从来没有省亲过,唯一一回出宫回府,却是这等时候。 钟家得了回信,家中好一阵慌乱,宫中娘娘省亲,多是在月前便回先告知,好让家中做好准备,但现在贵妃贸然来,他们还什么都没做。 钟正江怕失了礼,让二夫人、三夫人两位去安排人洒扫,又把家中上等的料子拿出来置着,贵妃曾经住过的院子,这些都要通通的收拾出来。 侯府的下人又要忙着老太太的身后事,又要忙着贵妃的驾临,整个府上到处都是急匆匆的。钟萃进宫多年,下一辈的没有见过她,对她都十分陌生。 “娘,贵妃娘娘是谁,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钟蓉的女儿问了句。 钟蓉一张脸与母亲穆氏相似,都带着些刻薄,尤其是这些年她的日子过得糟心,越发显得尖锐,钟蓉撇了撇嘴:“老太太可是长辈,她人都走了,不紧着给老太太哭一哭,招待来往的宾客,反倒是管什么贵妃不贵妃的,她再厉害不也是小辈么?这么大的架子。” “大姐,你说是不是?” 钟晴没说话,只是跪在灵堂里,往盆里添纸。 钟琳等几个姐妹围着,也都同钟晴一般。 钟蓉不屑的撇了撇,他们钟家的姐妹们这些年也越走越远了,除了四时年节的送礼,平日也鲜少走动,以钟蓉为例,除了嫡亲的长姐钟晴还有几分姐妹情分,与其他的姐妹几乎都撕破了脸。 好一会,钟晴看了看钟蓉身边的外甥女,才说了句:“孩子还小,既然已经磕过头了,让人带去外边坐坐吧。” 正是七八岁的孩子,见母亲没反对,到底也不愿在香火缭绕的房里多待,带着伺候的下人就出去了。 钟萃是日头快落下时才到的。 四车宝马挂着宫灯、宫铃,落纱已经换上了素纱,两侧侍卫们开道,身着宫装的宫婢侍者们行走在马车两侧,手捧薄礼,浩浩荡荡的走近。 夜色将黑,行人渐少,有听见动静的探出来见到这样的阵仗都忍不住避开了,不敢多看。侯府此时已经有了不少交好走动的人家来送了礼,添了香。听带刀侍卫赶来通知,随着侯府众人一同出了门,迎接贵妃车驾。 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训练有素的带刀侍卫们齐齐下马,拦在两侧,怕有人突然出现冲撞到贵妃,芸香上前,轻轻掀起素帘,钟萃从马车里边走了出来。 她同样换了一身素衣,连头上都只鬓了两支绒花,显得格外素净,体态纤弱,但周身自有一股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门前众人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连忙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钟萃目光从这熟悉的江陵侯府落在最前边的侯府众人身上。记得她十余年前从这里入宫时,侯爷坐在里边,叮嘱她入宫要伺候好陛下,府外也只有一顶小轿,天不过蒙蒙亮,她就坐着那一顶小轿入宫了。 从双脚踩在这块地方时,从前的事便如水流一般涌动上来,让人心生出感慨来,好一会,钟萃眼中迷离淡去,面朝着众人,淡淡的颔首:“都起来吧。” “本宫来,只是为老太太添一注香。” 江陵侯在小厮的搀扶下站起来,丝毫不在意钟萃的冷淡,连连点头:“好好好,娘娘有心了。老太太临走也是惦记着你的。” 钟萃勾了勾嘴,却没说话。 她上了台阶,后边众人这才跟上。钟萃进了府中,先去灵堂里给老太太上了香,静静的站了好一会才出来。 二夫人姜氏上前,言语中带着讨好:“娘娘,你以前住的院子都洒扫过了,这一路来也累了,不然去歇息一二?你难得回来,厨房里也备了些。” 二夫人想近前,却被宫婢们拦着。 钟萃摇摇头:“不必了,本宫来只是为了给老太太上香,何况府上有白事,不适宜备酒水。” 姜氏忙点头:“是是是,那,那不然娘娘稍微坐坐,喝一杯茶水?” 这点钟萃倒没拒绝。 她刚坐下喝了茶,亲戚们就把家中的小辈们带来给她认人了,她入宫多年,后辈小辈众多,钟萃也都记不全,只都给了见面礼。 对三哥钟云辉的嫡子壮壮,钟萃不是头一回见,还抱了抱他。 等天色黑尽,见过了小辈们,钟萃便要返身回宫了。 侯府众人也不敢留,把她送到门外,就如同多年前她入宫时候那样,天还黑着,当时只有几位姐妹目送她上小轿,看着她被抬入宫中,如今天也黑着,侯府一众人都恭送她回宫。 当年与今日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马车缓缓行驶,钟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当年她回头,心里对未来充满了惶恐害怕,但如今她的心里只剩下了平静安宁。 “王嬷嬷可好?”她闭上眼。 芸香亲自去看过了,“好着呢,嬷嬷身子骨还硬朗,张嬷嬷不时也去看她,张嬷嬷倒是生过两回病,现在也没事了。” 夜里,侯府的主子们都要守夜,顾虑着孩子们还小,女眷便安排去照顾孩子们。钟云辉送成氏母子回了春花巷的府上。 成氏对侯府的事情再清楚不过:“娘娘今日来,我还当秦姨娘会闹起来的。” 钟云辉怀里抱着儿子:“今日是什么日子,父亲如何会让她闹起来的。” 成氏去岁入宫拜见过钟萃:“今日见娘娘,发现她好像都没变一般,仍然是那样光彩照人。娘娘掌管宫中多年,又是太子生母,却不知为何” 她没说,但钟云辉却明白她的话。 他轻声一笑:“放心吧,陛下如今膝下只有一子,太子聪慧,大臣们早就接受了,为了太子能名正言顺,他们会主动向陛下提出来的。” 而陛下,正等着他们主动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