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 第1213章 虽王可也! 赵侯十三年、楚王章十三年(公元前476年)隆冬十一月,宛地,这座后世被称之为“南阳”的地域,一行满怀悲愤的南国使者正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然而却不是以光复者的身份,而是屈辱的求和者…… 楚国乐尹钟子期怀抱国书,步入宛地申县,护送他的是一队甲胄鲜明的赵国羽林卫,因为刚打了胜仗,这群年轻人的脸庞上神采飞扬,瞥向钟子期的眼神中,也带着一丝轻蔑。 钟子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愚蠢的荆楚啊,怎敢不自量力,与大邦上国为敌?” 今年春天,刚刚平息内乱的楚国只来得及栽下秧苗,就遭到了北方赵国的剧烈攻击。赵军十万大军在邮成率领下突入召陵,直取颍汝,而五万大军尽收淮南,好在越国这些旗帜鲜明地站到了楚国一边,大军云集威胁淮南、广陵,加上有大别山天险阻隔,这才使得赵军两面夹击的打算未能如愿。 接下来,内战的大功臣叶公再度站了出来,他率领申、息、左广三军在上蔡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赵军,双方进入对峙阶段。楚国虽然刚从内乱中恢复,但北部诸县没有遭到兵祸席卷,仍有抵抗之力,而赵军劳师远征,背后是楚民迁徙一空的两百里无人区,补给十分困难,也不敢贸然分兵,双方开始在汝水筑壁垒对峙。 这种对峙在八月中旬时被打破了,随着赵侯无恤命大将穆夏再帅十万西军南下,赵楚的平衡被打破,穆夏与邮成合作,强渡汝水,楚军兵少,无法抵御,只能徐徐退却。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赵军的突飞猛进,和楚军的兵败如山倒。 九月份,赵军攻陷鲁阳,拔许、叶! 至此,叶公令公孙宽经营的第一条防线全线告破,楚军主力撤回方城之内,希望以此天下巨塞阻止赵军前进。 然而,在赵军眼中,内地各国边疆的长城都是空的。十月初,赵军主力云集于方城之北,西面又有商君赵伊与巴人袭击丹阳之地,楚军两面受敌之下,经过半个月的鏖战,赵国夺宛城!申息之师也差一点被围歼,堪堪撤回南方的鄢、邓。 而东面,淮南赵军也终于有了行动,配合北方偏师,夺取了淮西的江、息、黄诸地,只是在险关“冥厄三塞”受阻,强攻不下后,顿兵不前。 一战而汝水竭,二战而许、叶举,三战而宛城拔……赵军仅用了三个月,便横扫了楚国北境,楚国虽然采取了叶公“宁失地,毋失人”的策略,宁可放弃城邑,也要避免决战,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主力,但如今只能缩回鄢、邓(襄阳一带)垂死挣扎。 鄢、邓控扼南北,乃是天下重地,汉水为池,阻挡着北方铁骑的南下。 打到这时候,赵军也伤亡不小,又要分兵占领已攻陷的楚地,要想再战攻取后世有“天下腰脊”之称的鄢、邓襄阳之地,着实有些不济。 十一月份,在尝试了几次进攻未果后,天气开始转冷,赵军的前线粮食近乎要吃尽,冬衣也未能及时运达宛、叶,两三万人的补给和二十五万人的补给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更何况赵军现在已经深入敌国腹地。加上后方汝水、宛城一带有楚人叛乱,赵无恤想起了与张孟谈的承诺,开始考虑休兵之事。 南方最可怕的不是楚人的困兽之斗,而是疾病,赵兵多是北方人,水土不服,冬天还好,若是打到明年春夏,在大江边上来一场瘟疫或者血吸虫病泛滥,那就彻底完蛋了,赵无恤重演苻天王的悲剧也不是不可能。与其冒险去吞并暂时难以消化的南方,还不如见好就收,巩固新征服的领土,休憩十年,彻底整合北方后,卷土重来…… 月盈则缺,物壮则亏,他总觉得,再强行往南的话,会有一场赤壁或者淝水在等着自己。 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楚国,伐兵之后,便是伐交了…… 十一月,距离亡国只有一线的楚国人果然先沉不住气,派出钟子期作为使者前来求和。 …… 赵楚和谈的地点,没有选择宛城,而是放在了附近的申县。 钟子期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赵侯选择申来作为和谈地点,意味深长。 申县,是楚国的第一个县,在过去两百多年时间里,这里和息县一起,曾是楚国的两大柱石,申息之师天下闻名,然而在方城不守后,却选择避让赵军锋芒,败退南方。 此外,申,还是楚国上一次号令诸侯的盟会地点,四十年前,野心勃勃的楚灵王强迫晋国同意他大会诸侯,按照子产所献齐桓公会盟的程序会见诸侯,那堪称楚国最狂妄的一次会盟,楚对中原的骄横,也到达了顶峰。 四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楚国的辉煌也一去不复返。如今选择此处作为和谈地点,又何尝不是在告诫楚人,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呢? 怀着这复杂的心情,钟子期步入了申县,和谈地点还在城池的另一头,他脚下的路还长着呢。 虽然是战胜者,但赵无恤也没有太过怠慢楚国的使者,派了足够分量的人物出来接见。 当钟子期抵达申县门口时,一位面如冠玉的赵国大夫已经等候在此,远远看见他,便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久闻荆楚有子期之音,心慕久矣,今日得见君雅容,不枉此行。” 钟子期对此人的态度倒是有许多好感,但他也知道自己身负使命,便不卑不亢地还礼:”败军之国使臣,代寡君前来谒见赵侯,何雅之有……不知大夫如何称呼?“ “赵国公婿大夫,俞伯牙……” 公婿大夫,是是赵国一个特殊的职位,那便是公女的夫婿,赵侯的女儿很多,嫁出去的有三人:乐灵子之女,长公女婉嫁给了董安于的孙子;季嬴的女儿,次女蓁嫁给了胶东伯韩虎的儿子:孔姣的女儿,三女姝则许给了在学宫考举中诗、书、琴都名列前茅,且容貌英俊的俞伯牙…… 俞伯牙倒也没什么大的才干,赵无恤让他做了公婿大夫,也只是将他当做行人来用,毕竟一位才貌双绝外交人员,可以缓解一下赵国“弃礼仪、上首功,以虎狼之心鞭挞天下”的暴国形象。 伯牙最大的爱好,便是音乐,他也久闻南方有位钟子期,演奏的《阳春》《白雪》乃天下一绝,早就眼热想见,此番见到了真人,心中十分欢喜。二人同车,一路往里面行驶的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开了,这一聊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个乐痴简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甚至约定等和谈结束后,要试着相互切磋下乐技。 欢乐时光易过,当马车在申公府邸门前停下时,钟子期才猛地醒悟过来。申县的县公宁死不离此地,已经死于战乱,他的府邸被征辟为赵侯的行宫,而钟子期的使命,就是入内谒见。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还有何心思谈弦歌雅乐? 俞伯牙知道钟子期心里在想什么,笑着请他下车,并祝福道:“愿子期此番和谈顺利,赵楚能够重拾旧谊,天下弭兵!” “借伯牙吉言……”钟子期苦笑地行礼,迈着沉重的脚步,进入他的疆场,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据理力争,不辱使命! 然而,仅仅半个时辰后,先前满怀悲愤的钟子期,便被对面负责和谈事宜的赵臣楚隆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得满头大汗。 …… “汝等还以为,伯主是像齐桓公一样可以轻易打发的么?方城之塞已破,区区汉水之险,不足挂齿!伯主之国方万里,郡县相望,万家之邑不可胜数,有车万乘,骑数万,持戟之士百万,南下临楚,投鞭可断汉水。今楚国疲弱,一败再败,弃地千里,命不绝若线。多亏了伯主仁慈,念在楚国也是颛顼之后,不忍灭绝汝社稷,这才决定放过。汝等竟然还想与赵国谈条件?” 楚隆一拍案几,恐吓道:“弱国无外交,楚国若不能无条件接受赵国提出的盟约,则赵军再添十万,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亡楚国社稷!还望使者三思,勿谓言之不预也!” “敢问,赵国的条件是什么?”钟子期硬着头皮,他很清楚,以楚国现在的困境,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楚隆回过头,看向身后君榻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赵侯,除非楚王或者叶公亲临,否则赵无恤是不会降尊与敌国使者会谈的。 见君主点了点头,楚隆的气势又上来了,将一张已经草拟好的盟约拍在案头,让钟子期自己看。 钟子期打开盟书,却见上面赫然写着三个要求。 “其一,楚国割让冥厄三关及方城内外的叶、宛、汝南、淮南、弋阳予赵……” 他擦了擦汗,这些是被赵国夺取的疆土,若以盟约的形势承认的话,楚国的半壁江山已去,大国地位,就此丧失。 “其二,楚国去王号,称楚侯。” 钟子期的手抖了一下,从熊渠算起,楚国已经称王三百年,从楚武王算起,也有两百五十年,自成体系,俨然一个与中原对峙的南方王朝,如今,这种独一无二的自豪也要走到尽头了么? 这是虚名,他如此劝自己,倘若连国家社稷都保不住了,那称王还有用么? 再往下看,钟子期不由震惊得扶案而起。 “其三,明年正旦,楚君章必须亲自到北方,进贡茅包,朝见天子,新天子!” “新天子?”钟子期愕然,看向了从始至终高坐上位,未发一言的赵侯。 “然也。”赵无恤站了起来。 “寡人扫平晋卿之乱,列为诸侯,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后,又承晋文之霸业,莅中国而兼有四夷。东征至海,西涉陇阪,北临大漠,南伐江汉,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八荒,无不景从!今寡人更欲朝楚、越之君,合诸侯,一天下。三代以来,历代天子、伯主,功业有胜于此否?以此取之,为霸小矣,虽王可也!” ps:战争戏省了,反正你们也会说不好看,口亨!晚上还有一章 () 第1214章 百无一用 十一月初,在申地逼迫楚国接受城下之盟后,赵无恤得到了这些战争他想要的一切:楚国的臣服和放弃王号、熊章还承诺明年正旦会北上朝见赵无恤。 此外,被赵军占领的楚国半壁江山也彻底纳入他囊中,赵无恤大手一挥,将这些新征服的,总人口近百万的地盘划分为五个郡:汝水以南为汝南郡;陈国和胡、顿等地划为淮阳郡,陈国作为傀儡国,也要听淮阳郡守的号令;夷虎群舒之地为淮南郡,蔡国也要听淮南调遣。至于方城内外的地盘,靠西的丹阳淅川之地划入商君赵伊的领地中;方城之内的宛、申为南阳郡;方城以北的许、叶为鲁阳郡…… 初步划定新疆土的郡县归属后,赵无恤开始让大军北撤,取道鲁阳回洛阳,或者取道陈国回宋、鲁。而他自己,则带着中军去了叶县…… “君侯,前面就是叶县。” 这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北风已经席卷大地,万余人的兵马匆匆回到叶县的屋檐下,这里已经是赵国领土了。虽然叶地的楚人对占领此地的赵军依然不服,但已经没了反抗的胆量,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赵无恤对此不甚担心,只要统治十年二十年,这里就可以彻底消化,他还得感谢叶公沈诸梁在这里兴修的水利工程和通衢大道,可以预见到,宛、叶将陆续恢复繁荣,为日后赵军再度南下提供便利,到那时,可就不止割地求和这么简单了。 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五个郡的领土扩张,意味着至少要派遣五万北军驻守,此外,这些地方的行政处于瘫痪状态,军管毕竟只是暂时的,需要尽快推行郡县统治,故而需要大量人才,所以赵无恤没路过一个地方,都会接见并抚恤当地的长者,并让他们推荐一些人才。 只要那些当地氏族愿意推荐出人来,就意味着当地势力愿意与赵国合作,这是在建立统治的第一步,分家打豪强之类的,还不到时候。 不过赵无恤也十分重视对楚国士人的任用,这些人之前郁郁不得志,只能投奔外国,这下不必了,赵国自会招揽贤才,诱惑他们或北上邺城入临漳学宫,或做地方小吏,成为赵国官僚集团利益链条的一部分。 不过,这种大范围的招贤,吸引来的人往往鱼龙混杂,这不,无恤刚进叶县,就有一群人来自荐,赵无恤站在马车上一瞧,不是别人,却是跟在孔子身边那批号称”君子儒“的弟子,其中还有好几个熟人,譬如相貌身材颇似孔子的有若…… …… 有若和赵无恤年龄相仿,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在”君子儒“里也算德高望重之辈,只是不如原宪、漆雕开。本来他们在叶县日子过得好好的,整日吃着叶公送来的稻米优哉游哉,虽然是远离家乡的流亡,却不影响他们自视甚高,整日穿着宽衣博袖高谈阔论,轻蔑地扫视叶地含辛茹苦种田的短打楚人。 谁料一场白胜之乱,却打破了这群寄生者的生计,叶公以缺粮为由,断了供给他们的粮食,这群君子儒顿时炸了锅,本来一个个都视做官为粪土,这时候为了斗米,纷纷去请求做叶公的幕僚,谁料叶公就是不要,一群人热脸贴了冷屁股,只能灰溜溜回来。 这两年里,他们只能依靠孔子、颜回的救济过活。颜回是有真学问的,已经在宛叶打响了名声,门下弟子近百,而孔子,叶公也是不敢不敬,加上子贡这富豪从未中断过对孔夫子的供奉,所以还有些钱帛粮食,孔子也不忍心看着门下一群没出路的弟子饿死,一群人才能勉强度日。 接着,就是赵国伐楚,楚军大败,退走方城,叶县里开入了君子儒们视为”虎狼之师“的赵卒,开始了更加严格的军管时期。 因为孔子是掌握赵国经济命脉的太府令子贡之师,更是长乐宫内孔氏夫人之父,占领这里的赵国将吏对他不敢怠慢,专程送了粮食过来,娶了公女姝的公婿大夫俞伯牙还亲自来探望过。 然而,君子儒里倒也有几个真硬气的,原宪、漆雕开这两个家伙就号称要效仿伯夷叔齐,宁死不食赵粟(其实他们早就被子贡间接接济许多年了),竟跟着楚国难民跑了,如今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于兵灾,还是流落到哪座荒山野岭去了。 能真正跑了的是少数人,多数人经过这贫贱的两年后,是真的怕了,他们没胆量跑,便以”保护夫子“为名赖在孔子宅院附近,躲避兵灾之余,也在观摩局势。 随着楚国一败再败,丢了半壁江山,天下大势在赵,已经无比明朗! 于是,终于擦亮了两双招子,看清局势的君子儒们,便在他们的新领袖有若带领下,腆着脸来找路过此地的赵侯了。”昔日,北狄与南蛮交侵,中国不绝若线,而齐桓公不能制之,晋文公虽于鄢陵大胜子玉,却依然无法传播声教于荆蛮,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哀莫大焉。叶县沈诸梁区区大夫,竟僭越称县公,吾等时常痛心疾首,北望中原,盼伯主仁义之师,如望云霓。今日伯主南征江汉,惩戒雄蛮,报了周昭王南征不复之仇,于疆于理,至于南海,简直是解民于倒悬,救吾等于水火之中啊!“ 有若一改当年随原宪等人唾弃赵无恤做鲁国上卿,骂他窃国大盗时的态度,将赵无恤和赵军吹上了天。 他背后那些依靠饥饿和贫贱认清自己胆怯贪欲的君子儒们,也在不断点头称是,同时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赵无恤,见此君朱衣黄裳、佩玉鸣鸾、气度非凡,凌驾亿万斯民之上,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不由咋舌,暗道自己当年怎么就瞎了眼,没有像子贡宰予等人一般投入其门下,错过了位居朝堂的机会。 见此光景,赵国的将吏臣僚忍着笑,而赵无恤则摇了摇头,让有若打住,随后问道:”二三子当年不是满口道德文章,几乎要将寡人抨击为桀纣么?何故前倨而后卑啊?“ 有若说不下去了,脸色绯红,身后的群儒也低下了头。 倒是赵侯似是给他们台阶下,叹息道:”也是,人生在世,权势、名位、富贵,怎么能忽视不顾呢?二三子前来,是为了求官的吧?” 被赵无恤道破来意,做事一向喜欢拐弯抹角还称之为文质彬彬的群儒讷讷,不敢言。 还是有若脸皮比较厚,他展颜笑道:“伯主说对了,吾等前来,正是为了求官!” 他回过头,对群儒说道:”有什么好羞耻的?夫子三个月没有君主的任命,就会惶惶不安,读书的士人失去官职,就像诸侯失去国家!如今伯主取消了世卿世禄,此乃吾等士人的幸运!学而优则仕,当世常情也!做官拿俸禄,光宗耀祖,造福百姓,自然是吾等的向往与追求。” “学而优则仕?” 赵无恤笑了笑:“说得好啊,士人希望做官,好比农夫要种地,此乃当世常态。只不过,农夫耕地要靠农具,而士人为官,靠的是他们的才干。就是不知道,二三子跟了孔子多年,除了识文断字外,都学会了些什么才干啊?” 在场的群儒顿时激动了,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招牌才干,要么是精通某一诗篇,能够倒背如流;亦或是了解周礼的某个流程,能够一点不差地还原古朴的礼制;甚至还有擅长为人办理丧事的…… 赵无恤听着,心里不以为然,不过想想也是,孔门里,有才干和抱负的子贡、宰予、冉求、樊迟、颜高这些人,早就在二十年前投靠自己了;而以勇力见长的子路、公良儒,也被叶公所重用,做了楚军武贲;再不济,在德行和学问上最好的颜回、子张、曾参,也一个在楚国被视为博学之人,开宗立派;一个在学宫竖起了儒家旗帜;曾参更是在琅琊开办学堂,忽悠自己长子赵操好儒…… 总之,孔子门下,但凡有点出息的,出仕的出仕,立业的立业,如此观之,还剩下的这些人是什么废物东西,不言自明。 他有些懒得与这些人浪费时间了,缓缓说道:“诗书之类,在邺城随便一家书局以雕版一印,便可以在全国售卖,还编入了学堂教材里。如今就连小学的少年,也能将其中的名篇倒背如流。到了郡府的大学,随便一个大学生也能解读其中含义。至于最高学府临漳学宫里,子夏、子张、公羊高等人早就开始为诗书做注,成一家之言。二三子的这点微末学问,只能与赵国的小学生相提并论,想要靠此为官的话,完全不行啊……“ 赵国不止有武功,还有文教。二十年文教,不是虚的,尤其在邺城,不知不觉间,赵无恤已经造就了一个年轻蓬勃的识字阶层,那些人才是赵无恤有信心统治天下的依仗。 最后,赵无恤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在赵国做官,首先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通《赵律》!在场的群儒若是有研习过的,便站出来。 一时间,无人出列,群儒面面相觑,没料到还有这么一个要求,这群人本来就整日倡导道德礼仪,对律法轻视得不行,过去十年间,在这里骂赵国律法罔顾人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岂会主动去学? 见状,赵无恤不由冷笑:“寡人曾听人说,所谓的君子儒尽是无才无用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群儒大惭,有人便要退却而去,还是厚脸皮的有若急了,迈步上前,也不顾高高的儒冠摇摇欲坠,下拜顿首道:“伯主!吾等虽然无甚大用,但君不闻昔日秦穆公千金市马骨一事?” 赵无恤当然知道,当年就是因为有人如此劝他,他才派人去救了郑人邓析一命,结果却捡了个宝贝,不光为他健全了赵国的法律体系,关键时刻还能背锅,这种好臣子上哪找去? 有若见赵无恤不言,以为他被说动了,连忙道:”如今伯主初定天下,楚地定然有许多士人在犹豫要不要投靠,今日君侯拂了群儒报效之意是小,伤了南国士人的热忱是大啊!从来只听说过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巧了。“赵无恤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根树枝,是梧桐木、金玉枝,挑剔得很。汝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识大势,不师今而学古,道古以害今,寡人的官是要为民张命,治理地方的,岂能让汝等败坏?马骨寡人当然要,但汝等腐骨一堆,要来何用?“ 他一挥手,厌恶地说道:”将这些人统统轰出去!” …… “门外的儒生门走了么?” 半个时辰后,昔日的叶公府邸,用完飨食,打算睡下的赵无恤问自己的羽林侍卫长伍林。 “垂头丧气地走了大半,余下的几人以有若为首,还在门外侯着呢。”这天寒地冻的,夜色将至,那些儒生又穿的单薄,早就冻得直哆嗦了,但哪怕鼻涕横流,却仍旧不肯走。 “好啊。”赵无恤笑了起来:“受了寡人折辱,也没有故作清高地拂袖而去。这说明,这些人还是有一项才干的,那就是为了官禄,能吃苦,不要脸。” 无恤伸了个懒腰,毕竟年纪不小了,舟车劳顿,有时还要亲临大军巡视,这几个月可把他累得够呛。 “让侍从将屋内的炭烧热,寡人小憩一会,半个时辰后再来通报。若那时候外面还有人等着,就扔他一件羊皮裘子,带进来吧。” 他喃喃说道:“百无一用是儒生,为官自然不可,用来做狗倒是不错,不就是一口斗食禄米么?寡人也不少他们那份!将这些剩下的人委任为小吏,派遣到云中、上谷、上郡、辽西,这些偏远地方戎狄混杂,识字的人稀缺,让彼辈去教授中原文字、语言,顺便在蛮夷戎狄间传播王化,洗洗脑也不错!“”唯!“ 伍林领命而去后,赵无恤躺下一会,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知为何,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跃出,映在眼前。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此番路过叶县,我是为了一个人来的,可不是为了他的徒子徒孙……“ 明晨,赵无恤便要去见垂垂老矣的孔子,这是时隔二十年后,二人的再度碰面…… () 第1215章 时也,命也 ps:第二章在晚上 孔子宅邸位于叶县城北近郊,依山傍水,赵无恤的车驾行驶一刻就到,在城门边上时,他遇到了来迎接的颜回。 “颜回见过伯主。” 赵无恤将他扶起来,笑道:“二十年未见,子渊倒是成了南方大儒,在宛叶地传播中原声教,寡人在邺,也是闻名遐迩。” 在这个历史线上,本该早死的颜回还在,他的重病,还是赵无恤授意子贡,让请赵国灵鹊医者来医治好的。可以说,颜回欠了赵无恤一条命,也正是因为这位爱徒未死,子路也没有惨死在卫国,孔子才能比历史上多活了这么几年吧…… 颜回虽然颔下留了长须,但性格和态度却没什么不同,依然穿着看上去有些寒颤的粗布衣裳,嘴角带着温和的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赵无恤也恭敬谦逊却不卑微,与昨日那些卑躬屈膝,跪在赵无恤面前求官的“君子儒”们很不一样。 故而赵无恤对颜回的态度,也自然与对有若等人不同,毕竟在南方的十多年里,颜回跑遍了荆楚,一边造访名山大川收徒立说,一边收集那些王子朝南奔时,在楚国流散的周室典籍,汇总之后带回叶县,与孔子一起将其整编。不知不觉间,竟将殊缺不全的《诗》、《书》补充了不少,接着又开始订正诗乐,使《雅》、《颂》都恢复了原有的曲调。 这些在叶地的学术成果,被子张带到了临漳学宫,靠了这些东西,儒家的旗帜才能跻身学宫,与名法分庭抗礼。 赵无恤默许了学宫内儒生的存在,不仅是要给子贡、冉求等出身孔门弟子的重臣一个面子。在他看来,儒家虽然好古非今,喜欢做道德文章而少实用,但也有不少用处。 修订礼乐,主持仪式,没有人比他们更在行了,一个国家不仅需要内在的刚硬,也需要外在遮羞的礼袍,儒家,就是这袍子。秦始皇焚毁诗书,但身边却一直留着一群博士。后世的刘邦起兵时极其鄙夷儒生,还在他们的儒冠里撒尿侮辱,但建立国家后,也不得不起用一些博士,来为大汉朝装点门面,省得被人嘲笑是不知礼仪,没底蕴的暴发户。 最重要的是,这个学派有许许多多缺点,但在一点上,是其他学派无法取代的,那就是在“以夏变夷”上的执着。 法家虽然能用来制定国家准绳,但以术、势驭国,很难让人产生向心力,一旦国家张力衰减,就是一场分崩离析。墨家更是一个主张求同存异,对扩张兼并毫无兴趣的学派,他们认为夷人有夷人的活法,戎人有戎人的活法,不必强求,保持诸夏内部的大同即可。 唯独儒家,信奉着“用夏变夷”的价值取向。夷夏之别,最初主要是血缘的自然区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夏人周人和殷人、夷人,泾渭分明。为了弥合这种族群的天然割裂,周公制礼作乐后,在礼乐制度视角下,夷夏之辨凸显为文化差异。于是夏、周、殷,甚至东夷的大部分,都被合拢为崭新的“诸夏”,而贬称四境野蛮不开化的同姓姬、姜、嬴为“夷狄”。儒家继承了这种理念,贵夏贱夷,认为夷夏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的。夷狄只要接受华夏礼俗教化,也可以被纳入华夏的体系里,这就是“以夏变夷”。 对待遍布九州的蛮夷戎狄,光靠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断征服、收纳、同化才是王道的做法。这时候,儒生门就派得上用场了,以道德礼仪教化蛮夷、移风易俗,使四夷战斗力弱化,民众也渐渐不再自视为蛮夷,向慕归化华夏。 在历史上,汉之所以能够比秦在统一上取得更多成效,也有儒学传播的功效,虽然后世对这个学派多有诟病,但在建立统一国家上面,他们功不可没。宋明之后,南方不知多少羌、苗,慢慢自认为是汉人,甚至开始了诗书传家,继续向更外围传播。 所以赵无恤会吸取秦汉的教训,在学宫内,以律法、格物、礼乐为三大核心,作为官方学说的三驾马车,同时让几个非官方学派加进来异论相搅。名法专心于构建秩序,格物鼓捣科学进步,至于儒家,不是喜欢有教无类么?就把他们扔到边疆传播教化去好了。 所以颜回在南方取得的教化成果,就成了教科书式的榜样,赵无恤特地赐他同车而行,还邀请颜回去邺城讲学,将他在楚地传播中原文化的经验宣传出去。 颜回谦逊地推辞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又感慨地长叹一声说:“其实在学问上,夫子胜过回无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善于循序渐进地诱导学生,用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用礼仪来规范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二十年来,我已经竭尽了才力,也好像也有所建树,但一抬头,才发现夫子的学问依然高立在面前。我也想追赶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 颜回此言,倒是有暗示赵无恤,与其让他去讲学,还不如请孔子复出…… “子渊比孤更清楚孔子的性情,寡人毁了他的周礼秩序,不鸣鼓而攻之便不错了,让他为赵所用?只怕不可能。” 若非脾气犟如老牛,孔子也不会流亡在外二十多年,仍不愿复归鲁国。 颜回也清楚,蔚然一叹,不复再言。 过了半响,赵无恤才又问道:“孔子近来除了编订《春秋》外,还在忙些什么?” 颜回道:“夫子近来颇为喜欢研究《易》,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除了吃饭睡觉,手不释卷,以致把编穿书简的牛皮绳子也弄断了多次。” 赵无恤有些愕然:“寡人记得,当年在中都时,孔子并不好《易》,更视《易》为求德行、逊正而行义的对立面,如今怎么痴迷至此?” 无恤有些无法理解,他抬起头,仰望冬日放晴后湛蓝的天空,半响无言。 难不成,上下求索了一生的孔丘,到了晚年,竟也迷信起来了? 说话间,孔子宅邸已到,依然是一个占地不大的小院子,圃里种着蔬菜,莳里养着鸡鸭,溪水潺潺,带走了叶县内的喧嚣…… “跟曲阜老宅的布局一模一样。“ 赵无恤突然笑了起来:“姣经常思念家乡,便在长乐宫里,原模原样地布置了这样一个院子,也是极安静,寡人心烦意乱时,喜欢过去小住几日,她也就静静地在旁翻着书,不来扰我。” 不论其他,哪怕是为了嫁给自己二十年的媵,还有他们的女儿,赵无恤也得对孔子有几分敬意。 更何况,后世每个中国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孔子。在不同人的心里,他或伪善,或真明,或是至圣先师,或是千古罪人,知他者谓他心忧,不知他者谓他何求…… 但不论个人观感如何,这是积淀两千年的文化印记,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就是洗不去,甩不掉。无数次改朝换代、抛坟毁誉、运动推翻、打倒在地,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这厮,改开以后一回头,得,他又回来了,又被国家领导人奉为文化核心的象征,再度供奉起来,继续遭人诟病,继续开始又一个毁誉的循环,但他只是在那儿揖着手,含笑不言。 赵无恤一直觉得,孔子塑像的笑,是一个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的笑。 中国在秦以后历史的一大特点,就是流水的王朝兴替,铁打的孔夫子,这个人,谁也绕不开。 除非……从源头改变他的命运,和地位! 这一点,赵无恤自问,自己已经做到了。 带着几分心事,无恤在门前下了车,让人将准备送给孔子的礼物整整五辆车的书籍搬下来,但勿要入院惊扰。 随后,赵无恤便随颜回朝里面走去。 然而还不待他们去叩门,里屋的门扉,便缓缓打开了…… 一位白发苍苍,浓须及胸,眼睛惺忪,却依旧穿戴整齐的老者,站在门内,望着朝他揖礼的赵无恤,面容严肃,目光如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表情才慢慢松弛下来,默默还了一礼,侧过身,似乎对面不是即将君臣天下的诸侯伯主,而是一位多年未来拜访的老友。 “进来罢,子泰,我前日演卦,便算到你要来了……” …… 孔子老了,这是赵无恤的第一感官,昔日身高九尺有六寸的长人,现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几乎只与赵无恤等高。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昔日的虎背已经驼了,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圈,皱纹被白发浓须遮掩,眼睛却再也睁不大,而且还在不停咳嗽。因为颜回、子路未死,甚至连孔鲤也活的好好的,不必以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孔子得以比历史上多活了几年,只是目前看来,只怕是时日无多啊…… 不过,倒没有赵无恤想象中的,一见面,孔子就如当年一般唇枪舌剑,抨击他的种种行为,最后不欢而散。今日的孔子,似乎已经看开了一些,不想谈太多,他如同一位已经有些糊涂的寻常老翁般,先问了在邺城的女儿可还好?又说他对俞伯牙这个外孙女婿很是满意。 仿佛,他已经忘记了二人间昔日理念做法相冲突时的决裂? 仿佛,他已经在期盼逗弄玄孙,怡然自得的生活? 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他今年七十多了,已经能从心所欲,听得进逆耳之言,正确对待各种言论,不觉得不顺了? 若真能如此,赵无恤倒是宽心不少。 随后,孔子便是指着案几上摊开的纸书道:“赵国的印刷术,乃是造福天下人的国器,此物一出,就不愁文教难以传播了。在老朽看来,此物比各类攻城器械,坚甲利刃来更有用,赵国要是多一些类似的东西便好了……” 孔子的屋子里,依然是被书简占得密密麻麻,其中半数是竹简,半数是纸书,多半是子贡送来的。 “倒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夫子。” 赵无恤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之后,取出了一个镶在龟壳做的镜框里的小玻璃镜…… 孔子大概是听说过这东西的,赵国的玻璃器,俨然成了同瓷器一般的奢侈品,楚地贵族趋之如骛,他却摆了摆手:“再照也是一个垂死老朽,要此物何用。” “这不是一般的镜子。” 赵无恤走到案几前,将此地放在光照之下,光线径直透过了玻璃…… “此乃透镜,是鲁班的新造物,原理和军中用的千里镜一样可以将看不清的字放大,便于观看。无恤以为,夫子或许用得上。” 孔子将信将疑地接过以后,放在字若蚊蝇的简牍上,果然容易看了许多,一生不喜财不喜地,却嗜书如命的他,常常受老眼昏花之苦,顿时对此物爱不释手,不由赞道:“真是好东西啊……” 但赵无恤却细心地发现了,孔子案几上那堆简书,基本上与周易有关的,而地上还铺满了龟甲和筮草,摆放成八卦的形状,果然如颜回所说,孔子近来对周易推演颇为痴迷。 他问道:“夫子,也开始好《易》了?” 孔子放下了透镜,抬起头,说道:“然,老朽年轻时,视《周易》为纯粹的卜筮之书,故而加以排弃。直到在楚国找到了周太史流散的《易象》后,才发觉了里面蕴含着不少古之遗言。载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天下大道理……” 说完,他还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若再让我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对《周易》的文辞和义理就能够更充分理解了……不过,朝闻道夕死可矣!” 近些年来,孔子的确是有了些变化,他把自己对于天下政治的理想和判断,寄托在《春秋》中,褒则褒,贬则贬,这是他“从心所欲”的部分。而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对于宇宙和人生的困惑,寄托在充满神秘八卦的周易体系中,这是他“耳顺”的重要原因。 “命……在无恤心里,夫子一向是逆着命运而行的智者和勇者,难不成,也开始信命了?” …… “观我一生,不信命也不行。” 孔子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后,给赵无恤讲述了一件事:“卜者商瞿曾经为我起了一卦,以测我的仕途。最后得到了了火山“旅”卦,上面是离火,下面是艮山,这是离宫八卦里面的第二卦,意味着,我纵然有些小智慧,却没有治国的命,终将流离失所,做一无枝可栖之鸟……” “果然,老朽碌碌一生,却毫无作为。在鲁国为政失败,流落郑国,惶惶如丧家之犬;又到陈蔡之间,群弟子几乎饿毙;好容易在叶地安稳下来,却又被叶公养而不用,遂心灰意冷……” 这二十年流亡生活,孔子虽然后半程衣食无忧,但心里却着实苦闷得不行。 自己一生奔走的理想破灭,毁灭他理想的人,恰恰是他曾经很推崇欣赏的赵无恤,有才华的弟子出于种种原因,投靠赵氏。身边剩下的,都是不可雕的朽木。 更悲哀的是,他还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他期许向往,郁郁乎文哉的周礼世界,加速崩塌…… 赵无恤明白了,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表面上似乎看开的事情,孔子其实一件都没看开,只能用“命运无常”来安慰自己,好让自己不要被时势气得触柱而亡。 但要说心里不在乎,那是绝无可能的。 “鲁国之事、代晋之事、致使周礼彻底崩坏之事,都是无恤所致,夫子你,怪我么?”终于,这句话,赵无恤还是说出来了。 “不敢怪罪于中原伯主。” 孔子捏着拳,以极为复杂的目光看了赵无恤一眼,又松开了手,说道:“这或许,就是季世,这或许,就是天命吧……” 他怅然若失,仰天长叹:“呜呼,凤鸟不来,河无图至,时也,命也!” “不对。”赵无恤打断了孔子的叹息。 “夫子,你说反了,在我看来,凤鸟将来,河图将至!” 他站了起来,对充满了悲观情绪的孔子说道:“夫子,我今日来此,便是要告知于你,我要称王了,我要取代周天子了。天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我将对三代进行扬弃,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开启一个比过去更好的时代!” () 第1216章 获麟 又一次,他梦见自己坐在东西两阶之间,非夏非周,而是位于殷人出殡的位置…… “予始殷人也……却好周礼。”在梦中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孔子就被子路的大嗓门吵醒了,同时感受到的还有外面的寒冷天气。 “夫子,看看是谁来了!” 大声嚷嚷着掀开车帘后,子路钻了进来,他慢慢将孔子搀扶起来,别看他性格粗野,可对待孔子却十分用心温和哪怕他自己也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子路本在叶公军中,随着赵楚停战,他才得以回到叶地。也巧,倔强了二十年后,孔子终于和赵无恤见了面,一场深谈,二人似是将这三十年的事都说通透了,他也终于愿意踏上归途,回到故乡。 一路上走走停停,算起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月,虽然有赵无恤提供的最为舒适的四轮马车,虽然中原的道路今非昔日,午道纵横,交通方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亭驿提供热水、吃食和歇脚的地方,在赵无恤的特殊关照下,孔子和子路等人,享受到了郡官出行的待遇。 哪怕如此,逆旅依然艰难,更别提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地面开始变得硬邦邦的,大风一吹,马儿都哆嗦,不愿意再走。 但他们一直没有停下,因为孔子在车里说了一句话。 “狐死必首丘……”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时日无多,只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回到家乡。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他们在半道上,遇到了来迎接的人,这才有了刚开始的那一幕。 孔子在子路的搀扶下,负杖坐了起来,外面有人匆匆过来,在冰冷的地上下拜稽首三次,用带哭腔的语气道:“夫子,不孝弟子冉求,来迎夫子了!” 孔子已经老眼昏花,而冉求现在也是赵国的重臣,相貌体态变化很大,几乎认不出来了,但那声音却是没变的。 他笑了起来:“求,汝为何会来此?” “夫子,职守所在,吾不能贸然离开辖区,只能在边界的亭驿等着。” 冉求擦了一把泪,对子路说道:“都到这了,还是把夫子扶下来瞧瞧吧。” 子路应诺,搀扶孔子下了车,一出来,一阵寒风就扑面而来,好在有弟子们的身躯为他阻挡,毕竟孔夫子已经不再强健高大,能开三石之弓了。 “夫子,你看,那是什么地方?” 子路的口气很兴奋,左手按剑,右手指着前方,孔子眯起眼看过去,却见那是一个即将被冻结的冰冷大湖,周边环绕着丘陵小山,怕是有上百里之广…… “这是……大野泽?”记忆中,那片魂牵梦萦的碧绿湖水,一直在他心里荡漾,孔子认出了这里,再往北一点,就是他曾经为官教学过的中都邑啊! 过了这里,就是鲁国地界。 老者舒了一口气,几乎落泪。二十年前离家,如今才归,老妻已死,孙子都挺大了,至于里认识的同龄人,已经没有多少还健在了吧?曾经的对手盗跖也已经战死多年,据说他的儿子都去万里之外的极西之地走了个来回了。 “我终于回到了鲁国……” 孔子如此说,冉求却有一些尴尬,等孔子平静了一点,才笑道:“夫子啊,现在,已经没有鲁国啦,这大野泽周边的地方,和曾经的曹国、卫国一部分一起,都划归山阳郡管辖,弟子不才,就在山阳做郡司马。” “鲁国没了?”或许是旅途劳顿,或许是因为年老有些糊涂了,孔子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此事。 “没了,除了山阳郡外,划分了泰山、鲁郡、临沂三郡,鲁侯,只保留了祖陵所在的阚邑……” “一路上,郑国没了,卫国没了,曹国成了陶丘自治市,现如今,连鲁国也不见了。” 孔子怅然若失,苦笑道:“他说的没有错,二十年间,中原的变动,堪比太山坏、梁柱摧啊!” 上个月,赵无恤在叶县对孔子坦言,说他要效仿汤武之事,取代周天子。 他倒是没强求孔子做什么,但似乎也有一些期许,期待孔子能够接受此事,并随他去见证这一切。 但孔子的回答是:“我做不了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做不了屈身受辱的柳下惠、少连。既不降志辱身以求进取,也不隐居避世脱离尘俗,既已耳顺,伯主所言之事,无可无不可,但现在,我只想从心中所欲,归乡终老……” 周礼的世界啊,恢复三代之治的梦想啊,他终于放下了,但终归还是放不下。 如今故乡是回来了,但已经被赵氏统治一代人的鲁地,竟找不到昔日模样,孔子焉能不心生戚戚然之感? 就在这时,前方的道路突然喧哗起来,却是冉求的子侄们姗姗来迟,想要挤过来拜见孔子。 “为何如此之迟!” 冉求大怒,要不是孔子在,差点要扒了这群混小子的衣服,当场惩罚一顿了。 那些子侄们讷讷不敢言,只是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白发老人,按照冉求的要求下拜稽首,口称师祖…… “汝等乃少年英才,起来,都起来。”孔子的心情平复了不少,这群大冬天里,依然骑马挎弓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散发的昂扬斗志,是以前的万马齐喑的鲁国极为少见的。 或许,这就是赵国统治下的新气象? 思索间,那些冉求的子侄却请求孔子,为他们鉴定一下半路上捉到的一头“怪物”。 “路遇此兽,忙着追它,故而来迟。抓到后却分辨不住是何物种,素闻夫子博学,还望一观。” 别人且不说,子路倒是立刻来了兴趣,捋起袖口,与冉氏子侄们一起将那那吱吱乱叫的怪物扛了过来,放在孔子的身前。 却见那怪物一身棕色皮毛,大小与牛相仿,长着鹿的身子、牛的尾巴、马的蹄子,头上还有一单独的修长肉角,被束缚住四肢,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孔子嗷嗷哀鸣,眼中竟似带着泪花…… 孔子大惊:“麟,这是麟啊!” …… 孔子的反应很剧烈,他先是反袂拭面,涕泣沾衿。似乎是从这头稀有的祥瑞珍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蹲下来抱着那麟兽,竟放声哭泣了起来: “麟啊,你本是仁兽,应该在太平盛世才出现,为何会降生于这礼崩乐坏的乱世呢?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子路、冉求等人不知所谓,只是不敢打扰夫子,任由他发泄自己的悲愤。 过了半响,那头麟在孔丘怀里已不再惊恐,而他也恢复了平静后,却又面露一丝恐慌,喃喃自语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由尧舜至汤五百年,由汤至文王五百年,由文王至今亦五百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今日麟兽现,难不成接下来就是凤鸟至,河图出?赵氏代周为天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为王侯,当真是天命所归?难不成,我这数十年来,做的全是阻挡天命的螳臂当车之举,仲尼啊仲尼,你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他癫狂地大笑起来。 “夫子!” 见孔子又陷入了老糊涂般的迷茫状态,子路不愠,当头棒喝:“子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你忘记那日赵侯对你说的话了么?” 这句话,喊醒了孔子,也只有子路,才敢这么对孔子说话,二人的关系,从始至终都是亦师亦兄弟。 “由,能从我到最后的,终究还是你。”从周易天命的圈子里绕出来的孔子这才清醒过来。 “我在叶地时便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理解我了。但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人事,上通天理,能了解我的,大概只有上天了,故而在七十岁之后,开始钻研周易,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寄托。” “可是那一日,赵子泰却当着我的面,说要取代周室,对三代进行扬弃,我本以为他要以天命所归自居。但他却又对我宣称,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命……” 因为年纪大了容易糊涂,所以孔子的脑子里,许多东西时有时无,可这个时候,他终于记起那日在叶县庐中,赵无恤对他说过的话了。 “在无恤看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赵无恤说,并不是因为出现了凤鸟、河图等吉兆,天下才太平,而是因为人的努力让世间变得更好,从而才有了治世,一些寻常的东西,才被视为吉兆。 他直言,孔子壮年时,是极其相信人事的,到了晚年,却寄希望于天命起来,这是走了歧路。 “老朽其实早看明白了,想要复兴周礼,回归三代之治,找回昔日人人相善,秩序有常的美好,是不可能了……人心,不古,形势,不许。而有雄心的诸侯,终究会嫌老朽的法子慢,不现实,他希望用自己的办法,来开辟一个新的时代,对外宣称天命在己,实则只相信人的力量。” 久久之后,孔子叹了口气,这个倔强的老人,终于在某方面认了输:“虽然无法认同他的一些做法,但这种对于人本的坚持,慎始善终的态度,我不如赵子泰。” 如此想来,再低头看去,麟兽身上的虚假光辉,也就消散殆尽了,只是一头臭烘烘吓得半死的野兽而已。 孔子放开了麟,对冉求道: “没错,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从来就不曾有什么救世明王,也不曾有预先的征兆,只是老朽的一厢情愿罢了。放了它罢,这并不是吉兆,也不是什么不祥,只是一头可怜的畜生……” ps:此处的麟,并非神话里的麒麟,而是一种很像鹿的动物,作者曾经在甘肃省博物馆见到过化石,或许孔子见到的麟,是这种动物遗存下来的一头吧。 () 第1217章 绝笔春秋 跌跌撞撞,终于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孔子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鲁郡陬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孔子的心情十分复杂,年纪不大的乡人们早就认不出他来了,只知道这位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孔丘,也是当今赵国国君敬重的人物,他的许多弟子都在鲁郡为官,不免对他多了几份敬畏。 .更新最快 孔鲤与孙儿子思迎着他回到孔氏老宅,一切如旧,这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他们盼望了许多年,终于实现。 这一世的孔子是不幸的,理想比历史上受到的打击更大。但他也是幸运的,爱徒颜回、子路尚在,儿子也因为鲁国医疗条件的改善,没有夭折,如今侍奉于膝下,他也不必数次发出“天丧予!“的悲呼…… 安顿下来后,孔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子路将专门装重要简册的箱子搬来,他自己眯着眼睛翻捡,却不再关心前些日子那些视若珍宝,希望从里面找到所谓天命的《易象》竹简,而是找出了仍在写作中的《春秋》…… 孔丘的弟子们都知道,夫子在做学问时,文辞上有可与别人商的时候,他从不独自决断。然而到了写《春秋》时就不同了,应该写的一定写上去,应当删的一定删掉,就连颜回这些长于文字的弟子,一句话也不能给他增删。 孔子精神抖擞,自从生病衰老以来,难得如此清明过,他坐在案几前,举起了手,话语里不带情绪地说道:“笔。” 子思送上了笔。 低头书写了一会,孔子又抬起了手:“削。” 孔鲤献上了铜削。 《春秋》,这是孔子十年来的心血之作,他的主张已经注定不能实行,便只能根据鲁国的史书作了《春秋》。上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止当下(公元前476年),共包括鲁国十二个国君。以鲁国为中心记述,尊奉周王室为正统,以夏商为借鉴,文辞简约,却蕴含着孔子的“微言大义”。所以吴、楚的君主自称为王的,在《春秋》中仍贬称为子爵;赵无恤在黄池与诸侯会盟,实际上是召周敬王入会的,而《春秋》中却避讳地记载为“周天子巡狩”。依此类推,《春秋》就是用这一原则,来褒贬当时的各种事件。 君子最提忧的就是死后什么都没留下,孔子希望,能借此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留下来。这部史书,就是他思想的化身,所以孔子才说,“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然而,自从回来以后,发现鲁国的一切痕迹都不翼而飞,又在大野泽畔“遇麟”后,孔子却突然意兴阑珊起来。 刮去了之前几句“微言大义”的废话,又书写下遇麟这件事后,他停笔了,喟然长叹道: “老朽开私学,有教无类,传播学问,希望借此让更多人了解周礼,维护周礼。谁料,懂的越多,就越是不甘于现状,通过中都和鲁国的事情,弟子们看明白了大势,纷纷投入赵氏门下,趋之如骛,帮赵氏为周礼掘墓,何其缪哉,何其谬哉……” 回想自己的一生,忙忙碌碌,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春秋》亦然,再怎么写,再怎么费尽心力去褒贬,窃国之人都不会畏惧它。不管麟兽出与不出,我都无法阻止赵子泰亡诸位,一天下,代周室。他的大势,是他自己一点点取得的,顺势者昌,逆势者亡,浩浩汤汤。只希望他对于三代,对于周礼,能存一点善意吧,能够发扬,不要尽弃。” 言罢,孔子绝笔,春秋至此不再书写。 他笔下的东西,已经成为了古旧晦涩的历史,它们是上一个时代的印记,而新的时代,并不需要它们…… 就让斗志昂扬的年轻人去开启新时代吧,而他仲尼,注定要始终如一,只能抱残守缺,做旧时代的殉葬者…… “这世上,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吾道,穷矣!” 他任由最后的墨迹自己风干,拄着手杖,在儿子孙子的搀扶下,蹒跚地朝屋外走去。 外面,下雪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场大雪正从穹盖般的昏暗天空泼洒而下,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离开中原许久的孔丘,是好多年没见识过如此壮丽的雪景了。 纷纷扬扬无数片,冰凉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它们落到城头,落到大地,落到了孔子全白的发髻上,他抬起头,唇角微动。 雪地反射的光芒,为何在他浑浊的眼中,竟这么像温暖的阳光? 他仿佛看到,早春的太阳下,还扎着总角的自己,蹲坐在地上,用泥巴做成礼器,效仿着乡中长者祭祀祖先的模样。 他仿佛看到,暮春和曦的风里,他带着诸弟子行走于山水间,那时候的仲尼,意气风发……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真想,再见到乡间春天的模样啊!” 是年,孔子遇麟,绝笔春秋,卒于陬邑,后葬于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丧三年……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得知孔子死讯时,赵无恤已至邺城近郊,他没有多发议论,只是默默地说了这八个字。 赵侯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发长篇大论,因为,活着的时候不能用孔子,死了却假惺惺地作祭文哀悼他,这在孔子看来,是不合礼的。 更何况,赵无恤也难以对孔子的一生,做出一个恰当的评价。 历史上,他本来是春秋战国诸子中的一位,至多算私学的首倡者,笔下的《春秋》,成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但是他死后,随着汉代儒家地位的日益尊隆,孔子逐渐被认为是至圣先师,高于其他一切学派诸子。到了后来,甚至有人认为,孔子曾经真地接受天命,继周而王。他虽然没有真正登极,但是就理想上说,他是君临天下的无冕之王,素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句话,被认为印证在孔子头上…… 但现如今,孔子的地位,将与历史上大为不同。 “你不再是一座被后人越拔越高的高峰,也不是‘夫子不出,万古如长夜’的明月,而是这时代群星璀璨中的一颗。” “夫子啊,这是你愿意看到的,还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呢?” 伸出手,接住缓缓落下的雪花,赵无恤想起了在叶县小庐内的对话。 对于赵无恤要取代周室、为天子之事,孔子没有义愤填膺地谴责,也没有幡然醒悟的祝福。 他只是让赵无恤靠近,在他手上,用佝偻衰老的粗糙手指,写下了一个字,然后将赵无恤的手掌合上,权当是送他的唯一东西了。 那是一个“王”字。 “上古仓颉造字,王乃三横一竖。三横分别代表天、地、人。一竖,则是指参通于天地人者,是谓王!”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所谓王者,必要兼三才而有之,方能君临天下……” “子泰啊,你有王者之志,然有王者之心乎?你,可否准备好了?” 这算是孔子留给他的最后遗言罢。 任由雪花在掌间融化,赵无恤回过头,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赵国大军,在白雪皑皑的冀州之地,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纵然天气寒冷,但穿着厚厚冬衣的数千羽林军兵卒却十分兴奋,一点也不喊冷喊累,一边喊着豪迈的口号,一边前行。 因为他们正在做周革殷命之后,再未有过之事他们搬运着笨重的成周九鼎,迁往邺都! 九鼎有多重? 江山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 当此时此刻,中原万里江山,已被赵无恤兼而并之,重如九鼎,赵无恤也能将它们纳于心中。 “实至而名归,夫子,我准备好了!” 公元前476年隆冬腊月,孔子死,九鼎迁,一个名为“春秋”的时代,就此终结! ps:第二章在下午 () 第1218章 昊天有成命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閱讀。 公元前476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邺城。 赵无恤后宫佳丽不多,年轻一点还能够生育的也就西施与空同明珠一南一北两人。说来也怪,西施只生女儿,三个女儿分别以诗经里的成句,被命名为“卉燕蔓”。而空同明珠却只生男孩,她的第一个孩子名叫“梁”,接着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取名“倬”和“维”,现如今又怀上了,八成也是个男孩。 虽然赵恒赵偃等公子已经长大,但现如今的长乐宫再度被六个孩童的欢声笑语充斥。 而孩子最期待的,就是新年了。 更别说,这一次的新年与众不同,光是前几日父亲从洛阳带回来的巨大九鼎,就让他们兴奋了好久,一觉醒来就跑去观看工匠兵卒安置九鼎。 宫人们可没空理六位小公女公子,因为邺城内外、长乐未央宫都是一片忙碌,不仅要筹备君侯代周为天子的典礼。还因为随着新年钟声即将敲响,来自天下诸侯,乃至于四方蛮夷戎狄的臣属们均要前来朝贺,他们的到来,少不了有五花八门的贡品一并送入宫中。 国内郡县自不必说,除了山阳郡冉求送来的一头麟外,基本是嘉禾等祥瑞之物,这是证明赵氏政权天命所归的最好象征。 诸侯们,则是自己所在地压箱底的宝物:西秦的鸾鸟、西犬,三齐的珊瑚,越国的鲛珠,燕国的白马,陈氏朝鲜的人参,巴国的比翼鸟…… 尤其是为了避免亡国之灾楚国出血最多,非但楚君熊章亲自来朝,还带来了国宝和氏璧、随侯珠和传统的贡品茅苞。 不过那些楚国宝物的风头,却一不小心被蜀国送来的贡物给抢了。 在宫人小心翼翼的照看下,赵无恤的三对小儿女们都围在一个大笼子面前,里面有两头中原人未曾见过的蜀地珍兽。 这两只动物一雌一雄,长着胖嘟嘟圆滚滚的身子,尾巴很短,不注意的话都找不到,它通体由黑白两色构成,毛浅而有光泽。外形看着像熊,然而却更小一些,也不凶神恶煞,圆脸上那两个黑眼圈天生呆萌,有种憨态可掬的可爱。 别人认不得,赵无恤却死也忘不了这种动物,不就是熊猫么! 出于对赵的敬畏,他们表示愿意恢复周代时对中原的臣服,进贡便是屈从的象征,谁料却捉来了这一对活宝,让赵无恤哭笑不得。 来进贡的蜀人说,这东西在当地叫做驺虞,是蜀人从秦岭以南的大山里捉来的,因为它喜吃竹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害其他动物,是一种能与蜀人和平共处的“义兽”,故在蜀人把这动物当做和平友好的象征。在蜀地,当两个部族交战时,只要有一方举起驺虞旗,就意味着屈服,另一方就要停止战斗。 听上去是不错,但赵无恤一想到蜀人打仗时会举熊猫旗,就感到莫名喜感,蛮荒山野的血腥战斗气息荡然无存。 总之,既来之则安之,先让两个活宝渡过这个冬天活下来才是要紧事,于是他便将它们扔给虞人来管,谁料却把小儿女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了。 “它动了!”最年长好动的赵梁指着笼子里兴奋地对兄弟姐妹们说道,不过随即失望地发现,这只是熊猫翻了个身而已。 公女公子大驾光临,然而两头活宝却不搭理,大多数时候都在呼呼大睡,腹部朝天,只是前爪轻轻地拍着肚子。有时,它两腿一蹬,就翻个身,还以为它睡醒了,其实还在睡。 不过在公子公女们不懈地逗弄下,熊猫终于被闹醒了,用爪子揉揉惺忪的眼睛,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抓起旁边扔着的冬笋,就大快朵颐起来,一点都不客气,那神情,俨然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不过光这样,已经足够将小公子小公女们逗得笑个不停了,在他们看来,这两头萌萌的动物,可比冷冰冰,满是铜锈味的九鼎有趣多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六个受万般宠爱的孩童是幸福的,不过他们的兄长就没这么悠闲了。好不容易能回邺城一趟的赵操,以及太子赵恒,徐君赵偃,此刻乖顺地坐在日居殿内,在父亲的目光下,翻阅着赵无恤要他们看的书赵国史官刚修订刊印的《世本》! …… “世系氏族,乃上古史官所记。宗周时,专门有小史定世系,辨昭穆。然而到了近世,周室衰微,诸侯争强,典籍流散,史官亡命,虽然诸侯各自都有世系、史书,然各执一词,混乱不堪。寡人便命赵太史杂考诸侯史书、世系,编篡了此书。全书可分《序辞》、《帝系》、《三王世》、《诸侯世》、《卿大夫世》、《谥法》等十五篇,摘录了有史以来的世系和氏姓源流……” 说完之后,赵无恤问三个儿子道:“此书,寡人命人印制数份,在邺城四门张贴,诸侯、游士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汝等以为如何啊?” 三个儿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大儿子,琅琊君赵操讷讷地说道:“君父,此书精妙,价值极高,只不过……五帝传说暧昧不明,不同诸侯不同地方说法各异,就此钦定,是否有些……” “你是想说,不够严谨,失之草率?”赵无恤冷冷问道。 赵操连忙垂首:“小子不敢!” 说是不敢,但看得出来,他对这《世本》里序辞和《五帝系》的部分,是不以为然的。 这一点,赵无恤自然清楚,因为这本书里许多内容,都是按照他的意思瞎编的…… 在孔子这等明白人面前,赵无恤直言不讳,说自己不相信天命,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过在回到邺城后,即将登上至尊之位的他,却违心对臣民百姓撒谎了。 他要利用种种百姓信之不疑的“祥瑞”向他们证明,天命在我,君权天授。 这本《世本》,完全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的。 在这本书开篇的《序辞》里,主角是名为“昊天上帝”的华夏至高神明。 “昊天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 上帝是华夏固有观念,与耶和华没有半点关系。可笑的是,在耶稣会传教士用儒家的“上帝”一词来翻译他们的天主后,前者便慢慢被中国人遗忘,还以为“上帝”是西方的专属。 在殷商的甲骨卜辞中,就已经有了“帝”这个字,帝是蒂的初字,花蒂之蒂,即万物之始。正如《商颂》里说的,“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殷商就用这个字来尊称他们的始祖神,既是商族之始祖,又是众神之主,在把现实君主神化后,殷商的君主也自称为帝。 周人也信昊天上帝,同样认为自己与昊天上帝有血缘的关系。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大雅生民》。他们相信,自己的老祖母姜嫄,是踩了天帝留在人间的脚印,才孕育出后稷的。 于是在战胜商人后,周人便将自己的信仰和殷商的信仰强行融合,周公理直气壮地对失败的商人说:上帝如果是你们的祖先,是你们一族一姓的保护神,那么我们周人为什么拥有了天下呢? 于是,“昊天上帝”的氏姓色彩被周公抹去,使其高高在上,成为周王朝治下的各邦国氏族都必须尊奉的天神。既然并非一族一姓的始祖或列祖列宗,那么他就不会对某一姓或某一族特别的恩宠,而是公平无私的俯视着人间,“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谁有“王天下”之德,就让谁做天下之王! 照此类推,天能革夏命,能革殷命,自然也能革周命。赵无恤受命于天,代周而有之的理由,来源于此。 这也算是周公为周朝自己掘好的墓碑吧,那位聪慧得可怕的政治家只是想为人口稀少的周人找到一个与异姓臣民们融合的理由呢?还是他已经意识到了,万世一系,是不可能的? 如今,赵无恤只需要把周人证明自己得天命时的种种手段复制一遍,”证明“周德已衰,天命已移至嬴姓头上,便可以了。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些诗经里的成篇,完全可以指使投靠他的儒生门改头换面一番,把主角换成赵氏。孔子已逝,这些做法也气不到他了,所以赵无恤有恃无恐。 但这并不是赵无恤唯一的目的,他还要再编造一个天大的谎言,那就是:五帝、三王、十二诸侯,乃至于周边已经逐渐华夏化的蛮夷戎狄之邦,其实都是一家人! 我们都是昊天的子孙! …… 继对昊天上帝生亿万斯民歌功颂德的《世本序辞》后,便是本书最重要的内容《五帝系》了。 这也是方才赵操感觉这本书最不严谨的地方,在赵无恤的指示下,五帝被确定为“帝轩辕”、“帝烈山”、“帝少昊”、“帝高阳”(颛顼)、“帝高辛”(帝喾)。对应五行色彩,就是黄帝,炎帝,白帝,黑帝,青帝。 黄帝,被姬姓周人认为是自己的祖先,还衍生出了唐尧的祁姓,虞舜的姒姓等支系。炎帝,则是姜姓的始祖。白帝少昊自不必说,嬴姓秦赵以他为祖。至于颛顼,则是楚人的祖宗,后人屈原离骚开篇第一句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 而帝喾高辛氏,也就是殷商的始祖,甲骨文卜辞里的“高祖辛”。 在后世,因为天下方国经过数百年耳渲目染,在文化上已经被周人同化,即便周朝衰竭,但在文化上却取得了完胜,于是战国诸子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天下定于一“做准备,就开始有目的性地嫁接上古世系。最终靠司马迁的《五帝本纪》完成了这个庞大计划,少昊、颛顼、帝喾,直接被嫁接成了黄帝的子孙。后两者且不论,其实少昊所在的年代,或许要比黄帝、蚩尤更加久远。 唯独和黄帝并列的,就是炎帝了,毕竟周人为了拉拢盟友姜姓四岳,在之前的典籍里就一直宣扬二祖是兄弟,后人也难以洗掉。 炎黄子孙之称谓,便是这么来的…… 民族,其实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诚哉斯言。 但在这条历史线上,因为嬴姓赵氏的兼并中原,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他倒是没好意思把黄帝、炎帝说成是少昊的儿子,毕竟那样就太不要脸了些,所以索性将五帝并列,统统说成是昊天上帝的儿子,他们之间是兄弟关系即可! “天下定于一,不仅仅是疆土,还有氏族血缘。寡人就算要钦定!钦定昊天上帝是五帝的父亲,是唐尧虞舜的祖先,是夏商周三代的祖先,是诸夏百姓的祖先,甚至是戎狄蛮夷的祖先!远方的蛮夷不懂得中国的伦理,所以只有拿天帝和天子的观念去威慑他们!” 今日将《世本》公诸于众,正是为了这步计划! 赵无恤知道这些东西多半是假的,经不起推敲,但是他无所谓。谎言说一万遍就会成为真理。 跟中原完全不是一个语系的越人,在赵无恤的忽悠以及现实的政治需求下,已经开始祭祀大禹,奉之为祖了;而渐渐地,北方的云中、上谷诸游牧部族,也会开始传说,其实他们的祖先,是黄帝之后,是夏后氏之后,是殷商之后,是某个庶子,某个不得意的氏族,从中原北上进入草原大漠,慢慢改变了风俗而已。 在赵氏官方喉舌的背书下,千百年后,这世上就没有炎黄子孙了,取而代之的是昊天子孙…… 这种观念,很符合多氏族、多民族的大一统王朝的国情。 这就是赵无恤今天想要对儿子们,尤其是他的太子赵恒说的话,他希望赵恒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晋卿暴乱,列为君侯。其后,又振长策而御宇内,分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周德已尽,天命将归赵氏。明天,便是新年的正旦日,届时,寡人将正式受天命,代周为天子!君临天下!” “汝等须记住,天子者,非嬴姓赵氏一家之天子,而是万氏万姓之天子!” “然,纵观上古三代,不论唐、虞、夏、商、周、赵,皆一族一姓一地之号,其意狭小,不足以称成功,传后世。寡人上承天命,奄有四海九州,必有美名,以显示继五帝、三王之正统。” “嬴姓赵氏,乃白帝少昊之嗣。寡人所受,乃昊天上帝之命。昊者,元气博大之貌也,其字美,其意博,为国号可矣。” “故,明日起,新朝国号将更名为‘昊’!” 赵恒、赵操、赵偃三兄弟心潮澎湃,下拜稽首,行君臣大礼。 “愿君父万年,大昊万年!” 他们的心里,对明日充满了期待,到时候,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整个九州,将在承袭三代的基础上,迎来一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新王朝! 昊朝! ps:《世本》,是现实存在的书,作者是战国时赵国史官,现存有八个版本。 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国语晋语四》 本章相关问题,已经在860章有过叙述,不再赘言,晚上还有一章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 第1219章 春秋我为王! “不管受怎样的折辱,不谷都会去邺城,让赵无恤心满意足,好让赵氏明年后年没有借口伐楚,让楚国渡过这危如累卵的时期。” 熊章记得,在钟子期将赵无恤“王天下,朝秦楚”的大*回报自己后,他是如此说的。 楚国的年轻君主,他愿意为了国家牺牲自己,前往寒冷的北方,去为赵无恤代周的典礼捧场,只求让国家延续下去。 北上之前,熊章与叶公诀别,还下了极大的决心,对叶公说道:”不谷此番上邺,算上盟会朝见耗费的天数,再加上往返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百天。百日之内,不谷还未归来,就请叶公从楚国公室里选一位出来继位,如无人可继位,君可自取!如此,方能断绝赵氏要挟的妄想!“ 风萧萧兮,江汉汤汤,郢都楚人都素衣素冠为熊章送行,钟子期鼓瑟,叶公及楚国臣民都唱起了悲怆的楚歌,楚人皆垂泪涕泣…… 怀着一去不复返的忼慨心情,熊章依然等车北上,于寒冬腊月时,带着精挑细选的贡物来到了邺城,赵国的大鸿胪接待了他,并引领他朝见了赵无恤。 十二月三十一日,未央宫中,熊章见识到了这位“一怒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中原霸王。 隔着十多步,赵无恤高坐于上,问道:”从季连算起的话,楚人有近一千年的历史了吧?“ 说完,赵无恤还让人拿出《世本》来,晓有兴趣地翻阅指点起楚国的世系来。 楚国乃帝高阳之苗裔,也是中原古族,以祝融为祖。到了殷商时,遭到了商人征伐,季连被迫南迁到荆山,于是才有了荆楚之名。”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算起来,整个殷商时,虽然楚人弱小,却是从未屈服过的,为了对抗殷商,他们的祖先鬻熊还投靠了周文王,因为这点渊源,在周成王时,得以列为诸侯,但只是蛮夷之邦的”楚子“。 周成王岐阳之会上,第一代楚子熊绎还只能和戎狄一起守着盟会的火燎,没有参加正式的盟会。 那是楚人最卑微最耻辱的时刻,但在那之后,他们便知耻后勇,开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强国之路。 仅仅过了一百年,已经是南方一个强邦的楚国,就致使前来征讨的周昭王南征不复,殒命江汉,报了当年岐阳之会的折辱之仇。 到了熊渠时,更是了不得,不但僭越王号,还封了三个儿子为王,以示与周的对抗。 自那以后,”不服周“和”我蛮夷也!“的口号,就从楚国人口中喊了出来,他们正式称王,到了楚文王、楚成王时,楚国已经横扫南方,灭尽汉阳诸姬,方圆数千里,俨然一个与周朝分庭抗礼的南方新朝廷。连第一代霸主齐桓公和名相管夷吾,也扼住不住他们崛起的势头,召陵之会虎头蛇尾地结束。在干掉宋襄公后,楚国的势力,已经深入中原腹地,直达黄河…… 若非晋文公和晋国的横空出世,只怕楚国早已问鼎成功,杀入洛阳,革了周命,建立一个新王朝了…… 城濮之战虽然败了,但楚国未伤筋骨,之后楚国再不堪,也是赫赫的南方霸主,与晋国共享霸权,互有胜负。吴国人虽是心腹之患,能攻入郢都,却无法征服楚国,更不能让楚人低头示弱。 现如今却不一样,岐阳之会已经过去四百年了,除却周文王、周成王外,赵无恤,他是第一个迫使楚人低头臣服的人……”他一定很得意吧!让我来北方,不就是为了向中原人展示,他赵无恤的武功,已经远超齐桓晋文,乃至于殷武周昭么?多厉害啊,能逼得楚国去掉王号,自称臣下,前来入朝觐见!“ 面对赵无恤玩味的笑,熊章痛恨不已,羞耻不已,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如今赵氏已经统一中原,三个月内攻陷了楚国的半壁山河,他只能低头,只能匍匐在他脚下,并双手奉上楚国下了血本的贡物:和氏璧、随侯珠,还有赵无恤点名要的苞茅。 在这场朝见结束后,和氏璧被未央宫的人收走,赵无恤说要将此宝玉让能工巧匠雕琢成一枚玉玺,作为传国之宝。而几枚随侯珠,本该分赐宫中夫人,但赵无恤却说什么此物”恐有辐射“,让人深藏府库,不许人接近。 终于结束了难熬的朝见出来后,熊章与其他诸侯来朝见赵无恤的诸侯、卿大夫们一起参加了宴飨。然而在宴飨上,却再度被告知,他的事还没完,明日,也就是正旦初一,届时赵无恤将登基为新天子,他还得在会场上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 “什么,让我在台上缩酒?” …… 苞茅是南方的一种茅草,又叫菁茅,盛产于荆山附近,这种东西是楚国的传统贡品,主要用于缩酒祭祀。米酒里杂质较多,所以是浑浊的,用这种酒来祭祀天神或祖先是无礼没有诚意的,所以要先用菁茅过滤掉酒糟,把酒浆装进大瓦缸,沾过灵茅的酒成为祭酒…… 当年齐桓公纠合诸侯讨伐楚人,问罪的两条理由之一,就是楚人不向周天子贡奉苞茅,周天子“无以缩酒”。 这种事情,本是巫祝或者礼官来做的,如今赵无恤却点名让熊章来干,俨然将他当做臣属使唤。 这是极具羞辱的做法,熊章满脸的不情愿,想以这种事情不符合礼仪为由推脱。 赵无恤笑而不言,只使了一个眼色,他的礼官公西华便出言讽刺道:“六十年前,楚君招(楚康王)去世,鲁襄公前往郢都参加葬礼,当时楚国仗着自己是强国,便逼迫鲁襄公以臣子身份为楚君穿丧衣,那样做便符合礼仪了?楚侯既然愿意臣服于赵氏,明日起正式成为君上的藩属诸侯,行缩酒之事,有何不可?” 熊章也是热血方刚一男儿,听闻此言,差点拍案而起,还好身边的越国上卿文种拉住了他。 “小不忍则乱大谋……”文种用酒水在熊章手心如此写道,才把怒发冲冠的熊章劝着坐了下来,勉强答应下此事。 赵无恤的群臣心中窃笑不已,甚至连中原的诸侯封君们都幸灾乐祸,这是几百年来,中原对楚的巨大胜利,也是赵无恤用来炫耀武功的战利品。 于是,翌日,纵然一万个不愿意,楚侯熊章也只能阴沉着脸,捧着自己带来的土特产茅苞,在公西华的引领下,往未央宫内刚刚筑好的“天坛”走去。 …… 这“天坛”,本是夏商周用来祭祀上天的圜丘,赵无恤大笔一挥,将其更名为“天坛”。 天坛有三层,阶梯一共九九八十一及,由艾叶青石铺建而成,白玉石的柱栏,绕着圜丘,每层坛面分内外圈,铺扇面形石块九圈,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其余种种都用九的倍数,以象征天数。 天坛的最外围,旌旗招展。燕颔虎头,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的羽林侍卫们操弓执矛,守卫其间。赵氏的宗亲、大臣,将吏,乃至于诸侯属国、封君、蛮夷使者,都穿着庄重的礼服,簇拥成一大更大的圈,眼巴巴地看着天坛上的一切吗,气氛显得有些凝滞和压抑,但其下却掩藏着淡淡的兴奋。 天坛第一层,是放置着代表九州江山的九个大鼎,在豫州洛阳呆了数百年后,他们终于又回到了殷墟、夏墟所在的冀州之地…… 第二层,是放置祭祀所用的酒器的地方,用赤帟阴羽装饰,熊章便止步于此,忍气吞声地任由公西华摆布,捧着苞茅进行缩酒仪式。 名为缩酒,其实他只需要比划一下,剩下的事情自然有赵无恤安排好的人来完成。这几天,熊章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想偷偷下毒都没机会…… 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熊章终于可以退到一边了。 这时候,今日这场大戏的主角和配角终于来了,一回头,熊章在台阶上见到了一个比他还倒霉的角色:周的末代天子。 …… 自从四年前周敬王死,周的太子也被贬后,周被分割为东周君、西周君的领地,刘、单二君卖国求荣,唯赵无恤马首是瞻。新继位的天子完全是一个傀儡,熊章甚至都记不清他的名字,也无人关心这点。 末代周天子的命运,从他被扶持继位时,就已经注定了:他就是为今日陪赵无恤完成天命更易的仪式而存在的! 今日,这个年纪跟熊章相仿的年轻人面色戚戚,冠冕上没有垂珠,朝服八彩色,腰间插着大圭,和当年周成王岐阳之会的打扮一样,气度却不复当年。他战兢兢地登上天坛的第三层,在生硬的地面上跪了下来,开始向昊天上帝诉说”周德已尽“这个事实。 “昔文王受命,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然至于夷王、厉王,国势衰微,诸侯干政。后虽有宣王中兴,然成康之治不可复返,骊山之难,幽王殒命,幸赖诸侯之力,平王东迁洛邑,然世道已处于无序状态。自此之后,王失天下,天下失王,周不能护佑中国,南蛮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而后诸侯力争,伯主迭兴,周亦不能制。子朝之乱,周室鼠斗,混乱不堪……王位传到予小子身上,每况愈下。昊天在上,周德已尽,不能安天下,九州濒于颠覆崩溃,昊天上帝之子民,于水生火热之中,咎待昊天降下新的明王来拯救……” 说完了他的台词后,末代的周天子退到了一边,他的目光,熊章的目光,天坛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放到了今日主角的身上: 赵无恤的车驾已经停在天坛之下,六匹青马,按照夏商周三代的礼制,用黑羽装饰车盖,凫旌建于车上,俨然是天子的规格。 从车上下来后,焕然一新的赵无恤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今日衣着郑重,服大裘而冕冠,玄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即所谓的“十二纹章“,这是天子的服饰,各有其寓意。 腰佩楚国献上的宝剑”太阿“,一步一步,似猛虎登山,赵无恤朝天坛顶层走去。 也是凑巧,昨天还是阴雨绵绵,今日新年吉日,天公作美,是一个湛蓝的晴朗天气,洁白的天坛圜丘在苍天之眼注视下,显得神圣而大气!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笑。 在这里见证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再合适不过! …… 在此之前,赵无恤也曾犹豫过,究竟要以何种方式,来终究周朝。 周天子的统治,已经如同枯朽数百年的枯木,他轻轻一弹指便能灰飞烟灭。但在手段上,还是得深思熟虑一番,赵无恤清楚,他现在的地位,好比始皇帝,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开中国先河的举动,是后世人效仿的对象。 而中国古代易代鼎革不外乎征诛、禅让两种窠臼。传说尧舜禹是禅让,而商汤、周武则是征诛革命! 然而在仔细考究后,赵无恤却发现,禅让这玩意,根本就不靠谱。 夏商周三代之前,国家还未形成,所谓的尧舜禅让大概就是部落联盟中的军事民主制。甚至于,许多诸侯国的史书都记载着,舜囚禁尧而夺其位,到晚年又被禹流放,这说明唐尧虞舜的更替,采用的依然是暴力手段。所谓的禅让,只是战国墨家和儒家对古代的想象,到汉代时,经过汉儒的大力弘扬,尧舜禅让才大为盛行。 所以,除非赵无恤想要为这种不靠谱的更替模式背书,否则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汤武革命一条路了…… 讨周主之罪,覆周社稷,并而有之……听起来挺不错的,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虽然赵无恤出身嬴姓赵氏,乃是被周人所革的殷商重臣之后,但他跟一直主张,要当年殷商所受灾难还之于周人后裔的南子不同,对替前朝复仇没什么兴趣。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这是来自孔子的预言,他说的很对,你不得不承认,周,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后世几千年里中国的制度、文化,基本是周代的延续,甚至连华夏,也是在周的“夏君夷民”分封殖民制度下才定型的。 周制传于晋,晋制传于赵,虽然赵无恤号称吸纳三代制度加以损益,但大多数还是周制的模板。他今日大可以盛气凌人,砍了周天子的脑袋,悬在旗帜上,颠覆他们的文化,把周文王周武王从神坛上拉下来踩上一万脚。 但他却说不准,几百年、千年之后,倘若赵氏德尽,天下板荡,被人取而代之,他的子孙会不会也遭到这样的非难和清算? 在孔子眼里,赵无恤是一个毁灭者,他摧毁了旧的秩序,但他不是神,没办法将一切都推倒重来,而必须在旧王朝的基础上,修建一个新的高楼。 这也是中国历史源远流长,却一直能保持核心传递下去的原因。 夏商周,都是华夏历史的一部分,是继承历史,加以扬弃,还是为了一时的猖狂而清算复仇,让华夏再度陷入一族一姓的私心血仇里?上演一次又一次推翻旧朝后毁天灭地的文化灾难? 赵无恤已然做出了决定。 感谢周公,感谢周人,在建国伊始,这群很实在的政治家已经为后世的王朝更替,找到了一个好理由。 那就是天命的转移! “周德尽矣!” 当赵无恤登上天坛顶层时,末代周天子的表演进入了*,为此,他不知已经演练过多少遍了。 “周不能安天下,幸亏昊天上帝降下赵侯无恤。赵侯神明英武,拯救危难,使华夏清平,保我祖宗庙宇平安,天下百姓都得感激赵侯的厚赐。《大雅.文王》中有言,天命靡常,只归有德之人。夏没有失去民心时,人人都敬重夏后,愿意为其斯民,一旦失去了民心,百姓便宁愿与太阳一起灭亡,也不愿再受夏统治。殷商没有失去民心时,商汤武丁,也能与天意相称,一旦失去了德行,殷命便为周所革,牧野一战,大邑商一天之内便覆灭了。” “如今,周德已尽,予小子自当退让,将天子之位,交还昊天上帝!” 言罢,末代的周天子开始脱去他的天子服饰衣冠,连腰里插着的大圭也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与禅让不同,天子之位并不是直接由周天子交到赵无恤手中,而是先还给昊天上帝,表示自己已经无德再占据这个位置。 而那诱人的冠冕,则由赵无恤自行从昊天处,再度接过来! 在议定这个仪式时,南子本来兴冲冲地要来,想以大巫的身份作为昊天上帝和赵无恤之间的媒介,但却被赵无恤拒绝了。 这个恶头,不能开! 到了这份上,南子的用处,已经不大,在民间散播散播祥瑞和玄王受命的传闻就行了,天子的冠冕,要赵氏天子自己来取!他便是国君与祭司的合体!君权天授,而不来自任何其他人! 与周初类似,也是文王先号称受了天命,然后才有周武王革除殷命之举,让天下只剩下一个天命所归的天子…… 直到这时,赵无恤才算真正成为新天子,他的新朝”昊“,才能撑起门面开张! 群臣毕贺,下拜稽首,口称天子万岁。 礼官不失时机地大声说道:“夏君曰后,商君曰帝,周君曰王,各有名号。而今昊君受天命,兴义兵,诛凶蛮,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三十六,藩国十二,法令由一统,如此功业,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三王所不及也。故不可再称王,亦不称帝、后,臣等昧死上尊号,谓之为皇帝,自称为朕!” 赵无恤一笑,作为这场仪式的大导演,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可!“ “皇帝万年!” 在群臣的恭贺声中,被赵无恤封为“周公”的末代周天子失魂落魄地走到天坛第二层处,与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的宋公子商、杞公维站到了一块。他们是昊朝的“三恪”,均位列上公,此时此刻,与其他楚、秦、三齐的诸侯、使者一起行臣拜君之大礼。 “*之内,皇帝之土。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只有赵无恤一个人心中并不满足,他很清楚,虽然自己将中原统合,但只算是统一了小华夏。楚、越、巴蜀、朝鲜、西秦,乃至于岭南、滇池,只有将这些地方也完全纳入统治,做到*同风,九州共贯,才算是真正的大一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如此告诫自己勿要自骄自傲后,仪式也接近了尾声,接下来,便是以酒水、三牢和燃火祭天地,赵无恤又宣布改元建元,大赦天下,这一年便是建元元年,也是中国的第一个年号,赵无恤希望,日后的中国纪念,世界纪念,以此为准。 掐指一算,这一年,也是公元前475年啊。想到这里,赵无恤的心情不由摇动了起来。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一年,发生了几件大事:在吴越,夫差受困将亡,勾践兴起欲霸。在齐国,陈恒杀齐简公而夺取权柄,完成了陈氏代齐的一大步,然而诸侯晏然弗讨。在晋国,这一年也是对赵襄子至关重要的一年,他从赵简子手中接过了家主的位置,与此同时,魏韩知三家的家主纷纷登上历史舞台,他们终将混战,最后瓜分晋国。 所以在中国的历史纪年里,根据司马迁的《史记.六国年表序》,这一年,恰恰被认为是春秋终结,而战国开启的一年…… 如今,在赵无恤的改变下,无论是他个人命运还是历史进程,都大为不同。 但这一年,也是无比重要。 九鼎迁徙,楚君来朝,周王逊位,赵氏为天子…… 还有,就是孔子逝去,春秋绝笔。 这一年,同样是“春秋”的结束。但是,春秋之后没有战国,中国不需要再进行一场两百五十多年的惨烈兼并,不需要有可怕的屠杀,一个新的王朝,定于一尊。将引领中国提前进入一个和平弭兵,文化繁荣的时代…… 未来,还需要一步步去小心探索,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好在赵无恤清楚大势,毕竟那是他来的方向。 一边畅想着未来,他也回望着过去,回望那段名为”春秋”的历史。往事如烟,人们所熟知的历史,已经面目全非,随着时间推移,即将消失殆尽。 而此时此刻,赵无恤,他,作为旧时代的终结者,同时也是新时代的开创者。 他就在这里,站在九鼎中间,站在天坛上,站在蔚蓝苍穹下,站在名为“现在”的历史节点上。 他受着昊天注视,面对天下人的敬仰,或敌视。 过去,现在,未来……赵无恤若有所悟。 “夫子啊,你说过,三才者,天地人也,以一贯三,谓为王。但是,我可否也可以这么认为?” “能以一人之力,贯通过去,现在,未来的,亦可为王!” 能做到这一点的,或许,只有身为穿越者的他吧? 这一刻,他不再是匆匆的光阴过客,而是这一段时间的主宰。 赵无恤释然地笑了:“所以,这便是我的春秋,我为王!” ps:六千字大章……大家把这作为结局也可以,不过真正的大结局在明天。 () 第1220章 惟草木之零落兮 建元二十三年(公元前453年)。 距离昊朝建立,建元皇帝赵无恤受天命登基,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三年了。 为了方便统治四方,皇帝陛下在两都制基础上,设置了五都制,北京是邺城,坐镇昊朝的基本盘冀州;东京是被称为“少昊之墟”的曲阜,威慑海岱;西京是渭水畔的长安,盘踞秦川,西望陇西,南拥巴蜀。 至于中京,自然是被称之为“天下之中,东西通衢”的洛阳了。 唯独南京没有设置,因为皇帝陛下说过,他理想中的南京,应在纪郢(江陵),亦或是金陵,那两处直到现在,仍是昊朝诸侯楚、越的领土…… 位于河内郡的温县,虽然不是昊朝五京都邑,却也有特殊的地位,这里是赵氏的家庙祖坟所在地,也是皇帝陛下选定的陵寝。他说,待他长眠不起后,希望能在这里陪伴赵氏列祖列宗,陪伴文王、景王,还有他的父亲,被尊称为“武帝”的赵鞅…… 这里是昔日有苏氏的故国,北望太行,南傍黄河,风水极佳。 时人事死如生,皇家也不例外,在皇帝陛下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温县的皇陵便已经动土开工。 春秋以前,墓葬的外在形式是“不树不封”。近两百年以来,诸侯和卿大夫为祭祀先祖和便于墓葬的识别,于是将“墓”变成了“坟”,平地上堆起了坟丘,后来又由“陵”发展成了“山”。于是坟丘的大小就成为显示权威富贵的重要标志。 皇帝君临中原后,对这种攀比成风的奢葬风俗加以打击,他说:“对死者来说,他们看待一万年也像一瞬间一样。人的寿命长的不过百岁,一般的寿命不过六十岁。据百岁和六十岁去替无穷尽的阴寿谋划,岂不是可笑至极?” 所以皇帝选择了节葬,不过作为四海之主,陵墓也不能太过寒酸,于是便在周代天子墓葬的基础上稍微更高了一个档次而已,陵墓高不过十丈,比起历史上秦始皇那高五十丈的封土,大为不如。 按照嬴姓的传统,陵墓不是夏人、周人的坐北朝南,而是与秦国的公族墓类似,坐西面东,。即便死了,嬴姓的后裔也要看着他们来的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这座大陵的主体设有两重陵园,以供皇帝、皇后安寝,夫妻同茔而异穴。帝陵居于整个陵区的中部偏西,皇后陵则在其侧。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这座帝陵,却有一左一右两个皇后陵,尤其是右边那个,已经建造完工,陵旁,更有一个稍小的陵墓,也已经完工,陵墓上的草都已经老高了。和旁边还在建造的帝陵相比,更显不同寻常…… 这事关一段讳莫如深的皇室斗争,知道的人也不敢多言。 此时此刻,昊朝的皇帝,已经六十多岁的赵无恤的就站在这对陵墓前,穿着常服,远游冠箍住了已经黑白交杂的头发。 “老子当年对我说过,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过分贪爱,必造成更大的破费,贮藏得愈多,也必然损耗得愈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回忆往事,他悲怆地说道:”那时的我一心取代周室,平定天下,并没想太多。直到年过六旬时,才知道,这代价有多重啊……“ 他的手抚摸上冰冷的墓碑,上面写着的,是”文闵皇后之墓“,和”悼太子之墓“。”我此生虽然做了许多事情,但终究都能算无愧于心,唯独对不起的,灵子、恒儿,就是你们母子了……“ 这已经是五年来的惯例了,每一年清明,皇帝陛下都会来到温县,在两个陵墓前祭拜悼念一番,一呆就是很长时间,这期间,旁边的侍卫从者,都眼观鼻鼻观心,噤声不敢说话。 只有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亲信近侍们才知道,自从那件事以后,皇帝已经很少有过笑容了,而脾气越发琢磨不透。 远远看着皇帝那略显孤寂的身影,守陵的小吏乐羊,不由回忆起了当年发生的事情…… …… 建元元年,受命于天,取代周室后,皇帝采用任章建议的”黄老治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经过十多年积累,国家的粮仓丰满起来了,府库里的大量铜钱多年不用,以至于穿钱的绳子烂了,散钱多得无法计算。 国家有了钱粮,就有了开疆拓土的动力,建元十年,皇帝命塞侯赵葭伐蜀国,取南郑,翌年又破巴国,取汉中上庸,直至鱼复。经营巴地数年后,又修栈道,继续进攻蜀国,经过半年苦战,蜀国开明氏投降,巴蜀华阳之地被彻底纳入统治,建立了蜀郡、巴郡、汉中郡,以西门豹等人为守,因其俗,治其地。 至此,王师已经完全占据了楚地的上游,皇帝陛下开始磨刀赫赫,准备进攻楚、越,将这两个名为藩属,实则联合对抗中原的诸侯消灭,完成他心目中的”大一统“。 就在这节骨眼上,皇室内部却出事了。 当时,在邺城和郡县上,暗暗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 太子赵恒,也就是乐羊的远亲表兄,他五岁为太子,经过多年历练,是皇帝心目中的理想继承人。 然而随着岁月荏苒,他已经做了三十年储君,身份难免有些微妙,而且还面临着对手的竞争。 徐侯赵偃,乃是季嬴之子,仪表英奇,天资粹美,六艺无所不精。后宫之中,皇帝最宠季嬴,爱屋及乌,对赵偃也很关照,不单让他做了徐侯,每逢出巡各郡县,还会让徐侯相伴,如此恩宠,是太子也拍马不及的。 太子赵恒和徐侯赵偃隐隐有争嫡之态,如此一来,长信、长秋二宫的关系便有些紧张,宫外也传闻说皇帝有废皇后而让季嬴上位的打算。于是”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的谣言开始在帝国内外流散,说太子已经等不及了,有怨望。更有传言说,皇后乐氏和彭城君乐茷是希望太子提前继位的,但是,皇帝陛下身体健康,只怕还有许多年好活…… 三人成虎,长此以往,就连皇帝本人也起了一丝疑心,毕竟天家无亲情。 在这种情况下,剧变突然发生了…… 虽然五年前乐羊才是弱冠之年,但那件事对于宋国乐氏家族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所以他印象深刻。 那是皇帝的六十寿宴,赵氏的儿女们都回到邺城,为老父亲祝贺。皇帝准备在生日之后就南下伐楚、越,不想在宴飨上,季嬴之女,胶东国太子夫人灵寿公主却饮酒而毙! 她喝下的,是本该摆放在季嬴和徐侯赵偃面前的酒! 季嬴当场痛哭得昏迷,而皇帝也怒发冲冠,心中流血。 此事引发了轩然大波,一切疑点都指向了皇后乐灵子,以及太子赵偃身上。皇帝痛失爱女,更疑心有人要加害季嬴、赵偃乃至于自己,他丧失了理智,将疑点最大的太子关押,皇后幽禁!下令廷尉李悝彻查此事!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廷尉李悝查到的一切证据,都指向了皇后她是扁鹊的女弟子,是天下闻名的医者圣手,医者能活人也能害人,那剧毒的药剂,和可能就是出自她手! 灵寿公主已死,乐灵子百口莫辩,皇帝愤而打算废后,并且取消乐氏的封君地位,太子地位也岌岌可危。 而太子赵恒也是纯孝刚烈,为了证明母亲清白,为了拯救母家乐氏,他竟在牢中自尽而亡! 太子的死给了皇帝极大触动,连续丧女丧子后,他开始从愤怒中冷静下来,对宫中可能参与了此事的宫人严加拷打,终于找出了一条毒蛇的尾巴…… 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南子的手笔! 对皇位觊觎的,可不止太子和徐侯,还有宋公子商…… 作为皇帝的私生子,子商没有继承之权,但他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狠辣母亲。 南子本来想要毒杀季嬴、赵偃,然后嫁祸皇后、太子,让长信长秋两宫两败俱伤,全军覆没。到那时候,纵然不能一步登天,让自己成为皇后,让子商成为太子,至少也可以让乐氏覆灭,宋国重新获得两郡之地。 除了赵恒赵偃,皇帝的其他儿子要么无才,要么年少没有威望,等皇帝一死,她再辅佐子商,以”玄子“身份举起夺位大旗,是极有希望夺取帝位的。 查清此事后,皇帝才是真正的悲愤莫名,南征计划也取消了,大军直指商丘,将反叛的宋国消灭,把南子擒至温县,当场赐死! 而子商,因为虎毒不食子,皇帝饶了他一命,让人将他和他的党羽三千人装上海船,在西风刮起时,送出了东海港口,一路往东而去。”若能侥幸抵达扶桑,则活;若天不饶你,则死于海鱼之腹,以赎其罪!“ 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放逐,虽然二十年来中原的航海技术已经有较大进步,但至多是能跨越少海去到陈氏朝鲜而已,传说中在东海之中数千里外的大岛屿扶桑,只有人去,没有人回…… 除此之外,与南党谋逆有关的淄川、胶西两国直接国除!三齐之中,唯独韩氏的胶东国因为灵寿公主的缘故,得以保全。 但死者已矣,做这些事情都无法挽回赵恒的性命了,擅长医人的乐灵子却医治不好自己的心病,她郁郁寡欢,躲在深宫里,再也没和皇帝说过一句话,不久便永别于人世…… 她被封为文闵皇后,赵恒则封为悼太子,安葬于温县帝陵之旁。 作为彭城乐氏的支系子弟,乐羊代表宗族,来此守陵…… …… 许久之后,皇帝结束了祭拜和悼念,疲倦地坐在步辇上,准备离开。 不过在临行前,他却让乐羊过去。 虽然才刚刚结束对亡妻亡子的追悼,但皇帝的话语里,已经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你便是乐羊?” “唯,小臣正是乐羊。” “你在此守陵,已经五年了吧?也是有心,皇后若在黄泉之下知道乐氏出了这么一位孝顺的子侄,一定会欣慰的。朕听相邦翟璜说,去年他随朕来巡视帝陵时,与你攀谈了几句,觉得你是一个将才。” 乐羊惶恐:“太守谬赞,小人不敢当。””翟璜觉得,不该让你再在这里枯守,应该为国家所用,他有识人之明,已经向朕推荐了许多人才,李悝、西门豹、李克、屈侯鲋,都是一时之选。想来你也不会差,但朕想问你一件事。“”你的父亲,彭城君乐茷之弟乐泰在五年前的南党之乱后,怨恨朕待皇后、太子不仁,南奔至越国。倘若朕命你伐越,越人用你父亲来做要挟,你当如何自处?” 面临如此抉择,乐羊有些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很久之后才回道:“忠孝不能两全,小臣选择忠于陛下,即便越人将小臣的父亲烹了,做成肉羹送来,小臣也会一口喝下,然后攻越以报仇!” “善。” 赵无恤淡淡地赞许了他一声,随后说道:“如此,你可以为副将矣,放心吧,朕不会因为自己家门不幸,就见不得别人父子同堂,朕会让你去攻楚,而不是越……“ 言罢,赵无恤不再理会乐羊,让步辇继续向前,离开帝陵。 帝陵在温县郊区的山里,回程的路途很慢很长,羽林侍卫们守卫森严,伍林已经退下来了,如今做赵无恤侍卫长的是虞喜的儿子,他谨慎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这二十多年里,皇帝不知遭遇过多少次刺杀,当然,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在刺客接近到威胁距离前,就被强弩解决了。 赵无恤倒是不担心,在车驾上打着盹,比不了当年啊,他现在已经很少骑马,出行也少了许多,更别提亲征了…… 然而当路过温县皇帝行宫一座废弃小殿时,赵无恤却猛地醒了过来,让车驾停了下来,侧目望了过去,他的手,在不为人察觉的时候,在微微颤动。 就是这了。 五年前,就在这里,他亲手杀死了南子! …… 她经常出没于赵无恤的梦中,模样一如在商丘初见时明丽,穿着一袭紫色深衣袍服,华丽而高贵,纤腰上束了一条缀玉的帛带,乌黑油亮的秀发挽了一个高椎髻,发髻上插着一枝通体洁白别无雕饰的玉笄。眼神妩媚,唇如樱桃,而年纪,依然是倾城倾国的十五岁。 在梦里,他们依然年轻,言笑晏晏,可现实里,二人都老了,心态也变了,激情沉淀,野心滋生。 在这里,被擒获至此的南子向他一一承认那些罪行,如何散步谣言,如何试图毒杀季嬴、赵偃,如何嫁祸皇后和赵恒。若非灵寿公主做了替死鬼,这毒妇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她是最了解赵无恤内心的人,她通晓他的逆鳞所在,所以也最容易接近成功……”但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触碰朕的逆鳞!“赵无恤悲愤地痛斥。 虽然徐娘半老,但依然有万种风情的南子眼中盈满大颗的晶莹泪珠:“因为妾爱陛下之意,一如当初!””应该陪伴陛下左右的,应该是我!能够继承陛下事业的,也应该是我们的儿子!“ 看着她那张脸,赵无恤想起无数往事,想起每次偷情时的浓情蜜意,响起自己每次揽住她的腰,拨弄她浓郁黑发,抚摸她的嘴唇、脸颊和耳朵…… “我也是。“他如此对她说,含情脉脉。 她抱住了他,她就躺在赵无恤怀中,而赵无恤的手,慢慢扼上她的脖颈,温柔而体贴,却猛地转换成暴力。 在刺激的偷情时,他和她经常玩这种窒息*的游戏,这是在其他妻妾身上体验不到的极乐。 但那一天却不一样…… “东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他那能开两石弓的臂膀啊,他那无数次抚摸过她身体的手啊,用上了全力,手指紧紧相扣,陷进颈项! 他压在她身上,南子的脸庞因为缺氧变得潮红,双目瞪大,她的呼吸在慢慢消失,口中咿咿呀呀,像极了二人**极乐时的场景……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 赵无恤不为所动,他嘶声唱道,然后给了脆弱的脖颈最后一拧,又任眼泪从双目中奔涌而出! 怀中的身体渐渐冰冷,他亲手扼死了这个他爱之如鲨鱼喜爱鲜血,又恨不能生食其肉的女人…… 这真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故事,但或许,从赵无恤初次遇上她时,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早知如此,或许他也不该改变她的命运轨迹。 回忆起当时的种种,坐在车上,赵无恤重新又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五年前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一对儿女相继惨死,结发妻子也带着对他的怨恨郁郁而终,而罪魁祸首的情妇,也被他亲手扼杀! 幸亏他的心已不再能感觉到疼,否则真不知如何承受。 这就是他为王者后付出的代价吧? 但是,既然身为贯通天地人、过去现在未来的真王者,他的心里,就不能藏下太多脆弱与悔恨,他的心志,与逝者的哀伤澎湃绝非一物。 既然做的事情不可渎,那切莫自悲自悯,而应该继续放眼天下! 更何况,还有她在一直陪伴他…… …… 一如往常,进入行宫后,侍者都退了下去,因为皇帝陛下不喜欢太多人围着他转,这样他更没有安全感。 “夭夭?” 捶着自己微微变驼的背,迈着有些许蹒跚的脚步,呼唤着她的名字,赵无恤寻寻觅觅。”别喊了,九州之主,一国之君,在宫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与老翁赵无恤一样,已经是一六旬老妪的季嬴从帷幕内走了出来,她纵然老了,也是一个老美人,穿着一身素衣,因为身体不舒服,今日没有与赵无恤一同去祭拜,而是在宫内举行小祭。”喊了一辈子,岂能不喊?难不成要如农夫农妇一样,直呼你老妻,亦或是,继续喊你阿姊?“ 虽然已经封季嬴为皇后,但这个词,经过南党之乱后,赵无恤是喊不出来了。每次听到这个词,他就会看到一双冤屈而悲愤的眼睛,她也是他的结发妻子啊! 季嬴倒是没想太多,淬了他一口,然后便问起帝陵那边的情形,杂草可还有人清除,供奉可还如常? 她说,她总怕若是供奉不周的话,灵子和赵恒的鬼魂会来找她。”这是南党的罪过,是我的罪过,与你何干?“ 赵无恤不高兴了,这是他的伤疤,每次季嬴唠唠叨叨地谈及,他都会别过头去不想听,一时间,二人相背无言。 君临天下,可以为所欲为的皇帝,与母仪万民的皇后,竟就这么怄起了气。 这行宫虽大,侍候的人也不少,然而却总是显得空寂冷清,如此一来,他们倒是更像是一对相依为命,家长里短的老头老太……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季嬴先叹了口气,起身站到赵无恤身后,扳过他的头。”作甚?“赵无恤没好气地说道。”白发又长出来了。“季嬴的语气很温柔,”我给你剪剪?“”剪不尽,理还乱,管他作甚?“赵无恤很不耐烦。 “别动,过来。” 最终,他还是乖乖地偏过头,任由季嬴摆布。 老夫老妻,四十年之后,他们间的爱情,又重新化为亲情,二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为姐弟的时候,回到了赵无恤行冠礼的时候…… 那时候,一身红衣的季嬴亲自为坐在大铜鉴前的赵无恤梳发,佩玉,更衣。少女纤细如葱的手指,拿着玉梳顺着赵无恤乌黑的头发滑下,一缕一缕梳理整齐,还一边抚摸他脖颈上的伤疤…… 现如今,她的手不再年轻,也有了许多皱痕,却一如往昔的温柔,轻轻取下赵无恤的冠冕,拔出玉笄…… 然而,赵无恤却一把抢过玉笄,远远扔了出去!在门廊处摔的粉碎!”噗呲。“ 季嬴看着紧张兮兮的赵无恤,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从五年前南党之乱后,赵无恤变了很多,具体的体现,就是每次她触碰发笄的时候,赵无恤都会夺走,让它离她远远的,仿佛,是在害怕她会用此物伤害自己似的。”世人可不知道,大昊的皇帝,竟会对小小发笄畏之如虎。“ 季嬴取笑他,把这当成是一个怪癖,赵无恤也从未解释过自己的理由,只是闭上眼,任由季嬴为他剪去越来越多,已经无法清除的白发…… 过了良久,赵无恤才缓缓说道:”这次南伐楚、越,我不打算亲征了,累了,老了,是该歇一歇了。我打算让偃儿挂帅……“ 季嬴的手,抖了一下,随即又冷静下来,努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既然做了太子,他就应该承担国事。“”放心。“赵无恤拍了拍季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道:”他只是在南阳郡坐镇,有功则归于太子,有过则归于战将,不会有危险。更何况,经过二十年积累,王师无比强大,十倍于敌,楚越必然黯然归降!等到天下安定后,我便会慢慢退下位置,让偃儿主持一切,你我便可畅游山川,若是游不动了,也可以找一个清幽处建座行宫,终老一生。“ 他瞥了眼季嬴依然黝黑的头发,自嘲道:“不过看这情形,只怕你要比我活得更久些……””休要乱说。“季嬴反握住了赵无恤的手,止住了他的话。 然后,二人四目相对…… 仿佛那个马厩外的回眸,却跨越了五十个年头。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住了。 美人迟暮,英雄白首,谁都没有逃过时光的追捕,但他们的关系,一如当初,天家无情,宫廷阴谋,都没有影响到一丝一毫。 但这平静怡人的时光毕竟不能持久,才过了一会,就有侍从来禀报,说大工丞鲁班已经在外殿候着了,他这一次还带来了一个人。”该来的,总是会来。“ 赵无恤哈哈大笑起来,让季嬴为他重新梳理好发髻,戴上了冠冕,重新变成了那个冰冷的皇帝。 他穿上玄服,迈着步,向外走去,意气风发,走向他等待已久的时刻。”宣,公输子觐见!“ 温县行宫中,响起了连续不断的传唤声。”宣,公输子觐见!“ 行宫殿门外,鲁班背着手,气哼哼地先行步入殿中。他身后那位黑衣黑袍的年轻人则笑了笑,镇定自若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将长途跋涉的手杖递给门口侍卫,这才趋行而入……”远方鄙人墨翟,见过皇帝陛下!“ ps:嗯,下午还有最后一章,大结局 () 第1221章 大结局 ”墨翟。“  温县行宫殿内,赵无恤看着这个面容朴实、手脚粗糙的年轻人,不愠地说:”中原有禁令,尽废天道教,不许教徒出没传教,你可知?“ 墨翟用清朗的声音回复道:”鄙人已非天道教徒。“ 五年前南党作乱,南子被赐死,子商被放逐扶桑,生死不知,一直被赵无恤视为隐患的天道教也尽数被废,宋地夷为郡县。其中,信奉明鬼、尚同的一些工匠虽然没有偕同南子作乱,却也被殃及池鱼,南逃楚国。这两年来,这些工匠群体不再自称天道教徒,而以”墨家“自居,首领为巨子。 而带领这群人产生变化的,便是眼前的墨翟了,他被称之为墨子,这个学派褪去宗教外衣后,倒是在楚越有了不小影响力,甚至反馈到了中原。 在如此环境下,墨翟也产生了原本天道教中不曾有的”兼爱“”非攻“等理念。 引荐墨子来见赵无恤的鲁班轻咳一声,说起了缘由。”臣先前在蜀地为陛下造船和各种器械,打算造成后,用它攻打楚、越,此事天下尽知。墨子听说了,就从楚国起身,行走了十天十夜去见我。“ 当时,墨子一照面就请求鲁班:”北方有曾经欺侮过小人的仇家,希望能借助公输子之力杀之!愿意献给你十镒黄金!“”赵律规定,不可私斗复仇,更何况。“鲁班很高傲地说道:”我奉行义,决不杀人!“ 他身居高位,若不是看在墨翟的父亲是故人的份上,是不会见他的,更不会因为一点金子而动心。 孰料,这对话却落入了墨翟的语言陷阱里。 按照这逻辑,楚越这二十多年一直在安心种田,没有得罪中原,的确没有什么好理由去讨伐,鲁班奉行义,不杀一个人,却造出利器去杀害众多的百姓,不能称之为明…… 鲁班一向讷于言而敏于行,哪里说得过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便用皇帝一心要灭楚越作为搪塞,谁料墨翟乘机请求觐见赵无恤。”陛下听闻墨翟之名时,曾经问过臣下他的事迹,于是,臣便将他带来了。“”哦?“赵无恤来了一点兴趣,他高高在上,问墨翟道:”兼爱,非攻,这便是你的主张吧?你想要以此阻止朕伐灭楚越么?好啊,你试试吧,朕想知道,闻名南方的墨子有何口才,能动摇朕的决心。“ 墨翟一笑,连称不敢,却很有试一试的打算,他对赵无恤说道:”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其文轩,邻有敝车,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敢问陛下,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赵无恤却不答,只是含笑看这个年轻人的表演,最后墨翟只能自言自语地补充道:“这人一定患了窃疾。” 无恤接上了话:”善,你是不是想说,昊朝直接统治的地方,方圆万里,楚国越国的地方,方圆三千里,这就象文轩与敝车相比。昊朝城郭遍地,乡邑相望,里闾人烟繁盛,而楚越之地,地广人稀,烟瘴从生,就如同锦绣与短褐相比。昊朝富有天下,有冀州、豫州、兖州、徐州、雍州、梁州的膏腴土地,而楚越虽有鱼鳖繁盛的云梦泽,三江五湖,然与昊朝比起来,就如粱肉与糟糠相比。是这样么?“ 能言善辩的墨翟有些发怔,半响才回应道:“原来陛下深明这道理,然也,从这三方面的事情看,我认为陛下进攻楚越,与有窃疾的人一样。南方楚越两国为陛下藩属,一向毕恭毕敬,朝贡觐见不敢怠慢,并谨记陛下的遗愿,推行教化,使得百濮群越也开始效仿中原章服。然今陛下先拔巴蜀,开栈道,修大舟,欲楼船东出讨伐两国,两国战栗惶恐,不知何罪……“”大江宽广,楚越虽为小国,却亦有兵甲十万,水师长楫近千,陛下以北方不习水性之人赫然讨之,只怕既不符合王者怀柔天下的道义,也无法取得成效,反倒要让南北两边都死伤惨重,空耗国力啊。” “墨翟啊墨翟,难道你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楚越既然是朕的藩属诸侯,他们的土地也自然应该归于天子所有,本应该纳土入朝,却迟迟不来,这不是心存异心是什么?于是朕便决定收回荆州、扬州的土地,让九州同风,有何不可?这便是朕的理由,纵然没有这理由,有公输子为我制造的水陆器械,必取楚越!” 墨翟笑了笑,没有说话,还是鲁班有些尴尬地对赵无恤说道:“臣无能,墨子来见我时,我二人已经演练过攻守之术,臣九次陈设水战和攻城用的机巧器械,墨子九次抵拒了我的进攻,臣的进攻手段已尽,而墨子的守御办法还有余。” 这是令人惊奇的事情,要知道,鲁班号称是攻城大师,在水战器械的制造上也很有造诣,今日却棋逢对手了? 赵无恤问道:“你与朕一起钻研的技术,也不能敌他?” 鲁班老脸微红:“不能,投石机、弩砲等,均被他想办法抵消,如今楚越两国已经学会了这些器物的制作和防御之法……” 这就奇了,这墨子,果然是一个可以比拟甚至超过鲁班的匠才啊…… 赵无恤顿时生出了一丝爱才之心,然而鲁班却走到赵无恤面前,突然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楚越若有此子,只怕攻取不易,臣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此患……” “你想要杀了他?何必呢。“ 赵无恤却不理,反问道:“那两样东西,你没有泄露出去吧?” “国之机密,臣岂敢外泄!” 赵无恤颔首,对墨子直言道:“既然如此,墨翟,那朕便与你说一说,必须伐楚越的理由,不单单是因为朕一统九州的志向,也不单单是因为中原已经没有地方安置朕的子子孙孙。” “朕听说,你一直在楚越倡导弭兵休战,兼爱非攻,但你可否知道,这世上国与国,邦与邦的战争,因何而起?” 墨子拱手:”昔日诸侯兼并,无非是为了土地、人口。然今中原所辖各郡县人口,已超过两千万,万家之邑随处可见。而楚越纵然已开放了江南、闽地,加一起,也不到四百万,不论土地人口,中原都不缺,何苦征伐呢?“ 赵无恤道:”征伐,不是因为人口太少,而是因为有些地方,人口已经有些多了……按照现在下去,人口会继续滋生,而土地迟早是装不下这么多人……“ …… 墨翟一怔,却听赵无恤说道:”在中原,有这么一句古话,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在农业社会,年轻人成年后的主要就业方向是务农,每个人的理想是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上田园诗般的日子,一家温饱,一生足矣! 这是理想的小国寡民状态,然而,人口增长是指数型的,理论上没有极限。赵无恤建元初期,中原人口总计才一千五百万左右,土地多、人口少,政府给每家一百亩地,还可以敞开供应。但随着人口总量的增加,到近几年,算上隐户,人口已达到两千五百万左右。像是河东、邺城、河内等地,土地供应就出现了僧多粥少的局面。 现如今,他还能通过开辟淮北淮南、巴蜀这些地方,通过官府的强制移民安置人口缓解危机。但继续发展下去,再过一百年,当中原人口突破五千万时,问题就要接踵而至了。 在中国,历朝历代,人口好像总有一个天花板,超过这个天花板就会爆发各种战乱,导致人口锐减,接下又是缓慢的盛世中兴,开始另一个循环周期。 让这个上限增加的,还要靠高产作物的引入,可一旦气候发生剧烈变动,小冰河期到来,天花板就再度降回来。 一般而言,人口引发的周期是如此演进:第一阶段,王朝兴起,人口稀少,人地比例很低;第二阶段,战乱之后,人均收入快速越过生存水平,人口加速繁衍;第三阶段,随着人地比例大幅上扬,马尔萨斯陷阱凸显,人均收入降低,王朝治理水平的降低,往往很容易导致极低的人均收入水平被推低到生存线之下;随后,第四阶段社会崩溃,天下大乱。 昊朝现在处于第二阶段,赵无恤估计,自己还能活十来年,到孙儿辈时,就将递进到第三阶段了…… 如此,一个轮回重新开始,所谓“治乱循环”。 拦在赵无恤面前的最大敌人,并不是五年前的南党,也不是现在还割据南方的楚越,而是这个治乱循环的死结。 有两个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是不断开辟疆土,寻找更多的耕地,通过殖民手段将人口分散开来,近代欧洲就是依靠向美洲的殖民,缓过了一次17世纪普遍危机。 其次,就是发展科技,让土地能产出更多的粮食,让过去不能开辟耕地的地方能够种地。 赵无恤打算两手都要抓,他准备在自己还在世的时候,解决掉楚越,为子孙免除后患,同时也提前开发南方,等到百年后中原人口达到一个上限时,人口才能畅通无阻地涌入广袤的江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墨翟,你一直想要阻止战争,殊不知,阻止了今日的残杀,也阻止不了明日、后日的,反倒会更加惨烈!” 见墨翟若有所思,却仍然面带犹豫,赵无恤知道看不到后世两年前中国历史循环死结的他,是不会感同身受的,遂道:”看来靠王道的法子,是说服不了你了,那,便取兵道罢。“”鲁班!下去准备,将那两件利器展示给墨翟看看。” 鲁班有些发慌,连忙道:“陛下,此乃国之重器,岂可轻易示人?” 老迈的赵无恤扫了他一眼,鲁班连忙噤声,下去筹备去了。 墨翟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赵无恤让他来到温县水边的宫榭同坐,对他说道:”你主张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这就是兼爱?“”然,若人人相兼爱,交相利,则纵然诸侯并列,天下仍能大同,否则,即便以霸道强行一统,天下,人与人之间,依然会相互为仇,生出动乱来……“他抬起头看了赵无恤一眼,轻声说道:”就像,五年前在宋国发生的事一样。“ 那是赵无恤心里的一道疤,同时也是墨子心里的痛,南党之乱,天道教徒举事,又陆续被镇压,那一次大乱,死了许多人,其中不少还是墨翟的同乡好友。”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你不可能爱所有的人,想要保全一切,最终却只能失去的更多,有时候啊,就应该忍受短痛,这才能避免长痛……“ 他以一个老人的身份,而不是帝王的身份告诉墨子:”凡事,都不要妄想十全十美!“ …… 说话间,鲁班已经受赵无恤之命,将该筹备的东西筹备好了。”来,墨翟,来看看,这两样东西,你可有办法想出守备之策来?“ 墨翟与赵无恤站到临水台榭上,面对浩浩大河,他看到河面上有几艘帆船,其中靠内的那艘大船是空的,而其他几艘小船全副武装,上面站着水手,他们正在迅速靠近目标船只,似乎是要进行一场作战演戏……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让墨翟目瞪口呆。 他看到,没有任何征兆的,从小船上喷洒出一种粘稠的火焰,这些火焰有的直接落到大船上,遇物既燃。有的则落在水中,但是奇怪的是,他们非但没有被水淹灭,反而更加凶猛的扑向大船。 眨眼的功夫,那艘被围攻的船只便周身被点燃,缓缓往河内沉没……”这是……“墨子擅长守城舟战之术,对于如何防御火箭烟矢已经颇有心得,然而面对这种神秘的绿色火焰,却有些束手无策。”这叫做’野火‘,是江南舟师即将装备的神器,无所不燃。你觉得,楚越之人虽然擅长水战,但若遇到这种武器,会怎样啊?” 想到那种如同鬼神一般,用水也浇不灭的绿色火焰,墨子一阵心悸,想道:“若我在船上,所做的事只有屈膝下跪,祈求昊天和鬼神的拯救……” 见他默默无言,赵无恤一笑,又让墨翟去乘车,和他一起去温县郊外看看。 车子才行驶至半道,墨子便听到了惊天动地剧烈响声,接下来便是地表的微微颤动,马匹也惊慌不安地发出了嘶鸣。 “这又是什么?”他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了,鲁班果然隐藏了真正的神器。 等下了马车后,他发现自己被赵无恤和鲁班带到了一个尘土纷飞的丘陵下。 …… 这里有一个戒备森严的军营,需要重重查验才能进入,哪怕是皇帝亲临也不例外。进到里面后,只见各色各样的人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或搬运着一箱接一箱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墨子能闻到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激的奇异味道,似乎是碳和硫磺?但又不太像。 更有一些人,则用马车牛车拉着黑乎乎的沉重圆球,皇帝经过时,还示意墨子摸一摸。 “是铁球……”墨子心中越发不解起来,但也隐隐猜到了可能:莫非刚才的巨响,是用铁弹替代石弹,再用更大号的投石机或弩砲打出去? 赵无恤也不回答,只是让鲁班在前开路,一行人抵达了一处宽敞的校场。 在这里摆放着的,是数尊巨大的青铜器…… 它像是放横的尊,又似是大瓶,斜斜翘起的一头众空,一头似闭合,口径三寸,重量当在七八百斤左右,幽黯深沉的金属色泽,看起来深沉内敛,显得神秘兮兮。 其中一尊已经被架在木台上,它的前方,是一堵新筑起的高墙。 和方才在大河上看到的一样,这也是一处演戏场地。 墨子心中突突直跳,他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却见赵无恤对鲁班说了一句”开始罢“,然后就怡然自得地看着鲁班和工匠兵卒们摆弄那青铜巨器。 墨翟看到,一些面色严肃的工匠从神秘木箱中取出了黑色的粉末状物体,用器皿取好自己想要用的量后,放入青铜器的尾部,又引了一根粗线出来…… 当兵卒将一颗十斤重的铁弹放入青铜器中后,又有另一批工匠拿着测量距离和角度的尺子和弧尺,量了一会,点了点头,位于青铜器后方的士兵便举起火把,点燃了那根粗线…… 引线滋滋作声,转瞬就没入了炮膛内,还没等墨翟反应过来,他就听到了一声如同雷鸣的巨响!”轰隆!“ 墨翟惊得脚尖一颠,整个人一下高了两寸多,而耳朵、头颅,乃至于张开的嘴巴,都在声浪里颤抖。 赵无恤和鲁班已经习惯了这场面,都用软木堵住了耳朵,唯独墨翟怔怔地在原地,半天以后才呀了一声,定睛向前看去…… 他看见那青铜器的开头正被一阵白色的青烟所笼罩,他知道,那颗铁弹,已经不在里面了。 那它在哪? 放目看去,墨翟目瞪口呆。 却见前方三百多步外的那堵墙,已经被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大洞…… 铁弹飞了,三百步,不,还不止,按照他的目测,那可是三百五十步啊! 相当于一里地的距离,哪怕最强大的少梁砲、弩砲,也射不了这么远吧?而且这器物的体量,只是墨翟仿制的那些少梁砲的十分之一……”这是……“耳中的嗡嗡声依然没缓解,墨翟需要张大嘴才能缓解这种症状。”这是火炮,是炮,不是砲。而且,这才是较为初期的版本,往后,将愈来愈远,威力愈来愈来越大!“ 赵无恤有些自豪地抚摸着青铜大炮,仿佛这才是他最为喜爱的儿孙。”我曾经以为,我便是能以一贯三的王,无上至尊,可到了后来,才发现,我自己也是凡人一枚,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犯下错误,也会悲悯,也会死去……“”我曾经想啊,百年之后,我能够给后人留下什么呢?“”骂名,美名,知我罪我。赞誉我一天下的,毁誉我不能安定后宫导致人间惨剧的,凡此种种,谁知道呢?” “我想留下的,是一些能打破历史周期律的利器,它们可以用来装备武器,开疆拓土,这是霸道兵道的做法。当然,也可以炸山开路,带领华夏进新纪元,这是王道的做法。” 火药、希腊火、青铜大炮,这就是鲁班和学宫的格物工匠们,花费二十年为他做出来的神兵利器! 这也是他驱赶西秦、陈氏朝鲜,乃至楚越开发四境,却不担心他们能够反扑的最大依仗。 赵无恤露出了笑,对墨翟说道:“当年管夷吾在召陵,指着诸侯联军对楚人说,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今日,朕也要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汝,能御否?楚越,能敌否?” “不能。”墨翟是守城的行家,有许多种备城门之法,然而今日,面对这名为“火炮”的武器,却无计可施。”既然不能,那你回去之后,便可以告诉楚人越人。或是归降,或是迁徙,离开九州。” “楚人若是不愿意做我的子民,就效仿他们的祖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去苍梧之南的岭南之地吧,亦或是西如滇池,去寻找白胜建立的西楚投靠,好好开发南中和丽水之西的未知之地。越是若是不愿意做我的子民,就离开吴和会稽,乘着他们的大舟,去海外探索新的地区吧,也许,一个又一个的富饶岛屿,在等着他们……至于你,墨翟,你若是愿意放下成见,回到中原,利用你的聪明才智,利用学宫这些年研究出来的新式器物,为世人创造更好的未来,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 人都是会死的,朝代都是会亡的,只有历史滚滚向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而他,只是其中一朵浪花罢了,虽然这座浪花,已经改变了整条河流的走向,原本曲曲折折,现在,或许能一路畅通无阻,奔流入海…… 这就是他赵无恤的一生,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终点…… (全文完,谢谢大家的陪伴、订阅、打赏、推荐票。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这几天真的是灯枯油尽,打不动字了。还有一些番外,基本是秦楚的事情,中原反正我是推演不下去了,累得要死,先歇息一天,以后每隔一天更新一篇番外吧。最后,就是新书四月初开,依然是春秋战国的题材,名叫《战国明月》,书是建了,但要到4月1号才能搜到,这应该是一本纯粹的爽文了,七月在此用性命保证,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