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婚女人》 第1章 红布盖头下的沉默 "裹珍!裹珍哎!"母亲王秀花的声音从土坯房那边传来,带着几分急促。 裹珍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太阳已经偏西了,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看见母亲站在门槛上,正冲着她招手。 "啥事啊娘?"裹珍拍了拍围裙上的土,慢吞吞地往家走。 "快一些!换身干净的衣裳,你爹叫你呢。"王秀花的声音压低了,眼睛却亮晶晶的,"老李家来人了。" 裹珍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咬了咬下唇,没说话,低头进了屋。 她家的屋里比外头暗多了。裹珍摸到自己的小隔间,从木箱子里翻出那件蓝底白花的褂子——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只有走亲戚时才舍得穿。她慢慢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旧褂子,手指有些发抖。 "快点啊!磨蹭啥呢?"王秀花掀开布帘子探进头来,看见女儿还在慢吞吞地系扣子,急得直跺脚,"人家那头等着呢!" 裹珍没吭声,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扣子系好了,她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把两条黑油油的辫子顺到胸前。母亲塞给她一块湿毛巾,她胡乱擦了擦脸和手。 "行了,就这样吧。"王秀花上下打量了女儿一番,还算满意,拉着她就往外屋走,"记着,少说话,多笑笑。李家人厚道,你爹看准的人家,错不了。" 外屋里烟雾缭绕。裹珍一进门就被旱烟味呛得想咳嗽,但她硬生生的忍住了。她爹郑有福蹲在长凳上,正和对面的一个老汉说话。那老汉裹珍认识,是李家村村西头的李木匠,村里人都叫他李老倔。李老倔旁边还坐着一个男人,因为是背对着门,裹珍只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和一头乱蓬蓬的短发。 "来了。"郑有福看见女儿,从凳子上下来,对李老倔说,"这就是我家裹珍。" 李老倔眯着眼打量裹珍,点了点头:"是个齐整闺女。"他推了推旁边那人,"老蔫,抬头叫人。" 那个背影这才慢慢转过来。裹珍看见一张黝黑的脸,约莫三十岁上下,眼睛不大,眼神躲躲闪闪的,嘴角向下耷拉着,一看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还打着补丁,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手。 "这、这是我家老嘎达,李老蔫。"李老倔介绍道,"今年二十九了,老实本分,干活是一把好手。" 李老蔫抬头飞快地瞥了裹珍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两只手不安地搓着膝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打招呼还是在清嗓子。 裹珍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爹娘给她相看的人?一个比她大了十一岁的老男人?她想起村里那些碎嘴婆子的话:"老姑娘不值钱,过了二十就难嫁了。"可她明明才十八啊! "裹珍,给客人倒茶。"郑有福吩咐道。 裹珍机械地走到灶台边,拿起暖壶倒水。她的手很稳,心里却翻江倒海。茶水倒好了,她先给李老倔端了一碗,又给那个李老蔫端了一碗。 "谢、谢谢。"李老蔫接过碗时,手指碰到了裹珍的指尖,又立刻缩了回去,好像被烫着了似的。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完就把脸埋进了茶碗里。 裹珍退到一旁,靠着墙站着。大人们又开始说话,主要是李老倔和郑有福在聊,王秀花偶尔插一句。李老蔫就像个木头人一样,除了喝茶,就是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老蔫虽然话少,但是人可勤快着呢。"李老倔吧嗒着旱烟说,"家里五亩地,他一个人能种三亩半。去年交公粮,家里交的是头等粮。" 郑有福点点头:"庄稼人,本分最要紧。" "可不是!"李老倔拍了下大腿,"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心比天高,老想着往外跑。我家老蔫踏实,就知道伺候地。你家闺女上俺家,饿不着。" 裹珍听着这些话,胃里一阵阵发紧。她偷偷打量着那个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他佝偻着背坐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从头到尾没说超过三句话。这就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一个闷葫芦? "裹珍啊,"王秀花突然叫她,"去灶房把蒸好的馍端来。" 裹珍如蒙大赦,赶紧躲进了灶房。灶上的蒸笼冒着热气,她掀开盖子,白面馍的香味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哭啥?没出息!"王秀花跟了进来,看见女儿的样子,压低声音呵斥道,"李家多好的人家!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老实啊!你嫁过去,没人给你气受。" "娘......"裹珍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他都那么老了......" "二十九算啥老?"王秀花不以为然,"年纪大点知道疼人。再说了,你也不小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个不是孩子都会跑了?" "可我......" "别可是可是的了!"王秀花打断她,"你爹看准的人家,错不了。咱女人一辈子图啥?不就图个安稳日子?李家人厚道,饿不着你。" 裹珍不说话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在郑家沟,女儿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说了算。她机械地把馍捡到盘子里,跟着母亲回到外屋。 大人们的谈话已经进行到了实质阶段。李老倔正在说彩礼的事:"......按咱们这儿的规矩,六斤棉花,两丈布,外加五百块钱。你们看咋样?" 郑有福沉吟了一下:"布要三丈吧,闺女嫁过去总得做两身衣裳。" "行!"李老倔爽快地答应了,"那就三丈布!"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裹珍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他们讨论自己的婚事,讨论她的未来。可没人问她的意见,甚至没人多看她一眼。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病死的堂姐,也是这么被嫁出去的,嫁过去不到一年就没了,说是难产。 "......那就定在下个月初六。"郑有福一锤定音,"正好赶在春耕前。" 李老倔站起身:"那我们就先回了。老蔫,跟人道别。" 李老蔫慢吞吞地站起来,对着郑有福和王秀花鞠了一个躬,又转向裹珍,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就跟着他爹往外走。 裹珍被母亲推着去送客。她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个移动的黑洞,要把她吞噬进去。 回到屋里,郑有福已经又蹲回了长凳上,满足地抽着旱烟。王秀花开始收拾茶碗。 "李家人不错。"郑有福吐出一口烟,对女儿说,"老蔫人实在,你跟了他,受不了委屈。" 裹珍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爹,我......我不想嫁......" "胡说啥呢!"郑有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都十八了,再不嫁,等着当老姑娘?" "就是!"王秀花插嘴道,"李家这样的好人家,打着灯笼都难找!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老实本分,比那些油嘴滑舌的二流子强多了!" 裹珍知道争辩没用,可她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他、他比我大那么多......" "大点咋了?"郑有福不耐烦了,"大点知道疼人!你看看村里那些小两口,整天吵吵闹闹的,有啥好?" 王秀花走过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珍啊,女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吗?老蔫虽然话少,可实在啊。你跟了他,没人给你气受。等生了娃,日子就有滋有味了。" 裹珍不说话了。她想起去年在乡里上扫盲班时,那个从城里来的年轻老师。老师戴眼镜,说话文绉绉的,会讲《红楼梦》,会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她曾经偷偷喜欢过那个老师,虽然知道不可能,可心里总存着那么一点念想。现在,这点念想也破灭了。她要嫁的人是李老蔫,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榆木疙瘩。 家里的晚饭很简单,稀粥配咸菜。裹珍吃得心不在焉,一粒一粒地数着碗里的米。郑有福和王秀花却兴致很高,讨论着嫁妆的事。 "得给闺女做一床新被子。"王秀花说,"李家给了三丈布,正好够用。" "再陪嫁一对木箱。"郑有福扒拉着粥,"咱家那两个樟木箱子不错。" "那箱子太旧了......" "旧点咋了?又没坏!" 裹珍听着父母讨论她的嫁妆,就像讨论一件即将出手的货物。她突然觉得碗里的粥难以下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我、我吃饱了......" "才吃这么点?"王秀花皱眉,"再吃点啊!" "不了......我去喂猪。"裹珍逃也似的离开了饭桌。 她家的猪圈在院子西头,两头半大的黑猪听见脚步声,立刻哼哧哼哧地凑到食槽前。裹珍机械地搅拌着猪食,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猪食桶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喂完猪,天已经黑透了。裹珍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坐在院子的石磨上发呆。春天的夜风还很凉,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天上的星星很亮,密密麻麻的,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珍啊,进屋吧,外头冷。"王秀花在门口喊她。 裹珍慢吞吞地走回屋。母亲已经把她的小隔间收拾出来了,床上铺着干净的粗布单子。 "早点睡吧。"王秀花的语气难得温柔,"明天跟我去乡里扯布,给你做嫁衣。" 裹珍点点头,脱了外衣躺下。王秀花给她掖了掖被角,吹灭了油灯(那个年代农村舍不得用电,虽然已经通电了,但是很多人家还是用油灯),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中,裹珍睁着眼睛,听着外面蟋蟀的叫声和远处偶尔的狗吠。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顺着太阳穴滑进头发里。她想起了很多事: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赶集,父亲给她买的一根红头绳;去年夏天和村里姑娘们在小河里洗衣裳,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声;扫盲班老师念诗时温柔的声音......这些,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下个月初六,她就要成为李老蔫的媳妇,住进那个陌生的家,和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过一辈子。 这时隔壁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谈话。 "......李家确实不错。"郑有福说,"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人勤快。裹珍跟了他,受不了苦。" "就是。"王秀花附和道,"咱闺女性子软,就得找个老实人。那些能说会道的,反倒靠不住。" "彩礼我也满意。三丈布,够做两身衣裳了。" "我想着,给闺女做一件红嫁衣吧?虽然二婚才穿红的,可咱闺女头婚,喜庆点好。" "你自己做主吧......"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接着是郑有福的鼾声。 裹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是母亲用旧衣服缝的,硬邦邦的,硌得脸生疼。她想起白天见到的李老蔫,想起他躲闪的眼神和粗糙的手指。那就是她的丈夫,她未来孩子的父亲。一个连正眼看她都不敢的男人。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模糊的方块。裹珍盯着那个光斑,直到眼睛发酸。最后,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全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她一个人在田里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头。 第二天一早,王秀花就把裹珍叫起来了。 "快点收拾,咱俩去乡里。"王秀花精神抖擞地说,"给你扯布去!" 裹珍默默地穿好衣服,洗了脸,跟着母亲出了门。乡里的集市离郑家沟有五里地,娘俩走得很快,太阳刚升到树梢就到了。 集市上已经很热闹了。卖菜的、卖肉的、卖针头线脑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王秀花拉着裹珍直奔布摊,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块大红的的确良布。 "这个颜色正!"王秀花把布在裹珍身上比了比,"衬你的肤色。" 裹珍看着那块红得刺眼的布,胃里一阵翻腾。这将是她的嫁衣,她穿着它走进李家的门,成为李老蔫的媳妇。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咋了?脸色这么白?"王秀花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哪儿不舒服?" 裹珍摇摇头:"没......就是有点头晕......" "肯定是饿了。"王秀花从兜里掏出两毛五分钱,"去买个烧饼吃。" 裹珍接过钱,却没有去买烧饼。她站在布摊不远处,看着母亲兴高采烈地和布贩讨价还价,突然有种想逃跑的冲动。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跑到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地方。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能跑到哪里去呢?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村姑娘,身上没钱,外面没亲戚,跑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人骗。想到这里,裹珍的肩膀垮了下来。她慢慢地走回母亲身边,看着那块红布被裁下来,卷好,放进母亲的布袋里。 "走吧,回家给你做衣裳。"王秀花满意地拍了拍袋子,"保准好看!" 回家的路上,王秀花一直在说嫁妆的事,说要做几床被子,要陪嫁哪些东西。裹珍只是嗯嗯地应着,心思却飘得很远。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看见树上挂满了红布条——那是村里姑娘们出嫁前挂的,祈求婚姻幸福。 "等过几天,你也来挂一条。"王秀花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笑着说,"求槐树娘娘保佑你早点怀上。" 裹珍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那棵老槐树在她眼里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要把她吞进去。 第2章 新房里的鼾声 "快起来,梳头娘子都快到了!"王秀花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手里端着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晃出一圈昏黄的光。 裹珍揉了揉眼睛,昨夜她又没睡好,眼皮沉得像挂了秤砣。窗外还黑着,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手指触到枕边那件红嫁衣——昨天母亲熬到半夜才赶制完成的。 "发什么呆?快洗把脸!"王秀花把铜盆放在地上,热水冒着白汽。 裹珍蹲在脸盆前,撩起水拍在脸上。水很烫,烫得她皮肤发红,但她一动不动,任由热气蒸着她的脸。也许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她哭过了。 梳头娘子是村东头的马婶,据说经她手梳过的新娘头,夫妻都能白头偕老。马婶进门时,裹珍已经穿上了那件红嫁衣,正坐在镜子前发愣。说是镜子,其实只是一块磨得掉漆的镜片,勉强能照出个人影。 "哟,新娘子真俊啊!"马婶嗓门大,震得裹珍耳膜嗡嗡响,"这身段,这脸盘,保准三年抱俩!" 裹珍低着头不说话,任凭马婶粗糙的手指在她头发间穿梭。头发被解开,梳通,抹上桂花油,然后高高地盘起来。马婶一边梳一边念叨着吉祥话,什么"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裹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来,快看看!"马婶终于忙活完了,把破镜片举到裹珍面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头发被紧紧地盘在脑后,插着一根银簪子,那是奶奶留下来的;脸上抹了点胭脂,嘴唇也点了红,显得格外鲜艳;嫁衣的领子很高,勒得脖子有些不舒服。裹珍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了眨眼,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真好看!"王秀花在一旁抹眼泪,"我家裹珍长大了......" 此时的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裹珍听见父亲和来帮忙的邻居说话的声音,听见灶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嬉闹声。这些声音离她很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盖上盖头吧,时辰快到了。"马婶拿出一块绣着鸳鸯的红布,轻轻盖在裹珍头上。 视线一下子被遮住了,只能看见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和脚边一小块地面。裹珍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红布下的空气又闷又热,带着新布的浆糊味和桂花油的香气。 外面响起了唢呐声,刺耳又喜庆。王秀花搀着裹珍站起来:"走吧,你爹等着呢。" 院子里挤满了人。裹珍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看见许多双脚——穿布鞋的,穿胶鞋的,还有光着脚丫的小孩。她被领着走到堂屋,听见父亲清了清嗓子。 "裹珍啊,"郑有福的声音有些哽咽,"今天你出门子,爹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就一句话——到了婆家,勤快些,孝顺公婆,听你男人的话。" 裹珍点了点头,红盖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唢呐声这时更响了,夹杂着鞭炮的噼啪声。有人喊:"新郎官来啦!"人群骚动起来,自动让开一条路。裹珍看见一双沾着泥的旧布鞋停在自己面前,鞋尖对着鞋尖。 "接新娘子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抓住了裹珍的手腕。那手很热,掌心有厚厚的老茧,硌得她皮肤生疼。这是李老蔫的手,她未来的丈夫的手。裹珍本能地想缩回手,却被抓得更紧了。 "走吧。"李老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就这样,裹珍被牵着出了娘家的门。唢呐吹得更起劲了,鞭炮炸得震天响。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红盖头挡住了视线,好几次差点绊倒。李老蔫走在前头,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像抓着一头不肯进圈的羊。 李家离郑家不远,隔着两大片麦田。路上有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裹珍听见有人说"郑家闺女真有福气",有人说"李老蔫捡着便宜了",还有人说"新娘子腰细,好生养"。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到了李家。院子门楣上挂着红布,贴着喜字,几个小孩在门口探头探脑。裹珍被领着跨过一个火盆——据说能驱邪避灾——然后进了堂屋。堂屋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弥漫着旱烟和汗臭味。 拜天地的仪式很简单。裹珍被按着跪下来,和李老蔫一起给天地牌位磕头,给李老倔和老伴磕头,然后夫妻对拜。对拜时,裹珍的红盖头晃了一下,她瞥见李老蔫低垂的头顶——头发乱蓬蓬的,中间已经有点秃了。 拜完天地,裹珍被送进了洞房。洞房就是李老蔫平时住的西屋,打扫过了,墙上贴了新的年画,炕上铺着新褥子。她被安排坐在炕沿上,红盖头依然不能摘,要等晚上李老蔫来掀。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人都出去吃席了。裹珍听见院子里摆席的动静,碗筷的碰撞声,男人们划拳喝酒的吆喝声,还有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这些声音模模糊糊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时间过得很慢。裹珍坐得腰酸背痛,脖子因为一直低着而发僵。红盖头下的空气越来越闷热,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一把扯下盖头跑出去,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但她没有动。她知道跑不掉。在这个小村庄里,一个出嫁的女人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太阳西斜,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酒席还在继续,但人声已经不那么嘈杂了。裹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门被推开了。 "还、还蒙着呢?"是李老蔫的声音,比平时更含糊,带着酒气。 裹珍没吭声。她听见李老蔫走近的脚步声,感觉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然后,盖头被一根细棍挑了起来——是秤杆,取"称心如意"的意思。 光线突然涌入眼睛,裹珍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等她适应了,看见李老蔫就站在面前,手里拿着秤杆,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紧张的。他换了一身新衣服,蓝色的确良褂子,但领口已经汗湿了一圈。 两人对视了一秒,李老蔫立刻移开了目光,把秤杆放在桌上,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饿、饿了吧?"他结结巴巴地问,眼睛盯着地面,"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不等裹珍回答,他就转身出去了,差点被门槛绊倒。裹珍长出一口气,这才有机会打量这个将成为她家的地方。 屋子不大,靠墙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炕占去了半间屋,炕梢摞着两床新被子,大红被面上绣着鸳鸯。墙上贴着几张年画,有"年年有余",有"五谷丰登",都是喜庆的题材。窗户上贴着红喜字,窗台上摆着一对小小的红蜡烛,已经点着了,火苗轻轻摇曳。 李老蔫很快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面条,上面盖着几片肉和青菜。"吃、吃点吧。"他把碗放在桌上,又退到一边。 裹珍确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面条已经有点坨了,但味道还不错。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能感觉到李老蔫在偷偷看她,但每次她抬头,他就立刻把视线移开。 吃完面,屋里又陷入了沉默。李老蔫坐在炕沿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裹珍站在桌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酒席似乎散了。 "睡、睡吧。"李老蔫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明天还、还要早起。" 裹珍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母亲昨晚已经含含糊糊地跟她说过。她僵硬地点点头,走到炕边,开始解嫁衣的扣子。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才解开一个。 李老蔫吹灭了蜡烛,屋里顿时一片漆黑。裹珍听见他脱衣服的窸窣声,然后是上炕的声音。她摸索着脱下嫁衣,只穿着里衣钻进被窝。被子是新絮的棉花,很暖和,但她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炕很大,两人之间还能再躺一个人。裹珍紧贴着炕沿,生怕碰到李老蔫。黑暗中,她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如雷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蔫翻了个身,朝她这边挪了挪。裹珍浑身绷紧了,手指死死抓住被角。一只温热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她像被烫着了一样猛地一颤。 "别、别怕......"李老蔫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沙哑,"我、我会对你好的......" 他的手顺着肩膀往下滑,动作笨拙而犹豫。裹珍咬住下唇,眼睛死死盯着顶棚上的一道裂缝,那里透进一丝微弱的月光。当李老蔫沉重的身体压上来时,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入鬓角。 第二天天还没亮,裹珍就醒了。李老蔫还在睡,鼾声如雷,一条粗壮的胳膊压在她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只手,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身上很疼,特别是下半身,火辣辣的疼。里衣皱巴巴的,沾着可疑的痕迹。裹珍忍着羞耻和不适,迅速换了身家常衣服——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是昨天母亲塞在包袱里带来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早起的鸡在踱步。裹珍找到厨房,开始生火烧水。灶台很旧,但擦得很干净。她笨拙地引着火,被烟呛得直咳嗽。在家时这些活都是母亲做的,她只是偶尔打下手。 水刚烧开,李老倔的老伴——现在该叫婆婆了——就进来了。婆婆是个瘦小的老太太,背有点驼,但眼神锐利。 "起来啦?"婆婆上下打量着裹珍,"我还以为现在的姑娘都爱睡懒觉呢。" 裹珍低下头:"娘,我、我来做早饭吧。" "你会做啥?"婆婆哼了一声,"算了,头一天,我教你。往后这就是你的活了。" 在婆婆的指导下,裹珍熬了粥,热了馒头,还炒了一盘咸菜。她的手艺不怎么样,粥有点糊,咸菜炒得太生,但婆婆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把饭端到堂屋去。 李老倔和李老蔫已经坐在桌前等着了。看见裹珍进来,李老蔫立刻低下头,耳朵尖都红了。裹珍也不敢看他,低着头把饭菜摆好。 "吃吧。"李老倔拿起筷子,其他人这才敢动。 早饭吃得很安静,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裹珍小口喝着粥,眼睛盯着自己的碗。婆婆时不时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 吃完饭,李老蔫起身要去地里。"我、我去锄草。"他对裹珍说,声音很小,"你、你在家帮娘干活。" 裹珍点点头,看着他扛着锄头出了门。背影很高大,肩膀很宽,走路有点外八字。这就是她的丈夫了,一个上个月才第一次见面,今天就要一起生活的陌生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平静得几乎乏味。裹珍很快适应了李家的生活节奏:天不亮起床,做早饭,伺候公婆和丈夫吃饭,然后洗碗、扫地、洗衣服、准备午饭,下午去菜园子干活,傍晚做晚饭,晚上缝缝补补。李老蔫每天早出晚归,在地里忙活,回来时总是一身泥土和汗水。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李老蔫本来就不爱说话,回到家更是沉默得像块石头。裹珍试过跟他聊天,问地里的情况,问收成如何,得到的回答总是一两个字:"嗯","还行","差不多"。久而久之,她也不问了。 晚上躺在炕上,是裹珍最难受的时候。李老蔫的鼾声震天响,而且喜欢翻身,经常把她挤到炕沿。有时他会有需求,动作笨拙而急促,完事后倒头就睡,留下裹珍一个人瞪着黑漆漆的顶棚,听着老鼠在房梁上跑动的声音。 一个月过去了,裹珍渐渐摸清了李家的规矩和李老蔫的脾气。婆婆虽然严厉,但不算刻薄,只要活干得好,不会故意刁难她。公公整天忙着他那点木匠活,很少管家里的事。李老蔫确实像媒人说的那样老实本分,从不打骂她,但也从不主动关心她。 这天傍晚,裹珍正在灶房做饭,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她从窗户往外看,看见李老蔫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院子里说话。那人穿着体面的确良衬衫,手里拿着个本子,像是村干部。 裹珍好奇地竖起耳朵,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李老蔫一直点头,最后在那人的本子上按了手印。那人走后,裹珍问:"谁啊?" "村、村里的。"李老蔫结结巴巴小声地回答,"收、收公粮。" 裹珍"哦"了一声,没听清,也没再多问。晚饭时,公公说起这事,她才知道那是来收公粮的。 "今年收成不错,交完公粮还能剩不少。"李老倔满意地说,"老蔫干活实在,地伺候得好。" 李老蔫低着头扒饭,耳根子都红了。裹珍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这个男人虽然不会说漂亮话,但确实是个好庄稼把式,地里的活从不含糊。也许,跟了他真的不会挨饿,就像母亲说的那样。 晚上,裹珍主动往李老蔫那边靠了靠。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她。这次比之前温柔多了,结束后还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裹珍突然有点想哭,但她忍住了,只是轻轻说了句:"睡吧。" 第二天,裹珍回娘家"住对月"——这是当地的习俗,新娘子结婚满一个月要回娘家住几天。王秀花早早就站在门口等着,看见女儿就迎上来,上下打量:"怎么样?李家待你好不?" 裹珍点点头:"挺好的。" "怀上了没?"王秀花压低声音问。 裹珍脸一红,摇摇头。 "不急,才一个月。"王秀花拉着女儿往家走,"老蔫人咋样?对你好不?" "嗯,挺好的。"裹珍机械地回答,"老实,不骂人。" 王秀花满意地笑了:"我就说嘛!李家厚道,饿不着你。" 回到娘家,裹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才一个月没见,家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的小隔间还保持着原样,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晚上躺在床上,裹珍听着父母在隔壁说话的声音,突然无比想念这个家,想念当闺女时的日子。那时候虽然也要干活,但至少不用伺候一大家子人,不用每天晚上提心吊胆地等着一个陌生男人的亲近。 三天后,李老蔫来接她。他穿着那身结婚时的蓝褂子,洗得发白但很干净,手里还提着一包红糖——给岳母的礼物。王秀花乐得合不拢嘴,直夸女婿懂事。 回李家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说话。裹珍看着前面李老蔫宽阔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了:沉默的丈夫,繁重的家务,日复一日的劳作。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温柔体贴,只有实实在在的温饱。 也许,这就是母亲说的"安稳"吧。裹珍抬头看了看天,很蓝,飘着几朵白云。一只麻雀从头顶飞过,叽叽喳喳地叫着,自由自在。 她低下头,跟着丈夫的脚步,走向那个将成为她一辈子的家的地方。 第3章 流产 她趴在猪粪里疼的直冒汗,喊了一声李老蔫,过了好久才过来,老蔫看到自己媳妇趴在猪圈里,说了一句有史以来最长的话,“喂个猪都喂不明白。”裹珍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老蔫扶着她回到屋里,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有点力气。李老蔫出去干活了,她自己把弄脏的衣服脱下来,忍着小腹的疼痛,把衣服洗干净。然后就瘫在了床上,捂着肚子。 她婆婆过来看了一次,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干啥啥不行,身子还这么娇气。裹珍听到耳朵里,心里不是个滋味。 她一天都没吃饭,晚上李老蔫回来后看到她还在炕上蜷缩着,也没说一句话,吃过婆婆做的饭后,叹了一口气,然后上炕自顾自的睡觉了。 郑裹珍是在后半夜被腹中那阵撕裂般的绞痛生生拽醒的。 这痛楚来得突然又凶猛,像一只冰冷的手在五脏六腑里狠狠搅动、攥紧。她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把冲到喉咙口的呻吟硬生生堵了回去。 土炕另一头,李老蔫睡得正沉,鼾声粗重均匀,带着白日里被太阳晒透的泥土味儿。窗纸是黑的,外面一点声息也无,整个世界都沉在死寂的睡梦里。她不敢动,连呼吸都压得又细又轻,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惊醒了丈夫。 那熟悉的、黏腻温热的感觉,正一点点漫开。她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像被风吹灭的最后一粒火星,“噗”地一下,彻底暗了。 她慢慢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往炕尾缩,动作僵硬得像一截被冻硬的木头。冰冷的土炕沿硌着腰背,寒意刺骨。她摸索着,从炕席底下抽出一块旧得发硬的粗布——那是预备着擦锅台用的。 她把它紧紧捂在身下,粗硬的纤维磨着皮肤,像钝刀子来回刮。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出新一轮撕裂般的痛,冷汗沿着额角和鬓发滑下来,冰凉地淌进颈窝里。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血无声地渗出来,濡湿了粗布,然后又被新的、更汹涌的热流覆盖。她蜷缩在冰冷的炕尾,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体内奔涌的、宣告失败的红潮,用来压抑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时间在这浓稠的黑暗里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刻都像钝刀子割肉。 炕那头李老蔫的鼾声依旧平稳,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安稳得令她心头涌起一阵冰冷的绝望。 终于,窗纸上透出一点蒙蒙的灰白,不再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黑。院子里有了些微的响动,不知是风摇动光秃秃的枣树枝,还是谁家的鸡在土里刨食。 李老蔫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一阵混沌的咕噜声,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炕上有点不对劲。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光落在炕尾那一小团蜷缩的身影上。郑裹珍把自己缩得很小,脸朝着冰冷的墙壁,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个僵硬的影子。 “哎?”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带着没睡醒的黏糊。 没有回应。屋里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他心头莫名地一跳,睡意跑了大半。他趿拉着破布鞋下了炕,鞋底蹭着坑洼的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几步走到炕尾,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背影。一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直冲鼻腔,让他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他看到了。看到了她身下那团被血浸透、颜色变得深褐发黑的破布,那血甚至渗到了下面的炕席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李老蔫那张被风吹日晒刻满沟壑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孩…孩子没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郑裹珍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脊背绷得死紧,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抵抗着什么。她没有回头,连一丝细微的颤动都没有。 李老蔫往前凑了一步,焦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失去了平日的迟钝。他死死盯着那团血污,仿佛要从中看出答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急切,冲口而出:“是…是男娃女娃?”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破了屋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也砸在郑裹珍紧绷的脊梁上。 郑裹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细微的震动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她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 她的目光空洞地抬起,越过李老蔫僵立的身影,越过积满灰尘的窗棂,死死钉在头顶那根粗糙的房梁上。 那里,一道深褐色的裂缝歪歪扭扭地爬过糊着旧报纸的顶棚,像一道丑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旧疤。 那裂缝张着口,里面是望不到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她的眼神就那样定在那里,没有泪,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的空洞,仿佛整个魂魄都被那道裂缝吸了进去,只剩下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 屋里的空气凝滞了,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麻雀的叫声却陡然清晰、热闹起来,叽叽喳喳,毫无顾忌地泼洒着属于清晨的生命力。 那声音穿透薄薄的窗纸,钻进屋里,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扎在僵立的李老蔫身上。 李老蔫像是被那鸟叫烫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他不敢再看郑裹珍,更不敢看那道顶棚上的裂缝。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几步冲到门口。粗砺的木头门槛硌着他的脚底。 他一屁股蹲坐在冰凉的门槛上,佝偻着背。手哆嗦着伸进破旧棉袄的里兜,掏出一个旱烟袋、几乎快散架的烟袋。他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抠索着,好不容易捏出一些烟沫,哆哆嗦嗦的放在烟袋锅里。 火柴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划了好几下,才“嗤”地一声点燃,那一点微弱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惨白失神的脸。他凑上去,狠命地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烟雾猛地灌进肺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震颤。 咳嗽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弓着背,咳得撕心裂肺,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来。 好不容易咳声渐歇,他粗重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只攥着空烟盒的手,无意识地、越来越紧地收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那薄薄的纸盒在他粗粝、布满老茧的手掌里被揉捏、碾压、变形,发出细微而绝望的窸窣声,最终扭曲成皱巴巴、再也无法复原的一小团死物。 麻雀还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喧闹着,阳光一点点爬高,试图挤进这低矮的屋子。门槛上蹲着的李老蔫,只是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吸着那劣质的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惨白的脸。 他脚边,那根被熄灭的火柴,像一块小小的、肮脏的墓碑。 郑裹珍躺在冰冷的炕尾,身体里那扬无声的灾难似乎已经过去,只留下被掏空般的虚弱和隐隐的钝痛。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搭在小腹上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确认那里面曾经短暂存在过、如今已彻底消失的温度。 顶棚上那道裂缝依旧张着口,沉默地俯视着这一切。 天大亮时,婆婆进来问怎么没做早饭,李老蔫,只回了两个字,没了。然后就又出去干活去了。 婆婆嘟囔着把她身体处理干净,一个劲儿埋怨她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然后就出去了,到了下午,才端进来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吃点东西吧,家里还有很多活等着你干呢。孩子没了就没了,以后你再怀上时,干活可得多加小心。” 裹珍躺在冰冷的炕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婆婆见状,叹了一口气,就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稍微好一些了,也感觉饿了,求生的本能让她把那碗已经凉透的粥喝了。她望着屋顶的那道裂缝,无奈的叹了口气。眼泪已经流干了,可心里依旧难受,伴着小腹上的阵痛,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老蔫晚上回来,看到她睡了,也没盖被子。木讷的上了炕,躺在自己的地方,片刻后就鼾声如雷。 第二天早晨,天光彻底亮透,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蒙在土坯房的窗棂上。 郑裹珍是在一阵铁勺刮着锅底的刺耳声里醒的。那声音钻透她昏沉的意识,像钝针扎着太阳穴。 她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费力地掀开一条缝。身下冰冷的炕席提醒着昨夜那扬无声的浩劫,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被掏空后的、绵密的钝痛,比撕裂更磨人。 身体里那股熟悉的、带着腥气的暖流似乎还在若有若无地淌着,粘腻地糊着垫在身下的旧布。 她没动,只是听着。 堂屋传来婆婆不大不小的抱怨,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粥糊底儿了!老蔫家的,灶膛火旺着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穿过门帘,钻进这间弥漫着血腥气的屋子。 郑裹珍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沉甸甸的,压着五脏六腑。 她慢慢撑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酸痛的腰和沉坠的小腹。她低头,看见身下那团浸透了暗褐色血污的破布,像个丑陋的疮疤,贴在冰冷的炕席上。她没看第二眼,只是摸索着,极其缓慢地,把它卷了起来,塞到炕席最深的角落。 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发冷,仿佛只是收走一块擦脏了的抹布。 她扶着炕沿,脚落地时,眼前猛地黑了一下,金星乱冒。 她死死抓住粗糙的炕沿,指甲抠进木头缝里,稳住摇晃的身体。冷汗瞬间又爬满了额角。歇了片刻,她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到那只掉漆的脸盆架旁。 盆里的水是昨天剩下的,冰凉刺骨。她撩起水,胡乱抹了把脸,冰水激得她打了个寒噤,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厨房里,婆婆坐在矮凳上,正用一把豁口的菜刀剁着干硬的咸菜疙瘩,梆梆作响。锅台上,糊底的粥冒着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热气。 灶膛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几根细柴。李老蔫已经不见了人影,大约是下地了。 “起了?”婆婆眼皮也没抬,刀锋落在案板上,又是一声闷响,“灶上温着热水,自己舀点添上。这粥火候过了,凑合着吃吧。”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郑裹珍“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她走到灶边,揭开旁边温着水的瓦罐盖,白蒙蒙的热气扑了她一脸。 她用葫芦瓢舀了些热水兑进冰凉的脸盆里,然后才舀了一瓢,小心翼翼地倒进锅里,试图稀释那锅糊粥。 滚烫的水汽熏着她的眼,她眨了眨,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拿起水瓢,去院子里大水缸舀水。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入肺腑,却压不下身体内部那种挥之不去的虚寒。 她弯腰提水时,小腹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让她差点失手把瓢扔了。 她咬着牙,硬生生挺直腰,把那瓢水端稳了。水缸里自己的倒影,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秧。 添水,搅动糊粥,又往灶膛里添了两根柴。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缓。婆婆剁咸菜的“梆梆”声像是敲打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早饭是在沉默中吃完的。一碗稀得照见人影、带着焦糊味的粥,几块咸菜疙瘩。郑裹珍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粥滑过喉咙,却暖不了身体深处。 她吃得很少,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婆婆絮叨了几句地里该除草了,猪圈该垫土了,抱怨着柴火不干烧起来费劲。郑裹珍只是听着,偶尔含糊地应一声。 碗筷收拾干净,婆婆揣着几个干粮饼子出门去地里送饭了。 屋子里只剩下郑裹珍一个人,和那份死一样的寂静。 她没有歇息。腹部的钝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着,提醒着昨夜的失去。 但她像没感觉到一样,拿起墙角那把沉重的竹扫帚,开始清扫堂屋地上的尘土和柴草屑。 每一下弯腰,都牵扯着痛处,额角的汗细细密密地渗出来。扫完地,她又去拿喂猪的泔水桶。 猪圈在院子角落,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粪便和发酵饲料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两头半大的黑猪听到动静,立刻拱到食槽边,急切地哼哼着。郑裹珍费力地提起沉重的泔水桶,手臂的肌肉都在打颤。 她倾斜桶身,浑浊的汤水混合着菜叶、米糠哗啦啦地倒入食槽。猪立刻贪婪地埋头抢食,发出响亮的吧嗒声。 她扶着粗糙的土坯猪圈墙,看着它们争抢。阳光落在她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身体里那股温热粘腻的感觉又清晰了一些,顺着腿根往下流。她低头,看见裤脚内侧,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块新鲜的、刺目的暗红。像一朵悄然绽放又迅速枯萎的花。 她盯着那点红看了几秒,眼神空洞。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腰,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放下泔水桶,走到水井边,打了半桶清水。她舀起一瓢水,慢慢地冲洗着泔水桶的边缘,也冲洗着刚才扶过猪圈墙沾上的污迹。 冰凉的井水溅到她裤脚的血渍上,晕开一小片更淡的粉红,很快又混入泥土的污浊里,再也看不分明。 顶棚上那道深褐色的裂缝,依旧歪歪扭扭地悬在那里,沉默地俯视着院子里这个忙碌的、苍白的女人。 麻雀在屋檐下跳跃,叫声依旧欢快。日子,就这样拖着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步伐,跌跌撞撞地,又回到了它那平淡无奇、令人窒息的轨道上。 第4章 灶台岁月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生怕吵醒炕上另一侧的李老蔫。窗外,启明星还挂在天边,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不知谁家的公鸡在打鸣。裹珍摸索着点亮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在土墙上投下她摇晃的影子。 灶台冰凉。裹珍蹲下身,熟练地往灶膛里塞进一把干草,再架上几根细柴,用火柴点燃。火苗"轰"地窜起来,映红了她疲惫的脸。她机械地添柴、拉风箱,直到大铁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 米是昨晚就淘好的。裹珍把米倒进锅里,又切了几块红薯扔进去。早饭永远是稀饭,顶多加点红薯或南瓜,偶尔放点豆子。李老蔫从不抱怨吃什么,给什么吃什么,就像一头不会挑食的老黄牛。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响着,裹珍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盯着跳动的火焰直发呆。结婚快一年了,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伺候公婆和丈夫吃饭,然后洗碗、喂猪、下地......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地转,看不到头。 "咳、咳咳——" 里屋传来李老蔫的咳嗽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裹珍赶紧站起来,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稀饭,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等李老蔫趿拉着布鞋走出来时,稀饭已经煮好了,冒着腾腾的热气。 李老蔫站在门槛上,眯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晨光中,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半个门框,像座沉默的雕像。他没说话,只是走到院子里的水缸前,舀了瓢冷水,"哗啦哗啦"地洗脸。 裹珍把稀饭盛进粗瓷大碗里,又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在上面。她端着碗走到堂屋门口,李老蔫正好洗完脸进来,两人在门槛处擦肩而过。裹珍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味和稻草的气息,还有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旱烟味。 "吃饭了。"裹珍小声说,把碗放在桌上。 李老蔫"嗯"了一声,在门槛上磕了磕烟袋锅子,然后蹲在门槛上开始吃饭。他吃饭很快,稀里呼噜的,像有人要跟他抢似的。裹珍站在一旁,等他吃完好收拾碗筷。 "爹和娘的呢?"李老蔫突然问,眼睛盯着空碗。 "在锅里温着,"裹珍赶紧回答,"等他们起了再盛。" 李老蔫点点头,站起身,把碗往桌上一放,就往外走。裹珍知道他是去准备下地的工具——检查锄头是否锋利,扁担是否结实,绳子是否够用。这些活他从不让她插手,就像她做饭他从不插手一样。他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也极少交流。 收拾完碗筷,天已经大亮了。公婆也起了床,裹珍伺候他们吃完早饭,自己才匆匆扒拉了几口剩下的稀饭。饭已经凉了,红薯沉在碗底,泡得发胀,吃起来有种奇怪的甜腻感。 "我去地里了。"裹珍对婆婆说,把碗放进灶台上的盆里,等中午回来再洗。 婆婆正坐在堂屋门口拣豆子,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自从裹珍流产以后,婆婆对她的态度又回到了从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好像她只是个不要工钱的长工。 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到齐腰高,绿油油的一片。裹珍到的时候,李老蔫已经开始锄草了。他光着膀子,露出晒得黝黑的脊背,肌肉随着锄头的起落一鼓一鼓的。看到裹珍来了,他连头都没抬,继续闷头干活。 裹珍走到另一垄地,也开始锄草。锄头很重,没一会儿她的胳膊就酸了,手心火辣辣的疼——肯定是又磨出水泡了。但她不敢停下来休息,李老蔫最讨厌干活偷懒的人,虽然他从不说她,但那阴沉的脸比骂人还让人难受。 太阳越升越高,像一团烧红的炭火挂在头顶。裹珍的衣裳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她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偷偷看了眼李老蔫。他已经锄到了地头,正蹲在那里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裹珍咬了咬牙,继续弯腰锄草。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的腰像要断了一样,每挥一下锄头都是煎熬。但她不能停,不能比李老蔫干得少,否则晚上婆婆问起来,李老蔫那声闷闷的"还行"会让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中午回家吃饭时,裹珍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李老蔫走在前头,步子又大又快,她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几个纳凉的婆娘正在说闲话,看见他们过来,立刻压低了声音,但裹珍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不会下蛋的母鸡"、"老李家绝后"...... 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李老蔫似乎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依然大步往前走,背影僵硬得像块木头。 午饭是早上剩下的稀饭和几个杂面馍,还有一碗炒青菜。裹珍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个馍——下午还要干活,不吃饱撑不住。李老蔫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馍,喝了两碗稀饭,然后一抹嘴,又去门槛上蹲着抽烟了。 "猪还没喂。"裹珍收拾碗筷时,婆婆突然说。 裹珍这才想起来,早上忙着下地,忘记喂猪了。她赶紧放下碗,跑到后院猪圈。两头半大的黑猪饿得直哼哼,看见她就往食槽边凑。裹珍手忙脚乱地拌好猪食,提着桶往食槽里倒。可能是太急了,泔水溅出来一些,正好溅到走过来查看的李老蔫裤腿上。 "对、对不起......"裹珍结结巴巴地道歉,手不自觉地发抖。 李老蔫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他盯着裤腿上的污渍,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裹珍紧张地看着他,心跳如鼓。突然,李老蔫猛地转身,抄起靠在墙边的扁担,狠狠砸在磨盘上。 "哐当!"一声巨响,扁担断成两截,碎屑飞溅。裹珍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桶掉在地上。两头猪也受了惊,在圈里乱窜,发出尖利的嚎叫。 李老蔫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眼睛瞪得通红。有那么一瞬间,裹珍以为他要打她了。但下一秒,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垮了下来,把断掉的扁担往地上一扔,转身走了。 裹珍站在原地,双腿发软。这不是李老蔫第一次发脾气,但每次都能吓到她。这个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男人,一旦发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下午下地时,两人谁都没提中午的事。李老蔫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裹珍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干活,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 太阳西斜时,李老蔫终于开口说了下午的第一句话:"回吧。" 裹珍如蒙大赦,赶紧收拾工具。她的手上又多了几个水泡,腰疼得直不起来,但她不敢抱怨,只是默默地跟在李老蔫身后往家走。 晚饭后,裹珍去柴房劈柴。这是她每天必干的活——准备第二天生火用的柴火。柴刀很钝,她得用尽全力才能劈开那些粗大的树枝。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滴在木柴上。 "咔嚓"一声,柴刀劈歪了,砍在了她左手拇指上。血立刻涌了出来,疼得裹珍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咋了?"李老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裹珍一激灵。她没想到他会来柴房,平时这个点他都在堂屋抽烟。 "没、没事......"裹珍把手藏在身后,不想让他看见。 李老蔫没说话,直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把受伤的手拽到眼前。血还在流,顺着她的手掌滴在地上。李老蔫皱了皱眉,突然松开她,转身走了。 裹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以为李老蔫生气了,嫌她笨手笨脚。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黑乎乎的草木灰。 "伸手。"他说。 裹珍怯怯地伸出受伤的手。李老蔫抓着她手腕,另一只手把草木灰按在伤口上。灰混着血,黑乎乎的一片,看起来脏兮兮的,但血确实慢慢止住了。 "疼不?"李老蔫低着头,瓮声瓮气地问。 就这两个字,让裹珍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说不清为什么哭——是因为手疼?是因为累?还是因为这难得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一句话?她只知道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李老蔫明显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笨拙地用袖子给裹珍擦了擦脸,然后转身快步走了,背影有些狼狈。 裹珍一个人在柴房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她抹了抹脸,继续劈柴,受伤的手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不敢停下来。活总得有人干,李老蔫不会因为她受伤就帮她劈柴。 晚上躺在炕上,裹珍盯着黑漆漆的房顶发呆。李老蔫已经睡着了,鼾声如雷。他的背对着她,宽阔的后背在月光下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裹珍轻轻摸了摸受伤的拇指,上面还沾着草木灰,粗糙的触感提醒着白天的那个瞬间——李老蔫问她"疼不"的瞬间。 那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问她感受。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语气生硬,但确实是问了。裹珍翻了个身,背对着李老蔫的背,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 第二天,生活照旧。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伺候吃饭,下地干活......周而复始,像驴拉磨一样没有尽头。唯一不同的是,李老蔫看她的眼神多了点什么,裹珍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觉得他不像以前那样完全无视她了。 交公粮那天,村里热闹得像过年。裹珍跟着李老蔫去队部交粮,会计拨着算盘,大声念着各家各户的名字和斤数。 "老蔫家,已交完!" 李老蔫闷闷地应了声,拿起空口袋就走。裹珍跟在他身后,看着别人家夫妻有说有笑地商量着怎么安排剩下的那些粮食,心里酸溜溜的。李老蔫从不会跟她商量这些,粮食收回家往缸里一倒就完事,吃多少、怎么吃都是婆婆说了算。 回家的路上,裹珍鼓起勇气说:"我想买只小猪崽养。" 李老蔫脚步没停,也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裹珍不确定这声"嗯"是表示同意还是只是表示他听到了。她等了一会儿,见李老蔫没有下文,只好又问:"行吗?" "随你。"李老蔫头也不回地说。 裹珍不再问了。她知道这就是李老蔫的态度——不反对,但也不会帮忙。回到家,她自己张罗着买猪崽的事,跟村里养猪的张家说好了,等下一窝猪崽出生就给她留一只。 几天后,裹珍真的买回了一只小黑猪,用她卖鸡蛋攒的钱。小猪崽很活泼,在圈里跑来跑去,哼哼唧唧的。裹珍站在圈外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这是结婚以来,她第一次自己做决定,第一次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只猪。 晚上,裹珍对躺在炕上的李老蔫说:"猪圈得修了,新买的小猪会从缝隙里钻出来。" 回答她的只有李老蔫的鼾声。裹珍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丈夫。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惨白的光斑。裹珍盯着那个光斑,直到眼睛发酸,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村口那条小河,平静得几乎看不出在流动。裹珍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李老蔫的沉默,习惯了每天重复的劳作,甚至习惯了偶尔的爆发和长久的压抑。她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抱怨什么,只是机械地活着,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有时候,裹珍会想起刚结婚时的自己,那个还会因为委屈而哭、因为期待而笑的自己。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哭了,也很少笑了。她把自己变成了李老蔫身上的一个物件,一个会做饭暖炕的物件。他需要时伸手,不需要时,她就在旁边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就像算盘上的珠子,拨一下,动一下;不拨,就永远静止在那里。 第5章 无声的炕 李老蔫的鼾声在她耳边炸响,一声接一声,像拉破的风箱,又像远处闷雷。这声音她已经听了两年多,却始终习惯不了。每次刚有点睡意,就会被突然高亢起来的鼾声惊醒,然后瞪着眼睛到天明。 月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惨白的光痕。裹珍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向李老蔫。他背对着她,蜷缩在炕的另一侧,中间还能再躺一个人。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背上,那块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脊椎骨一节一节地凸起,像一串丑陋的珠子。 裹珍轻轻伸出手,指尖在距离李老蔫背部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缩回了手。上次她试图碰他,他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躲开,然后整晚都背对着她。 鼾声突然停了。裹珍屏住呼吸,以为李老蔫醒了。但下一秒,鼾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大声。裹珍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李老蔫的肩膀。 "老蔫......"她小声叫道,"老蔫?" 鼾声停顿了一下,李老蔫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没醒。 "我、我睡不着......"裹珍又推了推他,"咱们说说话吧?" 李老蔫终于动了动,半梦半醒地嘟囔:"说啥......" "随便说点啥都行。"裹珍往他那边凑了凑,"今天村里来了个卖货郎,说县城里现在有电影院了......" "睡吧。"李老蔫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明儿还、还得早起......" 说完,他翻了个身,鼾声立刻又响了起来。裹珍僵在那里,感觉脸上一阵发热。她慢慢挪回自己的位置,仰面躺着,眼睛盯着房顶上的裂缝。那条裂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房梁一直延伸到墙角。裹珍无数次地想过,要是有一天房子塌了,她会怎么样?李老蔫会救她吗?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对她视而不见? 一只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地跑过,掉下几粒灰尘。裹珍眨了眨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落,凉凉地流进鬓角。她懒得去擦,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天快亮时,裹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感觉刚合上眼,鸡就叫了。她强迫自己爬起来,眼睛酸涩得像塞了沙子。李老蔫已经不在炕上了,被子胡乱地堆在一旁。裹珍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还有余温。 灶台冰凉。裹珍机械地生火、烧水、淘米,动作熟练得不需要思考。锅里的水刚开,李老蔫就进来了,带着一身寒气。他早上总是先去喂牲口,然后再回来吃饭。 "今儿个我去趟娘家。"裹珍一边搅粥一边说,"娘捎信来说想我了。" 李老蔫"嗯"了一声,蹲在门槛上开始抽烟。裹珍等着他再说点什么,比如"早点回来"或者"替我向岳母问好",但他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眼睛盯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 吃完饭,裹珍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个自己蒸的馍馍和一双给母亲纳的鞋底。李老蔫已经下地去了,连句"路上小心"都没说。裹珍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这个她住了两年多的院子——低矮的土坯房,泥泞的院子,角落里堆着的农具,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去娘家的路不远,裹珍走得很慢。秋收刚过,田里光秃秃的,只有几根玉米秆孤零零地立着。风很凉,裹珍把围巾紧了紧,突然想起结婚前的那年冬天,她和村里的姑娘们去河边洗衣裳,手冻得通红,却笑得那么开心。那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婚姻会是这个样子。 王秀花看见女儿回来,高兴得直抹眼泪。"瘦了,"她摸着裹珍的脸说,"李家不给你吃饱?" 裹珍摇摇头:"吃饱的,就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李老蔫不跟她说话?说每天晚上听着鼾声睁眼到天明?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 "就是啥?"王秀花追问。 "就是......累。"裹珍最终选择了这个最安全的词。 王秀花叹了口气,拉着女儿坐下:"女人嘛,哪个不累?你爹年轻时候也不爱说话,现在不也过了一辈子?" 裹珍低着头不说话。她记得父亲虽然话少,但至少会跟母亲商量事情,会关心孩子们吃饱穿暖没有。李老蔫呢?除了"嗯"和"哦",几乎没跟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他对你不好?"王秀花突然压低声音问,"打你?" "没......"裹珍摇头,"不打。" "那你还想咋的?"王秀花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打不骂,还让你吃饱穿暖,这样的男人上哪找去?" 裹珍咬着嘴唇不说话。她该怎么解释那种比打骂更让人窒息的冷漠?那种每天生活在一起却像陌生人的感觉? "女人啊,忍忍就过去了。"王秀花拍拍女儿的手,"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孩子。这个词像刀子一样扎进裹珍心里。流产已经快一年了,她的肚子再没动静。婆婆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李老蔫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也着急。 "他对你好就行,"王秀花继续说,"别的都是虚的。" 裹珍想说李老蔫对她不好不坏,就像对一头牲口,喂饱了就行,不需要关心它的感受。但她没说,只是点点头,帮母亲做起针线活来。 下午回家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裹珍加快脚步,想在下雪前赶回去。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看见树下站着几个媳妇,正在说闲话。看见裹珍,她们立刻压低声音,但裹珍还是听到了"不下蛋的母鸡"几个字。 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加快脚步从她们身边走过。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叫。 回到家,李老蔫还没回来。婆婆坐在堂屋门口拣豆子,看见裹珍,只是抬了抬眼皮:"回来了?灶上有饭,自己热热吃。" 裹珍"嗯"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了屋。灶台上的饭已经凉了,是一碗稀粥和半个窝头。她懒得热,就这么冷着吃了。吃完饭,她主动去喂猪,想找点事做,免得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 猪圈里的两头猪已经长得很大了,看见裹珍就哼哧哼哧地凑过来。裹珍提着猪食桶,往食槽里倒。可能又是心不在焉,猪食舀子不小心甩了正好走过来的李老蔫的脸上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裹珍磕磕巴巴地道歉,手里握着猪食舀子。 李老蔫仰头看了一眼天。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泔水。突然,李老蔫猛地靠近,抢过猪食舀子就扔了出去。 猪食舀子飞过猪圈,落在菜园子里的白菜地里,砸坏了一棵好白菜。裹珍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两头猪也吓的嗷嗷乱叫。 李老蔫斜楞了她一眼,裹珍看见他眼里充满了红血丝。越看越吓人。裹珍以为这次他要打她了。但一瞬间,李老蔫就像没事了一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裹珍楞楞的站在那里,心跳的难受,这李老蔫每次发脾气都能吓到她。每次都能吓到她。老实人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是真正发起火来,让她感到特别的陌生和恐惧。 晚上,两人谁都没提下午的事。李老蔫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抽烟,然后沉默地上炕睡觉。裹珍小心翼翼地躺在他旁边,尽量不碰到他。李老蔫的鼾声很快响了起来,裹珍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不断闪现他举起扁担时那张扭曲的脸。 半夜里,裹珍被冻醒了。窗户缝里吹进来的风冷得像刀子,她这才发现被子全被李老蔫卷走了。她轻轻拽了拽,没拽动。李老蔫睡得很死,鼾声震天,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动作。 裹珍放弃了,蜷缩在炕角,抱着膝盖取暖。月光照进来,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像一缕缕轻烟,很快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顶棚上的老鼠又在活动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裹珍突然觉得很可笑——她嫁人了,却比当姑娘时更孤独;她有丈夫,却比单身时更冷。 第二天一早,裹珍就发起了高烧。她强撑着起来做饭,但头晕得厉害,差点栽倒在灶台前。婆婆摸了摸她的额头,难得地发了善心:"回去躺着吧,今儿个我做饭。" 裹珍昏昏沉沉地回到炕上,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疼。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梦见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喝、喝点水......" 一个声音把她从噩梦中拉了出来。裹珍睁开眼,看见李老蔫站在炕边,手里端着一碗水。她勉强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是温的,还带着一丝姜味。 "娘熬、熬的姜汤,"李老蔫结结巴巴地说,"让你喝、喝了发汗。" 裹珍点点头,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李老蔫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他憋出一句:"还、还喝吗?" 裹珍摇摇头,把空碗递给他。李老蔫接过碗,转身要走,裹珍突然叫住他:"老蔫......" "嗯?" "能......能陪我说会儿话吗?"裹珍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乞求。 李老蔫站在那里,背影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地、地里活还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裹珍躺在炕上,感觉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早就该习惯了这种拒绝。但每次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期待,然后又一次次失望。 傍晚时分,裹珍的烧退了一些。她强撑着起来,想去灶房帮忙。刚走到堂屋门口,就听见婆婆和李老蔫在说话。 "......都两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婆婆的声音压得很低,"要不......" "再、再等等......"李老蔫的声音闷闷的。 "等什么等?你都三十多了!老张家跟你同岁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李老蔫没说话。裹珍能想象他现在的样子——低着头,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要我说,趁早再找一个,"婆婆继续说,"反正你们也没扯证,村里开个证明就行......" 裹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屏住呼吸,等着听李老蔫的回答。 "再、再等等......"李老蔫还是那句话。 裹珍轻手轻脚地退回屋里,重新躺到炕上。她盯着房梁上的裂缝,突然觉得那裂缝变大了,好像随时会裂开,把整个房子吞没。就像她的婚姻,表面上看起来还好,内里早已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崩塌。 晚上,李老蔫回屋睡觉时,裹珍假装睡着了。她感觉到李老蔫在炕边站了一会儿,好像在看她,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躺下。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打鼾,而是安静地躺着,呼吸声很轻。 裹珍背对着他,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她多希望李老蔫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问问她好点没有。但他什么都没说,最终,熟悉的鼾声又响了起来。 裹珍轻轻翻过身,借着月光看着李老蔫的睡脸。那张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平静,甚至有些稚气,完全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裹珍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女人啊,忍忍就过去了。"是的,她可以忍,可以继续过这种日子。但然后呢?等到李老蔫终于受不了她的"不会下蛋",把她赶回娘家?等到她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回首一生,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月光渐渐西移,照在裹珍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李老蔫的鼾声在耳边回荡,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提醒着她这段婚姻有多么荒谬——两个人睡在同一张炕上,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第6章 冬夜长 裹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拽被子。指尖刚碰到被角,李老蔫就在睡梦中咕哝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她叹了口气,收回手,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又消散。顶棚上的老鼠今夜格外安静,或许也冻得不愿动弹。 天蒙蒙亮时,裹珍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拼命想看清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起来了!"婆婆尖利的声音刺破梦境,"下雪了,得扫雪!" 裹珍挣扎着爬起来,头疼欲裂。窗户上结满了冰花,像一幅精致的剪纸。透过冰花的缝隙,她看见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李老蔫早已不在炕上。裹珍穿好棉袄,发现自己的棉鞋已经被人放在灶台边烤着——鞋底朝外,刚好能感受到灶膛的余温。这细微的体贴让她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可能是婆婆放的,毕竟李老蔫从不会注意这些。 院子里,李老蔫正和公公一起扫雪。他穿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呼出的白气在眉毛和胡茬上结了一层白霜。看见裹珍出来,他动作顿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干活,铁锹铲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先去把鸡喂了,"婆婆从厨房探出头,"然后来帮我揉面。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得多蒸点馍馍备着。" 裹珍点点头,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鸡窝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下意识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冻得发疼的耳朵。鸡窝里,几只母鸡挤在一起取暖,看见裹珍就"咯咯"叫着围上来。她撒了一把玉米粒,看着它们争抢啄食,突然想起娘家院子里那只总是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裹珍!"婆婆的喊声从厨房传来,"面都发好了,磨蹭啥呢?" 厨房里热气腾腾,大铁锅里的水已经烧开,白雾弥漫。婆婆正在案板上揉面,脸颊被热气熏得通红。 "把这盆面揉了,"婆婆头也不抬地说,"我去仓房拿点红枣。" 裹珍挽起袖子,把手伸进面盆。面团冰凉黏腻,冻得她手指发麻。她机械地揉着,听着院子里男人们扫雪的声响和偶尔的对话。公公在说什么交公粮的事,李老蔫只是"嗯""啊"地应着,一如既往地寡言。 "听说马婶家燕子要去学裁缝?"婆婆突然问。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裹珍身后,手里捧着一碗干红枣。 裹珍的手顿了一下:"嗯,说是去镇上的裁缝铺......" "哼,不安分!"婆婆把红枣重重放在案板上,"姑娘家学那些干啥?她婆家能乐意?" 裹珍没接话,继续揉着面团。她想起燕子亮晶晶的眼睛和塞给她的那块水果糖,舌尖似乎又尝到了那丝甜味。 "你呀,"婆婆突然凑近,身上带着陈年衣柜里的樟脑味,"别跟那些疯丫头学。抓紧生个孩子是正经。"她压低声音,"老蔫他爹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就盼着抱孙子呢。" 裹珍的手在面团里攥紧,指甲陷入柔软的面团。婆婆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最疼的地方。流产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她的肚子依然平坦如初。每个月那几天,婆婆的眼睛就像钩子一样往她裤裆上瞟,然后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我......"裹珍刚想说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公公的喊声:"老婆子!快拿烧酒来!" 婆婆脸色一变,扔下面团就往外跑。裹珍也跟了出去,看见李老蔫坐在雪地上,抱着右脚,脸皱成一团。原来扫雪时铁锹打滑,铲到了自己的脚背。厚厚的棉鞋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的血在白雪上格外刺眼。 "笨手笨脚的!"公公骂着,却动作利落地帮儿子脱掉棉鞋。李老蔫的袜子已经被血浸透,粘在伤口上。公公小心地揭开,露出脚背上一条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隐约能看到骨头。 裹珍胃里一阵翻腾,却强忍着没移开视线。李老蔫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头上密布的冷汗泄露了他的痛苦。 "去请王婆子!"婆婆命令道,一边用烧酒冲洗伤口。李老蔫浑身一颤,手指深深抠进雪地里。 裹珍转身就往院外跑,积雪没到小腿,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寒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扎。王婆子家在村东头,平时走要一刻钟,这样的天气至少得半个时辰。 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王婆子回来时,李老蔫已经被抬到炕上。伤口用布条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已经把布料染红。王婆子一进门就嚷嚷着要热水、干净布和针线。 "得缝上,"她检查完伤口说,"这么冷的天,感染了可了不得。" 裹珍负责烧水和递东西。看着王婆子用烧红的针穿过李老蔫的皮肉,她胃里一阵阵抽搐。李老蔫死死咬着木棍,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却始终没喊一声疼。缝完最后一针,他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得有人守着,"王婆子收拾着家伙什,"夜里可能会发烧。"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裹珍一眼,"你男人挺能忍疼,是个硬骨头。" 裹珍点点头,送走王婆子后,坐在炕沿守着李老蔫。他的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苍白,嘴唇因为失血而干裂。裹珍用湿布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夜深了,公公婆婆都去睡了。裹珍添了炕火,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她坐在小板凳上,困得直点头,却不敢睡。李老蔫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水......"半夜时分,李老蔫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裹珍赶紧端来温水,扶起他的头。李老蔫贪婪地喝着,喉结上下滚动,有几滴水顺着嘴角流下,消失在胡茬里。 "还......还要......"他的声音嘶哑,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 裹珍又倒了一碗。这次李老蔫喝得急,呛得咳嗽起来,震动了伤口,疼得他直抽气。 "慢点......"裹珍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李老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话。两人目光相接,又同时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尴尬。 "你......睡吧。"李老蔫重新躺下,背对着裹珍,"我没事了。" 裹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回到小板凳上。屋外,雪还在下,偶尔能听见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一扬无声的皮影戏。 后半夜,李老蔫果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开始说胡话。裹珍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脸和脖子,听着他含混不清地喊着"爹"和"娘",偶尔还有几个她听不懂的词。有一次,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出眼泪。 "苗......苗......"李老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距,"别踩......苗......" 裹珍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李老蔫可能是在说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在发烧的混沌中,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终于泄露了一丝内心深处的伤痛。这个发现让裹珍胸口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 天亮时分,李老蔫的烧终于退了。裹珍累得眼皮直打架,却还得起来做早饭。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积了足有半人高的雪,在晨光中闪着刺眼的白光。 婆婆看见裹珍通红的眼睛,破天荒地没使唤她干活。"去睡会儿吧,"她难得和气地说,"老蔫怎么样了?" "烧退了,"裹珍哑着嗓子回答,"睡得挺踏实。" 婆婆点点头,从锅里盛了一碗粥给她:"吃了再睡吧。" 裹珍捧着热粥,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可能是婆婆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关心。她小口喝着粥,听着公公在院子里铲雪的声响,恍惚间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融入了这个家。 补了一觉起来,已是下午。裹珍去查看李老蔫的情况,发现他正靠着墙坐着,笨拙地试图自己换药。 "我来吧。"她接过布条和药粉。李老蔫没拒绝,只是默默把伤脚伸过来。 裹珍小心地解开昨天的包扎。伤口红肿得厉害,缝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肿胀的皮肉上。她轻轻涂抹王婆子留下的药粉,听见李老蔫倒吸凉气的声音。 "疼吗?"她下意识问,随即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出乎意料的是,李老蔫回答了:"还......还行。" 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对话。裹珍的手抖了一下,药粉洒多了些。她赶紧吹了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谢......谢谢。"包扎完毕时,李老蔫突然说。声音很低,但裹珍听得清清楚楚。她惊讶地抬头,对上李老蔫躲闪的目光。这个沉默的男人居然会道谢,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没......没事。"裹珍结结巴巴地回应,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她匆忙收拾好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接下来的日子,裹珍负责照顾李老蔫的伤。每天换药、端饭、倒尿盆,两人之间的交流依然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缓和了些。有时候,裹珍甚至能感觉到李老蔫在试图说点什么,虽然往往以失败告终。 第七天夜里,裹珍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惊醒。借着月光,她看见李老蔫蜷缩在炕的另一边,浑身发抖,显然是在强忍疼痛。 "伤口疼?"她小声问。 李老蔫没回答,但颤抖的肩膀已经说明了一切。裹珍爬起来,摸索着点亮油灯。微弱的灯光下,李老蔫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冷汗。 "得换药。"裹珍说着,去拿王婆子留下的药粉。换药时,她发现伤口有些化脓,黄白色的脓液从缝线处渗出来,散发着不祥的气味。 "得找王婆子再看看。"她担忧地说。 "不......不用。"李老蔫咬着牙说,"明天......明天就好了。" 裹珍想反驳,却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婆婆压低的嗓音:"咋回事?疼得厉害?" 原来婆婆也被吵醒了。她查看了伤口,脸色变得凝重:"得再请王婆子。这伤口不对劲。" 这次是公公去请的王婆子。老人家半夜被叫醒,脾气很不好,但看到伤口后立刻严肃起来:"感染了。得拆线清创,不然这条腿保不住。" 清创的过程比缝合还要痛苦。李老蔫死死咬着木棍,浑身被汗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裹珍在一旁递工具、换热水,看着王婆子把腐肉一点点剔除,胃里翻江倒海,却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处理完伤口已是凌晨。王婆子交代了注意事项,又留下一些草药,打着哈欠走了。公公婆婆也去睡了,屋里又只剩下裹珍和李老蔫。 "睡吧。"裹珍轻声说,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她听见李老蔫粗重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呻吟。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李老蔫的手。那只手粗糙、潮湿,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令她惊讶的是,李老蔫没有甩开她。相反,他的手指慢慢收紧,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间隔两年多第一次真正地牵手,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裹珍突然想起母亲的话:"等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定了。"但此刻,她第一次觉得,也许不需要孩子,两个人也能找到某种连接的方式,哪怕笨拙,哪怕沉默。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簌簌的落雪声像某种轻柔的絮语。裹珍轻轻捏了捏李老蔫的手,感觉到对方也回捏了一下,力道很轻,却让她心头一颤。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两颗孤独的心似乎找到了一种无需言语的交流方式。 第7章 闷罐子炸了 "裹珍!死哪儿去了?"婆婆的尖嗓门从灶房传来,"缸里没水了,眼瞎啊?" 裹珍拍拍手上的土,小跑着去井边打水。木桶沉甸甸的,井绳勒得她手心发红。她一趟趟往返于井台和灶房,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裳。 "慢得跟老牛拉破车似的,"婆婆站在灶台边搅着一锅糊糊,"老蔫晌午回来吃饭不?" 裹珍摇摇头:"他说要赶着把东头那块地的草除完。" 婆婆"啧"了一声:"死心眼,那点破草晚一天能咋地?"她突然压低声音,"你俩......还那样?" 裹珍的手一抖,水瓢里的水洒出来些。她知道婆婆问的是什么——自从那个雪夜后,李老蔫再没碰过她。三个月了,她的肚子依然平坦如初。 "问你话呢!"婆婆的勺子敲在锅沿上,铛铛响。 裹珍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他......他累......" "放屁!"婆婆一勺子糊糊甩进碗里,溅到裹珍手上,烫得她一哆嗦,"哪个男人不累?就他金贵?我看是你不会伺候!" 裹珍咬着嘴唇不说话。灶房里弥漫着玉米糊的甜腻气味,混着柴火的烟味,熏得她眼睛发酸。 "今儿个晚上,"婆婆把饭碗重重放在裹珍面前,"你主动点。再怀不上,看我不......" 后面的话被院门"吱呀"的声响打断了。李老蔫拖着步子走进来,裤腿上沾满泥点,脸色比平时更阴沉。他看都没看裹珍一眼,径直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上下滚动,水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 "吃饭。"婆婆把一碗糊糊推给他,"东头的草除完了?" 李老蔫摇摇头,抓起馍馍就往嘴里塞,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裹珍偷偷看他,发现他右手虎口处裂了道口子,血混着泥,已经结成了黑红色的痂。 "手咋了?"她忍不住问。 李老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注意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轻描淡写地说:"锄头把磨的。" 裹珍起身去炕柜里翻找,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从王婆子那儿讨来的药粉。"上点药吧,"她小声说,"天热,容易化脓。" 李老蔫盯着那个布包看了几秒,突然一把推开:"不用。" 裹珍的手僵在半空。婆婆在一旁冷笑:"瞧瞧,热脸贴冷屁股。" 李老蔫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碗里的糊糊溅出来几滴。他站起来,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反了天了!"婆婆冲着门口骂,"有本事别回来吃饭!" 裹珍默默收拾着碗筷,把李老蔫没吃完的半个馍馍用布包好,塞进怀里。她知道他晌午没吃饱,下午干活肯定会饿。 太阳偏西时,裹珍拎着篮子去给李老蔫送饭。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绿浪翻滚,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声催着"割麦插禾"。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不时有蚂蚱从脚边蹦开。 李老蔫不在东头那块地里。裹珍转了一圈,最后在自家最远的那块豆子地里找到了他。他正挥舞着锄头,一下一下砸在已经松软的土上,动作机械得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脊梁骨。 "老蔫,"裹珍站在田埂上喊,"吃饭了。" 李老蔫好像没听见,继续埋头干活。锄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裹珍提高嗓门:"老蔫!" 这次李老蔫停下来了,慢慢直起腰。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看向裹珍的眼神陌生得让她心头发紧。 "放着吧。"他哑着嗓子说,然后继续挥动锄头。 裹珍把篮子放在田头的树荫下,却没有走。她看着李老蔫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瘦了很多,肩胛骨像两把刀,几乎要刺破那件破旧的蓝布褂子。 "你......"裹珍鼓起勇气,"你手上的伤,还是上点药吧。" 李老蔫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我放篮子里了,"裹珍继续说,"还有水......" "烦不烦?"李老蔫突然转身,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回去!" 裹珍被吼得后退一步,眼眶一下子热了。她转身就走,不敢让李老蔫看见自己的眼泪。走出老远,身后又传来那单调的"咚、咚"声,像一记记砸在她心上的重锤。 傍晚,裹珍正在灶台前烧火,院门被猛地踹开。李老蔫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手里拎着一个空酒瓶,看到裹珍就直勾勾地瞪着她。 "你......"裹珍刚开口,李老蔫就把酒瓶狠狠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有一块擦过裹珍的小腿,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满意了?"李老蔫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全村人都知道我李老蔫不是男人,连个婆娘都伺候不好,连个种都留不下!" 裹珍僵在原地,小腿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李老蔫的话,这疼简直微不足道。 "老蔫!"公公从屋里冲出来,"你发什么酒疯!" 李老蔫充耳不闻,继续盯着裹珍:"你知道他们在背后咋说我的吗?说我是个阉货,说我李家要绝后!"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连个女人都......" "闭嘴!"公公一个耳光扇过去,李老蔫被打得踉跄几步,靠在墙上才没摔倒。他的嘴角渗出血丝,但眼神依然死死钉在裹珍身上,像要把她烧出两个洞来。 裹珍浑身发抖,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想说不是这样的,想说她从来没有看不起他,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滚进屋去!"公公拽着李老蔫的胳膊,"别在这丢人现眼!" 李老蔫被拖进里屋,门"砰"地关上。裹珍听见里面传来扭打声、咒骂声,最后归于沉寂。她蹲下来,一片片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手指被割破了好几处,但她感觉不到疼。 婆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看见了吧?这就是没孩子的下扬。男人心里憋着火,迟早要炸。" 裹珍没吭声,继续捡着碎片。血滴在地上,像一朵朵小小的梅花。 "今晚上,"婆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就是哭就是求,也得把他伺候舒坦了。再怀不上,我就让老蔫休了你。" 夜深了,裹珍躺在炕上,听着身旁李老蔫粗重的呼吸声。他醉得不省人事,浑身散发着劣质烧酒的臭味。月光从窗户缝漏进来,照在他红肿的脸上,那道被公公打出的伤痕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裹珍轻轻翻了个身,面向李老蔫。她鼓起勇气,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李老蔫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但没有醒。裹珍的指尖沿着那道伤痕轻轻描摹,心里酸胀得难受。 "老蔫......"她小声唤道,"我知道你心里苦......" 李老蔫突然睁开眼睛,吓得裹珍赶紧缩回手。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谁都没有说话。裹珍能闻到他呼吸里的酒气,能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微光,像两簇即将熄灭的火苗。 "对不起......"裹珍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 李老蔫没说话,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裹珍看着他的背影,肩膀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锋利。她慢慢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嶙峋的脊背上。 李老蔫浑身一僵,但没有推开她。裹珍感觉到他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又快又重,像头被困住的小兽。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轻声说,"真的......" 李老蔫的肩膀微微发抖。裹珍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这个受伤的男人,只能用自己温热的身体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蔫慢慢转过身来。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裹珍读不懂的情绪在翻涌。他抬起手,粗糙的指尖轻轻擦过裹珍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又温柔。 "睡吧。"他哑着嗓子说,然后第一次主动把裹珍搂进怀里。 裹珍把脸埋在他胸前,闻着汗味、酒味和泥土混合的气息,突然觉得无比安心。窗外,一只夜莺在歌唱,声音清亮悠远,像是要把黑夜唱破,迎来黎明。 第8章 雨夜 一道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裹珍借着这短暂的光亮看向身旁的男人。李老蔫仰面躺着,眉头微蹙,嘴角那道被公公打出的伤痕已经结痂,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在他粗糙的皮肤上。他的手臂搭在裹珍腰间,无意识地收紧了点。 裹珍轻轻挪动身体,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她脸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屋顶漏雨了。 "老蔫,"裹珍推了推身旁的男人,"漏雨了。" 李老蔫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没醒。裹珍又推了推他:"老蔫,醒醒,漏雨了。" 这次李老蔫睁开了眼睛,眼神迷茫。又一道闪电划过,裹珍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睡痕。 "漏雨了。"她指指屋顶。 李老蔫慢半拍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雨水已经连成一条细线,正对着炕中央滴落。他摸索着下了炕,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到墙角,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搪瓷脸盆。 "接...接住。"他把脸盆塞到裹珍手里,然后翻个身,鼾声又响了起来。 裹珍抱着冰凉的搪瓷盆,听着雨水滴在盆底发出的"叮咚"声,睡意全无。雨越下越大,漏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很快,屋里到处都是滴水声,像一支不成调的交响乐。 裹珍把盆放在漏得最厉害的地方,又找来所有能用的锅碗瓢盆接雨。做完这些,她已经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像个落汤鸡。李老蔫却睡得死沉,偶尔翻个身,对周遭的混乱浑然不觉。 裹珍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这个被雨水入侵的家,突然觉得无比荒谬。这就是她的婚姻——漏水的屋顶,冰凉的搪瓷盆,和一个永远叫不醒的男人。 天蒙蒙亮时,雨终于小了。裹珍收拾着接满雨水的容器,一盆盆倒出门外。她的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 "咋不叫我?"李老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醒了,正坐在炕沿上搓脸。 裹珍没回答,继续倒她的水。叫你有用吗?她想这样反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必呢?争吵改变不了什么。 "我去看看猪圈漏没漏。"李老蔫穿上草鞋,匆匆出了门。 裹珍把最后一个盆里的水倒掉,突然发现盆底积了一层黑乎乎的泥垢。她用手指抹了抹,是屋顶掉下来的陈年灰土。这个房子太老了,就像她和李老蔫的婚姻,外表看起来还能住人,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早饭时,婆婆盯着裹珍的黑眼圈,阴阳怪气地说:"哟,夜里忙活啥呢?这么大动静。" 裹珍低头喝粥,不接话。李老蔫倒是开口了:"屋顶漏了,得修。" "早该修了,"公公放下筷子,"趁这两天雨停,把麦草换了。" "我去割麦草。"李老蔫说。 "我也去。"裹珍突然说。所有人都看向她,包括李老蔫。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 "你去干啥?"婆婆皱眉,"女人家上房揭瓦,像什么话!" "我能帮忙递麦草。"裹珍坚持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去,也许只是想看看这个家从上面看是什么样子,也许只是想和李老蔫一起做点什么,像正常的夫妻那样。 最终,婆婆拗不过她,嘟囔着同意了。 雨后的田野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裹珍跟在李老蔫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腿,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李老蔫走得不快,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似乎怕她跟不上。 "就在那儿。"李老蔫指着远处一片麦田。那是他家的地,麦子已经黄了梢,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裹珍从没干过割麦草的活。她学着李老蔫的样子,左手拢住一把麦子,右手挥动镰刀。但她的动作笨拙,没几下就割到了自己的手指,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把手指含在嘴里。 李老蔫闻声赶来,看见她流血的手指,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二话不说,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抓过裹珍的手就开始包扎。他的动作很粗鲁,裹珍疼得直抽气,但忍着没缩回手。 "笨。"李老蔫包扎完,丢下这么一个字,又回去割他的麦子了。 裹珍看着手指上粗糙的布条,突然笑了。这是李老蔫式的关心,笨拙、生硬,但实实在在。她换了个方式帮忙,把李老蔫割下的麦草捆好,一捆捆码在板车上。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人头晕眼花。裹珍的衣裳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又痒又难受。但她没喊累,一直干到李老蔫说"够了"。 回去的路上,李老蔫推着装满麦草的板车,裹珍在一旁扶着。两人谁也没说话,但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人窒息。路过一片野花丛时,裹珍偷偷摘了几朵小蓝花,别在衣襟上。 修屋顶比割麦草更累。李老蔫爬上梯子,把腐烂的旧麦草一把把扯下来。裹珍在下面接应,把新麦草一捆捆递上去。尘土和草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呛得她直咳嗽。 "你去歇会儿。"李老蔫在屋顶上说。 裹珍摇摇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不累。" 其实她已经腰酸背痛,手指也被麦草划出了好几道小口子。但她不想退缩,不想再做一个只能做饭洗衣的旁观者。她要参与这个家的每一部分,哪怕是修屋顶这样的重活。 太阳西斜时,屋顶终于修好了。李老蔫从梯子上爬下来,满身满脸都是灰土,只有眼睛亮得出奇。裹珍忍不住伸手帮他拍打身上的草屑,李老蔫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好了。"裹珍拍完最后一下,抬头对上李老蔫的眼睛。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呼吸里的麦草香,能数清他睫毛上的灰尘。 李老蔫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工具了。 晚饭后,裹珍烧了一大锅热水,想好好洗个澡。她蹲在灶房角落,用葫芦瓢往身上浇水。水流过酸痛的肌肉,舒服得她直叹气。洗到一半,门帘突然被掀开,李老蔫端着盆走了进来。 裹珍下意识抱住胸口,虽然她穿着贴身的小衣。李老蔫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会撞见她在洗澡。两人僵持了几秒,李老蔫转身就要走。 "等等。"裹珍叫住他,"水还热,你...你也洗洗吧。" 李老蔫的背影僵了僵,慢慢转回来。灶房里热气氤氲,水珠在裹珍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李老蔫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我帮你擦背。"裹珍鼓起勇气说。 李老蔫没说话,只是慢慢脱下了上衣。他的背脊在灯光下像一幅起伏的山峦图,每一道线条都诉说着劳作的艰辛。裹珍拿起湿布,轻轻擦过那些沟壑纵横的肌肉。李老蔫的皮肤在她手下微微颤抖,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 "疼吗?"裹珍摸到他肩上一道陈年的伤疤。 李老蔫摇摇头,水滴从他发梢甩落,溅在裹珍脚背上,凉丝丝的。 裹珍继续擦拭,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她擦过李老蔫的每一寸皮肤,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他所有的伤痛,擦去那些压在他心头的闲言碎语。 "好了。"李老蔫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他的掌心滚烫,烫得裹珍心跳加速。 两人在蒸汽弥漫的灶房里对视,谁也没有动。远处传来婆婆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李老蔫松开手,迅速穿好衣服离开了,留下裹珍一个人站在水汽中,手里的湿布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那晚,裹珍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和李老蔫均匀的呼吸声。他没有背对着她,而是平躺着,偶尔翻身时手臂会碰到她的肩膀。这种若有若无的接触让裹珍心里泛起一丝甜意,像含着一块慢慢融化的糖。 半夜,裹珍被雷声惊醒。又下雨了,但这次屋顶没有漏。新铺的麦草抵挡住了风雨,屋里干燥温暖。裹珍侧过身,借着闪电的光亮看向身旁的李老蔫。他睡得很沉,嘴角放松,那道伤痕已经淡了很多。 裹珍轻轻靠过去,把头枕在李老蔫的肩膀上。睡梦中的男人无意识地伸出手臂,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屋外雨声哗啦,屋内却是一片安宁。裹珍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也许这个家真的能遮风挡雨,也许这段婚姻还有希望。 雨下了整整三天。田里的麦子倒伏了一大片,村里人都在发愁。但裹珍却莫名喜欢这样的雨天——她和李老蔫被困在屋里,被迫朝夕相处。他们一起补衣裳,一起剥豆子,甚至一起玩了几把扑克。李老蔫的话依然不多,但眼神柔和了许多,偶尔还会对裹珍笨拙的牌技露出无奈的笑容。 第四天早上,雨终于停了。裹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李老蔫已经起床了,正在院子里磨镰刀,为即将到来的麦收做准备。 裹珍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里冰凉的搪瓷盆,和滴答作响的漏水声。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几扬雨过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呢? "老蔫,"她趴在窗台上喊,"今天我去割麦子吧,你歇会儿。" 李老蔫抬头看她,嘴角微微上扬:"你?别又割到手。" "你教我啊。"裹珍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 李老蔫摇摇头,但眼里的笑意更浓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裹珍突然觉得,这个家就像那修好的屋顶,虽然简陋,但足以遮风挡雨;这段婚姻就像那经历过风雨的麦子,虽然曲折,但终会迎来收获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