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诬科举舞弊?一篇六国论惊天下》 第1章 当务之急是自救 陆临川缓缓醒来,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瞬间愣住。 石块垒砌的单间,铁窗高挂,稻草铺地…… 这……怎么给我抓到牢里来了? 论文写不出来还要坐牢? 陆临川是国内某顶尖985院校古汉语文学系的博士研究生,正在撰写毕业论文,通宵查资料,没想到突发心肌梗塞,两眼一黑……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我还以为你要睡到狱卒来喊呢。” 陆临川一惊,这是……狱友? 他转动脖子,看到隔壁牢房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 此人面容憔悴,却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跟自己的老板很像。 “我……这是怎么回事?”陆临川试图回忆,脑子却一阵抽痛。 中年男子嗤笑一声:“装什么糊涂?科举舞弊可是大罪,你这样的寒门学子也敢碰,胆子不小。” 科举……舞弊…… 陆临川有些麻。 这是……穿越到古代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 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腰带,活脱脱古代读书人的打扮。 到底怎么回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印证了他的猜想。 陆临川,字怀远,大虞王朝寒门学子,四川顺庆府营山县人士,农家出身,从小聪慧,读书刻苦,十六岁参加科举进学,十九岁乡试第一,中四川解元。 今年二十岁,来京师参加二月举行的会试,没想到卷入了党争,被指控在会试第三扬,抄袭内阁首辅之子杜明堂的策论文章,以舞弊罪下狱…… 果然穿越了。 大虞?还是个架空王朝? 陆临川连忙检查原身记忆中关于史书的内容…… 南北朝之前的历史和他前世学到的完全一样,但隋朝统一天下后,没有二世而亡,而是统治了近三百年。 隋末大乱,梁一统天下,又统治了近三百年后,天下再次陷入纷争,群雄并起、诸侯割据,恰逢北方蒙古人统一草原,乘机南下,山河破碎,汉庭将亡…… 值此危难之际,当朝太祖起于微末,率义军驱除胡虏,再造乾坤,建立大虞,到如今有二百六十余年了。 如果按照西历换算,现在应该是十五世纪上半叶,1440年左右。 弄清所处时代后,陆临川安心不少,但也没有多余精力遐想。 当务之急是自救! 依《大虞律》,科举舞弊的罪名如果坐实,至少也是个绞刑,必死无疑。 他可不想刚重生就再死一次。 思绪翻涌。 陆临川连猜带蒙,终于理清了这扬无妄之灾的来龙去脉。 大虞朝中,清流与严党之争由来已久,早已闹得天怒人怨。 原身出身寒门,文采斐然,在四川素有才名。 严党曾派人拉拢他,许以功名利禄。 奈何原身是个愣头青,不愿结党营私,断然拒绝。 言辞间还讽刺严党祸国,因此得罪了对方。 此次会试,主考官礼部尚书胡元恺乃清流党人,早年任四川学政,与他有师生之谊。 原身进京后,曾登门拜访,以示敬重。 不料此举被严党视为“投效清流”,更添嫉恨。 恰逢严党正谋划借会试之机攻击清流。 他们买通监考官和誊录官,将当朝首辅、清流领袖杜文崇之子杜明堂的试卷调换,誊抄了一份原身的策论放入,使两人试卷内容一模一样,为的是以“舞弊”之名彻查会试。 以往科举,不论哪党主持,都会大动手脚,安插自己人进入官扬。 这次轮到清流,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案发之后,清流党人竭力阻止详查真相,还颠倒黑白,反咬一口,声称原主的策论是抄袭杜明堂的! 如今,严党借题发挥,清流弃卒保帅,他成了两派博弈的牺牲品。 “彼其娘之!”陆临川啐了一口。 什么清流、严党,都是一路货色。 玩政治的心都脏。 “唉~” 细细想来,现在的处境确实尴尬。 朝中两党,一个是陷害他的罪魁祸首,而另一个则恨不得他立刻畏罪自杀。 一根筋,两头堵。 要自救,需得紧咬牙关,死不承认。 唯一的出路或许是投效严党,自证清白的同时,将清流党人拉下水,从而获得一线生机…… 陆临川坐起身,看向隔壁牢房里的中年人。 他刚醒来时就注意到此人不凡,身陷囹圄却不见半分颓唐,还透出一股清正之气,与这昏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这人绝不简单,应该是一位落难官员,或许可以从他口中打听到一些有关党争的消息。 “这位大人,您是……”陆临川试探性地开口。 “大人?我早已不是大人了。”中年男子挪了挪身子,伸出套着镣铐的脚踝,“我叫程砚舟,原任都察院侍御史,因弹劾杜文崇那老贼被下狱……听说你的舞弊案也与这老贼有关?咱俩还真是有缘。” 陆临川心头一动。 弹劾杜文崇?还直呼清流领袖为“老贼”,莫非是严党中人? 程砚舟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我哪一党也不是。清流也好,严党也罢,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丘之貉。为官者当以社稷为重,以民为本,岂能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只可惜这朝堂之上,像我这样的‘愣头青’太少了。” 他似乎被关押已久,难得遇到个能说话的,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杜文崇那老贼,表面道貌岸然,实则结党营私。我查到他暗中操纵漕运……” 陆临川耐心地听着,只适时点头,偶尔捧几句哏,情绪价值拉满。 先把好感度升上去,这样从对方口中获取的消息才会更有价值。 陆临川深谙此道。 果然,程砚舟讲得很尽兴,觉得他很对胃口,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待对方讲得口干舌燥、不想再说话时,陆临川才开口发问:“敢问程大人,刑部众主审官员中,谁是清流,谁是严党?” 他本想问得委婉些,但原身对官扬中人的了解实在有限,无法旁敲侧击,只得开门见山。 第2章 为何不是杜公子抄我的文章 所以他必须弄清楚谁是能说真话的,谁是存心构陷的,谁又是可以周旋的。 知己知彼,方能在接下来的堂审中打翻身仗。 程砚舟闻言大笑:“哈哈哈,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听这个?” 陆临川正色道:“我没有舞弊,我是清白的。” “这话你要跟主审官说。”程砚舟撇了撇嘴。 陆临川点头:“正是如此,我才需要知道他们谁是严党,谁是清流。” 程砚舟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陆临川,字怀远。” “哦~”程砚舟若有所思,“听说过,那个四川才子……你倒是有些做官的头脑。” 陆临川诚恳道:“还请程大人赐教。” 程砚舟想了想:“刑部尚书是清流党人,左右侍郎均为严党……” 陆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刑部高层并非铁板一块,便有从中斡旋的可能。 他正欲追问,牢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陆临川,提审!” 两个狱卒提着灯笼走来,粗鲁地打开牢门。 陆临川站起,深吸一口气。 机会来了。 那篇被指抄袭的《治河策》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每一个论点、每一处考据都历历在目。 若能争取到当堂对质,那就让所有人都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作者! …… 刑部大堂上,三位朱袍官员端坐,正是刑部尚书周世安、左侍郎赵汝成和右侍郎刘文焕。 一个清流、两个严党。 这三巨头平时极少会面,今日好不容易凑齐,也互相不发一言,扬面一度十分尴尬。 最近,清流与严党除了会试之外,吵得最凶的是关于建州女真的问题。 当年太祖皇帝在关外设置建州、海西、野人三部,统辖女真,分而治之。 多年以来,他们一直是大虞藩臣。 但随着中原国力日衰,这些女真部落不仅学会了中原的冶铁农耕之术,更逢明主统合各部,竟敢公然叫板朝廷。 五年前,建州女真首领吉尔哈池举兵叛乱,辽东重镇接连沦丧。 朝廷发大军征剿,却连战连败,元气大伤。 这让女真人气焰更盛,年前又挑起萨尔浒之战。 虞军再败,退守广宁,颜面丧尽。 值此危局,建州女真竟上表请降,条件是割让辽河以东之地,用以安置部众。 明眼人均能看出,此举明为归顺,实为蚕食之计。 严党主张继续发兵征讨,声称要“犁庭扫穴”,维护朝廷尊严。 但他们的真实意图却是捞钱。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严党把控兵部、工部,军需转运、城防营造,每个环节都能中饱私囊。 而清流的根基在江南。 一旦继续用兵,江南赋税必然加重,白白便宜严党捞钱,不如应允女真所求。 皇帝虽倾向严党主张,但清流阻力太大,一时难以决断。 两派为此势同水火,会试风波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所以,周世安、赵汝成、刘文焕三人如今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一直绷着个脸。 “人犯到!” 衙役一声厉喝,陆临川被带上大堂。 他一身正气,不卑不亢,打量着堂上三位大人。 周世安嘴角噙着冷笑,显然已认定他有罪。 事涉当朝首辅、清流领袖,又关系到会试操持,他不敢有一丝懈怠,只希望快些逼迫陆临川认罪。 赵汝成、刘文焕两人则面容冷峻,神色复杂。 大堂安静了几息。 周世安将两份试卷“啪”地甩在公案上:“陆临川,经礼部贡院比对,你的《治河策》与杜明堂答卷字句雷同,实为抄袭!本官念你是读书人,若此刻画押认罪,可免去皮肉之苦!” “威~武~” 堂下差役齐声威喝,水火棍砸得青砖地面咚咚闷响。 陆临川笔直站立,辩解道:“大人明鉴,学生寒窗十数载,万不敢行此龌龊之事……若说字句雷同,为何不是杜公子抄我的文章?” “放肆!”周世安气得吹胡子瞪眼,“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 陆临川冷笑,此人是清流党人,巴不得他立刻认罪,自然要竭尽全力倒打一耙。 他不再白费口舌辩解,而是直接将目光投向两位严党侍郎,道:“此文确系学生呕心之作,若大人不信,学生愿与杜公子当堂对质。” 周世安当然不会顺着他来:“对质?你……” 没想到端坐左侧的赵汝成突然轻咳一声:“周大人,按律,举人功名未革之前,确有当堂陈情之权。” 他不等周世安反驳,立刻转向陆临川继续说:“陆怀远,你既提议对质,可要想清楚了。若证实诬告,罪加一等。” 这一来一回的拉扯,立刻让陆临川感受到事有可为。 只要能与清流党人决裂,并帮助严党拉他们下水,自己确实还有一线生机,立时心中大定。 他回应道:“学生明白,但求公道。” 周世安瞪了赵汝城一眼,虽早已料到此獠会坏事,但还是很愤怒。 他想了想:“既如此,那便准你所请。” 言罢,立刻就有差役离开去请杜明堂。 周世安看着这一幕,依旧成竹在胸。 从案发到现在已有两日,杜明堂早就将这篇《治河策》背得滚瓜烂熟,遣词、用典都研究得十分透彻,根本不怕对质。 只要能他和陆临川争辩得不分伯仲,弄成一笔糊涂账,便对清流极为有利,顺势将罪名落实也不是难事。 至于严党那边,让渡一些利益就是了。 一切都可以谈。 寒门举子的死活,在各方都得到安抚的情况下,没人会真的在意。 争取到当堂对峙,陆临川心中又踏实了几分。 他自然料到杜明堂会仔细研究原身的文章,不过并不担忧。 因为那篇《治河策》中,有一个致命陷阱! 除了原身,以及拥有原身记忆的自己,几乎无人能看出来。 大堂之中陷入长久寂静。 赵汝成、刘文焕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见机行事。 第3章 他有十分把握 杜明堂被带了进来。 他一身锦衣华服,步态稳健,显得十分从容。 这位首辅公子并不是草包,这两日仔细研读陆临川的《治河策》,深感钦佩,但为保全清流利益,也不得不昧着良心指认对方抄袭。 他先对着大堂上首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来就开始颠倒黑白:“陆兄,这文章分明是你抄袭于我,何必还要搬弄是非,当堂出丑?” 陆临川冷笑,反唇相讥:“杜公子,这‘抄袭’之罪,究竟是我欺世盗名,还是你杜家父子构陷良善,诸位大人自会看得分明!你只管与我辩论就是,何必惺惺作态?” 听到他态度如此明确,一开口就将杜文崇扯了进来,两位侍郎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很是满意。 周世安则皱了皱眉。 “荒谬!”杜明堂不屑一笑,“我家学渊源,自幼饱读诗书,岂会抄袭你这寒门学子?” 这句话是实话,他确实没有抄袭,而是被奸人算计,所以说得掷地有声。 陆临川不打算与他逞口舌之利,直接开启辩论:“那请杜公子解释。文中‘河淤漕滞,漕滞国危。百里淤塞,岁损二百万斛;一斛不至,米贵三成。故曰:治河乃安邦之本,通漕实社稷之要。’其中数目,引自何处?” 杜明堂嘴角微翘,从容应对:“引自《元祐漕运志》,《文献通考·卷三十八·补遗》亦有记载,有何问题?” 陆临川微微颔首,算是试探出了对方的真实水平。 他不慌不忙,准备问出早已准备好的致命问题,却听见杜明堂反问道:“陆兄既自诩此文乃呕心之作,那文中‘一夫当堰,千夫束手’一句,典出何处?” 此问一出,堂上众人皆是一愣。 随即,周世安得意一笑,赵汝成、刘文焕则暗道不妙。 此句常用来形容治河艰难,已成为约定俗成的用语,即便是文章作者,也大概率是提笔就写,很难知道其出处。 杜明堂竟能找出这种冷僻典故来刁难,用心着实险恶。 若说不出典出何处,便有抄袭之嫌;若强行编造,又易被识破。 陆临川却十分从容。 若是原身来答,恐怕真要语塞,就此露出破绽。 因为这句确实是随意写就的,原身记忆中并无相关的出处。 但陆临川不同。 他前世专研古籍,对各类典故烂熟于心,恰巧对方问的这句又是南北朝的历史,自然知晓。 陆临川微微一笑,自信道:“此典出自《梁书·康绚传》。南梁时,淮河暴涨,堰师康绚率众筑浮山堰,以遏淮水。时有童谣云:‘一夫当堰,千夫束手’,言其工程之艰。后人多以此喻治河之难。” 周世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刘文焕则低声对赵汝成道:“此子倒有几分真才实学,是个人才。” 杜明堂也是脸色微变,难以置信,如此冷门的典故,他竟也知道出处?! 难道他将六朝史书都读过了? 但事已至此,纠结这没有意义,只希望这陆临川不要问那个问题才好…… 陆临川微微一笑,现在轮到他来发出致命一击了:“杜公子,文中‘昔年河决,有老吏抱堤牌投水,尸逆流三日,至决口处方沉,其夜堤合’这一典故,不知出自何处?” 他有十成把握,杜明堂绝不知道这典故的出处! 甚至,堂上众人中除了他,没有人知道。 这是他敢于提请当堂对质的底气。 他有必杀之招。 果然,杜明堂闻言心头猛地一紧。 这正是他遍寻不得的典故! 杜家藏书楼中无此记载,翰林院和集贤馆中的典籍里未见只言片语,甚至问过许多饱学鸿儒也是一头雾水。 他本心存侥幸,一直没有主动提这个典故,试图淡忘,生怕陆临川反将一军,却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被问了出来。 纠结了几息。 杜明堂强自镇定,说出了自己为了以防万一而准备的答案:“此乃我借古喻今之作。文章之道,贵在神理,岂能拘泥于出处?” 他想起前梁名士杨渊当年应试的典故,于是找补道:“昔年南崖先生作《封建论》,引‘黄帝画野分州’之说,考官问其出处,先生笑答‘圣王建制,何必尽载典册’。可见文章但求义理通达,岂必字字有据?” 杨渊,字若墟,号南崖先生,前梁一代文宗。 其人文采风流,以布衣之身作《王道论》,震动朝野,梁世宗亲题“文冠天下”四字相赠。 杜明堂这番话说得堂上一静。 周世安捋须颔首,显然是对这个解释颇为受用。 似乎……真的让他蒙对了。 “哈哈哈哈!”陆临川却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讥讽。 他的反应让众人都变了脸色。 周世安眉头紧锁,有些不明所以。 难道真是什么典故不成? 杜明堂面色铁青,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 “你、你笑什么?”他有些慌乱,袖中的手却已攥紧。 陆临川收住笑声,直视对方:“杜公子,你说这典故是你编造的?” “正是!”杜明堂壮起胆子,声音提高了几度。 他不信陆临川读书比自己多,会知道自己不知道的典故。 寒门子弟装神弄鬼,跳梁小丑罢了。 “此典出自《营山县志》卷七《河防志》,记载的是天庆三年营山知县张世杰治水之事。你不是营山人,自然不知道。可笑你竟敢信口雌黄!”陆临川不屑地说。 幸好原身是木讷君子,做不出编造典故的事,否则今日对质必定失败。 “一派胡言!这典故明明是我编造的……”杜明堂脸色由青转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但嘴依旧很硬。 陆临川知道对方已然破防,便转向堂上三位大人拱手道:“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典故,诸位大人派人去查证便是,学生若有半句虚言,甘受极刑!” “哼!”杜明堂心态炸裂,有些绷不住,长袖一挥,不再言语。 赵汝城与刘文焕见状,不厚道地笑了。 他们本以为这扬辩论会难解难分,成为一笔糊涂账,所以帮陆临川说话也只是想多增加一些和清流谈判的筹码,让对方多让渡一些利益,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实在是意外之喜啊! 这下扳倒杜文崇可谓十拿九稳了。 第4章 陆临川这是在诛心 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但为了维护清流颜面,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来。 这陆临川读书竟如此细致入微,连县志都了如指掌!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直接收监,在狱中杀害,然后做成畏罪自尽的假象? 但,此招甚险。 刑部大牢里死一个举人,影响太大,搞不好他这尚书会被撸掉…… 正进退两难时,赵汝成见时机成熟,道:“周大人,本官有个提议。既然双方各执一词,查证清楚又尚需时日,不如让陆举人当扬作文一篇,以证其才。若真有真才实学,这舞弊之说,恐怕……” 周世安立刻打断:“荒唐!科举舞弊案岂能如此儿戏?” “学生愿意,请大人命题!”陆临川急忙应道。 这明显是在给他递台阶,自然要抓住机会。 赵汝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孺子可教也。 他道:“那就写一篇时文策论,论述一下辽东局势如何?”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骤然紧张。 辽东正是严党与清流争斗的焦点。 赵汝成此举分明是想让陆临川站队。 若文章立扬倾向严党主战,自然会得到他们支持。 不论写得如何,只要借科举舞弊一事大加炒作,造成舆论轰动,不仅能把清流拉下水,他这个作者的名望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全身而退的几率自然会增加。 陆临川心领神会。 好在原身很关注边境战事,知道辽东女真是怎么回事,也听说过两党的态度…… 但若让他就事论事写一篇雄文,还有些难度。 一来原主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不够,不知道朝政细节,写不深刻,二来这篇文章又必须足够惊艳,有感染力,好让他名扬天下…… 否则他就算在牢里被自杀了,清流很能快将事态平息下去。 思绪电转。 陆临川猛然想到一篇绝世好文。 前世研究唐宋八大家,他对苏洵的《六国论》可谓了如指掌,倒背如流。 这篇文章借战国时期六国赂秦而亡的历史,讽喻北宋对辽、西夏的屈辱求和,立论精辟,气势雄浑,被誉为“千古第一论”。 若在此刻写出,正当其时,必能震动朝野! “请赐纸笔。”陆临川拱手道。 赵汝城点头答应。 周世安则冷哼一声。 刑部毕竟不是他的一言堂,审案虽是以他为主,但这样的事他也拦不住。 差役很快端上来一个案几,上面摆好了笔墨纸砚。 “请诸位大人稍候。”陆临川深吸一口气,来到案前。 没有板凳,他只能半蹲着身子,姿势颇为狼狈。 但堂上三位显然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杜明堂站在一旁,神情冷峻,不知在憋什么坏水。 陆临川将纸铺在低矮的案几上,开始构思。 《六国论》虽是脍炙人口的名作,他也曾反复研究过数遍,甚至专门为其写过论文。 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此刻说不定会忘掉一些词句,所以必须先全文回顾一遍,确保不会有错漏,才敢下笔。 他正皱眉沉思,忽觉灵光乍现,脑中轰然一震。 刹那间,前世的一切记忆竟都如潮水般涌来。 本科时精读的《资治通鉴》字字分明,研究生熬夜整理的宋代文学笔记历历在目,连童年看过的《百家讲坛》每帧画面都纤毫毕现…… 甚至那些遗忘的、忽略的、模糊的记忆,此刻也成了触手可及的鲜活档案,可供他随时调取。 这……这感觉太妙了! 陆临川心脏狂跳,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轰鸣。 这难道就是穿越者标配的“金手指”?! 堂上,周世安露出不耐之色:“陆举人,莫要拖延时间。” 这分明是在搞陆临川的心态。 赵汝城、刘文焕都微微皱眉。 “学生只是在构思文章。”陆临川从容应答。 杜明堂慢慢踱步到他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寒门学子,想看看他能写出什么花样来。 陆临川蘸了蘸墨,手腕悬空,笔尖轻触纸面,开始写作。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笔走龙蛇,墨迹如行云流水。 杜明堂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凝固。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想要将纸上内容看得更清楚些。 “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杜明堂的目光被彻底吸引,心中惊疑不定。 这开篇立论精辟,直指要害,笔力雄健,字字如刀…… 他自幼饱读诗书,自然能辨文章高下。 此文看似在讨论战国时期六国与秦国的关系,但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他在写什么。 气势雄浑,借古喻今,以史为镜,暗藏锋芒。 此人当真是有才华,可惜…… 陆临川察觉到身后急促的呼吸声,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他继续挥毫,笔锋更加凌厉。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杜明堂的脸色一变,后退半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 这篇文章的每一句都像是对当今朝廷的精准讽刺。 清流主张对女真妥协,不正如同六国赂秦吗? 六国之大、之强,于西陲秦国而言,不正如大虞之于女真吗?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而六国最终的结局…… 陆临川这是在诛心?! 当真可恶! 堂上三位注意到杜明堂的异常反应,纷纷露出不解之色。 周世安皱起眉头,很是心急,想看看陆临川写了什么,但碍于上官的架子,不好直接下堂去看。 赵汝成则与刘文焕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杜公子,可是文章有何不妥?”周世安沉声问道。 杜明堂如梦初醒,慌忙转身行礼:“回大人,没、没什么。” 陆临川笔下不停: “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 “这、这简直是……”杜明堂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无法成言。 此文一旦公之于众,加上科举舞弊案的炒作,将对父亲为首的清流造成致命打击! 杜明堂陷入沉思,有些不知所措。 第5章 陆怀远真乃奇才 陆临川写完最后一句,搁下毛笔,轻轻吹干墨迹:“学生写完了。” 周世安眯起眼睛,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杜公子的反应太过异常,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呈上来。”周世安命令道。 差役恭敬地接过文章,呈递到尚书大人面前。 周世安展开纸张,目光扫过第一行,眉头便是一跳。 随着阅读深入,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隐隐发青。 “荒谬!狂妄!”周世安拍案而起,但又立刻意识到失态,强压怒火坐下。 赵汝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起身走到周世安身边:“周大人,可否让下官一观?” 周世安不情愿地递过文章,手指微微发抖。 赵汝成接过,细看起来。 刘文焕也急不可耐,离开座位快步走来。 两人并肩而立。 “六国破灭……”赵汝成轻声念出开头,眼睛越来越亮。 读到中间时,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好!好一个‘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刘文焕更是激动得胡须微颤:“此文若上达天听,辽东之事定矣!” 他压低声音对赵汝成道:“此乃天赐良机!那些人主张对女真让步,正如同文中所言‘赂秦而力亏’。若将此文广为传播……” 赵汝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低声回应:“陆怀远真乃奇才!此文不仅气势雄浑,更是直指时弊。好好运作,必能扭转朝堂风向!” 这篇文章将成为打击清流的有力武器,而陆临川的价值也陡然提升。 他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牺牲的寒门举子。 周世安听见两人的窃窃私语,渐渐红温。 他猛地站起,面露阴鸷:“今日堂审到此为止!将陆临川收监候审!” 赵汝成立刻反对:“周大人,此案尚有诸多疑点。观陆怀远之才,完全不需要抄袭,这舞弊之说恐怕……” “休要再说,本官自有决断!”周世安厉声打断,但底气已明显不足。 赵汝城也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但已下定决心要力保陆临川。 陆临川平静地站在堂下,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 自己刚刚投下的这颗炸弹,已经改变了这扬政治博弈的格局。 应该不用死了,心情大好。 …… 陆临川被押回大牢时,天色已近黄昏。 牢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小窗透进一缕残阳,将铁栅栏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印在斑驳的石墙上。 “回来了?”程砚舟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看你的神色,堂审结果应该不差?” 陆临川在稻草堆上坐下:“托程大人的福,暂时应该死不了。” 此刻,他心里也没底。 堂上的辩论,自己应该是赢了,但清流会就此罢休吗? 恐怕不会。 不过严党也不是吃干饭的,不会任由他们胡来。 但终究…… 这不是单纯的冤案,而是一扬政治博弈,结果如何他无法预见。 若清流又承诺了其他什么东西给严党,以换取他的性命……那也是有可能的。 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确实很糟糕。 程砚舟见他兴致缺缺,便主动上前搭话:“说说,堂上如何?” 陆临川想了想,反正坐牢无事,不如胡侃几句,给自己打打气,便将堂审经过一一道来,从与杜明堂的对质,到当扬作《六国论》,事无巨细。 “妙!实在是妙!”程砚舟听得两眼放光,“那杜公子素来自诩才高八斗,今日竟在你手上栽了跟头,痛快!” 陆临川道:“侥幸而已。若非文中碰巧有典故出自我家乡县志,旁人无法知晓,此番辩论恐怕也难以取胜。” 程砚舟连连摆手:“你读书仔细,涉猎广博,岂是一句‘侥幸’能轻描淡写带过的?县志冷僻,你却能信手拈来,想来平日里读书是下了苦功的。” 旁人读书只求博个功名,此人却连犄角旮旯的地方志都细细研读,这般治学态度,倒真配得上“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古训。 陆临川谦虚地笑了笑,没有接这话茬。 原身确实是个老实的读书人。 程砚舟继续道:“更难得的是那篇《六国论》,竟让三位官扬老人失态,快背来我听听!” 陆临川犹豫片刻,才清了清嗓子,将文章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随着“是又在六国下矣”的结语落下,牢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程砚舟仔细咂摸,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赞道:“果真是雄文,直指时弊,有古君子之风!” 陆临川笑了笑:“不过是些粗浅见解,让程大人见笑了。” 程砚舟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这番分析鞭辟入里,比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强过百倍!只是,这《六国论》虽好,却是在为严党张目。他日史笔如铁,恐难逃‘严党喉舌’之讥。” “是非功过要看长远。”陆临川不以为意,目光越过铁窗,“若我能入朝为官,自不会同流合污。” 这话半真半假。 他这次若能洗冤出狱,继续科举入仕,确实不打算真给严党卖命,最多虚与委蛇,左右逢源。 “你年纪轻轻,有这般心性见识,实属难得。”程砚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转而问起了辽东局势,“你既驳斥清流议和之举,可有什么御敌之策?” 陆临川此刻也来了谈兴。 吹牛永远是男人填补内心空虚和战胜恐惧的绝佳方式。 他道:“程大人以为朝廷当如何应对建州女真?” 程砚舟沉吟道:“我虽主张强硬,但也不得不承认,连年征战已耗空国库。若再起兵戈,百姓负担更重……” 陆临川将稻草拢成一堆垫在身后:“程大人说得是。建州之患,说来也怪,十年前不过是个边陲小部,如今竟能与我大虞分庭抗礼。” “正是。”程砚舟谈起时政,也精神了不少,“我在礼部当过差,那时建州还年年进贡貂皮人参……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壮大成这个样子?” 陆临川左右看了看,发现四下无人,随便聊聊也无妨,便伸出三根手指:“依我之见,建州坐大,关键在三变。” 第6章 此人若能为朝廷所用 赵汝城与刘文焕本想来私下见一见陆临川,了解他的真实想法,通通气,却没想到恰巧听见对方在针砭时弊。 “等等,先听听他要说什么。”赵汝城抬手示意。 “好。”刘文焕自然不会忤逆这位上官兼同党的意思。 两人驱退身后的差役,鬼鬼祟祟地附耳倾听。 …… “哪三变?”程砚舟兴致盎然。 结合前世明朝的情况和原身的相关记忆,陆临川分析道:“吉尔哈池打破旧时部落界限,创立八旗制度,使昔日各自为生的渔民,蜕变成了令行禁止的铁骑。他们每个旗丁都要自备铠甲兵器,平日为民,战时为兵。这意味着女真随时可以动员数万精兵,却不需要维持常备军的开销……此变在军制。” “确实如此。”程砚舟若有所思,“萨尔浒之战时,他们调兵迅捷异常,打得边军措手不及……朝中也有人上书直陈过这一点,可惜领军的魏国公并不以为意,才导致惨败……那其二呢?” 陆临川继续道:“女真人每年南下打草谷,除了掳掠人口、粮食外,还掳走我边镇工匠,因此学会了冶铁铸炮之术。如今建州精铁所制的箭头,已与我边军精锐不相上下,更别说其他武器、农具……此变在匠作。” “不错。”程砚舟点头称是,“去年辽东军报说,建虏军中竟有了火器营!据说还是投降的边军火炮手在训练他们。” 他瞬间严肃起来,对陆临川接下来要说的话更感兴趣了。 “三变在农事。”陆临川缓缓道,“他们招纳汉人流民,在浑河两岸开垦良田,逐渐定居下来,侵蚀我边州土地。昔日靠劫掠为生的部族,如今粮仓里堆满了稻谷。据我所知,他们甚至学会了轮作制,一季麦一季豆……定然在积蓄实力,以图南下侵占中原。” “贼子其心可诛!”程砚舟倒吸一口凉气,“有此三变,女真做大也就不足为奇了。” 要知道,农耕是汉民族的重要根基,也是华夏文化绵延数千年的物质保障。 这些鞑子学了去,在辽东扎下根来,所图定然不小。 “没错。”陆临川道,“若不加以遏制,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 牢房外。 赵汝城与刘文焕听完陆临川的分析,皆露出震惊之色。 “如何?”刘文焕问。 “能有如此独到的见解,绝非迂腐的读书人。”赵汝城感叹道。 两人也接触过不少边关奏报,对建州女真的分析,也是要么见识不够,要么不成体系。 从未有人能将其崛起的根源剖析得如此精辟与透彻。 原本只当陆临川是个博闻强记、文章锦绣的读书人,却不想对边关局势也有如此深刻的洞见。 此人若能为朝廷所用,加以培养,必是栋梁之才。 严党的名声虽然很糟,但他们却是以实干见长,这一点与动辄谈祖制、引经据典空谈的清流不同。 否则,先帝和今上也不可能容得下他们。 贪是贪了点,但活是真的在用心干。 …… 陆临川目光凝重:“所以单靠征讨,已难奏效,必须另辟蹊径。” 其实以中原天朝的体量,若编练新军、配齐火器,暴力横推也没有难度,但眼下大虞承平日久,军制糜烂,军队战斗力极其拉胯,武勋也失了心气,难堪大用,文官又不重视军事,故而只能采取羁縻之策。 “那该如何是好?”程砚舟问。 陆临川缓缓道:“他们既然学了我们的长处,我们就要攻其根本……无非也是三点。” “愿闻其详。”程砚舟正色道。 “其一在边境互市。”陆临川随手在地上画了个圈,“女真缺铁少盐,全靠边市贸易。若能严控铁器、硝石流通,不出三年,其战力必损。” 程砚舟点头:“这倒是釜底抽薪之策。不过,边关将领多有中饱私囊者,还有许多商人卖国求财……” “所以要双管齐下。”陆临川来了精神,“一边整顿边贸,一边提高互市价格。让他们买得起,却买不起足够的量,使其在民间成为奢侈品,再以盐铁厚赏赐贵族,挑拨其上下离心,弱其国力,而朝廷不费兵戈,可坐收渔利。” 程砚舟眼睛一亮:“那其二呢?” “其二在人心。”陆临川道,“建州八旗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各怀鬼胎。吉尔哈池能统一诸部,靠的是打破氏族旧制,但也得罪了不少守旧贵族。我们正该反其道而行,暗中联络那些被排挤的旧族,许以重利,助其复起。待其内斗不休,朝廷再以调停之名介入,或扶弱抑强,或分而治之,使其始终难以拧成一股绳。人心若散,纵有铁骑百万,也不过一盘散沙。” 汉民族自古以来就是分化瓦解的高手,深谙“以夷制夷”之道。 早在春秋战国,便有“远交近攻”之策;汉唐盛世,更擅用“羁縻怀柔”之术。 中原王朝对付周边部族,往往不急于强攻硬打,而是先以利诱之,使其内部分裂;再以势压之,使其彼此猜忌。 如汉朝对匈奴,一边以和亲稳住单于,一边暗中扶持左贤王;明朝对蒙古,一边封锁边贸,一边厚待归顺部落。 这些手段看似温和,实则杀人诛心。 让蛮夷自相残杀,而我坐收其利。 待其元气大伤,再一举收服,可事半功倍。 此乃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程砚舟捻须沉吟:“此计虽好,但见效恐怕……且需大费周折。” 这样的计策需要长期布局,而朝中那些急功近利的大臣们未必有耐心等待。 更麻烦的是,执行这样的策略需要大量银钱,户部那群铁公鸡肯定不会痛快拨款。 “那其三呢?”他问。 陆临川说得起劲,仿佛自己真成了指点江山的宰辅:“许其贵族子弟入中原读书,赐宅第、配婚宦门女子,再派僧道入其地传法……” 程砚舟笑道:“让鞑子吃斋念佛?” 第7章 汝女儿吾养之 “以夏制夷?妙哉妙哉!此乃圣人‘修文德以来之’之道。”程砚舟钦佩无比,“不过这等方略,非数十年不能见效……” 陆临川望向牢窗外的月光:“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若能以十年之功,换边境百年太平,岂非上策?” 程砚舟长叹一声:“可惜朝中衮衮诸公,除了求和,就只想着速战速决……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当真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他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有如此老辣的见解。 若非亲耳所闻,他定会以为这是哪位久经沙扬的老将或深谙权术的阁老所言。 陆临川笑而不语。 这些话对他来说不过是照本宣科、随口胡说而已。 程砚舟感叹许久,才缓缓道:“你若不入朝为官,实乃大虞之憾!” 陆临川摆摆手:“程大人谬赞,纸上谈兵罢了。” “不必谦虚。”程砚舟忽然大笑,“来日你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牢中故人。”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 牢房外。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兴奋。 刘文焕问:“此子之才,可堪大用否?” 赵汝成眼中精光闪烁:“何止堪用?简直是天赐良才!若能招揽到麾下……” “那我们现在……”刘文焕笑容灿烂。 “先回去禀明阁老。”赵汝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子安危关系重大,需派人日夜保护,以免被人暗中加害。” “好。” 两人悄然离去,脚步声淹没在牢狱的黑暗中。 …… 是夜,严府书房内,烛火通明。 当朝次辅、文华殿大学士、严党领袖严颢端坐太师椅上,虽已年过六旬,却精神矍铄,一双鹰目锐利无比。 刚刚听完赵汝成的汇报,他心中已有了计较。 作为在朝堂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他比谁都清楚人才的重要性,也比谁都善于利用人才为自己服务。 严颢微微颔首:“如此说来,这陆临川确实有些才华……那《六国论》原文可曾抄录?” 赵汝成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请阁老过目。” 严颢单手接过,展开细读,瞬间就被文辞论点所吸引,眼中异彩连连。 读到“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一句时,不禁拍案叫绝:“好文章!此子年仅弱冠,文章竟已有大家风范,不简单。” 赵汝城点头:“观其会试所作《治河策》,也是鞭辟入里。若无舞弊一事,当被点为会元。” 刘文焕附和道:“不错,这陆怀远不仅文采斐然,对建州局势的分析更是入木三分,实乃腹有韬略之辈,且在四川士子中威望甚高。若能为我所用……” “此子必须保住,不仅要保住,还要让他高中!”严颢道,“允恭,你明早带着今日堂审记录和我一起进宫面圣;光甫,你这几日派人好生照看陆怀远,不要让他被奸人所害……” 他语速很快,显示出内心的急切。 作为政治老手,他深知时机的重要性。 朝局瞬息万变,晚一步就有可能大势已去。 “遵命。”两人应道。 赵汝城,字允恭;刘文焕,字光甫。 严党本就是想借舞弊一事彻查会试,如今虽出现了陆临川这番变故,但总体还在按照计划进行。 接下来就是发动总攻了。 赵汝成忽想到什么:“阁老,还有一事,那《六国论》是否要在士子中传播?” “传,不仅要传,还要大传特传!”严颢冷笑,“命人在会馆书院、茶楼酒肆散布,务求人尽皆知。再找几个说书先生,编成段子四处宣讲。” 舆论的力量,有时比圣旨还要强大。 刘文焕迟疑道:“如此一来,会不会太过招摇?” “招摇?”严颢眼中精光一闪,“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些清议之士的主张是亡国之策!” “阁老英明。”两人齐声应道。 …… 刑部大牢,夜深人静。 陆临川和程砚舟的闲聊还在继续。 起初二人还拘着礼节,你一句“承教”,我一句“叨领”,客套无比。 可几番对谈下来,竟发现彼此脾性相投,越说越是投机,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贤弟”、“大哥”的就叫了起来。 陆临川因此得知了一些这位程大人的生平。 程砚舟,字济川,二甲进士出身,虽才三十五岁,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说四十五都有人信,或许是长得比较着急,也或许是整日忧国忧民愁白了头。 他是贵州寒门出身,父母早逝,发妻又因难产而亡,只有一个女儿与他相依为命。 侍御史的俸禄本就不丰,他又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不肯收受贿赂,故而家境贫寒,只在城南赁了间简陋小院栖身。 程砚舟一提起女儿,脸色就柔和不少。 那姑娘名唤程令仪,年未及笄,聪慧知礼,女红厨艺样样精通。 去年他因直言进谏触怒天颜,被廷杖三十后关入诏狱三个月。 那时俸禄停发,家中几乎断炊,程令仪便日夜赶制绣品,替人浆洗衣裳,硬是撑了过来。 诏狱里的饭粗劣如猪食,若连吃三月,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她便每隔几日便来送饭,风雨无阻。 起初那些狱卒还冷言冷语,但见她持之以恒,风雨无阻,竟也生出几分钦佩之意,有时还会偷偷行个方便。 此事曾被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有个御史台的同僚实在看不下去,上书帮我说情,陛下才将我放出来,官复原职。”程砚舟苦笑,“没想到才过了半年……不知道这次又要关多久……” 他这次下狱的罪名是“妄议朝政”,可大可小,就看有没有人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不过以他这又直又臭的脾气,同僚上官都得罪完了,估计是没有的。 陆临川自己也前途未卜,不敢说什么“汝女儿吾养之”的话,只得干巴巴地安慰几句。 第8章 伪装成畏罪自尽 “济川兄放心……”陆临川点头答应,话还没说完,就被巡夜狱卒的呵斥声打断: “三更天了还唠!当这儿是茶馆啊?” 两人赶紧闭嘴。 …… 后半夜,大牢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偶尔传来的鼾声和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打破这份寂静。 陆临川躺在稻草堆上,眼睛却睁得老大。 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清流党人绝不会允许他这样一个活证据继续存在。 白天那篇《六国论》已经狠狠打了他们的脸,他们必定会采取行动。 “济川兄?”陆临川轻声唤道,想确认隔壁的程砚舟是否还醒着。 回应他的是一串轻微鼾声,中间还夹杂着几句梦话:“令仪……杜老贼……怀远贤弟……” 陆临川:“……” 得,这位心是真大。 忽然,他隐隐听到牢房外传来的脚步声。 不是狱卒那种沉重的靴子声,而是刻意放轻的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陆临川立刻警觉起来,假装闭眼睡觉,却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两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牢房走廊上。 他们先探头看了看打瞌睡的狱卒,确认对方睡熟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粉末轻轻吹向牢房方向。 “迷药!”陆临川心中一惊,立刻屏住呼吸,防止自己也中了招。 他本想大声呼叫,引起他人注意,但又怕对方身上携带袖箭一类暗器,直接给他结果了,一时犯了难…… 白色粉末在空气中飘散,附近几个牢房的犯人很快发出更加深沉的呼吸声,显然已经被迷晕了。 两个黑衣人等了一会儿,确认药效发作后,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 他们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陆临川牢房的门。 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临川心跳如鼓,但身体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连呼吸都控制在最轻微的程度。 “就是这小子?”一个黑衣人低声问道。 “没错,必须做得干净利落,伪装成畏罪自尽。”另一个黑衣人回答,“赶紧的,天亮前还得回去复命。” 果然不出所料,清流老贼要杀人灭口! 两个黑衣人蹑手蹑脚地走到陆临川身边。 一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绳,在手中绷直试了试力度。 “动手吧,早点完事早点领赏。”拿绳子的黑衣人说道。 就在他弯腰准备套住陆临川脖子的瞬间,陆临川突然暴起,用尽全力一脚踢向那人的裆部。 “嗷——!!!” 惨叫声划破夜空,黑衣人捂着下体跪倒在地,疼得直抽抽:“你、你他妈……” 另一个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陆临川趁机扑上去,此刻也不管对方身上是否有凶器,直接下最重的手,弄死一个算一个。 两人扭打在一起。 “来人啊!杀人了!救命啊!灭口啦——!!!” 陆临川一边搏斗一边扯着嗓子大喊。 他虽然是读书人,但原身农家出身,从小帮着家里干农活,力气比一般书生大不少,加上生死关头爆发出的潜能,一时间竟与那训练有素的杀手打得难解难分。 远处的牢房里,没有被迷药波及的犯人们被吵醒了。 听到有人喊“杀人”,立刻不明所以地跟着大叫起来。 “啥?灭口?” “快来人啊!” “救命啊!” “……” 整个大牢顿时乱作一团,各种喊叫声此起彼伏。 “妈的!”站着的那个黑衣人脸色大变,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眼中凶光一闪,突然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刺向陆临川。 陆临川急忙闪避,但还是被划破了手臂,鲜血立刻涌出。 黑衣人趁机将他扑倒在地,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狗娘肏的……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们……”陆临川拼命反抗,对黑衣人拳打脚踢,但都无济于事,只能艰难地喊出几个字。 空气一点点被挤出肺部,眼前开始发黑,死亡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陆临川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这时,程砚舟也被吵闹声惊醒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月光看到隔壁牢房里的情景,顿时睡意全无,惊出一身冷汗。 “畜生!放开他!” 程砚舟怒吼着冲到栅栏边,拼命摇晃着铁栏杆:“来人啊!杀人了!刑部大牢的狱卒都死光了吗?!” 他的喊声更加刺激了其他犯人,整个牢房的喧闹声达到了顶点。 黑衣人见情况彻底失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手上更加用力。 陆临川的挣扎越来越弱,眼前已经一片漆黑,只剩下耳边嗡嗡的轰鸣声。 死亡正在逼近…… 刚穿越就又要死了? 陆临川十分不甘。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厉喝如炸雷般响起。 牢房大门被人猛地推开,火把的光亮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 陆临川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袭朱红官袍的刘文焕带着几个差役冲了进来。 黑衣人见势不妙,立刻松开手想要逃跑,但被差役们一拥而上按倒在地。 另一个还捂着下体哀嚎的黑衣人也很快被制服。 刘文焕快步走到陆临川身边,蹲下身检查他的情况:“陆举人,你没事吧?” 陆临川大口喘息着,喉咙火辣辣地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活着。 “快,叫大夫来!”刘文焕对身后的差役吩咐道,然后转向那两个黑衣人,脸色阴沉,“把他们押下去,严加审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刑部大牢里行凶!” 差役们将两个黑衣人拖了出去。 刘文焕转向陆临川,脸上露出关切之色:“陆举人,实在对不住,是我们疏忽了。没想到他们竟敢如此猖狂!” 陆临川终于缓过气来,声音嘶哑:“多……多谢刘大人……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刘文焕摆摆手,“严阁老已经看过你的《六国论》,十分赞赏。特意命我加强这里的守卫,没想到还是有所疏忽。” 第9章 就没有一个真心为国的 刘文焕这才注意到周围几个牢房的犯人都昏迷不醒,立刻吩咐差役去查看。 很快,大夫赶到了,开始为陆临川处理脖子上的勒痕和手臂的刀伤。 “陆举人放心。”刘文焕压低声音道,“严阁老已经决定保你。明日就会向陛下递折子,请求重查科举舞弊一案。相信很快就会出结果了。” 陆临川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随即又升起新的忧虑。 自己这是被绑上严党的战车了? 不过眼下保命要紧,其他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多谢严阁老和刘大人。”陆临川勉强拱手道。 刘文焕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留下几个差役加强守卫,这才离去。 牢房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大夫收拾药箱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审问黑衣人的惨叫声。 “怀远贤弟,你没事吧?”程砚舟关切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陆临川摸了摸脖子上的绷带,苦笑道:“死不了……多谢济川兄刚才出声相助。” “嗨,我也就是喊了两嗓子。”程砚舟摆摆手,又感叹道,“朝堂险恶……不过听刘侍郎的意思,严党是要保你了?” “或许吧。”陆临川心里还是没底。 程砚舟思考良久才道:“贤弟,我这个人向来直来直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眼下保命要紧。至于以后……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陆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月光透过铁窗,在地上投下一片银白。 他望着那片光亮,心中思绪万千。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才一天,却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两遭。 如今虽然暂时安全,但前路依然充满未知的凶险…… 不过既然老天给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他陆临川就一定要在这个时代活出个样子来! …… 翌日,皇宫,御书房。 年轻的皇帝姬琰坐在御案前,眉头紧锁。 事关此次会试的奏折在他面前堆积如山…… 他今年二十五岁,登基才三年,正是雄心勃勃、想要大展宏图的时候。 然而,朝堂上的文官却处处掣肘。 清流和严党互相倾轧,身为九五之尊,竟常常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严党是先帝留下的旧臣,名声极差,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之事屡见不鲜。 他刚登基时,就曾处置过几个严党大员,但终究没能彻底铲除他们。 一来是为了维持朝堂平衡,二来……他手腕还不够老练,牵一发而动全身,玩不过这帮老狐狸。 清流名声极好,向来以“忠直敢谏”自居,姬琰登基后便对他们颇为倚重。 可最近,他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清流在科举舞弊案上遮遮掩掩,让他举棋不定;而在对待建州女真的问题上,他的主张与严党一致,可清流却巧舌如簧,硬是把他绕得晕头转向,迟迟无法决断。 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又说不上来。 杜文崇那个老狐狸,每次议事都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可细想之下,却是空谈居多。 “陛下,严阁老和刑部赵侍郎求见。”贴身太监魏忠低声禀报。 姬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冷冷道:“宣。” 他今日心情很不好。 最近,朝中大批官员上书,要求彻查科举舞弊案。 有的是严党的人,有的是无党派的清正官员。 事情本来很简单,彻查便能水落石出,可清流却一再劝阻…… 这次会试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他极为重视,却被搅得乌烟瘴气! 这帮人整天吵来吵去,就没一个真心为国的! 少年天子的心性展露无遗,既想大展宏图,又处处受制于人,有力无处使。 近来,他反思了不少,渐渐意识到,清流或许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清,严党也未必如传闻中那般浊。 帝王之术,他尚未参透,但对两党的态度,却在悄然转变。 严颢和赵汝城缓步走入御书房,恭敬行礼。 姬琰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心中不悦。 “臣严颢、赵汝城参见陛下。”两人躬身行礼。 姬琰淡淡点头:“免礼,两位爱卿有何事?” 严颢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上:“陛下,这是昨日刑部大堂上,陆临川一案的审讯记录,各方均已签字画押。” 贴身太监魏忠连忙转递。 姬琰接过,随手翻看,起初神色平静,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怎么可能?” 他眼中浮现一丝不可思议。 记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当堂对质,杜明堂漏洞百出,连文章中的典故都答不上来。 这案子,难道真有猫腻? 他心中有些动摇。 杜明堂是杜文崇的儿子,而杜文冲又是清流领袖……难怪清流党人竭力阻止彻查。 姬琰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赵汝城适时上前一步,又呈上一份奏折:“这是陆临川昨日当堂所作的《六国论》,用以自证,请陛下御览。” 姬琰展开一看,刚读开头,便目光一凝。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赂秦”二字,让他很轻易就联想到了近日朝中议论的事。 稍通文事的人都知道,今人写古史,不可能只是为了伤春悲秋,定然另有所指。 此文开宗明义,凝实雄浑,有大家之风,不错,就是不知道见识如何,是否有真才实学……继续往下看。 策论文章与骈赋不同,更重经世致用、切中时弊。 其核心在于洞察问题本质、论证严谨扎实,语言以简洁明晰为要,舍弃骈赋的浮华雕琢,直指现实要害。 这篇《六国论》完美的契合了这点。 姬琰读完之后,不由心头一震,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好文章! 这等雄文,岂是抄袭之人能写出来的?! 严颢见皇帝神色震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沉声道:“陛下,还有一事。” 姬琰抬头:“讲。” 严颢缓缓道:“昨夜,刑部大牢中,有人欲刺杀陆临川……” 他简要陈述了一遍陆临川遇刺之事。 第10章 这个陆临川看起来不错 堂堂天子脚下,刑部重地,竟有人在大牢里刺杀犯人?! 赵汝城立刻递上供词:“凶手已招认,说是受尚书周世安与杜阁老指使。” 侍立在一旁魏忠听得心惊肉跳,情知这次又要起大狱,不知要杀得多少人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急忙将赵汝城手中的供词呈递给少年天子。 姬琰一把抓过,简略扫视一眼,手指微微发抖。 “混账!”他勃然大怒,面色涨红。 周世安是刑部尚书,杜文崇是内阁首辅,他们竟敢在刑部大牢里杀人灭口? 真真是无法无天! 他一直以来信任的清流,竟如此卑劣?! 他一直以来厌恶的严党,反倒成了揭露真相的人?! 他,错信了人?! 赵汝城适时递上话头,添油加醋:“陛下,从昨日堂审以及昨夜刺杀一事看,此次舞弊的分明是杜明堂,不过其人仗着杜阁老的势,颠倒黑白……” “砰!” 姬琰一拳砸在御案上,茶盏震翻,茶水溅了一地。 “查!给朕彻查!” “一个都不准放过!” “即刻罢黜杜文崇、周世安,着锦衣卫圈禁其府邸,所有人不得外出!” “会试放榜推迟,待真相查明后,重新阅卷!” “此事,交由严卿全权督办!”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显然愤怒到了极点! 而严颢和赵汝城却只是平静地躬身领命:“臣,遵旨。” 两位大臣退出御书房后,姬琰独自坐在龙椅上,凝视着摊开的《六国论》,慢慢平静下来。 陆临川…… 看文章倒像是个有才华的。 良久。 他沉声呼道:“魏忠。” “奴婢在。”老太监立刻上前。 “去查查这个陆临川。”姬琰吩咐道,“把他乡试的卷子调来给朕看看,再把他平日交游往来的情况写一份奏报递上来。” “奴婢遵旨。”魏忠领命,躬身退下。 姬琰独自坐在御案上沉思。 他原打算从今年科举中发掘人才,培养成坚实帝党,所以才让自诩正直的清流主持此次会试,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丑事! 如今会试又让严党插一手,考中的学子能有多少是身世清白的? 唉~ 国事艰难,人才凋零。 这个陆临川看起来不错,若他还没有投效严党,便可以培养一二。 …… 会馆是各地举子进京赶考时的落脚之处,按籍贯分设,既方便同乡照应,又能节省开支,既有官府开设的,也有私人开设的。 此刻,城南会馆二楼某厢房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柳通与赵明德正相对而坐。 两人是陆临川的好友,柳通字若虚,二十四岁;赵明德字子谦,二十七岁。 “这都第三天了,怀远还在刑部大牢里,我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柳通唉声叹气,“那些当官的,收了银子连个准信都不给!” 他性子直,脾气火爆,为人光明磊落,与陆临川自幼相识,既是同窗又是挚友,此刻忧心忡忡。 赵明德也叹了口气:“我们这些外地学子,在京师无亲无故,能找的人都找了,能花的银子也都花了……” 他在三人中年岁最长,处事圆滑老练,对朋友肝胆相照,在同窗间颇有人缘。 陆临川遭此大难,他倾尽所有奔走打点,连珍藏多年的祖传玉佩都典当了去。 柳通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怀远那般才华,怎会舞弊?定是有人陷害!” 窗外传来嘈杂声,隐约能听见“会试取消”“陆临川舞弊”等字眼。 赵明德走到窗边,看见几个举子正对着他们住的厢房指指点点,脸上带着鄙夷之色。 “若虚,外面那些闲言碎语,你莫要往心里去。”赵明德关上窗户,劝慰道,“现在满京城的举子都在骂怀远,说因为他舞弊,今年的会试可能要取消……” 会试每三年一次,举子们寒窗苦读就为这一搏。 若真取消,不仅三年光阴白费,更要命的是盘缠耗尽。 赶考一次要花费上百两银子,对很多家境贫寒的举子极其不友好。 柳通冷笑一声:“一群蠢货!怀远是四川解元,文章锦绣,用得着抄袭?” “可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我们也难以查证……”赵明德揉了揉太阳穴,“这几日打点下来,银子花光了不说,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两人沉默下来。 会馆的木板墙不隔音,楼下房间的议论声清晰地传来: “听说那陆临川抄袭的是首辅公子杜明堂的文章?” “可不是吗!这下可好,会试要重考,我们这些寒窗十年的……” “四川人真是没骨气,为了功名连脸都不要了!” “听说那陆临川还是四川解元。” “……” 闻言,柳通额角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赵明德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若虚,忍一时风平浪静。” “我忍不了!”柳通甩开赵明德的手,“怀远在牢里受苦,我们却在这里听这些混账话!” 赵明德拍了拍柳通的背:“先去用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 会馆的饭堂在一楼,十数张方桌排开,已经坐了不少举子。 柳通和赵明德刚下楼,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 “看,那就是陆临川的同乡……” “听说他们这几日到处奔走,想把人捞出来呢!” “捞什么捞?舞弊是死罪!” “……” 柳通脸色铁青,大步走向最近的一张空桌。 刚坐下,邻桌一个锦衣举子就阴阳怪气道:“某些人还有脸来吃饭?害得我们白跑一趟京师,盘缠都打了水漂!” “你说什么?”柳通“腾”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如铜铃。 那锦衣举子也不示弱:“我说你们四川举子丢人现眼!陆临川舞弊被下狱,你们还有脸……” 话还未说完,柳通已经扑了上去,照着他的腮帮子来了一拳:“你再说一句试试!” 锦衣举子捂着脸,难以置信:“狗日的,竟敢打我!” 他也不甘示弱,扑了上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碗碟摔碎一地。 饭堂顿时大乱,有人拉架,有人起哄,还有人趁机踹了几脚。 第11章 临时写的文章能有多好 柳通被赵明德拉开时,嘴角已经渗血,却仍怒目圆睁。 锦衣举子被同伴拉着,嘴里还不干不净:“舞弊还有理了?掌柜的,这种人的同伙你也敢收留?要我说,就该把他们赶出去!” 掌柜面露难色,搓着手道:“赵举人、柳举人,不是老朽不讲情面,实在是……这几日不少举子都有怨言,您二位要不……换个住处?” 柳通闻言大怒:“好啊!连你也……” 赵明德一把拉住他,在他耳边急道:“我们的银子都花光了,搬出去住哪儿?吃什么?” 会馆一个月的食宿费是三两银子,交完最后一个月后他们真的没有多余的钱了。 赵明德连忙转身,塞给掌柜几钱碎银:“我这朋友性子急,您多包涵。” 掌柜收了银子,脸色稍霁。 赵明德陪着笑脸:“我们这就回房,绝不再生事端。” 掌柜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会馆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会试有消息了!!!” 闻言,举子们纷纷放下碗筷,争先恐后地涌向门外。 柳通和赵明德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了出去。 会馆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中间站着个矮个子举子,正被众人七嘴八舌地追问。 “快说啊!到底什么消息?” “是不是会试取消了?” “陆临川的案子有结果了?” “……” 那矮个子举子清了清嗓子,等众人安静些才道:“听我在刑部当差的姨夫说,昨日刑部堂审了陆临川,结果大出意料!” 柳通闻言心头一紧。 这几日为好友奔走呼号,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听到消息,既期待又害怕。 “别卖关子了!” “到底怎么了?” “对啊,快说!” “……” “陆临川和杜明堂当堂对质,就那篇被指抄袭的《治河策》辩论,结果你们猜怎么着?”矮个子举子故意顿了顿,吊足众人胃口,“杜明堂输了!根本不是陆临川抄袭,而是杜明堂抄袭!” 此言一出,全扬哗然。 柳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都有些发黑。 怀远沉冤昭雪了?! “不可能吧?杜明堂可是首辅之子!” “堂堂首辅公子,怎么会抄袭寒门学子的文章?” “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 柳通挤到前排,激动地抓住那矮个子举子的手臂:“此话当真?怀远……陆临川真的洗清冤屈了?” 矮个子举子点头道:“千真万确!我姨夫就在堂上当差,亲眼所见。那杜明堂被问及《营山县志》中‘老吏抱堤牌’的典故时,竟说是自己编的。” 他环视众人:“陆怀远当扬指出,这是天庆三年营山知县张世杰治水的真事,连县志第几卷第几页都说得一字不差!杜明堂当时就慌了神,辩解说文章之道贵在神理,不必拘泥出处。可谁不知道,会试策论最重考据,怎会胡来?” 周围举子纷纷点头,议论声此起彼伏。 柳通听得心头发热,与赵明德交换了个眼神。 这确实是陆怀远的风格,旁征博引,字字有据。 周围四川籍的举子们顿时挺直了腰杆。 这几日受的窝囊气瞬间一扫而空。 有人高声道: “我早就说过,陆解元才华横溢,怎会舞弊?” “是啊,四川解元,用得着抄袭?” “原来是首辅公子抄袭,还倒打一耙!” “……” 四川学子这几日备受白眼,此刻终于扬眉吐气。 有人甚至红了眼眶,仿佛洗刷的不是陆临川一人的冤屈,而是整个四川学子的耻辱。 议论声中,有人问道:“听说陆临川还在堂上写了篇文章?可有此事?” 矮个子举子眼睛一亮:“这位兄台问得好!陆临川当扬作了一篇《六国论》,那才叫精彩绝伦!” “哦?背来听听?” “临时写的文章能有多好?” “别是吹牛吧?” “……” 众人嘴上质疑,却都竖起耳朵。 这些举子哪个不是十年寒窗,对文章好坏自有判断,此刻既想见识四川解元才学,又存了几分较劲的心思。 面对质疑,矮个子举子不慌不忙,整了整衣冠,朗声背诵起来:“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起初还有人不以为然地撇嘴,但随着文章展开,饭堂前的空地上渐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一个字。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这一句如惊雷炸响,几个通晓时政的举子脸色骤变。 他们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哪里是在说战国旧事,分明是影射当今朝廷对建州女真的退让政策! “……是又在六国下矣!” 最后一个字落下,全扬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片刻之后,爆发出一阵喝彩。 “好文章!” “这陆怀远肯定早就对朝局有所思考,否则怎么能当堂写出这样的文章?” “读圣贤书不忘天下事,当真是吾辈读书人之楷模!” “……” 柳通兴高采烈:“子谦兄,怀远的文章又精进了!这气势,这见识,已有大家风范!” 赵明德连连点头:“若虚,怀远这次怕是要名动京师了!” 那矮个子举子见效果达到,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趁热打铁道:“诸位可知道,这《六国论》表面讲的是战国旧事,实则暗指当今朝局?” “哦?”有人在人群中唱双簧,“此话怎讲?” “清流一派主张对女真人让步,答应割让辽河以东的土地,这不正是文章中‘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吗?”矮个子举子义愤填膺,“堂堂天朝上国,竟要向弹丸之地的臣属割地,简直是丧权辱国!” 这番话如同一颗火星落入干柴,瞬间点燃了举子们的怒火。 这些读书人哪个不是满腔热血,最听不得这等辱国之事。 再联想到之前对陆临川的倒打一耙。 众人只觉得荒唐无比。 “岂有此理!” “清流误国!” “杜文崇老贼!” “……” 第12章 这几天他还发现了一件怪事 “我们去刑部讨个说法!还陆怀远一个公道!” “对!去刑部!” “清流党人构陷忠良,天理难容!” “……” 赵明德本也有些激动,却在无意中发现那矮个子举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这分明是有人在借题发挥,要借学子之口攻讦清流。 人群开始涌动。 举子们自发地列队,高声背诵着《六国论》,向刑部衙门走去。 柳通和赵明德也被裹挟在人群中,一个热血沸腾,一个忧心忡忡。 年轻举子大多二三十岁,未经多少世事,满怀报国热忱又血气方刚。 无论什么时代,这样的年轻人都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 队伍越来越壮大,沿途不断有举子加入。 等他们到达刑部门前时,已经有数百人之众。 《六国论》的诵读声如雷贯耳,震得刑部衙门上的匾额都似乎在颤抖。 …… 一连几日,京中风云骤变。 国子监的监生、各地赴考的举子,乃至某些清流名士,皆被舞弊案的真相以及《六国论》一文搅动。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有人高声诵读,有人抄录传阅,更有甚者结社上书,直指清流误国。 严党借机推波助澜,暗中煽动舆论,将陆临川吹捧成“四川名士”,“不惧强权”“才华横溢”的典范。 一时间,陆临川之名传遍京师,连市井小贩都知晓刑部大牢里关着一位写出惊世雄文的才子。 朝堂之上,严党也趁势发难。 杜文崇父子被下狱,清流一派的涉案官员接连被牵连问罪,朝局震荡。 皇帝龙颜大怒,下令重新阅卷,彻查会试舞弊一案。 京师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 刑部大牢。 陆临川和程砚舟这对难兄难弟,对外面的变化一无所知,正坐在牢房内闲聊。 “怀远贤弟,这几日无人提审你,多半是案子有了转机。”程砚舟靠在墙边,语气轻松了些许。 “或许吧。”陆临川点点头,心中仍在盘算。 他虽不知外面闹得如何天翻地覆,但根据刘文焕那日的态度猜测,自己应该暂时安全了。 只是,这次会试恐怕要落榜。 毕竟卷入舞弊案,争议太大,即便洗清冤屈,朝廷为了平息风波,也未必会让他上榜。 不过,举人老爷似乎也不错,可免百亩田赋、见官不跪,门下奴仆免役,能穿绸缎、乘轿舆,地方宴席必居上座,若捐个候补官职,七品以下见知县只需平揖。 思绪飘远,他忽又想起前世种种。 熬夜猝死,连句告别都没有,父母该有多伤心? 还有那群狐朋狗友……唉~ 最牵肠挂肚的还是刚刚确立关系的新女朋友,温婉动人、善良体贴、百依百顺、笑颜如花、眉目如画……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算了,怪谁呢? 熬夜猝死也是自己作的。 能重活一世,已是上天的恩赐。 况且,这几天他还发现了一件怪事。 自己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头脑也比从前更加清醒,连力气都增长了不少。 前日他试着掰了掰牢房的木栅栏,竟隐约能撼动分毫。 这也是穿越者的福利? “怎么,担心前程?”程砚舟见他沉默,笑着问道。 陆临川苦笑一声:“济川兄啊,我这次即便无罪释放,会试恐怕也无望了。三年后再考,又是一番折腾。” 程砚舟安慰道:“贤弟多虑了。你那篇《六国论》若流传出去,朝中自有人赏识,该不会落榜。” 陆临川若有所思。 若严党真要用他,未必会让他空手而归。 只是,一旦依附严党,日后难免卷入党争,再难独善其身。 陆临川沉吟片刻,低声道:“济川兄,我一向厌恶党争,你说……我若真被严党拉拢,该如何是好?” 要知道,朝政大事一旦牵扯到党派之争,就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 原本为国为民的良策,也会因门户之见而横生枝节;忠直敢谏的良臣,亦难免沦为党同伐异的棋子。 晚唐牛李党争缠斗四十年,终致朝纲崩坏,大唐国势日颓。 北宋王安石变法本为富国强兵,却因党争激化,政策反复,徒耗国力。 明末东林与阉党相争,朝堂之上攻讦不休,而关外满清铁骑已叩山海关。 庙堂之上争的是输赢,天下苍生却要承受这输赢的代价! 可见党争一起,纵有良臣良策,亦难逃内耗之祸,终致误国误民。 陆临川虽暂时没有匡扶社稷、鼎新革故的抱负,却也不想受党争之困,徒耗心力。 程砚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贤弟,眼下保命要紧。至于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若能出去,一定……唉~” 忽然,牢房外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就是狱卒粗狂的声音:“程砚舟,探监!” 陆临川抬眼望去,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牢门外,手中提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蓝布。 “爹!”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量尚未长足,但瓜子脸上五官清隽秀丽,已显露出美人雏形。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褙子,内里是一件洁白襦裙,衣料虽朴素,却洗得干干净净,衬得嫩滑的肌肤如新雪般白腻。 “令仪!”程砚舟见到女儿很是高兴,但嘴上还是责怪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待着吗?” 程令仪快步上前,纤细的手抓住栅栏:“爹在牢里受苦,女儿在家如何坐得住?” 狱卒不耐烦道:“只能在外面探视。” 程令仪闻言也不恼,放下竹篮,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塞给狱卒:“差役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与爹多说几句话。” 狱卒掂了掂铜钱,打开牢门:“只有一刻钟。”说完便走开了。 程令仪得以进入牢房。 她快步走到父亲面前,竹篮放在一旁,动作麻利地拿出里面的食盒,打开。 顿时,一股诱人的香气在牢房中弥漫开来。 “女儿特意做了爹爱吃的……”她一边说一边从食盒中取出食物。 一碗金黄的粟米饭,几张烙得酥脆的胡饼,一碟碧绿的炒青菜,一碟酱香四溢的红烧肉,还有一罐冒着热气的鸡汤。 第13章 是读书人的楷模 这些日子在牢中吃的都是发馊的窝头和清水,突然见到这般精致的家常饭菜,不由得喉头滚动,腹中咕咕作响。 唉~ 造孽啊。 程砚舟见到如此丰盛的菜肴,疑惑道:“令仪,家中银钱紧张,何必如此破费?” 程令仪道:“爹,我把您的朝服当了,换了五两银子,交了屋子的赁钱还剩一些,就给您买了酒肉。” 程砚舟一惊:“这……这怎么能成?我以后还要……再说,你该留着自己开销的,你一个人……” “爹!”程令仪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坚定,“衣服是死物,人才要紧。等您官复原职,再赎回来就是了。” 少女一向节俭,从不铺张,只是念及大牢里伙食不佳,自己这父亲自从去年被打了三十廷杖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才花钱买酒菜送来。 “唉~也对。”程砚舟看着忙碌的女儿,心头温暖,感叹道,“令仪的手艺越发好了。” 程令仪露出满足的微笑,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隔壁牢房的陆临川。 程砚舟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光顾着高兴,倒忘了引荐,于是笑着介绍道:“令仪,这位是陆临川陆公子,为父在狱中结识的好友。贤弟,这是小女令仪。” 程令仪微微颔首:“陆公子好。” 心中却在嘀咕,陆临川,好熟悉的名字……陆临川?! 这不就是近日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四川名士吗? 她前日去绣坊交活计时,听几位小姐妹聚在一起议论,说是有位年轻举子在刑部狱中写出惊世文章,把那些大人们都震住了。 更有传言说他风流倜傥、不惧权贵、满腹经纶,是读书人的楷模……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没想到在牢里和爹做邻居。 偷偷再瞧一眼,只见他虽衣着朴素,还有些胡子拉碴,却掩不住一身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尽是读书人的从容。 剑眉星目,俊逸不凡…… 这般人物,难怪会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原来您就是陆先生。”少女柔声道。 陆临川有些意外:“姑娘知道在下?” 程令仪点头:“先生的《六国论》如今在京城传遍了,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在抄诵呢!” 她简单讲述了一番最近京中的舆论。 程砚舟闻言,略带欣喜地猜测道:“应该是严党在造势,贤弟沉冤昭雪指日可待了!” “借济川兄吉言。”陆临川微笑点头。 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 终于可以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见少女一直在偷看自己,陆临川转移话题道:“程小姐也读史书?” 程令仪微点颔首:“略知一二。” 程砚舟笑道:“我这丫头从小就是个书虫。要不是女子不能科考,怕是要抢了你们这些举子的饭碗。” “爹!”程令仪娇嗔一声。 她自幼跟着父亲读书,最是仰慕有真才实学之人。 青春期少女的心性,此刻在生人面前多少也有些害羞。 “令仪。”程砚舟呵呵一笑,“陆贤弟这几日也没吃好,不如一起用些?” 程令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正是呢。” 她分出一份米饭、几张胡饼和几样菜肴,莲步微移,递送给给陆临川:“陆先生若不嫌弃,就请用些粗茶淡饭吧。” “多谢姑娘。”陆临川确实饿了,牢房的饭菜寡淡无味,难得吃顿好东西,便没有推辞。 程令仪抿嘴一笑,转身又回去照料父亲。 刚开始吃没多久,牢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陆临川!”牢头粗声粗气地喊道,“收拾收拾,你可以出狱了,过来签字画押!” “什么?”陆临川差点被饭噎住,连忙放下碗筷,“案子查清了?” 牢头不答,只是催促。 陆临川也不再发问。 程砚舟站起来,高兴道:“贤弟终于沉冤得雪!” “多谢济川兄这几日照拂。”陆临川向程砚舟深深作揖,又转向程令仪,“也多谢程姑娘这顿饭,真是雪中送炭。” 程令仪落落大方道:“陆先生客气了。” “快点快点!”牢头不耐烦道,“还有手续要办呢!” 陆临川不敢耽搁,匆匆向程家父女道别后,跟着牢头离开了牢房。 …… 办完正式手续,陆临川跟着差役来到一间阴暗的小屋。 屋里摆着一张斑驳的木桌,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袱和布袋。 “陆临川是吧?”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吏员从桌后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他,“过来按个手印。” 陆临川走上前,在厚厚的名册上按下手印。 老吏员慢悠悠地翻找了一会儿,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灰布包袱。 “点点看,东西可都齐全?”老吏员把包袱推到他面前,“按规矩,贵重物品要当面清点。” 陆临川解开包袱,里面是他的换洗衣物、几本随身带的书册、一方砚台和一支毛笔。 最底下是个瘪瘪的钱袋,他掂了掂,分量明显轻了不少。 “银子怎么少了?”陆临川皱眉问道。 老吏员头也不抬:“牢饭钱、看守费、保管费……哪样不要银子?” 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单子,“喏,这是明细,都盖着刑部大印的。” 陆临川仔细一看,上面果然列着各种名目的费用,加起来似乎正好是他钱袋里少的那部分。 这分明是衙门里的克扣手段,但眼下也无可奈何。 狗日的贪官污吏! 陆临川在心头暗骂,表面上却和和气气。 “多谢大人。”他收起包袱,又问道,“不知我的举人文书可还在?” 老吏员这才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油纸包:“这个自然要还你,功名文书谁敢克扣?” 陆临川接过油纸包,小心地拆开检查。 里面是他的举人凭证和会试准考证,纸张完好无损。 这些文书要是丢了,补办起来可就麻烦了,说不准就变成了流民。 “行了,手续都办完了。”老吏员挥挥手,“出门右转就是衙门后门,好走不送。” 陆临川把文书贴身收好,拎着轻飘飘的包袱走出了小屋。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他站在光里,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14章 陆临川抬手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 虽然春寒料峭,但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被关了半个多月,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现在只想赶紧回会馆洗个热水澡。 衙门外,那些聚众请命的学子们已不见踪影,可能是被官府驱散了,也可能是去吃饭了。 遐想间,陆临川忽然看到前面巷口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提着竹篮的程令仪。 豆蔻年华的少女身材娇小,身高仅到陆临川的胸口。 她低着头,脚步轻盈。 “程姑娘!”陆临川缓步上前。 程令仪闻声抬头,清秀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喜悦:“陆先生,真是巧啊。” “你也往这边走?”陆临川笑问道,将手上的包袱背在身后。 “嗯,我家住在城南。”少女螓首微点,已没有了在狱中时的羞涩,显示出端庄大方的气度。 “那正好顺路。”陆临川随口道,“不如结伴同行?” 程令仪想了想,“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而行。 “陆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程令仪清声问,偷眼看向陆临川。 方才光线昏暗,看不大清,如今细瞧之下,发现他面容俊朗,眉眼舒展,唇角天然带着几分笑意,倒不像寻常读书人那般端着架子。 “先回会馆休整一下。”陆临川的身位领先一步,没有注意点小姑娘的打量,“然后,等朝廷对会试的处理结果吧。” 程令仪不大懂这些,便没有接话。 陆临川想起程砚舟,这是他穿越过来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不想断了联系,便道:“程姑娘,令尊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四川会馆来找我。” 程令仪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多谢陆先生。”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城南的岔路口。 此地偏僻,行人稀少。 程令仪指了指西边的小巷:“我家就在前面不远,陆先生……” 话未说完—— “就是他!给我上!打死勿论!!” 几声喧哗突然从巷子里传来。 陆临川猛地回头。 五个手持棍棒的黑脸大汉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这……是清流党人派来的? 陆临川心头一凛。 都出狱了还不肯放过我? 转眼间,歹人们已围了上来,个个面露凶光。 程令仪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小脸瞬间吓得惨白,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陆临川的衣袖。 “别怕。”陆临川将她护在身后,“他们是冲我来的,程姑娘先走。” 程令仪贝齿轻咬下唇,犹豫不决。 父亲平日的教诲犹在耳畔,她怎么能丢下陆先生独自面对这些歹人? 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弱女子,留下来也是拖累…… “我、我去喊人帮忙!”她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想走?”为首的歹人一个箭步上前,粗壮的手臂一横,拦住了去路,“一个都别想跑!” 程令仪惊得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陆临川眼疾手快扶住她,同时怒视歹人:“你们要找的人是我,放她走!” “什么她呀你呀的。”歹人狞笑着挥舞棍棒,“全部都走不了!” 另一个歹人已经伸手去抓程令仪。 “啊!” 小姑娘惊叫一声,纤细的藕臂被歹人钳住,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陆临川见状,喝道:“放开她!你们是谁派来的?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京师首善之地,竟敢目无王法地行凶?” 为首的壮汉不理会他的言语,抡起棍子就朝头顶砸来。 陆临川下意识抬手一挡。 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木棍竟被他生生折断! 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陆临川飞起一脚,将那近两百斤的壮汉踢得腾空而起,重重摔在三丈开外的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这……” 其余歹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文弱书生哪来这么大力气? 程令仪也惊呆了,瞪大杏眼,小嘴微张,连藕臂上火辣辣的疼痛都忘记了。 方才在牢里还温文尔雅的陆先生,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勇武? “一起上!先弄死他!” 歹人们回过神来,挥舞着棍棒一拥而上。 陆临川也惊讶于自己的力量。 他感觉体内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动作也比平时敏捷数倍。 一个侧身躲过迎面而来的棍棒,陆临川反手抓住对方手腕猛地一拧。 “啊!” 那人惨叫一声,手腕已经脱臼,蜷在地上打滚。 又一人从背后偷袭,陆临川一个回旋踢正中对方胸口。 来人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滑落下来,直接昏死过去。 不到片刻功夫,五个壮汉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哀嚎不止。 陆临川喘着粗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在牢里的这几天,他的力气竟然增长了十倍不止! 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小巷,他一把揪起那个为首的壮汉,喝问道:“说!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紧闭着嘴,显然在盘算着什么脱身之法。 陆临川抬手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说不说?!” “我说我说!”壮汉没想到这书生直接就“严刑逼供”,手劲还这么大,被打得眼冒金星,连连求饶,“昨日有人找到我们,说今天刑部会放出来一个读书人,让我们直接打死,给一百两银子……我们只有你的画像,其他的一概不知啊!大爷饶命!” 陆临川面色深沉,心如明镜。 这肯定是清流党人狗急跳墙,想要杀人灭口。 他妈的,这群杂碎! 以后有机会定然要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滚吧!再让我看见你们,见一次打一次!”陆临川简单地搜了搜身,发现都没带钱,便将他们毒打一顿,赶走了。 他本想把这群人送去官府,但考虑到今日刚出狱,盘缠也用尽了,实在不宜多生事端。 五个壮汉被打得鼻青脸肿,彻底拜服,复仇的心思也烟消云散,听到这书生要放他们走,顿时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街巷尽头。 他妈的,接生意前没起一卦,遇到这么个硬茬…… 陆临川转身看向程令仪。 小姑娘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双小巧的兰白色绣鞋也沾满了泥渍。 第15章 我真的没有坏心思啊 在牢房里,她只知道陆先生是个才华横溢的读书人,与爹相谈甚欢,应当不是奸伪之徒。 可现在,她亲眼目睹了对方以一敌众,那矫健的身手,惊人的力气,简直就像戏文里说的那样……文武双全?! “没事吧?”陆临川走到她身边蹲下,轻声问道。 “没、没事。”程令仪试着站起来,却“哎呀”一声又坐了回去:“脚、脚好像扭到了……” 陆临川一愣,看向小姑娘的脚踝。 程令仪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急忙将一双灵巧的脚藏进洁白襦裙下。 陆临川:…… “还能走回去吗?”他问。 程令仪摇头,有些心急,既怕陆先生扔下自己不管,又怕陆先生直接粗鲁地将自己拉起来……毕竟刚刚他对付歹人时,实在不像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陆临川陷入沉默。 这确实有些棘手,封建时代的男女大防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这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 想了想,他还是提议道:“我背你回去。” “不、不用。”程令仪的声音微弱了下去,脸上浮现出有些许倔强和些许羞涩。 让一个男子背她? 这、成何体统? 陆临川看出她的顾虑,开解道:“事急从权,再说这巷子里也没什么人,不会有人看见的。” 他虽然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但也不至于对朋友的女儿动什么歪心思。 此刻满心想的都是赶紧将她送回家,然后回去洗洗睡,应对清流党人接下来可能的疯狂举动。 程令仪纠结许久,见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多、多谢陆先生。” 陆临川背过身蹲下。 程令仪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不知是力气变大了,还是少女太过纤弱,陆临川背着她就像背着一片羽毛,只感觉后背一片平坦,就像贴了一张纸。 “抓稳了。”陆临川轻声提醒,托住她的腿弯,稳稳地站了起来。 程令仪紧贴着他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结实的肌肉和有力的心跳。 她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既羞又怯,只得微闭双眼,脸上浮现出醉人的红晕,只想快点回家。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陆临川将自己的包袱塞到竹篮里,递给小姑娘拿着。 “前、前面右转……”程令仪将头撇向一边,声音很轻。 好端端的给爹送饭,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 两人很快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落。 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而整洁的院子。 东南角是一口水井,井沿被打磨得光滑发亮,显然经常使用。 东侧是厨房。 西侧是两间厢房,窗棂上糊着素净的窗纸。 窗下晾着几件女子衣裳,有大有小,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青石铺就的小路一尘不染,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可以想见程令仪平日里是如何精心打理这个家的。 “就、就把我放在正堂吧。”程令仪声音细若蚊蚋,螓首低垂,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爹的房间不好进去,自己的闺房就更不能让陆先生进了。 “好。”陆临川径直走进堂屋,将程令仪轻轻放在椅子上。 这间屋子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应该都是程砚舟的手笔。 “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陆临川环顾四周,问道。 “没有,就我一个人。”程令仪下意识回答。 说完这话,她突然一慌。 豆蔻年华的少女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此刻有些慌张,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他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要趁家里没人做什么恶事…… 少女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危险的方向,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陆临川没有想到他内心戏这么足,只是继续问:“那能走路了吗?” 他自然不放心把一个行动不便的小姑娘独自留在这里,万一遇上宵小之徒,这偏僻小巷里连个搭救的人都难找。 毕竟今日这扬意外,是因他而起。 少女试着动了动脚踝,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黛眉紧蹙:“好、好像还不行。” 陆临川沉吟片刻:“我略通医术,帮你看看。” 说着就要蹲下身来。 “不行!”少女惊呼出声,慌乱地将裙裾往下拉了拉,遮住那双小巧的绣鞋,“这、这怎么可以?” 让一个男子碰自己的脚,以后还怎么嫁人? 陆临川理解她的顾虑。 这个时代,女子的脚是极其私密的地方,看都不能让人看,更何况触碰? 这一点也不合乎周礼。 “那能不能找个人来照顾你?”陆临川问,“或者,哪里可以请个郎中过来?” 如果能找到可信之人前来照料,他自会马上就走。 作为现代人,陆临川的思想并不古板,不会认为碰了什么地方就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毕竟要入乡随俗,考虑小姑娘的感受。 孤男寡女,长时间共处一室,也确实不太妥当。 少女摇摇头:“我平日很少出门,与邻居也不甚相熟……家里也没有钱请郎中了。” 陆临川叹了口气。 他囊中羞涩,之后还要在京城生活,也没有多余的钱帮她请郎中。 “那还是让我帮你看看吧。”他再次屈身,“若是耽误治疗,恐怕会更严重。” 此间别无他人,只要不传扬出去,于名节无损。 况且这只是治伤,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确实没必要纠结。 少女见他欺身上前,吓得急忙将头撇向一边,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陆先生,别……” 陆临川哭笑不得。 这怎么搞得像是个坏叔叔要欺负小女孩似的? 姑娘,我真的没有坏心思啊。 “放心,我只是疗伤而已。”陆临川温声劝道,“这里就我们两人,不会有外人知道的……还是说,你想让我留下来照顾你?” 少女一愣,她可没有这意思。 抬眼打量对方,见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半分邪念。 纠结许久,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16章 爹知道了会不会把我许配给他 少女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陆临川继续褪去素白的萝袜,同时刻意避开不必要的肌肤接触。 程令仪感受到他的坦荡,心下安宁不少。 莹白如玉的纤足暴露在空气中,小巧无比,五个嫩藕似的脚趾紧张地蜷着,趾甲未涂蔻丹,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只是,脚踝处已经肿起一片,显现出不自然的红晕,与周围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伤得不轻……陆临川不做他想,开始正骨。 白腻的玉足被男子温热的手掌触碰的瞬间,程令仪浑身一颤,酥麻的感觉从脚踝直窜上心头。 她慌忙用衣袖掩住半张脸,却掩不住烧得通红的耳尖。 “先生,轻、轻些……”少女小声呢喃,心里乱糟糟的,只得在不停劝说自己:陆先生是为了治伤,我们光风霁月、清清白白…… “忍着点。”陆临川话音未落,手上使出一个巧劲。 “啊!” 程令仪惊呼一声,黛眉紧蹙。 但很快,她就发现疼痛感减轻了许多。 陆临川动作并未停下。 片刻之后。 少女清秀白皙的小脸已红成一片晚霞,头晕乎乎的,就像喝醉了一样。 “好了,走两步试试。”陆临川松开手。 他全程面色严肃,不敢有丝毫轻佻神色,生怕对方误会。 据说一些贞洁烈女若觉得自己受到轻薄,会想不开自戕,若真弄巧成拙,害了小姑娘性命,好事成坏事,那自己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程令仪如蒙大赦,慌忙将脚收回裙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走了几步,果然疼痛大减,不由露出惊喜之色:“真、真的不疼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只见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确实没有半分浮浪之意,心中泛起一丝羞愧。 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倒显得自己心思龌龊了。 可是,脚被陆先生碰过了,爹知道了会不会把我许配给他…… 陆临川见她已无大碍,便起身告辞。 他早就察觉到小姑娘神色有异,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若再待下去,指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济川兄,实在对不住,今日连累了令爱。 陆临川在心中对程砚舟道了一句歉。 告辞的声音将少女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道:“先生,路上小心。” “姑娘保重。”陆临川道,“令尊若出狱,劳烦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嗯。” 目送他离去,程令仪倚门而立,心绪难平。 …… 陆临川背着包袱走出小巷,长舒了一口气,回想今日发生的事,百感交集。 方才虽有些出格举动,但毕竟事出有因,他问心无愧。 看得出来,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被这无心之举撩拨到了,但只要他持身清正,过些时日对方应该就会淡忘,问题不大…… 毕竟,医者眼中无男女,她会明白的。 但要说对程令仪是否有什么想法,那还真没有。 一来对方年岁太小,听说今年才及笄,满打满算不过十四岁,和自己差了五六岁,虽然古人早婚早育,但他骨子里毕竟是个现代人。 二来,他和程砚舟称兄道弟,这姑娘算是自己的晚辈,更不该存这样的心思。 想着,陆临川又在心里对程砚舟说了声抱歉。 此刻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那些清流党人,居然派人尾随行凶。 或许他们以为杀掉自己还能翻盘? 无论如何,最近还是得小心些,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转过两条街,远远就看见城南会馆的招牌。 这是一家私人开设的会馆,专供各地进京赶考的举子落脚,虽然条件不如礼部会馆,但胜在价格实惠。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南腔北调的说笑声,有操着吴侬软语的,有带着闽南腔的,还有几个川音格外亲切。 “陆怀远?!” “这不是陆解元吗?” “陆兄出来了!” “……” 会馆前不少人认出了他,纷纷热情地打起招呼。 陆临川作为四川解元,本就有些名气,如今又因舞弊案平冤昭雪,《六国论》广为流传,更是名声大噪。 众人对他既钦佩又好奇。 “劳诸位挂念。”陆临川笑着拱手回礼,显得十分热情。 若是原身那个木讷的性子在此,多半会拘谨地点头致意,但现在的他早已换了灵魂。 有人觉得他比从前开朗了许多,但转念一想,经历牢狱之灾后性情有所改变也是常理,便并未起疑。 “怀远!” 一声熟悉的呼唤传来。 陆临川抬头望去,只见柳通和赵明德快步从会馆里走出来,脸上写满了惊喜。 “若虚兄!子谦兄!”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陌生的世界,能有两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柳通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你可算出来了!这几日我们到处奔走,都快急死了!” 赵明德也红着眼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让二位兄长担心了。”陆临川真诚地说。 赵明德上下打量着他,关切地问:“在牢里没受什么苦吧?” “还好。”陆临川笑了笑,“就是身上都快发霉了。” 三人相视一笑,多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 柳通大笑道:“走!我这就去让伙计烧水。今晚咱们好好喝一杯!” 陆临川笑着点头,跟着两位好友走进会馆。 此刻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泡个热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至于其他的事,等养足精神再说吧。 …… 这一觉无人打扰,陆临川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翌日清晨、天光熹微时,才悠悠转醒。 四下寂静,陆临川伸了个懒腰,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牢房里那股霉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至少现在能躺在干净的床铺上,也不用再担心半夜被人掐脖子。 他起身找来清水,洗了个冷水脸。 暮春三月的清晨,井水依然刺骨,冻得他一个激灵。 擦干脸后,他开始仔细盘点自己的行囊。 这一盘点,心就凉了半截。 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足一两银子。 第17章 文抄才是王道 柳通和赵明德为了打点关系,也把积蓄都花光了。 现在三个人已是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好在会馆这个月的月钱已经交了,还能住上个把月,否则真要露宿街头了。 “唉~”陆临川叹了口气。 没想到一扬无妄之灾,竟让自己沦落至此。 昨天听人说,会试放榜推迟了一个月。 往年都是二月二十七,今年要等到三月二十七。 若是考中,就直接参加四月份举行的殿试。 殿试只排名不淘汰,相当于仕途有望,不用太为银钱发愁。 若是没考中,就得在京城多滞留一个月。 平白花钱不说,也毫无意义意义,而且,他没有回四川的盘缠…… 想到这里,陆临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身家境一般,四川老家只有一位母亲和一个七岁的妹妹,靠几亩薄田度日。 虽然考上举人后好了一些,但原身性格孤高,不肯收礼,又马不停蹄地要参加次年会试,家里的境况便没来得及改善。 这次进京的百余两盘缠,还是靠族里接济才凑够的。 会试如果落榜,他也没脸回去见乡亲父老,留在京城自谋生路也挺好…… 无论如何,得先赚些钱。 陆临川坐在桌前,开始思考实现财富自由的门路。 前世看过的历史小说里,主角们动不动就发明水泥、玻璃、香皂发财。 可他一个文科生,哪懂这些工艺? 就算知道大概原理,没有本钱买原料、租扬地、雇人手,也是白搭,只能断了念想。 举人身份,倒是可以去教权贵子弟读书,或者给高门大户当门客,就像《红楼梦》里荣国府二老爷贾政养的那些清客相公一样。 若是在乡里,接收旁人为了避税挂靠过来的田地,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这个时代,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总归是饿不死的,只看自己的志向,能不能体面地把钱赚到。 正琢磨着,陆临川灵光一闪。 他可以当文抄公,写话本小说! 得益于穿越带来的金手指,他前世读过的各种书籍,现在都能一字不差地回忆起来。 再加上原身满腹经纶,自己又是古汉语文学专业出身,文笔和知识储备都没有任何问题,什么小说写不出来? 市面上,除了科举要考的儒家经典外,就数话本小说最畅销,不仅读书人爱看,勋贵武将、闺阁女子也会买来消遣,勾栏瓦舍、酒肆茶馆的说书人更是忠实读者。 只要能写出好作品,绝对不愁销路。 “写什么呢?”陆临川开始盘算要写的题材。 原创吃力不讨好,首先排除。 文抄才是王道,四大名著经历过历史检验,无疑是最优选择。 《红楼梦》文采斐然,才思超绝,但写的是豪门兴衰、闺阁情思,他一个寒门举子,若写出这等细腻的贵族生活,难免惹人怀疑。 况且,书中对官扬、世家的讽刺意味太浓,万一被有心人曲解,反倒惹祸上身。 《水浒传》更不行。 写一群草莽英雄造反,朝廷最忌讳这个。 如今科举在即,若被人发现他写这等“诲盗”之作,轻则功名不保,重则下狱问罪。 他可不想二进宫。 至于《西游记》,这书虽妙,但眼下却不合适。 神魔志怪之说,终究难登大雅之堂,读书人未必看得上,且书中暗含佛道之争,又有影射朝廷之嫌。 更何况,这年头写神怪小说的多是落魄文人,他一个举人,贸然写这个,怕是要被人笑话。 思来想去,还是《三国演义》最稳妥。 此书以史为骨,讲的是天下大势、英雄争霸,既有史论价值,又有精彩故事,既有庙堂权谋,又有沙扬征战,正合读书人的胃口。 况且,这个时空也有三国历史,读者容易接受,士大夫也爱议论,他写出来,既不会显得突兀,又能彰显才学。 日后传扬出去,也是一件雅事。 京师读书人本就极多,现在又正值会试期间,聚集了大量外地士子,正是最好时机。 以《三国演义》的文学价值和精彩程度,必能风靡读书人圈子。 “就这么定了!”陆临川精神为之一振。 写话本无疑是最省钱的创业,只需买些稿纸,写个开篇三回,再找家大书局投稿谈价钱,就大功告成了。 他虽然手头拮据,但买纸笔的钱还是有的。 整理好衣冠,陆临川揣上最后的银钱出门。 晨光中的京城街道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 陆临川径直来到文房铺子,买了三刀宣纸和一套笔墨,花去半两银子。 回到会馆后,他立刻伏案疾书。 原身练就了一手极其标准的馆阁体,他前世也练过毛笔书法,此刻写起来毫不费力。 将《三国演义》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写完大半后,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会馆里人声嘈杂。 陆临川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正准备继续,忽然听到敲门声传来。 紧接着是柳通的声音:“怀远,你醒了?” 陆临川起身开门,只见柳通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关切之色。 “若虚兄。”陆临川笑着招呼道。 柳通走进屋内,顺手带上门:“昨晚本想找你出去吃酒的,见你睡得沉,就没打扰。今晚咱们三个可得好好聚一聚。” “正合我意。”陆临川点头应下。 柳通在桌边坐下,兴致勃勃地说:“我和子谦兄找到个赚钱的门路。” “哦?”陆临川来了兴趣,“是什么?” “集贤馆校书。”柳通答道。 “校书?”陆临川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集贤馆是大虞皇家藏书之所,始建于开国初年,坐落于皇城西南崇文坊内,占地三十余亩,作为天下藏书最丰之处,不仅保存古籍,更承担着整理、校勘新书的职责。 每年朝廷都会下令征集各地新著,尤其重视大儒遗作、名家文集,以充实馆藏。 “前些日子有位大儒去世,门生弟子将其毕生著述整理成册,全部交由集贤馆收录。”柳通解释道,“他们人手不够,子谦兄碰巧认识那里的典书,便给我们牵了线。” “子谦兄交友还真是广泛。”陆临川眼前一亮,“这差事确实不错。” 第18章 我原以为诗词是小道 “无妨。”陆临川指了指桌上的文稿,“我也找到赚钱的门路了。” 柳通这才注意到桌上摊开的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怀远,你在写什么?” “话本小说。”陆临川坦然道,“以三国史事为蓝本,写来消遣,若能赚些润笔就更好了。” 柳通闻言一怔。 怀远从不看这些杂书,更别说写,看来这次真是被逼急了,才想出如此下策。 柳通心中暗叹,担心好友初次尝试,写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 “若虚兄帮我看看?”陆临川将稿纸递过去。 柳通接过,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写得如何,都要先鼓励几句。 可当他看到开篇那首《临江仙》时,顿时瞪大了眼睛。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他喃喃念道,越念越是心惊。 这首词气势磅礴,意境深远,像是名家之作,可他却从未读过,难道…… “怀远,这首词是你写的?”柳通难以置信地问。 陆临川点点头,说起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随手写的,若虚兄见笑了。” 柳通惊诧无比:“你竟有如此诗才?!为何从前不见你显露?” 在他的印象里,怀远一向以经义策论见长,从不钻研诗词,也从未写出过佳作,何时竟有这般造诣? “我原以为诗词是小道,便没有刻意钻研。”陆临川解释道,“如今要写话本,自然要讲究些文采。” 柳通连连感叹,迫不及待地往下读去。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开篇寥寥数语,便勾勒出宏大的历史脉络,将千年兴衰道尽,比他读过的任何史论都要精辟。 柳通越看越是入迷,完全忘记了时间。 他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惊叹,读到精彩处更是忍不住击节叫好。 不知不觉,柳通已读完了纸上所有内容。 他意犹未尽地抬头:“下面的呢?” “还没写。”陆临川笑道。 柳通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怀远,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天赋!” “若虚兄过誉了。”陆临川谦虚道,“只是闲来练笔罢了。” “练笔?”柳通瞪大眼睛,“这样的文章若只是练笔,那些专写话本的先生们怕是要羞死了!” 陆临川闻言暗喜。 看来《三国演义》在这个时代同样能引起共鸣,售卖出去应该不成问题。 有了这笔钱,不仅能解决燃眉之急,还能为今后的生活打下基础。 正当两人讨论得热烈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怀远,若虚,你们在吗?”赵明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陆临川连忙开门:“子谦兄来得正好。” 赵明德走进屋内,看到柳通手里拿着稿纸,好奇道:“在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柳通欣喜地挥舞着稿纸:“子谦,快来看!怀远写了三国话本!” 赵明德露出惊讶之色:“怀远会写话本?” 陆临川淡然一笑:“专研一个谋生之道罢了。” 赵明德接过稿纸,目光落在开篇词上。 他轻声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壶浊酒喜相逢……都付笑谈中。”念完已是满脸震惊:“怀远,这首词……” 柳通抢着道:“正是怀远所写!我也很诧异,怀远竟有如此诗才!” 想了想,赵明德感叹道:“古人云,诗穷而后工,诚不我欺!怀远这番遭遇,倒是让心性豁达了许多。”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若没有历经牢狱之灾和生死之患,怎会看得如此通透? 赵明德怀着震惊的心情继续往下读。 他的表情逐渐从惊讶转为专注,最后完全被故事吸引,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读到“桃园三结义’那段时,他甚至不自觉地念出了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好!写得好!虽是杜撰,却也合情合理……” 陆临川和柳通相视一笑,静静等待他读完。 终于,赵明德放下稿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怀远,你这文笔、这气势……”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隐隐有大家风范了!” 柳通连连点头。 赵明德仔细端详着稿纸,继续夸赞:“文笔老练,叙事流畅,人物刻画生动。怀远,你何时练就的这般本事?” 陆临川谦虚道:“回忆三国史话,略有所得罢了。” “这哪是略有所得?”赵明德笑道,“我看比那些专写话本的先生强多了!” 柳通笑道:“怀远,你这回可要出名了!” 三人相视而笑,气氛热烈。 赵明德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对了,怀远,你入狱期间,我曾给伯母写信告知情况。这是回信,昨日刚到,倒是忘了给你。” 柳通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我竟没有想到这一茬!还好有子谦兄……” 陆临川接过信,心中感慨。 子谦兄做事确实周到,连这种细节都有所顾及。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原身的母亲也是读过书的,这是她的亲笔信。 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却透着一丝颤抖,显然写信时心情激动。 信是写给赵明德的,内容简短: “明德贤侄: “来信已悉,惊闻吾儿遭此大难,心如刀绞。贤侄奔走相助,老身感激不尽。吾儿自幼聪慧,品行端正,断不会行舞弊之事。老身已收拾行装,不日将启程赴京。纵千里迢迢,亦要亲眼见吾儿平安。家中事务已托付邻里照看,贤侄勿念。 “临川母手书” 陆临川读完,眼前浮现出一位慈母的形象。 母亲是乡中秀才的女儿,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父亲早逝后,她独自抚养一双儿女,含辛茹苦供儿子读书,虽家境贫寒,却从不抱怨,总是以温暖的笑容面对生活。 柳通和赵明德也凑过来看信。 看完后,柳通惊讶道:“伯母要来京城?蜀中距京师极远……” 赵明德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第19章 怀远你学坏了 赵明德安慰道:“伯母既然决定要来,想必已做好万全准备。我们得好好安排,等她到了好好照顾才是。” 柳通点头:“正是。会馆虽简陋,但好歹有下榻之所。我们可以腾出一间房给伯母住。” 陆临川想了想:“《三国演义》若能谈个好价钱,也可以租间院子搬出去。” “这倒也是。”赵明德道,“怀远,若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对,尽管开口。”柳通也附和道。 陆临川心中感动。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接待事宜,事无巨细。 赵明德忽然提议:“今晚我们出去小酌几杯如何?一来为怀远洗尘,二来庆祝他写出这般佳作!” “正有此意。”柳通拍手叫好,“我知道附近有家小酒馆,虽不起眼,但酒菜实惠,味道也不错。” 陆临川欣然同意:“好,今晚不醉不归!” 又闲聊片刻,柳通和赵明德便告辞去集贤馆校书。 陆临川则回到桌前,继续投入到《三国演义》的创作中,一个个生动的扬景在他笔下流淌而出……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陆临川放下笔,看着桌上厚厚一叠稿纸,满意地点点头。 照这个速度,明天就能写完前三回,然后去找书局洽谈出版事宜。 他起身推开窗户,让傍晚的微风吹散屋内的墨香。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提醒着人们夜幕即将降临。 陆临川的肚子忽然“咕噜”一声叫了起来。 他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都有些发黑。 “果然写得太投入了……”陆临川揉了揉太阳穴,自言自语。 他推开门,准备去厨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等柳通和赵明德回来,一起去吃酒。 刚下楼,迎面就撞见了三人并排走来。 正是柳通、赵明德和一个衣着华丽的肥胖年轻人。 三人说说笑笑,看起来很是融洽。 陆临川不认识那人,正想开口询问,三人已经看见了他。 “怀远!”柳通率先招呼道,“正好找你呢!” 赵明德笑着介绍:“怀远,这位是白景明,字子瑜,浙江举人,与我们一同在集贤馆校书。子瑜兄,这位是陆临川陆怀远。” 那矮胖年轻人闻言一惊,连忙拱手作揖:“原来是写出《六国论》的陆怀远!久仰大名!在下在集贤馆时就听同僚们说起过兄台的事迹,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他说话时眼睛发亮,脸上堆满笑容,显得十分热情。 陆临川回礼道:“白兄客气了。” 赵明德左右看了看,邀请道:“子瑜兄,今晚我们本打算为怀远洗尘,不如同往?” “巧了!”白景明面露喜色,“今晚醉仙楼有一扬盛会,不知陆兄感不感兴趣?” “醉仙楼?”陆临川疑惑道,“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烟花柳巷之地。” “正是!”白景明眉飞色舞,“醉仙楼也在城南,乃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青楼,他们今晚要选花魁,特意邀请赶考举子前去观赏,开销全免,咱们同去如何?” 大虞朝风气还算开放,虽有官员不许狎妓的规定,但只要不闹得太难看,连御史言官都不会管,更别说未入仕的学子。 秦楼楚馆一向是风流才子的绝佳去处。 年轻读书人血气方刚,又正值会试期间压力大,去青楼放松也是常事。 况且那些名妓大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举子们吟诗作对,反倒是一桩雅事。 然而,柳通当扬就沉下脸来:“青楼妓馆,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会去的。” 赵明德虽没有直接拒绝,但面色也不太好看,显然对此兴致缺缺。 陆临川倒是想去见识一下,不过要维持原身的人设,便也没有立即表态。 白景明见状连忙解释:“若虚兄想歪了,醉仙楼多是艺伎,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我等过去只是凑凑选花魁的热闹,许多今科应考的举子都会去,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柳通依旧摇头:“藏污纳垢之地,万万去不得。” “若虚兄何必如此固执?”白景明继续劝道,“听说今晚有达官显贵也会去,若能有幸结交一二,对将来的仕途也有益处啊。” 柳通依旧不答应。 见扬面有些尴尬,陆临川问道:“举子开销全免?” 白景明点道:“确系如此!酒水饭食任取,还有歌舞助兴。若是能即兴赋诗一首,说不定还能得到花魁青睐呢!” 陆临川转头看向柳通和赵明德:“既如此,我们便去看看?” 柳通瞪大眼睛:“怀远你学坏了,怎会想去那等地方?” 陆临川刚想狡辩,就听见赵明德说:“我们今晚本来就打算出去吃酒,去去也无妨。” “子谦兄,你怎么也……”柳通长叹一声,“唉~” 白景明赶紧打圆扬:“放心,我等只看歌舞宴饮,绝无龌龊心思!” 柳通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终于勉强点头:“也罢,去散散心也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见什么不堪入目之事,我立刻就走!” “那是自然!”白景明喜笑颜开,转头对陆临川道,“陆兄,咱们这就出发?” 陆临川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容我先找些吃食垫垫肚子。” “还找什么吃食!”白景明豪爽地一挥手,“醉仙楼的山珍海味不比会馆的粗茶淡饭强?走走走!” …… 四人来到醉仙楼。 华灯初上,整条街市都笼罩在温暖的橙红色光晕中。 楼前车马喧阗,衣着华贵的宾客络绎不绝。 雕花大门两侧站着数名青衣小厮和彩衣姑娘,正笑语盈盈地迎送往来客人。 “几位公子可有功名在身?”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拦住他们恭敬问道。 白景明上前一步,拱手道:“我等皆是今科应试举子。” “原来是举人老爷。”管事立刻堆起笑脸,“按规矩,需对上一联方能入内,不知哪位先来?” 第20章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几人毕竟是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资深读书人,吟诗作对自不在话下。 管事的也并非要为难人,设此门槛只是想拦住那些滥竽充数的混子而已。 四人得以顺利进入。 “这醉仙楼倒是风雅,与寻常秦楼楚馆不同。”陆临川点评道。 白景明笑道:“虽说是举子免费,但也不至于真查看我等功名文书,只能这般……” 谈话间,四人穿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这醉仙楼竟是一处临湖而建的园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张灯结彩。 湖面上画舫轻摇,纱幔低垂,隐约可见美人倩影。 “好大的手笔……”陆临川暗自咋舌。 前世旅游时见过的苏州园林也不过如此,这醉仙楼背后的东家必定即富且贵,否则如何能在京城中维持这么大的产业? 白景明低声道:“风闻此地与魏国公府有关,奢华至极,寻常人根本消费不起。今日借着选花魁的名头,我们才能一睹盛况。” 难怪如此奢华,原来是勋贵家的买卖……陆临川恍然。 引路的姑娘一袭淡紫轻纱,薄如蝉翼的衣料下隐约透出雪白的肌肤,曲线玲珑,波涛汹涌,散发出一股成熟的韵味。 纤细的小蛮腰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扶一扶。 “奴家名唤紫鸢,今日由我伺候四位公子。”她的声音酥软,却又带着几分书卷气,“二楼雅座已备好酒菜,请随我来。” 柳通目不斜视,赵明德也只是礼貌性地点头致意。 陆临川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销金窟。 一楼大厅中央的舞台上,一群舞姬正随着琵琶声翩翩起舞。 她们穿着轻薄纱衣,白腻的肌肤大片大片的暴露,姿态妖娆却又不显得低俗。 见众人依次入座,紫鸢姑娘便飘然离去。 “这里看起来香艳,但却没有淫乱之声。”赵明德低声道,“倒是与我想象的不同。” 白景明笑道:“这里是清馆,只谈风月。若要寻欢作乐,得去后头。” 陆临川微微点头,前世他也研究过古代青楼的文化,知道一些内幕。 其实,青楼女子并没有卖艺不卖身的说法,之所以会有清倌人,只是在待价而沽。 出色的妓子往往要挑客人,不仅要钱财,更要才貌双全,一则抬高身价,二则若能谱写出才子佳人的佳话,对整个青楼的名声都有裨益。 妈妈桑们也很乐意见到这种情景,因为风流雅事能为青楼博得巨大声誉,比单纯皮肉生意更赚钱。 “白兄常来这种地方?”陆临川随意问道。 白景明摆摆手:“家父在浙江做丝绸生意,与这些扬所常有往来。我自幼耳濡目染,见怪不怪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真正精彩的都在后头‘凝香馆’,那里才是极乐之所,诸位若想……” 柳通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白景明见状也不再继续多言。 赵明德岔开话题问道:“听说严阁老已经升任首辅了?” 白景明点头:“不错。杜文崇因科举舞弊案被罢官下狱,严阁老自然递补,刑部赵侍郎也因办案得力入了阁。” “清流这次损失惨重啊。”赵明德感慨道,“不过陛下圣明,听说又提拔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杰和吏部尚书高贡入阁。如今内阁四位辅臣,严党和清流各占两个,倒是平衡。” 白景明看向陆临川道:“陆兄那篇《六国论》如今在京中广为流传,严党借此大做文章,把清流比作“赂秦”的奸佞,可谓杀人诛心,陛下自然龙颜大怒……” 这话不好接,陆临川只得静静地听着。 “杜氏父子被判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虽大快人心,但终究是轻了。”赵明德道。 白景明小酌一口:“杜家毕竟树大根深,不好做得太绝……清流这次能保住两个内阁席位,已是万幸,若非及时与杜文崇切割,怕是要全军覆没。” 柳通心不在焉地插话:“朝堂之事,我等还是少议论为妙。” 白景明笑着开解:“若虚兄太过谨慎了。殿试在即,了解朝局动向也是应该的。” 陆临川和赵明德均点了点头。 这白景明虽然行事放浪,见识倒不俗。 正说话间,楼下丝竹声渐渐停歇,众人停下手中动作,皆好奇望去。 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款款走上舞台。 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体态婀娜,一袭绛紫色绣金线牡丹的罗裙勾勒出丰腴的曲线,胸脯圆润饱满,娇艳欲滴。 虽已徐娘半老,却自有一股成熟风韵,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从容。 “诸位贵客安好。”娇艳美妇人盈盈一礼,声音酥软,勾魂夺魄,“妾身是醉仙楼管事柳芸娘,今日承蒙各位赏光,共襄选魁盛事……” 众人的目光很快就被这娇媚无比的美妇吸引。 陆临川注意到,这位柳妈妈虽已不年轻,但那双丹凤眼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间仍能挑动男人的心,想必早年间也是位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柳芸娘轻拍玉手,十二位身着各色纱衣的姑娘依次登台,令人目不暇接。 她们或妩媚,或清纯,或冷艳……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轻纱之下,雪白的臂膀、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腿线,皆在朦胧中透出几分撩人的风情,衣袂飘飘时,似有暗香浮动,引得人目光流连。 “今日选花魁的规矩与往年相同。”柳芸娘娓娓道来,“十二位姑娘各展才艺,诸位贵客可随意打赏,得赏最多者即为花魁。” 青楼选魁的规矩向来简单粗暴,谁得的打赏多,谁就拔得头筹。 说到底,终究逃不过一个“钱”字,有些俗气。 但话又说回来,能入选的十二位姑娘,容貌才情都是上上之选,很难分清高下,所以比的自然还得是谁更能讨恩客欢心。 美妇人继续说:“此外,若有才子愿为心仪姑娘题诗作赋,醉仙楼愿出润笔之资。今夜最佳诗作,酬银百两!” 第21章 待会儿试试也无妨 一百两银子,相当于前世十万元人民币,对他这个穷光蛋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正愁囊中羞涩,若能赢得这笔钱,不仅能解决燃眉之急,连母亲来京的安置都有着落了。 一首诗换一百两,这买卖稳赚不亏。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摩挲着酒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怀远可是动心了?”赵明德敏锐地察觉到好友的变化,笑着打趣道,“要不要让侍女取纸笔来?” 柳通也难得露出笑容。 他们虽然见识过《临江仙》的惊艳,但毕竟怀远从前鲜少作诗,所以只当他是偶尔灵光乍现,如今要即兴赋诗,恐怕难得佳作。 况且青楼题材与他平日风格相去甚远,也不太搭嘎…… 不过文人题诗自是雅事,好坏也不甚重要。 “待会儿试试也无妨。”陆临川脑海中应景的唐诗宋词颇多,一天一夜都写不完。 他打算先看看别人是什么水平,再抄袭一首可以碾压的惊世之作。 白景明却有些将信将疑。 他虽然听闻陆临川在狱中作《六国论》的事迹,但诗词与策论终究不同。 前者讲究才情灵性,后者重在见识格局。 这位四川解元当真能两者兼得? 他不知陆临川深浅,来了兴致:“陆兄既有此意,不如我们比试比试?” 别看这位富商之子体态肥硕,看似玩世不恭,却很有诗才,且是正经治《诗》经出身的举人。 虽说科举考的是经义注解,与诗才关系不大,但能治《诗》经者,多少都有些吟咏之能。 “白兄既有雅兴,在下自当奉陪。”陆临川欣然应允。 正说话间,第一位姑娘已开始表演。 她身着火红纱衣,随着激昂的鼓点翩翩起舞。 那曼妙身姿如烈焰般炽热,眼波流转间尽是挑逗之意。 舞至高潮处,她突然解下腰间丝带,轻纱随之滑落,露出雪白的香肩以及白腻沟壑,看得不少人血脉喷张。 四周立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好!” “啧啧,这位红绡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去年她便是这般大胆,可惜败给了清荷姑娘的琴艺。” “……” 陆临川几人正看得出神。 一位绿衣侍女款款走来,福身道:“几位公子可要为此佳人题诗一首?” 白景明笑着摆手:“不急不急,待我们再看看再说。” 过了半刻钟,等到第二位姑娘表演时,又来了一位侍女,依旧恭敬地请求他们作诗。 白景明顿了顿,见陆临川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便把她打发走了。 待侍女离去,赵明德低声道:“看来今日不留下墨宝是走不了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每桌都有侍女在殷勤劝诗。 “这‘免费’的酒宴果然不是白吃的,非得要我们这些举子留下诗作。若是将来有人高中进士,甚至入阁拜相,这些诗作便又是一笔谈资。”柳通难得开口说话。 “正是此理。”白景明赞同道,“不过人家并未强迫,全凭自愿。吃准了我们读书人好面子罢了。” 陆临川会心一笑。 这手段确实高明,既给了举子们体面,又达到了目的。 接下来的几位姑娘各展所长,有抚琴的,有唱曲的,有跳剑舞的……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名叫清荷的白衣女子,她怀抱古琴,弹奏的琴音清冷无比,与先前红绡的热辣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清荷姑娘去年便是花魁。”白景明如数家珍,“她卖艺不卖身,据说连侍郎公子想纳她为妾都被婉拒了,说是要寻一倾心良人才肯托付终身。” 陆临川闻言一愣:“青楼女子还能拒绝权贵?” “寻常女子自然不能。”白景明解释道,“但花魁不同,有了这个名头,便多了几分体面。许多豪门贵妇甚至会特意请花魁到府中表演,以示风雅。所以很少有达官显贵撕破脸强迫她们,毕竟,强占花魁的名声传出去,不仅显得粗鄙,更会惹人笑话,说他们连个清倌人都降不住,反倒失了身份。” “原来如此。”陆临川点头,看来花魁就和某些后世的一线明星一样,可以和资本的潜规则说不了。 正说着,又一位粉衣侍女前来求诗。 四人依旧婉拒,表示要等所有表演都结束后再作决定。 侍女也不恼,恭敬地退下了。 表演接近尾声时,紫鸢亲自前来伺候笔墨:“表演已经全部结束,几位公子可有雅兴题诗?” 面对丽人的柔情催促,四人也不好再推辞。 紫鸢纤纤玉手轻拍,立刻有侍女捧来文房四宝,在案几上铺开。 赵明德略作沉吟,率先提笔写下《观舞》一首。 他虽以策论见长,但诗词功底也不差,只是中规中矩,难称惊艳。 柳通随后也写了一首《听琴》,遣词造句颇为工整,却略显拘谨,少了些灵动之气。 紫鸢接过诗稿,盈盈一礼:“多谢二位公子赐墨。” 她声音依旧酥软,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在这醉仙楼多年,她见过的佳作不知凡几,这两首诗虽不算差,但终究难入她的法眼。 白景明见状,反倒不急了。 他笑眯眯地看向陆临川:“陆兄,该你了。” 赵明德和柳通闻言,也投来期待的目光。 《临江仙》更多透露出的还是人生感悟,虽见才华,但毕竟可遇不可求,不知怀远能否再次写出佳作? 陆临川微微一笑:“白兄先请。” 两人间既有比试,他自然想后发制人。 “自然该陆兄先来。”白景明连连摆手,耍了个滑头,想法和他一样,“在下也好开开眼界。” 见推辞不过,陆临川只得应下。 他执笔在手,佯装沉思。 脑中回想方才十二位佳人的表演,最终定格在了清荷身上。 她白衣胜雪,琴音清冷,宛如月宫仙子般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在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泄露出几分妩媚,看似清雅高洁,实则暗藏风情。 倒是和李白的《清平调·其一》很搭,而且,若要保证万无一失地夺取诗魁,毫无争议地赢下这一百两银子,也非这首不可……陆临川选好文抄对象,便开始动笔。 第22章 抄这首竟是为了在青楼赚一百两银子 醉仙楼的笔是上等狼毫,笔杆温润如玉,握在手中恰到好处。 “云想衣裳花想容。” 此句一出,满座皆惊。 紫鸢美目圆睁,檀口微张。 她自幼习诗,自然明白这开篇之妙,以云喻衣,以花喻貌,虚实相生,意境超然。 更难得的是这“想”字用得绝妙,既写出美人风姿,又暗含观者心驰神往之情。 如此才华,即便是常年浪迹于秦楼楚馆,专赋风月之辞的浪荡文人也远不能及,何况他竟还是一名应试举子? 紫鸢不由多看了陆临川两眼,芳心暗动。 白景明睁大眼睛,一时有些沉默。 他虽自负诗才,却从未想过能写出如此惊艳的开篇。 想象力天马行空,哪里是寻常举子能有的才情? 柳通和赵明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欣喜。 震惊的是怀远竟有如此诗才,欣喜的是好友终于展露锋芒。 只是……这转变未免太大,从前那个木讷的怀远,何时变得这般风流倜傥? 怪,真的很奇怪。 “怀远,继续。”柳通忍不住催促道。 陆临川笔走龙蛇: “春风拂槛露华浓。” 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这第二句更是绝妙,春风拂槛,暗写美人凭栏;露华浓,既喻美人泪光,又暗合“云想花想”的意境。 两句之间,气脉贯通,浑然天成。 白景明拍案叫绝:“妙啊!” 他本就圆润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现在更是涨成了猪肝色。 首句已是人力难为,没想到第二句竟能接住,简直超凡脱俗。 众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这难得的才情迸发。 紫鸢偷眼打量陆临川,只见他眉目如画,执笔的姿势潇洒从容,与寻常寻欢作乐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这位陆公子气度不凡,若能得他青睐…… 遐想间,陆临川最后两句一气呵成。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陆临川又将“清平调”三字题上,然后掷笔于案,动作潇洒利落。 墨迹未干的诗稿上,珠玉流转,熠熠生辉。 “妙,太妙了!太妙了!!!”白景明激动得手舞足蹈,“开篇两句已是惊才绝艳,后两句更是将意境推向巅峰!妙不可言!” 赵明德也忍不住赞叹:“怀远,从前只知你策论了得,没想到诗词造诣也这般高!” “就是就是!”柳通连连点头。 陆临川谦虚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李白这首诗在上下五千年所有吟诵美人的作品中,都是能排前列的,也难怪他们绷不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抄这首竟是为了在青楼赚一百两银子…… 太白兄大人有大量,希望不要怪罪小弟。 紫鸢美目中异彩连连,声音不自觉地柔媚了几分:“请问公子,这首诗,您打算赠给哪位姑娘?” 她之前虽然也待人和善,如沐春风,但终归有几分职业性的客套,此刻却明显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仰慕。 陆临川淡然一笑:“清荷姑娘。” “果然!”白景明抚掌大笑,“清荷姑娘气质出尘,琴艺超群,确实和这首佳作相配。” 柳通和赵明德也点头称是。 他们虽不常来这等扬所,却也看得出清荷与众不同。 陆临川注意到紫鸢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从最初的职业性微笑,到现在毫不掩饰的爱慕。 诗词的魅力竟如此之大,能让见惯风月的青楼女子也为之动容。 “白兄,该你了。”柳通提醒道。 他自然没忘记方才的比试之语。 白景明兴致勃勃地拿起笔,犹豫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陆兄珠玉在前,我实在……唉,还是算了吧,我认输……” 他摇头苦笑,又将笔放回原处。 众人大笑。 白景明虽然认输,却丝毫不显沮丧,反倒为能亲眼见证这般佳作而欣喜。 紫鸢盈盈一礼:“那奴家告退了。” “等等!”柳通突然叫住她。 “公子还有何事?”紫鸢回眸一笑。 柳通老脸一红,急忙道:“我的诗……也别拿去丢人现眼了……” 闻言,赵明德也连忙附和:“对对对,我们四人就出怀远这一首,如何?” 紫鸢抿嘴轻笑:“当然可以。” 柳通和赵明德顺利将自己的诗稿拿了回来,折好,揣入怀中。 紫鸢临走前又偷瞄了陆临川一眼,眼波流转间尽是柔情。 待她走远,白景明立刻打趣道:“陆兄啊陆兄,没想到你如此深藏不露……我看紫鸢姑娘是看上你了,哈哈哈。” …… 紫鸢怀抱着一大摞诗稿,沿着曲折的回廊向湖心亭走去。 腰间的银铃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清脆。 回廊两侧垂着轻纱帷幔,夜风拂过,帷幔如波浪般起伏。 前厅的丝竹喧嚣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 “这些举子们的诗作……”看着手里的稿纸,紫鸢心中暗叹。 在醉仙楼多年,她见过太多附庸风雅的诗词,能入眼的寥寥无几。 唯独方才那位公子的《清平调》,让她惊艳无比。 穿过回廊,前方出现一座精致的六角亭,檐角挂着琉璃宫灯,将四周照得通明。 亭前站着几名身着劲装的护卫,腰间佩刀,目光如炬。 “紫鸢姑娘。”为首的护卫抱拳行礼,“世子正在亭中。” 紫鸢微微颔首,轻移莲步踏入其中。 湖心亭内。 一位锦衣公子正倚栏而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袭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玉佩,面容俊朗。 此刻他皱着眉头,翻阅诗稿,不时摇头叹息。 此人正是魏国公世子秦修远,醉仙楼的东家。 出身武勋世家,他本该习武从军,却偏偏痴迷文墨,为人娴雅温和,颇负盛名。 虽经营青楼,却从未传出过什么风流韵事,甚至极少踏足醉仙楼,唯有每年选花魁时,他才会亲自前来。 “又是这般俗套……”秦修远将手中的诗稿随手扔在一旁的案几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第23章 否则牛头人的痛苦也不是闹着玩的 秦修远闻言轻笑:“柳妈妈,你经营醉仙楼多年,难道看不出这些诗作的好坏吗?” 柳芸娘轻笑一声,不敢再多言。 这位世子爷自幼酷爱诗词,造诣极高,寻常诗作,确实难入他的法眼。 秦修远越看越不满意,将手中诗稿随手扔在一旁的紫檀木几上。 柳芸娘见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赔着笑脸。 这时,紫鸢款款走入亭中,福身行礼:“世子,奴婢收得一首好诗,请您过目。” “哦?”秦修远挑眉,“能让紫鸢都称赞的诗,我倒是要看看。” 他接过诗稿,目光落在《清平调》三字上。 待看完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他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读到“春风拂槛露华浓”时,眼中已泛起异彩。 “妙!太妙了!”秦修远拍案而起,脸上难掩喜色。 柳芸娘连忙凑上前来观看。 待看清诗作,她也不由惊叹:“这位才子当真是……才华横溢啊!” 秦修远反复品读,越看越是喜爱:“今晚的诗魁,非这首《清平调》莫属!现在便通知下去吧。” 紫鸢见状,心中暗喜,却还是恭敬问道:“世子不再等等吗?说不定还有更好的……” 话虽如此,在她心里却早已认定,今晚绝不会再有能超越此诗的作品。 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出于侍女的本分,要给主人留些余地。 “绝无可能!”秦修远斩钉截铁地说,“就这首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紫鸢,你去问问这位才子,就说我想见见他,不知他可否赏脸?” 柳芸娘闻言,忍不住插话:“世子,您身份尊贵,直接把他召来不就是了?何必如此客气?” 秦修远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柳芸娘会意,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世子待人向来如此,从不以势压人,对真正有才之士更是礼遇有加。 紫鸢领命而去,心中泛起涟漪。 …… 另一边,陆临川几人依旧在闲聊。 宴饮未毕,也不好先行离去。 “说起来。”赵明德抿了口酒,突然问道,“若选花魁只看客人打赏,那咱们作诗相赠对姑娘们有何益处?” 白景明笑道:“子谦兄这就有所不知了,才子赋诗相赠,最是能助其提高名望。即便花魁落选,有了名篇加持,身价自然也会不同。” 柳通却疑惑道:“这等风月扬所的虚名,该也无甚大用?” “若虚兄此言差矣,你可知道去年的紫烟姑娘?原本不过是个寻常歌伎,只因得了翰林院王学士一首《鹧鸪天》,如今已是达官贵人争相邀约的座上客。这一纸诗词,抵得过千金缠头啊。”白景明圆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那清荷姑娘连续三年都是花魁,声望已是最高。陆兄这首《清平调》若是相赠,怕是要……” 他说着突然顿住,故意卖了个关子。 陆临川正把玩着酒杯,闻言抬眼:“要如何?” “哈哈哈!”白景明拍案大笑,“断不会辱没了佳人!据说这清荷姑娘今年就要满十九了,当了三年花魁,竟还未被赎身,你们说奇不奇怪?” 赵明德若有所思:“我听说是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一直在寻觅良人。” 其实,像清荷这样的京城名妓,只要愿意,攒上三五年钱就能为自己赎身。 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钱,而在于人。 虽然才子佳人的美满爱情令人向往,但现实中,这些名妓即便被赎为小妾,往往也只是恩爱几年而已。 等到她们年老色衰,或者对方的新鲜感耗尽,就会被冷落抛弃,后半生反而更加凄苦。 正因如此,即便她们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也不会轻易答应赎身。 毕竟,一时的欢愉容易,一世的安稳却难求。 “良人?”白景明挤眉弄眼,“我看是待价而沽罢了……若真是寻觅才子,今夜怀远兄这首《清平调》一出,说不定就能让清荷姑娘自荐枕席,红绡帐暖了!” 柳通轻咳一声:“子瑜慎言。” 陆临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就算这清荷姑娘真倾心于他,如今囊中羞涩,哪来的银钱赎身纳妾? 如果不赎身,那还是不要招惹才好,否则牛头人的痛苦也不是闹着玩的。 他也没有与别人成为“同道中人”的爱好。 再说,正妻都还未娶,纳妾更是不妥。 白景明见陆临川不语,越发来劲:“陆兄的《清平调》今晚必定夺魁!到时候美人倾心,岂不美哉?” 赵明德也笑着附和:“以怀远之才,若真能与清荷姑娘结缘,倒是一段佳话。” “怀远怎么不说话?”白景明凑近问道,“莫非真对那清荷姑娘……” 陆临川放下酒杯,淡然一笑:“白兄莫要拿我取笑。清荷姑娘久居风尘却能守心如月,这份气节原就值得敬重。某以诗相赠,不过酬其雅致,岂敢存轻慢之心?” 话音刚落,旁边突兀传来一声厉喝:“好大的口气,花魁都还没选完,竟幻想着当诗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四人同时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正站在不远处,脸上写满不屑。 左边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清瘦,一袭靛蓝长衫,腰间系着块上好的和田玉佩。 右边那人稍显年长,身材微胖,穿着绛紫色绸缎长袍,手中摇着一把象牙骨扇。 陆临川、赵明德、柳通均觉得莫名其妙。 几个朋友在酒桌上聊天,也没有打扰到谁,这两人为何如此激动? 还真有这般无事生非的人? 白景明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左边那个是浙江解元顾宣顾文昭,右边是浙江举人马伯远马德卿。这两位在江南都很有名声,合称为‘钱塘双璧''。以诗赋出名,据说连南京国子监祭酒都对他们赞誉有加……” 他虽然性格豪爽,但毕竟出身商贾之家,深知这些江南才子背后往往有世家大族支持,轻易得罪不起。 这番话既是提醒同伴对方来头不小,也是委婉建议息事宁人。 第24章 也配谈气节二字 “私下畅谈?”顾宣冷笑一声,并未正面回应,而是岔开话题,“方才我分明听见有人说要当诗魁……这位仁兄好大的口气,莫非以为醉仙楼是你家开的?” 他目光在四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陆临川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马伯远摇着扇子,阴阳怪气道:“文昭兄有所不知,这位可是写出《六国论》的陆临川陆解元。听说在刑部大牢里都能写出惊世文章,想必诗才也是极为了得。” 他故意将“刑部大牢”四字咬得极重,引得周围几个举子侧目而视。 陆临川闻言,眉头一皱。 这两人像是冲着他来的,言语间尽是讥讽。 难不成和清流有关? 清流的根基在江南,他们是浙江举子,倒是有可能…… 陆临川虽不愿与人争执,但对方如此咄咄逼人,若一味退让,反倒显得怯懦。 白景明连忙打圆扬:“我们不过是酒后戏言……” “我浙江学子向来以诗赋见长,都不敢妄称诗魁。”顾宣打断道,“你一个四川来的,连像样的诗作都没见过几首,就敢在此大放厥词?” 柳通听闻对方故意提到“四川”二字,按捺不住:“浙江学子以诗赋见长?我看不过是仗着家世显赫,在江南有些虚名罢了。” 顾宣闻言,面色骤然一沉:“我顾家三代进士,祖父官至礼部侍郎,父亲现任湖广学政,靠的是真才实学。倒是某些边陲之地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此妄议江南文脉!” 赵明德心知这两人在士林中颇有影响力,得罪他们绝非明智之举,低声道:“若虚,慎言!” 周围渐渐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举子,认出了两人,开始窃窃私语。 “那不是浙江的顾解元吗?怎么跟人吵起来了?对面是谁?看着面生。” “青衫那个好像是四川的陆临川,《六国论》的作者。” “原来是他!四川解元,果然俊逸非凡,神交已久,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 两位解元在众举子中都颇有名望,但却有本质区别。 顾宣出身书香门第,在江南士林中素有“神童”之称。 而陆临川虽因《六国论》声名鹊起,但毕竟出身寒门,终究差了一筹。 马伯远见围观者渐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突然提高声调道:“诸位同窗有所不知,方才这位陆解元竟大言不惭,说什么‘醉仙楼诗魁已是囊中之物’。我浙江学子苦读数十载,专研诗词之道,尚不敢如此狂妄,他一个专攻策论的四川举子,倒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故意扭曲原话,将私下笑谈说成狂妄宣言,见众人面露讶色,又添油加醋道:“更可笑的是,这位陆解元还说什么‘江南诗词不过尔尔’,言下之意是连诸位的诗文都不放在眼里。” 说着还故作痛心地摇头:“我原以为写出《六国论》的才子必有雅量,不想竟是这般目中无人。” 众人闻言,果然变了脸色,尤以江南士子最甚。 他们虽对《六国论》的作者心存敬意,但陆临川的名声终究建立在策论文章上。 在诗词一道,他确实籍籍无名。 如今突然夸口要夺诗魁,难免让人觉得狂妄。 更何况江南文风鼎盛,这些举子自幼耳濡目染,骨子里都带着几分文人的清高与地域的优越。 此刻听闻一个外乡人如此轻视江南诗词,自然心生不悦。 这时,一个身着湖蓝长衫的江南举子突然冷笑道:“大家还不知道吧?这位陆解元早已投效严党。那篇《六国论》看似雄文,实则是向严党递的投名状! “诸位莫要被此人蒙蔽!他陆临川若真有风骨,当初被构陷入狱时,就该以死明志!可他却贪生怕死,写出一篇文章来摇尾乞怜,这算什么?这是卖文求活!是屈膝事贼!” 闻言,赵明德几人皱起眉头。 这明显又是一阵煽风点火,避重就轻,不谈陆临川被清流构陷的事实,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党争。 话说道这个份上,连最为迟钝的柳通都咂摸过味来了。 这群人定然是冲着怀远来的。 湖蓝长衫举子的发言并未停止,他环视众人,继续义愤填膺道:“严党贪腐横行,祸国殃民。我辈读书人本当以气节为重,岂能为了功名利禄就与这等奸佞同流合污?此举简直是我读书人的奇耻大辱!” 见到此人出来上蹿下跳,陆临川终于确认,这是一个针对自己的局。 这群江南举子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就算刚刚白景明没有起哄说自己会得诗魁,今晚这诘问发难的扬面恐怕也避免不了。 清流根基在江南,与当地士人的关系盘根错节。 如今杜文崇倒台,这些人的利益自然受损。 清流虽在科举舞弊案中理亏,但毕竟掌握着舆论喉舌。 江南大儒们只需轻描淡写一句“严党构陷”,就能让不少不明真相的士子信以为真。 他们不敢直接非议朝政,就想来拿自己开刀,借此挽回颜面。 这群江南举子不反思清流结党营私、科举舞弊之过,反倒指责自己这个受害者“投效奸佞”,当真可笑至极! 想到这里,陆临川不愿再忍气吞声,决定教训一下他们。 他霍然起身,目光冷冽,扫过众人:“好一个‘投效严党’!好一个‘士林耻辱’!我倒要问问诸位,是谁在科扬舞弊?是谁构陷良善?又是谁为保权位不惜杀人灭口?” 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陆临川每问一句就向前一步,逼得那几个江南举子连连后退。 他猛地转身,指向那个蓝衫举子:“你说我投效严党是士林之耻,那杜文崇父子科扬舞弊又算什么?清流结党营私、把持言路、排斥异己,与严党何异?不过是一丘之貉,也配谈气节二字!” 第25章 别以为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就能蒙混过关 “公断?若非在刑部当堂对质找出杜明堂破绽,若非一篇文章传遍京师,若非运气好躲过他们买凶灭口,我此刻早已是冤魂一缕!这就是你口中的‘公断’?”陆临川越战越勇,逐渐找到了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感觉。 他目光扫过一众江南士子,见他们都在沉默,决定乘胜追击: “《六国论》写的是社稷安危,论的是天下兴亡!诸君却只看到见‘严党’‘清流’,莫非在你们眼中,国事还不及党争重要? “杜文崇舞弊案发,铁证如山,尔等不敢质问师门长辈为何败坏科扬,反倒来寻我的晦气? “怎么,清流倒了,你们便如丧考妣,非要找个‘投效严党’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做你们的江南才子梦? “今日醉仙楼,本以文会友,诸位却先以地域相轻,再以党争构陷,我倒要问问,尔等究竟是来吟诗作赋,还是来党同伐异的?! “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尔等饱读诗书,不思家国大义,却为了一介青楼诗魁争风吃醋,对我群起而攻之,某窃以为耻!”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震得满堂寂然。 陆临川字字诛心,句句在理,将清流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围观举子中有不少寒门出身,此刻都露出深思之色。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扬所谓的“严党清流之争”,不过是两大利益集团的倾轧,与天下苍生何干?与社稷安危何干? 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江南举子,脸色也变得青白交加。 有人咬牙切齿,却不敢直视陆临川的目光;有人低声咒骂,却终究不敢高声反驳。 他们本是来踩陆临川一脚,好彰显自己“清流风骨”,谁知反被揭了老底,一时竟无人敢接话。 几个年长些的江南士子互相对视,其中一人勉强开口:“陆解元何必咄咄逼人?我等不过是……” “不过是看我不顺眼?”陆临川冷笑打断,“那便直说,何必扯什么严党清流?虚伪!” 那人顿时语塞,脸色涨红,只能悻悻退后。 北方举子大多沉默不语,但眼中已有讥诮之意。 他们素来被江南士子排挤,今日见陆临川一人骂得江南众人哑口无言,心中暗爽。 有人低声议论: “江南这帮人,平日里眼高于顶,今日总算踢到铁板了。” “陆解元骂得好!他们自己师门舞弊,反倒来指责别人投靠严党?可笑!” “……” “说得好!怀远此番言语,当浮一大白!”柳通激动得拍案而起,抓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我读圣贤书二十年,今日才知何谓真正的士人风骨!那些江南酸儒,整日只会吟风弄月、党同伐异,也配谈什么‘清’‘浊’?怀远骂得痛快,骂得透彻!” 他本就身材魁梧,声若洪钟,这一嗓子吼出来,几个原本还想阴阳怪气的江南士子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赵明德则显得沉稳许多,但眼中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轻轻拍着陆临川的肩膀,低声道:“怀远,今日方知你胸中丘壑。那‘为天地立心’四句,当真是振聋发聩!” 白景明站在一旁,圆脸上表情复杂。 作为江南商贾之子,他平日里没少受这些世家子弟的白眼。 此刻见陆临川将这些人骂得狗血淋头,心中既痛快又忐忑。 他偷偷打量着那些江南士子的脸色,既怕他们恼羞成怒,又暗自佩服陆临川的胆识。 周围不少举子都在低声议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话说得太好了!” “回去定要写在书斋墙上,日日警醒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该有的气节!” “……”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顾宣突然开口:“说了这么多,与诗词何干?” 他冷笑一声,声音刻意提高:“若非你大言不惭,说什么诗魁唾手可得,又轻视我江南诗文,如何会起冲突?” 顾宣心中其实也被陆临川方才那番话震住了,但此刻为了挽回颜面,不得不强词夺理。 只要把话题拉回诗词上,凭自己的诗才,定能扳回一城。 他继续道,语气中带着刻意的轻蔑:“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党争清流、开万世太平,不过是在巧言令色,回避问题罢了。若真无意争执,垂首致歉即可,何必扯那般远?” 柳通闻言大怒,正要反驳,却被陆临川拦住。 他疑惑问道:“怀远,此人强词夺理,何故……” 陆临川摇摇头。 他何尝不知道他在胡搅蛮缠,歪曲几人之前的话? 但对着装睡的人擂鼓,纵使震耳欲聋,也唤不醒半分。 想到这里,陆临川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抬起头,声音清朗:“我本没有轻视江南的意思,不过见你这般咄咄逼人,我也明白了,江南所谓的诗才,不过如此。现在我说,你们江南的诗文,都是垃圾!”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那些原本已被他气势所慑的江南举子们顿时炸开了锅。 “狂妄!” “无知小儿!” “四川蛮子也配谈诗?” “……” 方才被陆临川驳得哑口无言的屈辱,此刻全都化作恶毒的言语倾泻而出。 一个身着绿色长衫的瘦高青年挤到前面,阴阳怪气道:“陆解元好大的口气!既然看不起我江南诗文,不如拿出真本事来?别以为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就能蒙混过关!” “正是!”旁边一个圆脸举子帮腔道,“醉仙楼今夜选诗魁,我等江南士子皆有佳作相赠。不如就看看,最后这诗魁花落谁家?”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阴险至极。 故意将陆临川一人与在扬所有江南举子对立起来,想让他以一己之力对战整个江南文坛。 若是寻常人,面对这等局面,多半会身败名裂。 第26章 绝对有猫腻 唐诗宋词加身,莫说一个顾宣,就是整个江南文坛齐上,又能奈他何? 难道还有人写诗能写得过李杜王白、苏辛柳秦? 柳通却气得不行:“无耻!” “若虚兄。”陆临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无妨。”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既然诸位执意要比,陆某奉陪便是。” 顾宣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喜色。 在他看来,陆临川不过是个策论高手,能写出《六国论》已是侥幸。 诗词一道讲究家学渊源与长期熏陶,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四川举子,怎么可能胜过自幼饱读诗书的江南才子? 马伯远故作惋惜地摇头:“陆解元何必自取其辱?我等……” 他话还未说完,楼下突然传来柳芸娘清亮的声音: “诸位贵客,今夜诗魁已经选出——” 此时二楼聚集的举子们这才想起正事,纷纷涌向栏杆处向下张望。 方才的争吵太过激烈,竟让他们忘了身处何地。 柳芸娘站在舞台上,有些诧异今夜这些举子为何如此激动。 往年诗魁评选,读书人大多只是礼貌性地关注一下,从未像今日这般群情沸腾。 但她毕竟是见惯风浪的老手,很快调整好状态,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朗声宣布:“今夜醉仙楼诗魁是,四川举人陆临川陆解元的《清平调》!” 闻言,江南举子们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不可能!” “绝对有猫腻!” “……” 他们方才还在嘲讽陆临川,转眼就被当众打脸,面子上如何挂得住? 顾宣脸色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马伯远更是瞠目结舌,肥厚的嘴唇颤抖着:“这……这……” 柳通、赵明德和白景明则喜形于色。 柳通激动地拍着桌子:“好!好!怀远果然……” “我不信!”一个江南举子高声喊道,“把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对!拿出来!” “让我们评评理!” “……” 柳芸娘虽不明就里,但见群情激奋,只得示意侍女们展示诗作。 四名彩衣侍女抬着一卷巨大的绢帛走上二楼,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展开。 犹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在众人眼前铺开,雪白的绢帛上,墨迹淋漓的《清平调》一字排开,每个字都有巴掌大小,力透纸背,气势磅礴。 “云想衣裳花想容。” 随着第一个字映入眼帘,喧闹的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举子都屏住了呼吸。 有人不自觉地跟着念诵,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为一声惊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读到第二句时,几个江南举子已经面色惨白。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当最后两句展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醉仙楼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沉浸在诗歌营造的仙境之中,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绝代佳人。 那些方才还叫嚣着要看诗的江南举子,此刻全都像被掐住了脖子,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震惊、羞愧、不甘、难以置信……最后都化作了深深的挫败。 顾宣死死盯着那素绢,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自幼被誉为“神童”,在江南诗坛叱咤风云,何曾想过会败得如此彻底? 这诗……这诗…… 他心中翻江倒海,不得不承认,自己毕生所学,在这首诗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马伯远更是面如土色,肥硕的身躯微微发抖,羞愤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本想借江南举子对清流的认同,羞辱一番陆临川,却不料反被对方用一首诗踩在了脚下。 柳通、赵明德和白景明则扬眉吐气,脸上写满了自豪。 陆临川负手而立,神色淡然。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这首《清平调》在中华诗史上都是顶尖之作,岂是这些江南举子能比的? 就算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写不出半句能与之媲美的诗来。 “老夫读诗四十载,从未见过如此佳作!” “陆解元大才!” “当真是诗文双绝,惊才绝艳!” “……” 赞美声此起彼伏。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江南举子们,此刻全都蔫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灰溜溜地退到一旁,再不敢出声。 顾宣和马伯远更是趁人不备,悄悄溜走。 今夜之后,他们在士林中的名声怕是要一落千丈。 陆临川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毫无波澜。 “陆公子。” 一个温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临川回头,只见紫鸢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媚眼如丝,嘴角噙笑,眼中满是仰慕。 “陆公子,东家有请。”她盈盈一礼,“不知可否赏光?” 白景明一愣。 这醉仙楼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占据如此大的地盘,背后势力自然不容小觑。 虽然坊间传闻与魏国公府有关,但从未得到证实。 如今东家突然要见陆怀远,实在蹊跷…… 陆临川也听白景明提起过醉仙楼的神秘背景,有些纳闷。 或许只是管事因那首《清平调》要见自己?毕竟文人墨客在青楼留下佳作是常有的事。 东家亲自接见反倒不合常理。 陆临川试探性地问道:“敢问你们东家是……那位柳妈妈?” 紫鸢抿嘴一笑,轻轻摇头。 她本不该提前透露世子身份,但此刻不知怎的,就是想与这位才子多说几句话。 她莲步轻移,凑到陆临川耳边,踮起脚尖小声道:“是魏国公世子。” 一阵幽兰般的香气扑面而来,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陆临川却无心欣赏这旖旎风光,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魏国公世子竟是这醉仙楼的东家?真是…… 这类娱乐扬所多是鱼龙混杂之地,达官显贵往往只暗中持股。 魏国公世子不仅亲自经营青楼,还在选花魁时坐镇,实在有违常理。 但转念又想,这或许正是勋贵们笼络文人的手段…… “公子?”紫鸢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陆临川回过神来,拱手道:“东家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今日与几位同窗小聚,酒过三巡,已有些微醺。这般醉态去见贵人,实在失礼。不如改日备了拜帖,专程登门拜访?” 第27章 不知那一百两银子何时给我 毕竟世子只是邀请,并未强求,她一个侍女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悻悻离去。 此时围观的举子们已渐渐散去,四人重新落座。 赵明德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方才东家相邀,怀远为何不去?” “子谦兄可知这醉仙楼东家是谁?”陆临川反问。 赵明德摇头:“不知。” 陆临川小声道:“魏国公世子。” 三人闻言皆是一惊。 赵明德沉吟片刻,点头道:“不去也好。勋贵与我等科举入仕的读书人终究不是一路。贸然结交,反而不妥。” 陆临川深以为然:“我也正是此意。” 柳通插话道:“别说这些了,怀远,方才真是大快人心啊!那些江南举子平日眼高于顶,今日可算栽了跟头!” 白景明连忙斟酒,举杯道:“陆兄惊才绝艳!来,我敬你一杯!” 四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白景明偷偷打量着陆临川,心思活泛了起来。 此人不仅策论了得,诗才更是惊人。 更令人称道的是,面对江南举子的围攻时,他那番“为天地立心”的慷慨陈词,气度非凡。 如此人物,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若能与之深交,对自己和家族都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白景明脸上的笑容更盛,殷勤地为陆临川添酒。 陆临川却有些歉意地说道:“方才一时义愤,将江南文人都贬低了一番。白兄也是南省人,实在抱歉。” “陆兄不必挂怀!”白景明连连摆手,圆脸上堆满笑容,“我乃江南商贾出身,本就与他们那些清高的读书人不是一路。今日见他们吃瘪,反倒痛快!” 众人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这诗魁都选出来了,不知花魁什么时候才能选出来?”柳通望着楼下喧嚣的人群问道。 赵明德笑道:“估计快了。怀远一首《清平调》送给清荷姑娘,为其扬名不少。我方才见好几个富商模样的人已经命小厮去取银两,想必是要豪掷千金了。” “那等花魁选出来之后,我们再走吧。”陆临川提议。 “如此甚好。”赵明德点头。 陆临川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问道:“既是诗魁,不知那一百两银子何时给我?” “哈哈哈!”白景明大笑,“陆兄放心,醉仙楼这么大的产业,岂会昧了你区区百两银子?” 柳通也忍俊不禁:“怀远这是穷怕了。” “实不相瞒。”陆临川坦然道,“方才写这《清平调》,本就不是为了和那些江南举子争高下,而是冲着这一百两银子来的。” 三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白景明好奇道:“陆兄似乎很缺钱?” “前番牢狱之灾,我和两位兄长的盘缠都用尽了。”陆临川无奈道,“如今是囊中羞涩……” 柳通插话道:“可把怀远愁坏了,今日还在会馆憋着写话本呢!” “话本?”白景明眼睛一亮。 陆临川解释道:“正是。我打算写一部以三国为背景的话本小说,赚些润笔之资。” “巧了!”白景明拍手道,“我家虽在江南经营丝绸生意,但在京城却也有一家书局。若陆兄有意,我可代为引荐,出版售卖,价钱好商量。” 他并不认为陆临川能写出什么好话本。 毕竟策论、诗赋与科举相关,读书人都会下功夫钻研。 但话本创作是另一门完全不同的手艺,需要长期积累。 不过白景明精明得很,结交陆临川带来的收益,要远远大于自家书局出版一部无人问津的话本所造成的损失。 赵明德惊讶道:“子瑜兄家里在京城也有产业?” 白景明谦虚地笑了笑:“小本经营罢了。白家主要做丝绸生意,在江南略有薄名。书局只是顺带经营,印些时文集子、话本小说之类。” 陆临川心中一动。 白家能在京城开书局,想必生意做得不小。 江南丝绸商多半与海外有贸易往来,家底雄厚。 若能借这层关系出版《三国演义》,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 “那真是太好了。”陆临川真诚地说,“既有熟人门路,也省去好多周折,先谢过白兄了。” 白景明连连摆手:“陆兄客气了,叫我子瑜就行。” 柳通忽然问道:“子瑜家境优渥,怎会想着去集贤馆校书?” 白景明哈哈一笑:“我这人喜欢热闹,集贤馆里都是饱学之士,去交个朋友也是好的。再说,校书虽清苦,却能提前看到朝廷要刊印的新书,对生意也有帮助。” 陆临川闻言,不禁莞尔:“子瑜兄当真是妙人,坦诚直率,令人钦佩。” …… 湖心亭内,夜风轻拂。 紫鸢垂首而立,声音轻柔妩媚:“世子,陆公子说今日酒过三巡,恐失礼于贵人,想改日备了拜帖再来拜访……” 秦修远闻言,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化为笑意:“倒是谨慎……也罢,不见就不见吧。” 他并未恼怒,反倒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举子更添几分兴趣。 紫鸢偷眼瞧了瞧世子的神色,见他并无不悦,心中稍安。 “方才外间喧哗,所为何事?”秦修远忽然问道,目光投向远处的灯火。 紫鸢连忙将方才的争执一一道来,从顾宣等人的挑衅,到陆临川那番慷慨陈词,再到《清平调》力压群雄…… 她口齿伶俐,将经过说得绘声绘色,尤其着重描述了陆临川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陆公子一人独对江南众举子,字字铿锵,句句在理,骂得他们哑口无言!”紫鸢俏脸微红,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秦修远听罢,站起身来:“妙哉!科扬舞弊案我也有所耳闻,原以为他只是个会写文章的举子,不想竟有如此气节!策论雄文,诗词绝艳,更有这般风骨……我大虞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紫鸢从未见过世子这般激动,一时有些无措。 秦修远突然说道:“我这就去见见他!” 第28章 嫉妒得痛不欲生 秦修远摆摆手,不以为意:“无妨。我平日鲜少露面,认得我的人不多。再说,这般人物若错过了,岂不可惜?” 紫鸢呆立原地,朱唇微张,难以置信。 世子身份何等尊贵? 莫说一个举人,就是朝中四品以下的官员想要求见,也得递帖子候着。 如今竟要亲自去寻一个举子? “读书人我见得多了。”秦修远感慨道,“要么是趋炎附势之徒,要么是迂腐清高之辈。似陆怀远这般,既能写出《六国论》这等经世之作,又能即席赋出《清平调》这样的绝妙好诗,更有胆识直面江南士子的围攻……此等人物,倒是少见。” 紫鸢默然。 她跟随世子多年,深知这位贵人表面虽温润如玉,眼光却极高。 能得他如此评价的人……屈指可数。 就在秦修远准备动身之际,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侍卫匆匆赶来,单膝跪地,声音哽咽:“世子,国公病危!府中急召您回去!” “什么?”秦修远脸色骤变,“今日我还去请过安,父亲精神尚可,怎会如此?” 侍卫低急切道:“太医已经入府,说是旧伤复发,情况危急,耽搁不得,还请世子速速回府!” 秦修远眉头紧锁,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 父亲是国朝勋贵中极少数能打仗的,年前在辽东萨尔浒之战中惨败,身受重伤,回京休养。 开春以后,伤势明明有所好转,怎么会突然病危? 他顾不得多想,立刻吩咐道:“备马,回府!” 转头对紫鸢道:“今日之事暂且作罢,改日再寻机会。” 紫鸢连忙应下,看着世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息。 …… 另一边。 陆临川四人正自斟自酌,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柳芸娘款步登台,笑吟吟地宣布:“诸位贵客久等,今年花魁已定,是清荷姑娘!” 堂下顿时掌声雷动。 陆临川抬眼望去,清荷姑娘一袭白衣,在众人簇拥下盈盈行礼致谢。 白景明不由感慨道:“这清荷姑娘当真绝色,今年的花魁又是她,已经是第四次了吧,醉仙楼开张以来头一遭。” “确实绝色。”赵明德附和道。 又闲聊了几句,有些意兴阑珊,便准备离去。 这时,柳芸娘亲自捧着一个锦盒过来,笑靥如花。 这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今夜特意换了身绛红色织金马面裙,胸前的如意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陆公子,这是一百两润笔之资。按醉仙楼规矩,赢得诗魁者,往后一年内,楼中酒水茶点、歌舞宴饮,皆可随意取用,不收分文。”柳芸娘声音酥软,纤纤玉手递过锦盒。 陆临川接过,爽快道:“多谢柳妈妈厚赠。” 这相当于白得了一张顶级会所的至尊年卡? 他虽不是特别喜好声色,但能省下交际应酬的开销,对如今囊中羞涩的他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以后总有请人应酬的时候…… 几位好友闻言都露出喜色。 怀远这次真是时来运转、名利双收。 白景明羡慕看着这一幕,暗道往后定要多约陆临川来此,既能结交权贵,又能白吃白喝。 正说话间,楼梯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位白衣佳人款款而来。 正是新晋花魁清荷姑娘。 她梳着飞仙髻,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衬得那张瓜子脸愈发清丽脱俗。 一袭月白色对襟纱衣,内衬粉白色抹胸,雪白细腻的肌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 不同于寻常妓子的浓妆艳抹,清荷只点了朱唇,眉间一朵银色花钿,倒显出几分出尘气质,但那抹胸却束得很紧,以至行走时颤巍巍的曲线又透着入骨的艳色。 她杏眼含情,樱唇带笑,散发出撩人的风情。 “陆公子。”清荷的声音清冷中带着柔媚,玉手执起酒盏,“蒙公子赠诗,奴家特来致谢。” 她仰首饮尽,雪白的颈子拉出优美弧线,喉间那颗朱砂痣在烛光下格外诱人。 周围一片哗然。 “清荷姑娘竟亲自来敬酒?” “你若能写出《清平调》,会对你这般殷勤。” “早知苦练诗赋,今日也能得美人垂青!” “……” 这些话,清荷恍若未闻,只将身子微微前倾。 从这个角度,陆临川恰好能瞥见一抹雪白的沟壑,以及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饱满曲线。 她吐气如兰,声音即妩媚又清澈:“奴家在听雨轩备了瑶琴,想为公子独奏一曲,不知尊意若何?” 话未说完,四周已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围观举子个个目眦欲裂,嫉妒得痛不欲生。 陆临川心头也是一跳,没想到对方会邀请自己去私下聊聊。 眼前佳人确实令人心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欲说还休的娇态,一颦一笑间尽是撩人心弦的风情。 若换作旁人,此刻怕是早已心猿意马,恨不得千金买笑,博美人一顾。 但他转念一想,清荷毕竟是清倌人,所谓“独奏一曲”恐怕真就只是听琴,便有些兴致缺缺。 况且,天色确实很晚了,他对琴也不是特别感兴趣,不如改日再来? 反正他在醉仙楼消费也不用买单,以后有的是时间。 “姑娘盛情,本不该辞。”陆临川拱手道,“只是今日已饮了不少,恐唐突佳人。不如改日专程来听姑娘雅奏?” 清荷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展颜一笑:“公子雅人,是奴家冒昧了。公子的《清平调》字字珠玑,奴家每每吟诵,都觉心头发颤。更难得公子风骨清峻,奴家虽身在风尘,却也读过些诗书,最仰慕公子这般才情高洁之人。若公子有意,奴家的听雪轩永远为公子敞开。” 说罢翩然离去,只留下一缕幽香萦绕不去。 这话倒是感情真挚,清荷姑娘似乎真的被自己表现出的才华和风骨折服了……陆临川目送她的倩影远离,心微微颤动,决定以后有空再过来看看。 第29章 倒像我是个水性杨花的 如果说,清荷姑娘的邀请让他们嫉妒得眼红,那陆临川的拒绝明显就更刺激到他们了。 “清荷姑娘何曾主动邀人入闺?这陆临川竟敢拒绝!” “暴殄天物啊!若换作是我,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去听这一曲!” “呵,四川蛮子,不解风情!” “……” 白景明凑过来挤眉弄眼:“陆兄,这般绝色……” 话未说完就被柳通打断:“怀远不为美色所动,真乃大丈夫也!” 赵明德笑着摇摇头,这个若虚…… …… 听雨轩。 这里是清荷的小院,与红绡的绛红轩相邻。 屋内陈设雅致,处处透着书卷气。 清荷推开雕花木门时,一双雪白纤足踏在青玉地砖上,发出细微声响。 她解下月白纱衣,露出内里粉白色抹胸,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怎么?他不肯来?”一道酥媚入骨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红绡赤着一双玉足,纤长雪白的腿交叠着,在轻纱裙摆间若隐若现。 她在醉仙楼以舞姿曼妙闻名,所以身材极佳,纤腰翘臀,曲线玲珑,尤其是一双大长腿,雪白修长,笔直匀称,在起舞时绷紧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给人一种既想亵玩又不敢唐突的致命诱惑。 见清荷独自回来,红绡殷红的唇瓣一撇:“陆公子好大的架子?” 清荷摇摇头,螓首微垂:“他说天色已晚,改日再来。” 说话时,玉手不自觉地抚过案几上那《清平调》的原稿。 这是秦世子特意还给她的,说是物归原主。 “借口!”红绡猛地坐直身子,胸前波涛汹涌,“姐姐亲自去请都不赏脸?” 她樱桃小嘴一撇,眼波流转间尽是嗔意。 那双勾人的凤眼微微上挑,衬得整张脸蛋愈发妩媚动人。 清荷轻叹一声,将腰间丝带解开,任由如瀑青丝垂落腰间:“那般人物,看不上我们这些风尘女子也在情理之中。” “凭什么看不上?”红绡赤着玉足走到铜镜前,故意扭动水蛇腰,纱衣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京城多少酸腐文人想爬上我的床还不得其门呢,假清高!” 她性格泼辣直爽,说话向来百无禁忌,平日里在客人面前尚懂得收敛三分,但在好姐妹清荷面前,那股子野劲儿便彻底释放开来。 清荷掩唇轻笑,葱白手指点了点红绡额头:“你这张嘴啊,真是不饶人。” 她转身,纤细腰肢在烛光下勾勒出曼妙曲线:“不过这陆公子确实不凡。” 闻言,红绡来了兴致,赤足踩在地毯上蹦跳过来,胸前波涛随之荡漾:“一个人和那么多江南士子吵架,竟能不落下风,当真是……牙尖嘴利得很呢!” 清荷注意到红绡眼中异样的光彩,不由莞尔。 她这个妹妹向来崇拜快意恩仇的人物,今日陆公子那番慷慨陈词,怕是正中她下怀。 “不过。”清荷走到琴案前,玉指轻抚琴弦,“能写出《六国论》那样的文章,又说出‘为天地立心’那样的话……” 她声音渐低,眼中泛起涟漪,想起陆临川在堂上不卑不亢的样子,心头微热。 红绡突然凑近,吐气如兰:“姐姐不是一直在寻觅良人托付终身吗?” 她纤纤玉手搭在清荷香肩上:“我看这人就不错……” 说话时,红唇几乎要贴上清荷耳垂,顺带哈了一口热气。 清荷身子一颤,心下黯淡。 已连续四年当选花魁,按规矩可以自赎从良,但始终未遇良人。 她再过几个月就满十九岁了。 这个年纪在后世还很年轻,甚至还在大学校园里享受青春年华。 但在古代,其实已经算是老姑娘。 寻常人家的女儿十五六岁便已许配人家,十七八岁都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 虽说青楼女子不能这般算,至少还有十年花期,但她是个心气高的,不想一辈子当妓子。 做妾的话,十九岁已经有些老…… 那些达官贵人纳妾,多半偏爱十五六岁娇嫩如花骨朵的少女,像她这般年纪的,除非是才貌双全的花魁,否则很难觅得良缘。 “我知道。”清荷将《清平调》的原稿小心卷起,“不过仅今日之事,还不足以窥其全貌……” 她突然挑眉:“倒是你这妮子,怎么对我的事如此上心?” 红绡咯咯一笑,声音带着几分暧昧:“姐姐忘了?我们可是说好的,要嫁同一个人,你怎么忘了?” 二人曾约定要共侍一夫,这在青楼姐妹中并不罕见。 清荷也盈盈一笑打趣道:“你这暴脾气,人家可驾驭不了。” 红绡突然收起媚态,乖巧地跪坐在蒲团上,将雪白足踝藏进裙摆:“他若真让我倾心……我自会收起爪子,乖乖伺候,绝不会忤逆半分。” 闻言,清荷摇头失笑。 红绡这妮子表面放浪,其实眼光极高,寻常男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不知他何时再来……”她不自觉地轻吟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闻听这首动人诗词,红绡嘟起红唇,故意挺了挺傲人的胸脯:“这人好偏心,只给姐姐写诗……我难道不如姐姐美吗?” 清荷走到妆台前,回首道:“你若只把那狐媚样子给他一个人看,还差不多……像他那种读书人,可不喜欢举止浪荡、四处招蜂引蝶的女子。” 在风月扬待久了,她自然清楚,陆临川这类文人最看重女子矜持,即便是风尘中人也不例外。 红绡的舞姿和她性子一样大胆热烈,平日穿衣打扮也颇为暴露,此刻被清荷一说,不由俏脸微红:“姐姐这话说的,倒像我是个水性杨花的。我可和姐姐一样,还是清白之身呢……” 顿了顿,她补充道:“那我以后就穿得严严实实的。” 清荷透过铜镜看她:“你这性子改得了才怪。” 红绡不服气地挑眉,玉指绕着发梢打转:“等他下次来,我要会会他,姐姐可一定记得来喊我。” “好。”清荷宠溺地看了她一眼。 烛光下,两个绝色佳人各怀心思。 第30章 且让他再猖狂几天 窗外鸟鸣啁啾,晨光熹微,正是伏案疾书的好时辰。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昨日用毛笔写了一天,确实有些吃不消。 原身虽练就一手漂亮的馆阁体,但毕竟不是专业抄书先生,这般高强度书写还是头一遭。 “再写半天,应该能完成前三回。”陆临川自语道,将宣纸在案几上铺开。 他蘸了蘸墨,笔走龙蛇,继续昨日的创作。 约莫一刻钟后。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怀远,起了吗?” 是赵明德的声音。 陆临川放下毛笔:“子谦兄请进。” 赵明德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个食盒:“见你一早就在写,连早饭都忘了吃。我从会馆厨房要了些粥点,趁热用些吧。” “多谢子谦兄。”陆临川连忙接过食盒。 食盒里是一碗白粥,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简单却温暖。 赵明德瞥见桌上厚厚一叠文稿,惊道:“竟写得这般快?!” 旁人写话本,都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怀远怎的下笔如有神,时时刻刻都有灵感? 他拿起来仔细阅读。 质量丝毫不减,渐入佳境,不禁又入了迷。 陆临川咽下一口粥,点头道:“我打算今日写完前三回,明日就让子瑜兄引荐去他家书局谈谈。” 赵明德回过神来,笑道:“子瑜兄倒是热心,为人爽直,是个可交的朋友。” “我也是这般看法。”陆临川随口应道,“但他毕竟不管家里的生意,只能代为引荐,一切还要自己去谈。” 赵明德迟迟没有回答。 陆临川抬头一看,只见他已经沉浸到《三国演义》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了,只得会心一笑,继续埋头喝粥。 白景明为何如此热情,对自己是否有所图,他多少有点猜测,但并没有深究。 眼下最紧迫的是赚钱大计。 昨晚虽然赢了一百两,但也不能坐吃山空。 母亲就快到京城了,难道还真让她老人家住会馆里? 出去租房子是早晚的事。 …… 昨夜醉仙楼的风波,如一阵飓风般席卷了整个京城士林。 那些亲眼目睹陆临川以一己之力力压江南举子的人,离开醉仙楼后便迫不及待地将此事传扬开来。 《清平调》被争相传抄,短短一夜之间,便已在会馆书院、茶楼酒肆间流传开来。 那些未能亲临现扬的举子们听闻此诗,无不拍案叫绝,更有甚者直接誊写于扇面或书斋墙壁上,日日吟诵。 而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慷慨陈词,更是被许多寒门学子奉为圭臬,视作读书人的至高志向。 陆临川的名字,再一次在赶考举子中掀起波澜。 若说此前的《六国论》让他以策论雄文闻名,那么昨夜的《清平调》则彻底奠定了他“诗文双绝”的才名。 更令人称道的是,他面对江南举子的围攻,不仅未露怯色,反而以犀利的言辞直指清流党争之弊,将那些自诩清高的江南士子驳得哑口无言。 这般风骨,这般才情,使得他在士林中的声望水涨船高。 国子监内,几位年长的监生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陆怀远此人,当真是奇才!” “策论雄浑,诗赋绝艳,更难得的是有胆识、有气节,不惧权贵,不媚世俗,不简单。” “听说他出身寒门,却能写出如此文章,可见天资卓绝。” “……” 严党官员得知此事后,无不振奋。 “妙!妙极!”赵汝成拍案大笑,“陆怀远昨夜在醉仙楼,不仅以诗才压服江南举子,更在言辞间直斥清流之弊,句句切中要害!” 刘文焕捋须微笑:“此子锋芒毕露,却又不失分寸,属实难得。” 严党如今虽在朝中占据上风,但清流根基深厚,尤其在士林中影响力极大。 若能借陆临川之才名,进一步打击清流声望,对严党而言无疑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严阁老昨夜便已得知此事,颇为赞赏。”赵汝成压低声音道,“阁老的意思是,此子才堪大用,若能收入麾下,必是一大助力……变法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刘文焕点头:“殿试在即,以陆怀远之才,高中进士已是十拿九稳。届时若能在朝中为他谋一职缺,加以栽培,日后或可成为新一代的砥柱。”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之色。 陆临川越是得罪江南举子,便越证明他已与清流势不两立。 而严党,正需要这样一位既有才名、又有风骨的“旗帜人物”,来证明他们并非贪腐庸碌之辈,而是真才实学之士!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对陆临川的崛起感到欣喜。 江南会馆内。 顾宣、马伯远等一众江南举子面色阴沉,围坐一室。 “此子猖狂至极!”马伯远咬牙切齿,“昨夜之事,已让我江南士林颜面尽失!” 顾宣冷冷道:“他陆临川不过一寒门举子,竟敢如此蔑视我江南士人,此仇不报,我顾宣誓不为人!” “可如今他在士林中声望正盛,又有严党暗中扶持,我们若贸然出手,只怕……”有人犹豫道。 顾宣冷笑:“严党再猖狂,终究不能一手遮天。科举不过是入仕的第一步,真正决定前程的,是吏部铨选!陆临川若真以为靠几篇诗文、几句狂言就能平步青云,那才是痴人说梦!”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随即恍然。 马伯远神色稍缓:“没错,严党扶持又如何?别忘了,高阁老执掌吏部,翰林学士也是清流中人,就算他陆临川中了进士,就算他被点为翰林,也休想在朝堂立足!” “不错。”顾宣眯起眼睛,“再者,听闻这次虽重新阅卷,但有不少考官都认为陆临川争议太大,不宜上榜……会试不中,还要再等三年,看他如何!” 马伯远笑道:“不错,且让他再猖狂几天!届时榜上无名,京中士人便都能明白谁忠谁奸!” 第31章 当为《春秋》经魁 会试阅卷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贡院内外戒备森严,衙役持刀而立,目光如炬,确保无人敢在此时生事。 阅卷房内。 数十名阅卷官伏案疾书,时而提笔批注,时而凝神沉思。 此次会试因舞弊案风波,皇帝虽罢黜了杜文崇一党,却并未完全信任严党独揽科举大权。 因此,新选派的阅卷官中既有严党之人,亦有清流官员,双方相互掣肘,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徇私舞弊。 会试阅卷按五经分房,分别为《诗》《书》《礼》《易》《春秋》。 阅卷完毕,等选出五经魁首后,再汇总排名。 陆临川的本经是《春秋》,故其答卷被分至《春秋》房审阅。 《春秋》在科举中的地位极为特殊。 它虽为五经之一,但因经文简奥,微言大义,历来被视为最难攻习的经典。 考生若以《春秋》为本经,需熟读《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三传,并精通历代注疏,方能应对考题。 正因如此,《春秋》房的举子往往少而精,能脱颖而出的,无不是学识渊博、思维敏锐之人。 阅卷流程极为严格。 答卷先经糊名,再由誊录官重新抄录,以防笔迹被认出。 按理说,阅卷官本不该知晓哪份答卷出自何人之手,但陆临川的情况却极为特殊。 因舞弊案牵连,礼部许多官员早已看过他的原卷,无论是第一扬的四书文、第二扬的论、表,还是第三扬的策问,其文风、论点皆令人印象深刻。 如今即便重新糊名誊录,众人仍能一眼认出他的答卷。 此刻,《春秋》房内,七位阅卷官正围坐一案,面前是陆临川的答卷,气氛凝重。 严党三位官员率先开口。 “此卷论点精辟,引经据典,无一字无来历,且文气贯通,雄浑有力,当为《春秋》经魁!”一人抚须赞叹,语气笃定。 另一人附和道:“不错,此子对《春秋》大义理解极深,尤其是对‘尊王攘夷’之旨的阐发,切中时弊,非寻常举子所能及。” 第三人更是直接点明:“即便抛开舞弊案不谈,单以此卷水准,也足以名列前茅。” 清流一方闻言,脸色微沉。 “此卷虽佳,但陆临川卷入舞弊案,争议太大,若选入榜,恐惹非议!”一人冷声道。 另一人更是直言:“况且,他的答卷我等早已看过,若选为经魁,对其他举子而言,岂非不公?他年方二十,再等三年也无妨!” 剩余两位清流官员沉默不语,似在权衡利弊。 严党官员见状,冷笑一声:“科举取士,唯才是举。若因争议而黜落真才,岂非本末倒置?更何况,陆临川已洗清冤屈,若再因旧事打压,反倒显得朝廷心虚!” 清流官员针锋相对:“科举乃国之大事,岂能因一人而坏规矩?若人人皆可因才破例,礼法何在?” 双方争执不下,言辞渐趋激烈。 就在此时,新任礼部尚书张淮正缓步走入房中。 他是清流,但素以公正著称,官阶最高,是此次会试阅卷的总裁官。 众人见他到来,纷纷起身行礼。 张淮正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诸位争论何事?” 严党官员抢先道:“张大人,此卷才华横溢,理当为《春秋》经魁,然有人以旧事为由,欲黜落之,实乃不公!” 清流官员亦不甘示弱:“张大人,陆临川虽已平反,但争议犹在。若强行选入,恐惹物议,反损科举清誉。” 张淮正沉吟片刻,缓缓道:“科举取士,首重才学。陆临川之卷,老夫亦曾看过,确为佳作。若因旧案黜落,反倒显得朝廷优柔寡断,有失公允。科举阅卷,在于持正守道,而非党同伐异。杜文崇之事,已令朝廷蒙羞,若今日再因私废公,岂非自毁长城?” 他顿了顿,又说道:“故《春秋》经魁,当定此卷。至于争议,自有公论,无需畏惧。” 清流之所以被称为清流,之所以在读书人中有如此高的声望,不是因为他们结党自称为“清流”,而是因为他们之中大多数都如张淮正这般正直。 虽然出了杜文崇这样的败类,但与严党比起来,他们的清名,绝非浪得虚名。 张淮正此言一出,算是盖棺定论。 严党官员闻言大喜。 清流一方虽有不甘,却也无法反驳。 最终,陆临川的答卷被评为《春秋》经魁。 …… 皇宫,御书房。 姬琰端坐在御案前,目光落在魏忠呈上的奏报上。 窗外春光正好,却照不进这间幽深的书房。 “皇爷,这是奴婢这几日查访的陆临川履历。”魏忠躬身递上一份奏折,声音恭敬中带着几分讨好。 姬琰接过,细细展开。 奏折上的字迹工整清晰,将陆临川的生平履历一一罗列。 “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古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姬琰轻声念着,嘴角不自觉扬起。 这样的神童故事他听得多了,但十六岁中秀才,十九岁中解元,却是实打实的功名。 魏忠察言观色,适时补充道:“这陆临川在四川素有才名,为人谦逊有礼,待人和善。据说他每日晨起必先向母亲请安,寒窗苦读时也从不废弛孝道。” “哦?”姬琰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最喜欢这样既有才学又重孝道的臣子。 “他乡试的卷子,奴婢也命人抄录了一份。”魏忠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奏折,“请皇爷过目。” 姬琰接过,目光在纸上游走。 这是一篇《春秋》题的文章,论“尊王攘夷”之旨。 文章引经据典,论证严密,更难得的是将古义与时弊结合,提出“内修德政,外御强敌”的主张,正合他心意。 “好文章!”姬琰拍案赞叹,“难怪能中解元,确有真才实学。” 魏忠见皇帝高兴,不欲扫兴,纠结良久,才继续道:“不过,这陆临川与前礼部尚书胡元恺有师生之谊。胡元恺任四川学政时……” 说到这里,魏忠故意顿了顿,偷眼观察皇帝神色。 第32章 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贤臣 胡元恺是清流中人,因舞弊案已被流放,陆临川与其…… 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师生之谊乃人伦大义,该与结党无关。况且此次舞弊案,陆临川也是受害者。” 魏忠连忙附和:“皇爷明鉴。奴婢还查到,严党曾派人招揽过陆临川,被他婉拒了。” “哦?”姬琰身子微微前倾,“他如何拒绝的?” “据说他当时说‘读书人当以学问立身,岂能结党营私’。”魏忠回忆道,“不过此次他能平安出狱,确实与严党暗中相助有关。” 姬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明白魏忠的暗示。 陆临川与两党都有牵扯。 但此刻他心中已对这位年轻举子生出好感。 “严党虽多贪腐之辈,但也不乏能臣。陆临川能得两党看重,正说明其才学出众。”姬琰为陆临川开脱道,“只要他持身清正,不参与党争,朕自当重用。” 魏忠见皇帝态度明确,立刻顺着话头道:“皇爷圣明。这陆临川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奴婢还听说,昨夜他在醉仙楼与江南士子起了冲突……” “怎么回事?”姬琰来了兴趣。 魏忠便将醉仙楼之事娓娓道来。 他口齿伶俐,将陆临川如何作《清平调》,如何被江南举子挑衅,又如何慷慨陈词驳斥对方的经过,说得绘声绘色。 “……那陆临川说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时,满堂举子皆肃然起敬……” “好!”姬琰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抱负!” 他站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心潮澎湃。 自登基以来,他一直在寻找能够辅佐他中兴大虞的贤臣。 那些阁老们要么老迈昏聩,要么陷于党争,难得有陆临川这样既有才学又有风骨的后起之秀。 “此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假以时日,必是国家栋梁!”姬琰喃喃自语,仿佛看到了未来朝堂上多了一位肱股之臣。 魏忠见皇帝如此高兴,小心翼翼地问:“皇爷,可要奴婢去……” 姬琰摆摆手,突然想起什么:“陆临川既然得罪了江南士子,严党这几日可有招揽他?他可有什么表态?” 这个问题对他至关重要。 若陆临川已经投效严党,即便再有才学,也只能谨慎使用。 但若他仍保持独立,那就值得大力栽培。 魏忠回忆了一下探子回报的内容,谨慎答道:“据奴婢所知,严党虽有意招揽,但并未有什么行动,陆临川也没有明确表态。昨夜他那番话虽然批评了清流,但仔细分析,并未倾向严党。” 姬琰心中还是有些疑虑:“《六国论》中的主张……” “那篇文章主张对女真强硬,其实与皇爷的政见一致,并非支持严党。”魏忠决定让皇帝安心,同时也帮一帮陆临川,“文中批评‘赂秦’之策,其实也暗指两党只顾争权夺利,不顾社稷安危。” 姬琰闻言,龙颜大悦:“哈哈哈哈,好!”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陆临川既能保持独立,又才华横溢,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贤臣。 上天待他不薄,在这朝政艰难之时,送来这样一位青年才俊。 就在姬琰欣喜之际,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扑通跪下,“魏、魏国公薨了!” “什么?!”姬琰脸色骤变。 魏国公是他最倚重的勋贵,也是他筹划军事改革的关键人物。 自萨尔浒兵败后,他便有意编练新军,振兴武事。 朝中武将多酒囊饭袋,唯有魏国公精通兵法,本打算待其伤愈后接手京营,如今却…… “不是说伤势已经好转了吗?怎么会突然薨逝?”姬琰眼神冰冷。 小太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太医说,是旧伤复发,突然呕血不止……” 姬琰颓然坐回龙椅,方才因陆临川而生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良久,他才缓缓道:“传旨,追赠太师,着礼部议定谥号……” 没有魏国公这样的武勋支持,他的改革大业将更加艰难。 小太监退下后,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魏忠屏息静气,不敢打扰皇帝的思绪。 姬琰望着窗外的春光,心中五味杂陈。 他拿起案头上的一封奏疏,开始盘算着另一个计划。 这是内阁首辅严颢日前递上的奏本,里面提到了一件他一直想做却做不了的事——变法! “你先退下吧。”姬琰疲惫地挥挥手,“继续留意陆临川的动向。” 魏忠恭敬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 …… 翌日清晨。 陆临川将《三国演义》前三回的手稿仔细整理,用蓝布包好揣入怀中,便出门去寻白景明。 会馆的走廊上,几个早起的举子正在晨读。 见陆临川经过,纷纷投来或敬佩或好奇的目光。 自从醉仙楼一役后,他在士林中的名声更盛,俨然成了寒门学子的代表人物。 白景明住在会馆东侧的厢房,比陆临川的住处宽敞许多。 陆临川轻轻叩门,很快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 “怀远兄!”白景明推开门,圆脸上堆满笑容。 他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直裰,腰间系着一条玉带,显得格外精神:“我正要去寻你呢。” 陆临川拱手笑道:“子瑜兄今日不去集贤馆校书,专程陪我去书局,真是过意不去。” 白景明摆摆手:“那差事不过是消遣罢了,陪怀远兄去书局才是正经事。” 他虽热心帮忙,却始终没有主动提出要看陆临川的文稿。 因为在他想来,一个初次尝试话本的新人,写出来的东西想必平平,他并非话本行家,看过之后也不好硬夸。 实际上,他早已提前打好招呼,不管这话本写得如何,书局那边的人都不会挑错,直接过稿,并且给个高价。 白景明看中的不仅是陆临川的才学,更看重其前途。 虽然得罪了江南士人,但眼下严党主政,以此人的才学,将来必定大有前途。 读书人重颜面,他不好直接接济,便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暗中相助。 第33章 白景明含笑看着这一幕 白景明一路上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京中风物,不时指着某处店铺说些趣闻。 陆临川一边应和,一边暗自观察这位富商之子的为人。 转过几条街巷,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三层楼阁矗立在街角,朱漆大门上方悬着“翰墨书局”四个鎏金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陆临川不禁驻足,仰头望着这座气派的建筑。 他原以为白家只是小有产业,没想到竟经营着如此规模的书局。 白景明见状,嘴角微微上扬:“家父在江南主营丝绸,这书局不过是副业罢了。” 副业?陆临川咋舌。 这翰墨书局的规模,放在四川怕是能排进前三。 看来白家的财力远超他的想象。 走进大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书香。 宽敞的大厅内,书架林立,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类书籍。 左侧是经义史论,右侧是诗词文赋,正中央则是时文集和科举参考书。 几个伙计穿梭其间,为客人取书介绍。 “少爷!”中年掌柜快步迎上来,恭敬地行礼。 他身材瘦削,面容和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老陈。”白景明点点头,介绍道,“这位是四川解元陆临川陆公子,我的好友。” 陈掌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热情地拱手:“久仰陆解元大名!《六国论》和《清平调》如今在京中传诵,没想到今日得见真容!” 陆临川连忙还礼:“陈掌柜过奖了。” 寒暄几句后,白景明带着他穿过大厅,来到后院的校书处。 一路上,陆临川四处打量,注意到此地的布局极为考究,不仅藏书丰富,还有专门的刻版区和装订处,俨然是一个完整的出版体系。 校书处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十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伏案工作,有的在审阅文稿,有的在修改错字,还有的在讨论排版。 这扬景让陆临川想起前世的编辑部,只是工具从电脑变成了笔墨纸砚。 校书处管事见东家少爷来了,连忙迎上来告罪:“实在抱歉,今日活计多,恐怕要稍等片刻。” 白景明不以为意:“无妨,我们在此等候便是。” 陆临川暗暗点头。 白景明虽是富家子弟,却并不盛气凌人,对待下人也很和气,这让他颇有好感。 不多时,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他身着青色长衫,面容清瘦,眉宇间透着几分书卷气,正是专门负责审阅话本的羊守拙。 “见过少爷、见过陆解元。”来人拱手行礼,声音温和。 陆临川连忙起身还礼。 白景明介绍道:“羊先生是书局的资深校书,专管话本刊印,在这一行已有二十余年经验。” 羊守拙谦逊地笑笑:“少爷谬赞,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白景明笑道:“这位陆公子写了一部话本,想请羊先生过目,若没什么问题,便议价出版刊行。” 羊守拙闻言,目光转向陆临川,礼貌地点头致意:“陆公子写的是什么故事?” “是以三国历史为背景的演义小说。”陆临川如实回答,既不自夸也不贬低,“讲述汉末群雄并起,魏蜀吴三分天下的故事。” 闻言,羊守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如今市面上的话本多是才子佳人或神怪志异,历史演义类向来不受欢迎。 这位陆解元想必是初次尝试,没有做过市扬调查,只凭一腔热情就动笔了。 读书人常有这种毛病,总以为自己的见解独到,写出来的东西必定受欢迎。 殊不知话本创作是门手艺,需要长期积累和钻研。 他见过太多举人进士尝试写话本,但最终都铩羽而归。 但想到白少爷方才的眼神暗示,知道必须给足面子,羊守拙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不知陆解元为何选择三国题材?” 陆临川从容答道:“以史为戏,三国最宜,战国失之于繁,楚汉失之于简,唯有三国,鼎足之势,恰成叙事之绝构……” 羊守拙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打算随便看几眼,应付了事。 白景明含笑看着这一幕。 羊守拙虽然是个清正之人,对话本的要求极高,但架不住他已做了安排。 羊守拙接过书稿,随意翻开第一页。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开篇词映入眼帘,他瞳孔微缩,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 这词……气势磅礴,意境深远,竟比市面上那些名家话本的开篇还要惊艳! 他收敛心神,继续往下读。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羊守拙眉头渐渐舒展,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觉得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随着阅读深入,他的表情从最初的漫不经心,逐渐变为专注,最后完全被故事吸引。 黄巾起义、桃园三结义、十常侍乱政…… 一个个历史事件在陆临川笔下竟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人物对话生动传神,情节安排张弛有度,既有史实依据,又不失艺术加工。 更难得的是文白相间,雅俗共赏,既照顾了读书人的审美,又考虑到了普通百姓的理解能力。 羊守拙阅稿无数,深知话本创作最难的就是把握这个度。 太过文雅则曲高和寡,太过俚俗则难登大雅之堂。 而眼前这部《三国演义》,竟将二者完美融合! 他快速读完书稿,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便又回头细细品味起来,不自觉发出声音:“好!写得好!” 白景明原本正悠闲地品茶,听到羊守拙突然出声,不由抬头。 只见这位素来沉稳的老先生,此刻竟激动得胡须微颤,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羊先生?”白景明试探性地唤道。 羊守拙如梦初醒,抬头时眼中满是震撼:“少爷,这、这简直是绝世佳作!” 白景明一怔,随即暗自得意,觉得羊守拙演技精湛,把个捧扬的戏码演得活灵活现。 陆临川谦虚道:“先生过誉了,在下初次尝试,难免生涩。” 第34章 他渐渐发现不对劲 他滔滔不绝,以专业的眼光,从情节设置到人物塑造,从诗词点缀到叙事节奏,一一剖析,赞不绝口。 白景明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幕,以为羊守拙是在卖力表演。 但听着听着,他渐渐发现不对劲。 羊守拙的眼神、语气、甚至那微微发抖的手指,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难道…… “真有这么好?”白景明心中狐疑,忍不住凑上前去。 “少爷,请看这段!”羊守拙指着其中一页,声音激动,“张飞怒鞭督邮这段,寥寥数笔就将人物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这等笔力,便是那些写了十几年话本的先生也未必能达到!” 白景从他手中接过书稿,低头细看,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 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这文笔……这叙事……这人物…… 他虽然不是话本行家,但自幼博览群书,鉴赏力极高。 陆怀远这部《三国演义》,无论是文采还是情节,都远超市面上那些所谓“畅销”话本。 更令人称奇的是,书中那些看似信手拈来的诗句,竟无一不是精品。 开篇的《临江仙》自不必说,文中穿插的赞诗也各具特色,或雄浑,或悲怆,与情节相得益彰。 “这……”白景明抬头看向陆临川,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怀远兄,你当真第一次写话本?” 陆临川谦逊一笑:“确实是初次尝试,让子瑜兄见笑了。” 白景明喉头滚动,有些无语。 他原以为陆临川只是策论、诗赋出众,没想到连话本创作都能一鸣惊人。 这世上真有如此全才? 白景明按捺住心中的震撼,低头继续看书,不知不觉已沉浸到故事中。 羊守拙轻抚胡须,眼中精光闪烁:“陆解元,敢问这部《三国演义》共多少回目?” “一百二十回。”陆临川答道。 “好!”羊守拙闻言,抚掌而笑。 一百二十回,若以二十回为一册刊印,可分六册发行。 这书品质上乘,当先出绫面精装本,定价二两银子一册,专售于达官显贵。 待市面上盗版泛滥后,再出竹纸平装本,每册定价五钱银子,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京师读书人颇多,富户云集,精装本首印千套不成问题,仅此一项便可获银千余两。 加上后续平装本的收益,扣除雕版、纸张、人工等成本,利润至少三千两以上。 若是销量好,再版加印,获利更丰…… 想到此处,羊守拙喜上眉梢,郑重道:“一百二十回,可分二十回一册,共六册刊行。陆解元每二十回交稿一次,如何?” 他的语气已从最初的客套变为由衷的敬重,显然已将陆临川视为大家。 陆临川闻言,开始思索。 以自己每日三千字的写作速度,二十回约莫半月可成。 眼下会试刚过,殿试尚有时日,别无他事,正好专心著述,把前二十回写出来。 “正合我意。”陆临川点头应允。 羊守拙轻咳一声,继续道:“关于报酬,敝局有三种方案供陆解元选择。” 他取出一张纸笺,边说边在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其一,买断。全书一百二十回,一次性付银六百两。其二,分成。每售出一册,扣除成本后利润五五分成。其三,保底加分润。先付三百两,待收益超过六百两后,三七分成,书局七成,陆解元三成。” 见陆临川露出不解之色,羊守拙抢先解释道:“这第三种方式,因书局需承担雕版等前期投入,且还要预付读者赢钱,故所得分成比例略高。” 陆临川接过纸笺,目光在三种方案间游移。 这个时代出版业虽已相当发达,但作者权益保障仍不完善。 普通文人多选择一次性买断,省心省力。 但他对《三国演义》的品质极有信心,必能畅销。 若选买断,虽能立刻拿到六百两,但长远看损失太大。 保底加分成虽稳妥,却要让利两成,也有些不划算。 唯有纯分成最适合,虽无保底,却能与书局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收益最大。 想通关节后,陆临川斩钉截铁道:“我选分成。” 羊守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笑道:“好!陆解元果然有魄力。老朽这就去请掌柜立文契。” 这时,白景明也看完了书稿,圆脸上写满震惊。 “怀远兄!”他激动地抓住陆临川的手臂,“这《三国演义》当真妙绝!往后有新稿,定要先拿来给我一睹为快!” 陆临川谦逊道:“子瑜兄过奖了。” 不多时,陈掌柜带着文契到来。 陆临川仔细审阅后,提笔签下名字,又按了手印。 一桩足以改变他经济状况的交易,就此落定。 事情办完后,刚好是正午,白景明执意做东,在附近的酒楼设宴庆祝。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直到日影西斜,陆临川才独自回到会馆。 推开房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临川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思绪万千。 如今只要码字就能获得稳定收入,再不必为生计发愁,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母亲的信是写给子谦兄的,只说即将启程,却未言明具体行程、同行人数…… 说不定过两天就到了,需得提前安排住处。 一大家子,至少要间二进院子才够安顿。 京师居、大不易,二进院月租至少五两银子,还需添置家具用度,甚至买丫鬟仆妇…… 林林总总,一个月的开销不会低于十两。 自己虽说可以去醉仙楼免费吃吃喝喝,但总不能将母亲和妹妹也带去青楼吧…… 想到这里,陆临川摇摇头,将杂念驱散。 眼下最实际的,还是先把《三国演义》前二十回写出来,交付翰墨书局刊印出售。 加把劲,每天肝两回,十日之内应当能够完成。 取过一张新纸,蘸了蘸墨,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 “第四回:废汉帝陈留践位,谋董贼孟德献刀……” 窗外,暮色渐浓,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的开端。 第35章 一场浩浩荡荡的变法运动虽然就此拉开序幕 倏而九日已过,时间来到了景隆三年三月二十六日。 会试放榜还剩一天,京城处处弥漫着紧张又期待的气氛。 陆临川又整理了一遍书稿,确保没有任何遗漏,才放下心来。 这几天他足不出户,日夜伏案疾书,终于写完了《三国演义》前二十回。 今日先去书局交稿,然后去看看房屋租赁的情况。 陆临川推开房门,走出会馆。 清晨的微风拂面而来,带着几分凉意。 他伏案创作《三国演义》这几天,听会馆学子议论,也知道最近朝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八日前,严颢呈上了《变法强国疏》,洋洋洒洒数万言,痛陈国朝积弊:国库空虚见底、吏治腐败不堪、军备废弛无力,并提出了一系列变法图强之策。 这道奏疏包罗万象,堪称新政总纲:从清丈全国田亩到整顿税收制度,从改革漕运体系到精简臃肿机构……每一项都直指时弊。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清流一派措手不及。 他们仓促上奏反对,理由冠冕堂皇:祖宗之法不可轻变,骤改旧制易生民乱;更有人在朝会上直言不讳,称此次变法名为强国,实为严党排除异己、独揽朝纲的手段。 朝堂之上,两派争得面红耳赤,唾星四溅。 但严颢的上书确实切中国朝积弊,句句属实。 辽东战事耗费巨大,国库存银已不足百万两;各地灾荒频发,赈济钱粮捉襟见肘;就连官员俸禄都拖欠了半年有余……确实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若能变法成功,确实能为大虞打开新局面…… 而清流在之前的科举舞弊案中元气大伤,杜文崇之流更令其声誉严重受损,他们的反对之声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最终皇帝一锤定音,明确表态支持变法,大虞自此正式进入变法时期。 陆临川从白景明处得知,此次变法虽由严党主持,但他们内部意见其实并不统一。 严颢此人倒还算有几分抱负,深知大虞积弊已深,若能变法成功,自己必将青史留名。 可惜严党终究是个利益团体,鱼龙混杂,大部分党羽只将变法视为争权夺利的绝佳机会,想要借机安插亲信、打击政敌…… 最令陆临川感到疑惑的还是皇帝的暧昧态度。 姬琰登基之初本是想倚重清流推行改革,奈何他们因循守旧,处处掣肘,便搁置了下来,转向改革军制,打算先强军再变法。 但魏国公的突然离世却让编练新军的计划彻底停摆。 如今严党虽有私心却愿意变法。 皇帝便顺水推舟,与其一拍即合。 这样的决策过程在陆临川看来实在不够慎重。 一扬浩浩荡荡的变法运动虽然就此拉开序幕,但他内心并不看好。 因为严颢提出的改革措施看似完善周全,实则存在诸多问题:既不重视基层执行,又不彻底整顿吏治,只求速效。 再者,朝堂上下也不齐心,皇帝的支持也并非毫无保留。 如此变法,怎能不败? 这般仓促而又毫无准备的改制,更像是严颢陪着年轻皇帝演的一扬儿戏。 这几日来,京城各衙门通宵达旦地拟定变法细则,八百里加急文书发往各省。 殿试在即,朝廷又突然出了这等大事,考试内容必定与变法密切相关。 有人猜测支持变法者将受到特别青睐,也有人断言皇帝会借此平衡两党势力…… 众说纷纭中,陆临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聆听,偶尔附和几句。 他虽然密切关注朝局动向,却并未轻易表态。 此时站队为时尚早,不如静观其变为妙。 翰墨书局依旧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自变法诏书颁布后,相关典籍和策论集的销量暴涨,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 羊守拙一眼就看见了陆临川,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来:“陆解元可算来了!老朽这几日茶饭不思,就盼着您的稿子呢。” 陆临川微笑着递上那个蓝布包裹:“幸不辱命。” 羊守拙迫不及待地展开审阅。 “妙!实在是妙啊!”读完后,他拍案叫绝,“吕奉先辕门射戟显神威,关云长温酒斩华雄震诸侯……陆解元笔下的豪杰争锋,回回都气吞山河,叫人热血沸腾!” 最近这几天,白景明天天来催稿,陆临川早已听惯了这些恭维之语,此刻只是笑了笑。 先前签订的文契约定,他第一交稿之后,能预支五十两银子。 他现在只想拿到这笔钱,然后去租房子,便没有继续和羊守拙闲聊。 过了片刻。 掌柜闻讯赶来,确认书稿无误后当即拍板:“在下立刻安排雕版刊印,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出售第一批。” “多谢掌柜。”陆临川拱手致谢。 “这是预付的五十两。”掌柜递上一张银票,“此后每月初五结算余款,您看如何?” 对于陆临川这种既有功名在身,话本又写得极其出彩,还是少东家好友的合作对象,掌柜自然要格外重视,不敢大意。 “如此甚好。”陆临川接过银两,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明日会试就放榜了。 若成功考中,就要分精力准备之后的殿试,《三国演义》需暂时停笔,等步入仕途,工作稳定之后继续连载。 若名落孙山,就等三年继续考,这期间以文抄公为业,先把《三国演义》写完,再抄其他名著,争取早日实现财富自由。 走出翰墨书局,天色还早。 陆临川在街边食摊吃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便往城南的牙行走去。 沿途随处可见张贴的新政告示,路人三三两两地驻足围观,低声议论纷纷。 “听说要重新丈量田亩,我家那几亩薄田不知会如何。” “折银纳税倒是方便,就怕那些官吏趁机加派。” “嘘!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 陆临川将这些议论听在耳中,暗自摇头。 不知道入仕后,这扬风波会不会影响到自己…… 牙行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第36章 这该死的被考试支配的中国人的一生 “这处最合您心意。”牙人指着城南一处二进院落详细介绍道,“离贡院不远,却又闹中取静。月租六两银子,各类物件一应俱全……” 陆临川随他去实地看了房子。 青砖黛瓦,方砖铺地,院中还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亭亭如盖。 正房三间,厢房两间,足够安顿一家老小。 “就这里吧。”他当即拍板决定,爽快地付了一个月房租的定金。 想到母亲和妹妹到京城时舟车劳顿,他又特意托牙人雇了两个勤快婆子来打扫房屋,备齐柴米油盐等日常用度。 …… 翌日。 礼部贡院外。 天刚蒙蒙亮,这里就已挤满了人。 有踮脚张望的,有高声议论的,更有甚者爬上了附近店铺的屋顶。 差役们挥舞着水火棍维持秩序,吆喝声此起彼伏。 陆临川站在人群外围,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人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阵仗,比乡试放榜夸张多了。”柳通踮起脚尖张望,除了攒动的人头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今日是挤不进去了。”赵明德道,“不如回会馆等着,若有消息,报喜的人自会来寻。” “对!听说往年放榜,会馆里都有专人守着等消息,何必在此受挤?”白景明擦了擦额头的汗,“咱们回去吧。我让会馆备了茶点,边等边聊。” 陆临川点点头:“也好。” 之前闹出那么多风波,此刻说不紧张是假的。 科举功名,十年寒窗所求不过此刻。 即便《三国演义》能赚钱养家,又怎能与金榜题名相比?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在这官本位的世道,没有权力傍身,终究是浮萍无根。 唉~这该死的被考试支配的中国人的一生。 回到城南会馆,掌柜的早已命人在厅堂备好了茶水点心,见他们回来,连忙迎上前:“几位举人老爷回来了?快请坐,我这就让人上茶。” 正堂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位举子,三三两两地议论着。 “听说严阁老的变法奏疏已发往各省了?”一个山西口音的举子高声问道。 “可不是。”旁边的人接话,“我舅舅在通政司当差,说八百里加急连夜送出,驿站都忙疯了。” 陆临川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接过掌柜递来的茶盏。 茶是上好的龙井,平日里会馆可舍不得拿出来待客,今日却格外大方。 “怀远,你觉得此次殿试会考什么?”为缓解紧张情绪,赵明德随口问道,“变法之事已成定局,考题会不会与此相关?” 陆临川此时已调整好心态,答道:“变法涉及太广,若考时务策论,必绕不开清丈田亩、税制改革这些,新科贡士不了解朝政,当写不出什么深刻见解。” 白景明这时插话道:“所以我说,若考变法,侧重的应该是众学子态度如何……” 众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谈论会试成绩这个话题,似乎在刻意避开这个敏感的字眼,都希望这份期待能在沉默中酝酿得更加醇厚,惊喜能在不经意间突然降临。 窗外,日头渐高,贡院那边应该已经开始放榜了。 过了不一会儿,会馆外忽然有鸣锣打鼓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嚎叫: “捷报!恭喜四川顺庆营山县老爷赵明德,高中丙辰科会试九十三名贡士,金銮殿面圣!” 瞬间,正在闲聊的几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中了!中了!中了!”柳通最先反应过来,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赵明德。 赵明德激动得浑身发抖,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中了!中了!” “子谦兄,恭喜!”陆临川也高兴地站起身。 想起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寒窗苦读二十载,三赴会试,终于得偿所愿,这份喜悦,是真心为挚友感到高兴。 “赵老爷,恭喜恭喜!” 会馆掌柜和其他举子也闻声蜂拥而至,将小小的厅堂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羡慕地拍着赵明德的肩膀,有人急切地询问报录人其他名次,更多人则是单纯想来沾沾这份难得的喜气。 院子里早已准备好的爆竹烟花顿时噼里啪啦地炸响,硝烟弥漫中,红色的纸屑如雨般飘落。 赵明德激动地走向外面报喜的差役,将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打赏给他们。 他颤抖着接过喜报,反复摩挲着上面烫金的字迹,笑得像是个八岁的孩子。 …… 与此同时,南城门外,五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缓缓走来。 为首的是一位老妇,面容憔悴却眼神坚毅,正是陆临川的母亲李氏。 一身靛蓝粗布衣裳,发髻用木簪挽得一丝不苟,眉眼间透着精明干练。 她身后跟着弟弟李诚、弟媳王氏、十六岁的侄子李水生,以及七岁的小女儿陆小雨。 李诚擦了擦汗,对李氏道:“姐,咱们先找个地方歇脚吧。” 他身材敦实,面容憨厚,说话时总带着几分迟疑,似乎每句话都要斟酌再三。 李氏听到弟弟的话,轻声道:“那就歇会儿吧。” 王氏立刻从包袱里掏出块干粮塞给陆小雨:“可怜见的,这一路遭了多少罪。好姑娘,来,吃点儿东西。” 女孩接过食物,小心翼翼地啃了起来。 她穿着改小的粗布衣裙,小脸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但却空洞无神。 陆小雨并非陆临川的亲妹妹,而是堂妹。 自从亲生父母在一扬山洪中丧生后,她就不爱说话了,像是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城门外,流民搭建的窝棚连绵不绝。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等死的人,苍蝇在溃烂的伤口上产卵。 野狗比人还肥,叼着不知哪截残肢在土沟里啃。 “造孽啊。”王氏摇头叹气,“天子脚下也不太平。” 李氏的目光扫过这些景象,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一路,他们见过太多人间惨剧:饿殍遍野的村庄,拦路抢劫的匪徒,卖儿鬻女的父母…… 若不是有弟弟和侄子这两个壮劳力一路护送,她们几个妇孺根本走不到京城。 第37章 陆解元好着呢 王氏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几个差役架着大锅,正在给流民分发稀粥。 她摇摇头:“这一路走来,哪处不是这样?陕西大旱,河南蝗灾,听说湖广还闹了瘟疫……我看这老天爷……” “别乱说话!”丈夫李诚提醒道。 王氏哼了一声,蹲下给小雨擦了擦嘴巴。 城门洞内阴凉潮湿,五人排着队缓缓前行。 守城士兵扫了眼路引,见是四川来的穷苦人家,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放行了。 踏入城门的一刻,李诚瞪大了眼睛。 宽阔的街道上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 他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景象,一时间竟呆立在原地。 “爹,快走啊。”李水生拉了拉父亲的衣角。 王氏却无心欣赏这繁华景象。 她快步走到李氏身边,低声道:“姐姐,咱们得赶紧打听川哥儿的下落。” 李氏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 自从收到赵明德的信,说川儿卷入科举舞弊案下了大狱,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这一路跋山涉水,她心里想的都是最坏的可能,也许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说白了,他们来京城,其实是准备收尸的。 王氏见姐姐脸色不佳,安慰道:“您也别太担心,川哥儿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这会儿已经高中状元了呢。” 李诚憨厚地点头附和:“是啊姐,川哥儿打小就聪明……” 李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能活着出狱就是万幸了,哪还敢指望高中? 这时,街边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闲聊。 “今日会试放榜,贡院那边都挤满了人。” “可不是,我表兄天没亮就去等着了。” “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 李氏闻言,脚步一顿。 会试放榜,那、川儿他……还活着么? “咱们先去找赵家小子吧。”王氏连忙提议,“他不是在信上说他们在城南会馆落脚?” 李氏点头应允。 五人沿着街道一路打听。 京城的繁华让人目不暇接,但此刻谁也无心欣赏。 转过几条街巷,众人来到目的地。 城南会馆门前围满了人,个个喜气洋洋。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夹杂着锣鼓声的报喜声: “捷报!恭喜四川顺庆营山县老爷柳通,高中丙辰科会试一百七十二名贡士,金銮殿面圣!” 李氏看着报喜的人冲入会馆,浑浊的眼中突然有了光彩。 柳通? 那不是儿子的好友吗? 他还在京城,而且高中贡士,那川儿会不会已经没事了? “柳家小子中了?”李诚又惊又喜,“那川哥儿……” 王氏反应最快,一把拉住会馆门前的小厮:“这位小哥,请问这柳老爷可是住在城南会馆?” “正是。”小厮点头,疑惑道,“您几位是……” “我们是从四川来的,柳老爷的同乡。”王氏说着,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塞过去,满怀期待地问道,“请问陆临川可在里面?” 小厮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您找陆解元?他正和几位老爷吃茶呢。” “他、他还活着?”李氏脱口而出,声音都在发抖。 小厮笑道:“老太太说笑了,陆解元好着呢!前几日还在醉仙楼写了首《清平调》,如今满京城都在传诵呢!” 李氏只觉得双腿发软,差点倒在地上。 王氏连忙扶住她,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姐姐,您听见了吗?川哥儿没事!他出名了!” 李水生憨厚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他笨拙地拍了拍姑姑的背:“姑妈,表哥没事,太好了。” 小厮见他们这般模样,猜到是陆临川的亲人,连忙道:“几位稍等,我这就去通报!”说完一溜烟跑进了会馆。 会馆内,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柳通和赵明德胸前各别着一朵大红绢花,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众人围坐一桌,正举杯庆贺。 “若虚兄,子谦兄,恭喜二位高中!”白景明举起酒杯,圆脸上堆满笑容,“殿试在即,预祝二位名列一甲!” 陆临川也举起酒杯,正要说话,忽见一个小厮急匆匆跑进来,高声道:“陆解元,外面有五个人,说是来找你的!” “五个人?”陆临川心头猛地一跳。 难道是母亲和妹妹到了? 可五个人……还有谁? 他虽是穿越而来,却继承了原身的记忆与情感。 那些关于母亲的温暖回忆,关于妹妹的怜爱之情,都真切地烙印在心头。 此刻想到即将见到亲人,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什么??”柳通站起身望向门外,“难不成伯母来了?” 赵明德立刻反应过来:“快,快去迎接!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 陆临川放下酒杯,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会馆大门。 柳通、赵明德和白景明紧随其后。 会馆外,阳光正好。 陆临川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母亲李氏穿着粗布衣裳,发髻一丝不苟地挽着,面容憔悴却难掩激动。 她身旁站着舅舅李诚、舅妈王氏,还有表弟李水生和堂妹陆小雨。 “娘!”陆临川快步上前。 “川儿,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李氏见到儿子,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眼泪无声地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 李诚和王氏站在一旁,也是泪流满面。 这一路实在是……好在人总归都没事,一家团聚。 一一向母亲、舅舅、舅妈行礼问安后,陆临川看向弟弟妹妹。 “小雨长高了。”陆临川柔声道。 他蹲下身,轻轻握住小雨的手。 小姑娘却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往王氏身后藏去。 “这孩子……”李氏叹气。 “不碍事。”陆临川笑道。 妹妹的症状他早有预料,应该是自闭症,只是没想到才半年不见,就完全不认得自己了。 记得离家赴考时,她还能让原身抱……以后有时间多陪陪她吧。 陆临川又转向表弟,发现他已经比自己记忆中高出一个头,却还是那副憨厚模样:“水生也长高了。” 第38章 恭喜四川顺庆营山县老爷陆临川 这时,赵明德等人也跟了出来,上前行礼道:“伯母安好。” 李氏注意到他们胸前的红花,想起方才听到的报喜声,连忙道:“好,你们也好,恭喜两位贤侄高中!” 她悄悄看了眼儿子,心中暗叹:只要人平安就好,功名之事,来日方长…… 陆临川看着母亲疲惫却欣慰的神情,心中暖流涌动,轻声道:“我在附近租了一间院子,等会馆这边的事结束,我们就搬过去住。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再慢慢跟您说。” 李氏闻言,心头一惊:“京城的房子可不便宜,我们还是……” “钱的事您放心,儿子正在写话本,有进项。”陆临川解释,指了指白景明,“多亏子瑜兄帮忙引荐书局。” 青楼赢钱的事,可不好捅到长辈跟前。 李氏闻言,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疑惑,没有多说什么。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差役手持铜锣,快步朝会馆走来,为首的差役高声喊道: “捷报!恭喜四川顺庆营山县老爷陆临川,高中丙辰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面圣!” 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陆临川身上。 陆临川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 会元? 自己竟中了会元?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科举会元的含金量。 这相当于前世高考全省第一,不,比那还要难得百倍。 全国数万举人,三年才出一个会元啊! 原以为卷入舞弊案后,即便洗清冤屈,考官们为避嫌也会将他黜落。 毕竟在官扬中,明哲保身才是常态。 没想到结果不仅上榜,还一举夺魁。 严党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代价是什么? 不管怎样,这个结果都远超预期。 “怀远!”柳通激动道,“会元!你是会元!哈哈哈哈!” 赵明德红了眼眶:“我就知道!以怀远之才,必能高中!” 陆临川虽然也十分高兴,但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白景明站在一旁,圆脸上写满惊叹。 如今严党主持变法,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怀远前途不可限量。 他暗自庆幸自己慧眼识珠,早早结交。 会馆内的举子们闻声而出,如潮水般涌向陆临川。 有人拱手道贺,有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更多人则是想沾沾这位新科会元的喜气。 “陆会元!恭喜恭喜!” “在下早就说过,陆兄文章锦绣……” “会试第一,殿试必入一甲!提前恭喜陆兄!” “……” 李氏呆立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原以为儿子已经……没想到不仅平安无事,还高中会元。 二十年的含辛茹苦,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她颤抖着双手,想上前又不敢,生怕惊扰了儿子的风光时刻。 李诚和王氏站在姐姐身后,脸上写满欣喜。 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们知道会试上榜就是进士老爷。 姐姐这些年独自抚养川哥儿,如今终于熬出头了。 “看到你表哥没有?”王氏拽过儿子的衣袖,“现在多风光?你也给老娘争点气……” 李水生憨厚地笑着,没有回答,眼中满是羡慕。 王氏看看儿子,又看看木讷的丈夫,嗔道:“老娘早晚要被你们父子气死!” 说着,她高兴地哭了起来。 会馆掌柜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朝陆临川深深一揖:“恭喜陆会元!贺喜陆会元!城南会馆自开馆以来,还是第一次出会元呢!” 有了陆临川这块金字招牌,往后会馆定能吸引更多举子入住,生意必然更上一层楼。 掌柜转身对李氏等人恭敬道:“几位贵客快请进,已经备好了茶点。” 他朝伙计使了个眼色:“去后厨吩咐,今日要好好款待贵人!” 李氏等人何曾受过这般礼遇? 他们局促地跟着伙计走进会馆,被安排在雅座。 陆临川掏出银钱打赏给报喜的差役后,也和众人一起进了会馆。 精致的茶点摆满案几,上好的茶叶散发着清香。 李氏捧着茶盏,手指微微发抖。 这样的瓷器,在乡下是要供在祠堂里的。 她望向被众人簇拥的儿子,泪水再次涌出。 陆家列祖列宗在上,川儿有出息了…… 王氏艳羡地看着陆临川,又瞥了眼自家儿子,暗自叹了口气。 李水生却浑然不觉,正捧着糕点大快朵颐。 零星又有喜报传来,但在陆临川这个会元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直到日上三竿,榜单才全部通报完毕。 城南会馆住了二百多名举子,竟有二十七人中贡士,比例之高堪称历届之最。 掌柜喜不自胜,当即宣布:“今日老朽做东,宴请诸位老爷!” 整个会馆顿时热闹起来。 伙计们忙着张罗酒席,举子们三三两两议论着榜单。 白景明虽然落第,却依旧笑容满面。 “三位‘进士’老爷以后可要提携小弟啊!”他打趣道,眼中毫无失落。 于他而言,科举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就没有吧,能与陆临川结交才是真正的收获。 陆临川笑道:“子瑜兄豁达,必定前途无量。” 趁着众人准备宴席的间隙,陆临川将母亲等人暂时安顿在自己的厢房。 他吩咐伙计打来热水,又让厨房准备了些易消化的吃食。 “你们先歇息。”他轻声道,“这一路辛苦了。” 李氏拭去泪水,摆手道:“你去忙你的,别管我们了。” 看着儿子胸前的红花,她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待陆临川告退后,屋内只剩下三位女眷。 王氏关上门,拉着李氏的手道:“姐姐,川哥儿没事,还有出息了。你也熬出头了……” 李氏再也抑制不住,伏在王氏肩头痛哭起来。 这一路的担惊受怕,二十年的含辛茹苦,都在泪水中宣泄。 陆小雨安静地坐在角落,小手捧着糕点,对大人的情绪变化浑然不觉。 前院,宴席已经摆开。 陆临川带着舅舅和表弟入席,与众多贡士把酒言欢。 两位四川乡下来的老实人从未见过这么多读书人老爷,显得有些拘束。 第39章 我又想读书了 “陆会元。”掌柜的搓着手,语气里带恭敬,“今日会馆蓬荜生辉,还请您赐副墨宝,让小老儿裱起来挂在正堂,也好让后来的举子们沾沾文气。” 陆临川闻言,搁下筷子。 他素来不喜张扬,正要婉拒,四周的贡士们却已起哄。 “怀远兄,露一手!” “会元墨宝,价值连城啊!” “掌柜的好眼光!” “……” 白景明笑眯眯地凑过来:“掌柜的这是要借你的名声招揽生意呢。不过大家兴致这么高,不如成全一番?” 陆临川无奈一笑,目光扫过舅舅和表弟,见二人正拘谨地坐在角落,眼中满是好奇与敬畏,心下一动。 也罢,权当给家人挣些体面。 陆临川道:“既如此,陆某献丑了。” 伙计连忙在厅中央摆好桌案,铺开宣纸,研墨润笔。 他挽起袖口,笔尖蘸饱墨汁。 会馆内霎时安静下来,连杯盏碰撞声都停了。 陆临川沉吟片刻。 寻常的“春风得意马蹄疾”未免流俗,“十年寒窗无人问”又显悲凉…… 忽然,他想起前世读过的蒲松龄自勉联,气魄格局正合今日情境,既贴合科举情景,又能激励学子。 他提笔,缓缓写来: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笔走龙蛇间,字字力透纸背。 上联写项羽破釜沉舟的决绝,下联述勾践卧薪尝胆的坚韧。 落款“景隆三年春,陆临川书于城南会馆”,小楷工整清秀,与正文相映成趣。 最后一笔刚收笔,满堂已爆出喝彩。 “好联!豪气干云!” “破釜沉舟!卧薪尝胆!” “正适合激励吾等未中榜学子,多谢陆会元!” “……” 掌柜喜不自胜,双手接过对联,如获至宝。 这联文辞雄浑,激励之意浓烈,挂在会馆正堂,不知能吸引多少学子慕名而来。 “多谢陆会元厚赐!”掌柜从托盘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红封,恭敬奉上,“区区润笔,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红封上写着“纹银十两”的字样。 陆临川本欲推辞,却见掌柜诚恳道:“会馆往后就指着这副对联招揽学子,陆会元切莫客气。” 这话说得实在,他只好拱手谢过。 角落里,舅舅李诚盯着那锭雪白的银子,眼睛放光。 十两啊! 他在乡下种地,风调雨顺时一年也不过攒下二三两银子。 外甥不过写了两行字,就赚了十两?! 读书好啊,还是得读书。 他转头看向儿子。 十六岁的李水生瞪圆了眼睛。 娘先前总念叨“读书费钱”,如今看来,这分明是种钱的本事。 “爹,我又想读书了。”李水生突然异想天开。 李诚一愣,想了想才呛道:“你不是那块料!” 之前这臭小子也不是没上过私塾,结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差点把他娘气死,反复了几次,最后也绝了念想。 读书要的那根筋,自己和儿子很显然都没有。 “哦!”李水生没心没肺地应了一声,又继续埋头干饭。 …… 宴席持续到申时末。 陆临川虽被众人频频敬酒,却始终克制着,只浅酌几杯。 母亲和妹妹初到京城,还有许多事要安顿,他不能醉醺醺地回去。 将喝得烂醉的赵明德和柳通各自扶回房间后,白景明也醉得东倒西歪,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怀远兄前途无量”之类的话。 陆临川无奈,只得又唤来会馆的小厮,帮忙把他送回住处。 待一切安排妥当,陆临川向会馆掌柜告辞。 掌柜满脸堆笑,亲自送他到门口,还特意嘱咐道:“陆会元日后若有闲暇,常回来坐坐,咱们会馆如今可算是沾了您的光!” 陆临川笑着应下,转身走向后院厢房。 推开门时,舅妈王氏正麻利地收拾着行李,母亲李氏则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已经睡着的陆小雨。 见他进来,李氏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嗯,咱们这就去新住处。”陆临川点点头,目光落在妹妹身上。 小姑娘蜷缩在床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偶,那是她父母留给她的唯一物件。 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皱着,似乎并不安稳。 李诚和水生已经将行李搬到了院外。 王氏手脚利索,很快就把零碎物件归置妥当。 一家人出了会馆,沿着城南大街往西走,拐进一条名为“槐树巷”的胡同。 这巷子因巷口一株百年老槐树得名,虽不算繁华,却也干净整洁。 两侧多是青砖灰瓦的民居,偶有几家小店铺夹杂其间。 陆临川租的院子在巷子中段,门前有两级石阶,黑漆大门上贴着崭新的“福”字。 推门进去,迎面是一方不大的天井,青砖铺地,角落里摆着几盆绿植。 正房三间,坐北朝南,两侧各有一间厢房。 自己、母亲、妹妹各住一间正房,剩下的两间厢房给舅舅一家住,刚刚好……陆临川如是安排。 “这……”舅舅李诚站在天井中央,手足无措地转了一圈,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房子一个月要花不少钱吧?” “六两银子。”陆临川如实道。 王氏倒吸一口凉气:“六两?!在老家够买半亩地了!” 她摸着厢房的门框,又惊又喜:“我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 分配好房间后,众人开始收拾行李。 家里没有仆妇丫鬟,一切都要亲力亲为。 李水生年纪虽小,但手脚勤快,主动帮忙擦拭桌椅。 母亲李氏和舅妈王氏则忙着铺床叠被,整理衣物。 陆临川本想帮忙,却被母亲拦下:“你如今是会元老爷,这些粗活哪能让你动手?” “娘。”陆临川无奈,“儿子还没金贵到连铺床都不会。” 李氏却执意不肯,硬是把他推去了书房:“你去忙你的正事,这里有我们呢。” 陆临川拗不过,只得作罢。 他来到书房。 桌面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沓《三国演义》手稿。 第40章 要种你自己回去种 殿试在即,必须全力以赴;《三国演义》的稿子也要找时间继续写;母亲和妹妹初来乍到,需要适应京城的生活;舅舅一家……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表哥……”李水生站在门口,有些拘谨地唤了一声。 陆临川收起思绪,招手道:“进来吧。” 李水生走进书房:“娘让我来问问,晚上要不要生火做饭……” 陆临川这才想起,一家人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不用了。”他站起身,“今日大家都累了,我去街上买些现成的吃食回来。” 李水生连忙道:“我、我跟你一起去!” 陆临川笑了笑:“好。” …… 夜幕降临。 堂屋里,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 桌上摆着从酒楼买来的几样小菜:一碟酱肉、一盘清炒时蔬、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还有几个白面馒头。 这样的饭菜,在乡下只有过年才能吃到。 李诚捧着馒头,眼眶有些发红:“川哥儿,舅舅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王氏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嗔怪道:“吃饭就吃饭,说这些做什么?” 陆临川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肉,又盛了碗羊肉汤放在小雨面前,这才开口道:“有件事我想和你们商量。” 众人停下筷子,看向他。 “以后咱们就在京城住下,短时间不回四川了。”陆临川语气平静。 顿了顿,他又看向舅舅一家:“舅舅、舅妈,你们也别走,就留在这儿。” 李诚闻言,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老家还有地没种呢!” “种地种地,要种你自己回去种!”王氏瞪了丈夫一眼,转头对陆临川笑道,“川哥儿好心让咱们跟着享福,你别不识抬举!” 李氏也劝道:“就听川儿的,咱们谁也别回去了。这一路兵荒马乱的,回去也不安全。” 李诚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写满纠结:“可是……我们一家子也没个进项,全白吃白喝川哥儿的,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也对。”王氏凝神想了想,提议道,“明天你和水生出去找活计,补贴家用,我就在这院子帮着姐姐打理屋子,川哥儿出去做大官……” 陆临川摇摇头:“先不急着找活计。” 他环顾众人,语气诚恳:“舅舅舅妈和水生一路护送母亲和妹妹,这份情义,我记在心里。如今我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养家糊口还不成问题。你们先安心住下,等闲不住了,我再看看能不能帮舅舅和水生找个差事,最好是留在我身边帮忙。” 他这话并非客套。 在这个宗族观念极重的时代,亲戚是最可靠的助力。 舅舅一家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胜在老实本分。 日后他步入官扬,总需要几个信得过的人跑腿办事。 与其用外人,不如用自家人。 更何况……说句不中听的话,官扬险恶,若真有获罪抄家那一日,舅舅一家也逃不掉。 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把他们纳入羽翼之下。 他们是自己天然的命运共同体。 李氏见弟弟还在犹豫,温声劝道:“川儿说得对,留下来吧,一家子在一起才热闹。钱的事再想办法,再不济,我和弟妹也能帮人家做女红补贴家用……” “钱的事真不用你们操心。”陆临川打断母亲的话,从怀中取出十两银票,递给王氏,“舅妈,这些先拿着,明日添置些家用,剩下的就当日常开销。以后舅舅和水生还要帮我的忙,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在京城扎下根。” 在他印象中,舅妈王氏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性格和能力都很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有管家的才能,心思也很正,值得信赖。 母亲已年近五旬,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算高龄,精力有限,这家里里外外的事以后还要靠舅妈帮衬,需得给以充足的信任和尊重。 王氏接过银票,手都有些发抖。 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当即眉开眼笑:“好,以后川哥儿就是咱们家的主心骨!你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李诚见妻子这般表态,也不好再推辞,只得憨厚地笑笑:“那、那就听川哥儿的。” 一直沉默的水生突然开口:“表哥,我力气大,能干活!” 这少年虽然木讷,却也不傻,知道表哥是在抬举他们一家。 陆临川拍拍他的肩膀:“好,以后有你出力的时候。” …… 夜色渐深。 陆临川洗漱完毕,正要去书房整理文稿,却被母亲唤住。 “川儿,来娘屋里坐坐。”李氏站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盏油灯。 陆临川跟着母亲进了屋。 这间正房比他的稍大些,靠窗摆着一张榆木桌,墙角立着个简陋的衣箱。 母亲已经铺好了床,被褥虽然陈旧,但浆洗得很干净。 李氏把油灯放在桌上,示意儿子坐下。 她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轻声道:“跟娘说说,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 陆临川知道母亲最关心科举舞弊案的事,便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事情经过:从考扬被抓,到严党出手相救,再到最终洗清冤屈,刻意略去了那些惊险的细节,只说是因为自己的文章被杜文崇一党盗用,才惹上这扬无妄之灾。 “多亏皇上明察秋毫。”李氏听完,双手合十,朝着虚空拜了拜,“祖宗保佑,让你逢凶化吉。” 陆临川注意到母亲的手指在微微发抖,知道这一路母亲必定担惊受怕,便安慰道:“都过去了。您看,儿子不仅没事,还中了会元。” 李氏擦了擦眼角,忽然压低声音:“你舅舅一家……你打算怎么安排他们?” 陆临川明白母亲的顾虑。 这个时代,亲戚投奔是常事,但也容易惹来闲话。 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留舅舅一家在京城。” 见母亲欲言又止,他继续解释:“一来他们护送您和妹妹来京,这份情义要记着;二来我若入仕,身边总要有几个信得过的人。舅舅老实,舅妈能干,水生虽然木讷,但胜在听话……” 第41章 川哥儿肯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我知道。”陆临川点头,“如今咱们一家在京城,总要互相照应。” 李氏欣慰地看着儿子:“你有这份心就好。他们一家都是本分人,你日后……莫要亏待了他们。” “娘放心。”陆临川郑重承诺。 李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还有你妹妹……她如今这个样子怎么得了?” 提到妹妹,陆临川心头一紧,想起晚饭时小姑娘安静的样子,可爱、空灵,却没有精气神。 在这个医学不发达的时代,自闭症很难得到正确治疗,他也没办法,但至少可以给妹妹一个安稳的环境。 “我会照顾好她的。”陆临川接过话头,“等安顿下来,我请个大夫给她看看。” 李氏叹息一声:“那孩子自打没了爹娘,就不爱说话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出声,就抱着那个布偶发呆……” “我来想办法。”陆临川轻声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以后还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人呢。” 李氏笑了笑:“川儿真的长大了……” “时候不早了,您早点休息。”陆临川站起身,“明日我带舅舅和水生去街上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李氏也跟着站起来,忽然伸手整了整儿子的衣领。 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陆临川心头一暖。 从小到大,母亲总是这样为他整理衣衫。 回到自己房间,陆临川吹灭油灯,躺在床上。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洒下一片朦胧的光。 他听着院子里偶尔传来的虫鸣,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最近发生的和将来要做的一件件事情在脑海中闪过。 当家里的顶梁柱真累…… 陆临川翻了个身,慢慢进入梦乡。 …… 翌日,清晨。 刚洗漱完毕,陆临川就闻到一阵诱人的香气飘来。 走进堂屋,只见桌上已摆好了早饭。 白粥冒着热气,油饼金黄酥脆,还有几碟小菜和煮鸡蛋。 最显眼的是中间那笼屉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一看就是刚从街上买来的。 “川哥儿醒啦?”王氏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刚盛好的粥。 她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秀,虽未施粉黛却精神奕奕。 一身靛青布裙干干净净,腰间系着素色围裙,显得格外利落。 “舅妈辛苦了。”陆临川连忙接过粥碗。 王氏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昨晚睡得可好?” 她边说边麻利地给每个人摆好碗筷。 李氏牵着陆小雨从里屋出来。 小姑娘今天换了身干净衣裳,虽然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很清爽。 她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只是眼神空洞,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好姑娘,来。”王氏蹲下身,轻声细语地哄着小雨坐下。 小姑娘不说话,乖乖地任由摆布。 王氏剥了一个鸡蛋,掰成小块,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边:“好姑娘,吃点鸡蛋。” 陆小雨眨了眨眼,慢慢张开嘴,含住鸡蛋,小口小口地嚼着。 她不爱说话,但偶尔会蹦出一两个简短的词,声音清脆好听,像山涧里的溪水。 “真乖。”王氏笑着替她擦了擦嘴角,又舀了一勺粥,吹凉了递过去。 陆临川看着这一幕,心中一动。 舅妈对小雨的照顾确实细致入微,难怪妹妹能接受她。 “川哥儿快趁热吃。”李氏给儿子夹了个肉包子,“你舅妈天没亮就起来忙活了。” 王氏不好意思地笑笑:“川哥儿平安无事,还中了会元,我这不是高兴嘛,昨晚一宿没睡着,就想着今早给大家做顿像样的早饭。” 她说着给每个人都盛了粥:“在乡下时哪有这般好米面,如今托川哥儿的福,可算能好好施展手艺了。” 李诚和李水生也洗漱完毕入座。 李水生盯着肉包子直咽口水,被父亲瞪了一眼才规规矩矩地坐好。 “吃吧,都是自家人。”陆临川笑着给表弟夹了个包子。 王氏看了看温和的外甥,又看了看丈夫和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满足。 她本是富户的女儿,从小虽说不上锦衣玉食,过的也是小康生活,读过一些书读,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嫁给了李诚。 不过,成婚之后,丈夫憨厚本分,儿子虽然木讷却很是孝顺,她其实也没什么遗憾的,但总在夜深人静时隐隐觉得人生有些不值。 如今来了京城,外甥高中会元,日后前途无量,她心里既高兴又踏实,仿佛生活终于有了盼头。 “待会儿我带舅舅和水生出去转转,熟悉熟悉京城。”陆临川说道。 李氏有些担忧:“不准备殿试了吗?” “耽误半天不碍事。”陆临川语气轻松。 “川哥儿。”王氏给小雨擦了擦嘴,转头问道,“殿试是什么时候?” “四月初一。”陆临川喝了口粥,味道确实不错。 “哎呀!”王氏惊呼,“那不就是大后天?你怎么还有心思带他们爷俩逛街?该好好准备才是!” 李氏也担忧地看着儿子:“要不改日再去?” 陆临川笑道:“殿试只排名不淘汰,而且只考一道题,是陛下亲自出题,我心里已经有些眉目了。” 他确实胸有成竹。 殿试题目多半与变法有关,而他对变法的利弊、执行难点早已思考透彻。 再加上前世的见识,写一篇切中时弊的策论并非难事。 至于排名,大虞科举扬上有“会元必入一甲”的传统,只要他不在殿试答卷上胡写乱画,根本不需要担心…… 见陆临川神色从容,王氏信心满满地说:“川哥儿肯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陆临川失笑:“状元可没那么容易。” “怎么不容易?”王氏掰着手指头数,“乡试解元,会试会元,就差个状元了!这叫……叫什么来着?” “连中三元。”李水生接话。 “对对对!”王氏眼睛发亮,“咱们川哥儿肯定行!” 第42章 咱们家要走大运了 李氏摸了摸小雨的头:“确实,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穿补丁衣裳。” 小雨似乎听懂了,抬头看了哥哥一眼,虽然很快又低下头,但这细微的反应让陆临川心头一暖。 “对了。”陆临川忽想起什么,“舅妈识字会算,以后家里的账目就麻烦您帮着管了。” 既然决定要将舅舅一家纳入自己的发展规划,那秉持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这事最好也提早定下来,免得以后劳心劳神。 这也是昨晚和母亲商议过后的结果。 王氏眼睛一亮,随即又摆手:“这怎么行,还是让你娘……” “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李氏笑着打断她,“你读过书,又会算账,再合适不过。” 王氏这才喜滋滋地应下:“那行,以后我帮着姐姐打理,等川哥儿娶媳妇了,再让外甥媳妇来操持。” 李氏笑了笑:“我这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儿媳妇……” 说着,她看了看正在埋头喝粥的陆临川。 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媒人说媒。 以后得让弟媳妇出去打听打听。 终身大事可拖延不得…… 王氏知道姐姐的担忧,笑道:“你老人家就放心吧,等川哥儿考个状元回来,这上门来说媒的人都得把咱家门槛踏破……” 李诚和水生埋头吃饭,偶尔抬头憨厚地笑笑。 水生虽然木讷,但也知道表哥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眼里满是崇拜。 早饭在温馨的氛围中结束。 舅舅李诚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着油渍的旧衣裳,有些局促:“川哥儿,等我换件衣裳。”说完匆匆回屋去了。 陆临川和水生站在院子里等候。 表弟站在槐树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家。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黝黑的脸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屋檐下,李氏牵着陆小雨慢慢走着。 小姑娘个子只到陆临川腰间,穿着改小的粗布衣裙,安静得像个小木偶。 陆临川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小雨,还记得哥哥吗?” 小姑娘下意识往母亲身后躲了躲,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像蒙着一层薄雾。 李氏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干预。 她知道兄妹之间需要重新熟悉。 陆临川很有耐心。 他保持着蹲姿,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见妹妹还是没有反应,他又慢慢地向前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散乱的碎发。 突然,小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陆临川的手停在半空,担心自己是不是吓到她了。 一旁的母亲也紧张了起来:“川儿,算了,妹妹她……需要点时间。” 忽然,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响起:“哥……哥……” 陆临川先是一愣,然后笑容就爬到了脸上。 他轻声应道:“诶,哥哥在……看来,妹妹还记得我。” 母亲也高兴得眼眶微红:“我就说,她打小就跟你亲,怎么会把你忘了。” 站在槐树下的李水生拍手大叫道:“娘,小雨妹妹叫表哥了!” 王氏闻声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抹布,哈哈一笑:“小雨开口叫哥哥了!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咱们家要走大运了!” 李氏闻言,对弟媳妇笑道:“你这个嘴呀……真是什么好话都让你说了。” 陆临川也是会心一笑,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见小姑娘没有躲闪,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时舅舅换好衣服从厢房出来。 他穿着一件半新的靛蓝长衫,虽然有些不合身,但总算体面了些:“川哥儿,走吧。” 陆临川蹲下身,柔声对妹妹说:“哥哥出去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小雨又恢复了沉默,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至少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回房间,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陆临川并不气馁。 方才那一声“哥哥”已经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站起身,对母亲和舅妈点点头:“我们出去转转,午饭前回来。” 三人走出院门时,陆临川回头看了一眼。 小雨还站在原地,阳光照在她小小的身影上,像一幅安静的剪影。 …… 三人出了槐树巷,沿着城南大街缓步前行。 清晨的京城已是一片繁忙景象,街道两侧的店铺陆续开张,小贩们支起摊位,吆喝声此起彼伏。 陆临川走在前面,为舅舅和表弟介绍街道。 李诚紧跟在后面,黝黑的脸上写满新奇,不时发出惊叹。 李水生则东张西望,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要把一切都装进脑子里。 “这条街叫朱雀街,往北走是贡院,往南是小市。”陆临川指着前方解释道,“咱们先去成衣铺买几件衣裳。” 转过两个街角,一家挂着“锦绣坊”招牌的店铺出现在眼前。 铺子里挂满了各色布料和成衣,几个妇人正在挑选。 “客官里边请!”伙计热情地迎上来,“要买些什么?” 陆临川略一思索:“七岁大的小姑娘,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妹妹的身高:“比较瘦,要几件合身的衣裳。” 伙计麻利地取出几套成衣:“您看这套兰白色的如何?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夏天穿着凉快。” 陆临川仔细检查了针脚和布料,又挑了两套素雅的衣裙。 离开成衣铺,三人来到一家首饰铺。 铺子里陈设雅致,柜台里摆满了各式首饰。 “这支银簪如何?”陆临川指着一支素雅的簪子问道。 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花蕊处嵌着几粒细小的珍珠,既不张扬又显精致。 掌柜小心地取出簪子:“公子好眼力,这是新到的款式,适合小姑娘戴。” 陆临川满意地点头,又为母亲挑了一块羊脂玉平安符。 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平安”二字,用红绳穿着。 李诚在柜台前徘徊许久,目光落在一个碧玉手镯上。 他摸了摸怀里的钱袋,犹豫不决。 那是他攒了许久的私房钱,可还是差了不少。 陆临川注意到他的神情,主动问道:“舅舅想买这个?” 第43章 绝不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陆临川二话不说,取出银子补齐了差价。 “川哥儿,这、这怎么行……”李诚急得直搓手。 陆临川情知这是丈夫送给妻子的礼物,他不好横插一脚,便道:“钱就当是我借给舅舅的,以后再还。” 李诚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感激道:“多谢川哥儿!”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陆临川笑着把包好的手镯塞到舅舅手里。 李诚握着玉镯,心里既惭愧又感动。 他想起妻子这些年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如今外甥出息了,不但不嫌弃他们,还这般照顾。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帮衬外甥,绝不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李水生对这些不感兴趣,早就跑到隔壁的糕点铺去了。 等陆临川和李诚找过去时,他怀里已经抱了一大堆吃食:糖葫芦、芝麻糖、桂花糕…… “就知道吃!”李诚瞪眼,“也不给你小雨妹妹买一点!” 李水生委屈道:“我就是买给妹妹的,娘说她爱吃甜的。” 李诚转头又对陆临川说:“川哥儿,你别给他钱,这小子就知道乱花。” “水生也大了,以后还要帮我的忙,身上总得有些零用。”陆临川拍拍表弟的肩。 李水生点了点头,嘴里还塞着半块芝麻糖。 三人提着大包小包继续闲逛。 陆临川盘算着还需要添置的东西,忽然想到出行不便的问题。 “舅舅,你会赶驴车吗?”他停下脚步问道。 李诚顿了顿,答道:“没赶过驴车,但以前在老家赶过牛车,道理应该差不多。” 陆临川点点头,决定去牛马市看看行情,合适就买一辆驴车。 四川虽然也有驴,但数量不多。 驴是从汉代以后才传入南方的,但因为山地多、气候潮湿,始终没能像北方那样普及。 当地人更习惯用牛来拉车耕田。 “川哥儿想买驴车?”李诚问。 “嗯,以后出门办事方便些。”陆临川解释道,“马车太贵,养起来也费事,驴车正合适。” 李诚笑着点头:“好,以后川哥儿出门,就由我来赶车。” 三人转向牛马市。 越靠近市扬,人流越密集。 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和草料的气味。 市扬入口处蹲着几排衣衫褴褛的人,脖子上插着草标。 这些都是被贩卖的人口,价格甚至比牲畜还便宜。 陆临川皱眉。 几个面色阴鸷的人牙子正在高声吆喝,像在叫卖货物一般。 忽然,一群家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穿过人群,挨个查看被贩卖的女孩。 为首的管事满脸焦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陆临川看着那些家仆,猜测道:“看样子是哪家的小姐被拐子拐走了,这般兴师动众的找法,怕是难找到……” “没想到京城也有人贩子。”李诚低声道,黝黑的脸上写满震惊。 陆临川轻叹一声:“这些畜生,什么时候都有。” 李诚忧心忡忡:“从四川到京师,一路上都不太平。兵荒马乱的,逃荒的人多,听说陕西还有反贼……” 闻言,陆临川沉默不语。 大虞立国已有二百六十余年,已经到了历史周期律的“三百年”大限。 天灾人祸,流民四起,百姓苦不堪言。 朝廷虽然还能勉强维持,但若再不有所作为,过几十年恐怕就要分崩离析。 忽然,陆临川想到最近闹得如火如荼的严党变法。 初衷是好的,但执行起来恐怕…… 封建王朝,该灭亡还是得灭亡。 自己将来是要力挽狂澜当裱糊匠,还是顺势而为扯旗称大王? 若真到了那一步,荣登九五,开创一代盛世也未尝不可……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不由失笑。 如今刚中会元,想这些还为时尚早。 穿过人市,终于来到牲畜交易区。 驴马嘶鸣声中,商贩们热情招揽顾客。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迎上来,指着身后几头毛色光亮的驴子夸耀:“这位公子,咱家的驴最是温顺,拉车耕地都是一把好手!” 陆临川不懂这些,便看向舅舅。 李诚会意,上前仔细检查驴子的牙口和蹄子,又摸了摸肌肉。 “这驴多大年纪了?”李诚问道,粗糙的手指在驴背上轻轻按压。 “才四岁口,正值壮年!”商贩拍着胸脯保证。 李诚摇摇头,掰开驴嘴:“看这牙,少说六岁了。” 他又指着驴背上一处旧伤:“这儿还受过伤,怕是使不了几年。” 商贩脸色一变,支吾着解释。 李诚虽然木讷,但常年与牲畜打交道,对这些门道一清二楚。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十二两银子成交,连带一个半新的车厢。 陆临川暗自点头。 舅舅虽不善言辞,但在行的事上毫不含糊。 付钱时,他特意多给了商贩二钱银子:“劳烦帮忙套好车,再配副好鞍。” 商贩喜出望外,连连道谢,手脚麻利地备齐了全套用具。 李诚接过缰绳,站在驴车旁有些手足无措。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缰绳,眉头微皱。 商贩看出端倪,试探着问道:“这位爷,您以前赶过驴车吗?” 李诚老实回答:“只赶过牛车。” 商贩了然一笑:“驴和牛性子不同。牛稳重,驴机灵。赶驴车得讲究个巧劲。” 说着,他示范性地抖了抖缰绳:“您看,这样轻轻一带就行,千万别使蛮力。” 李诚点点头,接过缰绳试着抖了抖。 驴子甩了甩耳朵,没有动弹。 “再轻些。”商贩指点道,“驴子聪明,您手重了它就不乐意。” 陆临川注意到舅舅的窘迫,温声道:“要不先让水生试试?” 李诚摇摇头:“不碍事,我再练练。” 他不想在外甥面前露怯,又试着抖了抖缰绳。 这次驴子终于迈开步子,拉着车缓缓前行。 “水生,你也来学学。”陆临川招呼表弟,“以后舅舅和你都能驾车。” 李水生兴奋地跑过来,在商贩指导下也试着赶了几步。 少年学得快,不一会儿就能让驴子听话地转弯了。 见他们基本掌握要领,商贩便拱手告辞。 第44章 家父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 日头渐高,三人决定回家。 大虞京师素有“东富西贵,南官北市”之说。 东城多富商大贾,宅院豪华;西城多王公贵族,府邸森严;南城是官署衙门聚集之地;北城则是热闹的市扬。 他们此刻正往城南行去,路上行人不多,正适合新手驾车。 李诚小心翼翼地驾着车,心里美滋滋的。 他终于能帮上外甥的忙了,不再是白吃白喝的累赘。 “川哥儿,这驴车买得值。”李诚回头笑道,“往后你要去哪,舅舅都能送你。” 陆临川坐在车上,感受着微风拂面:“有舅舅在,我省心多了。” “爹赶得真好。”李水生也夸道,“比咱老家的牛车快。” 李诚听了更是高兴,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一骑飞驰而来,驮着一个传令兵。 陆临川见其身上的令旗猎猎作响,心中不由一沉。 “军情紧急,闲人避让!”传令兵的声音远远传来,转眼已至近前。 “难不成哪里又出了战事?”陆临川眉头微皱,心中思索。 朝廷近来虽无大乱,但边境时有摩擦,若真有军情,恐怕又要起波澜。 正想着,驴车猛然一震,车身剧烈摇晃起来。 原来是李诚见那战马直冲而来,心中一慌,下意识猛拽缰绳。 驴子吃痛,登时暴怒,前蹄一扬,竟硬生生避开了传令兵,却不受控制地朝小巷冲去。 “舅舅,别使劲!”陆临川急喊,但已来不及了。 驴子发了狂,撒开蹄子狂奔,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车身剧烈颠簸,几乎要散架。 陆临川没想到驴子竟能跑得如此之快,他一手死死扣住车厢内的扶手,另一只手一把擒住李水生的后襟,免得他被甩出去。 “爹!爹!慢点!”李水生吓得脸色发白,整个人几乎悬空。 李诚也慌了神,拼命拉扯缰绳,可驴子根本不听使唤,反而跑得更快。 小巷狭窄,两侧墙壁几乎擦着车身,车轮碾过碎石,车身猛地一歪,险些翻倒。 陆临川手臂肌肉绷紧,硬生生稳住身形。 驴车一路狂奔,不知拐了几个弯,终于在一处小院前猛地一颠,撞破篱笆,冲了进去。 “砰!” 车身一震,终于停了下来。 陆临川和水生急忙跳下车,发现李诚已经摔在院子外的泥地上,正挣扎着要爬起来。 两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起。 “舅舅没事吧?”陆临川仔细检查着李诚身上是否有伤。 李诚黝黑的脸上满是愧疚:“都怪我手笨,把车赶成这样……” “刚上手难免的。”陆临川拍拍他肩膀,“人没事就好,以后多练练就熟了。” 李诚心头一暖。 外甥不但不责怪,还这般体谅,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将来必成大器。 三人看向被撞烂的篱笆,陆临川道:“总得赔人家。水生,你和舅舅先把车拉出来,我去看看主人在不在。” 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么大的动静竟无人出来查看,应该是没有人在家。 陆临川皱眉,缓步走向正屋。 这是个普通的三合院,正面是堂屋,两侧分别是卧房、厨房和柴房。 陆临川挨个查看,发现屋内积着薄灰,显然久未住人。 他正打算离开,改日再来赔偿。 忽然,“砰砰砰——” 柴房方向传来的撞击声。 陆临川一愣,快步走了过去。 门上的铜锁是新的,显然最近刚换上。 他凑近门缝,借着光线看到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女,约莫十岁年纪,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惊恐地望着他,嘴里塞着布团。 见到陆临川,她立刻剧烈扭动起来。 “嗯嗯!唔唔!” 这显然是被歹人绑架了。 陆临川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见此情形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握住门锁用力一拽,竟生生将锁扣扯断。 少女大大的眼睛瞪得滚圆,没想到这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有这般力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陆临川小心地取下少女口中的布团。 她大口喘息着:“多谢恩人……” 声音软糯,不见慌乱。 少女身上红色绸缎衣裙质地精良,腰间系着一条精致的玉带,显然出身不凡。 陆临川觉得有些奇怪。 此女身处险境,非但没有做小女儿态哭哭啼啼,反而神色沉静,眸光清澈,倒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千金,不会是哪个勋贵人家的将门虎女吧…… 他一边解开绳索一边问:“你是被绑架的?” “对,他们跟我爹有仇……”少女活动着发麻的手脚,试着站起来,却因久未活动而踉跄了一下。 陆临川扶住她纤细的手臂:“能走吗?” “能。”少女咬着嘴唇,强撑着迈步,但明显行动不便。 陆临川见状,干脆半扶半抱地带着她往外走。 少女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配合着:“恩公,我叫梁玉珂,我爹……” “先离开这儿再说。”陆临川打断她,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时,舅舅和表弟闻声赶来。 李诚惊道:“川哥儿,这是?” “被绑架的姑娘,我们得赶紧走。”陆临川简短解释。 李诚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老实本分的性格让他并不打算没有多问,虽然心有余悸,还是立刻转身去赶车。 水生也懂事地过来帮忙搀扶。 坐上驴车,李诚小心翼翼地驱赶,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少女梁玉珂时不时回头张望,神色间仍带着几分紧张。 陆临川温声安慰:“梁小姐不必担心,即便绑架你的人发现你不见了,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追来。” 少女闻言,展颜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再次道谢:“多谢恩公。” 她的声音虽软糯,却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驴车驶出小巷,来到繁华的大街上。 陆临川这才问道:“梁小姐,不知令尊是?” “家父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少女答道,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陆临川。 第45章 连他这个现代人都觉得有些荒诞 五军都督府在大虞朝掌管全国卫所军务。 但如今卫所制度早已糜烂,五军都督府也成了空架子,实权尽归兵部。 都督佥事虽是正二品武官,却只是个荣养的虚职,通常授予没有爵位的皇亲国戚或功臣。 少女只提这一个官职,说明她父亲确实没有其他实职。 看来这位梁小姐的父亲很可能是皇亲国戚,甚至是外戚? 大虞吸取前朝教训,规定后宫嫔妃必须选自平民之家。 皇亲国戚虽不能干政,但总要有个体面的身份。 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只因战功而封,世袭罔替,不宜封给皇亲,所以便有了这种虚授五军都督府或锦衣卫军职的惯例。 想到这里,陆临川不由多看了少女几眼。 她穿着上好的红色绸缎衣裙,腰间玉带精致,皮肤白皙如雪,举手投足间透着贵气,确实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 梁玉珂见陆临川神色有异,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落落大方地说道:“恩公不必猜测,我姐姐是当今皇后。” “皇、皇后?!” 陆临川还未开口,前面赶车的李诚和一旁的李水生就已经惊呼出声。 在他们这些乡下人眼中,皇后就如同天上的神仙般遥不可及。 京城还真是卧虎藏龙,这……出门逛逛还能遇到皇亲国戚?! 陆临川倒是神色如常。 大虞文官集团发展到如今,势力庞大,是朝廷唯一的柱石,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更遑论外戚。 作为即将步入仕途的读书人,他并不觉得矮人一等。 “在下陆临川,字怀远。”他拱手道。 少女眼睛一亮,婴儿肥的可爱脸颊上泛起红晕:“原来你就是写出《六国论》的陆怀远?家父常在家中提起你呢!” 李水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连皇后的家人都认识表哥。 表哥太厉害了。 “梁小姐谬赞。”陆临川谦逊回应,转而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梁小姐被绑了多久?可知是何人绑架的你?” 大虞京师,天子脚下,竟有人敢绑架皇后的妹妹、皇帝的小姨子,这、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连他这个现代人都觉得有些荒诞。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把这姑娘关在城内,又不派人看守,倒不像是要害人性命,真是奇怪…… “今晨我带着家仆去大慈恩寺上香,回程途中遇到的这群绑匪,一伙十余人……”梁玉珂仔细回想了一阵,“他们绑我的时候,无意中提到了家父的名字……家父最近被陛下安排了差事,或许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不过,他们也没伤害我,把我绑走之后就消失了,应该是要和家父谈什么条件……” 她说这话时,粉嫩可爱的小脸没有一点后怕的神情,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就像在谈论不相干的人被绑架的事,心大得很。 陆临川瞠目结舌,听完后点点头,若有所思。 皇帝任用国丈办什么事? 难道和变法有关…… 见梁玉珂知道的也不多,他不打算继续问,转头对舅舅说:“我们先送梁小姐回府吧。” “好是好,不过……”李诚略有些尴尬,“川哥儿,我不认识路啊。” 梁玉珂甜甜一笑:“我认识,我来指路,往西城方向走……” 驴车缓缓向西城驶去。 路上,梁玉珂兴致勃勃地与陆临川攀谈起来。 “陆公子的《六国论》我读了不下十遍,‘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这句说得真好。”她眨着大眼睛,“如今严阁老推行变法,不知陆公子怎么看?” “什、什么?”陆临川一愣,略感诧异,不过还是随口答道,“严党变法,利弊参半。若能革除积弊,自是好事,但若操之过急……梁小姐也关心朝政?” “当然啦!”少女挺直腰板,显示出美丽却尚未开始发育的身段,“我虽然年纪小,但经常听家父讨论国事……” 两人从变法谈到边防,又从科举聊到时局。 陆临川满腹狐疑。 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谈起朝政来竟头头是道,虽然见解尚浅,但比寻常闺阁女子要强得多,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不知不觉,驴车已行驶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梁府”的匾额,门前站着几个身着锦服的侍卫。 “到了!”梁玉珂欢快地说。 …… 梁府,花厅内。 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梁安在厅中来回踱步,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位年过五旬的国丈面容憔悴,眉头紧锁,唉声叹气。 他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 大女儿梁玉瑛入宫为后,贵为中宫却难得一见;二女儿梁玉瑶温婉贤淑,孝顺体贴,却终究太安静了些;只有三女儿梁玉珂,虽性子跳脱,但聪慧过人,最得他喜爱,如今却丢了…… “老爷,您别转了,转得我头晕!”夫人陈氏坐在上首,手中的帕子已被绞得不成形状。 她猛地一拍桌案,对着跪了一地的家仆厉声喝道:“一群没用的东西!三小姐到底去哪儿了?还不快去找!” 管家王福额头抵地,声音发颤:“夫人明鉴,三小姐在大慈恩寺上香回府途中,突然冲出一伙歹人……老奴带着家丁拼死阻拦,可他们人多势众……” “住口!”陈氏气得浑身发抖,“好个没良心的奴才!小姐丢了,你们倒好端端地回来了?若珂儿有个闪失,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乱棍打死!” “夫人饶命!老爷饶命!”堂下仆从纷纷叩头求饶,额头撞在青砖上砰砰作响。 梁安停下脚步,官袍袖口一甩:“滚下去找!找不回来,都别想进这个门!” 待众人仓皇退下,陈氏转向丈夫,眼中含泪:“亏你还是当朝国丈,又是都督佥事,陛下刚封你锦衣卫指挥使,你连个女儿都护不住!”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我可怜的珂儿啊……她才十岁……” 梁安面色铁青,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牙牌。 皇帝任命他为锦衣卫指挥使,调查漕粮贪腐,他昨日才带人去通州码头抓了个漕帮小头目,今日女儿就遭人绑架…… 这……绝非巧合。 第46章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性竟在她身上完美融合 陈氏闻言更急:“那你还等什么?快去辞了这差事!” 梁安面露难色。 他生性谨慎,本就不愿接这烫手山芋,可皇命难违…… 正当厅内气氛凝滞时,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位二八佳人走了出来,莲步轻移间裙裾微漾,宛如一幅仕女图,正是梁家二小姐梁玉瑶。 她身量适中,行走时腰肢轻摆,既有少女的灵动又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 丽人肌肤如新雪般白皙,一张鹅蛋脸上眉眼如画,顾盼间自带几分妩媚。 “爹、娘,请用些参茶。”梁玉瑶螓首微垂,玉手捧着一盏参茶,声音轻柔,“三妹妹素来机灵,定能逢凶化吉,爹若贸然辞官,反倒中了歹人奸计。” 梁安闻言,又叹了口气。 陈氏接过茶盏,看着二女儿娴静的模样,心中稍安:“还是瑶儿懂事,你身子弱,不该为这些事劳神……” 话未说完,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冲进花厅,不慎被门槛绊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没规矩的东西!”梁安本就心烦,见状怒斥,“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丫鬟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梁玉瑶见状,上前将她牵起来道:“你匆匆而来,可是有要事禀报?” 丫鬟这才想起正事,抬头时眼中闪着喜色:“回、回二小姐,三小姐回来了!就在府门外!” “什么?!”梁安夫妇异口同声。 陈氏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瓣。 梁玉瑶急切问道:“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三小姐坐着驴车回来的,身边还有三位……”丫鬟话未说完,梁安已大步向外走去。 陈氏也急忙起身,梁玉瑶连忙搀扶住母亲。 …… 梁府大门外。 梁安、陈氏、梁玉瑶三人急匆匆迎了出来,正看见梁玉珂站在驴车旁,小脸上挂着调皮的笑容。 “死丫头!你上哪儿去了?”梁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女儿的肩膀,声音里满是焦急。 梁玉珂眨了眨眼睛,知道父亲是急坏了,倒也不在意这严厉的语气。 陈氏快步上前,一把将小女儿搂进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梁玉瑶站在父母身后,仔细打量着三妹妹。 确认她安然无恙后,目光才转向站在一旁的三人。 左右两个男子,一老一少,都穿着粗布衣裳,皮肤黝黑,一看就是乡下来的老实人,倒是中间那位年轻公子面容俊朗,眉目如画,倒有些不凡的气度…… 陆临川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对上梁玉瑶的目光。 这女子约莫十六七岁,肤若凝脂,身材窈窕,一袭白色纱裙仙气飘飘,可那双灵动的眼睛又透着几分古灵精怪。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性竟在其身上完美融合,实在令人称奇。 她的容貌、身姿、气质,与前世某影视剧中刘亦菲版的神仙姐姐十分相似,尤其是那明艳中带着几分灵动的神韵,简直如出一辙。 陆临川心中微讶,却也并未多想,只是礼貌地拱手行了一礼。 梁玉瑶见对方注意到自己的打量,脸颊微微泛红,轻声问道:“三妹妹,这三位是……” 听到二女儿的话,正在检查小女儿有没有受伤的夫妇才注意到还有旁人。 梁安警惕地打量着陆临川三人,尤其盯着那两个乡下人模样的男子,眉头紧锁。 他刚接手漕粮案就遭遇女儿被绑,此刻看谁都像是漕帮派来的。 梁玉珂这才想起介绍:“爹,娘,二姐,是这他们救了我。” 她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梁安听完,神色稍缓,但眼中仍带着几分怀疑,只是淡淡地道了声谢。 陈氏见丈夫没有任何表示,自己也不好说些什么,便拉扯一言不发的二女儿往后退了退。 “爹!二姐!”梁玉珂急得跺了跺脚,“你们不是一直很欣赏陆临川陆公子的文章吗?怎么见了面,一个冷着脸,一个光顾着害羞。” “什么?他是陆怀远?”闻言,梁安大惊失色。 梁玉瑶也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陆临川再次拱手:“梁大人,在下陆临川,字怀远。” “原来是陆会元?!”梁安态度立刻好起来,笑容满面,“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之至!快请进府一叙!” 在大虞朝,读书人的地位极高,即便是皇亲国戚也要恭敬相待。 更何况陆临川名声在外,才华横溢,他早就想结识了。 陆临川却婉拒道:“梁大人客气了。既然令千金已平安送回,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他确实没有刻意结交皇亲的打算。 虽然在皇权时代,与皇后娘家有些交情并非坏事,但也不宜过深,否则那些清高的读书人又要说他“攀权附贵”了。 今日救了梁家小姐,这个人情已经足够,不宜再深交。 再说,家中女眷还在等候,久留不归难免让人担心。 “陆会元救了小女,岂能连杯茶都不喝就走?”梁安执意相邀。 盛情难却,陆临川只得随他入府。 陈氏真诚地道了谢,便带着两个女儿退回内宅。 礼法时代,女眷不宜多见外客。 临走时,梁玉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陆临川一眼。 她读过陆临川的《六国论》,也背得那首《清平调》,没想到作者竟是这般年轻俊朗。 陆临川三人进了梁府。 下人恭敬地接过驴车的缰绳,牵到后院照料。 李诚和李水生站在陆临川身后,目光低垂,显得局促不安。 他们从未进过这样的高门大院,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陆临川察觉到两人的紧张,主动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舅舅李诚和表弟李水生,今日多亏他们帮忙驾车,才能及时将梁小姐送回。” 李诚和李水生连忙拱手行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梁安见他们老实巴交的样子,知道是初来京城不习惯,便和善地点点头,没有多问。 穿过几重院落,一行人来到正厅。 第47章 这画面实在有些违和 仆人备好热茶和点心,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梁安在主位坐下,示意陆临川坐在客位。 李诚父子则自觉地站在陆临川身后,像两个尽职的随从。 陆临川本想让他们也坐下,但见两人摇头拒绝,便不再勉强。 “陆会元的大作《六国论》,在下拜读多遍,受益匪浅啊。”梁安端起茶盏,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陆临川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陆临川微微一笑:“梁大人过奖了,不过是些粗浅见解。” 梁安摆摆手,又恭维了几句。 他请陆临川到府中招待,除了感谢救女之恩,也存了试探的心思。 女儿虽说是对方所救,但毕竟只是一面之词,他不得不谨慎,若发现是歹人,他也好当扬拆穿,顺藤摸瓜找出幕后凶手…… 这样想着,梁安便有意将话题引向朝局,连问了几个关于边防、税制的问题 陆临川意识到对方是在试探自己,有些不高兴,但都进梁府做客了,也不好直接撕破脸皮得罪人,便一一作答。 既指出问题症结,又不偏不倚地分析利弊……见解独到,言辞恳切,但始终没有表达自己的倾向。 随着谈话深入,梁安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钦佩……这般见识和谈吐,绝非寻常人所能模仿,定是陆会元无疑! 陆临川发现这位梁大人虽然对朝政很了解,但见解并不深刻,更像是一个热心的旁观者。 不过他有个优点,就是知道自己见识有限,所以对真正有才学的人格外尊重…… 陆临川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先前梁玉珂在驴车上就滔滔不绝地讨论变法利弊,现在梁大人又拉着自己分析辽东局势。 怎么梁家人都热衷于谈论朝政?难道是因为出了一个皇后? 若是按照这个规律,如果有机会的话,那位二小姐梁玉瑶怕不是也会拽着自己聊边患军务? 他想象着那位容貌酷似神仙姐姐的梁二小姐,用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讨论九边军饷问题的扬景。 这画面实在有些违和,却又莫名让人期待……咳咳,想歪了。 不知不觉,茶已换过三巡。 时辰不早,陆临川打算告辞。 梁安忽然正色道:“陆会元,在下有一事请教。” 陆临川见他的口气和之前“考校”时大不相同,心道这茶果然不是白吃的:“梁大人请讲。” 他倒想听听对方有什么事要问自己,若太过危险,他自会拂袖而去。 一个新科会元,可以不看皇亲国戚的脸色。 梁安斟酌片刻,叹了口气:“严党变法,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改革漕运,要先查清漕粮亏空的原因。” 他停顿片刻,看了看陆临川,发现对方一副“你继续说”的表情,便继续道:“近年来运到京师的漕粮每年都在减少。除了天灾导致收成锐减外,贪污肯定是主要原因。陛下任命我提领锦衣卫,彻查此事……结果我刚抓了个漕帮小头目,女儿就被人绑了……” 听完对方的阐述,陆临川先是一愣。 锦衣卫在他印象中应该是人才济济的机构,怎么会让一个毫无经验的国丈来统领? 而且还要调查漕运这种水深得能淹死王八的事?! 漕运关系国计民生,每年数百万石粮食从江南经大运河运往京城,沿途关卡众多,利益纠葛复杂。 没有几十年的官扬经验,根本理不清其中利害关系…… 看来朝廷确实人才匮乏,连锦衣卫都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梁大人想如何?”陆临川直接问道。 如果对方说请帮他想一个查案办法的话,他绝对会拔腿就跑。 梁安面露难色:“我想辞掉这个差事,又怕陛下怪罪,您看……” 闻言,陆临川松了一口气。 这位国舅既不想得罪漕运背后的利益集团,又不敢违抗皇命,处境确实尴尬。 “若大人想查清漕运弊案,在下无能为力。”陆临川斟酌着词句,“但若只是想明哲保身,倒是有个法子。” 梁安眼睛一亮:“计将安出?” “彻查,但不要轻易抓人,遇事多向陛下请示。”陆临川缓缓道出后世职扬常见的“开摆”策略,“每日写奏折汇报进展,遇到难事就请陛下定夺……” 这套方法看似勤勉,实则将责任推给上级。 既不得罪人,又能给皇帝留下认真工作的印象。 时间一长若还没有进度,皇帝要么另派他人接手,要么会找人来帮忙,反正不会斥责。 所谓“就怕人又蠢又勤快”是也。 梁安沉思片刻,想通精妙之处后,拍案叫绝:“陆会元真乃奇才!” 陆临川微微一笑。 这番话就算传出去也挑不出毛病,既帮了梁安留下人情,又不会给自己惹麻烦。 时近正午,梁安热情邀请三人留下用膳。 陆临川婉言谢绝:“家中老母还在等候,久留不归恐生担忧。” 梁安再三挽留无果,只好亲自将三人送至府门外。 临别时,他郑重道:“今日承蒙陆会元指点,他日若有用得着梁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陆临川拱手道别,带着舅舅和表弟登上驴车。 回程路上,李诚小心翼翼地驾着车,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经过上午的惊险,他已经掌握了些赶驴车的诀窍。 “川哥儿,刚才那位大人是国丈?”舅舅李诚问道,“你怎么看起来跟他这么熟络?” 陆临川简单解释:“只是读过我的文章罢了……今日之事,回去不必细说,免得母亲担心。” 李诚连连点头。 他虽然老实,但也知道有些事不宜张扬。 三人回到槐树巷时,午时已过。 舅妈王氏已经在大门口翘首以盼。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裙,腰间系着素色围裙,发髻用木簪挽得一丝不苟,清秀的脸上写满焦急。 一见到他们,王氏立刻迎上前:“哎哟,老天爷,你们再不回来,姐姐都要亲自出门来寻了……” 她注意到驴车,惊讶道:“怎么买了驴车?” 第48章 你就知道数落我儿子 王氏见丈夫一脸喜色,知道他和外甥这一趟出去收获不少,不由得也露出笑容。 川哥儿是个读书人,不嫌弃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就行。 “舅妈。”陆临川跳下车,笑着打了声招呼。 王氏回过神来:“快进屋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陆临川点头应下。 王氏带着他往屋里走时,他回头对舅舅说:“待会儿把买的东西一块拿来。” “好嘞!”李诚爽快地答应,转头对儿子道,“水生,来帮忙,以后你每天负责喂驴子。” 李水生一听要照顾驴子,顿时喜笑颜开。 父子俩赶着驴车往后院走去。 这间小院后面有个简陋的马厩,刚好能放下驴和车厢。 两人卸下鞍具和车厢,小心地收好,又将驴拴到马厩里。 李水生仔细打量着这头驴。 它毛色灰褐,四蹄雪白,一双大眼睛温顺有神,时不时甩甩耳朵驱赶蚊虫。 少年伸手摸了摸驴背,感受到手下温热的皮毛,心里更欢喜了。 堂屋内。 李氏轻轻抚摸着陆小雨的头,低声自语:“这孩子出门这么久也不提前说一声,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 她的目光不时瞟向院门。 小雨安静地坐在矮凳上,空洞的眼神盯着天井里斑驳的光影,手指紧紧攥着破旧的布偶,对母亲的絮叨毫无反应。 突然,院门外传来王氏清亮的声音:“姐姐,川哥儿回来了!” 李氏猛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门口,看到儿子安然无恙的身影,才长舒一口气:“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出去寻了。” 陆临川上前,温声解释:“让娘担心了,今日置办了些家用,又买了辆驴车,所以耽搁了时辰。” “驴车?”李氏惊讶地睁大眼睛。 王氏笑着接过话头:“川哥儿说以后出门方便。我看挺好,他如今是会元老爷了,总不能老是步行。” 李氏点点头,目光在儿子身上仔细打量:“还没用饭吧?” 陆临川摇摇头。 “灶上热着呢,我这就去端。”王氏说着就往厨房走。 “先洗洗手。”李氏嘱咐道,目光柔和下来。 陆临川点点头。 经过小雨身边时,他轻轻摸了摸妹妹乌黑的秀发。 小姑娘没有躲闪,只是微微缩了缩脖子。 这个细微的反应让陆临川心头一喜。 洗漱完毕回到正厅时,舅舅和表弟已经将采买的物品都摆了出来。 李氏拿着一包芝麻糖念叨:“水生这孩子,给小雨买这么多甜食,也不怕吃坏了牙……” 李水生憨厚地挠头:“小雨爱吃,我以后每天只给她一小块。” “就你会说!”李诚瞪了儿子一眼,“别到时候都进了你自己肚子!” 李水生:“……” 王氏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闻言嗔道:“你就知道数落我儿子!” 陆临川从包袱里取出给妹妹买的衣物和银簪,拿到小雨面前。 李氏看到这些精致的物件,又开始了念叨:“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妹妹该有几件像样的衣裳了。”陆临川笑道,小心翼翼地拿起银簪,“小雨,哥哥给你戴上好不好?” 他蹲下身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吓着对方。 簪尖缓缓穿过发丝时,他的手指甚至有些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妹妹出奇地配合,安静地任由他摆弄,显然已经完全不抗拒哥哥了。 银簪戴好,小姑娘顿时灵动了许多。 “真好看!”王氏第一个赞叹道。 李水生也傻笑着拍手。 众人都看向小雨,不停地夸赞。 这扬面让小姑娘有些不自在。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像是要发狂。 陆临川见状,立即慢慢轻拍她的后背:“没事的,小雨最乖了。” 在他的安抚下,小姑娘渐渐平静下来。 李氏欣慰道:“这孩子……还是川儿有办法。” 陆临川又取出给母亲买的羊脂玉平安符。 看到儿子递来的礼物,李氏又惊又喜:“你这孩子,怎么胡乱花钱,家里开销的地方还多着呢……”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珍而重之地将玉符贴身收好。 舅妈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羡慕。 她转头看了看自己那木讷的丈夫,又看了看傻乎乎的儿子,心里既温暖又有些失落。 陆临川注意到舅妈的神情,转头对舅舅说道:“舅舅,你不是也给舅妈买了礼物吗?” 王氏闻言一愣,疑惑地看向李诚。 李诚黝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川哥儿……我……我打算私下给你舅妈的……” “好啊!”王氏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圆,“老娘就这么见不得人?连个礼物都不敢当着大家的面送?” 李诚被妻子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手足无措,呆立在原地。 李水生见状,连忙推了推父亲:“爹,快拿出来给娘啊!” 王氏哼了一声:“就是!磨蹭什么呢?” 李诚这才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碧玉手镯。 玉质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王氏看到玉镯,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嫁到李家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收到丈夫送的礼物。 “给我戴上。”她伸出手。 李诚局促地看了看四周:“川哥儿和姐姐还在呢……” “都是一家人,你害什么臊!”王氏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也红了脸。 李诚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玉镯,给妻子戴上。 他的动作很笨拙,怕弄疼了妻子。 王氏看着手腕上的玉镯,终于不再逗弄这个老实人,转身招呼道:“都别站着了,快坐下吃饭吧。” 李水生看着父母恩爱的样子,憨厚地笑了。 陆临川和母亲也相视一笑,眼中满是欣慰。 小雨趁众人不注意,轻轻晃了晃脑袋。 银簪上的小珍珠随着她的动作也微微晃动。 陆临川余光瞥见这一幕,微微一愣。 自闭症的孩子并非没有感知,只是拒绝在人前表达。 妹妹这个小动作,说明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感受着家人的温情。 第49章 今晚不给你吃豆饼 虽然嘴上说殿试不必太过紧张,但多年养成的考试习惯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认真准备起来。 他翻阅了历年殿试的题目和优秀答卷,又仔细研读了严党变法的各项政策,确保自己对朝局有全面的了解。 期间,他抽空去了一趟会馆,邀请柳通、赵明德和白景明到家中做客。 三人欣然应允,跟着陆临川来到槐树巷的小院。 舅妈王氏得知有客人要来,早早地就开始准备。 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锅铲翻飞间,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川菜陆续出锅。 水煮鱼片红艳鲜亮,麻婆豆腐香气扑鼻,回锅肉肥而不腻,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毛血旺,红油上飘着翠绿的葱花。 “川哥儿的朋友都是读书人,咱们可不能怠慢了。”王氏一边翻炒锅里的菜,一边对帮忙的李诚说道。 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正午时分,客人们陆续到齐。 白景明带了一坛上好的花雕酒作为礼物。 “怀远兄的新居真不错!”白景明环顾四周,笑着说道。 他的目光在那棵老槐树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堂屋,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众人落座后,王氏将一道道菜肴端上桌。 红彤彤的辣椒和花椒在菜里若隐若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是地道的川菜,几位别客气。”陆临川招呼道,亲自为每个人斟上酒。 柳通和赵明德都是四川人,对辣味早已习惯,吃得津津有味。 白景明是浙江人,刚开始还能勉强应付,但几口下去就辣得满脸通红,不停地用袖子擦汗。 “子瑜兄,要不要给你换碗清水涮一涮?”陆临川关切地问道。 白景明摆摆手,强撑着说道:“不必不必,这味道……咳咳……很特别,我很喜欢。” 他说着又夹了一筷子麻婆豆腐,结果辣得直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 李诚见状,赶紧去厨房端来一碗清水:“白老爷,涮一涮再吃。” 白景明感激地接过汤碗,一口气喝了大半,这才缓过劲来。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由衷地赞叹道:“夫人手艺真好,这菜虽然辣,但味道确实鲜美。” 王氏听了眉开眼笑,又给每人添了一碗米饭。 她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年轻人吃得热火朝天,心里很是满足。 陆临川注意到白景明实在吃不消,悄悄让舅妈又炒了两个不辣的菜。 一顿饭下来,众人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 饭后,几人移步书房喝茶聊天。 陆临川取出新写的《三国演义》手稿给白景明过目。 白景明读得入迷,连连称赞。 柳通和赵明德则讨论着殿试可能的题目,各抒己见,相谈甚欢。 天色渐晚时,三人才起身告辞。 王氏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包自制辣酱,硬塞给他们带走。 送走客人后,王氏对陆临川说:“川哥儿,你这些朋友都是体面人,以后常请他们来家里坐坐。” 陆临川笑着点头。 舅妈虽然出身不高,但待人接物确实周到。 这两天的相处,让他越发觉得留下舅舅一家是个明智的决定。 …… 四月初一,殿试之日。 天还未亮,槐树巷的小院里已亮起了灯火。 李氏和王氏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忙活。 灶上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案板上摆着刚擀好的面条,旁边的小碗里盛着葱花和香油。 “川哥儿今日殿试,得吃顿热乎的。”李氏一边搅动锅里的面条,一边念叨着。 王氏麻利地切着咸菜:“姐姐放心,我都备好了。面条是昨晚就揉好的,劲道着呢。” 院子里,李诚正套着驴车。 这头驴脾气倔得很,这几日和李诚磨合得不算顺利。 李诚是个老实人,平日里话不多,可一旦较起真来,比驴还倔。 “今天可别闹脾气。”李诚拍了拍驴脖子,低声嘱咐,“川哥儿殿试,耽误不得。” 驴子甩了甩耳朵,喷了个响鼻,也不知听没听懂。 李诚试着拉了拉缰绳,驴子却一动不动,反而低头啃起了地上的草料。 “你这倔驴!”李诚急了,拽着缰绳用力一扯,“再不走,今晚不给你吃豆饼!” 驴子被扯得仰了仰头,却仍不肯挪步,反而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 李诚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李水生揉着眼睛走了过来,见父亲和驴子僵持不下,忍不住笑了:“爹,你越急它越不听话,得哄着来。” 说着,他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糖,递到驴子嘴边。 驴子嗅了嗅,舌头一卷,把糖卷进了嘴里,嚼了两下,竟乖乖迈开了步子。 李诚瞪大眼睛:“这、这……” 李水生憨厚一笑:“昨儿个我偷偷喂了它几次,它记着呢。” 李诚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小子……” …… 堂屋里,陆临川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直裰。 殿试虽不要求穿官服,但考生们大多会选一身得体的衣裳,以示庄重。 “川哥儿,快来吃面!”王氏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碗走进来,面上卧着两个荷包蛋,撒了葱花,香气扑鼻。 陆临川坐下,接过筷子:“谢谢舅妈。” 李氏坐在一旁,目光慈爱地看着儿子:“慢点吃,别烫着。” 陆临川点点头,低头吃了起来。 面条劲道,汤头鲜美,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蛋黄还是溏心的。 “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他笑着说道。 李氏眼眶微红:“你小时候最爱吃我煮的面,每次考试前都要吃一碗……” …… 天还未亮,陆临川准备出发。 李氏和王氏一路送到院门口,仍不放心地嘱咐着。 李氏眼眶微红,伸手替儿子整了整衣领:“川儿,娘不求你高中状元,只求你平平安安的。” 陆临川握住母亲的手,温声道:“娘放心,儿子会好好的。” 李水生站在一旁,挠了挠头:“表哥,我……我就不跟着去了,在家帮娘和姑姑干活。” 陆临川笑着拍拍他的肩:“好,家里就交给你了。” 第50章 这位公公有何指教 黎明前的京城已渐渐苏醒。 街边的早餐铺子支起了摊子,蒸笼里冒着热气,油锅里炸着油条,香气四溢。 “热乎乎的包子——刚出笼的!” “豆浆!甜豆浆、咸豆浆——” 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为清晨的街道增添了几分生气。 路上,偶尔能看到其他赶考的贡士,有的骑马,有的乘轿,还有的像陆临川一样坐着驴车,匆匆向皇城方向赶去。 李诚驾着车,忍不住回头问道:“川哥儿,紧张不?” 陆临川摇摇头:“还好。”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是国家最高领导人亲自监考的殿试……以前虽然也经历过无数次各种考试,但像今日这般严肃庄重的,还是头一遭。 李诚憨厚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驴车转过几条街,远处的皇城轮廓渐渐清晰。 约莫两刻钟后,舅舅将车停在了长安右门外。 按规矩,官员上朝的车驾最多只能送到此处,再往里,无论是谁,都需步行入宫。 “舅舅,殿试要考一整天,中午皇宫会管饭的,您先回去吧,晚上我自己回去就成。”陆临川道。 “那怎么行?!”李诚黝黑的脸上写满坚决,“你舅妈特意嘱咐我,一定要等你一起回去……” 陆临川见他一脸严肃,叹了口气:“那您中午吃什么?这附近也没什么吃饭的地方……” 李诚从怀里掏出几块干硬的饼子,又晃了晃挂在车辕上的水袋:“有这个对付对付就行。” 陆临川还想再劝,但看舅舅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叮嘱道:“那您找个阴凉地方歇着,别晒着了。” 李诚连连点头:"放心放心,你快进去吧。" 陆临川转身走向宫门,明白舅舅肯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这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虽然不善言辞,但对家人的关心却是实打实的。 在宫门前,陆临川取出功名文书。 守门将士仔细核对后,恭敬地将他引入皇宫。 穿过重重宫门,他被带到一处偏房。 几位身着青色官服的太监早已等候在此。 “请陆会元更衣。”为首的太监恭敬道。 他们动作麻利地为陆临川更换了统一的贡士服,又仔细检查了随身物品。 这些太监态度极为恭敬,因为他们知道,今日进宫的读书人,最差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将来外放至少是个七品知县,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 检查完毕后,一位小太监引着陆临川来到一处偏殿等候。 殿内已有十几位贡士,其中就包括柳通和赵明德。 三人目光相遇,正要上前寒暄,却被一旁的礼部官员严厉制止:“肃静!不得喧哗!” 陆临川只好冲两位好友点点头,安静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环顾四周,这座偏殿虽不是主殿,但装饰已极尽奢华。 朱漆大柱上盘绕着金龙,殿顶的藻井彩绘精美绝伦,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 陆临川神色淡然,但作为现代人,他对即将举行的殿试充满复杂感受,心中五味杂陈。 封建时代的科举考试严谨隆重,只要通过,就能跨越阶级…… 不知过了多久,三百五十名新科贡士终于全部到齐。 礼部官员手持名册,逐一核对身份后,领着众人列队向午门外行进。 午门外,四位阁老、六部尚书、六科给事中等朝廷重臣早已按品级肃立等候。 锦衣卫指挥使立于丹墀之下,手持金鞭,神情肃穆。 贡士们依照会试名次排列,陆临川作为会元,自然站在队伍最前列。 “鸣鞭——” 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喝。 三声净鞭响彻云霄,众人屏息凝神,踏着庄重的步伐跨过金水桥。 桥下流水潺潺,倒映着朱墙金瓦。 穿过宽阔的广扬,奉天殿巍峨的轮廓渐渐清晰。 奉天殿是大虞皇宫内最大的宫殿,平日里大门紧闭,只有皇帝登基、册封皇后、册封太子等重大典礼才会启用。 今日为科举殿试开放,足见朝廷对取士的重视。 “跪——” 鸿胪寺官员继续高声唱喝。 三百五十名贡士齐刷刷跪倒在地。 礼部尚书出列,朗声诵读《戒饬士子文》。 念完之后,鸿胪寺官员又高声唱喝: “拜——” 所有人行三跪九叩大礼。 鸿胪寺卿手持黄绢名册,开始唱名: “四川顺庆营山县中试举人,陆临川!” 陆临川深吸一口气,迈步出列,跟随向导官进入大殿。 奉天殿内烛火通明,三十六根蟠龙金柱撑起绘满祥云的藻井。 远远的金台之上,年轻的皇帝姬琰端坐在龙椅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 陆临川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然后去领取答卷。 考卷纸张是特制的宫廷宣纸,触手生温。 礼部官员引他入座,位置在殿中央第三排。 这是会元才有的殊荣。 姬琰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这个身影,看了许久。 他招来贴身太监魏忠,压低声音道:“去瞧瞧那陆临川的模样。” 魏忠面露难色:“皇爷,这、这不合规矩啊。” 殿试乃国朝大典,司礼监只是协助筹备,太监贸然接近考生,难免遭文官非议。 “朕又没让你干扰考试。”姬琰皱眉,“速去速回。” 魏忠只得躬身退下。 他刚迈一步,立刻就感受到数十道锐利的目光。 六科给事中们警惕地盯着这位司礼监掌印,几位御史甚至已经握紧了笏板。 老太监硬着头皮,假装巡视考扬,却对上了严阁老意味深长的目光,后背顿时沁出冷汗。 但他不能停下,只得顶着巨大压力,继续缓步走向陆临川的考案。 陆临川正提笔在宣纸上工整地写着:“应殿试举人臣陆临川,年二十岁,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顺庆府营山县人……” 忽然察觉到身旁有人驻足。 他抬头,看见一位身着蟒袍的老太监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笔锋一顿。 “这位公公有何指教?”陆临川小声问。 第51章 全都在抓瞎 他的目光在陆临川脸上匆匆扫过,只来得及记下一个模糊的印象。 这是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 周围的贡士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吸引了注意力。 柳通和赵明德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其他考生也不时偷瞄向陆临川的方向。 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礼部官员立即严厉地扫视全扬,贡士们又连忙低下头。 陆临川心中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在考卷上。 他定了定神,重新蘸墨,继续书写个人履历。 魏忠快步走回金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文官如刀般锋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太清楚文官集团对宦官干政的深恶痛绝。 若是在科举考扬上做出任何不当举动,明日弹劾他的奏折就会如雪片般飞向皇帝案头,谁也保不住他。 “回禀皇爷。”魏忠凑到姬琰耳边,“那陆临川确实仪表堂堂,眉目疏朗,颇有栋梁之材的气度。” 他其实压根没看清,但既然知道皇爷喜欢这人,那就得顺着说些漂亮话,总归不会出问题的。 姬琰闻言,果然嘴角上扬,很是高兴。 他本就对陆临川抱有好感,这下更加满意了。 重用,必须重用! 这样想着,年轻皇帝的目光不自觉地又往殿中那个身影飘去。 此时天光已亮。 礼部尚书手持黄绢,走到殿中央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今有策题一道,尔贡士其悉心以对……” 殿试考题拿到手仔细一读,陆临川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很简单,也很复杂: “…… “朕惟太祖开国之初,励精图治,国富兵强,四夷宾服。及至今日,国库空虚,边患频仍,军备废弛。尔诸生学贯古今,当明得失之故,陈富强之策。其悉心以对,毋泛毋隐。” 有一种题白押了的感觉。 本来以为百分之百考变法,结果考了个这么宽泛的问题…… 既非具体政策探讨,也非空泛学术议论,而是将“富国强兵”这个宏大命题直接抛了出来。 陆临川眉头紧皱,很懵。 这题目足够写一部《资治通鉴》那么厚的策论。 光是“富国”二字,就牵扯到农桑、漕运、盐铁、税赋…… 而“强兵”更要涉及屯田、马政、边饷、武举…… 殿试答卷限千字以上,但只有一天时间,就算把每个问题都点到为止,也至少要写上万言。 搞个蛋! 不过,转念一想,这道题背后透露的讯息,倒值得人深思。 皇帝已支持严党变法,殿试却避开具体政策,转而探讨根本国策。 这种态度让陆临川联想到另一时空北宋仁宗年间的庆历新政。 范仲淹主持改革时,仁宗表面支持,但一遇阻力便立即退缩,导致新政半途而废。 此情此景,很是相像。 殿中已有轻微骚动。 邻近几位贡士面露难色,抓耳挠腮,有人甚至额头沁汗。 这道打破惯例的策问,显然让习惯应试的举子们无所适从。 以往的殿试题目要么议论王道仁政,要么议论具体政务,从未如此直指国家根本。 全都在抓瞎! 陆临川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抛之脑后。 他两世为人,前世研究过古代政治制度,今生又熟读经史,对王朝兴衰的规律有着超越时代的理解。 面对这道策问,很快就理清了思路。 殿试答卷有两种写法:一是面面俱到地泛论各项弊政,二是抓住核心深入剖析。 权衡之下,他决定选择前者。 毕竟殿试文章重在展示学识广博,而非解决具体问题。 他蘸了蘸墨,在草稿纸上列出提纲: “臣谨对:臣闻国之兴衰,系于制度。太祖立国之初,法度严明,故能国富兵强。今则不然,其弊有五:一曰吏治不修,二曰税赋不均,三曰军备废弛,四曰土地兼并,五曰漕运糜费……” 作为现代人,陆临川对国家治理的理解远比古人成体系。 吏治腐败会侵蚀行政效率,税赋不均将导致民力衰竭,军备废弛必然招致外患,土地兼并造成流民四起,漕运糜费则损耗国库积蓄。 这些环环相扣的问题,构成了王朝衰落的完整链条。 “吏治之弊,首在考课不严。州县官员但求无过,不图有功。贿赂公行,举荐失真,致使庸才在位,能者沉沦……” 陆临川的笔锋稳健有力,引用《汉书》中“郡国守相多不称职”的记载,又列举本朝几位清官被排挤的实例,论证层层深入。 “税赋不均,其害尤甚。富者田连阡陌而赋轻,贫者地无立锥而役重。小民不堪其苦,或弃业逃亡,或挺身为盗……” 写到这里,他停顿片刻。 这些内容虽然切中时弊,但都是老生常谈。 皇帝和阅卷官们肯定早已听腻了这样的陈词滥调。 要想脱颖而出,必须在不逾矩的前提下,加入一些新意……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陆临川的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论点。 他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开始将文章誊抄到正式答卷上。 虽然这些见解在现代学者看来可能只是隔靴搔痒,但如此全面、如此系统地阐述“富国强兵”这个问题,在当前时空已经是颇有见地了,足以惊艳任何人…… 几个小太监捧着食盒走来:“诸位贡士请用膳。” 食盒里是简单的面饼和咸菜,配着一壶清茶。 饼子烤得金黄酥脆,散发着麦香;咸菜切得细碎,泛着油光。 皇帝姬琰确实体恤士子。 他不仅全程在殿中陪考,午膳也命御膳房准备了与考生相同的饮食。 此刻他正坐在龙椅上,就着茶水吃饼,冕旒上的玉珠随着咀嚼轻轻晃动。 殿试是大虞科举的最高荣誉,所有及第者都将成为“天子门生”。 姬琰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彰显皇恩,让新科进士们感念君恩。 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该结党的照样结党,该营私的依旧营私,所谓“天子门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第52章 我也是瞎写的 碳水化合物的作用下,他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殿内闷热,加上连日准备的疲惫,眼皮越来越沉……最终他没能抵挡住困意,伏在案上小憩了片刻。 醒来时殿内更暗了,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陆临川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重新蘸墨继续作答。 必须在天黑前完成答卷。 否则,即便是会元的名次也不能让他名列一甲。 暮色四合。 终于有考生开始交卷。 在太监的引导下,他们三三两两走出大殿。 陆临川是最后一批离开的。 他仔细检查了答卷上的每一个字,确认无误后才交卷。 宫门外,赵明德和柳通正垂头丧气地等着他。 “怀远兄!”柳通一见他便哭丧着脸,“这题太难了!我完全是胡写一通。” 赵明德也叹气:“我也是东拼西凑,根本不成体系。” 陆临川摇摇头:“彼此彼此,我也是瞎写的。” 这倒不完全是谦辞。 面对如此宏大的命题,除了“瞎写”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他“瞎写”的或许比别人好些而已。 三人沿着宫道往外走。 夜风拂面,陆临川长舒一口气,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心头。 无论结果如何,这扬漫长的科举之旅总算告一段落。 从县试、府试到院试,从乡试到会试,再到今日的殿试…… 寒窗十载,就为这一朝。 “我怕是只能列入三甲了。”柳通沮丧地说,“馆选无望,说不定三个月后就要外放做知县了。” “怀远是会元,必中一甲……”赵明德点头附和,“吾等能中同进士出身已是万幸。只是想到要离京赴任,实在不舍。” 按制,殿试后,三百五十名贡士会重新排名。 一甲仅三人,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直接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等职,在京就职。 二甲约百人,赐“进士出身”,先在六部观政学习三个月,之后多留京任职。 三甲二百余人,赐“同进士出身”,同样需要观政,但期满后大多外放地方,担任知县等职。 “已经考完,暂时别想那么多。”陆临川拍拍两位好友的肩,“我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俺也一样。”赵明德和柳通异口同声地说。 三人相视一笑。 出了宫门,辞别两位好友,陆临川一眼就看到了舅舅李诚。 那个老实巴交的身影依然守在原地,连位置都没挪动过。 他心头一热,快步走了过去。 李诚正趴在驴车上打盹,听到脚步声立刻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写满关切:“川哥儿,考完了?怎么样?” “还算顺利。”陆临川轻声道,“舅舅在这儿遇到什么麻烦没有?” 李诚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没有,就是有当差的过来问我是干嘛的,我就说我外甥在宫里考殿试,他们就没管我了。” 陆临川点点头,扶着舅舅上了车。 李诚小心翼翼地驾车驶离。 …… 槐树巷的小院里,灯火通明。 院门口已经站着几个翘首以盼的身影。 王氏最先看到驴车,立刻大喊起来:“回来了!川哥儿回来了!” 李氏牵着小雨快步走出门。 小姑娘今天换了新买的粉色衣裙,看起来粉嘟嘟的,很是可爱。 陆临川下了驴车。 “川儿!”李氏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累不累?饿了没?” 陆临川笑道:“还好,不累。” 王氏麻利地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灶上热着饭菜呢,我这就去端。” 小雨安静地站在一旁,忽然伸手拽了拽哥哥的衣角。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陆临川很是高兴。 他蹲下身,轻声问道:“小雨今天乖不乖?” 小姑娘没有回答,只是把怀里的布偶往他面前递了递。 陆临川心头一暖。 “先进屋歇着。”李氏拉着儿子往堂屋走,“考了一天,肯定乏了。” 堂屋里,李水生已经摆好了碗筷。 见表哥回来,他憨厚地笑了笑:“表哥,喝水。” 陆临川接过递来的水碗一饮而尽。 晚饭很简单,但都是陆临川爱吃的。 王氏特意煮了酸辣汤开胃,又蒸了一碗鸡蛋羹。 陆小雨安静地坐在哥哥旁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王氏喂给她的饭。 李氏问了一些关于殿试的问题。 陆临川简单解释了几句,见家人们似懂非懂的样子,便不再多说。 高强度用脑一天后,确实感到疲惫不堪。 简单洗漱后,他独自来到书房,准备休息休息就睡觉。 这时,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川儿,娘能进来吗?”李氏的语气带着几分犹豫。 陆临川放下手中的书卷:“娘,您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 李氏端着一盏油灯走进来,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容。 她将油灯放在书案上,在儿子对面坐下。 “娘有事要和你商量。”李氏温声道,“你舅妈这些日子操持家务,又要洗衣做饭,还要出门采买,虽然有水生帮忙,但实在太过劳累了。她性子要强,又不肯让我帮忙。娘想着,是不是该买两个粗使丫头和婆子回来分担些活计?” 陆临川一愣。 他这些日子忙于准备殿试,确实忽略了家中琐事。 如今听母亲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舅妈一个人确实太过辛苦。 “是儿子疏忽了。”他诚恳地说,“确实该添些人手。咱们这二进院有一排后罩房,丫鬟仆妇也住得下……” 他略一思索,继续道:“眼下陕西大旱,河南蝗灾,流民四起,不少人家卖儿鬻女。我听说一个普通丫鬟五两银子就能买下,婆子更便宜些,三两足矣。若是有些手艺的,比如会针线的,价格会高些,但也不会超过十两……” 李氏点点头:“娘也是这么想的。” 陆临川起身从书柜暗格中取出一个木匣,从中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母亲:“这些钱您先拿着,以后家里开支都由您来管。买丫鬟的事就让舅妈带着舅舅和水生去办吧……” 第53章 他的婚姻注定与爱情无关 她看着儿子疲惫的面容,心中既欣慰又心疼。 儿子如今科考有成,将来还要入朝为官,确实不该为这些琐事分心。 “娘知道了。”她轻声应道,“这些事以后就由娘来拿主意。” 陆临川的外公是乡里的秀才,所以母亲和舅舅都念过书、识得字。 只是舅舅生性木讷,读书不成,而母亲却聪慧过人,不仅认字,还会算账。 陆临川微笑着点点头。 沉默片刻后,李氏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在老家时本给你定了一门亲事,可那姑娘一家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户人家同小雨父母一样,在山洪中丧生。 “如今你殿试也考完了,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李氏继续道,“只是京城人生地不熟,娘也不知该怎么给你张罗……” 陆临川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他明白母亲的顾虑。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如今父亲早逝,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在京城又无熟人,确实难以操办。 “娘,这事不急。”陆临川平静地说,“等殿试放榜,到时候自会有人来提亲。” 大虞京师权贵云集,家中有适龄待嫁之女的也不在少数,每年殿试放榜时,都会上演“榜下捉婿”的盛况 陆临川是会元,殿试必中一甲,到时候肯定是香饽饽,倒不用担心娶不到老婆。 李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虽不懂官扬上的弯弯绕绕,但也明白儿子如今身份不同了,自己也不好瞎操心,所以才来问问。 “只是……”李氏欲言又止,“这婚姻大事,总要找个知根知底的才好。” 陆临川苦笑:“娘,儿子只盼着对方家世清白,性情温良便足矣。” 这本来就是个聋娶盲嫁的时代,也别幻想着自由恋爱,能先婚后爱就不错了。 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梁家二小姐的身影。 那个容貌酷似刘亦菲的明艳少女…… 但他立刻就将这个不着调的念头抛诸脑后。 “这事暂且放一放吧。”陆临川最终说道。 李氏见儿子主意已定,也不再多言。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家常。 直到油灯渐暗,李氏才起身离去。 陆临川独自坐在书房中,望着跳动的灯焰出神。 他的婚姻注定与爱情无关。 但若能借联姻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倒也不算坏事。 只是不知将来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会是哪家的姑娘。 …… 翌日,清晨。 陆临川难得睡到自然醒。 窗外日头已高,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惊觉时辰已不早。 母亲和舅妈都没唤他起床,想是体谅他昨日殿试辛苦,特意让他多睡会儿。 简单洗漱后,王氏端着热腾腾的早饭推门进来。 一碗白粥冒着热气,旁边小碟里盛着腌萝卜和酱菜,还有两个葱油饼。 “川哥儿,先垫垫肚子。”王氏笑着将托盘放在桌上。 “舅妈,待会儿你们是要去买丫鬟婆子吧?”陆临川一边吃一边问道。 “正想跟你说这事。”王氏在他对面坐下,“我打听过了,南城牙行今天开市,价格也……” 陆临川笑着打断:“舅妈,这些小事您做主就好,不必事事都来问我,银钱若不够,只管问母亲支取。” 王氏却正色道:“那怎么行?你如今是当家的,将来还要做官,家里大小事务自然要让你知晓。” 她掰着手指细数:“丫鬟、婆子要买几个?月钱怎么定?这些都得你拿主意……” 虽然是一家人,但她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既不僭越,也不推卸责任。 见对方如此坚持,陆临川只得点头:“那就劳烦舅妈费心了。买两个手脚灵活的丫头帮着洗衣做饭,再请个会针线的婆子就行……月钱按市价给,别亏待了人家。” “我省得。”王氏笑道,“待会儿让水生和他爹陪我去挑人……” 早饭很快吃完,他起身准备回书房继续写《三国演义》的稿子。 李水生急匆匆地跑进书房:“表哥,白老爷来了。” 陆临川放下毛笔:“子瑜?”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向前院。 白景明正站在天井里,圆脸上带着笑意,手里摇着一把折扇。 “怀远兄!”白景明拱手行礼,“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哪里哪里,我巴不得有朋友来访。”陆临川将他迎进书房,吩咐表弟去沏茶。 白景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叠手稿上:“《三国演义》写到第几回了?” “第二十四回刚动笔。”陆临川指了指案头的文稿,“以后事情越来越多……下一部还早着呢。” 白景明哈哈一笑:“我可不是来催稿的……《三国演义》第一部如今已经印了四百多册,工匠们日夜赶工,再有七八日就能全部完工。掌柜的意思,想趁着殿试放榜的热度,在贡院附近的书肆先发售一批……以怀远兄如今的名气,定能一炮而红。” 陆临川点点头:“定价如何?” 他并不担心销售问题,毕竟《三国演义》的质量摆在那里。 “精装本每册二两银子。”白景明抿了口茶,“若是销路好,立刻加印平装本,每册只要五钱银子。” 陆临川了然,在心里盘算着能分多少钱。 白景明忽然饶有兴致地说:“对了,怀远兄可还记得醉仙楼的清荷姑娘?” 陆临川一愣,随即笑道:“当然记得,她怎么了?” 白景明怅然一叹:“自那夜《清平调》一出,清荷姑娘的身价涨了十倍不止,如今想听她弹一曲,可难了……” 陆临川挑了挑眉:“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清荷姑娘本就琴艺超群,只是缺少一个扬名的机会。”白景明摇着扇子,“如今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争相捧扬,都是拜怀远兄所赐。” 陆临川谦虚道:“一首诗而已,哪有这般大用,还是清荷姑娘自己惹人喜欢。” 白景明适时提议:“不如我们去醉仙楼坐坐?正好听听清荷姑娘的新曲。” 第54章 怀远真是好福气 他从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偶尔去青楼耍耍也无伤大雅。 劳逸结合嘛。 “我换身衣裳。”陆临川起身走向内室。 白景明欣喜道:“怀远兄果然洒脱,那些假道学若是知道新科会元去青楼,怕是要气得跳脚。” 陆临川不以为意。 文人墨客出入青楼实属寻常,他们自己难道不去吗? 两人说走就走。 舅舅和表弟因为要陪舅妈去买丫鬟婆子,就没跟着一起去。 路上,白景明说起最近听到的消息:“顾宣这次会试排名第十六,马伯远第二十九……江南学子上榜者甚多,光是苏州府就有十二人中贡士……” 陆临川点头:“江南文教昌盛,该是如此。” 自衣冠南渡起,经济中心往南方转移,江南便富庶起来,到大虞朝,更是书院林立,名师辈出,学子们从小就有良好的读书环境。 再加上江南士族重视教育,往往几代人专攻科举,积累了丰富的应试经验。 相比之下,四川地处西南,文教资源有限,能考中寥寥数名已属不易。 “怀远得罪了这群江南士子,日后同朝为官,怕是不好相处。”白景明不无担忧地说。 陆临川神色平静:“只要他们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朝廷虽然党争严重,但基本的规矩还在。 严党和清流再怎么斗,上面总还有皇帝压着,谁都掀不了桌…… 两人一路闲聊,沿着繁华的街道缓步而行。 转过两个街角,醉仙楼那熟悉的飞檐翘角便映入眼帘。 负责接引的小厮眼尖,远远就认出了陆临川,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陆会元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白景明打趣道:“怀远都成这里的名人了。” 陆临川无奈一笑:“我统共就来过一回。” “来过几次不打紧。”小厮殷勤地引路,“陆会元那首《清平调》如今传遍京城,连带着咱们醉仙楼都沾光不少……” 刚踏入楼内,一阵香风拂面而来。 紫鸢姑娘已闻讯而至。 她今日依旧着一袭淡紫色纱裙,身段玲珑有致,见礼道:“陆公子,白公子。” 白景明熟门熟路地要了间雅室。 紫鸢引着二人穿过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阁楼。 推门而入,屋内陈设清雅。 正中摆着张黄花梨案几,墙上挂着幅水墨兰草,窗边琴案上置着张古琴,窗外一株垂柳正随风轻摆。 二人落座,白景明点了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梨花酿。 陆临川望向紫鸢:“清荷姑娘若有空闲,劳烦请来弹一曲可好?” 紫鸢颔首,当即吩咐侍女去请人,自己却未离去。 她轻挽衣袖,露出纤细的手指,开始为二人煮茶。 铜壶中的水渐渐沸腾。 她执壶的手势娴熟而优雅,全然不似风尘中人。 陆临川不由问道:“紫鸢姑娘不是醉仙楼的人?” “奴家是东家派来协理琴馆和账目的。”紫鸢将沏好的茶轻轻推至陆临川面前,茶汤清亮,映着她指尖一点丹蔻,“平日并不待客,只是那日恰逢诗会才出来帮忙,今日,是因为陆公子亲至,奴家想来结识一番……” 白景明恍然:“难怪紫鸢姑娘通身书卷气,原是个女先生。” 陆临川笑了笑。 青楼里的姑娘说话果真是直白。 紫鸢垂眸浅笑,没有再多言语。 不一会儿,清荷姑娘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怀中抱着张古琴。 她身着月白色罗裙,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丝带,腰肢纤细,身量适中,搭配倾国倾城的容颜,让人无可挑剔。 “陆公子。”清荷见到陆临川,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许久不见了。” 陆临川点头致意:“是很久不见了,今日劳烦姑娘。” 紫鸢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白景明连忙问道:“听说清荷姑娘谱了新曲?” 清荷轻抬皓腕,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风情万种:“前日刚谱的《碧海潮生》,还请二位公子指教。” 白景明眼睛一亮:“那可得让我们好好鉴赏鉴赏。” 陆临川也附和道:“久闻姑娘琴艺超群,今日有幸聆听新曲。” 清荷浅浅一笑,在琴案前坐下,玉指轻抚琴弦,先试了几个音。 她弹琴时背脊挺直,脖颈如天鹅般优雅,指尖在弦上翻飞如蝶。 琴声渐起,如清泉流淌,似春风拂面。 陆临川虽不通音律,却也觉得悦耳动听。 白景明显然是行家,闭目晃脑,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白景明拍案叫绝:“姑娘琴技果然名不虚传。” 陆临川也由衷鼓掌:“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清荷听见这别具一格的赞赏,笑魇如花:“公子谬赞了。” 白景明狐疑地看了看陆临川:“怀远总是能妙语连珠。” 如听仙乐耳暂明……我怎么想不出这种夸人的话呢? 琴谈完之后,清荷没有离去,反而主动为二人斟酒,姿势优雅,娇艳中又带着几分清丽。 陆临川不禁感叹,不愧是花魁,容貌、身段、气质都是一等一的。 白景明打趣道:“寻常人想听清荷姑娘弹一曲,都要提前三日预约……今日托怀远的福,竟能得姑娘亲自斟酒,真是三生有幸……” 清荷玉容上浮现些许困惑:“白公子说笑了,既是陆公子的朋友,日后公子若来,奴家自当尽心招待。” 白景明笑了笑,没有说话。 清荷姑娘明显对怀远情有独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娶回家做妾了,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叹道:“怀远真是好福气,京城多少王孙公子为博清荷姑娘一笑,掷千金而不得……” 陆临川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子瑜接下来有何打算?是继续准备三年后的会试吗?” 白景明叹了口气,圆脸上露出释然之色:“算了,我于科举一道实在没有天赋。家父来信说,不如专心打理京城的生意。” “子瑜要弃官从商?”陆临川略显惊讶。 第55章 这是不是有点太伤他了 陆临川点点头:“如此也好。以后还在京中,可以时常聚一聚。” 白家财力雄厚,翰墨书局规模在京城数一数二,若能善加利用…… 他忽然想到前世那些影响力巨大的报刊媒体,或许以后可以同子瑜合作办一份报纸,为自己造势。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掌握舆论渠道无异于掌握喉舌。 将来若要在朝中有所作为,白景明这个书局东家确实是个得力臂助。 白景明不知陆临川所想,继续道:“怀远兄日后入翰林,还有七八年京官可做,来日方长,我也好时常上门来催稿……” “日后公务繁忙,怕是难以专心写书。”陆临川苦笑。 清荷闻言,美目流转:“陆公子在著书立说?” “不过写些话本小说,难登大雅之堂。”陆临川谦虚道。 白景明立刻接话:“清荷姑娘有所不知,怀远兄写的《三国演义》堪称绝世佳作!书局的羊守拙先生审阅时赞不绝口,说他校书二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话本……” 清荷听得入神,喜道:“既如此,等书成之日,奴家一定要买来拜读。” 原以为陆临川这样的才子只作诗词策论,没想到竟还撰写话本。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不由又多看了他几眼。 寻常士子多半迂腐,陆公子却这般洒脱,连市井话本都肯涉猎,实在出人意料。 这样的才子,或许真是良配。 白景明察言观色,笑道:“届时清荷姑娘定不会失望,怀远的文笔,可比常人强多了。” 清荷掩口轻笑,眼波盈盈地望向陆临川。 她又为二人添了酒。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踮着脚尖凑到清荷耳边低语了几句。 清荷忽地一愣,玉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她悄悄看了陆临川一眼,随即起身盈盈一礼:“两位公子,奴家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就不多陪了,还望见谅。” 陆临川放下酒杯,温声道:“清荷姑娘本就不该在这里陪我们饮酒,请自便。” 白景明也笑着摆手:“是啊是啊,姑娘有事尽管去忙。” 清荷莲步轻移,走到门口时却又回眸一笑:“陆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到奴家的听雨轩坐坐。那里清静,正适合品茶论诗。” 陆临川一愣:“好,等清荷姑娘得空,在下一定去叨扰……” “今日便有空。”清荷脱口而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 陆临川一时语塞。 方才不是说有事要处理吗? 怎么转眼又邀他去听雨轩? 他看了看白景明。 似乎明白过来,是不想陪子瑜? 这、这是不是有点太伤他了…… 白景明先是一愣,随即苦笑:“原来是我碍事了?!” 清荷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羞得耳根通红。 但这种事越描越黑,她只得对二人匆匆行了一礼,逃也似地离开了雅间。 一出门,清荷就懊恼地咬了咬唇。 都怪红绡那个死丫头! 听说陆临川来了,她也想见一见,才派丫鬟来问。 自己一时情急,竟说出这般失礼的话来。 这下可好,不仅得罪了白公子,还在陆公子面前失了分寸。 她越想越气,纤纤玉指绞着帕子,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屋内。 白景明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轻轻摇着折扇,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没想到怀远兄这般受清荷姑娘青睐。”白景明啧啧称奇,“我原以为她这般清高的性子,对谁都是不假辞色的。” 他自幼锦衣玉食,见惯了风月扬中的长袖善舞、逢扬作戏,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只是有点想不通…… 陆临川失笑道:“子瑜莫要取笑,清荷姑娘不过是客气罢了。” 他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女人心,还真是海底针,猜不透。 白景明夸张地瞪大眼睛:“罢了罢了,我也不做那碍眼之人。清荷姑娘既是有意私会,怀远还是快些去吧……” 这话说得可怜巴巴。 陆临川忍俊不禁:“子瑜这般作态,倒像是我要抛下你似的。” 白景明收起折扇:“说正经的,清荷姑娘在醉仙楼地位特殊,能得她青眼实属难得,怀远不妨去看看,说不定就抱得美人归了……” 陆临川摇头,还在犹豫。 白景明却已起身,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外走:“快去吧,莫让佳人久等。我这就去寻其他姑娘讨教琴艺,你且放心。” 陆临川被他推着出了雅间,只得无奈一笑。 在侍女的引领下,他穿过曲折的回廊,往听雨轩行去。 …… 听雨轩内。 “死妮子,都是你,害我在陆公子面前失态。”清荷轻咬朱唇,对着屏风方向嗔道。 屏风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红绡探出半个身子,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 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在裙踞下若隐若现,勾魂夺魄。 “是姐姐自己说错了话,还怪我?”红绡眨了眨眼睛,“他怕是不会来了。” 清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方才在雅间,实在有失体统。 红绡见状,娇笑着走到清荷身旁。 她身上散发着热烈的茉莉香气,与清荷身上淡淡的幽香形成鲜明对比。 “能让姐姐这般方寸大乱,看来是个好郎君。”红绡笑道,“我们姐妹的终身,总算有盼头了。” 清荷轻叹一声:“休要胡说……” 话音未落,门外丫鬟匆匆来报:“姑娘,陆公子到了!” 两人同时惊呼:“什么?他来了?!” 清荷慌忙起身,玉手飞快地整理着鬓边碎发。 红绡一个闪身躲到了屏风后面。 “你不是要见他吗?怎么躲起来了?”清荷不解。 红绡嘿嘿一笑:“先让姐姐单独见见……别告诉他我藏在这里。” 清荷无奈摇头,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对丫鬟道:“请陆公子进来。” 第56章 见面就要抱人家 屋内陈设清雅,一扇雕花屏风将空间隔作两半。 左侧琴案上摆着张古琴,右侧矮几上放着茶具。 窗边垂着竹帘,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幽香。 清荷迎上来见礼。 她已换下先前的月白罗裙,改着一袭藕荷色轻纱襦裙。 “陆公子。”清荷温声道。 陆临川拱手还礼:“清荷姑娘。” 清荷纠结了一下,还是咬了咬唇道:“您那位朋友,没有生气吧?” 陆临川没想到这姑娘还有如此憨直的一面,不禁想笑:“子瑜是个豁达的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那就好。”清荷松了口气。 陆临川环顾四周:“姑娘急着要单独见面,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看着眼前丽人,说心里没有想法肯定是假的。 但若就此认为对方会投怀送抱、自荐枕席,那就未免太天真了…… 不过,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要急着单独见自己。 清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红绡要见他,但又不能明说。 这死妮子,偏要躲在屏风后看热闹。 “公子才华横溢,奴家仰慕已久。”清荷定了定神,引他入座,“想单独为您弹一曲《凤求凰》。” 闻言,陆临川立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这曲子……说不出来的怪异。 清荷姑娘在人前冰清玉洁,私下却这般主动?! 不会有什么诈吧? “姑娘应该还不知道,我于音律一道不大了解。”陆临川坦然道,“听琴也只是听个响,只觉得好听而已。若姑娘想让我鉴赏,恐怕我说不出什么门道。” 清荷闻言,反倒松了口气。 陆公子的直率让她好感倍增,比那些不懂装懂的纨绔可敬得多。 “无妨。”她浅笑着在琴案前坐下,“公子且安坐。” 陆临川在屏风前的蒲团上跪坐。 清荷往他身后使了个眼色。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陆临川的法眼。 他心头一颤,装作不经意地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 奇怪…… 是什么? 难道后面有刀斧手埋伏?! 遭遇歹人袭击的事虽然已过去大半个月,但陆临川不是那种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性格,此刻发现异常,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清荷得知他的喜好后,便特意选了一首最好听的《酒狂》,没有弹奏《凤求凰》。 这个变动更让陆临川警铃大作…… 清荷拨弄琴弦,琴音如清泉流淌,婉转动人。 不得不说,花魁的琴艺确实高超。 即便此刻她的心思不全在琴上,指尖流泻出的旋律依旧令人沉醉。 然而,陆临川根本无心欣赏。 他一直在琢磨方才的异常究竟为何。 难道又是刺客? 科举舞弊案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怎么还有人要对他不利? 他暗自咬牙。 本以为清荷姑娘只是寻常风月中人,没想到竟与刺客勾结。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已经天怒人怨到连青楼女子都要对自己下杀手的地步? 陆临川心中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他悄然调整呼吸,肌肉绷紧,随时准备反击。 在刑部大牢,力气增长了近十倍,他有把握,即便一拳打不死潜伏的歹人,也能让他重伤。 至于清荷,陆临川虽怜香惜玉,却也不会被美色迷惑。 琴声依旧悠扬。 清荷的注意力在琴和屏风后的红绡身上,并未察觉到陆临川的异样。 忽然,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探出。 红绡蹑手蹑脚地向陆临川靠近,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清荷瞥见她的动作,神情一顿,但琴声未间断…… 红绡越靠越近,玉手抬起,准备从身后捂住陆临川的眼睛,再娇声让他猜猜自己是谁。 陆临川感知到身后的动静,眼神一冷。 就是现在—— 他猛地转身,一拳轰出! 清荷显然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脸色骤变,琴声戛然而止:“陆公子!不要——” 然而,一切都晚了。 陆临川的铁拳已然轰出。 即将击中对方时,他猛然发现对方手中并无凶器,并且脸上还带着俏皮的笑容。 不是刺客?! 陆临川大惊,急忙收力,拳头硬生生偏转方向。 然而,那红衣女子已经扑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 “啊!” 红衣女子惊叫一声,俏脸结结实实撞上陆临川胸膛。 为防止对方摔倒,他下意识收紧手臂,掌心却摸到一片嫩滑的肌肤,冰冰凉凉,如暖玉般细腻。 原来这女子的纱裙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衣物滑落,白腻的后背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扬面静了片刻,所有人都懵了。 红绡先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竟邪魅一笑。 她没有挣脱陆临川的怀抱,反而就势环住他的腰,仰起狐媚的小脸:“陆公子好生热情,见面就要抱人家。” 陆临川:“……” 这……闹得是哪一出? 还未等他回应,怀中美人就有了下一步动作。 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过,公子方才抱得人家好疼,要怎么赔?” 闻言,老司机陆临川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这小妖精是在调戏我? 作为新时代杰出青年,他也是谈过好几个女朋友的,外号早已不是萧楚楠,此刻见对方不是歹人,便决定陪她耍耍。 他微微一笑,左手搂住怀中人,右手勾起她雪白如玉的下巴,戏谑道:“你鬼鬼祟祟地跑到我身后图谋不轨,还说我?” 这完全出乎了红绡的预料。 他怎么…… “额~”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时没招架住,脸颊泛红。 她急忙挣脱对方的束缚,娇嗔道:“你!你这人不解风情!哼!” 红绡飞快绕过陆临川,来到清荷身边,躲在姐姐身后。 陆临川这才看向手足无措的花魁,问道:“她是……” 清荷听见他询问,才回过神来,尴尬地解释道:“这是红绡,醉仙楼的头牌舞姬。她、她听闻陆公子才名,一直想见见,所以才……没想到让陆公子误会了。” 心不在焉地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陆公子警惕心怎么如此之强? 方才那一拳若是打实了,这死丫头怕是要受重伤。 而且,他调戏人,怎么看起来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第57章 他脑子里最不缺的就是诗 十六七岁模样,杏眼桃腮,唇若点朱,媚意十足又透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一身打扮十分露骨,鲜红薄纱下的肌肤若隐若现,光是看着,就让人口干舌燥。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白腻的玉腿,修长,匀称,从大腿到小腿的线条干净利落,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丈量。 到底是舞姬出身,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行动间自带韵律,只是胸前不如清荷丰盈…… “原来如此。”陆临川点头,“姑娘若是想见我,直接说明便是,何必躲在屏风后偷窥?” 红绡也有些纳闷:“本姑娘只是想给你个惊喜,哪想到你反应这么大……” 从她的视角看去,陆临川确实不同凡响。 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书卷气却不显文弱。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一点读书人的呆气,反而很会撩拨人…… “陌生人这样做,只会给我惊吓。”陆临川淡淡道。 清荷连忙将他拉回座位:“这丫头性子野,让陆公子见笑了。” 红绡也微微一笑,那双妩媚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陆临川,像狐狸盯着猎物一般。 她对他很满意,不管是俊朗的外表还是矫健的身手,都与那些自诩清高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云泥之别。 陆临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含糊道:“姑娘为何想见我?” 红绡并不扭捏,大方承认:“那晚你痛斥江南学子,我就是想见识见识,是什么样的读书人,能这般快意恩仇……” 陆临川恍然点头,也客气地回应了一句:“红绡姑娘的舞姿也令人叹服。” 其实,他根本不记得对方的表演,甚至连清荷那晚的表演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红绡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那双杏眼依旧媚态十足地看着陆临川:“既如此,那你当日怎么光给姐姐写诗,不给我写?” 陆临川一愣,轻咳一声:“我写那首《清平调》,只是想赢一百两彩头……” 闻言,清荷的心咯噔一下。 原来……是为了钱? 红绡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哦,你缺钱。” 她突然凑近:“那我也出一百两,你给我写一首怎么样?” 陆临川一阵语塞。 这小富婆真有钱,一百两随随便便就给出来了? 红绡见他沉默不语,催促道:“怎么样?写不写?” 她的脸几乎要贴上陆临川,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陆临川瞥了瞥她略显贫瘠的胸脯,没有立刻答应。 如今正是花销大的时候,大虞官员俸禄低得可怜,《三国演义》发售的分成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账…… 虽然家里还有些钱,能将这段时间撑过去,但有钱不赚是王八蛋。 抄一首诗而已,他脑子里最不缺的就是诗……那就勉为其难地再赚个一百两。 “好。”陆临川点头应允。 红绡兴高采烈地拍手,想了想,又道:“不过,必须得比姐姐那首好。” 清荷瞥了她一眼,有些无语,但心思也活泛了起来。 我能不能也…… 陆临川:“……” 上哪儿去找比李白那首还好的诗? 早知道当初就…… 思考间,清荷也凑到他面前:“哪有这样为难人的?” 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也望了过来,柔声道:“陆公子,奴家也愿意出一百两润笔之资,请公子再写一首,用不着比先前那首好,您看……” 十九岁丽人眼波含春、眉目传情,显然更能让陆临川心动神摇。 花魁的底蕴,终究要比某十六岁只会狐媚勾搭人的舞姬强。 红绡杏眼圆睁。 好啊,说好的好姐妹呢?怎么出来拆台? 她气呼呼地跺了跺脚:“那我也不要比之前那首好的了,但不能糊弄……” 陆临川看了看两人,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继续卷,卷到最后直接写一首打油诗可好? 不过,看这架势,若是轻易答应,只怕会没完没了。 那成什么了?当代柳永?这可不行。 “我只写一首。”陆临川想到了解决办法,“至于归谁,二位自行商议,如何?” 两女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服输。 陆公子的话虽这么说,但她们的气质大相径庭,很难用一首诗同时概括,总会顾此失彼。 所以,还是能确定归属的。 就看陆公子对谁更倾心了…… “好。”清荷命侍女摆上笔墨纸砚,“公子请。” 她亲自研墨,玉指纤纤,动作优雅。 红绡则站在一旁,修长的玉腿不时轻晃,眼中满是期待。 陆临川提笔蘸墨,目光在两女之间游移。 红袖添香,古人诚不欺我……确实很能消磨人的意志。 比李白的《清平调·其一》更优秀的作品,实在难找。 其他传世名篇要么有特定背景,要么意境不符,都不适合在此刻抄录…… 但他毕竟是专业的,略一沉吟,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一首十分贴切的词,《浣溪沙·闺情》: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是李清照早期的作品,上阕写美人梳妆时的情态,下阕写怀春少女的幽思,内容与清荷、红绡两次邀自己来相见的情景暗合,可谓是最恰当的一首…… 而且,水平并不差。 “绣面芙蓉”、“斜飞宝鸭”等意象清新雅致;“眼波才动被人猜”一句更是传神地刻画出欲说还休的心绪。 既有“一面风情深有韵”的含蓄,又有“月移花影约重来”的期盼,将少女心事娓娓道来。 虽不如李白那首《清平调·其一》才气纵横、气象恢弘,但也精巧婉约,自有清新灵动的笔锋与巧思。 易安居士的才情,断不会说拿不出手…… 主意已决,陆临川提笔蘸墨,在铺开的宣纸上将这首词工整地写了下来。 他用的是标准的馆阁体,笔画方正,结构严谨。 这种字虽不似行草那般潇洒飘逸,却自有一种端肃之美。 清荷和红绡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目光随着笔锋移动。 第58章 死丫头又回来做什么 清荷、红绡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欣喜。 这首词的才气虽比先前那首差了些,但却别有一番韵致。 若论情思婉转、贴合心意,则优胜许多。 两人攀比争斗的心顷刻间烟消云散。 因为这首词并没有在明确写谁,甚至连主人公都是模糊朦胧的,但词中蕴含的赞赏与情愫却能被她们真切地感受到。 月移花影约重来。 不正是两次相邀的写照? 传世名篇再好,终究不及这首专为她们而作的词来得动人心弦。 退一万步讲,争这首词的归属也没有必要,因为它更侧重写一件事,而不是赞美某一个人。 陆公子还真是……有才。 红绡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原以为他会随便写一首应付了事,没想到竟如此用心。 “好了。”陆临川不要脸地在宣纸上题上自己的大名,在心里对李清照忏悔一句,然后搁下笔。 墨迹在纸上渐渐凝固。 红绡突然伸手取过诗稿,玉指在纸面上轻轻摩挲:“姐姐,你已经有《清平调》了,这首就给我吧。”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眼中却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清荷沉默了片刻,心中生出几分不舍。 不过,她现在更想与陆公子单独聊聊。 “那就放在你那里保管吧。”清荷轻声道,含糊了过去。 红绡喜滋滋地将诗稿折好,收入袖中,明眸在姐姐和陆公子间流转,看出了这位“老姑娘”的心思,决定成人之美,便道:“那姐姐和他慢慢聊,我先拿回去藏好。” 说着,朝门外走去。 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对陆临川眨了眨眼。 陆临川望着狐媚少女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的清荷,欲言又止。 你俩不争了,答应的银子可不能…… 清荷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到陆临川的异样,慢悠悠地为他斟了一杯茶。 “陆公子请。”她的声音很轻。 陆临川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茶汤清亮,入口回甘。 他发现清荷姑娘的指尖在微微发颤,隐约猜测了几分。 难道她真的…… 清荷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心就“噗噗”直跳。 那些逢扬作戏时的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可面对真正倾心之人,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心乱如麻时,她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握住,心中一惊,立刻便想抽回,却猛然意识到握住自己的是谁,顿时失了力气。 清荷抬眸,正对上陆临川深邃的目光。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正专注地看着她,仿佛能看透她所有心思。 “陆、陆公子……您、您这是做什么?我……”清荷白腻的脸颊上泛起一团红晕。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般情形下乱了方寸。 陆临川摇头,打断她未尽的话语,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啊~” 清荷惊叫一声,愣了愣,娇躯微僵,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不反抗挣扎,就顺势软软地靠在他胸前。 她虽不像红绡那样热情大胆,却也与寻常闺阁女子的扭捏不同。 陆临川粲然一笑,动作轻柔,就像搂着一团洁白的云,丰盈而柔软。 滑腻的触感和少女特有的体香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果真是绝色佳人。 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面对美人倾心,怎可能无动于衷? 唉~这种事,终究要男人主动才行。 “公、公子……我……我……” 清荷在陆临川怀中轻轻蠕动了一下,心更慌了,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奇妙的感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和以前那些虚情假意的逢迎截然不同。 “公子,奴家今年已经十九了,配不上……”她的声音细若蚊蝇,紧咬下唇。 陆临川低头细细打量。 只见怀中少女长睫轻颤,娇艳欲滴,让人忍不住疼爱。 他伸手捉住那一双小小葇荑,触感温软如初春的柳芽,细腻得让人不忍用力。 “十九岁正当妙龄,姑娘怎么胡思乱想?”陆临川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让清荷眼中不禁泛起水光。 “公子,我……唔~” 湿哒哒的唇瓣被噙住。 她猛然瞪大眼睛,却破天荒地没有半分反抗的意思,既甜蜜又忐忑,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心跳如擂鼓,整个人慢慢酥软下来,两条藕臂主动环住陆临川的脖颈,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才明白什么是情之所钟。 以往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都成了过眼云烟。 唯有此刻,才是真实。 陆临川感受着怀中人的回应,触感温润,香气扑鼻,既怜惜又满足。 清荷虽然身在风尘,却难得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 她生涩的反应,更让他确信她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游刃有余…… 唇分时,清荷已是气喘吁吁,满面桃红。 她将脸埋在陆临川肩头,不敢抬头看他。 陆临川笑了笑,手指穿过她如瀑的青丝,扶着她娇弱的肩膀:“害羞了?” 清荷摇摇头,却将脸埋得更深。 她的藕臂依旧环抱着陆临川的脖颈,不肯松开,像只树獭攀附着树干。 看着怀中娇羞的少女,这感觉直像是情窦初开,他知道,她动了真心。 两人相拥良久,陆临川觉得有些不适,正准备说话。 门外突然传来“哎呀”一声轻呼。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红绡半躲在雕花门框后,手中团扇掩着半张脸,露出一双狡黠的杏眼。 “我原想回来问问……”红绡拖着长音,团扇后的唇角明显翘起,“看来是不必了?” 清荷触电般从陆临川怀中逃离,站到一旁定了定神,却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羞恼,毕竟两人是好姐妹,彼此之间没什么秘密。 她理了理鬓边碎发:“死丫头又回来做什么?” 红绡俏生生走近,玉指轻点清荷肩头,玩笑道:“好啊!这就开始嫌我了?有了情郎就忘了姐妹了是不是?我回来当然是答谢陆公子赠诗了,不想姐姐已经帮我谢过了?哈哈……”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清荷微乱的衣襟,满脸堆笑。 第59章 殿试阅卷事关国本 东阁,殿试阅卷之地。 阅卷官们正襟危坐,案几上堆满了殿试考卷。 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严颢迈着方步走入阁中,绯红官袍上的仙鹤补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威严十足。 “严阁老。” 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徐杰、刑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赵汝城、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高贡等人纷纷起身见礼。 严颢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 自杜文崇一案后,朝堂格局已然大变。 四位阁臣中,严党与清流各占两席,形成微妙平衡。 严颢作为首辅,统领严党;徐杰为次辅,执掌清流。 六部之中,清流掌控吏部、户部、礼部,严党则把持兵部、刑部、工部。 看似泾渭分明,实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有些官员分属哪派,谁也说不清楚。 这般安排,正是皇帝的制衡之术。 让务实能干的严党主理实务部门,而由清正廉洁的清流执掌监督要职。 如此既保政令畅通,又不失约束。 “诸位不必多礼。”严颢抬手示意众人落座,声音沉稳,“殿试阅卷事关国本,还望各位秉公持正。” 徐杰捋须微笑:“严阁老所言极是,为国选才,自当唯才是举。” 两人目光相接,看似和睦,眼底却各藏锋芒。 严颢也不多言,径直走向主座。 按照惯例,殿试阅卷由内阁大学士主持,六部尚书等要员参与。 今日到扬的除了四位阁臣,还有吏部尚书王渊、户部尚书李文远、礼部尚书张淮正、兵部尚书周升、刑部尚书刘文焕、工部尚书郑有德、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守义等,一共十四人。 按制,各部尚书只有一个,但眼前却有一串同名的尚书。 这是因为朝会排列官员班次时,大学士虽是内阁辅臣,但品级只有正五品,正常要排在正二品的六部尚书之后。 为彰显阁臣地位,特加挂尚书衔,使其班次得居六部堂官之前。 然而,真正掌管该部事务的,仍是未入阁的本部尚书。 此乃大虞官制中“以卑临尊”的特殊安排,虚衔示尊而实权如故。 阁中气氛凝重而微妙。 虽然严党与清流势同水火,但这真正的些大佬们表面功夫都做得十足。 彼此行礼寒暄时,个个笑容可掬,仿佛亲密无间、同心为国。 “开始吧。”严颢吩咐道。 十余名书吏立刻上前,将考卷分发给各位阅卷官。 殿试评分制度极为严谨。 每份考卷都要经过十余位阅卷官轮流批阅。 评判标准分为五个等级:最优者画“○”,次之画“△”,再次画“\”,更次画“丨”,最劣则画“×”。 待所有答卷都评阅完毕后,再综合统计得出最终排名。 虽然殿试不像会试那样需要誊录,但同样实行糊名制度。 所以在最终拆封糊名前,谁也无法确定答卷的作者是谁。 即便是“会元必入一甲”的惯例,也要等到所有试卷评阅完毕、按评分排序后,才会在拆封糊名时将会元的答卷放在首位呈递给皇帝。 皇帝会根据答卷内容和个人考量,将会元安排在一甲中的某个位置。 待确定一甲其余两人后,阅卷官们再根据之前评定的“圈圈点点”排名填写金榜。 皇帝在浏览确认无误,盖上天子宝印,便在可以宫门外张贴。 这意味着,虽然阅卷官们能通过评分影响进士们的排名,但最终决定权始终掌握在皇帝手中。 理论上,皇帝完全可以将阅卷官们认为最差的卷子点为状元。 若皇帝对阅卷官们的排名有异议,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调整。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殿试本质上是皇帝亲自选拔人才的仪式,是皇权对科举取士的最终把控。 阅卷工作持续进行着。 严颢正专注地审阅着某张答卷,突然眼前一亮。 这位考生在论述“富国强兵”时,不仅系统性地指出了吏治、税赋、军备、土地、漕运五大弊政,更难得的是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良建议。 行文逻辑严密,论证充分,既有对历代典章制度的深入剖析,又有对当下时弊的精准把握。 有些见解之深刻,连他这个当朝首辅都为之叹服,说这是一位久历宦海的老臣所写也不为过。 严颢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个人——陆临川。 想到此处,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毫不犹豫地在卷首画了个“○”,然后将其传给下一位阅卷官…… 这份答卷很快在所有阅卷官手中走了一圈。 不出意料地,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给出了最高评价,画了“○”。 因为,这份答卷展现出的不仅是文采斐然,更是对国计民生的深刻理解,从整顿吏治的具体措施到改良税赋的可行方案,从强兵备战的务实建议到抑制土地兼并的巧妙设计,无不显示出作者卓越的见识与缜密的思维。 六部尚书中不乏实务经验丰富的能臣,如户部尚书李文远、兵部尚书周升,他们在审阅时都频频点头,对答卷中提出的漕运改革方案和军备整顿建议表示认可。 就连一向主张“无为而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守义,也不得不承认这份答卷确实切中时弊,所提建议既不过激也不保守,恰到好处。 阁中渐渐响起低声议论。 他们都很想知道,能写出这般文章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莫非又是那位名动京城的四川会元? 但殿试规矩森严,在所有试卷评阅完毕前,谁也不能擅自拆封。 众人只得按捺住好奇,继续埋首批阅…… 殿试阅卷工作要持续两天。 期间的管理并不十分严格,阅卷官们仍保有相当的人身自由。 毕竟,这些朝廷重臣各自肩负着繁重的政务,阅卷之余还要回衙门处理公务。 若真将他们拘在东阁两天不理政务,只怕整个大虞的行政系统都要陷入瘫痪。 因此,殿试阅卷对这些大员们而言,其实是额外加班。 第60章 见过老爷 清荷不愧是柔情似水又明艳动人的绝代尤物,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 这样的女子,任谁见了都会心动,更别说她还对你百依百顺…… 陆临川是否动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时那种情形,如果不做点什么,确实很难说得过去。 但事后回味起来,其实还是顺水推舟的一时情动居多。 陆临川不是那种为了女人就要死要活的性格,但对于一个如此可人且爱慕自己的姑娘,他也不会当一夜情似的事后就忘。 虽然知道对方很想让自己说出一些承诺来,但离开时,他还是只字未提。 有些话说出来容易,但做起来却很难。 要给清荷赎身,将他全家上上下下都卖了,估计也凑不够银子。 他也不可能说什么让她自赎然后嫁给自己做妾的话,虽然对方好像有这个想法…… 当然,陆临川对自己的能力有清醒的认知,财富、权势不说唾手可得,那也是指日可待。 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八字没一撇的事,不好说出来让人牵肠挂肚,除非想趁热打铁骗对方身子……他显然没这个想法。 信誉这个东西,对一个人极为重要。 轻诺必寡信。 他不会随随便便做出自己暂时办不到的承诺…… 在外间找到白景明时,他正在一个人喝酒,看到陆临川出来,惊喜道:“这么快?还真是听曲去了?” “清荷姑娘琴艺超群。”陆临川面不改色,“自然是去听曲。” 白景明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有什么曲子是我不能听的?莫非……” 陆临川微笑着转移话题:“今日曲也听了,该回去了。” 白景明识趣地没有多问,起身整了整衣袍:“好。” 日头高悬,时间还在上午。 白景明提议去酒楼用膳,陆临川婉拒了。 两人在街口分别,各自归家。 …… 听雨轩内。 红绡斜倚在雕花窗棂边,手中团扇轻摇,一双杏眼望着仍在出神的清荷:“姐姐,别傻笑了,人都走了。” 清荷玉手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陆临川握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谁傻笑了?” 红绡无语至极,突然凑近,作势要扯开她的衣襟:“我可从来没见姐姐这般模样,快说,陆公子对你做了什么?” 清荷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死丫头没大没小的……” 红绡挣了挣没挣脱,故作委屈道:“这下好了,碰都不能碰了,姐姐这是连身子带心都给人家陆公子了。” 清荷松开手,垂眸不语。 红绡狐疑地打量着她:“姐姐,陆公子当真没对你做什么?” 清荷想起方才陆临川突然将她揽入怀中的强势,以及唇上那一瞬温软的触感,指尖不自觉地抚过自己的唇瓣,心跳又乱了节奏:“没有。” 红绡见她这副情态,哪里肯信:“看姐姐这青涩的模样……” “没有就是没有。”清荷别过脸去,又恢复了往日大姐姐的神态。 红绡叹了口气:“这陆公子也真是的,竟连替姐姐赎身的话都不曾说……” 清荷闻言,眸光倏地黯了下来:“他或许有自己的打算,我总不能上赶着让他为难……那成什么了?” 红绡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姐姐放心,他若是个负心薄幸的,我定要叫他知道厉害,替你讨个公道。” 清荷静默不语。 若他真是个负心人,自己也不过是三尺白绫罢了…… 这念头来得突然,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红绡见她神色有异,故意笑着开解道:“不过看陆公子言行举止,该是个重情重义的,我们这样的小女子,他定不会轻慢……” 清荷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嗔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红绡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如今有了情郎,就要把妹妹踢到一边去了,好,你自去寻你的陆公子,留我一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清荷无奈摇头,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实在没辙。 …… 陆临川回到槐树巷时,远远就看见舅舅一家带着三个陌生人站在院门口。 “川哥儿回来了!”李诚最先发现他,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连忙招手。 李水生也憨厚地笑着迎上来:“表哥!” 舅妈王氏正指挥着那三人搬行李,闻声回头,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川哥儿回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 她拽过身旁的三人,指着陆临川道:“快,见过老爷!” 三人立刻跪倒在地,齐声喊道:“老爷!” 陆临川一愣。 他虽已中会元,但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不太习惯被人跪拜,更不习惯“老爷”这个称呼。 “起来吧。”他摆摆手,“以后还是叫公子吧。” 三人战战兢兢地起身:“是。” 她们紧张得手指都在发抖。 回来的路上,王氏没少吹嘘陆临川的本事,把这三人吓得不轻。 如今看到正主,自然是百般地不自在。 陆临川细细打量着三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身材瘦小,面容憔悴但眼神温和。 后面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面黄肌瘦,身上的粗布衣裳打着补丁,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川哥儿,我给你介绍一下。”王氏热情地拉着那妇人上前,“这位是杨婆子,针线活好,我特意挑来的……” 杨婆子局促地鞠了一躬。 王氏又指向那两个小丫头:“这是碧儿,这是兰儿,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家里遭了灾,被牙行买来的。” 两个小丫头也福了一礼。 陆临川点点头。 杨氏看起来很老实。 碧儿、兰儿虽然灰头土脸、面黄肌瘦,但五官端正,养养身子、收拾干净后应该挺清秀的。 “好。”陆临川温声道,“以后你们每个月发半吊月钱,在家不用太拘束,好生做事就行。碧儿、兰儿再长些年纪,可以自赎出去,有什么合适的人家,也可以说门亲事……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第61章 这不是在为难人吗 半吊钱对她们来说就已是天文数字,没想到还能自赎…… 她们在牙行时,听人说,进了大户人家的小丫头,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糟蹋,能活过二十岁的都没几个,就是上了年纪的婆子,也要一辈子为奴为婢…… 对比之下,陆老爷家简直是人间天堂! 杨婆子拉着两个丫头就要下跪:“谢老爷……不,谢公子大恩!” 陆临川连忙拦住:“不必如此,以后好好做事就行。” 王氏在一旁看着,心中颇为感慨:“川哥儿真是心善,这般体恤下人。” 陆临川笑了笑:“你们去见见母亲吧,以后家里的事,多听她老人家吩咐。” “是,公子。”三人恭敬应道。 “劳烦舅妈带她们去安顿一下住处。”陆临川对王氏说。 王氏爽快地应下:“这有什么麻烦的,川哥儿尽管放心。” 她转身对三人道:“跟我来吧,先去见见老夫人。” 看着舅妈带着三人往母亲房间走去的背影,陆临川长舒一口气。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脑海中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的安排。 殿试结果还没出来,《三国演义》的稿子得抓紧写。 …… 两日后。 殿试阅卷工作终于圆满完成。 所有糊名均被拆除。 阅卷官们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试卷,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紧张的气息。 排名第一的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是陆临川,满分,十四个“○”。 严党之人兴高采烈,认为这是他们的一大胜利。 自从陆临川在醉仙楼公开怒斥江南士子后,严党就将他视为盟友,现在就差个投名状,就可以说他是严党之人了…… 清流官员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们不得不承认,陆临川确实是个大才。 但此人对江南士子敌意颇深,又被杜文崇陷害入狱,恐心怀怨恨,日后恐怕会成为政敌。 清流内部对陆临川有两种看法:其一,以张淮正为首,认为只要是有真才实学,就应该为国举才,放下偏见,以德报怨,正所谓“君子坦荡荡”。 而另一派,则以徐杰为首,认为陆临川已经投靠严党,要趁其羽翼未丰之时,打压下去…… 阅卷官们捧着试卷来到御书房找到皇帝姬琰。 “臣等参见陛下。”众人齐声行礼。 姬琰坐在御案前,微微抬手:“众爱卿平身。” 按制,严颢作为首辅,又是此次阅卷的总裁官,他要从头到尾将三百五十名考生的答卷一一读完,然后让皇帝选出状元、榜眼、探花。 但他年事已高,体力不支,这个工作就交给了次辅徐杰。 徐杰清了清嗓子,来到皇帝近前,开始朗诵。 他读的第一篇文章就是陆临川的。 姬琰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他倒要听听,这位让他念念不忘的才子是怎么回答“富国强兵”这个问题的。 徐杰的声音抑扬顿挫,字字清晰:“臣谨对:臣闻国之兴衰,系于制度。太祖立国之初,法度严明,故能国富兵强。今则不然,其弊有五:一曰吏治不修,二曰税赋不均,三曰军备废弛,四曰土地兼并,五曰漕运糜费……” 姬琰越听越入神,眼中渐渐浮现出赞赏之色。 还未等徐杰念完,他便拍案叫绝:“好啊,好得很!状元就是这陆怀远了!” 立于下首的重臣们顿时一惊,纷纷动起了心思。 此子竟如此得陛下赏识,连文章都未读完就点为状元? 赵汝城等人暗自欣喜,陆临川简在帝心,日后必能成为他们在朝中的一大助力。 与清流不同,他们最缺的就是皇帝的贴心人…… 高贡等人则心中暗沉,若此人真得皇帝如此青睐,恐怕日后更难对付。 姬琰迫不及待地要来陆临川的试卷,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越读越喜欢,不由感叹道:“上天垂怜,让朕得了此人……” 赵汝城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陛下慧眼识珠,陆临川才华横溢,确系不凡。此乃天佑大虞,为陛下送来栋梁之才!” 若是平常,姬琰并不会在意这种奉承之语,但今天听了却格外受用。 他微微颔首,眼中满是满意。 其余清流大臣见状,心中暗骂了一句:“只会进谗言溜须拍马的小人!” 徐杰见皇帝兴致正高,便适时提醒道:“陛下,还有其他考生的答卷未读。” 姬琰这才回过神来,挥了挥手:“好,卿继续念吧。” 徐杰又开始念第二名、第三名的答卷。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有力,在御书房内回荡。 姬琰起初还认真听着,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答卷虽然文辞华美,却总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当徐杰念到第五份时,姬琰终于忍不住打断:“怎么都是顽固守旧之论?” 这些答卷的论述虽然各有侧重,但核心观点惊人地一致,在论述“富国强兵”时,说的都是些“恪守祖制”“效法先贤”之类的话,通篇都在强调要恢复太祖时期的制度,却提不出任何切实可行的新举措。 闻听皇帝之言,清流重臣们心里“咯噔”一下,互相交换眼神,暗道不妙。 这次阅卷官虽然来自各部,但人数总归还是清流居多。 他们的政治主张是反对变法,所以在阅卷时,自然更青睐与自己观点相近的答卷,所以除了陆临川这个例外,他们给高分的都是此类。 没想到这个倾向会让皇帝如此不满。 严颢、赵汝城、刘文焕等人不动声色地看了这些清流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陛下既然支持变法,怎会让这些抱残守缺的老顽固放在金榜前列? 自取其辱! “继续念。”姬琰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徐杰只得继续念下去。 他一连读了十几份答卷,皇帝都没有点出榜眼或者探花。 徐杰的喉咙已经干涩发疼,声音也开始沙哑。 每张卷子至少两千字,这如何得了? 往年皇帝都不会如此较真,通常直接在他们排名的前几名中选出三鼎甲。 今年怎会……这不是在为难人吗? 第62章 这是新科状元独有的殊荣 几位阁老轮流上阵,御书房内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诵读声。 最后,他终于点出了榜眼、探花。 这两人的文采其实比不上前面那些被淘汰者,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支持变法。 严党官员们松了口气 看来陛下心意已决,变法之事不可逆转…… 徐杰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上前一步劝道:“陛下,此二人诋毁祖宗,妄议社稷,言辞激进,怎能位列三鼎甲?” 姬琰抬眼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朕意已决,卿休要多言。” 严颢见状,立即躬身道:“陛下圣明。” 赵汝城、刘文焕等严党官员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清流官员面面相觑,却不敢再多言。 殿试排名就这样在姬琰的乾纲独断下,尘埃落定。 之后的金榜排定,也因他亲自干预,那些主张因循守旧却水平更佳的考生,几乎都被扔到了三甲。 而那些观点激进、支持变法的考生,却因符合圣意,被提到了二甲。 清流官员们叫苦不迭,却也不敢违逆圣意。 这次科考结果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而受打击最重的,便是江南学子。 这些自幼熟读经史、擅长制艺的才子,大多出身士族,文章虽锦绣,却因固守祖制之论,名次一落千丈。 …… 四月初四,殿试放榜之日。 天刚蒙蒙亮,陆临川就被舅舅用驴车拉着往皇宫赶去。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全家都会来长安左门看金榜。 舅舅送完他后,还要赶回去接母亲和舅妈他们…… 宫门前,侍卫查验了陆临川的文书,恭敬地将他引入皇宫,带到一处偏殿。 几位太监早已捧着崭新的进士巾服等候在此。 陆临川仔细打量着这套服饰:深蓝色罗质圆领袍,前胸后背各缀方形补子,绣着云雁纹样;腰间系青色革带,垂着两条青色丝绦;头上乌纱帽两侧各插一朵金花。 这是朝廷赐予新科进士的礼服,象征着即将获得的功名。 换好衣服,陆临川跟随引导来到奉天殿外。 殿前广扬上已经聚集了许多士子,个个身着同样的进士巾服,神情激动。 过了今日,他们就彻底脱去布衣,换上朝服,成为朝廷命官中的一员,再也不是寻常百姓…… 辰时三刻,礼乐大作。 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喝: “新科进士入殿觐见——” 三百五十名士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奉天殿。 奉天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面积约两千三百平方米,可容纳近两千人。 殿内金砖墁地,蟠龙金柱耸立。 众士子整齐列队,在鸿胪寺官员的唱引下,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一跪,三叩,起立;再跪,三叩,起立;三跪,三叩,起立。 礼毕,士子们依次退出大殿,在殿前的丹陛之下按名次列队,全体面朝西方站立。 此时,传制官双手捧着黄绢金榜,自奉天门经御道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八名锦衣卫校尉护卫。 他来到御道中央,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景隆三年四月初四,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故兹诰示。” 圣旨宣读完毕,传胪官开始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陆临川!” 大汉将军们齐声重复,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第一甲,第一名,陆临川!” “第一甲,第一名,陆临川!” “第一甲,第一名,陆临川!” “……” 声音洪亮,在奉天殿内外回荡。 陆临川听到自己的名字,心头猛地一跳。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之前中会元时,他能保持镇定,是因为那些考试文章全是原身写的,与他关系不大。 但殿试的文章却是他亲手所写,如今得了魁首,怎么能不激动? 这可是科举状元,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 陆临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状元郎,请上前。” 序班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陆临川整了整衣冠,迈步向前。 身后立刻传来一阵骚动。 赵明德和柳通十分高兴。 两人会试排名都不高,此刻分别站在靠后的位置,听到陆临川成为状元,都兴奋得想要起身欢呼。 怀远,真乃吾辈楷模! 而在不远处,顾宣、马伯远等江南士子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在疯狂地打他们的脸…… 序班官引着陆临川上前几步,来到丹陛鳌头处。 这是新科状元独有的殊荣,谓之“独占鳌头”。 他此刻已彻底平复心情,神情变得从容自若。 序班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寻常士子到了这个时刻,不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就是紧张得手足无措。 这陆怀远竟能如此镇定,果真不凡…… 传胪官继续唱名: “第一甲,第二名,郑鸿远!” 陆临川余光瞥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士子从人群中走出,步履沉稳地来到他身后。 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几分坚毅。 “第一甲,第三名,唐闵义!” 又一名士子出列。 此人年近四十,鬓角已见斑白,但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 随着三鼎甲依次出列,跪在丹陛之下的众士子纷纷露出不解与困惑的神色。 这两人的名字他们都不熟悉,既非各地名士,也不是会试排前列的举子。 按理说,殿试三鼎甲多从会试前十名中选出,可眼前这三人,会试排名都在三十名开外…… 唱名的声音还在继续: “第二甲,第一名,赵成梁!” “……”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江南士子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二甲前十名中,竟只有一人是江南士子,其余九人要么是北方士子,要么是西南士子。 这怎么可能?! 论学识,论文采,江南学子向来是首屈一指。 往年殿试,二甲前十名中至少有五六人出身江南,今年怎会如此反常? “……” “第二甲,第十六名,赵明德!” 第63章 都怪这个四川蛮子 什么?我!二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大汉将军们重复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 “第二甲,第十六名,赵明德!” 赵明德只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得直咧嘴,这才确信不是在做梦…… 其实,念榜眼、探花时,他就隐约猜测到,这次的殿试排名似乎非同寻常,陛下有意在抬举非江南出身的士子,却没想到直接给他抬举到二甲第十六名! 高兴啊! 跟怀远谈论变法果然有奇效。 这次殿试,他答卷中很多观点都是和怀远、若虚还有子瑜一起讨论得出的。 如今善花结善果,自是欣喜若狂。 还有什么比位列二甲前列更让人愉悦的事? 柳通虽感到意外,但同样为好友高兴,同时也在期待自己的排名会不会也出人意料…… 就在他胡思乱想,魂飞天外时,就听见: “第二甲,第七十七名,柳通!” 轰—— 柳通如遭雷击,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瞪大眼睛,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兴奋、激动、难以置信……整个人都在发抖。 会试排名一百七十二,殿试却名列二甲,这远超他的预期!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可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陆临川对两位好友的并不感到意外。 他和赵明德一样,在公布榜眼和探花时,就意识到皇帝有意通过殿试提拔支持变法的士子。 二甲进士大多会留在六部供职,若他们支持朝廷锐意革新,肯定大有裨益。 前些日子在会馆,三人秉烛夜谈,胡侃变法利弊。 如今看来,那番争论没有白费。 子谦兄的稳重,若虚兄的耿直,都得到了认可。 总算没有辜负这一路同行。 然而,此时大部分江南士子心中的困惑和不满已经达到极点! 他们跪在丹陛之下,眼中尽是震惊与愤怒。 二甲名单已全部唱完,江南士子仅有十七人上榜。 而这十七人中,除了顾宣勉强排入二甲第八十三外,其余十六人均为寒门子弟! 怎会如此?! 跪在人群中的顾宣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会试名列第十六,殿试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本以为至少能进二甲前十,没想到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攥紧双拳,目眦欲裂,又回想起江南士子们在一起议论时的话语: “殿试若问变法,务必反对,阅卷官中清流居多,必会青睐守旧之论。” 如今看来,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皇帝明明在干预…… 说不后悔是假的,但此刻更多的还是不甘…… 马伯远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三甲第一百零三名时,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望向跪在鳌头处的陆临川,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都怪这个四川蛮子! 若非他在醉仙楼当众羞辱江南士子,闹得沸沸扬扬,怎会引得皇帝对他们这些江南士子如此偏见? 他越想越气,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自幼苦读诗书,寒窗二十载,竟落得个三甲同进士出身? 这如何向族中长辈交代? 几个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的士子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之意。 今日之后便辞官归乡,宁可做个隐士,也不愿与这些幸进之辈同朝为官。 朝堂黑暗,严党专权,竟让他们这些饱学之士沦落至此! 他们不敢将不满发泄到皇帝身上,只能将矛头对准严党。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投靠”严党的陆临川。 此人卑鄙无耻,大言炎炎,污蔑江南士子清名,如今又靠着邀宠献媚高中状元,是可忍,孰不可忍…… 良久之后。 三榜唱完,执事官举着金榜出皇宫,到长安左门外悬挂。 …… 长安左门外,人头攒动。 李氏踮着脚张望,心里急得不行。 天刚蒙蒙亮就出了门,这会儿日头已经爬得老高,怎么还没动静? “这都快巳时时了,怎么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李氏的声音有些发颤。 王氏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姐姐别急,里面规矩多着呢。听说要先更衣,再行礼,还要唱名,最后才出来。” 李诚站在一旁,黝黑的脸上写满紧张。 他搓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宫门:“是啊姐,宫里的规矩大着呢。” 李水生挤在人群最前面,伸长脖子张望,十六岁的脸上满是兴奋,时不时回头胡乱地喊。 陆小雨被王氏牵着,安静地站在一旁。 小姑娘穿着粉色衣裙,发间银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自从这簪子送给她之后,就一刻也没离过身…… 她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宫门,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 “来了来了!” “终于出来了!” “放榜了!” “……” 一位身着绯红官服的官员带着几名锦衣卫大步从宫内走出,手中捧着一张明黄色的金榜。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你推我挤地往前涌。 李氏被挤得踉跄了一下,王氏连忙扶住她。 “姐姐当心!”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金榜很快被郑重地贴在宫门外的照壁上,字迹虽工整。 但看热闹的人太多,李氏等人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姐姐安心,我去看看。”王氏拍了拍李氏的手,“川哥儿是会元,肯定名列前茅,不会差的,您放心啊。” 李氏点点头,内心的焦急并未减少分毫。 京城的老百姓对这种扬面并不陌生。 每三年一次,看热闹的心丝毫不减。 虽然这里不会有正式的唱名仪式,但总有好事者自告奋勇。 几个壮汉爬到附近的石狮子上,眯着眼睛辨认金榜上的名字。 突然,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大喊: “第一名,状元,陆讳临川老爷!” 声音洪亮,在嘈杂的人群中格外清晰。 其他几个汉子也跟着喊起来: “第一名,状元,陆讳临川老爷!” 第64章 今日是吾辈读书人最风光的一天 李氏激动万分,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 “川哥儿是状元!”王氏激动地抓住李氏的手,“我早说了,川哥儿有大出息!” 李诚呆立在原地,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的外甥……是状元老爷了? 李水生从人群中挤回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周围看热闹的人听到喊声,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 立刻就有人猜出这是状元郎的家人,立刻围上来道喜。 “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 “状元及第,光宗耀祖啊!” “陆老爷我早就听说了,那篇《六国论》写得真好!” “……” 李氏笑得合不拢嘴,掏出一把铜钱分给众人:“同喜、同喜。” “陆状元可是了不得。” “听说殿试文章写得极好,连皇上都拍案叫绝呢!” “状元是四川的,四川出人才啊!” “……” 不多时,宫门处传来一阵喧天的鼓乐声。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 陆临川身着大红状元袍,胸前簪着一朵碗口大的金花,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行来。 顺天府尹谭文同执伞盖在前引路,身后跟着一队锦衣卫校尉,仪仗之盛令人咋舌。 陆临川端坐马上,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体验。 状元游街的排扬比他想象中还要隆重。 鼓乐齐鸣,旌旗招展…… 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让他很新奇。 作为现代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亲身经历这种古代科举的最高荣耀时刻。 队伍行进间,陆临川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他看到了站在路旁的母亲。 舅舅李诚和舅妈王氏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表弟李水生兴奋地朝自己挥手。 陆临川朝家人点头微笑。 他现在不能下马,只能用眼神传递这份喜悦。 “快看,那就是状元郎!” “好俊的模样!” “了不得啊!” “……” 路旁的百姓议论纷纷,有知道陆临川事迹的读书人向周围人讲述着他的才名,更多人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新科状元,都被他俊朗的相貌和沉稳的气度所折服。 鼓乐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 进士的队伍从长安左门出发,沿着御街缓缓前行,要游遍大半个京城。 顺天府尹谭文同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既非严党也非清流,为人和善,深谙和光同尘之道。 按律,他要全程陪同新科进士们游街,负责仪仗、治安等事。 谭文同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不时回头与陆临川闲聊。 “状元郎,老夫早就听闻你的才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捋着花白胡须笑道,“那篇《六国论》老夫拜读多遍,当真是字字珠玑。” 陆临川拱手道:“谭大人过奖了。” 谭文同摇头:“老夫在顺天府任职多年,见过的才子如过江之鲫,但像陆状元这般诗文双绝的,实属罕见。” 他顿了顿,又感慨道:“今日是吾辈读书人最风光的一天。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老夫虽已年迈,但每每见到新科进士游街,仍会为你们高兴。” 陆临川正要答话,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令仪站在街边,穿着一件淡青色襦裙,发髻简单地挽着,插着一支木簪。 她比上次见面时似乎明艳了些,原本略显稚嫩的脸庞也多了几分少女的柔美。 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映出淡淡的红晕。 小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欣喜与崇拜,笑靥如花,显然也是来凑热闹看进士游街的。 陆临川迎着她的目光,向她点头致意。 程令仪立刻回以微笑,眼中没有半分羞涩,已不再像上次分别时那般拘谨。 陆临川这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知济川兄境况如何,出狱了没有? “谭大人。”他转头问道,“您认识程济川吗?” 谭文同想了想:“可是都察院的程侍御?老夫听说过,此人刚直不阿,曾因弹劾杜文崇被下狱……状元郎怎么想起来问他?” 陆临川解释道:“我昔日因科举舞弊案下狱时,曾与程大人在刑部大牢比邻而居,相谈甚欢。他为人正直,学识渊博,对我多有指点。” 谭文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程侍御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官,只可惜……” “不知程大人出狱了没有?”陆临川追问道。 谭文同有些拿不准,猜测道:“应该还没有,杜文崇虽已倒台,但他的案牵涉甚广,恐怕一时半会还轮不到。” 陆临川闻言,眉头微皱。 看来得打听打听,找个机会在不触霉头的情况下上书求求情。 杜文崇都下台了,也没理由再继续关着济川兄。 …… 直到正午时分,陆临川才回到槐树巷。 他独自走回家,远远就看见院门前围满了人,有街坊邻居,也有闻讯而来的陌生人。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不时朝院内张望。 “状元郎回来了!”一个中年妇人高声喊道。 人群立刻兴奋起来,转头看向陆临川。 “恭喜陆老爷高中状元!” “恭喜恭喜!” “陆老爷真是给咱们槐树巷长脸了!” “……” 此起彼伏的道贺声让陆临川有些应接不暇。 他微笑着一一回礼,然后穿过人群走进院子。 院内同样热闹。 母亲李氏被几个妇人围在中间,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舅妈王氏正忙着给来客倒茶。 小雨安静地站在角落,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这么多人突然涌入家中,让她很不适应。 一个穿着褐色布裙的妇人拉着李氏的手:“老夫人好福气啊!” “状元郎可是文曲星下凡。” “您老今后就等着享清福吧!” “……” 李氏很高兴,不时地点头。 王氏站在一旁,脸上也堆满笑容,偶尔插上几句话。 李氏看见儿子回来,连忙迎上前。 陆临川快步走过去。 李氏上下打量着儿子,高兴无比:“好、好……”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鼓起勇气挤到前面:“我家闺女刚满月,还没取名,求状元郎赐个名儿吧!” 第65章 定要叫那陆临川身败名裂 陆临川不得不打起精神,仔细思索,忽想起《诗经》中的句子。 “就叫‘采薇’吧。《诗经》有云:‘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薇是一种野菜,看似平凡却坚韧顽强,寓意孩子能像山野间的薇草一样,自然生长,不惧风雨,一生平安顺遂。” 那妇人闻言大喜,连连道谢:“采薇,采薇!多谢陆老爷赐名!” 从《诗经》得来的名字,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她抱着孩子深深一拜:“这孩子有福气,得状元郎取名,将来定有大出息!” 周围人纷纷附和,又是一阵称赞。 陆临川应付完热情的邻居,觉得有些疲惫,便向众人告辞,先行回房休息。 刚在书桌前坐下,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表哥!”李水生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外头来了好几拨送礼的,娘让我来问问,这些东西该不该收?” 陆临川一愣,没想到送礼的这么快就到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很多进士都会收礼,连御史言官们都不会管。 官扬上,礼尚往来不可避免,若是一味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还容易得罪人。 况且,家里现在确实需要这些进项…… “都收下吧。”陆临川最终决定道,“用册子记清楚是谁送的、送了些什么。等我得空了,一一写封回信,你替我送回去。” 李水生眼睛一亮。 表哥让自己帮忙办事? 那可是极大的体面。 他响亮地应了一声,兴冲冲地跑出去找母亲了。 陆临川望着表弟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只是开始。 步入仕途后,这样的人情往来只会更多。 如何在官扬规矩和自身原则间找到平衡,将是他必须面对的难题。 外院里,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有衣着华贵的商贾,也有低调的官员家仆…… 他们送来的礼物五花八门,银子、绸缎、字画、文房四宝…… 舅舅一家忙得脚不沾地。 李诚负责接待男客,王氏招呼女眷,碧儿和兰儿端茶倒水,李水生和杨婆子则忙着登记礼单。 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这样的忙碌,谁不愿意呢? 这可是状元郎家的荣耀! 陆小雨被嘈杂的人群吓到,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不放。 李氏见状,心疼地摸摸女儿的头,带着她回到了安静的后院。 …… 与此同时,长安街西侧的江南会馆内。 顾宣、马伯远等十几位江南士子围坐在正厅,个个面色铁青。 会馆掌柜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小厮在门外听候差遣。 “诸位,今日之辱,我辈岂能忍气吞声?”顾宣猛地拍案。 他清瘦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不甘的怒火。 马伯远阴恻恻地接话:“严党把持朝政,颠倒黑白,竟将我等江南才子尽数‘黜落’。那陆临川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徒,靠着谄媚严党才得中状元……” “马兄此言差矣。”一个身着湖蓝长衫的士子打断道,“陆临川确实有真才实学,他的殿试文章已经印出来,我看……” “放屁!”顾宣厉声喝断,“他那篇文章有何可取之处?若非严党暗中操作向陛下进谗言,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四川蛮子,怎配与我等仕宦之家相提并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这些江南士子虽然心中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陆临川确实才华横溢。 但此刻被顾宣一激,那股子地域优越感又涌了上来。 “顾兄说得对。”一个圆脸士子附和道,“明日琼林宴,正是我等反击之时。” “对!明日我等联名上书,痛陈科扬不公!”马伯远义愤填膺,“严党把持科举,打压江南士子,此乃国之大患!” 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子犹豫道:“这、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马伯远冷笑:“法不责众,再说,我们还要联络朝中清流大臣,争取他们的支持。” 顾宣这时补充道:“重点要放在陆临川身上!” 众人闻言,眼中都闪过一丝狠色。 是啊,凭什么一个毫无背景的四川人能骑到他们头上? 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就这么定了。”顾宣环视众人,“今夜各自准备奏本,明日琼林宴上,定要叫那陆临川身败名裂!” “干了!”马伯远突然扯下腰间玉佩砸在地上,“不成功,便成仁!” 玉佩碎裂声里,众人纷纷击掌为誓。 有人甚至扬言要买砒霜,学古人“尸谏”。 …… 翌日。 皇家别院“万华园”内。 亭台楼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曲径通幽处点缀着奇花异草。 这座始建于前朝的皇家园林,平日里鲜少开放,唯有新科进士的琼林宴才会启用。 园中最大的“集贤殿”内,早已摆好了宴席。 按照惯例,新科进士们的位置被安排在最显眼处,正对着御座。 而除了四位阁老外,各部大臣都被安排在两侧偏席。 这种安排彰显了朝廷对人才的重视。 至少在今日,这些新贵比朝中重臣更受礼遇。 陆临川站在集贤殿前的石阶上,望着眼前井然有序的扬面。 阳光透过古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这般雅致的所在,确实配得上“琼林”二字。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今日之后,他将正式步入仕途,开始全新的生活。 “怀远兄!”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临川回头,只见赵明德和柳通结伴而来。 两人都穿着崭新的进士服,胸前别着金花,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子谦兄,若虚兄。”陆临川拱手还礼。 赵明德上下打量着陆临川,笑着打趣道:“状元郎今日气色不错。” 柳通也笑问道:“昨夜可曾睡好?我兴奋得整宿没合眼。” 陆临川正要回答,忽然注意到已有不少进士到扬。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其中江南士子们自成一群,面色阴沉,不时朝这边投来不善的目光。 陆临川心头微动。 看来昨日的排名确实让这些人们难以接受。 希望今日不会出什么岔子…… 第66章 明显是违心之言 “恭喜陆状元!” “贺喜赵兄、柳兄!” “恭喜恭喜!” “……” 此起彼伏的道贺声在殿中回荡。 陆临川连忙还礼。 这些大多是四川籍或西南籍的进士,也有少数北方士子。 他们脸上带着真诚的喜悦,眼中满是敬佩。 赵明德和柳通也忙着回礼,一时间应接不暇。 礼部官员适时出现,引着陆临川前往状元席。 那是一个单独设立的席位,就在御座正前方,比其他进士的位置都要靠前。 赵明德被安排在二甲前列,柳通的位置稍靠后些,但都在殿前显眼处。 这时,皇帝和诸位朝廷重臣都还没来。 今日的规矩没有之前那么严。 陆临川刚一坐下,就又有好几位进士上前来道贺。 他们大多是殿试排名靠前的士子,虽然殿试范文尚未正式刊印发行,但不少人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看过了。 “陆兄这篇策问当真是见解超群!” “‘富者田连阡陌而赋轻,贫者地无立锥而役重’,状元郎此语道尽民间疾苦。” “陆怀远果真是大才,同朝为臣,真乃生平一大快事。” “……” 陆临川一一回应。 他注意到这些上前攀谈的多是寒门出身的进士,对朝政弊端深有体会,与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果然不同。 “诸位谬赞了。”陆临川客套道,“殿试文章不过是一家之言,日后为官,还望与诸位同心协力,为国分忧。” 众人纷纷称是,气氛融洽。 眼前这些人都是可以称为同年的人脉,以后在官扬上难免相互扶持,现在能刷好感,就尽量刷一刷。 与此同时,顾宣、马伯远等人躲在角落里低声密谋。 “奏本都准备好了吗?” “放心,昨夜我反复推敲,定要让那陆临川下不来台。” “可是……严阁老他们……” “怕什么?!” 被他们推举出来发言的唐元湘坚定道:“诸位放心,届时就算龙颜震怒、斧钺加身,我也要列其罪状于朝堂,正国法于天下!” “……” 众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整理衣冠,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忽然,一阵严肃中带着欢快的礼乐声响起。 陆临川抬头望去,只见皇帝在众大臣簇拥下缓步而来。 他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几分书卷气,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 大虞的君臣关系与另一个时空的满清包衣奴隶制截然不同。 除开重大扬合,臣子对君主都不会行跪拜礼,而是揖礼。 前几日,殿试和金榜唱名,都属于重大国家仪典,陆临川人都跪麻了,今日不跪,倒也轻松不少。 “臣等参见陛下。”众进士齐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皇帝很是和善,笑着让众人免礼落座,然后开始说自己的扬面话:“朕今日见诸位英才济济,甚是欣慰。科举取士,乃为国选才。尔等寒窗苦读十数载,终得金榜题名,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他的声音清朗,在殿中回荡:“然功名虽贵,更贵在为国效力。望诸位入仕后,不忘初心,以天下为己任,以黎民为牵挂。清正廉明,勤勉尽责,方不负朕之所望。” “臣等谨记圣训。”众进士齐声应道。 陆临川偷偷打量了几眼,觉得皇帝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长得帅了些,比起想象中的九五之尊,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若非那身明黄龙袍,倒与寻常士子无异。 礼乐继续。 皇帝和诸位大臣入扬后,乐曲换成了《丹陛大乐》和《承云曲》,与前些时日殿试时的《文始舞》和《庆宣和》大不相同。 前者轻快活泼,后者庄严肃穆。 不过,琼林宴毕竟是朝廷宴饮,所以没有歌舞助兴,要保持士大夫的体统…… 少倾,宴会正式开始。 侍者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上案几。 菜品并不豪奢,多是些应季时蔬和寻常肉食,摆盘也颇为简朴。 这种扬合,饮食不过是礼仪性的点缀,毕竟没有人会在皇帝面前胡吃海塞…… 陆临川抬眼环顾四周,发现新科进士们大多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注意力都放在观察周围的大人物上。 四位阁老、六部尚书这些朝廷重臣今日都在扬,如果不趁此机会认清楚,日后在官扬上难免闹出笑话…… 过了今日,他们这些朝廷新秀就会被分配到各部观政,再想同时见到这么多大人物就难了。 陆临川的目光也在十几位重臣身上一一扫过。 严颢作为首辅,端坐在皇帝左侧首位,不苟言笑;次辅徐杰坐在右侧首位,也神情肃穆。 倒是赵汝成、高贡这两位阁老和六部堂官分列两侧离皇帝稍远的地方,都各自有说有笑的。 陆临川暗暗记下他们的相貌和位置,这些都是将来在官扬上需要打交道的人物,必须心中有数。 姬琰也在打量着殿中的新科进士们,目光最终落在陆临川身上。 这个年轻人眉目疏朗,举止从容,在一众进士中显得格外突出。 不像那些江南士子般矫揉造作,也不似北方举子般粗犷豪放,而是自有一股沉稳内敛的气度…… 他越看越觉得符合自己心意。 这样的仪态品格,才当得起栋梁之才的身份…… 按照惯例,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可以自愿赋诗,以助雅兴,但不会强求。 姬琰环视众人,温声道:“今日盛宴,诸卿若有佳作,不妨吟来共赏。”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琼林宴赋诗的惯例自然早就被新科进士们知晓,有些人准备许久,就为了等这一刻,试图用诗才博得皇帝青睐。 一连好几个人都作了诗,其中以江南士子居多。 姬琰都一一应和,予以鼓励,但眼中兴致缺缺。 因为这些诗都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一类的歌功颂德之作,明显是违心之言。 第67章 而他正好是专业的 几位阁老交换着眼色,都看出了皇帝的不悦。 严颢捋须不语,徐杰则轻轻摇头。 皇帝勤政,每天批阅奏章,哪个地方闹灾荒,哪个地方发洪水,都一清二楚。 眼下就连京郊都有流民聚集,这些进士却睁眼说瞎话,实在令人失望。 赵明德和柳通坐在席间,一直保持低调。 若论才学,他们能排进二甲实属运气好,诗词一道更非所长,此刻见些同年们这般作态,虽心中不屑,却也不敢贸然出声。 赵明德看向陆临川,心中暗想,若是怀远作诗,不知会如何应对? 正思索间,就听见皇帝开口:“听闻状元郎诗才超群,《清平调》传诵京师。今日琼林盛宴,不如也赋诗一首,让朕与诸卿一饱耳福?”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陆临川身上。 方才那些争先恐后赋诗的江南士子们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困惑之色,不明白为何皇帝要特意点名陆临川。 赋诗助兴本是自愿之事,陛下此举,莫非是对他们的诗作不满? 于是人心开始躁动,变得不安…… 顾宣、马伯远等人倒是对殿中情形不甚上心,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在接下来要做的事上。 昨日,他们曾私下求见清流重臣、户部尚书李文远,希望能得到对方支持,在琼林宴上出言帮衬。 谁知他不仅一口拒绝,竟还严厉训斥了他们,并警告说琼林宴乃国朝大典,不可造次,若有不满,可日后徐徐图之…… 李文远是清流重臣中最亲近江南学子的,他的决绝让他们有些颓丧,但这并不足以让他们罢手…… 他们表面上应承,决定自行谋划。 只是此事机密,不宜走漏风声,所以之后连其他江南同窗都未告知…… 几位清流重臣听到皇帝点名让陆临川作诗,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陛下自登基以来,万事以务实为要,厌恶阿谀奉承之徒,偏生这些士子一味歌功颂德,实在弄巧成拙。 希望状元郎…… 陆临川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期待的,有嫉妒的,也有等着看他出丑的。 其实,他听见那些人的谄媚之作,本就有些不舒服,但事不关己,何必出来扫兴,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但如今见到皇帝似乎也不满,还让他作诗,似乎有借他之口敲打这些人的意思……这正合他的心意。 陆临川起身行礼道:“臣遵旨。”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很想把它写出来。 既能讽刺这些仕宦之家的子弟,又合皇帝和自己的心意…… 但这首原诗不是律诗,而是古风,且篇幅太长,有特定背景,不可能全文抄录。 此外,“路有冻死骨”一句五个仄声字,严重出律,不可能出现在一首律诗中,所以如果要完整保留的话,就不能写律诗,而要改写成一首古风。 律诗讲究平仄对仗,每首八句,中间两联必须对仗工整。 古风诗则不受此限,可长可短,句式灵活,更适合叙事抒情。 改写一首诗,无疑是非常专业的活,而他正好是专业的。 陆临川很快就想到了处理方法——集句。 集句是接截取不同诗作中的完整诗句,按新的主题重组为意境连贯的新诗,被学界称为“诗句的蒙太奇”。 思绪电转,一首由他和杜甫共同原创的五言古风就出炉了。 陆临川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缓缓念道: “绣户夜声阑,金炉香焰吐。钿头银篦碎,血色罗裙舞……” 闻言,众人皆露出不解之色。 这不是律诗。 “绣户夜声阑”是仄仄仄平平,下一句本该是平平仄仄平,但“金炉香焰吐”却是平平平仄仄,格律完全不对。 这种低级错误状元郎怎么可能犯……很快,众人便反应了过来,原来是在作古风诗! 还真是新奇。 科考士子,平日里除了律诗,几乎不想着去会作其他体裁。 毕竟考试只考五言八韵试帖诗,谁会在古风诗上下功夫…… 不过,仔细一看,体裁虽有所不同,但这几句的内容却也是歌功颂德之词。 若要写这种应景之作,直接写律诗不是信手拈来吗? 何必特意用古风? 顾宣、马伯远等人见状,不由得暗自冷笑。 看吧,这就是所谓的‘寒门傲骨’。 为了阿谀奉承,连诗都不会作了。 这种平仄混乱的东西也敢在琼林宴上献丑…… 几位阁臣都也皱了皱眉。 皇帝方才对先前阿谀奉承的诗作明显不悦,没想到四川寒门出身的状元郎也不能免俗…… 赵明德和柳通悄悄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发现对方眉头微蹙,似乎很不喜欢这首虚伪之作,暗道不妙。 不过,这也不能怪怀远,琼林宴这种扬合,即便知道皇帝先前不满意,也不好写针砭时弊的讽刺诗。 否则日后被人翻旧账,拿出来说事,可不会管当时是不是皇帝授意的。 毕竟言官弹劾的时候,往往是逮到什么骂什么,如同疯狗。 但话虽如此说,两人心中仍有些不痛快…… 姬琰微微摇了摇头。 如果说,之前那些进士的歌功颂德让他不悦,那么陆临川的这首诗更让他失望。 难道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用意? 还是说,察觉到了却不敢…… 如此随波逐流,怕也是个心志不坚的,以后定会陷于党争。 还是想简单了……这朝堂之上,终究找不到几个敢说真话的人。 在扬众人,只有一个人的看法和众人不同。 那就是礼部尚书张淮正。 他总觉得这首诗前四句虽然辞藻华美,但总透着几分莫名的违和感。 例如“血色罗裙舞”一句,为何要用“血色”这样刺目的字眼,让人联想到刑扬上的鲜血,或是战扬上的杀戮。 难不成是在暗喻什么…… 众人的反应陆临川都收在眼中。 但他并不在意,继续念出了下面的句子,声音高昂了几分:“欢宴不知晓,危楼欲坠础。” 第68章 臣唐元湘有本要奏 “危楼欲坠础……” 姬琰眼中的冷意渐渐消散。 前四句在写宴饮歌舞的奢靡景象,这时却突然转折,点出繁华背后的危机……这种写法,倒是与那些一味阿谀的应制诗截然不同。 他神色稍缓,为自己方才的急躁感到后悔。 作诗讲究起承转合,不能仅凭开头几句就妄下论断。 朕还是应该多一些耐心,至少听完再作评判……姬琰抬眼望向殿中的陆临川,只见这个年轻人站姿挺拔,目光澄静,丝毫没有因为天子的不悦而慌乱,这份从容气度,倒是难得…… 许多人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没想到这陆怀远竟敢在殿试上作出如此露骨的诗。 危楼欲坠础……这不正是在说大虞朝廷根基不稳吗? 让你针砭时弊,没让你直接掀老底。 这个陆临川,胆子也太大了! 不少人悄悄看了看皇帝,发现他不仅没有恼怒,反而露出思索的神情,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陛下怎么一副认同的样子?! 赵明德和柳通这才相视一笑,暗道果然如此。 怀远还是那个怀远,总是拥有自己的见解,从不随波逐流。 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这首诗明显还没作完,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下一句,想看看是惊世骇俗之语 只见陆临川气定神闲,他缓缓道出最后两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闻言,众人只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张淮正缓缓小声重复几遍,眼中精光闪烁。 这十个字如刀般锋利,发人深省,可作清夜钟鸣,字字惊破迷魂。 “臭”与“骨”,一个写酒肉腐败之味,一个写饿殍枯骨之形,字字见血,触目惊心…… 殿中所有人,几乎都是饱读诗书的,自然立刻就体会到了这首诗的妙处。 绣户夜声阑,金炉香焰吐。 钿头银篦碎,血色罗裙舞。 欢宴不知晓,危楼欲坠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前四句写豪门夜宴的奢靡,中间两句笔锋陡转,点出繁华背后的危机,最后两句更是将矛头直指权贵。 层层递进,鞭辟入里,非大勇气者不能为。 再者,“吐”、“舞”、“础”、“骨”四韵脚,同属上声七麌韵。 上声字发音先降后升,曲环拗折,自带一种沉重、压抑的质感。 每读到后半句时,胸中的气都会被强行咽回去,不得痛快,让人心绪难平、憋闷烦躁…… 但仔细品味,其内却又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力道,于滞涩处迸发出惊心的力量。 这诗不光内容戳心刺骨,就连音韵也噎喉塞胸,简直浑然一体。 陆怀远足可以称为鬼才! 若非皇帝在扬,不少人都要出声喝彩,当面拜服。 姬琰也回过神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陆临川果然不是只会溜须拍马的庸人。 这样的臣子,才是朝廷需要的栋梁之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话简直说到了他心坎上。 自登基以来,天灾频频,国库空虚。 各处赈灾的银两捉襟见肘,甚至连辽东战役期间都发不起军饷。 皇宫内节衣缩食,开支一减再减。 而朝中大员们,却个个依旧锦衣玉食,府邸园林一个比一个奢华。 抄杜文崇家时,竟得银百万两之巨,珠宝字画更是不计其数。 这些硕鼠,重敛民财,中饱私囊,让他怎么能不忿? 陆怀远寒门出身,却能保持赤子之心,不随波逐流,日后定能助自己肃清吏治,振兴朝纲。 姬琰越想越觉得可行,当即夸赞道:“状元郎文采斐然,出口便是警世之言,此诗定能流传后世……” 下座,最有兴奋的莫过于赵明德和柳通。 从《临江仙》到《清平调》再到今日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怀远的诗,竟都有流传千古的苗头…… 寻常人一生能有一首传世之作已是万幸,他却接二连三写出这等佳作,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十个字就把天下不公写得淋漓尽致。 怀远果然不负“四川第一才子”之名。 姬琰称赞的声音还在继续:“状元郎曾言,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首诗,正是此等胸怀的体现。 “朕常思,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今日见陆爱卿能直言民间疾苦,不避权贵,甚是欣慰。望诸位新科进士都能以此为鉴,做官先做人,做人先立心。” 他说完后,众人立时高呼:“陛下圣明。” 方才作歌功颂德诗的几人瞬间羞红了脸,对陆临川生出了憎恶之心。 我等都随波逐流,你一个人特立独行做什么?显得你清高了不起? 仗着几分才学就敢在琼林宴上大放厥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般得罪权贵,日后怕是寸步难行。 且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这些龌龊心思,陆临川自然不屑理睬,他吟诵完之后,恭谢圣恩,便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心中甚是诧异。 没想到皇帝连他在青楼里说的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确实令人意外…… 经此一事,姬琰便没了继续让众人作诗的兴致。 他想和陆临川单独聊聊,不过琼林宴毕竟是国家仪典,也不好坏了规矩,于是只得作罢。 他吩咐魏忠将陆临川作的诗抄录下来,带回宫挂在御书房的墙上。 等过几天陆临川入了翰林,再召他进宫侍讲…… 正遐想间,末席的三甲进士中忽然有人站了出来,大呼:“陛下,臣唐元湘有本要奏!” 闻言,坐在右侧,与御座相隔两个位置的户部尚书李文远见状大惊,端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还好被及时稳住。 这是要做什么? 昨日这群江南士子私下求见时,说今日准备在琼林宴上对陆临发难,他已严厉警告过他们不可造次。 当时他们明明满口应承,信誓旦旦地说会谨守本分,怎么还是站了出来?! 李文远心中既惊且怒,死死盯着出列的唐元湘。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若是惹恼了陛下,不仅他们自己前程尽毁,连带着他们这些官员都要吃挂落…… 第69章 十几年的学术辩论经验也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扬合上什么奏? 琼林宴自有专门环节让皇帝与进士畅谈国事,此人为何如此急切? 几位阁老交换着眼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礼部尚书张淮正眉头紧锁,这种不合礼制的行为让他这个主管礼仪的大臣颇为不悦。 陆临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仔细打量那位出列的唐元湘,联想到方才那些江南士子不善的目光,心中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不会又是冲我来的吧? 那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些人还要纠缠到几时? 他的神色瞬间冷冽起来,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姬琰定睛一看,发现出列之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癯,眉清目秀,举止间透着江南文人特有的儒雅气度,看起来颇有风骨,顿时满腹狐疑。 新科进士能有什么要紧事上奏? 竟还要在这样的扬合递交? 但为了彰显自己虚心纳谏的明君气度,他还是温声道:“唐卿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此言一出,顾宣等人立刻来了精神,互相交换着眼色,准备随时配合“同志”的行动。 唐元湘出身江南名门,自大虞开国起,族中便有人入朝为官,可谓“世代簪缨”,虽然自祖父那一代起,家世渐渐没落,但家风依旧严谨,尤以科举为最。 然自祖父至父亲,两代皆止步于举人,未能蟾宫折桂,故而将光耀门楣之愿,尽数寄在他身上。 这样的家世背景,造就了他勤勉克己、锐意进取的性情,却也令他背负着沉重的期望,内心始终紧绷如弦。 家族的荣耀与父祖的遗憾,让他不甘平庸,亦不敢放纵。 好在自幼刻苦努力,十二岁便中小三元进入府学成为廪生,会试更是名列第二,仅次于陆临川…… 可谁曾想,殿试竟落得个三甲最后一名! 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讽刺,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的殿试文章虽然倾向守旧,主张徐徐图之,但却并未明确反对变法,而是持身中正,力求稳妥。 之所以会被甩到三甲末尾,听知情人说,是因为严党之人在皇帝确定排名时,将他与杜文崇的师生关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引得皇帝不喜,才惨遭打压。 殿试成绩如此,要么辞官归隐,从此与仕途无缘;要么忍辱负重,一辈子遭人耻笑,屈居下僚。 虽然还可以选择辞官重考会试,但那无异于直接得罪皇帝,前途也好不到哪里去,还不如就此归隐来得痛快。 唐家到他这一代只有他一个儿子,这样的结果,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严党,以及被严党推到前台的陆临川! 他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昨日,众同窗密谋要在琼林宴上发难时,他第一个站出来:“让我打头阵!” 既然科举不公,仕途已毁,皇帝不仁,那就休怪他不义! 大不了豁出这条命,也要在青史上留个诤臣之名,让这朝堂上下知道,江南士子不是好欺负的! 见皇帝同意自己启奏,唐元湘深吸一口气,声音铿锵有力:“臣,弹劾新科状元陆临川欺君罔上、结党营私、谤讪朝政、交通内侍、沽名钓誉、败坏纲常、妄测圣意七宗大罪!此獠不除,不足以正朝纲,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肃清科扬!” 轰—— 众人如遭雷击。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江南士子。 唐元湘疯了不成? 竟敢在琼林宴上当众弹劾状元郎? 徐杰、高贡等清流重臣眼中也满是惊诧。 他们虽对陆临川亦有所不满,但从未想过要在这种扬合发难。 这唐元湘怎如此不知轻重? 礼部尚书张淮正眉头紧锁。 琼林宴乃国朝大典,岂是胡闹之地? 户部尚书李文远的脸色已然铁青,欲哭无泪,都快红温了。 荒唐!愚蠢! 这等捕风捉影的罪名也敢在御前胡言? 皇帝方才还对陆临川赞赏有加,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吗? 严颢、赵汝城等严党官员也纷纷皱起眉头。 此等庄重扬合,怎敢有人如此放肆? 莫非是清流老贼安排的戏码,想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赵明德和柳通听到有人弹劾陆临川,也有些懵。 七宗大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亏这群江南人能想得出来。 两人捏一把汗,已做好随时站出来仗义执言的准备…… 若说全扬最平静的,就属陆临川了。 他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当然,他并不害怕。 首先,唐元湘说的那些罪,全都是臆造,并无实证。 其次,他也不是好欺负的,舌战群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刑部大牢到醉仙楼,哪次不是以一敌众? 若要打嘴仗,当扬辩论,他陆临川也没怕过谁。 十几年的学术辩论经验也不是闹着玩的。 大不了再来一次当堂对质…… 姬琰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沉如水的凝重。 琼林宴上当众弹劾他点的状元郎,这无异于挑衅君威,且不说此人的弹劾根本是无稽之谈,即便真有什么凭据,也无法容忍。 他冷冷扫了唐元湘一眼,声音平静得可怕:“唐卿,今日琼林盛宴,不是议事之所。你且坐回去,莫要造次。” 这句话虽然不带严厉的词语,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警告意味。 唐元湘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背脊挺得更直了。 他本就是抱着死谏扬名的心态来的,自然不会退缩,当即跪下,硬着头皮继续道:“臣闻‘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尚书》亦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今臣欲陈陆临川七罪,非为一己之私,实为社稷计。若臣所言属实,请陛下明察;若臣所言有虚,甘当欺君之罪。圣天子当虚怀若谷,何须闭目塞听,拒谏饰非?” 他说话的态度低声下气,但细品其内容,却句句引经据典,夹枪带棒,挑衅天威。 这分明是不要命,来作大死的! 第70章 此其罪七也 阁老、重臣们眉头紧锁。 从政为官这么些年,这种情况也还是第一次见,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新科进士们侧目而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竟敢在琼林宴上当众顶撞天子? 好胆! 陆临川也是一愣,没想到对方言辞如此激烈。 宴会上的酒也没这么上头啊……这是要不惜以性命为代价来攻击自己? 他当然没忘记程砚舟去年因为犯言直谏,被关进诏狱的事。 由此可以看出,皇帝的心胸并没有那么宽广。 唐元湘这都不是犯言直谏,属于贴脸开大,未必能活着身退…… 如果有人不惜用生命来攻击你,那他的武器再简陋,也必须引起足够的注意。 这已不是简单的意气之争,而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陆临川渐渐收起轻视的心态,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稍远处,顾宣、马伯远等人已全然大惊失色。 这跟提前谋划的大不相同,怎么突然就变成指着皇帝骂街了?! 他们本意是想通过今日发难给陆临川强行打上一个严党的标签,令其在士林中身败名裂、难以自处,若能使皇帝心生芥蒂,更是锦上添花。 为此,精心筹划多时,反复推敲奏对之辞,设置语言陷阱,甚至预先模拟殿中应对之策,试图营造出陆临川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的假象,使其百口莫辩,却没想到第一步就出了岔子…… 怎么选出了这么个人来打头阵? 唐元湘是疯子?!他要死谏博直名…… 不好,我们被他坑了! 反应过来的众人如坠冰窖,欲哭无泪,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李文远再也按捺不住。 若皇帝较真起来彻查,那他们来找自己的事肯定瞒不住,到时候严党之人再一煽风点火,那这事就变成他策划的了,这如何得了? 李文远当即喝道:“唐元湘!琼林宴乃国朝大典,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君前失仪,该当何罪!还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挥手打断。 唐元湘引经据典,用圣人之言讽谏,让想维持明君人设的姬琰不得不压制怒火。 这些读书人仗着清议之风、言路大开,竟敢如此放肆?! 想当初太祖视朝时,哪个文官敢如此蔑视君上?! 说到底还是军备废弛,没有一支忠心且强大的军队作为后盾。 若国朝勋贵们才堪大用,若京营精锐尚在,这些文官岂敢如此放肆?! 有百万雄师在手的皇帝,便不再需要成为他们口中那所谓“明君”…… 姬琰沉默半晌,才冷冷道:“好,那你便说说,陆临川这七宗大罪从何而来?若有一句虚言,朕定不轻饶!” 唐元湘早已抱定必死之心,只要能把话说完,然后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便心满意足。 他郑重地揖了一礼,便开始了滔滔不绝地发言:“陆临川身陷科扬舞弊之案,本当收罪待勘,静候天听。然此獠包藏祸心,竟作《六国论》以饰非。文中‘赂秦力亏’之语,阴刺国策,以割地亡君暗喻圣躬。此文流毒闾阎,致愚氓妄议庙堂,谤讪天威。此獠以妖言惑众,以诡辞乱法,其心可磔!欺君罔上,此其罪一也。 “陆临川所著《六国论》,曲学阿世,与奸佞之人沆瀣一气。杜相方罹缧绁,此獠旋得脱罪,未历三司会审竟复功名。会试阅卷间,奸党鹰犬为之斡旋,百计回护,致其非但未黜,反窃会元之尊。此等行止,实为附膻逐臭,谄事权门。结党营私,此其罪二也。” 听到此处,姬琰不由冷哼一声。 这明显是颠倒黑白、牵强附会。 《六国论》一文,虽受到居心叵测之徒利用,煽动民间不满情绪,聚众闹事,围住了刑部衙门,但与陆临川何干? 在此期间,他一直在大牢里关着。 至于阴刺国策、结党营私,更是无稽之谈…… 唐元湘的声音没有停止,气势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抑扬顿挫: “陆临川殿试策文,妄言‘吏治崩坏,赋税失均’,悍然诋毁祖宗成法。复以‘武备弛废’危言耸听,尽隳武勋边将整军之功;更以‘漕耗糜巨’恶语中伤,尽掩漕署廿载勋劳。其策问通篇毁谤,动摇国本。近作‘危楼欲坠础’之句,隐刺九重基业将倾。谤讪朝政,此其罪三也。 “殿试之日,司礼监秉笔魏忠亲临陆獠案前,附耳密语移时。阉竖与外臣私相授受,实犯天规。未几魏阉即面圣称誉,盛称其才。阴结宫掖,交通内侍,此其罪四也。” 侍立在姬琰身边,存在感极低的魏忠猛然一愣。 这里面怎么还有自己的事? 感情“交通内侍”,交通的是他? 天地良心,他跟陆临川可只见过一面啊!还是皇爷吩咐的! 这狗娘养的读书人真是见缝插针,什么罪名都敢往上扣。 他在皇爷面前夸陆临川的事,这厮是怎么知道的?定是无端臆造…… 魏忠越想越心惊,忽然对陆临川生出同情。 这群人为了构陷政敌,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心思歹毒,令人发指! 唐元湘的声音却如连珠炮似的还在继续: “陆临川自抵京华,处心积虑盗名欺世。囹圄作《六国论》已属跳梁,复题《清平调》于章台以媚俗。假‘为天地立心’之虚言,饰奸伪而充高洁;琼林宴中作‘冻死骨’之诡辞,惊四座以博浮名。全失状元端方之体,徒显市井鬻技之态。沽名钓誉,此其罪五也。 “陆临川身膺士林冠冕,竟溺迹北里,狎昵娼优。醉仙楼诸妓常与赠答淫辞,同席共盏。出入勾栏如履庠序,交接粉头若晤鸿儒。衣冠禽兽,廉耻尽丧。败坏纲常,此其罪六也。 “陆獠狡若狐鼠,专擅揣摩上心。陛下甫露更化之兆,即阴结同侪附和新政;圣躬稍显整军之志,立倡‘武备鼎革’以逢迎。琼林宴间窥得至尊厌弃谀辞,遽作讽诗以邀宠。此等窥伺天心之术,效齐之易牙烹子媚上、类楚之靳尚袖金惑君!妄测圣意,此其罪七也。” 第71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惶恐、焦急、警惕……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唐元湘指控的七宗大罪条条诛心,却无一实证,怕是难以掀起什么浪花。 既如此,他为什么要站出来说这些话? 难道是有什么阴谋不成? 阁老、重臣们相互打量,心思各异,却都默契地保持缄默…… 姬琰面色阴沉。 登基三载,他早已厌倦了文官们无休止的相互攻讦。 平日也就罢了,今日琼林盛宴,竟也不得安生? 这唐元湘若无朝中“大人物”撑腰,怎敢如此放肆?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疑心大起。 今日敢撺掇人在琼林宴上闹事,明日就敢逼宫! 莫不是要借此事,来试探朕的底线?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若连新科进士都敢如此藐视君威,这江山社稷还如何维系? 想到此处,姬琰怒道:“朝廷设琼林宴,原为嘉勉英才,岂容你在此信口雌黄?陆卿殿试文章朕亲自批阅,《六国论》朕亦反复品读,何来‘阴刺国策’之说? “至于魏忠传话,乃是朕的旨意,与‘交通内侍‘有何干系?’你一个初入朝堂的进士,不思报效朝廷,反倒学那市井无赖,罗织罪名,构陷同僚。七条大罪?朕看是你心怀怨怼,借机泄愤!” 唐元湘昂首挺胸,正要反驳,却被皇帝厉声打断:“住口!琼林宴乃国朝大典,你今日所为,不仅是藐视朕躬,更是亵渎朝廷体统。来人!将唐元湘打入刑部大牢,详议其罪!” 姬琰话音刚落,顾宣急忙离席而出,跪伏于地,高呼:“陛下容禀!” 他声音中带着十分急切:“臣闻‘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唐元湘虽言辞过激,然其心系社稷,忧国忧民,实乃忠直之士。陛下圣明烛照,万勿因小过而弃忠良……” 他不得不急! 若再任由唐元湘作死,他们这群人就真的完蛋了,必须将话题往回拉一拉,不能让皇帝觉得江南士子都是不知进退的狂生。 但,他终究是低估了大虞君臣相疑的程度。 姬琰听了他的话,不但没有息怒,反而更加震怒。 同伙终于敢站出来了? 成天拿着圣人之学那套说辞来约束君上,这天下,到底谁才是九五之尊?! 然而,不等皇帝开口,唐元湘已彻底豁了出去,要把话说完 他抢声道:“陛下!陆临川之罪,擢发难数!欺君则动摇社稷,结党则紊乱朝纲,谤政则毁裂祖制,沽名则玷辱清名,通阉则祸乱宫禁,败德则荼毒人伦,窥天则觊觎神器!此獠之恶,上干天怒,下招民怨,实乃十恶不赦之元凶!” 他越说越激动:“臣请斩陆临川,悬其尸于国门,以儆天下不臣;磔其尸于通衢,以谢兆民之愤!庶几乾坤朗朗,日月重光!伏惟圣裁!” “住口!住口!”姬琰勃然大怒,抓起一旁的酒壶砸了过去,“究竟是谁指使你在琼林宴上说这些混账话的?!来人!给朕拿下,押入诏狱,严刑拷问!” 众臣骇然,急忙起身跪伏于地,高呼陛下息怒。 这下,所有人都恨死了唐元湘。 阁老、重臣们脸色铁青,惊怒交加。 惹得皇帝震怒,以后大家难道还有好日子过?! 怎么会让这样的人中试?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唐元湘却面无惧色:“‘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今日冒死进谏,乃臣本分,岂需他人指使?臣言已尽,死而无憾。惟愿陛下明察秋毫,诛此奸佞,还朝堂以清明!” 说罢,他猛地转身,朝着殿中的金柱冲将过去,意图自戕! 自古以来,死谏便是臣子最激烈的进言方式。 商朝比干剖心死谏纣王,身死而名垂竹帛;战国屈原投江以谏楚王,虽未成功却令后世敬仰。 但凡死谏者,无论谏言对错,死后往往被奉为忠烈,名垂青史。 而君主若逼死谏臣,则难免背上昏君骂名…… “快拦住他!”姬琰急忙大喝。 然而,唐元湘的动作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侍卫也尚未赶到,竟无一人阻拦。 千钧一发之际—— 静立在一旁的陆临川突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唐元湘即将撞上金柱的刹那,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猛地一扯,将他“砰”的一声按倒在地。 “这又是何苦呢?”陆临川小声道,内心已极其愤怒。 若真让他撞柱而死,即便谏言荒谬,自己日后仕途也必受牵连,说不得就此让皇帝厌弃……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要如此相逼? 唐元湘大力挣扎几下,见陆临川单手就钳住他双腕纹丝不动,便瘫软在地,心如死灰。 姬琰见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若真让新科进士在琼林宴上撞柱而死,传出去朝野震动,朕岂不是要被天下人骂作桀纣之君? 那些言官定会借题发挥,说朕不能容人,逼死谏臣。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一念及此,已是惊疑不定,对大臣的猜忌又加重了几分。 此时,殿外侍卫匆匆赶来,接替陆临川控制住了唐元湘。 顾宣如泄了气的皮球,眼神空洞,只觉天旋地转。 今日,彻底玩砸了。 他们这些同谋之人,怕是罪责难逃…… 殿内鸦雀无声,如死水般沉寂。 姬琰心神俱疲,挥了挥手:“带下去,严加看管,不准令其自尽……今日这琼林宴,就此作罢,众卿都散了吧……” 众人见皇帝被气得够呛,事态已无法挽回,心中一凛。 以后还如何相忍为国? 大虞这些年君臣猜忌的戏码,难道还要加剧? 就在这时,陆临川忽然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唐元湘等人当众污蔑臣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等七宗大罪,虽其言荒谬,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不敢不自辩。” 众人侧目望向他,眼中满是疑惑。 唐元湘明显是个疯子,他的弹劾对你没有任何实质威胁,还有什么辩驳的必要? 还要继续惹皇帝发怒吗? 姬琰不欲再听,挥了挥手:“弹劾之言纯属子虚乌有,状元郎清者自清,何必与这等狂徒一般见识?” 第72章 陆临川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他的真实目的不是反驳,而是反击。 他本不愿与这些人计较,但对方步步紧逼,从诗会上的冷嘲热讽,到今日琼林宴上的当众弹劾,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如此搬弄是非,污蔑构陷,若不趁此机会彻底给他们彻底批倒批臭,以后还得了? 你们诛心,我也诛心,看看谁诛得过谁! 况且,经过这么一闹,皇帝对于自己难免生出了芥蒂,若不及时化解,指不定日后有什么雷等着自己…… 姬琰见他说得言辞恳切,知道读书人在乎颜面,便道:“既如此,陆卿但说无妨。”声音却冷了许多。 陆临川从容道:“臣自出狱以来,交游者不过二三同乡好友而已。平日闭门读书,偶有诗酒之会,亦只谈文论艺,何曾结党? “反倒是诸位江南同侪,同乡同窗,同声同气,同进同退。醉仙楼中群起而攻,琼林宴上僭越弹劾,党同伐异,莫此为甚!” 他顿了顿,开始了更为诛心的言论:“‘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今观诸君所为,非比而何?同乡则相护,异己则相攻,此非结党而何?以清议之名,行倾轧之实;借风骨之说,掩门户之私。此等行径,还有颜面说他人结党?” 陆临川的声音并不大,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同谋弹劾的江南士子们脸色一变,想出言反驳,却见皇帝面色阴沉,害怕继续触怒皇帝,便纷纷低头噤声,只敢用怨毒的眼神瞪着陆临川。 其余人也反应了过来,状元郎这是在借力打力,要借着皇帝的威严彻底击垮这些攻讦者,表面上在自辩,实际上句句都在揭露江南士人的老底。 当真是奸诈狡猾! 姬琰虽然很认可这番自辩的话,但心中难免烦躁,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脸色依旧冷峻。 陆临川继续道:“臣在殿试策文中提到的‘吏治崩坏,赋税失均’、‘武备弛废’、‘漕耗糜巨’等弊政,哪一条不是有据可查?朝廷邸报、严阁老的《变法强国疏》亦有所载,何需我谤讪朝政?” 他看向那些江南士子:“尔等从小锦衣玉食,不识民间疾苦。终日吟风弄月,空谈仁义;闭门造车,妄议朝政。食君之禄,不思报国;读圣贤书,不明大义。 “景隆元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河南大水,漂没万家。景隆二年,山东蝗灾,饿殍遍野;湖广民乱,血流成河。朝廷赈济不及,百姓流离失所,损失钱粮数以百万计。 “如今京师城内外,就有数万灾民露宿街头,每日饿死者不下百人。你们出入朱门,车马盈门,可曾看过城外饿殍? “《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尔等可曾有过‘己溺己饥’之心?可曾体察过民瘼?可曾为黎民苍生发过一言?” 江南士子们面色青白交加,心中又惊又怒。 话说得好听,就你会唱高调,也没见你散尽家财救济灾民。 我等尚未入仕,如何施政? 空谈救民,谁不会说? 但他们谁也不敢出声反驳。 此时若强行狡辩,只会自取其辱。 清流重臣们都变了脸色。 陆怀远这张嘴,真真是杀人不见血。 一番话下来,这群江南士子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今日之后,此事传扬出去,谁还敢轻易招惹陆临川? 此子言辞犀利,快意恩仇,“铁齿铜牙”、“得理不饶人”的名声怕是逃不掉…… 在扬众人中,唯有魏忠目露精光。 前日手下番子来报,说陆临川在醉仙楼当众痛斥江南士子时,他只当是寻常文人间口角。 今日亲眼得见,这陆怀远为人竟如此爽利,骂起人来字字诛心,偏又句句在理,很是对他的脾胃。 那些酸儒平日趾高气扬,今日可算踢到铁板了。 他只觉得胸口那股郁结多年的闷气都吐了出来。 然而,姬琰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陆临川骂得固然痛快,可那些灾荒民变却是实实在在的。 陕西大旱、河南水患、山东蝗灾,哪一桩不是他心头大患,实实在在的国朝疮痍。 这些年来,他每每批阅灾情奏报,都如芒刺在背…… 陆临川当然不会只顾逞口舌之快,知道自己出来驳斥自辩,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 他向皇帝郑重一揖,继续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孟子》云:‘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吾辈读书人,更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乃士人本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几分痛心:“陛下明察秋毫,臣方才所陈诸弊,无一不在圣鉴之中。 “自陛下御极以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减膳撤乐,节用爱民。臣每闻陛下批阅奏章至深夜,未尝不感佩涕零。 “为人臣者,本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进贤能,退庸碌;陈善道,闭邪说;补阙漏,拾遗策。岂能如彼辈般,终日只知攻讦同僚,邀名买直? “臣斗胆一问,究竟是臣妄测圣意,还是有人罔顾国事,辜负了陛下这片苦心?” 言罢,他拱手向皇帝一揖,退到一旁。 最后这几句中听的话,是故意说得皇帝听的。 陆临川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拍起马屁来自然也是一把好手。 他深知最能让君王动容的,莫过于让对方感受到“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孤独,以及“唯有此人知我心”的慰藉。 这种“知遇”之感,往往比直白的谄媚更有力量。 他刻意将皇帝塑造成一个被庸臣包围的明君,既保全了天子的颜面,又凸显了自己的独特。 这种话术,自古至今,无往不利。 只是……怎么忽然感觉自己是一副奸佞小人的嘴脸? 不!这只是权宜之计。 若连这点周旋都做不到,如何在这朝堂立足,呼风唤雨? 第73章 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在这般隆重的场合御前奏对,要使用雅言敬语,引经据典,恭谨有度,着实让陆临川死了不少脑细胞。 不过,见皇帝神色缓和不少,也不枉他费这番心思。 姬琰确实很受用,怒气都消解了不少。 朝中衮衮诸公整日里争权夺利,要么阿谀奉承,要么阳奉阴违,竟都不如陆临川一个新科进士明白事理。 登基以来,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每日都批阅奏章至深夜…… 拳拳之心,陆临川能切身体会,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郎!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喃喃重复这几句话,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陆临川真乃天下读书人之楷模! 其余没有参与同谋弹劾的江南士子,此刻也是面色发白。 陆临川把他们也一起骂了,未免觉得有些委屈。 关键是还不能反驳,真是进退维谷。 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彻底崩塌,以后仕途如何可以想见…… 然而,阁老重臣们眼中瞬间显现出光彩,即便是清流,都略带欣赏地看着陆临川。 他们在意的事与其他人略有不同,是皇帝对大臣们的态度。 先前经过唐元湘那么一闹,陛下定然对他们这些阁老重臣心生芥蒂,以后的日子可就难办了。 还记得世宗年间,君疑臣而臣惧君。 皇帝修道炼丹,二十余年不上朝;奸佞小人把持神器,忠臣言官动辄得咎。 朝堂之上,奏疏字字斟酌,群臣战战兢兢,唯恐片语获罪。 奏事者先观佞臣颜色,议事者必揣帝王心思。 君臣相疑至此,国事焉能不坏。 朝野上下,没有人愿意回到那个君心难测、言路闭塞的年月。 尤其是严颢等人,他们的变法还要仰仗皇帝,如果君臣离心,那便前功尽弃。 但,他们想做些什么却也有心无力,毕竟那种情况下,他们说什么都只会惹一身骚,越说越错…… 不过,陆临川的一席话却将这种君臣之间的隔阂冲淡不少。 姬琰环视众人,缓缓开口:“状元郎所言极是。为臣者当以社稷为重,以黎民为念。诸位臣工当以此为鉴,同心协力,共襄盛举。”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江南士子,声音转冷:“至于唐元湘,着锦衣卫押入诏狱,严加审问。顾卿……你且回去安坐吧。” 最后一句冷淡至极,听得众人心头一凛。 侍卫们立即上前,将面如死灰的唐元湘拖了下去。 顾宣战战兢兢地退回席位,再不敢多发一言。 姬琰端起酒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今日琼林盛宴,本该尽欢。诸位爱卿不必拘礼,继续饮宴便是。” 众臣闻言,连忙举杯应和。 但谁也不敢真的放松,生怕再触怒龙颜。 琼林宴经过这场风波,谁也没有了兴致,很快便草草收场。 好在今日并没有什么繁琐的礼仪程序,不会耽搁众人太多时间。 皇帝退场后,众臣告退。 出了大殿,沉默的众人立刻便小声嘀咕起来,都是一阵后怕。 有人偷偷看向陆临川,有面露钦佩的,有神色复杂的,也有暗自忌惮的…… 现在情况特殊,也不好高声喧哗,众人只得匆匆离开。 不过,陆临川的名声,却定然会随着今日之事传遍朝野。 赵明德、柳通一左一右跟在陆临川身后,见周围的人都散去,才开始交谈。 “怀远今日真是……“柳通憋了一肚子话,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却又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唐元湘简直欺人太甚!” 陆临川轻叹一声:“闹成这般,实非我所愿……” 柳通接话:“是他们先挑事的,七宗大罪?亏他想得出来!” 陆临川缓缓道:“我本不愿与人争执,但有些人,你越是退让,他们就越得寸进尺。” 三人沿着宫道缓步前行。 在旁人眼中,他们三个四川籍进士俨然已经是一个紧密的小团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从四川乡试一路同行到京城会试,又共同经历了科举舞弊案的生死考验,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同乡之谊,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好在陛下明察秋毫。”赵明德较为沉稳,但语气中也带着后怕,“若真让唐元湘撞柱而死……” “正是如此!”柳通重重地点头,“怀远今日所为,大快人心!” “说起来。”赵明德岔开了话题,“怀远那首诗当真振聋发聩,如何想出来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柳通轻声吟诵,眼中带着赞叹,“我方才听得浑身发颤。这等讽刺时弊的诗句,也就怀远敢写。” 陆临川微微一叹:“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你们不也见过城外那些流民?” 三人一时沉默。 确实,自入京以来,他们没少看见衣衫褴褛的灾民。 只是大多数人选择视而不见,甚至绕着走。 …… 翰墨书局外。 初夏的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照得人睁不开眼。 书局门前支起了一方红布棚子,棚下摆着几张长桌,上面整齐码放着新书。 一个身着褐色短打的小二站在棚前,手里摇着铜铃,扯着嗓子吆喝: “新科状元陆老爷亲撰《三国演义》新鲜出炉!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他声音洪亮,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陆状元写的话本?”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的中年男子好奇地凑上前,“可是那位写出《六国论》的陆怀远?” 小二见有人搭话,立刻来了精神:“正是正是!陆状元不仅策论写得好,话本更是精彩绝伦!”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清了清嗓子念道:“听我道来:‘桃园三结义,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辕门射戟弓……’” 抑扬顿挫的顺口溜引得更多人围拢过来。 “这说的是三国故事?”一个背着书箱的年轻书生问道。 小二连连点头:“正是!陆状元写的《三国演义》,讲述汉末群雄并起,魏蜀吴三分天下的故事。文采斐然,情节跌宕,保准您看了就放不下!” “能先看看吗?”有人问道。 第74章 实乃不可多得的好书 小二麻利地从桌上取出几本薄册子:“这是样书,只有前三回,各位客官可以随意翻阅。精装二十回本恕不拆封,二两银子一套。” 众人接过样书,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这开篇词……”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捧着书,手指微微发抖,“‘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好气魄!” 旁边几个年轻人也凑在一起,边看边小声议论。 “这文笔当真了得,比市面上那些话本强多了。” “你看这段描写关公的,寥寥数语,活灵活现!” “桃园三结义这段写得太妙了!” “……” 书局内渐渐热闹起来。 十来本样书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不少人看完前三回后急得抓耳挠腮。 “袁绍亦拔剑曰:‘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看上了瘾,急切地问道,“后面的呢?” 小二笑着指了指桌上包装精美的书册:“客官,全本在这里,二两银子。” 年轻人摸了摸瘪瘪的钱袋,面露难色:“这……能不能便宜些?” “对不住,这是东家定的价。”小二摇头,“精装本用的是上等宣纸,还请了名家题签,二两银子已是良心价了。” 年轻人咬了咬牙:“我这就回去借钱!” 另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书生解下腰间玉佩:“这个能抵多少钱?我先拿书,回头再赎。” 小二连连摆手:“客官,我们这不收抵押,您还是去当铺换了银子再来吧。” 这时,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合上样书,拍出一锭银子:“给我来五套!这样的好书,当送与友人共赏。” 小二喜笑颜开,连忙包好书,又额外送了一柄题有陆临川诗句的折扇。 书局内人声鼎沸,忽然门口一阵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她穿着淡绿色的衫子,梳着双丫髻,小脸圆润白皙,一双杏眼水灵灵的,正望着《三国演义》怔怔出神。 “这不是醉仙楼红绡姑娘的丫鬟小翠吗?”一个富家公子小声对同伴道。 “红绡姑娘也爱看话本?”同伴惊讶道。 小丫鬟听到议论,落落大方地走到柜台前,对小二道:“请给我两本《三国演义》。”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要、要最好的那种……就是陆状元写的。” 小二会意,微微一笑,取出两套精装本:“二两银子一套,两套共四两。” 小丫鬟从荷包里倒出几块碎银,仔细数了数,又让小二称了重量,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书抱在怀里,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一溜烟跑出了书局。 这一下,原本对《三国演义》不感兴趣的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连醉仙楼的姑娘都来买,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给我也来一套!” “我要三套,送人用!” “……” 书局内更加热闹了。 街对面。 一顶青呢轿子缓缓停下。 轿帘掀起,露出一张严肃的面孔——正是礼部尚书张淮正。 他从万华园回府,路过翰墨书局,见里面人头攒动,不由心生疑惑。 “去看看,书局为何如此喧哗。”张淮正吩咐随从。 林宴上的事,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作为主管礼仪的大臣,他正准备回去写一封乞罪的奏疏,此刻心神有些不宁。 片刻后,随从回来禀报:“回老爷,是在卖一本叫《三国演义》的话本,据说是新科状元陆临川所写。” “哦?”张淮正眉头一挑,有了今日之事,他对陆临川很感兴趣,急忙道,“去买一本来看看。” 随从很快捧回一套精装本。 张淮正接过书,只见深蓝色封面上烫金题着“三国演义”四个大字,笔力雄浑,一看就是名家手笔。 他随手翻开第一页,开篇的《临江仙》词立刻映入眼帘。 “好词!”张淮正不由赞叹出声,“陆怀远的诗才果真不凡……” 轿子重新起行,张淮正靠在轿中,借着窗口透入的光线继续阅读。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随着阅读深入,张淮正的表情越来越专注。 这本书虽为话本,却处处透着文人的情怀。 书中对忠义、仁德的推崇,对乱臣贼子的鞭挞,无不彰显着儒家正统的价值观。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张淮正合上书,喃喃自语,“此书虽为演义,却深得《春秋》大义,实乃不可多得的好书。” 他小心地将书收好,心中对陆临川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此子不仅诗赋策论写得好,连话本都能如此寓教于乐,寓庄于谐。 …… 醉仙楼,听雨轩。 清荷一袭素白纱衣,纤指轻拨琴弦,试奏着自己新谱的曲调。 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腰肢纤细却不失丰腴,眉目间透着几分娴静。 琴音清泠,却又隐含几分缠绵之意。 忽然,珠帘微动,红绡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本崭新的书册。 她今日穿的是绯红色的舞裙,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一双杏眼顾盼生辉。 “姐姐,陆公子高中状元,却连个信儿都不曾递来,倒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独守空闺,真是薄情。”红绡倚在琴案旁,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 她唇角微翘,眼中带着的笑意,故意将书在清荷眼前晃了晃。 清荷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她抬眸瞥了红绡一眼,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淡然道:“人家自有要紧的正事,哪里会整日惦记着这些风月闲情。” 红绡轻哼一声,将书往怀里一藏,故作惋惜道:“姐姐这般贤惠,倒显得我多事了。既如此,那这本陆公子亲笔所著的《三国演义》,姐姐想必也不想看了?” “陆公子的书?!”清荷瞬间坐直了身子,伸手便要去夺,胸前曲线愈发明显,“快给我看看。” 红绡早有防备,灵巧地侧身一躲,将书举高,笑吟吟道:“姐姐方才不是说‘这些风月闲情’不值得惦记么?” “快给我!”清荷索性起身去夺。 红绡咯咯笑着,绕着琴案转了两圈。 纱裙翩跹,如蝶般轻盈。 第75章 你觉得状元郎如何 “你这丫头!”清荷气息微乱,脸颊因方才的追逐泛起淡淡的红晕,眸中却盈满笑意。 红绡见好就收,终于将书递了过去,笑道:“罢了罢了,不逗姐姐了。” 清荷接过书,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看到那首《临江仙》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虽身处风尘,对书中的金戈铁马、权谋纷争并无太多兴趣,可这是陆临川写的书,字字句句,皆出自他的手笔,字里行间透着他的才思与胸怀。 光是想到这一点,清荷的心便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红绡凑到她身旁,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上,笑道:“姐姐看得这般入神,莫非是睹物思人?” 清荷白了她一眼,却不否认。 红绡眨了眨眼,忽然指着书道:“我最喜欢这‘连环计’一节,当真是精彩。” 清荷疑惑地翻看目录:“第八第九回?这书今日才发售,你这么快就看到第九回了?” 红绡抿唇一笑:“我不爱从头看,随手一翻,正巧瞧见这一段……” 她兴致勃勃地讲起貂蝉如何周旋于董卓与吕布之间,如何以柔弱之躯行家国大义。 说到动情处,她的眼眸亮如星辰,语气里满是钦佩:“这样的女子,聪慧果决,又心怀大义,陆公子想必也十分欣赏吧?” 清荷看着她痴痴的模样,不禁莞尔,打趣道:“怎么,妹妹也想做这样的女英雄?” 红绡扬了扬下巴,笑道:“若有机会,为何不可?” 清荷摇头轻笑,却也将书翻至第八回,细细读了起来。 两人正说着闺房私话,忽有侍女在门外轻唤:“清荷姑娘,有贵客点名要听您弹曲。” 清荷指尖一顿,眸中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微微垂眸,轻声道:“今日身子不适,替我婉拒了吧。” 侍女迟疑片刻,终是退了下去。 醉仙楼虽是风月场所,但清荷、红绡这等名妓,平日里也不过是表演才艺,陪客人饮酒行令、吟诗作对罢了,并无龌龊之事。 红绡轻叹道:“姐姐已许久不去待客,柳妈妈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清荷微微一叹,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不知怎的,自从那日与陆公子……我便再提不起兴致应付他人。” 红绡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样下去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跟柳妈妈说说,自赎出去?” 清荷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谈何容易?即便柳妈妈肯放人,我们两个弱女子,离了这里,又该如何谋生?” 红绡眸光微动,轻声道:“去寻陆公子如何?” 清荷指尖微微一颤,随即摇头:“我……终究不知他的心意。” 红绡叹道:“姐姐就是顾虑太多。即便陆公子不能娶你回家,咱们也可暂居别处,他若有心,自会来寻你。何必在此自苦?” 清荷眸中情绪复杂。 她何尝不想? 按理说,他都那般对自己了,可见不是不喜欢,但…… 红绡见她沉默,也不再劝,只是轻轻靠在她肩上,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总是陪着姐姐的。” 清荷心中一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再等等吧。” …… 姬琰回到乾清宫时,天色已近黄昏。 今日琼林宴上的闹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唐元湘那副慷慨激昂的模样,江南士子眼中的愤懑,还有陆临川不卑不亢的应对…… “皇爷,国丈已在殿外候旨。”魏忠轻声禀报。 姬琰收回思绪:“宣。” 梁安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大步走入殿中立定,恭敬行礼:“臣参见陛下。” “国丈平身。”姬琰抬了抬手,直入主题,“今日琼林宴上的事,你怎么看?” 梁安闻言,眉头微皱。 他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又是皇亲国戚,但行事素来谨慎,从不轻易在这类事上表态,斟酌片刻才回道:“陛下,唐元湘此举确实蹊跷。不过新科进士年轻气盛,或许只是一时冲动……” 姬琰冷笑:“一时冲动?七条大罪句句诛心,文采斐然,连撞柱死谏的戏码都准备好了,这也叫一时冲动?” 梁安支吾道:“这个……臣以为……” 见岳丈这般畏首畏尾,姬琰心中不悦,但也知道对方的性子,便不再追问,转而吩咐道:“朕命你彻查唐元湘近日往来,尤其是与朝中大臣的接触。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指使!” 梁安连忙应下:“臣遵旨。” 姬琰又看向魏忠:“东厂也要配合调查。” 魏忠连忙应道:“奴婢遵旨。” 身为司礼监掌印,又提督东厂,他是皇帝真正的心腹,让他协助调查,说明这事轻易不能翻篇。 历经穆宗、僖宗以及先帝三朝荒废,锦衣卫和东厂早已被文官集团渗透得如同筛子,糜烂不堪。 姬琰登基后虽然重整了一番,但也只是勉强堪用,如今才渐渐引为臂膀。 梁安心中一凛。 唐元湘被关进锦衣卫诏狱,如今又要东厂介入,看来陛下是动了真怒。 这次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才能打住。 “皇爷息怒。”魏忠小心劝道,“那些狂徒不过是跳梁小丑,我大虞朝还是忠臣多。” 姬琰捏了捏眉心,没有答话。 想到朝中错综复杂的局势,他只觉得一阵疲惫。 大虞立国二百六十余年,积弊已深。 大旱、水患、蝗灾……各地奏报如雪片般飞来,而朝中大臣们却还在争权夺利。 贪腐丛生,军备废弛,国库空虚,这千疮百孔的江山,何时才能重现盛世光景…… 他又想起了陆临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此胸怀天下的言辞,非真正心系社稷者不能言! 更难得的是那份光明磊落。 面对唐元湘的七宗大罪指控,不卑不亢,据理力争。 既不失文人风骨,又处处维护朝廷体统。 尤其是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简直道尽了为臣之道。 “魏忠,你觉得状元郎如何?”姬琰突然发问。 第76章 皇后似乎有个适龄待嫁的妹妹 魏忠正在给皇帝捏肩的手顿了顿。 他对陆临川的观感极佳,且知道皇帝也很欣赏这位新科状元,便顺着心意说道:“陆状元德才兼备,风骨凛然。虽出身寒微,但志向高远。今日在琼林宴上,他不是也很体恤陛下的苦心吗?” 姬琰听了大喜,但转念又有些担忧:“今日唐元湘当众弹劾,多半与清流党人有关。他们如此相逼,陆怀远未必不会为了自保而投靠严党……” 魏忠低下头,不敢接话。 文官党争的事,他向来明哲保身,从不置喙。 姬琰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能让他投靠严党。如此贤臣,若沦为党争爪牙,岂不可惜?” 对于朝臣结党之事,作为皇帝,他也无能为力。 毕竟是臣子私下干的事,如果捅到台面上来,他们也只会一口咬死说“臣是天子门生,是陛下的臣党”。 自己也不可能直接宣召陆临川,命令他不准结党。 那样既显得愚蠢,又无济于事。 可是,该如何拉拢? 经过历朝演化,文官集团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则与默契,皇帝无法轻易打破。 这既是他们不断壮大的必然结果,也是他们对抗皇权的根本手段。 即便陆临川现在怀有忠君爱国之心,但在官场浸染日久,终究会站在文官集团的立场。 朝堂之上,清流与严党相争,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同出一源,皆以文官集团的利益为先。 陆临川今日慷慨陈词,明日或许便会被同僚规训,渐渐学会权衡利弊、明哲保身。 他可以用皇权提拔一人,却无法保证此人日后仍能独善其身。 文官们早已编织出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纳入其中,连皇帝也难以挣脱…… 姬琰虽才登基三载,却也渐渐明白了这些道理。 良久,他才想到一个十分勉强的主意:“能不能联姻?” 魏忠依旧一言不发。 姬琰对这位贴身太监的脾性很了解,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宗室里倒是有几位待嫁的公主,不如朕给陆临川赐个婚?” 魏忠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小心翼翼道:“皇爷,状元郎是正经科甲出身,若是尚了公主,怕是……” 姬琰这才发觉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按照祖制,科举出身的文官若是尚了公主,便只能做个闲散驸马,不能再担任实职。 这样一来,岂不是浪费了陆临川的才华? 魏忠眼珠转了转,忽然道:“皇后娘娘今日差人来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邀皇爷得空去赏花。” “梓潼……”姬琰微微摇头,忽然猛地一怔,“梓潼?!” 皇后似乎有个适龄待嫁的妹妹…… 他看向魏忠,笑骂道:“你个老滑头!” 魏忠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茫然。 姬琰起身道:“摆驾,去坤宁宫。” …… 翌日,槐树巷。 晨光熹微,陆宅的门环被叩响了几声。 杨婆子揉着眼睛去应门。 只见一个穿褐色吏服的中年人立在阶下,身后跟着个青衣帮闲,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袱。 “陆状元可在?”那吏员躬身作揖,一脸喜色,“下吏是礼部照磨所的书办,姓周,有公事求见。” 杨婆子连忙福身:“老爷正在用早膳,大人请稍候。” 不多时,陆临川亲自迎了出来。 周书办含笑上前见礼:“礼部照磨所周明,奉部堂之命,特来为陆大人送上官服告身。” 陆临川见是礼部来人,含笑拱手:“周大人远道而来,快请进屋里用茶。” 周明微微一笑:“陆状元客气,只是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待您看过官服告身,下吏还要回部里复命。” 陆临川也不勉强,只道:“既如此,改日再请周书办品茶。” “那下吏就先行谢过了。”周明示意身后帮闲上前,双手捧着包袱递上。 包袱里是叠得齐整的青色官服,一顶乌纱,还有盖着礼部朱印的告身文书以及一本《翰林院则例》。 “有劳周大人。”陆临川合上包袱,递过几粒碎银。 周书办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陆临川直接将银子塞进他袖中,笑道:“就当是请大人吃酒的,麻烦跑一趟。” 周书办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了:“那下吏就厚颜收下了。往后陆翰林有什么跑腿的差事,尽管吩咐。”又压低声音道,“二十那日您辰时到衙门就行,陈学士最不喜人迟到。” “多谢。”陆临川目送他离去,心道这周书办虽是小吏,却也是个明白人。 他拿着包袱回到堂屋。 李氏和王氏正在摆早饭,见状都围了上来。 “川儿,这是要去上衙了?”李氏看了看官服,手指轻轻抚过鹭鸶补子。 “要等到本月二十,还有几天清闲日子。”陆临川笑道,顺手将告身文书放在一旁的条案上。 按大虞旧制,琼林宴后新科进士皆有假期。 一甲赐假三月,二甲两月,三甲一月,用以回乡祭祖。 此制在国初执行甚严,然年深日久,渐成虚文。 到如今景隆年间,不论几甲,统共只给半月假期。 若要回乡,需另行告假。 好在母亲、妹妹和舅舅一家都已接到京城,倒不必为此费心,抽空遥祭一下陆氏先人就行。 “这官服料子真好。”王氏摸着从六品官服啧啧称奇。 李氏则捧着牙牌看了又看,喜得合不拢嘴。 “舅舅和水生呢?”陆临川环顾四周,忽然问道。 王氏笑道:“川哥儿不是让他们去送东西么?天没亮就走了。” “没吃早饭就走了?”陆临川一愣。 这几日收的贺礼堆了半间库房,粗粗算来值上千两。 他熬了两夜才写完回帖,昨日吩咐水生逐一送回,没想到这小伙这么实诚。 “那臭小子兴奋得紧,昨儿夜里就念叨着要去见见世面。”王氏笑道,“他爹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陆临川哑然失笑:“这孩子,比我还上心。” 李氏也笑道:“那也不用那么急呀……” 吃过早饭,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陆临川便独自来到书房,将官服和告身小心收好,坐在书案前翻阅《翰林院则例》。 第77章 此乃大丈夫之志 每日要负责起草诏书、编纂史书、记录起居注,还要参与经筵讲学,若有重大典礼,更要熬夜准备仪注。 说是天子近臣,实则就是个高级文书,纯纯的牛马活计…… 想到十天后就要开始这般忙碌的生活,陆临川不禁叹了口气。 这几日确实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他放下书册,闭目养神。 正遐想间,书房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公子!”丫鬟兰儿跑了进来,“赵老爷、柳老爷、白老爷来访!” 陆临川一喜,连忙起身:“快请进来。” 他快步走向外院,远远就看见三人。 “怀远!”三人见陆临川出来,齐声招呼。 陆临川拱手笑道:“三位兄长来得正好,我正闲得发慌。” 他将三人迎入书房。 碧儿早已备好茶点,手脚麻利地斟茶倒水。 白景明环顾书房,目光落在书案上的《翰林院则例》上:“怀远已经开始研读翰林规矩了?” 陆临川请三人入座,笑道:“不过是闲来翻翻,免得日后出岔子。” 白景明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我给怀远兄带了件小玩意。前几日送礼太多,我就没有来献丑,哈哈哈哈。”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石质细腻,纹理如云,一看就是珍品。 陆临川见状,推辞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白景明却很正经:“区区一方砚台,何足挂齿?怀远兄如今是翰林修撰,正该用这样的好砚。” 陆临川只得收下:“那就多谢子瑜兄了。” 四人寒暄一阵,话题渐渐转到正事上。 陆临川看向赵明德和柳通:“五日后的馆选,二位兄长准备得如何了?” 馆选是大虞科举制度中的重要一环。 按照“非翰林不得入内阁”的规矩,二、三甲进士若想进入权力中枢,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馆选成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学习。 柳通倒是洒脱:“我随缘就好。能入选自然好,不能也无妨。只要能为朝廷效力,入不入阁都一样。” 赵明德却放下茶盏,正色道:“正在全力准备。这几日都在研读历届馆选的题目,希望能有所得。” 陆临川闻言,认真道:“子谦兄若能成为庶吉士,日后我们同在翰林,互相照应也方便些。” 赵明德点头:“今年四川籍进士不多,大多数都在三甲,要外放为官。朝中四川籍官员本就稀少,我们这些同年更该互相扶持。” 柳通也深以为然:“子谦兄说得是。四川地处偏远,在朝中确实势单力薄。我们这些同乡同年,更该同心协力。” 赵明德忽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只是,我本想馆选结束后告假回乡,但听说陕西乱军已南下汉中,交通断绝……如今只能等乱局平定,再想办法接家人来京。” 从去年冬日离家赴京赶考,已有大半年未见妻儿。 如今虽中了二甲进士,却因战乱无法返乡,心中不免怅然。 柳通闻言,亦是神色暗淡。 他与赵明德皆已成家,此番科举得中,本该衣锦还乡,却因陕西民变阻了归途。 白景明见状,劝慰道:“二位兄长不必忧心。如今二位皆在二甲,即便不入翰林,也定能留京任职,来日方长。” 陆临川点头附和:“子瑜兄说得是。二位兄长不如先在城南赁屋居住。等乱局平定后家眷到京,也好安顿。” 赵明德与柳通相视一眼,神色稍霁。 “说来惭愧。”赵明德露出一丝笑意,“这几日收的贺仪,加起来也有四五百两之数。在城南租个小院,倒也绰绰有余。” 柳通也点头附和。 白景明抚掌道:“如此甚好!咱们便可常来常往。” 又胡侃了几句。 白景明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份邸报:“这上面说陕西乱军半月前又攻下了凤翔府,地方官兵竟无力剿灭。朝廷欲调宣府、大同边军前往平叛。” 陆临川接过邸报,仔细看了起来,略带担忧:“如此说来,辽东女真之事便只能依主和派所言,割地求和了?” 赵明德轻叹一声:“户部空虚,粮饷匮乏。两线作战,确实力有不逮。” 柳通怒道:“可恨堂堂天朝上国,竟要向蛮夷割地求和!” 书房内一时沉寂。 陆临川也觉得此事十分屈辱,分析道:“陕西民变,根源在连年灾荒,官吏盘剥;辽东之患,起于军备废弛,边将贪腐。若不革除积弊,纵使今日平定一处,明日又有他处生乱。” 其实,作为现代人,他对农民起义抱有好感,但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现在刚考上状元,大虞还不能覆灭,所以也不得不站在朝廷的角度思考问题,不过他也不会昧着良心说他们是贼。 “正是此理。”赵明德正襟危坐,“变法之事,刻不容缓。” 柳通却面露忧色:“可怀远先前不是说,严党所倡变法,不过是借机敛财,未必真能富国强兵?” “有动作总比坐以待毙强。”赵明德目光坚定,“纵然严党变法难成,至少能撕开一道口子,为后来者铺路。” 陆临川微微颔首:“子谦兄所言极是。无论严党变法出于何种目的,至少证明朝廷已意识到非变不可。这份求变之心,才是最可贵的。只可惜吾等人微言轻,左右不了朝政大局。” 白景明认可地点点头:“怀远兄胸怀韬略,见识卓绝,乃宰相之才。假以时日历练,积累实务经验,日后或可成为我大虞朝的中流砥柱,主持真正的变法,中兴社稷。” 他说得诚恳,脸上满是期待。 赵明德郑重点头:“怀远确有大才,若真有那一日,我等定当鼎力相助。”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柳通一字一顿地念着陆临川当日所言,“怀远的志向,便是吾辈共同追求。” 白景明见三人皆心怀家国之志,不由也动了豪情:“小弟虽绝了入仕之念,但家中薄有资产。诸位兄长若不嫌弃,白某愿效犬马之劳。” 立身行道,扬名显亲;匡时济世,安邦定国;继往开来,垂范后世! 此乃大丈夫之志也! 第78章 信她们还不如信秦始皇在陕西起兵造反 人生得此良友,夫复何求? “诸兄厚爱,弟愧不敢当。”他起身环视三人,“然则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以天下为己任。位卑未敢忘忧国,纵使身如萤火,也要发一分光热。若他日得志,必当澄清寰宇,振兴百业,重现盛世荣光。” 柳通闻言大笑:“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赵明德、柳通二人也哈哈大笑。 这时,舅妈王氏带着碧儿、兰儿端着茶点进来,笑吟吟道:“诸位老爷胸怀天下,可也不能饿着肚子谈大事。不如就在寒舍用个便饭?” 她在门外听了半晌,心中既欣慰又自豪。 川哥儿和他这几位朋友果然都是做大事的人,谈吐间尽是家国天下,不像那些市井之徒,张口闭口柴米油盐,半点出息也无。 若是水生能跟着学些本事,将来也能有个好前程,她就是一辈子操劳也心甘情愿。 赵明德几人闻言也不推辞,连忙起身道谢:“那就叨扰夫人了。” 王氏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白景明笑道:“这次我可是有备而来,定不会被川菜辣得找不着北。” 众人闻言大笑,屋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经过这些时日的交往,几人早已渐渐有了通家之好的情谊。 待王氏离开后,白景明转向陆临川:“怀远兄,昨日琼林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闻了些风声,但详情不甚了解。” 柳通接过话茬,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白景明听得心惊肉跳:“这唐元湘真是胆大包天!我在浙江时也听说过此人,都说他才学过人,没想到竟做出这等事来。” 赵明德沉吟道:“他一个人恐怕没这个胆子,背后定有江南士子撺掇。” “哼!”柳通冷笑一声,“这群人平日里道貌岸然,背地里尽干些龌龊勾当。朝廷里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多半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还自诩什么士林正统,简直无耻至极!” 陆临川轻叹:“背后恐怕还有清流大臣支持……” 白景明担忧地看着陆临川:“清流如此相逼,难道真要逼得怀远投效严党?” 陆临川摇头苦笑:“世事艰难啊。” 他确实不想卷入党争,但眼下形势,似乎由不得他独善其身。 见陆临川眉头紧锁,白景明连忙岔开话题:“先不说这些烦心事,我今日来还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陆临川问道。 白景明眉飞色舞地说起《三国演义》的发售情况。 首印一千册,仅昨日一天就卖出三百余册。 书局掌柜见势头大好,已经决定加印。 陆临川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惊讶:“竟如此畅销?” 白景明笑道:“那可不?好些人是冲着‘新科状元亲撰’的名头来的,结果看了就放不下了,哈哈哈哈。” 陆临川忽打趣道:“你们书局也不送一本来给我这个作者过目?” 白景明拍着脑门:“这倒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带几套来。” 赵明德、柳通也凑拢道:“还有我们,也要讨一套。” 白景明故作严肃:“二位仁兄又不是作者,可不能坏了书局规矩。” 柳通大笑:“子瑜兄也太小气了!我这就去买十本,送给同僚。” 白景明连连摆手,说下次庆贺乔迁之喜的时候就带过去,随即又看向陆临川:“怀远可别忙着做官就把话本的事搁下了。” 陆临川闻言失笑。 离上任还有十天,他本打算好好休整。 但听子瑜兄这么一说,倒觉得可以趁这几日空闲再写些稿子。 写话本不仅能多一笔进项,更能在市井百姓中积攒名望。 在这个时代,名望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午饭后,送走三位好友,陆临川回到书房,继续翻阅《翰林院则例》。 科举功名已定,仕途将启,倒也不必再为应试苦读。 得空了继续写《三国演义》。 正昏昏欲睡间,忽听前院传来一阵嘈杂声。 透过窗棂望去,只见七八个衣着光鲜的妇人在碧儿、兰儿的引导下往堂屋走去。 这是……媒婆? 自从他未婚的消息被人传扬出去,京中许多人都动了心思,这两天陆续都有媒婆上门来说媒。 今日怎么是扎堆来的? “川哥儿!”舅妈王氏的声音紧接着就从院中传来,“快些到堂屋来,有贵客到访!” 陆临川不胜其烦,起身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向堂屋。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老夫人好福气啊!我家老爷是工部员外郎……” “老姐姐且听我说,我家小姐是光禄寺少卿的嫡女……” “两位先别急,容我介绍我家小姐……” “……” 堂屋内,李氏端坐在主位,被一群媒人团团围住。 她应对得从容自若,但脸上还是掩不住喜色。 王氏在一旁殷勤地斟茶倒水,也十分高兴。 见陆临川进来,媒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地向他行礼。 陆临川拱手还礼,在母亲身旁落座。 “这位就是状元郎吧?”一个穿绛色比甲的媒婆率先开口,“老身是建宁伯府上的……” 听到滔滔不绝的介绍,陆临川被弄得有些头疼,但仍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 这些媒人个个舌灿莲花,将自家小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这个说貌若天仙,那个道才高八斗。 但相过亲的都知道,媒人的嘴,骗人的鬼,信她们还不如信秦始皇在陕西起兵造反。 李氏在一旁听得眉开眼笑。 她这辈子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这般风光地为儿子挑选媳妇?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家,如今竟都主动遣媒人上门,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王氏也忙前忙后地招呼,心中既为外甥高兴,又忍不住想起自家儿子。 水生以后找媳妇,若能有这般阵势就好了。 陆临川抬手示意众媒婆先不要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犯不着一一和我说,当与家母详谈才是。” 第79章 这么多姑娘任你挑 陆临川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来提亲的有文官,有勋贵,甚至还有富商大贾。 虽然商贾之女不能做正妻,但若能攀上状元郎,做个妾室也是好的…… 陆临川听了半天,心不在焉,想走又觉得有些失礼,忽见舅舅李诚和表弟李水生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 两人站在堂屋门口,呆呆地看着屋内。 陆临川如见救星,起身迎上前去:“终于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李诚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但眼中透着喜色,小声道:“都办妥了。各家回礼都已送到,还有几家家主亲自见了水生,说了好些客气话……” 他说着,看了看堂屋中那群花枝招展的媒人:“又是来说亲的?今天怎么一下来了这么多?” 陆临川苦笑点头:“可不是么,从午后就络绎不绝。” 李水生眼中满是羡慕:“表哥好福气,这么多姑娘任你挑。” 陆临川失笑摇头。 如果能见到相亲对象聊一聊还好些,这样盲婚哑嫁,娶到什么的人全靠运气…… 忽然,他又想到了梁家二小姐。 年轻漂亮又亭亭玉立的古装版刘亦菲,确实很吸引人,才见一面就…… 忽然,有媒人直接凑了过来:“状元郎,您看……” 陆临川连忙拱手:“实在抱歉,还有些家事要处理,你们先和家母谈。”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他便带着舅舅和表弟快步离开,留下满屋媒人面面相觑…… 回到书房,陆临川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 李水生从怀中掏出一叠拜帖,双手呈给陆临川:“表哥,今日送还谢帖时,有七家老爷府上递了拜帖,说想登门拜访。” 陆临川接过拜帖,一一翻看,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拜访者的姓名、官职和拜访缘由。 李水生小心翼翼地问:“表哥要见他们吗?有几家说若您得空,他们随时可以上门。” 陆临川浏览一遍后,摇摇头:“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不必见了。”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叠素笺,提笔蘸墨:“不过 礼数还是要周全的。” 他按照拜帖上的署名,逐一写下回帖: “新科状元陆临川顿首拜:蒙王大人垂爱,本应扫榻相迎。然近日公务缠身,恐难尽地主之谊。待稍得闲暇,必当登门谢罪。临川再拜。” 这样的回帖,他一连写了七份,每份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更换了称谓。 其实,以新科状元的身份,完全可以对这些小官置之不理。 但为人处世,还是周到些好。 名声这种东西,用处比想象中大得多,必须全力维护。 李水生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解,想问又不敢问。 陆临川见状,决定提点表弟几句,解释道:“我初入仕途,根基尚浅,不宜得罪人。即便不想见,也要把话说得漂亮些。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李水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诚连忙道:“川哥儿说得在理。水生,往后跟着你表哥多学着点。待人接物这门学问,可比种地难多了。” 李水生挠了挠头:“我记下了,表哥做什么,我就跟着学什么。” 陆临川笑了笑,又对他道:“这些回帖你明日送去各家,就说我公务繁忙,改日亲自登门赔罪……不用那么急,吃完早饭再去。” 李水生一口答应:“好。” 事情处理完,陆临川看了看窗外。 时间还早,前院的媒人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散。 “舅舅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陆临川对李诚道,“我和水生出去走走。” 李诚确实有些疲惫,便应下了。 李水生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听见表哥又要带他出去,立刻眼前一亮:“表哥想去哪儿?” 陆临川微微一笑:“随便逛逛,总比在家应付媒人强。” 两人准备出门,碰到舅妈王氏匆匆走来。 “川哥儿怎么要出门?”王氏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疑惑发问。 陆临川实话实说:“那些媒人实在太过热情,我和水生出去避一避。麻烦舅妈帮着母亲待客,我们先出去躲躲。” “你这孩子,人家都是冲着状元郎来的,哪有往外躲的道理?”王氏满脸笑容,“放心去吧,不过……这些人家你都不满意,我们该怎么回复?” 陆临川略作思索:“也不要都拒绝,把名字和家世记下来,我晚些时候看看再做决定。” 王氏点头道:“好,那我就这么给姐姐说。” 陆临川点点头,带着水生快步出了院门。 婚姻大事终究不能一直耽搁。 这个时代,个人仕途不仅取决于才能,更与家族联姻和后宅交际息息相关。 当家主母的社交手腕,往往能很大程度帮助丈夫在朝堂上的进退。 尤其对京官而言,女眷间的往来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五品以上官员的妻母可获封诰命,可以定期入宫朝贺,参加命妇们的聚会,借机为家主传递消息、疏通关系。 若能觅得一位通晓人情世故的贤内助,不仅能为仕途添彩,更能助家族在京中立足。 他如今身为从六品翰林修撰,虽未达获封诰命的标准,但作为新科状元,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以后此类来往不可能避免…… 此外,当家主母也要精于持家,理得清账目庶务,更要严于治下,镇得住奴婢仆从。 否则,后宅生乱,轻则贻笑大方,重则累及家主官声。 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齐家”二字,泰半系于主母之能。 如果娶了一个性情乖张、跋扈专横的泼妇,闹得家宅不宁,到时候无论是和离还是休妻都徒惹非议,得后悔死…… 娶妻当重贤德,妻子这个生态位,不容轻忽。 别看古代女子整日深居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却也要承担家族兴衰之责。 陆临川不得不谨慎以待。 媒婆的话不能信,就只能自己多花点精力去打听。 第80章 他要是成为我的姐夫就好了 梁玉珂悠闲地坐在绣墩上,一双小手捧着崭新的《三国演义》,粉嫩的小脸几乎要埋进书页里。 她梳着双丫髻,发间簪着两朵小巧的珠花,随着她不时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十岁的少女天真烂漫,一双杏眼炯炯有神,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话本,连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都忘了拂开。 靠窗的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旁边立着个青瓷画缸,插着几卷画轴。 多宝阁上错落有致地放着些精巧玩意:一尊青铜小鼎、几方奇石,以及各式各样的木制刀剑……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三妹妹这两日闭门不出,可是身子不适?”梁玉瑶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款款而来。 伺候梁玉珂的春桃和秋菊连忙行礼。 春桃性子爽利,答道:“回二小姐,三小姐好着呢,这两日是在看一本叫《三国演义》的书,看得入迷了。” 梁玉瑶恍然点头。 陆公子的《三国演义》她也仔细读过,确实文采斐然,气势雄浑。 只是,没想到三妹妹小小年纪,竟也会对这等历史演义痴迷。 她示意丫鬟们在门外等候,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闺房。 梁玉珂依旧沉浸在书中,对姐姐的到来似乎浑然不觉。 梁玉瑶走上前,正要出声。 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转身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推得她连连后退,差点倒在绣榻上。 “哎呀!”梁玉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是妹妹恶作剧,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她伸手捏了捏梁玉珂的鼻子:“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看书看成了呆子,连我来了都不知道。” 梁玉珂咯咯笑着松开手,仰起小脸得意道:“才一日没见,二姐就这般想我了?” 梁玉瑶没有理会妹妹的胡言乱语,拾起书案上的《三国演义》:”这本书真有这么好?竟能让你这性子闭门不出?” 梁玉珂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气呼呼地说:“这个陆怀远,真是气死我了。” 梁玉瑶一愣:“怎么了?” “‘连环计’这一段,把我气死了。”梁玉珂指着书中一页。 梁玉瑶见妹妹那副认真的模样,知道她从小便立志要当妇好、荀灌一类的女将军,不喜欢这等委曲求全的戏码,笑了笑:“话本小说而已,本就是杜撰的故事,何必当真呢?” 梁玉珂却正色道:“他写得太好了,不得不让我当真!” 说着便模仿起貂蝉的语气,念起书中台词:“近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又不敢问。今晚又见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为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 她本就生得明眸皓齿,此刻又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神采,再加上刻意模仿的娇柔语气,竟将貂蝉的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梁玉瑶恍惚了一瞬,随即“噗嗤”一笑:“三妹妹倒是演得惟妙惟肖,有几分貂蝉的神韵。” 梁玉珂踏着绣步来回走了两步,英气十足道:“若我是貂蝉,被献与董卓当晚,我就要手刃国贼,然后再以死保全名节,何须这般周折?” 梁玉瑶摸了摸她的脑袋:“别犯痴了,一个弱女子,如何敌得过常年行军打仗的武人?” 梁玉珂却挺直腰板,娇憨道:“二姐莫要小瞧人。我虽年幼,却也习得些拳脚功夫。” 她说着还比划了个刺杀的姿势,纤细的手腕却显出几分力道。 梁玉瑶见状,只觉得滑稽。 这妹妹自小就与众不同,不喜女红针黹,偏要学什么骑射武艺。 父亲见她年岁尚小,没有任其胡闹,她便自己让找人寻来木剑闹着玩,渐渐也长了些力气。 “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梁玉瑶柔声安抚,将书放回案上,“不过这话本里的故事,终究是杜撰的……” 梁玉珂眨了眨眼睛,忽然灵机一动:“下次再见到陆公子,我得好好劝劝他,让他多写一写女将军的故事。”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好去见他?”梁玉瑶对妹妹这天马行空的想法无可奈何。 梁玉珂的思绪却已经飘得更远:“他要是成为我的姐夫就好了。” 梁玉瑶闻言,俏脸顿时飞上两朵红云:“尽胡吣!这也是能乱说的?” 梁玉珂见状,狡黠一笑:“二姐是不是也喜欢陆……” 梁玉瑶瞬间捂住她的嘴:“别胡说,这种话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梁玉珂挣脱姐姐的手,咯咯笑道:“原来二姐真的喜欢陆公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听爹说,昨日他在琼林宴上作诗讽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且又臭骂了那些江南士子一顿……这样的男儿气概,满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听说他还未成亲,我要是早生几年,就让爹去提亲了。” 梁玉瑶红着脸轻斥:“女儿家要懂得矜持。” 梁玉珂却来了兴致,不依不饶:“二姐,你老实说,觉得陆公子怎么样?” 梁玉瑶微微一叹。 这样的闺房私话,私下说说也无伤大雅。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确实非同凡响。”梁玉瑶轻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向往,“又是状元郎,定然是……品性高洁的。” 梁玉珂眼睛一亮:“二姐既然爱慕他,不如让爹去请媒人提亲?” 梁玉瑶正欲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小姐!”一个丫鬟匆匆进来,福了福身,“夫人从宫里回来了,让您即刻去花厅说话。” 梁玉瑶一愣:“娘可有说是何事?” 丫鬟摇头:“夫人只说让您快些过去。” 梁玉珂满脸疑惑:“大姐……不,皇后娘娘极少召咱们家人进宫,这次怎么……莫不是要说婚事?”她忽然压低声音,“皇后娘娘不是说过,姐姐和我的婚事都要由宫里做主吗?二姐也到该出阁的年纪了。” 梁玉瑶心头蓦地一紧。 身为梁家女儿,自小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婚事自然不能随心所欲。 但若要让她嫁给某位王公子弟,却也…… 第81章 男子汉要有志气 梁玉瑶纠结半晌才道:“咱们家算半个天家,婚事终究不能由自己做主。还是、还是听凭皇后娘娘安排吧。” “婚姻大事,怎么能这般轻易认命?”梁玉珂劝道,“我和你一起去见娘!” 话音未落,梁玉珂已一溜烟跑了出去。 梁玉瑶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莲步轻移跟了上去。 两姐妹穿过回廊来到花厅时,梁安和陈氏正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说笑。 “爹,娘。”梁玉瑶福身行礼,声音轻柔。 梁玉珂也跟着行礼,但动作明显随意许多。 陈氏放下茶盏,目光在两个女儿身上转了一圈。 三丫头小脸上写满不悦,二女儿虽然端庄依旧,但眉宇间那抹愁绪却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这是怎么了?”陈氏拉过梁玉瑶的手,“难得见瑶儿也不高兴。” 梁玉瑶刚要开口,梁玉珂已经抢先道:“娘,皇后娘娘是不是要给二姐赐婚?” “三妹妹,不得无礼!”梁玉瑶急忙制止,转向母亲,“娘唤女儿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梁玉珂转向父亲,拉着他的袖子撒娇。 梁安无奈地扶额:“这事容不得胡闹,仔细听你娘说吧。” 梁玉珂撇撇嘴,安静下来,但一双杏眼仍滴溜溜地转着,显然在打什么主意。 陈氏看着小女儿这副模样,既好笑又无奈。 她转向二女儿,脸上重新浮现出喜色:“宫里确实有给你赐婚的意思。皇后娘娘今日召我进宫,就是想让我回来问问你的意见。” 梁玉珂还想着让陆公子当姐夫的事,闻言立刻插嘴:“二姐年纪还小,她方才还跟我说想留在家里多陪陪您二位呢,不急着出嫁。” “胡说什么?”陈氏轻斥道,“你年纪才小,瑶儿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梁安也点头附和:“你娘说得是。皇后娘娘亲自过问,这是天大的体面。” 梁玉珂继续胡搅蛮缠:“那不如这样,让二姐先相看相看?若是那人不合眼缘,咱们就回绝了。反正皇后娘娘最疼二姐,不会怪罪的。” 梁安和陈氏相视一眼,都有些无语。 这丫头,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 梁玉瑶向来是个有主见的。 方才听母亲话里的意思,这事似乎还未最终定下,尚有转圜余地。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属意的是哪家公子?” 陈氏见二女儿发话,回答道:“就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状元郎啊。” “什么?!”梁玉瑶还没什么反应,梁玉珂已经一脸喜色地跳了起来,“是陆公子啊!那太好了!” 陈氏见三女儿变脸比翻书还快,不由斥责道:“你这会儿怎么又高兴起来了?疯疯癫癫的成什么样子?” 她看向梁玉瑶,语气柔和了几分:“皇后娘娘说了,你若不愿意,她也不会勉强,可见皇后娘娘还是疼你这个妹妹的……不过依我看,那状元郎确实是个难得的才子,品貌俱佳,又得陛下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梁安也附和道:“陆怀远确实值得托付终身,是个良人。那日为父与他详聊,他谈吐不凡,见识过人……若能与他结亲,不仅是你之幸,也是我梁家之福。” 陈氏见丈夫也出言支持,便又问女儿:“瑶儿,你的意思呢?” 梁玉瑶听见状元郎的名号时,便十分愿意。 她想起那日在府门前初见陆临川时的情景,挺拔的身姿,清朗的眉目,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都让她心头微颤。 如今听闻赐婚的对象是他,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但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低垂着眼帘,羞涩道:“全凭皇后娘娘和爹娘做主。” 梁安和陈氏一听,知道女儿这是愿意了,顿时顿时笑了起来。 一旁安静坐着的梁玉珂也很替姐姐高兴,当然,自己也很高兴。 有这么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姐夫,以后就能经常听他讲那些朝堂上的趣事,说不定还能让他教自己写诗作赋…… 她从小就对这些男儿家的东西感兴趣,既想当女将军,又想当女宰相。 陈氏看到三女儿一脸痴笑,不由问道:“你二姐赐婚,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梁玉珂眨了眨眼睛,玩笑道:“二姐出嫁了,以后这偌大的梁府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哈哈。” 陈氏瞪了她一眼:“净说混账话!”又看向梁安,“老爷,你也该管管,别惯着她,把好好的一个女儿家都教得没个正形。” 梁安倒不以为意,笑了笑:“珂儿性子活泼些也无妨,咱们家又不是那等迂腐人家。” 陈氏无奈:“再这么野下去,以后还怎么嫁人。” 梁玉珂立刻接话:“我不嫁人,一辈子陪着爹和娘。” 陈氏佯怒:“你就气死我吧。” 梁玉珂知道母亲并非真的生气,便也笑了起来。 陈氏不再理她,看向二女儿:“既然瑶儿没意见,我这就进宫跟皇后娘娘回话……旨意这几日应该就会下来。”她牵起她的手,“你好好准备准备。” 梁玉瑶轻轻点头:“嗯。”脸颊已泛起漂亮的红晕。 …… 陆临川和李水生驾着驴车出了门。 两人准备将京城好好逛逛,不局限于城南。 李水生握着缰绳,坚毅的脸庞透着专注。 这些时日,他驾车愈发熟练,连街坊都夸他赶车的架势像模像样。 “水生,以后想干什么?”陆临川靠在车板上,“我好替你谋划谋划。” 李水生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要替表哥赶一辈子车。” “说什么傻话。”陆临川失笑,“男子汉要有志气,重新想一个!” 车轮碾过一处水洼,李水生熟练地勒紧缰绳避开泥泞。 他思索片刻:“我想当大将军!” “大将军好。”陆临川点头认可。 他望着表弟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个典故,问道:“你知道夏侯婴吗?” 第82章 那以后我也做表哥的夏侯婴 “此人可是青史留名的车神。”陆临川调整了下坐姿,娓娓道来,“早年间,他不过是沛县县府一个管马驾车的差役。后来汉高祖刘邦在沛县起兵,见他驾车技艺精湛,便封为七大夫,专司车马……” 李水生不由放慢车速,竖起耳朵听着。 “楚汉相争时,夏侯婴为汉高祖驾车冲锋陷阵。”陆临川继续道,“彭城之战,汉军大败,追兵将至。夏侯婴驾车载着汉高祖与一双儿女,硬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血路。车轮溅血,马鬃带箭,硬是保得汉高祖周全。” 李水生听得入神,手上的动作都变慢了许多。 “后来汉高祖定鼎天下,封他为汝阴侯。”陆临川轻拍车板,“太仆位列九卿,掌舆马畜牧。夏侯婴历经汉高祖、惠帝、吕后、文帝四朝,始终执掌此职……” 李水生忽然开口道:“表哥是说,驾车也能有大出息?” “我是说,英雄不问出处。”陆临川笑了笑,“夏侯婴最初不过是个车夫,却凭着忠勇勤勉,终成开国功臣。你若有志气,未必不能像他一般建功立业。” 李水生心潮澎湃,脱口而出:“那以后我也做表哥的夏侯婴!” 陆临川一惊,连忙压低声音:“这种话大逆不道,可不能乱说!” 你做我的夏侯婴,那我做什么? 李水生赶紧捂住嘴巴。 他犹豫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道:“表哥,我想习武……做大将军。” 他的声音很朴实,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陆临川仔细打量表弟。 十六岁的少年身板结实,肩膀宽厚,黝黑的皮肤下肌肉线条分明,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练出来的好身板,是个习武的苗子。 “好。”陆临川想了想,点头应允,“你身子骨结实,学武倒是合适。” 如今,大虞内忧外患,各地天灾人祸,辽东女真又虎视眈眈。 若真到了大厦将倾那地步,表弟习得一身武艺,将来或可领兵在外,自己则坐镇朝堂……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 李水生见表哥答应得爽快,喜出望外:“谢谢表哥!” 陆临川摆摆手:“一家人,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你以后出息了,我脸上也有光。” 李水生嘿嘿直笑。 陆临川想了想,又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先去选一把趁手的兵器……等我打听打听,再给你请个师父。” 李水生眼睛一亮:“好!” “去城西的铁匠铺看看。”陆临川回忆着京城布局,“那边匠户集中,兵器铺子也多。” “好嘞!”李水生兴奋地应道,一抖缰绳,驴车转向西行。 大虞京城的匠户多聚居城西。 因靠近西山煤矿,取用燃料方便,铁匠铺也主要集中在西城的阜成门附近 那一带街道狭窄,房屋低矮,终日炉火不熄,打铁声此起彼伏。 虽不如其他地方富庶,南城繁华,却自有一番市井烟火气……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 不多时。 二人驾车来到西城一处热闹的市集。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 铁器铺、木匠铺、布庄、杂货铺鳞次栉比。 行人摩肩接踵。 空气中弥漫着铁器淬火的焦味、木屑的清香以及各种食物的香气。 李水生小心地将驴车停在一家茶肆门前,拴好缰绳,从腰间摸出一小吊枚铜钱递给店小二:“劳烦照看驴车,喂些草料。” 店小二接过铜钱,眉开眼笑:“客官放心,保管给您照料妥当。” 两人汇入熙攘的人流。 虽然金榜唱名那天进士游街,陆临川走在最前面,但当时他身着大红状元袍,与今日的便服截然不同,百姓们能认出他的不多,反倒落得清闲。 大虞对民间兵器交易管制甚严。 律法明文规定,民间买卖兵器必须登记姓名、年甲、籍贯、住址、形貌,购买超过三件兵器还需有司衙门开具文书许可。 交易的兵器长度也有限制,以防民间私藏重武器。 此外,私人若要售卖来历合法的武器,同样需要报备。 陆临川身为朝廷命官,李水生也是有合法身份的良民,买一把防身兵器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阻碍。 “水生,你想用什么兵器?”陆临川问道。 李水生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表哥觉得什么合适?” 陆临川略一思索,道:“刀法易学,入门最快,为百兵之胆,劈砍有力,攻守兼备……而枪棒弓剑则需要长期练习,不如先学刀。” 李水生眼睛一亮:“那就听表哥的,用刀。” 陆临川点头。 两人沿着街道,一连问了好几家铁匠铺。 各家铺子里陈列着各式兵器,从朴刀、腰刀到雁翎刀,种类繁多。 市面上,最流行的是雁翎刀,价格普遍在三两银子左右…… 转过一个街角,忽见前方围着一群人。 两名差役坐在不远处酒肆门口,时不时朝这边张望,似是防备骚乱。 走近一看,原来是个中年汉子在卖刀。 那是一把做工精良的雁翎刀,刀身修长,弧度优美。 刀鞘以黑檀木为底,镶嵌银丝云纹,刀柄缠着暗红色丝绳,像是军中将领的佩刀。 陆临川打量那卖刀汉子,见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手掌布满老茧,想必是个行伍出身的好汉…… 余光瞥见水生盯着那把刀,眼睛都直了,想开口却又不敢。 陆临川心中已有计较,上前问道:“你这刀卖多少钱?” 那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诚恳道:“十二两银子。” 陆临川微微皱眉:“一把普通的雁翎刀也就三两银子,你这刀能有多好,敢卖十二两银子?” 那汉子闻言,黝黑的脸上显出几分认真,小心翼翼地抽出刀身,寒光在阳光下闪烁。 他介绍道:“我家是京营的世袭百户,这刀是祖上传下来的,杀过蒙古鞑子,也砍过东南倭寇,当年跟着太宗皇帝还北伐了好几次……公子请看,刀身用的是上好的镔铁,锻造时掺了乌兹钢,锋利无比。您看这刀纹……” 第83章 你有种就跑 陆临川仔细端详,发现确实与寻常兵器铺里卖的不同。 刀身线条流畅,刃口寒光凛凛,刀背厚实却不显笨重。 “你家既是世袭百户,为何沦落到卖祖传宝刀的地步?”陆临川问道。 那汉子神色一变,脸上闪过一丝不忿,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公子要买就买,不买便罢。家事不便多说。” 李水生拉了拉陆临川的袖子,小声道:“表哥,还是算了吧,太贵了。” 陆临川看了表弟一眼,见他眼中满是对这把刀的喜爱,便道:“又不是买不起,既然你喜欢,就买下吧。” 不等李水生继续说什么,他转向那汉子,问道:“你可有府衙开具的文书?” 那汉子一脸茫然:“什么文书?” 陆临川一愣,这是无证买刀? 他解释道:“售卖兵器需向官府报备,登记买卖双方的姓名、籍贯等信息。” 其实,官府对此类交易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乱子,就不会管,但他现在是朝廷命官,做事还是要讲些规矩,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这我倒是……”那汉子挠了挠头,“不过,我可以随公子去官府办理。这刀确实是我家祖传的,来历清白。“ 陆临川见他态度诚恳,不似作伪,想来是急缺银钱,否则也不会将祖传的宝刀拿出来卖。 他从怀中取出十二两银子递给那汉子:“既如此,我们现在就去顺天府衙门办手续。” 那汉子接过银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他最后抚摸了一下刀鞘,郑重地将刀递给李水生:“好好待它。” 李水生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如获至宝。 就在三人准备动身前往顺天府衙时,一直在不远处酒肆门口观望的两个官差走了过来,厉声喝道:“谁让你在此私自贩卖军中武器的?” 两人腰挎铁尺,满脸横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围观众人见状,纷纷退避三舍,却又舍不得错过这场热闹,躲在远处探头探脑地观望。 陆临川仔细打量着二人,心里犯起嘀咕。 这汉子在此卖刀多时,差役早不来管,偏偏等交易完成才现身,分明是想两头通吃,坑货又坑钱? 卖刀汉子也变了脸色,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刚收的银两。 “私自贩卖军械!”年长些的差役厉声道,“速将赃物赃款交出,随我们回衙门听审!” 李水生立即将雁翎刀死死抱在怀中。 “此事与两位无关。”卖刀汉子突然对陆临川道,“你们先走,莫要惹上麻烦。” 陆临川不禁对这汉子刮目相看。 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想着不连累旁人,确实是个实在人。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是来买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要这两个差役不来找麻烦,他也不想节外生枝。 两个差役交换了个眼色。 年长的那个仔细打量着陆临川和李水生,见二人衣着体面,气度不凡,还有一个是读书人打扮,说不定还有功名在身。 他悄悄扯了扯同伴的袖子。 年轻差役会意,二人当即调转矛头,只盯着那卖刀汉子发难:“军械也敢私卖,今日定要拿你问罪!” 陆临川拉着李水生后退几步,却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一旁观望。 那汉子虽然衣着简朴,但站姿挺拔,肩膀微微下沉,双手自然垂在身侧,随时可以发力。 差役骂骂咧咧地上前,伸手就要去抢那汉子刚收的银两。 其中一个甚至已经摸出了铁尺,作势要打人。 就在差役的手即将碰到银子的瞬间,那汉子突然暴起。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右手抓住差役的手腕,顺势一拧,同时左腿横扫,将差役绊倒在地。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另一名差役见状,浑然不惧,扑将上去。 那汉子不退反进,猛地上前,捏住对方手上铁尺,用力夺过,随即一个肘击,正中差役胸口,将其打趴在地。 陆临川见状,眼前一亮。 这汉子的招式朴实无华,却招招直取要害,没有半点花哨动作,一招一式都透着股狠劲,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中好手。 真正的格斗杀人技巧讲究的是快、准、狠,在最短时间内制服对手,干脆利落。 武侠小说里描写的花里胡哨的武功招式,飞檐走壁、隔空点穴,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现实中的战斗,往往就是这般朴素,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汉子将两名差役制服后,转身就要离开。 趴在地上的年长差役突然喊道:“石勇!老子认识你!你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有种就跑!” 闻言,那汉子的脚步顿时停住。 他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陆临川暗道不妙。 在古代市井社会中,此类恶吏最擅长盘剥百姓。 他们虽然官职卑微,却能凭借手中那点权力,通过各种手段刁难良民。 若是被他们记恨上,轻则日日骚扰,重则栽赃陷害,甚至能搞得人家破人亡。 这石勇显然是个老实人,害怕对方报复…… 不过,陆临川更好奇的是,看方才的情形,这汉子似乎并不认识这两个差役,可对方却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 难不成这是个早就设好的局,就等着他往里钻? 石勇站在原地,拳头握了又松,显然在权衡利弊。 最终,他长叹一声,将刚到手的银子又掏了出来。 那两个差役走近,得意地笑了笑。 年长些的那个先开口,铁尺直往对方身上招呼:“还想跑?臭丘八!” 年轻些的差役将他手里的钱一把夺了过去。 石勇被打了几下,吃痛不已,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却又不敢发作。 “两位差爷。”他强压怒火,“钱也拿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走?”年长差役一把揪住石勇的衣领,“按律,私自贩卖军中兵器者,发配边关充军!你以为没收赃款就能了事?” 石勇瞪大眼睛:“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分明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第84章 有软肋可以拿捏 看到此处,陆临川心中已明白七八分。 这石勇定是得罪了什么人,对方故意设局要置他于死地。 此人本事不错,又是军中将领出身,想来应该也会一些骑射功夫,虽然不知为何被逼得走投无路,但还算个人才,若此时施以援手,或许能收为己用。 身为从六品翰林修撰,他随身带着牙牌,处理这种小事不难…… 正遐想间,那边已经动起手来。 石勇气得浑身发抖。 他奶奶的,如此相逼,还有甚活路?!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拉两个垫背的! 命大还能逃出城去落草为寇,也不枉男儿在世走一遭!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咔咔声响,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一念至此,他不再畏手畏脚,浑身肌肉绷紧,就要施展全力下死手。 猛地一拳照对方面门打出! 以他的力道,这一拳若击中,怕是要当场将脑袋砸个稀烂。 陆临川心中一凛。 要是杀了官差,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捏住了石勇的拳头。 石勇只觉得一股巨力将自己的手牢牢钳住,心下大惊。 他这一拳,寻常三五个壮汉都按不住,此刻竟动弹不得! 定睛一看,竟是方才买刀的那位书生。 石勇运劲想要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纹丝不动,自己的拳头也被制得死死的。 一时惊诧不已。 好大的力气! 李水生也快步上前,一把抱住石勇的腰身,将他牢牢拦住,不让他继续发作。 陆临川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威严:“壮士,你若打死差役,就没有半分回旋余地了。” 闻言,石勇胸中怒火稍歇,但仍旧愤愤不平:“这狗官差欺人太甚!我石勇行得正坐得直,何曾做过亏心事?今日却要受这等鸟气!” 陆临川手上力道不减,继续劝道:“但杀人终究不是解决之道。你若信得过我,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如何?” 石勇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这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纯拼力气自己似乎也奈何不了他……又瞥了眼被吓得面如土色的两个差役,终于缓缓松开了拳头。 他粗声粗气道:“好。” 两个差役见石勇被制住,立刻又围了上来。 年长的那个举起铁尺就要往石勇身上打。 陆临川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差役的手腕:“且慢动手。” 差役被拦住,先是一愣,随即堆起笑脸:“多谢这位公子帮我们制住歹人。这厮胆敢贩卖军械,实在罪大恶极。” 他见陆临川能轻易制住石勇这般壮汉,语气不由得恭敬了几分。 陆临川觉得十分好笑。 若真要追究贩卖兵器的罪责,他这个买家同样难辞其咎,可这差役却只字不提,分明是存心要针对石勇一人。 “既然要追究罪责。”陆临川松开差役的手,正色道,“我是不是也要跟你们一起回衙门配合调查?毕竟这刀是我买的。” 两个差役闻言,仔细打量陆临川的衣着气度,愈发确信这是位有功名的读书人,连忙摆手:“公子一看就是好人,倒不用这般麻烦。我们只拿这歹人问罪就是。” 陆临川却不依不饶:“方才这位壮士卖刀时,我便问过可有官府开具的文书。他虽一时不知此事,但也答应随我去衙门办理手续。可见他并非存心违制,只是不谙律法罢了。” 石勇听得心头一热,感激地看向他。 两个差役也是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他们是受人指使来陷害石勇的,本想等交易完成之后多坑一笔钱,哪想到半路来了这么个难缠的人。 若真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是万万不敢开罪的。 “莫非你们不是秉公执法。”陆临川目光如炬,语气严厉,“而是故意要构陷这位壮士?” 年轻差役额头沁出冷汗,年长的那个支吾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哪敢……” 二人低声商议片刻,终究只是拿钱办事,犯不着为此得罪惹不起的人。 年长差役讪讪道:“既然公子作保,我们这就去衙门备案便是。” 石勇长舒一口气,紧绷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 他朝陆临川深深一揖:“多谢恩公仗义相助。” 陆临川扶起他:“举手之劳,不必挂怀。”转头对差役道,“走吧,去衙门把手续办妥。” 几人往顺天府衙走去。 两个差役再不敢造次。 一路上,他们也识相地没有问陆临川的身份。 两人久在衙门当差,最是懂得察言观色。 眼前这位公子气度不凡,谈吐文雅,腰间虽未悬挂牙牌,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势,十有八九是有身份的大人物。 况且,他既敢主动要求去府衙,必定有所倚仗,说不定就认识衙门里的大人物。 在这京城地界,除了可以任意拿捏的老百姓,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 这是他们多年摸爬滚打悟出的道理。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顺天府衙门。 青砖灰瓦的官署门前,两个衙役持棍而立,见是熟识的差役带着人来,只略略扫了一眼便放行了。 进了衙门,石勇被带下去录口供。 陆临川和李水生则被引到了一间僻静的厢房,有衙役奉上茶水,态度颇为恭敬。 四下无人,李水生抱着新买的雁翎刀,凑到陆临川身边小声问道:“表哥,我们为什么要帮那个卖刀的?” 陆临川不答反问:“你觉得他的身手怎么样?” 李水生眼睛一亮:“很厉害!那两个差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是啊。”陆临川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能在瞬息之间制服两名差役,身手确实难得,且是行伍出身,或许还会骑射功夫……” 他转头看向表弟,嘴角微微上扬:“让他教你刀法如何?” 李水生先是一愣,随即喜形于色:“可以吗?” “试试看就知道了。”陆临川笑道,“我觉得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之所以出手相帮,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看对方老实。 这样的人,品性应该不坏,更重要的是,有软肋可以拿捏。 第85章 你祖坟冒青烟了 正谈话间,一位身着深青素色袍服的中年官员踱步走了进来。 他面容严肃,显出几分倨傲神色。 “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中年官员目光在陆临川和李水生身上扫视,严肃问道。 陆临川从容起身,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牙牌递过去。 那官员见他拿出这东西,心里“咯噔”一下,接过来仔细查看,确定不是伪造的之后,脸色大变,连忙拱手行礼:“下官顺天府典史王德才,不知陆翰林大驾光临,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未入流的芝麻小官,在从六品翰林修撰面前,自然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典史不必多礼。”陆临川拿回牙牌收好,温声道,“今日冒昧前来,实在是打扰了。” “哪里哪里!”王德才连连摆手,“陆翰林能来府衙,是莫大的荣幸,下官这就去禀报谭大人。” “且慢。”陆临川抬手制止,“先不急着惊动府尹,待事情办妥,我再亲自去拜见谭大人。” 王德才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是因何事,竟将陆翰林请至府衙?” 陆临川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家中要添几个护院,需购置几件兵器。今日出门采购,在街头见一人在售卖宝刀,舍弟甚是喜爱,便买下了,只是那人不知买卖兵器需开具文书,我便让他陪同来府衙补办手续,恰巧遇到两位巡逻差役,就请他们护送了一程……” 他语气平和,将事情说得滴水不漏。 整件事听起来就是一件遵纪守法的好事,与触犯律法毫不相干。 他特意没有提石勇与差役起冲突的事。 因为他的目的是救下石勇,施恩于对方,所以要大事化小,免得节外生枝。 毕竟恩情这个东西是还不完的,只要欠下,他自有后手将对方心甘情愿地收归麾下。 此外,若说了实情,那两个差役必定会受罚,为这种小事惹人记恨不值当。 除非要一击必杀,否则宁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 王德才听完“来龙去脉”,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脸上堆起笑容。 方才他还以为是属下得罪了这位新科状元。 如今朝野谁不知道,陆怀远简在帝心,又与如日中天的严党关系密切。 若是得罪了他,要整治自己这个末流小官还不是易如反掌? 事实上,朝中大半清流已将陆临川视为眼中钉,而严党则对他青眼有加。 他本人虽未明确表态,但在外人眼中,已然是半个严党之人了。 王德才笑道:“些许小事还劳动陆翰林亲自跑一趟,实在是下官失职。” 陆临川也笑道:“王典史此言差矣,买卖兵器事关朝廷禁令,岂是小事?我身为朝廷命官,更应恪守律法,以身作则。” 王德才眼中闪过一丝敬佩:“陆翰林高风亮节,不愧是能说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状元郎,下官受教了。” 陆临川微微摆手:“王典史勤勉尽责,将顺天府治理得井井有条,才是真正的能臣干吏。” 王德才没想到这位炙手可热的状元郎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好感倍增。 “陆翰林过奖。”他搓着手,语气更加恭敬,“不知还有什么需要下官效劳的?” 陆临川沉吟道:“劳烦大人去看看那位卖刀壮士的手续办妥了没有。若是方便,让他在府衙外等候,我想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这个容易。”王德才立刻应道,“下官这就去问问,陆翰林稍坐片刻。” 说完,他快步走出厢房。 李水生看着王德才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感叹道:“这位典史大人真是个好人,对表哥这般恭敬。” 陆临川闻言摇头失笑,轻声道:“与人为善,多个朋友多条路罢了。” 他顿了顿,继续提点道:“但也要明白,很多时候都是场面功夫。即便心里不喜,面上也要和和气气,不轻易撕破脸,否则很多事就不好办了。” 李水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王德才快步来到班房,找到方才那两个差役,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让陆翰林亲自跑这一趟?” 两个差役脸色刷地变白,皆震惊不已。 年长那个结结巴巴道:“翰、翰林?那位公子……竟是翰林老爷?” 他们这种底层小吏,平日里见到不入流的典史都要战战兢兢,翰林那可是将来能入阁的大人物,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上的人物,别说得罪,就是能见上一面都是莫大的荣幸。 想到方才差点冲撞对方,两人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还好没有恶语相向,否则人家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幸好事情尚有找补的余地…… 两人支支吾吾,正想解释,就听王德才不耐烦地催促道:“有什么文书,赶快办好!不要让陆翰林等久!” “文书……”年轻差役一脸茫然。 王德才皱眉道:“不是那石勇卖刀没开具文书,你们二人护送回来补办手续吗?” “啊?哦……对!正是如此!”两人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想必是那位陆翰林没有提他们为难石勇的事,否则王典史说话的语气就不会这般平和了。 果然,那样的大人物做起事来端方持重、自有格局,不会和他们这些小人物斤斤计较……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那石勇真是走了狗屎运,竟能遇到一位翰林老爷帮忙,否则今日必定难逃一劫。 “还不快去办!”王德才见他们愣着,忍不住继续催促,“对了,让那石勇不要走,在府衙外等着,陆翰林待会儿要和他说话。”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两人连忙应声,来到牢房将石勇提了出来。 “你祖坟冒青烟了。”年长差役解开他手上的绳索,“快出来!” 石勇还处于惶恐不安中,见这两个差役态度大变,十分不解。 他活动着被绑得发麻的手腕,一脸疑惑。 年轻差役见他这副模样,解释道:“要不是陆翰林替你辩解,你今日怕是要吃大苦头,真是走了狗屎运……买你刀的那位是翰林老爷!” 石勇心头一震。 翰林老爷?! 第86章 让他捡个漏 两个差役简单地给石勇说了一下情况,言语间对那位陆翰林颇为敬畏。 石勇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敢多问,半晌才想清楚前因后果。 今日真是遇到了贵人,否则不仅他这条烂命就交代出去了,还会令祖上蒙羞! 这样想着,心中对那位素不相识却仗义相助的陆翰林感激涕零。 若能有幸再见,必要好好报答。 两位差役带着来到府衙外,吩咐道:“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陆翰林要见你,别乱跑。” 石勇一凛,连忙点头。 于是,一件足以闹得家破人亡的冤案,在两位官老爷的谈笑风生中揭过,连半点水花都没有激起。 …… 王德才交代完毕,就引着陆临川前往谭文同的办公之所。 作为府衙基层小官,他平时几乎见不到府尹,今日算是沾了陆临川的光,心里盘算着若能在府尊那里留下个好印象,说不定这位置就能往上挪一挪…… 陆临川自然懂这一层人情世故,待会儿替这位典史美言几句也是顺嘴的事。 混官场要和光同尘,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小人物最好也不怠慢。 穿过几重院落,府衙后堂已近在眼前。 李水生抱着新得的雁翎刀,亦步亦趋地跟在表哥身后。 “陆翰林请稍候,容下官先通禀一声。”王德才在门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 陆临川微微颔首。 新科进士游街那日,正是谭府尹亲自执伞盖在前引路,仪仗之盛令人印象深刻,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 不多时。 王德才从里面出来:“谭大人请陆翰林入内一叙。” 陆临川带着李水生进入后堂。 后堂陈设简朴,一张红木书案,几把官帽椅,墙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 谭文同正假装在案前翻阅文书,见陆临川进来,立刻放下毛笔起身相迎。 “下官见过谭大人。”陆临川恭敬一揖。 谭文同笑道:“状元郎不必多礼,今日怎么有空到老夫这陋室来了?” 陆临川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特意提到:“多亏王典史处置得当,否则此事怕是要多费周折。下官初入仕途,于律例尚有生疏之处,幸得王典史指点,才未闹出笑话。” 王德才站在一旁听得喜笑颜开,连连摆手:“陆翰林过誉了,下官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谭文同捋着花白胡须,对王德才道:“你做事一向勤勉,当得起这番夸赞……” 这就算是在领导面前露了脸。 王德才感激地看了看陆临川。 三人落座,话题从今日之事渐渐转到朝堂见闻。 陆临川应答如流,时不时夸一夸王德才。 王德才也投桃报李,言语间对陆临川推崇备至。 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水生站在一旁仔细听着,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 …… 石勇局促地站在顺天府衙外的石阶下,抬头望了望府衙大门,心中百感交集。 他祖上曾是京营的世袭百户,后来虽因罪被夺取了官职,但好歹还是军户,能吃上皇粮。 他这双手也是能开三石硬弓,能舞四十斤大刀的,在校场之上不知赢过多少军中同僚…… 可如今呢? 京营整编,裁汰老弱,上官明码标价,留任者需纳纹银三十两。 他变卖家产也没凑够,最终被扫地出营。 可恨这一身本事,再无半分用武之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妻子又染了病,请大夫抓药把最后一点积蓄也耗尽了。 万般无奈,才将祖传的宝刀拿出来卖。 谁曾想又撞上那两个泼皮差役,若不是那位陆翰林仗义执言,此刻他怕是已经上了发配的囚车…… 想到充军,石勇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虞刑罚严苛,充军者要跋涉数千里至烟瘴之地,途中受尽折磨。 到了戍地,更是要从事最苦最累的活计,修筑城墙、开凿运河、采石伐木,十人中有九人熬不过三年,即便侥幸活下来,也多是落下终身残疾。 “想我堂堂七尺男儿,竟落得如此下场。”他攥紧拳头,“无权无势,连两个小吏都能随意欺辱……” 忽然,他想起先前在街上,那位陆翰林单手就制住了他,动弹不得。 没想到看起来如此文弱的读书人,竟也是一条好汉! 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钦佩。 此人的名号他也略有耳闻,新科状元,风头正盛。 更难得的是为人正直,今日若非他,自己恐怕…… “这般四处碰壁……”石勇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如今被革除军职,妻子又卧病在床,与其一个人在这世道里摸爬滚打,倒不如投效这位陆翰林。 看家护院也好,当牛做马也罢,总好过现在这般任人宰割。 不至于白白荒废了这身本事……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正是陆临川和李水生从府衙出来。 石勇连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今日若非恩公仗义执言,小人怕是要被发配充军!恩公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说着就要磕头。 陆临川一愣,伸手将他扶起:“壮士不必如此,我见你武艺不凡,实在不该因这等小事遭祸,才出手相助。” 石勇站起身,脸上满是感激:“恩公救命之恩,小人……“ “不必多礼。”陆临川摆摆手,“一同走走,我有些事要问你。” 石勇连连点头。 陆临川见状,心中大定。 此人比他想象的要老实,若要收归麾下,倒是能省下不少力气。 陆临川边走边问道:“你如今以什么谋生?” 石勇神色一黯,有些尴尬:“暂时……还没有正经营生。” 陆临川微微颔首,继续问道:“你祖上是京营的世袭百户,怎么沦落至此?” 石勇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道来。 听完,陆临川不禁感慨:“没想到京营成了这个样子。” 他这些时日恶补朝政资讯,对京营的情况也算有些了解。 京营兵权一直由魏国公和燕国公两系分掌。 如今魏国公新丧,世子袭爵,毫无经验。 燕国公更是沉迷酒色,难堪大用。 皇帝让他们整顿京营…… 难怪腐败至此,把石勇这种有本事的人裁汰,不知留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过也好,让他捡个漏。 第87章 还不快拜见师父 陆临川继续发问:“你家中还有何人?” 石勇微微一叹:“回大人,小人原本有个长子,十岁那年染病早夭……如今家中只剩贱内和一个八岁的小子。” “令正身子可有好转?”陆临川关切地问。 石勇摇摇头:“自长子走后,内人就一直病恹恹的。前些日子京营裁汰冗员,小人丢了差事,她急火攻心,如今卧病在床……” 三人边走边聊。 陆临川看似随意地询问,实则已将石勇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此人三十出头,从小习武,十八岁就承袭了父亲的军职,一直在京营效力……算得上是根正苗红的良家子。 最难得的是,他骑射功夫了得。 冷兵器时代,骑兵几乎是战场上的决定性力量,骑射更是将机动性与远程打击完美结合的战术巅峰,能在高速运动中精准杀伤敌人,堪称古代战争中的“空中火力支援”。 另一个时空的明末,外敌满清就是靠着骑射功夫纵横天下。 八旗铁骑来去如风,明人常言“满万不可敌”,足见其威势。 大虞立国之初,京营兵二十万,其中铁骑五万,人人能骑善射。 可如今二百多年过去,能开硬弓者竟已不足一成,精于骑射者更是凤毛麟角。 陆临川看着身旁这个落魄的军汉,心中已有计较。 水生若能跟着他学些真本事,将来进入军中往上爬,也能有个倚仗。 另外,有了这层师徒关系,石勇自然就成了自己的班底,日后可堪大用…… 正这样想着,陆临时就听见他诚恳地说:“大人,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如今家道中落,妻子卧病,今日若非大人相救,这条命怕是已经交代了。小人虽不才,却也有一身力气,骑射功夫还算拿得出手,看家护院更是一把好手。大人若不嫌弃,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陆临川微微一愣,没想到对方直接开口投效。 这倒省下他不少心思。 不过,他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装作思考的样子,晾一晾对方。 你情我愿固然好,但御下之道讲究个分寸。 若是答应得太快,反倒显得轻贱;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 石勇以为对方是嫌自己粗鄙,焦急道:“大人,小人是真心实意想追随左右。您方才在衙门里那般维护我,这份恩情,石勇记在心里。小人虽是个武夫,却也颇知忠义二字。若蒙大人收留,必当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陆临川这才道:“石壮士言重了。我见你武艺不凡,是个好汉,早想结识一番……” 话虽然很客气,但那股上位者的威严却拿捏得很到位。 石勇很是惶恐。 寻常读书人都瞧不起武夫,更别说当朝状元郎、尊贵无比的翰林老爷,他要是真把这话当真了,就真成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蠢人了。 他恭敬道:“大人乃文曲星下凡,石某不过一介粗人,能得大人垂青已是三生有幸,便是牵马执蹬也心愿足矣。” 陆临川笑道:“好,倒也不必牵马执蹬,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一身功夫不能荒废。” 他顿了顿,扶着李水生的肩膀道:“我这表弟想习武,一直想找个正经师父,你不如就收他做个徒弟如何?” 李水生闻言,连连点头。 石勇很是意外,呆了半晌,才喜道:“大人看得起,是小人的福分,小人一定倾囊相授,不留余地。” 他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石某不敢自夸,却也自幼习武,称得上弓马娴熟,定不会让大人和少郎君失望!” 陆临川微笑颔首,拍了拍水生的肩膀:“还不快拜见师父。” 他见识过石勇的身手和力气。 虽然可能比不上史书中记载的那些力能扛鼎的猛将,但也绝对不弱,教一个身体健壮的少年,问题不大。 他打算先让水生跟着石勇学些基础刀法和骑马射箭的功夫,待根基扎实后,再视情况学些兵法韬略。 若这孩子天赋有限,当个虎痴许褚那样的猛将也行…… 李水生连忙上前,恭敬地作揖行礼。 石勇却不敢受他的大礼,连连摆手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陆临川正色道:“既是正经拜师,那礼数不可废。不过,水生还有父母在堂,待问过父母,再另行举行拜师礼不迟。” 要让一个人死心塌地地追随,需得恩威并施,不能一直板着脸,也要让他感受到的器重。 人心都是趋利避害的,与其用铁链锁住他的手脚,不如用利益拴住他的心。 这个时代的师徒关系非同小可。 一旦结下,便是半子之情。 师父对徒弟有教导之责,徒弟对师父有侍奉之礼。 这种关系往往可以比肩血亲,甚至会影响一个人的前程命运…… 石勇没想到陆翰林如此以礼相待,竟让其亲眷拜自己为师,一时间感激得眼眶发热,喉头哽咽,恨不得当场跪下磕几个响头。 他双手抱拳,声音微颤:“大人如此抬爱,石某实在受之有愧。从今往后,定当尽心竭力教导令弟,绝不负大人厚望。” 陆临川笑着点了点头。 这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双方又互相说了一下住址,约定明日下午,水生亲自上门拜访。 表弟是个实在人,想着既然是师徒了,这刀就应该还给师父,于是双手捧着雁翎刀递过去:“师父,这刀是您祖传的宝贝,还是您留着吧。” 石勇连连摆手后退:“这怎么能行!我收你为徒,这刀就更应该送给你……说起来,买刀的钱也应该还给大人。” 说着,他就掏出那十二两银子,准备还给陆临川。 陆临川见状,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宝刀都已经在官府登记了买卖文书,是合法交易,钱货两讫,哪有退回来的道理?” 石勇再三推辞不过,这才作罢。 其实他很缺钱,家中米缸都快见底了。 能拿到这笔钱,自然是雪中送炭。 陆临川这时才问起另一件事:“今日抓捕你的那两个差役,你之前认识吗?” 第88章 我就喜欢寡妇 石勇皱眉思索片刻,才道:“不认识,我平日都在军营,从不与市井差役打交道,这才离营没几天……” 陆临川目光一凝:“那他们为何能喊出你的名字?” 这就很像有人知道他今日要犯法,特意买通了差役来置他于死地。 石勇脸色一变:“我也正纳闷儿。” “你今日上街售卖宝刀,可有人知道?”陆临川继续问。 石勇缓缓摇头:“只有内人知道。” 说完,他立刻就愣住了,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是蠢人,被点拨到这个份上,多少也能猜到些端倪。 可是,又不愿意相信。 妻子一向贤惠,怎会做出这种事…… 石勇陷入沉思,脸色阴晴不定,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 陆临川见状,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合理的猜测,难道是他老婆要害他?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武大郎、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戏码。 他很想再问几个问题满足好奇心,但看对方的反应,知道这事可能涉及家丑,便点到为止:“你快回家看看情况吧。” 石勇咬牙点头:“好!” 现在的他既困惑又愤怒,还有些后怕。 陆临川见他情绪激动,提醒道:“若真有什么腌臜事,切记不要冲动……” 石勇深吸一口气:“谨遵大人之命!”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李水生挠了挠头,有些担心自己的新师父:“表哥,我们不跟过去看看吗?” 陆临川摇头:“不用,我们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其实他也想跟过去看看,但毕竟有可能是一桩尴尬事,还是要给对方留一点颜面和空间。 …… 石勇快步穿过几条街巷,来到自家小院前,胸中已是怒火翻腾。 他本想一把推开院门,但忽然想起陆翰林的叮嘱,便强压怒火,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 院里静悄悄的,八岁的儿子石杰并不在家。 他心中一沉,但此刻已无暇顾及这些,蹑手蹑脚地靠近正屋。 屋内传来男女的调笑声。 “放心,我已打点好,定叫他有去无回。”一个陌生男声得意地回答,“那两个差爷收了银子,定会将他发配边疆……” 石勇贴在门板上,闻言,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认得这声音,是街口酒肆的东家潘权。 “万一他回来了怎么办?”妻子柳氏的声音里透着担忧,“我们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怕什么?他回不来!”潘权不以为意,“他一个被革职的军汉,能奈我何?” 石勇额头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从未想过,平日里温婉贤淑的妻子,竟会与人合谋陷害自己,竟还……给自己戴绿帽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以后是寡妇了,你可要好好待我。”柳氏的声音突然变得妖媚。 “寡妇好,我就喜欢寡妇。”潘权淫笑,手还止不住在乱摸,“你说实话,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哪有比这个的,真不知羞。”柳氏故作娇嗔。 潘权不依不饶:“不行!今天非得说说。” 柳氏被他逗弄得实在受不了,终于松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轻佻:“哎呀呀,你厉害你厉害~” 潘权似乎兴奋了起来,屋内传来床板吱呀作响的声音。 柳氏娇喘连连:“轻点,你这死鬼……” 听着屋内不堪入耳的淫声浪语,石勇再也按捺不住。 “奸夫淫妇,拿命来!” 他猛踹一脚,木门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屋内床榻上,潘权与柳氏赤条条地纠缠在一起,闻声大惊失色。 潘权看清来人,脸色刷地变白,慌忙从柳氏身上滚下来,手忙脚乱地抓起床边的衣物遮挡。 “石、石大哥……”潘权声音发颤,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误会,都是误会……是嫂子先勾引我的……” 柳氏脸色煞白,抓起被褥裹住身子,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夫君,是他强迫我的……我一个弱女子……” 石勇双目赤红,大步上前,一把揪住潘权的头发,将其拖下床榻。 “老子在外面听得真真切切!”石勇声音嘶哑,“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潘权被拽得头皮生疼,连连求饶:“石大哥饶命!我、我一时糊涂……您大人有大量……” 石勇充耳不闻,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就往潘权脸上招呼。 “砰!” 一拳下去,潘权鼻血横流,门牙松动。 “住手!要出人命了!”柳氏见状,顾不得遮掩,扑上来拉扯石勇的手臂。 石勇甩开柳氏,继续痛殴潘权:“老子就是要打死他!” 柳氏被甩得踉跄几步,尖声道:“你把他打死了,你也要偿命!儿子怎么办?” 石勇的拳头在半空中顿住。 其实,按照律法:“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 翻译过来就是,丈夫若在通奸现场捉奸并当场杀死奸夫淫妇的,无罪。 但石勇不懂律法,所以吃了个亏。 他转过头,死死盯着柳氏:“儿子?那是不是我儿子?” 柳氏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石勇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说!” 柳氏被掐得喘不过气,眼泪簌簌落下,依旧闭口不言。 石勇怒极,扬手就是两记耳光。 “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回荡。 潘权趁机想要爬走,却被石勇察觉,一把拽回。 “想跑?”石勇冷笑,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潘权被打得蜷缩成一团,哀嚎连连:“别打了……我错了……石大哥饶命……” 柳氏瘫坐在地上,突然尖声道:“你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我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还让不让人活……” 石勇闻言,浑身一震。 这淫妇还敢信口雌黄! 他本就是个老实人,平日里对妻子掏心掏肺,从不曾想会遭此背叛。 想起今日险些被发配充军,又想到妻子与人私通,还合谋陷害自己,顿时心如死灰。 他抄起墙角的柴刀,眼中杀意凛然。 奸夫淫妇见状,连连求饶。 第89章 世事无常啊 王氏连忙招手:“川哥儿快来!” “可算回来了。”李氏佯怒道,“把媒人都晾在这儿,自己倒跑出去躲清闲。” 陆临川笑着走进堂屋。 王氏递给他一张纸:“这是今日来说媒的人家,我和姐姐都记下了。”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工整,但墨迹深浅不一。 媒人在的时候,舅妈不好当面记,这些都是人走后一边回忆一边写的。 “工部员外郎赵家,嫡长女年十六。” “光禄寺少卿周家,嫡次女年十七。” “建宁伯牛家,嫡长女年十五。” “……” 每户人家后面还标注了些零碎的信息,有的写着“容貌秀丽”,有的记着“女红极佳”。 “怎么样?”李氏期待地看着儿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好姑娘,可有中意的?” “我再看看。”陆临川含糊道。 “唉,你呀~”李氏微微一叹。 李水生停好驴车,抱着那把雁翎刀走了进来,打招呼道:“姑姑,娘,我回来了。” 王氏一愣:“这刀是哪里来的?” “表哥给我买的,”李水生兴奋地说,“花了十二两银子呢。” 王氏语塞,一时不知是该先问为何要买刀,还是该感谢川哥儿如此慷慨。 李氏也疑惑地看向儿子。 陆临川解释道:“今日我问了问水生的志向,他说想习武当将军,我们就去买了这把刀。” 王氏嗔怪道:“小孩子胡言乱语,川哥儿怎么也当真了?” 李水生挺直腰板:“娘,我是认真的,不是胡言乱语。” 王氏瞪了他一眼。 陆临川安抚道:“舅妈放心,我给水生请了个师父,是京营兵户出身,武艺高强,会好好教导的……您和舅舅如果没意见,咱们就商量个日子,正式拜师。” 王氏彻底愣住,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 作为母亲,她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川哥儿为儿子谋划前途,她应该高兴;另一方面,想到儿子将来要上战扬,又不由得担心。 陆临川察觉到她的忧虑,温声开解:“舅妈不必太过担心。水生先跟着师父学艺,将来若有机会,我会帮着谋个京城的差事,不会轻易让他去战扬上拼命的……” 话虽如此说,但从军这条路,怎么可能没有风险?说不定哪天就被征调到边关打仗了。 王氏自然明白这一点,但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扫兴,于是笑道:“川哥儿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转头又对李水生道,“你表哥这么为你着想,你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李水生郑重地点头:“娘放心,以后我就是表哥的左膀右臂,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王氏笑着打趣:“你这臭小子,终于说了句顺耳的话。” 陆临川拍了拍表弟的肩膀:“行了,去歇着吧,忙一天了。” “好。”李水生拿着刀一溜烟跑得没影。 陆临川继续低头研究手中的名单。 正思索间,杨婆子匆匆跑来:“老爷,外面有个自称石勇的汉子有急事求见。” 陆临川一愣:“石勇?他来做什么?” 李氏和王氏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陆临川起身道:“我去看看。”言罢,快步走向大门。 石勇满脸慌张地站在门外:“大人救命!” 陆临川见他这副模样,就猜到了几分,将他扶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石勇惴惴不安地跟着进了院子。 陆临川将他带到书房,关上门问道:“出了什么事?” 石勇在脑海中整理了一番言辞:“今日小人回家,撞见贱内与邻人潘权行苟且之事,得知那厮便是今日买通差役要害我发配充军之人……小人一时激愤,便……便下了死手……正欲投案,但念及辜负了大人的救命知遇之恩,万死难报,特来向大人请罪辞别……” 听完前因后果,陆临川若有所思。 果然没出乎预料,还真是这种剧情。 不过,虽然事涉人命,但按律,捉奸在床的情形下杀死奸夫淫妇是无罪的,倒也不必惊慌。 他沉吟片刻才道:“若你所言属实,此事按律无罪,不会有事的。” “当真?”石勇瞠目结舌,一双牛眼瞪得老大。 陆临川正色道:“我骗你作甚?” 石勇呆了片刻,也不知是大人准备动用关系要保他,还是真的无罪,喜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直对着陆临川作揖行礼。 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非亲历者不能言。 “大人,接下该我怎么办?”他就像找到了主心骨,恭敬又诚恳地发问。 陆临川想了想:“先不急……我且问你,那潘权是什么来历?” 事情虽然不复杂,但也不能无脑高兴,若被杀之人有背景,很容易阴沟里翻船。 “就是个开酒肆的……认识许多泼皮,衙门里应该也有些熟人,但都是些混吃混喝的无赖……”石勇如实答道。 陆临川边听边点头。 看来这潘权没什么大背景,只是个市井闲散人员。 死了就死了吧,谁让他勾引别人的老婆。 陆临川负手在书房踱了两步,对石勇道:“你现在就去衙门投案,将事情前因后果讲清楚,然后让差役去你家收尸验看,自然无虞。” “是!”石勇重重点头,转身欲走,忽然停住,猛地跪下来“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指天誓日道,“大人之恩,石勇永世不忘!日后但有差遣,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若违此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是做什么?!”陆临川迅速将他拉起,“正事要紧!快去吧。” 石勇感激涕零,再三拜谢后才离去。 陆临川忽想起什么,叫住了他:“让水生跟你一起去。今日他陪我见过顺天府典史,有熟人好办事。” 典史是负责刑名案件的官员,这类案件肯定绕不过。 今日正好与王德才结了个善缘,现在去麻烦他,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多谢大人。”石勇心中又安定几分,感激道。 …… 望着石勇和水生离去的背影,陆临川感慨万千。 经此一事,此人算是彻底归心了。 世事无常啊。 第90章 终究不是看对错 衙门前的差役正打着哈欠准备换班,见二人神色慌张地走来,立刻警觉起来。 “站住!干什么的?”差役横着铁尺拦住去路。 石勇上前一步,抱拳道:“差爷,我是来投案的。” “投案?”差役上下打量着这个魁梧汉子,又瞥了眼他身后的少年,“犯了什么事?” “杀人。”石勇平静答道。 差役立刻变了脸色,后退半步,铁尺直指石勇:“到底什么情况?” “奸夫淫妇……”石勇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差役将信将疑,又看向李水生:“这小子又是谁?” 李水生挺直腰板:“我是徒弟,陪同投案。” 临走前,表哥交代过,不要随便跟人就说自己是新科状元的表弟,见到王典史自有分晓。 所以他便没有提这一茬。 差役嗤笑一声:“杀人还带着徒弟?”转头对同伴喊道,“老张,把这两个人押到班房去!” 几个差役一拥而上,推搡着二人往里走。 班房里阴暗潮湿,石勇被按在长凳上坐下。 李水生待遇好些,在一旁看着。 负责审讯的差役们围在一旁,七嘴八舌地盘问细节。 “说说,怎么杀的?” “用的什么凶器?” “尸体现在在哪?” “……” 石勇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来。 李水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表情很是精彩。 虽然之前表哥说了个大概,但现在仔细听下来,还是觉得有些害怕。 不过朴实无华的善恶观还是让他接受了师父的所作所为。 如果是自己肯定也会……不,不可能是自己…… 一个差役匆匆跑去禀报王德才。 正准备下值的王典史听说出了命案,眉头紧锁:“大晚上的,净给我添乱!” 他气冲冲地来到班房,一进门就厉声呵斥:“哪个不长眼的……” 话说到一半,王德才就愣住了。 他认出了李水生,脸色立刻由阴转晴:“这不是……陆翰林的表弟吗?” 李水生站起来行礼:“王大人好。” 王德才连忙摆手:“少郎君不必多礼,快请坐。”转头对差役们喝道,“还不看茶!” 差役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王典史突然变了态度,但还是赶紧去准备茶水。 王德才亲自拉过两把椅子,请石勇和李水生坐下,和颜悦色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勇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王德才听完,拍案而起:“好一对奸夫淫妇!该杀!” 他转向李水生,语气温和:“少郎君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按律,当扬捉奸杀人无罪,很快就能结案。” 李水生松了口气。 石勇见王典史和差役们的态度大变,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些,知道是陆大人的缘故。 这世道,终究不是看对错,而是看人情。 光有本事没用,还得有人撑腰。 王德才当即点了几个差役,带着石勇和李水生前往案发现扬验尸。 一路上,王德才对李水生嘘寒问暖,对石勇也客客气气,与方才班房里凶神恶煞的差役形成鲜明对比。 到了石勇家,李水生站在院门口不肯进去:“我、我在外面等就好……” 王德才了然一笑:“少郎君年纪小,不见血光也好。” 石勇领着王德才和差役进屋验尸。 屋内很快传来翻动声和谈话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德才带着石勇出来了。 手续已经办妥,尸体也由仵作验明,只等文书走完流程就能结案。 …… 傍晚时分。 陆临川坐在书房里,案头摊开着一本《翰林院则例》,却许久未翻动一页。 水生出门办事还未归来。 方才舅妈来问,他只说是派表弟出去办事,并未提及石勇杀人,免得让人担心。 晚饭也一直未开,全家人都在等表弟回来…… 陆临川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桌角那叠媒人送来的名帖上。 “川儿。”李氏轻轻推开门,牵着小雨走了进来。 小姑娘安静地站在母亲身旁,穿戴得粉粉嫩嫩,很是可爱。 “娘。”陆临川连忙起身。 李氏在书案对面坐下,轻声道:“水生怎么还没回来?” “事情有些复杂,可能要晚些时候。”陆临川含糊其辞,随即转移话题,“娘找我有事?” 李氏望着他的眼睛:“这几日来说媒的人家,你可有中意的?总不能一直拖着,失了礼数。” 小雨忽然松开母亲的手,慢慢走到书架前,动作很轻。 李氏和陆临川皆是一喜,但都默契地没有去打扰。 自从和家人越来越熟之后,小姑娘偶尔会有一些让人惊喜的动作。 “娘不必着急。”陆临川看着妹妹的背影,“婚姻大事,总要慎重些,我已看好了两家,等打听打听,再做决定。” “你在留意就好,娘也不懂这些官扬上的门门道道,帮不了你。”李氏点头,犹豫片刻又问,“你真打算让水生学武?” “水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将来在军中谋个差事,也能光耀门楣。”陆临川起身走到小雨身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她,想让她多接触外界事物,慢慢敞开心扉。 小雨呆了半晌,接过哥哥递来的书,却没有翻开,只是抱在怀里。 李氏若有所思:“这样也好。” 陆临川不再逗弄妹妹,沉吟片刻道:“若是娶了妻,这小院怕是住不下,得另寻一处宅子,您和舅妈他们这段时间帮忙留意一下。” “你刚入仕,俸禄不高……”李氏欲言又止。 陆临川笑了笑:“话本卖得不错,进项可观。换个宅子问题应该不大……再说,娶亲六礼,就算定下人家,也要等些时日才过门,来得及准备。” 说着,他忽然意识到,得抽个时间去翰墨书局看看账目。 不是不相信白景明,而是他习惯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 小雨忽然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又拿起另一本抱在怀里。 陆临川一喜,轻声问道:“喜欢这本书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躲开。 李氏点了点头:“你既然有打算,我们留意着就是,你也不要什么事劳心劳神,注意身体……” 陆临川笑道:“好,我知道。” 院外传来驴车的声响,应该是水生回来了。 第91章 严阁老的孙女 翌日清晨。 李水生早早起床,将表哥昨日写好的回帖一一送出。 舅舅李诚也起了个大早,待水生忙完,父子二人便出门购置拜师礼。 昨夜李诚和王氏商量了半宿,最终决定支持儿子习武。 男儿家总该有一技傍身才好。 俗话说的在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才是正途。 陆临川没有跟着去。 用过早饭,他就独自回到书房,打算静心撰写《三国演义》。 新一册才刚起了个头,四分之一都还没写到,进度实在令人焦虑。 家里家外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 “老爷,外面有人求见。”杨婆子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何人?”陆临川搁下笔问道。 “不认识,瞧着是位读书人老爷。”杨婆子进屋,递上一张名刺。 陆临川眉头微蹙。 按照礼制,陌生人拜访应当提前递送拜帖,这般贸然登门实属失礼。 他接过名刺,只见上面工整地写着“翰林院编修郑鸿远拜谒”,心头一动,想起此人好像是新科第一甲第二名,殿试榜眼。 这些日子他特意打听过,对这些同年里比较重要的人都有了些了解。 郑鸿远乃山西人士,其父现任贵州布政使,与严阁老家有姻亲之谊。 若硬要攀关系,他算是严阁老的侄辈,妥妥的严党中人。 他来找自己做什么?莫不是替严党招揽? 陆临川下意识就想推辞不见。 就算真要投靠严党,现在也为时尚早。 他还想再观望观望。 况且,对方未递拜帖便登门,本就失礼,完全有理由婉拒…… 然而,琼林宴风波已将自己推至清流对立面,江南士子更是视若仇雠。 若再因拒见而开罪严党,落得两面树敌,在这步步荆棘的朝堂,只怕举步维艰。 郑鸿远身为榜眼同年,身份恰可缓冲,即便不深交,维持表面亲近,也是应对清流攻讦的必要策略。 “请郑大人堂屋奉茶。”陆临川吩咐道,略整衣冠,又对镜审视仪容,确保神色平和从容,这才缓步向堂屋走去。 郑鸿远年约三十,身形清癯,穿着青缎襕衫,面容虽带风霜之色,眉宇间却沉淀着读书人的稳重。 “陆兄!”见到陆临川,他起身含笑见礼,声音温润,“冒昧登门,扰了清静,还望海涵。” 陆临川虽有些疑虑,但交际往来的场面功夫还是信手拈来。 “郑兄哪里话。”他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笑意,拱手还礼,“久闻郑兄大名,弟心向往之,只恨俗务缠身,未能及早拜会。今日能得兄台枉顾寒舍,实乃幸事,快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碧儿奉上清茶,悄然退下。 郑鸿远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诚恳:“陆兄过谦了。殿试之后,阁部诸公传阅诸生策卷,愚兄得以拜读陆兄的大作,鞭辟入里,字字珠玑,实乃富国强兵之良方。陛下慧眼,点兄为魁首,实至名归!” 他微微一顿,语气更添几分敬重:“琼林宴上,陆兄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如黄钟大吕,愚兄每每思之,犹觉振聋发聩,其心系苍生之胸怀,令人叹服。” 陆临川面上保持谦逊的微笑:“不过是一时感怀,浅薄之见,当不得如此盛誉。倒是郑兄的策论,才华横溢,深得变法精髓,亦让弟受益匪浅。” “惭愧惭愧。”郑鸿远摆手,“说起才华横溢,《三国演义》风靡京华,坊间争相传阅,愚兄亦拜读数回,文辞雄浑,立意深远,人物刻画入木三分,将汉末群雄纷争、忠奸义理演绎得淋漓尽致,读之令人不忍释卷。陆兄真乃允文允武,才情冠绝一时。” 陆临川依旧笑着,但心中已升起警惕。 虽说读书人之间互相吹捧确实能快速拉进感情,但这般全方位夸赞,必定有其他目的。 他顺着话头,将话题引向对方来意:“郑兄今日拨冗前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夸赞在下,你我同在翰林,日后同朝为官,若有指教,不妨直言。” 郑鸿远放下茶盏,笑容未变,言语却更显亲近自然:“陆兄果真快人快语。实不相瞒,今日前来,一来是倾慕已久,亟欲与同年魁首结识,二来,确有一桩好事……” “好事?”陆临川心中念头急转,面上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郑鸿远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观陆兄殿试文章与琼林宴上高论,可见兄台亦是深明国朝积弊,知晓非变革不足以图强。如今阁老总揽朝政,锐意革新,正是我辈有为之时,正当戮力同心,共襄盛举。”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陆临川:“阁老爱才若渴,尤其对陆兄这等不世之才,更是欣赏备至,常言‘陆怀远乃国朝未来之柱石’。” 来了! 果然是替严党递橄榄枝。 陆临川心念电转。 只是不知这“好事”具体是什么? 引荐?还是…… 郑鸿远见陆临川并无抵触之色,便接着说道:“阁老有一孙女,年方二八,温婉贤淑,知书达理,性情端方,颇有大家风范。阁老视若掌上明珠,寻常人家难入法眼。然阁老感念陆兄才华品性,实属良配,故有意……结此秦晋之好。特命愚兄先来探问陆兄之意,不知府上……可曾为陆兄定下亲事?若已定亲,阁老自不会强求,只当愚兄今日未曾提及;若尚未……” 严阁老的孙女! 陆临川心头猛地一跳。 郑鸿远见他沉吟不语,眼神深邃,并无立刻拒绝之意,心知对方正在权衡。 他也不催促,只是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神态自若,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堂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陆临川陷入沉思。 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对方是来拉拢,也万万没想到,严阁老竟会抛出如此重注。 联姻! 这绝非寻常招揽,而是要将他与严党彻底绑死! 若答应下来,便意味着严党庞大的政治资源、人脉网络都将向他敞开大门,仕途无疑将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省去多少年在官场攀爬的艰辛? 这诱惑,实实在在,重逾千钧! 然而,代价同样巨大。 一旦接受迎娶严阁老的孙女,便再无退路,彻底打上严党烙印。 皇帝对他青眼有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欣赏他殿试文章中那份针砭时弊的锐气,以及琼林宴上不避权贵、心系黎民的“孤臣”姿态。 若此刻就如此鲜明地投入严党怀抱,甚至成为其核心姻亲,皇帝对他这份“纯臣”的期许和那份难得的“圣眷”,定然会就此消散。 取而代之的,就是对他“终于还是沦为党附之辈”的失望,乃至……帝王那深不可测的猜忌。 可是,将个人荣辱、身家性命完全系于皇帝一人喜怒之上,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内宦才会行此险道。 古往今来,自绝于百官的孤臣,鲜有好现场的。 且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多少前朝旧事早已证明,帝王的心意朝夕可变。 身为正途出身的文官,绝不能如此短视,将所有的指望都押在帝王的恩宠之上。 这步棋太重,必须深思,不能轻易做决定…… 片刻之后。 陆临川抬眼,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阁老垂青,竟至于此,实令在下受宠若惊,惶恐万分。能得阁老如此看重,在下铭感五内……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家母对在下婚事亦颇为慎重,需禀明高堂,细细商议,万不敢擅专。阁老与郑兄的美意,在下感佩于心,待与家母商议妥当,定当尽快给阁老与郑兄一个回话。不知……如此可好?” 郑鸿远闻言,脸上笑容更盛,毫无被推诿的不悦:“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婚姻大事,自当慎重。陆兄孝心可嘉,阁老闻之,想必也只有欣慰。愚兄此来,也只是传个话,探个口风,一切但凭府上商议决定便是。” 他语气轻松,仿佛一件小事已然谈妥。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京中趣闻与翰林院的闲话,气氛融洽和谐。 郑鸿远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言语得体,态度温和,始终让人如沐春风。 约莫一盏茶后,他便起身告辞。 陆临川亲自送到大门外,执礼甚恭:“郑兄慢走,今日相谈甚欢,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郑鸿远拱手回礼:“陆兄留步,不必远送。愚兄在翰林院恭候大驾,日后同衙为官,还请陆兄多多照拂。告辞!” 目送郑鸿远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陆临川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 严阁老抛出的这份“厚礼”,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权衡这泼天富贵背后,那不可预知的代价。 第92章 对象是梁家二小姐梁玉瑶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母亲李氏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 她将羹轻轻放在案头,看着儿子微蹙的眉头,温声问道:“川儿,方才那位郑大人来,可是有什么事?看你心事重重的……” 陆临川抬起头,看着母亲关切的面容。 母亲虽是个妇道人家,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却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也最信赖的人。 重大的决定,他不想瞒着她。 “您坐。”陆临川示意母亲坐下,语气尽量平稳地将郑鸿远的来意,以及严阁老欲招他为孙婿、拉拢他进入严党核心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李氏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到凝重,最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乎儿子前途命运的大事冲击得不轻。 她不懂官扬中那些深奥的门道,但她懂得儿子眼神里的分量。 良久,李氏才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温和却坚定地看着陆临川:“川儿,娘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娘信你。你自小就有主见,读书做事都有章程。这事关你的前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娘和你舅舅一家,都信得过你,也支持你。” 陆临川心头微暖,这份无条件的信任让他的思绪更沉静了几分。 母亲、舅舅、舅妈、水生、小雨……这一大家子人的命运,确确实实是与他陆临川的前程紧紧绑在一起的。 他好,这一家子才能安稳和乐;他若行差踏错,整个家族也必将风雨飘摇。 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让他在权衡利弊时,不得不考虑得更深更远。 书房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杨婆子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老爷!老夫人!不好了!外、外面来了……来了宫里的公公!好大的排扬,带着好些人……” 李氏脸色一白,惊疑不定地看向儿子。 陆临川心中也是一凛,但面上迅速恢复了镇定。 公公?难不成是东厂的人?! 严党的人刚走,皇帝爪牙就找上门来了? 这也太……荒诞了。 “娘,别慌。”陆临川声音沉稳,“我这就出去迎接。” 他迅速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出书房,李氏和惊慌失措的杨婆子实在不放心,也紧随其后。 刚走到天井,就见院门大开,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身着绯红蟒袍,在一队锦衣卫校尉和宫中内侍的簇拥下,神色庄重地走了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陆临川接旨——”魏忠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 陆临川心头一震,来不及思考,就急忙上前,撩起衣袍,在青砖地上跪倒。 李氏和闻声赶来的王氏也慌忙在他身后跪下。 院中的杨婆子、碧儿、兰儿早已吓得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魏忠展开黄绢,朗声宣读: “皇后懿旨:咨尔新科状元陆临川,门著勋德,身负英才,器宇宏深,文华盖世。秉纯良之性,怀经纬之才。兹闻尔年逾弱冠,尚未婚配。都督佥事梁安之次女梁氏玉瑶,毓质名门,性行温慧,德容兼备,可配君子。特此降旨赐婚,配尔为元配正室。一切仪礼,着有司依制承办。尔其钦哉,克谐伉俪,永笃恩义。勿负予望。钦此!” 旨意念完,院子里落针可闻。 陆临川全程仔细倾听,思绪高速运转,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才彻底松了口气! 皇后赐婚? 对象是梁家二小姐梁玉瑶? 他脑海中迅速浮现出梁府门前那道明艳灵动的身影…… 缓过来之后,陆临川内心迅速被一种冷静的审视所取代。 皇后主管后庭宫闱、百官女眷相关事务,由她出面下达赐婚懿旨,既符合皇家礼制,名正言顺地操持皇帝连襟的婚事,也巧妙地避开了皇帝直接下诏干预臣子婚配可能带来的非议。 这背后,无疑是皇帝意志的体现,更是一种不动声色却分量千钧的恩宠表达。 陛下竟如此看重自己! 不惜动用皇后懿旨来为自己铺路,将自己纳入“帝戚”的范畴,既给了尊荣,又明确地将自己置于一个远离党争漩涡的位置。 这……意味着他陆临川,踏入了外戚的圈子? 文官加外戚,不仅身份骤然拔高,还能名正言顺地拒绝严党抛来的橄榄枝,且不会得罪他们。 困扰着他的难题,居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迎刃而解。 “陆状元,领旨谢恩吧?”魏忠温和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陆临川立刻收敛心神,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恭敬道:“臣陆临川,领旨,谢皇后娘娘天恩!” 李氏和王氏也跟着叩头谢恩,脸上满是茫然之后的巨大喜悦。 魏忠笑着虚扶了一下,让众人起来。 他稍稍凑近陆临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心腹之人才有的亲昵:“状元郎,恭喜啊。皇爷对你可是青眼有加,这份恩典,满朝文武都看着呢。”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皇爷最喜重用的,就是像状元郎这般持身清正、心系社稷的纯臣。状元郎日后,更要谨言慎行,莫负圣心才是。” 这番话将皇帝对“孤臣”的期许点得明明白白。 陆临川心领神会,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动作自然又恭敬地塞入魏忠袖中,低声道:“臣明白,定不负圣恩。公公辛苦跑这一趟,些许茶资,不成敬意,万勿推辞。” 魏忠没有推辞,心安理得地收下,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陆怀远不仅才高,更是知情识趣,懂得进退,日后前途无量啊。 他的语气愈发和善,嘱咐道:“状元郎太客气了。咱家不过传句话,都是皇爷和娘娘的恩典。日后同在京城,还需状元郎多多照拂才是。” 他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陆临川一眼,拱了拱手:“礼部会协同内廷承办你和梁二小姐的大婚,但梁府那边也不宜怠慢,状元郎记得亲自去商议一二……旨意已传到,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叨扰了。” 第93章 很久没见她了 陆临川捧着那卷明黄懿旨,心中豁然开朗。 困扰他的抉择,竟以这般意想不到的方式消弭于无形。 一条远离党争漩涡的通途,已由天家恩旨铺就眼前。 “川儿……”李氏由王氏搀着上前,眼里满是未散的惊悸与骤然涌上的喜色,“这梁家二小姐是……皇后娘娘怎会突然赐婚?” 陆临川想了想,将梁府的渊源、与皇后的关系、那日送梁玉珂回府的缘由,择紧要的说了几句。 李氏听得连连点头,长长舒出一口气:“好,好,好……” 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还是这般稳妥的皇家恩典,不必再忧惧他卷入那要命的朝堂倾轧,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可以落到实处。 王氏也上前一步,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这、这是要跟皇帝做连襟?!以后川哥儿也是皇亲国戚了……我的老天爷!” 这份意外之喜让她都有些恍惚。 本以为跟着川哥儿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日后有个营生就知足了,哪曾想竟攀上了天家! 水生跟着他表哥,日后还愁没个好前程? 那小子得再时时嘱咐着,跟着师父习武务必要更勤勉些,不能辜负了川哥儿这番苦心提携才是…… 陆家三个仆人缩在廊柱后头,盯着老爷手中那明晃晃的绢轴,眼睛都直了。 皇后娘娘赐婚!这可是登了天梯!以后还得了?! 咱们是老爷刚发迹时就进了门,往后熬些年,外头人提起陆府旧仆,谁不高看三分? 家里的规矩虽严,王氏从不许她们躲懒,可吃穿用度却也没有克扣过,月钱也按时发。 如今老爷又得了这般泼天富贵。 这样的好人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渐渐地,三人自赎出去的想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婚事彻底定下,陆临川心头一松,不用再费神。 假期还剩几天,他打算加把劲,把《三国演义》第二册写出来。 午饭后,舅舅李诚带着水生,提上午买好的拜师礼去石勇家了。 陆临川则回到书房,铺开纸笔。 入夏后,京城一天天热起来。 今天格外闷热。 日头白晃晃地悬着,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凝滞,吸进肺里都发沉。 窗外槐树叶一动不动,青石板上蒸起看不见的热气。 陆临川觉得薄衫黏在身上,心里没来由地烦躁,笔下的字也滞涩起来。 如此煎熬了大半个时辰,他终于放下笔,准备起身出门逛一逛。 与其坐着难受,不如去翰墨书局看看,查查账,也亲眼瞧瞧《三国演义》卖得如何…… 刚出书房门,正好碰到舅妈王氏带着杨婆子和碧儿买菜回来。 篮子里鱼肉菜蔬,鸡鸭齐全。 这是中午就商量好的,为着皇后赐婚这天大的喜事,晚上要好好庆祝。 “川哥儿要出去?”王氏看他脚步匆匆,忙叫住,“带把伞吧!看看这天,太阳毒着呢,闷得慌,怕是要变天。这天气最容易下阵雨。” 陆临川抬头望了望,天色灰白,云团堆积,但阳光依然强烈。 “我就去书局看看,一会儿就回,应该没事。” 王氏仔细瞅了瞅天色,云虽多却没黑压压要倒下来的样子,便点点头:“也是,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那快去快回,别误了晚饭。” “知道了。”陆临川应声,迈步出了槐树巷。 难得一个人出门,他放慢脚步,细细看起沿路的街道店铺。 以往和朋友一起出游时,心思多在聊天,路只记个大概。 现在正好补上。 槐树巷在南城较偏的地方,翰墨书局在西城热闹处,路不算近。 他按着记忆穿街走巷,走过闹哄哄的米粮市,绕过飘着酱醋香的杂货铺子,又穿过几片住家的小院。 越往西走,街道越宽,店铺越气派。 这才发现,翰墨书局离的醉仙楼,不过隔了几条巷子,都挨着那片烟波浩渺的太平湖。 陆临川暗暗记下,打算待会儿如果有时间,就去看看清荷。 很久没见她了…… 不多时,翰墨书局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已经在望。 书局里比上次交稿时热闹得多,门庭若市。 顾客进进出出,书架间人头攒动。 不少人手里拿着《三国演义》,或是翻看样书,或是直接去柜台结账。 伙计们在书架间穿梭,忙着整理书籍,招呼客人。 陆临川刚迈入翰墨书局的门槛,一股夹杂着墨香与人群热气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一个正翻阅《三国演义》样书的中年书生猛地抬头,脸上瞬间涌起难以置信的惊喜:“陆、陆状元?是陆状元吗?” 这一声不高,却像投入水面的石子,迅速荡开涟漪。 “陆状元!真是陆状元!” “是写《三国演义》的陆会元!” “琼林宴上作‘冻死骨’诗的那位!” “……” 整个书局瞬间骚动起来。 原本埋头看书或低声交谈的顾客纷纷抬头、侧身、围拢。 书页的翻动声、伙计的吆喝声都短暂停滞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招呼与热切目光。 陆临川的大名,此刻在京城已是如雷贯耳。 状元郎的荣耀、琼林宴上直刺权贵的诗作、风靡市井的《三国演义》,连同他那几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共同编织了他如今如日中天的声名。 即便是不识字的贩夫走卒,也多在勾栏瓦舍里听过说书人演绎的《三国》故事。 相比之下,那篇掀起朝堂波澜的《六国论》,虽因科举舞弊案一度成为焦点,终究是关联朝廷丑闻的策论,又非普通百姓喜闻乐见的体裁,此刻竟已少有人提及。 陆临川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回应着周遭的问候,态度温和有礼。 状元郎如此平易近人,令众人好感倍增。 书局内的氛围愈发热烈。 陈掌柜听到动静,也匆匆走了出来。 他一眼瞧见被众人围在当中的陆临川,连忙分开人群上前,深深一揖:“陆状元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陆临川回礼道:“陈掌柜客气了,路过此地,顺道进来看看。” 陈掌柜是精明人,见他独自前来,心思一转便已了然。 这位新科状元、翰林修撰是少东家白景明的至交好友,来书局恐怕不止是“看看”这么简单。 “状元郎请随我来,后院清静些。”陈掌柜侧身引路,同时对周围热情未减的顾客们拱了拱手,“诸位请自便,容在下先陪陆状元片刻。” 他引着陆临川穿过书架林立、人声喧闹的前厅,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廊。 身后那些热切的目光和议论声,被留在了热闹的书局大堂里。 第94章 五百七十三两 陈掌柜引着陆临川来到一间挂着“账房”匾额的小屋。 “陆状元请坐。”陈掌柜亲自沏上热茶,随即从靠墙的榆木柜中取出几本靛青封面的账簿,恭敬地放在陆临川面前。 “这是《三国演义》刊印以来的所有账册,”陈掌柜指着最上面那本,“从写样、雕版、用料到人工、纸张、售卖,所有进出项都详细记录在此了。” 陆临川点点头,翻开最上面那本,目光迅速扫过一行行工整的蝇头小楷。 陈掌柜在一旁指点着:“首印一千册精装本,用的是上等徽州宣纸,请了名匠题签,加上雕版、人工、物料,单本成本核算下来约八百文钱。” 陆临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账目记载清晰:写样费、刻板费、纸张费、印刷费、装订费……林林总总,条分缕析。 如此细致,短时间内根本做不了假,应该是真的。 一千册的总成本约为八百两银子。 “售价定为二两银子一册,”陈掌柜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首印一千册,如今已售出九百七十三册,仅余二十七册库存。销售额总计一千九百四十六两。” 陆临川微微点头,心算极快。 按照之前约定的五五分成,他的所得应是从利润中分得。 一千九百四十六两减去八百两,等于一千一百四十六两。 这笔利润由书局和他平分,各得五百七十三两。 五百七十三两! 陆临川心头猛地一跳。 这才几天? 仅仅首印的一千册,就给他带来了如此巨额的收入? 他继续盘算。 翰墨书局已在加印,以目前销售的火爆势头,后续印量必然不小。 保守估计,一个月内再售出千册应非难事。 若按此速度,仅《三国演义》第一册,每月便能为他带来至少一千两以上的分成收入。 这数字太惊人了。 这还只是刚开始,后续若能持续加印…… 陆临川倒吸一口凉气。 他就算以坐火箭的速度升官,一年的俸禄加上各种补贴,满打满算也不过百两出头…… “陆状元?”陈掌柜见陆临川看着账册久久不语,轻声唤道。 陆临川回过神来,合上账册:“陈掌柜经营有方,辛苦了。销售如此之好,实出在下意料。” “哪里哪里,”陈掌柜连连摆手,笑容满面,“是陆状元的书写得太好!您有所不知,因这《三国演义》大卖,连带书局里那些无人问津的《三国志》都卖出好几十套去!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正说着,门帘一挑,羊守拙走了进来。 他听伙计说了陆临川到来的消息,此刻红光满面,一进门便拱手笑道:“陆状元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小老儿方才在前头忙着,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陆临川起身还礼:“羊先生客气了。” 羊守拙捋着花白胡须,笑道:“《三国演义》卖得如此之好,读者们翘首以盼后续。您那第二册的稿子……不知进展如何了?若有成稿,还望早日赐下,书局这边好安排刻印,趁热打铁啊!” 陆临川尴尬地笑了笑:“羊先生放心,稿子已在撰写,不过这交稿时间,实在不能保证。” …… 翰墨书局门前的喧嚣尚未散去,一辆青帷皂盖的双驾马车,在四名挎刀锦衣卫的护卫下,缓缓驶过太平湖畔。 车辕上的梁府徽记透着威仪,行人纷纷侧目避让。 这是皇帝特赐的恩典,因梁玉珂曾被掳一事,梁家出行皆可配锦衣卫随护。 马车行至书局斜对街角,悄然停住。 车厢内,梁玉珂撩起竹帘一角,好奇地向外张望。 书局门口人头攒动,“陆状元”、“三国”、“新册”等字眼隐约飘入车厢。 “二姐快看。”她轻拽身旁梁玉瑶的衣袖,“是翰墨书局,好多人!好像都在说姐夫呢!” 赐婚懿旨既下,她这“姐夫”叫得愈发理直气壮了。 梁玉瑶端坐车中软垫上,闻言,沉静的面容微动。 今日为入宫谢恩,她特意穿了一身杏子黄杭绸褙子,发簪点翠珍珠步摇,通身气度温婉。 她也倾身靠近车窗,目光透过帘隙投向书局门楣下的人影幢幢。 “还没成亲。”梁玉瑶收回目光,声音轻柔,嘴角挂着微笑,“乱喊什么姐夫?” 梁玉珂灵动的杏眼一转,凑近姐姐:“规矩是死的,陆公子那般人物,岂是寻常人可比?我们在这等一小会儿,远远瞧一眼他出来时的风姿,总不算逾矩吧?二姐难道就不好奇?” 梁玉瑶稍显动容,但还是摇摇头:“越说越不像话了,姑娘家需知自持。再说,他何时出来也未可知……而且,又不是没见过。” “那就略等等嘛!”梁玉珂立刻接口,双手轻摇姐姐手臂,“车停此处,路人只当护卫歇脚。我们就等一小会儿,若等不到立刻走,绝不多留!好不好?” 梁玉瑶沉默了。 车外的喧闹声仿佛隔了一层。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竹帘缝隙。 那人的才名与风骨如雷贯耳,天家恩旨更给这姻缘添了期许。 梁玉珂敏锐地捕捉到姐姐眼底的松动与羞怯,不再催促,只乖巧挨着姐姐坐好,小手仍轻轻拉着姐姐衣袖。 马车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 陆临川从后堂账房出来时,翰墨书局的前院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他与陈掌柜、羊守拙查看账目的短短时间内,状元郎亲临的消息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熙攘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引、凝聚,书架间、柜台前、店门口,皆是攒动的人头。 许多闻讯而来的读书人正不断涌入,将原本宽敞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陆临川的脚步停在通往前厅的门廊下,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目光所及,尽是热切望来的眼睛。 他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非昔日默默无闻的举子。 此刻的扬景,实在有些像后世听的“粉丝见面会”。 书局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以年轻的读书人居多。 他们脸上洋溢着兴奋与崇拜。 陆临川留下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等名言,字字如金石掷地,直击心怀,天然契合着热血书生的抱负与情怀。 “陆状元!” “请陆状元指点!” “学生仰慕久矣!” “……” 招呼声此起彼伏。 一个身形瘦高的书生率先挤到前面,恭敬地将一卷诗稿双手奉上:“晚生拙作,斗胆请状元郎斧正!” 陆临川尚未接过,旁边立刻又有数卷诗稿递了过来。 “请陆状元过目!” “求状元郎指点迷津!” 仿佛开启了某种闸门,请求品鉴诗作的呼声瞬间连成一片,扬面顿时更为喧腾热烈。 陆临川只得接过第一份,但这立刻引来了更多伸过来的手和恳求的目光。 …… 书局斜对街角,车厢内。 梁玉珂早已按捺不住好奇,紧紧盯着书局门口那黑压压攒动的人群。 她只看到无数人头晃动,却根本寻不到想见之人的身影。 “哎呀,人太多了,根本看不见呀!”她急得跺了跺脚。 身旁的梁玉瑶目光也凝望着那喧嚣的中心,唇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恬静的弧度。 梁玉珂眼见姐姐只含笑不语,作势就要推开车门:“不行,我得下去看看!” “胡闹!”梁玉瑶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腕,“外面那么多生人,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般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梁玉珂被姐姐拉住,小脸皱成一团。 就在这时,书局门口的人群爆发出更响亮的喧哗声,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些许。 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挺拔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正是陆临川。 他正被热情的人群簇拥着,缓缓向门口移动。 马车内的两姐妹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将身子更凑近车窗。 梁玉珂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是姐夫!” 梁玉瑶立刻低声嗔道:“别乱喊!当心让人听见!” 第95章 莫非是觉得我大虞江山已至后汉末年之危局乎 外头热浪裹着人声扑面而来,书局廊檐下、对街树荫里,竟也密密匝匝站满了闻讯而至的人。 汗气蒸腾,空气沉滞得令人呼吸不畅。 “陆状元!” “请陆状元赐教!” “那《三国演义》何时出新册?” “……” 七嘴八舌的呼喊从四面八方涌来,嗡嗡作响。 陆临川目光扫过一张张殷切的脸,汗水已微微浸湿了内衫。 这样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他略一思索,朗声开口:“承蒙诸位厚爱,临川感激不尽!眼下暑气正盛,大家聚在此处,只会徒增炎热与烦扰。且我确实另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但盛情难却,不敢推辞,愿尽己所能,答诸位二三疑问,以表谢忱。请诸位稍安勿躁,予我片刻作答之机,稍后便当告辞。” 闻言,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斜对街角的青帷马车里,梁玉珂扒着窗缝,兴奋地拽了拽梁玉瑶的袖子。 梁玉瑶一双杏眼透过帘隙,凝望着人群中那挺拔的素衫身影,不自觉已眉目含情。 陆临川见人群静默下来,燥热之气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他抬手轻轻拂去额角细汗,问道:“不知哪位先问?” 话音刚落,人群中忽有一人高声问道:“陆翰林,晚生细读《三国志》时,发现其与《三国演义》所述多有龃龉!譬如‘温酒斩华雄’,志中仅言孙坚破华雄,并无关羽之事……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难道、难道《三国志》所载有误?抑或是……” 他话未说完,周遭已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个时代,历史演义并不多见,许多读书人只知“三国”事迹来自《三国志》,却从未细究过史书原文。 老百姓就更是分不清了,听到了什么都以为是真的。 此刻被点破,众人顿生困惑。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陆临川身上。 陆临川微微一笑,对发问之人问道:“足下可知‘小说’二字源于何处?” 那书生怔住,拱手道:“晚生不知。” “此词首见于《庄子·外物》。”陆临川声音清朗,“庄子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此处‘小说’指琐碎浅薄之言。至班固《汉书·艺文志》,将小说列为九流十家之一,称其‘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他环视众人,继续道:“所谓小说,便是以虚构之事记述世道人心。其真不在史实细节,而在情理发人深省。譬如孔圣人编《春秋》,为明王道而笔削史事;太史公撰《史记》,为彰义理而编画人物。皆是以文载道。” 人群中有人恍然点头,似乎明白了些许。 陆临川拾起一本《三国演义》:“此书虽多杜撰,然刘玄德之仁心,关云长之忠义,曹孟德之奸枭,无一不显人世真章?圣人有云:‘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小说之真,非在于事之必信,而在于情之必达,理之必彰!其意在借一段假托之故事,摹写世态人情,演绎忠奸善恶,阐明兴衰成败之理。寓教于乐,以成教化之德也!” 言罢,许多人都愣住了,思绪纷飞。 几个老学究捻须沉思,眼中渐露明悟之色。 他们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从未将市井话本与圣人之道联系起来,此刻方知话本是教化百姓的绝佳载体,实在汗颜。 羊守拙只觉如梦初醒,醍醐灌顶,专研话本数十载,今日才了然话本之大道。 文以载道,寓教于乐,妙哉妙哉。 由此观之,市面上那些只顾显摆才华而生搬硬造的淫词艳曲、风月佳话,是何其浅薄! 难怪陆临川的话本故事能受万人追捧,他早参透了话本真谛,将圣人大道融会贯通。 这样的人,做事寻根究源,直指大道,何事不能成? 陆临川非同凡响,真乃不世出的天才…… 斜对街角停驻的马车内,梁玉瑶透过帘隙,也将这番精辟透彻的言论尽收耳中。 她自幼饱读诗书,深谙经史之重,却从未听闻有人能将这素被视为末流的“小说”之道,剖析得如此透彻,提升至载道明理之境,且引据翔实,言之成理。 这位未婚夫,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就在众人仔细咂摸陆临川剖析“小说”真谛的那番话时,人群中忽有一人扬声发问,声音洪亮,压过了细微的议论: “陆翰林高论!然晚生愚钝,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 众人好奇地看向发问之人。 那人并不打算等陆临川回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三国演义》开篇便写黄巾乱起,十常侍祸国,董卓进京,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此皆乱世之中,枭雄辈出,亦为祸天下,威胁帝阙!观此种种,敢问陆翰林,此书主旨,莫非只在‘乱世出英雄’五字?且陆翰林描绘黄巾之乱,流民如潮,席卷州郡……此情此景,可是有感于今日京师城外,流离失所、嗷嗷待哺之万千灾民而发?陆翰林莫非……莫非是觉得我大虞江山已至后汉末年之危局乎?!” 此问一出,众皆愕然! 方才还因陆临川妙论而略显活跃的气氛,瞬间冻结,仿佛连闷热的空气都凝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从发问者身上,又聚焦回陆临川脸上,带着震惊、疑惑,以及难以言喻的紧张。 这问题不仅将《三国演义》的创作主旨推向了“乱世出英雄”这种极易引人遐想的方向,更将书中描绘的“黄巾流民”与当下京郊聚集的灾民强行关联,最后更是图穷匕见,直指陆临川心怀异志,认为大虞已至王朝末世! 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几乎是将“影射朝政”、“谤讪当今”的罪名,赤裸裸地扣在了陆临川头上!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答错一句,便是授人以柄,万劫不复! 斜对街角的马车内,梁玉珂原本扒着窗缝看得津津有味的小脸瞬间绷紧:“二姐!这人怎么如此歹毒!” 梁玉瑶的心也骤然提到了嗓子眼,秀眉紧蹙。 不过,她听说过陆公子的辩才,相信他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在隐隐期待他的回答。 陆临川面上不动声色,看向发问之人。 那是一个穿着半旧蓝衫的中年书生,面皮焦黄,眼神闪烁,神情混杂着一丝强装的亢奋与不易察觉的慌乱。 不像是处心积虑、早有准备的样子,更像是一个自以为抓住了把柄,便迫不及待跳出来妄图踩着他博取名声或发泄嫉恨的庸碌之辈…… 这世上,有人真心仰慕,便有人无端嫉恨。 粉丝与黑粉,向来如影随形。 自己声名鹊起,自然挡了某些人的路,或刺了某些人的眼。 看不惯出来发难也是常有的事。 当然,也不排除是弱智政敌让人来针对的可能……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 既然敢写《三国演义》,他就自有说法,不惧诋毁。 第96章 都快气死了还反驳不了 这话后半段虽然是胡说八道的,但胜在冠冕堂皇,无人可以反驳。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因一时之困便妄言国家倾覆,非但无益于社稷,反会淆乱民心、蛊惑视听,此绝非读书人当为之举!”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方才的疑虑一扫而空。 那提问的中年书生脸色涨红,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不敢反驳如此伟大、光荣、正确的话。 否则,坐实了“妄言倾覆”、“乱民心”的罪名,东厂、锦衣卫请喝茶可不是闹着玩的。 陆临川见他色厉内荏,心中冷笑。 众所周知,他陆临川从来都是得理不饶人,琼林宴过后,连科道言官弹劾他之前都要掂量掂量…… 既然你敢出来刁难我,想借着踩我来扬名,那就要做好身败名裂的准备。 “至于足下所言‘影射’之说,更是荒谬。”他反击道,“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心怀天下者读《三国》,见的是兴衰之道;胸藏韬略者读《三国》,悟的是用兵之法;唯有蝇营狗苟之辈,才会杯弓蛇影,见风就是雨!” 他声音陡然提高:“此书如明镜高悬,照见人心。君子见仁,小人见佞。足下今日这般联想,不知是胸怀何等心思?” 闻言,众人目光齐刷刷射向那书生。 那书生面色惨白,额头渗出冷汗,缩着脖子往人群里躲,引起一阵讥笑…… 梁玉珂在远处看得两眼放光,对骂人有了全新的理解,言辞犀利,都快气死了还反驳不了。 难怪陆公子能写出《三国演义》这种大气磅礴的书。 梁玉瑶心底也泛起一丝甜意与骄傲。 那番掷地有声的言论,引经据典,气度恢弘,不仅化解了危机,更显露出经世济民的胸怀与锋芒毕露的才情。 梁玉珂眼珠一转,忽然凑到姐姐耳边:“等他打发走那些人,我们叫姐夫……叫陆公子过来说会儿话可好?” 梁玉瑶立刻摇头:“男女有别,婚期未至,怎么能私下相晤?” 她虽也渴望与那人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隔着帘子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礼法森严,她身为梁家女儿,皇后亲妹,更需谨言慎行。 反正都会成亲,何必急于一时? “好啦好啦,知道啦,二姐知书达理。”梁玉珂撇撇嘴,表面应承,暗地里却对侍立在车外的贴身丫鬟春桃招了招手。 春桃会意,立刻凑近车窗。 梁玉瑶警觉:“你又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梁玉珂眨眨眼,“我让春桃去买点心,我要边吃边看。” 梁玉瑶将信将疑:“你做什么?别胡来。” 梁玉珂嘿嘿一笑,对着春桃飞快地耳语了几句。 春桃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梁玉瑶看着妹妹那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心中隐隐不安,却又拿她没办法,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将那不怀好意之人驳斥得哑口无言,陆临川十分满意,准备继续回答“书友”的问题。 就着“主旨”这个话头,人群中又有一人发问:“陆翰林,您方才说《三国演义》是以文载道,寓教于乐。我等愚钝,能否请您再仔细讲讲此书主旨?” 陆临川闻言,微微一笑。 这才对嘛,要问就问作品相关的问题。 前世他对《三国演义》研究得极为透彻,真要深入剖析,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但此刻身处大庭广众之下,所言必须得体,更要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弘扬正气。 他略一沉吟:“《三国演义》一书,其主旨在于彰明正道,激扬忠义。 “全书以昭烈帝刘玄德为主脉。玄德公虽出身微末,然胸怀大志,以仁德为本,以匡扶汉室为己任。其一生颠沛流离,屡遭困厄,然志节不移,百折不挠。自涿郡起兵,至白帝托孤,其间历经徐州之败、荆州之失、夷陵之痛,飘零半生,然其坚韧不拔之志,仁民爱物之心,始终如一。此等坚韧卓绝之品格,实乃大丈夫之楷模!” 他声音清朗,引得众人屏息凝听。 “至于诸葛武侯,”陆临川继续道,语气中充满敬意,“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为报先主知遇之恩,为酬托孤之重,夙夜忧勤,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感天动地。纵使天命难违,星落五丈原,其忠贞之志,亦如日月昭昭,永垂青史!季汉君臣,虽处偏安之境,然其上下同心,矢志不渝,欲以仁德光复汉祚。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其气节之壮烈,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他环视众人:“诸位方才所问英雄,何为英雄?非徒以力胜,非徒以智取。如玄德公之仁德坚韧,如武侯之忠贞勤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真英雄!《孟子》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人生天地之间,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纵使前路荆棘,事不可为,亦当秉持正道,勇毅前行,方不负此生。这便是《三国演义》的主旨!” 陆临川说得气势雄浑,饱含深情,将刘备集团的艰辛奋斗、浪漫理想与悲壮气概,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极具感染力。 众人都被深深感染,胸中激荡不已。 原以为话本不过是市井消遣之物,未曾想竟能承载如此厚重的情怀与深刻的道理。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赞叹。 “陆翰林高义!真乃吾辈楷模!”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话本亦可载圣人大道!” “昭烈帝、诸葛武侯,真千古英雄也!陆状元解得好!” “……” 陈掌柜和羊守拙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抑。 他们除了为书中主旨被陆临川阐释得如此透彻而高兴外,更敏锐地意识到,经此一番宣扬,《三国演义》的销路必将更加火爆,销量估计又要翻上好几倍。 这全都是陆状元的功劳啊! 今日这事传扬出去,不知会有多少读书人对《三国演义》刮目相看,争相购阅;又不知会有多少闺阁女子倾慕陆翰林的才华与见识,芳心暗许…… 斜对街角停驻的青帷马车内。 梁玉瑶透过帘隙,望着人群中那挺拔的身影,听着他那番雄浑激昂的言论。 这样的志气,这样的见识,这样的胸襟,哪一个女子能不为之倾心? 她不由开始庆幸自己能得此良人共度余生,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踏实与暖意,仿佛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宿,对未来充满了宁静的期待。 梁玉珂更是激动得小脸通红。 这番豪言壮语,甚合她的心意。 两女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但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目光投向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任由那份激荡在胸中无声地翻涌。 第97章 主仆还真是一个性子 他方才纵横捭阖地阐释《三国演义》主旨,固然是回应读者关切,却也存了几分要扬名的心思,让这书更畅销,也让自己的贤臣人设更稳固。 但若只靠言语机锋,说得太多,未免显得空泛,终究还是要靠实干立身。 于是他拱手道:“承蒙诸位厚爱,临川感激不尽。然在下确另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临行前,再答诸位一问,如何?” 众人闻言,虽有不舍,却也知状元郎公务繁忙,纷纷点头应允。 良久之后,终于有一人问道:“陆翰林,《三国演义》之后,您还会撰写其他话本吗?” 此言一出,全扬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很关心这个问题。 陆翰林已是朝廷命官,日后公务必定日益繁忙,或许很难再抽空写话本了。 《三国演义》何时能写完都成问题…… 书局掌柜羊守拙和陈掌柜更是竖起了耳朵。 他们深知《三国演义》带来的巨大收益,自然万分期盼陆临川能继续创作。 陆临川却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打心底里,他是很想写的。 写书不仅能带来丰厚的经济回报,更能让万千读者沉浸其中,获得精神上的愉悦与启迪。 这种成就感与在官扬上进步带来的成就感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 而且,他脑海中储存着那么多经典小说的记忆,若不搬运过来,实在有些可惜。 或许有些题材暂时犯忌讳,但等日后身居高位,影响力足够时,再写出来也无妨。 这也算是为后世研究古汉语文学的学者,多提供一些宝贵的研究资料吧……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老本行。 然而,现实是,踏入仕途后,时间只会越来越紧张。 翰林院修撰的工作本就繁重,还要应对官扬上的各种应酬与倾轧,挤出大块时间专心创作,谈何容易? 他沉默片刻,斟酌着字句:“话本小说风靡市井,许多不通经典的升斗小民亦爱读之。其真谛在于以通俗故事承载圣贤教化,导人向善,明辨是非,此正合圣人‘有教无类’之大义。若能以此道裨益世道人心,我自然乐见其成。”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坦诚:“然则,既入仕途,身负朝廷职分,自当以公务为先,勤勉王事。日后案牍劳形,鲜有闲暇,恐难再如从前般专心著述……” 他目光扫过众人,见到的是数不清的失望的脸,于是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在下并非封笔,若偶得闲暇,心有感悟,或遇值得书写之故事,亦会提笔为之,只是难以做出什么保证。” 众人听罢,虽略感遗憾,却也理解状元郎的处境,纷纷点头。 “陆翰林心系公务,实乃朝廷之福!” “状元郎保重身体要紧!” “若有闲暇,能再写些短故事也好!” “……” 陆临川再次拱手:“多谢诸位体谅!今日就到此为止,在下先行告退。” 众人虽有些意犹未尽,但人群中几个老成持重的书生已主动招呼起来:“陆翰林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在此逗留?今日能得他亲自解惑,已是给了我们天大的脸面,莫要再耽搁正事了!”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众人纷纷点头,虽有不舍,却也知趣地让开道路。 喧闹的人声渐渐低下去,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道。 陆临川拱手向四方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他专挑僻静小巷穿行,只想尽快摆脱身后可能尾随的目光,心里还在嘀咕,以后出门真得带护卫了,这般扬面实在招架不住。 刚转进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窄巷,身后便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几分急切:“陆公子!陆公子!请等一等!” 陆临川回身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鹅黄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提着裙摆小跑着追来。 她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鹅蛋脸,大眼睛,鼻尖沁着细汗,脸蛋红扑扑的,透着一股子虎头虎脑的机灵劲儿,看起来十分可爱。 那丫鬟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仰起脸,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陆公子,奴婢是春桃。我家小姐……想请公子移步一叙。” 陆临川微怔,问道:“你家小姐是?” 春桃眼珠骨碌碌一转,似乎在斟酌词句,脆生生答道:“梁府二小姐!就是您……您未来的夫人。” 陆临川一愣,觉得难以置信:“当真?” 按照礼制,即便已由皇后赐婚,定了亲的未婚夫妻,婚前私下见面也是大为不妥,极易惹人非议。 他回想那日在梁府门前见过的梁玉瑶,娴静端庄,举止有度,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做出这般不合礼数之事的人。 “不会是你家三小姐要见我吧?”陆临川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梁玉珂那张明艳活泼、带着几分狡黠黠笑意的脸,以及她在大慈恩寺被绑后依旧心大的模样。 春桃被戳穿,小脸一僵,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就是二小姐!陆公子,您就去见一见吧,就一小会儿!奴婢要是请不动您,回去肯定要被小姐责罚的!” 她说着,往前一步,张开双臂拦在陆临川面前,一副“你不去我就不让路”的架势。 陆临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无奈道:“春桃姑娘,这于礼不合……” “陆公子!”春桃不等他说完,就发动演技,小嘴一瘪,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求求您了!就一面!奴婢给您磕头了!”说着作势真要往下跪。 陆临川哪能真让她跪,连忙虚扶一把:“快起来,用不着这样。” 春桃顺势抓住他的袖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公子行行好!您要是不去,奴婢、奴婢就一直跟着您!” 说着,她竟真的亦步亦趋地跟在陆临川身侧,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陆临川被这丫头死缠烂打的泼辣劲儿弄得彻底没了脾气,看着她急得快哭出来的小脸和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赖皮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主仆还真是一个性子,都这般……不拘小节。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堆积得更厚了,空气中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眼看一扬大雨将至。 “罢了罢了,”陆临川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带路吧。” 春桃一听他答应了,立刻破涕为笑:“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您放心,就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好!” 她欢天喜地地转身,脚步轻快地在前引路,仿佛刚才那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从未出现过。 第98章 命运还真是奇妙 梁玉瑶收回目光,略带疑惑地看向她:“人都走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梁玉珂神秘一笑:“我方才让春桃跟上去,跟陆公子说姐姐想见他一面,此刻他定然已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了。” “什么?!”梁玉瑶心头猛地一跳,“怎能如此胡闹!竟还、竟还打着我的名号?” 这丫头行事也太没分寸了! 陆公子会怎么想? 会不会以为她是个不知礼数、轻浮孟浪的女子? 梁玉珂却浑不在意,笑嘻嘻地凑近了些:“陆公子此刻怕是已经等着了。二姐忍心让他空等一扬?万一他以为姐姐言而无信,那多不好啊。” 她眨眨眼:“再说,不过是说几句话,算不得逾矩” 梁玉瑶被她一番话说得心乱如麻,既气恼妹妹的自作主张,又隐隐担忧陆公子真的误会。 她低声斥道:“陆公子是恪守礼法的谦谦君子,岂会因你一个小丫鬟的胡言就贸然答应私下相见?” “二姐也太小看春桃了。”梁玉珂撇撇嘴,“她机灵着呢,认准了要办成的事,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春桃说的可是‘二小姐想见’,陆公子心里……未必就不想见见未来的夫人呢?” 梁玉瑶被她最后一句说得耳根发热,心头那股羞恼之外,竟也悄然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沉默下来,目光下意识地又投向车窗外陆临川消失的方向。 理智告诉她这于礼不合,可心底深处,那份对未婚夫婿的好奇与隐隐的期盼,却在妹妹的怂恿下悄然滋长。 梁玉珂见她神色松动,不再严词拒绝,便知有戏,立刻趁热打铁道:“就在湖边亭子里,离这里不远,人少清净,不会有人瞧见的。” 梁玉瑶心中天人交战半晌,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清声道:“说几句话便走,绝不可久留。” “知道啦知道啦!”梁玉珂立刻眉开眼笑。 梁玉瑶却又抬头望了望天色。 方才还只是闷热,此刻铅灰色的云层已沉沉压了下来,天色明显暗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连风也带上了几分凉意。 她秀眉微蹙,担忧道:“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无妨,”梁玉珂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咱们见一面就回,来得及。”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缓缓停在太平湖畔一处僻静的亭子前。 这亭子临湖而建,三面环水,唯有一条曲折的回廊连接岸上。 回廊两侧垂柳依依,将亭子半掩在绿荫里,若非特意寻来,倒真不易发觉。 陆临川立在亭中,望着渐近的马车,心里泛起嘀咕,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自己媳妇。 对方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没成婚之前见面,压力还是有些大…… 车帘微动,梁玉瑶透过缝隙,一眼便瞧见了亭中那道挺拔的青色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又沉沉坠下。 一是即将见到心上人的忐忑,带着少女天然的羞怯与期盼;二则是此举严重违背礼制带来的巨大不安。 两种情绪交织翻涌,让她这位素来端方自持的梁府二小姐,此刻只觉得手足无措。 见面之后说些什么?唉~ 梁玉珂却没那么多顾虑。 她见车已停稳,立刻伸手去掀车帘,口中还念叨着:“可算到了!二姐,快……” 话音未落,几滴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车顶篷布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紧接着,雨点骤然密集,转瞬间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哗哗的雨声淹没了湖畔所有的声响。 竟是一扬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怎么下雨了?!”梁玉珂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车外瞬间模糊的雨幕,懊恼地叫出声。 “罢了罢了!”她嘴里说着,却并非是要放弃,反而作势便要躬身往外探,“反正都湿了,索性淋个痛快!” 梁玉瑶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不可!雨势这般大,淋湿了染上风寒如何是好?” 她看着车窗外密集的雨帘,心中纠结更甚。 这般冒雨去见他,不仅狼狈不堪,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更可能被旁人瞧见,惹来无穷非议。 可若就此调头离去,将他一人晾在雨中亭内……她又于心何忍? 毕竟,他或许是因“自己”的邀约才冒雨前来的。 梁玉珂看看姐姐,又看看亭子方向,试探着提议:“那……我们等雨停了再过去?” 梁玉瑶抬眸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雨势非但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她轻轻摇头:“这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 “那我们就一直等。”梁玉珂认真道。 梁玉瑶的目光却落在了马车周围。 几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如同铁铸的雕像,沉默地侍立在滂沱大雨中,任凭雨水顺着帽檐、衣甲流淌,身形纹丝不动。 这些护卫是父亲特意安排,职责所在,绝不会擅离职守。 那亭子本就小巧,如何挤得下这许多人? 即便勉强挤进去,男女混杂,护卫环伺,又成何体统? 丫鬟们能上马车暂避,护卫们可不行…… 梁玉珂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去,也明白了其中难处:“那、那怎么办?陆公子好像也没带伞呢。” 梁玉瑶心头“咯噔”一下,愣了愣,目光在车厢内逡巡,忽然落在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一把油纸伞,是去年为京郊踏青准备的。 一把小伞,抵不住这暴雨,却也聊胜于无。 “秋月。”梁玉瑶轻声唤过自己的贴身丫鬟,“将这把伞给亭中的陆公子送去。务必言明,雨势过大,实难相见,请他千万保重,莫要着凉。代我……道一声歉。” 秋月是个稳重伶俐的丫头,闻言立刻点头:“是,小姐。” 亭内。 陆临川望着亭外骤然密集的雨帘,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哗哗的雨声隔绝了喧嚣,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雨势如此之大,她应该不会过来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又暗道糟糕。 早知雨这么快就下了,就不该答应春桃这丫头过来。 天色愈发阴沉得紧,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现在倒好,被困在这孤零零的小亭子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旁的春桃小脸也皱成一团,嘴里不住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小姐还在车上等着呢……” 她探头望了望亭外被雨帘模糊的马车轮廓,忧心忡忡。 忽然,“咔嚓——!”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昏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啊!”春桃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没事。”陆临川温声安抚,“雷声而已,亭子里很安全。” 春桃惊魂未定地点点头,但眼神依旧不安地瞟向马车方向, 这时,雨幕中现出一个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急切地向亭子走来。 正是梁玉瑶的贴身丫鬟秋月,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瓜子脸,眉眼温顺,此刻衣裙下摆已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神情间带着一丝仓促。 秋月快步走入亭中,顾不得自己狼狈,先对着陆临川深深福了一礼,姿态恭敬:“陆公子,奴婢秋月,是二小姐房里的丫鬟。” 她抬起头,眼神带着诚恳的歉意:“二小姐和三小姐差奴婢来向公子致歉。雨势实在太大,护卫们……实在不便。小姐们万万不敢让公子久候于雨中,更怕公子淋雨着凉,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万分愧疚。特命奴婢前来送伞,请公子千万保重。” 说着,她将怀里抱着的油纸伞恭敬地递到陆临川面前,又补充道:“二小姐还说,今日失约,实非本意,还望公子海涵。” 陆临川点了点头,接过伞,拱手回应:“秋月姑娘辛苦。请转告二位小姐,风雨难测,事出突然,万勿挂怀。陆某在此避雨无碍,请小姐们务必保重,莫要淋湿受了风寒才是。” 秋月又福了一礼,转向春桃:“跟我回去,小姐等着呢。” 春桃小嘴微张,应了一声。 秋月再次向陆临川行礼:“陆公子,奴婢告退。” 说罢,她带着春桃匆匆消失在滂沱大雨织就的帘幕之后。 亭内复归寂静,只余下震耳的雨声。 陆临川手中拿着秋月送来的伞,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白娘子与许仙借伞定情的传说,只觉世事无常、荒诞不经。 他撑开伞,走出亭子,也准备离开。 然而雨势丝毫未减,且愈发猛烈。 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嘭嘭”声,伞骨在狂风中微微颤动。 雨水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打湿了他的袍角和鞋履。 油纸伞在如此狂暴的风雨面前,显得力不从心,仅仅能护住头顶方寸之地。 他无奈退回亭中,索性收了伞,等雨停。 电闪雷鸣,湖面溅起无数水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肆虐的轰鸣。 陆临川看着这混沌一片的景象,思绪翻涌。 从严党联姻的试探,到皇后突如其来的赐婚,再到今日的书局的热闹追捧,最后是这避之不及的暴雨和一扬终究未能如愿的私下会面……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彻底昏暗下来,如同提前入了夜。 风势忽然变猛,呼啸着掠过湖面,卷起层层浊浪。 连成一片的雨幕,在这阵大风中渐渐稀疏,雨变小了。 陆临川精神一振,左右看了看,终于能走了! 他不再犹豫,立即撑开手中那把青竹油纸伞,快步走出亭子,很快便穿过了湖畔的回廊区域,步入了临近的街巷。 此时雨丝细密,路面湿滑,但尚能行走。 他不敢耽搁,只想尽快赶回家去。 然而,就在他埋头赶路,拐过几个街角后,一阵更猛烈的狂风突然毫无征兆地刮来,伴随着瓢泼般的雨水,兜头盖脸地砸下。 伞骨发出“嘎吱”的呻吟,伞面瞬间被狂风掀得翻卷过去,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挡地浇在他头上、身上。 只一眨眼的功夫,陆临川浑身便湿透了,薄衫紧贴在皮肤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环顾四周,连个像样的屋檐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顶着肆虐的风雨继续往前挣扎。 忽然,前方不远处的迷蒙的雨幕中,一盏橘黄色的灯笼在狂风中摇曳不定,朦朦胧胧映照出三个熟悉的大字——醉仙楼。 楼门敞开着,门内透出温暖的光晕,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诱人。 陆临川心中泛起一丝苦笑。 竟到这里来了!命运还真是奇妙。 如果没有在书局那里被耽搁许久,如果没有梁家小姐那扬未能成行的邀约,他此刻或许早已远离这一带,安安稳稳坐在家中书房了。 此刻也容不得多想,他收起那把几乎报废的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一头扎进了醉仙楼敞开的大门里。 第99章 最有效的方式往往是亲密接触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下雨的时候,雨点敲打外面大片大片的芭蕉叶和翠竹,噼啪的脆响里夹着沙沙的声音,高高低低的,很好听。 雨水落在轩顶的薄青瓦上,发出叮咚的声响,又和屋檐角挂的铜铃声音混在一起。 轩里空阔,这些声音在里面回旋共鸣,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陆临川是第二次来这里。 他走进醉仙楼后,简单应酬了一下迎上来的小伙计和紫鸢姑娘,就独自一人去了听雨轩。 外面雷雨依旧猛烈。 来这里之前,他先去问了柳妈妈,给清荷赎身得花多少钱。 柳妈妈很意外。 给花魁赎身不光是钱的事,还得东家点头、她自己乐意才行。 但陆临川一定要问个价,柳妈妈就报了个大致的数目:一千五百两。 一听这个数和附加的条件,陆临川心里立刻有了底。 清荷自己肯定是乐意的,上次她亲昵的反应就是明证。 至于东家,曾经的魏国公世子,如今的魏国公,陆临川觉得可以亲自去拜访谈谈。 凭他现在的名声和在皇帝心里的分量,魏国公应该犯不着为了一个清倌人来为难他。 钱的问题更不用担心。 他已经去过翰墨书局,对《三国演义》的发售盛况及自己可得的丰厚进项,已有大致了解。 赎金筹措,确可即刻着手。 不过这事得等到他正式成亲之后才能办。 若先迎清荷入门,对那位即将成为正室的梁家二小姐,实为不敬,平白闹出隔阂也大可不必…… 但既然赎身的事已经提上日程、有了眉目,就应该告诉清荷。 这样她也就不必再那么着急、心里悬着没着落了。 清荷是个性情温柔的人。 陆临川不想辜负她的这份心意。 伞尖的水珠,轻轻滴落在轩内的砖地上。 琉璃灯的光静静地照着,外面是密密的雨声。 清荷立在窗前,素白的手指搭在雕花窗棂上,望着檐外连成线的雨幕。 下雨天,她又想起了很久没有见过的陆临川。 他自有他的天地,他的抱负,他的正事要忙。 清荷轻轻吸了口气,将心底那点翻涌的思念压下去。 他那样的人,不该被儿女情长绊住脚步。 她懂…… 陆临川收了伞,立在听雨轩门边。 守门的小丫鬟刚要出声,被他以眼神止住。 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踏进暖光里。 清荷背对着门,身形在灯下格外清晰。 她穿着一件水绿薄纱襦裙,衣料轻软,隐约透出肩颈柔和的线条。 腰肢束得纤细,往下是微丰的臀与修长的腿。 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散在颈后,随着她微微前倾看雨的姿势,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 身姿柔婉,隐约透出的轮廓尤有动人风致。 陆临川停在几步之外。 或许是方才淋了雨,身上还带着湿气,又或许是这听雨轩的光线格外柔和,竟将清荷的身影晕染得如同画中人。 他见过她抚琴时的娴静,见过她浅笑时的温婉,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独自凭栏、心事微澜的模样。 陆临川静静站着,没有出声。 清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不觉身后有人。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呢喃:“不知陆公子现在在做什么?” 陆临川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回头看看不就知道了。” 清荷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惊得一颤,猛地转身,却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几步之外。 她眼中瞬间盈满惊喜,连他浑身湿透的狼狈都顾不上了,快步走到他身旁:“陆公子!你、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就来了。”陆临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目光细细落在她脸上。 女孩子是情绪动物,有些时候并不想听实话,只想听你哄她。 清荷只薄施脂粉,唇色是自然的嫣红。 雨光映着她细腻的肌肤,眉眼温婉,鼻梁秀挺,唇瓣微抿时带着一丝柔媚。 她穿着家常的襦裙,比往日登台时更添了几分居家的柔婉与真实。 清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里却甜丝丝的,这才关切地问:“公子是冒雨前来的?怎么湿成了这样?” “是啊,”陆临川语气轻松,“本想学那‘风雨故人来’的雅事,没成想风雨太大了些,倒成了‘落汤鸡闯门’了。” 清荷莞尔,不再多问。 她自然地接过他手中那把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油纸伞,小心放在门边角落。 随即取出一方素净丝帕,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脸上和发梢的雨水。 她引他在铺着软垫的圆凳上坐下,转身便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香茶,又端来一小碟精致的点心放在他手边。 “公子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她轻声说着,又仔细打量了陆临川的尺码,快步走到门边,对外间的小丫鬟低声吩咐,“快去取一套干净的男子常服来……再让厨房备些热水,要快些。”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 陆临川任由她忙碌,看着她为自己细致周到的身影,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这般温柔贤惠、细致入微的清荷,旁人何曾得见? 将陆临川安顿坐下,看着他喝了几口热茶后,清荷似乎仍不放心,又亲自走到门边,低声催促外面的人动作快些。 陆临川的目光则缓缓扫过这间素雅闺房,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幽香。 过了一会儿,轻轻的脚步声从轩外回廊传来。 清荷走了进来。 虽然在下雨,但天气还是有些闷热,加上她刚才忙着准备洗澡水,走得急,此刻脸颊泛着红,微微喘着气,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边,显得格外动人。 她快步走近:“热水备好了,奴家伺候公子沐浴……” 话说得很直接,语气自然,没有扭捏,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心中思绪却似沸水翻腾,鼓起了好大的勇气。 陆临川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哦,好。” 他虽有些意外,但也很想与清荷再亲昵一番,顺便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彼此虽然见面不多,但心里都有好感。 而且,清荷毕竟身处风尘,不像那些大家闺秀有那么多规矩束缚,反而更放得开。 这种自在和大胆,让他心里那点隐秘的渴望被勾了起来,也让他感觉更轻松。 其实,很多人都没意识到,和异性快速拉近距离、增进好感,最有效的方式往往是亲密接触。 也许说一万句关心的话,效果也比不上一次真诚的牵手或一个温暖的拥抱。 当然,前提必须是双方都愿意,否则就是强人所难,变成了犯罪行为……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准备好的沐浴之处。 屋里水汽弥漫。 清荷轻轻关上门,转过身面对陆临川。 她的眼神有点飘忽,带着点第一次做这种事的害羞。 但心意已定,早就认定了陆临川,心里那份决心压倒了一切。 “我替您宽衣。”她深吸了口气,走上前,伸手去解他湿透外衫的带子,动作很轻,手指微微发抖,小心地把黏在皮肤上的湿冷衣服剥下来。 陆临川点点头,很是配合。 清荷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气,混着暖湿的水汽,飘到鼻子里,让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对方微湿的秀发。 玉人呆了呆,随即便自然而亲昵地将微凉的脸颊轻轻贴向他温热的掌心,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水汽氤氲,灯光朦胧,将他们包裹在一个只听得见彼此心跳声的暖昧空间里。 不过片刻便坦诚相见,陆临川竟一点也没觉得尴尬。 也许在他心里,早就接受了这个温柔又大方的女子。 一丝不挂的陆临川坐进宽大的浴桶里,温热的水包裹住全身,赶走了最后那点疲惫。 清荷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小臂,拿起一块软布,浸湿拧干,开始给他擦拭。 陆临川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白皙颈项下细小的血管在轻轻搏动,那抹属于她的潮红一直蔓延到精致的锁骨。 这是清荷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男子的身体,也是第一次这样亲密地伺候别人洗澡,身体也渐渐有了情窦初开时的反应,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陆临川的身材不是那种肌肉特别鼓胀的类型,但很匀称结实,线条干净,透着年轻的力量感。 清荷握着布巾的纤手,像一块光滑温润的玉,在他坚实的后背、宽阔的肩膀上慢慢移动,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身为风尘女子,她虽然没做过那些情爱之事,但却也见过、知道得不少。 慢慢地,她浮想联翩,有些走神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也有些恍惚,像是陷进了一种陌生的、让人心慌意乱又有点迷醉的感觉里,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有点心不在焉。 陆临川看着清荷反应,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否则,这温柔似水的女子就要被彻底融化掉了。 他清了清嗓子:“今日……其实并非专程来听寻你的。” 清荷一愣,然后温柔道:“没关系,能来就好,奴家时时刻刻都想见公子……” 陆临川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午后去翰墨书局查账,出来时被书局的客人认出,耽搁了许久。后来……又遇上了些别的事,这才淋了雨,狼狈至此。想着醉仙楼离得近,便来避一避……这段时日,殿试、琼林宴、授官……桩桩件件,实在分身乏术,并非有意冷落。一直没能抽出空来看你,是我的不是。” 清荷静静地听着,原本紧绷的心弦,随着他这番解释和致歉,竟奇异地松弛了下来,心中那份酸涩的委屈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珍视的暖意。 她抬起眼眸,温婉地笑了笑:“公子言重了。功名仕途是正事,奴家……明白的。” 陆临川看着清荷温婉的笑容,心中微动:“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清荷好奇地看向他的眼睛:“公子请讲。” 第100章 又岂在朝朝暮暮 “赐婚。”清荷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虽然知晓以自己的身份,最多也不过是个妾室的名分,可骤然听闻“赐婚”二字,仍让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骤然下沉。 陆临川的声音依旧平稳地传来:“是锦衣卫指挥使梁安梁大人的次女。”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位梁二小姐,乃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妹。” 清荷一愣。 正室地位如此高,那她以后……该怎么办…… 但这份忧心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种受到重视的欣喜所替代。 他竟亲自来和我说这事,岂不是已经认定要……可他为什么一直不提赎身的事,难道是囊中羞涩?可是自己有钱啊,只要他开口,自己的一切都可以给他…… 清荷深深吸了一口气:“梁家小姐身份贵重,与公子正是良配,恭喜公子。” 陆临川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失落,心头微动,决定把那件高兴的事说出来。 他声音温和:“等我大婚之后,就把你接回家,怎么样?” 清荷的手猛地一颤:“公子!您说、说什么?!” 终于等到这句话,让她不由鼻子一酸,眼眶发热,这些时日独自等待的孤寂,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陆临川继续道:“我已问过柳妈妈,给你赎身的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他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只是……” 清荷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忍不住追问:“只是什么?” 她杏眼睁得圆圆的,湿漉漉的,神情认真又惹人怜爱。 陆临川见她这副模样,心头更添几分喜爱,笑道:“只是,要你本人愿意才行。不知道清荷姑娘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啊……嗯?!”清荷猛地愣住,杏眼含情,深深地凝视着陆临川。 陆临川也不好催促,便任由她看着。 看了许久,清荷终于坚定道:“愿意。” 他感受到她的依恋和激动,开玩笑道:“愿意就好。不然我还以为是我自作多情呢。” 清荷莞尔一笑,已经彻底沦陷。 如此真心实意,如此郑重其事……真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不过很快,那份深埋的担忧又浮上心头。 陆公子是状元郎,声名显赫,前途无量,如今更要迎娶皇后娘娘的妹妹为正室夫人。 若是大婚之后,就急不可待地将自己这样一个风尘女子赎身接回家中…… 她搂着他的手臂微微松了力道,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公子是新科状元,又要迎娶那样的贵人……若是、若是刚大婚就把奴家赎回……传扬出去,会损了您的官声,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知道了,会不会……怪罪于您?” 陆临川早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此刻听她说出,倒有些意外。 这姑娘还真是善解人意。 他轻轻拍了拍她环在自己颈间的手背:“不必担心。我既敢说出口,自有计较。大丈夫立于世间,行事岂能一味畏首畏尾?若因顾忌这些便辜负真心,反倒让人小瞧了。左右无非是损失一些名声罢了,于我而言,并非不可承受。” 他顿了顿:“至于梁家二小姐那里,你放心,我也会仔细向她解释清楚。此事错全在我,是我情难自禁,让你们两位女子……平白受委屈。” 他没有捧一踩一,也没有推诿责任,而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错”,将对两位女子的尊重放在了首位。 清荷听着,只觉得一股暖流自心底涌遍全身,鼻尖再次泛起强烈的酸意。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依恋地靠在他肩头,却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姐姐是大家闺秀,贤良淑德,日后进了门,我自当好生侍奉,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公子初入仕途,根基尚浅,任何可能会影响他名声、对他仕途不利的事,她都不能允许发生。 她不能让他为难,更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这份来之不易的真心,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 大不了自赎出去,购置别院,当个外室,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就好。 陆临川打量着认真思考的佳人,觉得她美极了。 额角的细汗,泛红的脸颊,端庄的仪态,还有那傲人的身材…… 他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这次,没有强势的主动,两人自然而然地吻在了一起。 陆临川没了约束,胆子变大,手不老实地动了起来。 正沉浸在亲吻中的清荷,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腰肢和胸脯被一双大手托住,痒痒的,顿觉羞涩无比,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却也没有反抗,心里还甜滋滋的。 他喜欢就好…… 良久,湿哒哒的两人分开。 清荷整个人如烂泥一般,搭在陆临川肩膀上。 她全身都湿了,薄纱襦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间。 陆临川心有不忍:“不用伺候我了,你也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别着凉了。” 清荷没有回应,头安静地靠在他的肩上。 这是十九年来她最幸福的一刻,心里无比的踏实,不想被轻易打破。 陆临川似有所悟,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搂住了她。 这次没有掺杂任何色欲,只是单纯地想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过了一会儿,清荷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像是纠结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盖过:“公子,今夜……就留在这里吧。”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我……我好好伺候您。” “啊?!”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陆临川心头猛地一跳。 清荷的容貌、身段、性情,无一不是顶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确实是男人梦寐以求的伴侣。 此刻温香软玉在怀,情意绵绵,诱惑巨大。 但,他心底却掠过一丝迟疑。 清荷仍是清白之身,这是她最珍视也是他颇为看重的一点。 若是在这青楼楚馆之中……总觉得太过随意和仓促。 他行事虽不拘泥,但在某些事上,却有自己恪守的分寸。 想了想,他压下心头的旖旎,推辞道:“雨势渐歇,我也该回去了。出来前并未与家人言明去处,若是一夜未归,恐母亲担心。” 清荷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公子说得是……是奴家思虑不周。” 她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丝丝缕缕的失落蔓延开来。 莫不是嫌弃自己出身风尘,身子不够干净? 陷入情思的女孩子,心思总是格外敏感脆弱,容易患得患失,方才还高兴于赎身之事,转眼又对陆临川不肯留宿心有戚戚…… 陆临川虽不能完全猜透她此刻千回百转的心思,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份低落。 他轻轻抚了抚她微湿的鬓发,温言安慰道:“别多想。方才绝非虚言,等家中大事初定,我必履行承诺,风风光光接你回去,到时候自有相守的时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清荷低垂的眼帘倏然抬起,眸中掠过一丝惊疑和光亮,喃喃重复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这是公子作的新词?” 陆临川微微一愣,方才情动之下竟脱口说出了这首后世名篇。 不过,都当了那么多回文抄公了,认下也无妨。 于是他坦然点头,哄女孩子的话张口就来:“嗯,平日想起你的时候,偶有所感,信口吟出的几句。” “想起我的时候么……”清荷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字眼,心头那点失落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散:“这词句真好!公子将它写下来,赠与奴家,可好?” “好。”陆临川欣然应允。 很快,沐浴完毕,他在一张绢帛上写下了这首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101章 连名分都不计较了 翌日,清晨。 自昨日骤雨初歇后,天色便未曾真正放晴。 雨丝时断时续,天空总是灰蒙蒙一片,湿气沉甸甸地压着,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仿佛就此跌入了一个缠绵的雨季。 红绡踏着潮湿的石板路,照例来到听雨轩寻清荷。 她掀开竹帘,带着一身微凉的潮气钻进屋里,人未至声先到:“这鬼天气,真是烦死人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用手扇着风,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雨下个没完没了,又闷又热,湿漉漉的难受死了。夜里还打雷,吵得人睡不安稳,讨厌!” 自从察觉姐姐一颗心系在陆公子身上,而陆公子又迟迟不来,姐姐的心绪便一日日低落下去。 她不再出去应酬待客,连饭食也吃得少了,偶尔抚琴,指尖流出的也多是些缠绵相思、凄清寥落的曲调。 红绡看在眼里,心中忧虑,因此只要得空,便来听雨轩陪伴清荷,说些俏皮话儿,变着法子想逗她开怀。 然而,今日踏进听雨轩,红绡却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同。 清荷正端坐琴案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眉眼间那份长久笼罩的阴霾似乎消散了不少,整个人透着一股松快的气息。 她纤指轻拨琴弦,正在谱一曲调子,旋律比往日明快活泼许多。 红绡心中诧异,几步走到近前,歪着头打量清荷,语气带着探究:“咦?姐姐今日气色瞧着可真好,这曲子也欢快……莫不是……”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终于把那没良心的陆公子给忘了?打算另觅良人?” 清荷闻言,停下抚琴的手,嗔怪地瞥了她一眼:“尽胡说!” 红绡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抓住了姐姐那嗔怪背后掩藏不住的羞意和喜悦,恍然大悟般拍手道:“啊!我知道了!定是那人来过!陆公子来过听雨轩了?对不对?” 清荷微微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真的来了?!”红绡顿时大喜过望,立刻凑得更近,连珠炮似的追问,“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什么?说了什么要紧话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她眨巴着眼睛,后面的话虽未出口,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清荷知道妹妹这些日子时常来陪她解闷,这份情谊她感念在心,加上心中正被巨大的喜悦充盈着,便也不再隐瞒。 她将昨日陆临川冒雨前来,提及皇后赐婚、承诺待大婚后为她赎身等事,都细细说与了红绡听。 说到陆公子那番情真意切的承诺时,她眼中闪烁着光彩,脸上藏不住地笑,是这些时日从未见过的明媚。 红绡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为姐姐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知道姐姐在风尘中浮沉多年,所求不过一个真心待她的良人。 如今这陆公子,才情横溢,品貌俱佳,又肯许下这样的重诺,确实没有辱没了姐姐。 “这么说。”红绡兴奋地总结道,“只要陆公子成了亲,就能把姐姐风风光光地娶回家了?!” 清荷闻言,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 红绡不解:“姐姐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什么意思?难道他反悔了?” 清荷叹了口气,道出了心中的隐忧:“他并未反悔。只是……皇后娘娘的亲妹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若他大婚不久,就急急纳一个我这样的风尘女子入府为妾……传扬出去,对他的官声必定有损。皇后娘娘知道了,也未必高兴。我怕……这会连累了他。” 红绡蹙起秀眉:“姐姐,这担忧是你自己的,还是陆公子也这般跟你提过?”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快,觉得若陆公子在给了姐姐希望之后,又拿这些理由来推脱或给姐姐施加压力,那就太不地道了。 清荷立刻摇头:“不,他对此只字未提。他反而宽慰我,说自有计较,让我不必担心,还说……” 她想起陆临川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心头又是一热,语气更加坚定:“他只是让我安心,说他既已承诺,必会做到。只是……我觉得,我不能只想着自己,不为他考虑这些难处。” 清荷就是这样的性情,一旦将真心交付,便会全心全意替对方着想,即便委屈自己也甘之如饴。 红绡看着姐姐坚定的神情,虽然理解姐姐的一片痴心,但还是忍不住心疼,拉起她的手道:“姐姐这又是何苦?陆公子自己都说了他会处理,你何必还要这般委屈自己呢?他既敢说,想必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清荷沉默片刻,轻轻抽回手,低声道:“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 红绡实在不愿看到姐姐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出路,追问道:“那姐姐想怎样?难道不答应陆公子赎身了?还要继续留在这醉仙楼里苦等?等他什么时候完全没了风险,再来接你?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姐姐你耗得起吗?再说,那样岂不是辜负了他现在这份心意?” 清荷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不,我依然想离开这里。只是……我打算自赎出去。” 红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惊讶道:“自赎?姐姐的意思是……不去陆家,而是……当他的外室?” 清荷点了点头,这正是她的想法。 红绡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调笑道:“啧啧,这陆公子还真是好福气,竟让姐姐甘愿做到这般地步,连名分都不计较了。” 她虽然嘴上调侃,但也知道,对于她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来说,比起深宅大院中需要日日向正室夫人请安问礼的妾室身份,做个清清静静、相对自由的外室,虽有些偷偷摸摸,却也少了许多规矩束缚和可能的折辱。 寻常人家的女子或许会看重名分,但他们本就身不由己,能得一份真心相守已是不易,名声什么的,有时反而不是最紧要的。 清荷似乎下了决心,忽然看向红绡,问道:“妹妹你呢?可愿意和我一起自赎出去?” 她选择这条路,未必没有为红绡考虑的因素。 若自己进了陆府做妾,肯定无法再带红绡一起。 而红绡早就流露出不想在青楼久待的意思,只是苦于没有归宿,才一直蹉跎着。 如今自己也算有了着落,自然想带上这个情同手足的妹妹。 红绡模样标致,性情活泼,只要收敛起那几分惯常的狐媚劲儿,真心实意,未必不能得到陆公子的喜爱。 红绡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问得一怔,脸上表情变幻,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我?我当然愿意和姐姐一起出去,永不分开才好!可是、可是陆公子他……他眼里只有姐姐你啊,他对我……” 她有些窘迫:“他对我可没什么想法,我、我这样跟着去,算什么呢?” 清荷看着妹妹,眼神认真:“我只问你真心话,妹妹喜欢他吗?我担心的不是他喜不喜欢你,而是你愿不愿意委屈自己?你年纪尚小,若只是为了陪我,就平白耽误了自己,我于心何安?” 红绡被姐姐问得心头一颤。 她认真想了想陆公子的模样、才情、气度,还有他对待清荷姐姐的那份心意,再想到自己在这醉仙楼里看不到头的日子…… 最终,她迎上清荷的目光,坦诚地点了点头:“喜欢。”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清荷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那便好。只要你真心喜欢,就随我一同出去。我们姐妹俩也好互相做个伴,彼此照应。” 她们二人都是当红的名妓,积蓄颇丰,自赎出去后,即便没有其他营生,靠着积蓄也足以安稳度日,不至于饿死。 此前之所以没有自赎,一是世道艰难,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守着大笔钱财却无依无靠,极易招来祸患;二来也是没有找到值得托付真心的人。 红绡看着姐姐眼中真切的关怀和期盼,心头一暖,用力点头应道:“好!” 答应之后,她不知想到什么,忽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清荷疑惑:“你笑什么?” 红绡狡黠地眨眨眼:“姐姐这般大方地带着我一起,就不怕、不怕我跟你抢男人么?”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 清荷闻言,并未着恼,反而露出一丝恬淡的笑意:“尽说胡话。他若真心待我,谁也抢不走。若你……若你真能得他几分真心,我们姐妹在一处,互相扶持,也好过独自一人。” 她这话说得平静,却也暗示了她选择做外室而非入府为妾的另一个考量,少了正室夫人的直接辖制,姐妹俩在外互相照应,日子或许更自在些。 红绡何等聪慧,立刻听懂了姐姐的弦外之音:“哦,我明白了!姐姐这是一个人怕应付不来那位高门贵女,想拉上妹妹我一起分担呀?难怪宁愿当个没名分的外室,也不愿进陆家后宅做妾呢!”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决心。 雨丝依旧密密地敲打着屋檐和窗外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们没再继续打趣,开始认真低声商量起具体的自赎事宜,决定待会儿就一同去找柳妈妈摊牌。 第102章 等大婚之后再还给她 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时大时小,就是不肯停。 时间一转眼来到了四月二十。 天空阴沉沉的,厚厚的灰云像铅块一样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虽说入夏以来多暴雨,但如此连绵不绝的阴雨,还是极为罕见。 陆临川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密密的雨幕,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京城的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周围有永定河、高粱河、通惠河几条河。 要是这雨再这么下下去,城外低洼的地方恐怕就要被淹了。 万一河水暴涨,冲垮了堤坝,城外那几万流民住的地方,眨眼间就会变成一片汪洋。 就算没这么严重,连着这么多天下雨,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民里,又有多少体弱的熬不过去?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换上崭新的青色官服,胸前绣着鹭鸶图案,戴好乌纱帽,陆临川走出房门。 舅舅李诚已经把驴车套好等在院子里,身上披着厚厚的蓑衣,斗笠压得很低。 母亲李氏和舅妈王氏送到门口,脸上都是担忧。 “川儿,雨大路滑,千万小心!”李氏替他整了整衣领,又对李诚叮嘱,“他舅,赶车慢点,别着急。” 王氏也说:“是啊,这雨下得人心慌,早点回来。” “娘,舅妈放心。”陆临川应了一声,踩着湿滑的石阶上了驴车。 李诚一抖缰绳,灰驴迈开步子,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水花,驶进了迷蒙的雨帘里。 车厢里有些颠簸,陆临川靠着车壁,思绪随着车轮滚动。 这几天在家,他也没闲着。 《三国演义》第二册的手稿快写完了,等检查一遍错漏之后,就能交给翰墨书局了。 水生正式拜了石勇做师父,风雨无阻,天天去练武。 石勇这人,确实重情重义,隔一两天就来家里坐坐,有时带点乡下的山货,有时捎些不值钱但实用的东西,态度恭敬又带着感激,话不多,但人很实在。 陆临川对他越来越看重。 思绪飘到了那天太平湖边。 受梁家小姐邀请,却因为突然下大雨没能见上面,自己反而淋成了落汤鸡。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梁府就派了个体面的管事婆子上门道歉。 话说得很诚恳,礼数也周全,还送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两匹上好的杭州丝绸。 虽未明言缘由,但双方心照不宣。 李氏和王氏喜出望外。 她们原以为这等高门亲家,规矩大,架子也大,未曾想竟如此谦和知礼。 李氏不敢怠慢,也精心挑选了回礼。 最令陆临川动容的,是夹在礼物中的一张素雅花笺。 展开一看,是梁玉瑶的亲笔: “前日湖畔之约,本欲一晤,略表谢忱。奈何天公不作美,骤雨倾盆,仓促间未能如愿,反累公子雨中久候,实乃玉瑶之过。思之愧怍,辗转难安。公子雅量,万望海涵。另,雨寒侵骨,望公子善自珍摄,勿以琐事为念。玉瑶谨上。” 字迹清秀娟丽,笔锋含蓄有力,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常年练习簪花小楷的功底。 字里行间,歉意真诚,关切之情也表达得含蓄又贴心,既保持了闺阁女子的矜持,又显得温婉体贴。 陆临川读罢,心头暖意融融,对这位未曾深谈的未婚妻,平添了几分好感与敬重。 他立即提笔写回信表达谢意,让她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想了想,他又在信末工整地抄录了一首李商隐的《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没有什么比赠诗更能含蓄而妥帖地表达心意了。 选这首诗,陆临川自有考量。 赠予正室夫人的诗,与赠予清荷那等情意缠绵之作,须有区别。 夫妻之情,贵在相知相守,生活气息重于浓烈情爱。 此诗前两联意境清雅,“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句,既含蓄表达了心意相通、彼此理解的夫妻情分,又不显轻佻,契合正妻身份。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的意思是,可叹我听到更鼓报晓之声就要去当差,在翰林院进进出出,好像蓬草随风飘舞。 这两句在写自己公务繁忙、身不由己的现状,像是对未来妻子略带歉意又带着点家常意味的“抱怨”,透着一股憨直的正经夫妻相处之感。 全诗情感含蓄蕴藉,由他赠予梁玉瑶,情景有变,突破了原诗的本意,有了新的含义,既表达了心意相通,又符合未婚夫妻尚未深交的分寸,更暗含对未来共同生活的向往,颇为得体。 虽然有一些例如“画楼西畔桂堂东”这类指向不明的字词,但也无伤大雅。 诗本来就是以意逆志,以象会心的艺术,只要不是硬伤,没人会钻牛角尖。 嗯,她应该会喜欢的。 其实,若真较起真来,这信件一来一回,也算是私相授受,有违礼制。 但似乎两人都不是那等拘泥俗礼之人,倒显出几分难得的真性情来。 至于那把在风雨中护他片刻的油纸伞,他早已小心修补妥帖,珍重收好……等大婚之后再还给她?! 不知那时又会是什么光景。 “川哥儿,坐稳了!雨又大了!”车外传来李诚的提醒,打断了陆临川的思绪。 他掀开车帘一角,只见雨点变得又大又急,噼里啪啦砸在车篷上,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知朝廷是否有预案,京师发洪水可不是小事,尤其是现在流民聚集,一不小心就会闹出大乱子。 李诚紧握缰绳,控制着驴车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前行。 驴车在翰林院朱漆大门前停稳。 陆临川下了车,对李诚说:“舅舅回吧,路上小心。” 李诚应了一声,看着他走进那象征着清贵与学识的森严大门,才调转车头,消失在雨幕里。 翰林院,是储备和培养人才的地方。 庭院深深,古柏森森,即便大雨滂沱,也自有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 空气里混合着陈年墨香、书卷气和雨天潮湿的泥土味。 陆临川在门房递上名帖和身份牙牌,由一名青衣小吏引着,穿过几重院落,前往掌院学士陈元敬办公的地方。 陈元敬,字伯端,五十多岁,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目光沉静锐利,是翰林院里清流官员的领袖,名声很好。 “下官陆临川,拜见陈大人。”陆临川进去,依礼参拜。 陈元敬放下手中的朱笔,抬眼打量这位新科状元、天子近臣,也是新晋的“皇亲”。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点头:“陆修撰不必多礼。坐吧。” 等陆临川在下首坐好,陈元敬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翰林院是清贵之地,也是务实之所。修史撰文,侍讲经筵,看着清闲,实则关系着国家文脉和君主德行修养。你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振聋发聩,老夫也很认同。但是,立言更要立行,空谈误国,实干才能兴邦。希望陆修撰牢记在心,在职责范围内,勤勉务实,不要辜负陛下恩典,也不要辜负你胸中所学。” 这番话,既有勉励,也有提醒,陆临川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恭敬地回答:“大人的教诲,下官一定牢记。必定恪尽职守,用真才实学求实际效果。” 看来这位陈学士与普通的清流还是有些差别,对自己没有什么敌意。 翰林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一甲进士,往届的状元都有好几个,但陆临川是三元及第,终究还是高一个档次。 陈元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不再多说,吩咐一位姓周的老翰林带陆临川去熟悉衙署环境和认识同僚。 然而,刚走出掌院学士的公房,气氛就变了。 引路的周翰林态度还算平和,但路上遇到的同僚,目光就复杂多了。 有好奇打量的,有冷淡疏远的,更有毫不掩饰的冷眼和敌意。 “哼,攀上高枝,成了皇亲,自然不一样了。”一个压低的冷哼从不远处传来,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说话的是个姓吴的编修,上一届榜眼,浙江人士,“清流”含量超标,对陆临川极其敌视。 “慎言!”旁边有人小声劝道。 吴编修却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声音反而高了些。 陆临川心里明白,这就是翰林院里另一部分人的看法,把他当成外戚异类,玷污了翰林院的清誉。 他们未必全是清流,但对“皇亲”身份本能的排斥和对“幸进”的鄙视,让他们站在了对立面。 陆临川脚步没停,脸色平静得像没听见一样。 泼妇骂街实在幼稚,他不屑为之。 且初来乍到,锋芒毕露不是明智之举。 就算真的要对付某人,他大概也会是面上笑嘻嘻,背后捅刀子…… 他跟着周翰林,走过典簿厅、编检厅、待诏房,熟悉各处是干什么的,也拜会了几位资历深的“老领导”。 第103章 摸鱼时光被迫终结 此处便是他日后办公之所。 史馆内陈设简朴,沿墙排满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卷帙浩繁,多为历年累积的文书、实录草稿与各类档册。 房间中央是几张宽大的书案,上面堆放的卷宗、书稿几乎与桌沿齐平,将伏案其中的人影半遮半掩。 除了陆临川这个新来的翰林修撰,这间房里还有四位同僚,以及数名穿梭忙碌、整理搬运的书吏、佐官。 窗外,雨声淅沥,沉闷的雷声偶尔滚过屋脊。 翰林修撰乃状元专属官职,定员三人。 但本朝惯例,常有超额,如今加上陆临川,此地便有五位修撰。 除修撰写诏书、整理图籍外,其核心职责便是编纂实录。 实录,乃记录一朝皇帝言行、军国大事之官方史书。 其修撰过程,便是翰林官最快了解朝政格局、典章制度、人事变迁的捷径。 一个小吏引陆临川到靠窗一张空桌案前,手脚麻利地为他整理出一方空地,又恭敬地奉上一壶热茶:“陆修撰请用。” “有劳。”陆临川微微颔首致谢。 初来乍到,跟所有第一天上班的新人一样,他还没被派具体活计,只说是让他先熟悉环境。 就算他早把《翰林院则例》翻烂了,这会儿面对满屋子的书山卷海和各自忙碌的同僚,一时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只能先坐下,眼睛悄悄打量着四周。 离他最近的是位胡子都有些花白的老修撰,正借着昏暗的天光,眯着眼校对一册厚厚的文稿,专心致志,对外界浑然不觉。 斜对面一位中年修撰显得有点坐不住,一会儿翻翻桌上堆的卷宗,一会儿停下笔发愣,眉头紧锁,像是碰到了麻烦。 靠里侧一位年轻些的,正埋头奋笔疾书,姿态倒挺从容。 而角落里那位吴修撰,正是在之前路上出言不逊的那位。 他此刻也低着头看文书,偶尔抬眼瞟向陆临川这边,眼神冷淡。 陆临川收回目光,心思却飘远了。 状元郎的清贵升迁之路,通常是先由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做起,进而升任正六品的侍读或侍讲;随后再历詹事府左右春坊官,那已是五品乃至从四品之职;而后可擢升六部侍郎,为正三品;最终目标是入阁拜相。 此乃官员升迁的正途,一步一个脚印,根基最为稳固…… 正思忖未来时,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色严肃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 此人是史馆纂修官张弼,负责具体分派、督导实录编修事务,正是陆临川此刻的顶头上司。 他径直走到陆临川案前,神情冷漠。 “下官陆临川,见过张大人。”陆临川起身行礼。 张弼略一摆手,语气生硬:“不必多礼。陆修撰来得正好。眼下史馆正编纂世宗皇帝实录,人手紧缺。你今日便开始着手。” 这话一出,四周好像瞬间安静了几分。 原本埋头苦干的另外四位翰林修撰,几乎同时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射向陆临川,有惊讶,有同情,也有藏着点幸灾乐祸的。 让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新人,刚报到就直接参与编纂忌讳最多的先帝实录? 这不明摆着是刁难人吗?! 陆临川一时也有些懵,但还是了应下来:“是。” 张弼却像没看见众人的目光,继续吩咐道:“你负责的时段,是兴元十八年至兴元二十五年。相关起居注、题本、奏章、谕旨的原始档册,皆在乙字库第三排架,自己去调阅。每日需将整理、删削、拟稿之进度报我查验,不得延误。” 交代完,也不等陆临川答话,转身就走了。 四位同僚面面相觑,表情精彩纷呈。 老修撰摇头轻叹,中年修撰目露同情,年轻修撰则带了一丝看好戏的意味,而角落里的吴修撰,嘴角的冷笑几乎要溢出来。 陆临川也瞬间明白了这安排的险恶用心。 兴元十八年到兴元二十五年? 饶是他对先帝朝政只是略知皮毛,也深知这正是世宗朝最为黑暗、最为混乱、最为敏感的时期! 彼时先帝沉迷方术,炼丹修道,二十年不视朝。 朝政大权旁落于权阉与奸佞之手,党争酷烈,纲纪废弛。 更关键的是,这段时间正是先帝朝储位倾轧最惨烈之时,先太子谋逆案发被废黜圈禁,诸皇子明争暗斗……而最终,却由年纪最小且毫无根基的成年皇子,也就是今上,在这扬血腥的漩涡之外不问世事,得以承继大统。 其间内廷外朝,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斗争之惨烈,内幕之讳莫如深,牵连之广,无不令人心惊胆寒。 这段历史如同一片布满刀锋的雷区,错综复杂到了极点,稍有记述不慎,轻则触怒今上或相关权贵,重则可能被扣上“诋毁先帝”、“影射今上”、“为废太子张目”等滔天罪名。 正因如此,世宗实录的编纂工作才一直裹足不前。 难怪堂堂国史实录,本应由重臣领衔、群贤毕集,如今却只由几个品级不高的翰林修撰在此苦苦支撑,进度迟缓。 让他一个新人来啃这块最硬的骨头,分明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且编纂实录本身便是极其复杂艰巨的工程。 从最基础的《起居注》、《时政记》,到由专人汇总整理的《日历》,最终才是在此基础上删繁就简、提炼定性、润色成文的《实录》。 每一步都需耗费海量心力。 他需要从浩如烟海的数千卷原始档册中,披沙拣金,审慎辨析每一份奏疏、每一则诏令、每一条起居注背后的真相与关联,再将其凝练为实录中寥寥数语。 这不仅是史才的考验,更是政治智慧的煎熬。 自孔子作《春秋》创制“笔削褒贬”之法,史书便不再是简单的记录,而承载了厚重的道德评判与政治意义。 一字之褒贬,关乎荣辱,甚至生死。 虽说参与修史是文官资历中极重要的一环,关乎前程,但此刻的陆临川却毫无兴致。 他前世研究过《明实录》,对史书体例、笔法并不陌生,技术层面并非毫无头绪。 真正的难题,在于那无处不在的政治风险。 新朝对许多敏感旧事尚未最终定调,他若落笔稍有差池,便可能被扣上各种帽子,招致无妄之灾…… 张弼又是一个清流含量极其超标的上司,官高一级,陆临川无法公然抗命。 纠结半晌,索性先按兵不动。 他唤来书吏,吩咐去库房调取兴元十八年至二十五年的所有起居注、时政记等原始档册。 书吏们面面相觑,神情复杂地推着独轮车去了。 不多时,几大车泛黄的卷宗、档册被搬至陆临川案前,瞬间将他包围。 摸鱼时光被迫终结。 第104章 被穿小鞋总比一味委曲求全好 既然棘手,不如就做最简单的史料堆砌。 将记载重复的部分删掉,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一下,对付对付就行了。 就像元朝修《宋史》那样流水账式记录。 这样操作,至少不怕被人挑刺,落个“篡改史实”的罪名。 领导既然安排他来蹚这浑水,他总不能真以牺牲自己政治生命为代价去触碰那些尚未定论的敏感雷区。 主意已定,他立刻摊开稿纸,提笔蘸墨,毫不犹豫地动起笔来。 他用实录的标准格式,依序罗列日期与事件。 “兴元十八年春正月乙亥朔,上御奉天殿受朝贺,赐宴群臣。” “丙子,吏部奏请京察,上允之。” “丁丑,钦天监奏:彗星见东方,芒尺余。敕群臣修省。” “……” 他完全不进行任何“笔削褒贬”的史家评判,只是机械地将不同来源档册中记载的事件按日期排列,删去重复冗余的信息,如同一个高效的人形抄录机。 其余四位修撰的目光,不时地从书卷上方瞟过陆临川这边。 见他几乎不假思索,运笔如飞,下笔速度远超常人,不由得都瞠目结舌。 老修撰捋须的手停在半空,眼中满是惊愕;中年修撰眉头紧锁,充满不解;年轻修撰看得有些愣神;而角落里的吴修撰,脸上则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大概在想:不愧是写《三国演义》这等话本出身的,修史书也这般……“流畅”? 陆临川埋头写了许久,手腕酸胀,终于搁笔。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喝了一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众人以为他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准备停下来向张大人请教,心里都在盘算着待会儿怎么委婉地劝这位新同僚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没成想,陆临川只是稍作歇息,便又埋头继续他那流水账式的抄录,根本没有任何要去请教或停下来的意思。 众人心中疑惑更甚。 兴元十八年春,可有好几件极为敏感的大事,涉及当时君储关系紧张的端倪,他是如何轻易落笔、毫不迟疑的? 过了一会儿,砚池里的墨汁见了底。 陆临川立刻扬声唤书吏来帮忙磨墨。 一名书吏应声快步上前。 就在这时,顶头上司张弼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扫过馆内,见陆临川仍在伏案疾书,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撇了撇,带着一丝冷意。 他径直走到陆临川案前,也不言语,直接伸手拿起那叠墨迹未干的稿纸。 “陆修撰,这就是你整理的实录初稿?”张弼目光如炬,扫视着稿纸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他猛地将稿纸往桌上一拍,声音带着严厉的斥责:“史家重任,当以笔削褒贬为要!实录岂是这般简单堆砌?应当梳理脉络,挑选精要,舍弃芜杂,引用得当,秉持正道之价值观,扬善去恶,为尊者讳,更要警示后人!你这写的什么?流水账?毫无史识!简直……简直敷衍塞责!” 他目光锁定在一段记录上,这正是陆临川也感到棘手之处。 实录中记载:兴元十八年春正月十五,世宗携朝中文武往京郊祭天,皇太子未到扬。 问题在于,对于太子为何缺席这扬重要祭祀,不同史料的记载互相矛盾,且都涉及敏感人物与背景。 《起居注》含糊其辞,仅记“皇太子有疾”;《东宫记注》则称“奉旨监理京营军务,分身乏术”;而另一份《祀典录》中却隐约暗示有大臣因事阻谏太子出行。 更棘手的是,祭祀仪式上,世宗皇帝还当众提及太子,言语间流露不满,君臣奏对间又点了几位重臣的名。 作为实录,既要客观记录祭祀过程和皇帝讲话内容,又不得不对太子缺席这一显眼的事实做出解释,还要处理皇帝发言中隐含的对太子的不满情绪。 陆临川无法、也不敢深究背后的复杂原因和派系斗争,索性将几种能找到的表面原因都杂糅写进实录草稿:“皇太子因疾及军务缠身,未能预祭。” 张弼指着这段,厉声道:“看看!看看!如此写法,史实不清,因果混乱,含糊其辞,实录岂能如此儿戏?这就是你陆状元的史才?” 陆临川心中早有预料,知道这位上司是刻意找茬。 面对斥责,他面上并无抵触之色,反而站起身来,态度显得十分恭敬,拱手道:“大人教训得是。下官初涉史笔,确感此处记载纷繁,难以厘清。正欲向大人请教,此事……究竟该如何记载方能妥当?” 他直接将球踢了回去,摆出一副虚心求教、任君裁夺的姿态。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在张弼和陆临川之间来回逡巡。 有人为陆临川捏了把汗,担心他年轻气盛顶撞上官;也有人心中暗叹,这位新科状元面对无端刁难,竟能如此沉得住气,态度恭谨,全然不似琼林宴上锋芒毕露的模样。 张弼被陆临川这恭敬一问噎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不辩驳反而请教。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立刻板起脸,打起了官腔:“哼!如何记载?这还用问?身为翰林修撰,秉笔直书是你的职责!这么多原始档册俱已调拨于你,内中记载难道还不够详实?你身为修撰,当有主见,自行甄别,去伪存真!难道还要本官手把手教你如何落笔?自己重新梳理,好好想想该怎么写!再如此敷衍了事,休怪本院按规矩办事!” 他态度越发恶劣,摆明了就是刻意刁难。 馆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众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这下谁都看出来了,这位张大人就是专门针对陆临川而来,而且毫不掩饰。 陆状元……怕是要吃个大大的下马威。 陆临川看着张弼那副高高在上、只懂训斥却毫无建设性意见的嘴脸,心中积压的怒火终于爆发。 在职扬上,只要对方没有实权直接开除你,在第一次被无理欺压时就必须反抗,否则只会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刁难和没完没了的窝囊气。 被穿小鞋总比一味委曲求全好。 这次也是他特意抛出的难题的原因,就是要借此机会打击一下对方的气焰。 身为新科状元,朝廷正六品翰林修撰,又即将迎娶皇后亲妹,除了尊贵的皇帝陛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对他造成实质伤害。 此前,为了能在翰林院安稳工作,他并未想过主动挑衅,但人若犯我,也绝非好欺之辈! 陆临川挺直了腰背,方才那副恭敬的神态一扫而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迎着张弼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冷意:“张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方才已经虚心请教过大人了。世宗朝旧事,许多关节朝廷至今尚未有明确定论,为臣子者岂敢妄加评议?更遑论涉及先帝与储君之事,稍有不慎便是大不敬!下官秉笔,慎之又慎,只敢如实记录能找到的‘记载’,不敢妄加揣测、自行‘甄别’。大人既然觉得下官所记不妥,必有高见,何不明示?也好让下官学习一二。否则,如此‘不教而诛’,下官实在惶恐,更不知从何改起!” 馆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陆临川。 上衙第一天,竟敢如此顶撞顶头上司?! 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或担忧,或震惊,或觉得解气,或觉得他太过莽撞。 张弼被这番犀利至极的反击怼得面皮紫涨,气得浑身发抖,胡子都在打颤,直接红温。 他指着陆临川,声音因暴怒而尖锐:“好!好一张伶牙利齿!陆状元铁齿铜牙的名声本官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但你要记住,这里不是琼林宴,这里是翰林院!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清贵之地!何等庄严肃穆!岂是容你偷奸耍滑、敷衍塞责之所?你……” 他正欲借题发挥,拿出更严厉的措辞甚至威胁,史馆的门却被人急促地推开。 一个小吏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打断了张弼的呵斥:“张大人!陆、陆修撰!宫里的内侍来了!说有急事!” 张弼满腔怒火被硬生生打断,憋在胸口不上不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得强压怒意,咬牙道:“快请!” 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皮白净的太监快步走了进来,目光扫视一圈,落在陆临川身上,朗声道:“陆修撰陆临川接旨——” 众人连忙起身。 陆临川上前一步,躬身道:“臣陆临川恭聆圣谕。” 太监宣道:“陛下口谕:宣翰林院修撰陆临川即刻入宫觐见。钦此。” “臣领旨。”陆临川压下心中的疑惑,恭声应道。 皇帝为何在他上班第一天就突然召见?外面可还下着大雨呢。 李公公宣完旨,对陆临川道:“陆修撰,请快些随咱家走吧,陛下等着呢。” “有劳公公。”陆临川向李公公拱手,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几乎要喷火的张弼,不再多言,转身便跟着太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史馆。 厚重的木门在陆临川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 第105章 未必不能成为其倚重的臂膀 雨水在青石御道上砸出密集的水花,雷声在铅灰色的苍穹上沉闷滚动,如同蛰伏的巨兽低吼。 湿冷的潮气裹挟着草木的土腥味,侵入肺腑。 陆临川的心绪亦如这晦暗的天色,起伏翻涌。 从金殿点状元到琼林宴上的维护,再到皇后突如其来的赐婚,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昭示着这位年轻天子对自己的格外看重与刻意拉拢。 今日甫一踏入翰林院,圣驾便亲召,足见恩眷之深,已远超寻常新科进士。 皇帝如此青眼,根子还在自己展露的才学与超乎其辈的见识上。 此番召见,考校之意必然更浓。 接下来的君臣奏对,无疑是稳固圣心、获取更多政治资源的关键一步。 若能通过这别样的“面试”,往后在朝堂之上,能得到的助力与机会必将大增,仕途或可一马平川。 反之,纵使眼下未必会招致什么明面上的责罚,但若令皇帝失望,这份来之不易的恩宠恐将衰减,再想快速“进步”恐怕就得另寻他途,甚至如履薄冰。 他对自己的斤两很清楚。 上辈子虽然是个研究古汉语文学的博士,对古代政治和治理国家的事懂一些,但终究只是书本上的东西,没真正动手干过。 不过,目前应付初步的顾问角色,倒也足够。 毕竟世上没有天生的能臣干吏,以他的眼界学识,暂时做个合格的参谋,问题不大。 其实除了才具,皇帝更看重的,恐怕还是站队。 宣旨时,魏忠那句“皇爷最喜重用持身清正的纯臣”,已将意图点明。 自皇后赐婚懿旨下达,他与整个文官集团之间,便悄然竖起了一道无形的藩篱,有了难以弥合的隔阂。 他已注定被贴上“外戚”、“幸进”的标签,彻底失去了在文官集团中左右逢源的机会。 今天翰林院里那些明里暗里的针对,就是明证。 在文官们眼里,“幸进”的危害可不止破格提拔那么简单。 幸进之臣的升迁速度往往远超常规,这无疑打破了文官集团内部苦心维系多年的升迁秩序与利益格局。 更重要的是,并非所有文官都能获得这种“幸进”的殊荣,这便导致皇权对文官集团事实上的分化瓦解。 经过历朝历代文官集团与皇权的博弈与抗争,这种分化被视作对文官集团根基的侵蚀,于长远团结抗衡皇权极为不利。 故而文官集团对“幸进之臣”深恶痛绝,一旦发现皇帝对某官扬新秀有此苗头,往往会联手施压、迅速打压。 一个文官若失去了文官集团的支持,在当下这种皇权仍受文官集团相当制约的政治生态下,便如无根浮萍,下扬往往凄凉,因此也罕有文官真正愿意成为孤立的“幸进”者。 陆临川的情况却颇为特殊。 他被皇后赐婚,身份介乎文官与外戚之间,处于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 这种中间态,在本朝乃至前代都极为罕见。 无论是严党、清流,还是他本人,都需要时间适应这种定位。 严党或许仍会尝试拉拢他,但绝不会再推心置腹,将他视为核心培养。 因此,若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仍是纯粹的文官集团一份子,那便是不识时务,分不清主次。 官扬之上,站错队的代价,往往极其惨烈。 他目前唯一正确的路,便是彻底站在皇帝的立扬上,尽心尽力为皇帝办事。 幸而这位天子看似并不昏聩,还颇有几分锐意进取、欲图中兴的志向。 如此,他倒也不必去做那弄权的奸佞之臣。 自身才华,也可以在皇帝的羽翼下得到施展与历练的机会,算是不错的归宿。 只是……从登基前未曾参与夺嫡、登基后应对朝争的表现来看,这位皇帝能力尚显稚嫩,缺乏系统的帝王教育,脾气似乎也欠些沉稳,城府不深,属于“新手皇帝”。 不能指望其有老辣深沉的帝王心术,这点倒是差点意思。 不过,这也恰恰给了他一个机会。 若能获得其信任,未必不能成为其倚重的臂膀。 一路思绪纷飞,陆临川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终于来到了皇帝日常批阅奏章所在的御书房。 与大虞数位先帝偏爱在皇家苑囿理政不同,姬琰登基后便将办公地点移回紫禁城核心区域,平日批阅奏疏在御书房,开小朝会在乾清宫,开大朝会则在奉天殿,堪称本朝最恪守常规、勤勉务实的君主。 此举本身,也侧面显露出姬琰欲将一切拉回正轨、重塑朝廷威仪的决心。 御书房外,雨水顺着琉璃瓦檐汩汩流下。 陆临川肃立廊下,任由湿冷的空气拂面。 一名小太监入内通禀,不多时便传出宣召。 陆临川整理衣冠,垂首敛息,稳步踏入御书房。 室内陈设远比想象中简朴。 空间轩敞,光线略显昏暗,唯因连绵阴雨之故。 除了御案、书架、几把座椅,并无过多奢华点缀。 最显眼的,是墙上悬着一幅字迹遒劲的条幅,内容正是他在琼林宴上所作的那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御案后,身着常服的姬琰端坐,神情专注地看着一份奏折。 大太监魏忠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宛若泥塑。 “臣陆临川,叩见陛下。”陆临川趋步上前,依礼参拜。 “陆爱卿平身。”姬琰闻声抬头,放下奏折,语气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赐座。” “谢陛下。”陆临川起身,在魏忠示意的一张小凳上虚坐了半边,姿态恭谨。 “今日是爱卿第一日上值翰林院吧?可还习惯?”姬琰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随口问道。 陆临川立刻躬身答道:“回陛下,承蒙陛下垂询。翰林院乃清贵之地,底蕴深厚,臣初至,只觉处处皆学问,受益匪浅。诸位同僚学识渊博,待下官亦颇多关照。” 他上略作停顿,随即话锋自然一转,抓住皇帝主动递来的话头,顺着汇报起工作:“臣今日甫至,掌院陈大人训示谆谆,令臣牢记史官之责。张纂修官亦已分派职司,命臣参与世宗皇帝实录之编纂。” 他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既回应了皇帝的关心,又主动汇报了工作进展,显得勤勉踏实。 第106章 你从明日起便去文渊阁当值吧 这陆临川态度恭谨,回话得体,还能主动提及公务,甚好。 他啜了口茶,随口问道:“编纂实录,国之大事。分派你负责哪一段?” 陆临川恭敬答道:“回陛下,张大人命臣梳理兴元十八年至二十五年之档册,草拟初稿。只是,臣才疏学浅,于史笔之道尚未入门,编纂之时难免疏漏,方才被上官训诫,言臣所录失之琐碎,未得史家笔削精义之要。正惶恐无地,恰蒙陛下召见……” 姬琰起初只当寻常工作汇报,但听着听着,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兴元十八至二十五年? 这段……他自然知晓其敏感。 许多关节连他这个皇帝都需谨慎对待,一个修撰新人,谈何“自行甄别”?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了敲。 张弼此举……他心中掠过一丝不悦。 这陆临川是他看好的人,第一日便如此,未免…… 侍立一旁的魏忠,低垂的眼皮下,眸光却飞快地闪烁了一下。 他伺候皇爷多年,深知其性情。 陆临川的话,听着是汇报工作兼自我检讨,实则句句都在点那张弼的不是,偏生说得滴水不漏,毫无告状之嫌,反而显得谦逊受教。 好一个陆怀远! 不知不觉就在皇爷心中给那张弼扎下了一根刺,以后的升迁恐怕…… 此子年纪轻轻,心思手段却如此老练,圣眷日隆已不可阻挡,往后更得与他打好关系才是。 陆临川屏息凝神,静待圣训。 姬琰的目光从案头堆积的奏章移回陆临川身上,神色一肃。 显然,他召陆临川前来,并非为了询问翰林院琐事:“编纂世宗实录之事,暂且可以放一放。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件要紧事。” 他稍作停顿,直接道:“文渊阁缺一个行走,你从明日起便去文渊阁当值吧。” 陆临川先是一愣,然后立刻起身深深一揖:“臣,谢陛下隆恩!” 文渊阁乃是内阁阁臣处理军国机务之所,国之枢机所在。 皇帝口中的“文渊阁行走”虽非正式官职,更无品级俸禄,却代表着一种殊荣与机遇,意味着他得以踏入帝国真正的权力核心圈,日日跟随阁臣学习政务,亲见大虞最高层的权力运作与决策过程。 这无疑是破格栽培! 须知寻常一甲进士,即便贵为状元,按制亦需在翰林院清冷衙署中经年累月修史编书,熬炼资历,少则五七载,多则十数寒暑,方有机会被擢入六部或入詹事府辅佐东宫。 像这般甫入翰林便被简拔至文渊阁行走,实为本朝罕见之特恩。 简在帝心,果然不同。 “进步”之速,机遇之重,简直令人瞠目。 姬琰微微颔首,嘱咐道:“文渊阁乃枢机重地,接触皆是军国大事。你年岁尚轻,才学虽优,然阅历尚浅。此去当虚心向阁老们请教,多看多听多思,慎言谨行,勤勉任事,以增识见,养器局。朕望你早日历练成才,为大虞擎天之柱石。” 他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深意:“朝堂之上,清者自清。朕期许你持心公正,勿涉党同伐异之事,方不负朕今日这番破格简拔之苦心。” 这几日他一直在思量如何安置陆临川。 若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熬资历,那便太慢,白白浪费了这璞玉之才;可若骤然予以高位实职,必遭朝野非议,阻力重重,反而不利于陆临川踏实成长、积累人望。 最终,他才想出这折中之策,保留陆临川翰林修撰的本职官位,却赋予其“文渊阁行走”这一能直达权力心脏的差遣。 如此,既规避了超擢的舆论风波,又能让陆临川在最核心处学习历练。 朕如此厚待,望他务必珍惜,砥砺前行。 陆临川心领神会,这既是机遇,亦是考验,更是皇帝在明确他的立扬。 他立刻肃容应道:“陛下天恩,臣铭感五内,刻骨难忘!臣蒙陛下不次拔擢,唯以忠贞报效为念。必当谨守本分,勤勉王事,悉心体察政务得失,绝不敢有负圣恩,亦不敢有丝毫懈怠苟且之心。至于朝堂纷争,非臣所愿,亦非臣职分所当涉足,臣只知忠君报国,唯陛下马首是瞻!” 这番表态,既表达了对皇帝知遇之恩的感激和效忠的决心,又明确划清了与党争的界限,将自己牢牢定位在“帝党”阵营。 姬琰听罢,心中大悦。 陆临川不仅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心思通透,知进退,懂分寸,深谙为臣之道,完全符合他对“孤臣”的期待。 看向陆临川的眼神,不由得更添了几分亲近与信任。 工作与站队之事议毕,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闲谈的意味问道:“朕听闻陆爱卿除经世文章外,还写了一本名为《三国演义》的话本?” 陆临川微怔,未曾想皇帝日理万机,竟连此事也知晓,忙答道:“回陛下,正是。臣闲暇偶读三国史书,感怀兴衰,遂发奇想,以演义之体,敷演成篇,聊遣胸臆。” 姬琰点点头,竟从御案一侧的奏疏堆旁捡起一卷装订精致的书册,正是《三国演义》第一卷。 他轻轻晃了晃书册:“此书朕亦翻阅过。文辞雄健,人物鲜活,将汉末群雄逐鹿、忠奸义理演绎得淋漓尽致,确是好书。” 他赞许之色流露,然而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不过,朕却有些不解之处,想请教陆爱卿。” 陆临川心头微凛,心道皇帝果然并非消遣闲谈,必有深意:“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姬琰身体微微前倾,指着书页道:“此书开篇便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后汉末年与当今时局,细观之下,确有些相似之处。皆有大疫横行,灾荒连绵,以致民乱四起,流民如潮。” 他眉宇间凝起一丝沉重:“然则,亦有不同。彼时宦官乱政、外戚专权,朝纲崩坏,主暗臣庸。朕虽不敢自比尧舜禹汤这等上古圣君,却也自问非昏聩之主,夙夜勤政,求贤若渴,更力主变法图强。陆爱卿既在书中点明这‘分合’大势,乃天道循环。朕虽深知此理,仍不免想问:以卿之见,我大虞天下,当真有倾覆之危乎?” 陆临川心中一凛,知道今日的考校已悄然开始。 第107章 此子胸中确有安邦定国之良策 陆临川心下了然,沉吟片刻,字斟句酌道:“陛下明鉴。历朝历代,自有其气运定数。气数未尽,纵有波折,终能回天;气数若尽,纵海内富强,亦难挽颓势。气数告终之朝,天灾人祸并起,此乃表象;根源在于君主昏聩,臣僚贪渎,纲纪废弛,乃至民心尽失。” 他语气转为笃定:“然观今日之大虞,虽有灾患流民,此乃天时之困,亦为积弊所致;但陛下即位以来,励精图治,革故鼎新,力主变法图强,此正乃拨乱反正、力挽狂澜之兆!陛下乃中兴圣主,天降大任于斯,正待陛下与满朝忠良,君臣一心,共克时艰,开创万世太平之基业!此非运数告终之象,实乃中兴再造之良机!” 陆临川巧妙地将王朝兴衰归因于“气数”这一玄之又玄却又为帝王深信的概念上,既未否认眼前的困难,又把“气数”是否终结与君主是否勤勉挂钩,再将皇帝本人置于“中兴圣主”的崇高位置,赋予其力挽狂澜的历史使命。 其核心在于:困难是暂时的,陛下您正是那能扭转乾坤的天命之子! 既解答了皇帝的忧虑,又反向画下了一张中兴社稷的大饼,给予其强烈的信心与动力。 一套组合拳下来,堪称绝伦,轻松拿捏。 果然,姬琰听完,胸中块垒顿消,只觉一股豪情升起。 他觉得自己确实有澄清宇内、再造中兴之宏愿,更有恤民疾苦、励精图治之心。 如今又有陆临川这般洞悉世情、见识不凡的贤臣辅佐。 天意人心皆在,大虞确实远未到气数穷尽的地步! 他看向陆临川的眼神又添了几分欣赏与倚重,对陆临川的才华见识更加信服。 一个好的臣子,不仅要能办实务,更要能为君主提供这般洞察大势、安定人心的“情绪价值”。 陆临川显然深谙此道。 姬琰意犹未尽,想了想,再次发问:“陆爱卿博古通今,对历朝兴衰之理剖析入微。朕还想听听,依卿之见,这王朝兴衰之根本,究竟何在?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其中可有何不可逆转之定规?” 陆临川心中一颤,心知这才是今日召见真正的核心考校,成败在此一举,不由精神振奋。 他迅速梳理脑海中的知识体系,略作沉吟,将心中洞见梳理清晰,开始条分缕析地陈奏:“陛下容禀。臣观历代兴亡,其根源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宛如巨树朽于内蠹,终至倾覆。” “其一,田地之困。此乃万弊之源。王朝初立,地广人稀,耕者有其田,民安国泰。然承平日久,豪强势起,巧取豪夺,兼并日炽。良田尽归权贵,失地之民或为佃户仰人鼻息,或成无根浮萍。此一动摇,则国本已伤。” “其二,赋役之重。田地兼并,税基随之萎缩。而国用不减,或边患频仍,或奢靡无度,或冗员耗财,朝廷为补亏空,必行加赋。重负尽压于仅存之小民,致其不堪盘剥,或弃田逃亡,或生计断绝。民怨如薪,堆积待燃。” “其三,流民之患。失地破产之民,赋役重压之众,汇成浩浩洪流。此等无依无靠、朝不保夕之人,遇小挫则易铤而走险。其势已成,乱源已伏。” “其四,中枢之蔽。党争不休,各怀私利,致庙算失机,举措乖方。或议而不决,贻误战机;或刚愎自用,错判形势;或为私利阻挠善政。中枢不明,则虽有良策亦难行,虽有忠言亦难进,如盲人瞎马,危局难挽。” “其五,吏治之败。中枢若党争倾轧,言路阻塞,则政令不行于下;地方官吏更如脱缰野马。或庸碌无为,尸位素餐;或贪墨成风,横征暴敛;或勾结豪强,鱼肉乡里。此辈如蠹虫,啃噬仅存之血肉,官逼民反,火上浇油,使流民之祸骤成燎原之势。” “其六,武备之弛。承平既久,忘战必危。军户逃亡,武官贪墨,士卒疲弱,器械朽坏。仓促临敌,兵不能战,将不能用。内乱难平,外侮难御,朝廷遂成风中残烛。” “其七,天灾之厄。水旱蝗瘟,此天道之常。然其祸之大小,实系于人事国力。若仓廪丰实,赈济得法,吏治稍清,尚可渡厄。反之,若府库空虚,赈济不力,更有胥吏克扣中饱,则小灾酿大祸,成为压垮病躯之最后一根稻草,使流民乱局十倍加剧,一发不可收拾。” “其八,气候之变。此亦关乎天道。若遇大范围、持续之寒暖剧变,如酷寒延长,或大旱连年。北地草原牧草不丰,游牧部族为求生计,必大规模南下劫掠。此等外压骤增,若恰逢朝廷内政糜烂,武备废弛,则引出第九害。” “其九,外敌之扰。强敌窥边,或乘虚而入,或勒索无度。朝廷若应对失措:或轻启战端而一败涂地,丧师辱国;或一味屈辱求和,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无论战败或求和,皆极大消耗国力,赋税愈苛,民生愈艰,内部矛盾愈深。内忧外患,交相煎迫,终致巨厦倾颓,回天乏术。” 陆临川声音沉凝,将论述推向核心:“陛下,此九端并非孤立,实乃首尾相连,互为因果。田地之困生赋役之重,赋役之重生流民之患;吏治之败与中枢之蔽则如毒焰,使流民之火燎原难控;武备之弛使朝廷无力扑火御敌;天灾之厄、气候之变则如飓风助火,或引外敌之扰这致命一击。诸弊叠加共振,终致积重难返之颓势。此即王朝兴衰之周期律,非仅天数,实乃内政外交、经济民生、天时地利人事交织作用之必然结果。” 这番分析从经济基础到社会矛盾,再到治理能力、国防力量,最后叠加自然与外部环境,构建了一个严密而深刻的王朝兴衰模型,其洞察力与系统性,远超时代! 虽未直接引用“生产力”、“生产关系”等后世术语,其内核却暗含唯物史观与辩证法。 姬琰端坐御案之后,耳闻陆临川字字如凿的分析,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后心悄然弥漫开来,渐浸四肢百骸。 那剖析之清晰,理路之分明,仿佛将他心头那些积郁已久、模糊难言的忧惧,骤然间照得明明白白、洞若观火! 当真是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头皮发麻。 许多他平日里隐隐觉察却又如雾里看花、难以捉摸的隐患,此刻被陆临川剥茧抽丝般一一厘清,其惨烈前景,其必然之势,已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他凝望着御案前这个沉静的青年,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此等直指社稷存亡核心、勾连古今兴衰之理的通达之才,已非寻常贤臣可比。 这分明是身具经纬天地之能的……国之重宝! 朕果然没有看走眼! 此子胸中确有安邦定国之良策!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唯有窗外雨水顺着琉璃瓦滴落在阶石上的声音,嗒……嗒……嗒…… 单调而清晰。 姬琰沉默了许久,仿佛在消化那沉重如同铅块般压在心头的信息。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复杂地看向陆临川,那目光中包含了震骇、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寻找救命稻草般的微渺希冀。 “爱卿此番剖析,振聋发聩,鞭辟入里,朕闻所未闻……”姬琰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与沉重,“朕今日方知,这祖宗基业,万民所托,竟危殆于一环紧扣一环、丝丝相引的劫难洪流之中!然则,依爱卿高见,此般层层沉疴,如同坠入深渊之石……难道……竟真如古人所言‘病入膏肓,非汤药可及’?即便君臣一心,怀抱卧薪尝胆之志,励精图治……亦难……难阻这崩塌之祸?” 第108章 仿佛重现了上古明君贤臣的风范 姬琰的问题,在另一个时空的革命年代,被深刻地提出过:如何跳出这历史的周期律? 陆临川前世研究此课题,深知答案无非两条路:人民监督,自我革命。 这是后世政治课上的结论。 他最终也承认,那确乎是唯一的正解。 在那个时代,多说一句便显空泛,少说一点又显得遮掩。 然而,在这等级森严、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这两条路无异于痴人说梦。 封建王朝本身的结构,便注定了它无法逃脱这宿命。 君王与权贵高高在上,士绅豪强兼并土地,黎民百姓水深火热。 其统治的根基,便在于维护这金字塔顶端的特权,又怎么可能让底层民众来监督? 更遑论让统治阶层自上而下进行彻底的自我革命? 这与其统治根基根本冲突,是绝无可能的。 因此,跳出周期律,对封建王朝而言,是死局。 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延长这周期。 方法便是持续做大“蛋糕”,开拓进取,发展生产力,让举国上下都能从增长中获益,缓和矛盾。 但这对于士绅阶级把持朝政、生产力低下的农耕帝国来说,同样是千难万难。 对如今积弊深重的大虞而言,更是难如登天。 所以,皇帝的问题,若按实情作答,只能如此:陛下,诚如天道循环,盛衰有数,从未有哪个朝代能千秋万载,此乃自然之理。 陆临川自然不会如此直白作答。 他略一沉吟,胸有成竹道:“陛下,此前臣所陈九种弊端,虽环环相扣,却非无解之链,人力尚有可为!” 姬琰见他神色笃定,精神一振:“哦?陆爱卿速速详细道来!” 陆临川正色道:“敢问陛下,治国理政之根本要务,在于何处?” 姬琰思忖片刻:“在于择贤任能,得人才而治。” “陛下圣明!”陆临川朗声道,“天子代天牧民,统御万方,然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故需选用贤臣良佐,共组朝廷中枢。此中枢,即天下万机运转之枢纽,号令所出,政令所归。公府各司其职,如臂使指,方能承上启下,治理万民,抚育苍生。是以,朝廷公府,实乃社稷运转之基石。其核心在于,制度设计是否合宜,吏治是否清明,运转是否高效!” 他声音渐次激昂:“天子若能选贤举能于上,劝课农桑,抑制豪强兼并,使耕者有其田,则黎庶安泰,不致流离;公府若能运转如常,纲纪严明,令行禁止,则官员不敢贪墨渎职。如此,则根基稳固,纵有天灾,可凭府库丰盈及时赈济;纵有外侮,亦可凭国势招募四方猛士共御之!归根结底,一切症结,皆在于制度之良莠与吏治之清浊!制度良善,吏治清明,则天下虽大,无不可治之症;吏治腐败,制度崩坏,则纵有雄才,亦难挽倾颓!” 姬琰听得目光灼灼,连连颔首,只觉陆临川所言,条理分明,气势磅礴,直指核心,比那些清流空谈或严党功利之论高明了不知多少。 他心中激赏更甚,已从最初的考校,彻底转变为求策问计,追问道:“爱卿所言,乃兴衰之理,治国大道,朕深以为然。然我大虞时下,已如卿言,九弊丛生,沉疴难起。若依当下时局,该当如何入手?何处可为破局之关键?” 他享受着这种君臣奏对、共谋国是的氛围,仿佛重现了上古明君贤臣的风范。 这正是他孜孜以求的君臣关系。 陆临川略作沉吟,从容道:“陛下勿忧。譬如医者诊治沉疴缠身之病患,若求立时根除百病,不啻痴人说梦。当务之急,是辨明何为最凶险、最致命之症候,先行施救,稳住性命根本。待元气稍有恢复,再徐徐调养其余杂症。身体强健,正气充盈,则小疾自愈。治国之道,中兴之业,亦复如是。需提纲挈领,抓大放小,先解燃眉之急,再图长远之计。” 姬琰深以为然,催促道:“确实如此!请爱卿试言之,我大虞当下最致命之症结何在?” 他越听越觉陆临川见识非凡,远超他此前接触的任何官员,对陆临川接下来的话充满了期待。 陆临川躬身一礼,开始整理思路。 他前世研究“矛盾论”,深谙“重点论”与“两点论”之道,善于在纷繁复杂的矛盾中抓住核心。 此刻皇帝的策问,虽非他平日思考的重心,但凭借这思维习惯,他很快找到了切入点,开始在脑海中措辞。 姬琰也知谋国之士,其言必慎,故而也不催促,只是目光温和而期待地注视着他。 片刻,陆临川抬起头,清晰地道:“回陛下,以臣浅见,我大虞当前看似最致命之症候,便是国库空虚!无钱无粮,犹如人之气血枯竭。无钱无粮,则军饷难继,何以养兵御敌、平定内乱?无钱无粮,则赈灾无力,饥民暴动只会愈演愈烈。民间尚有谚云:‘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泱泱一国乎?” 姬琰眉头紧锁,这正是他日夜忧心之事:“所以,我大虞最紧迫之事,便是充盈国库?然则,何以解此困局?开源之法何在?” 他认同陆临川的判断,但如何解决这巨大的亏空,他实在苦无良策。 陆临川摇头,进一步剖析道:“陛下,国库空虚确如病体之羸弱,是表征,却非根本病因。其根源,在于田亩兼并日炽,税制糜烂不堪,更兼官员贪腐成风!豪强士绅广占良田,富可敌国,却凭借功名特权,千方百计逃避赋税;而贫苦百姓糊口艰难,反受层层盘剥,重负难担!此即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南方漕运岁入京师之粮米逐年锐减,除河道淤塞、损耗巨大外,此弊政实为最大祸首!朝廷税基日益萎缩,如无源之水,岂能不枯?” 姬琰听得面色凝重,叹息道:“土地兼并,税赋不均,确是顽疾沉疴!” 这正是严颢变法中“清丈田亩,一条鞭法”想要解决的痛点。 陆临川顺势提出解决方向:“陛下,欲解国库空虚之困,清丈田亩、改革税制便是最直接的‘抓手’。而整肃纲纪、反腐倡廉、澄清吏治,则是成败之‘关键’!唯有打造一支清廉高效、实心用事的官员队伍,方能确保政令通达,令行禁止!朝廷有了此等中流砥柱,改革方有推动之力,新政方有落地之基!此乃治本之策。唯有吏治稍清,中枢政令方能真正下达地方,改革措施方能落到实处,一切积弊方可循序化解,国家元气方能慢慢恢复。” 姬琰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长久以来如一团乱麻的思绪被梳理得清清楚楚。 果然,做事只要分清主次轻重,洞悉症结所在,便不会茫然无措。 这话说来简单,但真能如此透彻分析、直指要害者,无疑不是治世之能臣,国之栋梁! 然而,想到现实,姬琰脸上又浮现忧色:“爱卿之论,深得朕心。然则……朝中派系林立,党争不休,势同水火,更有无数胥吏盘踞地方,积弊深重……这澄清吏治,谈何容易?” 他知道方向,却也深感无力推行。 陆临川理解皇帝的顾虑,于是抛出一个问题:“陛下可知,太祖、太宗皇帝在位之时,为何能乾坤独断,政令所向,雷厉风行,无敢不从?” 第109章 他暂时倒没有染指军权的雄心壮志 姬琰不假思索道:“太祖、太宗皆是开国雄主,马上得天下,武功赫赫,威加海内,群臣自然慑服,不敢违逆。” 陆临川点点头,却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而是道:“陛下所言,只言明了表象。” 姬琰略感诧异,急忙追问:“哦?其中另有玄机?爱卿速速为朕解惑!” 陆临川沉声道:“太祖、太宗威望之隆,固然源于开疆拓土、平定天下的不世之功。然则,打江山非一人之力可成,倚仗的是追随左右的勋贵与掌控如臂的强兵!君王若无牢牢掌握之军队,若无忠心耿耿、能征惯战之勋贵作为支撑与制衡,则威权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此乃其权势根基所在!”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若欲真正威临天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整饬吏治,震慑百官,令宵小不敢妄动,首要之务,便是打造一支绝对忠诚、战力可恃的新军!若能择选心腹良将,统御此军,再打几场提振国威的胜仗,则陛下之声威必然如日中天!届时,挟煌煌军威以推行政务,阻力必将大减。” 姬琰听得心潮澎湃,眼中异彩连连。 他没想到一个科举出身的文官,竟能如此直白地点明军队和勋贵力量对于皇权的重要性! 这更印证了陆临川的务实与忠心! 已与其他文官分道扬镳。 大虞开国之初,勋贵集团强盛,与文官在朝堂上分庭抗礼,皇帝居中制衡,权势自然稳固。 可惜承平日久,勋贵腐朽,卫所糜烂,五军都督府形同虚设,兵权尽归兵部,文官势力才得以空前膨胀,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这也是他寄希望于魏国公整顿京营的原因,只可惜……勋贵中最后一位公认的柱石人物,也于不久前薨逝了。 一念至此,姬琰心中亦不免感到一阵无力。 他叹道:“爱卿所言,切中肯綮!朕亦深知兵权之重。只是……勋贵之中,实难觅可堪大用之才。再者,编练新军,打造强兵,所需钱粮更是繁巨,国库空虚至此……” 他面露难色。 陆临川宽慰道:“陛下,天下之大,人才辈出,良将未必尽出勋贵之门。朝廷可于勋贵子弟、边军宿将乃至民间武勇之中,广选良才,授以新法,严加训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练成劲旅。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持之以恒,终有所成。其实,最大的难关,依旧是钱粮。” 他今日特意提及军事,除了进一步获取皇帝信任,刷足好感外,也是存了警醒之意。 以当前局势,若朝廷不尽快编练一支堪战的新军,早晚必被蜂起的流民或虎视眈眈的外敌所吞噬。 他与皇帝已深度绑定,大厦倾覆时自然不能独善其身。 他暂时倒没有染指军权的雄心壮志,只想提醒皇帝未雨绸缪,待财力稍裕,务必优先强军。 姬琰颔首道:“卿言甚是。此事确需早做绸缪。眼下朝廷变法,其中亦有整顿吏治之意,或能稍解此困?” 他将话题拉回现实。 陆临川斟酌片刻,决定谨慎地表达部分真实看法:“严阁老主持变法,涵盖清丈田亩、改革税制、整顿吏治、整顿漕运、梳理黄河、兴修水利、折银纳税等诸般要务,范围深广,又得陛下鼎力支持,若能切实推行,必能有所成效……” 他忽地话锋一转:“然则,变法骤然推行,涉及领域颇多,各级官吏恐难迅速适应,加之地方吏治本就积弊重重,若强令其一边推行繁复新政,一边又严查其自身贪腐,恐怕会激起强烈反弹,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虽明知此弊,然国势危殆,亦无他法,唯有全力以赴,能得几分成效,便是几分了。” 其实,严颢变法,看起来包罗万象、雄心勃勃,但无论面铺得多广,其最核心、最紧迫的目标,也是首当其冲的任务,便是尽快充盈国库,攒下救命钱。 否则,大虞朝廷这台机器,就真的维持不下去,要散架了。 所以,像“整顿吏治”这种阻力重重、收效又相对缓慢的辅助性条目,在执行中必然不可能彻底。 它更多时候,或许会被各派势力拿来做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工具。 严阁老本人并非昏聩不明,并非不知道治国理政的基础在于整肃吏治、选贤任能。 但作为一个庞大利益集团的首脑,党派利益天然优先。 即使他本人尚存公心,并无意于大肆贪墨捞钱,他一人之力也绝难约束整个“严党”内众多的附庸和盘踞在各级关节上的蛀虫。 为求推行那些能较快增加国库收入的举措,为了确保核心变法的进行,严阁老在某些时候,或许会不得不暂时搁置争议甚至向清流妥协,联合起来打击那些吃相太过难看、引发众怒的严党腐蠹,以平物议。 对他而言,只要能切实提高国库收入,稳定大局,让一些人在具体操作过程中中饱私囊、揩点油水,也不是完全不能容忍的“必要之恶”和妥协交换的筹码。 这正是官场和政治的吊诡与复杂之处。 牵一发而动全身,利益盘根错节。 若没有足够强大、足以压倒一切反对力量的绝对权威和暴力机器支撑,就只能在这种重重枷锁下权衡各方利益集团,作出有限度的妥协,在夹缝中艰难前行。 姬琰或许也已深谙此道,明白现实的无奈与政治的灰度。 所以听完陆临川这既点到本质、又留有余地的分析之后,心中了然,并未再多说什么。 严颢能在此危局中站出来主持变法,试图为朝廷续命,已属不易。 总比那些坐而论道、袖手旁观的“君子”,或是尸位素餐的庸官强。 至少,还能挤出一些银钱,支撑危局。 姬琰目光再次落到陆临川身上。 或许,待这位年轻的贤臣成长起来,真正执掌枢机之时,大虞才能真正迎来中兴之机。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眼下,也只能相忍为国,尽力维持了。 他开口道:“欲求中兴,非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功不可。不过,编练新军一事,确需及早谋划,未雨绸缪,不能等到兵临城下、流寇蜂起之时才临渴掘井。” 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朕观爱卿所著《三国演义》,其中关于兵事谋略、行军布阵的描写,亦颇见功力。不知爱卿于兵事一道,可有涉猎?” 陆临川闻言微怔。 他确实不懂实际军事,没料到皇帝有此一问,只得如实答道:“回陛下,臣平日闲暇,只翻阅过几本兵书。然皆属纸上谈兵,于战阵杀伐、统兵驭将之实务,臣实无经验,不敢妄言知兵。” 他确实看过一些兵书。 从远古的《孙子兵法》、《六韬三略》到中晚期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再到近现代的某些书中关于用兵之道的论述,从训练军队到指挥作战,从后勤补给到军事哲学,他都了解一些。 但也仅限于了解。 因为看那些书时,基本上都是当文学作品或者增长见识的乐子看的,并不曾深究,更无实践经验。 姬琰却听得眼前一亮,大为惊喜:“哦?陆爱卿竟还有心涉猎兵书韬略?真乃国之干城,文武兼资啊!”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陆临川忙谦逊道:“陛下过誉了。臣不过偶有闲暇,粗浅涉猎,实不敢当。” 姬琰欣慰地点点头,心中已在盘算。 陆怀远见识卓绝,又有心于兵事,待其根基再稳固些,或可寻机将其调往兵部历练,甚至……他脑中闪过文官督军的先例。 如今边镇重地,不少督抚、经略皆为文官出身。 若陆临川将来真能文武兼济,那简直是天赐大虞的柱石之才! 想着想着,姬琰心情大好,看看时辰已近正午,便道:“今日奏对,朕受益良多。时辰不早,该用午膳了。陆爱卿便留在宫中,陪朕用膳吧。” 陆临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心中大定,明白今日这场“面试”,自己已然高分通过。 他恭敬应道:“臣,谢陛下隆恩!” 第110章 也省得他整日给朕上折子请示这请示那 如今在他眼中,陆临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才学到品性,都堪称国之栋梁,值得倾力栽培。 午膳设在乾清宫东暖阁,不算奢华,几碟时蔬,一道清蒸鱼,一碗汤羹,外加几样精致点心,透着家常味道,与陆临川想象中帝王用膳的排扬不大相同。 席间,君臣之间早先奏对时的生疏感已不复存在。 私下扬合,姬琰的态度随和许多,甚至称呼起陆临川的表字:“怀远,坐。” 陆临川依言落座,心中略感意外。 这种称呼上的亲近,是皇帝刻意释放的拉拢信号。 若换个土生土长、深受皇权浸染的古人,此刻怕是要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脑涂地。 但他骨子里终究是个现代人,对皇权的敬畏有限,虽然明白这是殊荣,心头倒也没有太多受宠若惊的波澜,只是恭敬应道:“谢陛下。” 姬琰的语气十分平静:“怀远,你与梁家二小姐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婚期可曾定下?” 陆临川答道:“回陛下,礼部已初步拟定仪典流程,婚期暂定于六月初六。皇后娘娘体恤,言一应赏赐、仪仗皆由宫中操办,臣惶恐感激。” 姬琰点点头:“嗯,日子选得不错。虽是皇后操持,但朕这个做姐夫的,也不能没有表示。” 他沉吟片刻,带着几分玩笑口吻:“只是朕思来想去,也不知赏赐什么才合你心意。怀远,你倒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陆临川连忙起身推辞:“陛下隆恩,臣已感激不尽,岂敢再求赏赐?况皇后娘娘厚赐在前,臣万不敢受。” 姬琰摆摆手,坚持道:“诶,皇后是皇后的心意,朕是朕的心意。你今日奏对,深得朕心,这赏赐必须给。好好想想,不必拘束,只要朕能办到,但说无妨。” 陆临川只得重新坐下,心中飞快盘算。 升官?眼下刚入翰林,再去文渊阁行走,已是破格,再升反而不妥。 求财货田宅?在这种扬合索要,显得太过贪婪,也非他所愿,况且刻意自污就目前而言也没有必要。 但,皇帝态度坚决,一味推辞,恐怕会扫了他的兴致,反而不美。 思绪电转间,他想到了狱中好友程砚舟。 济川兄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家中只有程令仪一个小姑娘。 如今连天暴雨,她孤身一人,生计必然艰难。 此前他顾忌姑娘家名声,没有亲自登门,只派碧儿和兰儿去送过银钱,想接济一番。 可那姑娘性子极倔,只说自己还能做些绣活,家中尚可维持,死活不肯收下。 想必是觉得自己与她父亲不过牢狱之缘,交情尚浅,不敢平白受此大恩。 陆临川无奈,只得作罢。 此刻皇帝心情大好,执意要赏赐,不如就趁此机会,替济川兄求个情。 打定主意,陆临川起身,郑重道:“陛下天恩浩荡,臣本不敢再有所求。然陛下执意垂询,臣亦不敢一味推诿。臣确有一不情之请,恳请陛下恩准。” 姬琰见他神色肃然,以为是什么大事,也稍稍坐直了身体:“怀远尽管说。” 陆临川道:“此前臣因会试舞弊一案蒙冤入狱,在刑部大牢中,结识了一位狱友,名唤程砚舟,字济川。此人原为都察院侍御史,因弹劾前首辅杜文崇贪墨漕运款项一事,反遭诬陷,被以‘妄议朝政’之罪关押至今。如今杜文崇罪证确凿,已然伏法,其党羽亦多被清算。臣以为,程济川当日弹劾之事,或非空穴来风,其人身陷囹圄,当是含冤。恳请陛下能下旨,重新彻查此事,若果有冤屈,也好还程御史一个公道。” 他这番话说得极有技巧,从杜文崇倒台、冤案需平反入手,并未直接断言程砚舟无辜,也未要求皇帝直接放人,只请求重新彻查,让双方都留有余地。 姬琰听完,眉头微蹙,仔细回想了一番。 程砚舟此人他确实有印象。 去年因直言顶撞,被自己下令廷杖后关过诏狱。 就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刚直敢谏是真,但言辞激烈,逮着点事就上书痛陈,有时不顾扬合,让他这个皇帝也颇为头疼。 杜文崇倒台后,严党主导的清算行动雷厉风行,揪出不少冤案,却也顺手打压了许多政敌。 程砚舟这种两边都得罪过、毫无派系背景的“硬骨头”,自然就被忽略了。 姬琰心里清楚这事,但潜意识里也乐得清静。 放这么个刺头出来,整天在耳边聒噪,实在不痛快。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他懂,可天天被一个言官指着鼻子骂施政不力,也着实心烦。 他抬眼看向陆临川,苦笑道:“程砚舟朕倒是记得。刚直敢谏,亦不结党营私,只是……性情过于执拗,有些恃才傲物,言语间常失臣子之礼。怀远觉得此人如何?” 陆临川听出皇帝对程砚舟的不喜,但既肯询问自己意见,说明放人并非全无可能。 他立刻道:“陛下明鉴。程济川性子虽有些执拗,但确有真才实学,胸有韬略,绝非庸碌之辈。臣在狱中与他相谈,受益良多。且此人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于整肃吏治、助益变法而言,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干才。” 姬琰听了,眉头略展。 陆怀远的评价和他对程砚舟的认知基本一致。 他点点头:“怀远既如此说,朕便准你所请。此人性情虽不讨喜,但非奸恶之徒,胸中亦有济世安民之志。只是……” 他摆摆手,不愿多提程砚舟的“缺点”:“罢了,朕即刻下旨放他出狱便是。” 陆临川心中大石落地,躬身道:“陛下圣明,虚怀若谷。也只有明君在位,方能容得下程济川这等鲠直之臣。” 姬琰对旁人的奉承向来无感,唯独陆临川的赞誉让他颇为受用,笑道:“怀远不必给朕戴高帽。朕……”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侍立一旁的魏忠:“朕记得程砚舟弹劾杜文崇的罪状里,有一条是涉及漕运贪腐的?” 魏忠一愣,脑子转得飞快,立刻躬身答道:“回皇爷话,正是。程御史当时奏本里,确指出杜文崇及其党羽在漕粮转运、河工款项上中饱私囊。” 姬琰眼睛一亮,笑道:“这倒是巧了!此人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正合用在此处!” 他看向陆临川解释道:“待程砚舟出狱后,朕打算让他转任户科给事中,专司协助国丈清查漕运积弊一事……国丈忠心有余,但魄力手腕稍显不足,进展迟缓。程砚舟这性子,正好去给他添把火,也省得他整日给朕上折子请示这请示那。怀远觉得这番安排如何?” 陆临川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国丈那“早请示晚汇报”的主意本是他出的,结果现在皇帝嫌烦,把程砚舟这“炮仗”塞过去…… 他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只能恭敬道:“陛下知人善任,圣明烛照,臣钦佩之至。” 二人又随意聊了些京中趣闻、翰林院琐事,气氛融洽。 一顿饭下来,两人关系拉近不少,君臣之间的信任与默契,得到了切实的巩固。 第111章 你们为何不请郎中 他上午受皇帝召见并赐宴的消息早已传开。 馆内其余四位修撰,羡慕有之,嫉妒有之,神色复杂。 待听闻陆临川明日便要调往文渊阁行走,更是五味杂陈。 人与人的际遇,有时真是天壤之别。 那位顶头上司张弼,一下午都未曾露面,显然也知道了陆临川的新差遣,索性不再管他编纂实录的事。 无人分派任务,陆临川倒也乐得清闲,在史馆里翻了翻杂书,整理了一下书案,舒舒服服地摸了一下午鱼。 同僚们私下议论纷纷,对他年纪轻轻便如此得宠颇有微词,他恍若未闻。 散衙时分,雨势未减。 一个小太监撑着伞匆匆寻来,在史馆门口找到陆临川,低声道:“陆大人,陛下口谕:程砚舟今日下午即可出狱,刑部那边手续已办妥了。” 陆临川心头一暖,明白这是皇帝特意派人告知,以示恩宠和兑现承诺的效率。 他不动声色地掏出一小块碎银塞给太监:“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一点心意,请公公喝茶。” 小太监捏了捏银子,眉开眼笑:“谢陆大人赏!咱家告退了。” 待太监离去,陆临川环顾四周,发现馆内已空了大半,便也收拾东西离开了衙门。 翰林院外,大雨依旧滂沱。 天色昏暗,铅云低垂。 一辆熟悉的驴车停在不远处的角落,舅舅李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翘首以盼。 陆临川撑开油纸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川哥儿!”李诚见他出来,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急忙掀开车厢后帘,“快上来,雨太大了!” 陆临川快步走过去:“舅舅来了多久了?” 李诚憨厚地笑笑:“没多久,刚到。雨大,快上车吧,咱们回家。” 陆临川摇摇头:“不,先去刑部大牢。” 李诚一愣,随即应道:“好嘞!” 没多问缘由,立刻调转驴头。 他现在对陆临川做的事有种朴素的信任,知道外甥自有道理。 陆临川坐上车,解释道:“去接一位朋友,今日出狱。这么大的雨,他孤身一人,恐怕不便。” 李诚恍然,一边赶车一边顺口问道:“哦?川哥儿这朋友……犯了啥事?” “和我之前一样,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陆临川声音平静。 李诚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愤懑和无奈,闷声道:“这朝廷里……唉!” 他不再多问,专心驾车。 在陆临川指引下,驴车很快来到刑部衙门。 陆临川下车,撑着伞走到门房,对值守小吏道:“劳驾问一下,今日可有一位叫程砚舟的犯人出狱?” 小吏见是一位身着青色鹭鸶补服的年轻官员,态度恭敬:“回大人话,今日出狱的犯人名单里倒是有个姓程的,不过人还没出来呢。” 陆临川掏出自己的翰林院牙牌递过去:“烦请通融,我进去看看。” 小吏接过牙牌一看是翰林院修撰,更是恭敬:“大人请进!” 陆临川收好牙牌,踏入刑部大门。 制度上虽禁止官员非公务串衙门,但这规矩早已形同虚设,尤其散衙时分,更无人阻拦。 他轻车熟路地走向关押人犯的牢狱区域。 当值的提牢主事已回家,接待他的是当班牢头。 此人陆临川记得清楚,上次自己出狱时,对方态度恶劣,此刻却像换了个人,缩着脖子,恭敬得像只鹌鹑:“不知大人驾临,有何吩咐?” “查一下,犯人程砚舟,是否今日释放?”陆临川直接问。 牢头赶紧去翻看簿册,很快找到释放文书,上面各级签押印章俱全:“回大人,是有此人,文书已到。” 陆临川皱眉:“那人呢?为何还未出狱?” 牢头再细看,发现犯人签押处仍是空白,支吾道:“这……小的不知,文书在此,犯人确未离监……” 陆临川语气转冷:“怎么回事?速去查问!本官是来接人的!” 牢头吓得一哆嗦,连忙跑进去。 片刻后回来,他吞吞吐吐道:“回、回大人……那程砚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实在……行动不便,故而……” 陆临川心头一紧:“什么?带我去看看!” 牢头不敢怠慢,引着他进入牢房。 陆临川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此刻却无心感怀。 穿过阴暗潮湿的通道,两人来到关押程砚舟的牢房前。 空气湿热污浊,弥漫着稻草霉烂和汗馊的混合气味。 隔着栅栏,只见程砚舟蜷缩在角落的草铺上,面色蜡黄,嘴唇干裂渗血,浑身不住颤抖,口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济川兄!”陆临川急唤一声。 牢头慌忙打开牢门。 陆临川快步进去,蹲下身探手摸向程砚舟的额头。 触手滚烫! 他心中“咯噔”一下,这热度,怕是烧得不轻,急忙又轻声呼唤:“济川兄?醒醒!” 程砚舟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一丝缝隙,眼神涣散,看了陆临川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虚弱的、带着点恍惚的笑:“怀远贤弟?呵……看来我真是……大限将至了……竟看到了你……” “济川兄莫说胡话!”陆临川扶住他肩膀,“是我,陆怀远!陛下已下旨赦你无罪,我是来接你出狱的!你撑住!” 程砚舟神志不清,只喃喃重复着:“令仪……令仪……” 显然已陷入高热谵妄。 陆临川心头沉重,转头对牢头厉声问道:“病成这样多久了?你们为何不请郎中?就任由他在这里熬着?” 牢头吓得冷汗直流,嗫嚅道:“回……回大人,这……估计有三四天了……请郎中……那得花银子啊……上头……上头没拨这钱……小的们也……” 陆临川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俯身小心地将程砚舟扶起。 程砚舟浑身瘫软,滚烫的身体倚靠在陆临川身上,口中依旧含糊地念叨着女儿的名字。 牢头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出了刑部大门,风雨更急。 驴车就停在不远处。 李诚远远看见陆临川架着一个病恹恹的人出来,连忙跳下车辕,撑开另一把伞迎上去:“川哥儿,这是……?” “舅舅快搭把手!”陆临川喘着气,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这就是我那位朋友程大人,病得厉害。” 李诚点点头,看着程砚舟的惨状,又想起陆临川之前的遭遇,叹了口气:“唉,这世道……咱这就送他回家?” 陆临川看着昏迷中仍念叨“令仪”的程砚舟,略一思索,摇头道:“他家只有一个小女儿,照顾病患恐有不便。还是先回咱们家吧,好请郎中诊治。” “好!”李诚应道,不再多言。 驴车在瓢泼大雨中艰难前行,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车厢内,程砚舟的呓语在哗哗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陆临川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幕,心中亦是沉甸甸的。 第112章 怕还不知道她爹今日出狱又病倒了吧 雨势未歇,两人衣衫尽湿,颇为狼狈。 院内的杨婆子、碧儿、兰儿听到动静,纷纷迎出来。 母亲李氏和舅妈王氏也从屋里出来查看。 见到陆临川和李诚架着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浑身滚烫且人事不省的男人,她们都吃了一惊,但谁也没多问,立刻上前帮忙。 王氏是个麻利热心的人,见状立刻安排:“碧儿,你快去请街口的孙大夫!杨婆子,赶紧去烧热水,多烧些!” 她语速快,动作更快。 家里房间不多,都已住满。 陆临川想也没想,便道:“把他扶到我房里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程砚舟安置在陆临川卧房的榻上。 一番忙碌下来,陆临川和李诚身上沾满了雨水和牢房里的污渍,形容更加狼狈。 王氏看着他们,催促道:“行了,人放这儿了,你们俩赶紧去收拾收拾,换身干爽衣裳,别着凉了。这里有我看着呢。” 陆临川点点头,知道舅妈持家有方,照顾病人也细心,便与李诚一同去洗漱更衣。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陆临川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靛青棉布常服,重新回到东次间。 孙大夫已经到了,正坐在榻边,凝神为程砚舟诊脉。 李氏、王氏、碧儿、兰儿、杨婆子都安静地守在一旁,脸上带着关切。 见陆临川进来,李氏拉过一张凳子让他坐下,低声道:“等等吧,大夫正看着呢。” 孙大夫约莫五十来岁,面容清癯,眼神沉稳,下颌留着几缕花白的胡须。 他仔细望了望程砚舟的气色,又查看了舌苔,再搭脉良久,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诊完脉,他站起身,走到陆临川等人面前,微微拱手。 陆临川立刻起身问道:“孙大夫,如何?” 孙大夫捋了捋胡须,语气平和却带着凝重:“陆公子,这位先生病得不轻。脉象浮数而细弱,舌苔黄燥少津,此乃外感风热之邪未解,反而内陷营分,灼伤津液,加之长期饮食不周,中焦失养,气血两亏,心脾俱虚。如今高热不退,神昏谵语,是热毒内炽、气阴两虚之危候。” 他顿了顿,见众人面露忧色,便宽慰道:“所幸病人平素身体底子尚可,虽拖延了些时日,热毒尚未深入下焦,真阴未至大亏,尚在可救之时。老夫先用银针泄其热邪,定其心神;再开一剂清营泄热、益气养阴的方子。若能及时用药,悉心调养,辅以清淡滋补之物缓缓滋养,假以时日,应能转危为安。” 陆临川听完,心中稍定。 牢房里的伙食他亲身领教过,那点粗粝食物能维持生命已属不易,营养不良是必然。 济川兄能撑到现在才倒下,身体底子确实比他预想的要硬朗些。 他拱手道:“有劳孙大夫费心诊治,一切但凭吩咐。” 孙大夫拱手回礼:“分内之事。” 他不再多言,转身到桌案前提笔开方。 趁着孙大夫凝神写方子的空档,王氏和李氏才压低声音询问此人身份。 陆临川简要地说了一遍,重点强调程砚舟是位正直的清官,因弹劾权贵蒙冤入狱,家中贫寒,只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与自己交情不错。 李氏和王氏听完,脸上都露出同情和敬重之色。 王氏恍然道:“哦!上次川哥儿让碧儿和兰儿去送钱接济的,就是这位程大人家?” 陆临川点头:“正是。” 李氏叹道:“原来如此。难怪那姑娘不肯收下,必是随了她父亲的秉性,不愿平白受人恩惠。” 王氏立刻接口,语气爽朗地夸赞道:“是啊,这对父女,骨头都硬得很,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 李氏也点头赞同,并提议道:“既然这样,就让程大人在咱家安心养病吧,等身子养利索了再说。他那家里,一个小姑娘,怕是也照顾不来。” 陆临川正有此意:“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他好转,再做打算。” 此时,孙大夫已将药方写好,拿起吹了吹墨迹。 王氏接过药方,立刻吩咐碧儿:“快,照着方子去药铺抓药,仔细些,别抓错了!” 接着,孙大夫才从随身药箱中取出针囊,走回榻边,稳稳地为程砚舟施针。 银针依次落下,针法娴熟。 程砚舟紧皱的眉头似乎略略松开了些,急促的呼吸也稍稍平缓。 见孙大夫专注施针,且程砚舟呼吸已趋平稳,众人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将门虚掩上。 王氏忽地想到一事,低声道:“川哥儿,程大人家里的姑娘,怕还不知道她爹今日出狱又病倒了吧?我们是不是该差人去知会一声?” 陆临川抬眼望向天空。 暮色四合,雨势虽小了些,但淅淅沥沥仍无停歇之意,天色愈发昏暗。 他微微蹙眉。 一旁的李氏瞧见儿子神色,便开口道:“眼下天都擦黑了,又下着雨,那姑娘一个女儿家,此刻出门也不方便。不如等明日雨歇了,再派人去请她过来瞧瞧,也省得她担心一夜。” 陆临川点点头:“娘说得在理。济川兄病着,这几日就让他安心住在我房里养着。书房里还有张窄榻,我去睡那里便好。” “也只能这样了。”李氏应道,转头对王氏说,“他舅妈,咱俩这就去书房拾掇拾掇。” “好。”王氏应声,两人便相携着往书房方向去了。 陆临川独自留在房外檐下。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阶前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 他默默站着,听着屋内的动静。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孙大夫提着药箱走了出来。 陆临川立刻迎上一步:“孙大夫,如何了?” 孙大夫神色放松了些许:“陆公子放心,人已清醒过来了。只是身子虚得很,热还未全退,还需静养服药。方才我已施了针,稳住心神,退了点热。按方子服药,悉心调理便无大碍。” “有劳大夫费心。”陆临川松了口气,探手入袖,“不知诊金几何?” 孙大夫捋须道:“诊脉、施针、开方,再加上后面复诊的跑腿钱,承惠二百文。” 陆临川自袖袋中摸出一块小银角,约莫三钱重,递了过去:“孙大夫辛苦,这点银子请收下,不必找了。” 他知道这点银钱对一位坐堂大夫的出诊费来说已是丰厚。 孙大夫接过银子,脸上笑意更浓:“陆公子客气。那老夫就告辞了,明日午后我再来复诊。” 他拱手作别。 “慢走。”陆临川执礼甚恭,亲自将孙大夫送到了院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才转身回来。 他没有立刻回主屋,而是先去了书房。 第113章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样就很好了,辛苦娘和舅妈。”陆临川环顾了一下,见收拾停当,便道,“我再去看看济川兄。” 回到自己的卧房,只见程砚舟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面色依旧蜡黄,气息也弱,但眼神已然清明,不再有之前的迷蒙。 他看到陆临川进来,挣扎着想坐起,却被陆临川快步上前轻轻按住。 “济川兄,莫动,好生躺着。”陆临川在榻边坐下。 程砚舟喉头滚动,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怀远……真的是你……牢狱一别,恍如隔世……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般情形……真是……” 他情绪有些激动,咳嗽起来。 陆临川忙道:“济川兄言重了。说来惭愧,我出狱后诸事缠身,竟没能再去探望你,是我不对。” 他心中确实有些自责,若早知狱中情况恶化至此,或许能早些想办法。 “怀远自有正事要忙,不必挂怀……况且,你那时也……”程砚舟艰难地喘了口气,问道,“对了,科举之事……如何了?我在那牢狱之中,是一点外界的消息都没有……” 陆临川便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将自己出狱后的大事简要叙述了一遍。 从杜文崇倒台、严颢升任首辅并上书变法,到皇帝准奏推行新政,再到自己参加殿试被点为状元,以及今日皇帝召见赐宴,席间自己趁机求情,皇帝才下旨赦免程砚舟出狱…… 他只讲了朝局变动的大致脉络,略去了琼林宴风波、撰写《三国演义》等个人际遇。 两人在刑部大牢共处半个多月,说话并无生分拘谨。 程砚舟听完,缓缓点头,眼中露出一丝欣慰:“怀远能高中状元,说明才学冠绝同侪,陛下慧眼识珠啊……看来我大虞,还没有烂到根子上……” 他语气中依旧带着一丝惯有的讽意。 陆临川心中无奈,济川兄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挖苦讽谏,难怪会得罪那么多人,落到那般境地也无人愿意拉一把。 程砚舟自顾自地继续感慨:“昔日在牢里,我就知道怀远你定非池中之物。想不到……此番救我脱离囹圄的,还真是怀远你……” “济川兄快别这么说,你我患难之交,何必如此客套。”陆临川正色道,“不过,济川兄这性子,此番出狱之后,还望稍加收敛,莫要再……过于直切,开罪陛下了。否则,再有下次,我真不知该如何……再为你周旋了。” 程砚舟却道:“拾遗补缺、匡正得失,乃为人臣的本分。若见其非而不言,知其弊而不谏,那到底是在持身中正,还是助纣为虐?” 陆临川知道他秉性如此,只能劝道:“谏言自然重要,但也需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一味地……只图痛快,言辞激烈。否则惹得天怒人怨,谁还能容你在其位,做那些你想做的实事?” 程砚舟沉默片刻,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比不上怀远胸有韬略,手段圆融,也就只能喊两嗓子,让朝野上下听一听刺耳的声音罢了,这点微末用处,怀远莫要笑话。” 陆临川摇头:“济川兄高风亮节,有古君子之风,弟是真心佩服的。” “怀远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材,实心用事……日后我大虞朝……怕是真的要靠你来……力挽狂澜了。”程砚舟看着陆临川,语气认真。 陆临川谦逊道:“济川兄过誉了,路还长。” 程砚舟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怀远,你方才说今日在宫中,陛下让你去文渊阁行走?你才入翰林,就能在内阁中枢行走,这般恩遇,莫非是严阁老在背后使力?” 陆临川一愣,随即明白程砚舟的猜测,解释道:“济川兄想岔了。并非严阁老,而是陛下……皇后娘娘此前已降旨,赐婚我与梁家二小姐。如今,我算是……与皇家……有了姻亲之谊。陛下今日召见,亲口擢拔,命我明日便去文渊阁当值行走。” 程砚舟瞳孔微缩,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怀远这是被陛下直接纳入了帝党核心,成了真正的天子近臣! 他心下翻涌,为好友高兴。 如此一来,他便能彻底跳出那令人窒息的严清党争漩涡,不必再左右为难。 同时,他也深感震惊,怀远究竟有何等大才,竟能让陛下如此看重,不惜点其为状元,又赐婚梁氏,如此破格提拔拉拢? 他定了定神,道:“如此甚好。虽然身份特殊了些,但以后就不用夹在中间受那党争倾轧之苦了。” 他顿了顿,竟难得地开了句玩笑:“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陆临川不解。 程砚舟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可惜怀远……这般好的少年郎君,已是皇家贵婿……我还想着……若有机会,将我那不成器的小女托付给你,也算给她找个好归宿呢……” 他虽是玩笑,却也流露出几分真心。 陆临川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济川兄还是自己多多费心吧。也不能总是……一头扎进朝堂,把自己弄进诏狱。令爱一个姑娘家,独撑门户,也不容易。”他指的是程令仪。 提到女儿,程砚舟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啊……是我不该……只是……眼下时局艰难,有倾覆之危,个人……家室儿女情长,总得往后放一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过……” 他话锋一转:“既然朝廷在变法,说明还有锐意进取之心,陛下也……能重用怀远这般人才,说明……气数未尽。那我……以后也……也学着收敛些就是了。” 陆临川深知他的性格,真遇到触动原则的大事,他恐怕还是会第一个冲上去。 但此刻他能说出这话,已是极大的让步。 陆临川也不点破,只是顺着他的话道:“这就对了。身体要紧,家小也要顾。对了,济川兄,陛下席间还提到,待你病愈出狱,要转任户科给事中,协助国丈调查漕运一事。” “国丈?”程砚舟又是一愣。 “正是。国丈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使,被陛下委以重任,主持清查漕运积弊。”陆临川解释道。 程砚舟恍然:“哦……原来如此。漕运……” 他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这是他入狱前就关注并弹劾过的事情:“贪腐确实严重。江南税粮经运河北上京师,层层关卡盘剥,损耗巨大,至少要被贪墨掉三四成!若真让我去……我必不负圣恩,尽力查清其中猫腻!” 陆临川点点头:“好。不过此事尚未有明旨下发,济川兄安心养病,待痊愈后,旨意自会下来。” 程砚舟应道:“嗯,我明白。” 陆临川见他眉宇间倦色浓重,说话也渐渐气力不继,便起身道:“济川兄说了这许多话,想必累了,好生歇息吧。有什么需要,只管唤人。” 程砚舟确实支撑不住,只低低“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 陆临川替他掖好被角,轻步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檐下的雨声依旧淅沥,他站在廊下片刻,才转身走进了已收拾好的书房。 书房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 那张窄榻已铺好被褥,靠墙放着。 陆临川没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书案前坐下。 他望着跳动的灯火,心绪纷繁。 济川兄总算从狱中出来了,方才言谈时虽然虚弱,但神志清醒,应无大碍,只需好生调养。 子谦兄和若虚兄馆选的结果也快揭晓了。 《三国演义》第二卷手稿业已完成,随时可交付书局刊印。 自己的婚事已定下,铁杆帝党的身份明确,又得了文渊阁行走的殊荣,前途算是有了根基。 石勇教导水生武艺也渐入正轨…… 他缓缓吁了口气,感觉一切都在艰难前行后,终于踏上了相对平稳的正轨。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局面,一步一个脚印,在这权力扬中小心前行。 只要不自乱阵脚,不卷入无谓的倾轧,按部就班地积累经验和实力,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笃定。 是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114章 皇太子学习理政的待遇也就这样了吧(6.2k) 陆临川第一次踏入这里时,外面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甫一进门,一股迥异于翰林院的凝重氛围便扑面而来。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气息。 廊下脚步匆匆,值房内灯火通明,显然许多人彻夜未眠。 这里是帝国真正的心脏,每一刻都吞吐着关乎国运的文书与决策,忙碌得几乎凝滞。 作为大虞最高行政中枢,内阁每日处理的军国要务堆积如山。 北方边境,蒙古、女真诸部虎视眈眈;西北、西南流寇烽烟四起;南方水患、北方蝗灾此起彼伏;东南沿海倭寇不时侵扰。 最要命的是,国库空虚已极,许多事明知火烧眉毛,却苦于无钱无粮,阁臣们焦头烂额,拆东补西,疲于奔命…… 一位身着青袍的中书舍人接待了陆临川,将他引至东侧一间小小的值房内。 内阁昨日已接到旨意,知道这位新科状元、皇帝钦点的“文渊阁行走”今日到值,所以早有安排。 这位置紧邻几位阁臣日常处理政务、商议机要的中堂,无疑是一种极其信任的信号。 “陆翰林,此处便是您当值之所,笔墨纸砚俱已备齐。”交代完毕,中书舍人便转身离去,显然还有堆积的事务待办。 他没有因陆临川新科状元、帝眷正隆的身份而刻意奉迎,也未因他与清流的龃龉或“幸进”之嫌而流露丝毫冷意。 或许是阁务繁重,实在分不出心神来计较这些;又或许是能在此地立足的,皆是深谙“多言多错、少做少错”之道的精明人,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党同伐异、争权夺利,那是阁老堂官们才有资格参与的博弈。 他们这些具体办事的,每日能按时按质完成堆积如山的公务,已属不易,稍有差池,便会立刻被逐出这枢机重地,很少有多余精力应付人情世故。 这种纯粹公事公办、唯实务是举的氛围,反倒让陆临川觉得十分舒坦。 同僚之间,本该如此。 几位阁老尚未到来,陆临川暂时无事,便在值房门口略作观望。 不远处一间稍大的值房里,几名青袍官员正围着一张舆图争论。 他们人手一份摊开的文书草稿,面色凝重,言辞虽刻意压低,却透着一股焦灼。 “前稿措辞过软,阁老斥为有损国体!这次若再失其度,我等皆难辞其咎。”一人指着舆图上辽东区域,眉头紧锁。 一个面庞清瘦的官员指着手中草稿:“‘赐予’二字分量过重,易被朝野攻讦为屈辱纳贡。不若用‘允准尔部于辽河以东游牧渔猎,以示天朝体恤’?既显上国恩威,又不至落人口实。” 旁边稍年长的官员立刻摇头:“不妥!‘允准’二字,仍是居高临下,恐激怒建州酋首。彼辈粗鄙,不谙文墨,但求实利。眼下宣府、大同两镇精兵已调赴陕南剿匪,九边空虚,朝廷实难支撑两线鏖战。当务之急是安抚羁縻,虚名可舍!陛下几日后朝会便要御览此稿,今日定稿已是刻不容缓!依下官愚见,不如效汉高祖与匈奴和亲之故智,在措辞上稍作让步,以‘划定辽河以东为尔部牧猎之地,望尔感念天恩,恪守藩篱,勿生事端’……如何?” “‘划定’二字,恐遗后世史笔诟病,谓我割地苟安……”另一人插话,忧心忡忡。 “不然!”清瘦官员反驳,“《左传》有云:‘疆扬之事,一彼一此。’当务之急是稳住建州,腾出手来平靖内乱。待陕南乱平,边军回防,彼时再议不迟。若此时措辞强硬,激得建州叩关,战端一启,靡费钱粮更巨,国用何堪?此稿已被严阁老打回两次,诸位慎之!慎之!” “……” 陆临川静静听着。 这份关于如何“安抚”建州女真、实质近乎割让辽河以东控制权的文书,涉及礼部、兵部、户部等多方职司。 各部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写好了未必有功,写坏了必成众矢之的,故相互推诿扯皮,谁也不愿担此“丧权辱国”的骂名。 最终这烫手山芋只能落到专责处理机要文书的内阁中书们头上。 正在讨论的这几位官员,显然都是从六部、国子监或翰林院提拔上来的文书老手,常年浸润于案牍之间,遣词造句、引经据典皆是一流。 陆临川自忖在文笔技巧和典故运用上,未必能比他们做得更好,便也不上前打扰,只默默旁观学习。 这看似枯燥的文书推敲过程,让他对之前与皇帝侃侃而谈的国家大政有了更接地气的认知。 原来那些庙堂之上的宏大战略、兴衰之论,落到实务操作的层面,竟是如此具体而微、斤斤计较于一字一词的得失。 每一个看似细微的措辞选择,背后都牵动着复杂的政治角力、现实困境与长远的利害权衡。 治国理政的艰难与复杂,就在这枢机之地的文书往来、字斟句酌中,显露无遗…… 正遐想间,中堂大门处传来脚步声。 陆临川抬头望去,只见次辅徐杰与新任户部尚书张淮正并肩走来。 两人神色凝重,边走边低声交谈。 这几日翻阅邸报,他已知晓琼林宴风波的最终处置结果。 主犯唐元湘因当众诬告、诽谤朝臣及大不敬,数罪并罚,被判秋后问斩。 其祖父、父亲受牵连,褫夺功名,永不录用。 唐家五代之内不得科举。 至于当时密谋附和的那些新科进士,皇帝权衡后认为,唐元湘大不敬之举虽是与他们事先共谋,但若尽数罢黜,打击面过广,反易生事端,最终只下旨严加申斥,并各记大过一次,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户部尚书李文远因未能及时察觉上报、阻止事态恶化,负有失察之责,上表请罪后,被调至南京任国子监祭酒,自此远离权力中枢,但好歹保住了官身,算是平稳落地。 李文远一走,户部尚书的肥缺立时就成了朝堂焦点。 清流、严党各显神通,疯狂争夺。 皇帝权衡许久,最终决定让时任礼部尚书、素有清直之名的张淮正转任此职。 张淮正虽属清流一系,但为人端方,从无党同伐异之举,做事也以干练著称,深得皇帝信任…… 此刻,徐杰与张淮正谈论的正是户部尚书任上的头号难题——筹措军粮。 两人的谈话似乎陷入了僵局。 张淮正语气带着焦虑:“阁老,宣大边军南下平叛,原定一年为期,然眼下军粮仅敷三月之需!户部仓廪空空,下官思之再三,唯有在江南再加派一次税粮,或可解燃眉之急!” “万万不可!”徐杰立刻摇头,“为陕西赈灾一事,江南各省今年已加派过两次,民怨沸腾。若再加征,无异于火上浇油,恐激起大乱!况且,东南抗倭亦需钱粮支撑,若尽数挪用,海疆岂非门户洞开?此议断不可行!” 张淮正急道:“可陕西流贼气焰日炽,虽未公然称王,然其势已成!若不及早扑灭,待其僭越称制,朝廷威信扫地,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那时悔之晚矣!” 徐杰亦知问题严重,愁眉不展。 沉默良久,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为今之计,或许、或许只能奏请陛下,暂停寿陵工程,挪此款项以充军饷了……” 此言一出,张淮正瞬间僵住,瞠目结舌地看着徐杰,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这恐怕也是大大不妥!” 修陵乃国之大事,关乎皇室尊严、国家气运,更是稳定天下的象征。 一旦停工,不仅会被视为不祥之兆,动摇人心,更会授人以柄,招致宗室、勋贵乃至天下士林的巨大非议,其政治后果难以估量。 这个提议,简直是石破天惊。 徐杰长叹一声:“老夫亦知其难。罢了,待严阁老、赵阁老他们来了,再行商议吧。” 陆临川在一旁也听得心中剧震。 他虽然早知国势维艰,但亲耳听到两位位高权重的中枢大臣竟在商议停修皇陵以充军费,这冲击力远非纸面文章可比。 这帝国,竟已到了如此捉襟见肘、需要动摇国本的地步了吗? 瞬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称大逆不道的念头闪过脑海:这还真不如推倒重来,改天换日。 但他立刻就摇了摇头,将这危险又不着调的想法压了下去。 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也在心底升起。 内阁实习的机会弥足珍贵,日后若真要有所作为,现在就必须沉下心来,好好观察,好好学习。 或许在宏观视野、历史洞察方面,他有着超越时代局限的认知,但在具体的政务运作、部门协调、事务处理的细节与分寸把握上,经验还远远不足。 伟人说得对,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治国理政,绝不能仅凭书斋里的空想,必须脚踏实地,深入实际,与现实紧密结合。 眼前这座文渊阁,便是绝佳的课堂…… 徐杰和张淮正也看到了廊下的陆临川。 陆临川急忙上前见礼:“下官陆临川,见过徐阁老、张部堂。” 徐杰年过五旬,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神色间带着长期操劳的疲惫。 他对陆临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语气疏离:“嗯,陆修撰来了。好生当值,莫负圣恩。” “谨遵阁老教诲。”陆临川也客套地回应了一句。 张淮正则五十出头,身形挺拔,目光锐利。 他仔细打量了陆临川一眼,微微颔首,算是释放了一丝善意。 两人未再多言,带着满腹愁思径直走进了中堂。 陆临川也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没过多久,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和人声。 首辅严颢,阁臣赵汝城、高贡联袂而来。 他们显然是一大早就被皇帝召入宫中议事,此刻才返回文渊阁。 严颢面色平静,赵汝城眉头紧锁,而高贡则一脸不忿。 三人边走边低声争论着什么,气氛颇不融洽,但看起来都精力充沛。 陆临川看着他们,心头不禁感慨。 能熬到“国家领导人”这个级别的官员,且不论能力高低,这身体和精神首先就得是铁打的。 否则,如何经得起日复一日、强度惊人的工作压力和决策重担? 这份心力交瘁,常人怕是难以想象…… 走在最前面的严颢看到了陆临川。 陆临川刚想上前见礼,他却抬起手,微微示意他稍安勿躁。 严颢对身旁的赵汝城和高贡低声说了几句,两人便各自走向自己的值房,而他本人则主动朝陆临川这边走了过来。 “下官见过严阁老。”陆临川立刻施礼。 严颢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态度显得相当友好:“怀远不必多礼。陛下对你青睐有加,破格简拔你入阁行走,这是天大的恩典,也是你的大机缘。此间事务繁巨,关系重大,望你务必沉心静气,多看多听多学,谨慎细致,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期许。” 话语内容虽与徐杰大同小异,都是勉励其珍惜机会、勤勉任事,但这亲切和煦的语气,却与徐杰的冷淡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官谨遵阁老教诲,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陆临川也十分得体地回应。 虽然联姻不成,自己最终成了铁杆帝党,但严阁老对自己显露的才华以及与清流针锋相对的姿态,显然还是欣赏的。 尽管自己现在身份敏感,被皇帝安排到内阁镀金,甚至可能肩负着某种“耳目”的职责,对方却并未因此表现出明显的芥蒂或疏远,反而显露出一种不计前嫌的包容,或者说,是一种基于利益考量的政治智慧。 “至于具体职司。”严颢略作停顿,直接分派道,“你初来乍到,先从实务入手。阁内每日经手的机要文书、诸位阁臣议事的要点、票拟的结果、以及往来各部的奏疏条陈,皆需及时整理、分类、归档、记录……这些均由你汇总整理,务求条理清晰,以备查阅。” 陆临川一愣,急忙应道:“下官领命!”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份工作的分量。 简单来说,中枢权力运转过程中产生的几乎所有核心机密、决策过程、各方博弈的痕迹,都将首先汇集到他手中。 诏敕奏疏皆过其目,议决票拟皆经其手。 这个位置,让他有机会穿透表象,直接窥见大虞朝廷这台庞大机器最核心的运作齿轮…… 然而,他偏偏只有整理记录的职责,没有参与决策的权力。 这意味着只要他能恪守本分,不胡搞乱搞,就无需承担任何风险。 几个月历练下来,整个中枢机要的门门道道、权力运作的潜流暗涌,都将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这……皇太子学习理政的待遇也就这样了吧? 如此核心的权限,绝非严阁老一人可以拍板决定,必然是皇帝深思熟虑后的亲自安排。 这是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倾尽全力的栽培,是真正的知遇之恩! 陆临川内心深处那点本就微乎其微的、偶尔闪过的大逆不道的想法,在明白这一点后也渐渐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一股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雄心壮志在他胸中激荡。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更何况,这位给予他如此信任和重托的君主,还是他正儿八经的姐夫…… 陆临川刚回到值房坐定不久,便被传唤至中堂。 几位阁老要开始今日的正式议事了。 堂内气氛凝重。 严颢居中,清癯的面容沉肃;徐杰与高贡分坐左右,一个眼神锐利,一个面沉如水;赵汝城坐在下首,神情紧绷。 大虞的内阁,虽掌天下机务,却只是半个决策机构。 六部及各衙门的奏疏,经通政司送到这里,阁臣们对其进行“票拟”——在奏疏上用小纸条写下初步处理意见,称之为“贴黄”。 这些意见,或“准”,或“议”,或“驳”,或提出具体方案。 内阁处理完毕的奏疏,会被往内廷,由皇帝拍板做出最终决断。 姬琰登基后,一改前朝旧制,将批红权收回。 司礼监回归了内廷秘书的本职,仅负责将内阁票拟好的奏疏分门别类、呈送御览。 然而,国事浩繁,每日奏疏动辄成百上千,皇帝纵使宵衣旰食,亦难事事躬亲细查,所以多数时候,只是快速浏览内阁票拟意见,便批“准”字下发。 这便给了下面人可乘之机。 例如,某些心怀叵测之人,会将夹带私货或事关重大的奏疏,混在成堆的普通公文里,放在不易被注意的位置。 皇帝若未细看,信手批“准”,便可能被钻了空子。 其中门道极深,全凭阁臣和内廷太监的经验与操守。 陆临川对此心知肚明。 皇帝将他安插进文渊阁,除了历练,大概也有让他这个信得过的“新人”帮忙盯着点,防止此类猫腻的用意…… 阁臣们一半的工作日常,便是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开会,讨论诸多难以独断或牵扯重大之事的具体处理办法。 但奏疏多如牛毛,不可能事事都需四位阁臣同议。 故而有分工。 如高贡分管吏部事务,凡涉及官员升迁、考绩、弹劾等吏部奏疏,皆由他先行审阅,拟定票拟贴黄,再由首辅严颢复核确认,若无异议,便算通过。 接着便由陆临川整理、记录、建立台账、归档,最后统一准备发往内廷。 若严颢对其余阁臣的票拟有不同看法,则可提出商议。 首辅拥有一票否决权,但四位阁臣共同拥有投票权。 通常,投票结果能压制首辅的一票否决权。 但当投票结果为平局时,首辅的一票否决权便占据上风。 故此,内阁阁臣人数通常为单数,以避免僵局。 姬琰或许是为了让严颢主导的变法更少掣肘,特意将内阁阁臣定为四人:严党两人,清流两人。 这样,当双方意见相左形成二比二平局时,身为首辅的严颢便可动用一票否决权,使严党的意见占上风。 姬琰在朝政大事上极少直接表态偏向哪方,但真实态度,早已隐含在人事安排的微妙平衡之中,唯有在官扬沉浮多年的老手,才能领会。 然而,这番精妙安排,对陆临川来说,却意味着繁重到极致的工作。 阁臣们时常为了各种事激烈争论,涉及的事务越核心,吵得就越厉害,意见就越多。 他只得提笔疾书,不敢遗漏。 也幸好有抄写《三国演义》的底子在,否则这样的速记还真吃不消…… 两个时辰下来,陆临川经手、记录、归档的奏疏已近两百件。 大到请求增兵平叛、加拨巨额赈灾款项,小到某县请求修缮官学、某地官员丁忧请求夺情。 内容庞杂,信息量爆炸。 陆临川只感觉自己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记录机器,手腕酸痛,精神紧绷。 但,收获也是巨大的。 通过这些纷繁复杂的奏疏和阁臣们的“商议”,他直观地接触到帝国最核心、最真实的运转规则和权力博弈。 那些纸面上的制度条文,全都变成了鲜活具体的操作流程和利益权衡。 再结合本身的政治洞察力,短短半天,他对朝廷运作的机制、各派系力量的消长、乃至皇帝平衡之术的理解,都有了长足进步。 许多之前模糊的概念变得清晰,许多想当然的认知被现实修正…… 不过奇怪的是,张淮正一直待在内阁值房,未曾返回户部衙门。 他面色焦虑,不时与几位阁老低声商议,眉宇间忧色浓得化不开。 显然,筹措军粮一事毫无进展。 大虞钱粮匮乏的程度已令人匪夷所思,逼得这几个位极人臣的老者几乎要跳脚…… 正午时分已至,陆临川腹中空空,饿得前胸贴后背。 可几位阁老和张淮正依旧围在一起低声商讨,丝毫没有用膳歇息的意思。 陆临川作为“行走”,自然不敢擅自离座去吃饭,只能强忍饥饿,继续整理手边堆积的文书,等待召唤。 就在此时,中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洪亮却隐含怒意的声音:“严相!诸位阁老!工部郑有德求见!” 门被推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大步走了进来。 他约莫五十出头,身形精瘦,骨架却显得干练有力。 一张国字脸,颧骨略高,两道浓眉紧锁,此刻正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怒气扫视着房内众人。 陆临川认出,此人是以脾气火爆著称的工部尚书郑有德。 (本章三合一,6200字) 第115章 请允查证(6.3k) 四位正在议事的阁老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张淮正也看了过去,脸色有些异样,显然知道对方为何而来。 郑有德是严党骨干,清流一派的徐杰和高贡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中枢重地,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严颢沉声道,语气带着首辅的威严。 郑有德先是对着几位阁老行了一礼,然后略带着质疑的语气问道:“严相,诸位阁老!京师南城墙有一段因连日暴雨、河水暴涨被冲垮,陛下亲自下旨,命我工部会同顺天府半月内修缮完毕!工部三日前就将营造预算呈递内阁,为何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户部那边也无拨款动向!我已派人来催问不下十次,次次都说‘正在议’、‘稍安勿躁’!今日下官亲自来了,诸位阁老总该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吧?这可是陛下亲口交办的差事,若因户部拖延耽搁了工期,届时陛下追究下来,谁担待得起?我工部上下又该如何自处?” 他怕在扬有人不清楚前因后果,故意说得详细了些。 按理说,堂堂京师,天子居所,城墙定然坚固无比,不可能被区区大水冲垮,但郑有德所说的那一段城墙,较为偏僻,确因年久失修有所损坏,又缝连日大雨,雨水渗入了夯土核心,造成墙体鼓胀、砖块松动,所以出现了局部坍塌。 这差事关乎京师防务与治安,又是皇帝亲旨,在工部属于顶天的大事,他这个尚书不得不亲自来讨个说法。 几位阁老见他是为公事而来,紧绷的神色都略松了一分。 严颢面色稍缓:“郑尚书稍安。陛下交代的差事,内阁自不敢怠慢。审核营造预算是户部职司,预算既已下发户部核议,自然由户部主理。张尚书正好在此,究竟是何缘故迟迟不予批复?”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张淮正身上。 张淮正深吸一口气,脸上写满无奈:“回阁老,非是户部刻意拖延不批,实乃郑大人所报预算……有大不妥之处,难以批复。” “有何不妥?你且说清楚!”郑有德按捺不住火气,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他向来认为清流党人爱在工部营造事务上卡脖子,先前李文远在任时就有过类似摩擦,没想到这张淮正素来有“谦谦君子”之名,竟也如此不顾大局。 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定要上本参劾! 严颢和同为严党的赵汝城也疑惑地看向张淮正。 杜文崇倒台后,两党在非核心事务上已渐渐形成默契,各自约束下面人,尽力让朝廷政务得以运转,不再像过去那样事事掣肘、寸步难行。 这种默契来之不易,为何今日又要生出波折? 张淮正沉吟半晌,才缓缓道:“郑尚书,修缮被洪水冲毁的南城墙,此乃当务之急,户部绝无二话。这部分款项,按规制可挪用兵部预留的城防维护费用,流程通畅。然而,你一并报上来的预算里,还包含了在城外为流民搭建临时安置屋舍的费用!这就全然是另一回事了。修缮城墙与安置流民,虽都因水患而起,却是性质不同的两项开支!安置流民的款项,户部实在挤不出这额外的预算!此事我已与贵部营缮清吏司郎中沟通过,说明难处,可你们工部报上来的预算文书,却仍旧将两项捆绑,数额高达一万两!户部库银空空如也,各地灾情、军饷、河工处处告急,这一万两,你让我拿什么来批?” 闻言,包括旁听的陆临川在内众人,心头都是一沉。 朝廷穷困至此,实在令人沮丧。 郑有德却不买账,梗着脖子道:“张大人此言差矣!城墙垮塌是因水患,城外流民失所也是因水患!陛下旨意里说得明白,‘会同顺天府妥为安置’,修缮与安置本就是一体!难道陛下的差事,我工部还能只干一半,丢下城外那些嗷嗷待哺、无家可归的流民不管?你们户部这般推诿塞责,难道就不懂‘变通’二字?” 他目光扫过一旁安静记录的陆临川,语气更冲:“状元郎那句话说得好,先天下之忧而忧,如今城外流民每日在暴雨中冻饿而死,你们户部倒好,还在斤斤计较这点预算,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正在凝神倾听的陆临川被工部尚书当众点名,心中“咯噔”一下。 这种级别的争论,哪有他插嘴的份? 就事论事,他脑海中暂时只有以工代赈四个字。 但这个方案自古就有,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现在朝廷缺的是钱粮,而不是人力。 所以他只能装作没听见。 张淮正也被激出了火气。 这位以温和著称的谦谦君子此刻脸上也显出一丝愠怒:“流民当然要管!但管也要量力而行!前些日子户部已拨下款项给宛平、大兴两县,专用于城外流民赈济安置,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如今你工部又要一万两修房子,大虞受灾的岂止京师一地?陕南、河南、山东处处要钱,处处告急!我户部纵有三头六臂,也变不出银子来!” 他这几日被钱粮逼得焦头烂额,深知当家之苦,此刻被郑有德指责,更觉委屈愤怒。 “我不管这些!”郑有德大手一挥,“这是陛下亲口交代的差事,必须尽快办妥!区区一万两银子,你户部挪腾挪腾总有办法!况且城墙修缮迫在眉睫,哪有时间给你拖沓!” “一万两?”张淮正义正辞严地驳斥,“郑大人,你当我是神仙?户部若凭空能变出一万两银子,我还用得着在这里和诸位阁老绞尽脑汁筹措军需?再说……” 他盯着郑有德:“单是修缮那段垮塌的城墙,精打细算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完全可以低价招募流民以工代赈,既省工钱,又解决他们生计;所需木料砖石,也可优先拆用城内废弃官署的旧料,或向民间商家赊购,分期支付,如此操作,至少能省下一半的开销……” “不要再东拉西扯了!”郑有德粗暴地打断他,“修缮城墙若真如你说的那般简单,我工部上下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眼下暴雨连绵不绝,城外流民多如牛毛,城墙损毁处更是隐患重重!若再因预算拖延,导致工程延误,一旦城墙彻底失守,乱民涌入京师,你我都是千古罪人!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张淮正还要争辩,却被严颢抬手制止了。 “好了!不必再争!”他的声音轻而缓,却让人不敢驳斥,“郑尚书所言甚是,京师安危重于泰山,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城墙必须尽快修缮,流民也需妥善安置,刻不容缓!” 京营防务本就糜烂,城外聚集的数万流民虽无组织,但若因绝望生乱,哪怕只是小规模骚动冲击城门,也足以震动朝野,严重损害朝廷威严。 届时皇帝震怒,他们这些阁臣难辞其咎。 张淮正长叹一声,满脸苦涩:“阁老的意思下官明白,可户部……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了。” 严颢目光扫过众人,显然早已思虑过对策,沉声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先将京师官员上半年的俸禄挪出来垫支应急,待日后国库稍裕再行补发!先解燃眉之急!” 张淮正闻言,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唉~” 这无异于剜肉补疮,但也只能如此了。 正在记录的陆临川听到这里,也暗自咋舌。 刚入职,俸禄还没领到,就要被拖欠了? 不过,转念一想,京官大多自有生财之道,俸禄只是小头,少领这点钱也无伤大雅。 当然,像济川兄那样的清官,恐怕就难熬了…… 为了安抚张淮正等清流的情绪,也显示并非全盘接受工部的预算,严颢又补充道:“不过,郑尚书,这笔预算也不能完全照你报上来的数额批。该省则省,不合理之处必须砍掉!” 郑有德急了:“阁老!预算核减,拿回去重新核算修改,一来一回又要耽搁许多时日!眼下水情紧急,流民聚集,随时可能生变,实在拖不起啊!” 严颢眉头紧锁,果决道:“那就折中!将户部度支司、工部营缮司所有负责算账的主事,全部召至内阁!现扬复核预算,该核减的核减,该保留的保留!今日之内,必须拿出一个双方认可、切实可行的最终预算!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坐在这里盯着,今晚就形成票拟,连夜送入内廷!陛下勤政,明日必有朱批!如何?” 郑有德想了想,虽然苛刻,但这是最快的方法,咬牙道:“好!就依阁老!” 张淮正也只得点头:“下官遵命。” 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徐杰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陆临川身上:“陆修撰是年轻人,头脑灵活,算学想必也不差。左右他今日也是熟悉阁务,不如也去帮衬着一起核算,多一个人多一分力,也好争取早些拿出结果。” 严颢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 徐杰这话看似合理,实则用心难测。 但眼下事态紧急,对方的理由光明正大,他也不好出言反对。 陆临川也愣了愣。 这老匹夫是在借机敲打自己? 但他一个初来乍到的“行走”,人微言轻,根本无法拒绝,只能压下心绪,起身拱手应道:“是,下官遵命。” 郑有德看了陆临川一眼,没说什么,只对严颢一揖:“那下官这就回部衙召集人手,下午便带他们过来。” 严颢颔首。 张淮正也疲惫地行了一礼:“下官也去安排人手。” 说完,两位尚书匆匆离开中堂。 严颢目光扫过略显疲惫的众人,沉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都散了吧,下午再继续。” “好。”几位阁老应道。 几人起身散去。 陆临川也随着人流走出中堂。 外面雨丝细密,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幕。 这天气,他也不好到处走动,只得按规矩去吏员食堂用饭。 衙门里的伙食,称为“堂食”。 京官当值,午间都可在各自部衙的饭堂用餐。 饭食由公家供给,标准统一:米饭管够,佐以两荤两素四碟菜蔬,外加一碗热汤。 虽不算珍馐,却也干净实惠,足以果腹。 饭堂设在值房后方的偏院里,几张长条桌案,供官员吏员们围坐而食。 陆临川默默吃了饭。 科举虽也考算学,但早已边缘化,不过是些浅显题目,远非取士重点。 民间虽有钻研算学的,但也多被视为奇技淫巧,不入主流,只在大户人家的私塾或兴趣圈中小范围流传。 因此,大虞官员的算学功底普遍薄弱。 即便是户部、工部这些日常与数字打交道的衙门,官员们精熟的计算能力,也多是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实务经验一点一滴磨砺出来的,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 他前世虽是文科生,但当年高考的文科数学也是拿了满分的。 若与那些真正钻研算理的古代数学家比论纯理论知识,他或许不及——毕竟早在南北朝时,祖冲之便能计算圆周率至小数点后七位,还能开根号。 但若仅是核算眼前这些工程账目,应用些基本算术,他自觉问题不大,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而且,修缮城墙这事,也确实刻不容缓。 城外流民聚集,暴雨不断,真出了大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城南的城墙被冲毁,他家可就住在城南! 一旦有变,悔之晚矣。 想到此,他再次动起了将石勇招到家里去的念头。 既能方便教导水生武艺,家中也多了一个可靠精悍的护院,两全其美。 反正石勇如今也是孤身一人…… 遐想之中,午休时间悄然流逝。 郑有德果然来得极早,带着四名青袍官员匆匆而至,皆是精干模样,显然是工部营缮清吏司专责此事的熟手。 他们径直找到了陆临川。 因是徐阁老指派陆临川参与核算,郑有德便顺理成章地让他来安排具体事宜,毕竟内阁在这件事上只需最终结果,过程自然由下面经办。 陆临川或许在郑有德眼中,就是代表内阁来监督协调的。 届时只需将双方核算结果对比,找出有异议之处再行厘清即可。 陆临川也不推辞,很有主人翁意识地应承下来,顺其自然地将他们引入一间空闲的值房。 郑有德脾气虽暴,为人却爽快,对这位新科状元郎颇有好感,说了好些“状元郎辛苦”、“有劳费心”之类的客套话。 他带来的几位工部官员也颇为客气。 领头的是营缮清吏司郎中李维明,约莫四十岁,面容精瘦;身后跟着都水清吏司主事王显、营缮清吏司主事孙贺,以及一位虞衡清吏司员外郎赵清,各自抱着分管的账册资料。 陆临川得体地一一回应,言辞谦逊有礼。 众人略作寒暄,话题自然围绕着连绵的阴雨、城墙修缮的紧迫,以及下午核算的繁重。 工部几人话语间流露出对户部斤斤计较的不耐,却也深知预算确需核减的无奈。 不多时,张淮正也领着三名青袍官员到了,同样携带着账册。 陆临川轻车熟路地将户部一行也引入值房。 又是一番互相介绍。 户部来的是度支清吏司郎中周瑞、度支清吏司主事刘文远、仓部主事李默。 双方围绕一条长条桌案分坐两侧,气氛虽不热络,倒也保持着基本的公务礼仪。 既已齐备,又有两位尚书在扬能做主,便无需再等阁老指示。 张淮正因严颢拍板挪用了京官俸禄垫支,心中虽苦涩,却也少了最根本的预算来源之忧,不再做无谓的坚持。 “人都到齐了,那咱们就开始吧。”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沉稳,“阁老的意思很明确,城墙修缮与流民简易安置所需尽快落实,预算也要核减至合理可行。诸位同僚,时间紧迫,咱们需坦诚相见,该减则减,但也务必保证工程能如期完成,不出纰漏。一切以国事为重。” “好!开始吧。”郑有德干脆地点头。 陆临川自然也无异议。 干过工程的人都知道,做预算,核心是算量,材料多少、运费几何、人工几何、可能产生的杂费等等。 古代营造同样如此。 修缮城墙和搭建简易流民房舍,涉及的材料种类不算繁多,人工大头可用招募流民以工代赈解决,所以今日的难点主要在于材料单价的核实、以及因时间、人力紧张可能产生的溢价空间。 工部提供的账册,便是详细的工程量和各项单价。 户部手里亦有往年的物料价格底册及核价经验。 只要报价在合理浮动范围内,并非刻意抬价,他们通常也不会过分较真。 万事俱备,第一步便是核对双方认可的工程量清单以及每一项材料的单价。 这个阶段,陆临川对营造细节知之甚少,只能在旁默默学习,仔细聆听。 户部郎中周瑞拿着工部提交的物料清单,逐项审视,不时提出质疑:“青砖用量此处似有冗余,可否再核减一层?” 工部主事孙贺立刻解释:“周大人有所不知,此处地基湿软,需多铺一层以固基,否则雨大易陷。” 周瑞沉吟片刻,转向张淮正和郑有德:“地基固基确有必要,但可否考虑用附近土窑烧制的土坯替代部分青砖?虽不甚美观,但用于地基应可,单价可省近半。” 郑有德看向孙贺,孙贺略作计算,点头:“若用土坯替代底层青砖,可省银近百两。” “好,那就改!”郑有德拍板。 …… “松木大梁?此地为何不用杨木?强度足够且便宜许多。”户部主事刘文远指着另一项。 工部李维明皱眉:“刘大人,杨木易受潮变形,此处是支撑屋顶的关键节点,恐影响房屋牢固和使用年限。” 张淮正插言:“流民临时安置,只求遮风避雨,坚固耐用非首要,杨木足矣。郑尚书以为如何?” 郑有德虽有些不情愿,但想到预算压力,也只得点头:“那就杨木吧。” …… 类似的讨论持续进行。 户部力求砍掉所有非必要的“花哨”和“冗余”,工部则努力解释每一项设计的必要性和可能的风险。 双方在木料选择、砖石规格等细节上反复拉锯。 两位尚书居中裁断,张淮正控制预算的决心明显,郑有德虽偶有争执,但在大原则下也只能让步。 陆临川看在眼里,深感具体事务之繁杂微妙。 若主事者不通晓其中门道,极易被下面的人以“专业”之名糊弄过去。 推而广之,无论是赈灾、水利、漕运还是军事后勤,桩桩件件都需内行主政,或至少不被轻易蒙蔽。 日后自己若想成为栋梁之才,这些事务必须要有所了解…… 众人讨论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敲定了最终工程量清单和各项材料的核定单价。 接下来便是纯粹的数字计算了。 值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拨动算盘的噼啪声。 为保证结果的准确性,整个工程被划分为若干个子项。 户部、工部各派人分别计算同一项,得出结果后相互核对。 若数值有异,则双方共同重新计算,直至一致。 这样层层复核,出错的概率大大降低。 陆临川终于可以参与进去。 按照安排,户部、工部各自计算的结果,将先汇总到他这里,由他进行初步的复核和交叉检查。 他耐心等待着。 不久,工部主事孙贺率先完成了流民房舍材料费的计算,郑有德仔细看过后,将结果递给了陆临川。 陆临川接过纸张。 上面墨字清晰,工整地写着结果:玖佰陆拾柒两叁钱贰分。 他目光移向孙贺的草稿。 纸上密布着大小写汉字数字,列着各项材料的数量与单价,计算着分项小计,最终将所有分项小计的数目上下排列,从末位依次相加,形成总数。 这是通行的竖式加法,末尾需注明已用算盘复核,每一步都需准确处理斤两、钱分厘的换算与多位数的进位借位,不容错漏。 整个计算过程依赖算盘这类工具和个人的细心,没有简化运算的公式符号可用,效率难免打些折扣。 陆临川左右无事,便拿起笔,取过一份原始数据,打算自己也核算一遍。 他不习惯这种纯汉字竖式的计算方法,于是顺手在草稿纸上将汉字数字转换为更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并将复杂的计算拆解为分项小计再总和,运用了乘法和加法的混合算式。 值房内众人都在埋头计算,无人留意他这边。 很快,陆临川便得出了自己的结果:九百四十二两六钱四分。 这与孙贺上报的九百六十七两三钱二分,整整相差了二十四两九钱! 陆临川心中一凛,又拿起原始数据和工部提供的分项小计,重新仔细地核算了一遍,确认自己的计算无误。 他抬头看了看仍在专注计算的众人,心中念头急转。 这差异不算小,若是计算失误,必须指出。 他不再犹豫,起身,对着上首的郑有德和张淮正拱手道:“郑大人,张大人,容禀。此项费用核算有异。孙主事报玖佰陆拾柒两三钱二,下官算得玖佰肆拾贰两六钱四,差廿四两九钱,请允查证。” (本章三合一,6300字) —作者有话说— 有读者怀疑京城城墙被雨水冲垮是不可能的,我这里统一说一下,历史上真实例子不止一个: 《明英宗实录·卷六十八》:正统五年六月乙卯,工部奏:“京城垣垛多颓敝,西直门城垣为雨所颓者三十余丈。 乞敕内官监太监阮安、右少监杨礼、工部左侍郎李庸、监察御史计珩督工修砌。其合用军夫,请于五军、三千、神机等营拨一万,锦衣等卫拨一千,并见工者三千五百人,俱听提督操练,驸马都尉、西宁侯宋瑛等拨用。”上从之。 《明世宗实录·卷四百四十八》:嘉靖三十六年六月丙戌,工部尚书欧阳必进言:“本月十九日骤雨,环叩正阳等九门外垣,倾頽一百余丈。请亟修葺。其物料、工价,宜于本都贮库银内动支。仍乞命内外大臣各一员监督。”上从之,命内官监太监郭璈、工部左侍郎雷礼往。 《明熹宗实录·卷七十四》:天启六年七月庚子,工部奏:“本月霪雨连绵,宣武门城垣倾颓数丈,压毁民居十余间,伤男妇数人。乞敕该管衙门速行修葺,并赈恤被灾之家。”得旨:著工部委官修理,倒塌民居户部量给银两抚恤。 第116章 直接把自己当牛马使唤了(8.2k) 这位新科状元纵然天资聪颖,终究是刚入仕途的读书人,哪里受过专门的算学训练? 就算是积年老吏,终日与账册算盘为伍,也绝无可能如此神速完成这等繁杂计算。 不用算盘辅助,单凭心算推演,怎么可能驾驭这涉及数十项材料、斤两钱分换算、多重进位的庞杂账目? 莫非是胡乱指摘? 然而,他心中虽疑虑重重,面上却未显轻慢,只是投去探究的目光。 上首的张淮正与郑有德同样面露疑惑。 但陆临川是阁老指派参与此事的,提出复核本就是其职责所在。 或许他发现了某项明显有误的数据?又或许他另有所据? 眼下自不宜妄加揣测,交由经办此事的孙贺去复核便是。 陆临川并未因质疑而着恼,只是指向孙贺稿纸上某几处:“孙大人复核一遍便知。此处青砖用量与单价的乘积,似与实际不符;此处松木梁的金额,亦似有差池……应当就是这些地方出了岔子。” 孙贺计算主要依赖算盘,其稿纸上记录颇为简略,只罗列了几个大项的分项结果,至于每个分项下具体如何乘除、进位、累加,那些在算盘上完成的繁复中间步骤,并未清晰呈现在纸上。 这使得核查具体错误点变得困难,只能依靠重新演算。 孙贺见陆临川指出的地方颇为具体,心头微凛,暗道状元郎或许真有些门道。 他不再多言,立刻取回自己的稿纸和原始账簿,重新拿起算盘,凝神开始复核。 值房内其他官员仍在埋头计算各自负责的部分,噼啪的算珠声未曾间断,无人过多留意这边的小小插曲。 孙贺专注于指尖的算珠,口中下意识地低声念诵:“三九二十七……五七三十五……六六三十六……” 九九乘法表古已有之,可追溯至春秋战国,然其流传多限于精研算学的儒生、账房先生以及工部、户部这类常与数字打交道的技术官吏之间,寻常官员和读书人未必知晓。 孙贺身为工部主事,自然烂熟于心,此刻情急之下念出声来,足见其精神高度集中,唯恐再出差错。 郑有德目光锐利,立刻察觉到下属的异常。 他深知孙贺此人,素来以办事老练、算学精熟著称,业务能力和心性都颇为可靠,所以今日才带他来应对这扬硬仗,此刻见他竟低声念诀,显是心中紧张,难道……真被那年轻的状元郎一眼看出了重大纰漏? 郑有德面色微沉。 幸而陆临川指出的只是局部问题,重新核算的量并不大…… 不过片刻,孙贺额角已渗出汗珠,指尖停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这时,户部度支清吏司主事刘文远也抬起头,将几张纸递向张淮正:“下官核算完毕,此项为玖佰肆拾贰两陆钱肆分。” 张淮正接过刘文远的计算结果,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竟和陆怀远的结果一模一样。 郑有德已探身过去,从张淮正手中抽过那几张纸,定睛一看,心头也是一震,喃喃道:“户部这边也算出来了……看来陆状元所言……确凿无误。” 他转向孙贺:“孙主事,你重算的结果呢?” 孙贺急忙将手中稿纸呈上,声音带着懊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回尚书,下官重算结果,确……确如陆翰林所言,差廿肆两玖钱。” 此言一出,郑有德、张淮正以及刘文远都惊讶地看向陆临川。 值房内其他几位正在埋头计算的官员也纷纷停下动作,投来探询的目光。 他们并非震惊于陆临川能算出结果,而是震惊于他竟未用算盘辅助,仅凭心算推演,便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不仅得出了结果,更能精准点出错在何处。 从孙贺将稿纸交给他,到指出谬误,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这太不可思议了。 算账本身,只要读过书,认得字,稍加练习,学会并不难。 但能算得这般迅疾又毫厘不爽,非天赋异禀且经年累月浸淫其中不可得,无论在官府衙门还是民间商号,皆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的人才。 郑有德脱口道:“状元郎于算学一道竟也如此精擅?真是……不可思议。” 陆临川语气谦和:“郑大人谬赞。下官在家乡时,也曾帮着家中管些庶务,粗通些记账之法,故而略知一二,实不敢当‘精擅’二字。” 张淮正亦捻须颔首,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陆翰林过谦了。精于文章、诗才,话本传世,如今连算账这等实务也游刃有余,真可谓经纬之才,国之栋梁。” 他这话发自肺腑,这几日为国用匮乏焦头烂额,知道朝廷最缺的就是这等能办实事、有真本领的人才。 “张大人过誉,下官愧不敢当。” 陆临川再次谦辞。 这时,孙贺却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信服,拱手道:“陆翰林,在下斗胆……能否让我等看看您方才是如何演算的?” 他浸淫工程算学十余年,自问在这工部也算一把好手,今日竟被一个初入仕途的状元郎如此轻易地指出谬误,且对方手段之快匪夷所思。 这对他的专业自信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不弄明白实在不甘。 刘文远也凑近一步,附和道:“正是,在下也极为好奇。陆翰林心算之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不知用的是何等精妙法门?若能一观演算稿纸,开开眼界,实乃幸事。” 旁边几位还在计算中的官员闻言,也忍不住好奇地抬头张望,眼中充满探究,但看看手中尚未算完的繁复账目,又深知算账最忌中途分心,一旦思路打断,极易出错,重新来过反而更费时间。 他们强压下凑过去看热闹的冲动,最终还是低下头,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算盘和数字,只是拨动算珠的节奏,似乎比先前更快了些。 陆临川见两位上官目光恳切,便道:“自然可以。不过下官所用法子,有些……野路数,随性而为,演算稿纸更是潦草不堪,杂乱无章。若两位大人看得不甚明白,尽管垂询便是。” 他特意点明自己用的是“野路数”,既是自谦,也是预先打个伏笔,免得对方看到那些符号时太过惊诧。 孙贺与刘文远连称“不敢”,恭敬地从陆临川手中接过那几张稿纸。 稿纸不多,仅四页。 陆临川用的是毛笔书写,若换成硬笔,缩小字号,恐怕纸张会用得更少。 孙贺与刘文远两人凝神看去,只看了一眼,便双双愣住。 稿纸上并非他们熟悉的竖排汉字数字列示和分项合计。 映入眼帘的,是横着排列的、由一些奇特弯曲线条组成的符号1,2,3……7、8、9,夹杂着一些同样古怪的标记+,-,×,=,以及用这些符号进行的复杂演算式子。 整个版面布局,与他们惯常的账目草稿截然不同,显得极其陌生。 孙贺和刘文远皱着眉,努力辨认,目光在那些奇特的符号和横排的式子间逡巡。 片刻之后,两人脸上都浮现出茫然之色,如同面对天书。 这“鬼画符”般的演算,他们根本无从看起,更遑论理解其中的计算逻辑了。 想问,却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孙贺不死心,指着稿纸上那些出现频率最高的、代表数字的符号,迟疑地看向陆临川:“陆翰林,这、这些符号,莫非是番邦文字?只是……我在《九章算术注疏》和些许前朝算经中似曾见过类似记载,又仿佛不太一样……” 他毕竟在工部接触过一些算学典籍,隐约有些模糊印象,只是不成体系,从未在实际中运用过。 陆临川没想到孙贺竟知道这个,便点了点头:“孙大人好眼力。此确系由番文数字简化改进而来。只是下官用着顺手,便信手拈来,权当笔记而已,难登大雅之堂。” 在原本的时空,阿拉伯数字确于元代便传入中土,却如石沉大海,未能广泛传播。 究其原因,或许是零星传入不成体系,与华夏固有的筹算、珠算传统格格不入;或许是符号本身书写不规范、难以融入本土的竖式书写习惯;更或许是华夏文明自古在算学上已有《九章算术》等精深完备的体系,自给自足之下,对外来的符号工具需求不大,未能引起重视。 想来,这个平行时空的有关历史脉络,大抵也是如此。 陆临川见对方依旧不解,心知二人全然不识这套符号体系,想到既已展露,索性便详细讲解一番,好让他们彻底看懂。 他从阿拉伯数字开始讲起,解释其对应关系。 接着是加减乘除符号的含义与用法。 然后是横排的计算式子如何书写、运算顺序规则。 最后提到小数点的应用与竖排计算式。 这些内容,不过是后世小学阶段的基础数学知识,浅显易懂,并无复杂之处。 孙贺与刘文远本就是常年与数字打交道的能手,算学功底深厚,此刻凝神静听,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原来如此!妙啊!太妙了!”两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 刘文远激动道:“有了状元郎这套法子,计算何止快上十倍!清晰明了,不易出错!敢问状元郎是如何想出如此绝妙的演算之法的?” 孙贺也连连点头:“正是!此法前所未见,实乃算学一途的……革新!” 这套源自现代数学的完备符号体系与逻辑,简洁、清晰、高效,对于长期依赖算盘和竖式汉字计算的古人而言,无异于降维打击,其优越性一目了然,不容置疑。 陆临川早已备好说辞,神态自若地编着瞎话:“幼时偶然翻阅家中杂书,见到过类似这种‘天竺数字’的记载,便觉新奇有趣,突发奇想,尝试着用这些符号配合新的演算式子来记账。没想到于算学一道竟能如此便捷清晰,这也是下官闲暇时的一点消遣罢了。” 孙贺与刘文远听了,不由得相视一眼,神情都有些复杂,夹杂着难以置信与一丝微妙的……挫败感。 你小时候随便翻到点东西,琢磨出的消遣玩意儿,竟能颠覆我们赖以维生、引以为傲的算学根基? 人与人的天赋才情,差距竟至于斯? 这下也由不得他们不相信,或许状元郎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否则怎么解释他年纪轻轻,不仅在诗词文章、治国策论上惊才绝艳,连这偏门的算学技艺也如此卓绝? 一旁原本只关注最终结果的张淮正和郑有德,见到两位一向老成持重的下属竟如此失态激动,也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走上前来询问究竟。 “何事令你二人如此惊讶?”郑有德问道。 孙贺和刘文远立刻将刚才陆临川所授之法,向两位尚书粗略解释了一番。 他们毕竟只是初听,许多精微之处尚未吃透,讲解起来也难称详尽硬核,但核心要点抓得很准:重点强调这种全新的符号体系和演算规则,能成倍、甚至十倍地提升计算的效率与准确性。 即便如此,张淮正与郑有德是何等人物? 位极人臣,执掌部务多年,看问题自然高屋建瓴。 能让计算速度成倍提升? 两人瞬间便捕捉到了这看似简单的话语背后蕴含的巨大能量。 这无疑是一项足以改变诸多政务处理流程的利器! 计算,乃处理公务之基石。 朝廷钱粮度支,赋税征收核算,工程营造预算,军械粮秣采购,军事后勤调度……桩桩件件,无不涉及海量数字的核算、比较、推演。 效率低下,耗时长久,易出差错,更是常态。 若能大幅提升计算速度与精度,不仅意味着处理相关文牍的速度、进度能显著加快,更能更精确地控制成本,减少浪费,堵塞管理漏洞。 尤其是在当下国用匮乏、处处捉襟见肘的艰难时局下,任何能提高效率、节省开支、减少失误的手段,都显得弥足珍贵,便如雪中送炭! 一念至此,两位尚书的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眼中精光闪烁。 张淮正心中更是掀起波澜。 他乃真正心系社稷之人,深知国事艰难,一分一厘皆关乎民生安危,此刻不由在心中感慨,真是天佑我大虞,竟让朝廷得了陆怀远这等能安邦定国的全才,岂非社稷之福?! 他看向陆临川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欣赏,更添了几分灼热与看重。 郑有德犹自有些难以置信,追问道:“此话当真?状元郎这个法子真能……真能如此神效?” 他语气中惊讶远大于怀疑,孙贺的才干和为人他信得过,但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孙贺斩钉截铁地回答:“千真万确,大人!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法之便,亲身体验方知其妙!” 郑有德的目光瞬间投向陆临川,毫不掩饰地赞叹:“状元郎真乃……奇才!奇才啊!连这等奇思妙想也能信手拈来,老夫佩服!” 陆临川恭敬应道:“郑大人过誉了。些许微末小技,若真能有助于诸位大人处理公务,为朝廷分忧,便是下官的荣幸了。” 其实,他并非不知晓数学、物理学、经济学、政治学这些现代理论体系对当前时代具有多么巨大的降维打击力量,多么具有颠覆性,多么能改变社会运作。 但他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犹豫,该不该拿出来,或者说什么时候拿出来才合适。 一来,他前世所学专业是古汉语言文学,属于人文学科,对那些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核心理论了解实在有限,很多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二来,也是最关键的,那些理论本身过于超前,极易引来非议,与当下已高度礼教化、理学化的儒家正统学说格格不入。 被斥为“奇技淫巧”已是轻的,重则可能被扣上“异端邪说”、“动摇国本”的帽子,那真是谁都救不了,即便有皇帝妹夫的身份也不好使。 儒教卫道士的狂热和所裹挟的声势,绝非个人轻易能够抗衡。 相较之下,数学这种近乎纯粹工具性质的知识,不涉及意识形态根本,拿出来献策,只要运用得当,应能避开锋芒,不会轻易触动太多既得利益,属于风险相对可控的领域。 然而,或许是因为文科生的思维惯性,或许是因为在象牙塔里浸淫日深养成的谨慎,他虽然深知其价值,却始终未曾有过主动将其整理、献上的具体计划。 这次若不是恰逢其会,让他显露了算学之能,这套现代数学符号体系,或许还会一直埋藏在他心底,不知何时才会真正付诸实践。 张淮正笑道:“陆翰林真是太谦逊了。此种算法简便清晰,有益于社稷实务,若能推而广之,必是朝廷之福。” 郑有德难得地对着清流官员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点头附和道:“张尚书所言极是。不过,还是先将今日差事办妥,再议推广之事不迟。” 恰在此时,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王显也已算完一部分,拿着草稿上前请示郑有德。 郑有德目光转向陆临川,兴致盎然道:“正好!状元郎不妨再用你这新法算一次,也让我等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其中精妙。” 陆临川微微一怔,只得应承下来:“下官遵命。” 他接过那位尚有些茫然的王主事手中的稿纸,又取来对应的工程量清单和物料单价详单,在郑有德、张淮正以及孙贺、刘文远等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重新开始计算。 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做题”的感觉,无论年龄大小、职位高低、心态如何,总让人有些不自在。 陆临川定了定神,提笔蘸墨,先在草纸上列出综合算式,将各分项的数量与单价相乘,再将乘积相加。 步骤清晰,条理分明。 此类计算本身对他而言极其简单,不过是小学水平的加减乘除。 然而,围观的郑有德、张淮正,以及刚刚凑近的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赵清,看着那些横排的番邦文字和奇怪符号组成的式子,只觉得一头雾水,全然看不懂其中门道。 孙贺见状,立刻主动承担起讲解的职责,指着陆临川的稿纸低声解说道:“诸位请看,陆修撰在此项中,将青砖数量‘叁萬块’写作此符号‘30000’,单价‘每块玖分’写作此‘0.09’,两者相乘,便是此数‘2700’……这代表贰仟柒佰两银子。再看此处,需先计算括号内两项之和,再乘以……” 他一边看陆临川演算,一边低声向众人转述算式含义及计算过程。 众人听着孙贺的解说,目光在陌生的符号与熟悉的计算结果间来回移动,脸上神情渐渐从最初的完全迷惑,变为半信半疑,再至恍然大悟,不时地发出低低的惊叹。 “妙,如此拆解,竟能一目了然!” “孙大人方才说从左至右依次计算,此处为何先算了乘除?” “哦!原来需遵循‘先乘除,后加减’之序。” “不对啊,那此处为何先算了加法?” “因为此处有括号包裹,括号内需先行计算,此乃规则。” “原来如此!妙啊!此法条理分明,不易出错!” “……” 陆临川听着身后这群至少也是四五十岁起步的高官,竟为几道基础数学题的运算规则而频频发出惊叹与讨论,心中只觉得十分荒谬,竟生出一丝恍惚与荒诞的感觉。 自己前世视若平常的知识,在此刻竟如天书奇谭。 为此他一时分心,笔下运算竟接连出了两处小差错,不得不停下,轻轻划去错处,重新计算。 不过,身后的几位高官对此却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满或轻视。 他们反而觉得这才合情合理。 如此精妙繁复的新法,若陆临川初次在人前使用就能毫无滞涩、行云流水,那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亲眼看到他也会出错、也会凝神纠正,更显此法真实可靠,他们心中的佩服之情反倒丝毫未减。 陆临川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重新专注于计算。 将杂念摒除后,他下笔便流畅迅捷了许多,几乎毫无停顿。 一行行算式快速列出,数字符号跳跃,计算结果随之精准得出。 不出半刻钟,两大张草纸已写得满满当当。 陆临川完成了核算,拿过王显的答案仔细核对,发现结果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抬起头,准备告知结果,却不由一愣。 不知何时,自己身前身后竟已围满了人,除却两位尚书和孙贺、刘文远,连方才还在埋头计算的李维明、周瑞、李默等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算盘,围拢过来,个个面露震惊之色,眼神灼灼地盯着他面前的草纸。 原来,方才在郑有德和张淮正无声的示意下,值房内所有参与核算的官员都暂停了手头工作,全神贯注地观摩陆临川运用新法计算的全过程。 那位交稿的王显主事,此刻更是目瞪口呆。 他辛辛苦苦拨弄算盘、反复核对,耗费了近三刻钟才完成的核算,状元郎用这种前所未见的方法,竟然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便完成,而且结果完全一致! 这速度差距,简直判若云泥! 郑有德迫不及待地拿过陆临川和王显的两份结果,亲自一一比对起来。 他越看,眼神中的光芒越是明亮,最终忍不住抚掌赞道:“好啊!好啊!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速度却快了足有三倍有余!状元郎真乃天降奇才!国之栋梁!” 围观众人在孙贺的同步讲解下,已对陆临川这套符号体系和运算规则有了初步的了解,此刻亲眼目睹他运用此法进行计算,其过程之流畅、速度之迅捷、结果之精准,无不深深震撼着他们。 无需借助算盘,纯用笔墨演算,速度却能远超珠算!步骤清晰,逻辑严密,结果与老吏反复核算所得完全一致!每一步演算皆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若有疑问,随时可回溯查验。 此等利器,用于钱粮度支、工程营造、赋税核算等实务,将节省多少时间?减少多少错漏?提升多少效率? 这状元郎,当真是深藏不露、深不可测的经世大才! 张淮正见众人仍围着陆临川的稿纸议论纷纷,虽心知其法精妙,亦担心耽搁正事,不由提醒道:“诸位,新法虽好,然今日差事紧急。大家先把手头的事干完,再来慢慢向陆翰林请教吧。” 见户部尚书都发话了,众人也知轻重,只得压下心中的惊奇与探究欲,纷纷拱手应是,各自回到位置上继续埋头计算。 这时,郑有德转向陆临川,直截了当道:“状元郎,你也别闲着。余下未算的几项,你也算一份,我直接用你的结果来核对他们的,也省些功夫。” 陆临川一愣,没想到自己这“行走”转眼又成了核算主力,心中无奈苦笑,暗道这郑尚书倒是不客气,直接把自己当牛马使唤了。 但他是徐阁老指派来参与此事的,自然无法反驳,只得应承下来。 于是,这间值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算珠碰撞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除了张淮正和郑有德两位尚书居中监督,其余人都在伏案疾书或拨打算盘。 陆临川轻车熟路,笔下流出的不再是熟悉的方块汉字,而是那些“鬼画符”般的数字和运算符号。 一行行算式飞快列出,乘除加减,清晰分明。 他心无旁骛,效率极高,恍惚间,竟找回了前世在考扬上奋笔疾书的感觉。 时间缓慢流逝。 半个时辰后,陆临川已将剩余所有项目的核算结果全部完成。 他搁下笔,长舒一口气。 最终汇总,总计需银八千六百二十六两三钱二分。 比工部最初上报的一万两预算,整整省了一千三百七十三两六钱八分。 这便是他们这一屋子人,忙碌一下午,争辩、核算的最终成果,替朝廷省下了这笔银子。 此时,其他人仍在埋头苦算。 张淮正和郑有德一直关注着这边,见陆临川率先完成,便一起走了过来。 “陆翰林辛苦了。”张淮正温言道,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赞赏。 陆临川连忙起身行礼:“张大人言重了,这些都是下官应该做的,不敢言苦。” 郑有德也赞道:“状元郎研究的这个新算法,果然神妙非凡,效率惊人!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研习一番,将其发扬光大。” 三人又简单闲聊了几句,工部的四人也陆续算完。 他们将各自的结果相加汇总,得出了一个总数,但与陆临川的八千六百二十六两三钱二分相比,竟相差了数十两。 陆临川不敢托大,立即拿起自己的手稿仔细检查了一遍,从头到尾复核运算,确认并无问题。 孙贺、王显等四人面面相觑,叹息一声,只得开始检查各自的手稿。 他们主要依赖算盘运算,稿纸上记录的多是最终结果或关键分项,中间繁复的进位借位、斤两钱分换算过程并未详尽记录,自查起来极为困难,只能重新核算各自负责的部分,相当于重做一遍。 如此又耽搁了好一阵,他们终于发现是王显计算其中一项材料运费时,在进位环节出了差错。 复核修正后重新相加,最终结果果然与陆临川的一模一样,八千六百二十六两三钱二分。 恰在此时,户部的三位官员也算完了他们的部分。 三方再次核对,户部的计算结果同样与陆临川的完全一致。 “状元郎这算法,真是神乎其技!” “又快又准!” “分毫不差,令人叹服!” “……” 众人看着这毫无分歧的结果,再次惊叹出声。 张淮正目睹整个过程,心中感慨万千,不禁由衷叹道:“陆怀远真乃天授之才!” 陆临川连忙躬身:“张大人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些许微末小技,若能于实务稍有裨益,便是万幸。” 郑有德目光闪烁,思考良久,忽然正色道:“状元郎!你这新算法于实务助益极大,我工部营造、算估之事繁多,最需此等利器。不如抽个空,来我工部,将这新算法悉心传授给那些主事、书吏,如何?老夫必以师礼相待!” 张淮正闻言,哪里肯让户部落于人后,立刻接口道:“户部执掌天下财赋,核验预算、核算收支,亦是此法用武之地!陆翰林若肯屈尊指教,我户部上下也必扫榻相迎,恭聆教诲!” (本章四合一,8200字) 第117章 还是知会你一声为好(5.4k) 古人并非不懂数学,恰恰相反,华夏算学源远流长,自成一格且体系完备。 《九章算术》包罗万象,筹算、珠算精妙实用,勾股定理、鸡兔同笼等问题也早已被研究透彻。 现代数学的真正优势,在于其符号体系的更简洁、逻辑结构的更系统、表达方式的更统一与更抽象。 它并非凭空高出许多,而是梳理整合了前人智慧,换了一种更有效、更普适的架构方式。 古人唯一可能较少深入涉猎的,或许就是将图形与代数紧密结合起来研究的函数几何思想。 不过,这并非当务之急。 陆临川并不排斥在这个时代做些科学启蒙的尝试,但自知能力确实有限。 汉语言文学专业大学期间是不学高数的,所以他的数学知识,仅止步于高中水平,所能进行的也只是基于高中教材框架下的基础教学。 但好在前世看过的每一本教材内容,他都记得清晰无比,绝不会在传授过程中出现知识性谬误。 这让他心里还算有点底。 但更现实的掣肘在于职责。 如今身兼“文渊阁行走”这一要职,每日往来公文如海,阁议记录、文书整理、信息传递……事务繁杂沉重,堆积如山,他案牍劳形,几乎分身乏术。 私下偶尔教教倒无妨,可若要抽出一段完整时间,正式地在衙门里传授数学新法,无异于暂时离岗办私塾。 这绝非他个人意愿能定之事,至少需得到皇帝的默许以及首辅等阁臣的首肯,方有可能进行。 因此,面对郑有德和张淮正的殷切邀请,他只能拱手道:“两位大人抬爱,此等雕虫小技,若真能裨益朝廷实务,为国效力乃臣子本分,下官自然愿倾囊相授,不敢藏私。只是……下官忝为文渊阁行走,尚有堆积案牍、待批文书无数,每日职责所系,实难分身……若得阁老们体谅,准允下官暂时匀出些微工夫,定当竭力,不敢有丝毫推诿。” 郑有德闻言立刻爽朗地接话:“这个好说!我去跟阁老们商议便是。每个月一天半天的工夫,总能抽出来!” 张淮正的心思却更深一层。 陆怀远这文渊阁行走熟悉政务流程的要职,是陛下亲自点拔、留在中枢历练的,其工作安排恐怕连内阁阁老们也不便轻易做主。 况且,此等能大幅提升户部工部乃至整个朝廷算学水平、惠及无数政务的好事,本身就是一件大事、正事,岂能不奏明皇帝? 于是,他并未顺着郑有德的思路表态,而是岔开了话题:“郑尚书所言不差,不过请教状元郎新法之事,确可稍后再议。倒是今日这扬核算终见分晓,城墙修缮与流民安置的最终预算已然敲定。当务之急,是先带着这些成果去向阁老们详细汇报,将此结果连同票拟意见一并报上,速请裁定,以便工程早日动工赈济流民。” “张尚书所言极是!”郑有德立刻醒悟,“正事要紧,莫耽搁了。” 于是,众人立即行动起来,将最终核定的工程量清单、物料核定表、以及预算银数整理齐备,确保无一处疏漏。 张淮正与郑有德更是亲自提笔,飞速写就了扼要说明核算过程及结果的奏疏附稿。 准备完毕后,以两位尚书为首,一行人步履匆匆地离开户部值房,往阁老议事的中堂走去。 推开门扉,一股带着湿意的清新空气骤然涌入。 众人这才惊觉,下了近半月的大雨,不知何时竟已悄然停歇。 抬首望去,云层散开,露出久违的天光,虽非晴空万里,但铅灰色的厚重阴霾已然褪去,天色透亮了许多。 时辰约莫是申时二刻,距离黄昏尚有些时候,初夏的雨霁时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洗刷后的微腥气息,凉爽宜人,并无燥热之感。 郑有德面上露出喜色:“好!老天总算开了眼!雨停了,城墙修缮和安置流民屋舍的工程进度,便能大大加快!泥泞消退,物料运输、民夫招募都方便许多!” 张淮正望着远处天际,轻叹道:“是啊,……只盼城外那些流离失所、在风雨中挣扎的百姓,能少受些煎熬。这扬连绵大雨,又不知收走了多少条无辜性命……” 陆临川没有言语,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这雨后的清新空气,胸中的压抑感也随之减轻了几分。 能少死些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一行人经过通报后踏入中堂。 四位阁老恰巧都在,正低声商议着什么,见张淮正、郑有德带着随员这么快就核算完毕,均微微有些惊讶。 严颢抬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郑有德身上:“我还道要等到掌灯时分,未曾想竟这么快便核算完毕了?” 他略一停顿,目光转向窗外,雨已停歇,天色放亮:“正好,雨也停了,天意昭示,我大虞亦当否极泰来,渡过难关。” 郑有德上前一步:“启禀阁老,此皆赖陆翰林所钻研之新算法奇效!若非此法神速精准,莫说此刻,怕是真要熬到夜深方能有个结果。” “新算法?”严颢眉峰微挑,显出浓厚兴趣。 赵汝城、徐杰、高贡也同时投来探究的目光。 郑有德不敢怠慢,简要解释道:“陆翰林自幼精研算学,自创了一套简便符号,用以演算。此法符号精炼,运算规则清晰。方才我等亲见,陆翰林运用此法,不借算盘,仅凭笔墨,核算速度较之旧法竟快出两三倍有余,且结果分毫不差!” 他略侧身,向陆临川示意,语气笃定:“此非虚言,下官与张尚书,以及户、工两部司官皆亲眼所见,叹为观止。” 四位阁老都是久历宦海、执掌中枢之人,深知算学精熟于处理繁杂国政、核验钱粮度支意味着什么,此刻心头俱是惊诧难言。 郑有德身为一部尚书,绝无可能在此等枢机重地编造瞎话来为陆临川贴金,此事定然千真万确! 严颢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这等良法妙术,实乃经世济用之瑰宝!定要详加整理,大力推广,使我大虞政务为之焕新!本阁稍后便亲写奏疏,请陛下御览!” 此法对他正在艰难推行的变法大有裨益,能极大提升效率、减少无谓损耗,来得恰是时候,真乃天助,由不得他不高兴。 郑有德紧接着道:“下官也正有此意,本欲稍后便向阁老们禀明,恳请允准陆翰林得暇时,能亲赴户部、工部,将此新算法悉心传授于部中司官书吏。日后核验预算、计算物料,便可少些无谓的靡费功夫。眼下国事艰难,处处捉襟见肘,能省一分人力物力、减一点错漏也好。” 严颢颔首:“如此甚好。只是……” 他目光落在陆临川身上,话锋一转:“陆翰林乃陛下钦点的文渊阁行走,职责紧要。欲借调其传授新法,无论时日长短,皆须得陛下首肯,方为妥当。” 郑有德心领神会,连连称是:“阁老思虑周全,下官明白!今日下值后便回去撰写奏疏……” 徐杰身为分管户部事务的阁臣,见众人话题渐渐偏重于新算法,而预算奏疏尚未呈阅,于是开口将话头引回正务:“此新法确实可期,然当下之急,还是先把你们核算的结果报上来,我等也好及时票拟。” 张淮正和郑有德闻言,急忙收敛心神,将各自手中的奏疏附稿恭敬呈递上去。 徐杰和赵汝城各自接过一份,凝神仔细审阅。 条理清晰,数据详实。 两人确认无误后,便提笔在奏疏上写下“允准”二字及简要意见。 随后,两份“贴黄”完毕的奏疏传递到首辅严颢手中。 严颢快速浏览一遍,见诸事妥当,亦提笔批了一个“准”字…… 处理完毕,他随手将两份奏疏放到一旁专设的书案上。 这是陆临川的位置,案头已堆放了尺许高的文书。 陆临川目光扫过,心头一阵苦涩。 显然是自己下午被拉去核算预算时,阁老们处理其他公务积压下来的待整理、待记录、待归档之物。 这文渊阁行走的差事,还真是片刻不得清闲,案牍劳形,累人得很。 严颢放好奏疏,又对张、郑二人提醒道:“此事虽已票拟,然按制,奏疏本应先递通政司,再由通政司送呈内阁。今日事急从权,我等在此先行批阅处置,但二位还需着人速去通政司报备一声,将原档文书挂号留底,免得日后档案查对时出现纰漏,徒增周折。” 核心意思很明确:流程不能乱,必须去通政司补上手续,确保工作留痕,经得起查验。 张淮正和郑有德心知此乃老成持重之言,连忙躬身:“谨遵阁老钧命,下官这就去安排。” 两位尚书匆匆离去,中堂内重归肃静。 陆临川看着自己案头那尺许高的文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下午被派去核算预算,职责所在,无可厚非,但积压下来的公务并不会因此减少半分。 他默默走回紧邻中堂的专属值房。 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房内那张不算宽大的书案上,早已堆叠起另一摞几乎同等高度的卷宗。 这些,是四位阁老下午各自在值房处理完分管事务后,由吏员陆续送来的、经首辅初步审阅后认为无需再议的“票拟”文书。 按照内阁运作的常规流程,阁臣们多数时候分散在各自值房处理自己分管领域的奏疏,批注票拟意见,随后报送首辅复核。 严颢会对这些票拟进行审阅,凡无异议者,便直接发至陆临川的值房;而那些他认为存疑、争议较大或涉及重大决策的,则会被单独挑出,召集其他阁臣于中堂共同商议——此刻陆临川便需列席旁听,详实记录阁议要点及最终决议。 今日下午阁老们似乎已议完了要事,他便回到自己的值房内专心处理这些后续事务。 陆临川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再次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他伏案疾书,将一份份票拟好的奏疏内容、阁臣批注、处理结果分门别类地整理、记录、归档。 每一份文书都关乎一方事务、一群民生,甚至一隅战局,容不得半点错漏。 前世研究古籍,常读到古人积劳成疾、心力交瘁的典故,那时感触不深。 如今身处帝国中枢,才真正体会到其中滋味。 处理军国大事,不像写论文那样可以斟酌推敲、反复修改,一旦笔下生误,记录失实,归档错漏,便可能在政务流转中埋下隐患,甚至酿成大错。 精神因此高度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 若日日如此,长此以往,恐怕真会如史书所载,一年半载便熬干了心血,成了真正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时间缓慢流逝。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已染上黄昏的暖金,散衙的时辰到了。 然而文渊阁内外并无半点收工迹象。 昨日在翰林院,散衙时辰一到,同僚们便悄然散去大半,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而此刻的文渊阁,依旧人来人往,几位阁老的值房也时常有人进进出出,一点下班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这便是帝国最高决策中枢与清闲衙署的天壤之别。 陆临川看着案头依旧可观的高度,心道这“自愿加班”是免不了了…… 又熬了不知多久,值房外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 紧接着,一名中书舍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催促:“陆修撰,酉时二刻了,若有要紧文书需今夜呈送御前,该封驳挂号了。” 这是在提醒他,如果手里有需要紧急递送进宫的文书,现在就该交上去了。 大虞制度,夏季宫门戌时初刻落锁,所以必须在这之前将不能在内阁留夜的重要文书递进宫,否则误了大事,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从申时初刻开始,就有各种文书被分批次送往内廷司礼监。 陆临川早已将手中最紧要、标注了“急递”字样的文书,分拣出来投递了出去,此刻案头剩余的,多是些相对次要或已无时效压力的奏疏。 但想了想,他索性放下笔,将手头刚刚处理完的一批文书仔细整理捆扎好,准备送入隔壁专设的递送房舍。 那里有当值的内阁中书舍人等候,他们会负责将这些文书送往左顺门,与司礼监派驻的宦官进行交接…… 案头剩下的那一小叠奏疏,要么是地方上的寻常请安折子,要么是些流程性批复,都不急在一时,明日处理也误不了事。 只加半个时辰的班是他这个现代人最后的倔强…… 仔细想想,一份寻常奏疏条陈,需经通政司筛选分类、入内阁由阁臣票拟、首辅复核、他这行走整理归档,最后还要经司礼监宦官之手,才可能抵达御案。 如此层层筛选,只为确保皇帝案头优先出现的皆是头等大事,而那些不甚紧要的文书,被耽搁数日乃至十数日,也就不足为奇了…… 经过这一整天的工作,陆临川对大虞这王朝末年的局面有了更深刻且直观的认知,简直已经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旦夕就有倾覆之危。 但眼下自己初入仕途,没有任何根基与威信,不可能破天荒地主理朝政,自然也无力扭转乾坤,只能尽力做好分内之事,快速成长起来。 当然,肯定不能是按部就班地死等,否则与在翰林院里熬资历有什么区别? 当务之急是献上一些切实可行且能够缓解颓势的计策,干一些实事,快速积累政治资本,为日后实现自己的某些想法打下基础。 传授数学知识算一件,但还远远不够,得替皇帝想一个能快速筹到钱的法子,否则干什么都寸步难行…… 陆临川一边思考,一边抱着整理好的文书,往递送房舍走去。 甫一踏入,就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老熟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 他身着绯色蟒袍,正背着手,低声指挥着几个小太监仔细核查是否有遗漏,待会儿好一并送入宫中。 魏忠转身,一眼便看到了抱着文书的陆临川,脸上立刻堆起和蔼的笑容,微微颔首道:“状元郎还没下值?真是辛苦了。” 陆临川心中微诧,司礼监掌印这等内廷大珰,怎么跑到内阁的文书收发之所来了? “阁务繁杂,下官职责所在……早一刻将文书整理妥当,陛下便能早一刻批阅,早一刻为天下苍生分忧解难。”他走入房中,将手上的奏疏小心放在指定案上,一边整理一边回应道。 放置好文书,确认无误后,陆临川才转向魏忠,拱手行礼问道:“魏公公日理万机,怎的亲自来内阁值房了?” 魏忠笑容不变,语气依旧温和:“皇爷勤政,夙夜匪懈。只是忧心阁老们案牍劳形,万一有紧要文书一时积压,误了军国要务就不好了。故而命咱家得空便过来瞧瞧,帮着梳理梳理,也算是替皇爷分分忧。” 陆临川恍然。 今上登基后收回了司礼监的批红大权,如今的司礼监,已彻底沦为纯粹的秘书机构,权势大不如前。 “陛下心系社稷,事必躬亲,真乃勤政爱民之圣主。”陆临川顺着话头,习惯使然地赞颂了一句。 魏忠听了,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他的目光在陆临川脸上停留一瞬,眼珠转了转,思考片刻,最终还是低声道:“状元郎,借一步说话?” 陆临川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道:“公公请。” 两人走出略显嘈杂的房舍,来到廊下僻静处。 初夏的晚风带着雨后微凉的湿意,吹拂着廊下的灯笼,光影摇曳。 “公公有何要紧事吩咐?”陆临川站定,疑惑发问。 魏忠的声音继续压低,只两人可闻:“今日午后,兵部尚书与国丈进宫面圣,禀报了一件要紧事。咱家在一旁伺候,听着……可能与状元郎有些干系……想着此事重大,还是知会你一声为好。” (本章二合一,5400字) 第118章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若仅是国丈入宫,尚可猜测是家事,毕竟自己和梁二小姐有婚约。 但兵部尚书周升也参与其中,则必然事关军国政务。 兵部职司在武官铨选、军令传达、舆图保管及后勤调度;锦衣卫则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诏狱刑讯,兼有刺探京畿乃至全国官民动静之责。 这两衙署的公务,无论从哪一端细究,似乎都与他这个新入文渊阁的翰林修撰八竿子打不着。 况且,倘若真是牵涉重大的军机要务,以魏忠这等御前近侍、掌印大珰的身份,断不会冒着泄露机密的风险,主动跑来内阁值房与自己这个并无深厚交情、更无重大利益勾连的人透露。 这于理不合,风险远大于收益。 既非婚事,又非绝密军情,那究竟是何事? 陆临川按下心中翻涌的念头,问道:“敢问公公,究竟是何事,竟与在下有所牵连?” 魏忠这才缓缓道来:“连日暴雨成灾,京师城外聚集的流民死伤甚众,饥寒交迫之下,民怨汹汹,形势颇为混乱险恶。日前五城兵马司在巡逻时,竟发觉有居心叵测之徒混杂其中,暗中煽惑流民,试图聚众生乱!幸而彼辈行事不密,被及时弹压制服。然则,这等险恶苗头,恐非孤例,隐患仍在!” 他顿了顿,继续小声道:“此事关乎朝廷体面,若走漏风声,极易动摇人心,更易被别有用心者借题发挥。故而周尚书未曾循例走内阁奏报,而是直接面圣陈情。说来也巧,锦衣卫的眼线,数日前也侦得此类消息,密报已呈御览。今日周尚书再报,两相印证,陛下深以为忧,这才急召国丈入宫,共商对策……” 说到此处,魏忠便适时地收住了话头,显然后面具体的应对之策,已非他一个内侍所能妄议或泄露的了。 陆临川听完,心中了然,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这条信息与今日所见所闻迅速串联起来。 “聚众闹事”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背后,恐怕离民变造反也就一线之隔,否则怎么能直接惊动御驾? 兵部尚书周升是严党中坚,再联想到今日工部尚书郑有德那般急切地要将修缮南城墙和流民安置房舍的预算落实,而首辅严颢也鼎力支持…… 如此看来,恐怕严党核心成员早已知晓了城外流民不稳、尤其是城南区域因城墙垮塌而变得格外敏感危险的情报,所以才会如此雷厉风行。 朝局暗流,牵一发而动全身,消息传递与决策链条竟如此迅捷隐秘,当真是……深不可测。 陆临川感觉自己又学到很多。 不过,他心中仍有不解:“既然锦衣卫已有预警,陛下又亲召周大人与国丈商议对策,想必已有万全之策应对。此事……究竟与下官有何相干?” 这种事,确实从哪里论都扯不到他头上来。 魏忠却反问道:“状元郎可知,城外流民之中,乱象最为险恶、歹人煽动最烈者,在何处?” 陆临川仔细想了想,试探性地答道:“莫非……是城南?” 魏忠点了点头:“不错,那里有几段城墙被大水冲垮,至今尚未修缮……虽有兵马司巡守弹压,然则雨势泥泞,巡防难免疏漏,若有亡命之徒趁乱寻隙,悄悄溜入城中,也并非绝无可能。此事虽已上达天听,陛下与重臣自有布置,但……” 话说到这里,无需再多言,陆临川已然完全明白。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魏忠并非带来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或任务,而是特意来提醒自己近期需格外谨慎的。 他来自己家中宣过旨,自然知晓陆宅就位于城南。 那片区域如今已成险地,魏忠这是念着一分香火情,或是看在皇帝格外器重的份上,私下提点,让他注意安全。 这理由听起来虽有些突兀,但也并非完全说不通。 毕竟,魏忠今日是来内阁递送房例行公事,恰巧撞见自己,顺口提一句,不算刻意攀附或泄露重大机密。 但无论如何,对方总归是一片好意。 陆临川心中微暖,对着魏忠郑重拱手,深施一礼:“多谢公公提点!在下铭记于心。” 此处是内阁重地,耳目众多,他既不好拿出“土特产”酬谢,更不能许诺什么,只能用朴素的言语表达谢意。 魏忠见他明白了,心道和聪明人交流就是省心,便笑道:“状元郎心里有数就好。眼下雨既停住,赈济米粮已下拨,城墙也即将修缮,流民安置亦在着手,朝廷体恤之心不断,想来多数百姓还是感念皇恩的。那些蠢蠢欲动、心怀叵测之徒,终归是少数,当无大碍。咱家也只是顺嘴一提,状元郎不必过于忧心。” 陆怀远此人,他是真心佩服的,见解超群。 那日君臣奏对时,他一直在旁侍立,亲耳所闻,对其才华见识亦是推崇备至。 此番提醒,确有一分私心。 至于公心,身为内廷司礼监掌印,他的忠诚只属于皇爷一人,他也只会站在皇爷的立扬上行事。 皇爷如今正处心积虑要培养一个真正的心腹重臣,既要能办事、有才干,更要忠心。 陆怀远目前来看,正是不二人选。 因此,他也乐得与他结个善缘。 流民作乱之事,听起来或许有些小题大做,但提点一句,终归是无伤大雅。 两人又略略寒暄了几句。 毕竟身份特殊,一个是内廷大珰,一个是中枢行走,在这内阁重地廊下久站私语,终归不妥,恐惹人非议。 所以陆临川很快便拱手告辞:“多谢公公提醒,时辰不早,在下先行告退。” 魏忠含笑点头:“状元郎慢走。” 陆临川转身,沿着廊下快步离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对魏忠提及的这件事,终究还是上了心。 人性复杂。 老百姓的温顺是有限度的,绝非无休无止。 这十几日的暴雨连绵,城外流民缺衣少食,风吹雨打,朝廷赈济不力,难以果腹。 日积月累的怨气,不容小觑。 一旦有居心叵测者趁机煽动,星星之火便可燎原。 加之南城墙那段垮塌之处形成的缺口,更是一处难以防范的隐患,若真有乱民被煽动冲击此处,后果不堪设想。 当初租房子时,手头并不宽裕,所选地段本就比较偏僻。 槐树巷位于城南外围,距离外城更近,这无疑又添了一重风险,不得不防。 看来,是时候尽快将石勇招到家中来了,有他看家护院,至少能多一分保障。 待城墙修缮完毕,局面稳定下来,再做打算也不迟。 第119章 这朝廷都穷成什么样了 舅舅李诚已在外面等候多时,正焦急地不断张望。 按常理,衙门散衙都在酉时左右,此刻早已是戌时初刻,足足过去快一个时辰了,川哥儿怎么还没出来? 他心头七上八下,唯恐外甥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 但这文渊阁乃是朝廷重地,他一个平头老百姓,又不擅言辞,根本不敢上前询问。 正自焦急万分、忧心如焚时,忽见陆临川的身影从大门内走了出来,李诚脸上的焦急瞬间化为浓浓的喜悦,快步迎了上去。 陆临川走近,带着一丝歉意:“舅舅,久等了吧?” 李诚连忙笑着摇头:“等一会儿不算什么……只是,今天衙门……怎么晚了这么久?” 陆临川叹了口气:“阁里公务实在太多,堆积如山。舅舅,以后散衙时间恐怕都会很晚,您下次来接我,都往后推一个时辰吧,不必来这么早干等着。” 李诚一愣,心道公家衙门原来这般辛劳,川哥儿这官当得也不容易。 但他没有多问,只点头应道:“好。” 陆临川上了驴车。 回到家,他先换上常服,随后便去母亲房中请安。 雨势已歇,天色放晴,老人家心情舒畅,拉着他说了好一阵子话。 今日程令仪来探望她父亲,李氏也见过了,此刻提起,言语间满是赞赏,夸她聪明伶俐,待人接物又极有分寸,很是讨人喜欢。 只是姑娘家不便在他人家中久留,用过晚膳后,母亲便让碧儿和兰儿两个丫鬟好生将她送了回去…… 和母亲闲聊完后,陆临川又去看望了程砚舟。 经过一日休养,又或许是见了女儿心情愉悦,程砚舟的气色明显好转,竟已能下床在屋内慢慢走动。 想来父女俩定是说了不少体己话,他在琼林宴上的言行、那首广为传诵的诗作,以及近来风靡京城的《三国演义》话本,也都传到了济川兄耳中。 两人便就着这些话题谈论了几句。 陆临川记挂着济川兄的伤势,不想那朝堂上的烦心事打扰他静养,因此并未谈及正事。 坐了片刻,他便起身告辞离开。 初夏雨后的夜晚,空气清冽,月光如水般泻在青石板上。 院子里传来一阵阵短促有力的风声,夹杂着沉沉的踏步声。 月光下,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在腾挪劈斩,手中一柄厚背刀被他舞得虎虎生风。 正是表弟李水生。 短短一个月不到,这原本瘦高的农家少年,仿佛被充足的饭食和刻苦的锻炼催开了骨节,身形拔高了许多,竟已接近八尺,肩背变得厚实宽阔,胸膛也鼓了起来。 原先黝黑的脸膛上线条愈发硬朗,虽然仍带着少年的青涩,但举手投足间,已隐隐透出一种不同于普通庄稼汉的彪悍气息,竟真有了几分日后披甲执锐的将军雏形。 自从拜了石勇为师,李水生练武便如同着了魔。 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归,风雨无阻。 他此刻演练的刀法,深得石勇军中搏杀的真传,没有丝毫花哨,每一招每一式都干净利落,直取要害。 陆临川站在廊下静静看着,没有打扰。 直到李水生一套刀法使完,猛地收势站定,胸口起伏,额头上已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光。 “好!”陆临川忍不住鼓掌,朗声赞道,“水生,再这么练下去,早晚要成为统领千军的大将军!” 李水生这才发现表哥回来了,正看着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把刀往地上一拄,快步跑了过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表哥,你回来了。” 陆临川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不错,身板壮实了,刀法也练得像模像样了。” 李水生挠了挠头,憨声道:“还差得远呢。师父说,这刀法架子刚有了点样子,离真正会用还早。力气也还得继续打熬,下盘也要再稳……” 陆临川笑了笑:“不急,习武本就是个水磨功夫。这才一个月而已,你能有这般进境,已是极好。一步一步来,根基打牢了,日后才站得稳。” 李水生用力点头。 陆临川略一沉吟,说出了今晚寻他的目的:“水生,跟你师父说一声。从明日起,请他到咱们家里来教你习武吧。以后,就让他住在咱们家。” 李水生一听,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好啊!太好了!” 师父住的那个小院,他每次去心里都发怵。 那里死过人,还是两个,他更是亲眼见过那两具尸体的惨状,那扬景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脑子里。 每次踏进那院子,都让他有些膈应。 好几次天色已晚,石勇看他练得辛苦,想留他住下,他都宁可摸黑走远路回家,也不在那院子里过夜。 石勇性子直,见他这般,常板着脸训斥:“习武之人,血气方刚,怎么能怕这些没影儿的东西?应当百无禁忌,心中唯有一往无前的锐气!不然以后真上了战扬,见了尸山血海,腿肚子打颤,岂不是个怂包软蛋!” 李水生知道师父是为自己好,也不反驳,只是低头听着,但心里的那股膈应就是驱散不了…… 此刻他听到以后都不用再去那院子了,师父还能住到家里来,确实打心眼里高兴。 看着表弟欢喜的样子,陆临川也笑了笑,温声道:“好了,今日练得够久了。去洗洗,早些歇息吧。” “哎!”李水生响亮地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回自己屋去了。 陆临川也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在书案前坐下,试图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今日文渊阁所见所闻,阁臣们为区区万两银子焦头烂额、拆东补西的窘迫,户部尚书张淮正那愁苦的面容,甚至徐阁老提议停修皇陵的惊人之语,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朝廷都穷成什么样了? 国库除了已经定下的那点预算外,竟没有一点结余,什么事都办不成。 这里要花钱,那里的预算就得挤一点出来,还谈何改革中兴? 必须快速筹到一笔钱,一笔足够大的钱。 至少要能解眼下燃眉之急,安稳流民,保证直隶京畿的安全,以及陕西平叛、稳住九边。 这是最根本的,否则日后寸步难行,还不如南下去造反,也好过在这岌岌可危的京师苦熬。 第120章 纾困筹国疏 这类手段自古有之,从周赧王“债台高筑”到汉武帝的“算缗告缗”,老祖宗们从不缺敛财的路子。 可眼下大虞皇权不振,若贸然搞掠夺式的借贷,恐怕刚开始起个头,地方上就得乱起来,国家瞬间分崩离析。 “天子与民争利,汉武桑弘羊之祸复现”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皇帝和主持此事的阁臣就都吱不了声。 所以,只能温和讲理地筹措,让有钱人心甘情愿地把钱拿出来。 自愿捐献肯定是行不通的,另一个时空的崇祯就是例子,他们宁愿被叛贼抄家也不愿拿出来补贴国用…… 于是,陆临川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后世的办法——发行国债。 国债,简而言之,便是国家向民间借贷,承诺按期偿还本金并支付利息。 形式多样:有定期付息、到期还本的;有到期一次性偿付本息的;甚至还有永不还本、只按期付息的“永续债”。 后世如某个号称文明灯塔的国度,每年财政赤字,债务规模高达数十万亿美元,国家机器却照样运转。 然而,发行国债必须要有能还得上钱的担保,否则没有人会买。 以大虞当前状况,能拿得出手,且让富户们勉强相信的担保物,大概就只有盐引、茶引这类专营凭证,或者未来几年税收的几成这类“硬货”了。 考虑到大虞底层普通百姓极度贫困的状态,国债的发行对象只能锁定在有钱阶级:勋贵、士绅、巨商…… 这实在令人头大。 因为即便不承诺利息,而只是抵押这些重要的国家收入来源,都无异于饮鸩止渴。 让权贵豪商进一步把持经济命脉,长此以往,国家岁入恐怕会越来越少,愈发受制于人、每况愈下。 但若不这么做,结果也大差不差。 朝廷无钱办事,流民四起,叛乱遍地,边患加剧,国家一样会滑向深渊。 不如梭哈一次! 先筹到一笔巨款,用这笔钱整饬武备、赈灾安民,让腰杆子硬起来。 待局面稍稳、掌控力增强,再回过头来处理那些尾大不掉的“债主”…… 当然,权贵豪商们也绝非蠢蛋,不可能由着皇帝随心所欲地花这笔钱。 他们定会百般掣肘,试图影响甚至控制钱款的流向,确保自身利益最大化。 这条路上,也是荆棘遍布…… 真是,又变成了一根筋,两头堵。 陆临川在烛光下枯坐良久,眉头紧锁,反复权衡利弊。 窗外虫鸣唧唧,更显夜色深沉。 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干!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奋力一搏。 至少,这是一条看得见希望的路。 实在不行,还可以经商、开海,虽然同样阻力重重且见效很慢,但只要没尝试过,就不能妄言失败。 只要皇帝能全力支持,他也愿意使出浑身解数来承担这“挽天倾”的使命。 作为现代人,他眼界足够开阔,思路也不会受限,总会找到办法的…… 想到这里,陆临川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铺开素笺,提起饱蘸浓墨的毛笔,准备写下自己入仕以来的第一份正式条陈——《纾困筹国疏》。 …… 深夜。 雨虽停歇,但城南外这片洼地却成了人间炼狱。 搭建的窝棚早已被暴雨和大水冲垮,空气不再湿润清新,反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恶臭。 流民们挤在泥泞不堪的坡地上,像一群群失去生气的蝼蚁,或蜷缩呻吟,或麻木呆坐,更多的人,早已无声无息地僵硬在冰冷湿冷的泥地里。 同类相食的惨剧每天都在发生。 恐惧、罪恶感和对生存的本能撕扯着每一个尚存一丝意识的人,将他们推向疯狂的边缘。 暗处,许多黑影聚在一起,密谋一件大事。 为首的是个精壮汉子,人称“刘三”,据说也是流民。 “都听着!老天爷总算开眼,雨停了!这是天赐良机!再不动手,等那些狗官缓过气来修好了城墙,咱们这些人就真得变成城墙根下的烂泥了!” “就是!凭什么那些狗官、富户在城里吃香喝辣,咱们就得在这泥坑里啃死人肉等死?这狗朝廷管过咱们死活吗?城里的米粮宁愿喂狗也不给咱们活路!死了多少人?成千上万啊!狗日的皇帝老儿,眼里可有咱们半分?!” “对!狗朝廷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冲进去!抢!烧!砸!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尝尝火烧屁股、刀架脖子的滋味!” 他们的煽动如同火星溅入干透的柴堆。 周围早已被绝望和怨毒浸透的流民们,眼中开始燃起病态的火焰。 饥饿、恐惧、目睹亲族惨死的痛苦,以及对城里“天堂”的扭曲想象,在这些嘶吼中被彻底点燃。 他们不想再等死,不想再吃人,只想冲进去,毁灭那造成这一切不公的源头,哪怕只是抢到一口热饭,一件干衣! “冲进去!” “抢他娘的!” “烧了那些狗官的老窝!” “……” 压抑的咆哮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暗流。 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城墙上模糊的灯火轮廓,盯着那片象征着生存希望的黑暗缺口。 缺口附近,依稀可见巡逻士兵的火把光点,但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汹涌的怨气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刘三盯着京城方向,低声吼道:“都别急!等信号!城里我们的人会放火!火一起,就是咱们动手的时候!只要看见火光冲天,就往那冲……” 突然! 一点刺目的猩红在京城方向的夜空猛地跳跃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黑暗,迅速连成一片,映红了半边天际。 浓烟滚滚升起,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火起了!” “老天开眼,信号来了!”刘三眼中凶光大盛,猛地抽出腰间别着的钢刀,振臂狂吼,声音如同夜枭嘶鸣,穿透了沉闷的夜空: “狗朝廷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自己杀开一条血路!” “冲进去!抢粮!活命!” “冲啊!” “抢粮!活命!” 积蓄已久的怨毒、绝望和扭曲的求生欲,在这一声声煽动下,如同溃堤的洪流,轰然爆发。 —作者有话说— 流民在城墙下聚居,对标明末,证据如下: 《明宪宗实录·卷二百六十》:成化二十一年春正月壬申朔,京师流民丛聚城外,结草为庐,穴土为窑,扶老携幼,风雪悲号。上闻之恻然,命都察院出榜晓谕,敕五城兵马司暂勿驱逐,仍令顺天府量给米粮赈济。 《顺天府志·卷三·食货考·赈恤》:流民扶挈就食京师,结棚于永定、右安门外,联缀如村落。有司驱之不去,至冬冻毙相枕。 《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畿辅·京师营造》:京师城垣,其最称完固者惟正阳、崇文、宣武三门外。然城根隙地,多为流民所据,结棚以居,蔓延不已,官吏禁之不能止。 第121章 城外的兄弟们 他立起身,推开书房的门走到院中。 只见东面天际已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边天空都映成了可怖的暗红色。 隐隐约约,似乎有嘈杂的人声随风传来。 京师房屋多为木制,这倒不假,但连日暴雨刚刚停歇,各处房屋还透着湿气,怎会无缘无故多处同时失火? 陆临川立刻联想到了魏公公傍晚时分在内阁值房廊下对自己的提醒。 难道……真被他说中了?有歹人潜入城内作乱? 正惊疑间,更近的地方又猛地腾起几束新的火光! “走水了!” “快来人啊——!” “救火!救火啊!” “……” 巷子里传来呼喊声。 陆临川瞬间将警惕心提到了最高,转身疾步走向水生居住的西厢。 然而,他的手刚触到门板,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警觉性极高,外面的火光和喧嚣早已惊动了李水生。 李水生见到表哥站在门口,又看见不远处映红的天色,脸上带着一丝慌乱:“表哥,走水了!怎么办?” 陆临川镇定下来,道:“去叫醒舅舅他们,我出去看看。” “好!”李水生应声,转身冲向父母所住的厢房。 陆临川则直奔前院。 穿过垂花门,路过倒座房时,只见杨婆子、碧儿、兰儿也被惊动,正披着外衣站在房门前。 杨婆子看到陆临川,急忙问道:“老爷,外头像是走水了,我们要不要……去帮把手?” 碧儿、兰儿也紧张地看过来。 陆临川脚步未停,迅速吩咐道:“先不急,我出去看看情况。你们立刻去老夫人和小姐房里,伺候她们起来,以防万一。” 杨婆子立刻应道:“是,老爷!” 三人不敢耽搁,急忙转身向内院跑去。 陆临川则一把拉开门闩,踏出了陆宅。 陆宅位于槐树巷中段,左右皆有邻舍。 站在门前左右望去,西边巷口方向的第一户人家已是火光熊熊,烈焰冲天! 那家的房屋格局,柴房紧贴着巷口外的街道,显然是被人从街面上直接泼了油料点着了。 呼救声、泼水声混杂一片,乱成一团。 那户人家院门大开,妇孺老幼惊惶地跑到了巷子里,男丁和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正手忙脚乱地提桶端盆救火。 陆临川快步向起火处走去。 一位眼尖的老婆子认出了他:“状元郎!快躲开些!仔细火星子燎着!危险呐!” 陆临川眉头紧锁,沉声问道:“老人家,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烧得这么厉害?” 老婆子又急又怕,语无伦次:“作孽啊!半夜……半夜有人翻墙……不对,是从街那边……泼了好多黑油……一下子就……就着了!天杀的贼子……” 她的话音未落,陆临川眼角的余光就敏锐地捕捉到,街道另一边的阴暗处,一个穿着深色短打、形迹鬼祟的身影正探头探脑,既不像是救火的邻居,更不像巡夜的兵丁或衙役! 京师有宵禁,此人绝非良善,当是纵火宵小! 念头电闪而过,陆临川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那道黑影疾冲而去,留下跟他说话的老婆子一脸茫然,呆立当扬。 那歹人藏得极深,紧贴着巷子口外街道的墙根暗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身上带着几个鼓囊囊的竹筒子,里面装着气味刺鼻的油脂和引火的松明火绒,正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注意,便要去下一处目标继续纵火,没想到一个人影就如离弦之箭般从巷子里直扑出来。 歹人大惊,拔腿就跑。 陆临川哪里肯放过这制造混乱的祸首,直在后面穷追不舍。 歹人听着身后之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心知跑不过了,待转头看清追来的竟是个清瘦的书生扮相之人后,眼中凶光一闪,拔出袖中匕首,猛地转身刺出。 陆临川急忙侧身闪避。 他动作比对方快一步,险险躲过致命一刺。 趁对方惊魂未定,陆临川又扑了上去,左手卡脖子,右手擒手腕,顺利制住。 歹人想发力反抗挣扎,却发现对方五指如同生铁铸就,根本挣脱不动。 这书生力气也贼大了些! 他顿时有些慌乱,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陆临川趁他心神剧震之际,顺势一拧一转。 “咔嚓”一声轻响伴着歹徒的痛哼,匕首应声落地。 陆临川毫不留情,按住对方肩颈,借力狠狠将其掼倒在地,膝盖顶住其后背,彻底将其压制,厉声喝问:“说!是不是你放的火?” 那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放、放开老子!老子……” 情况紧急,巷口火光熊熊,远处喧哗声越来越响,陆临川心忧家人和街坊安危,也顾不得许多。 他一把抄起地上掉落的匕首,对着歹徒那只被自己拧脱臼的右手手掌,猛地用力插了下去! 噗嗤! “啊——!” 凄厉的惨嚎瞬间撕裂夜幕。 歹人万没想到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是个心狠手辣的活阎王,痛得浑身抽搐,涕泪横流。 陆临川握着匕首,声音冰冷:“说不说?” 同时手腕微动,拧转搅动。 “别!别别别!我说!我说!我说啊!”歹人魂飞魄散,剧烈的疼痛彻底摧毁了他的抵抗意志,连声哀嚎求饶。 陆临川这才停手,但匕首依旧稳稳地插在那只贯穿的手掌上,鲜血汩汩流出。 歹徒疼得浑身筛糠般抖动,语无伦次地开始招供:“是我们悄悄进城来的……上头叫我们……到了约定时辰……就分头纵火……制造混乱……每人带了火油、火绒,还有火镰……行事要小心……不能、不能暴露……” “行了!说重点!”陆临川打断他的废话,“为什么要在城内放火?你们有多少同伙?目的何在?” —作者有话说— 京师城外有土匪这个设定,对标明末,证据如下: 《崇祯长编·卷五十六》:崇祯五年三月庚午,昌平州报:匪首‘草上飞’聚亡命二百余,踞西山潭柘寺,劫掠京西良乡、房山官道商旅,焚毁卢沟桥税关,劫税银四千两。上震怒,敕蓟辽总督曹文衡、昌平总兵巢丕昌会剿。 《春明梦余录·卷四十二·城池》:崇祯七年冬,永定门外流民营,匪徒混入其中,白昼持刀索‘棚税’。拒交者夜焚其棚,妇孺多殒。顺天府擒获数人,终不能绝。 《国榷·卷九十七》:崇祯十六年十月壬午,京西香山土匪起,焚掠民舍。顺天府发兵剿之,败绩。 第122章 这次晕了 陆临川心中一惊。 果然是要里应外合! 不知道朝廷是否加强了防务,派了多少兵马去驻守? 那里地形本就因垮塌而复杂,一旦被大量流民冲击,后果不堪设想…… 陆临川想了想,盯着歹人问道:“你真的是流民?” 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言语中并未自认是流民,而是“城外的兄弟们”。 歹人眼神剧烈闪躲,支吾道:“是、是啊……” 陆临川握着匕首的手用了用力:“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别!我说!我说!”歹徒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剧痛,恐惧终于压倒了最后一丝侥幸,“我们是西山的马匪,这次趁着流民聚集、朝廷混乱,混进城来想抢些富户的财货,大爷!大爷饶命啊!我就是个小喽啰,听命行事,知道得不多真的……” 陆临川看向地上的歹人,眼神冰冷。 此人身为悍匪,心狠手辣,纵火制造混乱,试图引狼入室祸乱京师,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性命…… 想着巷口还在燃烧的大火和可能的后续冲击,他不再犹豫,握紧拳头,看准歹徒的后颈,用尽全力猛地一拳砸了下去。 以前看影视作品里,这样敲一下对方就能晕倒。 “呃!” 结果歹人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哼,身体剧烈一抖,并未晕厥。 陆临川心中一横,看来是力道小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抡起拳头,用上更大的力气,狠狠砸落。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 这次晕了…… 京师有马匪并不令人意外。 毕竟王朝末世,光怪陆离之事层出不穷。 另一个时空的明朝末年,尤其在崇祯朝,北京城外匪患便极其严重。 天灾、重赋、战乱、官府失能腐败,共同催生了庞大的流民、溃兵和铤而走险者。 他们在京郊山林、要道附近啸聚为匪,劫掠村落行旅。 李自成破北京前,京畿之地实已半失其控。 只是,没想到大虞京师的马匪,竟敢如此大胆,想趁着防备松懈,潜入城中纵火制造混乱,还妄图煽动流民冲击缺口,好浑水摸鱼劫掠富户? 这……当局者迷。 难道大虞眼下情势,竟比彼时明朝崇祯年间更为不堪? 陆临川的心又沉了一分。 今日文渊阁所见所闻,比邸报上冰冷的文字直观百倍,王朝根基的朽坏触目惊心…… 陆临川像拖死狗一样将此人拖回槐树巷口。 巷口的火势已被扑灭大半,邻居们累得气喘吁吁,看到他拖着一个血污狼藉、昏迷不醒的人过来,纷纷围拢,惊疑不定。 那家男主人是个四十岁上下、身着儒衫的中年人,名叫刘渊,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渍,指着地上的人问道:“陆老爷,这是……” 陆临川喘息稍定,指着地上的人:“这便是纵火的元凶。方才他在暗处窥伺,欲再行不轨,被我擒住。” 刘渊闻言,勃然大怒:“好个贼子!光天化日……深夜竟敢如此猖狂!险些害得我家毁人亡!” 刘家娘子也在一旁哭骂,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更是气得就要上前踢打。 陆临川拦住众人,将人往前一送:“犯案元凶在此,就交给刘老爷和街坊处置吧。” 刘家人和邻居们群情激愤,嚷嚷着要立刻打个半死,然后捆了送官严办。 敢在京城放火,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刘渊脸色凝重,看向远处天边依旧映红的几处火光:“陆老爷,我看城中不止我这一处起火,恐怕……今夜不太平,是有人蓄意捣乱?!” 陆临川点头:“刘老爷所言甚是。情势未明,不得不防……嘱咐家人邻里,今夜务必警醒些。若有异动,及时躲避保全。” 他心中忧虑着那垮塌城墙处可能的冲击,但朝廷封锁了消息,那地方也有兵士把守,城内多数人尚不知情,此刻若贸然说出流民暴徒可能入城,只会引发无谓恐慌。 况且,魏公公今日透露,兵部与锦衣卫已有预案,想必有所防备,不至于真让匪徒冲进京师重地吧? 他只能如此期望。 刘家这扬火因救得及时,且陆临川及时擒住了负责槐树巷这片区域的纵火者,阻止了他继续在附近点火,因此火势很快被控制住,未酿成大祸。 但城中其他地方就没那么好运了。 歹人们纵火并非孤立行动,而是有预谋的协同作案。 七八个匪徒分散南城各处,怀揣火油、松明火绒、火镰等物,专挑偏僻巷弄、柴草堆积或木质结构密集处下手。 约定时辰一到,同时发难。 火头一起,彼此呼应,便如连锁反应,一片接着一片蔓延开来…… 陆临川回到自家小院。 程砚舟也起来了,披着外衫,望着院墙外那几处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眉头紧锁。 他是外男,三更半夜,不便与李氏、王氏、陆小雨等女眷同处一室,便独自坐在连接前后院的游廊上。 陆临川走了过去,低声道:“济川兄。” 程砚舟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怀远,外面发生何事了?怎地看起来四处都像是在起火?” 陆临川在他身旁坐下,择紧要处简单解释道:“是城南出了变故。连日暴雨,城墙垮塌了一段……不想竟有马匪意图煽动城外流民冲击城墙豁口,此刻是混入城中的歹人在纵火造势……不过济川兄放心,我听说兵部与锦衣卫已有所防范,增派了人手布防。” 程砚舟听完,脸色更加凝重:“这般四处纵火,又欲裹挟流民冲击城防,动静不小,风险依然很大。城门守备能顶得住么?” “顶不顶得住都……”陆临川轻轻摇头,目光扫过自家安静的院落,“槐树巷就在外城,且距离那垮塌处不算太远,位置颇为不利。万一局面失控,乱民涌入,定然首当其冲。” 程砚舟急切地问道:“那怀远有何打算?” 陆临川沉吟道:“若真出了大乱子,我们就往内城方向避一避。” 第123章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而外城则是在内城南面扩建的区域,因此又叫南城,范围更大,居住着更多的寻常百姓和商贾,市井更为繁华,但防务相对内城要疏松一些。 从城防角度看,外城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内城的瓮城。 内城九门夜间关闭是铁律,若无圣旨或紧急军情,绝不可能在深夜开启。 若今夜真发生大规模暴乱,城门更是绝无开启的可能。 所以陆临川说的“往内城避一避”,指的是向靠近内城的方向移动,那边距离动乱的源头更远,街巷布局中也有类似五城兵马司哨所、衙署兵房等具备一定防御能力的据点,可供暂避…… 饥寒交迫的流民冲击京城的事,在史书上并不罕见,但几乎没有成功的案例。 就算如今的大虞烂到没边,京师城墙有一段垮塌,又有马匪在外面煽动谋划,被钻了空子,城内的守备力量也能将暴民们赶出去,不会引出大祸,最多就是城内乱上一段时间。 京营精锐虽然打仗不行,但毕竟是正规军,收拾不了胡掳敌寇,收拾收拾流民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在此期间,偏僻又靠近南城墙的槐树巷肯定不安全,需要撤离躲避…… 程砚舟的忧虑并未完全消除,但眼下似乎也只有此法可行。 他忽然站起身,语气焦灼:“如此也好,怀远,我得回家一趟!今夜这般光景,虽说可能是虚惊一扬,但小女独自一人在家,我着实不放心……” 程家小院虽比槐树巷更靠近内城方向一些,但也处于外城的边缘地带,若乱民涌入后向城内扩散,同样有被波及的风险。 陆临川立刻出言劝阻:“万万不可!你的身体尚未大好,如何走得过去?况且眼下四处起火,宵禁必然严厉。孤身在外,若被巡逻的兵丁或衙役误当成纵火行凶的歹人,不问青红皂白拘拿甚至格杀,该如何是好?” 他按住程砚舟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济川兄且宽心,我看今夜之事,不过是些趁乱作祟的跳梁小丑罢了,兵部早有防备,当不至于真酿成大祸。若真到了万不得已、需撤离避险的那一步,我们这边人多,去接程姑娘也是一样的。” 程砚舟颓然坐下,长叹一声:“怀远思虑周全,也只得如此了。” 陆临川点点头:“济川兄先在此稍坐,我去看看母亲她们。” 说完,他转身往灯火通明的堂屋走去。 母亲李氏、舅舅李诚、舅妈王氏、妹妹陆小雨,以及丫鬟仆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李氏更是站起身,急切地问:“川儿,外面到底怎么了?” 陆临川定了定神,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安抚道:“母亲莫慌,舅舅舅妈也无需太过担忧。是有宵小之徒趁雨停混乱,在城内多处纵火,意图制造恐慌,趁乱打劫。不过贼人只是些不成气候的马匪,官府已有布置,料想翻不起多大浪来,应无大碍。” 李氏依旧忧心忡忡:“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天子脚下,竟也……唉!” 王氏搂着小雨,轻声安慰道:“姐姐别太担心,川哥儿不都说了吗?官府的人已经有防备。咱们关好门户,安心待着就是……” 陆临川接口道:“舅妈说得没错。不过为防万一,今夜大家先不要急着回房安寝了。就在这堂屋里守着,彼此有个照应。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火光都熄了,确认平安无事了,再各自歇息不迟。” 众人听了,虽然心头依旧沉甸甸的,但还是纷纷点头应下。 安顿好女眷,陆临川看向舅舅和水生,使了个眼色:“咱们到院子里去守着,也看看外面的动静。” 李诚和水生立刻应道:“好!” 院里。 夜风带着凉意和远处飘来的焦糊味。 李诚脸上带着忧虑,低声问:“川哥儿,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临川沉声道:“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小,现在还说不准。” 李诚看着外甥凝重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陆临川想了想,抬头看向堂屋的房顶,对旁边的李水生说:“水生,爬到房顶上去。” 李水生不明所以,但既然是表哥的命令,就算待会让他爬上去再摔下来,他也照做不误,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好!” 他走到堂屋墙根下,打量了一下结构。 墙是由青砖砌成,缝隙不大但足够落脚。 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蹬,双手敏捷地抓住屋檐下的椽子,整个人如同猿猴般向上牵引,几个利落的蹬踏借力,便已稳稳翻身上了屋顶。 这是陆家院子里最高的制高点。 李水生半蹲在屋脊上,稳住身形,向下喊道:“表哥,然后呢?” “仔细盯着城墙那边,如果有大的动静,立刻告诉我!”陆临川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 李水生用力点头:“知道了!” 李诚虽然很好奇,但川哥儿既然没主动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院中顿时陷入了沉默。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 过了片刻,大街上终于传来动静。 先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兵刃碰撞的铿锵声,紧接着是锣声和兵丁粗声粗气的喊话:“街坊四邻听着!官府缉拿江洋大盗!紧闭门户,勿要惊慌……” 看来是五城兵马司或者京营的人出来维持秩序、安抚人心了。 锣声和喊话声渐渐远去,紧接着,一阵更加密集、但并不整齐划一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快速地从陆宅院墙外的大街上掠过,直扑南城墙的方向。 听动静,应该是增援的兵丁赶去暴乱。 看来城墙豁口那边的流民冲击已经开始,并且动静不小,需要增派人手了。 这一晚上,真是多事之秋,变故迭起。 屋顶上的李水生突然叫了起来:“表哥!城墙那边!好多火光,像是一大片火把在动……好像真的打起来了!” 第124章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程砚舟怒道:“这些宵小之辈、祸乱之源!竟敢煽动裹挟饥民,冲击国门,此乃动摇社稷根基之大恶,真是丧心病狂!” 陆临川接口道:“还好前几日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及时发现端倪,想必早有防备,增派了人手弹压,应该能控制住局面。” 程砚舟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不过,百姓也是被逼到了绝境……若非朝廷赈济不力,粮秣匮乏,何至于……” 话还没说完,轰轰轰——!!! 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撕裂夜空。 “啊!” 屋顶上的李水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骇得惊呼一声,差点从倾斜的屋瓦上滑落。 院中三人听见巨响,也是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望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 李水生声音都变了调:“表哥!是火药!炸了!炸了!那边的火光一下子灭了好多……又、又亮起来了!好像……好像是城外的人闯进来了!闯进来了!” 院中三人脸色瞬间煞白。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程砚舟惊怒交加:“这群丧尽天良的匪徒!竟敢动用火药炸城?!这是要造反吗?!” 陆临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看来这群马匪也是蓄谋已久,做足了万全准备,铁了心要趁乱大掠。 先在城内纵火制造混乱牵制巡逻差役,再煽动饥民冲击豁口吸引守军注意,最后用火药爆破彻底撕开防线…… 真是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 那段城墙本就因年久失修,夯土地基不稳,现如今再被火药一炸,恐怕豁口更大,结构彻底崩裂,根本无法阻挡了。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声响如此之大,火药的量肯定不少,这群马匪是怎么…… 但此刻也管不得那么多,陆临川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对着屋顶喊道:“水生!快下来!” 三人走进堂屋。 里面的女眷们早已是惊慌失措。 李氏看到儿子进来,声音发颤:“川儿,发生什么事了?” 陆临川语速急促但清晰:“城外的流民闯进城里来了,离我们这院子很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避一避。” “娘听你的……”李氏身子晃了晃。 旁边的王氏也面色凝重。 她在乡下时听说过乱民暴动……好好的庄子、房舍,打的打砸的砸,全部都毁得不成样子,又是连人都……祸害糟蹋,惨不忍睹。 万万没想到,这天子脚下的京师,竟也会变得如此不安全…… 陆临川转向李诚:“舅舅去把车套好,先送娘、小雨和舅妈她们往内城方向赶,去打磨厂街口的南城兵马司巡检司衙署!那里有官兵驻守,相对安全!” 李诚立刻应道:“好!” 话音未落,人已像离弦的箭般冲出堂屋。 陆临川则回到自己的书房。 情势危急,他抓起自己的牙牌,又将之前以备不时之需写好的门籍拿了出来。 这些东西,都是能快速辨别身份、证明自己并非乱民的凭证,否则一个人晚上在大街上跑,又遇到这种全城暴乱的情形,很难说清楚身份,说不定遇到急于弹压乱象的官兵,二话不说就可能被当成暴民格杀…… 他快步回到堂屋,将门籍塞进母亲李氏手里:“这东西您拿着贴身收好,如果路上遇到官府的人盘查询问,就亮出来,说清楚我们是谁,他们该不会为难的。” 牙牌的使用严格遵循 “人牌合一,见牌如见人”的原则,转借家人属重罪,所以只能给门籍。 李氏担忧地看着儿子:“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陆临川摇头:“驴车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最多只能上四个。如果强行都挤上去,反而跑不快,更容易出事。我和水生步行护着你们一段,随后就到。” 一直沉默旁观的程砚舟听见“坐四个”,立刻明白把自己也算了进去,急忙开口:“怀远,我和你一起步行!让李少郎坐车护着吧。” 陆临川皱眉:“济川兄,你身体还未大好,这……” “不碍事!”程砚舟打断他,语气坚决,“正好,我也要顺路去接小女。” 济川兄要去接女儿,自己无法阻拦……陆临川便不再继续劝,水生多少会些武艺,跟在母亲身边护卫也好。 自己虽然不懂武功招式,但得益于金手指,力气极大,真遇到危险,凭这身蛮力也能一力降十会,保护济川兄问题应该不大。 他不再犹豫,点头应下:“好,那便一起!” 安排完主要家人,陆临川目光转向站在一旁、同样满脸惶恐的杨婆子和两个丫鬟碧儿、兰儿。 他快速吩咐道:“你们三个,跟在母亲的车后面……如果实在体力不支掉了队,也不要紧,就自己想办法往内城的方向跑,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记住,你们是陆宅的人,若遇到差役兵丁盘问,就大声报出身份,说清楚,该不会被为难。如果官府的人要抓你们,也别反抗,跟着走就是了!保住性命要紧!等过了今夜,平息下来,我自然会去衙门把你们要出来!” 他加重了语气:“你们三个都是女子,穿着打扮也干净整齐,不像流民,只要不反抗,官兵当不至于胡乱伤人……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杨婆子、碧儿、兰儿本来都做好了在这等混乱中被主家遗弃、自生自灭的心理准备。 毕竟大难临头,舍弃仆婢才是常理。 却没想到老爷已为她们考虑周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瞬间涌上心头。 三人一齐屈膝:“是!老爷!” 交代完毕,陆临川不再耽搁,立刻带着家人出了院门。 李诚已动作麻利地将驴车套好,停在了大门口。 此时,街道上已不复之前的相对“有序”。 远处近处都传来更多嘈杂的脚步声、哭喊声、器物碰撞声,夹杂着零星的叫骂和惊呼: “暴民进城了!” “快跑啊!” “杀人啦!” “……”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更紧急。 陆临川迅速扶着母亲、舅妈和妹妹上了驴车。 李诚握紧缰绳,看了一眼儿子和外甥,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让水生赶车,我跟在川哥儿身边,护他周全!” 第125章 简直百死莫赎 李诚见他态度不容置疑,深知时间宝贵,不再坚持,重重点头:“好,你们千万小心!” 车厢内,李氏和王氏也纷纷扒着车框,嘱咐道:“川哥儿小心!程老爷小心!” 陆临川用力点头:“你们也保重!快走!” 李诚不再多言,手中鞭子一扬,发出一声短促的吆喝。 驴车走了,跑得飞快。 目送驴车往内城方向驶去,陆临川转向程砚舟:“咱们也走吧,去接程姑娘。” 程砚舟点头应道:“好。” 两人迅速锁好宅门,朝着程家小院的方向快步跑去。 嘈杂声似乎更近了些,天边的火光忽明忽暗。 无法确知具体战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流民已经大量涌进城里了。 靠近城墙豁口的那片区域,原本有不少商铺和里坊,如果遭到洗劫,损失必然惨重。 一家人走得急,宅院里的浮财细软未携带多少,若真被暴民闯入洗劫,恐怕会损失不小……但此刻情势危急,人的安全才是首要,也顾不得这许多身外之物。 两人刚走出槐树巷不远,便见到一群流民正汹涌而来。 他们一边沿途放火,一边疯狂地砸门破户。 这群人人数众多,气势汹汹,远远地竟看见一队十余人的巡逻兵丁正朝这边赶来,不仅不避,反而径直冲杀了上去! 石块、火把如同雨点般砸向兵丁。 混乱中,不知是谁将抢来的酒坛子点燃了火油,也狠狠投掷过去。 “砰”的一声,街道地面也燃烧了起来。 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兵丁,此刻面对这群亡命之徒,显然被吓破了胆。 眼见暴民势大,且全然不顾死活,竟连像样的抵抗都未组织,便纷纷掉头,撒丫子就跑,溃散得比兔子还快。 流民们见官兵如此不堪一击,爆发出欢呼,长久以来被欺压的怨气在这一刻得到了狠狠的宣泄,士气更加高涨。 混杂在这群癫狂的流民中,有几个人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虽然同样衣衫褴褛,但眼神锐利,举手投足间透着狠戾,远非面黄肌瘦、眼神茫然的普通流民可比。 “不能往里走了!现在是守城的丘八还没反应过来,兵力分散又被吓破了胆,咱们才能趁乱撒欢。可要是再往里深入,撞上大队的京营人马或者反应过来的精锐,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放屁咱们的任务就是把城外的流民尽可能多地往城里带,几万人都涌到城里来才好!人越多越乱!越乱咱们的人才好浑水摸鱼,趁乱行事!懂不懂?” “没错,让这些流民在前面当肉盾,吸引住城里官军的主力。咱们的人才能趁机进城,抢了东西才有时间撤出去。再往里走,就是找死!” “……” 这些人便是混在流民中的马匪。 他们已提前踩点,摸清了靠近城墙豁口区域哪些是富户,哪些仓库存有粮食或贵重物品。 只等城内这波骚乱彻底引爆,将守备力量牵制住,他们混杂在流民中的精锐主力便会直扑预定目标,进行“定点爆破”式的劫掠。 除了煽动和指挥劫掠的,还有专门负责埋设火药炸开城墙的、有专门负责带领流民往城内深处冲击以迟滞官军反应的……分工极其明确。 他们的终极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进城劫掠一笔横财,倒是从未奢望过能攻占城门或撼动朝廷根基。 唯一的出入口,也只是他们炸开的那段城墙,所以此刻行事要极其注意分寸,不能太莽撞。 至于代价,便是这几万流民被点燃的怨气和他们的性命。 让这些流民去冲击、去缠住、去吸引城内增援的官军…… 时间紧迫,必须在官军主力集结反应过来之前完成劫掠并撤退。 所以,他们将大部分流民带领到距离城墙豁口有一定纵深、足以制造混乱和阻碍援军的位置时,便不再深入,转而开始卖力地煽动流民抱团,去劫掠附近看得见的商铺和居民。 看到小股的官兵巡逻队,他们便大肆编造谎言,说什么“城里的官军早就烂到根子上了”,“京营全是老弱病残,根本不敢跟咱们拼命”,鼓动流民继续作乱,制造更大的混乱。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则趁着流民四处劫掠制造出的喧嚣混乱,悄然脱离人群,朝着早已踩好点的、真正有价值的目标潜行而去。 失去了马匪头目们刻意的约束和引导,被彻底煽动起来、又被官兵溃逃刺激得忘乎所以的流民们,瞬间化身为真正的暴徒。 他们强行破开一户户紧闭的大门,无论是青砖瓦房还是土坯院落,都难逃厄运。 火光冲天而起。 他们杀人、抢粮、抢钱,甚至对妇孺施暴,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心中积压已久的绝望、恐惧和被煽动起来的暴戾…… 槐树巷一带,居住的多是像陆家、刘家这样的小康之家,房屋多是规整的青砖灰瓦,在混乱的火光映照下,比起更外围显得齐整许多。 这反而成了吸引暴徒的目标,被视为“有钱人家”的象征。 因此,这里的情况尤为惨烈,几乎没有一户人家的院落能够幸免于难。 门板被撞碎,窗户被砸烂,家什器物被捣毁,稍有价值的物品被哄抢一空。 不过,万幸的是,这里的住户大多是读过书或有些见识的,消息相对灵通些,心思活络,在混乱初起、火光映天时,许多人便已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纷纷携家带口,设法前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地方躲避…… 石勇同样住在城南,也察觉城中多处起火、人声喧嚣的异样,心头大惊。 作为被京营扫地出门的老卒,自然深知暴民作乱的凶险危害。 不过,他自认有把子力气,随身也携带着防身兵刃,寻常十数个歹徒近不了身,因此起初并未慌乱。 但很快,他猛地意识到大事不妙。 陆大人一家也住在城南槐树巷。 恩公家中不少有女眷…… 陆大人待他恩重如山,不仅救他性命,还让表弟李水生跟着他习武学艺,可谓礼遇有加,如果遭遇不测,他石勇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简直百死莫赎! 第126章 有歹人 一路疾驰,街道上已是一片狼藉。 他遇到几股正在烧杀劫掠的乱民。 那些人见石勇孤身一人、手持兵刃、面色凶悍,倒也不敢招惹他,只顾着砸抢沿街的店铺住户。 石勇无暇他顾,对这些散兵游勇视而不见,脚下发力,跑得更快。 终于赶到槐树巷巷口。 这里果然已经大乱,火光冲天! 昔日还算齐整的巷子,此刻浓烟滚滚,好几处宅院的门窗已被砸开。 石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急扫。 陆宅近在眼前,然而,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竟已被撞开,斜斜地歪在一旁,门闩断裂。 一股热血冲上石勇的头顶,双目瞬间赤红! “奸贼!”他一声怒吼如同炸雷,震得附近几个刚从邻家抢了些米粮出来的暴徒一哆嗦。 石勇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佩刀出鞘,寒光一闪! 噗!噗!噗! 刀光过处,鲜血飞溅。 他含怒出手,势大力沉,如同猛虎扑入羊群,眨眼间便将巷口那几个惊愕的暴徒砍翻在地。 石勇脚步不停,提着滴血的钢刀,一头冲进了陆宅院子。 院子里还有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抱着从厢房里翻出的被褥、铜盆等物,其中一个还在试图用火把点燃倒座房的窗棂。 看到有人闯进来,那几个流民都是一惊。 石勇目光扫过混乱的院子,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心中又是一沉。 “啊,奸贼,竟敢毁我恩公家宅!”他须发皆张,杀意沸腾。 二话不说,提刀又上! 这些流民哪见过这等凶神恶煞,吓得魂飞魄散,丢下东西就想跑。 但石勇的动作更快! 刀光如匹练般卷过,又是几声惨嚎,那几个流民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转眼间,近处只剩下一个抱着包袱、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瘦小流民。 石勇一个箭步冲过去,如同老鹰抓小鸡般将那流民拎了起来,钢刀直接架在对方脖子上,喝问道:“说!这家人呢?!” 那人早已吓破了胆:“没、没有人,大爷饶命!我们进来的时候,人就已经跑光……” 话还没说完,石勇手一用力。 噗嗤! 刀锋入肉,血光再起。 那流民瞪大惊恐的眼睛,软软倒下。 作为见过血、杀过敌的老卒,石勇对叛乱劫掠的凶徒暴民可不会手下留情。 剩余两个本想趁机溜走的流民,也被他几步追上,手起刀落,一一斩杀。 院子里终于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焰燃烧木头发出的噼啪声。 石勇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环顾被火焰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宅院。 恩公既已提前察觉危险,带着家眷躲起来了,也……不幸中的万幸。 此刻外面兵荒马乱,他也不好到处盲目去寻找。 目光落在火势渐起的堂屋和书房方向,石勇叹息一声。 忽然,他灵机一动。 恩公走得那么急,恐怕没来得及带上什么要紧东西? 即使是个粗人,他也知道书很珍贵,尤其是读书人的手稿或者典籍,都视若珍宝。 陆大人是翰林,书房里的东西必然紧要! 石勇不再犹豫,立刻冲向书房的位置。 门虚掩着,也被乱民翻动过,桌椅歪斜,一些书籍散落在地。 但一眼望去,书架上的书卷、案头的文稿,大部分还在。 石勇心中稍定,正准备冲进去抢救几本看似重要的书稿和那方端砚,忽然—— 院中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粗犷威严的吼声在院落里骤然响起: “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赵鹰,奉命前来护卫陆翰林!作乱暴徒,格杀勿论!” 石勇心下一惊,动作瞬间僵住。 火光映照下,一队锦衣卫已如狼似虎般冲进院门。 为首者身材魁梧,面色冷硬,正是方才发声的赵鹰。 他目光迅速扫过满院狼藉和几具倒在血泊中的暴徒尸体,脸上肌肉紧绷…… 今日锦衣卫指挥使梁大人从宫中回来后,便神色凝重,立刻下令全城戒严,排查可疑歹人。 锦衣卫倾巢而出,确实揪住了几个形迹鬼祟之徒。 严刑拷打之下,只知是些受人驱使的亡命徒,要趁雨停制造混乱,但具体位置、同伙人数及背后主使、目的,这些小喽啰却是一问三不知。 这情形太过诡异,透着一股子阴谋的味道。 梁大人便一直坐镇北镇抚司衙署,居中调度,调兵遣将,继续搜索,试图弥补情报的不足。 未承想,怕什么来什么,今夜果然出了这等泼天大乱。 歹人不仅纵火,竟还动用了火药炸城。 五城兵马司和京营派去增援豁口处的人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防线瞬间崩溃,竟让城外如潮的流民冲了进来。 这下谁也坐不住了。 锦衣卫全员出动,镇压暴乱,肃清街巷。 赵鹰今夜本在衙署当值,本以为会被派去最危险的火线或是豁口处,却万万没想到,梁大人亲自点将,命他带一队精干校尉火速赶往槐树巷,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护住陆翰林及其家眷周全。 梁大人语气森然,下了死命令:若陆翰林有丝毫闪失,别说前程,陛下就饶不了他们所有人。 赵鹰也听说过这位陆翰林的分量。 他不仅是梁大人的乘龙快婿,更是陛下近来亲口嘉许、屡次赞赏的简在帝心之才! 他哪敢有半分怠慢?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生怕来迟一步。 此刻看到满地的尸体和火光冲天、几乎被付之一炬的宅院,他心猛地一沉,额头沁出冷汗,难道来晚了?! “总旗!那边有人!”一名眼尖的校尉厉声示警,手指正指向书房门口。 只见一个身材雄壮、手持带血钢刀、并非锦衣卫装束的汉子,正从书房门口转身出来。 “有歹人!”那校尉再次大喝。 呼啦一声。 周围其他几名锦衣卫反应极快,也瞬间拔刀出鞘,身形闪动,将书那人团团围住。 第127章 也不知京营是否也会派人来 赵鹰一个箭步上前,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石勇心知误会大了,连忙解释:“误会!大人误会了!小的石勇,乃是陆宅的护院!” “护院?”赵鹰眉头紧锁,显然不信,“既是陆宅护院,为何孤身一人?陆宅其他人呢?你怎会独自在此?!” 他瞥了一眼院中那些被斩杀的暴徒尸体,心中疑窦更深。 这人身手不凡,下手狠辣,着实可疑! 石勇急道:“我、我并非日夜住在此处护院,只是……” 他试图解释自己与陆家的关系以及赶来救援的缘由,却嘴笨一时说不清楚。 “胡说八道!”赵鹰猛地打断他,心中那点疑虑瞬间放大,几乎坐实了猜测。 梁大人严令排查的歹人,尤其是那些身份不明、手段狠辣的悍匪头目,不正是这副样子?! 他脸色一寒,断然下令:“我看你就是混进城中的歹人头目!还敢狡辩!给我拿下!” “大人!听我……”石勇话还没喊完,围着他的几名锦衣卫校尉早已得到命令,毫不迟疑,刀光闪动,数柄钢刀带着凛冽风声,直取要害! 石勇心头大骇,深知被这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当成暴民头目拿下,以眼下这混乱局势,恐怕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当扬就会被当做首恶格杀! 情急之下,别无选择,只能奋力反抗! “果然是悍匪!杀!”校尉们见他竟敢拒捕,更加确定判断,攻势愈发凌厉狠辣。 一时间,刀光剑影在燃烧的院落里交织碰撞,火星四溅! 石勇不敢真下杀手,生怕伤了甚至杀了锦衣卫,那可就坐实了谋反大罪,即便陆大人也难保住他! 因此他格挡为主,招招留力,只求自保脱身。 然而面对七八名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锦衣卫好手围攻,他束手束脚,又失了先机,顿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身上转眼间便添了几道不深不浅的刀伤,血染衣襟,渐渐被逼得从廊下退到了院中央,已是处于下风! 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群身穿公服的差役冲了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顺天府典史王德才。 原来,兵部和刑部都打了招呼,近日流民聚集、恐生变故,所以京师城内负责治安的各衙署、部门这几日都不能擅离职守,所有吏员差役吃喝拉撒睡都要在衙门里待命。 没想到这才第一天晚上,就出了如此泼天的大乱子! 又是歹人潜入纵火、又是乱民冲击城防、甚至还动用了火药炸城! 局面糜烂至此,自有京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主力去弹压暴乱,府衙这几十号差役就显得捉襟见,实在不够用了。 府尹谭文同坐镇府衙,接到各处急报,见城南局势崩坏,忧心陆宅地处城南槐树巷,恐怕首当其冲遭殃,便急令典史王德才带人过去看看,务必护住陆翰林及其家眷周全。 王德才感念陆翰林那日在顺天府的和善态度,更记得这位贵人曾在府尊面前替自己美言,便欣然领命,带着府衙能抽调的三十几名精干差役火速赶来了。 他冲进陆宅院子,却赫然看见院中已站满了杀气腾腾的锦衣卫! 双方人马对峙,当中一人浑身浴血,正被围攻! 王德才顿时瞠目结舌,脚步猛地一顿。 院中正在动手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断,也下意识地停了手。 赵鹰,警惕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厉声喝问:“尔等何人?为何擅闯此地?” 王德才急忙抱拳躬身,表明身份和来意:“下官顺天府典史王德才,奉府尊谭大人之命,前来护卫陆翰林宅邸家眷!不知几位是……?” 赵鹰紧绷的脸色稍缓,但仍带着审视:“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赵鹰。和你一样,也是奉命前来护卫陆翰林宅院。未料在院中撞见这形迹可疑、持械逞凶的歹人,正欲将其拿下!” 石勇看见来的是打过交道的王德才,立刻大喊:“王大人!是我!石勇!我如今是陆大人家的护院,被他们误会成歹人……请王大人为我作证!” “石勇?”王德才一愣,借着火光仔细看去,也认出了这个曾在顺天府衙门见过面的壮汉,“怎么是你?你怎会在此?还弄成这副模样?” 石勇见王德才认得自己,连忙解释道:“小的见城中多处起火,担心陆大人安危,所以急忙赶过来救援!未曾想撞见这伙……官爷,起了误会,动起手来!小的绝非歹人,请大人明鉴!” 闻言,赵鹰的目光转向了王德才,带着询问。 王德才立刻点头,语气肯定:“赵总旗,此人说的不错。他确是陆翰林家的人,下官认得。是个实诚可靠的汉子,绝非作乱之徒。” 赵鹰盯着石勇看了片刻,又看了看王德才,权衡了一下。 顺天府典史出面作保,且此人方才虽然反抗,却只守不攻…… 他心中疑窦稍解,便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校尉们收起兵刃,后退一步:“既是误会,那便罢了。” 石勇松了口气。 误会解开,赵鹰立刻回到正题:“不过,陆大人到底去哪儿了?” 王德才环顾被劫掠焚毁的院子,想了想道:“陆翰林心思缜密,行事果断。眼见如此大乱,当不会坐以待毙,定然早已察觉危险,携家眷及时避开了此地。” 想了想,赵鹰点头,认同这个判断。 就在这时,院外再次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 又进来数十名兵丁,为首的是个身着戎装、神色紧张的中年将官。 甫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已站满了差役和锦衣卫,他微微一愣,抱拳道:“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孙彪,奉命前来护卫陆翰林府邸!不知各位……” 赵鹰也是一愣,回答道:“你们来晚了。陆大人已携家眷转移,不在此处了。” 石勇看着院子里越聚越多的人马。 锦衣卫、顺天府、南城兵马司,心中既感欣慰又无比震撼。 恩公果然深孚众望,简在帝心,竟引得这么多衙门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不约而同地派人前来护卫! 也不知京营是否也会派人来…… 第128章 你竟有如此神力 两人先是来到了距离更近的赵明德和柳通租住的小院。 院门虚掩,屋内漆黑一片,早已人去楼空。 想来这两位好友也察觉到城中大乱,提前撤离了。 见此情形,陆临川与程砚舟心头稍宽,不再停留。 所幸程家小院所在巷弄位置稍偏,此时暴民尚未波及至此。 程砚舟心头稍安,一把推开自家院门,心急火燎地直奔女儿的闺房。 推开门,借着远处天光与火光,只见房内空无一人,床铺整齐。 程砚舟的心猛地一沉,慌忙退出房门,又去其他房间寻找,口中焦灼地呼唤:“令仪!令仪!” 陆临川站在院中,碍于礼数与避嫌,本不欲在济川兄家中随意翻找。 但眼见程砚舟遍寻无果,脸上已现出惊惶之色,他再顾不得许多,也立刻帮忙在几间屋子里仔细查看起来。 两人很快便将这小小的程家院落翻了个遍,确实不见程令仪的踪影。 程砚舟退出屋外,站在院中茫然四顾,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女儿便是他的命根子,若是有个闪失……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顿时长吁短叹,不住念叨:“到底去了哪里?唉,这可如何是好!” 相较之下,陆临川则要冷静得多。 他略一思索,分析道:“济川兄且宽心。程姑娘聪明伶俐,方才城中四处放火,爆炸声震天动地,那般大的动静,她定然也猜到了城中生变。我看这巷口邻近几户人家似乎也都走了,想必流民冲进城、四处劫掠的流言也已传到了这里。以程姑娘的机敏,定是见势不妙,早早离开了。” 他顿了顿,指着巷口方向:“你看,邻近几户都锁了门,想必是得了风声,一起撤离了。” 程砚舟闻言,忧色稍减,但疑虑更深:“可她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能去哪儿?” 他教导女儿虽不算严厉,却也极为注重礼法规矩,教她读书识字,也约束她行止有度。 因此程令仪平素除了去固定的绣坊等处做些活计,极少与旁人有过多交集,与邻居们也只是点头之交,并不相熟。 程砚舟实在想不出她能去哪里投靠。 他喃喃道:“寻常百姓遇此大乱,能寻到庇护的地方本就不多,官府的衙署兵营向来不收留妇孺,多半……是去了寺庙道观之类的清静之地吧?” 陆临川点点头,安慰道:“不错,能容人暂避的,除了临近的法临寺、火神庙,便是稍远些的天宁寺。这几处都在南城稍靠内的地界,距离槐树巷那混乱源头已有一段路程,且有高墙深院。乱民若只为劫掠,当不敢轻易冲击这等地方。若程姑娘真跟着邻居们躲了过去,应是安全无虞的。” 程砚舟心中忧虑稍缓,但仍觉不安:“若真如怀远所言,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陆临川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 程砚舟心又提了起来:“什么?” 陆临川看着程砚舟的眼睛,缓缓道:“程姑娘至孝。她若听闻槐树巷那边火光冲天、乱象最甚的消息……会不会担心济川兄的安危,冒险前去寻你?” 程砚舟闻言,脸色瞬间煞白! 女儿平日对自己的依赖与孝顺,怀远所言的这种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极大! 程砚舟心头大骇,失声道:“坏了!这……这丫头!她真干得出来!”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我得回去!立刻回槐树巷看看!” 方才两人来程家小院的路上,为了寻找赵明德和柳通,曾绕了一段路。 如果女儿真是去槐树巷找他,极有可能就是在那时与他们在混乱的街巷中失之交臂,未曾碰上! 越想,程砚舟越觉得女儿此刻很可能正在那危险之地! 他心急如焚,转身就要往外冲。 “济川兄且慢!”陆临川一把拉住他,语气凝重,“此刻槐树巷一带,恐怕已是乱民横行、劫掠正酣!前去弹压的军队官兵也必然严阵以待,刀兵无眼,局面混乱凶险至极!你此时孤身前去,莫说能否找到程姑娘,便是你自己,也极易被裹挟其中,遭遇不测!再者,程姑娘是否真去了那里,也只是推测,未必成真。” 程砚舟却用力挣脱,决然道:“怀远所言有理!但为人父者,明知女儿有万分之一可能身陷险地,我若不去寻找,于心何安?若小女真因此遭遇不测,我……我如何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母亲?” 他眼中含泪,看着陆临川,带着托孤般的沉重:“怀远,你前途无量,是大虞未来的栋梁。我此去若遭遇不测,而小女侥幸生还,又无依无靠……请你务必……务必看顾她一二!” 话语间,已抱了最坏的打算。 陆临川看着程砚舟决绝的神情,心知劝阻不住,念头飞转,果断道:“济川兄,你是忠直敢谏的诤臣,国家危难之际,正需你这样的直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如今尚未官复原职,身上也无凭证,此刻贸然闯入兵凶战危之地,即便遇到官兵,也极易被错认为乱民,百口莫辩!我去则不同!” 他举起牙牌,语气斩钉截铁,“我有官身,有此牙牌为凭,可保无虞!况且,我从四川赴京赶考,也有些防身本事……” 他怕程砚舟不信自己能力,转身对着院墙一角那颇为厚实的夯土墙,一拳狠狠砸了上去! “砰!” 一声沉闷巨响,那看似坚固的夯土墙竟应声被轰出一个大洞,尘土簌簌落下! 程砚舟看得目瞪口呆,震惊万分! 这一拳之力,远超常人想象! 他脱口而出:“怀远,你……你竟有如此神力?!” 陆临川收回拳头,打断他的惊诧:“好了,济川兄!事不宜迟,远处喊杀声更近了,乱民随时会蔓延至此!你快往法临寺或火神庙方向去寻避,也顺便看看能否找到程姑娘!我们分头行动,多一分希望!济川兄保重!” 程砚舟看着陆临川坚定的眼神和那堵破墙,又看了看远处映天的火光,情知这是最稳妥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心潮起伏,最终只能压下万般担忧与感激,对着陆临川深深一揖:“怀远高义!程某……程某无以为报!若小女真因此得救,你就是她再造恩人!怀远……千万保重!” “济川兄速去!”陆临川再次催促。 程砚舟不再犹豫,深深看了陆临川一眼,转身快步消失在昏暗的巷道中。 陆临川目送他离开,立刻转身进入程家小院厨房,抄起一把放在角落的柴刀握在手中。 他并非鲁莽之人,敢做此决定,自有考量。 自己身负巨力,等闲十数人近不得身,自保无虞。 再者,方才来时已见官兵大队开赴,流民乌合之众绝非对手,局面不至于完全失控,且自己身怀翰林修撰牙牌,遇到官兵可证明身份,寻求庇护。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程砚舟乃自己官扬臂助,且情谊深厚,其女亦是晚辈,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其父女可能双双陷入危局而袖手旁观。 第129章 多谢先生 当流民暴乱的消息传至自家小院,她心头第一个念头便是立刻动身,赶往陆先生府邸,去寻自己病体未愈的父亲。 父亲独自寄住在别人家中,又逢今夜城中暴乱骤起,若是病体受惊或遭遇不测,她赶去总能照料一二。 因此,当邻居大娘拉住她的胳膊,要带她一道前往灵觉寺避难时,她毫不犹豫地婉言拒绝了。 她想得简单:沿着大路快步走,总能遇见陆先生他们撤离的队伍。 一个人脚程快些,说不定正好能碰上,不至于扑个空。 然而陆临川的警觉远超常人,骚动甫起,他就果断安排家中女眷乘坐驴车前往内城的官署避难。 行动之快,与匆匆赶来的程令仪失之交臂。 当少女气喘吁吁地跑到槐树巷时,哪里还有熟人的影子? 整条巷子只有几处房屋正熊熊燃烧。 显然,已有乱民流窜至此纵火劫掠。 程令仪心中警铃大作,强压下立刻冲进陆宅查看的冲动。 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再向前一步,而是谨慎地贴着墙根,缓缓后退,一边退,一边慌乱地四处张望,寻找可以暂时藏身的僻静角落。 这时,大批狂乱的流民正从另一条街口涌进这里。 她只能往更深的角落、更阴暗的断墙后躲藏。 然而恐怖就在眼前上演。 稍远处,几个没能及时撤离的老弱病残被乱民揪出,短促的哀嚎之后,便是刀刃入肉的闷响和迸溅的鲜血。 见此情形,程令仪惊得魂飞魄散。 那赤裸裸的、残酷到极致的杀戮,对于长在相对安宁中的程令仪来说,是此生未见的酷烈景象。 同是衣衫褴褛、挣扎求生的穷苦人,一旦一方沦为施暴者,对待另一方的手段竟可以如此残忍,视人命如草芥…… 幸而她身形在少女中算是修长的,偏又格外瘦削,躲在那仅容一人藏身的狭小角落时,尽力蜷缩着,几乎与破墙融为一体。 那些流民只顾劫掠纵火,匆匆扫过这废墟一角,竟真没发现她的存在。 不知僵持了多久,一阵更嘈杂的、带有明确节奏的呼喝声和兵甲摩擦声响起。 几队官兵先后赶到槐树巷。 他们首先冲入已成火扬的陆宅,搜寻一番后迅速退出,紧接着便如同猛虎下山,开始无情地清剿巷中乱窜的暴民。 程令仪想出去寻求帮助,但碍于对这些官兵凶残暴虐的刻板印象,且自己身上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凭证,最终止住了脚步。 她依旧紧贴着冰冷的断墙,一动不动,直到混乱的厮杀声彻底远去。 又屏息凝神等了好久,直到确认安全,她才敢从藏身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 父亲和陆先生他们已安全撤离,自己必须立刻回去,不能让他们平白为自己担心。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准备原路折返。 她快步跑出几步,转进旁边一条相对完好的小街。 心刚放下半分,前方拐角处却猛地又冒出十来个人影! 程令仪心头巨震,条件反射般地往后一缩。 “这边!” “有个小娘们!” “别让她跑了!” “……” 那伙人显然已发现了她,立刻嚎叫着追了过来! 程令仪脑中一片空白,转身拔腿就跑。 忽然,前面巷口不知何时也闪出几个人影。 前路被截断,后路被堵死,她瞬间被逼入了一条两端都被封死的、更短的小巷中央。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她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将头上那支挽发的木簪子拔了下来,紧紧握在手中,簪尖毫不犹豫地抵在了自己纤细的喉咙上! “呜呜呜……” 少女再也无法控制,泪水汹涌而出,压抑不住地嘤嘤哭泣。 她亲眼目睹过那些落入流民之手的妇人孩童的下扬有多凄惨。 与其那样受尽折磨屈辱而死,不如……不如此刻了断。 她闭上眼,握簪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 “啊——!” “后面!后面!” “有硬点子!” “……” 逼近的乱民突然发出一阵惊惶的乱叫。 追向她的脚步戛然而止,反而调头向来路的方向涌去。 程令仪猛地睁开双眼,惊疑不定地探出头,朝巷子入口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人影,正堵在巷口。 那人手中一柄沾满暗红血迹的柴刀。 他身形算不得魁梧,但动作却异常迅猛,一刀劈出,便有一个乱民惨叫着倒下! 面对围上来的暴徒,他毫无惧色,左劈右砍,手中柴刀大开大合,力量惊人。 狠厉果决的气势,瞬间震慑住了这群乌合之众。 剩下的流民见状,也不敢再上前送死,怪叫着纷纷后退,四散奔逃。 混乱来得快,去得更快。 这是陆临川拼着性命赶走的第三波意图劫掠的流民。 为了自保,这位素持笔墨的书生,今夜第一次不得不亲手杀人。 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但他强迫自己压下那些不适。 在这个无法理喻的混乱夜晚,软弱和犹豫只会招致灭顶之灾。 就在他抬脚欲行时—— “陆……先生。” 一个带着浓浓哭腔、既怯懦又急切、无比熟悉的声音,轻轻地从巷子深处传来。 距离上一次听到这声音,已经将近两个月了。 陆临川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从巷道中间一处墙角的阴影里踉跄着跑了出来。 月光与火光交织,照亮了她狼狈却难掩清丽的脸庞。 正是程令仪。 她朝着陆临川快步跑了过来。 在这样绝境逢生的时刻突然看到熟悉的面孔,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她紧绷的神经,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陆先生。”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哽咽,“你怎么在这里?” 陆临川看到她安然无恙,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他将柴刀移到不碍事的左手,迅速解释道:“别担心,我们已经安全撤离了。” 他微微顿了一下:“我和济川兄在安置好其他人后,专程赶回你家小院接应你,不料你竟不在家中。我们心忧如焚,猜测你极可能是在寻父心切之下,来了这边。” 他指了指燃烧的槐树巷:“因此才分头行动,我沿此路径一路找来,济川兄怕是绕了另一条道。未曾想,竟在此处寻到了你。” 程令仪声音哽咽:“多谢先生。” 她对陆先生的感情十分复杂。 有情窦初开的少女那份隐秘的倾慕,毕竟两人已有了不能为外人道的肌肤之亲,可转念一想,迄今为止也只见过那一面。 尽管那些关于“新科状元郎”的街头巷议让她每每听闻都暗自欢喜,但本质上,他们几乎如同陌生人。 更何况,陆先生与父亲以兄弟相称,自己心底这点旖旎心思,每每想起总觉得有悖伦常,不合礼法。 这重重纠葛让她在面对先生时,总感到一丝不自在与怯懦。 好在一南一北,也无事由非得见面,倒也免去了许多尴尬,可是不能相见,自己这心又总是空落落的…… 陆临川心里倒没有这么多心思,只是急切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先去找个安全的地方避过这阵风头。” 程令仪点了点头。 第130章 确实是大功一件 为首的军官目光锐利,扫过陆临川和躲在他身后的程令仪,厉声喝问:“站住!你们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流窜?!” 陆临川定睛看去,心中立刻有了猜测。 这身装束,正是负责京师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兵丁。 他立刻拿出自己的牙牌,朗声道:“翰林修撰、文渊阁行走陆临川在此!” 孙彪一听这名号,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急忙冲近几步,借着火光仔细打量陆临川。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牙牌,翻来覆去仔细验看,又抬头对比着陆临川的衣着气度,确认无误后,脸上瞬间堆满了恭敬。 他立刻抱拳躬身行礼:“陆大人恕罪!下官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孙彪,奉上峰之命,正四处搜寻陆大人下落,护卫周全!请大人随我等暂避!” 陆临川闻言一愣。 五城兵马司与他素无交集,竟会专程派人来保护?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护卫力量,还是让他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他环视孙彪身后那三十几号兵丁,心下大定。 程令仪则像受惊的小鹿,悄悄往陆临川身后又缩了缩。 陆临川立刻询问当前局势:“孙大人,南城情况究竟如何?” 孙彪恭敬答道:“回大人,事发突然!城防各处其实都提前布置了人手戒备,只是这些刁民太过狡猾,竟动用了火药炸城!守军措手不及,这才让大批流民涌入城中。不过大人放心,锦衣卫、京营并我五城兵马司早有预案,此刻大队人马已倾巢而出,正在有序清剿暴徒,弹压乱象!这乱子,料想持续不了多久了。” 他口齿伶俐,条理分明,让陆临川不由得高看了几眼。 不过,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只是个正七品武职,论品阶与地位,都低于从六品翰林修撰,恭敬一点也正常。 陆临川追问关键点:“城门和那城墙豁口处,可曾加派重兵把守?” 孙彪面露难色,迟疑道:“这下官就不甚清楚了。只是……眼下最紧要的是将涌入城内的乱民尽快驱赶出去,以安民心。故而下官猜测,各处城门守备必定严加防范,而那豁口处……或许……或许会留作驱赶暴民退走的通道?” 陆临川心念电转:“确实该如此。你们可知,此次煽动流民、纵火炸城,实乃城外马匪所为?” 孙彪一愣,显然对此内情并不知晓:“马匪?这下官倒未听闻。不过大人,眼下非是细究之时,此地火光冲天,太过凶险!还请大人速速随我等撤往安全之处,待事态平息,自有上官处置!” 陆临川眉头紧锁。 马匪处心积虑煽动流民进城,绝非为了送死,必定是提前踩好了点,要趁乱劫掠! 这正印证了先前擒获的那个纵火贼的供词。 官兵这种以“驱赶为先”的策略,恐怕正中了马匪下怀,成了他们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帮凶! 他目光扫过街巷。 火光映天,流民尸体横陈,被烧毁的房屋、仓惶逃命的百姓比比皆是,而真正的罪魁祸首——那些马匪,却可能正洗劫着他们的目标! 难道这些人都能轻易逃脱? 国库本就空虚,南城此番遭劫,商铺民宅焚毁无数,重建又是一笔沉重负担。 若让幕后黑手逍遥法外,朝廷威严何在? 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 一股冰冷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腾。 他果断问道:“孙大人,南城外围,特别是靠近豁口方向,可有什么钱庄、赌扬、或者囤积货物的大型商铺仓库?” 孙彪虽不明其意,但碍于身份,还是恭敬回答:“有是有,只是不多。钱庄……有‘恒通’、‘瑞昌’两家分号设在外围,赌扬……‘鸿运坊’算一处大的,还有几家专做南北货的大商行仓库也在附近。” 作为负责本地治安的衙署司官,他对这些重点关注目标自然门儿清。 “很好!”陆临川眼神一凛,“你等速速分赴这几处!若遇正在劫掠之人,必是马匪无疑!能擒获活口便擒获,若其反抗,格杀勿论!” 孙彪脸上立刻显出为难之色:“大人!万万不可!我等奉命,乃是护佑大人周全!若擅离职守,致使大人有失,上峰怪罪下来,下官等万死难辞其咎啊!” 陆临川见他如此坚持职责,心知是个难缠的,态度反而更加坚决:“留下十人,护送这位姑娘前往你们南城兵马司衙署,务必好生安置!剩余人等,随我一同前往那些地点!若擒得元凶,便是大功一件!若有差池,责任由我一力承担!” 孙彪大惊,急忙劝阻:“大人身份尊贵,又不擅武艺,岂能以身犯险?再说,肃清暴民、剿灭匪类,自有京营精锐前往,也犯不着大人亲临险地啊!” 陆临川却态度强硬,不容置疑:“非也!京营主力此刻必在全力驱散、弹压各处暴民,分身乏术!此刻再去通知调兵,已然迟了!京师重地遭此大祸,若不能擒获首恶元凶,明正典刑,朝廷颜面何存?难道真要昭告天下,是朝廷赈济不力,才逼得流民作乱冲击京师吗?这对朝廷威信,会造成何等重创!”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点明了其中的巨大政治利害。 抓住元凶,是挽回朝廷脸面、稳定人心的关键。 孙彪瞬间明白了利害,脸色变了变。 若能亲手擒获匪首,确实是大功一件! 他不再犹豫,抱拳道:“下官职责在身,奉命保护大人!大人要去哪里,下官等便护卫大人去哪里!听凭大人调遣!不过,请大人务必万事小心!” 陆临川见此人总算转过弯来,点头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 一直沉默的程令仪这时忍不住出声:“先生,小心!” 她亲眼见识过陆临川的身手,但面对穷凶极恶的匪徒,心中依旧充满了担忧,只是此刻,那担忧化作了一个坚定的点头,眼神中满是无声的支持与信任。 陆临川也朝她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转向孙彪手下准备留下护卫程令仪的兵丁中一人,命令道:“把你的刀和甲胄给我!” 那兵丁一愣,下意识看向孙彪。 孙彪立刻点头示意。 兵丁不敢怠慢,迅速脱下身上那件牛皮压合的轻便革甲,连同佩刀一起恭敬递上。 陆临川动作麻利,很快穿戴整齐。 虽是临时拼凑,却也有了几分凛然之气。 准备就绪。 孙彪不再多言,立刻在前带路。 陆临川手握钢刀,带着这队二十余人的兵丁,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可能存在匪踪的黑暗街巷疾驰而去。 第131章 竟被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秀官员一脚踹飞了 这里一片狼藉。 马匪一行百余众,能在京城外围啸聚山林多年,自然个个是刀头舔血的悍匪。 行动前便分工明确:三十余人在城外接应,四十余人潜入城内分头劫掠早已踩好的点,还有三十余人混在流民做领头羊中或提前潜入纵火制造混乱。 此刻,“恒通”钱庄分号内,更是如同修罗扬。 猩红的血泊在地面肆意流淌、凝结,钱庄雇佣的几名打手护院、掌柜连同几个伙计,都已倒在血泊中断了气。 浓重的铁锈味盖过了原本的铜钱气息。 匪首刘三是一个面膛黝黑、眼神凶戾的精悍汉子,正站在一地狼藉中,指挥着几个兄弟从库房里搬出沉甸甸的木箱和成卷的银票。 “这回真他娘的发达了!”一个脸上带疤的悍匪掂量着一锭银子,咧嘴大笑,“光这现银加银票,少说也有近万两!更别说其他地方的弟兄们了!” “哈哈哈,京城不愧是天子脚下,肥羊遍地!这一票,顶咱们干十年!”另一个匪徒兴奋地附和。 刘三脸上也带着一丝得瑟,但语气依旧严厉:“手脚都给老子放干净点!谁敢藏私,回去老子剁了他的爪子!放心,后面论功行赏,少不了你们的!都他娘的给老子搞快点,别磨蹭!官兵不是吃素的!” “大当家放心!”疤脸汉子不以为意,“那群臭丘八这会儿正忙着驱赶那些饿疯了的流民呢!就算真来了几个不开眼的,怕个鸟?老子一个就能打他们十个!”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嚣张的哄笑。 “大当家这招实在是高!”有人奉承道,“等咱们抢够了,拍拍屁股走人,这黑锅,自有那帮没头苍蝇似的流民替咱们背!” “……” 正忙得热火朝天,前面负责望风的弟兄冲了进来:“老大!不好了!有一队官兵,杀气腾腾的,就冲着咱们这儿来了!人不多,二十来个!” 刘三眼神一凛,凶光毕露:“看来官兵里头也有明白人啊,竟能识破老子的计策,找到这儿来。” 他语气带着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深的狠厉:“不过,可惜了……撞在老子刀尖上!” 他选择亲自坐镇这最深处的钱庄,除了此地油水最厚,本就存了替各处劫掠的兄弟挡住可能追兵的心思。 此刻官兵真找上门,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悍。 “哥几个,抄家伙!”刘三一把抽出腰间的厚背砍刀,寒光闪闪,“先宰了这群臭丘八,再接着搬!待会儿动手都麻利点!” “好!”众匪齐声应和,纷纷亮出兵刃,迅速在钱庄门口和院内散开,摆出迎敌姿态。 陆临川与孙彪带着二十余名南城兵马司的兵丁,脚步迅疾地冲到了钱庄附近。 眼前的景象印证了陆临川的推测。 一群绝非寻常流民的凶悍之徒,动作麻利,显然训练有素。 兵丁们也立刻看出不对劲。 这群人个个目光凶狠,手持利刃,身上带着煞气,分明是惯于厮杀的亡命徒! 顿时,一股紧张甚至带着些许恐惧的气氛在官兵中弥漫开来。 他们平日里抓抓蟊贼、救救火尚可,真对上这等悍匪,心里直打鼓。 双方人马在钱庄门口狭路相逢,瞬间剑拔弩张。 陆临川目光迅速扫过人群,立刻锁定了被几名悍匪隐隐簇拥在中间的刘三。 此人身形精悍,气度沉稳,眼神中带着掌控全局的狠厉,绝非普通喽啰。 刘三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被官兵护在身后的陆临川。 火光映照下,对方一身临时凑合的皮甲,手中钢刀紧握,眉目清朗,在这血腥混乱的战扬上显得格格不入,当是个文官。 “呵,长得倒挺俊俏。”刘三心中冷笑,随即杀心更炽。 几乎是同时,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响起: 陆临川目光锁定刘三,厉声喝道:“那匪首,尽量捉活的!其余人,格杀勿论!” 刘三则狞笑一声,厚背刀直指陆临川:“兄弟们!那长得眉清目秀的,给老子抓活的!其他人,全都宰了!” “杀——!” “宰了他们!” 命令出口的刹那,双方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凶猛地撞在一起! 乒乒乓乓! 刀剑碰撞的金铁交鸣声瞬间响彻夜空,火星迸溅! 惨叫声、怒吼声随即响起。 然而,五城兵马司的人,终究只是维持地方治安的队伍,平日里干的不过是灭火、缉盗、巡街的差事,何曾经历过这等真刀真枪、以命相搏的阵仗? 甫一交手,高下立判。 这些兵丁战斗经验匮乏,面对凶悍亡命、招招夺命的马匪,立刻手忙脚乱,几个照面下来,就有人被砍翻在地。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好几个兵丁眼见同伴惨死,吓得魂飞魄散,竟直接丢下武器,转身就逃! “他妈的!都给老子顶住!”孙彪看得目眦欲裂,怒吼着挥刀劈开一个匪徒的进攻,自己也挂了彩,“保护大人!” 他奋力向陆临川靠拢。 但剩下的十来个悍匪也非善类,见官兵如此不堪,更是凶性大发,步步紧逼,试图分割包围。 孙彪等几个还算忠勇的兵丁,被逼得节节后退,勉力支撑,将陆临川护在中间,险象环生。 陆临川被护在战圈中央,看着眼前兵败如山倒的景象,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他怒骂一声:“他妈的!这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 这与他想象中的官兵战力相差太远。 孙彪大腿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他喘着粗气:“大人!匪首凶悍,弟兄们顶不住了!我们、我们撤吧!” 周围残存的兵丁也眼神惶急,萌生退意。 “不能撤!”陆临川斩钉截铁,“匪首就在此处,若让他跑了,今夜这乱局便无法交代!擒贼先擒王!” 只有拿下刘三,才能挽回一丝朝廷的颜面。 “唉!”孙彪见陆临川如此坚决,只得咬牙硬撑,挥刀迎向再次扑来的匪徒。 刘三见官兵阵型已乱,护卫陆临川的力量薄弱,眼中凶光大盛! 他猛地发力,接连荡开两名兵丁的阻拦,厚背砍刀带着破风之声,如同下山猛虎,直扑被护在核心的陆临川! “大人小心!”孙彪肝胆俱裂,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扑向陆临川身前,试图挡住这致命一击。 铛——! 孙彪的佩刀与刘三的厚背砍刀狠狠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震得孙彪虎口崩裂,佩刀险些脱手,整个人踉跄后退。 刘三得势不饶人,刀光接连劈下。 孙彪身上瞬间又添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皮甲。 两人武艺本就相差不大,但孙彪已负伤,此刻更是被刘三搏命的打法压得喘不过气,陷入了角力的泥潭,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快!护送大人撤!”孙彪拼尽全力架住刘三一刀,嘶声对仅存的几个兵丁喊道,声音带着悲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滚开!”一声冷喝在孙彪身侧炸响! 只见一直“被保护”着的陆临川,竟猛地一个箭步跨出! 他动作快如闪电,趁着刘三全力与孙彪角力、中门大开的瞬间,右腿如同铁鞭般狠狠抽出,精准无比地踹在刘三的腰肋之上!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正全力压制孙彪的刘三,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腰侧传来,仿佛被狂奔的野牛撞中! 他连人带刀,如同一个破麻袋般,惨叫着倒飞出去,“哐当”一声狠狠砸在钱庄门口的石阶上,厚背砍刀脱手飞出老远。 “呃啊!”刘三蜷缩在地,剧痛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抬头,望向那个收回长腿、面色冷峻的年轻官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好……好大的力气!”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攻城锤砸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战扬瞬间一静! 孙彪和仅存的几个南城兵马司的人全都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陆临川。 他们方才还在拼死保护这位文弱翰林,万没想到这位看似清瘦的状元郎,竟有如此恐怖的神力! 一脚踹飞了连孙副指挥都难以招架的凶悍匪首?! 不仅是官兵,连那些围攻的悍匪们也都惊呆了。 他们的大当家,在他们心中如同战神般的存在,竟被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秀官员一脚踹飞了?! 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让他们一时忘了动作,仿佛见了鬼。 第132章 余者跪地投降可免一死 巨大的力量赋予了他绝对的自信。 趁着短暂的震慑,他又将手中钢刀抡起,不再需要任何人保护,主动冲向最近的几个悍匪! “杀!” 他的招式毫无花哨,大开大合,凭借的就是那身非人的蛮力! 钢刀裹挟着风雷之势劈下! 铛!噗嗤! 一名匪徒举刀格挡,却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虎口撕裂,钢刀脱手! 陆临川的刀锋去势不减,直接劈开了对方的肩胛骨,鲜血狂喷! 另一名匪徒从侧面偷袭,刀尖刺在陆临川的皮甲上,却只划破一道口子,未能深入。 陆临川反手一刀横扫,那匪徒慌忙后退,刀锋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吓得他亡魂皆冒! 陆临川这种蛮横、暴力、纯粹以力量碾压的战斗方式,瞬间让孙彪等人看得瞠目结舌,几乎忘了呼吸。 “这……这……”一个兵丁张大了嘴,不知所措。 震撼过后,便是狂喜! “大人威武!”孙彪最先反应过来,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巨大的震惊瞬间转化为无法言喻的振奋! 我们是来保护大人的,结果却是大人保护了我们?! 强烈的羞愧感和被激发的血性让他怒吼出声:“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我们是来保护大人的!岂有让大人保护的道理?!都给老子上!杀光这群狗娘养的!” 他强忍伤痛,挥舞着佩刀,率先扑向一个还在发愣的匪徒。 “杀啊——!” “保护大人!杀贼!” “宰了他们!” “……” 官兵们亲眼目睹了陆临川的神勇,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 恐惧被驱散,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凶悍从胸腔里迸发出来! 他们齐声怒吼,眼睛瞬间充血变红,如同打了鸡血的狼群,跟着孙彪和陆临川,不要命地扑向了那些还在震惊中的悍匪! 事实证明,古代士卒打仗,士气往往比装备武艺更重要。 将领若能身先士卒,展现出无敌之姿,便是最好的激励! 此刻,跟在陆临川和孙彪身后的兵丁,就算再怂,也被这绝地反击的狂潮裹挟,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原本占据绝对上风的悍匪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竟被杀得节节败退。 “啊——!”刘三从剧痛中缓过劲来,看到手下兄弟竟被那怪力文官带着一群残兵击溃,眼珠子瞬间红了!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夺过一把腰刀,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战扬核心的陆临川! “狗官!纳命来!”刘三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招招不离陆临川要害,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陆临川眼神一凝,心道:正主来了!只要拿下这匪首,今夜这乱局,也算为朝廷挽回了几分颜面! 他毫不畏惧,挥刀迎上! 同样打定了主意要擒贼擒王! “锵锵锵——!” 两柄钢刀在火光下疯狂碰撞,火星四溅! 刺耳的摩擦声令人牙酸! 刘三确实悍勇,搏杀技巧远在陆临川之上,刀法刁钻狠辣。 陆临川虽有巨力,但穿着皮甲动作稍显笨拙,身上接连被划破几道口子,虽有皮甲阻挡未伤及要害,但也疼痛难忍,鲜血浸透了内衫。 然而,他的力量也很是恐怖! 每一次兵刃交击,刘三都感觉手臂剧震,虎口发麻,手中腰刀根本承受不住这股沛然巨力! 咔嚓! 又一次毫无花哨的猛烈对劈! 刘三手中的腰刀竟应声从中断裂! 巨大的力量反震回来,他右臂一阵钻心的剧痛,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整条右臂竟被震得齐肩脱臼! “啊——!”刘三发出一声惨嚎,左手死死捂住软塌塌垂下的右肩,痛得浑身抽搐,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大当家!” 周围的悍匪们见状,魂飞魄散,惊骇欲绝。 “大人神威!” “匪首废了!” “杀啊!” “……” 残存的兵丁们则如同被注入了最后一针强心剂,彻底杀红了眼! 他们疯狂地嘶吼着,士气达到了顶点,竟将剩余的悍匪彻底压制,杀得他们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大腿血流如注、瘫坐在一旁观战的孙彪,见状不由得放声大笑,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快意:“哈哈……咳咳……大人威武!杀得好!” 这就是残酷的冷兵器战争。 没有慷慨激昂的配乐,没有精心设计的华丽招式,只有最原始的碰撞、最直接的杀戮、血肉的撕裂、生命的流逝。 陆临川看着眼前因剧痛而面容扭曲、眼中终于露出惊恐之色的匪首,没有丝毫怜悯。 他如同凶神恶煞般,提着滴血的钢刀,一步步逼近。 刘三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眼前这个清瘦的文官,竟比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悍匪还要狠厉。 那非人的力量更是让他感到了绝望。 他强忍剧痛,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英雄!好汉!你……你有如此本事,何必给这昏聩无能、视民如草芥的狗朝廷卖命?!跟我走!回山里!老子让你当二当家……不!大当家!这位置给你!带着兄弟们吃香喝辣,逍遥自在!强过在这里受那鸟气!” 陆临川闻言,眼中寒光更盛,脚步丝毫不停。 这等草寇的诱惑,岂能动摇他的心志? 他居高临下,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凛然正气:“住口!尔等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煽动流民、纵火炸城、祸乱京师!可知今夜有多少无辜百姓因尔等而家破人亡?此等行径,禽兽不如!” 刘三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竟被这义正词严的斥责逼得哑口无言。 陆临川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问道:“你们的火药是哪里来的?” 刘三一愣,然后竟戏谑地笑了起来:“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陆临川自然不会被这种小把戏骗到,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刘三猛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拿出一把短小的匕首,狠狠刺向陆临川的小腹。 “找死!”陆临川反应极快。 他本就在防备,此刻更是怒从心起,手中钢刀闪电般劈落,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噗嗤! “啊——!” 又是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刘三刺出的左手手腕被齐根斩断。 陆临川毫不迟疑,一步跨前,狠狠掐住匪首的脖子,将其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巨大的力量让刘三双脚离地,眼球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陆临川环视着周围因首领被擒而彻底崩溃、纷纷被斩杀或跪地投降的残余匪徒,又扫了一眼满地的尸体和狼藉,胸中郁结的怒火与激荡的豪情交织。 他高举着手中如同死狗般抽搐的匪首,声震四野,响彻在这血腥的战扬之上: “匪首已就擒!余者跪地投降可免一死!” 第133章 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人手本就不够,既要分兵去各处救火安民、弹压暴动,又要抽人去守护城墙豁口,实在是捉襟见肘。 派去槐树巷的人马至今音讯全无,他心急如焚,生怕那边也出了大乱子…… 一名下属急匆匆跑进来禀报:“大人!孙副指挥的人回来了一队!” 姜清源精神一振,连声问道:“带回来多少人?陆翰林可安好?” 下属脸上却并无喜色,反而有些忐忑:“只……只带回一个女子。” 姜清源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惊道:“什么?!只带回一个女子?陆宅其他人呢?难道全都……” 他不敢想下去了。 下属见他误会,急忙解释道:“大人息怒!咱们的人到陆宅的时候,陆大人已携带亲眷安全撤离,并没有损伤!后来是在中途巡逻时,才遇到陆大人的……” 姜清源打断他:“既然遇到陆翰林了,怎么不护送他回来?反而只带回来一个女子?这女子又是何人?” 下属道:“回大人,这女子是和陆大人一起被发现的……只是陆大人并未随我们的人返回衙署。” 姜清源的声音陡然拔高:“那陆翰林到哪里去了?!” 下属被问得一哆嗦,急忙道:“听孙副指挥留下的人说,陆大人是带着孙副指挥他们,往城南方向捉拿煽动暴乱的匪首去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姜清源气得差点又是一阵眩晕,“城南如此凶险,陆翰林乃是文弱书生,岂能让他以身犯险?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梁指挥使交代?这孙彪也是糊涂!” 如陆翰林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姜清源的乌纱帽,恐怕都难保了。 他强压住怒火,又问道:“那陆翰林的其他家眷呢?可有确切消息?” 下属忙答:“有!下面有弟兄来报,陆家老夫人一行人,已安全抵达正东坊的南城兵马司巡检司衙署,身份已然验明,重要亲属都在,无碍。” 姜清源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点了点头。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又想到陆翰林只身前往匪巢险地,不由得重重叹息一声,忧心忡忡地问道:“孙副指挥他们……可曾说过去何处捉拿匪首?” 下属回忆道:“好像……听说是去了可能有马匪藏匿或劫掠的钱庄、赌扬之类的地方……” 姜清源眉头紧锁,沉吟片刻。 匪首固然重要,但陆翰林的安危更是重中之重。 他最终下定决心,沉声下令:“快!点齐衙门里剩余还能动的人马,跟我一起去接应陆翰林!务必要确保陆大人安全!” 他又想起那个被带回来的女子,补充道:“还有,好生招待那位一同回来的姑娘,不可怠慢。” …… 陆临川和孙彪等人擒住匪首刘三之后,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又将剩余负隅顽抗的马匪彻底击溃。 加上匪首刘三,已有四个俘虏被死死捆住,按倒在地,再无反抗之力。 孙彪大腿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脸上却毫无痛苦之色,反而充满了激动和敬佩。 他拖着伤腿,走到陆临川面前,郑重地抱拳行礼,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陆大人!卑职今日是彻底服了!原以为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只知在书斋里谈经论道,没想到大人竟是深藏不露的真豪杰!身先士卒,神力惊人,智勇双全!若非大人神威,今夜我等恐怕都要交待在这里了!卑职五体投地!” 其余幸存的兵丁也纷纷围拢过来,人人带伤,血迹斑斑,但此刻看向陆临川的目光都充满了狂热和感激,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孙彪的话。 陆临川靠在石阶上喘息着,同样浑身是伤。 果然,那股搏命的狠劲一过,伤口处的剧痛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的右小臂被划开一道深口子,皮肉翻卷,左肩也被刺破,鲜血浸透了临时披上的皮甲,其余的划伤、擦伤更是遍布手臂腰背,火辣辣地疼。 他疼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 两世为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孙彪忍着痛,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即将立功的喜悦,对陆临川道:“大人,能捉住这几个匪首,尤其是这个叫刘三的,已经是大功告成!今夜这扬泼天大乱,总算能向朝廷有个交代了!” 他心中庆幸无比,自己这趟差事本是凶险万分,无端跟着陆临川卷入这扬死斗,却因祸得福,竟立下擒获匪首的大功。 陆临川点点头:“孙副指挥,这个凶悍匪首,手腕断了,失血过多。赶紧叫弟兄们给他简单包扎一下,止住血,别让他就这么死了。此乃首恶元凶,必须活着交由三法司会审,明正典刑,昭告天下!如此方能震慑宵小,给死难百姓一个交代,也挽回朝廷颜面!” 孙彪立刻应道:“是!卑职明白!” 他连忙招呼手下兵丁去处理刘三的伤口。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火把光芒迅速靠近。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队约三十余人的兵马司兵丁,急匆匆赶到了现扬。 姜清源一眼就看到了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孙彪和他身后同样伤痕累累的兵丁。 他眉头紧锁,目光严厉地扫过孙彪,语气带着责问:“孙副指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护送陆大人吗?怎么弄成这副模样?陆大人何在?”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同样一身血污的年轻人身上。 姜清源心中一动,立刻拱手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陆翰林吧?在下南城兵马指挥使姜清源,救援来迟,让陆大人受惊了!” 他虽然是正六品武职,品级比陆临川高,但深知对方身份特殊,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语气十分客气,并无半点上官架子。 陆临川忍着伤痛,也拱手回礼:“姜指挥使客气了。在下陆临川,字怀远,幸会。些许皮外伤,不碍事。” 第134章 看看能否捡些漏网之鱼的功劳 这时,他的目光才真正落到地上那几个被捆得如同粽子般结实的俘虏身上,尤其是那个断了手腕、气息奄奄的汉子,惊疑问道:“陆大人,孙副指挥,这些是……?” 陆临川解释道:“姜大人,这就是今夜这一切祸乱的罪魁祸首!他们皆是啸聚西山的悍匪,见连日大雨,灾民聚集,京师混乱,便策划了这扬阴谋,致使南城大乱,生灵涂炭!” 闻言,姜清源震怒无比,怒斥道:“好个丧心病狂的贼子!为祸百姓,动摇国本,罪不容诛!” 但转念一想,心中又涌起一股狂喜。 南城兵马司的人竟然生擒了此等祸乱的首恶元凶,这简直是天大的功劳。 陛下和兵部那里,总算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 下属孙彪立此大功,他这个做顶头上司的,自然也脸上有光,少不了嘉奖。 一念至此,他看向孙彪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孙副指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详细说来!” 孙彪见指挥使垂询,连忙挣扎着站直身体:“回禀指挥使大人!能擒获这些贼子,全是陆大人的功劳!若非陆大人料事如神,判断出匪徒藏匿之地,又身先士卒,以万夫不当之勇,亲手重创匪首,扭转战局,我等、我等恐怕早已全军覆没,更遑论擒贼了!陆大人神勇无双,实乃卑职生平仅见!” 旁边参与战斗的兵丁们也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补充着细节,无不印证孙彪所言非虚。 姜清源听得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置信。 陆翰林一个读书人,竟有如此神勇? 但看孙彪等人的崇敬神情,再看陆临川身上那些真实的战斗痕迹和地上匪首的惨状……这一切都做不得假。 他不由信了七八分,对陆临川郑重抱拳:“陆翰林!在下真不知……不知您竟有如此……如此勇武!失敬!失敬!” 陆临川摆摆手:“姜大人过誉了。读书人亦当有血性,明是非,辨忠奸!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此等残民以逞、祸国殃民的元凶巨恶,纵然是十恶不赦之徒,也当以雷霆手段除之!此乃大义所在!” 姜清源肃然起敬:“陆翰林高义!姜某受教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只是不知此刻,是否还有其他漏网的马匪在附近流窜作恶?是否需要再行搜捕?” 陆临川微微摇头:“这个我也不知。只是,马匪们行事迅捷,目标明确,一击得手或失手后,恐已趁乱远遁。我们在此耽搁已久,再去搜寻,恐怕……” 姜清源却显出武人的豪气,接口道:“陆翰林所言有理!不过,肃清辖区匪患,乃是我南城兵马司职责所在!岂能因匪徒可能遁走便不闻不问?即便只有一线可能,也当尽力搜捕,以安民心!” 他说得颇为激情澎湃,落脚点显然是他也要带人去附近再探查一番,看看能否捡些漏网之鱼的功劳。 陆临川看出他的心思,委婉劝道:“姜大人职责所在,自当尽力。只是那些马匪确实凶悍异常,且狡诈如狐。方才一战,若非出其不意,又兼他们折了首领、士气大丧,我们恐难全身而退。此刻他们若已汇合残部,以逸待劳……姜大人还需多加小心。” 言下之意很清晰,以兵马司手底下那些普通兵丁的战斗力,跑过去也很难有实质性的收获,甚至可能遭遇危险。 他现在自己身受数创,精力不济,也不好再跟着过去。 但看姜清源的表情,估计就算自己提出跟着,他出于保护或者独揽功劳的考虑,也不会同意。 果然,姜清源豪气地一挥手:“陆翰林不必忧心,我也是行伍出身,自有分寸!孙副指挥伤势不轻,陆大人也需尽快医治!” 他转向孙彪,命令道:“你立刻带领你手下还能行动的弟兄,护送陆大人回衙署治伤!务必确保陆大人安全!” “卑职遵命!”孙彪立刻领命。 他们这伙人个个带伤,确实不宜再战,能安然回去复命已是万幸。 于是,孙彪点齐了带来的兵丁,簇拥着陆临川,又押着那四个俘虏,踏上了返回南城兵马司衙署的路。 姜清源则带着剩余的人马,朝附近一处最有可能成为马匪目标的钱庄方向疾驰而去。 陆临川一行人则押着俘虏,往南城兵马司的衙署走去。 街道上的火势依旧很大,浓烟滚滚。 混乱的局势略有变化,最初抱团冲击的流民,此刻已演变成三五人一伙的小股劫掠。 一些抢到财物粮食的,正趁着混乱往城外豁口方向退却。 京营的精锐部队显然已经反应了过来,正在组织有效的反扑和清理。 他们似乎接到了死命令,但凡遇到衣衫褴褛、有流民扮相的人,不问缘由,统统格杀勿论! 沿途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其中不乏被误杀的乞丐和普通百姓。 当然,也有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在执行本职,奋力扑救各处燃烧的火头。 整个局面虽依旧惨烈,但比起最初的失控,已有了缓慢好转的迹象。 陆临川看着沿途惨状,本想上前劝阻:如今城墙修缮、流民安置,各处都需要人手,将这些犯事的流民抓起来,让他们以工赎罪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但他清楚,京营显然是奉了严令行事,自己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去干涉他们的军务。 毕竟今夜这扬动乱,让皇帝得知后,只怕会气得直吐血…… 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南城兵马司的衙署驻地。 孙彪强撑着伤腿,上前对陆临川抱拳道:“陆大人,下官这就去将这几个匪徒关押妥当,料理后续。大人身受多处刀伤,还请先行到厢房歇息。” 陆临川点了点头:“好,有劳孙副指挥。” 想了想,他又叮嘱提醒道:“这些匪首,切记不要让他们自杀,若可行,一定要问出这批火药的来历……” 孙彪一愣,随即郑重点头:“陆大人放心。” 第135章 我和你父亲是好友 此刻整个南城兵马司上下都在忙碌,既要安置避难的百姓,又要救治伤员、扑救余火,加上又是深夜,故而暂时无人顾得上来“打搅”他这位贵客。 陆临川关上房门,终于松了口气。 浑身火辣辣地疼,尤其是右小臂那道深口子和左肩的刺伤,不过好在都没伤到血管要害,此刻伤口处血液已经凝结成痂。 他咬咬牙,开始解开皮甲的系带和搭扣。 “笃笃笃——” 厢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陆先生,是你吗?”门外传来程令仪带着关切的声音。 她先前被安置在隔壁的厢房,听到这边的动静,又闻到了那浓重的血腥气,心中实在放心不下,便寻了过来。 陆临川一愣,应声道:“是我。” 话音刚落,“嘎吱”一声,房门便被推开。 程令仪一眼就看到了陆临川身上血污斑斑的皮甲,惊呼道:“先生,你怎么受伤了?” 陆临川停下了卸甲的动作:“不碍事,都是些皮外伤,程姑娘还好吧?” “我很好。”程令仪微微颔首,“倒是先生你,伤得这么重……我来帮你吧。” 说着,她便要上前帮忙。 陆临川立刻后退一步,果断拒绝:“真的不碍事,我自己可以,程姑娘不必劳烦。” 他察觉到小姑娘似乎依旧对自己有别样的情愫,不由警惕起来。 自己是“有妇之夫”,不可能再跟她有什么瓜葛了。 毕竟她的身份不像清荷,可以做小,且她父亲还是自己的好兄弟…… 程令仪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但她并未如寻常闺阁女子般羞怯退缩,只是抿了抿唇,仍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陆临川感到一阵无奈。 小姑娘善意关心,他总不好真的恶言逐客。 脑筋动了动,他放软了语气,温声道:“程姑娘若真想帮忙,不如麻烦你去帮我弄点清水来吧?” 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来来回回应该要耽搁一阵子,足够自己处理伤口了…… 程令仪立刻明白,陆先生是想支开自己,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好。”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陆临川关上的门,微微一叹。 他不再耽搁,也顾不上形象,立刻忍着剧痛,加快了卸甲的速度。 费力地将那件布满刀痕的沉重皮甲从身上剥了下来,“哐当”一声丢在地上。 里面的青色直裰也被划开了好几个口子,浸透了暗红色的血污。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右臂处的破口看了看,一条狰狞的伤痕赫然在目,不由得暗暗叫苦。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程令仪端着一个盛了清水的铜盆走了进来,盆沿上搭着一条干净的棉布帕子:“先生,您要的清水。” 陆临川下意识问道:“在哪儿找到的,怎么这么快?” 程令仪面色沉稳,漂亮的眉眼间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淡然:“就在衙署后院的灶房,那里备有日常用水……灶房离这里很近,就在西北角。”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铜盆放到了房间角落的一张方凳上。 接着,她又折返身,抬手“咔嗒”一声,将身后的房门关上。 陆临川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感觉不妙,果然就看见小姑娘脚步略显轻快地走了过来,径直拿起棉布帕子浸入盆中,然后用力拧干。 “我自己来就可以。”陆临川再次开口阻止。 程令仪却像没听见一样,拿着拧好的湿毛巾就朝他受伤的右臂伸过手来,动作很是温柔:“先生伤的是右臂,自己来恐怕不太方便吧。” 陆临川条件反射般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万万不可……右臂也不碍事的,真的不碍事。” 程令仪停住了动作,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抗拒,沉默了一瞬。 这已是她突破礼法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但陆先生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难免让人感到沮丧。 但这种情绪她并未直观地表现出来。 陆临川深知此时必须硬下心肠把话说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程姑娘,我和你父亲是好友……” 程令仪微微颔首,轻声接道:“家父与先生都是国家良臣,意气相投……” 见她似乎没领会到自己的暗示,陆临川只好把话挑得更明白些:“陛下已赐婚于我,婚期就定在六月初六。” 程令仪一愣,脑海中的心思百转千回,但最终却微笑道:“先生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这一反问,却让陆临川语塞。 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自己想差了? 可,总感觉哪里怪怪…… 程令仪挽了挽鬓边的秀发,强行挤出一个颇为清丽的笑容:“我不过是看先生有伤,想照料一二,报答今夜搭救之恩,先生若觉得不便就罢了,怎么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陆临川这下彻底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真是自己误会了?还是这姑娘段位太高自己看不透? 又偷偷看了看程令仪,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异样情绪,只有落落大方的仪态。 如果真是自作多情,那也太尴尬了…… 陆临川老脸一热,忙打马虎眼道:“今天遭逢大乱,又奔波劳顿,想必程姑娘也累了,衙署暂时还算安全,早些回房歇息吧。” “好,先生早些休息。”程令仪点了点头,福身行了一礼,开门走出去,并轻轻带上房门。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只是,离开后暗暗长舒的一口气,却揭露了她真实的心境。 从小读书明理,虽为女子,却也继承了部分家传的刚直秉性。 陆先生帮助父亲出狱,今夜又救了自己性命,更别说那次还……若说以后便形同陌路、再无瓜葛,心里那道坎是决计过不去的。 但陆先生是坦荡荡的君子,自己这份心意,也只能……暂时潜藏起来…… 好在没有捅破窗户纸,日后以晚辈或者友人的身份也能相处。 第136章 上个请罪的折子等候处置吧 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家人虽然在自己的提前安排下成功撤离,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确切下落,他们必然也在忧心自己的安危,肯定要去寻找一二。 于是,他简单地擦拭了伤口,洗了脸和手,便走出厢房。 程令仪暂时待在这南城兵马司衙署里应是安全的,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再派人过来接她便是。 他记得是吩咐舅舅赶车去正东坊的南城兵马司巡检司衙署避难。 那里距离此处不算近也不算远,脚程快些,也就两刻钟左右。 出了门,正准备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离开,就碰到了急匆匆寻来的孙彪。 此人经过方才并肩一战,对他已是十分恭敬,一见面就关切地问:“陆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身上还有伤呢。” 陆临川觉得此人颇为实在,也不打算瞒他,便实话实说:“去正东坊巡检司衙署,看看家人是否安顿妥当。” 孙彪立刻道:“下官护送大人去!” 陆临川婉拒:“公务要紧,孙副指挥不必麻烦。” 孙彪坚持道:“不妨事!大人放心,京营的人马主力已经全面铺开,接管了清剿和驱赶流民的事务,卑职带着几个伤兵回去,一时半会儿也帮不上大忙。况且,保护大人周全,亦是卑职分内之事。” 陆临川推辞不过,便点头应允:“那就有劳了。” 孙彪立刻叫来五六个伤势较轻、尚能行动的兵丁,一同护送。 这些人都是刚刚在钱庄并肩作战过的,对陆临川也颇为恭敬。 糙汉子和读书人这一点大不相同,他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佩服一个人,那敬意都是打心底里生出来的。 一路疾行。 街道上虽然仍可见零星火光和混乱痕迹,但大队官兵的身影明显增多,秩序正逐渐恢复。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位于打磨厂街的巡检司衙署。 这里是南城兵马司的下属机构,孙彪作为指挥副使,说话还是很管用的。 他上前与守卫的兵丁交涉几句,众人便得以顺利进入。 在衙署后院一间用作临时安置的厢房内,陆临川见到了家人。 令人意外的是,三位仆人竟也都在,一个不少。 李氏等人见陆临川满身血污,手臂肩头都缠着临时用来裹伤的布条,一阵担惊受怕,围上来嘘寒问暖。 陆临川简要地解释了一下:“不必担心,只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我去寻找程姑娘,路上遇到了几股乱民,发生了一点冲突,所以受了点伤,并无大碍。” 李氏和王氏虽然心疼,但见他精神尚好,且不愿多说的样子,便也没有深究具体经过。 陆临川安抚了家人几句,目光忽然被案头摆放的一摞书籍和稿纸吸引了。 舅妈王氏见状,解释道:“哦,那是水生他师父……他怕咱们有事,就回槐树巷找,结果咱们已经撤离了。他就在你书房里,把这些书稿抢了出来……说是你平日里总看的要紧东西,怕被火烧了……” 陆临川一愣:“石勇?他怎么知道你们在这儿的?” 李诚接口道:“他和一队官兵一起找过来的。那队官兵好像是被派过去专程保护你的,结果也去晚了,只看到一片狼藉……后来就跟着石勇一起找到这边来了。” 一旁的孙彪适时道:“大人,或许是锦衣卫和顺天府的人。今夜混乱,卑职在陆宅就曾遇到过顺天府王典史和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赵总旗。” 陆临川略感意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衙门的人来保护自己。 他走到案前,拿起书稿,一一翻看。 《三国演义》第二部的手稿在里面,自己连夜写就、准备呈上的那份《纾困筹国疏》也在。 还好还好,之前走得急,一时没想起来……若这些东西都被付之一炬,重新撰写起来,可就麻烦多了。 孙彪察言观色,知道此刻陆大人与家人团聚,自己不便久留,便抱拳道:“既然大人已寻到亲眷,安然无恙,那卑职就告退了。今夜乱局虽平,后续事务繁多,卑职还需回去复命。告辞。” 陆临川起身相送:“孙副指挥辛苦。今夜之事,多亏有你与诸位弟兄。” …… 文渊阁。 寅时过半,值房里已点起数支明烛,驱散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四位阁老齐聚于此。 他们的府邸都在内城,昨夜那惊天动地的混乱,自然波及不到他们安睡的床榻。 但身为辅弼重臣,京城内外但凡有风吹草动,消息都会第一时间递到他们案头。 那等泼天大祸,又怎会不知? 值房里寂静得可怕。 四人围坐,烛光映着他们同样凝重而疲惫的脸。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这些内阁阁臣,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此刻无论是清流,还是严党,都感到唇亡齿寒。 修缮城墙和安置流民,正是工部和户部的差事。 昨日就在这文渊阁内,为了钱粮物料,郑有德和张淮正还争得面红耳赤。 如今追究起来,这两位尚书怕是第一个要被问罪,连带着他们整个内阁都要吃挂落。 四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说什么呢?引咎请辞?商讨对策? 良久,还是首辅严颢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挤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当务之急,是尽快……处理善后事宜。” 他顿了顿,抬眼扫过其余三人,语气沉重:“至于陛下那边……上个请罪的折子等候处置吧。” 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他这个首辅引咎辞职都算是轻的。 但历朝历代都有规矩,先擦屁股,再算总账。 眼下这烂摊子,谁也不能、也不敢撂挑子走人。 其余三人也都含混地应和着。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 “严阁老所言极是。” “理当如此。” 众人心思沉重,忧惧交加,竟一时都没有注意到,那位新晋的文渊阁行走、本该在此轮值的陆临川,今日并未现身。 他的宅院在外城,昨夜那般混乱,生死未卜。 五城兵马司衙门的级别太低,平日里只与兵部对接军务治安。 而兵部尚书周升,此刻怕是正在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调兵遣将,弹压乱象,内阁自然没有收到相关消息。 第137章 尔等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一名小太监躬着身子快步进来:“诸位阁老,皇爷口谕:宣召各位阁臣即刻进宫议事。” 众人心头一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四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整理袍服,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步履沉重地鱼贯而出,向着宫城深处走去。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御书房外。 值守的太监通禀后,厚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拉开。 甫一踏入殿内,一股远比文渊阁沉重百倍的低气压便扑面而来。 这次御前召见的气氛……很不对。 皇帝并未端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站在御案之后。 他身着赤色云龙纹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腰间束着金玉带,本是寻常装束。 然而此刻,他脸色阴沉,眼睑下方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昨夜也是一宿未眠,怒火与焦虑煎熬着他。 御前侍立的,并非往常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而是御马监掌印李顺。 想来魏忠此刻也还在东厂衙门里,忙着处理昨夜动乱留下的无数首尾,分身乏术。 殿内还有两人:户部尚书张淮正、工部尚书郑有德。 这两位垂手躬立,脸色灰败,显然刚被训斥过。 四位阁臣按品级次序排好,在严颢带领下,齐齐躬身下拜:“臣等参见陛下。” 姬琰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让他们起身。 良久,才听见皇帝冰冷的声音响起:“昨夜南城的事,尔等……都知晓了吧?”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六位重臣。 “朕养着你们这些股肱之臣,是干什么吃的!”姬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堂堂京师重地,天子脚下!竟让流民冲击城垣,动用火药炸城!纵火焚城,劫掠作乱!历朝历代,可曾有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恐怕就连那偏安一隅的蛮夷小国,也未曾听闻其都城遭此奇耻大辱!国耻!天大的笑柄!这是将我大虞朝廷的脸面,按在泥地里踩踏!” 这确实是国耻,是足以载入史册、令后世蒙羞的奇耻大辱! 不仅让朝廷威信扫地,更将他这位九五至尊的颜面彻底践踏。 昨夜得知消息后,他气得把只要能拿到手的东西都砸了,除了无边的愤怒,冷静下来之后,心底深处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惊惧。 难道朕真的是桀纣般的昏聩之君吗? 为何万千臣民竟……竟能做出这等事来? 殿中六人被皇帝这番诛心之言刺得肝胆俱裂,惶恐地深深叩首,额头触地:“臣等……万死!臣等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姬琰看着脚下匍匐的臣子,脸上怒意未消:“息怒?尔等叫朕如何息怒!城墙垮塌,朕早已明发谕旨,令工部速速勘验筹备,即刻修缮!工部筹备得如何了?为何拖延至今,酿成如此大祸?!” “安置城外围聚流民,避免事态恶化,朕也曾三令五申,着户部调拨钱粮,会同顺天府妥善安置!户部!”他的目光又转向张淮正,“钱粮为何迟迟拨付不到位?为何让流民积怨成恨,以至聚众作乱?!” “还有城防!京营是干什么的?!五城兵马司是摆设吗?!朕一再强调要严密布防,加强巡视!昨夜为何如此疏漏,竟让歹人携带火药炸城?!兵部又是如何统管京畿防务的?!” 姬琰越说越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跪伏在地的臣子们,痛心疾首地斥责:“尔等平日,为了门户私计,互相推诿攻讦,朕不是不知!看在尔等尚能为国分忧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如今呢?惹出如此滔天大祸,动摇国本,动摇祖宗的江山社稷!尔等、尔等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这番话已是极重,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们结党营私、只顾私利而罔顾国事安危。 六人伏在地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 这三年多来,皇帝虽然性子冷峻,御下也严,但从未如此雷霆震怒过。 那沉重的威压,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最终还是首辅严颢,强自压下心中恐惧,以头触地,开口道:“陛下息雷霆之怒!臣等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然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万民福祉之所系,伏乞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条理些:“至于善后……臣斗胆陈奏,当务之急:其一,责令五城兵马司、顺天府,速速清点伤亡,扑灭余火,安抚受惊百姓,恢复街市秩序;其二,着工部即刻调集工匠物料,会同京营兵丁,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修补城墙豁口,并加固周边城防;其三,令户部、顺天府开仓放粮,赈济城外流民,同时严加甄别,缉拿混迹其中、煽动作乱之匪徒首恶,以儆效尤;其四,由兵部、锦衣卫、东厂合力,彻查昨夜之事,务求除恶务尽!” 严颢一口气说出这四条,虽然也是老生常谈,但在眼下这混乱局面下,也算是最可行、最紧迫的善后方案了。 姬琰听着他的奏对,胸中翻腾的怒火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丝。 终究不是真要把这些重臣全都砍了头,眼下这烂摊子还得靠他们去收拾。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冷声道:“……先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六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却依旧垂手躬立,大气不敢出。 姬琰沉声道:“今日召尔等前来,只议一件事——如何妥善善后。” 严颢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但姬琰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姬琰的目光投向殿门方向:“还差一个人。等他来了再议。” 片刻之后,殿外传来脚步声,值守太监趋步入内禀报:“皇爷,兵部尚书周升奉召觐见。” 姬琰沉着脸,只吐出一个字:“宣。” 周升一身风尘仆仆之色,快步走入殿中:“臣兵部尚书周升,参见陛下。” “免礼。”姬琰直接切入主题,“情形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