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勇武赵宁郭京岳飞全文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1526章 正义是存在的 朱熹微微一怔,感觉自己仿佛被赵官家看透了一样。 他说道:“是的,小民确实有这个疑惑。” 赵宁说道:“我问你,人会做自己否定的事吗?” 朱熹答道:“会。” “那一群人,在不同的地方,相互不认识,他们会同时做自己否定的事吗?” 朱熹想都没有想,回答道:“不会。” 当然不会! 相互不认识的人群,在不同的地方,不会同时做自己否定的事。 赵宁继续说道:“那这朝堂上下,地方各州府的官员,可都相互认识?” 朱熹道:“经常在一起办公的认识,但大多恐怕没有见过彼此。” 赵宁又道:“国朝二十年前,各州府,皆有官员、贵族,在各个不同的地方,都做了同一件事,兼并良田,是不是?” “是!” 这是大宋官员都知道的,新政的土地改制,就是针对土地兼并的。 “那这些官员是迫不得已兼并良田呢,还是他们想要兼并良田?” 朱熹说道:“当然是他们想要兼并良田,官家刚才也说了,一群人,在不同的地方,相互不认识,他们会同时做自己否定的事,兼并良田是这些人不约而同的逐利行为。” 赵宁又说道:“那你认为他们的行为是善还是恶?” “恶!” “为什么?”赵宁说道,“刚才我们说善和恶是群体行为,当一个人做了恶,是对群体的伤害,必须严惩,可现在这些人兼并良田,就是群体行为,是群体达成的共识。” 朱熹似乎明白赵官家想要说什么了,他感觉到那扇门越来越大。 朱熹说道:“因为兼并良田只是一小群人不约而同达成的共识,而不是天下人达成的共识,这是一小群人对天下人的掠夺,如果不遏制,会有更多有权力的人加入进来,那些没有权力的,也会想办法追求权力加入进来,最后荼毒天下!” “那商会用活人祭祀,是天下人的共识呢,还是一群人的共识?” 如果朱熹说那是天下人的共识,恐怕那些奴隶的冤魂会来找他。 “多谢官家指点,小民明白了。” 且不说天下人,就说一个小的组织,十几二十人,要达成一个共识,都得不断地开会,不停地讨论,最后可能部分人被迫同意。 这个世界充满了争议,不少人嘴巴更是比脑子还快,他们今日不同意,明日可能又同意。 但人类社会中,却有一些东西,是不需要争论的。 例如一个人无缘无故杀了一个路人,是犯罪。 例如一个人无缘无故偷了其他人的财物,也是犯罪。 这些不是一部人贵族的共识,也不是一部分平民的共识,而是全人类的共识,它超越了性别、国家、年龄、地域。 善呢? 善恐怕也是。 一个人帮助了另一个人,这是善举。 它同样超越性别、国家、年龄和地域。 它不需要开会说服所有人这是恶,也不需要开会说服所有人那是善。 那这样的善和恶来自何处呢? 难道凭空生出来的吗? 朱熹显然再次发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只是这样的善与恶,因何而来,是否它们在大道中,若是,它们体现在每一个人身上,每一个人都是大道的载体之一,那是否说明,人性本来有善恶?” 这个问题又回到了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的道上。 既然世界上存在着真正的善恶,存在着真正的正义,那它们在何处? 显然,施恶者是人,施善者也是人。 那如此看来,善与恶就在人的体内。 进一步推断,我们摒弃恶,保存善,世间不就变得美好了吗? 所以啊,官家,咱们就“存天理,灭人欲”吧! 赵宁心中感慨,大宋的士大夫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敢正面人性的弱点。 总是想着要消灭人性弱点,而不是接受它。 人性的弱点能被消灭吗? 如果能,为什么人类社会数千年,都在打仗,都在杀戮,都在掠夺,都在欺骗,都在伪装? 周围的大臣们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赵官家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们都知道,如果赵官家回答是,那朱熹就开始说他之前的道了。 如此说来,最后还是朱熹赢? “人性本无善恶。” 岂料赵官家如此说了一句。 朱熹道:“既然无善恶,那我们刚才讨论的善与恶,岂不是也不存在了?” “存在。” “小民愚钝。” 赵官家道:“如果一个人经常帮助邻居,这是不是善?” “是。” 赵官家又道:“如果某一天,这个人与邻居争吵,杀了邻居,这是不是恶?” 朱熹回答道:“这是恶。” “但他以前帮过邻居,他可能是一时失手杀的邻居,这能算恶吗?” “算!” “为什么?” “如果这不算恶,那么其他人都可以以不小心的名义随处去杀人。” 赵宁又道:“但他可能确实是不小心杀的,他之前做了许多善事。” 朱熹沉思片刻,才说道:“陛下之意是人性本无善恶之分,但人之行却有善恶之别?” “就是这个意思。” “那善行与恶行又从何而来?”朱熹刨根问底。 这也是诸位大臣的疑惑。 善行和恶行都是人干出来的,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所有人达成共识的,那它们肯定来源于人才对啊! 就这个问题,官员们窃窃私语地讨论起来。 其实赵宁知道这个结论下的有些武断,因为根据21世纪的科学来推断,有极少一部分人的犯罪是有基因倾向的。 不过那只是极少一部分特殊的存在,赵宁现在讨论的是普遍性的,他不打算就此与这些古代人深入讨论特殊人群犯罪,因为那牵涉到生物学和基因学,不可能跟他们解释清楚。 赵宁说道:“人为什么杀人?” “可能因为贪婪杀人,可能因为愤怒而杀人,可能因为美色而杀人。”朱熹说道,“难道贪婪、愤怒、欲望,都不是人性的恶?” “你都说了,可能因为贪婪而杀人,但是否存在有人想要据为己有,但克制住了的情况?”赵宁又问道,“如果是这种情况,那这个人的人性是恶,还是善呢?” 这次终于把朱熹给干沉默了。 赵宁继续说道:“人性本无善恶之分,但有优点和弱点之别,善与恶是天下人的共识,它是人的特质所决定的,假设有一天人不能被杀死,只会老死,那杀人这个恶行,就不存在了。” “如果有一天,人不能被杀死,只会老死,那杀人这个恶行就不存在了?”朱熹喃喃起来,他开始思考,似乎从赵官家这话里一下子想到了很多。 善行与恶行之所以能被所有人达成共识,是因为人的性质所决定的。 趋利避害,才是人性。 () 第1527章 大宋科学时代的开端 今日论道已经论到这个程度,朱熹感觉自己也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对赵官家深深一拜,说道:“是小民愚钝了。” 群臣见状,纷纷震惊。 朱熹败了? 朱熹败了。 这场辩论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退朝之后,大臣们也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无论是五皇子赵淳,还是后来的赵官家,他们说的许多内容,都不是一遍就能懂的。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掺杂了太多日常惯性思维,它帮助人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却也遮住了人的眼睛。 朱熹出宫后,就收拾行囊,离开了汴京。 他走的非常低调,坐着一辆马车,没有拿多少书,唯一拿的几本书,都是赵官家写的。 那辆马车和汴京城所有出入的马车一样,淹没在浩渺的人群中。 没有人知道朱熹去了哪里。 甚至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还在汴京。 至于辩论的结果,也已经从宫里传了出来。 有两种声音。 一种是朱熹输了,输给了五皇子赵淳。 另一种是朱熹赢了,赢了大殿上所有人。 这立刻让儒生们狂喜。 于是,朱熹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再一次被提升。 有人甚至歌颂朱熹已经超越了历代大儒,距离亚圣孟子不远了。 但不知为何,朱熹却不见了踪影。 还有人说朱熹已经败了,他的道全面瓦解,是彻彻底底的伪学,他本人已经逃离汴京。 为此,学术界的互骂又开始了。 时间转眼到了靖康二十一年的秋天,汴京城街边的梧桐树叶变得金灿灿的,风一吹,便漫天飞舞起来。 此时距离那场影响深远的辩论,已经过去整整一年。 这一年的时间,汴京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自然法》这本书的出版,据说是五皇子赵淳写的。 它的开篇引用了荀子《天论》的一句话: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随后,它就点明了主题:人间有法,如东升西落,似春去秋来,不为人易,不为君去。 自然法,三个字,顾名思义:法就像自然规律一样,它不会因为人的主观看法而改变。 这本书极其晦涩难懂。 一般人拿到看之后,会觉得很奇怪,法是人制定的,怎么可能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不可变呢? 但它却像一团温和的火焰,在汴京的学术界传开。 有人不眠不休地看完了这本书后,仰天长啸:旷古奇才! 有人看了第一页就睡不着了。 还有的人一边看,一边拿笔写,几乎对书里的每一句都喷上几句。 有意思的是,两个月之后,这本书就被放到了议法院里,作为议法院必读的书籍之一。 从学术影响上来说,赵淳小小年纪,就已经超出几乎绝大多数同龄人。 前有传闻朱熹是神童,现在汴京学术界却都在传五皇子赵淳天纵之资。 当然,儒生们是不愿意相信的。 他们拿着那本《自然法》大骂这些都是狗屁不通的妄言,法律都是人定的,怎么可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呢! 这种如此简单的错误,居然被那些新学派奉为圭臬,这不是脑残行为是什么? 但无论怎么争论,《自然法》却在以更快的速度出版。 它对人的影响,不像儒家那样是经验层面的,而是思考方式的一种重新塑造,对世界的重新理解。 就像虞允文看完这本书之后,给出的评价:它是继《辨证论》之后,又一部分可以开创新时代的巨著。 事实也是如此,靖康二十一年的许多学生读完之后,感觉视野一下子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许多学文的学生,突然涌向了理科。 例如数学、物理、自然。 年末的时候,东京大学一个叫杨万里的学生,发表了《几何论》。 杨万里十五岁就进入了东京大学读儒学,十八岁转到军事学院。 今年二十一岁,以他的履历,应该早就可以离开学校,被分配到一个很好的地方任职初级军官,然后节节高升。 但这一年,他转到了数学学院。 据说自从秋天看完《自然法》后,他立刻申请了转院,到了数学学院后,他几乎与世隔绝,将自己一个人缩在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数个月之后,这篇《几何论》就发表了。 一经发表,京师震惊。 杨万里自己是这样说的:它是宇宙的语言,是道在人间声音。 当这本书传到工学院的时候,整个工学院都疯了。 工学院的学生,在寒冬中狂奔,有人疯狂地大喊:新的时代开始了! 还有人仰天长啸:我能再现明堂的辉煌! 更有甚者是这样说的:《几何论》重新赋予了工学生命,城市、街道、房屋、园林,一切我们可以建造的,都会变得不一样。 时间转眼来到靖康二十二年,年初的时候,陈规的《实验论》发表了。 《实验论》阐述了一个核心观点:通过实验的记录,推导因果关联,得出道的具象规律! 人们还在《几何论》的山洪海啸中,突然横空出世的《实验论》,再一次将人们带入了另一个新的领域。 紧接着,陈规发表了第二本书《归纳法》。 这本书是对《实验论》的补充,《实验论》里列举了大量实际案例,向人们表述了实验的过程。 而《归纳法》则更多以思维的方式,阐述了实验的原理。 又是一年的冬去春来,赵宁躺在后苑的竹椅上打盹。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老了,汴京发生了叛乱,是汴京的普通百姓和商人一起,拿着武器,在皇宫门口,与禁卫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 地面堆积满了尸体,鲜血染红了水泥地。 但人群却已久不畏生死地往前冲。 最后禁卫军的防御被冲破,人群冲进了皇宫内,要求他退位。 其中有一个人说道:天下不再需要皇帝了。 另一个人说道:大道永恒,不随任何一个人改变,天子和我们普通人已经没有区别! 年老的他,就坐在龙椅上发呆,呆呆地看着午后的阳光,仿佛在回忆靖康元年年底的那场大雪。 “爹爹。”四皇子赵瑜将赵宁从梦中唤醒。 () 第1528章 艰难的抉择 赵宁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看见赵瑜站在旁边。 “何事?” 赵瑜说道:“西域送来捷报了。” “西域?”赵宁微微一怔,随即想起自己派陆游和岳云去安西都护府去了。 赵瑜是安西都护府大都护,遥领安西,按照程序,捷报第一时间自然送到他手里。 赵宁接过捷报,缓了缓,开始阅读。 岳云和辽军在这两年多,打了数次。 前期宋军是不占优势的,甚至好几次战败。 随着宋军后勤的填补,以及岳云部对西域的适应,局面开始反转。 从去年开始,辽军节节败退。 宋军在虎思斡耳朵城附近一连取得了七次胜利,五次小胜,两次大胜。 尤其是今年三月的战争,一举歼灭了西辽三万精锐,可以说是重创西辽。 当然,宋军也已经很疲惫。 五月,辽国提出停战,萧塔不烟退位,年幼的耶律夷列继位。 六月,萧塔不烟提出向大宋称臣。 看完之后,赵宁将捷报放在一边,他心中波澜不惊。 灭掉西夏和金国之后,他对对外战争已经没有太大兴趣。 西辽灭和不灭,他并不看重。 无论朝堂上那些好战分子怎么嚷嚷,或者保守派们一天喷多少斤口水,他都不会参与进去。 作为一个穿越者,一个接受过大量唯物主义教育、高等教育的21世纪的人,他非常清楚,以目前的生产力,无限对外扩张,速度越快,内部崩的也越快。 并不是武力越强,就越能放肆地对外开战的。 大唐是前车之鉴。 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保守派,并不代表他不想对外施以王化。 作为国家最高的元首,他更要遵守客观规律。 以目前大宋的体制、意识形态、经济结构来说,无论是大海还是陆地,都已经到了极限。 如果还想更远,就必须制定出相对完善的律法,多元化稳健的权力结构。 至少一味地集权,是没办法快速扩张。 但若权力分散,就可能导致前唐安史之乱的局面。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生产力和更加牢固的意识形态。 恰恰生产力的提升和牢固的意识形态,都没办法一步完成。 尤其是生产力,它需要系统性的科学理论做支撑,而不是短暂的科技。 但科学和商业的发展,又需要健全的律法作为保障。 所以,现在的赵宁,几乎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科学理论体系的搭建和律法体系的搭建。 他觉得,这两样做好了,华夏的未来,才不会进入儒家的死胡同里。 有朝一日,科学积累足够,律法对各方势力的制衡也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在商业利润的驱动下,根本不需要刻意地去扩张。 向全世界每一个能赚钱的地方施以王化,将成为无数人的目标。 “契丹人既然已经称臣,那就派人去驻守吧,从军事学院挑选一批优秀的学生过去。”赵宁站起来,咳嗽了两声,拿起茶杯喝起来。 晚春后苑,已是绿树成荫,花香遍地。 赵瑜说道:“是,孩儿会去安排的,军事学院有不少学生都很期待前往西域。” 赵宁问道:“还有呢?” “从汴京再调一些官员前往,关于治理的问题。” “嗯,很好,这件事你去向虞允文请教,要向他申报,他是宰相,行政事务都是他做主。” “是,孩儿会向他请教的。”赵瑜说道。 “还有事吗?” “岳云和陆游的军功……” “呈报军政院,按照军制来赏即可,你记住,治理一个大国,制度永远比人更可靠,首先要想着用制度,若是制度已经不合时宜,则要召集相关的关键人物商议,达成意见统一。” “孩儿知道了。”赵瑜说道。 这一年的赵瑜,已经更加成熟,他不再是那个盲目崇拜赵谌的小屁孩。 这几年,他在吏部、户部都有待过,见到了许多人事奖惩的事情,了解到了地方官员的治理详情,也翻阅过各处的账目,更加系统化地了解了国家财政情况。 对事情的考虑,也比过去更加全面且深入。 “爹爹,孩儿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呢?” “淳哥儿的《自然法》我看了,陈元则的《归纳法》我也看了,杨廷秀的《几何论》我也看了。” “这是好事。” 赵瑜说道:“这些陆陆续续在民间普及,难道不会让民间力量快速壮大,对朝廷形成威胁吗?” 赵宁站在那里,久久沉默。 这其实是一个比较难以抉择的问题。 到底是弱民,以古代儒法结合治国,还是放开,发展科学,普及客观规律,他曾经是有思考过的。 弱民之术,可保赵宋江山再行三百年。 但是不出百年,就会有利益集团膨胀,进入兼并期。 并且是在中土搞内卷式的兼并。 如果是开启民智,普及科学,利益集团也会出现,但生产力大大提升,华夏会向外卷。 即便向外哪天卷不动了,尤其生产力的提升,也不至于再饿死人。 而且科学和思想发展到一定的地步,人文主义一定会快速崛起。 至少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真的会安稳地生活了,不必再啃树皮,不必再卖儿女,能简简单单地生活。 “我乏了。”赵宁摆了摆手,破天荒地没有回答赵瑜的提问。 赵宁是很喜欢赵瑜的,赵瑜身上有一种蓬勃的朝气,整个人充满了力量,像极了以前的自己。 “爹爹好好歇息,我先告退。” 人生的大多数抉择都必须自己来做,如果这个抉择影响越大,承重自然越大。 赵宁微微勾着腰,双手扶在栏杆上,单薄的身躯在午后的阳光下,略显疲惫之态。 回忆起穿越过来这二十来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他心中不免抱怨了一句:这个皇帝当的其实也挺累的。 大多数事情的发生,其实都不是出于他的本意。 例如杀人。 谁没事想杀人呢? 但人生在世,有哪一件事,是真的能随自己本心的呢? 也许有,像徐霞客那种人。 但朝堂上和世俗间,却很难有。 如果选儒法治国,难道赵宋江山就能永存么? 与其如此,不如让科学和律法在这片土地上连绵不断下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赵宁才回过神来,重新挺直腰杆,向前面走去。 但刚走出后苑,王怀吉急匆匆赶来。 “官家,江宁传来急报,宗相公走了。” () 第1529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哦,走了吗?”赵宁怔了怔。 金国灭了,好像没有太大的感知。 但宗泽走了,赵宁才意识到,那个战争的时代,似乎真的已经结束了。 当年金国以泰山压顶之势南下,宋军防线全面崩溃,无数人都在想着怎么逃跑,怎么投降。 是那个已经六十七岁的老书生,主动站出来,奔赴前线。 前线方寸大乱,军队长官落荒而逃,知府高官纷纷打开城门。 百姓被扔弃,山河破碎,敌人铁骑如海。 如果一个人平时坐在书房里大声呵斥敌人,不能说他勇敢。 如果一个人平时站在朝堂上愤怒地表示要决战到底,依然不能说他勇敢。 如果一个人,明知此去可能一去无回,却依然前行。 这才是勇敢。 或者说,当所有人都退却,认为那不可能的时候,这个人依然往前,独自走进黑暗中,燃烧自己,化作一道光,凝聚同样在黑暗中寻找方向的人。 那这个人就是勇者。 高尚的品德可以被打扮,美丽的外表可以被修饰。 但勇敢,无法伪装。 勇敢是害怕,却还继续往前。 是这个老书生,用自己年老衰弱的躯体,来开了抗金的序幕。 反击,从此开始。 “下令国葬,追封忠王。” 赵宁其实最近准备召宗泽入京,再见一面的。 世事总是无常。 我们以为来日方长,却早已在不经意之间的一次离别,成了永别。 千言万语,都无法再道出。 黄河北岸,当年抗金种下的一棵棵小树,如今已经长得挺拔而健壮,沿着黄河之畔,伸展下去。 春风一吹,树叶便摇曳起来,仿佛在为路上讲述当年这里的金戈铁马和英雄愁肠。 消息传到相州,汤阴,夕阳下,那个身影正佝偻着,在锄田。 听闻宗泽逝去,他放下锄头,整理了一番,便启程回京了。 靖康二十二年四月,宗泽的遗体送回故乡乌伤,在那里举办了葬礼,又有衣冠冢在东京城北,进入了刚修建起的群英殿。 据说赵官家亲自前往追悼,军政界的许多人一路跟随而来。 消息也陆陆续续送到河北军镇,军中听闻,无不痛哭。 那些流传着宗泽传说的河北州府、村落,民众自发为他建立宗祠,供上香火。 后来,岳飞南下,到了两浙的乌伤,亲自悼念了自己的老师。 当岳飞到宗泽家里的时候,发现宗泽的家人住的还是以前很朴实的房子,穿的是粗布麻衣。 宗颖笑道:“让岳帅见笑了。” 宗颖也是大宋军政界的高级将领,像他这种人,根本不缺钱。 “父亲生前慷慨,将家里大多数钱,都捐赠给了需要的人,没留下什么,我的俸禄,也没什么留下的。” “我理解。”岳飞淡淡说道。 赵官家这些年给宗泽赏赐的财物不计其数,宗家应该是浙东最富裕的家族才对。 但是,现实的宗家,只是一个普通人家。 而且宗帅乐善好施的举动,外界并不知晓。 这并非那些所谓的善举,而是发乎宗帅内心的一种行为。 岳飞太能理解这种行为了。 像他们这种经历百转千回厮杀的人,早已看淡了生死,性子真切,更看淡了世间钱财。 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杯黄土而已。 功名自留后人说。 苏子不是说过么? 人间有味是清欢。 六月,东京城进入雨季,数日连绵不断的大雨,洗刷着街头的青石板,汴河之上烟雨朦胧。 舟头的船夫却还在唱着高亢的曲子。 进入城内之后,岳飞在渡口下船,便一路进了宫。 通报传来,赵宁开心地像一个孩子。 “鹏举,想死朕了。” 再一次看见赵官家,岳飞发现赵官家似乎苍老了许多。 华发已生,脸上的皱纹也有了。 听闻赵官家这两年一直沉迷在大宋律法和格物院各个书籍的编撰中,日夜秉烛批复。 各个律法、书籍,数次推翻,数次重写。 又连夜与诸多学者议论、研讨。 岳飞曾经接到过宫里传来的消息,希望他进京能与赵官家商谈一些事,劝劝赵官家不要再这样了。 但岳飞知道,自己的劝是没用的。 当年的岳飞,打仗的时候,何尝不是舍生忘死。 男儿自有男儿的志向。 赵官家的志向不在战场,而在青云,在人间。 “快来,陪朕下下棋。” 两人落座在阁楼之间,阁楼的飞帘随风而起。 “官家,您的身体要紧。” “人只能活数十年,活了数十年之后,何必过分留恋这人间,留下该留下的,让后人再去评说,让后人继续我们的路。” “臣感到万分惭愧。”岳飞说道,“臣只会打仗,却帮不了官家了。” 赵宁大笑起来:“没想到,朕也有比得过岳鹏举的时候。” 说着,他命周围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了自己和岳飞。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阳光透过朦胧的大气,映照出大片大片的光幕,投落到树林之间,形成光柱。 屋檐的水滴慢慢低落下来,像一窜窜珍珠。 桌案上的香炉还在燃烧。 赵官家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棋盘,正在聚精会神下棋。 不知过了多久,赵宁突然问道:“对于这几年的学术争议,你是如何看的呢?” “臣觉得五皇子的《自然法》是最好的,其后是陈规的《归纳法》。” “看来鹏举也是赞成新学的。” 岳飞说道:“新学如此之好,为何不赞成呢?” 这就是岳飞。 好就是好,差就是差。 这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只有怀有其他目的的人,才会将好的说成差的,将差的说成好的。 “好好好。”赵宁说道。 “臣也读了那些书,受到了许多启发。”岳飞笑道,“若是以此育人,只需要两代,我大宋可超过历代,可以真正做到国富民强。” “好!有鹏举这句话,朕放心了!”赵宁拿起棋子,随后落下说道,“鹏举,你输了。” 岳飞微微一怔,笑道:“还是官家棋艺精湛,臣自愧不如。” “对了,你觉得立谁为太子更好?” () 第1530章 故人已逝 岳飞迟疑了一下,说道:“臣久不在京师,恐怕想法有失偏颇,但陛下问了,臣也实不相瞒,四皇子能力出众,天资聪慧,最似官家。” 赵宁点了点头,他确实非常喜爱老四。 老四无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已经有了建树,并且开始有成熟的认知。 而且赵瑜性格坚毅,这一点最像他。 赵宁却问道:“你的意思是,瑜儿最适合?”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现在陛下以立法而治天下,未来的君主,要的未必是天资聪慧之人。” “鹏举你最好把话说明白,朕听得糊里糊涂的。”赵宁笑道。 “不知四皇子对《自然法》、《归纳法》、《几何论》,还有物理学那些有什么看法?” “你的意思是,他必须对这些有看法?” 岳飞说道:“陛下是想让一个前二十年的陛下继承大统,还是想让一个后二十年的陛下继承大统?” 赵宁沉默下来。 他知道岳飞说的是什么意思。 岳飞是有公心的,或者说,岳飞从来没有过私心。 他在看很多问题的时候,只站在天下的角度去看,而不是偏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方势力。 从他这里得到的答案,未必是清晰的,但一定是公正的。 岳飞继续说道:“臣不过汤阴一农民,后承蒙陛下器重,起于行伍之间,虽然有幸位列朝廷太师,但终究还是一介武夫。臣对文臣了解不多,但对战场知之甚深,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家庭失去了顶梁柱。” “臣以前只认为抗金是保住我大宋江山,保住万民安居乐业,后来臣看过陛下与朱熹的辩论,才知道,抗金是以战止战,止战是天下人心所向,是每一个人都想要实现的,此乃大善!” “大宋该有新的秩序,并且在陛下百年之后,得以延续下去。” 两人下完棋,赵宁又留岳飞吃了晚饭。 次日,岳飞便离开了京师。 赵宁并未挽留,因为他知道,岳飞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的。 有朝一日,大宋依然需要他,他会放下汤阴的锄头,再次站在世人的面前。 时光如梭,转眼三年过去,已经是靖康二十五年秋。 可能是常年在浩渺如烟的文字中不断地寻找,赵宁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整个人的气血也弱了许多。 这一日下午,他躺在后苑的长椅上,闭目养神,听赵瑜汇报着从长安到北庭的商业以及从杭州到凌牙门的贸易。 秋风轻轻撩动他的长袖,温柔地在已经有皱纹的脸上抚过。 听完赵瑜的汇报,赵宁笑得很开心,因为赵瑜从财政和商业的角度,将这两条丝绸之路解析得非常清晰。 “前些天听你说,陆游去了一趟极西之国?” “是的,契丹人称呼他们为塞尔柱,是突厥人建立的。” “你们准备做什么呢?” “大相公说那里有许多金银,可以与之贸易,但对方必然是不太愿意的,张相公认为应该派西域的大商人,提报策略,由商人出钱,给军队提供补给。” “你认为呢?” “我是赞同张相公的。” 赵宁点了点头,问道:“最近出版的一些书你都看了吗?” “我都看了,每一本都看了,并且做了读书笔记。” “好,笔记我看看。” “我下午取过来。” 这时,王怀吉疾步走来:“官家,官家。” “高俅来了吗?” 王怀吉犹豫了一下,却说道:“没有来,高府刚传来的消息,高太尉走了。” 赵宁忽然坐起来,怔了十几秒钟,随即笑了一下道:“都没来看朕最后一眼就先走了!” 他重新躺回去,摆了摆手道:“厚葬吧。” 高俅去世的消息,在朝野上下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的。 其实哭的最惨的还是王宗濋,两个人互骂了许多年,人走了,反而舍不得了。 转眼冬天到了,从西域传来一些不太好的消息,听说有军队哗变,是一些沿途的商人煽动的。 不过很快就被李彦仙平息下来,朝廷为此派了安抚使过去仔细调查情况。 这让朝堂上的保守派们再一次找到了机会,尤其是以范致虚为首的保守派,开始大张旗鼓地发表进一步严管军队的声音。 次日,大雪。 一行人骑马而出,向汴京城外飞奔而去,随行的有猞猁、猎豹,还有藏獒。 路人都知道,这是皇家又出城去狩猎去了。 到了皇家猎场后,众人快速分散而去。 “殿下。” 军政副使范致虚骑马过去,看见赵瑜竟然射死一头野猪,准确地来说,不是射死的,而是在射中后,再以长枪杀死的。 赵瑜骑在马上,那神态竟与岳云颇有几分相似,英武逼人。 “范相公,你的猎物呢?” 范致虚尴尬地笑了笑:“我哪有什么猎物,能骑马随殿下一起出来,已经快要了我的老命了。” “也对,范相公年事已高。” “殿下,老臣是有一些话要跟您说。” “哦,何事?” “是关于储君一事。” 赵瑜眉头皱起来,说道:“说这事作甚?” “老臣打探到一些消息,听说储君要定了,官家最近数月问的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定了就定了。” “殿下是何想法?” “官家怎么定,我就怎么做!” “若不是殿下呢?” “不是我就不是我,官家自有他的考虑。” “以殿下之才,若不是殿下,必是大宋的损失,是天下的损失!” “你到底何意?” “老臣已经私下询问过诸多大臣,甚至问过一些重要的军官,他们都认为殿下当在未来继任大统。” “谁继任大统,是官家定的。” “但官家定的人,也要服众,否则朝廷岂不是会乱?”范致虚说道,“现在求的是一个稳,官家这些年沉迷在浩渺的书中,身体每况愈下,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需要一位杰出的君主。” “此事你不必再多说!”赵瑜提枪调转马头而走。 傍晚,赵宁还在文德殿内查看《大宋刑法》的草稿,外面下着雪,他看得很仔细。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去狩猎了。 王怀吉又进来了。 “官家。” “嗯?” 王怀吉低着头,小声说道:“吴玠于今日在府中病故。” () 第1531章 张叔夜的遗言 吴玠也走了。 遥想第三次宋金之战,吴玠在大雪天,统率一支奇兵抵达太原,给完颜宗翰施加压力,逼宗翰紧急撤回,后来才有上党之战。 吴玠这些年,复太原,取府州,为安北都护府和草原战略奠定了基础。 转眼时光飞逝,竟然也病逝。 赵宁眼中多少有些悲伤,却淡淡说道:“赐涪王,入群英殿。” 又是一个落雪的傍晚,刚处理完政务的范致虚找到了赵瑜。 “殿下,安西都护府的军粮已经筹备完。” 赵瑜接过来看完后点了点头,说道:“此次并非主动征讨,只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商队。” “是的。”范致虚说道。 “小王还有事,先告辞。” “殿下留步。” “如果范相公还想说上次那件事,不必再说了。”赵瑜直接拒绝了他,“在小王心中,官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如何安排,小王就遵照他的安排。” “若官家要断送赵家的江山,殿下也遵照下去吗!” 赵瑜沉默下来。 原本已经迈出去准备离开的步子也停下来了。 等再一次往前走的时候,脚步已经放慢,范致虚跟了上去。 赵瑜还在往宫外走,范致虚跟在旁边,两个人看起来和平时聊公务没有区别。 “官家是圣明君主,范相公说他要断送赵家江山,这话可是要砍头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官家这些年,上朝的次数越来越少,对政务也越来越疏远,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新学的发展,已经脱离了管控,官员失去了以前的威信,朝廷的威望也在流逝,而作为新学杰出代表的五皇子,正在接手更多的政务,如果未来是五皇子登基,会变成什么样呢?” 赵瑜停下脚步,风雪吹动他的大衣,他神色冷峻地看着范致虚,说道:“这些话说出来之后,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我当然知道,陛下对我有恩,正是如此,我才冒死说出这些话,陛下年事已高,圣体抱恙,赵家江山正在以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式,慢慢丢失,这是许多官员都在担忧的事情。” “这些陛下难道不知道吗?”赵瑜反问道,在他心目中,自己的父亲是一位英明的君主,是从来不会犯错的。 怎么可能连这些都不知道呢? “缔造开元盛世的唐明皇,一手造成了安史之乱!” (宋人为了避讳,不称呼李隆基唐玄宗,更多称呼谥号的简称,又因为白居易的诗的影响,不称唐明帝而是称呼唐明皇。) 赵瑜沉默不言。 “请殿下一定要站出来!”范致虚说道,“这件事无关对错,而是牵涉到皇室根本!” 靖康二十五年腊月三十日晚上的家庭宴会上,喝多了酒的赵瑜,突然站起来,走到赵宁面前。 “父亲,孩儿心中有话要说。” 赵宁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即笑道:“来,坐在旁边慢慢说,今日是除夕了,不要如此严肃。” 赵瑜坐到赵宁旁边,压低声音说道:“父亲知不知道现在朝堂上下对新学的不同声音?” 赵宁突然转头看着赵瑜,说道:“什么声音呢?” “父亲难道不知道吗?” “你倒是说清楚一些。” “再这样下去,以后朝廷的威望将越来越低。” “朝廷只是恢复到正常的威望,而不是越来越低。”赵宁回答道,“朝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分清楚,以前是举国抗金,朝廷需要凝聚天下人和财物,但金国已经被灭,如果朝廷依然将天下人和财物死死抓在手里,很快富裕的百姓就会重新返贫。” 赵瑜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也恢复到温和,说道:“父亲所想,是孩儿没有想到的。” “今天是除夕,我们就不要谈政务了,多陪我喝几杯酒。”赵宁脸上露出了溺爱的笑容,“你长大了,喝酒的时候陪我谈谈你的人生和理想,那些枯燥的政务,以后慢慢谈。” 赵瑜为赵宁倒上酒,像往常一样。 靖康二十六年元宵节前,赵宁突然接到一个消息:张叔夜病重在床。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昏暗,赵宁下了马车之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张府。 “老臣……” 看着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张叔夜,赵宁走过去关切地说道:“躺下来好好歇息。” “官家,老臣不行了。”张叔夜脸上没有痛苦,反而是欣慰地笑容,“老臣时常回忆起靖康元年。” “朕也是!”赵宁用力皱着眉头,双目还是湿润了。 张叔夜是他穿越过来的时候,第一个能够依靠的人。 当年金军围城,城内一片愁云惨淡,唯有张叔夜一身铁骨,支撑起局面。 后来他因为身体抱恙,辞去了军政使的职位,一直在京师养病。 赵宁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中情绪。 张叔夜对张伯奋说道:“你们都下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官家说。” 人纷纷下去。 张叔夜忍着最后一口气说道:“官家,老臣走之前,有一些话一定要说!一定要说!” 赵宁说道:“你慢慢说,我就坐在旁边听,我不会走的。” “现在新学兴盛,大宋百业随之而起,百姓生活明显变得更好,陛下设立的议法院,若是能再铁腕一些,会更好!要严格管控官员,将官员的权力限制在应该有的范围内!这样才能与民休息,才能使天下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张叔夜面色发白,但是他似乎突然变得气息饱满了,目光坚定。 “但是这一段时间,有一些官员到我这里来对新学颇有微词,老臣特意去观察过,有一批人,并不希望新学能够兴盛起来,他们想要继续握住本就不该属于他们的权力!” “五皇子的所有书籍老臣都看了,他是最适合储君的人选,如果他不能继承大统,大宋还会倒退回去!陛下这些年的心血,会被那些人全部埋葬!大宋的百姓,在未来的数十年之后,会再一次变得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老臣临终前,恳请陛下,一定要立五皇子为储君!陛下若觉得老臣今日说的话不对,抄了老臣的家,罢免了伯奋,流放也好,赐死也罢。” 说完,张叔夜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目光也变得有些暗淡。 “这些土地上的百姓,需要新学。” () 第1532章 新的时代(大结局) “官家……官家……” 张叔夜的眼神变得涣散,已经进入弥留之际。 赵宁急忙走到门边,喊道:“去将张伯奋和张仲熊唤进来。” 张叔夜的两个儿子走进来,他们也满鬓花白。 “父亲……” 张伯奋跪在张叔夜床边。 赵宁就站在那里沉默不言。 张叔夜口中还在喃喃:“官家……官家……”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赵宁上前,却见张叔夜那涣散的双目,正在变得更加黯淡。 “官家!老臣救驾来迟!” 张叔夜忽然大喝一声,眼中最后的光彻底消散,随后一动不动。 张伯奋和张仲熊大哭起来,房间外的人听到后,也都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赵官家从张府走出来的时候,夜幕的天空还在飘着小雪。 他回想起自己刚穿越过来的第一天,得知郭京已经在城楼施法,慌忙赶过去,那个时候张叔夜正在城头严阵以待。 那是第二次宋金之战,十几万金军将东京城围得水泄不通。 范致虚的三十万勤王大军被完颜娄室堵在了潼关,陈规的勤王军尚未北上。 东京城危如累卵,东京城的一百万多人,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浩劫。 是张叔夜,这个已经花甲之年的老人,散尽家财,筹备了三万人,进入开封府,当时最危险的地方,冒死突进来。 当时他赵宁在朝中之所以敢杀投降派,不就是知道张叔夜会誓死效忠么? 一切的一切,都从张叔夜的支持开始。 赵宁抬头看着夜幕,一片片稀碎的雪花无声地落下。 “官家,外面严寒,小心感染风寒。”一边的郑喜提醒道。 “你说人这一辈子,建立了功名和霸业,又能如何?”赵宁苦涩地笑道,“人生真的如白驹过隙。” 郑喜说道:“没有人不会死去,但可以留下一些东西,让后世的后世都受用,都记住。” 赵宁只是淡淡一笑,上了马车。 浩渺如烟般的历史长河,淘尽了无数浪沙,时代的每一个真实生活过的人,都将尘归尘土,土归土。 只需要百年,三代过去,那个人的一切痕迹和有关记忆都会被磨平,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世间一样。 就像人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出现过哪些蚂蚁一样。 数百年之后,繁华的东京可还是这番模样? 黄河之畔那些曾经热血滚烫的旧诗篇可还会被人传唱? 再过一千年,黄河之水依然滚滚入海,泰山依旧巍峨地伫立在那里。 人世间虽然已经换了模样,可山川日月却还在。 从夏商到宋,那山川和日月,在数千年之间,见证了无数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 也见证了这数千年一个没有变的事实:底层百姓艰难的糊口。 现在,有了转机。 再往后两代人,一定能彻底挣脱儒家的桎梏。 到皇宫门口的时候,赵宁突然拉开窗帘,对郑喜说道:“传朕旨意,召岳飞回京。” 张叔夜去世的消息,在第二日公布。 他被追赠梁王,入群英殿。 数日之后一个早春的上午,赵宁正在与柔嘉讨论一副画。 这是一种新的绘画派别。 传统宋画原本已经十分丰富、精致、写实,主要有山水、花鸟、人物、宗教等题材,已经是华夏绘画的巅峰。 但随着近些年思想的逐步放开,新的艺术派别正在诞生。 例如柔嘉画的是一副田园风光,也是写实的,却结合了抽象的意境,里面的人物也变得更加精致。 而且名为田园风光,实则重点突出了正在劳作的人。 “官家,郑指挥使说有事求见。” “柔嘉,你先回去,等我有空了,和你一起去东京艺术学院。” “这次说好的,可别又失约。” “放心。”赵宁溺爱地笑了笑。 柔嘉前脚离开,郑喜后脚就来了。 “陛下。”郑喜只是唤了一声,什么也不说,呈递上来文书。 赵宁打开文书,开始看起来,他看得很仔细,很平静。 “还有谁看过这封信?” “除了臣,没有其他人,臣看完后,交给了陛下。” “下去吧。” “是。” 出去的时候,郑喜手心被冷汗打湿。 当天晚上,天空还在飘着小雪。 赵瑜饮了几杯酒,便收拾一番,走出王府。 只是他刚走出王府,就被人拦下了。 “何人敢当本王?”赵瑜呵斥道。 “殿下。”人群分开,郑喜从中走了出来。 “郑指挥使,你来此有何事?” “我是奉命前来,陪殿下下棋。” “奉命下棋?奉谁的命?” 郑喜拿出圣谕,说道:“自然是陛下的命令!” “今晚恐怕不行,改日再约。” “殿下莫要让我们为难,这是陛下的命令。” 赵瑜叹了口气,说道:“好吧!” 天黑之后,范致虚和十数个官员到了东华门外。 “范相公,现在天色已晚,不知来此有何事?”城楼上传来声音。 范致虚抬头看去,说道:“不知卢指挥使在何处?” 他说的卢指挥使叫卢晋,是东华门的守备班直。 “他今日身体不适,由我替班,范相公找他何事?” “哦,无事,我们是前线陛见圣颜的,有一些公务想要见圣主。” “陛下今晚恐怕不便。” 城头的声音再次传来。 范致虚皱起眉头来,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有何事,范相公可以与我说来。” “既然陛下不便,老夫明日在求见。” “来都来了,范相公先把话说清楚再走。” “怎么,你们还敢扣押我不成!”范致虚立刻怒道,“老夫是军政副使!” 不多时,城门打开了,火光照亮了周围。 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范致虚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走出来。 “岳飞……岳太师……”范致虚微微一惊,“你何时回的京师?” “卢晋都交代了。”岳飞说道。 “交代什么?” 岳飞又说道:“带范相公以及诸位去大理寺吧。” “岳飞,你这是要作甚,我们可是朝廷重臣,纵使你有功,也不能私自抓捕朝廷重臣,我们要见陛下!” 众人立刻大骂起来。 岳飞走到范致虚面前,看着范致虚,压低声音说道:“你曾经对大宋有功,对陛下有功,陛下不想把最后的颜面撕破。” 范致虚面色瞬间苍白如纸,他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 随即,他在城门外跪下来,朝里面磕了三个头,大声喊道:“臣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臣绝无私心!” 说完,他起身,被带了下去。 今夜无事。 文德殿中,赵宁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在烛光下烧毁了。 次日早朝,众大臣入殿,礼毕。 钱喻清正准备出列汇报事务,被赵宁打断。 “今日不谈政务,朕有一道圣旨要下,诸位且听。” 不待众人反应,随即王怀吉出列,打开圣旨道:“朕膺昊天之眷命:靖王赵淳,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 顿时朝堂一片哗然。 因为在许多大臣心目中,皇太子的人选一定是四皇子。 可眼下,圣旨却直接定下了五皇子。 顿时就有大臣出列,打算就此事发表意见。 但还未说话,赵官家说道:“关于立储君一事,朕和大相公,钱相公,岳太师,都有商议过,他们都没有意见。” “朕倒是觉得,这件事朕还是能做主的。” 赵官家这话说出来,有反对意见的才把话吞了进去。 靖康二十六年,大宋皇太子既定。 可以说爆了个大冷门。 赵宁知道,这朝堂上下还蛰伏着大量想要回到过去的官员,赵淳虽然定了皇太子,但未来的路未必好走。 所以他才将岳飞召了回来。 若是以别的理由召岳飞,岳飞必然不会回来,但以护储君的理由,岳飞却不得不回来。 因为这真正关乎到大宋的未来。 转眼已是桃花开的季节。 王怀吉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说道:“官家,瑜哥儿在外面。” “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赵瑜来了。 自从那件事后,父子已经有数月没有见面。 赵瑜站在那里,他的面容有些消瘦,目光颓然无神。 “过来坐。” 赵瑜却没有过去,只是问道:“未来,这天下还会是我们赵家的天下吗?” “当年李世民开创大唐,不出二十年,被尊为天可汗,何等的威风,可李唐享国不到三百年,昭陵已是一片荒芜。” 赵宁语气平静地说着。 “再往前,刘彻,嬴政,他们人在何处?秦汉又存在了多久?” 赵瑜站在那里,也目光平静下来。 “人生并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牢牢抓在手中。” “可是我们的后人,他们……” “身为皇族,当局势发生了变化,他们若有真才实学,足以安身立命,退居下来,若按照你的想法,不出两百年,他们必身死无命。” 其实无论那种办法,后人都可能会出问题。 “父亲,我释怀了,那封信……” “哪有什么信。” 赵瑜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眶有些湿润。 “我们这一代人,牺牲了无数人才结束了战争,希望下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能接过时代的步伐,建设新的时代,那个时代,没有饥荒,没有杀戮,商店里有买不完的商品,孩子能无忧无虑地玩耍,再也不用担心失去父亲。” (全书完) () 第1533章 完结感言 这本书从2021年9月开始连载,到今天完结,整整一年半的时间。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又新认识了许多书友,是你们的支持,给了我更多的动力。 千言万语感激不尽。 当然,在整个过程中,也遇到了各个不同的读者的不同诉求。 而我基本上还是按照自己的认知在写,我知道有一些读者接受不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例如开科技树,不少读者希望加快。 但我查阅大量的资料,以及对宋代的整体产业的认识,发现如果加快科技树,只会显得诸多不合理,导致一些很奇怪的情节出来。 所以,我依然按照原定的科技逻辑在慢慢地爬,导致不少读者弃书。 只能说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 我希望故事能够尽量完整,虽然也会出现不少问题,不至于让人感到很奇怪。 当然,更多的感慨是,在写作的时候,我自己也大量阅读、思考、整理,再不断地重新认识,不断地推翻自我,不断地去接受新的。 整个过程是既痛苦,又快乐。 对我来说,能够认认真真地去做好一件事,就是快乐的。 这也会让我整个人变得很踏实、稳定,我不追求能够全网爆红,也不想去做一些吸引眼球的事。 如果我认认真真写出来的故事,有人愿意观看,愿意跟我一起讨论,我就很知足了。 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不少读者对我的笔名感到好奇。 画凌烟出自陆游的《长相思·五之三》,但它确实说的是李世民的凌烟阁。 我喜欢这三个字,是因为历史上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人,他们的事迹流传下来,对我们也是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希望用自己那一点不太好的文笔,也去勾勒一些英雄的故事。 但英雄却不止是他们。 众所周知,在本书里,我开启了不少嘲讽,从皇帝到文官到贵族到读书人到普通平民,但我唯一没有嘲讽的是那些上了战场的人。 因为他们到了那个地方,就意味着随时失去生命。 历史上,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人,并未留下名字,在浩渺的岁月中化作了尘土。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是英雄。 他们是保护孩子的父亲,是与母亲诀别的儿子,是为国家舍生忘死的一个凡人。 我们都是凡人,我们在生活中都会遇到各自的辛酸和挫折。 他们守护国家,我们守护家庭。 我们也都是属于家人的英雄。 同时,我们的家人,也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我在2022年年底,有了一个娃。 娃出生的时候,我才忽然感受到了我父母的感受。 年少的时候,我渴望离开他们,去外面寻找我的英雄事迹。 到了现在,我才突然明白,我的父母,就是我心中的英雄。 他们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 一本书的完结,我自己也感慨万千。 并且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和未来,这样的审视未必是正确的,但我却发现了新的感知。 最后,我想说,感谢诸位一路的陪伴。 我们在新书见,新书大唐开始连载了。 大宋的番外接下来会陆陆续续与大家见面。 () 第1534章 征服西方(番外1) “我们为什么要去南大陆?”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问道。 不同于标准的中土人的样貌,这个少年的眼眶凹陷,鼻子又大又挺。 但他又有中土人的清秀和灵性。 这是混血长相。 “郡王殿下,南大陆才有能满足我们的战船。” 回答赵炎问题的人叫蒲干甲,他是标准的大食人长相。 “南大陆是蛮荒之地,怎会有能满足我们需求的战船?”赵炎不解地问道。 “南大陆的主人是谁,殿下可知道?” “我听说好像是崇国公?” “那你可知这个崇国公以前是什么身份?” “听我父亲提过一次,他是先帝长子。” “那康王殿下有向您说过他过去的故事吗?” “好像只是说他犯了错,被贬谪到南大陆了。” “这位崇国公,不仅仅是先帝的长子,最开始更是皇太子,据说当年先帝推行新政,他反对新政而被废了太子位,但后来在边境屡立战功,擢升辽王,与当时大宋战功赫赫的韩帅关系不浅。” “你说的韩帅,是蕲王?” “正是他。” “蕲王与崇国公有过往来?” 蕲王可是群英殿诸王之一,是大宋战功最显赫的异姓王之一,仅次于秦王岳飞。 “不仅有往来,还关系密切,蕲王曾经一度站在了辽王,也就是现在的崇国公这边,朝中有大臣甚至希望借此恢复他的太子位。” “后来因为辽王乱杀人,违反了法典,被天子贬谪到南海,流放到新大陆。” 蒲干甲目光变得向往起来,仿佛又在回忆那些年的事。 “你今年不过三十岁,这些数十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崇国公到新大陆之后,与我父亲来往颇多,他们二人久而久之熟悉了,便将过往许多事告诉给了我父亲,我也是听我父亲说的。” “原来如此。”赵炎点了点头,“若是这样,崇国公这种被贬谪的王,更不可能有先进的战船。” “当年先帝贬谪崇国公,却给了他一批非常好的工科人才,并且还将当时大宋最先进的战船图纸都给了他,殿下您现在没办法从朝廷那里弄来新式战船,可以尝试去崇国公那里,说服他派人跟您一起西进。” “他会同意?” “不试试怎么知道?” 经历了两个月的航行,赵炎在南大陆的北港停靠,派人通报之后,过了两天,赵炎才得到接见。 当赵炎穿过长廊,在后苑的尽头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那里钓鱼的时候,不由得微微一怔。 赵炎从未见过这位崇国公,只是听他的父亲康王提起过几次。 “见过崇国公。”蒲干甲走过去说道。 赵谌却似乎没有听到一样,继续专注地钓着鱼。 赵炎则看见旁边的书案上摆放着许多书:《辨证论》、《自然法》、《货币通论》、《归纳法》、《论语新篇》等等。 这些书已经非常老旧,足见已经被翻看过许多次。 等了好半天,赵谌才收起鱼竿,自顾自地说道:“不知为何,今日一条鱼都没钓到。” 他转身站起来,好像这个时候才发现来了两个陌生人。 “你们是?” “崇国公贵人多忘事,我是小蒲啊。” “小蒲?” “十年前,与父亲一起来拜访过您一次。” “你的父亲是?” “蒲罗新。” “哦……”赵谌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是他,他现在何处?” “八年前去世了。” “蒲罗新走了?”赵谌有些诧异,但随即释怀,他记得蒲罗新已经很老了,也该走了。 很多人都离开了这个世间,韩世忠走了,张青、呼延通都走了。 连那个人也走了。 赵谌问了一句:“走的时候,没有痛苦吧?” “没有,走得很安详。” “那就好。” “晚辈此次前来,是想请崇国公帮忙的。” “帮什么忙呢?” “这位是康王殿下之子,南平郡王赵炎。” “哦,是康王叔的孩子。”赵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的目光落到赵炎身上。 赵炎说道:“按照辈分,我应该称呼您为兄长。” “是的,康王叔可还好?” “他一切都好。” “算下来,康王叔也有八十岁了吧。” “八十一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赵谌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男人还活着,应该有八十八岁了。 想到这里,赵谌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 他恨了自己父亲一辈子,直到听到父亲的死讯之后,才真正释怀。 那一天,他哭了整整一天,嘴里喊着一句话:我没有爹了! 后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被贬到了南大陆,可是父亲却给了自己最好的一批工科人才,给了许多朝廷的机密图纸,并挑选了一大批吏治人才和军事人才。 能让这些人自愿跟随自己过来这种蛮荒之地,除了赵官家的威信,还需要花费巨资。 “你们找我何事呢?” “南平郡王希望您能提供大宋第八代战船。” “你们要第八代战船做什么?” “去开罗。” “开罗?” “是的。” 赵谌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西方诸国志》那本书上看到过。 “是不是在地中海那一带?” “是的。” “去那里做什么?” 赵炎目光灼灼地说道:“去征服!” “征服?” “是的!” “征服谁?” “征服那里的贸易。” “又要打仗了吗?” “战争从未结束。” “为什么要征服如此遥远的地方?” “因为在地中海一带,有新世界。” “你是指欧罗巴?” “是的。” “他们很穷。” “但他们有黄金和白银。” “那里一团乱。”赵谌说道。 “那里很大,有富饶的地方,只要我占领了开罗,就能以此为据点。” “我凭什么帮你?” “可以将东西方的海线连在一起,能将南大陆更多的商品售卖过去。” 赵谌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世界属于你们年轻人的,需要多少艘?” “五艘。” “我让下面的人准备准备给你。” “多谢兄长。” “替我向康王叔问好。” () 第1535章 陆游和辛弃疾(番外2) 阵阵浓烟从城中滚涌而起,里面的厮杀声慢慢沉寂下来。 城门口还有许多穿着破布烂衣的人正在围观,他们用疑惑而麻木的眼神看着那些拿着奇怪武器的东方人。 即便他们的城市被攻克了,他们也无动于衷。 隆兴八年,巴格达被宋军攻破,塞尔柱王朝的主力大军节节败退,最后的苏丹在底格里斯河自杀。 “元帅,突厥人已经全部投降了。”一个身姿英武的军官,骑着马走过来。 “知道了。” 老人坐在椅子上,用望远镜看着前方的城池,说道:“稼轩果然神勇也。” “哈哈哈,都是元帅安排有方,我才能快速击退突厥援军后,攻占此城。” 辛弃疾摘下头盔,将铠甲也全部脱下,接过旁边人的水,大口大口喝起来。 这是一个充满了力量的军官,他的眼神锋利得就像夜空的寒芒,他的气息又如同远古的神龙一样旺盛。 “这一战过后,我也可以退休了,我已经向东京写信,让稼轩你来主持安西都护府。” “元帅老当益壮,何出此言乎!” “我也该退了,回老家去,好多年没有回去了。”陆游微笑道。 辛弃疾从前面的木台上取过来两瓶杏花酒,递给了陆游一瓶。 “其实下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通。”辛弃疾说道,“安西都护府为何对突厥人的地盘如此感兴趣,此地距离京师已经两万里,打下来朝廷也无法有效管控。” “朝廷对这块地没甚兴趣,都是西域商社想从这里拿到利润而已。” “那元帅您呢,您对这利润也很感兴趣吗?”辛弃疾又问道。 陆游笑了笑,说道:“我对钱无甚兴趣,只是帮助一位故人完成遗愿而已。” 这一年的陆游,已经是花甲之年,常年在边塞,他比一般人看起来更加苍老。 但是,他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仿佛有雷霆汇聚其中,声音也洪亮有力。 辛弃疾突然说道:“是赢官人吗?” “是的。”陆游淡然一笑,“赢官人生前其实一直想要击败突厥人的主力。” “为何?” “他的想法并不复杂,他是不想突厥人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所以一直想对更西面的地方用武,既然民间的商人对那里有利润需求,正好可以支撑军方持续向那里投入武力,老夫也就来了,有生之年能完成赢官人的夙愿,我也可以瞑目了。” 辛弃疾想了想,说道:“但据下官所知,真正富裕的地方还在更西边,突厥人叫他们罗马人,是在大海交界的地方。” “你说的那个地方我知道,关于打通那里的商业,国内有两种声音,南海派代表康王,一直想要从海上抵达,但根据《海外诸国图志》显示,大海在一个叫埃及的地方,到了尽头,航船根本无法行驶过去,但康王却坚持认为,可以在那里人工开凿一条河流出来,连通对面的海,以埃及的开罗为据点,展开对罗马的商线拓展。” 辛弃疾说道:“听说那位康王已经八十几岁,他竟还有如此雄心?” “也只是为了完全某人的遗愿而已。” 辛弃疾喝了一大口酒,感觉全身都放松下来,他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瞥向旁边的陆游,问道:“哦,康王想要完成谁的遗愿呢?” 陆游却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湛蓝如洗。 阵阵风从远处吹来,陆游缓缓闭上眼睛,他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年代,那个跟随岳云一起驰骋草原的时候。 仿佛又重新看见了赵官家的御容。 不知过了多久,陆游才说道:“康王殿下这一生,其实都活在先帝的阴影中吧,他想要追随先帝的脚步,想要去做许多事,但因为他的身份的特殊性,最后被安排到了广州。” 辛弃疾不说话,只是安静的听着。 陆游继续说道:“那是先帝对他最好的安排,既让他远离了朝堂纷争,也给了他一大片施展拳脚的领域。” “康王想要证明自己,也想要在百年之后,见到先帝,能够跟先帝说,他已经想到最好的办法前往欧罗巴,东西方的商线是没有问题的。” 辛弃疾心头一动,说道:“是不是就跟您,想要跟赢官人说一些话一样?” “是的。”陆游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这些没有经历那个时代的人,无法体会到这种心情,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心头都有一个结,都有视作人生榜样的人。” “我也有。”辛弃疾笑道,“我的榜样就是岳太师,否则我也不会入伍了。” 陆游安静下来,忽然变得有些怅然若失。 “走吧,稼轩,我们回营帐去喝酒,好好喝一顿,前线的事,交给他们商人去处理好了。” 辛弃疾和陆游一同走向营帐。 “元帅,您觉得是康王的人先到罗马,还是我们的人先到?” “不知道,但以你辛稼轩的本事,恐怕还得是你先到。” “但我其实一直赞成海线的,罗马不也在海边么?” “是否对错,留给后人去走吧。” () 第1536章 泛全球化时代(番外3) “你们居然让一个欧罗巴人拿到了本学期第一名!” 坐在书桌前的老者,眉宇之间有些凝重的神色。 这个人叫徐光启,是杭州大学的山长。 作为与汴京大学并称世界第一学府的杭州大学,在自然科学的领域,是独树一帜的。 坐在一边的宋应星说道:“这个欧罗巴人实在不简单,他在物理的天赋上超过了伽利略。” 徐光启问道:“你说的伽利略,是四十年前,在汴京大学理科全科第一名的那个人?” “是的,那也是一个天才。”宋应星感慨道。 徐光启说道:“当年的伽利略从汴京回西方之后,帮助西方搭建了全新科学体系,西方第一代工业,就是他一手塑造出来的,二十年前注辇之战,大宋第七舰队惨败,也是拜此所赐。”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徐光启点燃一支烟,这种烟草是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取回来的。 随即,徐光启又递给宋应星一支,宋应星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抽雪茄,旸谷商社出品。” 说着,他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拿了两根出来,递给了徐光启一支。 旸谷在东方的神话传说中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当年的《自然法》出版后,大宋的人文主义浪潮足足持续了一百多年。 那一百多年里,整个东方文明在思想的争辩中,曲折前行。 大量的商队不仅仅穿过了凌牙门,抵达天竺最南面的注辇,还进入了极西大陆的海岸边,在那里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巨港,聘请了当地皮肤黝黑的土著,开采矿产。 最远的当属渡过广袤的大东海,进入旸谷大陆。 在旸谷大陆,华夏发现了玉米、土豆等作物,当年的格物院派出大量的科研人员,对新的物种进行了全面研究,培育了适合人引用的新作物。 这些还不是最受欢迎的。 最受欢迎的是烟草。 自人文主义时代结束后,思想全面开放,华夏迎来了科技大爆发。 蒸汽机的出现,缩短了从中土核心地带到旸谷的时间,大批量的烟草快速进入中土。 为此,华夏专门成立了旸谷商社。 作为数个世纪以来,航行在大东海上的霸主,旸谷商社是当今世界最大的商社之一。 徐光启作为华夏的顶级科学家,曾经担任过旸谷商社的顾问长达二十年。 这也让他养成了嗜烟如命的习惯。 两个人坐在屋子里吞云吐雾起来,都陷入沉思中。 徐光启叹了口气,说道:“自从二十年前注辇之战我们战败之后,西方人在海上的势力开始悄然扩张,虽然华夏在各处的舰队依然多如繁星,可汴京方面已经察觉到了危机,数次跟我说,要遏制从西方过来的学生。” “你也知道,这是政治问题,我们是做学术研究的。”宋应星说道,“成祖皇帝在晚年写下了《人本论》,阐述了人是宇宙万物之本,那是对隆兴皇帝《自然法》最完美的补充,这才有了此后一百多年的百家之学的复兴,《人本论》和《自然法》的核心思想就是人本身的客观存在延伸出社会法的客观存在,如果现在遏制那些西方过来的学生,是将是违背了成祖《人本论》和隆兴皇帝《自然法》的精神的。”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徐光启叹了口气。 “你知道,就该顶住上面的压力。”宋应星坚持说道,“这数百年的发展,都建立在《人本论》和《自然法》的延伸中,它们是当今律法和科学的底层,如果贸然违背它们,华夏亿万学子,如何想?” 徐光启沉默不言。 宋应星继续说道:“我们花一百多年,才彻底打开了思想的桎梏,难道现在要回去吗?” “别忘了,朱子在晚年,还著作了《自然法新论》,他阐述了官府也是人本性的延伸。”徐光启说道,“官府本身也是客观存在的,就和律法一样,政治也是客观存在的产物。” 宋应星沉默下来。 朱熹的《自然法新论》他自然是看过的。 比起赵淳的《自然法》,朱熹的《自然法新论》更多是阐述政治哲学。 他认为人类诞生之后,就开始往组织形态发展。 从原始社会,就出现领袖,到了国家形成,官府就诞生了。 官府和国家,是依存关系,谁都离不开谁。 人文主义浪潮的那一百多年,在江南一带曾经诞生过无官府主义派,并且先后在民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甚至闹出了当年备受争议的泉州事件,还是汴京派了大量的精锐,才稳住局面。 那件事之后,证明无官府主义是行不通的。 国家的任何一部分,都是根据人本身,自然演化而来。 例如粮储司,人要吃饭,为了应对紧急缺粮,就诞生了这个衙门。 再例如治安部,人类社会有恶行,恶行也客观存在,于是有了治安部。 这一系列的部门,都必须存在。 这是朱熹的政治哲学观念。 他是对赵淳《自然法》的补充。 它明确了朝廷和官府在国家当中的具体角色,也完善了两者自己的边界。 这代表着,人类社会的运转,不仅仅有律法和科学的影响,政治在里面也绝不容忽视。 只是政治看不见,摸不着,且充满了神秘色彩。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 “谁?”徐光启问了一句。 “山长,汴京的人来了。” 徐光启和宋应星对视。 很快,徐光启见到了从汴京过来的人。 这是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中年人,他穿着得体,仪态端庄。 他就是当今西方事务局副总理兼兵部侍郎,还兼任了议政院大臣。 他叫温体仁。 温体仁是一个政客,一个看起来很随和的政客。 “徐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温相公里面请。” 来到徐光启的办公处,温体仁直言不讳地说道:“徐山长,此次我来杭州,只为一件事。” “何事?” “我们怀疑西方人派出间谍,潜伏在杭州大学,我们需要对所有西方过来的人,进行全面调查。” “这恐怕有失偏颇。”宋应星说道。 “这关乎到国家安全问题。”温体仁说道。 停顿了一番,温体仁强调道:“听说那个叫牛顿的,那了杭州大学立刻全科第一名?” “是的。” “欧罗巴已经进入第二次科学革命,虽然我们即将完成第二次工业的迭代,但西方部分强国陆续崛起,已经在重新塑造世界,我们必须采取一些反制措施了。” 徐光启想了一会儿,说道:“汴京会如何对待牛顿?” 温体仁说道:“当然是遵照华夏的律法,我们不刻意去针对任何一个人。” 宋应星却说道:“如果汴京方面做出出格的行为,势必将影响华夏数百年塑造的价值体系,这对当今社会的破坏,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他继续补充道:“成祖和隆兴皇帝两代人耗尽心血做出的改变……” 不等宋应星说完,温体仁笑道:“你说的当然是正确的,我并非认为几个来华夏留学的人才就能让西方崛起,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低处的水若没有继续往下流,迟早有一天会与高处持平,西方有强国诞生,早在成祖驾崩之前,就预言到过。” 宋应星微微一怔。 “从现在开始,华夏依然是世界主宰,但西方有强国崛起也成了必然。”温体仁说道,“世界变了,泛全球化时代已经到来。” () 番外 赵青彦篇(一)东西方对峙时代开启 赵青彦坐在阁楼上,手中捧着一本书。 他对书里的内容感到震撼。 直到此时,他确定自己真的已经穿越了。 但穿越的这个时代,却十分奇怪。 这几天他翻阅了这个时代大量历史书籍,从几千年前的夏商周开始,到秦王一扫六合统一天下,再到刘邦建立汉朝,随后分东汉,又有三国、两晋,南北朝,甚至隋唐。 这一切都按照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历史线在走。 直到到了宋朝,一切发生变化了。 准确地来说,是靖康二年,历史发生了重大的转折。 他记得他从小学习的历史,大宋靖康二年,发生了著名的靖康之耻,北宋皇族被俘虏北上,北宋灭亡。 可是,在这个世界,当年金军兵临城下,在靖康二年被迫撤军,随后宋军展开了一系列抗金战术,堪称神级操作。 岳飞不仅没有被秦桧害死,接下来数年,大宋还开始对内改制,对外扩张。 向东,征服了日本、高丽。 向北,打到了贝加尔湖。 向西,收回了大唐西域所有领土。 向南,则直接打到了南大陆,控制了马六甲,无数舰队扬帆向西,开启大航海时代。 赵青彦看得是手心冒冷汗。 他快速翻阅着。 火枪、火炮,力学定律、新的度量衡、新的商业组织、新的科学体系、金融体系、司法体系、商业规则。 最后,赵青彦确定,这个世界曾经一定来过一个穿越者。 他穿越到靖康元年或者二年,阻止了靖康耻,给当时的大宋带去了新的体系,彻底改变了历史线。 接下来数百年,东方世界在当时的科学体系中开始探索,经历了数次文化革新,科技爆发,汉人大迁徙,又经历了政权迭代,才有了现在的世界格局。 此时此刻,距离靖康元年,已经过去663年。 那位在正史上饱受屈辱的靖康皇帝,在这个世界上成了宋成祖。 这些与他过去认知的历史线完全不同了。 “郎君,王家五郎在外面与官人吵起来了,您快过去看一看。”门口突然传来佣人的声音。 “好,我现在就去。” 这个时代的建筑虽然还保留着大量传统东方建筑的风格,但建造原材料的突破,几何学在建筑领域的广泛应用,使得房屋摆脱了对原木的依赖,让建筑更加高大、宏伟。 且玻璃的出现,让内部更加明亮。 走到楼梯口,就看到下面的大厅的沙发上坐了十几个人。 每一个人都穿着华贵,举止端庄。 这个时代的汉人,没有多少穿西装的。 汉人建立了强盛的海陆、科技文明,这几百年来,欧洲都在派人到东方留学,甚至汉服在欧洲,也受到不少上层人士的追捧。 不过这些人穿的汉服,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汉服了。 自从那个穿越者改变历史线后,随着商业的蓬勃发展,航海喷发,经济和新世界对人们的思想影响极大,服装是思想和文化的体现方式之一。 这个时代的汉服,更加简约,也更加有活力。 众人听闻抬头望去,看见一个体态柔弱的少年站在上面。 “青彦,你怎么出来了,回房去歇息吧。” 说话的是赵青彦的父亲赵永业,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但他的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冷酷。 其他人脸上都带着冷酷,甚至看赵青彦的眼神都充满了冷漠和鄙夷。 赵青彦一步步走下去,走到赵永业的旁边坐下。 “赵小郎君,我们在这里和你父亲谈的可是正儿八经的事,这不是你能参与得进来的。” 说话的是对面坐着的一个青年,他叫王景瑞,这个人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衫,看起来得体文雅。 他手上佩戴了一块钟表,这种钟表是中土江南苏州府制造。 苏州府被誉为世界奢侈品中心,这块表至少需要五十万文。 外面一个工厂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大概在两千文左右,不吃不喝,需要250个月,接近21年,才能买得起他手里那块表。 王景瑞微笑地看着赵青彦,态度很好,但语气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父亲,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赵青彦问了一句。 “没有,你先回书房。”赵永业简单说了一句,便咳嗽起来,但手里的烟却没有停。 赵青彦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烟,说道:“身体不好就不要抽了,事情我都听说了,欧洲人的战舰开到了离北海城只有百里不到的位置,您正为此事发愁。” 说完,他看了看周围的人,说道:“诸位也在商讨这件事,是吗?” “是啊!”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愁眉苦脸地说道,“这几年,欧洲人势头非常猛,他们先是在数十年前,击败了朝廷的第一舰队群,后来势力不断东移,听说他们在汤谷大陆的产业进展神速,获得了大量的财富。” 这个中年人叫高山,是南大陆出名的商人,听说他祖上是成祖时代的大红人高俅。 王景瑞愤怒地拍桌案说道:“还不是朝廷无能!” 赵青彦问道:“欧洲人派来的使者怎么说?” 高山说道:“他们狮子大开口,要求我们经过凌牙门的船,交出百分之三十的税!” “如果不交呢?” “凌牙门现在的控制权已经在欧洲人手里,不交我们的船休想过去。”王景瑞冷声说道,“我说赵小郎君,你什么都不懂,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赵青彦问道:“凌牙门之前是谁的?” “当然是属于大宋的。” 赵青彦说道:“现在它属于欧洲人了,那我们就把它夺回来!” “呵呵。”王景瑞更加不屑一顾地笑起来,“夺回来?这个方案早在两个前就被南海总督府排除了,因为南海第四、第五舰队已经集结了所有的兵力,也没有能保住凌牙门。” “欧洲人现在是把我们西进的门给堵住了啊!”高山痛苦地哀嚎起来,“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听我父亲说,我大宋的舰队,横行在七海之上,所有国家都按照大宋的规则办事,这才短短三十年!” 赵永业叹了口气说道:“当初朝廷要封锁牛顿,没能成功,让他回了欧洲,欧洲人新一代的战舰突破超越了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