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夜话》 1、第一话 大业十二年七月仲夏,西都长安。 日入击鼓三百声,白昼洞明,皇城内圣人御前琼醪铺陈,结彩如雨,街坊中招幌林立,胡姬笑靥妍媚,举目时宛然太平气象。 帘外风叶鸣廊,屋舍内案几洁净,四壁摆列冰盆。 虞世南负手背后,踱步徘徊,时而俯身阅视学生习作。 驻足于前排男学生身侧,虞世南疏眉上拧,显然不甚满意,视了眼心不在焉捣墨的宇文承趾,默念数声万莫气恼,方平复心绪,捋须摇首,指节轻扣案沿以示警醒,俄而走开。 承趾乃上柱国宇文述幼孙,纵虞世南绝非惧势,然同朝为官,终含顾忌。 待视过后排女孩作业,老者双目忽亮,取笔于女孩大字旁勾画,不吝赞词:“阿盈正楷精益许多,望再接再厉。” 名唤阿盈的女孩顿而喜笑颜开,自己可真棒! 宇文承趾不屑撇唇,轻哼一声,将视线投向窗牖外天顶。 夏蝉鼓噪,他观望半晌终感无趣,罔顾虞世南在场即起身离席,不料倏一刻,巨响爆起。 随之一声痛呼,迅而将蝉鸣盖过。 屋内众人不由举目,但见身后桌案掀倒,而宇文承趾匍匐趴地,形貌狼狈。 扯回被人缠住桌腿的衣带,躯干挣扎爬起,他转首狠狠逡巡四下看客:“何人?” 扫见一脸无辜的女孩,迅速锁定嫌疑目标:“此你所为,是也不是?” “……” 宇文承趾怒上心尖,恶言相向:“待我长兄来,叫你哥哥亲自予我赔礼致歉!” 糟糕,好像闹大了。 * 此时临近春明门常乐坊的酒楼阁子前,身着素白翻领衫袍,腰佩蹀躞美玉的少年郎君倚栏而立,等待友人来临。 微风拂起少年鬓边乌发,忽现出俊爽面容,引得身后持樽侍婢顾盼来回,险些倾了手中玉醅。 “李二郎!” 终于,伴随一声清朗唤音,相候已久的友人在三两堂倌指引下踏入阁中,李二郎忙掀袍上前相迎,执手笑道:“辅机来何迟,枉我在此候了你两刻时分,终于将你盼来。” “城门车马骈阗,我岂能有意为之?” 来人与李二郎差不离年纪,着青白滚边的湖绿圆领襕衫,眉骨初看温和,细观却微露锋芒,貌似冷峻寡言的大家公子。 这李二郎正是唐国公李渊次子世民,而身旁友人乃与他自幼交好的挚友,故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第四子长孙无忌。 又因不久前李二郎与长孙无忌同母妹完了婚,二人愈发亲厚,情谊自是比旁人不同。 此番长孙无忌自外地来京,而李二郎亦因在外从军,难得回到长安,故此皆对京城不甚熟络。 阁中另有两位面生青年文士,其一青衫宽袖,年纪稍长,澹然儒雅。另一人着白襦,举止洒落,风度潇然,眉目如画幅中一痕浓墨。 李二郎作为筵席主家,依俗上前引见:“这位乃清河房郎君玄龄,另一位乃京兆杜郎君如晦。二位先生,此乃世民少年好友,长孙辅机。” 四人见礼毕,李世民扬袖请宾客款坐,浅画娥眉,云鬓垂额的侍婢莲步轻移,一一为座中四人斟盏。 “今日这小小酒阁,竟能荟聚长安四位俊杰,何尝非此阁之幸。“ 主人年纪虽少,谈吐却呈现超脱年龄的爽朗,举起杯盏与宾客交错,男人只需凑在一处,话题便可接踵而至,一时初见的冰雪消融,但闻欢声不止。 忽有人奔入阁中,附耳轻语数言,李二郎闻话,悦色瞬时凝固:“我随后便至。”旋即撩袍起身。 “何故?”少见他如此失措,长孙无忌疾问。 余下三人望着李世民拔足踏过门槛,在侍婢不解的目光中跃出阁去,临行前掷下一声:“小六尚等着我去接,恕世民失陪一刻。” 房玄龄轻笑摇头:“辅机可认得二郎六妹?” 长孙无忌却是不识,遂道:“六娘久居长安,未尝与无忌有过一面之缘。” “既筵席将尽,我们不若追上二郎,正好令长孙辅机一睹虞秘监风采。”杜如晦搁下酒盏提议。 原来李二郎有一同母幼妹,名惜愿,行六,故二郎对其爱称乃小六。二郎素来从军在外,少有回京之日,而李惜愿自幼便在京城跟随母亲长大,但兄妹俩关系好得一来便黏在一块,凡是二郎所至之处必有一小挂件跟随,如此下来,李小六在西都诸豪杰与名流中皆混了个脸熟。 “为何六娘会在虞秘监家中?”长孙无忌复问。 杜如晦道:“阿盈于书法天赋异禀,而虞秘监又是当世公认书法大家,深得王羲之七世孙智永真传,阿盈便拜入虞秘监门下求教。” “原是如此。”长孙无忌听这称呼与之前又是不同,“阿盈可是六娘小字?” “正是。小六生于八月半中秋之日,月满则为盈,是故唐国公为爱女小字取作阿盈。” 听名字与爱好似是个温婉才女,委实与适才令李二郎惊慌的形象不沾边,他不免衔笑。 正言谈间,虞府的高阁宽庑已映入目中。 虞世南依凭于其兄虞世基一家居住,虞世基乃圣人宠臣,出门则华服轻裘,宅邸亦雕梁画栋,气势恢宏。而虞世南亦因才学卓荦被征召入宫,如今担任秘书监一职,年高德劭,备受敬重。 三人穿入坊口,行至巷首,但闻角门砖檐处,隐约透出争执喧声。 “你李二郎素日如何教管妹妹,便是任凭她欺凌吾弟么?” “岂敢岂敢,承基兄必定是误会了,小孩家胡闹作戏,安能较真?” 女孩躲在李二郎身后,贴紧哥哥的手臂,一双水汪汪瞳眸对上面前咫尺之距的兄弟俩,眨巴眨巴。 素衣灰袍的老者匆促赶来,见状轻叹声气,劝阻不依不饶的宇文承基:“孩童之间无心之举常有,不过嬉闹而已,大郎宽容为怀,退让一步便罢了。” 宇文承基却咄咄逼人,并不理会虞世南的开脱,似不愿放过女孩,迈前一步作势要殴:“承趾乃我宇文幼子,阿翁尚不舍动其半根手指,今朝我定要为吾弟讨还公道。” 李二郎迎面拦挡,宽肩遮住身后女孩,笑面中含了几分愠意:“小孩家年幼无知,承基及冠男儿,也要与一孩童较真么?” 男人目眦欲裂:“你护你妹妹心切,我便不能护……” “宇文郎君——” 蓦地,自不远处梁下转过三位青年,轻袍缓带,轩轩霞举,一齐朗言高唤,霎时止住他厉喝。 此声一出,在场诸人俱投去目光,宇文承基不由身形微顿。 “杜某甫至,便观郎君意欲惩戒我家阿盈,不知为何缘故?”三人停步于女孩身畔,杜如晦当先发问。 宇文承基辨认来者面目,观气度穿着皆非常人,气焰不觉褪去些微:“此乃我与李家之间纠纷,与汝等无关之人有甚干系?” 杜如晦沉面:“郎君此言差矣,我等将阿盈视若亲妹,如何与我等无干?” 忖度对方人多势众,宇文承基心不甘情不愿咽回怨忿,示意其弟登车:“我兄弟素不与女儿家计较,家中有事,暂且告辞。” “就这般放过……”宇文承趾正待分辩,教他狠戾一瞪,只得撇开怒目,随其兄扬长而去。 车舆消失于巷口,虞世南拢了拢眉心,视向从李二郎身后探出脑袋张望的李惜愿:“日后还敢如此么?” 李惜愿嘿嘿一笑,乖乖摇头。 李二郎长揖:“劳虞秘监烦心,世民在此替小妹赔不是。” “无妨,只是阿盈从此需心无旁骛,假以时日,定是又一代卫铄。” 李惜愿好奇挠头:“卫铄是谁?” 话音一落,虞世南愣怔,李世民无奈,稍后耐心解答:“卫铄即晋时女书法家,造诣超群,便是书圣王羲之也曾往她门下求教,时人称之卫夫人。” 早说原来就是卫夫人嘛,那她可认识了! 李惜愿唇角刹那飞扬:“谢谢老师夸奖!” 李二郎拍了拍她的小脑瓜:“你就爱听好话。” “哥哥不也爱听好话。”李惜愿揉了揉并不疼的后脑勺,委屈巴巴。 就像八年前的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在李家的第一晚,而她于翌日清晨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院子里睁着惺忪睡眼洗漱的李二郎。 “那便是你的二哥世民。”李渊向小女儿遥遥一指。 ——天呐,我的哥哥是李世民。女童对着疑惑不解的少年发出了夸张惊叹。 ——小六这是不满意?少年搁下净面的葛布谑道。 ——我只是不敢相信上天赐予我这么好的运气。 彼时还满脸困意的李二郎尚未知晓,自己是李小六为数不多识得的历史人物之一。后来他才惊觉妹妹的史盲程度,不过彼时的他仍为这莫名生发的吹捧得意地挑了挑眉。 “走罢,我们该回家了。”李二郎拍拍她的肩,“向你虞老师道声告辞。” 李惜愿遂向虞世南挥了挥手:“老师再会。” 直至走出虞宅所在巷口,李惜愿才发觉今日比往常多了个陌生人。 她转首望向四人中她唯一不识的长孙无忌:“郎君,您是……” “这是你嫂嫂的四兄,长孙辅机。”李世民成婚时未在长安,她遗憾缺席,是故二人素未谋面。 “无忌见过六娘。”长孙无忌折腰见礼。 李惜愿点了点脑瓜:“长孙郎君好。” 对哥哥的这些朋友她一概抱以敬重态度,部分人她有所浅薄的耳闻,而其余者恕她历史不佳,委实近乎无知,如此交往起来也无甚束缚。 因此幸好长孙无忌在她匮乏的历史知识里存留过印象,至少知晓名姓如何写,对她来说已是难能可贵。 此人观之腰细身长,凤眼微挑,性情蕴藉内敛,言辞稀少,不若房杜友好易接近。 此乃李小六对这位传闻中哥哥最情笃意厚的好友的初印象。 她扒住李世民腰间的蹀躞带,小跑两步跟在哥哥身后,两耳竖起,听着前方四位年轻男子的言谈。 “杜先生此番吏部待选,可有拜谒高侍郎?”李世民察觉到她的一双小短腿跟不上,有意放慢了步伐。 杜如晦已预吏部之选等候授任,而侍郎高孝基有选官之权,故而需提前谒见以疏通关节,这在当时的朝堂风气中实属常有。 他摇首:“除却公厅相见,并无私交。” 李世民道:“凭杜先生才名,想是早已传入侍郎耳中,亦不必私见。” “小杜先生好正直,我就崇拜您这样的风骨。”李惜愿插话,由衷夸道,“当今官员都要像你这般,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美好!” “多谢阿盈夸奖,但愿是出自真心。”为防女孩继续追捧,杜如晦及时转移话题,“不知今日宇文承基何故对阿盈怒气冲冲,阿盈究竟做了甚么?” 李惜愿一歪脑袋:“是宇文承趾先欺负人,我不过就是偷偷把他的衣带绦穗系在后桌腿上,他一起身掀翻了书桌,觉得大失颜面,就跟他哥哥告状。” 李二郎闷笑一声,杜如晦亦笑道:“不知这宇文承趾如何欺负人?” 这回李惜愿皱紧眉头:“虞老师新收了两个学生,宇文承趾看不起他们,说甚么庶族寒门不配与他同席受教,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曾想才一回他便受不了了。” “可见甚么世家寒门都是荒谬的。”女孩气呼呼,又道,“既然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就该承担起作为世家的责任,而不是在这欺凌他人虚度光阴,不然和打着正义旗号的强盗又有何区别。” “原来我们小六还是打抱不平的仗义侠客,精神可嘉,哥哥为你感到了不起。”李二郎率先表扬。 李惜愿扬了扬唇,略显得意:“没办法,都是哥哥教得好,所以我才这般正直勇敢有三观哇!” 此时已行至长安城东北的宜仁坊,杜如晦清咳一声,笑意掩于眉梢,不得不打断两兄妹互夸,曲身辞别:“敝舍居于此处,容某先行告辞。” 李世民及时止住话音,回礼道:“世民与先生就此别过,往后寻机再聚。” 又向前行去,至安兴坊时,房玄龄亦作辞离开。 李渊在京城的宅邸位居皇城旁的长乐坊,地处北首,相距最遥。 途中三人路过大宁坊锣鼓巷,街边蓦地凑上三两骑马郎君,径直于鞍上扯住李世民臂弯:“今儿真是赶了巧,在家门口也能遇上二郎,来来来,趁着美景良宵,咱们府内中庭饮酒赏月去。” 李世民瞧是范阳卢氏的几个故旧,被攀住衣袖便松脱不得,拗不过这盛情相邀,只得被半拉半扯着在妹妹怨念的眼神中远去:看罢,怪不得我。 “辅机,烦劳你送小六归家——” 薄暮璧云中,李二郎身影逐渐模糊于长安城层叠闾阎,远方遥遥响起收市锣鼓,神色怏怏的女孩扭头望向青年,语气微有不满:“长孙郎君为何不拦住哥哥?” 长孙无忌心道哪里拦得住,侧首避过女孩目光,淡答:“六娘尚且无能为力,岂能奢望他人。” 李惜愿噎住,瘪了瘪唇,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眼见李邸已近在三丈外,却又于临近收摊的妇人担铺前驻了足。 “大娘,我要一杯冰蔗浆。” 长孙无忌正欲为她付账,不想李小六早将捏在掌心许久的铜钱投出,蓦地,一碗肉桂乌梅饮子旋即塞进他手中。 他猝然低首,尚未作出反应,女孩柔白圆润的爪子已伸了过来。 “虽然长孙郎君说话不好听,态度也不够友善。”李惜愿鼓鼓脸颊,“但我还是要谢谢郎君送我回家。” 2、第二话 李渊此时入值在朝,因发妻窦氏去世,家中遂由夫人万氏操持事务,教谕仆婢。 万氏虽不及窦氏出身皇廷,亦乃名门淑女,行事端庄大度,因只有一子未有女儿,故待自幼失恃的李惜愿视若亲生。 令仆婢为方才归家的李惜愿接盏水,女孩扬了扬手里的冰蔗浆:“我这儿有饮子。” “以后少在外头买这些来路不明的饮子,恐不干净生出病来。” “唔。”李惜愿只顾埋头于碗中,含糊的应答声融化在冰甜的糖浆里。 万氏无奈,看着她轱辘轱辘喝了,展开绢帕拭去她唇角水渍,越过头顶往后视了眼,笑问:“二郎呢?” 李惜愿搁下莲瓣青瓷碗,毫不犹豫将哥哥出卖:“这货被拉着喝酒去了。” 李世民常不缺酒局,万氏亦早已习惯他结交豪杰的爱好,重拾手中针线,随即问话的语气似是无意:“那适才是何人送的你?” “是长孙郎君。”见万氏面露疑惑,李惜愿作解释,“嫂嫂的阿兄今日回京了。” “杜郎君呢?他未送你么?” 李惜愿不知母亲为何这般发问,但还是老实答:“他中途就告辞回家去了。” 万氏眸中竟掠过遗憾神情,晃晃首,莫名言道:“我还以为他会送送你。” 李惜愿大惑不解,琢磨不出万氏话意,遂挠了挠脑瓜:“奇怪,小杜先生为甚么要送我?” “哎,你这孩子——” 万氏怒其不争,方欲略施点拨,正逢门外李渊自朝中下值归家,佣人随侍其下马着地,一面解去外袍,步履穿过厅廊疏翠绿竹,两旁葳蕤花木,缓步踱入妻女所在里屋。 “阿耶回来了!”李惜愿一见爹来了,立时满面春风,像只小兔般附上前去。 李渊疲惫一日的心室在见到女儿后瞬间开阔,亦面颐展笑,接过她的欢脱小身板:“阿盈今日可从虞秘监那里学会了甚么?” 他对女儿的教育一向开明,毕竟连三女李秀宁舞刀弄枪习练兵法这样的喜好,他尚能全力支持,李小六向男子拜师学些书画委实算不上甚么。 闻父亲过问,她转了转眼珠,蹲下身子,埋首于堆放在案上的箧笥中扒拉出一卷熟宣,站起身踮脚展予李渊:“我写了一幅字帖,阿耶快瞧瞧好不好。” 李渊接过,一手背后,另只手捏着一角定睛端详,乃是《诗经》中一首诗: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首《蓼莪》是经典的感恩父母之诗,李渊一扫即乐不可支,万氏见状亦凑上来,看了同样笑倒。 “这孩子哄人是一流,是不是真心还难说。”李渊有话欲与万氏单独叙讲,笑罢在李小六辩称当然是真心的抗议中摆手道,“你先去做会儿功课,我有事和你小娘商议。” 视李惜愿掀帘出门,李渊方才喜色顿敛,换作愁容撩袍坐下,万氏见了心头亦浮上忧虑,为丈夫斟了壶茶,倾身问:“可是圣人又有何诏令示下?” 李渊饮罢长叹:“圣人欲巡幸汾阳郡,令我前去山西、河东讨捕,此去又不知何日方归。” 万氏闻言,柳面不禁覆上愁容,但终究宽慰丈夫:“夫君若是立功,博得圣人龙颜大悦,放咱们赴外地任职,从此过个安生日子也未尝不是好事。” 李渊握住万氏扶住自己肩头的素手,感慨道:“也只能作此想法了。” 他转身视向她:“我目今只盼着早日离开长安这是非之地,只是你与阿盈俱在长安待久了,恐这孩子不乐意出京。” 万氏会意,倏尔牵唇:“阿盈这孩子心性不定,只怕一听有这出京机缘,定吵着要夫君携上她不可,夫君此番却是多虑了。” “到底还是孩子。”李渊拈须摇首,“独你愿意惯她。” “夫君与大郎二郎常年在外,父兄不在,惟能由我多疼她些,时日一长,也已习惯了。” 视她面容感喟,李渊宽解:“待我外放,你便可不用这般辛苦。” 万氏微笑:“分内事而已,夫君饿了罢,我去唤家里人来用晡食。” 在得知阿耶又要领兵时,万氏幼子李智云第一个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圣人怎么这么喜欢到处晃悠?”木箸敲了记碗沿,他撅了撅嘴,“身为一国之君就不能消停些,怎生比孩童还爱玩。” “五郎!”万氏甩去眼风。 “不许胡言。”李渊亦呵斥,谨慎地瞥了眼四周僮仆,“这话岂是你一个小孩子能说出口。” 见阿耶面色微愠,李智云不敢去触他目光,旁座的李惜愿欲为他开脱又有些心惧,于是低下头扒饭,口中发出含糊声:“我们这不是在家里嘛。” “在家里也不许议论圣人。” 开脱失败,她只能揉着他的脸颊转移话题:“小五怎么不用食?” 李智云鼓了鼓小圆脸:“因为这饭不好吃。” “是吗?”李惜愿再次扒了一口确认没问题,搁下碗疑惑道,“不挺好吃吗?” “你甚么都觉得好吃。”李智云不留情面地指出,“你吃甚么都觉得很香。” “嘿嘿。”被弟弟一番抢白,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听万氏道:“还是阿盈有眼光,此乃消暑佳品清风饭,寻常可不易得,这馔方还是宫中所赐,若非袁婆心灵手巧,怕是常人对照着亦难以复刻。” 袁婆在受李家雇佣之前便以做得一手好肴馔闻名市井,因此李智云与李惜愿俱缠着万氏将她聘来,自此两人享尽口福,再不必羡慕外头酒肆之山珍海味。 不过这碗清风饭李小五委实吃不惯,他不爱食过甜之物,却正投了李惜愿胃口。 乃将蒸得晶莹剔润的米饭与杨梅汁、冰片、牛乳酪搅拌,调好后置入金提缸中,垂放进冰池子,待冷透后提上来,因此色泽在烛光下粉嫩鲜艳,犹如春日晚樱。 闻之香气扑鼻,搭配泻玉流冰的水晶盘,食来更是清凉透爽,与冰淇淋风味相近,咀嚼起来又有杨梅的酸甜味,在这暑热夏日食用正好。 既然弟弟不爱吃,李惜愿便当仁不让,环顾一圈后问可还有人要食。 众人见她一双眼早直勾勾盯了半日,哪敢夺人所爱,心照不宣地笑道:“我们不用,小六自个儿食即可。” 得了允许,她便将水晶盘中的清风饭舀入自个儿碗中,须臾吸溜吸溜食了个干干净净。 心里庆幸还好李元吉此刻随李建成远在河东郡,否则这刁蛮四哥定要跟她唱对角戏,即便明明不爱吃,也非得和她抢食来满足恶趣味。 “你这也太能吃了,哪日圣人心血来潮办个饕餮大赛,你必能夺得魁首,其他人见了你吃相,谁能不望风而降。”李智云望着宛然如新的水晶盘,愕然地竖起大拇指感叹。 李惜愿不以为然:“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再说我又吃不胖。” “是吧,嫂嫂?”她偏过脑袋,笑眯眯视向长孙知非。 长孙知非虽不比她年长数岁,然性情沉稳端重,又拥有几分少女特有的骄矜,待她胜似长姊爱护幼妹。 “此物过甜,多食了终究对消化不好,待晚间我唤人送你一碗消食的山药雪梨汤,莫待寝时还睡不安稳。”长孙知非眉眼宁和,指尖轻刮过女孩鼻梁。 她不由忆起头一回见到李小六,乃是订下婚约后与李二郎的初次会面。 李二郎定下朱雀大街基胜楼的一间閣子,来时身旁还拖着个小糯米团子,脸蛋兴奋异常,甫见她即双目发亮,迎面哒哒向她跑来。 ——阿音?原来你叫阿音! ——我猜你是二郎的六妹,李小六? ——猜对了,你好聪明哇!才八岁的女孩冲她咧开笑容,将一个硕大的纸包塞进她怀里,这是我最爱吃的光明虾炙,送给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女孩将最珍爱之物小心翼翼捧在掌间,仿佛掏出一颗灼烫真心予她,恍惚间,长孙知非怔忡伫望,胸腔内漾起细密的温馨与酥痒之感。 这便是从今往后,她的家人。 “谢谢嫂嫂!” 听得长孙知非承诺,李惜愿脆答,心里美滋滋地想:嘿嘿,这下又有口福咯。 . 黄昏时分后许久,李二郎方才归家。 低首闻了闻袖上酒气,遥望见绣花窗下妻子纤瘦人影,转径踱向净房。 他将一身来自外头的浮华洗褪,又漱了口,确信身上再无异味,复换上整洁寝衣,方轻手轻脚走进卧房门内。 “二郎回来了。”长孙知非听得屋门动静,搁下手中绣棚,起身莞尔相迎。 瞧见李世民换了衣物,颈边仍余未拭干的水渍,心知他已沐过浴,正欲嗔言往后莫再贪杯,下一刻,双肩却被他温热掌心握住。 旋即一张脸凑上来:“让我来瞧瞧阿音绣了甚么,莫非是鸳鸯戏水?” 长孙知非弯唇,初时听了李二郎时不时冒出的调笑话还会面绯,如今是早已习惯,便将绣了一半的罗衣递予他视:“哪是甚么鸳鸯,是我给阿盈绣的半臂,届时再以夹缬染个好看的色,用作她的生辰之礼。” “我竟忘了,八月半也快了,那我的生辰阿音可有心思置办?” “你生辰在不在家也难说,哪能想到那般远了?” 小夫妻俩正附在一处闺房私话,不提防有人推门而入。 “哎哟——”女孩乍然看清屋内景象,故作夸张地捂嘴,“原来哥哥在家,我还以为醉倒在人家卢府里,连嫂嫂也不要了呢。” 李世民微咳一声,自觉在妹妹面前无甚避嫌的必要,臂肘仍保持紧拥姿势不变,长孙知非却面皮薄,轻轻拍了记丈夫手背,笑着脱身:“阿盈在旁看着,你还只顾胡闹。” “她自个儿进房不敲门——”李世民无辜。 “不必掩饰,我都见怪不怪了。”李惜愿眨眨目,从袖中取出一物,二人望去,但见她手心里躺着一朵未开的芙蕖花苞。 “嫂嫂的山药雪梨汤太过好喝,为了答谢嫂嫂,我要向嫂嫂赠个谢礼。” 话音未落,指腹揉捏粉红花苞的底端与花心顶部,须臾,一朵重瓣荷花在女孩掌心绽开,层层叠叠,如同繁复绮丽的飘袂罗裙。 李惜愿献宝似地将这朵芙蕖捧予长孙知非:“嫂嫂,我要赠给你一个夏天。” “那便将这个夏日簪在你嫂嫂的鬓边。”比长孙知非的动作更快,李世民抢先接过荷花,抬手将它挽于妻子散落的乌发之间。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李惜愿支颐,睁圆瞳目端详着少年与佳偶,情不自禁咧起了嘴。 时值屋外夏虫鸣响数声,看她傻笑了半晌,李世民不堪其扰,亲自踱步启门下了逐客令:“快过人定时分,小六该回房去睡觉了,否则明早起来犯瞌睡,虞秘监必定罚你。” 李惜愿这才察觉眼皮子已在打架,捂唇打了个呵欠:“是该睡了,不过明日可能先不去虞老师府里了。” “为何?” 她抬足踏出门槛,扬手伸了个懒腰:“哥哥忘了今日虞老师说的话?他说要把我推荐去欧阳太常那里习字。” “欧阳太常?”李二郎背靠门扇,指抵颊骨细忖,“可是太常博士欧阳询?” “对哇,大书法家欧阳询——”淡朦的清幽月色笼罩着逶迤小径,遮掩过女孩远去背影,却将她发自心底的得意与雀跃拖长,随风钻入李二郎的耳中。 还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 李二郎轻笑一声,旋身回房,展臂拢去了屋门。 3、第三话 彼时虞世南在反复端详过李惜愿近日的习字成果后,抚摩颌下须髯,沉吟少许,道:“老夫观你习作,心中早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虞世南德行与才华俱闻名遐迩,更兼为人素朴端严,其兄虞世基一家衣饰华美,披锦着绣,独虞世南常年灰紫道袍不离身,饮食清简,不以靡奢为念。 因而李惜愿待他除了书法造诣上的敬畏,亦满含对他人品的佩服。 她自认难以模仿虞世南一身谦卑风骨,因而在与这般高士交往时,常常难抑仰慕心态。 闻老师出言异于往常,李小六以为要挨训,顿时心生惶恐:“虞老师但说无妨,我都听。” “我观你正楷之笔法与结构倒不像我徒弟。”虞世南道,“竟更像欧阳信本,还似早已习练多年。” “之前偶得欧阳询……欧阳太常一篇字帖,见其楷书精妙,忍不住临摹了数月。”她垂下脑瓜,小声招供。 她自不能承认,自己曾在未来的世界里练过好几年的欧体,一度极意模仿,因此如今笔画细微处皆难脱欧体影子。 视出她的局促,虞世南不禁微笑,宽解道:“欧阳信本功力本就在老夫之上,你有求学之心是最好,再者书法需集百家之所长,你不必为此对老夫心觉有愧。” 他又云:“我为你作荐,日后你或许将有两位师傅点拨,不拘你着意专精哪一家,若能吸收为你之所用,则善莫大焉。” 太好啦! 顶着她感恩戴德的眼神,虞世南挥毫落墨,为她写了一封推荐函,信中对李小六的书法水准大为褒奖,称她用笔有魏晋风度,并盛赞其年纪虽少,却为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 然而即便有这般足以令李惜愿汗颜的倾力推荐,欧阳询还是拒绝了她。 门房将主人原话转达—— 若收女子为徒,恐里坊内外许多流言蜚语沾身,询年近花甲,近来渐生退隐尘世之念,不欲招惹是非,请李小娘子放过他罢。 李小六背着书箱在欧阳府垂带下眼巴巴地候了半晌,等来的却是这么一碗无情的闭门羹,只得灰溜溜离开。 “多谢老伯替我通传。” 门房视她遭受打击一时未缓过神来,蹲下身观察石狮墩座旁蚂蚁搬家,心头蓦然浮起不忍。 正欲张口宽慰,却见一墨襦青年纵马途经道旁。 他本是行色匆匆,似无意间瞥见女孩,瞳中拂过一瞬犹豫,勒缰缓缓近前,翻身下马。 头顶浓烈日光倏尔遮蔽,李惜愿疑惑抬首,一把油纸伞将她掩于阴翳之下。 “蚍蜉固然有趣,却也不必冒着酷暑观赏。” 李惜愿不由探出纸伞,睁大瞳目视向他。 “谢谢长孙郎君的好意。”可惜现今并不想碰见熟人,“但能不能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她咬了咬唇,像是在做心理斗争,踟蹰片刻方道:“……请郎君莫将此事告诉哥哥。” 长孙无忌失笑:“我为何会告诉他?” “因为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微微一笑,将女孩细微表情变化视入目底。 这张脸蛋此刻写满尴尬与失望,而失望显然占据更多,或许于女孩心中,毋论是他长孙无忌,甚至是李二郎,皆无法感同身受她的落寞。 可他知悉女孩心底不甘从何而来。 这并非她之错,也绝非她不够优异,偏偏令她如此遗憾。 “小六宽心,二郎不会知晓我今日见过你,此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虽洞察女孩心底事,长孙无忌却只字未提,惟将油纸伞递往她手中。 他视见了她的自尊心。 他称事告辞,李惜愿望着他撩袍跨上马鞍,提缰远去的前一刻,马上忽传来琅琅一声温言:“小六万莫怀疑自己,且请稍安勿躁,万事或皆有转机。” 哥哥交朋友果然从未看走眼。李惜愿感激地想。 然此刻回家恐令李二郎笑话,于是她转头去找虞世南寻求他法。 神情可怜兮兮:“虞老师——” 虞世南叹息:“这说来确是老夫罪愆,欧阳信本素来务为谨慎,不喜惹出风波,也怪老夫让你撞了这堵南墙,不过你也莫怨他,信本早年多历磨折,是故养得这副脾性。” 须知李小六最爱八卦,对欧阳询只有书法上的了解,其余几乎是一概不晓,旋即追问:“虞老师能否细说?” 原来,欧阳询生父欧阳纥为南朝陈时大将军,世代从武,但因皇帝猜忌,欧阳纥为求自保被迫举兵造反,不幸兵败灭族。 而当时尚且年幼的欧阳询因被亲友藏匿逃过一劫,在父亲生前至交的养育下长大成人,陈灭后入隋为官。可因早年经历,血脉中刻下如履薄冰的底色,遇事即三缄其口,只以书法与典籍为寄托,故而虞世南颇能理解其何以谨慎内敛。 “原来欧阳太常身世这般可怜,我还是第一回知晓。”李惜愿惋道。 虞世南不由感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信本如此何尝不是明哲保身。” “此人性情极合法度,然笔墨不拘定式常格,你带着练过的习字稿再去求一求,信本见了你的作品,或许还能网开一面。”虞世南不忍见她失落目光,谆谆教导。 但李惜愿自认脸皮算不上厚,短时间内再行叨扰的事儿她干不出来,于是在这郁闷之中,跑去了阿史那云家的酒肆散心。 阿史那云是她自幼玩到大的密友,祖上世代居住长安,因此虽为他人口中的异族胡女,对这座城的感情亦颇深。 其家中有一祖传酒楼,胡人待女子教养并不如汉人严格,是故允这位阿史那二娘抛头露面当垆卖酒,也正是缘于此,得以与所谓的大家闺秀李小六相识。 而她们能结缘,起因是阿史那云家有全长安城最好吃的樱桃毕罗,自此一见如故。 这当然是李惜愿独家认证,却算不得虚假宣传,她认真比照了至少十家店铺才得出这个结论。 阿史那云拨弄着算珠,耐心听她耷拉着脑袋说完前因后果,方知原是遭了拒绝,不禁撑起下颌,面带同情地安慰她:“阿盈莫难过,这并非是因你不够好,何必为此伤心?” “可我心里堵。” “这样,为了我们阿盈开心,我请你吃樱桃毕罗可好?” 果然是好姐妹。李惜愿抱住她的手臂摇了摇:“我就知道二娘最好了。” 足足等待小半个时辰,白烟冒出,清香扑鼻,早已迫不及待的李惜愿都不用阿史那云经手,自个儿踮脚将蒸笼揭了下来。 掀开竹盖,恍如置身仙境。 待烟雾散去,望之外皮晶莹白嫩,里头馅料深红如石榴籽,裹着诱人的热气,李惜愿拣入盘中,与阿史那云择了一处厅内僻静角落,两人对坐而食。 夹起一块后,风一般送进口中,顷刻,唇齿仿若被樱桃特有的酸甜裹挟,晨时的委屈旋即殆尽。 面皮柔韧,尚沾着莹亮的水汽,略带湿润感,咀嚼起来颇有嚼劲,配上不腻的馅料,李惜愿顿觉此时世间所有的幸福皆汇于她一身。 “好吃罢?”阿史那云眼眸盈亮,期待地捧颊望她。 “好吃好吃。”李惜愿连连点头,“下回我们再吃煎毕罗,我觉得金黄卷边的也很美味。” 两人迅疾消灭,她伏在水缸边净手,却见阿史那云笑眯眯捧了一叠笔墨纸砚走来:“我阿耶让我暂且麻烦你一回,替我家酒楼写一幅字挂大堂墙面上。” 李惜愿欣然同意,毕竟她别无长物,除了书法和一点不入流的画艺,她着实想不出自身还有甚么技艺能端得上桌。 揩去手上水渍,研墨铺卷,她咬着笔杆冥思苦想,文房四宝皆已齐备,可惜唯独想不出写些甚么。 “都怪我平日不读书。”李惜愿挠了挠脑瓜,为此深感抱歉,“我想不出有甚么阳春白雪的吉利话,配不上这么好吃的樱桃毕罗。” 阿史那云亦爱莫能助,遗憾道:“我也疏于言辞,若是裴令瑜在,她引经据典,必能想出好话。” 裴令瑜为闻喜县公裴矩之女,乃二人的另一位挚友,与不学无术的李惜愿有如天上地下,不独性情娴静温雅,更是好学不倦,万氏常恨铁不成钢言李小六白白和她交往了一场,怎能学不到人家一处优点。 “那我动笔了,你莫嘲笑我。”李惜愿深吸一息,硬着头皮洋洋洒洒写下两列正楷,却因用语过俗,连落款也不好意思记名,只书下年月地点了事,而后收锋,蹲去水池边洗笔。 阿史那云眯目望去,见是最朴实无华的八个字: 招财进宝,生意兴隆。 . 过了两日,李惜愿捧着翻遍家中经史子集后重写的字幅,兴冲冲奔至阿史那家酒楼,尚未摊开卷轴展示,竟被告知了一个天大喜讯: 她得到了欧阳询的亲口夸奖。 阿史那云将评语大肆渲染:“欧阳公对你大加激赏,说你的字极得他神韵,深入骨髓,清隽秀劲,实所罕见。” 李惜愿听得眼睛溜圆,但她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心中有数,加之素晓阿史那云吹嘘本事,故而惟在乎一件:“欧阳公看了我的拙作?” “我安能骗你不成?欧阳公前日日晡光临过。”阿史那云道。 原来是两日前,阿史那酒楼里,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相约小酌。 房玄龄今日无事,故而先至,欲向堂倌寻一临窗阁子落座,不想堂倌却躬身抱歉:“这位郎君,敝店今日阁子客满,郎君可否坐于大堂,此间恰也更宽敞。” 他素来温厚,未让堂倌为难,于是颔首答应坐了。 约候了一刻,杜如晦方至。 两人照着时兴的菜样点了丁子香淋脍、蝉花云梦肉与玉露团,又索了壶绿蚁新醅,酒过三巡,双方俱已微醺。 酣然交谈间,房玄龄瞥了眼大堂侧面的酒垆,其上挂着半墙人物肖像,线条简洁明快,神情特征惟妙惟肖,诙谐有趣,与当世画师普遍风格迥然相异,却为酒肆增色不少。 “克明既常光顾此家酒楼,应知这画缘故。” 杜如晦展容:“听闻凡花费五贯购食者,均可获赠阿盈手绘肖像画一幅,可惜你我食量不足,无缘得她亲笔。” “小六小小年纪,倒颇有经商头脑。” 房玄龄面庞衔笑,倏然,目光又教那正中悬挂的题字锁住。 视线扫过,音声爽朗:“这正楷倒颇有欧阳太常之风,足见下了许多功夫,惜乎用语太俗,可谓是明珠蒙尘,美中不足。” 杜如晦闻言,随之搁下毫盏仰首视去,待定睛看清的一瞬,瞳目间顿浮微芒。 “雅却容易,翻部辞书唾手可获。”皎白襦衫的青年文士唇畔挽出清浅笑意,“只是这字却难得。” 房玄龄倾身为他再斟满一盏:“不过此字笔法甚似欧,不明内情者,只怕要将她错认为欧阳太常之徒,与虞秘监却少有相像处。” 语竟,隔桌的黑袍老者忽而投来沉邃目光,接过胡女端来的肴馔,状若无意:“二位郎君听来似乎认得这位题字之人?” “老丈有所不知,此乃唐国公幼女所留之墨宝,足为敝店蓬荜生辉。”阿史那云搁下高足盘,被烫红的手指搓着围裳,不待房杜答言,即粲然抢话。 老者面容仍是古井无波,然瞳中意味深长,又视了那“墨宝”一眼,道:“郎君所言不差,这位李娘子确是有几分我之笔锋。” 见李惜愿瞳中逐渐流光,阿史那云叙罢前事,一力鼓动:“所以你现在趁着欧阳公印象尚存,快去寻他再求上一求,说不准还能有机会!” 4、第四话 一声响雷劈开青天,窗外墨云四合,夏风啸卷树梢,忽然大雨滂沱。 虽天降霖雨,却未能浇灭李小六的一颗心意。 拉着万氏拨给她的侍女瑗儿,李小六压住心中跳脱的激跃,即撑起雨具,拔足便向欧阳府奔去。 此番境况果比上回好转,她扣动门扉求见,经一番忐忑等待,欧阳询同意阍者放她入了府。 在家仆接引下,她惴惴不安地穿过前厅,脚步途经游廊,最后踏进了后院中主人的书房。 然而初见欧阳询时,李惜愿被他的形貌惊得眨了眨眸。 本以为字如其人,不料迎面相遇的欧阳询脊背瑟缩如猕猴,腰身伛偻,与他笔下秀丽精严的书体有如云泥之别。 不过对他的景仰迅而盖过诧异,李惜愿俯下小脸,双手抱合于胸前,躬身屈膝,音声微抑因兴奋而生发的颤抖:“多谢欧阳公愿意见我。” 她竟然亲眼见到了临摹多年的本人。 更毋论欧体被定为后世科举考试之标准范本,承载了千年长河中无数士子雄浑的政治理想,亦寄托着饱含世情冷暖的日常。 她从胸前抱着的箧笥里取出字纸,小跑数步,捧予他近观:“欧阳公,这是我写过的拙作。” 许是她眉目间流露出的激动太过丰沛,宛然一条溪流奔涌而来,老者再自诩心如铁石,亦不禁展唇。 又见女孩襦裙下摆似被雨水打湿,额间发丝散乱,再看时丝绣鞋履亦沾了半边湿泞,心中恻隐忽起:“你何必如此心急来见老夫。” “因我怕欧阳公忘记我,那我就半分机会也无了。” 欧阳询将她端详:“你又何以执着此道?” “废纸三千,只求一笔神似古人。”女孩郑重凝视老者眉目,笃定作答。 自认波澜难惊的心忽有触动,欧阳询端坐胡床静望,眼前女孩纵然身显狼狈,双瞳依旧明亮如初,捧着一沓厚重熟宣的手指忐忑地攥紧,竟能觉察出几分与自己过往相似的影子。 垂着脑袋半晌不闻话音,李惜愿心下不免打鼓。 会不会太矫情了? 可这恰恰是她心里话。 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解释,忽然间,欧阳询起身踱往后堂。 她以为他不欲理会自己,正着急时,耳畔闻他冷言:“运笔过于死板,与我形似而神不似,火候差得远矣。” 又一次被拒绝了。李惜愿脑袋再次耷拉了下去。 孰料稍顷,欧阳询又道:“后日再来我家中。” 欧阳老师这是同意了! 李惜愿给自己竖起大拇指,牛哇牛哇李小六! 随即欧阳询听见一声清脆的迸响。 “嗷——” 他诧异转首,却见李惜愿攥着卷轴,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敲,又吃痛地挠挠头。 “你这是在做甚么?” 李惜愿无辜地收回手:“我在确认我不是做梦。” “为师是你的梦?” “学生谢谢老师——” 望她欣喜溢于言表,又忙不迭拜谢的神态,欧阳询胸腔内陡然升起怜悯意,然面上仍是淡淡,驻足转目:“听闻你父亲此番远去山西河东讨捕,可启程了不曾?” “回老师,家父是昨日启的程。”李惜愿回答,却是不明白为何提起无关人等。 欧阳询微颔,忽道:“我同意收你为徒,并非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亦非出于虞伯施那封信函。” 甚么意思? 李小六丈二摸不着头脑。 . 翌日,李惜愿将昨晚疑惑问过哥哥才得到解答。 这天乃八月上戊的社日,各社司往往于大街小巷举行赛神庙会,用以庆祝一年收成。 此等盛会兄妹俩自然不甘落后,加之山中无李渊,小六称大王,这会儿更是除了万氏,再无人能管束她。 待圣人遣中官赐下米面、甘醪、蒸饼等物,全家谢恩毕,李世民便于五更时邀上好友,领着小妹妹一道出了门。 听她问及,李世民道:“小六有所不知,阿耶与欧阳公颇有交情,故此欧阳公意指收你为徒,并不是看在虞秘监与阿耶的面子上。” 好傲娇的欧阳老师。 李惜愿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那就是我凭着自身实力打动了欧阳公咯?” 她顿时心里乐滋滋,李世民挑挑眉梢:“虽是如此,比起为兄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李惜愿不服,若说其他,她比不过哥哥尚且愿赌服输,但于书法这一项,她自认还是有一较高下的能耐,当即转向一旁的长孙无忌:“长孙郎君秉着公道评评,我和哥哥的书法谁更胜一筹?” 李世民攀过他臂膀,笑道:“辅机曾观我习练多年,自然会说是我。” “恐怕要让二郎失望了。”长孙无忌弯起细长凤眸,视向他,“这回你略输一筹。” 李世民啧一声,拍了把他肩:“辅机但说实话无妨,小六又不会吃了你。” “休要怀疑,我所言皆出于公心。” 好家伙。 李世民无视妹妹得意瞳目,又偏头望向一道同行的侯君集与段志玄:“侯兄,段兄,你们如何评价?” 侯、段二人倏然被点了名,顿时面面相觑,两位只在军阵行伍之事上心,俱对书法一窍不通,但秉持着爱护小妹妹的原则,当即异口同声答:“二郎不必再问,自然是小六更胜一筹。” 李世民何尝吃过这等大亏,眼见铁杆们接连背叛,正欲再寻人为自己正名,忽发觉身侧李惜愿挣脱了自己牵握的手,如一只小鹿般向前方柳树下奔去:“房先生——小杜先生——” “小杜先生今日的玉玦好好看!”双腿定住,目光触及杜如晦腰间悬挂的佩饰,李惜愿眸中一亮,“先生是在哪个铺子里购的?” 闻言,杜如晦将玉玦捧起予她端详:“此乃蓝田之玉,杜某有一友人于东市经营玉器铺,正是从他铺中所购。阿盈若喜欢,可赠作你的生辰之礼。” 李惜愿忙退后一步别开视线,连连摇首:“谢谢小杜先生,但还是配你更适合。” 她从不白受别人的贵重馈赠,还礼还不起很麻烦。 话音未落,尾声淹没于路过巡行的彩车喧哗之中,但见其车以宝盖幡幢为装饰,上立社日所祭祀的神主塑像,前后有舞狮蹈龙簇拥,环有踩跷奏乐,伴着铿然鼓钲与欢快笛箫,诸般伎人杂耍引得多方目光追逐。 此把戏甚是新鲜,众人不由伫立原处观看,待彩车消失于尽头,皆觉腹中饥饿,李世民遂道:“我们不若寻个安静食店落座饱腹,也好稍作休整。” “好——”李惜愿第一个表示赞同。 今日农家俱不用做活,因此酒肆大多宾客盈门,想找一处有大桌空位的并不容易。 众人逡巡了半日,终于寻得一方场所,却仍算不上宁静,周遭皆是交流播种收成与家长里短的乡民,说至尽兴处,酒酣耳热之际难免高谈阔论,音浪一阵盖过一阵。 侯君集方欲开口抒发胸中志向,声响却被压过,不免气恼拍案,李世民瞧出他心中不忿,忙为他斟酒把盏:“侯兄,市井琐事细听来也别有兴味,不如静下心聆听,旁的话题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再叙。” 李世民又朝李惜愿的方向掠了眼,不要口出狂言带坏小朋友。 侯君集这才收敛怒容,仰脖一饮而尽。 不过李惜愿并不关心他们在眉来眼去些甚么,只顾着埋头品味堂倌刚端上来的葱醋鸡,搭上黄精粥煨猪肘。 两样配着吃风味刚刚好,鸡肉色泽红亮,外皮爽脆而肉嫩,闻之葱香浓郁,柔和的醋味增添了别样层次,口感愈发鲜美。 粥乃黄精煎汁后与粳米一同熬煮,煨以猪肘,加之冰糖调味,皮肉与胶质俱炖煮得软烂,几乎一嚼便可脱骨。 李惜愿端着碗食得心满意足,她的吃相虽经万氏纠正过多回,亦不改本性,仅仅懂得遮掩稍许而已。 待她终于舍得从碗中抬眸,眼珠子一瞟,正瞥见侯君集郁郁不得志的表情。 未加思索,李惜愿夹了一筷子鸡腿搁他碗中:“这个好吃,侯阿兄别不开心了。” 话音刚落,觉出只照顾他一人不妥,秉着一碗水端平原则,她想到众人皆是食量如日中天的年轻男子,恐大家吃不饱,莹亮双目环顾满桌:“大家都来尝尝这道葱醋鸡,我再去点两个菜,今日这顿我来请。” 杜如晦笑道:“怎好教阿盈破费?” 李世民却心安理得,任由她跑去大堂,挥袖止住杜如晦欲追出动作:“我家小六被欧阳公收作徒弟兴奋得很,各位莫要跟她客气,须知她零用可比世民还宽裕,最近委实大方十足。” 长孙无忌视了眼正扒着柜头和酒博士交涉的李惜愿,不过浮光掠影,须臾收回目光。 那日的偶遇于脑际一闪而过,当时女孩尚且沮丧不已,如今却因夙愿得偿而欣喜万分。 她是如此率真,失望时不加掩饰,一高兴便欢脱至此,似是一块打磨澄亮的铜镜,心情悉数表露于脸盘。 这块铜镜亦照出了他的反面。 他还从未睹过精力这般鲜活,这般富于生机的小姑娘。 “辅机在想甚么?”见他注视醅中绿沫,恍然未觉耳畔嘈芜,李世民不禁投来探寻目光。 “无甚。”他若无其事答。 . 言归正传,经了一天社日的散漫,李惜愿及时收起早已脱缰的心神,全力应对欧阳询的考核。 本以为自己会被关在书房里习练一整日,不料欧阳询披上外袍,唤仆役备马,竟欲携她出门。 直至李惜愿被带去一户朱门前,主人苏君与夫人素服出迎,虽姿态谦恭,然她注意到夫妇眼周皆蕴红痕。 自主人与欧阳询的交谈中,她方知原是这苏家小女儿玉华去世,主人悼女心切,请来这位书名最盛的欧阳太常为掌珠题写墓志铭。 主人见他身旁跟了一个面生女孩,讶问:“这位……是欧阳小娘子?” 心道欧阳公貌虽寝陋,女儿倒生得秀气。 欧阳询道:“此乃老夫徒弟。” 苏君心领神会,忽触及心中隐痛,望向与早逝爱女年龄相仿的李惜愿:“小娘子可要食些糕点?” “不用不用,我才用过日中食,腹中尚饱。”她固然是个吃货,也知自己今日是来学习,分得清此刻的场合。 苏君颔首,领二人步入前院空地,揭开一块覆布,一面未经雕琢的石碑已躺卧于此。 彼时刻石需经三道工序,为撰文、书丹与勒石,书丹即为以朱笔于碑石书写,以便工匠镌刻。 欧阳询文稿早已提前写就,苏家主人览后亦颇满意,于是净手备墨,李惜愿赶紧乖巧站于一旁,屏息静观他落笔。 “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毋论动笔抑或收笔,笔锋皆需藏而不露,以含蓄为要。”初蘸墨时,欧阳询为她讲解。 动笔之后,他便心无旁骛,一切均由她独自领悟。 袍袖之下,风云际会,纵横跌宕,气象万千。 ——女子玉华,盖洗马苏君之季女也。 瑶姿外照,蕙性内芳,既娴习于图史,且留连于音律。夫何美质,降年不永,竟致夭殁,春秋十有五焉。 纵内敛如欧阳询,亦不免为之嗟叹,待他书毕洗笔,忽听身后似有隐忍压抑的抽气声。 他诧异旋身,却见女孩眸色泛红,默默酸了眼眶。 “你为何而哭?”老者问。 李惜愿摇首不语,垂下脑袋:“没甚么,眼睛里进飞蝇了。” 待主人千恩万谢送客出府,视见苏君夫妇俱已自视线远离,她方揉了揉忍泪许久的瞳目。 “方才老夫唤你为何不答?”欧阳询顿住上马的脚步,转首望向她。 “我不想让主人和娘子听了难过。” 欧阳询默然。 “我只是觉得……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十五岁就不在了,可是院子里她的秋千还架在树下。”李惜愿哽咽,“世事真是无常,上天太不公平了,她的家人一定很伤心。” 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如若有,他又何至于满门受戮,孤苦伶仃。 他早在幼年时便参破了这个道理。 但他未嘲笑女孩的天真,老者抬袖伸手,欲拭去她颊上泪痕,可这般给予关怀的举止于他而言过于陌生,终究缩回指尖,改为轻抚她柔软的发髻。 “你可知老夫为何携你同来?”收拢宽袖,欧阳询回归正题。 李惜愿摇摇头:“我只知欧阳老师让我观您书写碑文,其中定有深意。” 女孩虽无知,神情却虚心得可爱。 欧阳询道:“老夫观你笔画金石味道过重,然每一收笔皆为下一笔之起笔,不可被静态字帖所蒙蔽。故而我欲让你亲眼观摹我如何运锋,令楷书笔势灵动,才是老夫初衷。” “多谢欧阳老师苦心,我已经有些心得了。” “是么?”欧阳询严肃,“回去后写一幅。” “错了错了!” 晚霞染遍道旁杨柳长枝,老者与女孩各骑一匹瘦马,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暮日投落两道拉长身影,茉莉清香缓缓穿梭街巷,萦绕鼻息,洗过石板,拨动光鳞。 这正是大业十二年的长安季夏。 5、第五话 长夏将尽,暑热消褪,午阴清圆。 今日西市东南角道旁,卖婆仍如往常一般叫卖着行人眼熟的梳篦珰珥,粉盒珠玉,唯一不同的是,两座浮铺之间隔了一个新摆家书小摊。 女孩笑容明亮,一身淡绯襦裙,外罩水粉色半臂,见有主顾光临,忙探身眨目问娘子寄予何人,又为何事而寄。 这是李惜愿开张以来第一位顾客,自然要倾力服务以求好评。 妇人高鼻深目,发挽盘髻,操一口旁人皆一头雾水的胡语:“请问姑娘懂吐谷浑语么?” 李惜愿点点头,亦以胡语答:“娘子请说。” 李家本就有鲜卑血统,因此交流起来并无障碍。 妇人似舒口气,续操着吐谷浑语道:“麻烦姑娘为我寄一封信予我那糊涂丈夫,就言倘若再不从东都归来,我就带着两个孩子改嫁,教他从此再找不到我们娘儿三个,干脆溺毙于东都烟花里罢了。” “慢些。”见李惜愿欲动笔,妇人止道,“再告诉那负心汉,休言东都,即便远去柔然,我把鞋踏穿也定要将他捉来。” 李小六使命必达,见妇人神态义愤填膺,面庭涨得通红,她便自作主张添了两行坊间宅旁新搬来一翩翩高昌少年,郎君再不回来恐怕人去楼空,至那时休要后悔莫及云云。 写毕,妇人接信览读,她亦颇识几字,认出李小六即兴发挥的语句,不禁大悦:“他既流连洛阳美人,那也怪不得我变心,皆是他咎由自取。” 从腰间掏出算囊:“姑娘,几文?” 李惜愿想了想,方今五文钱能购一斗米,于是定了个相近的数,伸出四根手指扬了扬:“四文就够啦。” 妇人付账收信,欣然而去。 将热乎乎的几枚五铢钱揣入怀中照袋里,李惜愿咬了口随身携带的胡饼充饥,克制住跑去两条街外食肆里买透花糍的欲望,否则将家书摊设置在饰品浮铺旁的用心便白费了。 更何况冒着被李渊得知的风险在闹市摆摊,可非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而是眼见李二郎生辰时隔不远,李小六教上回杜如晦那方佩玉所惊艳,便企图攒钱购一块蓝田玉玦,以作哥哥生辰之礼。 哥哥一定会很高兴! 她赴过杜如晦所言友人处询价,得知一枚约为一百贯铜钱,折合为银子即为一百两。 感叹着杜家果然是大族,李小六铺开所有积攒,颠来倒去数了好几遍,遗憾发现还差五贯,左思右想了一日生财之道,力气活与她无缘,似乎只有写家书与为人作肖像画适合自己。 可是她的画风偏向漫画,受众群体狭小,不见得能多受欢迎,到头来恐怕是吃力不讨好。于是她收罗家中能用纸笔,一张低足桌案,两把黄花梨椅,扛着跑来西市摆了个家书营生。 这笔生意老爹远在河东鞭长莫及,自然也瞒着万氏,只称跟着哥哥无事晃悠,万氏深信不疑,叮嘱李小六务必监视哥哥莫要整日饮酒吃坏身体。 出于尊师重教的心理,她倒未瞒着欧阳询,借口依照老师嘱咐练习活字,老者于是为她题了一幅“每接家书心稳暖,常怀客梦话深长”,落款书了名号,赐她借此贴金。 也不知是否为名人效应,自早市开摊,午时休整,李惜愿连赚了六十文铜钱,其间多是胡人,只因放眼整个西市的家书先生,并无几家能通胡语。 至哺食时分,阿史那云前来探望。 发觉李小六还在掰手指计算营业额,相约一道逛街的阿史那云捅了捅她:“你心心念念的透花糍出笼了。” 不远处食摊上,糯米打成半透明的花瓣形糍糕,豆沙若隐若现,表皮撒落嫩黄桂花,诱引食客不绝如缕。 阿史那云掏钱购了两只,分了一只予李惜愿,轻吹着热气:“你尝尝,莫烫着舌头。” “唔。”人间烟火最是抚慰人心,咬下一口,香甜软滑的豆沙馅裹入齿间,与糯米的细腻清软相互缠融,瞬间熨帖了舌尖上的味蕾。 “你今日赚了多少文?”一块透花糍下了肚,阿史那云视向她腰间鼓鼓囊囊的照袋,“仔细些,这里人多,莫要被偷儿窃去,那你这一日可就白忙活了。” “一百又三文。”闻她提醒,李惜愿便将照袋警觉地揣兜里,其实算来还得十日方能凑满一贯。 “着实是辛苦钱。”阿史那云啧啧,“我要是二郎,能得你这般费心准备礼物,得感动至泣涕如雨。” 李惜愿道:“待二娘生辰我也送你。” “哪敢辛苦阿盈,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良心也过意不去。” 街边有担铺售卖五色饮,分青、白、玄、黄、赤,色泽鲜亮,阿史那云请了透花糍,李惜愿便回请饮子。 她拣了其中看起来最符合常人口味的白饮,发觉与酪浆味道无异,阿史那云择了赤饮,视神情口味应不错。 剩余三杯,两人喝不下也不愿浪费,于是随身携走。 前方不知何故人群大拨拥聚,堵在路口的车马颇多,瞥了眼水泄不通,二人便转身绕行。 不料,人群中心传来的一声吆喝刹那令李小六钉住脚步。 “新面馆开业,最速食完一盆面者,本店奖励五贯铜钱,童叟无欺,断无诈伪!” 这等美事怎能少的了她! 虽然被当作焦点围观的感觉很尴尬,但这可是五贯钱和一碗面欸,哪个训练有素的专业美食家敢于说不? 李小六当即举手,拉起阿史那云往人堆里钻,若一尾灵活的小鱼游至中央。 “我要参赛!” 掌柜视了眼,掂量她这体格虽与周边大汉相比矮了一倍,然一个小孩对观众的吸引力无疑巨大,遂欣然吩咐酒博士端来一张几案,邀请李小六入座。 只见一排崭新桌案边端坐十余名跃跃欲试的挑战者,面前皆置一盆飘香麻辣的红油冷淘,掌柜一声令下,便迫不及待埋入盆中,滑溜入腹。 李小六深吸气,抓起箸筷裹起面条嚼吧嚼吧,张口有如吞鲸之势,心想如若万氏路过,定要脸面发绿,当场将她提起耳朵拎回家。 时间悄悄溜远,同座几名大汉显然已后劲不足,不停端起茶盏以促吞咽,甚至已有人见事不谐,主动起身放弃。 而李小六却稳操胜券,她虽发力不猛,胜在胃口大,眼见一盆面即将见底,身旁已陆陆续续退场了大半,惟有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还在与她一较高下。 竟然有人挑战她的权威。 李小六暗戳戳不满,捏着箸筷的爪子加快迎来送往的速度,今日不论谁来,这五贯金币都必须拿到手! 她又偷偷往那少年瞥去,观他动作排山摇海,甚而已经端起陶盆往口中直灌,观众不由发出惊叹呼声,少年身畔的女孩却眉心忧蹙,揪了揪少年的袖管:“簪梳我不要了,求求哥哥莫吃了,别吃坏肚子。” 李小六瞳眸无意一斜,女孩衣着单薄,臂肘处的粗麻打着补丁,她面色倏白,脑内下定决心,停了箸筷,推开盆站起身。 “我输了。”李小六吸了吸鼻子,认输。 酒博士瞅了眼已经见底的陶盆,惋惜道:“小娘子确信就此放弃么?” 李小六点头:“我甘拜下风。” 欢呼声顿起,众人为少年的最终获胜抚掌。 李小六垂着脑袋挤出人群,那少年却追来,站在她面前却又一声不吭,嗫嚅着嘴唇,似在思索措辞。 她向他笑了笑:“你太厉害了,简直饕餮下凡,我输得心服口服。” 她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莫有心理负担,咱们是公平竞争,我又没有刻意让给你,再怎么说我也白赚了一碗面,一点儿也不亏。” 不等少年回应,李小六便向他晃了晃手,旋身离去。 少年怔忡,视着女孩头也不回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然而李小六刚耍完帅,便觉胸口滞胀,腹中绞痛。 “我……我好像食物中毒了。”双脚挪不动路,她弯腰扶住阿史那云,找了块桥旁的石墩坐下。 “可是那面有忌口?” 李小六仔细回忆病因,脸色大变:“香椿和豆腐好像不能混在一块吃!” 二人对视:“送医馆。” 半晌后,还是未雇到一辆空闲的马车。 阿史那云发挥商贾女儿自来熟精神,拦住一过路行人,踮脚耳语一番。 被拦住的男子回首视向李小六,她朝他眨了眨眼,男子随即折返脚步,撩袍蹲下身关怀:“小姑娘若不介意,在下可背你前去医馆。” “你不会拐走我罢?”李小六警惕性很高。 哥哥说路边的陌生人不能轻信,就算说是哥哥拜托来接也不行。 男子啼笑皆非,解下腰间竹符,塞往她手心:“在下身份凭证在姑娘手里,姑娘可放心了罢?” . 医官观察过后开了副药,道因及时送医而并无大碍。 “小娘子是郎君之妹?”医官望向自始至终守在女孩身边的男子。 “……是。” 医官颔首,笑道:“人言长兄如父,果然不错。” 李小六肚子不痛了,终于有心思端详男子面庞,观他剑眉星目,轻便胡服恰好束出他臂间肌肉,勾勒一副猿臂狼腰身形。 “做郎君的妹妹肯定很幸福。”李小六信誓旦旦地说。 “为何?” “因为可以日日欣赏哥哥的身材。” 李小六盯得入迷,甚或支颐咧笑,阿史那云抚上鼻尖,默默拽了拽朋友。 男子视她活蹦乱跳,尚有闲心关怀他人身材,抱拳告辞:“既然小姑娘无碍,在下这便离去了,日后切记不可乱食外物。” 李小六恋恋不舍地和他再见,待男子走远,忽而暮鼓回荡,她意识到自己也该回家了。 “你手上拿的是甚么?”阿史那云这才发现她掌心紧攥一件物什。 李小六摊开爪子一瞅,方反应过来,拿了人家的竹符忘了还给人家! 不过正好瞧瞧这个身材倍棒的好心人究竟是何方人氏。 “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小六读到这儿不禁傻乐,“跟我还是亲戚!” “生于雍州三原。” 和她一样,也是本地人。 “李姓,名靖。” 嚯,李小六猛然抬头。 翌日,李靖在家中收到一幅熟宣。 印象中近来并未向人求过字,李靖含着疑惑展平宣纸,见字体秀雅,功力不俗,以行楷书了两行诗文——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其旁还塞了一张巴掌大的小纸,画了个笑脸,又勾了两颗心形,写道: 致最英姿飒爽的小李将军。您的粉丝小小李。 附:这诗是我抄的。 6、第六话 “小娘子能否以鲜卑语替某写一封信寄给内子?”日光清和,头戴幞巾,衣衫整洁的文士询问李惜愿,“内子不通汉文,烦劳姑娘了。” “可以啊。” 文士于是伫立摊前。 “姑娘请写,卿卿如晤,为取功名半年未能归乡,此心思卿迢迢,恨不能随风万里而去,一夕与卿相见。” 李惜愿依言译成鲜卑语记下,耳旁却半晌未有话音。 文士似对如此直白的倾吐有些赧颜,唇畔局促上扬:“姑娘莫要笑某。” “为何会笑您?”李惜愿眨眸,“表白就是要这么强烈哇,要不然怎么能说是表白呢?” “内子与某年少夫妻,若非某仕途委顿,被迫上京干谒求取些微功名,怎舍得与内子分别多时。” “郎君宽心,您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为何?” “因为郎君如此爱自己的妻子,我觉得这样的男子都是好人,好人就应当被上天眷顾。”她言得理所应当。 文士微笑,从袖中取出一片红叶,请李惜愿将之夹入信中:“那有劳姑娘再告诉我的妻子,枫叶寄相思,聊赠一枝秋。” 果然还是文化人最懂浪漫。 书毕,李惜愿一刻也未怠慢,便跑去将信付驿。 两日后,她正坐在摊后数着铜板,听着铿锵的碰撞声,心情颇为愉悦,目光一掠,忽又在人潮中睹见前日那位文士。 她跳下椅子,向他跑去,神色欢愉:“郎君,您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至多一旬您的娘子便能收到了。” 语未竟,文士目光怅然投来。 “她去世了……”李惜愿这才视清他红丝罗织的双目,“她再也无法收到我的信了。” 笑容蓦地凝固。 . 李世民踱向李惜愿的简易小铺时,发现她心情低落,正低垂脑袋揉着目眶。 有好事者将上回李小六中毒送医馆事告知李二郎,李世民忙携了礼物登门向李靖道谢。李靖却推辞不受,只言令妹已然谢过,不敢再为举手之劳收受双份赠礼。 李世民又生怕李小六从此留下心理阴影,便拉上长孙无忌同来探望,眼见此景,以为妹妹受了哪位不良人的欺侮,情急之下,几乎拔足奔至她近前。 “小六?”他担忧地摸了摸李惜愿的脑瓜。 李惜愿一抬首,眼前李世民的面孔倏然放大,顿时哭丧了脸蛋:“哥哥——” “怎么了?” “他说卿卿如晤……可是他不知道,其实妻子已经不在了,到最后她也没有读到丈夫的信,她也不会知道她的丈夫有多么想她了。” 李世民亦是情感充沛之人,视着妹妹这般难过,他仿佛亦能感知几分其中遗憾,暗下目光,抹去她的眼泪。 “莫哭,为兄给你带了你嫂嫂做的花折鹅糕。”他解开缠绳,将随身提着的纸包打开,月季花造型的甜点便伸向了她鼻尖。 花折鹅糕需以面皮裹覆鹅肉馅,捏成内粉外白的月季形状,米香与肉香混合,制之无疑花费过许多匠心巧思。 “阿音晨时便起来蒸糕,言你前日偶然提及,她便上了心找袁婆学做,目下你食的乃是阿音尝试第三次才成功的作品。”李二郎谈及妻子,眉间即覆上柔软笑意。 这般神情,李惜愿亦在那位文士面上见到过。 “哥哥,你和嫂嫂一定要白头偕老哇。”她嚼着花折鹅糕,口中塞得鼓鼓囊囊,声音听来含糊不清。 但李世民向来能听懂妹妹混乱发音,挑眉笑道:“还消小六提醒,我李二郎自然要与娘子白头偕老。” 瞥见她指尖墨渍,李世民想起她已雷打不动在此间写了数日家书,极大违背她平素的好动性情,疑惑道:“小六很缺钱么?” “不缺啊。”她眼神闪躲。 千万不能被发现! 李世民见状便掏出腰间算囊:“你实言相告,若有甚么珍爱之物无钱购买,哥替你付账便是。” 李惜愿拼命摇头,将他算囊塞回去:“我无甚珍爱之物,纯粹喜欢给人写家书。” 李世民露出明显不信的表情。 刚想劝妹妹休要讳疾忌医,李惜愿立即岔开话题,目光炯炯地盯着久未出言的长孙无忌:“长孙郎君——” “小六有何事么?” “郎君上回借了我一把伞,我还您一封信可以么?”李惜愿绞尽脑汁,与他无话找话。 “小六好意,我已心领。”长孙无忌道,“只是并无亲眷可寄。” “怎么会?”李惜愿转动眼珠,“郎君肯定有挂念的亲人在远方,听嫂嫂说你们的士廉舅舅方今在朱鸢县做官,已经很久未曾回来了,难道郎君不想寄一封家书予他么?” 话音方出,她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坏了,说错话了! 高士廉受好友牵连贬官至岭南烟瘴之地,并非寻常外放为宦,为此嫂嫂常于家中忧愁舅父境遇。 何况据她耳闻,他们年少失怙,为长兄所不容,与母亲高氏皆蒙这位舅父照顾,深厚情谊非一般亲眷可比。 她这是说的甚么话! 她懊悔不已,将他的须臾沉默视作怪责,心中愈发腾起愧意。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李惜愿一迭声抱歉鞠躬,眸中内疚几乎渗出,“长孙郎君别生气,都是我说错话了,你莫恼,莫恼。” 他的神情望上去像生气么。长孙无忌视着惶恐道歉的女孩,陷入短瞬寂静。 女孩与他不同,她自幼有家人照顾,诸多师友爱护,本应无忧无虑于自己的世界。可她又是这般在乎他人感受,想让每一人皆能快乐。 李世民隔袖轻推他腰际。 他立时明白,微微一笑:“我从未生气,小六多虑了。” 李惜愿暗自呼出一口气。 他还是肯唤小六,那说明脾气很好! “既然小六愿意,那烦请为我写封信寄予舅父了。” 果然未将她的失误放在心上。 李惜愿刹那咧开明晃晃的笑容:“郎君请说。” 他似认真思索了片刻,道:“请帮忙问舅父安好,小妹与外甥俱在京中,外祖母亦身体康健,毋须挂念。” 虽前日方寄书一封,然而为宽解女孩不安,暂且多此一举。 视着哥哥与他走远,李惜愿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瓜:长孙无忌哪需要请人写家书! . 阿史那云坐于大堂酒垆后,翻看账本计算今日赊欠数额,随着算珠位阶逐渐升高,眉心不由蹙紧。 西市不比达官贵宦出行的东市,多有无赖浪人聚集,常有赊账之举,阿史那云之父阿史那安陆生性谨言慎行,不愿惹出风波,遂默许此等行径。 苦恼于如何遏止,阿史那云支颐倚案,按了按太阳穴。 忽而,有一衣锦佩刀的武将模样男子踏入酒楼,引得她眼前一亮。 她将这位穿着不凡的中年男子反复扫视,刀鞘镶嵌玛瑙,蹀躞带材质乃金玉,又瞥向他身后的两位侍从,即断定此人非富即贵。 “将军几位?”阿史那云搁下算珠,绕至酒垆前与他搭话。 “裴某有三人,请姑娘安排一张宽敞些的桌案。” 愿意与侍从同桌而食,是个好官。 阿史那云心底暗思,方欲引领三人入堂,却见中年武官的目光似打量着墙壁,半晌未挪动步伐。 阿史那云沿循视线望去,发觉他瞳目教墙上那些画像吸引,像是颇有兴致,抱臂伫立了一刻钟。 “将军见笑,这些都是小女闺中密友所绘客人肖像,就连那幅字亦出于她之手。” 中年武官颔首:“倒是有趣,裴某之前从未见过此等风格之肖像。” 俄而,他露出和善笑容:“可否为裴某也作一幅?” 阿史那云微愣,旋即作出回应:“将军有所不知,敝店有规矩,凡花费五贯方可获赠肖像一幅。至于将军嘛……” 不知为何,她对眼前宽颜悦色的武官颇具好感,音调不禁染了几分谑意:“待将军花费四贯,小女可请那位密友为将军绘制一幅。” 四贯也需四两白银,并非一笔小数目。 武官扬笑:“我们三人恐食不得这许多。那这般,”他抵额思忖,“明日我再携上一家人,便可点上四贯菜肴,亦免于浪费。” 阿史那云见惯客人这套说辞,心下本是怏怏,不料他果未失信,翌日便带上夫人与儿子一并前来。 阿史那云顿感荣幸,忙跑去西市力请李小六。 她以重酬游说:“这样,你为他作画,我这边分你两贯,另加刚出锅的羊肉馎饦一盆!” “成交否”三字尚未脱口,顷刻,李小六足不沾地,脚步飞得比她还快。 开玩笑,两贯一入兜便能功德圆满,再也不用干这苦活! “娘子便是那位小书法家?”甫进门,等候于堂前的男子牵起和煦温笑,“裴某今日带了内子与犬子一道,辛劳小书法家为我一家作画了。” “不辛苦不辛苦,将军能看上我的画才是稀罕事。”李惜愿用热情过甚的目光端详他的面容,瞳孔已自动浮现一锅香气腾腾的羊肉馎饦。 取笔蘸颜料,观察面前温馨暖融的一家三口,热烘烘的羊肉香气钻脑,灵感刹那倾涌,手中唰唰毫笔不停,只消两刻钟时分,便已告成一张全家福。 裴夫人行止端庄娴雅,视画时掩不住温静笑意,与身畔男子夸赞:“这位小娘子好画功,竟将仁基的大脑门也画出来了呢。” 李惜愿虽对历史知之寥寥,但当朝几位炙手可热的重臣还是常听市井人挂于嘴边,闻得裴夫人打趣一语,方意识到男子乃是光禄大夫裴仁基。 不独门庭显彰,更是连年出征吐谷浑、靺鞨与高句丽,战功赫赫,也正因如此,方能得传言中疑心甚重的圣人信任,赐予金紫之位。 其子裴行俨亦凑近观画,登时乐得直不起腰,打量着比自己矮了两个头的李惜愿:“从前那些画师胆小怕事只知避讳,不敢直白画出阿耶的大脑门,还是妹妹诚实,画得比阿耶本人还像阿耶。” 李小六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搭腔了。 她压根就不知画画还需避讳好嘛。 “妹妹作了这么好的画,我家有一酬劳予你。”见母亲目光视来,裴行俨以为唬着人家小妹妹,立即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作安慰,裴仁基在旁和言,“昨日观娘子亦擅书,思量家中无人精通此道,此拓本闲置无异于焚琴煮鹤,不妨赠予娘子以作谢礼。” “这是……晋碑的拓本,太贵重了,我不敢收。”李惜愿探了探袖管,犹豫片刻,又诚惶诚恐缩手。 裴行俨爽笑,眉宇间荡开豁达:“妹妹何须推让,此拓本乃别人强塞于我家,我与父亲皆为战场浴血之人,再贵重搁我家也是暴殄天物,倒不如赠你好好练习,三年后我自来验收成果。” “欸,大郎休得口出不逊。”裴夫人嗔其一眼,身形轩然的少年喏喏挠头。 “无事无事,我愿意和小裴郎君完成这个考验,要是我没有长进,小裴郎君自来收回便是。”女孩这才安下心,向他露出了白璨璨的牙齿。 此时的裴家与李小六俱不知,这次赠拓本的种子偶然播下,将为日后结出怎样的果实。 到家后,李小六点亮灯烛,从抽屉里翻出小本本,开始伏案写日记: “七月廿八日,小六的幸运一天: 今日营收两贯六十五文,送给哥哥的礼物终于凑齐啦!哥哥说他也有精心准备的一样礼物要送给我,不知道会是什么呢? 我猜一定是好吃的! 好幸运,前几天刚见到小李将军,今天又见到了裴将军一家三口,小裴郎君夸我是小天才,还得到了好棒的拓本!希望好事情天天都能发生!” 7、第七话 目标达成,李惜愿心满意足收拾摊位上的家具,倏尔,黑墨般的雨点掉落三两颗。 她踮脚用身体护住欧阳询赐的那幅字,揭下后抱入怀中,咬着油纸伞的木柄尾端,小心翼翼地折叠两半,塞进半臂的对襟里。 再囫囵收拾好摊旁的其余用具,只是此刻为时已晚,一应笔墨纸砚已悉数打湿,骨碌碌淌落着水珠。 幸而赚了来自裴将军的两贯巨资,往后不必再替人写家书,她撑着伞望了眼天边阴云,盘算一会儿雨停,便能赴玉器铺购得心心念念的蓝田玉。 想象着李二郎收到后惊喜若狂的神情,李小六美滋滋傻乐,不提防发顶油纸伞倏然迸裂,沉坠雨滴瞬间兜头泼下来。 李惜愿狼狈四顾,试图自模糊视帘中找寻周围可供躲雨之处,水珠凉涔涔渗入皮肤,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小六——” 大雨倾盆间,一声灼热呼唤骤响,刹那照亮了李小六逐渐黯淡的脸。 不远处灯盏阑珊,雨帘低垂,李二郎擎着一把伞,撩袍向她疾步奔来。 “为兄担心下雨了你一人不安全,还好让我接着了你。”李世民驻足停前,紧张神色稍稍松弛,将伞斜倾,遮去她身后雨幕,“走,咱们快回家罢。” 复举袖拭去她脸颊上滚落的水珠,亦擦了把自己的额角,伴着胸膛微微起伏,鼻腔呼吸急促。 “我就知道哥哥会来接我的。”李惜愿挽上哥哥的臂弯,幸福地眯了眯目。 女孩语调坚定,忽地触动李世民心底柔弦,似一根细密针尖刺入胸腔,顷刻泛开酥酥麻麻的痒意,教那方跳动的心脏亦不自觉为之鼓噪。 “下了这么大的雨……小六这两日可以不用来写家书了。”李世民享受这般被信任之感,不觉翘起唇角。 出乎他意料,她这回未再固执,反而爽脆答应:“嗯,不用再写了。”音声里有显而易见的欢欣。 行至里坊,雨势渐停,李世民忽然放慢脚步,旋身视她。 “你生辰快到了,为兄赠你一件礼物。” “何物?”李惜愿的好奇心立时被勾起。 面上浮现神秘颜色,李世民微微一笑:“先闭目。” 还卖关子。不过李惜愿依言。 “摊开手心。” 她照做,指尖因期待而略略作颤。 须臾,掌心落下一冰凉光滑之物。 “现下可以睁目了。” 然而少年意想之中的欣喜并未到来。 女孩张开瞳眸,待视线明晰,顷刻懊恼顿足。 “你不早说!”音调近乎泄气,她咬着下唇,哀怨地望向不知所措的少年,如同一只红了眼睛的白兔。 李世民不由惊愕。 “小六不喜欢?”他大为受伤,这不合常理。 李惜愿未直接回答,深吸一息,攥紧掌间之物栽下脑袋:“……我的家书都白写了!” ——那是一块莹亮透澈,通身散发澄净绿光的蓝田美玉。 . 李世民听她泄愤似地讲完前因后果,亦吃惊不已,而后安慰地捏捏她的脸颊:“莫丧气,这是好事,说明咱们兄妹两个心有灵犀,连赠礼也能想到一块去。” 李惜愿仍是气鼓鼓,但转念一思,没道理让无辜的哥哥背锅,面色稍有缓和:“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送你什么了。” “送礼讲究的是心意,如今小六的心意哥哥收到了,再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换不来。”李世民矮下腰,与妹妹平视,“所以我要谢谢小六,让哥哥比收到了礼物还高兴。” 女孩不禁再次露出了笑容。 掌间玉玦逐渐被体温捂热,李惜愿低头,指尖弯了弯:“但我也并不是很想要这块玉。” 她想了想,用商讨的口气征求李世民意见:“既然它如今已经属于我了,那我能自己支配它的归属吗?” “你是想赠予谁么?”李世民猜出她的用意。 “我想送给欧阳老师。”李惜愿道,“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收我做徒弟,我还没谢过他,要不然我会过意不去。” 李世民似呼出一口气:“自然可以。” 幸而不是那人,否则这场闹剧又要陷入循环。 「二郎请留步。」彼时大儒文中子王通游历西都,吸引诸多士子前去求教,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亦在其间,方欲告辞,忽有人自身后轻唤。 李世民闻言旋身,杜如晦白袍玉立,拂笑而来。 「杜先生所为何事?」 杜如晦展袖,自其间取出一枚玉玦:「杜某有一友人经营玉器铺,闲谈时告知杜某,阿盈曾赴铺中询过此玉价银,杜某料想阿盈近日替人写家书恐正是为此。」 「原是这般缘故。」李世民方醍醐灌顶,「那先生之意是……」 杜如晦温然微笑:「目今临近阿盈生辰,杜某便将之买下以作赠礼。不过烦望二郎只称此玉为二郎所赠,倘使阿盈得知乃杜某之意,恐不愿受领。」 李世民眉间别有意味地上扬:「小杜先生竟比世民这个哥哥愈发称职。」 「杜某将阿盈视若亲妹,分内而已。」 可先生自有妹妹。李世民将喉间脱之欲出的回应压回心底,望着那袭轻盈白衫逐渐消逝于厚重天幕。 “欧阳老师过两日便要去雍州捶拓索靖的晋碑,我怕他很晚才能回来。”李小六歪头思索,见骤雨已停,未察觉李二郎的出神,向他展了展容,“哥哥你先回去,我这就去老师家里一趟。” . “食君之禄,受君之恩,此番左迁出京,瑀丝毫无衔怨。” 欧阳询前厅中,博山炉白烟似雾,遮去中年文士丰美姿仪,惟显一道挺拔背脊。 萧瑀面带怅然,端坐席间,目光环顾壁上陈列字画:“若论惟有憾事一件,便是再难亲观信本之书,河池路远,不知何日再能有此荣幸。” 若此时炉烟散去,他便能视出对坐老者惆目中隐约羡意,萧瑀秉性耿直,素敢于犯颜上谏,常引圣人不快。 如今圣人忍无可忍,一纸诏令将其贬为河池太守,并吩咐即刻赴任。 欧阳询既悲于友人无过贬谪,却羡他骨性清鲠,不掩锋芒。 “时文勿虑,圣人素与你亲厚,想略过半载便将时文召回,届时我二人促膝论书,为时未晚矣。” 因其姊乃皇后萧氏之故,萧瑀自入隋后即受圣人恩遇,君臣交情颇深,奈何无法对圣人荒唐行径视而不见,方得来一道贬书。 “但愿如此罢。”萧瑀阖目默叹。 虽潜意识隐隐作着提醒,此次道别长安恐再难见天颜,然这时的他尚未有所预料。 李惜愿踏进前厅时,映入眼帘者便是宾位上坐定的萧瑀。 “萧姑父!” 一声清脆鸣响,旋即迫开男子双目。 “小六?”萧瑀惊诧视她,见她满身湿漉,虽已简略整理过鬓发,襦裙上未干的水渍却彰显着女孩适才淋过一场疾雨。 李惜愿喘气站定,从怀中捧出紧紧护着的字幅,瞳眸间眨动着亮晶晶的光芒,得意地向上首的欧阳询展示:“欧阳老师,您的墨宝我抢下来了,可没有被雨打湿哦。” 她似在向老者邀功,捧着那卷字幅的小手向他伸去。 欧阳询喉头倏而滚动。 “傻阿盈。”心底卷出的怜惜吞没感官,双唇启阖,他惟能道出此语,“你这又是为何?” “因为欧阳老师把它给了我,我就有责任好好保管,何况让您的作品淋雨,我的良心会痛的。”她摸摸脑壳,笑嘻嘻道。 经受离乱之人,往往最期盼难得的温暖与热切,纵然老者面冷寡语,仍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一次被女孩所流露的真性情打动。 萧瑀乐道:“姑父方知原来信本还收了小六做徒弟,倒是稀奇。” 欧阳询可不像是愿意收女徒弟的作风。 不过忆起他早亡爱女,萧瑀不禁意会。 屋内愁绪被小姑娘的到来冲散大半,他心底松快许多,想起每回赴李宅做客,总能看到李渊监督兼辅导李小六学习,通常此时萧瑀扮演解救小孩于水火的老好人亲戚角色,劝说李渊莫揠苗助长,还孩子一个快乐童年。 李渊却坚信李小六存在仅爸爸可见的天赋,即便无数次泄气,还是苦心孤诣将她往才女道路上培养,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阿耶近来捷报频传,剿贼者众,小六可有耳闻?” “那阿耶要回来了么?”李惜愿对李渊的战场之道不甚热衷,惟捕捉出这条讯息,立刻竖起耳朵。 “敌群势大,不过依李公用兵之速,不久便可凯旋。”萧瑀沉吟捋须,有意谑她,“小六看来很盼望你阿耶回来管束你?” 萧瑀虽年过四旬,然生得面容俊好,风姿夺目,举手投足间俱是王公气度。 李小六不无羡慕地瞅着他,未听出这是大人在逗小孩,实话实说:“阿耶虽然爱管我,但是他答应过要带绛县特产的樱桃回来,我可等着呢。” 饶是名门如李家,樱桃亦因产量稀有属于珍奇水果,李惜愿平日很少能有这个口福尝到,因此李渊临走前给她许下的承诺无异于一张香喷喷的大饼,钓得她日日盼望李渊能及早窜进家门。 萧瑀会心展眉:“那小六好好学习,待姑父去了河池赴任,也与小六寄那边美食可好?” “好……”余下之言才将脱口而出,李惜愿却瞥见了他瞳中一掠而过的落寞。 他毕竟难以释怀。她一瞬想道。 “姑父好好做官就可以啦,那里的百姓比我更需要姑父这样的好官,您不用太记挂我,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李惜愿咽回原话,向他扬起了笑脸。 . 雕金饰玉的马车于李宅前停下。 闻得车轮声辘辘而至,见驾车者乃是李家老仆,恰于外面归家的李惜愿心中一喜,小跑奔前。 “阿耶!” “欸,乖女儿。” 音声却张扬恣肆,透出少年无所顾忌的慵懒。 李惜愿笑容刹那凝固于脸上,咬了咬牙。 少年踩过老仆弯下的腰脊踏出车厢,腾跃落地,唇畔勾出轻薄笑容。 “妹妹适才喊哥哥那声阿耶,哥哥听着甚是受用,怎生现在不唤了?” 李惜愿深吸一口气,脸颊气得鼓起,齿间迸出三字:“李元吉——” 8、第八话 当日膳桌上,李惜愿一言不发扒饭,李元吉有话一概不回,誓不搭理他只言片语。 李元吉半晌不闻她应答,不由恼羞成怒,拍案:“李六!” “哇,这乌精饭可真香。”李惜愿埋头品鉴,又掀开四联罐往碗里加了一勺白糖,食起来油亮清香,甜而不腻。 “我与你说话,你莫要装聋作哑。”李元吉忍无可忍,冲她斥道。 “小六在吃饭,三胡打扰她做甚么?”李世民蹙眉维护,“做兄长的岂能没有兄长的样子,你要说甚么,吃完了再说又能如何。” 终是欺软怕硬,李元吉虽暗里不服二哥,明面上到底不敢叫板,于是噤口不言,复狠狠瞪了李惜愿一眼。 方欲暂且咽下这口气时,李惜愿从碗里挣出脑袋,朝他吐舌:“略略略——” 又是这般讨嫌! 李元吉咬牙切齿,对座女孩的身影渐与五年前的幼童相重合,那时的他便与李小六势同水火,互觉碍眼。 「我还从未像讨厌你一样讨厌过一个人。」女孩生气地瞪着他。 九岁的李元吉眼热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于志宁的一匹小马驹,使了性将其夺来,于志宁生性温儒,不敢与凶相毕露的李家四郎争抢,李小六为其打抱不平,扭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李元吉要他送回去。 李元吉自然不愿,李小六便向李渊告状,李渊一听这还了得,当即请儿子吃了顿竹笋炒肉,又拎着他向于家赔礼道歉。 李元吉捂着被抽红的脸颊,恶狠狠地向李小六还嘴:「我也不认你这个妹妹,你给我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现在。 并非是李元吉放弃了捉弄,而是李惜愿很少给他这个机会。只要二人一见面,她便将他视作空气爱答不理,李元吉纵有心报复也逮不着时机。 譬如眼下,李惜愿吃饱喝足便离席跑去了长孙知非房中,除却初始那声误喊的阿耶,再没搭过他一句腔。 她寻了一圈也未寻着长孙知非,发觉书房中隐隐有光亮透来,她悄悄推开门扉,见长孙知非正坐于案前阅书,烛火轻晃,勾勒出女子沉静恬美的脸廓,眉目秀凝,宛如一幅端远画卷。 李小六深刻反思自己不做功课也不能打扰人家,才欲关上屋门,肩肘被一只手蓦地一拍。 那只手随即将她拎出阶外,李惜愿不满地转过脑袋,正对笑得一脸神秘的李二郎。 神情在明亮暮霞下愈发显得兴奋,勾手示意她凑上来:“莫打扰你嫂嫂观书,哥陪你玩,晚上乐不乐意和我冒个险?” “甚么险?”李小六当即摩拳擦掌。 “想不想夜观星象?” “想!” “那你可听说过相士袁天罡?”见她先迷茫摇首,复而又像想起甚么点了头,李世民附耳,“我闻他今晚将于城南观星,还将教授新进太史监监候天文之法,你可有兴趣与我一探究竟?” 城南乐游原为全长安城地势最高处,有一皇家所筑天文台,故而在彼观星有得天独厚之优势。 李惜愿虽心动,仍不免犹豫:“这……不太好罢?只有太史监官员方能聆听星象,咱们如何混进去?” 袁天罡毕竟有朝廷官身,非寻常人等可随意接近。 “放宽心,为兄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随我来。” 李世民招招手,她即尾随身后跟至他卧房,看着他从枕头下拿出几套太史监官服,连幞头、绦穗与蹀躞带也准备齐全。 “这些你从何处得来?”她大吃一惊。 “满长安城俱是为兄故旧亲朋,区区几件官袍算甚么?” 果然广交各路就是有好处,连这等奇葩物什也能捞来。 李惜愿感叹之余,跑去内室换好衣物,又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 走出内室时,李世民已然换好了候她。 “怎么样,像不像?”李惜愿挺起胸膛,粗着嗓子展示。 李世民指抵颊侧,眯目左右端详,似是不甚满意,摇首道:“还是不够逼真。” 视线瞄过桌案,眼眸倏而一亮,招手唤:“过来。” 他提起砚沿搁着的一支笔,呵开墨水,抬手就往李惜愿下巴上抹。 她忙往后躲:“痒。” “忍着。”李世民憋笑,“得给你画个络腮胡出来。” . 两人一切打点完毕,为防李元吉有所警觉,一致轻手轻脚自侧门出府。 其实行头一共有三套,李世民问过长孙知非有没有意愿,长孙知非答胡闹之事她一概不参与,请二郎与小六务必玩得愉快,又征询过李智云意见,李小五倒是大为动心,但还是耷拉脑袋忍痛婉拒,答曰若万氏得知恐小命不保。 李惜愿只得再三叮嘱不可向李元吉透露半点风声,李智云遂点头作出保证。 二人正一路向家仆侍女打眼风,示意毋要发出疑惑声音,一面静悄悄溜出府外,跨下踏跺。 “暮鼓已响,二郎这是预备去哪儿?”猛地,一人声如洪钟,径直拦住兄妹俩去路。 坏了。李惜愿顿时心下懊恼,和李世民一道行礼,音调萎靡虚弱:“孝恭阿兄。” 来人正是李渊堂侄,二人堂兄李孝恭。 李孝恭一听称呼,方意识到面前这个花脸小厮是李小六,目光震惊,足足打量她两圈:“你们为何做这副打扮?” 李惜愿支支吾吾:“我……我和哥哥去……” “去平康坊赴会。”李世民抢过话头,呵呵笑道,“那厢主人有要求作此打扮。” “对,对,去赴会。”李惜愿连声附和。 “胡闹!”李孝恭不由沉下眉头斥责,“二郎已非幼童,还带着妹妹终日浪荡贪玩,成何体统!” 李世民朝他作揖:“阿兄恕罪,主人催得急,世民与小六暂且失陪。” 言罢即拉着李惜愿风一般匆匆而去,只留李孝恭愣在原地。 “真险。”行至僻静街巷,两人方才放慢脚步,李惜愿擦汗长呼一口气。 李世民若有所思:“往后咱们出去胡闹得适度了,否则阿耶知晓,定又是为兄首当其冲挨训。” “幸好有你,哥哥。”李惜愿由衷感激道。 “……二郎?”有路过者似是犹疑稍顷,方唤出名号。 真不走运,又碰上了熟人。 李惜愿心道长安城委实还是太小,怏怏抬首,瞳目间映出长孙无忌与于志宁的讶异神情,蓦然松了口气。 二人臂携卷帙,似一路探讨典故,望见打扮奇特的兄妹俩时,无不静默驻足片刻,旋即轻笑不已。 于志宁将他打量:“二郎何时做的太史?” 李世民笑道:“像不像?” “像,像。”于志宁忍笑忍得辛苦,在观向粉墨登场的李小六时乐得更欢,“小六尤为肖似。” 以为他是在夸自己,李惜愿弯弯眼梢:“怎么样?” 长孙无忌视她得意表情,自上而下将她望去,笑道:“妙极,该予唐国公过目。” . 行至城南,已然月上柳梢,恰是观星最佳时分。 今日月色清朦,兄妹俩趁着这点依稀微光上坡,见台上围拥了十余人,其间一男子身着蓝青道袍,头戴灰白纶巾,虽光亮昏暗无法辨认面目,却亦可窥得其松风鹤形,神清骨秀。 “那便是相士袁天罡,年纪虽青,然所观之相无有不准,生来便身负神异。”两人躲在一棵榕树背后,李世民小声介绍。 “为何有人天生就擅长这些深奥之理?” “就和小六会书法,房杜二先生擅文政,而你侯段两个阿兄晓兵机一个道理,上天总会赐予某人一项天赋。”李世民瞳中又飞过光芒,这往往是他自诩自夸的征兆,“当然,为兄诸般皆通。” “……” 李小六自齿间挤出一个笑容。 今日风大,高台上袁天罡音声被冲淡许多,因此落入两人耳中时,其实并不十分真切。 只隐约捕捉得甚么“斗魁”“分野”“心宿”,其余言语俱仅能依稀辨认,她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与李世民一道仰头观起天上的星星。 斜上方视野开阔,漆黑夜幕正中缀饰星点,随风盈盈闪烁,举目望去,恰如于茫然沧海中奔流。 再转换眸光,山下长安城安宁憩息,灯火萤萤,逐渐点亮李小六瞳底。 李世民稍晓一些星象知识,手指着为她讲演,她目不转睛注视,方知分野原是古人将华夏大陆分为十二组,与天空上的二十八宿对应,即为“十二分野”。 于是她不禁问:“长安属于甚么分野?” “分星属鹑首,乃秦分野。”难不倒李二郎。 “阿耶又在哪里?” 李世民指予她看:“阿耶所在之处分星为实沈,星宿乃觜参,属晋分野。” 李小六貌似有悟:“怪不得叫晋阳,是否因为位于晋水之北?” “贺喜小六,有望成为李家第一位小才女。”李世民揶揄。 她气呼呼瞥他,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蜂拥的脚步声。 原来袁天罡已讲毕,监候们各自四散离去,此外高台还余留一人正与其促膝详谈,李惜愿凭着后世的惯性思维,理解为袁老师在给听不懂的差生开小灶。 她打个呵欠,捅捅李二郎:“他们都走了,咱们也回去睡觉罢。” 李世民点头答允,才扯着她袖管踏出离开的第一步,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清朗男声:“两位藏于树后想必未听分明,何必急于就此离去?” 闻言,李小六顿时泄了气,瘪唇与李二郎对视: 还是被发现了。 “请二位上来高台,袁某愿不辞劳苦,重复一回。”袁天罡展袖相邀。 她只得硬下头皮跟在哥哥身后爬上梯阶,全程低垂脑袋,不敢对视。 袁天罡却格外和善,声调并无分毫怪责:“二位既费心来此,何以未得收获便急于告辞?” “这不是做贼心虚嘛。”李小六老实承认。 身旁忽而响起一声笑。 李小六偷觑那人,乃是袁天罡有意留堂的差生,年纪与李二郎相当,面容清秀,亦与袁天罡着相似道袍,飘飘然颇具仙风神骨。 “不必心虚,李某亦非官身,久闻袁先生大名,故而前来讨教。”与李小六探头探脑上下扫视的目光相接,少年举袖作揖。 原来不仅不是差生,还是插班优等生,李小六问他:“郎君也姓李?” “在下岐州雍县人氏李淳风,道号黄冠子,乃游历天下一小道。” 听起来很酷,只是大家都姓李,李小六却只能窝在家里埋头学习。 差距太大了,李小六在心里盘算,哪天当个小道姑就能正大光明出去玩。 李二郎尚未发现妹妹脑袋里冒出的全新从业道路,他更专注眼下,向二人长揖一礼:“世民与幼妹深夜搅扰,不胜惶恐,还望二位道长宽恕。” “无碍。”袁天罡扬眉微笑,“二位易服乘夜而来,虽不合法度,然求知若渴之心,袁某自不能辜负。” 李惜愿惭愧地垂下脑瓜。 他取一树枝于半空指画,娓娓道来:“此为衡宿,即太微,为日月五星之宫廷,周边环绕的十二星为藩臣,东边者为文相,两边为武将,南面四星为执法。执法中空位为端门,门内六星为诸侯,诸侯内有五颗星,即为五帝座。” “世民常听月与五星出入分别有不同预兆,可否烦请先生详叙?” 袁天罡颔首:“如月和五星顺行出入太微,主平安。如守在其中十日以上,则主文武执法等位之人,将受天子责罚。如若已然侵犯帝座,则主群臣有阴谋不轨。若来犯乃金星或者火星,则有亡朝之虞。” 听他侃侃而谈,李小六早已目眩神迷,小小的脑袋由衷发出感叹:“先生好厉害哇!” 袁天罡俯腰:“如若小六能将一段精诚贯注于所热爱之物,便知所谓厉害,不过是小六所付出之回馈。” 李小六点了点头,她听明白了。 她一定要好好学书法,做个和欧阳老师虞老师一样厉害的大书法家! “小六要是实在有兴趣,哥哥送你随袁先生修道也未尝不可,不过也得袁先生肯收你。”李世民察她瞳目听得滚圆,不禁发笑,“若觉耐不住寂寞,我倒也能陪你修一段。” 闻言,袁李一并视向他。 李淳风挽笑:“令妹颇有学道慧根,而郎君还是打消此念头罢,天下还未有人比郎君更不适合出家修道。” . 直到两人摸黑下山时,李二郎仍深觉挫败。 “李道长究竟是何意?甚么是我乃天下最不适合修道者?”他抚着鼻尖思忖,一只手紧紧牵着李小六,防止她深夜视不清山路跌倒。 李小六难得赢过哥哥一回,唇角微微翘起:“就是说你没有慧根,不如我有灵性呗。” “莫要歪曲。”李二郎终于琢磨出深意,忽然大悦,“或许是我日后必成大事,若出家则白白耽误大好时光,如此则无疑是虚度光阴。” 当然,你将青史留名。 李惜愿心中所想还未答出,脚下一滑,踝骨倏然脱节。 “嗷,我脚崴了——”女孩痛得龇牙咧嘴。 少年不假思索弯腰蹲下,拍肩向她示意:“上来,哥哥背你回家。” 9、第九话 夜风吹去枝头花露,秋虫蛩鸣,月色胧明,在崎岖起伏的山间小路中投曳两道身影。 李惜愿趴在李二郎肩头,手臂环住哥哥的脖颈,少年衣袍的皂角香气若有如无地萦绕鼻尖。 山间乱石密亘,而李二郎下足谨慎,矫健的手臂结实有力,每一步皆行得稳当,她根本不用担心会滑落。 由于手脚皆毋须运动,头脑运转便格外发达,李惜愿遥望夜幕中烁熠的星子,神思飞往天外,不由琢磨起方才袁天罡的话。 “哥哥,我有一个困惑。” “嗯?” 李惜愿眉宇间萦绕疑云:“为何只有地位高的人才能在星象上找到对应呢?难道寻常人就不能拥有自己的星星了么?” 啧啧,连宇宙都这么世俗。 李世民却并不认为这有何难解,旋即回答:“寻常人等势小力微,难以对社稷民生有所改变,故而无法于天象中显示。” “那还是脱不开你们追求的功名。”李惜愿倏然忆起郁郁寡欢的萧瑀,告别妻子的落魄文士,以及等候吏部铨选授官的房玄龄与杜如晦。 她伏在哥哥的背上眺望着天边薄月,语气竟怅然若失:“这么多人毕生都在追寻这件难以触碰的东西,可能到最后也没能得偿所愿,真的值得么?” “那在小六的眼中,甚么才是值得的?”李二郎问她。 “当然是快乐啊。”李惜愿未有半分犹豫,“于我而言,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每日皆能快乐。” “那你通常从何处获得快乐?” 不假思索:“吃。” 李世民暗笑,仍作一本正经答:“可是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所重视者亦无非是快乐。然而唯独获取功名才能得到你所谓的快乐,快乐不分高低上下,故此他们才愿花费毕生精力追索。” “那哥哥亦以功名为乐么?” “自然。”李世民步履不停,音声坦然,“不过这只是快乐之一部分。廓清寰宇,抚宁内外,方是我最大的快乐,当然亦是天下英雄豪杰心之所愿。” 他背着妹妹继续往山下行去,晚风卷过松涛飒飒作响,静默间,他已长久不闻肩上妹妹出声。 以为是自己的豪情壮志惹她嘀咕,李二郎欲改口,蓦地,他意识到女孩绕住自己的脖颈的爪子紧了紧。 “我一万个相信哥哥。”她说,“哥哥撸起袖子加油干,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李小六的口中总是会冒出些新奇词汇,他早已习以为常。 “日后,有我李二郎的一口汤喝,便定有你李小六的一大碗饭吃。”少年捶拍胸脯作出保证,“我李二郎一定带你吃遍全天下,让你成为吃货中最幸福的妹妹,妹妹里最幸福的吃货。” ——“吃货”一词乃李小六自称,李世民方知此为老饕的别样说法。 “我当真了,哥哥可不能食言。”李惜愿弯弯眼眉,眸中倒映出天外那枚月亮。 “一言为定。” 树梢上憩息的鸟雀扑棱翅膀,掠动层密枝叶,卷起窸窣轻响。 . 到家已是人定时分,李宅阖家上下俱已灭烛,静谧无声。 李世民将李惜愿背到卧房门前方放下,瑗儿闻声前来启扉,瞥见她面容顷时惊骇:“哪来的一块黑炭?” 李惜愿疾照铜镜,脸上糊了乌压压大块黑墨,张开的白齿尤为雪亮。 原来她顶着这副胜似昆仑奴的面孔走了一路。 「妙极,该予唐国公过目。」甩开铜镜,脑际蓦地冒出白日里长孙无忌的“称赞”。 “李——二——郎——”她咬牙。 身后却唯余黑洞洞的长夜,被唤者早已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果然臭味相投者方能惺惺相惜,没一个是好人。 李小六恨恨地打水擦拭,换下身上衣袍叠放整齐,打开壁橱欲收入柜中,以免被万氏搜索出罪证。 倏然,手臂停了动作。 裴家所赠的那幅珍贵拓本不见了。 她素来将其搁放于第一层,然而今日那里空空荡荡,连同一大摞习过的字纸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心跳哗然骤停,连崴足也不痛了,李惜愿半蹲双膝翻箱倒柜,然找遍整个屋子,亦不见半分影踪。 “谁动过我的东西?” 瑗儿回忆:“六姑娘走后不久,四郎君唤我去庭前修剪树枝,至于何人进过六姑娘房间,我却是不知了。” “定是李元吉偷了我的东西。”李惜愿疾步冲出房门,跑向另一侧李元吉卧房,将门大力猛踹。 “李三胡,你给我起来。”她切齿拍门,“把我的东西还我。” 李元吉正侧卧榻中与小厮耍玩六博,听得门被踹开,罢了手,眼帘掀向兴师问罪的女孩,痛快承认:“来为你那破字?实话与你说罢,皆怨天寒地冻,我已拿来烧了取暖。” “烧了?”李惜愿心中怒火顿然升腾,几欲攫住神智。 目眸环视他房间,定睛视向角落的炭盆,其中尚余几片残留的页角,摇晃如烬中枯叶。 “六姑娘!” “姑娘快住手!” “莫打莫打,和气为贵——” 闻风而来的仆役们手忙脚乱拦阻,李惜愿却已向李元吉扑去,不过眨目功夫,两人便已如麻花般扭打在一起。 “你们两个成何体统!” 万氏厉声骤响,李惜愿方堪堪罢手,伫立原地,一双眼仍恼恨地瞪视李元吉。 女孩鬓发被揪得散乱,李元吉狼狈程度亦不遑多让,面上被她划出两道抓痕,血滴子扑扑往外冒。 “这又是为了甚么?”万氏柳眉半拧,“皆是国公家的哥儿姑娘,夜半三更不顾体面厮打,传出去不知要惹多少笑话。” 李惜愿从来不曾打过架,可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此时李世民与长孙知非早已睡下,听闻动静焦急披衣前来,李惜愿掀眸一见嫂嫂,呜哇一声钻进她怀中。 “嫂嫂,三胡欺负我——”女孩在她怀里涕泪横流,“他把我的拓本和习作烧了,习作是小事,但那可是晋代的拓本,还是别人赠予我的,他不知道这有多珍贵……” “岂有此理!”李二郎知晓妹妹素来珍视他人赠物,猝然怒从心起,劈头呵斥李元吉,“成天只知欺负妹妹,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兄长。” 李元吉虽不惧万氏,但对兄长毕竟心存畏怯,叉臂漠哼:“若非你们夜游不带上我,我还懒得动她那破本,终日将我李元吉视作无物,我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哥哥,他说那是破本……”李惜愿揉着红肿成桃的目眶,哽得上气不接下气。 万氏本欲追问甚么夜游,见李小六难过至极,顿也不好多作责怪,思量着原是兄妹之间为些无关轻重之小事闹龃龉,远方更漏忽响,便唤李世民:“建成不在,是非对错由你这个做二兄的来主张,切莫偏袒。” 言罢,恹恹欲睡的万氏回屋续梦,房门砰然闭合。 “你们要做甚么?”须臾之间,李元吉蓦然发觉面前二人唇畔勾弧,目露惊恐地后退。 李二郎抱臂视向妹妹:“如何处置三胡,小六来定。” 李惜愿此时心稍平和,转了转眼珠,旋即眸眯成隙:“罚三胡做一百个俯撑。” 声调逐渐不怀好意:“我还要坐他背上监督。” “嫂嫂救我……”李元吉病急乱投医,转向一旁笑视不语的长孙知非求救。 她却爱莫能助地眨目:“三胡往好处想,未尝不可借此强身健体,亦是好事。” . “才三十五个,莫要偷懒。”李惜愿斜坐于李元吉脊背,两腿晃来荡去,见他呆停不动半晌,催促道,“这会儿就疲了,四处翻我屋子的时候不是挺有劲儿?” “山煮羊宵夜来喽——”门外李二郎端了两只热气腾腾的汤碗进来,浓香瞬时溢满屋舍。 李惜愿接过捧在手间,有意放大吸溜声,咂舌道:“好吃!” 这道汤乃李二郎拿手好菜,需将羊肉洗净切为大块,置入砂锅中,水淹过肉,放入葱齑姜末,花椒与辣椒,再加入数枚敲碎的杏仁,以明火炖至酥烂,食来不独鲜美,更添了杏仁的醇厚清甜。 气味挠人心脾,她又吃得极香,李元吉馋得舌尖打颤,正嗅着味道止住动作,脑后遭李惜愿一拍:“才四十个,还有六十个,快些。” “你放过我罢,我保证日后再不惹你。”李元吉四肢渐觉脱力,难挪分毫,终于肯卸下之前的拗硬身段,语气软和求饶,“能否……将羊肉汤分四哥一点?” “不行。”李惜愿埋首于碗中大快朵颐,片刻后方抽出闲暇,抬头嘻嘻回答,“做不完一口肉也不许吃。” “肉好吃,连汤也好喝,可惜某人没这口福。”她抹抹嘴意犹未尽,续往他伤上撒盐。 李元吉闭目切齿,深自喘息:“你……你给我等着,我必要你好看。” 他惯会放狠话,这回直到李渊长安归来,方实践了这句誓言,虽然也并未兑现。 其间李惜愿寻到李智云,质问是不是他向李元吉告的密。 李智云生性纯实,对质未完便招了供,红着面委屈辩解:“是四哥逼问我你们不在府中去了何处,我素来怕他,迫不得已方告诉他的,你莫怨我。” 见李智云眼角氲汽,李惜愿本也无意怪责,忙抬手为他揩泪,安慰道:“你莫哭,我又不怨你,都是三胡太无耻了,我们以后都莫理会他,让他一人自讨没趣。” 未几,与李元吉之间冷若冰霜的局势随李渊归家迎来终结。 这位一家之主夤夜行路,清晨即入城驶至宅中,却因报信者早半个时辰便通知毕大伙,于是他勒缰下马时,李小六已在门前踏跺下凑了过来。 “耶耶——” 李渊常年握刀的粗粝指腹揉抚女孩面颊,笑道:“阿盈在家有没有惹你母亲生气?” “才没……”李惜愿反驳未落,李元吉即抢先冲前告状,瞳中燃火:“阿耶不知,六娘在家目无纲纪无事生非,成天净知勾结二哥欺负我。” “谁欺负你来?”李惜愿迅速作出反击。 李渊岂能不知四子德行,蹙眉呵退:“定是你欺负你妹妹在先,阿盈秉性淳厚,怎会平白招惹你。” 李元吉气噎堵胸,被迫再度迎接李小六的挤眉挑衅。 家仆上前将马牵走,李渊步入前厅,刘宏基、武士彟两位好友已在此地相候,旧朋相聚,一时执灯叙话片刻。 正论及过去数月河东风云,李渊示意家仆续上茶水,倏尔瞥及门后女孩扒住廊柱,朝这厢探头探脑。 “唐国公,令千金看来有事相求。”刘宏基开怀道。 李渊扬手,李惜愿随即跨入厅中,朝各位长者脆生生喊:“刘叔父,武叔父。” 武士彟目光蔼然:“阿盈长得真快,才半年不见,身量竟高了许多。” 又转首笑视李渊:“李公好福气,膝下有这般聪慧伶俐的千金,武某旁的不羡慕,唯独羡慕李公有个好女儿。” 李渊视着因被夸奖而沾沾自喜的小六,捋须前倾:“这丫头最擅人前乖巧,人后贪玩,你们莫被她骗了。” 李小六不满:“阿耶未给我带樱桃便算了,还要在两位叔父面前诋毁我,太过分了。” “你怎知阿耶未记挂此事?”李渊忍俊不禁,目见她的瞳眸随话音瞬息转亮,抚摩女儿柔软发顶,“宽心,阿耶已唤人去清洗,你快去后厨瞧一眼,休将莫须有的罪名怪到阿耶头上。” 厅中顿然朗笑声起,李惜愿雀跃而去,甫奔入厨房门口,视线四下徘徊,足足寻过两遍,却未能瞥见半颗樱桃影踪。 但李渊从不敷衍女儿,那便是有人先行一步,据为己有偷食。 在她威逼利诱下,侍女方才怯怯说出实话:“是……是四郎君拿去了自己屋中。” 10、第十话 “阿耶又不是独你一个女儿,我李四郎亦是他亲子,凭甚么你吃得,我吃不得?”李元吉斜坐胡床辩驳道,手臂将一篮竹筐护在怀中,上下两片唇皆洇染了殷红的樱桃果汁。 李惜愿气恼:“我何尝言不予你吃,但这等稀罕物至少全家都得尝尝,你怎能一人吃独食?” 李元吉将竹筐搂得弥紧,并不隐瞒心底所想:“先到先得,我先瞧见自然由我独享,又有何不可?” “你……无耻。”李惜愿才思匮乏,指着他半晌方吐出一句,讲素质的李小六平日不爱听脏话,一时亦想不出文明的叱语。 “无耻便无耻,随你如何评价。”李元吉毫不在意,轻哼一声,扭头唾出果核。 趁这间隙,李惜愿敏捷纵身,眼疾手快自他怀中夺走竹筐,将腰灵活一扭,风一般跑出门。 李元吉既惊又怒,旋即滚下胡床,套上鞋履,汹汹追出。 “你给我站住!” “既然你不愿拿出共享,那我们谁也别吃了——” 李惜愿抱着竹筐跨出门外,跑往白墙黛瓦的街坊,见几个垂髫孩童照旧在柳树荫下斗草嬉戏,立时停住步伐,招呼道:“来来来,请大伙儿吃樱桃。” 寻常人家何尝有机缘享受到樱桃,孩童惊喜之下当即一拥而上,各自捧了一把揣进衣袖里,圆睁瞳目朝李惜愿连声说谢谢。 李元吉匆匆赶到一瞥,竹筐已然空空如也,再四顾望去时,周围稚童们无一不往嘴里塞着樱桃,双颊鼓鼓囊囊,脸上充溢着满足的神情。 悬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攥成拳,他转向坐在矮脚凳上支颐偷乐的李惜愿,怒目而视:“无耻!” “我无耻?”女孩摊开爪子,“你吃独食的时候怎不见你骂自己无耻?” 李元吉浓眉拧了拧,须臾间,大步跃向稚童脚下停放的玩具,将那些木雕鸟、瓷哨、陶响球等物一并拎起,扬臂过肩,扑腾一声掷入两丈外的池塘中。 孩童们登时瞠目结舌,连口中咀嚼的樱桃也不甜了,瞬息咧嘴大哭。 “我吃不到,你们也别想舒心。”李元吉畅快展唇,扬长而去。 “莫哭莫哭,我替你们捡。”耳畔啼声此起彼伏,李惜愿顾不得追上去质问,一面慌忙安慰,半蹲塘边伸长手臂,努力去够那些暂时还未沉入水中的玩具。 还剩最后一个飘远的浮球,她撸起长袖,意欲下水去拾,这时有只手攥着根长枝,片刻已将那球拨至近处。 “不用谢我。”手的主人声似少年,掌心托着浮球,伸向从地上直起腰的李惜愿。 她抬首,见是杜如晦的四弟杜楚客,一起学习的好伙伴。 “你怎在此?” 杜楚客侧身指向柳荫下遥遥踱来的二人:“是我哥哥和玄龄先生带我来的。” 将捡拾的玩具递予蜂拥前来认领的孩童,方才义愤一扫而空,李惜愿扬起脸,心情霎时晴朗,未能顾得上与他们道不用谢,便双手提裙向两位男子小跑而去。 “房先生,小杜先生!” 杜如晦察她襦裙下摆沾有尘土,于是俯身轻拍,房玄龄笑道:“看小六适才气呼呼,可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三胡太过分了。”李惜愿皱起小脸,“欺负我就罢了,竟然连小孩子都惹哭。” “不提他了,先生来我家是有何事么?”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压下不快,眨目问道。 杜如晦道:“并非是为要事。乃今日大兴善寺开俗讲,兼有天竺僧人达摩岌多于寺内译经弘法,遂前来邀请二郎同去。” “那可能要令先生失望了,哥哥不在家。不过——”李惜愿轱辘转动眼珠,嘻嘻笑起来,“我在呀。” 于是当天前往大兴善寺的三位青年郎君中间,多了只四处张望的兴奋小兔。 大兴善寺位于城东靖善坊内,开山祖师为昔日文帝杨坚的布衣知友灵藏大师,受皇帝鼎力支持,香火繁盛,陆续有天竺高僧不远万里前来传宗。 寺楼崇广,居长安之冠,李惜愿以前未曾到此,故而诸多景观于她眼中新鲜异常。 原来长安城这般大,还有如此多的地方未曾探险。 院中空地上支了一口大锅,里间炖着施主们捐赠的粮米杂果,热气咕嘟咕嘟往外冒,不少百姓正端着碗排成队列,翘首以盼锅旁的师傅分粥。 闻起来咸香四溢,李惜愿只恨出门太匆忙,未及想到带一只吃饭家伙过来。 她与杜楚客同在前院后排席地而坐,因抵达殊晚,是故只能位居人后。 而房玄龄杜如晦并不参与面向普罗大众的俗讲活动,嘱咐杜四郎务必照顾好小妹妹,二人自去内堂聆听高僧译经。 略候半晌时分,但听一声响亮“升座”,随之两旁鼓磬梆啷齐鸣,李惜愿左顾右盼,盯着主讲僧人自边门出,拜佛行礼毕,乃端坐正中央高座之上。 观者霎时安静,待僧人诵毕佛号,讲经开始。 俗讲与平日晦涩难懂的唱诵不同,乃采用白话,语调生动惟肖,多讲述劝善故事、民间风光与历史传说,就连不学无术的李小六也能听得身临其境。 由于主讲僧人言语感染力颇强,兼以说学逗唱,台下观者无不屏息凝神,已有妇人褪摘首饰珠宝递予僧众,充当香火资费。 李惜愿心道若是学塾先生上课也能这般形神兼备,她又何至于来这以后学会的诗赋不超一只手。 都怨汉赋太晦涩了!难怪后世没有一篇入选课文,是以自己不会背太正常啦。 今日俗讲主题是《孔雀东南飞》,原诗她虽草草学过,奈何未能深究,目今主讲僧人换了种趣味十足的方式输出,便成了一篇全新的社会寓言。 “都怨焦母,如若她能心肠和睦些,这一家子怎会死的死,散的散。”杜楚客忍不住发表意见,扭头与李小六耳语。 李小六却不以为然,不甚认同道:“哪能全赖她,焦仲卿也不是甚么好男人,他但凡是个有骨气的,还能保护不好自己的妻子?” “他是孝子,再刚强也硬拗不过焦母。”杜楚客反驳道。 李小六摇摇头,作出笃定结论:“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像刘兰芝这般才貌双全,就是不该嫁人。” 见身旁观者皆在做功德,她便也掏出两串钱用作捐资,刚将荷包塞回兜里,鼻尖下方赫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五谷粥。 李惜愿两眼登时放光,喜笑颜开地接过,朝雪中送炭的杜如晦咧起嘴。 杜楚客抗议:“怎么无我的份,阿兄就盛了一碗?” “多大的人,怎生还与阿盈抢食。” 杜楚客白眼上翻,明明自己就比小六大两岁,这待遇差异,啧啧。 李惜愿口中嚼着清甜的大颗桂圆,腮帮子鼓了一块,无视杜楚客哀怨神情,含糊问:“小杜先生怎么出门还带碗?” “向寺内僧人借的盆钵。” 好聪明,她怎么就未想到。 李小六脸颊堆满狗腿笑容:“小杜先生真好。” 杜楚客:“我不赞同。” 正巧腹中咕咕喊饿,她一阵风卷残云,将五谷粥消灭干净,起身拍了拍坐麻的膝盖,跑向水池处将钵洗了,将之还予杜如晦所指的小师傅。 下一场俗讲需晡时方开场,其间有长达半个时辰的空闲,诸听众已寻机结伴赴堂中品用斋食,杜楚客耐不住饥饿,亦随人潮前去购买心仪素食。 耳旁房玄龄与杜如晦已在探讨达摩岌多所讲经文,诸多名词翻转缠绕,于李惜愿眼中与天书无异,她听得百无聊赖,直打呵欠,想着方才还不若跟上杜楚客,一道瞧瞧有甚么好吃的斋点,好过原地罚站。 蓦然,四处打量的目光无意间瞥过一人,李惜愿深吸一息,瞳孔惊恐放大。 她顷刻矮下身子,忙不迭往房玄龄杜如晦身后躲,扯住袖管遮面,二人不禁生疑:“阿盈可是看见了甚么仇人?” “嘘,虞老师怎么也来了。”李惜愿缩缩脖子,打手势示意他俩噤声,“莫让老师瞧见我,让他发觉我又在外面玩,会和阿耶告状我不好好学习。” 檐下廊间,一身苍青道袍的老者正与白髯高僧相谈甚切,清明瞳目朝不远处人潮中扫过,忽见两位年轻男子风度秀逸,卓然于人群之间,不由定睛细视。 须臾认出二人,旋即与身畔高僧低叙数语,联袂踱来。 “虞某竟能在此偶遇二位郎君,实乃天赐巧合。”虞世南捋须与老僧介绍,“师傅,此二人俱是我大隋青年才俊,腹藏万千诗书,前路无可限量。” 房玄龄与杜如晦低首行揖,谦道:“晚辈承蒙谬誉,不胜惶恐。” 虞世南复展袍介绍老僧:“此为虞某学书恩师,山阴禅师智永。” 语方竟,他目见面前房杜二人宽袖之中,如幕帘般倏然被一双爪子扒开,随即一张小脸钻出,探头四下打量:“智永?智永在哪里?” 众人不禁笑叹。 虞世南轻拍她脑门:“这孩子,躲老师又是做甚?老夫早发现了你,不言出智永禅师大名,你还缩着不肯见老夫。” “嘿嘿。” 李惜愿尴尬咧唇,摸摸脑瓜,眼神炯炯盯住他身旁高僧,脑海内作出一番判断:“您就是智永禅师?” 老僧轻颔:“正是。不知小友是……” “我是虞老师的徒弟李小六,仰慕您已久,没想到今日总算见到了您!” 学书法之人最了解此刻她心中欢跃,智永乃是王羲之七世孙,最得书圣真传,又将二王笔法授予学生虞世南,所写《真草千字文》直至千年后依然是学习书法的范本,亦深刻影响了有唐一代书风。 求他一幅字者络绎不绝,甚至将其所居寺院的门槛踏破,无奈只得以铁皮包裹,是以更名作“铁槛寺”。 虞世南展容作解释:“这孩子便是学生与您提过的那位女徒弟,自幼习字,悟性颇高,稍经点拨即进展飞快。” 李小六脸上顿露喜色。 看来自己还是有值得人挂在嘴上的优点。 虞世南又道:“六娘习恩师千字文甚是刻苦,虽平日油嘴滑舌,但其言仰慕,倒非虚话。” “老师莫要抹黑我。”笑容立时褪去,李小六不满。 嘴巴甜怎么能说是油嘴滑舌呢! 智永苍眉微弯,灰眸中漾含蔼然,和善如春风霏雨,稍曲身视向这位个头才到胸口的女孩,语音清和:“承蒙小友喜爱,乃贫僧之幸。” 您太谦虚了。李小六不由一阵感动,仰起小脸对着他眨眨眼,心道无愧为世外高僧,待自个儿这等小人物也能尊重至此。 俄而见他从僧袍袖中取出一幅字帖,递往自己身前时,她忽觉呼吸几乎静止。 “小友既一心向学,今贫僧将亲笔所书《千字文》赠予小友,望小友勤加习练,早日成才,莫辜负你师傅殷殷期盼之意。” 李小六顿如被陨石砸中,头脑骤然一阵眩晕,心脏擂鼓,猝而膨胀开酥酥麻麻的幸福感。 《千字文》真迹! 这可是后世的无价之宝欸,今日还有谁比自己更幸运! 11、第十一话 望着李惜愿一路捧着才得的《真草千字文》傻乐,恨不能将之展示予每一位路人,杜楚客皱鼻:“啧啧,要不我出钱替你裱起来,挂你床头日日观赏?” “禅师独赠我一个,未送你,你这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李惜愿终于舍得移开目光,瞪他一眼,瞥见房玄龄带路的方向逐渐趋往一家酒楼,方舍得将卷幅收起塞回兜中。 不过承蒙如此大礼,李惜愿委实受宠若惊。激动地蹦跳向招幌飘摇的酒肆,她在心底暗下决意,从今往后需得愈发刻苦学习,才算不辜负人家大师厚望。 四人坐定,房玄龄做东,垂首问李惜愿与杜楚客有何钟爱菜品,她歪了歪脑袋思索稍顷,响亮答道:“想吃羊皮花丝和乳酿鱼,谢谢房先生!” 家中袁婆虽擅做菜,然这两道皆她精熟厨艺中唯二漏网之鱼,是故李小六好容易得了出来吃外食的机会,怎舍得就此错过。 杜楚客本无主张,但素知李小六是个会吃的,随即应声附和。 房玄龄笑意加深,招手唤来酒博士点菜,又询问可还有何招牌,附加三五道后酒博士欢快而去。 等候期间,案上摆了盘辣炒花生,李小六肚里仅垫了碗素粥,因周遭皆是熟人早习惯她德性,故而也懒于伪装淑女,埋头夹着竹箸嚼吧嚼吧,津津有味地啃花生。 不知是宾客盈门,还是酒博士怠慢,几人候了两刻也未见肴盘端上。 李惜愿面前花生几近见底,杜楚客蹙眉,伸长脖颈四顾张望,神色微愠:“为何这许久也不见有人来?莫不是把我们忘了。” “莫急,许是生意红火,庖厨一时无暇分身亦是常有。”房玄龄耐心极佳,温声安抚道。 “我倒不饿,只是菜再不来,眼瞧着时辰将至戊时,玄龄先生还杵在外面不返家,只怕卢夫人误会你夜不归宿,那可就遭罪喽。” “四弟!”杜如晦面上佯作呵斥,瞳中却掠过笑意。 杜楚客吐了吐舌,李惜愿闻言,心中八卦之火蠢蠢欲动,立即抬头:“不会罢,卢姐姐这么温柔,一看就很少生气。” 杜楚客面上倏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房玄龄之妻卢氏名门之后,性情刚强似火,惟对李惜愿这样的小妹妹温婉宁致,因此李小六一无所知,而杜楚客却对内情略晓一二。 “夫人是否温柔,我等外人可不知。”他拖长语调,“关上房门,只有玄龄先生最清楚了。” 房玄龄掩袖,不自然咳了声,扬手唤来酒博士催促布菜。 李惜愿窥见端倪,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哇,原来房先生惧内。” 房玄龄方欲自嘲苦笑,不料她竖起大拇指:“惧内的男人最帅了,我要夸夸房先生。” 她笑容粲然,心中确实如此作想,房玄龄一时被她的真心夸赞噎住,扶额头痛,不知如何回应。 幸好此时酒博士终于两手各擎一盘菜端上桌案,美食当前,李小六当即将惧内惧外抛诸脑后,礼貌性地请列位先动筷,自己的竹箸早迫不及待拱上鱼肉,夹上一块,另只手捧碗去接。 盘中乳酿鱼肉煎至焦黄,配以姜醋汁与黄酒,李惜愿嚼一口细嫩鱼肉,高汤已被庖厨酿入鱼腹,鲜香瞬间满溢唇舌。 又舀了一勺比牛奶愈白的鱼汤,煨以肘子、海米与干贝等提鲜,汤面乳黄如金,汤汁浓郁,汤味鲜醇。 她满足地眯起瞳眸,杜如晦观她爱喝,敛袖起身,秉勺为她盛了满满一大碗鱼汤。 “谢谢小杜先生。”李惜愿吸溜入腹,杜如晦不由提醒:“阿盈小心汤中有鱼刺。” “放心,我三岁就吃鱼,打小便不曾卡过刺。”李惜愿搁下空荡荡的碗,幸福地打了个饱嗝,但还有另一道羊皮花丝未及品尝,本着胃挤挤还能塞的心态,她又夹了满满一筷入碗。 这道菜乃是羊肚切丝,投入沸水中烫至嫩熟,再冲至温热,放入蒜蓉姜末盐,泼淋滚热花椒油,吃起来腰丝脆嫩,酸咸中泛着微麻口感。 李惜愿小腹虽已被鱼汤灌得饱和,但这道花丝姜蒜香浓,花椒辛辣,鲜香利口,却因油热而温和暖齿,她只觉爽感直袭脑际,诱得手不由自主,一而再再而三伸向碗盘,还请酒博士将鱼汤端去回锅下面,同样鲜美无匹。 连杜楚客都察出她过分贪食,眸中闪过惊诧:“你这真不会吃坏肚子么?” 见她还欲探出箸筷,房玄龄与杜如晦齐齐按住,正色道:“阿盈不可再吃了,若是闹肚子,便是我们的过失了。” 刚伸出的爪子咻一声缩回。 李惜愿取绢帕擦了擦嘴,脸颊鼓了鼓,悻悻道:“不吃就不吃了,是有些暴饮暴食了,你们吃罢。” . 食毕归家,正逢万氏与李智云在用哺食。 李惜愿不巧撞见此景,脊背发凉,忙退后溜出厅门,生怕万氏发现她又在外面偷食,不巧万氏早发觉她鬼鬼祟祟身形,抬目蹙眉:“成日贪玩,还不快来吃饭?” “唔。”李惜愿老实应声,乖乖回桌坐下。 不敢提及已在外头吃过,她勒了勒腰间绦带,装作无事发生,闷头扒饭。 然而才扒一口,即打响亮一嗝。 李小六慌忙捂嘴。 “怪哉,今儿这么容易便饱了?”万氏诧异视她一眼。 她讪讪:“饭香,闻香气闻饱的。” 万氏未再理会,吩咐侍女添汤,在李小六面露难色的表情中淡声道:“圣人往昆明池赏梅,召官家子弟伴驾趋从,二郎亦在其列。” “啊?” 李惜愿心里顿觉空落,缺了李二郎作掩护,便意味着正大光明出去玩的机会也无了。 “这段时日你二哥不在府中,你莫再没个姑娘家样子成日往外跑,多听你嫂嫂教诲,读些书文勤练女红,多观察裴家三娘举止谈吐,你不是与她交好么,那便向她学些大家闺秀模样。” “唔。” “前日你阿耶将你的书幅于宴席间展示,回来言众宾客皆夸你字写得好。但需戒骄戒躁多加勤练,莫要才名在外,却遭人看破名不副实。” “……” 万氏教导罢,尚且意犹未尽,良久却不闻她答应,方欲再行训诫,冷不丁瞥她面色发白,撑起案沿咬唇作痛苦状,不由大惊失色靠近:“阿盈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肚子——”李惜愿捂着小腹龇牙咧嘴,挤出一行字,“我肚子痛!” “快,请个郎中来。”万氏忙唤侍女。 “不用不用,我解个手便好。”李惜愿腾地站起,阻止旋身欲去的侍女,迈腿匆匆跑向茅房。 然而这一待便是半个时辰,出来时李小六神情虚脱发白,四肢乏力,额间垂沾湿漉汗发,万氏一瞧便知底细。 她恨铁不成钢:“你素来拿我话当耳旁风,我千般万般阻你少吃外头食物,你全然不听,这回闹了肚子,可尝到苦处了罢?” “母亲莫骂了,我往后再也不吃这么多了——”李小六哭丧着脸蛋,双手揉着小肚子,委屈嗫嚅。 万氏面露不忍,撇过头去,语气强硬:“从此刻起一旬内,除却每日固定两餐,额外不可再多食一物,否则我定告知你阿耶。” “那宵夜……宵夜也不可以么?”李小六如遭晴天霹雳,眼泪汪汪地求情。 “不许。”万氏口吻毫无商量余地,抬高音声,“由你嫂嫂监督,不可贪嘴。” . 长孙知非受命控制李小六饮食,颇为尽职尽责,无有偏私,任凭李小六试图以卖惨装可怜打动,皆当作视而不见。 于是这两日她除了练字便是画画,此外还假模假样调起素琴操弄技艺,在长孙知非的耐心点拨之下,竟也有了几分架势,听着很能入耳了。 她不免得意起来,自诩又探索出一项天赋,可这欢脱心情未能持续片刻,便被侍女端来的白粥与不添一分调料的鸡蛋羹打断。 ——万氏严令她在养胃期间只能吃这两道流食。 为免李小六眼馋,长孙知非贴心地在与她共进肴馔时,自己也陪伴食用一些清汤寡水的素菜,可怜李小六连续五日不见荤腥,双目浑然发绿,见了庭间池塘中凫游的绿头鸭亦忍不住眼冒金星。 至人定时分理应就寝,而李小六由于在大兴善寺听了关乎鬼怪的俗讲,心甚惶恐,白日尤可,一至夜,丰富想象力催生妖魔具象化,张牙舞爪于脑际咆哮。 何况今夜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冬风卷树,愈发将内心恐惧勾出。 于是她打定主意要挽留长孙知非同睡。 果见长孙知非阖上书卷:“晚安,阿盈该睡了。” 她掩合窗扉将欲离屋,还未踏出门槛,忽感身后裙袂被牵住,足步难迈。 她诧异旋身,正对女孩可怜兮兮神情,扯住她袍角揪了揪:“嫂嫂……” 李小六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垂下脑瓜,软声央求:“今夜跟我睡……好不好?” 长孙知非噙笑:“为何?” “我怕……”李小六扑闪瞳目,“雷声太大,我不敢一个人睡。反正哥哥也不在家,你独守空房也孤单,不如就陪我住。” “好好好,我陪你睡。”长孙知非无奈下拍了记她脑瓜,即刻见李小六欢呼:“好耶!” 但长孙知非很快便发现,一时的心软,换来的是一整夜折磨。 有了睡伴在侧,李小六心满意足,躺入榻中裹好被褥,未几便进入梦乡。 不料因往常宵夜时辰已到,而今夜腹中空空,加之活活吃了五日流食,李小六即便是在梦中亦觉饥肠辘辘,意犹未尽地咂嘴。 迷糊中恍惚瞧见一桌海味盛宴,香气浓浓往外冒,她顿时兴奋异常,纵身便往案上扑去。 抓起一根烤得金黄流油的猪骨条,呜哇一口张嘴便咬,旋即,耳畔爆响一声惊呼。 “咝——” 这猪骨条甚或会逃跑,李小六已然饿得找不着北,喊它莫动,追着它再啃,身体却似被人一阵摇晃,足足过去片刻,方将她神智勉强摇回。 她猛然睁目,发现自己正抱着长孙知非的手背大肆啃咬。 完蛋。 脑内登时清醒,李小六慌忙张开齿关,立时惊坐起,拼命朝捂着伤口的长孙知非道歉,一个劲儿地弯腰:“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太饿了,对不起,嫂嫂等我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包扎。” 李小六吸吸鼻子,诚恳地承认错误,不待长孙知非回答,便滚身下榻,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跑去囊箧里翻箱倒柜寻伤药。 此时东方既白,原来长孙知非足足忍耐了一整晚方将她推醒,望着莹润手背上两排透着血渍的牙印,李小六一面颤着手洒上伤药,又用白布缠裹,一面歉疚不已:“嫂嫂要骂便骂好了,我知道一定很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硬留嫂嫂陪我睡的。” “傻阿盈,你又非故意,我哪会怪你。”长孙知非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忍住笑意,哂道,“我的手好不好啃?” 忽地吱呀一声,门扉启了一道缝隙。 随即一双眸眼朝里探来。 蓦然,门缝拉开,第一缕朝霞透入室内,晨光熹微之中,出现一张神采飞扬的少年面庞。 “我回来喽!” 定睛朝面前桌旁二人望去,视线扫过,李惜愿做贼心虚,捏着伤药罐的手悄悄往背后藏,面上向他无辜眨目。 然而小动作教敏锐的李二郎悉数收拢眼底,他压住心头疑惑,迅而发觉妻子往日柔荑被裹成蹄状,胸腔骤紧,疾步跃至长孙知非椅侧,捧起她双手左右端详:“被犬咬伤了?疼么?” 背后,一道低矮人影正扶着墙弓身曲腰,放轻手脚蹑出门外。 “李——小——六——” 那身影脚底抹油速溜,咬牙切齿的斥声自门后追出。 “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李小六信了。慢吞吞地挪动步子,怯怯地说:“说好了不……” “嗷!”被弹了个脑瓜崩。 世间男人果然都不可信,李小六揉着脑袋,悻悻然地想。 12、第十二话 “挺胸,收腹!” 李小六听话照做,当即声泪俱下,痛心疾首认错。 “伤口又不深,二郎何须小题大做。”长孙知非眸含责备,横了指挥妹妹罚站的李二郎一眼,又安抚李小六,“无事无事,莫理你兄长,你自去读书便是。” 李世民轻哼,端壶斟了盏茶水递予长孙知非:“皆是阿音脾气太好,纵容她太过。” “你这就将锅卸我头上了,试问哪位一向最纵容她,不是二郎你么?”长孙知非暗笑。 “平日是平日,如今她犯了错就得罚,我一样铁面无私,不会姑息。”李二郎否认,将她伤手裹往掌中呵气。 长孙知非抿唇,换过话题:“伴驾可还顺利?” “若是生出波折,我还能毫发无损坐你眼前?”李二郎牵唇扬笑,“不过昆明池风景宜人,水波明澈,下回春来时带阿音一道去踏青赏玩。” 复偏头瞅了眼李小六,有意无意加重声嗓:“独我们、两、人。” 李小六皱了皱脸蛋,闷声不理。 跟妹妹斤斤计较的哥哥,太幼稚了。 午间用昼食,因一旬之期未满,李惜愿仍然不情不愿地接过绿豆稀饭配小菜。 李二郎本不知内情,以为她近日正在清胃寡欲,问明原因后大笑不止,幸灾乐祸道:“看来这已是能让小六最痛苦的惩罚了。” 李小六低头扒粥,默默翻白眼。 不过李二郎落座后,揭开碗盅,面前一道清蒸豆花煮干丝,以及三两块蘸芝麻白糖的煎饼花儿。 “怎连荤也不见?”李二郎纳罕。 万氏道:“为防阿盈瞧见心痒,二郎作为阿兄,当以身作则。” 李小六向他咧笑。 李二郎无言嚼饼。 席间,万氏提及闻喜县公,吏部尚书裴矩长子裴宣机娶妇,特请家仆赴府下过转帖,由于两位家主交好,裴氏又是望族,至彼时全府皆须参宴,一个不落。 为装点贺礼,除却寻常珠玉之物,万氏筹划制作一些精美糕点充作喜饼,以表诚挚。 目今工序已完成大半,后厨内停放许多成品,只待一并制作完毕便包入盒中。 瞅见李小六眸中冒光,万氏微笑碾灭她心中算盘:“糕饼数目我皆记在心中,少一块皆能察觉,莫以为我会蒙在鼓里。” 俄而复视向长孙知非:“烦请阿音留个心眼,若有人寻机偷食,务必及时阻住,疾回报于我。” 长孙知非含笑应诺。 . 夜阑人静,月影柔映梢头栖息鸦雀,府中人俱已熄烛睡下。 后厨内举目漆黑,惟有三两月光照入,一道敏捷身影飞速掠过灶台,似乎有动静忽响,那道身影猛然一震,迅扒住台沿往下矮蹲。 动静停息半晌,此人仍保持半蹲姿势,却伸长胳膊,游移着向台上碟中盛放的糕饼一寸寸探去。 蓦地,手指抓到一个柔软物体。 再摸摸,甚至散溢温度。 那是人的指尖。 身影的主人——李小六悚然一惊,手指顿滞,倏尔从地上跳起,下一刻,与黑夜中一双明眸对视。 “不许说出去。” 两人异口同声发出警告。 李小六见是自家二哥,心内慌张迅速平息,眯了眯目:“你怎么也干这事?” “还不是为你。”李二郎抱臂,“白日陪你一道茹素,庶母又不许私下开火,只好来寻现成宵夜果腹,你万莫告密,否则为兄定也供出你。” 李小六转转眼珠,凑近李二郎,放低音声商量:“这么多糕饼,少一块母亲也瞧不出来,咱们两个一人一块,谁也不许告密,就当无事发生。” 两人一拍即合,借着莹白月光挑选哪碟最合口味,万氏与袁婆俱心灵手巧,搓手望去,举目乃色泽鲜亮的红酥贵妃饼、七卷圆花蒸糕、点缀红枣的水晶龙凤糕,以及李小六难得叫不上名字的金铃状酥油饼。 李二郎悄声告知她此乃金铃炙,于是李小六秉着将未吃过的皆尝试一遍的原则,将手伸向那盘奶油黄甜点,迅疾抓起一块捏入掌中。 两人紧挨着躲在灶台背后,她见李二郎手中乳饼似乎更好吃,掰了一块自己的和哥哥交换,沮丧发觉他的委实愈美味。 乳饼乃以羊奶为原料,加入酸点,表皮中微渗出油,奶香浓郁,质地细腻润滑,软乎乎的也不腻。 “金铃炙不如我的乳饼,你的眼光有待提高。”李二郎尝过后亦下结论。 李小六承认:“这回是我马失前蹄了,不该以貌取饼的。” “要不咱俩再试一块?” “我正有此意,只吃一块愈发饿了。” 两人打定主意,派出李二郎起身去取,正当他撑地欲直膝时,后厨屋门骤启,李小六吓得扯他衣角,李二郎立时下蹲,将身躯藏回灶后。 足步自远及近,轻微而悠扬,似是一身量纤细的女子进门。 李小六瞬间大汗淋漓,视了身旁同伙一眼,如履薄冰的目光中共同交换出一个讯息:是长孙知非夤夜来视察。 “嘘。”李二郎抵唇作手势。 两人背抵灶壁,大气也未敢出,直待足步声渐渐微弱,隐去不闻,方才松了口气。 “安全了么?”李小六试图探出脑瓜。 “应该……走了罢。” “那你速战速决。” 李二郎点头,须臾间,两人脑袋各被拍了一记。 完也。 李小六惊恐地视着哥哥的寝衣襟口被一双纤手拽起,长孙知非笑眯眯的脸庞随即出现,扶膝躬腰,居高临下地俯视二人。 “是自首抑或我如实相告,你们可任意择一。” “还有第三个选项么?”李小六委屈求情。 “莫想。” “音音,我给你按一月的摩,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李小六眨巴眨巴。 “我浑身无恙,毋须按摩。” 李小六趁机拧了把李二郎,边挤眉弄眼边作口型:“你快用美男计啊。” “阿音——”李二郎果然上道,立即心领神会,反手攥住长孙知非的手腕,贴近自己的面颊,语调哀惋,“我倒无碍,但能否饶过小六,她年纪小不懂事,便是纵容一二又能如何。” “……” 最后,处理结果以兄妹俩一人重做一个补上数目告终。 于是万籁俱寂的夜底,长孙知非侧身,闲适凭倚圈椅,好整以暇地观览两人一手捧一部食谱,另一手搅和面团,加入甜浆,生火锅蒸,忙得口干舌燥,而如此阵仗仅仅是为两块糕饼。 “我再也不偷吃了!” 李小六灰头土脸地将成品呈递长孙知非检阅,如此沉痛检讨,并向她发出真心诚意的悔过。 不过,至于誓言保质期多长,恕她可无法作出承诺了。 . 言归正传,裴氏娶妇乃西都盛会,遍邀长安各名门,一时少长咸聚,宾客攒集。 这类盛会于李小六而言自是哪都新鲜,李渊早被主人迎去贵宾席座宴饮,她便随着万氏从迎亲观至转毡,瞧得津津有味。 “想到甚么不曾?”万氏瞥她望着新郎官冒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以为她是开了窍,遂有意引导。 “我在想——”李小六如实回答,“我们这桌的饮子在哪个人手里。” 万氏深吸一息,李小六一脸迷茫,恰巧李世民迎面走来,为防莫名其妙再气到万氏,她乐得屁颠颠跟在兄嫂后面,拨开簇拥人群,踮脚欣赏新妇金绣团扇后妍丽貌容。 李世民见她努力张望的姿态,可惜视线尽被前方如蜂嘉宾遮挡,白白做了半日无用功,不禁哂道:“裴闻喜素与咱家多有往来,日后有的是机遇接近新妇,何必急于这一时。” “这不一样。”李惜愿不以为然,“今日是她最美的时刻,往后可就见不着了。” “莫看了,那有好吃的。”李世民按住她肩侧拽回。 果然此语对有吃万事足的李惜愿最灵,她立即循沿他所指方向眺去,但见青庐外一排琳琅满目的酥酪瓜果,堆叠积成小山状,陈放得整齐有致。 长孙知非望她小跑而去,瞅了眼李世民:“你就诱引她吃甜食罢,上回教训还不够,也不知警醒。” “难得一回,下不为例。” 屡次口头决意,实际行动几乎为零,长孙知非不禁怀疑视他。 有顷,女孩清亮嗓音自不远处跃来:“嫂嫂,快来吃枣。” 李惜愿将襦裙下摆卷起兜住,怀中掬了一捧深红滚圆的熟枣,停驻面前,宝贝一般将枣捧予长孙知非。 “阿音,二郎,抱歉些微琐事误了片刻,我来迟了。” 长孙知非正揭开绢帕自她手中接过,身后蓦然响起清润男声。 李惜愿旋身视去,不防怀间滚出两枚圆枣,那人疾俯身,在其将要落地前稳当接住,递往她怀里。 长孙知非唤向来人:“哥哥。” 李惜愿识海未及运转,下意识亦随她附和:“哥哥好。” “嗯?”李世民微咳作提醒,“这就喊上哥哥了?” 李惜愿神思方回笼,却不觉有何不可,一面将枣抖搂向长孙知非掌心摊放的绢帕,一面理直气壮答:“长孙郎君本就比我大,不能叫哥哥么?何况你们情同手足,我这么唤又有何不妥。” 李世民轻拍长孙无忌肩膀:“介怀多个妹妹么?” “岂敢介怀。” 目光触及长孙知非手背上缠裹白布,长孙无忌蹙眉,关切询问:“受伤了?” 闻言,始作俑者耷拉脑瓜,长孙知非轻描带过:“无碍,不慎磕着了。” 李世民瞄向李惜愿,良心饱受煎熬的李小六深吸一息,主动站出来承揽错误,诚实道:“不瞒辅机哥哥,嫂嫂从不会如此不当心,皆赖我的错,但我不是有意的。” 李世民衔笑,眉梢微弯:“辅机可知你这位新妹妹做了甚么?” “哥哥——” 李世民无视她频繁眨睫暗示,勾住长孙无忌另一侧肩,牵唇耳语:“她把阿音咬了。” 长孙无忌目光顿浮出讶色。 李世民如实道来,全然将她出卖:“小六和你妹妹同寝,半夜饿得神志不清,将你妹妹之手当猪蹄啃了一晚,可怜阿音惨遭毒口有苦难言,不过辅机放心,我已教训过她,严禁阿音从此再进她的卧房。” 长孙无忌眸中神色复杂,仿佛用了足足半晌方消化此信息,良久,视着一声不吭的李惜愿,轻笑摇首:“果真令我大开眼界。” 李惜愿听不出他是否在责怪,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伤害人家妹妹的歉意,眼珠一瞥,忽见门口入来一行新至宾客,面貌陌生,然长孙无忌眉目倏而凝重,眸掠疏冷,似对来人殊为不悦。 他与这行人定有积怨。李惜愿不禁思忖。 不过当面提问极不礼貌,亦徒添尴尬,她便按下心底冒出的纳罕装作无视。瞥着李世民亦变了面色,伸手挽住长孙知非,与长孙无忌踱向厅堂另一端。 “小六,走,我们去观浑脱舞。”李世民扭头示意她跟上。 “哎。” 浑脱舞本为北方游牧民族祈求天寒所行之仪式,演化至今而成裸足踏拍的舞蹈,舞伎腰肢拂柳,红绡绿罗,佩七宝璎珞,乐音清越,人群拨聚围观。 适才之插曲消散,李惜愿啃着洗净的甜枣,一面与刚至的三姊李秀宁分享。 李秀宁捏揉她的小脸颊——此乃她最爱对李小六做的动作——觉出手感较从前愈发绵软,遂不怀好意打量:“阿盈怎么又胖了?” “哪有,明明才吃了十天素。”李惜愿怨念视她,亦忍不住捏了捏自己,“没有哇,我都觉得瘦了。” “郎君来瞧瞧阿盈是不是胖了。”李秀宁唤向正与李世民叙话的柴绍,后者闻言踱来,低首将李惜愿端详,肯定道:“是胖了,看来近日宵夜没少加份量,阿盈该消消食了。” 李惜愿气呼呼,偏头哼声:“你们夫妻两个一丘之貉,存心来打击我,我才不听。” 李秀宁掩笑,掌心抚摩她柔软的发髻:“我不也是为你好,明日我与你姊夫预备去终南山畎猎,阿盈可有兴致同往,也好纵马练习骑射,减减你的斤两。” “好耶!”李惜愿欢呼。 打猎骑马甚么的,不比闷在家里节食减肥有趣百倍? 13、第十三话 然而欢呼未持续长久,李惜愿忽目见一家人,迅又收归了上扬的唇角,哒哒跑开,往椅座靠背后躲去。 “怎么了?”她的心事向来藏不住,就连李世民也有所察觉,关心问她。 循视线辨认面目,识出乃光禄大夫裴仁基与妻儿,不免疑惑:“是裴大夫一家,莫非小六不喜欢他们么?” 李惜愿垂眸,小声嗫嚅:“不是……是我怕他们讨厌我……我无颜面对这么好的一家人。” 毕竟无论是谁,得知自己赠出的礼物被毁,想都不会愉快。 她不愿看见好人因她而不快乐。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李世民正追问,李惜愿还是未能躲过,裴行俨眼尖,甫瞥见她面容,当即越过人涌,大步流星向她行来。 “小书法家!”他招手高声呼唤,听者不由投来探寻目光,李惜愿愈发羞愧,恨不能凭空划条地缝拱入。 但她已是骑虎难下,眨睫间他已伫立自己身前,只得硬下头皮,应声说:“小裴郎君好。” 少年回礼,明亮眉眼间充溢丰沛朝气,笑道:“行俨未料得能在闻喜公家中遇见小书法家,不过瞧来是我们有缘,竟然还能再见。” “其实长安城也不大,再也不见才奇怪。”李惜愿收拾表情,勉强挤出一弯笑容。 裴行俨道:“还不知小书法家名姓,冒昧问可否告知?” 李惜愿踟蹰回:“我……我叫李小六。” “原来是小六妹妹。”裴行俨舒展浓眉,“小六妹妹有所不知,上回你为我们作的那幅肖像画,阿耶甚是喜爱,还请匠工以银框裱起挂于正厅壁前,每位客人观之皆赞新奇可爱,阿耶还思着再请你为我家作一幅屏风呢。” “哎哟,恭喜我家小六生意来了。”李世民忍不住揶揄。 然李惜愿面上未露喜色,反似心事重重,睫羽扑闪半晌,藏于袖中的指尖来回蜷缩,忽然间迟疑抬首。 似下定决心,李惜愿注视他讶异神情,压下小身板,坚定鞠躬:“我得向小裴郎君道歉。” 这回不独裴行俨,连同李二郎亦显惊愕。 “裴大夫与郎君上回赠予我的那幅拓本,被我的四哥毁了。”李惜愿终于能将憋闷心中多时的歉意吐出,却始终低垂脑瓜,不敢抬眼触他目光,“不管如何,都是我保管不当未能藏好,失去了那么珍贵的宝贝。” 稍候须臾,未闻裴行俨回音,李惜愿以为他定是因失望而沉默,慌张辩解:“但我很珍视它的,我特别喜欢那幅拓本,我只是藏得不够隐蔽,决不是置之不管。” “我还道甚么呢!”细碎解释未完,少年蓦地发出一道爽朗笑声,“原来不过是这么一桩小事。” 李惜愿抬首,见他明眸灼然,霎时将心底惴惴融化。 裴行俨笑容加深,道:“妹妹何不早与我说,也省得这般难过,早说我家中还有一卷,改日便派人送至妹妹府上。” “小六好福气哇。”李世民佯作酸溜溜,刮过李惜愿挺翘鼻尖。 这实乃意外收获,她自然推让一番,不过在裴行俨面前亦属无用,推脱之辞此间暂略不表。 酒过三巡,宴饮已至酣然,但闻一阵鼓点骤急如雨,忽而稍停,一紫袍革带高官模样的中年男子于哄声中醺醺起身,腾转起舞,伴乐摇送身躯,引发观者山呼。 有顷乐终,男子又扬笑步至另一青年身前,伸臂示意,随即青年自座中直腰,鼓乐又起,他亦翩然转圈作舞,身姿轻飏,赏心悦目。 “这唤作以舞相属,又唤打令,由前一位舞者邀请后人,而后人则必须起舞相和。”李世民附耳与李惜愿科普。 “那后人若是不会跳舞,或者是社恐……咳,因羞见生人不肯跳,也得赶鸭上架么?”李惜愿睁大瞳目问。 李世民挑眉:“那可由不得他了,毋论擅不擅舞,皆需附和以表尊重。” 原来此乃赴宴必备之礼仪,否则即被视作对主人的轻忽,主人家会很不高兴。 但很显然,气氛已足够热烈,即便是苍髯白发的古稀老者受人请舞,亦丝毫未推脱,而是欣然迈步,挥转袍袖。 随即她又目见有人言笑数语,李渊欣然接过家仆递来的琵琶,满面春风,端坐主人身畔,拨手伴奏。 她顿然大乐,扯了扯李世民的衣袖示意快瞧,指着自家老爹傻笑。 不过席中起舞放歌实乃风雅之事,从不用担忧遭人嘲弄,是故众宾俱击节称赏,性情本就随和豁达的李渊愈发沉醉其中,甚而摇首晃脑,指尖乐声如流水撞石,铿锵响鸣。 这股欢悦本应从头至尾贯彻整部宴席,若非一杂役端盘时失手摔落只瓷碗,汤水脏污了李惜愿的襦裙,她将兴奋到忘了形。 然而此刻望着绯樱裙角上蔓洇的褐黑汤汁,李惜愿胆战心惊地瞥了眼万氏所在方向,确信她未有注意,方舒了口气。 杂役慌忙惶恐道歉:“奴不慎脏了姑娘的衣裙,求姑娘宽恕,奴这便悉数赔偿,不知需多少贯?” 李惜愿复瞄向远在另端的万氏,竖指抵唇,求他音调放低:“嘘,不用大哥赔,只求大哥切莫高声。” 再三劝慰言无碍,杂役方千恩万谢离去。 她失落地垂视膝下裙摆,这是为了出席这次婚宴,万氏特意为她准备的新裙子。 若让万氏知晓,定会生气。 借口出去寻裴令瑜说话,李惜愿知会了李世民一声,随即顺手抓了两块碟中的玉露团,穿梭人潮跑出门外。 因昏礼行于暮时,此刻已然入夜,厅堂外府中花园阗静少人,清疏树影间漏出莹莹月光,愈发衬得室内灯烛通明。 李惜愿一手抱着玉露团小口啃咬,另一手扒住窗台,睁圆盈亮的瞳眸,透过覆窗绿纱观望席间欢喧之景。 长孙无忌信步踱至正厅背面时,恰见女孩踮脚踩于一块大石上,往里间看得目不转睛。 从背影中认出她,他犹豫稍许,喉头滚动,终是出言唤:“……小六?” 女孩仍扒着窗台,闻声转过脑袋,眸底映入一袭修长碧袍:“辅机哥哥。” 她还将数个时辰前的笑语记挂心上,长孙无忌不由微微一哂。 “可有甚么需要帮忙?”他问。 李惜愿举动异于往常,他猜出是她遇到了困难。 她摇摇头:“没甚么,我就爱这样看光景。” 俄而又以疑惑眼神打量他:“辅机哥哥为何不与他们一道纵歌共舞?” 他淡淡作答:“席间太过喧闹,与我性情并不相合。” “可是人生苦短,难得有此秉烛夜游时刻,辅机哥哥不若珍惜此间光阴,乐不思蜀。”李惜愿言罢,得意地发觉自己一连援用了三个成语。 果然多读书有助于出口成章,得好好感谢时常督促自己的嫂嫂。 她这般美滋滋地想着,耳畔传来长孙无忌问询:“既然小六喜爱秉烛夜游,又为何不在厅内……乐不思蜀,而避世于人群之外?” 未察觉他言语中隐含戏谑,她转了转瞳目:“你肯定猜不到,其实我是在晒月亮。” 月色濯洗周身,又倒映于她眸中,是独属于女孩的天真与烂漫。 长孙无忌笑道:“想不到小六还是个高雅之士。” 以为他是不相信,李惜愿决定对他以实言相告,面容忽而严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必须向我作出保证,不许往外说。” “我保证。”他压下心底笑容,随她正色。 李惜愿这才旋身,撩起脏污的裙摆,向他疾速展示一瞬,复立刻垂下,语调空落:“我的襦裙脏了,无脸见人,所以我只能跑来外面看。” 圆月悬于上空,投下淡薄光影,令他倏然视清女孩眸底怅色。 “你很想跳舞么?”他忽问。 李惜愿微愣,惊讶于他竟能随口猜透心底所思,又点点头:“气氛这般热烈,我也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中,一定很好玩。” 可她裙摆浊污,且身为女孩,不可仿男子于大庭广众之下起舞,再欣羡也只有旁观的份儿。 “我倒有个主意,小六愿不愿听?” “甚么?” “小六有无发觉,庭内月辉胧明,比之厅中燎燎烛火更美,纵无乐声伴奏,借用厅内琴音亦无差别。” 李惜愿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点头赞同:“嗯。” 长孙无忌眼尾上挑:“那请小六赏光了。” . 李世民面色愉悦地踏出厅门,紧牵身畔长孙知非指尖,袖际摩挲,于夜色中言笑晏晏。 “适才听裴闻喜口风,圣人有放阿翁外任之意,消息可确切?” 李二郎忖道:“裴闻喜乃圣人近臣,所言若非属实想必不会轻易出口,应有八分确信。” “二郎要随阿翁同去么?” “阿耶与我正有此意,你愿陪我么?” 长孙知非眨目:“你猜。” 他扬唇:“但愿我非自作多情。” “那我也难说。” 与她指间缠握,李二郎由衷生发感慨,瞳目锁住她面庞,“容我私心作祟,只盼往后诸多欢笑时刻,皆有阿音在旁相陪。” 忽然间,他目光似瞥见远处两道熟悉人影,遂拍长孙知非臂肘,疑道:“那两人怎生有几分眼熟?” 长孙知非循迹望去,见园中伫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是自己不知何时离开的兄长,女孩却是借故从席间溜出来的李小六。 她正借着厅内传出的欢快乐声跳拍张舞,宛然一只兴奋的白兔,此舞并无任何复杂动作,只需依节奏韵律拍击肩膀、胸口与腰背,足步踢踏,观之便能被那股活泼情绪所感染。 长孙无忌作为唯一的看客,负手静视,偶亦附和李小六,暮色中隐约能见他唇梢轻笑。 “小六!”李二郎高声唤,向她招了招手。 “哥哥嫂嫂,我们在跳舞。”李小六停了手足,亦踮脚向他们扬臂。 衣袂翻飞,他趋前步至李小六身旁,长孙知非握帕拭去她额角汗珠,搂过她的肩,李世民问:“小六今夜快乐否?” “快乐到无以复加,谢谢你们愿意陪我一起玩。”李惜愿不假思索回应,仰起笑脸,晶亮瞳珠轮流转向周边三人,“这是我在长安最快乐的一晚。” 良夕佳景,亲朋作陪,此一宵,自胜人间千百宵。 “那你如今还讨厌我么?”她由衷地感叹毕,长孙无忌忽然问。 “甚么?”这句问话莫名其妙,李惜愿皱眉不解,嘟哝道,“我为何会讨厌你?” 长孙无忌淡笑:“曾几何时小六对我的评价不是很妙。” 李惜愿努力回忆了番,须臾她明白了。 他所指乃是七月第一回见面时,她近似抱怨的一句“说话不好听”与“态度不友善”。 李惜愿挠挠脸:“我对事不对人哈,辅机哥哥怎么还一直堵在心里,莫要因此对我有意见,求你赶快忘了罢。” “我不过是记性较好而已。” 所以她依旧过分在意他人想法,生怕因自己的无心之过惹人反感。长孙无忌一瞬思道。 “那请辅机哥哥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嗯?”他抬眼视她。 暮光里,她认真神情映在他眸中,郑重地说:“我发现,其实辅机哥哥的灵魂也很有趣。” 迟了迟,她又作补充:“我就喜欢和有趣的人做朋友。” 辅机可非你一路人。李二郎默于心底插言,仅仅是出自爱护小妹妹之心,暂且顺着你罢了。 夜间一行人归家,长孙无忌因居邸顺路,便与李二郎他们一道同行。 道旁民坊均已闭户,灯烛屏息摇曳,几人于是放低声音,沿路细语交谈。 “辅机有所不知,方才席上他来与阿音叙话,还问你去了何处。”李世民道,“阿音知你不愿见,便借口托词你有他事,先行告辞了。” 长孙无忌面色冷凝,语调殊无波澜:“阿音竟还愿与他多费唇舌。” “我亦不愿与他多言,他见我态度,自觉讨了没趣便寻故告退了。” 李惜愿不发一语竖起耳朵聆听,意识到他们口中的“他”,定是今日宴席上令长孙无忌悒然不悦的那人。 而能令素日好脾气的嫂嫂也如此不快,想那人委实是品行不端,道德堪忧。 幸好围拢在自己身边的都是明明如月的好人,还有这世间最好的哥哥嫂嫂。 李惜愿起初还为那人气鼓鼓,忽转念作此想,顿又满足地乐开了怀。 14、第十四话 归家后长孙知非洗漱就寝,李世民方向好奇心旺盛的李小六解释,原来那人乃是长孙兄妹俩的三哥长孙安业。 李小六问,是不是这个三哥待他们不好。 她从前亦偶然听过这方面的传闻,只是不知细枝末节,平日也不便多问。 李世民肯定答,长孙无忌的父亲长孙晟乃是一代名将,姿仪俊美,箭术拔群,民间所流传一箭双雕的典故便是形容他。 李小六插话,学到了。难怪嫂嫂也长得好看。 李世民续道,可惜天不假年,你嫂嫂八岁时父亲去世,长孙安业不顾孝义与骨肉亲情,将兄妹俩和继母逐出家门,于是他们只得凭靠舅父高士廉居住。 他怜惜亲妹与一对年幼的外甥,因此多加照拂,还做主牵线促成了甥女与李世民的婚姻,是故李世民亦很感激这位舅父。 原来如此。李小六醍醐灌顶,又同情地感慨,嫂嫂十岁便遭遇流离,她一定很难过,你要待她更好一点。 李世民道,凡你能想到的我皆早想到,还用你叮咛。 翌日清晨,李秀宁便依前言,架鹰牵犬驱马到府,来接李小六共赴终南山游猎。 李二郎一闻是他最擅的打猎,当即跃跃欲试提出同往,李秀宁白他一眼:“二郎一月要猎上十回,再携你恐阿耶责我不把你引入正途,你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待家中歇着罢。” 言毕,即带上李小六扬长而去。 足足至酉末戊初,李世民方等回一身疲惫却满载而归的李惜愿。 问她今日玩了甚么,李惜愿蹲身清点战利品,心满意足答:“姐姐姐夫带我在终南山脚下猎野兔和小鹿,吃了烤鹿肉,蘸上胡椒和豆豉极其鲜美,我们又爬山登高望景,还比试了赛马。” 李世民面露怀疑:“你比得过他们?” 李惜愿点点头:“我还赢了一只刚出生的小兔,姐姐让我带回家好好养,说兔毛成熟以后可以换钱。” 她将手中的竹笼捧予他瞧,李世民这才发现原来里面藏着一只白兔,毛色顺滑,憨态可掬。 他纵对妹妹今日快乐心生羡慕,思忖多半是李秀宁夫妇承让,面上仍酸意十足,道:“小六不知,今日裴大夫长子裴行俨亲自来寻你送拓本,可惜你不在,他瞧着甚是失望。” “这么快?”李惜愿抱歉道,“来日我再去登门感谢好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么讲究信用。” “那恐令你失望了,其言明日即随父赴淮北讨逆。” “那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也不急这一时。” 李世民注视她感动的小脸,支起下颌,皱眉问:“裴小郎君是不是有几分喜欢你?” “啊?”李惜愿睁大双目,这怎么可能,旋即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不玩早恋,我们只是纯真的友谊。” 不想她似想到了甚么,眉眼间忽而笼罩悲伤,由于和之前欢脱神色对比过于明显,李世民很快便发觉出异样。 “出了何事?” “阿史那云与我讲,她们家累年被赊欠的钱额收不回来,近月经常亏损,账目紧张。” 李惜愿乘夜归家时,路过早已响过暮鼓的西市,正逢阿史那云领着跑堂预备打烊。 观她愁雾覆面,收起雨篷的动作亦无精打采,李惜愿牵着小马驹,慌忙跑来问:“出甚么事了?” 阿史那云强作笑意,温道:“没甚么,我可能要听阿耶的话嫁人了。” 此语落入李惜愿耳中无异于五雷轰顶,如兜头被泼了盆冷水,呆愣半晌,方意识到此消息背后的含义,当即手足无措,又算了算她年纪,鼻腔一酸:“可是二娘你才十四啊。” 阿史那云垂首苦笑:“十四已是女子出嫁之年,只是你还小,李伯父也从未对你提过,所以你不会明白。” “为甚么?”李惜愿想不通,阿史那叔父瞧来和善温厚,不似是逼迫掌上明珠嫁人的强权大家长。 “我家酒楼日益不景气,且因真材实料与人力支出,本就利润微薄,加之多人常年赊欠,账目终日不平,便愈发雪上加霜。我不忍阿耶独自苦苦支撑,若是出嫁能让夫家帮衬阿耶一些,那便也算一条出路,总不好看着阿耶不惑之年未至便白霜满头罢。” “那赊欠的账目……追不回来了么?” 阿史那云轻缓抚摸她发顶,眸中黯然:“哪里还能追还,皆是凶悍强蛮的泼皮无赖,我家又是胡族,如何能从他们手上要得回。” 李惜愿深吸一口气,猛然抬首,坚定注视少女惆怅面色,道:“二娘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阿史那云疲惫微笑:“难不成我的好阿盈有办法?” “嗯。”李惜愿头点得猝烈,“二娘等着,我一定能帮到你。” 李世民抵颊专注细听,观她难过讲毕,摸了摸她低垂的小脑瓜,道:“你先莫急,世上无难事,总会有法子。不过你既然承诺了阿史那二娘,便当兑现诺言,出尔反尔可不是好习惯,但办法我们可以一起想。” “我已经有个大致的思路了。” “嗯?与我说说看。” 李惜愿睫毛一掀一阖:“既然赊账要不回来,填不平账,那我们可以打开源流,赚取更多利润嘛。” “小六之意是令酒楼吸引更多顾客?” “对哇。”李惜愿欣慰于哥哥的聪明,点了点脑瓜,“所以我就在思索,用甚么新鲜招数引来大家的注意。” “开发新菜式?”李世民提议。 李惜愿瞳目蓦地一亮,直呼有理,又揉了揉下巴,咝一声:“二娘闲来便琢磨新菜式,可也未能顶上用场,一般的也无济于事,得比长安其他酒楼还要新才可。” “有了!”脑际灵光顿闪,她脸上重又露出笑容,“大家肯定不曾尝过麻辣烫,这个一定够新奇了。” . 其实除却麻辣烫,李惜愿也想过做火锅。 不过她很快抛弃了这个念头,经她市井观察,人们都不习惯边添菜边食用,还是麻辣烫更易于接受一些。 将想法与阿史那云述说,她虽对此种吃法闻所未闻,但凭借自幼耳濡目染的经商嗅觉,敏锐捕捉出其中商机,与李惜愿一拍即合。 时不我待,两人随即邀来裴令瑜帮忙,三个女孩带领堂倌与酒博士们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 麻辣烫最精髓之处便是鲜美汤汁,清汤需得以陈年大铁锅精心熬制四个时辰,加入花椒、桂皮、陈皮等香料增香,毋论放甚么食材皆能入味。 复准备两口大木橱,半边朝顾客打开,里间摆放薄如蝉翼的牛羊肉片、水灵灵的鸡鸭肉、冰鲜小鲫鱼,蔬菜有露珠滚圆的新韭、雨后冒茬的莼菜、绿油油的葵藿与山夫乘早市抱来送货的莴苣。 又在垆边长案上置一排碗,盛放品种繁多的调料,含盐粒、醯、豉、葱齑、酱、丁香油、橙泥、梅子、胡椒、蒜末等,甜口咸口辛味应有尽有。 将一应材料备毕,李惜愿又请绣娘连夜赶制了一块新招幌,上书:“每日限量供应五百碗,售罄不候”。 她称之为“饥饿营销”,阿史那云深以为然地吩咐堂倌将其挂上,冬风拂吹,招展飘摇,顿揽许多沿路过客关注。 侯君集与段志玄踏入酒楼中时,堂中热烟腾腾,香气四溢,围坐食案的主顾们一人捧一只三足鼎大快朵颐,鼎中食材琳琅,汤汁鲜浓,立时勾起腹中馋虫。 一些食客等候得耐心缺失,便可自取桌上摆放的六博棋玩耍,还有的妇人们被酒博士请去小隔间,接受免费修眉服务,出来时俱春风满面,粉脸上笑意盘桓。 “这都是小六的主意?”侯君集吃惊道。 李惜愿挺挺胸,骄傲地翘了翘嘴角。 他不由竖起拇指:“小六聪慧,不知我等可有余位?” 李惜愿鞠一躬,摇摇头,抱歉道:“生意过于兴隆,只能辛苦两位阿兄不嫌弃,将就坐门外小桌了。” “无妨无妨,外间愈空旷。”侯君集不以为意,与段志玄据李惜愿指引,择了满满一盆所喜食物,交付予酒博士烹煮。 今日食客盈门,皆被这新奇吃食吸引,举目望去人头攒动,满足之色皆挂于众人唇梢眼角。 李惜愿安排二人于门外坐定,又端来满满一壶杏花酒,笑眯眯道:“两位阿兄吃得愉快,感谢捧场喔。” 忽一抬首,视线内瞥见一路过墨袍男子。 “小李将军!”她倏尔兴奋高唤,扬起笑脸,于侯君集惊愕的眼神中将那男子拽进来,“我请您吃大餐!” 李靖借道经西市归家,目见前方熙熙攘攘围拢食客,因素无吃外食之习惯,于是目不斜视经过。 忽而便被凭空冒出的李惜愿牵住小臂,拉入酒楼,正怔忡间,女孩已将一只铜盆塞入自己怀中。 “这里的食材小李将军随便挑,结账都由我来,您千万不要拘谨。” 李靖仔细回忆她面容,方才发觉这是上回偶然施以援手的女孩。 忆及那卷落款小六的字幅,李靖不由会心一笑,接下铜盆,依口味从橱中拿取食材。 酒博士将煮好的麻辣烫上桌,鲜汤浓郁,肉蔬入味,风卷残云毕,李靖哪肯让一小姑娘付账,趁李惜愿招待其他食客之机,自个儿便赴柜台将账清了。 李惜愿发现时已然无法阻止,懊恼地撅起嘴:“小李将军连一个表现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这样,请随我来——”她拉住李靖的胡服窄袖,将他拖往一处小缸前,其中赫然装载满满一坛的五铢钱,一些食客便围聚四周,牟足力气,以手掌抓取铜币。 由于只许抓一次,因此众人皆舒展大掌,以期获得更多。 “结账时满一百文便能参与,抓到的铜钱就都是小李将军你的,加油噢。” 李惜愿弯弯眼瞳,又招呼侯君集段志玄,段志玄推让侯君集先来,后者便与李靖一道将手伸入铜钱海中。 两人俱是习武男子,手掌宽大且有劲,李惜愿视着李靖以那双足够包住一百两大银的手,结结实实地攥住了寥寥五六枚铜币。 而侯君集起初抓了满满一手,见李靖如此,段志玄又在袖底拧他手臂示意,急忙松开掌心,几十枚五铢钱便从指缝里溜出,再捞起摊开时,亦仅仅伶仃躺了数枚。 这演技太拙劣了! 其余食客皆不禁投来异样目光,李惜愿哀怨地环视一圈,生气道:“你们太不给我面子了,放水也不带这样放的!” 李靖与侯君集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辩解:“天生手小,怨不得我们——” 15、第十五话 暮色阑珊,李靖家中有事,故而先请告辞。 临别前李惜愿唤住他,热情邀他上元日再行捧场另一笔生意,李靖并未拒绝,笑颔后揖首离去。 侯君集与段志玄观店中摩肩接踵,而堂倌数目有限,李惜愿忙得脚不沾地,四处窜得像只寻不着人影的小兔,遂主动留下帮忙。 临近戊时,即将宵禁,酒楼中食客已剩零星三两人,阿史那云方有闲暇稍作喘息。 李惜愿凑近垆台,两人趁着打烊清点今日盈利,一人面前摆一堆铜币,数得全神贯注。 “我这十贯一百三十文。” “我这儿是十一贯多两文。”李惜愿掰指算了算,目绽亮光,“咱们今天足足赚了二十一贯一百三十二文耶。” 她激动得声音都带颤。 照这般速度下去,月流水涨至五六百贯指日可待,足有从前三四倍之多。 阿史那云虽素稳重,然眉目间亦难掩欢喜,抓了十贯塞入李惜愿掌心:“拿着,这是你的主意钱和劳苦钱。” 李惜愿不客气地揩揩手,将一溜铜钱揣进兜里。 “那我先走咯,明日我再来。”她向好友挥了挥手,跨出门槛,踩着月色欢欣归家。 侯君集段志玄一路护送,但见两道长身宽肩的身影中间,夹着一个才及胸口的兔耳发髻小少女,手心里攥着一根适才在酒楼里不知谁塞的糖人,时不时歪脑袋舐一口。 “听闻唐国公今年或出外任职,小六会一道随同么?”侯君集遗憾问询。 李惜愿眨眨眼:“有么?我怎么不知?” “二郎这般告知我们,还言他也将随唐国公前往,至那时我等孤独足以想见,你们兄妹俩一个也不在长安。” 原来是这样。 既然李二郎也去,那她定要跟着去! 她安慰道:“别难过,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我也舍不得一直远离长安。” “小六何以这般眷恋长安?” “因为这里有你们在啊。”侯君集本是随口一问,不想李惜愿嘻嘻笑起来。 “……”他倏尔扬唇,竟无话以对。 入夜的都城宁谧似水,一路行走,临近宅门前,她招手作别。 二人折身告辞,忽而,大门被推出一条缝,李惜愿又探出个脑袋,喊住二人脚步:“欸,阿兄们等等。” “嗯?” “我忘了与你们言。”对向二人诧异的眼神,李惜愿道,“我哥哥让我转告你们,过两天大年夜来我家吃团圆饭,莫要客气。” 兄妹俩俱好客爱交友,性情如出一辙。 侯君集段志玄唇畔牵了牵,满口允诺:“劳二郎小六相邀,何其有幸,我二人定准时登门。” 李惜愿想了想,又伸着脑瓜嘱咐:“劳烦再帮忙转告辅机哥哥,请他一道过来。” 侯君集连连应承,高声称必不辱使命将话带到,复回首向掩在朦胧灯色下的府门望去,视李府檐边的八角灯笼下,李惜愿朝他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又舒展双臂高举过顶,比出一个奇特的形状。 须臾,门缝中探出一张疑惑的面庞,李二郎蓦然出没在她身后。 “小六在做甚?” “我在跟他们比心呀。” 晚风中飘来女孩清爽而天真的话音,巷中二人不由相视一笑,沿月色前行。 . 年节之夜,白雪飘絮,将长安笼为琉璃之境,点点绯梅缀饰,愈添粉雕玉砌。 “阿盈今日在家可曾读书?”李渊提早下值,卸去繁重朝袍,瞥见窗扉外捧着一大盆轻高面经过的李惜愿,问向万氏。 “哪能读书呢。”万氏决定不作隐瞒,弯唇道,“一会儿跑入后厨去瞧做菜,半晌又帮忙布置厅堂,这时刻又该思着如何偷吃面点了。今日难得过节,夫君也莫管束她了。”她复作补充。 “我管束又有何用,她可曾听入半句?”李渊无奈叹,负手转身,“你且唤役使将圣人赐下的节礼一一清点毕,收入库中,子时我需代全族进宫谢恩。” 被议论的李惜愿浑然不觉,只在将轻高面端予长孙知非时,猝然打了个嚏喷。 她揉了揉鼻尖,望着长孙知非将陶簋摆上长案,环视热气洋洋的厅堂,数了数,李世民所延请的好友皆已到场,然而惟少一人。 “奇怪,我明明唤了辅机哥哥的呀。”她挠挠后脑勺。 踱至侯君集身后,伸指戳戳他的脊背,隔着棉袍感知出力道,他诧异回首,正对李惜愿不满的脸蛋:“侯阿兄忘了我的话么?” 侯君集睁目思索,顿忆起是何事,慌忙搁箸抱拳答:“哪里敢忘?阿兄我翌日一清早便特意登门转告,再者以二郎与他的交情,何须我再多此一举。” 也是。 臂肘被人悄悄轻捅,柔和声响随之传来:“哥哥不愿来就罢了,阿盈坐下吃饭罢。” 身后侍女依次端肴入门,鸭花汤饼上洒的葱花香气逡巡四散,李惜愿被勾得骨骼酥软,但她向长孙知非白皙玲珑的面容视了眼,忽瞥出隐藏于娴雅之下的落寞,这股黯然与失望被知趣识大体的女子藏入了眸底。 李惜愿明白,嫂嫂纵然未以言语表露,此刻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虽无法感同身受,但能体会到长孙知非独自一人身处别家的寂寥,在这般和乐的团圆夜里,无人不会期盼家人的陪伴。 她自问做不到这般坚强。 李惜愿摇摇头,甩开鸭花汤饼的诱惑,弯了弯腰,决然地向长孙知非揖礼:“嫂嫂等着,我一定会将你哥哥请来。” “哎,阿盈莫去——” 身后传来长孙知非劝阻,李惜愿头也不回,奔入擎盘来往的人潮中。 与喧阗欢欣的李家一如天壤之别,高府伶仃孤僻,主人外放岭南,留七旬老母在堂,惟门口垂带上悬两只灯笼,独立于宅前街衢车马涌流之间。 李惜愿拾阶跑上踏跺,向门房仆役报明来意。 仆役依言回禀主人,启门延请,她便跨过门槛,裹紧颈上围拢的绒领,在孟冬疾风里缩了缩脑袋。 于庭院中望见长孙无忌,李惜愿向他挥挥手:“辅机哥哥!” “我哥哥邀请你来我家吃年夜饭,你为何不来,你不是与他关系很好么?”见他请自己入座,李惜愿并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语调中半沾对他爽约的气恼。 长孙无忌偏首,敛下瞳眸,避过她灼灼目光:“多谢小六好意,惟家中外祖母年逾古稀,不好于此年节里舍下老人孤身自处。” “那让外祖母一道来我家过节呀。”她思也未思,直截了当道。 “外祖母年迈,且素不喜搅扰他人。” “原来辅机哥哥将我和哥哥视作外人。”李惜愿鼓起脸颊。 “……” 耳畔半晌未得话音,李惜愿忽生心躁,蓦地从交床上起身,盯向沉默不言的长孙无忌:“你怎么知道外祖母一定不爱出门呢?我瞧就是你自作主张,你太识趣,性情过分闷葫芦,与嫂嫂不愧是亲兄妹。” “阿音?”他终于遇上她眸光。 还不错,尚算个在乎妹妹的好哥哥。 李惜愿怀抱袖炉,喉头一热,索性将心里话吐出来:“即便你不好意思叨扰我家,但阿音心中盼着你们能过来,你也该顾及她的感受。她虽然成了我们的家人,但你与外祖母终归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这般团团圆圆的日子,孰人不愿与家人一起过呢?” “所以即便是为了阿音,辅机哥哥还是来罢——”她托起双颊,嗓音放软,弯腰向他眨了眨目。 女孩明眸湛湛,白皙的小脸上投落斑驳树影,愈发衬得面廓嫩脆如玉,若石子掷入心湖,霎时涟漪扩散。 “小六不惜费这么番口舌劝说,那我亦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瞥着李惜愿向他卖力装乖,长孙无忌终作妥协,错开与她对视的目光,松口应答。 目的达成,李小六喜笑颜开,方欲跑进后院邀请外祖母鲜于氏,忽而树梢积雪陷落,玉白冰屑纷扬如雨,随之坠下三只毛茸茸的活物。 她停了脚步,低首视去,见是三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仰面望向树顶,果见这株老榆的枝头,筑有一座新建不久的雀儿窠巢。 “它们没法回家了。”李惜愿目露惆怅,“我得送它们回到父母身边,与家人团聚。” 她俯身小心捧起雏雀,不假思索地捋起棉袍袖口,抬足欲跨上枝丫。 “我来罢。” 她摇首推拒:“让我来。” 语未竟,他自椅中站起,长身几乎覆住她投落地面的影子。 孰人更适合,已然不言自明。 瞥了眼他与自己视线齐平的胸线,李惜愿讪讪退后,拽下卷起的袖管。 “那……那你注意安全。” 庭中骤响起窸窣足步声,仆役们经过目见此景,不由小声议论:“郎君攀树做甚么?” “有甚疑问,你我但守好本分便是。”其间一侍女呵斥道。 视着他放还雏雀,自树枝跃下,落地的那一刻,李小六思了思,从兜中掏出一物。 “谢谢辅机哥哥,祝你新年快乐!”她将才从长辈手里收到的红封递去,到手后还未捂热,“这是给你的红包!” . 李世民四顾不见李小六,心下担忧,遂问长孙知非:“小六又跑往何处去了?” 话音方落,厅外跨入一道兴奋人影,扬声道:“嫂嫂,瞧瞧我带了谁来?” 长孙知非循望,目见门边笑脸盈盈的女孩,身后兄长向列座宾客作揖行礼,满鬓霜华的鲜于氏亦随仆役搀扶蹒跚而入。 “我把他们都请来了,嫂嫂莫感动喔。”长孙知非喉咙滞涩,视着面前女孩小脸冻得绯红,犹自搓着手心,咧唇冲自己得意展笑。 “傻阿盈……”长孙知非眸底忽起暖流,嘴唇启阖未半,终于拾回声调。 见她上前迎挽鲜于氏,李惜愿悄然走向李世民,踮脚附耳,小声请赏:“我把嫂嫂哄开心了,哥哥有甚么奖励予我?” 视她邀功情态,李世民不由啼笑皆非。 “今晚守岁,宵夜由为兄承包。”他一面作出承诺,一面在欢呼声中舀了碗鸭花汤饼,望她迫不及待双手接过,捧着便吸溜起来。 此菜乃碾麦为面,以面作饼,投入清鸭汤中煮熟,汤中有鸭肉,飘一丛蛋花,撒以胡椒,荡以葱齑,食罢饮汤,鲜美中漾有辛香,于唇齿间回甘。 李惜愿嘴上忙碌,耳朵也未闲着,不停竖起,聆听周遭细语言谈。 “元夕时圣人又将大开夜禁,长安三夜灯火洞明,二郎今年可与柴绍共赴观灯?” 恐大忙人李二郎又如去年有约在身,柴绍这回已学聪明,提前预定。 “自然,只是世民还需携上小六。” 虽感动于哥哥喝着酒还记挂自己,李惜愿却摇头,从碗中抬首:“我已与阿史那二娘约好了,哥哥自去与姐夫玩罢。” “上元人多,小六千万留心,莫与她走散了。” 李惜愿满口应承,暗地里瞳眸却滴溜直转,李二郎酒至半酣昏昏然欲醉,哪能猜到妹妹心中筹划。 ——她定要在离开长安的最后一个上元节里,做出一番大动作! 16、第十六话 阿史那云需照管食店生意,李惜愿便请来相对清闲的裴令瑜,上街采买所需材料毕,花费足足两日,制成数沓形状各异的纸团扇。 她又自画楼中购来一排色泽斑斓的大漆颜料,起初裴令瑜以为她欲作画售卖,却迟迟不见她有所动静,遂问李惜愿葫芦中所卖何药。 李惜愿只眨眨眸,神秘道至那时便可揭晓,切莫心急。 翘首以盼之下,光阴如梭流过,璧云随暮日沉坠而褪尽,终于迎来上元日。 香车宝鞍,华胜雪柳,枝梢悬一轮莹然圆月,道旁灯花明如白昼,游人看客欢声悦语不绝盈耳。 李世民信守事先承诺,携柴绍越过攒聚人海,踱向李惜愿小铺前,观摊前挂有绳线,其上缀有簇簇团扇,色彩鲜妍,纹路如波澜山峦,交错出奇崛却雅致的图案轮廓。 “这唤作甚么?”李世民顿觉新奇,不由凑近笑问。 李惜愿指了指摊旁竖立的木板,李世民循视去,见是两个大字:“漆扇”。 他方欲再问何谓漆扇,李惜愿瞳眸却被视线中一男子面容钉住,立时不再搭理李二郎,旋即热情凑附来人:“小李将军来了!” 李世民忽感失宠,倏而闭口,疑惑时亦转首望向男子,识出乃是韩擒虎外孙李靖。 他与其人并不相熟,但知李靖曾助妹妹送医,她又是格外知恩图报的性子,故而理解了李惜愿对他的殷勤态度,这方心情略略平复。 李靖今夜随众观灯,想起年前与李家小娘子的约定,他向非失约之辈,君子重诺,即便对方不过是一青稚女孩。 他在西市寻得李惜愿浮铺,于是伫立,却被女孩一声热切“小李将军”唤得心生拘谨,摇首道:“小六莫再如此称呼,李某不过乃大隋一小吏,并非是何将军。” 他已年过而立,汉时卫霍早建不朽功勋,然己仍屈沉下僚,惟眼前李小六真挚而笃定地称他为将军。李靖于心中自嘲。 “啊?”李惜愿挠挠脑瓜,“我只知道您日后定是将军。” 不过她及时改换称呼,道:“小李先生想不想定作一把漆扇,包管好看,您往昔定未见过。” “不知价钱几何?”李靖收拢怅然,以揶揄语调问向她。 “若要自己选大漆色彩,则十文一把,若选择抽奖抽出随机色,则仅需五文。” “为何这‘抽奖’倒能便宜许多?” 李惜愿乐不可支:“因随机色彩调出来恐不堪入目,有颇大概率丑陋到您的眼睛,故此价钱折半。” 李靖存了几分谑戏意味,笑容加深:“那李某偏欲‘抽奖’,迎难而上。” 摊边李世民与柴绍饶有兴致地旁观,三两游人见此地布设奇异,所售货品亦前所未见,不由亦停步驻足,稍顷便围拢了许多看客。 但见李惜愿向李靖递去一只木匣,比出三根手指。 李靖会意,将手伸入匣中,佯作极其专注的姿态,从里间抓出三个纸团。 依次沿折痕打开,见其上字样乃是“璨金”,“湖绿”与“墨蓝”。 李靖又择了把芭蕉形团扇,李惜愿接过,从一排颜料罐里挑出对应三色,挤瓶滴入木桶水中,以树枝小心搅开。 待颜料略微散逸,她便手执素色纸扇柄口,缓缓将其沉入水面,旋转挪动,候了须臾,即自水中移出。 蓦然,一把着色团扇抖落余下水珠,呈现于瞳前。 观者不禁趋前端详,扇上青黛远山绵亘千里,山脚荡漾幽远清波,金辉缠点山间与顶峰,宛然粲粲朝阳洒落,犹如神来一笔,浑是一幅天成的山水画卷。 就连李惜愿自己也未曾料及,这三色竟能碰撞出这等奇效。 “好画!” 四下骤响赞叹,李靖挽唇:“李某仅凭五文铢钱便获此佳作,实在惭愧。” 李惜愿俯身轻吹扇面,道:“抽奖本就玩的是惊喜,是美是丑都得认,这是小李先生应得的。” 复拾起羊毫蘸墨,晃了晃笔杆:“本来扇上题字还需加两文,但念在我与李先生的交情,一并全免了。” “那李某多谢小六了。” 李靖视她忽面露苦恼,转向身旁少年耳语一阵,少年歪头似一番思忖,稍顷亦附耳答复。 女孩眸光顿一亮,提起笔,于扇面上哗哗题了一行墨迹。 李靖自她手心中接扇,垂首近察,见那迤逦磅礴的山水之上,已然浮出半干未干,遒如龙蛇的八字。 ——饮马瀚海,勒石燕然。 赠未来的大将军。 . 大通坊虽不及都会利人二市璀璨彻明,然因圣人嫡次子齐王杨暕府邸居此,而杨暕性喜奢华,于王府前张结三座鳌山灯,耀目惊瞳,是故亦吸引不少游人慕名来赏。 “彩山煊煌至此,却不知其后征集多少役夫人力,费去民间多少钱缗。”房玄龄途经,不由于人潮哗喧中怅叹。 同行的长孙无忌往那鳌山灯视一眼,身旁于志宁搭腔:“幸而闻圣人欲南下巡幸江都,明年元日应无此胜景,未尝非一桩善事。” 房玄龄蹙眉:“圣人再度远游,只恐天下乘危者四起,社稷愈浊。” 何时能拨云见日。 男子蹙起的眉宇背后,掩藏不足为人道的感慨。 “玄龄又作何惘然?”一声轻笑倏而传来,三人循声望去,乃是一身青白襕袍的杜如晦路过,侧畔跟随一绯襦粉裙的少女,举着街头随处可见售卖的怪状青铜面具遮住脸孔,因夜幕幽微,愈发难以视清形容。 房玄龄道:“无甚,适才偶抒胸臆,恰教克明听入耳中。” “玄龄公忧国忧民,常将生灵安危系挂于心,如晦敬服。” 房玄龄不禁牵唇,与杜如晦望之轻惬,实则澄宁远澈的瞳眸对视,复抱拳揖首:“克明休要打趣,我等与李二郎有约一道观灯,恕先行告辞。” 别过杜如晦,一行青年穿行拥堵坊门,踱往喧声呼啸的利人市。 寻到李二郎时,他正与柴绍立于都会市一座席棚前,里间蒙笼幔帐,一盏盏白纱灯琳琅满目,陈列其中,许多人围聚棚内,仰首议论答案,俱是眉头紧锁。 灯上以墨字撰写灯谜,李二郎已猜出其间两道,低声与柴绍探讨另一谜底,瞥见三人遥遥步来,立即扬笑招手:“此皆乃小六所做灯谜,诸位来替我参谋参谋,这些谜面究竟作何解。” “那应当算不得难猜。”于志宁凭借辅导过李小六功课的经验,笃定笑道。 李二郎挑眉:“还未瞅过一眼,志宁怎敢断言?” 理解哥哥对妹妹的维护,于志宁选择退让:“是我浅薄了。” “我先一试。” 房玄龄率先上前。 十秒,房玄龄退后。 “房某认输。” “我说的罢。”李世民眉梢间竟颇得色,“我们小六的灯谜,就连房先生也能难倒。” 余下数人不禁惊疑,见其中一个灯笼上写道:“甚么植物最老实?” 房玄龄连猜几个都不对,于志宁亦败阵。 李二郎与柴绍对视:“果然,我家小六的头脑常人很难揣测。” “那究竟是甚么?”于志宁刨根究底。 “芭蕉。” “为何?” “因为——老实巴交啊。”李二郎笑弯了腰。 瞥见于志宁沮丧神情,李世民不再打趣,道:“我猜出了,咱们去寻小六兑换奖励。” 然而他们发觉家伙事犹在,颜料笔墨一应物什仍七零八落摊放案上,老板却早人去楼空。 李世民四下环顾,左张右望,仍不见李小六影踪,皱眉疑道:“半个时辰前还在此地,这小孩又跑去了哪儿?” “二哥,不好了!” 一道瘦弱身影拨开人群匆促跑来,众人定睛细瞧,原是惊慌失措的李智云。 “二哥,城门混进不少趁着取消夜禁乘机溜入的异族流民,四处调戏女子,我瞧见……瞧见,”李智云俯下身,扶膝喘着粗气,抬起手背抹去发际湿汗,“六娘跟杜先生待在一块,六娘被他们缠住了,杜先生在与他们理论。” “甚么?”怒火猝然上涌,李世民追问,“他们在何处?” “城……城南。” 脑海中掠过适才杜如晦侧旁女孩人影,众人心生焦灼,一刻也未耽搁,迅疾分头去寻。 . 李靖告辞前,李惜愿嘱咐他漆扇未干,一个时辰内莫要沾染他物,李靖应允,李惜愿复笑眯眯凑近:“那我往后还能见到小李先生吗?” 李靖实言相告,亦不虚辞敷衍:“恐令小六失望了,李某年前已接吏部文书,调任某为马邑郡丞,恐未来数年皆将不在长安。” 目见女孩顷刻溢出的失望神色,李靖心底竟生出不忍,抚慰道:“日后若是有缘,定能再与小六碰面。” 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她脑际忽冒出这句诗。 “是噢,有缘再见。”李惜愿重获欣然,长舒一口气,向渐次远去的男子重重挥手,“我等着和小李先生重逢的那一日。” 之后的李惜愿沉浸于接待主顾,还有观者见她擅于书法,付账后称毋须将扇上漆,光题字便好,她心下不禁暗自得意,同时又觉手脚酸软,忙得连头也无功夫抬。 若非有裴令瑜帮忙,她委实难以应付。 远处更楼响起悠远鼓声,李惜愿惊觉自己还未享受这元日美食,李世民倒随着柴绍逍遥远去,正懊恼时,阿史那云终于从酒楼生意中挣扎出闲暇,前来邀请两个女孩逛街赏灯。 手伸入囊箧中数了数今日收获,摸索出大致赚了不下五百文,李惜愿见好就收,拱手向余下的主顾表示抱歉:“今日要收摊了,各位来得太晚,恕不接待了。” 将铜钱装入随身携带的照袋里,挂在腰间打了个绳结,李惜愿心满意足地牵上伙伴们的手,连摊上的家伙什也忘了收拾,蹦跳着在灯市间穿行。 17、第十七话 街边食肆铺陈,刚出锅的糕点甜食层出不穷,白烟升腾。 李惜愿视线早被羊肉油饼绊住,跑去询价,得知一只竟需二十文天价后,当即爽快掏兜购买三只,数钱时毫无吝惜之色。 果然,钱现赚现花就是不心疼。 摊主分开以油纸包裹,热心递予三个等待得饥肠辘辘的女孩,忙了一天,大伙儿早觉腹中空空,嚼起来亦失了往日风度。 此油饼乃以羊肉一斤切为薄片,置入油饼各层,以胡椒、豆豉间隔撒入,再涂以酥油入炉火烤,食之既香且酥,上抹的白芝麻更是颗粒饱满,咬一口香气便涌入鼻腔。 一日疲累顿得缓和,阿史那云又请大伙儿喝紫苏饮子解渴,一路吃喝闲逛,腰间照袋鼓鼓囊囊,手边拎满美食纸包,此时的李惜愿只觉快活似小神仙。 三人还在摊上购了青面獠牙的铁面具,彼此往脸上互换着覆罩,相对嘲笑彼此尊容,在灯花下乐得前仰后合。 美好时刻总是短暂,听更鼓将至人定,游客亦已散去许多,裴令瑜家教严格不允晚归,遂率先告辞。 李惜愿恋恋不舍地与她别过,途经阿史那酒楼时,于门前停足,铺展开袖中绢帕,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二娘先回罢,我在这儿等哥哥来接我便好。”李惜愿抬首望她,“哥哥要是一直寻不到我,他会担心的。” 阿史那云知自家酒楼乃自西市去往李宅的必经之路,二郎寻不见妹妹,定会从此过,但留她一人在此处终不放心,便欲坐下与她一道等候。 李惜愿恐她阿耶催促,连声推拒,忙不迭摇手:“二娘快回去罢,这儿很多公吏巡逻,我不会有事儿的。” 阿史那云仍是担忧,又嘱咐酒楼看门叔公务必看护好李小六安全,方与小伙伴告辞。 李惜愿抱住膝盖静静等候,又怕李二郎寻不着自己,不敢跑远,片刻后困意上翻,便捂唇打了个呵欠。 视线渐趋朦胧,她脑袋一沉即将踏入梦乡,肩膀却被人一拍。 “李家六娘?” 来人似认识自己。 李惜愿揉揉瞳目,强打精神视向他,发觉此人有些面熟,身披鹤氅,束发悬冠,可偏偏想不起他名姓。 她懵懂问:“呃……郎君,我们认识么?” “城南乐游原上,观星台中,六娘莫非忘了?”青年低声提醒。 “淳风道长?”李惜愿一拍脑瓜,上下打量他装扮,冲他笑起来,“人们不是言,修道者皆需看破身外之物,道长也爱观灯吗?” “出世入世,本系一念之间,有何外物拘泥,况且淳风所修乃是入世之道。” 李惜愿蹙眉:“这话对我而言太深奥了,能否挑些肤浅的道理来讲?” “譬如?” 她转了转眼珠,选了个实际的:“不妨替我看看面相,我能否成为美食鉴赏大家?” “事实已具,还需多此一举观面相作何?”李淳风笑意顿生,从袖中取出两只红艳艳的果子,表皮带霜,“赠六娘两个柿饼,若你识货,美食鉴赏大家的名号便是名副其实。” 李惜愿不客气地接过揣兜里,又歪了歪脑袋,目光触及手边一物,忽站起身来。 她将手腕上荡着的古怪面具连绳摘下,踮起足尖,双手握其边缘,盖住他的面孔,嘴角忍不住漾出笑容:“那让我来助淳风道长的入世更进一步。” “这面具瞧来似乎更适合你,如此,便送予你了。”未料尺寸刚刚好,她仰首端详成果,满意地拍了拍手。 不远处看门叔公牢记掌柜娘子吩咐,瞅见被交代需要照管的李小六身边,赫然多了个眼生的道袍青年,两人一高一矮相距咫尺,正攀谈得热络。 唯恐小六遇人不淑,他心怀惴惴,终是踟蹰上前:“这位道长是——” “是我的朋友。”李小六未有分毫犹豫,径自答话。 朋友。面具后的李淳风不由展笑,女孩心性竟单纯至此,已然将仅仅谋面两回的他视作友人。 将礼物摘下收入袖里,他噙笑与李小六作别,在一声响亮的“再会”中,青年削薄的背影消失于人海之间。 李二郎各处匆促找寻,路过西市时本不抱希望,未料于阿史那家食店门前,意外捕捉见妹妹的行踪。 寻至李小六时,她正屈起双膝搁于阶上,仰面望月,一双爪子还抱着两只火晶柿子,形单影只地张口啃嚼着。 月色染上那张白莹莹的小脸,眸光盈亮,似盛满一汪清润水泊。 李二郎蓦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提步上前,急促呼吸稍得缓释,躬下腰俯视一脸无辜的李小六。 她正低头从照袋里翻拣帕子擦手,忽现一道影子笼罩阶前月光。 她循沿而上瞥去,腰系青珮,并一把嵌珠佩剑,一袭云纹翻领月白锦袍,那双眼眸形状犹如两片飞扬的鸟羽。 他唇畔微牵:“我们的小六小朋友在做甚么呢,教哥哥一顿好找。” “我在等哥哥带我回家啊。” 李小六自阶上弹跳而起,理所当然地向他张开双臂,少年心领神会,任由女孩扑进自己相对她而言温暖宽阔的怀中。 原先的切急顷刻烟消云散,李二郎抚了抚她发顶,扭头吩咐跟随而来的家仆:“去通知大家,我已寻到小六,诸位可来此地会合。” . 长孙无忌自东市疾寻至城南,略无停歇,待终于目见杜如晦时,后者已然请来公吏逐退流民,周遭重又恢复安宁秩序。 树顶乌鹊鸣啼,怀中女孩掩面紧靠其胸口,而杜如晦眸露忧虑,柔缓轻抚她抽颤的背脊,似在安慰惊魂未定的女孩。 长孙无忌伫立片刻,俄而踱上前,深行一礼:“杜先生。” 杜如晦抬目视他,似有些惊讶他为何再度出现。 “闻城南有流民寻衅,在下特来协助,如今既已无事,在下告退。” 杜如晦亦回礼:“有劳辅机关心,小妹确是受惊不浅,不过幸而官府来人及时,未有所伤损。” “小妹?”长孙无忌顿愕。 杜如晦唤身旁少女:“五娘,来与长孙郎君见礼。” 少女堪堪止泣,自他怀中退后,睁着红肿的双眸转身视向两丈外的长孙无忌,抱手躬身:“五娘见过郎君……让郎君见笑了。” 原是杜如晦亲妹,却因与李惜愿身形、衣着相似而教人错认。 自始至终,乃是一场误会。他缓缓松开袖底紧攥的手心,其间所泛出冷汗将欲洇透掌纹,而他竟此刻方发觉。 他向杜如晦与其妹辞别,于途中遇上遍市寻人的李氏家仆,随他赴往西市阿史那酒楼前,遥遥便见始作俑者李小六挂着李二郎的臂肘,微侧脑袋紧贴哥哥身畔,热情地向他挥动小手: “辅机哥哥——” . 如今皆大欢喜,一行人乘夜共同归家。 李惜愿紧紧牵着哥哥的衣袖不放,而李世民宽暖掌心亦牢牢回握,深恐一不留神,这只小兔又不知窜至何处去。 几人沿路交谈天下义军叛乱事,甚么杨玄感、翟让、李密、瓦岗,李惜愿虽时常在市井间耳闻,然于她而言略微缥缈遥远,无非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在场诸位青年俱对局势深为关注,当下互换见解侃侃而谈,不一而足。 李惜愿听得聚精会神,元夜的月辉倾落众人满身,她向东张望,复西瞥扫,眸光在几位青年的面庞之间徘徊顾盼,又凭自己过往的见闻进行了一番分析,自对话中总结出: 第一,圣人固然有雄心壮志,可惜志大才疏。 第二,杨玄感反叛失败后,又冒出瓦岗翟让、河北窦建德、江淮杜伏威等一干义军,如今四方风雨飘摇。 第三,乃是李二郎最后宣布的讯息:李渊已接圣人诏谕,不久后便将携李二郎外任晋阳留守。 李世民似不愿将沉闷的情绪早早渲染,有意待至末时刻方才告知诸友,眉目间虽含对将来之期许,亦不免蒙上离别的黯然。 “须教列位得知,长兄一家远在河东,家父半月后即领公文启程,世民将随同前往。”李二郎道。 隋之官制,官员外任郡守者,只允携一子同行,以防其拥兵自重,无所顾忌之意。 李惜愿忙扯了扯他袖管:“那我也去么?”她因是女孩,故而不在此列。 李世民低首望入她满溢期待的瞳眸,加深笑意:“你说呢?” 李惜愿忙不迭点头。 “倘使为兄偏不遂你意,你又当如何?” 李惜愿不上他当,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弧度,轻哼一声:“那我就把阿音强留下来,瞧瞧她是听你的,还是更愿意顺着我李小六。” “……” 李二郎果哑然。 众人不由作笑,俄而房玄龄掩口轻咳,道:“高侍郎日前亦告知玄龄,年后吏部铨选将下任命,玄龄与杜克明不日接诰赴任,也需与众郎君作别。” 古来知己最是难逢,诸位面上无不浮出怅色,适才畅所欲言的热烈便逐渐消逝,月夜凭空覆上一笼薄雾。 李惜愿见状,忙站出来调节气氛,眼瞳一眨不眨地盯视头顶那轮银盘,指道:“大家快瞧,好大的月。” 见众人目光俱被圆月牵引,她装模作样地闭上眼,十指交叉握拳,搁于下颌:“我要对月许个愿。” 李世民明白她的意图,随即将方才话题荡开,附声道:“小六有甚么愿望?” “我只想让大家皆失去一样东西。” “甚么?”众人异口同声,齐齐视她。 “烦恼!” 女孩笑容粲然,于元夕灯花下愈发明朗。 李二郎轻轻笑:“那我也许个愿望。” “不必许了,我猜又是济世安民,治国平天下。” 十个读书人里有八个这么想。 “非也,你猜错了。”李世民拍她后脑揭晓谜底,“能一辈子傻乐也是本事,哥哥愿小六能做个一辈子傻乐的人。” 李小六感动不已,随口揪住他身旁的长孙无忌询问:“那辅机哥哥也有愿望么?” “亦有。”他的唇畔衔了抹笑意,“望二郎得偿所愿,愿灿烂喜乐与你长此以往,长留在小六的心间。” 好棒的愿望! . 然而当李惜愿喜滋滋地归家后,腹中忽然作痛,须臾过去,唇边竟无端冒出许多红点,旁人瞧上去惊心触目。 她捏着铜镜悲伤自照,正琢磨其中缘故,李二郎敲门前来问候,望见此景,不禁深表同情。 忽然间有了灵感,遂提醒她:“你今日是否食了甚么忌口之物?” 李惜愿脑际思索半晌,刹那如电光石火,记忆瞬间浮现。 “是那两个火晶柿子——” 掌心一拍,她懊恼道:“我忘了,我对柿子忌口,不能食的。” 含泪将侍女端来的黑乎乎汤药咕嘟灌下,对着李世民爱莫能助的表情,李惜愿委屈:“淳风道长号称相术高超,怎连我不能食柿子也相不出来。” “这亦是予你一个教训。”李二郎揩去她唇角沾余的药渍,“他在告诫你,路边伸来的食物莫要随意接,哪怕是熟人也不可以。” 18、第十八话 全府为家主的外出赴任忙遍上下,李惜愿亦与瑗儿收拾自个儿的行装,闲时又恐李渊变卦拒绝允她同去,有意在李渊目光所及之处调弄素琴,院中对弈,装出大家淑女模样,将琴棋书画通展示毕了一轮。 就连万氏亦惊诧于她的变化,与李渊说起时,不免面带欣慰:“这孩子长了一岁,是懂事了不少,听着连琴艺也精进了。” 李渊抚须颔首,于屋外檐下遥观李小六端坐拨弦,举止俨然有几分闺秀仪态,双目视向万氏,语气感喟:“也是辛苦你教导之功,此前我竟不知阿盈能有这般文静时刻,待去了晋阳,还需劳烦你再行督促。” “夫君不知么,我早将阿盈视作亲女,母亲教诲女儿又有何辛劳之说。” 与此同时,李二郎亦抱臂打量着庭中梅树下弹琴的李小六,和长孙知非对视了半晌,憋不住笑:“也是难为了小六,枉阿耶在朝堂沉浮半生,今朝竟还能被她这拙劣伎俩骗过。” 李小六不理会他风言风语,将嘴一撇,偷眼觑向真正需要打动的目标。 瞥见远处两人嘴角皆不约而同上扬,目的达成,指尖也拨得累了,她起身便甩下素琴,朝李渊夫妇二人奔去。 “阿耶,阿娘,我已经练了一旬的琴了——”她满脸堆笑,谄媚求告,“能否允女儿……出去透一日的气?” 李渊顿觉中计。 “出去做甚?”他故意板脸。 李小六胆怯地颤动睫羽,朝阿耶作出一副可怜相:“我就要走了,想与师友们道别,也不可以么?” 李渊抚颌:“是该如此。” “去罢。”他大笔一挥放行,“莫忘了与虞秘监欧阳公表达感激意,你们师徒一场,亦是辛苦他们费心教导你。” 请家仆门外备马,李惜愿兴冲冲出府,依次向两位师傅,忘年友,以及平辈之交们告别。 众人无一不例外表达惜别之意,而虞欧二人除却不约而同退回李渊嘱咐她带上的补品,此外还各送了她一幅墨宝以示嘉勉。 她将一怀礼物抱回家的途中,脑海中仍旧回荡着今日师傅们予她的临别寄语。 「切记勤学苦练,不可有所偏废,你在晋阳有无荒怠,我日后一眼便知。」欧阳询拧起疏眉,严肃戒训。 「你若有疑问,可写信求教老夫,毋要得过且过,老夫有问必答。」这是虞世南的温和教导。 但李惜愿深知二位俱对自己满掬关怀,惟教育方式有所不同,于是各深行鞠躬,将脑袋埋至膝盖处,语气恋恋不舍:「小六全部记下了,定不敢教师傅失望。」 「你若自甘疏懒,我又何来失望。」欧阳询道,「我自当从来便无你这个徒弟,省了浊我清名。」 嘴硬心软。她暗自腹诽。 李惜愿早摸清欧阳询脾气,直接将威胁置若罔闻,露齿咧笑:「我才不怕,怕只怕到时师傅为我骄傲也来不及。」 「……何来如此厚颜之人。」欧阳询喉头一滚,尽力平缓胸腹。 归家后李惜愿将师傅们退回的补品还予李渊,将原话如实转述:“老师说,他们身体康健,精神瞿烁,就不劳这等贵重之物滋补了。” 与二人相交多年,李渊自是知晓友人性情,笑了一笑:“也罢,为父三日后即出发,你行装可俱打点毕了?” 李惜愿点头:“早都准备好了。” “你二嫂嫂需稍后方能动身,你可先将她一部分行装随身捎上。” “为甚么?”李惜愿不解,说好的一块走的。 李渊道:“听闻其外祖母昨夜殁了。” . 长孙知非疲惫归府时,夜已入深。 “今日有劳了二郎,早些睡罢。”她感激地向李世民微笑,眼底泛开乌青,苍白清容倏令他心生怜惜。 鲜于氏独子远谪不得归,因而丧事惟有长孙兄妹俩持办,李二郎自是不忍心妻子劳苦,于是主动同赴高府协理了一整日。 “你我之间何需多言,我年青力壮倒是不觉疲累,明日独我去便可,你自留在家中休养身体。” 长孙知非牵动唇角欲拒绝,话音未出便被李二郎堵住:“咱们夫妻同命,一体同心,休再说无用话。” 她不由扯了扯唇。 房门忽有人轻敲,李二郎揭闩启扉,见李惜愿垂敛双眸,孤零零站在门外。 兄妹俩心有灵犀,趁长孙知非未察,李二郎向李惜愿眨了眨双目示意,随即步出门:“我先去净房洗漱。” 闻见门页阖上,李惜愿轻手轻脚踱至长孙知非所在榻旁,拖凳一屁股坐了下来。 “近子时了,阿盈为何还不睡?”长孙知非柔声问。 “我失眠了,睡不着。”李惜愿向她睁大澄澄圆眸,“所以我就四处转转,不可以么?” “为何不可以?”她笑了一笑,忽又低首,“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且老人家已享高寿,阿盈实则不必安慰我。” 可女子眸角尚未干涸的泪痕尽被李惜愿收入眼中,她知晓年幼寄居舅家的长孙知非定与外祖母感情颇深,复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安慰。” 摊开紧握成拳的掌心,她将手伸向长孙知非眼前:“我是来给你送件礼物的。” 闻言,长孙知非抬眸,但见女孩细嫩的手心之间,躺着一个弯眉眯眼、形态滑稽的笑脸面人。 “这是……” “这是我今日在都会市的浮摊上买的。”李惜愿向她半咧嘴角,“你瞧瞧长得像不像我?” 长孙知非接过面人,握于手中翻覆端详,闻她话音,眉梢倏然展笑:“阿盈可比这面人好看得多。” “但我还比不上这个面人。”李惜愿未能因这奉承之辞开怀,反而故作落寞,“它能逗嫂嫂笑,我却没有这个能耐。我明白嫂嫂很难过,可我连让你在我面前自由自在哭一场的本领都没有。” “傻阿盈,我没有很难过,相反我还要感谢你呢。” “感谢我?为何?” 望着她闪着大大疑惑的瞳眸,长孙知非微笑抚摸她发顶,又捏揉那双柔软的脸颊:“感谢我的好阿盈让外祖母过了最后一个温暖又热闹的年节,不独令她不再有遗憾地离去,我亦不用因未尽孝心而过分自责,故而我很感激我们阿盈。” 她诚然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闻言,李惜愿倏尔释怀了。 自己似乎委实做了一件好事情。 “那我能抱抱阿音么?”她怀揣期待。 得到首肯,未等她打开双臂,李惜愿即被女子拥入清谧馨香的怀中。 “阿盈瞧上去也不快乐,是甚么事令你如此烦恼?”衣衫窸窣摩挲,发顶飘来长孙知非缓柔询问。 “阿史那云要订亲了。”李惜愿失落地垂下眸子,搓搓早已揉皱的衣角,“我不想她这么早就离开自己的家。” 长孙知非诧异:“你不是帮她家酒楼转危为安了么,为何又订了亲?” “她说这回她可以嫁给喜欢的人,所以多亏了我。”李惜愿闷闷地说,“但我一点也不需要这样的感谢,为甚么女孩子长大了一定要离开家呢?” 她弯腰脱鞋,连着袜将双足塞进榻上的被窝中,脑袋埋入膝盖,近乎泄气道:“我只是觉着,要是我们能一直不长大就好了。” “为何有此想法?” “因为长大了就不快乐了。” “看来阿盈不晓,我在这里便很自足。”长孙知非笑道,“由此可见,长大了未必不能快乐,阿史那二娘也未必不能在新家得到幸福。” “你真的快乐么?” “阿盈是觉得你哥哥待我不好,还是你不够喜爱我?”长孙知非温润的唇角衔挂笑意。 好有道理! 李惜愿顿而想通,恢复了以往的开怀,紧紧搂住女子纤细的脖颈,贴向她的耳畔,嘻嘻笑道:“自然喜爱,都喜爱到想和哥哥抢走阿音了。” “……” . 临近戊时,沿街酒肆均将闭户,明月悬空,几缕斑驳树影拨入窗牖。 拒过两名欲进阁中侍酒的披巾歌女,房玄龄视一眼垂眉自酌的友人,将叹息压回舌底,捧壶立身,亲为杜如晦斟盏。 “克明向以风流自命,我以为你事事看得皆淡,未料论豁达竟比不得我。”房玄龄目露揶揄。 杜如晦接盏攥于手间,掀眸视向他:“玄龄面上淡薄,恐心中悒郁比我只多不少。” 他复向房玄龄举卮:“公身负才学十倍于如晦,我况且如此,试问公目今甘心么?” 他此语问得锐利,房玄龄亦直视他目光,忽而一笑:“甘心如何,忿懑又能如何,除却私底与你对酌发牢骚,难道明日便能身披朱紫腰缠金銙么?” “时也命也,纵牢骚满腹,亦不过一江东流春水而已。”杜如晦饮至微醺,苦笑将杯中小月倾晃揉碎,曳出满眸波光清影。 ——克明王佐之器,栋梁材也,我今授你滏阳县尉一职,望莫嫌职卑禄薄,愿保令德。吏部侍郎高孝基如是与他勉励。 京兆杜氏,门第源深,且祖母出身太原郭氏,他自幼即被族中长辈寄予厚望,才名亦显扬于长安士子口中,如今等候铨选良久,惟候来高孝基近乎搪塞的言辞。 他不弃官微,只恨经书满腹,竟被敷衍作只配县尉一职。 而房玄龄境遇并不好于他,于羽骑尉闲职上羁系数年,一朝授以实官,亦不过领了一纸隰城县尉的调令。 一双知己,今俱成世间失意之人。 “无碍,至少今夜圆月清幽,足可相伴。” 正当此时,阁外忽传来一阵酒博士的低细劝声,似在阻一人进入:“小娘子莫要让小的为难,里间两位贵客俱已酒至半酣,您这般冒然闯入,恐不合时宜。” “那麻烦大哥替我通报一声,就说妹妹来找哥哥归家了。” “冒昧问小娘子,您是哪位贵客之妹?”酒博士惧怕出事,再三谨慎问询。 门外女孩似犹豫一瞬,随即答,“我说了你也不信,你不妨进去问问他们,他们定争着说是我哥哥。” 闻得若隐若现透来的熟悉脆音,门畔闲坐的房玄龄不禁扬出一个微笑。 瞥了眼窗扉边望月的杜如晦,由于距阁门较远,且神思远飞天外,未能察觉有人悄摸溜入。 待他意识回笼,卮中已空,欲旋身回案再斟一盏时,惊觉案沿一女孩正单手捧了只巨碗,另只手捉箸席卷盘中菜肴,风一般往嘴里扒饭。 青年顿愕。 “……阿盈?” 19、第十九话 闻声,李惜愿终于恋恋不舍地搁下箸筷。 嘴里还鼓囊囊塞着大米饭:“小杜先生。” 吞咽毕,她掏帕拭嘴,指了指案上一溜未动的肴盘,小声说:“我瞧你们光饮酒不吃菜,好多都没动过,太浪费了,我就想着帮你们解决掉。” 杜如晦笑了一笑。 此乃今宵他唯一发自深心的笑容。 “那我继续吃了?”李惜愿箸筷悬于半空,踟蹰着问。 “尽管食罢。”杜如晦将较远处的肴盘推至她伸手能及的位置,又唤了声酒博士,“劳烦按贵店招牌再端两道上来。” 视他欲往袖中取钱,酒博士顿眉开眼笑,李惜愿慌忙摆手拦阻:“不用了不用了,这些已经够我吃了。” 她吃得舌燥,又握铜勺舀了碗鲜鸡汤,仰脖咕嘟嘟灌下。 “阿盈不必心急,我与玄龄明日晡时欲为你与二郎饯行,届时又可享用一顿丰盛佳肴。”杜如晦边笑语,将手边绢帕推向她。 “可是明日午时我便要走了。” “不是后日么?” “听太史监的监候夜观星象,称说后日有大雨,因而阿耶适才说要提前了。” 杜如晦微讶,俄而了然颔首,视着李惜愿食毕擦嘴,拍拍衣袖起身。 “其实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酒足饭饱,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复咧开笑容,“未料到竟还能混一顿饭吃,多谢房先生和小杜先生的款待。” 她煞有介事地向二人鞠躬,房玄龄逗她:“不该唤哥哥么?” 意在方才门外她与酒博士的对话。 李惜愿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弯腰:“谢谢玄龄哥哥,小杜哥哥。” 酒楼外暮夜已深,人烟已稀,惟闻几声柴门间之犬吠,天外星斗闪烁未明。 房玄龄尚有公务在身,因而与他别过,便由杜如晦送李惜愿回家。 她照例将读书时不懂之处询问,而杜如晦亦予以细致解答,谆谆善诱,话音温缓。 此乃过去数年的惯例,李惜愿的小脑瓜常冒出许多天马行空的问题,这时李渊李世民均爱莫能助,她便会捧着书跑去求教房玄龄杜如晦。 二人不独学富五车,耐心更是首屈一指,久而久之,便成了她的御用老师,常能令她醍醐灌顶,自觉头脑鄙陋后发奋苦读一月,即便之后老毛病复发继续偷懒拒学,亦能让李渊欣慰不已。 她手中捏着从席上剩余的饮子,问得累了,才欲仰脖灌下,孰料指腹打滑,饮子悉数浇在青石板上。 “好可惜。”不过悲伤很快翻篇,李惜愿自我安慰,“这条路喝了我的饮子,以后都会是甜甜的。” 她摊开手:“小杜先生不想干就莫干了,不要勉强自己,永远不要为打翻的饮子难过,人生在世快乐才最难得。” 步履未停,杜如晦微怔:“我未尝有辞官之意。” “我不信。”李惜愿眨了眨眸,用探究的目光直视他的胸口,“你肯定猜不出,我会读心。” 杜如晦失笑:“我竟不知阿盈何时学来了这等本事。” “是李淳风道长教我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李淳风?” “一个本事高深的相士,但他还很年轻,你未曾听过也很正常。”李惜愿视出他的疑惑,神情认真,“我觉得以他的能力,将来名声大噪绝非难事,就像小杜先生你一般。” “杜某?”话题忽然扯向自己,杜如晦倏而明白她用意,微微一笑,“难为阿盈拐弯抹角宽慰我。” “我没有宽慰你,我说的是实话。”她正色道,“你和房先生一样,将来一定会并肩屹立于万人之上,所以请你一定不要气馁。” 「房玄龄每议事,则曰非如晦莫能筹之,房玄龄知杜能断大事,而杜亦知房谋略百出,两人互为知音,是历史上一段公认的佳话。在唐朝,每每谈及贤相之时,人们首推的便是房杜二人,这便是房谋杜断。」 脑海中的回忆忽而唤醒,她想起语文老师上课时的介绍。 房玄龄与杜如晦,将是两颗璀璨于初唐夜空的双子星,成为千古相传的贤相典范。 他将来要做宰相,还会是第一流的好宰相! 好了不起,走在前头的李惜愿恍然大悟,不禁冲他扬起一个粲然的笑容。 行过一道坊门,头顶遮天蔽日的屋檐骤然消失,视线开阔,皓月当空,掷下漫天银辉。 “阿盈何以如此信我?”顶着她崇拜的目光,杜如晦问。 “因为咱们小杜先生可是宰——相——根——苗!”她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有意将根苗二字咬得怪腔怪调,杜如晦不由洒然大笑。 他终于笑了。 “哎,那人好像辅机哥哥。”李惜愿刚松口气,遥望见不远处巷首,踱出一道长身素衣人影。 她小跑上前,定睛细瞧,果是长孙无忌。 “辅机哥哥,你是回家去么?” 长孙无忌目见女孩兴奋笑脸,作揖见礼:“是,不知小六有何事么?” 李惜愿指了指身后的杜如晦:“辅机哥哥家离我家近,能否劳烦您顺路送我一程?” 本以为这等请求乃顺水推舟之举,依长孙知非的温柔性情,她的哥哥应也不会是冷酷之辈,亦省得麻烦杜如晦再多行一段路。 不想他此番神色淡漠,眸睑掀阖,视了眼隐于昏烛间的杜如晦,唇畔衔了抹若有似无的微哂:“恐怕在下担不起这等好差事。” 言罢即向杜如晦行礼致意,在李小六愕然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怎么还嘲讽上了呢。 李小六当即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挠挠脸蛋:“看来我是撞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了。” “辅机应是有要事在身,并非有意拒绝阿盈所请。”杜如晦安慰她,“不过三里路程,不消小半个时辰我便能将阿盈送到,举手之劳而已。” “还是小杜先生最宽厚。”李惜愿向他发出了表扬。 杜如晦不由笑了笑。 将李惜愿送至府门前,她方欲与他招手作别,忽而,杜如晦似有惆怅,视着她向自己挥动手心:“往后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阿盈。” “可是地球是圆的,我们总会再见的。”李惜愿翘了翘嘴角。 回家后,杜楚客已等候晚归的兄长多时,正一人投壶作戏。 知他心境消沉,心性敏锐的少年不便多言,收起箭壶,未唤仆役,亲自为兄长取盏斟茶。 将热茶端予杜如晦,他接过道声多谢,此时方发觉桌上搁着一只陌生木盒。 “此是……” 杜楚客道:“李小六让人送来的,叮嘱我必得等阿兄归家才能打开。” 得兄长颔首,少年好奇伸手,掀动盒盖上的旋钮,开关嘭一声弹跳开。 其中赫然躺着一枚美玉。 杜楚客顿时讶愕。 「我家小六惯来知恩图报,莫看表面动若脱兔,实则心细得很,杜先生赠玉之举只怕瞒不过她。」 果然还是亲兄比自己这个假兄更了解妹妹。 杜如晦不由怔视半晌,眉目间浮出苦笑,敛盒收归屉中。 大业十三年春,李渊正式任山西河东慰抚,太原留守,领次子李世民与幼女李惜愿离开长安,奔赴晋阳。 与此同时,房玄龄与杜如晦俱接吏部调令,出京外任为官。 李靖亦奉命供职马邑县丞,携其一家老幼赴任。 而李惜愿两位密友阿史那云与裴令瑜,一位与宜仁坊安氏大郎订立姻亲,安家为粟特昭武九姓之一,世以经营典行为业,与阿史那云算得上门当户对。 李惜愿在酸涩告别好友之余,亦衷心表达自己的祝福。 “二娘一定要幸福,经营好你家酒楼,钻研几百道新菜等我回来。”李小六依依不舍地抹泪。 阿史那云不惟满口应承,另外赠了她一口通体黑渍的大铁锅,并称:“此乃我家酒楼数十年所用炊具,可谓无价之宝,无论甚么食材皆能生出锅气,滋味非寻常菜式可比。” 然而李小六吭哧吭哧扛着大铁锅与她告别时,再次得知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裴令瑜也订亲了。 “为何你们都要离我而去——”李小六可怜巴巴地说。 裴令瑜所嫁夫家乃其父裴矩故旧之子,姓李名德武,为人淳厚端重,李惜愿宽心之余,仍不免为自己被抛下而神伤。 “傻阿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也终究要长大,再者,我们又非音讯断绝,自可时常通信。”裴令瑜抚摸她拱缩的后背,如是安慰道。 . 抱着这股离别的伤感,李小六直至赴往晋阳的路上,方有闲暇问起将前一晚的纳罕询问李二郎。 “我是有甚么做得不好之处,得罪了长孙郎君么?”她搜肠刮肚细想。 “我怎知你。”李二郎道,“许是其外祖母故去,心情不佳。” “也是,是我不好,不该在这种时候打扰他的。”李小六自责地一拍脑瓜,瞳眸朝野外的旷景眺望。 李渊务求尽快到达目的地,因而一路轻车简行,遇夜则投宿驿站短短歇上半宿,其余时辰皆在赶路途中。 如此仅过大半月,一行人便已风尘仆仆抵达。 由于长孙知非还需留在长安处理杂余事务,过几日方能由其兄送至晋阳,李元吉亦随长兄李建成居于河东郡,因而偌大一座留守府邸,后院三重四进十余间卧房便空了许多。 因是初来乍到,且一路风餐露宿,李小六还忙于调整作息,未出门享受晋阳繁华风光,而李渊与李二郎却已对此地驾轻就熟,早将整日锁在房中睡得昏天黑地的女儿/妹妹抛之脑后,终日宴请游乐,结交当地士人。 待李小六反应过来自己错过了何等热闹之时,李二郎已然与半座晋阳城的豪杰打成一片,且皆已达成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之亲近。 李惜愿被晾了整整半旬,平白少了不知多少顿山珍美宴,伏在案上写信问候阿史那云与裴令瑜毕,便气鼓鼓地向李二郎讨要补偿。 “不急不急,眼下有笔更好的买卖,包管你原谅为兄。”李二郎满脸得色。 “甚么?” 李二郎遂一五一十与她道明买卖原委。 晋阳大族太原王氏为累积功德修建一座高塔,同时又为显扬门庭,张榜募集天下善书者当场比试书法,公认居冠者则为此塔撰写铭文,酬劳以千两计数。 “待为兄参赛夺得魁首,王氏定日日铺陈宴请,小六还愁腹中空空?” 听起来好有道理! 李惜愿向来容易被哥哥忽悠,当即连连称是,愉快地吃下李二郎所画之饼,并催促他刻苦练习以惊艳世人。 此时正是三春烂漫时节,莺飞草长,绿湖泛波,柳枝间缠垂微风十里。 一辆马车辘辘而行,途经晋阳城门时,一男子自车中撩袍落地,一袭青□□袍曳起四月徐风,神态洒脱轩举,黑白分明的瞳眸中映出这座初来乍到的巍然城池。 观他付过车钱后走来,门吏例行公事问询:“先生姓名,籍贯?” “在下河北巨鹿人氏,姓魏,名征。” 魏征自算囊中取出竹符呈予门吏,门吏验视无误后抬手放行。 “多谢。”道声谢,他信步进城,衣袍宽袖鼓鼓生风。 外城由缓流的青绿护城河所围,他正驻足举目望景,须臾,视线中闯入一匹受惊的马驹,足蹄迅猛狂奔,正径直向他冲来。 魏征躲避不及,伴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声,手足麻木,骤然陷入黑暗。 待醒来时,榻边竟坐了面生的一男一女。 男的约略弱冠未满年纪,目若晨星,女孩则更显稚嫩,一张脸蛋此刻低眉垂眸,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指。 “又得我为你兜底!”一片混乱中,他听见少年轻斥女孩。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二十话“恭喜李小娘子,拔得此次大…… 四壁简洁无饰,角落未燃炉香,反而为清苦药气所绕。 此处应是药堂。 魏征心底忖度着,那这两位是—— 视他终于睁开双目,女孩刹那松开搓红的双手,惊喜凑前:“郎君您醒了!” “……” 他双唇翕动欲言,却觉喉咙滞涩,遂掀起褥角,起身下榻寻茶。 “郎君莫动!”两双手齐齐将他按回榻中,女孩声音切急,“孙先生诊出您的左臂骨折了,不可乱动。” 魏征稍松口气,仅仅伤及左臂,写字与日常生活尚无大碍。 “郎君是想喝茶?”女孩试探着问。 他颔首:“劳烦小娘子。” 伴着一阵哒哒的足步声去远又回,道声多谢,他接过递来的茶碗一饮而尽。 此时他方发觉身上衣物质感有异,不由垂下视线望去,见已然换上一件崭新薄绸襕袍,将茶碗搁回边案,他蹙起眉梢:“魏某原衣何在?” “啊,我观郎君衣袍脏了,便拿去请人濯洗,先找了件我哥哥的为你换上。” 魏征谢过,终于想起问及两人身份,面露疑惑:“不知小娘子为何出现于此?” “因为……”李惜愿惭愧地耷拉脑瓜,瘪唇嗫嚅,“我就是不慎撞了你的小马主人。” “那这位郎君——”他又视女孩身旁少年。 “这是我的哥哥李二郎,他是过来帮忙的。” 原是给家里小孩惹了事善后的家长。 李二郎躬身抱拳:“小妹骑术不精,不慎伤了先生……” “我没有不精,那是意外——”李惜愿抗议。 李二郎瞪她,续向魏征道歉:“世民在此替小妹向先生赔礼,一切医药花费均由世民承担,还请先生静养便是。” “无妨,些微意外,世间常有,郎君与小娘子无需挂怀。” 李惜愿挠挠头:“不敢贸然阅视郎君竹符,尚且不知郎君名姓?” “某姓魏名征。” 闻言,李二郎未有如何反应,倒是李惜愿吃惊地张大嘴巴。 一双瞳眸忍不住上下打量,挑起的眉梢浮出不可思议:“你是魏征?” “哎,怎可直呼魏先生名姓——” 她小脸流露出惊诧:“这般年轻?” 李惜愿那仅含粗浅历史知识的小脑袋里,魏征是个拗直刚正的倔老头形象。 “魏某已年过而立,比不得这位李郎君五陵年少。” 但李惜愿并未将他和哥哥比,而是与她的刻板印象相较。 眼前的魏征端稳宁和,明亮光影攀爬竹帘缓移,逐渐映出男子朗硬峭拔的面庞。 只是好年轻哇。 看来百闻不如一见,一手资料永远无法被代替. 很快便至王氏赛书会之日,趁着侵晨时光,李小六便已起床整装,兴致灼灼跟随李二郎前往会场。 此处位于王氏所建塔前空地,琉璃瓦碧色涟涟,雕梁飞甍,于日光下巍峨耸立,饶是见识过长安万千风物的李小六,亦忍不住怔忡地眨了眨目。 隔着衣袖揪揪李二郎,她悄摸发表惊叹:“圣人见了也得言一声长眼。” “太原王氏乃自汉时即兴盛的累世门庭,世家富可敌国并不足以为奇。” 李惜愿点点头:“那你可得好好写,否则便配不上这等壮丽高塔。” “尽予我压力,小六为何不亲自下场参会?” 李二郎在此之前便已鼓动她报名,然李小六思量几番过后仍是踟蹰,理由是恐技艺不精,于众人眼前献丑。 李二郎微叹声气,自己这位妹妹虽擅于给予他人鼓励,却将自卑深埋心底。 她果断然拒绝,道:“我害怕听人评头论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她才不敢像一只珍禽异兽被众人围观点评呢。 视她坚决态度,李二郎闭口不再劝,便将话题搁置不再提。 此时与会者已次第到场,上至黄发古稀,下至如李二郎这般年青郎君,俱是各地远道而来的书法菁英。 王氏家主为一四五十余的锦袍中年男子,排行十二,气宇轩昂,拱手环谢众人捧场毕,身旁长随奉命当众宣布规则。 只听一声梆响,长随点燃一缕线香,约定香尽收卷。 李小六心口惴惴,屏息注视李世民敛袖束腕,蘸墨落笔,一面默默为哥哥鼓劲,眼珠一面转悠悠逡巡四下,观察他人作书。 由于铭文字体要求真书,即正楷,因而放眼望去,字皆端方清秀线形流畅,若非个中行家,恐难以视出水准高下。 “我怎么瞧着大家水平皆差不多。”一同前来观赛的李道宗咝一声,嘀咕道,“这该如何评?” 李道宗为李世民堂弟,李惜愿堂兄,素与李世民切磋军艺,此番偕行亦是为李二郎助阵。 “评判书法,则自笔法、结体、墨法、章法、内涵五面入手,需观骨架是否挺立,是否符合该字体行笔……”李惜愿难得好为人师,将擅长领域的所学讲与他听。 “罢了罢了,你莫讲了,听得脑晕。”李道宗摸摸下颌叫停,忽而瞥见李世民蓦然掷笔,曲腰捂腹,面甚痛苦状。 “二郎似是腹痛!”他惊道。 见势不妙,王十二旋即上前过问,李世民摆摆手,口中倒吸凉气:“无碍,只是这赛,世民恐参不得了。” 王十二顿露出惋惜神情,视了眼将将完成数个大字的书作,摇首道:“还请移步王某屋中休憩,再唤一郎中来看,郎君身体至重,比试亦不过怡情耳。” 李世民道:“恕世民虽无法参赛,不知可否荐一人代替?” “何人?” “舍妹六娘。”李世民抱拳。 王十二诧问:“令妹亦擅书法?” “胜过世民十倍有余。”他挑起唇梢,竟含几分骄矜。 王十二身畔长随不由面露难色,视向主人,插言道:“岂可令女子于大庭广众之下……” “休得多言。”家主略一思忖,抛去眼风喝止长随的嘀咕,随即转向李世民拱手而道,“王某初衷便是请一善书者撰铭,既然令妹亦精此道,便无拒绝之理,还请令妹速来。” 李惜愿正目光炯炯盯着李世民,但见他与王氏家主相互谦恭言着甚么,掂量他身体应是无大碍,心中稍宽,便见李世民向自己招手。 她以为哥哥有忙要帮,赶紧应声跑去,倏而手中被塞了一支兔毫,大脑尚未作出反应,李世民拍了拍她肩膀:“莫让为兄失望。” 旋身便无影无踪。 这算个甚么事儿! 在心里暗暗鄙视李二郎临阵脱逃的行径,李惜愿沮丧认命,打起十二分精神,抱着不能让人嘲笑的心态,使劲浑身解数,将平生功力汇聚于此时笔端。 观者席间,身旁众人见一女孩握笔参赛,顿时议论纷纷:“怎会是个姑娘?” “姑娘也能擅书?” “这如何能比得过这群成年男子?” 李道宗窥着李惜愿的专注小脸,扭头与李世民耳语:“小六能行否?” “我若不知她底细,岂能腹痛?”李世民勾了勾眼角。 李道宗醍醐灌顶。 线香燃至末端,王十二宣告终了,长随依次将字幅挂上屏风,供众人赏阅。 依照程式,需经名家们私下点评一刻钟时分,王氏家主端坐诸位,待最后宣布结果。 参赛者均有绢匹作为奖励,然魁首的揭晓最为引人瞩目。 点评者似对两幅作品优劣高低众说纷纭,正围聚一块争论不休,众人不禁猜测二者应是不分伯仲,故而迟迟不决。 “莫慌,咱们已有十匹绢为赏赐,算不得空手而归。”李道宗目见李惜愿紧张攥爪,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再者你本就是临时替二郎上阵,情势仓促未来得及作准备,这回败阵亦正常。” 李惜愿仍是不吭声,李世民眼尖,瞥见她掌心蹭出的汗迹,自算囊中甩给她一副绢帕。 “有甚可紧张?即便名列最末也算历练了一番,来了便是满载而归。”李世民道,“你的自信跑往何处了?” “我比不得你。”李惜愿承认,“我需要把你的自信分我一点。” 忽而,人潮岑寂,原先嘈杂归于安静,众人屏息,只待王十二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布结果。 他却未开口出言,而是撩袍缓步,一袭玄袍踱向观者席间。 穿梭人海,于千百双瞳目注视中,他步至李二郎身前,骤而停驻。 从身旁长随手捧的铜盘中取出一支檀木紫毫,袍袖挥转,伸向李惜愿瞳眸底下。 声音清亮:“恭喜李小娘子,拔得此次大会头筹。”. 结果宣布后半晌过去,李惜愿的脑瓜仍是懵忡。 “我?”她指了指自己,“我赢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会是我?” “为何不会是你?”李世民反问。 “因为……我总是觉得自己实力不足。”李惜愿小声说。 “那是你不够自信,此乃你的老毛病。”李世民微哂,闲闲后仰,“蟾宫折桂还不能说明小六的实力么?” “我担心是王家瞧我是个小孩,有意让给我的。”李惜愿蹙紧眉尖,吐露心底狐疑。 李世民轻呵一声,缓缓自胡床直起腰,稍往前倾,定眸锁住她满是踌躇的瞳目:“你且听为兄试作分析,令这场比试的魁首花落一个年未及笄的小娘子,本就容易引起公众质疑,王家又为何置名声于不顾,非得为你舞弊?”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她长呼一口气,重重点头,又像寻求肯定般追逐他神情:“其实我还是挺有能耐的,对罢?” “自然,为兄深知我家小六能耐,也不枉我腹痛一场。”李世民微笑。 李惜愿蓦然捕捉到了关键所在。 “哥哥,你不会是自一开始便打算让我参赛罢?”李惜愿刨根究底,“你又装腹痛,为的就是把我送上场?” “为兄不如此,小六又焉肯自信?我家小六天赋异禀,不可因妄自菲薄而就此埋没。”李世民道,“人生在世如若不多多尝试,岂不是白活这一场?即便明知前方将要碰头,也不妨尝试一下碰头的滋味如何,这亦是一门难能可贵的勇气。我努力至今,所为正是有给你碰头兜底的能力。” 好感动,李二郎终于说了为数不多的人话。 “可是原先你不是说……我比不过你嘛。”她忍不住嘟囔。 李世民将目光投向她的爪子。 李惜愿不自在地缩了缩,将指腹的薄茧藏入手心。 “我素来贪玩的小妹妹二更时分还在伏案习字,我无法想象除了真心喜爱,还能是为了甚么。” 李惜愿一怔。 原来哥哥知道,他甚么都知道。 “任何人都莫妄想赢过你。”李世民揉了揉她陷入僵滞的脸颊,然而笑容仍令她牙痒,“我家小六只能作我李二郎的手下败将。” “……” 又来!. 当李小六面前铺设一桌盛宴之时,目视白烟缭绕的鱼汤,香气钻鼻,幸福感顷刻攀至顶峰。 王家果于西阁设下筵席款待,李二郎作为唯一有闲暇的家长,亦陪同李小六出席。 李小六得意称:“这回你可是沾了我的光。” “是是是。”李二郎握箸伸臂,夹了只红羊枝杖塞她碗里,“小心烫口。” 红羊枝杖乃是红烧羊蹄,以文火缓缓蒸焖数道,半精半肥,送进口中时肉香四溢,肥而不腻,浓郁的酱汁顷刻舒坦全身。 她全神贯注地享用佳肴,耳旁李世民早与王十二相谈甚欢,两人推杯换盏,不消半个时辰便已酒至半酣。 观她闭目享受的姿态,王十二笑道:“瞧来李小娘子对这道肴馔甚是钟意。” “十二郎有所不知,我家小六无甚不钟意,但凡为能食之物,她皆来者不拒。” 又在恶意抹黑! 李小六抬眼怨视他。 王十二却善解人意地打趣:“那李小娘子撰写铭文时,王某必得好吃好喝提供,李小娘子方愿意使出全力。” “嘿嘿。”李小六咧嘴,“其实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写的,不能白食郎君这么好吃的红羊枝杖。” 王十二忍俊不禁,与李二郎相视一笑。 举卮与客敬酒,他复吩咐侍立长随:“既然这红羊枝杖风味甚佳,令后厨再做一道与魏先生送去,魏先生远道而来也是不易,素闻其于吃食上颇有研究,应亦喜爱这道肴馔。” 李惜愿小耳朵竖起,警觉道:“魏先生?哪个魏先生?” “便是不久前才至晋阳的魏征魏玄成,若非玄成遭祸损伤左臂,此时亦坐于席上,恰好与二郎及小娘子引见。” 她面色一白,讷讷道:“那可真是不巧了。” “是不巧。”王十二道,“王某实言相告,那位书法与娘子不分伯仲,评者斟酌良久方定出名次者,正是魏玄成。” 王十二口吻惋惜,无意中瞥见李惜愿默默垂首,一语不发地扒饭。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话“我哪里能与哥哥相提并论…… 城郊南山间一座道观,清幽空寂,鸟雀三两啼鸣。 魏征洗漱毕,披衣踱出观门散步,舒泛筋骨。 庭院中两行桃树落英缤纷,树下两名道童正弯腰清扫花瓣,遥见他渐近身影,行礼问早:“魏先生。” 此座道观乃是他暂居之所,魏征弃家四海云游,若非城门口横生意外,便早该启程动身。 “玄成先生!”一道绯色小人影忽而窜入庭中,猝然立于他身前。 “李小娘子。”他欠腰行礼。 李小六大大咧咧地提了提手中物,魏征视清那是一溜雕花食盒,道:“我来寻玄成先生用膳。” 此时天色方亮未久,山中早膳清简,仅一盘小粥,一道佐菜,一张胡饼足矣。 宾主坐定,李惜愿掀开食盒盖,已然失去热气,她不好意思地抚抚鼻尖:“时辰长了不好吃了,我再去热热。” 魏征未及拦阻,她已腾地跑向后厨热菜,他不禁敛闭瞳目叹息,想起山路崎岖,马车难行,女孩徒步上山定花费许多力气,却又不知这股劲头是为了甚么。 李惜愿热毕饭菜捧着食盒回来,却见案上粥饼未动,魏征似在等她一道用食。 “玄成先生,这是我家最擅厨艺的袁婆做的黄笋烧豆腐和松树蕈面,你尝尝看。”她有意强调“最擅厨艺”这四个字,颇有几分自豪意味。 “谢娘子美意。” 书读多了人越讲礼就越无趣,她算是发现了。 她向他漾起笑容:“这么喊太生分了,玄成先生可以唤我小六。” “……小六。”魏征自认绝非易打动之人,然面对女孩灿烂洋溢的脸庞,如一道暖阳驱散山间缭绕雾霭,令他唇角不由上扬。 不知为何,目见他的笑意,李小六竟喜出望外。 她竟然和魏征同桌吃饭了耶。 “快食罢,否则又要热了。”视着女孩自顾自傻笑,魏征友善提醒。 “唔。”李小六老实扒饭。 须臾,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魏征:“我能尝尝那个吗?” 他循沿望去,见她所指乃是那碟搭佐稀粥的醋芹,牵了牵唇:“只要小六不嫌弃,大可随意食用。” 一筷下去,李小六双目顿然放光:“玄成先生,你家的醋芹也太好吃了!” “……是么?” “酸酸甜甜,又鲜美提味,原来玄成先生平日里享用着这般好东西。” “你喜爱便好。”魏征道,“醋芹腌制简易,可存放久长,兼具独特风味,于魏某而言胜过山珍海宴。” “玄成先生真了不起。”李小六情不自禁送去一个大拇指。 “魏某有何足以称道之处?” “玄成先生会做绝世美味的醋芹,你理应为此感到骄傲。” “看来魏某若靠此手艺摆摊售卖,至少还有小六捧场,不愁生计了。” “那我日后能再来玄成先生这里蹭饭吗?”李小六充满希冀,双目盈亮。 他却摇首。 以为是他对自己多有叨扰心生不悦,李小六连忙解释:“我每次都会带好吃的来,不会吃白食的,若是玄成先生不喜欢外人打扰,那我……便不来了。” 魏征一笑:“非为此,只是魏某臂伤稍痊,便该离开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和她道别。李小六闷闷地想着,失落的神情落入魏征瞳中,宛然一只欲哭无泪的委屈小兔。 他并非如水温润的性子,却仍耐心宽解这只兔:“魏某飘荡四海渺无凭依,晋阳虽好,非久恋之家,魏某此番路过,本就非为长留而来。” “那玄成先生是*为王家的比试而来的么?”李惜愿蓦然发问。 视着她忽裹惭愧的瞳眸,魏征明了其意,摇摇头:“娘子不必道歉,不过是偶然起意罢了。” “可是如若玄成先生不曾受伤的话,赢下比赛的就是您了。”她低下头,“所以,都是我的错。” 话至此,她再次扬起脑袋:“那我把撰写铭文的机会还予玄成先生,这理应是属于您的。”. “你五更兴冲冲起榻,便是为了去南山寻魏玄成?”李世民指尖落下一子,蹙眉问。 李道宗正于院中亭下与他对弈,见李惜愿迈上台阶,挪过身旁一把小凳塞予她。 李惜愿拾凳坐下,点点头:“对啊,我已经和玄成先生结为了好朋友,我们还交流了王羲之的笔法。” “好友?”李世民怀疑地打量她,“交友能如此迅速?” “难道你不是么?”李惜愿反问。 似乎也不遑多让。 李世民阖唇,再落一子。 “你还同他讲了甚么?” “我言,愿将这个第一还予他。” “玄成答了你甚么?” 「不必了。」面对女孩诚恳的歉意,彼时魏征笑了一笑,「愿赌服输,比不过小六便是比不过,魏某岂是无赖之辈。」 “可惜玄成先生就要走了,我才和他做成朋友。”李惜愿遗憾道。 李世民从果盘中剥了一只金黄枇杷,汁水四溢,她毫不客气地自手里接过,这时仆役小步跨来,交予他一封信,又附耳小声低语。 他迫不及待拆信阅览,目光于字行中逡巡,唇梢悄然上扬。 “谁的信,写的甚么?”李惜愿与李道宗双双好奇探身。 李世民迅速塞信入袖,眉头一翘:“干你们甚事。” 李惜愿忍不住翻一白眼,默默吃枇杷。 “罢了罢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李世民终是憋不住,主动道,“阿音告知我一好消息。” “甚么好消息?”她起了兴致。 “阿音在信中言,不出一旬便能抵达晋阳。” “好耶!” 语未竟,李世民挽唇视了眼她狼吞虎咽的做派,衔了抹笑意:“所以你还是珍惜罢,以后剥好的枇杷便轮不到你了。” “放心罢,你剥的阿音才不吃,她只吃我的。”李惜愿向他眨眨眼,“我们女孩子之间的默契,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李世民无言以对,耳边李道宗催促落子,他顺便换过话题,“你最近又将有笔大生意,你知否?” “甚么?”李惜愿两耳竖起。 “我赢了。” 最后一子定下乾坤,李道宗懊恼声骤响,李世民挑眉微笑,“裴玄真之母观了你的书法与画作,据称爱不释手,欲请你为她作一幅屏风,不知你是否愿意?” 原来是两日前,李渊从裴寂口中得知李小六夺得魁首,成为王氏座上宾,自是乐得直拢须髯。 裴寂与李渊素有交谊,此番同地为官,感情殊为亲厚。 于此时,裴寂提及老母喜爱唐公千金书画,故欲求一屏风之事,李渊自然满口应承。 固然很怀疑“爱不释手”的真实性,但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于是李惜愿美滋滋地将活揽了下来。 “裴老夫人既然看重你,你便当兢兢业业,尽善尽美将之完成,不可偷懒,可记住了?”她趁此机会向李渊敲诈了一批新笔墨,李渊应承的同时不忘叮嘱。 裴寂乃他至交,素以“裴三”亲昵相称,因而他对此亦殊为重视。 李惜愿点头如捣蒜:“记住了记住了,阿耶放心便是。” 万氏笑道:“出息了,竟能在几十人中脱颖而出,咱们阿盈是真的长大了。” 虽并不想长大,但她情知万氏是在夸自己,遂喜悦附和。 李渊赞许颔首,从上往下端量她一回:“我也万莫料及,这孩子竟能替咱们增光。” 李小六龇牙直乐。 与此同时,她也收到了来自欧阳询的信函。 欧阳老师先扬后抑,在肯定了李小六未辜负期望辱及师门之后,话锋陡然一转,斥其为何已至晋阳这许多时日,不曾寄来一封书信。 李小六慌忙搜肠刮肚找寻借口,提笔回完信,又予虞世南寄去一封问候,向其汇报近来的光耀事迹。 然而她到底还是未收到虞世南的回音。 李小六悻悻然以为虞老师朝务繁忙无暇分身,并不知彼方如何动荡,遭遇种种,此间暂略不表. 自长安至晋阳,一路春日酽浓,约略行过一月。 长孙无忌勒缰下马,候在门口的侍者躬身行礼,又将马牵去一旁。 步入这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内,穿过前厅,踱进正中,一座磅礴石壁倏尔映入目帘。 石壁下少年低首磨墨,其旁摆放一架木梯,女孩扒着墙面站立于上,矮稚的身影背向众人,小手攥握一支硕大的紫毫,正一笔一画于石壁上慢吞吞地书写文字。 「夫君,我早觉着杜郎君不错,可惜咱们……」脑际浮出李渊自长安启程的前日,他恰巧在李家作客,杜如晦前脚辞别出府,后脚便闻万氏与李渊闲话。 「着紧甚么,阿盈尚且年幼,我李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儿。」李渊笑着视了眼宾位上的长孙无忌,嗔责万氏,「你也不瞧瞧这儿还有客人,休再将家事提起。」 “辅机来了!”正忙于为妹妹打下手的李世民陡闻足步声,抬首笑道,“我朝思暮想,可算将你盼来。” “辅机哥哥!” 李惜愿骤而停笔回首,居高临下地冲他摇手。 不想紫毫笔端沾染的墨汁随动作幅度滴落,溅至李二郎衣袖挽起的小臂。 “你且看着些,莫要伤及无辜。”李世民取过绢帕擦拭,一面叫苦。 “阿音何在?”未顾得上搭理闯祸的李惜愿,他复问长孙无忌。 “阿音马车随后便至。” 语未竟,便见长孙知非抬足跨入,李惜愿瞳眸顷刻绽亮,兴奋挥手:“阿音——” 冷不丁,又是一阵墨雨降落。 李世民无端被淋了两回,旋即取笔往砚中蘸饱浓墨,撩袍三两步爬上木梯,抬手便往她脸上抹:“一遍是无心,两遍可是故意了,看哥哥怎么罚你。” “嫂嫂救我——”李惜愿忙不迭窜下木梯,揪住长孙知非披帛,直往她身后躲。 “二郎!”李世民随后追来,长孙知非喝止,“你跟阿盈计较甚么。” “阿音不知,我这件衣裳乃是今日才上身,你且瞧瞧被小六污成何样。”李世民抱怨。 “这还不容易。”李惜愿凑上前,干脆利落地在他袍衫上添了几笔,拍拍手,“这样可比之前丑衣好看了不知多少。” 众人视去,见她沿着沾染的墨痕画了朵墨荷,出水芙蓉,生机盎然,较原先委实更出彩。 “你说甚么是丑衣?”李世民却仍不依不饶。 “略略略。”李惜愿再次躲于长孙知非身后,踮脚向他挑衅。 长孙知非连忙从中调停,拽住李世民小臂,拉起偏架:“二郎莫要孩子气,我一路奔波腹中叫唤,咱们且去用晡食。” …… 李世民避开闹市,择了家地处较为偏远的酒楼,且定了所密闭的包间,李惜愿正奇怪,他却道:“今日为兄还宴请了一人。” “我认识么?” “不识。”李世民摇首,“在场者惟我识得。” 那便是在晋阳结识的。李惜愿腹诽。 李世民手笔向来大方,将招牌尽数点了一遍,又唤酒博士端来一石美醅,酒李惜愿不感兴趣,惟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一道道添置的菜肴,写了一日铭文的小腹早已提出了抗议。 虽王氏家主兑现承诺每日设宴款待,然李世民乃识趣之人,坚称不用,同时为作补偿,每晚必带李小六吃一回外食。 此店特色乃是鲇鱼豆腐,酒博士将陶盖揭开,鱼香味随雾气盘旋上升。 望之青绿乃葱齑,嫩黄乃姜末,红椒紫蒜,方形豆腐,沸腾的白汤中掩映灰鱼,光瞧着颜色便已赏心悦目。 李惜愿眼巴巴地注视着食盅,可李世民延请的客人姗姗未至,她再眼馋也不能率先动筷。 “怎么还不来?”足足盼了半个时辰,李惜愿神色怏怏地问。 “莫急。”李世民淡然道,“狱规森严,不可随意进出。” “啊?”李惜愿怔住。 李二郎竟然请了个犯人。 “怕甚么,刘先生又非亡命之徒。”李世民瞥了眼下意识缩脖子的李小六,“其因受姻亲李密叛乱牵连,是故蒙受牢狱之灾。” “你若实在急不可耐,自可先食,想他亦不会怪罪你。”李世民又戳穿她小心思。 “等等也无妨,我也不是那般无礼貌之人。”她讪讪。 万氏千叮咛万嘱咐她务必做个淑女,便需自觉向长孙知非看齐。 刘文静于酒博士指引下进入阁子中时,甫推开门,便见女孩手托双颊,原先百无聊赖的神情顿然一扫而空,似是盼来救星,唇角朝自己咧了咧。 李世民随即起身相迎:“刘先生快入座。” 刘文静行叉手礼:“劳二郎久候,望恕刘某罪过。” “辅机,此乃晋阳令刘肇仁先生。”李世民复向刘文静介绍,“这位乃是世民少年好友,妻兄长孙辅机。” 三人见礼毕,李世民吩咐酒博士将阁门阖紧,刘文静坐入席中,意识到女孩一双眸子正朝自己转悠悠徘徊,不免扬唇失笑:“想这位应是二郎之妹?” 李惜愿观他姿仪秀俊,举止雍容,目光一时舍不得挪移。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挪过半边身躯,将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又伸手捅捅她,李惜愿方才如梦初醒,挠挠脑袋:“啊,刘先生真好……聪明,我就是二郎的妹妹小六。” 刘文静笑了一笑,眸中流出和蔼柔光:“二郎妹妹机敏聪慧,肖似二郎。” 好会说话。 但面上仍是要佯作谦恭:“刘先生谬赞了,我哪里能与哥哥相提并论,哥哥比我聪慧过甚。” 懂事了。李二郎受用地拍拍她的小肩膀。 “二郎天纵奇才,神武雄豪,可比肩于高祖魏武,六娘毋须与他相比。” 然而李小六不知是哪位高祖,也琢磨不出魏武,待回神时,三人已然进入正题,询问对于时局之所见。 瞧来刘文静韬略满腹,谈吐亦是口若悬河,李世民连连信服颔首,待他执以师礼。 叉了块垂涎已久的鲇鱼豆腐,李惜愿心满意足地咀嚼下肚,边将三人言谈在脑瓜里作出总结。 刘文静认为方今李密围攻洛阳,皇帝远在淮南,四野躁乱,若能高举义旗天下不难平定。况且而今许多百姓赴晋阳避难,若是聚集可得十万之众,如此乘虚入关,不出半年帝业可成。 然而李世民担忧李渊不愿松口,刘文静遂道,可与裴寂共同谋划,后者妙计频出,兼与李渊情谊深厚,不愁令尊无动于衷。 晡食结束,饭菜俱落入李惜愿腹中,长孙知非一路舟车劳苦,此时终于得以饱餐一顿,惟余三位男子不知总共夹了几回箸,霸业王佐之道却论了一筐。 归家后李世民照例先洗漱,回房后静倚胡床,等候长孙知非梳洗归来。 他翻阅手中书籍,烛火曳动思绪,正闭目思索间,门吱呀一声骤开。 一阵脚步声哒哒跑进来,李世民抬目视去,李小六伫立床首,朝他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 “哥哥,你能不能早点儿造反哇?” 第22章 第二十二话“你在地上写自己名字做甚…… “小六很急?” “都说出名要趁早。”李惜愿振振有词,“哥哥要把握年龄优势。” 李世民搁下书卷,侧首支颐,噙着笑视她。 须臾,他问:“为兄要造反,小六怕否?” 李惜愿不假思索反问:“那你怕不怕?” “你觉着呢?” “哥哥说过,即便明知前方将要碰头,也可以有尝试碰头的脾气,我们活着快乐第一。”李惜愿哒哒走至他胡床旁边,摆手驱赶,“位置不够了,你过去一些。” 李世民半起身挪出空位,她一屁股坐下。 躺下腰,两人后脑不约而同枕于叠起的双手,一大一小,半躺着望向窗外的浩瀚星空。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李世民兴之所至,张口朗诵,“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好美的诗哇,是哥哥你写的么?” 李世民摇首:“作者乃是魏武。” 李惜愿干笑:“长知识了,这个姓魏的诗人我还从未听过,不过他写的诗还是挺不错的。” “……” 李世民瞠目结舌,又因早已习惯,委实懒作解释,只央求道:“请小六务必多读读书罢。” 李惜愿不以为然,眨眨眸:“我连身边那么多人都了解不过来,何必去管史书上的人,他们太遥远了,也与我无关。我只想好好把握和亲朋们的友谊,他们才是我真正需要在乎的人。” 道理也无错,李世民遂不作反驳,就着初始话题接续:“那你实话与哥哥讲,若是哥哥造反有个三长两短,你该如何?” “跑路。”李小六干脆回答。 李世民大为受伤:“我再予你一次机会。” “那——”李小六转了转眼珠,“我就带着阿音跑路。” “我与你开玩笑的。”抢在李世民面露惆怅之前,她嘻嘻笑道,“哥哥忘了么,那日你带我去乐游原观星空,我同你讲的话。” “我李小六一万个相信李二郎,哥哥撸起袖子加油干,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不等李世民答语,她扬起小拳。 李世民不禁腾出右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 “二郎与阿盈在看星星?”一阵栀子花清香忽至,长孙知非裹着寝衣踱进门,于胡床前停下足步,俯身视向二人微笑。 “对哇。”兄妹俩一齐往左挪了挪,为她留出空位,“阿音和我们一起看吗?” 长孙知非于是亦半躺下来,中间夹着满脸幸福的李小六,季春夜萤火溶溶,月色盈盈,晚香玉的馨甜气息若有若无萦绕鼻尖。 “阿音这一路可有食饱睡稳?”李世民忽过问。 “有哥哥与仆役一路护送,并无坎坷。” 提到长孙无忌,李惜愿霎时抖擞精神,一骨碌侧身,澄亮双眸一眨不眨视向长孙知非:“辅机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气?” “何出此言?” “他今日一整天都未曾与我说话。”李惜愿苦恼地说,“会不会是因为上回我得罪了他,他莫不是记到了目今罢。” 正因极其珍视友谊,故而被朋友误解的滋味在她视来才最糟糕。 长孙知非早将她性格摸透,抬眸与她炯炯双目对视:“阿盈莫多想,哥哥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更何况有谁舍得生我家阿盈的气呢?” “可他都不曾与我打招呼。” “想是今日未有合适时机与你攀谈,改日我请他来家中,与阿盈将误会说开,莫再为一件琐事而徒增困扰。” “我就晓得阿音最好了。”李惜愿抱住她手臂贴了贴。 “既论及辅机,我与他年岁相当,却已与你成婚逾年,他倒形单至今,平日我也不好问起,你是他妹妹,可知这是为何?”李世民倏尔发问。 有故事。李惜愿八卦之火再度点燃,耳廓竖起。 长孙知非道:“想来是习惯了,习惯于孑然一身。” 李世民暗笑:“那他恐得孤身至何年何岁,须知若我不成婚,又何以遇上此生心上人。” “咦~~” 李小六捂脸嫌弃,长孙知非撇过面颐微咳,荡开话题:“今日我观刘先生胸怀深谋,所言俱为恳切之谈,二郎若欲起事,不可无刘先生。” “刘先生甘冒大险,向我告以肺腑之言,我自是铭感五内。”李世民摸摸下颌,“阿耶手下掌有数万兵卒,再募十万众,已具逐鹿之力,只恐阿耶心怀谨慎,不肯从我意见。” “闻裴宫监与阿耶情笃,二郎不妨多与裴宫监交往,时常动之以情,借他入手可事半功倍。” “我正有此打算,那明日我再行宴请,将刘先生与裴玄真一并邀来。” 计划既定,此时身旁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李二郎偏头瞥去,李小六已是眼皮敛闭,诸事不省,酣然进入梦乡。 有哥嫂在旁的体验就是令人安心,李小六睡得踏踏实实,满足地翻了个身。 床头金兽络格飘出丝缕熏烟,白日里过于活跃的大脑却带着她进入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梦境。 「从今往后阿盈便住在爷爷家里。」年轻时髦的女子拎着一只小皮箱,扯回被身边女孩肉手紧紧拉住的衣摆,「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记得乖乖听爷爷的话,不许打电话来哭鼻子。」 女孩听懂了她的意思,爸爸妈妈都不要她了。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总不好拉着妈妈不放,求妈妈不要把自己扔下。 她试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所以她只是松开了爪,安安静静地接过小皮箱,向转身离去的妈妈摇了摇小手,眼眶红红。 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每天放学的时候,女孩看着同学们都有爸爸妈妈接,她只能垂下羡慕的眼神,拽紧自己的小书包带,一个人过马路回家。 她好孤独啊,爷爷的老式住宅区没有同龄小朋友,也没有人可以陪她说话。 直到有一天,爷爷送了她一管毛笔,一本字帖,她从此跟着爷爷一起学习书法。 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关在房间里躲一整个下午,等到一沓习字纸写完,就已经是繁星满天的晚上了。 对女孩来说,这真是一个排遣孤独的好办法。 后来她越写越上道,终于完成一幅爷爷都说很棒的作品,于是屁颠屁颠地打电话给妈妈,请她来爷爷家看自己练了这么久的成果。 她记得妈妈只是说不许打电话哭鼻子,但她只是想听听妈妈的夸奖,所以应该没有关系吧。 可是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对面蓦然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哭闹声,妈妈匆忙的回答被淹没在他的喊叫里。 她说妈妈再见,然后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按下结束键,女孩把爷爷的手机放在茶几上,盯着桌上的纸幅发呆。 上面写着诗经的《蓼我》,她翻遍爷爷的藏书才找到这首夸爸爸妈妈的诗,古色古香很有文化,她以为他们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来接她回家,可是他们连来爷爷家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她好想有一个温暖的家,就像班上的其他小朋友一样。 可她的爸爸和妈妈一个也不愿意来接她。 把纸幅揉成一团扔进楼下的垃圾桶里,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女孩看着蚂蚁忙碌搬家,想到明天就要下雨了,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伞。 “瞧,一言正事,小六便睡着了。”她盯着蚂蚁走路入了迷,耳畔忽响起少年的嘲声。 话音适落,李小六旋即睁目,滚着乌溜溜的瞳珠出声抗议:“我未睡着,我在听。” 李二郎哂笑,起身从榻上抱来一床被褥,手一松抛往她身上。 长孙知非将被褥抖落展平,从头至足给李小六盖得严严实实,摸摸她的额头:“阿盈今夜就在我们屋中睡罢。” 李二郎吹灭蜡烛,展臂拢闭窗扉,背手倾身视她,笑意浮现于脸颊眉梢:“晚安,祝我们小六有一夜好眠。”. 圆满履行王氏铭文的任务,李惜愿又马不停蹄奔赴裴府,将事先允诺裴寂的屏风画毕。 得到满当当一袋钱的酬劳,她又连轴转跑向另一户人家,应邀为这里的老夫人韩氏完成一架新屏风。 说来乃是缘于裴母好客,隔三岔五便爱操办宴饮,且将新落成的屏风向宾客不无炫耀地展示,韩氏一眼便对屏风上的字画心生喜爱,询问主人作者名姓。 裴母欣然告知,韩氏遂请她牵线,于是作成了这笔生意。 得到认可的李惜愿喜滋滋地来者不拒,登门后,韩氏对她多有关照,时来嘘寒问暖,颜料笔墨亦均已齐备。 询其偏爱春景图,李惜愿便琢磨着画一堤杨柳,再绘群燕以迎老年人的喜好,正专注地勾线描摹之际,后方自远及近传来一阵足步声。 她转过脑袋,瞥见一张英朗秀挺的少年面廓,端着茶碗搁在旁边的高足案上。 “家母唤我来请小六妹妹喝茶。” 李惜愿眯了眯目,脑海中这张面容竟有些眼熟,似在何处依稀见过。 观女孩定定地端量自己,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咳道:“你瞧我做甚?” “我怎么觉着在哪里见过你。”李惜愿蹙眉思索。 少年发出自嘲:“许是相貌平平,与普罗大众面目多有重合。” “别否定自己,你长得很出众。”无视少年赧色,她肯定地说。 有优点就得当面夸,这是李小六秉承至今的人生信条。 “……多谢。” 少年视她怔立不动,伸手取过一只莲花瓣形盏,接了碗清茶递予她:“小六妹妹请喝茶。” 李惜愿咕噜噜饮下肚,捏着茶碗追问:“郎君唤作甚么?” “某姓李名敳。” “哪个爱?” 少年心知讲不清,随即拿过她手中毫笔,在地砖上一笔笔写下敳字。 “便是这个敳。” 李惜愿定睛细瞧,只觉也是难为他家长想出这个名字,从小到大一定难倒了不少人,不禁摇摇脑袋:“太生僻了,若是旁人问你,你一个个解释肯定很累。” “……也无人如你一般追问我如何写。” 确信记忆中并无拥有如此生僻名字的熟人,李惜愿放下心来,继续拣笔绘画。 李敳凑过来,端详着绢布上细密的颜料纹理,不由肃然起敬,啧啧道:“我最佩服便是能写擅画之人,你还挺有能耐。”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之物,无甚稀奇的,你一定也会有。”李惜愿想起李二郎的话,收敛呼之欲出的得意,随口问他,“你有甚么爱好么?” “我啊。”李敳扬起眉梢,“我擅长打猎。” “我也会。” “真的么?”他顿然来了兴趣,“你也会打猎?”” 李惜愿翘了翘唇角,语气不无吹嘘:“你一定猜不到罢,我打马球也很厉害,下回我们可以一块玩。” “那你委实是文武兼修,六艺俱全,佩服佩服。”李敳发自衷心地竖起大拇指。 “不敢不敢,除了不爱读书,其余都通一些。” “巧了,我也不爱读书,母亲和阿兄为此常常苦心规劝我,可我就是读不进。”李敳倏然如寻得同道中人,掌心一拍,便要与她握手。 于是李惜愿沾着一手五光十色的颜料,与他愉快地握了握。 “那你会不会下樗蒲?” 樗蒲乃是一种棋类掷彩游戏,风靡于老少之间,可惜此恰为她盲区,从未有人教过。 李惜愿摇了摇头:“我常见阿耶与友人玩樗蒲,但是我不会。” “那我教你,你先别画了,咱们去庭院下棋。” 好容易当一回老师,李敳兴致勃勃地引她去池中净手,唤仆役取来道具,摊开深紫毡皮棋盘,举起五枚骰子向她演示,侃侃而谈:“此五枚可组成六种彩,全黑者为卢,为最高彩,因而市井中多闻赌徒呼卢,即为此意。四黑一白则为雉,次一等,其余四种便是杂彩。” “那掷到杂彩会怎样?” “掷到贵彩则可连掷,可打马,或者过关,而杂彩则不能。” 那不就是后世的飞行棋。 经常一个人操控四个颜色玩的李小六顿时兴奋,她可会了! “我晓得了。”她信心十足,取过襻膊束紧衣袖,跃跃欲试,“咱们开始罢。”. 锦袍窄袖的长身男子踏入庭中时,便见两颗小脑袋凑在一块交头接耳,二人蹲在地上齐齐喊“卢”,叽喳话音充斥满庭。 “你怎可耍赖!” “我刚学会,让让我嘛。” “那只能一回喔,下不为例。” 闻得仆役恭敬称“郎君回来了”,两人听到动静,方才挣开脑袋望向他。 “阿兄。”李敳瞬间犹如耗子见了狸奴,低下声气垂首唤人。 而李惜愿视清来人形容,愣了一怔。 倏尔,她自地上弹跳而起,兴奋道:“李靖先生!” “……小六?”李靖也认出了她,微微讶异。 她蓦地蹦上来:“小李先生不早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做官。” 李靖行礼:“能与六娘重遇,亦出乎李某意料。” 李惜愿这才意识到为何目见李敳会觉眼熟,原来人家是亲兄弟。 “所以就说我与小李先生有缘嘛,没想到韩老夫人正是你们的母亲。” “是颇有缘分。”李靖唇畔牵了一牵。 吩咐拿出家中糕饼款待小客人,视天色不早,李二郎打发仆役来接,她夸赞了李家糕点美味绝伦,随后兴冲冲地告辞离去。 目送李惜愿登上马车,李敳立于宅门垂带下与她招手作别,回去后仍是心情愉悦,吟着曲儿俯身将棋盘收起。 “可是母亲邀请李六娘来家中作画?”李敳方踱进厅中,扫见李靖驻足屏风前,陡然问他。 李敳点头:“正是,母亲很喜爱小六的书画,便请她来为我家作屏风。” “往后你莫再去寻她。”喉头滚了滚,李靖忽冷道。 好家伙,怎么两副面孔呢。 李敳顿丈二摸不着头脑,皱眉嚷道:“阿兄何故变脸?我已与小六结成了好友,我们还相约晴日一道打马球,适才阿兄不是对小六也很友善么?她还喊你小李先生呢。” “若非李渊父子,为兄亦愿与六娘这般真诚小友结交。”李靖声音终缓和些微,目光凝重聚于弟弟乌黑发顶,“然李家采买马匹,广交士人豪杰,为兄身为大隋臣民,不可坐视李家心怀异端而置若罔闻。” 李敳怏怏不快:“那又如何?阿兄不过是个县丞,这圣人不识阿兄之才,也不见得有甚么好忠心的。” “休得胡言!”李靖喝止,直将少年唬得打了个寒噤,“我李氏世代门庭,君子食国之禄,便当报效皇恩,焉能怀有逆乱之心。” 李敳只得喏喏,敷衍道:“阿兄指教的是,往后再不敢了。” 知他表里不一,嘴上应承得快,内心未必听话,李靖也不再横加干涉,目光无意视了眼菱花地砖,拧眉指道:“你在地上写自己名字做甚么?” 李敳摸了摸后脑勺,嘿嘿赔笑,掏出袖中绢帕蘸上水,伏地将白日写下的那个“敳”字擦去。 忖度着下月便该动身前往江都,及时将李家异动报知圣人,李靖眉头紧锁,拂袖步出堂外。 第23章 第二十三话“我可以常常见到你吗?”…… 此后三日,李惜愿每过府作画,俱再无李靖身影。 她不免奇怪,遂问李敳:“你哥哥何以不见?” 该不会是有意躲开自己罢? 李敳呃了声,搪塞她:“他有公务,本就偶回家中,上回乃意外。” 听来也有理,经常往别人家里跑也非淑女所为,有违万氏劝导,于是李惜愿将屏风作完,识趣地不再登门叨扰。 而李敳早将李靖告诫抛诸脑后,山不来他自去就山,隔三岔五便来寻李惜愿出府耍玩,两人爱好相近一见如故,又双双对晋阳处于好奇探索状态,而李二郎忙于正事对此一无所知,任凭她跟着李小郎君将晋阳城郊内外逛了个遍。 长孙知非偶感风寒,这段时日养恙不出,每日只是躲在屋中手不释卷。恐她无人陪伴心生孤独,李惜愿一候她风寒痊愈,便趁寒食后与她一道外出踏春。 今日正是浴佛节,在此之前李小六有意茹素三日,和长孙知非花池边观完鱼,便与她进庙焚香祈福。 长孙知非许愿家人万事顺遂,祈祷默诵后燃上三炷香,出殿后隔着庙中矮墙,恰见一众百姓正抬佛像沿街巡游,杂技鼓吹之乐响彻衢巷。 信徒们将满车衣物运来捐献,僧人分发糕糜,挤在人群中的李小六好容易才得来两块,分一块予长孙知非,因走了半日双足疲累,更兼肩上扛着鼓鼓囊囊的行装,她索性提议在庙中草地上坐下休憩。 僧俗人等络绎不绝,正是绝佳的写生题材,李小六自行囊中掏出画册与一应工具,眼珠不停逡巡着,搜寻下一个绘画对象。 她咬笔观察周围,长孙知非睹见膝头厚厚一沓宣纸集,询问:“可否欣赏阿盈的画册?” 李小六大大方方地呈给她:“阿音请随意指教。” 长孙知非轻声翻动纸页,观画册间以人物画居多,杂以少量工笔风景画,开始虽笔触稚嫩,愈往后翻愈成熟,已然像模像样。 览着览着,她却生出一疑惑:“阿盈为何不画熟人?” 这些人物画俱是她所不识的面孔,像是随手画的陌生人。 “我从来不为熟人作画。” “为何呢?” “因为我害怕若是和熟人分别,日后便只能对着画像睹物思人,那我情愿未曾画过。”李惜愿道出心里话,“所以我见到不认识的有趣之人才会画下来,因为没有交集,就不会有这般苦恼了。” 长孙知非捏她脸颊:“聚散终有时,相见最难,而离别方是常态,看来阿盈还是未习惯。” “唔。”李惜愿自我宽解,“所以我*才更享受每个当下。” 一只糕糜很显然无法填饱肚子,闻她小腹冒出咕咕声,长孙知非起身拂裙,整理衣襟鬓发,拍拍她肩:“阿盈待在此处莫走动,我去瞧瞧有甚么美食,为你购买一些。” 庙门外有不少货郎叫卖胡饼饮子吃食,视李惜愿点头应承,并保证绝不会乱跑,长孙知非方宽心离去。 浮铺上点心糕饼琳琅满目,长孙知非择几样自己与李惜愿各自爱吃之物,又视摊上花钿簪梳精致玲珑,难免心生喜爱,于是逗留拣择了半晌。 待付了账,长孙知非提足匆促赶回庙院,途中与一阵三两人群迎面相遇,话音顺风沁入耳。 “这孙先生真真是个世上难逢的神医,我家那位其他郎中皆言病入膏肓,独他三两副下去药到病除,孰人不称之神医?” “孙先生还是个大善人,你瞧,这寺院里的疠人堂皆是群我等避之不及的麻风患者,他却自愿前来医治,除却圣人,还有谁敢冒这般险?” 长孙知非闻声,四顾周遭,但见院中空庭上搁两张长案,一位着山青色襕衫,挽云紫幞头的男子正为几名妇人诊脉,时而起身探察病因,眉目宽和,泛有悲悯之态。 猜测此人应是传闻中的孙先生,她不由投去赞赏目光,又加快足步走回李小六所在。 她果然乖巧听话未乱跑,长孙知非遥见她坐在草地上专心作画,日光投泻满身,而身后站了一名面生青年,正安静地束手而立,垂首盯视她笔下画作。 再察此人举止形容清秀干净,应无恶意,猜测亦是绘画爱好者,长孙知非遂不作打扰,自踱往一旁休息。 话说李小六远远认出上回替魏征疗治骨折的孙思邈,便打算提笔为他作幅肖像画,正打着草稿,忽听闻右后方一阵细微的呼吸声。 “下眼眶可略微向上弯曲,上眼睑可呈愈加明显之曲线,眼眶弯曲方更易表现悲伤情绪。”青年端量良久,终于忍不住出声指出。 李小六鼓了鼓脸颊:“郎君何以认为孙先生的情绪是悲伤?” “你观那位患者形销骨立,腿脚站立不稳,孙先生诊脉后露有叹息之状,料应为其而悲。” “还是郎君观察得仔细。”李惜愿挠挠鼻尖,“那您说神态易捕捉,可又该如何表现孙先生的气度呢?” 青年思索了阵,指向孙思邈身旁松竹:“气度虽最难把握,但你可借助周边环境加以陪衬,诸如竹具君子品格,便可画两竿修竹。” “只需要两竿就够了么?” “稍加点缀即可,毕竟你所画乃人物画,休喧宾夺主。” 嚯,遇上了个行家! 李小六当即信服地连连点头。 然而二人指指点点的动作过分明显,早引起孙思邈注意,意识到自己成了画中人,孙思邈唇畔掠起一抹笑意,遥遥向李小六颔首问好。 她旋即扬手摇了摇:“孙先生好!” 她又抬首视向青年,弯了弯眸:“我猜你一定是个画家,我叫李小六,不知郎君是何方高人?” “高人谈不上,不过是专攻绘画的普通画师一名,在下姓阎,名立本,近来借居寺院暂住,不想能与小六偶遇,适才一些粗浅之见,还得多谢小六愿意采纳。” “我听说过你。”李小六努力回忆一番,似乎在历史书上见过他的名字,“我记得你画画很厉害。” 好像有幅《步辇图》还是《历代帝王像》登在书上来着? “谬赞谬赞,小六年纪虽小,画功已然超乎同龄人,亦可称了不起。” “谢谢你的夸奖。”李小六眨巴眨巴双目,“那你会离开这里吗?” 向她道别的人太多,她已经怕了。 阎立本不解其意,但仍解答她莫名其妙的问题:“四海动乱,惟晋阳尚且安稳,如无要事,我应不会离开。” “好耶,那我日日都会来。” 其后七日里,李小六必雷打不动,跑来庙宇草地上坐下绘画。 庙中小沙弥已将她看得眼熟,不由在打扫庭院时与阎立本揶揄:“郎君瞧,那位小画师又来写生,倒是毅力惊人,有如此刻苦意志,将来某一日郎君莫要被她超了去。” 阎立本漾起笑意,早将女孩心思看穿:“她并非仅仅为了写生,想是另有目的。” 沙弥亦已看透,打趣道:“郎君愿意中她的道么?” 哪有人会拒绝这般可爱又用功的小朋友。 阎立本以行动给出了答案,他负手走向李小六,每日亦雷打不动耐心指点,视她打完草稿、描线、上色、涂影,一一循循教导过,并亲自将画作命名为《药王行医图》。 此画后来悬挂于孙思邈药堂前厅正中,过往人视之无不赞为精妙,称画师极擅捕捉神韵,气度肖似,复刻完美,与孙药王医术相得益彰。 画作完成的那一瞬,李小六洗完笔收拾好画具,背上大大的行囊,小脸洋溢起期待,紧张地盯向他。 “我可以常常见到你吗?” “你说甚么?” “我说,您愿意做我的绘画老师吗?” 阎立本唇梢逐渐扬起弧度。 “不胜荣幸。”青年微笑回答. 在阎立本指导下,李小六近来画功大进,水准有如神助,然而忙于大事的李世民对此仍蒙在鼓里。 李小六兴冲冲将画作拿予李渊检阅,不巧他正与李二郎议事,裴寂和自长安远道而来的旧友刘宏基武士彟亦在场。 “是不错,长进了不少。”李渊略略夸了几句,摆手令女儿先退下,“我与你叔伯有正事相谈,明日我再细观你画,你先回房去。” “让小六听听也无妨。”李世民笑道,“小六书读得太少,正好让她学学。” “是哇是哇。”李小六连连点头附和,李渊无奈,只得视她拖了把小凳,乖乖躲在李世民后面听讲。 原来河东有隋将屈突通坚守,李渊欲先取长安,担忧腹背受敌,故而计划踟蹰未定。 裴寂道:“唐公既虑屈突通,不若先行攻取之,再夺长安为时未晚。” “世民以为不然。”李世民俄而驳道,“用兵尚权变,而权变在乎神速,昔日邓艾偷渡阴平奇袭蜀汉,今需效仿邓艾,速取长安,以免夜长梦多。” 李渊捋须思忖,度量着二郎与裴寂俱有道理,遂下定论:“汝二人之计皆可,先留兵围攻河东,二郎同时引兵入关,双方均不可延误。” 李小六听得迷迷瞪瞪,下意识跟着点头,待议事毕,众人告辞离去,李世民瞥见李小六若有所思的神情,衔笑道:“小六可是有何高见?” “……” “嗯?” 足足过了半晌,李小六方才意识回笼,眼神迷蒙地盯向李二郎。 “邓艾是谁?”. 李惜愿本不打算翻开史书,并且如有可能,此生此世皆将敬而远之。 然当目见李渊失望的神情,以及李世民习以为常后的嘲弄,她痛定思痛,发誓从今往后,必要一改前非恶补历史,教父子俩刮目相看。 “你推荐一下,我该从哪本书读起?” 李世民打量了圈书橱中陈列满墙的典籍,抱臂寻思了须臾,抬手取下一本:“这部距今年代稍近,且用语简畅,你可先试着读这本,有不懂的来询我。” 李惜愿接过书,视了眼扉页:《汉书》。 “这本是谁写的?” “班固和班昭。” 李惜愿顿起了兴趣:“班昭是女子吗?” “是,二人乃是兄妹,俱是史学大家。” “哇,那她好厉害。” “当年邓太后临朝,班昭身佩金印紫绶参政,位同丞相。”李世民闲闲哂道,“瞧瞧我们小六呢?” “……你等着。” 第一百零一回被轻视的李惜愿深吸一口气,在额间系上写着“悬梁刺股”的发带,从此闭门不出,决意踏上发奋之路。 长孙知非路过她卧房时,见瑗儿已端着食盅候了片刻,仍迟迟不见里间人开门。 她苦劝:“姑娘吃完用功也不迟,书就摆在那儿又不会长脚,姑娘何必饿着自己。” “我来罢。”长孙知非接过食盅,敲了敲门,“阿盈还不饿么?” 房中传来气若游丝的回答:“我读完这一章就吃——” 瑗儿面露惆怅:“瞧来姑娘被刺激得不轻,娘子您还是先回去罢,婢子再劝劝姑娘。” “勿虑,我自有办法。” 长孙知非挑眉,掀开盅盖。 倏尔,一阵钻鼻香气透过门扉,静悄悄溜进房中。 “我吃完再读——” 将一碗撒满油绿葱花的鸭花汤饼囫囵咽完,吃饱喝足,李惜愿便捧书跑去李世民书房中咨询问题。 推开书房门,一列烛火轻摇,她哒哒跑进房里,泛着栀子香气的夏风尾随入内,女孩将厚重一部书“啪”地摊放于案后人的面前。 “哥你又骗我,这本书明明这么难,我才初学,你就让我读这么晦涩的,你定是居心不良。”李惜愿气呼呼地发了一通牢骚,却不闻李二郎搭腔。 照往常,此刻已经接上一顿诸如“你读不懂该怨谁”、“这哪里晦涩”之类怪腔怪调的反驳。 她正疑惑着他今日怎么如此温顺好脾气,而后才切入正题:“你教教我,甚么是贲育?” “即为战国时勇士孟贲和夏育之并称,在此便是形容力士之勇,不下于此二人。” 嗓音温敛清润,与李二郎截然不同。 李惜愿一怔,抬目视向书案后的少年。 脑际未经思索,下意识张口:“我哥哥怎么换脸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话“你就让弟弟一个人留在那…… “那小六喜欢哪张脸?”男人垂下长睫,唇畔牵了一牵。 盯着眼前的长孙无忌,李惜愿思了思,颊上堆满笑容:“我选这张,比以前那张好看多了。” 他笑了:“不怕那张脸生气?” “我讲的是实话,问心无愧。”理直气壮的回答。 “可我是真的生气了。”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男音蓦地飘来。 而后李二郎自书橱的阴影下钻出,面上满是受伤的表情:“原来小六在我背后,竟是这般贬低你亲哥。” 李惜愿脸颊抽了抽,唇角尴尬一咧:“你不早说,我以为你不在。” 旋即凑上他身前,眨睫软声:“辅机哥哥是客人,夸夸他怎么了,你莫生气,莫生气。” “无用了,你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李二郎将怀中典籍搁放案上,随手取过其中一卷,往她脑门上敲了一记。 “嗷!” 李小六叫得夸张,但这下决然不重。 “别装了,说罢,来寻我何事?”李二郎负手视她。 李小六揉了揉脑袋,翻开书册,不懂之处已做好了标记,她向其中一页一指:“还有个问题,这句里的‘属车’是甚么意思?” 李二郎讶异:“你连这也不懂?” 李小六严肃回视他。 ——要不然来问你。 李二郎认输,答曰:“属即为随从,属车便是随从之车,明白了么?” “但是属不是连续不断的意思吗?” “那你怎不说还有嘱咐之意?莫钻牛角尖,只能解为随从。” 李惜愿面露怀疑:“我怎么觉着你也不求甚解。” “哪儿不求甚解了?我讲得还不够清楚?” “那为甚么‘属’在这里不是连续不断的意思,你就不能明白着告诉我嘛。” “我都跟你讲得明明白白了,此处的‘属’就是随从,没有旁的理由,文章释义不需有理由。”李二郎尽量平心静气,胸腔吞吐呼吸。 “哪里明白了?”李惜愿夺过书册,咕哝道,“你压根就是自己也半瓶醋。” “是你自个儿不懂来问,这会儿又质疑我的水准,那你还不如不问。” “这是做老师的态度吗?”李惜愿不满。 李二郎抱臂哼笑:“我又不曾求着你做学生,你自己不学无术怪我?” 倏尔,像是瞅见了甚么宝藏,眼睛一亮,顿然大笑不止。 李惜愿不知他在莫名其妙笑些甚么,尚未反应过来,头上绑着的额带已被他径自一把揭下,不待她跳起阻拦,便跑去予长孙无忌视:“辅机快来看。” 原来她将悬梁刺股误写为“刺骨”。 “开眼了,来来来,你刺个骨头给我瞧瞧。”他把壁间佩剑解下,作势要塞她手心里。 定定锁住李二郎幸灾乐祸的表情,李惜愿推开伸来的剑鞘,克制胸腔的上下起伏,瘪瘪嘴,自齿缝间挤出三个字。 “你完了。” 鼻头一皱,酸气上涌,倏地咧嘴便大哭。 李二郎大惊失色,书房距离李渊居处不过一墙之隔,动静大些便能悉数灌入耳中。 他慌忙抬手捂住李惜愿嘴巴,拼命打眼色,低声下气轻哄:“莫哭莫哭,算我惹不起你,哥哥再也不笑小六了。” 没用了。 李惜愿瞪他一眼,摇首晃脑挣脱开他的手掌,一面擦着泪,哭得愈发高声。 李二郎急得冒汗,气噎道:“不就是想搬救兵么?我也会——” “阿耶!”他张口便来。 这一声喊得比李惜愿还高亢。 “如何?”窥她目瞪口呆地停了声气,李二郎挑衅地扬扬眉,“除了哭就会喊阿耶阿娘,你也十三了李小六,还使这套招数羞不羞。” “去去,回去多读读书。”李二郎续往她伤口上撒盐,“连这么容易的释义也不懂,莫说喊阿耶,喊爷来也救不了你空空的脑袋。” 李小六咬牙:“明明是你自己也不懂,当然教不会我。” “我哪里不懂?”李二郎侧身又来分辩。 “我来看看。”长孙无忌开口,自座中起身走近,伸手将书册接过,及时遏止了又一场大战。 浏览须臾,他蹙起眉:“《汉书》最以晦涩艰深著称,便是东汉大儒马融尚需伏闻班昭门下受读,小六乃初学者,二郎岂可有意为难?” “好哇李二郎,你还说简单,你坑我——” 长孙无忌斜挑眉梢,视向深表无辜的李二郎:“你若非将《史记》与《汉书》混淆,否则便是欺瞒小六。” “那便是我记混了。”李二郎尴尬挠首。 李小六向他吐了吐舌,随即换了张笑脸迎向长孙无忌,乖乖问:“那我的问题辅机哥哥会吗?” “不敢说通熟《汉书》,但教会小六应无问题。”他微笑,“属车在此解为随从之车与连续不断皆可,你与二郎都不算错。毕竟无论哪种解法,俱代指皇帝。” “我不明白,为何是皇帝?” “小六可曾听过借代这一手法?” “我知道,就是用一个人的典型特征代指他本人。” “小六很聪明嘛。”视了眼得意的李小六,长孙无忌道,“在此便是用皇帝的车驾代指皇帝,乃是赋文中常见的意象。” 李小六醍醐灌顶,冲他竖起大拇指:“还是辅机哥哥最渊博!” “还是辅机哥哥最渊博——”李二郎拖长声调,嘲谑地重复,“来来,让你的辅机哥哥与我布沙盘兵阵。” 啧啧,男人奇怪的好胜心。 “嘁,输不起。”李小六瞟他。 “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家伙,我才是你亲哥。” 眼见他探身上来要揍,她忙往书案后躲,李二郎懒得再追,双手撑住案沿,索性道:“那以后你也休问我了,干脆让你的辅机哥哥教你罢了。” 他搂过好友的肩,以打趣口吻商量:“辅机通博文史,往后我这妹妹的学业就托付予你,如何?”. 李惜愿以为长孙无忌不会答应这门天降重任,然而他不仅同意了,并且如约前来。 “我以为辅机哥哥讨厌我,不会给我补课了。”她小声嘀咕。 “我为何会讨厌小六?” “因为上回请你送我回家,你没答应。” 还嘲讽了她。好过分,李惜愿委屈地鼓了鼓脸颊。 耳旁半晌不闻话音,她未去瞧他神情,仍然垂着脑袋:“你不会是忘了罢?” 长孙无忌避重就轻,未直接回答她,掀了掀眸:“你很在意他人对你的看法么?” “嗯。”李惜愿诚实回答,“我不想让别人讨厌我。”她惧怕孤独的滋味。 如他所料。 “那你下苦功夫读书,也是为了不想让唐公和二郎失望?” “嗯……”她随即否认,摇了摇脑瓜,“还因为我也想充实自己,多学习学习嘛。” “那我更希望小六愿意读书是为了自己,莫过于在意他人目光。” “也可以这么讲,毕竟知识学到了还是自己的。”李惜愿终于抬起脑袋,“辅机老师,那我们今日先从哪本书开始?” 长孙无忌抽出手边一卷文牍:“小六先将《史记》这章通读,有读错的断句与音义我会随时纠正。” 窗外李二郎与李道宗路过,听闻屋内书声琅琅,李二郎不由勾笑:“还得是我给小六寻了个好老师。” “二郎为何不亲自教小六?” “为了家宅安宁。” 李道宗秒懂。 书房里李小六将一章读完,长孙无忌照例询问:“可有不会的?” 她将书递去:“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乃是《汲黯传》中一语,他很快作出解答:“大将军卫青入见时,汉武帝甚至会在解手时见他,丞相公孙弘来奏,武帝有时不会戴冠,但是他每次接见汲黯,都必会将冠帽工整戴好,以此表现对汲黯的敬重。” “唔。”李小六大脑转着转着,忽然盘算出一个奇妙的问题,“那哥哥有时穿一条中衣就去找你了,难道是因为不够敬重你吗?” 这是甚么脑回路。 长孙无忌平心静气回答:“武帝踞厕接见卫青并不是缺乏敬重,而是与他亲近,小六莫歪曲司马公本意。” “那……”眼见李小六还要暗戳戳打探无关内容,他及时作止,“让小六研读本篇字词释义,你会了么?” 闻言,李小六眨了数十下眼睛,睁圆了盯着长孙无忌。 他被这股直愣愣的目光瞧得不自在,偏过脸颊:“你光看我做甚么,我面上是有字么?” “只是觉得辅机老师好看!”李小六笑嘻嘻。 “……”长孙无忌拧眉,“你再通读一遍书罢。” 原来李二郎遭受的是这等折磨,他今日终于领教。 初起时李小六诵书声颇高,精神气也足,半晌后音调却愈来愈微弱,至最后直接熄停。 长孙无忌诧异视去,却见李小六头一歪,脑袋深埋进厚厚的文牍里,早已呼呼睡着。 烛光下,女孩睫羽覆住眼角轮廓,如蝶翅般微微翕动,投落下丝丝缕缕的黑影,睡得正香。 他略略视过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唇畔轻挑,落笔书了一张纸,俄而起身离去。 …… “阿盈?” 耳畔由远及近,似从天外传来一道唤声。 李惜愿迷糊地揉揉双眼,目帘自昏沉中勉力掀开,须臾后,映入一张气质清俊、面白颊丰的男子面孔。 她刹那清醒。 “大哥……你回来了?” 她与李建成并不熟,但鉴于他一向对自己态度尚佳,较李元吉不知好上多少,因而她该有的礼貌与和气皆具备。 李建成颔首,撩袍落座:“阿耶信中召为兄与四弟从河东密回晋阳,阿盈不知?” 她当然听说了,李渊即将起事,自然写信唤儿子们潜归共商大计,只是未料得这大哥跑路速度如此之快。 “那很好哇,咱们一家人又能团聚了。”李惜愿想起与他们同在河东郡的李智云,又关心起弟弟,“小五呢,他和你们一道回来了么?” 李惜愿以为自己是多余一问,岂有亲长兄不带弟弟回家的道理。 孰料,李建成脸上倏浮起尴尬。 “五弟……染了疟疾,上吐下泻,医士皆言需静养,不得已暂留河东养病,故未携其同归。”他咳了一声,方犹豫着回答李惜愿。 甚么! 李惜愿顿从座上跳起:“你就让弟弟一个人留在那里?若是圣人要逮他可怎么办?” 李建成却不以为然,侧过首,避开她追问的目光:“五弟身为庶子,且年纪尚幼,朝廷应不会多加注意,想来不至于身临险境。” 瞥见她手边一份卷张,他随意接过一览,见其上乃是数道文言考题。 “阿盈在习《史记》?”李建成瞅着面色不善的李惜愿,云淡风轻道,“这师傅视来颇负责任,还为你布置了课业,阿盈可得严谨对待。” “不干你的事情。”察他有意与自己搭腔,她语气生硬地回复,“我才不与不顾家人安危的人多讲话。” 劈手夺过考题塞入袖中,她瞪了神色微愕的李建成一眼,旋即心事重重地踱出书房门。 “阿盈醒了?” 长孙知非见她默然穿行于回廊中,迎面唤住她。 李惜愿站住脚,垂头丧气地回答她:“早就醒了。” 此时她方想起一人,遂四面张望。 “哥哥一个时辰前已经回去了。”长孙知非猜出她在寻找何人。 “……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李惜愿不好意思,“辅机老师没有生气罢?” “哥哥非但未生气,还夸你很用功,言你很聪慧,一点就通,日积月累下去定能成为才女。” “不敢不敢,谢谢辅机老师夸奖我,我都有些惭愧了。” 话音落下,稍停一刻,李惜愿倏然目光如炬,直直盯向长孙知非:“阿音能借我些钱么?” “阿盈可是有心仪之物?” “嗯,我想买一匹时兴的绢布做披帛。”李惜愿面露难色,“可是我的私房上回买礼物都用完了。”. 翌日,侍女春柳前去敲李惜愿房门,试图请其起床用早膳,然半晌不见人出声回应。 春柳心疑,推门入去。 打量一圈,房中却已是人去屋空,惟熏笼上留了一封信札。 春柳不识字,遂将信取去予长孙知非阅览。 眼观妻子读着信,玉白面色逐渐凝重,李世民不由越发焦灼,忙探身问:“小六说了甚么?” “阿盈——”长孙知非抬首,“与李敳去太行山打猎了。” 李世民神色略微古怪,她会意,笑道:“阿盈也大了,有自己的圈子很正常,你宽心,朋友再多,阿盈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哥哥。” “我可不在乎。”李世民唇角一撇,“我只是担忧小孩安危罢了。” 不过对方名门之后,且李靖家风谨严毋庸置疑,夫妻俩暂且将心搁下,纵稍稍牵挂,也未再提起这个小插曲。 然而就在当日午时,李敳出现在了府门前。 “小六在家么?”少年目眸怀揣期待,无意间对上李世民惊愕的神情,“我母亲邀请她过府作客。” 第25章 第二十五话“为何不告而别?”…… “姑娘,咱们还是快回去罢,否则若是唐公与二郎君知晓,定要责骂姑娘。”环顾暮色四合,风啸枯叶,瑗儿心下着慌,苦口婆心相劝。 奔波了一日,李惜愿却仍干劲十足,精神抖擞,未有休息之象。 她马哒哒骑得快,瑗儿落在其后,只从风隙间遥遥听得一声:“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挨骂,我必须得带弟弟回家。” 按照她筹备了一晚的计划,需先寻得一位药到病除的神医,请他共赴河东郡为李智云医治疟疾,再将其接回晋阳。 在脑海里盘算了半天,她发现除了孙思邈,便无人配得上“神医”名号,且她确信,孙先生人品高尚,定能守口如瓶。 然而节外生枝,李惜愿未能在之前寺院发现孙思邈踪影,通过询问信众之口,方知他不久前受托前去朔州出诊,所幸朔州离此地不过两日路程,因而应尽快寻见他。 “可是天色已晚,瞧姑娘还滴水未进,要不咱们先找家客栈歇脚,顺带填饱肚子。”瑗儿嗫嚅几回,还是选择征求意见。 浓墨铺染天外,鸟雀结群回枝,目色所及,沉黝山脊如海浪绵亘盘卷,无言与远在天际的星野遥相呼应。 李惜愿稍作思量,她本打算日夜兼程尽快到达目的地,但见瑗儿已然体力不济,于是松口:“那我们先歇一晚。” 投宿了路边一家亭馆,酒博士殷勤上前询问:“娘子可需用食?” 要了几道店家招牌,吃饱喝足后,瑗儿与同行的家丁李七先行一步回屋休眠。 本着珍惜粮食的信条,李惜愿一人将余下的饭食席卷而空,等候良久的酒博士再次躬身跑来,眼角堆笑:“娘子可还要些甚么?” 她想了想:“不必了,但是麻烦你帮忙喂马,我们明日需起早赶路。” “好嘞!”酒博士领命而去。 李惜愿踱向垆台,取囊袋向掌柜付了账,其中银两除了自己最后的积攒,长孙知非亦借了不少予她“买布”,是以足够消磨月余。 谢过掌柜,她走出门外,欲去瞧瞧三匹马驹有无被喂饱,蓦地,她发觉庭中月下伫立一道人影。 定睛细视去,李惜愿顿时一僵。 那人衣袍浸于月光中,银辉拂落全身,双目静静地注视她。 坏了。 她刹那不知所措,手足发麻,朝他眨了眨眼,随即旋身便欲往外跑。 “李惜愿!” 长孙无忌一声轻喝,倏尔止住她慌不择路逃窜的脚步。 李惜愿乖乖转回了身。 “我们小六胆子大了,会偷跑出城打猎了。”他缓缓踱近她,冷峻话音中似有揶揄,但李惜愿不敢抬头视他。 她猜他的神情一定不会温和到哪里去。 “李敳呢?” “啊?”李惜愿一愣,稍顷眼珠一转,“他……他打猎结束了,回家了。” “那你们的猎物呢?” 李惜愿挠挠脑袋:“我全让给他了。” “他留你一人在客店?” “他家里住得近,不需要宿在客店。” “为何不告而别?” “怕被哥哥知道了,就不同意我走了。” “何时编的谎话?” “昨日想了一晚。” “……”他忽而不再言语。 李惜愿反应过来自己被套了话,心脏一窒,终于可怜巴巴地抬起了脑袋:“辅机哥哥好凶。” 如她所想,他下颌紧绷,唇线抿出一道锋芒,神色显然在愠怒。 “先回家。”胸腔起伏数息,长孙无忌冷道。 李惜愿试图耍赖:“我的马跑了一天累了,怕是跑不动了。” “我带了马车。” 怎么这么齐全的。李惜愿暗自嘀咕。 她终究不甘心就此放弃,两条腿如生了根,杵在原地不肯动。 “我不想回家,我真的有要紧事,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明白,你……辅机哥哥莫对我生气。”她嗫嚅着。 长孙无忌静观她磨磨蹭蹭的举止,一语未发。 闻她底气不足的话音,他却衔上惯常的温哂,不怒反笑:“我可以不生气,但二郎却未必,我们小六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罢。” 声嗓和煦,李惜愿却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李二郎张牙舞爪的面容顷刻放大在脑际,小命要紧,只能选择听话。 凉风忽起,她忍不住咳了两声,长孙无忌解下外袍,覆于女孩略显单薄的脊背。 “谢谢辅机哥哥。”她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谢。 “回去后莫再与二郎置气。”他眉目微弯,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你自作主张出走,二郎已是为此火冒三丈,答应辅机哥哥,万莫与二郎争执再惹他恼怒。” “唔。”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惜愿应声。她毕竟也舍不得顶撞温柔言语之人。 “车在客店外,去罢。”视线随之瞥向门外,果然已有车夫等候良久,手臂无意间牵动辔头,一匹枣红色的壮马顿时仰首长嘶。 乖乖抬脚上车,瑗儿坐在对面软垫上,揉着才睡醒的疲惫双目,微含抱怨地喋喋不休:“早说了姑娘不要擅自行动,这不白忙活了一日,长孙郎君还是将姑娘拎回家去,瞧着罢,回去二郎君必得大发雷霆。” “谁能料到这么多家客店,辅机哥哥偏偏就能找到我,我的运气怎生这么差。”李惜愿将脑袋埋入双臂,泄气道. 马车辚辚停于李宅。 李惜愿将脖子缩在兜帽里,又系紧绦穗将自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在外,开始钻研如何掏出门前石狮口中圆球,消磨半日后无果,只得硬着头皮小步挪进屋子里。 李世民果脸色阴沉,肃立于门口。 李惜愿不觉打了个寒噤。 “吃过饭不曾?”未料及第一句话不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而是问她吃没吃过晚饭。 咝,居然不按常理出牌。 来时路上盘算好的所有措辞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她绞着双手,扭捏回言:“吃过……但我又饿了。” 李世民冷笑,侧过身躯让她进屋:“先回房换衣,净手来用饭。” 李惜愿唔了声,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的肩膀,擦过门框挤进屋。 视她慢吞吞爬上楼的背影,李世民缓缓吐出一口堵在喉咙的浊气,紧攥成拳的双手缓缓松释。 身后一道焦急的足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女声随之响起:“阿盈回来了?” 观他颔首,长孙知非一颗心稍稍放下,瞅着李世民铁青的面色,弯起双唇:“安然无恙回来就好,你一会儿莫骂她,阿盈并非胡闹性子,最懂体贴人心,如今这么做定是有甚苦衷,我们须得问清。” “我如何能不责她,我适才已忍了半日!”李世民犹然忿怒,负手踱*回饭桌,仆役见状适时端盘布膳,“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还不知从何处学会了说谎,她拿咱们当甚么?都赖我平日对她太纵容,从不舍得训她只言片语,让她学得这般不知轻重,将咱们的关心和好意当作耳旁风!” “阿盈是个姑娘家,你若一味骂她,教她自尊往哪搁?你必须得听我的,饭桌上不可严厉斥她,我与你教育她便了。”长孙知非蹙眉劝他,只恐楼上女孩耳尖,有意放低嗓音。 待李惜愿终于闷头下楼,偷眼觑向饭桌,李世民与长孙知非已然分坐两端,中间空出个上首位置,似专为轮番批判她而设。 李惜愿浑身一凛,胆怯地爬向下首位置坐了。 “这是我特为你备的光明虾炙,晨起时让袁婆才去采买的新鲜河虾,你不是一向最爱吃么?” 三人相顾无言片刻,长孙知非起身,将装着虾炙的食盒向她推近。 李惜愿声音微弱,道了声谢谢嫂嫂。 她沉默着夹了一筷入碗,耳旁李世民久久不曾开口,只闻见不远处箸盆的撞击迸响,以及细微的食物咀嚼声。 “你——” 斜瞥李世民按捺不住张口欲斥,长孙知非视他一眼,于是单音节词才出,蓦然又止。 “阿盈莫害怕,你出走之事阿翁并不知。”闻长孙知非和善话音,李惜愿心稍稍放回胸腔,“阿盈可否告诉我与你哥哥,为何一声不吭就往外跑?” “我……我去找弟弟。”知道当下不用再隐瞒,她索性从实招来,“大哥不重视他的安危,未把弟弟带回来,我就只能自己去找他了。” 长孙知非与李世民对视了一眼。 李世民按了按抽动的额际,耐下性子,终于发话:“我虽事务缠身,派几个人去接小五便是,何劳你一个小姑娘。” 李惜愿抬头,哀怨地视向他:“连亲哥哥都不带弟弟回家,别人更靠不住。” 她复低首:“我只能相信我自己。” “那为何不将你行踪提前告知于我?” “若告诉了你,你是绝对不会同意我去的。” 这倒是实话。李世民倏而软了声气。 李惜愿将箸筷搁于瓷枕,伴着清脆一声撞鸣,憋了一整日的眼泪哗然夺眶而出:“小五是我的弟弟,我不能不管他,他一个人留在河东一定很孤单,他是我们的家人……家人,一个人也不能少。” 手背抹满眼角流溢的灼热水珠,她伏在案角,喉咙接近抽噎:“他要是出了事,母亲会多么伤心……我不想看到母亲难过,她对我这么好,我舍不得她伤心难过。” “阿盈休哭,我们再好好商量。” “莫哭了,哭得我耳朵疼。”李世民叹了一息,视着长孙知非轻抚她脊背温声安慰,酝酿已久的严厉措辞在齿间来回碾磨数次,终是咽回喉中,未再责怪。 然而嗓音听来依旧刻板:“这次你冒然出走之事,我会帮你向阿耶隐瞒,全当你年纪小性子急。但是——”他抬高音调,“下不为例,否则我定不饶你。” 李惜愿闷闷地趴在桌上,一句不回,视线紧紧垂地,听着他足步渐渐踱向远处,良久不闻声息,似乎已经回房。 原来之前看错他了,还以为他多么善心洋溢,究竟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果然都指望不上,她在心底默默抱怨。由于哭得浑身疲乏,索性半躺着靠墙不愿动弹,开启装死。 片刻之后,沉笃脚步声再次临近。 一件包袱迎面甩过来,她结结实实抱个满怀,随着动作的幅度,发出金属碰撞的当啷鸣响。 “莫装死。”她抬首,李世民声调冰冷,“拿去。” 李惜愿不明所以,揭开这件口袋的系绳,却见其中乃是一大袋干粮,以及几串铜钱。 甚么意思,试图贿赂她? 她眨了眨眼,疑惑地视向面无表情的李世民。 他继续板脸:“我给你装了足以吃小半月的胡饼,还有二十贯钱,不必再担心花用。” “我再请辅机陪你同去。”他拂袖转身,只留给她一道挺峭高挑背影,信步远去,“你一个人,未必能将小五带回来,你切记凡事听他的话,再莫擅自行动。” “……”李惜愿脸上顿时有无数种神情掠过,对他的怨念烟消云散,最后化为感激涕零,“我宣布,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无人能比。” 李世民唇角微微翘起,回转过身,嫌弃瞪她:“少拍马屁,留着给你辅机哥哥用罢,这回你可得诚心感谢人家,若非他受我所托寻了你大半日,你这会儿被恶人拐去何处也不知呢。” “我才不会被坏人拐走,我很机灵的。”李惜愿不满他的抹黑,话音未落,脑袋上忽然被扣了一张饼,中间洞挖,恰恰好套至脖颈。 “你做甚——” “怕我们小机灵鬼路上饿死,给张大饼挂脖子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话“五郎如何回的家?”…… 一路轻装简行,马不停蹄,抵达河东郡已是小半旬之后。 几人趁暮色降临前入得城中,片刻未迟,便直向李家位于郡内的府宅而去。 穿过三五街坊,六七巷口,途中不断向本地居民问路,于东首道中往巷尾七弯八绕,一行人终是到达。 李惜愿跳下马,却见李宅门口空空荡荡,空悬一轮匾额,不独冷清,甚无一阍者看门。 不妙。她心下生疑,扭头瞅了眼长孙无忌。 “辅机哥哥能陪我一道进去么?” “我一人去便可。”他示意她站在僻静巷角不要动,又转首拜托孙思邈,“烦请孙先生护好小六。” “郎君放心。” 在此类大事上,李惜愿一向对年长者言听计从,于是乖乖点头,与孙思邈在门外静候。 小腹饿得咕咕叫,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纸包,掰开一块胡饼,先递向孙思邈:“先生吃么?” 他摆手言不用,视着她狼吞虎咽,从马鞍旁解下水壶:“莫噎着,喝些水易消食。” 约候半晌,府门踏出两道人影。 李惜愿从墙角处探出脑袋张望,却发现出来的除了长孙无忌,还有一名年约三十的脸□□人,可唯独少了李智云。 马头不安地对天仰脖,待来人逐渐走近,她认出那是李智云的乳母文氏,瞥见李惜愿,愁色蓦然覆上面容:“六姑娘来晚一步,河东郡守已将五郎拘捕至衙,严加看守,这可如何是好?” 坏了,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李惜愿面色发灰,挣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直视长孙无忌,瞳眸中泛出祈求:“小五生性胆小,他一个人被关在牢房里一定很害怕,辅机哥哥能不能帮帮我?” 文氏亦音带忧闷:“郎君可有对策?” 长孙无忌略微思忖,须臾道:“我知大娘与小六心中惶急,且请稍安。” “还请郎君救出五郎。”文氏焦急相求。 李惜愿重重点了点头:“我相信辅机哥哥,我不急。” “请小六和孙先生往狱中医治李五郎,安抚情绪为上,待郡守释放五郎,我们便可即刻出发。”长孙无忌道,“至于其他,一切有我。”. “甚么人?” 视有生人走近,管营不由如临大敌,厉声喝问。 孙思邈作揖:“某与这位小娘子均乃李家旧仆,今闻故主公子有难,心怀不忍,特来送一顿饭食,以慰昔日李家待某厚恩。” 李惜愿在旁连连附声。 管营打量二人一番,皱起浓眉:“李智云乃反贼之子,朝廷钦犯,岂可随意放汝二人探狱?食盒拿来,我替你们送去便了。” 他伸手来取食盒,趁这间隙,孙思邈将一锭赤金塞入他掌心。 掂了掂这冰凉之物的份量,管营眉眼一开,骤然咧笑,目视四下无人,将赤金怀入袖中,微微清嗓:“既是旧仆念主,其情难得,我便放你们进去叙恩,切不可超一刻钟,否则我也无法作保。” 郡狱中间一条黑洞洞甬道,腐鼠气味弥漫,墙面悬挂几盏微暗烛火,勉强照亮地上凹凸石板。 李惜愿擎着管营施舍的油灯,一一检视过两列监牢,当发现李智云时,男孩正侧卧在茅草铺就的褥席上,面朝内壁,蜷缩着抱住身躯,不住颤抖。 “小五!”她扒住铁栅,朝里轻声叫唤。 视男孩未有回应,她又喊了一声:“小五?” 李智云以为是幻听,忍住腹中翻搅的剧痛,伸展四肢,从草褥上缓慢爬起,不抱希望地转过身体。 眼前之景却霎时令他呆坐住。 一张白盈盈的面盘朝内探来,女孩攥紧栅杆,唇边浮出辛酸笑意,正向自己用力挥手。 “小五,是我!”李惜愿展出安抚的笑容,“莫怕,我们来接你回家。” 李智云揉揉双目,难以置信地睁大瞳孔,又掐了手臂一把,痛觉袭来,确信自己身处现实无疑,骤然鼻腔一酸,嚎啕大哭。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接我,这么多日了也无人来,你们都……都不要我,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男童滚下草席,朝她跌踉扑去,费力地揩着泪,哭得鼻涕满面直流。 “怎么可能不要我们小五,我们是家人啊。”李惜愿严肃强调,摸了摸他被水珠浸透的消瘦脸颊,随后向他介绍身畔陌生男子,“这位是神医孙先生,我请他来给你治病,有神医在,你放一万个心便是。” “不敢当不敢当。” 李智云忍住抽噎,将手腕乖乖伸出,递予孙思邈号脉。 与他预想的情形不差,孙思邈复问近几日症状如何,男童一一应答,见他从随身携带的囊箧中取出一枚葫芦,倾倒出数枚滚圆药丸:“公子宽心,此疟疾并无大碍,只是受些苦楚,饭后将此药就水吞服,公子症状不消时可得缓解。” “多谢……谢孙先生。”李智云含混道谢,又从李惜愿手里接过食盒。 他已不知多少日未曾尝过一顿饱饭,揭开食盒笼盖,抓起筷箸,恨不能脸伸进米饭中囫囵灌腹。 “我再也不说清风饭不好吃了。”李智云抹了把沾满米粒的嘴角,咽下口中塞满的盐酥鸡,被来之不易的美食感动得呜咽涕零,“原来有饭吃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 河东府衙。 郡守程日安体态丰腴,唇髭齐颌,正执笔书写文牍,清查官廪钱粮数目。 多事之秋,身为一方刺史,理应做好表面功夫,以免朝廷责诘。 闻听小吏附耳来报,程日安眉间浮出一抹疑惑:“长孙季晟公子?” 虽心头不解,然仍伸袖相迎,向自堂前步入的男人翘须示意入座。 “劳长孙郎君远道而来,不知因何事赐教?”程日安一面挂笑,一面命小吏奉茶。 长孙无忌行过一礼,撩袍入席,未接过他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程明府应知在下为何而来。” 联想两家姻亲缘故,程日安忖出面前男人来意,然而长孙世家门阀显赫,他终不敢有所得罪,只维持皮面笑容:“还请郎君明示。” “明府地方上任官多年,在下年少,还需请教明府,不知依大隋律法,无端囚绁良民者,当罚以何罪?” “郎君此言差矣。”程日安面色如常,也不与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唐国公急召长子潜回晋阳,又采买骏马军器,收揽流民,足见反心已萌,本官执其幼子,亦乃出于大隋律法,又何罪之有?” “明府远在河东,迢遥山水阻隔,恐不知内情。”长孙无忌道,“晋阳地处险要,日受四方流寇侵扰,损失加剧,是故唐国公采买兵马,收用流民以为军备,至于急召长子,乃是叛军势大,唐国公帐下无可用之将,借调建成暂且效力罢了。” 程日安冷哼一声:“”郎君虽为唐国公辩驳,本官姑且一听,然谋反乃十恶之首,本官不可不为朝廷防微杜渐,本官耿耿忠心皆向圣君,有何不妥?” 气氛一时僵冷,小吏端茶奉上:“郎君请。” 茶碗搁放案几边沿,当啷清脆一声,长孙无忌视向略有得意的程日安:“既如此,在下倒是又有一疑问,不知明府能否解之?” 程日安微抿笑意:“郎君但言无妨,本官必知无不尽。” “府君口称唐国公背反大隋,按律应株连其子,唐公是否谋反暂且不论,只是不知府君受所监临唐国公五十万金,又该如何议罪?” 话音未落,程日安瞳目一震。 “郎君无凭无据,焉能信口雌黄,诬陷本官?”他强自镇定,目光却已游移别处,攥住案沿的手指缓缓收拢。 “在下既然拜问府君,自非无凭无据。” “何处有凭据?” 长孙无忌不再视他面目,拂袖起身,缓步踱出门外:“此事不难,只需上请三法司查勘明府私产,朝廷自有明断。” 未出门槛五尺,身后即传男子焦声:“郎君且慢。” 他未回首,但见程日安绕至身前,赔笑作揖:“郎君来意,程某尽知,只是郎君……” 视他卑躬屈膝姿态,长孙无忌淡道:“在下与明府素昧平生,无由为难明府。” 程日安会意,小吏即上前行叉手礼:“郎君请随下官移步。”. 夏雨骤急,庭中绿树萧萧。 万氏从灯烛间眯目,揉了揉因劳动许久而泛出酸涩的腕骨,缝罢棉服最后一针,指节稍一用力,扯断线头。 将棉服折叠平展,置入早已被装载得鼓鼓囊囊的包裹中,又提笔呵墨,伏案书札。 写道待九月天冷风潮之时,五郎收到包袱后,务必换上棉服以防受寒,方书罢两行,忽闻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 思忖乃侍女经过,万氏便未抬首,续蘸墨叮嘱千里之外的幼子好好照顾自己,蓦地,珠帘掀动,一道小身影窜了进来。 “母亲,有一个惊喜,我保证您见了一定会高兴。” 万氏掀目,望着面前笑嘻嘻的李惜愿,以为她如李二郎所言出远门游玩终于归来,勉力提唇:“阿盈有甚么惊喜?” 李惜愿挑了挑眉,往门旁一缩,让出中心空位:“噔噔噔——” 瞬间,李智云从门外跃入。 “阿娘——” 手中笔杆砰然掉案,一滴泪自眶中坠落,万氏再难以自持,接过钻入怀中的李智云,抱住他因一路风尘仆仆而汗湿的脑袋。 “五郎如何回的家?”拥了半晌,她微微脱开手臂,上下打量他,确信男孩全身安然无恙,顿然长舒一气,将这一月以来所有的提心吊胆尽数呼出。 李智云指了指身旁的女孩:“是六娘和长孙郎君,还有孙先生一起接我回来的。” 万氏复搂紧了他,又搂过李惜愿:“傻阿盈,我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李惜愿将额头贴紧她的胸口,蹭了蹭:“母亲不用谢我,小五是我的亲弟弟,我肯定要带弟弟回家。” “傻阿盈,万一你也出了甚么闪失,母亲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万氏哽咽难语,手掌轻抚她发顶汗珠,“下回……下回切不可如此冒失了。” 李惜愿含糊应是,又仰面视着万氏泛红目眶,伸出手心,拭去她眼角热泪。 “母亲对我这么好,我不想让母亲难过。”她小声说,“我一直记得,母亲给我做的那碗金玉蛋花羹汤。” 万氏微怔了顷,片刻后,一行珠泪滚入稍稍弯起的唇角。 五岁的李惜愿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便遭逢了生母窦氏的去世。 年幼的她怯怯地蹲在角落,所有人皆沉浸于主母病故的悲痛之中,操持后事亦令人心力交瘁,无人来关心这个孤独而忐忑的女孩。 眼前花白衣衫摩挲飘过,却无任何一双足暂驻,女孩腹中饥饿,终于大着胆子抬头望去,然而面目皆生,没有一个人可以搭话。 她寂寞地抱住双膝,观察地面尘埃随风掀卷,缠住她幼弱灵魂,直到柔婉秀丽的女子轻轻弯下腰,指腹抚摸她的双髻:「阿盈饿了么?可想用饭?」 「谢谢您。」李惜愿感动地说,好奇地眨动双眸,「您是……」 女子笑了,笑容如水波清浅,淌过女孩心间琐碎缝隙:「从今往后,便由我来照顾你。」 …… 李世民自郊外练兵场骑马归府,多日疲累侵人肌髓,至府门前,男人勒缰下马,稍稍舒展腰脊。 “郎君回来了。””家仆牵过辔头,引马入厩,李世民略略颔首,快步走入。 夏月轻薄,透过树枝投落疏影,晚风鼓鼓吹拂,将夜归人的衣袍曳出猎猎的响声。 人定时分,灯火皆熄,门前阶下却坐着两道稚瘦身影,双双撑着下颌,仰目望天。 李世民唇梢偏动,信步踱向二人:“你们在做甚么?” “我们在看月亮!”李惜愿与李智云齐齐答,“顺便等哥哥回家。” 大业十三年七月初四,李渊于城东乾阳门白旗誓师,历数天子罪愆,宣布兴甲晋阳,扫定咸洛,亲率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及义师三万挥兵南下。 大江奔流,峰峦暗涌,此时远在南坨山的李淳风仰首观星,与其师至元道长议论:“紫微显于晋分野,大而煊明,当主天下为李氏矣。” 至元闻言,遂相视一笑。 第27章 第二十七话“我们一块去长安!”…… 朗日高悬,李惜愿心情愉悦地背起画具,行走在街巷小道上。 李渊发兵前,委任李元吉为太原郡守,驻扎晋阳。他与李二郎俱征求过李惜愿意见,询问她是否愿意跟从随军,亦或和李元吉同留晋阳。 李惜愿认真地思考了一日一夜,最后告知阿耶和兄长,道她乐意留在晋阳,等他们进驻长安了便来接她。 李渊欣然同意,并嘱咐李元吉务必照顾好妹妹,否则拿他是问,李元吉岂敢违拗,喏喏应是。 “你当真愿意留下,而非跟着为兄?”李二郎对她的选择深表怀疑,俯身再三确认,“你当真跟着元吉?” 李惜愿先点头予他一个肯定答复,随即扭过脑瓜,别开眼珠不再视他,仿佛生怕自己改变主意。 “四郎究竟予了你甚么好处?还是晋阳实在令小六流连忘返?” “无他,惟晋阳有阎老师耳。”李惜愿诚恳道,“我想跟随阎老师潜心学一段时间画画。” 以及不想为你们添麻烦。她将最末一语憋回肚子里,向李二郎弯弯瞳眸。 李二郎未勉强,临走前委任右卫将军宇文歆多行照看,方在李惜愿不舍目光中离去。 “你还有何话与我说么?”似察觉身后那双灼温瞳目,他倏尔折返,站定于她跟前。 李惜愿望了眼迢迢星夜,坚定地视向他:“哥哥放手干,一定能博出属于自己的星星!” 李二郎笑了。 “可惜为兄欲作金乌,渺渺星辰不过萤火之光,你马屁未拍到位。” 果然男人就是不禁夸,尾巴太容易翘上天。 “我不管金乌还是星星,都必须记着来接我。”李惜愿鼓脸。 她向来只需一个承诺,便能心满意足抱着它安眠。 虽想念亲人,然阎立本与李敳俱在晋阳,一位好老师,一个好玩伴,学习与课余皆有人陪,因而她并不觉十分寂寞。 阎立本擅人物与叙事画,教她设色线条之法,又传授她最苦恼的衣纹褶皱技巧,许久下来,李惜愿的画功已然惟妙惟肖,构图与细节都大为精进。 只是偶尔几回,李惜愿从宣纸中抬起脑袋,却瞥见庭院中阎立本孤独一人怅立的身影。 老师也想家了。 李惜愿放下笔搁于砚角,小碎步踟向他,闻身后窸窣响动,阎立本回首:“小六功课已了?” 她摇了摇头:“还有一点。” “何不趁热打铁?” “我看见……阎老师在吹冷风。” “我并非吹冷风。” “我猜阎老师是在思念家人。”她抬头望了望那枚冰轮。 阎立本不禁视入她探究的瞳眸。 李小六虽少经世事,却总能一语道破本质,同理心强大到连身为画师的阎立本亦自愧不如。 他微微一笑,笑容却隐有惆怅意:“我有一长兄,与他分别前,其已随圣人南下江都,方今音讯隔绝,我难免挂念长兄安危。” 此前消息已然震动九州,圣人驾幸江都,遭以宇文化及为首的叛军逼弑,身旁近臣皆不能幸免于难,无非所受波及多少而已。 “吉人自有天相,您的阿兄一定安然无恙。”李惜愿宽慰,“阎老师是好人,您的阿兄也是好人,不必太担忧。” “多谢小六。”他本不愿在李惜愿面前提及大人世界,然而心底堆积的愁绪令他忍不住吐露,“叛军刀剑无眼,不分青白,我闻光禄大夫虞世基亦随大行皇帝遇害,想虞大夫才名遍播,天下敬重,尚不免如此结局,让我如何心安。” “甚么?” 那是虞老师的兄长! 怪不得一直未曾收到他的回信! 李惜愿顿时惊惶:“那虞秘监呢?” 阎立本发觉她嗓音里涌上焦急,意识到虞世南必与她关系深切,便有意安抚:“虞秘监虽亦伴驾江都,却幸免于难,如今已入夏王窦建德帐下奉为座上宾。” 果然好人有好报,李惜愿这才长舒一口气:“我就知道虞老师不会有事的。” “不过——”阎立本话锋一转,“叛军将要杀害虞世基之时,虞秘监叩首流涕请替其兄赴死,小六老师德行高远,令天下士子敬服。” “可是虞老师一定很难过。”李惜愿遗憾道。 虞世南素日宽和,她无法想象如松竹般的谦谦君子,竟能折节做出这般举动。 于是等李敳兴冲冲来寻李惜愿去寺里看百戏时,发觉她正在默默抹眼泪。 问明原委,李敳从算囊里取出一张绢帕。 “莫要悲伤,我告知你一个好消息。”李敳视着她接过绢帕擦拭爪子手背,“我打探到你家二哥所向披靡,民间皆传其为战神,多少士子武人闻风投奔,应该不久后便能来接小六回长安。” 对于阿耶和哥哥的战绩,时刻关注动向的李小六自然门清。 “那你阿兄呢?”她都好久没有见过小李先生了! 李敳错下眼睑,瞳中闪动的一刹光晕被日影掩藏。 “我阿兄么……”内心翻腾再三,喉头一滚,终是未吐出实情,“上回他言回乡安顿族人,后来我再也没有收过他的音信。” 他私心里认为,倘若告以真相,李小六将毫无疑问与自己绝交。 没有人会虚怀若谷到与背叛自己的一家人做朋友。 李惜愿却将李敳的语焉不详理解为担忧心切,遂调动自己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反过来安慰他:“战火隔绝通讯是常事,小李先生和我哥哥都是大战神,肯定能保护好自己。” 她蹲下身,自桌案下掏出两双形状奇异的鞋履,在李敳内疚而惊讶的眼神中发出邀请:“你愿不愿随我去滑冰?” 李敳将鞋履捧在手心里观察,发现每只底下装了一排四个小滚轮,往左往右方向灵活。 “这如何使用?” “瞧着我,我教你。” 终于轮到自己当一回老师,李惜愿将自制溜冰鞋套上,贴着空地滑动,亲自为他演示。 “便是如此这般,掌握平衡就很容易。” 瞧上去很好玩,于是李敳重又兴高采烈,将前来寻她的初衷抛之脑后,换上鞋履,便往已然结冰的湖面上奔去。 不想,二人适才出门,身后随即有一道身影追来。 “你们为何不带我?” 李敳旋身视去,认出乃是李小六的四哥李元吉,出于对小伙伴哥哥的礼貌,当即停下足步,揖首行礼。 李元吉偏头,未予他半簇目光,又扫过二人足下,瞪向李惜愿:“这鞋可还有?” “抱歉,我就做了两双。”在朋友面前,李惜愿保持和气,“如若四哥有兴致,下回我再带四哥一块去。” 眼瞧李元吉眉梢蹙起,李敳察言观色,决定不让小伙伴为难,弯身便欲脱下鞋履:“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急,先让李四郎君去。” 视出李敳用意,李惜愿怎舍得令好朋友失望,拽住他袖管,主动向李元吉递上自己的滑冰鞋:“妹妹要让着哥哥,四哥先去玩罢。” 见她今日这般懂事,李元吉颇感自得,接过鞋履即往足上套,然而足趾进入的一瞬,立刻意识到李小六的鞋码尺寸。 一股钻心痛意顺经络涌入脊髓,眉心不由紧缩,可身前两双瞳目一眨不眨地盯视自己,李元吉不便卸下颜面,只得忍住疼痛,强硬前行。 “四哥会滑么?”李惜愿观他举止笨拙,不禁发出关怀。 “这有甚么难的。”李元吉横她一眼,“三岁小儿皆能学会。” 言罢,为表现无师自通的天赋,他迈开步伐,朝前加快速度,在冰面上疾步飞驰。 李敳与李惜愿面面相觑。 “这确信无事么?”李敳疑惑。 “不知道。”李惜愿挠挠脑袋,“这双滑冰鞋只是我的试验品,可能没那么安全。” “四哥——” 觉出后果不堪设想,她方欲拦阻,伴随一阵冰面碎裂响动,前方蓦然扑腾起水花。 尖锐的呼救声随之爆起。 完了! * 医馆。 李小六面色凝重立在榻下,榻上李元吉裹着厚褥,齿关咯咯作响,身躯面向火盆直打颤。 “郎君不慎坠入冰窟,如今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医官提笔开方,瞥了眼面前三位神情各异的未成年,猜测定是家长失职,默叹一息,语重心长道,“湖面冰层算不得牢固,怎可罔顾生死随意嬉戏?” “我保证,日后再也不会了。”李惜愿识时务为俊杰,主动承认错误。 李元吉轻哼一声:“蓄意陷害亲兄,罪无可恕,待我寄信告知阿耶,必请他来罚你。” 好冤枉! “是你非要穿我的鞋,怎么能怨我?”李惜愿不背锅。 不过跟不讲道理之人讲道理乃天下最难之事,经过一番激烈辩论,李小六惜败。 这股沮丧令她直到夜深人静也难以平息,生怕李元吉在信中添油加醋,影响自己在李渊心目中完美形象,李小六洗漱后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枕着双臂透过窗扉,望向半空星月。 一个人看星星好无趣,要是哥哥嫂嫂在就好了。 思念亲人的滋味在此刻无尽放大,万籁俱寂,惟叶梢悬挂的雪珠坠落于地,窸窣作响。 李小六缓缓陷入梦乡,梦里有欧阳老师,虞老师,还有房先生,小杜先生,侯段两位阿兄也在,此外更有许多不认识的新面孔。 但他们都会是李小六的好朋友! 这道美梦勾起她熟睡唇角,梦着梦着,李小六幸福地伸了个懒腰。 倏尔,四围燃起熊熊烽烟,烧透半边天空,城墙旌旗千疮百孔,铁蹄伴着锋镝响彻更深露重的半夜。 “姑娘,莫睡了,快醒醒!” 似有人迫切推她。 李惜愿刹那一激灵,自榻上竖起。 “出了何事?” 映入目帘的乃是仅披一条中衣的瑗儿,却将大氅囫囵往她身上裹,额前冒汗:“刘武周来攻晋阳,四郎君早已弃城,二郎君已派人来接姑娘,事不宜迟,姑娘速速乘夜出发罢!” 语未竟,她将李惜愿拉出屋门,偌大庭院中,已有一男子伫立等候。 男人外罩素黑披风,双目沉静,周身仿若流淌深邃星河。可惜不认识。 “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李惜愿端详男人面孔,摸了摸脑瓜。 哥哥怎么会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接自己,这不符合常理! 想起哥哥曾经的教诲,她心内不由窜出防备,联想起方今天下纷乱,谨慎第一,李惜愿转了转眼珠,倒退了几尺:“你该不会是想拐走我罢?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不好骗的。” 礼贤下士,谦节待人的秦王,竟有这般不识礼貌的骄矜幼妹。 李世勣按住额际,令自己平心静气答:“时刻紧急,如若六娘再不上马离城,在下恐节外生枝。” “你怎知晓我排行第六?”李惜愿顿而警铃大作,严肃盯视他。 这世道骗子做的功夫可真足,各行各业都不容易! 视出小姑娘溢出脸庞的防备,李世勣延续耐心:“若是六娘不信,我有秦王随身印信。” 「我曾教过舍妹,为防有宵小之辈冒充我之请托,她须得心存警惕再三辨认,以免落入陷阱,因此懋功或许得费番功夫。」临行前,秦王如此嘱咐,「我知懋功行事稳重隐秘,纵观王府诸人,除却你外无人可担此任,你将我印信携身,如今舍妹安危皆依赖懋功。」 初次投唐,秦王便将护送幼妹重任交付于他,此等信重,李世勣自是承诺不辱使命。 只是瞧这小姑娘满脸警觉的模样,他顿感头痛棘手,忽然领会彼时秦王面上意味深长的神情。 偏偏还无法对秦王之妹生气,只可忍着。 “有印信为凭证,六娘自可验看。”李世勣道。 李小六将那枚玉玺放在掌心仔细审视,翻来覆去检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伪造得挺逼真的。” ——她*压根没见过哥哥入长安后新造的印章,李世民百忙之中也未想到这一茬。 她面目肃然追问:“那我考考你,我哥哥小字是甚么?” 小字皆为家人私下称呼,他一外臣从何得知。 见他沉默,李小六越发深信他是骗子,眼眸微微眯起,语含谴责:“我就说你不是好人罢,莫想蒙我,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健全青年有手有脚,做甚么不能谋生,偏要来违法乱纪。” 李世勣心道此番任务完成便可功德圆满,日后再不用见到这等难办的小姑娘,如此想着,心气顺畅了些,回答她:“又不知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健全青年,欺骗你是作何。” “你心里最清楚。”李小六目光炯炯,“不必问我。” 李世勣额前青筋突突直冒,若非秦王面子,依他个性早甩袖走人,现下却只能按捺不快,温语劝说:“不论如何,刘武周进城后六娘定难以逃脱,倒不若先随我出城,至少可确保你的自由。” 这话有道理,她无法反驳。 “唔,既然如此,那我先信你一回。”李小六思索半晌,决定接受此建议,“那你有快马么?” 李世勣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示意身后随从牵来一匹马,伴着一声雄亮长嘶,李小六不由定睛。 此马骨匀神清,毛色深紫,待李小六认出身份,顿时目眸发亮,朝他拍了拍胸脯:“你早牵出哥哥的飒露紫,我不就相信你了嘛,还白费那么番功夫。” “……” 李小六抬足试图踩上马镫,然而马身过高,尝试几次后无果,随从见状忙曲身下伏。 李小六摇了摇脑袋,她从不会踩着人的背上马。 她眼巴巴地将脑袋转向李世勣,眨了眨:“郎君——” 李世勣欲教育她男女授受不亲,转念一思又不知要废去多少功夫,时间紧迫,他只得顺从李小六心意,将她抱上马鞍。 “谢谢郎君!”李小六挂在马上笑嘻嘻。 * 一行人于夜色中疾驰,侧畔冬青苍松郁郁高耸,身后巍巍晋阳城化作沉寂黑影,融入绵亘千里的太行山脉之中,逐渐消失于尽头。 “小六——” 若隐若现的兵戈号角在第三日彻底消失,李小六稍稍放下心,稍缓行进速度,忽有人高唤她的名字,声音穿透密林,自远处涌入耳膜。 她勒住缰绳,回头望去,但见李敳纵马追来,气喘吁吁,嗓音中含带小心翼翼的请求:“等等我,我哥哥一定也在长安,你能不能……也带上我?” 李小六伸出手,李敳会意,二人于马上击掌,一声清脆迸鸣惊散头顶鸟群。 “好哇,我们一块去长安!” 第28章 第二十八话“做我的未婚娘子。”…… 关中平原一望无际,四大雄关锁住秦川,云烟缥缈的深处,便是天下士子魂牵梦绕的精神故乡长安。 李小六归乡心切,因而一路几乎未有停歇,行至武关险隘,忽见前方一行人马一字排开,似已等候多时。 多日行路令她视线略微模糊,天光折射雪地,李小六揉了揉眼,目距中为首男子当先迎来,转瞬间,身后其余人亦随同下马。 “哥哥——” 李小六迫不及待跳下马鞍,朝前方奔去。 兴奋与激跃犹如潮水刹那席卷大脑,李小六张开双臂,闷头扑入哥哥怀里,将脑袋结结实实埋进男人的胸膛。 “好想哥哥哇——” 男人的身体倏尔一僵,似沉入停滞,李小六等待良久,亦未候来伸手回抱。 “你但凡瞧瞧在抱谁呢。” 她正纳罕,耳畔响起李二郎熟悉的嘲弄声。 李小六方惊觉异常,咻地缩回身子,眼珠一寸寸上挪。 “我把辅机哥哥认成哥哥了……”好乌龙,顶着周围一圈别有意味的眼神,她忍不住摸了摸耳根。 “那还不快过来。”李世民伸臂唤她。 李小六踮脚一跳,搂上他脖颈,于半空中旋转着兜了一圈。 轻轻放下,随行人员一一围拢来,李小六挨个细瞧,蓦地,脸上泛出惊喜:“玄龄先生,小杜先生!” 还有甚么是比朋友重逢更高兴的事!她总算明白了“他乡遇故知”的含金量。 “小六身量高了,也更灵秀了。”房玄龄笑着夸了两语,正当李小六喜滋滋点头赞同时,话锋一转又谈起她不爱听的,“不知学业是否有所进益?” 李小六立刻别开话题,脑袋转向身旁的杜如晦,打量他全身装束,忽地瞳眸锁住腰间那块美玉,旋即抬首问:“小杜先生佩戴的玉是我送的,还是你原来的那块?” 这块玉玦好贵的,可花去了她所有积攒呢。 “此玉为阿盈所赠,杜某怎敢拂却美意。”杜如晦从袖中取出一份纸包,在咫尺间的灼灼眼神中揭开,“此金乳酥用以酬谢阿盈,阿盈速趁热食用。” 望着那金黄油亮的软绵大包子,还冒着丝丝白烟状的热气,李小六的瞳眸瞬间发了亮,奉承道:“明明是小杜先生先送的我,毕竟是你客气在先,我总不好没礼貌,不能让你背个交野蛮朋友的名声,玷污了小杜先生这般君子。” “少说话罢。”李世民按住她肩膀叫停,“克明一路以袖炉保温,否则你哪能在武关吃到正宗长安风味?” 杜如晦笑意盘桓唇畔,李小六在他温和的溶溶目光中拿过热乎乎的纸包,如获至宝地捧入怀里,眨了眨眸子:“谢谢小杜先生。” 随即张嘴一口咬了下去。 忽而,一股奶香四溢的酥脆感占据整个脑际,松松软软,入口即化。 表面浇上的蜂蜜清甜而不腻,豆沙的软糯与酥酪的绵密混合碰撞,在齿尖跳跃出醇厚悠长的韵味。 “还是长安的美食最好吃。”李小六幸福到淌出眼泪,“这就是家的味道!” * 休整一日后,回家第二天,自然是跟着哥哥先去见李渊,然而出乎李惜愿意料,她的好阿耶此时身旁还坐了一位眉画浅黛,乌云发鬓的面生妇人。 李渊关切问过女儿饮食、健康、学习等情况,得到无需阿耶担心,并且绘画技艺突飞猛进的回答之后,满意抬手,示意她向身侧女子行礼:“阿盈来,此乃尹姨妃,你之前还未见过。” := 李惜愿乖乖照做:“姨妃好。” 尹氏一双细目眯起,将李惜愿自上而下端详,她在这道锐利目光中感到不甚自在,缩了缩脖子,随即听尹氏道:“听闻六娘擅画,何日作一架屏风予姨妃见识见识?” 李渊道:“阿盈随时皆有空闲,你唤她作便是。” 言罢,朝李惜愿笑了一笑:“阿盈可愿意为姨妃作屏风?” “……” “儿还未考问小六功课,这段时日无阿耶督促,想必荒废了不少,现如今先读书才是正事。”李世民观李惜愿默然,揽过她稚嫩身板,将尹氏异样神色视入眼底,却浑然不予理会,“至于作屏风,日后有的是机缘。” 李渊略略颔首,又问她:“阿盈愿住何处?阿耶派人为你安排。” “我想和二哥住在一块。”李惜愿不假思索。 答案在李渊意料之中,遂象征性征求次子意见:“那便在二郎府中添处厢房,不知二郎可愿意?” “他不愿意也得愿意。”李小六拍拍李世民的肩,咧起嘴巴。 “这孩子!”李渊嗔道,眉间却舒展,“你初回长安,许多风土人情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让二郎携着你四处逛逛,只是万莫贪玩。” 说起游玩李小六当然最有劲,二人一道告辞李渊后出门,穿过红墙黛瓦的甬道,瞅见前后无人,李小六表达对适才李世民解围之举的感激:“谢谢哥哥帮我回绝了尹姨妃,还是你会说话。” 李世民唇角微翘:“我就猜到你不愿给她作屏风,举手之劳而已。” “不过——”他面容转而严肃,“小六日后要自己学会拒绝,人生在世,我们须有不讨好人之勇气,不是每个人的请托我们都需满足,主动权永远在自己手里。” 李小六便是太在意他人感受,害怕他人因她而不快乐,李二郎早将她性格摸透,深觉有必要及时纠正。 果然李小六闻言,沮丧地耷拉脑瓜:“这道理我也知晓,可我还是无法不在乎,哥哥你说——尹姨妃会不会从今往后不喜欢我?” “那你有此顾虑,当初又为何拒绝她呢?” “因我和她全然不熟。”好奇怪,哪有人第一面就使唤人干活的。 李世民牵了牵唇,放慢足步:“既然你与她素昧平生,那惧怕她不喜欢你又是作何?为一陌生人不安,岂非自找委屈?” 李小六倏尔睁大瞳目。 “哥哥说得好有道理!”李小六被他三言两语说通,脚底轻快许多,忽忆及一事,俄而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函。 “那哥哥帮我拿个主意,这次我要不要拒绝?” 李世民诧异地接过这份纹样优美的信函,手指掀动,一枚字迹清丽,辞藻含蓄的笺纸映入目帘。 李世民读罢信,视向她:“克明邀你共赏元夕灯会?” 面露稀奇:“他怎不邀我?” 李小六苦恼地说:“所以我才犹豫。我想跟哥哥和大家一块去,但小杜先生只邀请了我一个,我觉得才两个人观灯会很无趣,可我要是拒绝,小杜先生一定会不高兴。” 李世民拈着信笺,沉吟半晌,徐缓长吐一口呼吸。 “你有何高见?” 他摇摇头,将信笺塞回李小六算囊,道:“我亦无法解答你,此事还是询问你嫂嫂更适宜。” 待长孙知非阅罢,唇梢却漾起不同寻常的笑容。 这笑容瞧得李小六心里直打鼓,她肃立一旁,一本正经问:“嫂嫂看我做甚么?” 长孙知非搁下信纸,收敛唇角:“阿盈为何不愿?” 李小六将讲给李世民的原话一字未改转述,她专注聆听罢,颊边再次浮出神秘微笑。 “所以我究竟要不要去?”李小六按捺不住提问。 她反问:“阿盈从前可曾见杜先生主动邀请过他人?” 李小六脑瓜里使劲回想,最后摇了摇:“不曾。小杜先生一向很内敛。” “那在阿盈眼中,杜先生此人如何?” “是我的好老师,好朋友!”李小六思也未思,即答,“小杜先生人品清正,性情温和,学识渊博,优点数不胜数,我想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我予阿盈一个建议。”长孙知非迎向她期待目光,“看来还是赴约比较好,毕竟你仅是抱着这般想法。” 甚么意思? 李小六琢磨不出后半句含义,便只听取前半句,于元夕这日准时赴约。 方至暮时,月影斜梢,长安城坊间彩光十里,游人如织。 一簇簇火龙与游凤相映成趣,李小六顾不得欣赏,足步匆匆,穿梭过无尽人潮,到达信中约定地点。 隐隐灯花掩映,一袭素白襕衫的郎君含笑而立,芝兰玉树,拂去坠落至肩的一片青叶,举手投足间自带风流意气,恰若那溢满全身的银辉月色。 “小杜先生!”顶着行人投来的艳羡目光,李小六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腰杆,不无得意地高声呼唤。 这可是她的好朋友! “阿盈。”杜如晦应声踱来,手中提着一柄荷花形状的灯笼。 “原来小杜先生喜欢玩灯,早说就不必费这个钱了。”李小六懊恼道,“我会做,还不如我给小杜先生制一个。” “此乃我购来赠予阿盈。” “那我很喜欢!”李小六赶紧补救,将荷花灯提往手心里。 两人一路观灯,一路畅所欲言,其实以李小六讲述晋阳好吃好玩的为主,杜如晦作为听众,时而颔首笑视。 “不知小杜先生为何又在长安?”李小六好奇,她记得杜如晦上回明明是要去做县尉的。 “上回阿盈劝我不愿干便莫干,我将阿盈之言听入耳中,未几辞官而去,不久后闻阿盈父兄晋阳起兵,便随玄龄投至秦王帐下。” “我就说嘛。”她深表赞同,“小杜先生一身才华,就该跟着我哥哥闯荡天下,做宰相指日可待!” 话音适落,一少年自蜂涌人群中挤来,定足于李小六跟前。 “李敳?” 李敳抬袖拭汗,神色似有为难。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甚么忙?” 李敳瞥了眼一旁的杜如晦,若底气不足,“做我的未婚娘子。” 须臾,李小六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第29章 第二十九话“六娘看中我家三郎何处?…… 此语一出惊人,不惟李小六深受震撼,便是李敳自己也面露难色,脑袋低垂,避开交错视线。 三人伫立道旁,身畔车水马龙,闪烁游移的灯花微芒轮流落至每一人的脸庞,映出各自错综难辨的神情。 “你不觉着咱俩谈这个有些冒昧么?”李惜愿扯起嘴角。 如若她直觉没有失灵,他们之间明明是不掺半分情愫的最纯洁友谊! “我知晓。”一番挣扎思索,李敳终于抬首,果然,“只是借用你一晚时间。” “甚么意思?”李惜愿迷糊了。 李敳道:“我嫂嫂来京,需要你帮忙。” “你哥哥呢?” 李敳入京后一直打探李靖消息,只是至今未果,仿若音讯全无。 他摇摇首:“还未寻得。” “那我能帮上甚么忙?” 李敳道:“嫂嫂过去观我不爱读书专务畎猎,规劝我早日成家。为搪塞嫂嫂,我曾于信中欺瞒她,言已订一亲事,以为自此万事大吉,孰料嫂嫂今日猝不及防来京,提出要见我那所谓未婚娘子。” 他摊开空空两手,脸色难堪:“我不想让她失望,可是我该上哪儿寻出这活生生的未婚娘子?” 李惜愿为他出主意:“你去雇一个?” 李敳容色郑重:“时至今日,惟小六能解我燃眉之急。” 杜如晦聆听良久,道:“此不过一时之计,岂能长远?若郎君之嫂不日醒悟,只恐到时郎君处境愈为艰难。” “对哇,女子大多细致,若是露出马脚你嫂嫂不得训你?”李惜愿附和。 假扮情侣见家长的戏码太考验演技了,她太老实,做不来做不来。 “我嫂嫂几日后便出京,不会发现的。”李敳作出保证,语声是最令李惜愿不擅长拒绝的央求,“小六就帮我这一回,日后我为你执鞭坠镫,赴汤蹈火都愿意!” …… “懋功?” 察觉身侧李世勣掌中酒盏停滞不动,目光自楼上投向底下人涌,旋即如触上刺目之物,蓦地收回视线,瞳间复杂,友人不由提醒。 “懋功可是看见了甚么?” 李世勣牵了牵唇,续为友人斟盏:“一个不愿再见之人。” * 宣阳坊日暄楼。 今宵元夕,是故宾客盈座,欢声贯耳。 张红拂提前于楼上小阁候客,酒博士依次端盘上桌,白气热腾腾上扑,殷勤探身问:“娘子客人还需多久光临?” 她视了眼阁旁炉上熏香,淡淡一笑:“应无多时便至了。” 话音未了,便闻阁外一阵窸窸窣窣足步。 张红拂透过绣帘缝隙往外望去,但见一男一女踟着双腿爬上楼,在酒博士引领下,于帘外停足。 随后双双仰颌,四目相对。 “是这儿么?”女孩指了指阁子。 少年点点头:“正是此处。” “待会儿怎么说?你嫂嫂的询问万一我答不上来穿帮了如何是好?” 少年自怀中摸出一部厚书牍,在女孩大惑不解的目光中递予她。 “你嫂嫂要考问我功课?”女孩震惊。 少年忙拉住旋身欲临阵脱逃的女孩:“非也,你且打开它。” 女孩掀开书卷,其中夹着数张小纸条。 “我已将所有嫂嫂可能询问你的问题都记在上面,你只需按着其上答案作答即可。”李敳叮嘱,“万万不可即兴发挥,拜托了。” 原来还有标准答案照着抄,那可容易了。 李小六自信十足,为他打包票:“放心,皆看我的。” “二位请进,娘子已等候多时。” 酒博士为二人揭起绣帘,李小六跟在李敳身后踱进阁子,眼珠子骨碌碌转动,打量四周陈设。 日暄楼乃长安知名食店,装潢精美,将初次见面的地点选在此处,足见重视程度。 “见过嫂嫂。”李敳当先揖礼。 端坐上首的女子起身相迎,笑容若清风拂面:“想必这位便是六娘罢?” 李小六连忙行礼:“嫂嫂好。” 她挣起脑袋,视清一张芙蓉出水,秋山远黛的面容。 「我嫂嫂气宇拔俗,超然物外,是我钦佩至五体投地之人物!当年我阿兄谒见越公杨素,嫂嫂一眼识出阿兄胸怀天下之志,当即出府随我阿兄夜奔,就此结发。」才认识李敳时,他便津津乐道介绍自己兄嫂的陈年过往。 三人坐定,稍叙寒温,害怕说多错多,见李敳动筷,李小六便亦开始扒饭。 气氛略显奇异,上首张红拂拈枣慢咀,举止轻缓,而下首少年女孩各自闷头吃得正香。 暗自祈祷最好不要有提问环节,李小六扒得酣畅,浑然未觉头顶张红拂笑意深长的注视。 “不知六娘父母以何为业?” 李小六不自然地眨了眨眸。 李敳朝她腿上那本厚书斜斜眼。 李小六会意,朝张红拂傻乐一晌,随即在膝盖上若无其事翻开书卷,把头一低,瞳珠迅速往纸条上瞟去。 幸而,恰好就列在第一问。 “我家——”李小六自以为演技炉火纯青,唇角弯了弯,面不改色心不跳,与张红拂和煦目光对视,“我家在东市以一家酒楼为业,三代经营,下回邀请嫂嫂来用食。” 张红拂笑道:“不急,日后定有机会。不知你们定于何日亲迎?” “大致是一年后,具体时日由阿兄作决定,我们小辈听凭长辈安排便是。”李小六照读。 提及去向不明的李靖,眸中浮过一缕黯意,然很快抹去,张红拂环顾案旁两名各怀心思惴惴不安的少年,宽展面容:“三郎曾于信中告知我,你二人是于晋阳相识?” “正是。” “三郎自幼不治经书,专好游猎,想必在晋阳亦难改旧习,而夫君又惯纵三郎,少加管教,还需六娘多行规劝。” 李小六连连应是。 “不知六娘有何术业以外的喜好?” 李小六忙低眸往纸条上瞟去:读书与鼓琴。 这太违背她诚实不说谎话的人生原则了! 思索再三,李小六决定实言相告:“我……我也喜欢打猎。” 空气凝固一瞬。 李敳深吸一息,桌下悄悄伸出腿,暗踩她一脚。 李小六默默挪足,即便这会引起嫂嫂心目中的坏印象,她也不能做个说谎的坏孩子。 不想张红拂笑意加深,亲挽袖为她于肴盘中夹上一筷,嗓音清和:“女孩子喜欢游猎很好,不比男子,足显英气飒爽,你倒与我颇具相似之处。” “只是不知——”张红拂话锋一转,语调变得犀利,“六娘看中我家三郎何处?” 李小六立刻又垂眼逡巡纸条。 可这回搜寻半日,也未能找到答案。 李敳在旁干着急,胆战心惊地瞥着李小六不停翻动纸条,他怎知嫂嫂能不按常理出牌! 他想破脑袋都提前想不出会有这问话。 张红拂早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于是发问:“六娘在视甚么?” 李小六鼻尖冒汗,挠了挠脸,索性将纸条外那部用以伪装的厚牍抬起,伸至她眼下,赔笑道:“我在……在读书。” 张红拂定睛一视,扉页上刻着《史记》楷体标题,可惜整部书放倒了。 她不由微笑:“那六娘可算得上是倒背如流了。” 李敳不禁暗自扶额,懊悔不已。 也亏得他能千挑万选请来这尊大神! * “不好意思哇,给你帮了倒忙。”两人辞别张红拂,一道下了楼,入了街巷,李小六深感愧疚,加快脚步追上他,与他并排而行。 此时正逢灯市鼎盛之时,烛火笼披,四方光晕熠然。 “没关系。”李敳扭头视她,提了提唇梢,“本就是我识人不明,哪能怪你。” “那你就是在怪我。”李小六自惭。 李敳拍拍她肩:“我用词不当,我之意乃是……呃……明知你不适合,还赶鸭子上架。” 李小六为他感到遗憾:“你嫂嫂会因为你寻了个臭味相投的娘子责骂你么?” 他连连摇头:“绝无可能。” 他续作补充:“我能有娘子,嫂嫂早庆幸不已了。” “那你阿兄和嫂嫂有孩子么?”李小六思维跳跃。 “有哇。”李敳向来有问必答。 她顿起兴致,追问:“唤作甚么?” “我侄儿名唤德謇,在三原县老家。” 闻言,李小六脸颊竟蒙上失望:“唉,我还以为叫哪吒。” “湖州善琏县将将运入京中的新笔,以稀世兔毛为毫,紫檀为身,今朝仅此一支,错过便天下无二!” 前方笔墨铺围拥一大簇看客,老板红光满面,正于观众睽睽注目下自豪展示货品。 湖笔乃文房至宝,李小六一听,立即矮下身板,自空隙间挤入人群,踮起足,试图一睹芳容。 李敳不懂其间弯曲门道,便听她为自己科普:“一支好笔,须笔锋如锥,齐如刀切,笔头圆浑饱满,毫端挺立有弹性。而这支笔——” 她目里放光:“完美符合要求!” 他不明白好笔对于书法者的意义,但闻老板报价:“一百贯!”便见李小六垂下脑袋。 “罢了罢了。”好贵,李小六原路折返退出人群,然而老板接下一语,倏尔唤停她离开的脚步。 “或者——以任意一幅欧阳询墨宝来换!” 围观看客立即悄声私语:“这还不若一百贯!黄金还更易得些。” “欧阳太常性情孤僻,寻常交情又怎会赠字于人?” “更休言欧阳太常远在夏王窦建德帐下,如何获其墨宝?” 李小六听着听着,摸摸下巴,冒出了由衷的笑容。 有办法了,她这就让欧阳老师回家! “让道让道,朝廷押送要犯,汝等速速退散,休得聚集道中妨碍公事!” 正得意间,一列玄甲执刀的卫士自人群中央穿过,行人望见,须臾自觉退向两侧,让出一条宽阔道路。 盔甲锋芒明晃晃刺入李小六双目,她拽上李敳:“这里在办公务,我们回家罢。” 不知为何并未拽动,李小六诧异视他,发觉迷蒙月光下,李敳身躯骤然僵住。 他面色煞白,四肢脱力,双唇无力启阖,仿佛自喉咙里挤出嗓音,却浸满惊讶,直至渗入骨髓的绝望。 “那是……我阿兄!” 李小六闻声,朝卫士们押送的人犯望去,依稀灯火之间,映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小六,小六——” 身后李敳急切叫唤。 李小六头也不回,往家的方向奔去:“我要去找哥哥!” 第30章 第三十话“杜先生该怨我了。”…… “这位便是舍妹小六,除却学业外万事皆伶俐聪慧,惟读书上令人头疼不已,日后劳敬宗多多上心。”李世民拉过心事重重的李惜愿,向院中伫立的一位面生男子介绍。 “我替你寻了位辅导功课的好老师。”他勾了勾唇角,“敬宗少有文名,倚马可待,你有不会的功课皆可询问于他,不必有任何拘束与顾虑。” 李惜愿专心聆听,而后逐渐回过神。 “甚么是倚马可待?” 李世民朝许敬宗抛去一双眼色,青年立刻会意,笑了一笑:“东晋时袁宏才思颖敏,笔下千言,一日桓温阵前召其拟写文告,袁宏受命倚马撰文,手不辍笔,片刻而落七纸,皆为可观。” “原来如此。”好厉害,李小六又学会了一个新成语,对向青年的眼神也泛出崇拜,“许学士也好渊博!很高兴认识你这样的大才子,我以后可以多多请教你么?” “不敢当不敢当,是在下荣幸。” 望着女孩热烈洋溢的面盘,扑闪的瞳眸里浑是钦佩,许敬宗心口倏尔涌上一股温热,后来他再次回想,明白了这便是感动。 「大行皇帝遇害之时,虞世南叩首涕请为其兄赴死,而许敬宗眼观其父被杀,颤栗俯首乞求叛军饶己性命,人品孰优孰劣,高下立判。」时人语含讥嘲的议论,常难免钻入本人耳中。 他虽并不后悔彼时乞命之举,然身为最以名声为重的文人,终无法对流言置若罔闻。 …… “我怎么觉着许学士适才都要哭了?你惹他伤心了?”被他瞳中一痕湿意震惊,待许敬宗告辞后,李小六疑惑质问李世民。 “我觉着你才要哭了。” “我是要哭了。”李小六目眶倏红,爪子擦拭眼角,“阿耶要判小李先生死罪,可是你都不肯为他说话。” 李世民抚了抚下颌,尽管他并未蓄须。 “并非我不愿为李靖求情。”他揉揉李小六脸蛋,揩过一手眼泪,“而是少了小六在场,效果不佳。” 她听出他语意,一颗心瞬间搁回肚子里,吸了吸鼻子,重露笑颜:“那我能做甚么?” 李世民扬眉:“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甚么意思?” “白脸者晓之以理,以言辞说动阿耶,红脸者么,负责动之以情,靠眼泪博取同情。” 计划妥当,李小六满意点头,问他:“那我负责甚么角色?” * “二郎和阿盈?”闻侍者来报,李渊眉心微蹙,“这两孩子定是来为那李靖之事。”作为父亲,他再了解孩子不过。 万氏察他面色不豫,道:“陛下痛恨李靖至此么?” “是他李靖负我李家在先。”李渊提起李靖,犹然忿怒,“他于朕属下任马邑郡丞,共同抵御突厥侵扰,朕自认尚算和睦,朕举义兵时亦未强求他来投我,孰知此人转首便往江都报信,幸而道路隔绝,如今教朕执获,岂能不明正典刑以警天下?” 万氏道:“可陛下也不好拂了两个孩子的心意,他们兄妹毕竟也是重情重义,不若先让他们进来,或许也并非为了那事。” 李渊深吐一息,颔首。 “阿耶——” 李小六刚跨进门,便哒哒奔向交床上的李渊,拽住阿耶袍袖,眼巴巴地拉了拉。 李渊迫使自己硬下心肠,鼻端哼出一声,撇过瞳目。 “阿耶,元夕到了——”眼看阿耶默声不理,李小六脑袋灵活,换用迂回战术。 “阿盈是想要礼物么?” 李小六重重点头。 李渊偏不遂愿,一语将她酝酿半日的措辞粉碎:“自然少不得你的节礼,阿耶早已备好,你自往库房去领便是。” 这不对哇,剧本里明明应该是问她想要甚么礼物的。 李小六顿生失望,李渊将她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可瞥见女儿眼巴巴的神态,语调不觉松动:“那阿盈想要甚么?” 这无疑给了李小六顺杆上爬的机会,她抓紧换上谄媚笑容,揪住李渊:“想要留住一个好朋友。” 李渊面色立变,直起身躯:“不许。” 李小六耷拉脑袋:“阿耶好小气。” “哎,这孩子——”万氏恐李渊愠恼,率先责备。 李渊却似不介意,话音里蕴了语重心长:“阿盈莫怪阿耶,可知那李靖对我们李家做了甚么?” 李小六点点头:“我都听说了。” 李渊忖度着按这被卖了还会帮着数铜板的单纯,恐怕女儿不晓得她所谓的好朋友行为的严重性,遂循循善诱:“连孔夫子都言以直报怨,那李靖欲置阿耶于死地,若教他得逞,阿盈便再也无法见到阿耶,如此,你还思着救他么?” “可是彼时各为其主,站在小李先生的立场上,忠君报国一点错也没有。”李小六心一横,振振有词,“现下时过境迁,阿耶做了皇帝,小李先生成了阶下囚,阿耶连认错的机会也不给予,怎么展现您宽容大度的胸怀?” “再者,阿耶不是一直在招贤纳士么?小李先生便是天大的将才,是上天赐予大唐的礼物,哥哥告诉我,方今南有江陵萧氏和辅公祏,东有窦建德王世充,北面更有突厥虎视眈眈,母亲说阿耶为此都愁得无法入眠,可是想要四海一统,不正需要小李先生这样的国之利剑么?如今阿耶却还计较之前的过错,要问罪于小李先生,将我们大唐的卫青霍去病白白扔弃,那该有多令人惋惜哇!” 一套慷慨陈词吐罢,气氛刹那停滞。 李小六好容易将背了一路的演讲发表毕,四方却安静至落针可闻,乖乖候了半晌后,不想李渊仍是一言不发,她顿感底气不足,把头一低。 须臾,身后飘来饮泣声。 “小六所言皆是发自肺腑,她虽年纪小,亦懂得这许多道理……阿耶……不可不再三思量。”李二郎哽咽,“如若问罪论死……恐阿耶生悔。” 「那我负责甚么角色?」 「往日俱是为兄晓之以理,此次该换为兄动感情了。」 好家伙,说哭就哭。 二人配合默契声泪俱下,李渊闭了闭目,稍顷睁开,唇两旁勉强牵了牵:“阿盈果然读了许多书,还会引经据典了,二郎教导得不错。” 李小六咧起嘴巴。 然一双眼*仍炯炯盯着李渊。 “阿耶,我的元夕礼物——” * 大理寺狱内两盏昏烛,一堆草垛,远处若隐若现的哀嚎此起彼伏,男人半倚裂缝丛生的墙壁,面上陷入沉寂。 倏尔,牢门咿呀启开。 “你是钦犯李靖么?”管营踏入狱中,手中油灯照亮男人身陷囹圄然气宇未改的面容。 “正是在下。” 李靖闻言,缓慢睁睑,目光朝管营空空的右手视去,并未发现意料之中的毒酒白绫等物。 那便是该闹市问斩了。 他心中揣度,却闻管营道:“李先生辛苦,家人已于大理寺外相候,李先生待会儿赴厢房沐浴换衣后,便可与家人团聚了。” 李靖以为听错,待确认时,管营却已俯身解去镣铐,铁器哐啷声顿而回响,打破寂静。 濯洗罢,李靖踏出门外,忽得自由,此时身体意识尚处懵然,一缕青白色天光略微刺目,迫得他不自在地眯了眯。 “阿兄——” “夫君——” “小李先生——” 三道声音齐齐射来,待视清的那瞬,但见幼弟李敳迫不及待上扑,察觉他躯体消瘦,两条热泪瞬息垂挂:“阿兄,弟弟好久不见你了。” 男人大多不习惯直白表达心中深切情感,李敳亦在咫尺间停住步伐,两只瞳孔紧视,似要将阿兄面容拓下。 李靖却张开双臂,将幼弟纳入胸膛,语调感喟万千:“这些时日,辛劳三郎与你嫂嫂了。” 卸下拥抱,李靖视向一旁的少年与女孩。 蓦然间,双手上举,合拢袍袖,男人倾身下拜,身后妻弟亦随同行礼,李靖道:“靖深谢二位施救,亦感唐皇既往不咎之恩,自此靖愿从唐皇之命,结草衔环,犬马以报。” 李世民快步上前,臂腕结结实实扶住李靖,轻轻地,轻轻地漫上笑容,这道笑容犹如三春之阳,顷刻化开男人深埋心底的不安。 真好! 李小六喜滋滋地观看着这一幕,摸了摸脑瓜,皆大欢喜! 兄妹俩与一家人共同归家,路上李世民与李靖夫妇闲谈,而李小六有心与小伙伴搭腔,李敳却始终不吭声。 此时元夕三日放灯犹未结束,还余一日,借着橘红火光,李小六朝他面部探了探,窥清他眼底忐忑。 “小六……我一直未与你讲实话……”心海翻覆挣扎,片刻,李敳终究吐露心声,猛然抬首,“可你为什么不怪我?”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哇!我知道是你不想失去我,所以才瞒着我的,你自己也不好受,我又怎么忍心责怪好朋友呢?”李小六笑嘻嘻与他对视。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李小六确实生过短暂闷气。 可她无多时便想通,友谊之所以可贵,恰在于双方心意彼此在乎,正因为极其在乎,方促成本性真诚的李敳迫不得已的谎言。 “还有一事,你不怪我?” 李小六眯缝双眸:“你还有甚么对不起我?” 李敳斟酌再三,面露难意:“杜先生该怨我了。” 还有这事!李小六如梦初醒,说好的赴约,却把小杜先生一个人晾在原地,委实不像话!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话“山不过来,先生却不懂得…… 元夕放灯第三日,长孙无忌理毕公务,自雍州西道行台回到长安。 “郎君请随我来,秦王已翘首以盼多时。” 于李世民身边掌事引领下,他在人烟喧嚷的东市与至交相遇。 李二郎正负手闲逛,越过人潮遥望见他,即扬手呼唤。 “辅机一路风尘,我已备下一桌肴馔,恭候辅机光临。”恰逢货郎挑花沿街叫卖,李世民择了一枝,将钱付罢,抬手往他耳边簪戴。 长孙无忌略略侧身,拒道:“我已用过晡食,今日便不必铺张了。” 这枝清香扑鼻的梅花未能送出,李世民便自个儿簪了,一面道:“也罢,今夜乃最后一日放灯,你我难得自案牍中抽身,不妨消受这难得良宵。” 二人叙着话,踱至一家瓷器行前,李二郎仰首观察牌匾,识出乃阿史那云夫家所经营店铺,对李小六时常挂在嘴边的密友存留印象,遂信步踏入铺中。 店内生意火热,伙计见又有客至,瞟见二人俱打扮不凡,便殷勤上前介绍贵重品类。 “虽不及大内官窑珍品,工艺亦可称得上精美。”李世民抚摸一只莹亮白瓷,观其质量上乘,询问价钱,爽快支付。 伙计难得遇上这般利索主顾,不费吹灰功夫做成一笔生意,当即眉开眼笑,取来木椟为他装盒。 “郎君好眼力,本店最佳货品如今教您收入囊中。”伙计乐道。 “数年不见杜先生,风姿依旧飘逸。”隔间忽闻女子寒暄,李世民朝内瞥去,果见杜如晦站立柜台前,似正挑选瓷器。 李世民朝长孙无忌视一眼,低声笑言:“是克明。” 杜如晦偶入这家瓷器行,蓦地被主人娘子唤住,他循声望去,见是从前阿史那酒楼的二娘,仍是利落不改,惟鬓间添了数根与年纪不符的银丝。 阿史那云调侃:“杜先生一人来观灯?” 自是有人失约。他苦笑一声,略略颔首。 她洞悉,笑道:“杜先生一如从前,还是那般放不下君子矜持。” 杜如晦听出她话中有话,肃色作揖:“还请二娘指教。” “山不过来,先生却不懂得自去就山么?”阿史那云挑明,“阿盈正在西市我家酒楼外写生,此刻孤身一人,便是请上一顿夜宵,亦是先生心意。” 杜如晦恍然,向她道谢:“多谢二娘指点。” “何须谢我,我亦是为了阿盈。”她淡淡弯唇。 杜如晦环顾四围,购下一只瓷瓶,阿史那云承诺晚间遣伙计送货上门,他谢过,掀帘离去。 “果然教我猜中,只可惜——”将这一幕视入眼底,李世民不由漾起莫测笑容,“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未察长孙无忌神色,他貌似遗憾地啧了声,俄而信步前行. 杜如晦很快发觉阿史那云实是夸大其词。 李惜愿并非孤身一人,虽是在写生,旁边却还有一男子在侧,躬腰指导她作画。 稍作犹豫,终是踱上前去。 觉出一道阴影投落画册,李惜愿好奇抬眸,顷刻搁下笔,兴奋地蹦起来。 看来小杜先生没有怪罪她! “小杜先生,这位是阎老师,是很厉害的大画家,昨日刚到长安来。”她指着男子向杜如晦介绍。 问候罢,阎立本向他笑了一笑:“既然郎君已至,阎某便先告退了。” “老师再见!” 杜如晦低首将画册视去:“阿盈在画甚么?” 李惜愿扬了扬手中笔:“我在画元夕灯火,一年只有三日,今年只剩今晚最后一个时辰了。” “我能为小杜先生作画么?”她想了想,对自己之前的错误,只能用一幅肖像画权作赔罪。 “阿盈不是不为熟人作画?”他记着这一习惯。 “可以为小杜先生破个例,谁让你长得好看,不画多可惜。”李惜愿从身旁拖出一张月牙凳,“小杜先生坐。” “坐这儿可以么?” 李惜愿眯起瞳眸,端量了会儿,摇了摇头,举手比划:“这儿有些背光,小杜先生请坐那里,我想看清你的脸。” 杜如晦便作调整。 李惜愿满意地露出笑容:“这样,我能清楚地看见你的眼睛了。” 她提笔蘸墨,刚落下一抹线条,猝然间,面门猛地泼来一波颜料。 “李六!” 她反应快及时抬袖遮脸,大脑却仍茫然,一片空白之际,李元吉气急败坏的斥声劈头盖脸砸来:“又是你向阿耶告我的状,是也不是?” “齐王!”杜如晦起身。 李惜愿怔怔地盯着地上斑斓的色彩发呆,那是她在阎老师指导下静心调好的颜料,费了好大劲儿,如今全被毁掉了。 李元吉拿眼觑向她,无视身后随从拉扯:“定是你背后谤语,否则阿耶远在长安,怎知我在晋阳做了甚么?” 「有人上疏于朕,言齐王于晋阳作威作福,以箭射百姓为戏,肆意取乐,更兼入夜大开府门,公然做些淫猥勾当,成何体统!」李渊面色难看至极,垂视告罪连连的李元吉,「你们兄弟四人一母同胞,为何独你要朕为你操心至此?」 「阿耶错怪了儿,儿不过是想与民同乐,孰知竟然引起阿耶误会,是儿的不是。」 「念在你年轻,朕不会将你以军法处置。」李渊道,「不过为正纲纪,朕将你免职戴罪,以儆效尤,你也莫怪朕。」 “我没有告状。”顶着他切齿的愤懑面容,李惜愿重复,“我发誓,不是我说的。” 李元吉嗤笑。 “齐王,夜深了,还是算了罢——” “何须你们贱仆多管闲事。” 他一把推开见事不谐上前劝阻的随从,那两名仆役两腿踉跄,扑地跌倒在地,一时匍匐不起。 李元吉不置一顾,怒目圆睁:“你李六向来与我不睦,其余人皆畏我惧我,除了你,还会是谁?” “你自己也知坏事做了一箩筐,哪里用得着我说,无几日便能传到阿耶耳……” 语未竟,李元吉腾地摘下腰间酒壶,迅疾,笔直,精准地朝她身上掷去。 “你不是最会告状么?你速速再去告诉阿耶,莫以为我惧你。” 这回李惜愿不及防备,眼瞧即将洒遍满脸,须臾之间,杜如晦遮向她身前,那酒液于是淌了他满袍。 “住手!” 夜风送来一道呵斥,自身后传出。 李惜愿回首视去,嘴巴动了动。 “辅机哥哥。” 背后有了人,李惜愿腰杆顿挺,直视李元吉,嗓音骤大:“我也不怕你,我明日便去寻阿耶,请他来评评理,我们摆事实讲话。” “去便去——” “齐王。”长孙无忌喝止,“齐王七尺男儿,不思改过,却将怨气发泄于幼妹,岂非遭天下人耻笑?” 杜如晦道:“齐王若一意孤行,愈令陛下失望,齐王惟谨言慎行,方有官复原职之机。” 李惜愿默默点头。 望见李元吉远去,她忙转向杜如晦,那袭白袍浸了个透湿,水珠漉漉下淌,浓浓酒气扑鼻。 毕竟是由自己四哥引起,李惜愿歉疚不已,踮起脚尖,抬起袖子便为他擦拭:“小杜先生对不起,我代三胡向你道歉。但你日后不用再为我骂三胡了,他本就讨厌我跟二哥,千万不要让他恨上你。” “与此相比,杜某更不愿被泼者是阿盈。”杜如晦弯腰拧动袍角,几粒清酒便自指缝间滑落。 他这般云淡风轻,却令李惜愿愈发惭愧,胸中悲伤升腾,她嗫嚅再三,道:“……我还未给杜先生画画,下回……下回我再寻空闲为你画,包管好看!” 昏暗暮色之下,杜如晦悄然挽唇。 “我们来日方长。”他微笑。 “春寒料峭,克明速去换身衣袍为宜,若染上风寒,反为不美。”长孙无忌道。 “是哇,小杜先生快回府沐浴罢,身体最重要,不要冻坏了。”李惜愿帮腔,“有辅机哥哥送我,小杜先生不必担心。” 杜如晦视了眼长孙无忌,后者神情朦胧难辨。 “如此,劳驾辅机。” 身影逐渐消失于街衢间逶迤的十里灯花,李小六拍拍屁股整理画册,收拾画具,叠起两张月牙凳堆置墙角,准备回家。 “辅机哥哥,我们走罢。” 「山不过来,先生不懂得自去就山么?」 「便是请上一顿夜宵,亦是先生心意。」 “你腹中饥饿么?” 此提议正中下怀,李小六也不客气,当即点头,往旁边灯火通明的酒楼指了指:“旁边就是阿史那云家的食店,我们去照顾照顾她阿耶的生意罢。” …… “呃,我要长生粥,小天酥,一碗馄饨。”李小六驻足壁间悬挂的食单,仔细甄选,“……再来一盘金银夹花平截。” “六娘忘了,平截所需蟹肉此时节尚未上市,得至金秋。”垆台后等待点菜的阿史那安陆委婉提醒。 “啊,那就换成清炒豆丝,多谢叔父。” 瞅见阿史那叔父搭在算盘上的枯瘦手腕,李小六迟疑半刻,还是将更换时令食单的建议吞回肚子里。 自打阿史那云出嫁,阿史那安陆一人操持酒楼生意,本就咳疾缠身,如今长期重度辛劳下,更是衰朽不堪。 “二娘可还好?”等菜期间,阿史那安陆主动与她攀谈,问起女儿近况。 李小六纳罕,东市与西市最多不过半座城池距离,虽不至于频繁,阿史那叔父应该总能时常见到女儿。 “二娘可有经营天赋了!”谈及密友,李小六收起疑惑,语调沾上自豪,“她打理婆家的瓷器行,是全东市生意最好的店铺,听闻她的丈夫近来还考中了科举,他们夫妻一入仕一经商,这小家可热闹了。” 虽对阿史那云出嫁颇感悲伤,为了安抚阿史那叔父心绪,她选择极力夸赞好姐妹的新家庭。 “这些叔父亦知晓,叔父欲问的是,二娘身体、心境可好?”阿史那叔父酌定用词,问道。 李小六挠挠脑瓜:“那我明日再去瞧瞧她,顺便我还没拜访过她的婆母,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一切拜托六娘了。”不知是否错觉,恍惚间,李小六窥见老人一滴浊泪,将坠未坠,藏于小辈眼前. 东市再行过几道坊门,便是李二郎的府邸。 吃饱喝足后本就容易懈怠,更添凉风拂过,李小六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 长孙无忌解下外袍,她感激地说:“谢谢辅机哥哥。”将外袍接了过来。 “辅机哥哥怎么今晚才回长安?”李小六问。 长孙无忌道:“雍州士庶众多,田土、户籍、诉讼、兵甲等事项亟待入簿,我一时公务缠身,前日方得归。” “你一直不回来,我都怕哥哥见异思迁,惹你伤心。”李小六存心逗他。 他弯唇:“秦王见了甚么异?” 心知他在玩笑,李小六歪歪脑袋:“多呢,光昨日,就让我认许学士做老师,现在我有好多老师。” 长孙无忌蹙眉,“许学士?是许敬宗么?” 李小六连连点头:“听闻他写文章挥洒千言,和辅机哥哥一般博览群书,我哥哥对他赞赏有加。” 气氛陡而静滞。 李小六立觉失言。据她观察,男人大多不喜欢和另一个男人比较,而她竟然忘了。 就在她脑内迅疾寻找措辞,思索如何补救时,长孙无忌终于开口。 “许敬宗此人,”他缄默良久,道,“你不可与他过多交往。” “是因他祈求叛军,告饶自己性命一事么?”李小六早有耳闻,委实不觉得这有甚么,“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讲究气节。” “不思救父,惟求存己,此人日后恐无所不为。”忖着李小六对人性知之甚少,又恰府邸已至,他简略一笔带过,不再多言。 向他言罢再会,李小六跨进家门。 “姑娘可算回来了。”瑗儿接过风尘仆仆的李小六,取下肩上外袍,面露稀罕。 “这又是姑娘哪位老师的衣裳?”瑗儿翻来覆去打量。 “我忘记还回去了!” 李小六夺过外袍朝外奔去,倏尔,“啪”一声,袖中落下一方扁长状木盒。 她将木盒捡起,于门外巷子里疾跑,幸好失主未行远,望见羊角灯下的浅淡人影,片刻追上。 “辅机哥哥——” 他旋身视来。 李小六气喘吁吁,将外袍递予长孙无忌:“你的衣裳。” “还有这件。”她复递去木盒。 他却伸手止住:“此本赠你之物,你拿去罢。” 当面拆开绝无礼貌,于是李小六待回家后,方打开这只木盒。 按下旋钮,盒盖缓启,但见丝绒布上,躺着那支紫檀湖笔。 “此笔何处得来?” 李二郎乘月色披着寝衣,催她洗漱入眠,一双眼偶然瞥见,奇道。 “秘密。”李小六收拢盒盖。 长大了,会瞒人了。李二郎挑了挑眉。 他抱臂倚门,道:“后日我将征讨刘武周平复晋阳,无暇接你去写生,我已委派李世勣送你,你记着将他当做为兄一般尊敬,不可擅作主张四处乱跑。” 第32章 第三十二话“我哥哥算不算德高望重?…… 因昨夜即收到李小六要来探望的帖子,阿史那云今日特意未赴商行打理,留于家中清洁床褥,摆放瓜果,预备妥善。 李小六甫跳下车,便见相候已久的好姐妹伫立巷口。 “二娘!” “来便来,还带这般多礼品。”阿史那云扫了眼马夫手中所携大包小包的礼物,嗔责道,“我家可没甚么好东西招待你。” “应该的,应该的。”李小六嘿嘿笑。 安氏乃胡族大姓,阿史那云婆家更有两处店铺,家中却仅寥寥一二仆役,却仍窗明几净,片尘不染。 她拉住李小六的爪子坐定,捧来一碟酥饼。 “昨日我去你家酒楼里吃夜宵,叔父向我询问了你的近况。”李小六小口嚼饼,“你不在酒楼,我都不点樱桃毕罗了,肯定不如你做得好吃。” 闻言,阿史那云眸中浮出几分恍惚,侧过面庞,唇边弯出浅淡微笑:“我在夫家过得尚好,劳阿耶挂念了。” 复视向李小六,将话题扯回她:“阿盈还未与我当面讲过晋阳见闻,我还从未去过长安城以外的地方,想必精彩纷呈,可否为我一叙?” 一提晋阳,李小六即双目放光。 脱下鞋袜盘腿上榻,嘴巴一张,叭叭讲起来:“晋阳的面食天下一绝,无人比并州人更会做面——” 她讲自己在王氏铭文大赛勇获第一,太行山无限风光,陪嫂嫂寒食节踏春写生,还学会了新技能玩樗蒲。 阿史那云支颐聆听着,眉目间不觉浑是向往,那双锁住李小六神采飞扬脸蛋的瞳眸,自始至终目不移睛。 “虽说晋阳暂时丢了,但我哥哥会将之收复的。”李小六作总结,“二娘你就可以去晋阳瞧瞧了。” “会有时机的。”阿史那云偏首,下榻为她端茶。 李小六接过茶盏,此时屋外走入一人:“我的衣物晒过了么?” “大郎,这位是我闺中好友,李家六娘。”阿史那云示意来人家中有客。 李小六猜出这便是安家独子,大郎安仲业。 安仲业年方二十余,窄巾锦袍,蓄一把短须,应是少有烦恼,是故养得心宽体胖,体格健壮。 对待李小六态度颇友善,至少面部立即挂上和气:“二娘常与我提起你,既然光临寒舍,六娘不妨多住几晚,我们夫妻二人亦能稍尽地主之谊。” 李小六客气道多谢多谢,稍顷,隔壁转出一道锐利的妇人声嗓:“今日伙计言你未去店铺,究竟甚么日子,又躲懒?” 阿史那云脸上蓦地掠过难堪。 她未及回应,那妇人便已气汹汹奔入,脸上脂粉随口齿牵动窸窣窣掉落:“我安家娶你入门,吃用随你,你却拿自个儿当贵人大喇喇歇着,天底下岂有你这般不识好歹的媳妇?” 见儿媳默然无语,安仲业无动于衷,一双耳置若罔闻,妇人愈发声高:“我儿新中了科举,你一商贾女本就高攀,却不思着尽心侍奉我儿,我们安家可容不得你。” 瞟见屋内李小六,妇人眼珠一转,语调松释一二:“原是家里来了客人,请坐,快请坐。” 于是才站起身的李小六又被按了回去。 “我竟不知家中有客,无端怠慢了客人。”妇人——阿史那云婆母莫氏笑道,“我去备桌酒席,只管将这里当做自家便是。” 莫氏母子出门后,屋内重归安静。 阿史那云涨红了面,此刻赧意犹如细细密密的针脚,刺入心口,轧过自尊,令她张了张口,却只碾作喉咙间一阵哽涩,终究不知言些甚么。 「这回多亏了阿盈,我不用再为生计忧愁,可以嫁给我两情相悦之人。」 「二娘是真心喜爱安家大郎么?」 「自然,我能否得到阿盈的祝福?」 「只要二娘喜欢,那我就无条件为你高兴,我当然希望我的好二娘一辈子幸福。」 “阿盈,我骗了你。”鼻尖骤酸,不过十六年华的少女潸然泪下,“我以为若我出嫁,便能为阿耶分忧,孰知如今婆母刁难,有家难回,反添阿耶忧虑,你千万莫将今日情景与我阿耶转述。” 莫氏本以手段强悍著称,故能作为寡母,一人将安氏商铺经营至颇具规模,而阿史那云正是相中安仲业亦为胡族,且家底殷实,计划着嫁来后她主外为婆家打理,丈夫主内专心读书走仕途,也好看顾自家,卸下老父重担。 怎料莫氏不满阿史那云婚后仍为酒楼帮忙,常指桑骂槐,恶言相向,只要一刻不在瓷器行中见到人影,莫氏便不顾外人在场即厉声咒骂,而安仲业生性懦弱,每每母亲发怒便装无事人,从未为妻子辩过半句,过后也素来不知安慰。 “安仲业得了诰命将往地方赴任,婆母令我同行,阿盈日后若是想我,定要寄信。” “那二娘想去么?”李小六问。 阿史那云微微愣怔。 她决然不愿,长安有老父牵挂,更休提安仲业为官,她便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再无可能抛头露面在外经商。 稍顷,扯动唇畔:“婆母有命,除非和离,我别无选择。” “那二娘未能和离,是有甚么苦衷么?”李小六一语道破本质。 阿史那云苦笑:“和离岂有那般容易?” 视四下无人,她附耳,细声低语:“和离除却夫妻双方共同所愿,此外需有德高望重者做主见证,否则律法上难有效力。” 李小六明白了。 瞳珠溜了圈,顷刻,释出光明:“二娘,我哥哥算不算德高望重?” * 先前便已与阎立本约好山中写生,李小六早早搬来小凳,寻了个最佳观景位置,铺开画具,动笔打草稿。 直至太阳将落山,李世勣终于到达。 视李小六正给一棵苍翠绿木涂色,神情专注,他蹙了蹙眉:“一株平凡树木而已,有何入画价值?” 李小六瞅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你莫光看表面。” “你看。”她自小凳上起身,“这棵树的每片叶子都有生命,树干上每条纹路皆是过往的印记,它费了这么多年才长到这般枝繁叶茂,教我们看见,多么地不容易!莫非这还不值得我们作画记录吗?” 她讲得神采飞扬,李世勣却仍是垂敛眼角,面无波澜。 于过往二十年,他从未关注过一花一草,一鸟一木,这些自然风物,人间小趣,从来并非他内心思索之物,更非他之所求。 他压根不会如她这般不务正业。 “你在听吗?”察觉他心不在焉,李小六闭了嘴巴。 “暮色将至。”李世勣视了眼天光,果然未将她言论听入耳中,“六娘还不归家么?” 李小六却不急着收拾行装,慢条斯理地拣起画册,探至他面庞底下。 “你觉着我的画如何?” 李世勣略退后半步,眉眼在那幅画册上淡淡掠过。最后道:“精妙绝伦。” 好不走心。李小六评价。 “我的书法也被很多老师夸过。”她自卖自夸,“我想送你一架屏风,世勣想要吗?” 无事献殷勤,李世勣不动声色:“六娘有何想从在下这里求得?” 李小六摸摸鼻子。 “那我把世勣当做自己人,实话告诉你罢。”她背着手,围着他绕圈走动,“我哥哥让我将你视作哥哥对待,那你能不能也将我视作妹妹?” 直觉提醒他,她在卖关子。 李世勣道:“在下不敢。” “那就当我请求你。” “六娘究竟有何意图?” 李小六于是一五一十告知阿史那云的事情原委。 “世勣帮帮我,你假扮成我哥哥,有秦王做主和离,他们肯定不敢违拗,二娘就能重获自由了。”她揪了揪他袍角,眨了眨瞳眸。 这个主意还是李敳带来的灵感,李小六稍作移花接木。 “婆母不慈,那安大郎又有何过错,需至和离地步?”李世勣耐心聆听罢,额间细纹微皱。 李小六严肃视他:“一个强悍的婆母,背后皆有个装死的丈夫。若非安仲业冷眼旁观,二娘的境况皆会好过些,他却不知体谅,任凭妻子以泪洗面,就和《孔雀东南飞》里无能的焦仲卿一样,这样的丈夫,不和离留着过年么?” 李世勣低首,沉吟少刻,目光不经意偏转,视入她义愤填膺的双眸,瞬时移开。 原来女孩绝非骄矜之辈,她懂得体贴,关怀友人,有一颗最细腻不过的心,过往的印象俱是他判断谬误。 * “甚么?和离!”安仲业闻言,嗤之以鼻,“六娘不可妄语。” 他转视李小六身旁的阿史那云:“二娘欲与我和离?” 以为不过是受人怂恿一时冲动,孰料,阿史那云缓而慢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已思量半年,今日请秦王,请亲族前来见证,便是为了此事,还望婆母与夫君成全。” 安仲业难以置信,莫氏立时怒目瞋起,叱声尖刻至旁若无人:“我安家何尝薄待于你,娶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之辈进门,竟想着与我儿和离?” 她只觉颜面丢了个干净,又睨向安仲业,重拾了些得意,扫回阿史那云,目神轻蔑:“你可知我儿不是平头百姓?我儿是县令,县太爷,那是何等风光人物!日后出将入相不在话下,你却欲与我儿和离?” 此言一出,满堂倏尔哗然。 阿史那大伯捋须,同情地瞥眼侄女。 李小六觉出阿史那云尴尬不已,悄悄拍拍她的背。 阿史那云视向安仲业,嗓音虽温,却掷地有声:“大郎扪心自问,你我夫妇平日是否安谐?” 安仲业顿觉局促,环顾众人:“二娘言此作何。” “既然不相安谐,婆母厌恶,大郎也从未将我视为妻子,那我们自此一别两宽便是。” “休想!”莫氏出手,指甲险些戳上阿史那云鼻尖,“大郎是有身份的人,和离绝无可能。” 她哼一声:“只可七出。” “不可七出。”话音未落,李世勣冷道,直将莫氏脱口之语堵回。 李小六感激地望了望他。 七出者,为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乃夫家任意休妻七条理由,如若背上其中任意一项罪名,则毋论阿史那云如何无辜,此生难免遭人背后指摘。 莫氏坐不住,率先道:“秦王虽贵,恐怕横加干涉小民私事也绝不占理。” “母亲!”安仲业示意莫氏噤声,随后朝李世勣拱手抱拳,“秦王,我母亲村妇不识礼数,还请多海涵。” 他先松了口:“二娘与我既无夫妻情分,就此了断也好,只是一件——和离究竟有损名声,还需休书一封,以全我读书人颜面。” 李世勣神色似静潭无波,始终肃然,令安仲业难以窥知喜怒,不觉后背发凉。 “舍妹请本王来为阿史那二娘做主,便是为全两家体面而来。若安郎君执意不肯和离,那本王令阿史那二娘立一放夫书,至那时郎君莫怪本王不近人情。” 一闻放夫书,安仲业面色骤然难看,莫氏登时驳斥:“岂可让我儿得放夫书?秦王,休欺人太甚了。” 李世勣深深视她,目中寒意足令人凛然闭口,口吻却不紧不慢:“我闻阿史那安陆曾病重,夫人却拦阻独女阿史那氏归宁尽孝,不许其榻前侍疾,夫人可知主使不孝罪者,该如何论处。” “罢了罢了,母亲,休再说了。”终究对秦王心怀敬惧,又闻他以牢狱相威胁,安仲业忙私下拉扯莫氏。 “这……”莫氏教儿子眼风拼命使来,一时已拿不定主意。 “莫娘子,我来讲一句公道话。”观摩良久的阿史那大伯此时起身出言,“舍弟独这一个女儿,日后养老送终皆指望二娘一人,这也是订亲前即讲好的条件,你却不讲仁义出尔反尔,怕是忒不厚道,天底下岂有这般道理?” “既夫妻情分已断,和离便和离罢。”安仲业最终一锤定音. 阿史那云肘撑垆台,刮了刮扒着台面观察食单的李小六鼻梁。 食单已然新换过,李小六不禁研究入神。 “你那位朋友,扮起你哥哥来还挺像。”她瞟了一眼等候在座位上的男人。 “二娘记得我哥哥是何模样?”果然被发现了。 “秦王前日方去过我那婆母……前婆母店中,我岂会脸盲至此。”阿史那云道,“除却你哥哥,我还见到了其他人。” 李小六勾起好奇:“甚么人?” “秘密。”阿史那云微笑。 连好姐妹也会瞒人。李小六佯作气呼呼回到座位,拿出画册,刷刷开始作速写。 “你又在画甚么?”李世勣问。 “我在画窗外的夕阳。” 李世勣目光不由越过窗扉,天外暮云合璧,将落日与长安城层峦起伏的屋檐熔为金色,染作橘红细浪。 “夕阳稍纵即逝,不知有何可画?” 李小六晃了晃笔杆:“这般漂亮的夕阳美妙了整个傍晚,纵然时间短暂,可我们生活本像柴米油盐般平常稀松,那*不就只活这几个瞬间么?” 李世勣须臾怔住。 他似乎从未思考过李小六的话。 鬼使神差之下,不知是何缘由,促使李世勣问语脱口而出:“六娘是否觉得……在下颇为无趣?” “不会啊。”李小六边描线,边认真作答,“我发现世勣并不无趣,相反——” 她倏然抬首,向他咧出白灿灿的牙齿:“世勣哥哥是最有同情心,最体贴女孩的人。” 因她很快又低下脑袋,故而未视清对座男人唇畔迅而收敛的笑意。 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便见男人面色淡然,道:“在下听闻六娘的欧阳老师回了长安,六娘可与他团聚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话“那我就勉为其难忍忍罢。…… 旧友携家眷归来,李渊喜色溢于言表。 近年来,他愈发感知年岁渐长所带来的凋零与衰落,不惟身体,更见于心境。 因而当欧阳询入见时,李渊端详故人满鬓霜白的面容,亲执双手叙话,不觉感慨万千。 又问欧阳询愿任何职,后者答曰闲职养老便已足够,李渊遂授之以太子率更令,专掌礼仪、漏刻值事,以便潜心书法,安度晚年。 待欧阳询回府时,夜色已入深了。 “欧阳老师!”熟悉身影自墙角窜出,照例是他所不适应,却已逐渐习惯的扑面热情。 “长高了。”欧阳询审视良久,再次问出李惜愿最不乐意回答的问题,“学业可有进步?” 怎么每个长辈上来就爱问孩子学习! “……老师阅了我的信,不是可以看出我的书法进步了吗?” 毋论是晋阳还是在长安,她都给欧阳老师寄过好多封信,有一回欧阳询来信称不知李小六现今长得是何模样,她还一手举着铜镜给自己摹了幅大头自画像,又恐欧阳老师指责,分毫不敢美化。 视李小六扭扭捏捏,欧阳询冷哼一声:“你信中字体老夫可不敢恭维,阅后即弃,孰人愿意细看。” “阿耶不诚实!”幼子欧阳通叫道,“六娘的信,阿耶明明皆仔细一字字看过,六娘,你莫听阿耶的。” 欧阳询老来得子,是故欧阳通年纪比李惜愿还小数岁,如今蒙父荫得入太学,愈发珍惜此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上加倍用功,人品上也务求完美,当即指出阿耶的口是心非。 气氛略微尴尬,李惜愿笑嘻嘻道:“欧阳老师打算亲手从头指导我,我知道!” 这段时日里,她便在欧阳询家里住下,白日练书法,晚间欧阳通下学回家,便一块读功课习文史。 这恰巧也是李渊的意愿。 “二郎出兵在外,你二嫂管理府中事务难以分身,你需听从欧阳老师教诲,不可忤逆。倘若老师来向阿耶告状,那阿耶只能——”李渊语重心长,殊不知这句通知成了警告,“委托你长兄管教。” 李惜愿脸色顿而煞白。 她才不要和大哥住一块,李元吉时常爱往李建成处凑,她惹不起,但躲得起。 “阿耶我不要——”她可怜巴巴。 李渊蹙眉,抚上须髯:“你缘何与建成不亲近?” 李惜愿转了转眼珠,将“只有二哥陪我玩”咽回去,改为:“只有二哥愿意教我读书。” “你长兄就不愿?” “他教得无二哥好。” 于李渊眼中,长子沉稳笃实,相比于性格外放热烈的李二郎,自然少有亲切感,因而李小六喜欢贴在二郎屁股后面,作为父亲的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你便应愈发珍惜欧阳信本门下求学之机。”李渊很满意给她带来的震慑,“信本不独书法冠绝当世,学问更是深厚,多少外人踏破门槛求教而无缘,你却有此近水楼台之优势,万不可暴殄天物。” “欧阳信本年迈体衰,你亦不可折磨老人。”这是李渊最后的叮嘱。 甚么折磨老人,李惜愿不满,她明明是最乖的小孩。 可是还未踏入社会的李小六尚不知晓,有些事在她看来是一种角度,在他人看来又是另一种。 譬如,当欧阳询见识了徒弟刨根究底的态度,方意识到李渊坑害老友可谓不遗余力,于是他问李惜愿:“为何你有如此多奇怪的问题?” “这奇怪吗?”李小六大惑不解,“我问的都是我不会的问题啊。” 欧阳询此刻终于领悟,原来大脑里知识的承载量决定了一个人问题难易程度的上限,他眼里多此一举的钻牛角尖,是能困扰李小六一天一夜的天字号大难题。 于是他命令欧阳通和李惜愿一起去草堂寺听俗讲,以期寓教于乐,让俗讲师傅解答她的疑问。 草堂寺乃先前祖师鸠摩罗什的译场,李渊曾于大业二年为李二郎的目疾供过一尊塑像,后经不断修缮,让这座古寺重焕兴盛。 今日除却前来听讲的信众,此外还有一众高僧于堂内埋首翻译经文,对外界动静俱熟视无睹,心如止水,哪管院中空地上呼朋引伴,喧哗不止。 而李惜愿吸取从前教训,特意早到抢了第一排,搬了张小板凳,偶然发现右边坐的少年竟是杜楚客。 于是两个哥哥在外公务的空巢小人相遇了。 这期俗讲主题是《木兰诗》的变文,相比于上回歌颂爱情实则提倡婆媳和谐的《孔雀东南飞》,李惜愿对今日的更感兴趣。 “我听闻了你姊姊李三娘的事迹。”杜楚客边听,忍不住附耳与她谈论观后感,“你姊姊可谓当代木兰,不在须眉之下。” 此语本是顺口夸赞,落在李惜愿耳里却掀起了另一番思考。 “我觉着你这句话说得不太对。”她皱了皱脸,“为何要说不在须眉之下?难道男子就天生比女子更厉害吗?我看也未必罢。” “那我换个说法。”杜楚客及时改口,“你姊姊是人中翘楚。” “这样好听多了。” 两张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却忘了自个儿坐的乃是第一排,欧阳通拽了拽李惜愿袖口,将二人嘴巴拽闭。 听罢俗讲,遥观了片刻高僧译经,李惜愿挽留杜楚客一块吃晚膳。 杜楚客却婉言谢绝:“我母亲来长安,我得陪她一道用晡食。” 那便罢了。李惜愿恋恋不舍地与小伙伴告别:“替我向伯母问好。” 他答应,又向她发出邀请:“你不妨来我家做客,我母亲带来的厨娘会做最鲜香丰美的羊肉炙,你一定喜爱。” “只一件。”他话锋陡转,“用食时千万莫在我母亲面前提起哥哥。” “小杜先生不应该是你母亲的骄傲吗?”李惜愿疑惑。 “我哥哥年至三十还不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母亲这回自我大哥处过来便是为了此事,孰知他人不在,我母亲平白扑了个空,目下早已怨望颇深了,所以你千万休提。” 原来如此。李惜愿自觉在这般气氛之下,再鲜美的羊肉炙也索然无味了,遂知趣地回绝了邀请。 不过这次听讲她也得到了收获,隔日李秀宁收到来自妹妹的一只包袱,与柴绍笑语:“让我来瞧瞧阿盈送了甚么礼物。” 揭开包裹,原来是李小六亲笔写的一本卷轴。 李秀宁轻手摊开,视那卷轴之上,是气势澎湃,滔滔不绝的一首《木兰诗》. 问及今日白天从俗讲中学到了甚么,欧阳通答:“木兰聪慧有勇,事双亲至孝,为父不辞劳苦万里赴戎机,此心可嘉。” 而李惜愿则道:“欧阳老师,我有个憋闷已久的疑问。” 果不其然。欧阳询耐下性子:“讲。” “我姊姊有娘子军,女子也能入伍,那为何木兰不能以女子身份替父从征,非得易服为男子呢?” 欧阳询道:“你问过主讲师傅了不曾?” “我问过了。”李惜愿老实地说,“师傅说善哉善哉。” 欧阳询立时能想象到僧人为难的面庞。 “并非所有君王皆如你阿耶那般开明。”叹声气,他还是亲自解答,“木兰所在北魏一朝女子禁止从军,惟男子方能服役,女子于沙场间唯能从事杂役、后厨等事项。况且诗赋作品未必如实反映彼时境况,亦不乏文学加工,实则自东汉末年起女子从军亦不罕见,而木兰男装参军更具冲突,故有此情节。” 李惜愿恍然大悟。 待她消化完,欧阳询宣布一则消息:他将不日出外临摹古人碑文,期间由一新老师来为李小六代课。 “哪位?” “你见了便知,此人学识深厚,气度雍容,将来必为一时书法之冠。”欧阳询难得地对一人不吝赞扬,随即发出警告,“你不可折磨这位新老师。” “……” 李惜愿本还质疑欧阳询“书法之冠”的评语,直至她见到了本人。 “你是褚遂良?”她探前脑袋,往几尺外与哥哥年纪相仿的青年身上打量。 “正是在下。” 她倏尔激动万分:“我很喜爱你的字!我还练了好多年!” 眼前女孩圆月般一张面庞,稚嫩的双眸里写满不谙世事的天真,偶尔滑过机灵如狐的狡黠,却又被本性里的淳朴所掩盖。 然而褚遂良认为她到底还是刻意了。 小姑娘怎可能愿意习练一个初出茅庐年轻人的字,更何况他方至京城,她不可能览过自己的作品。 不过对方纯属客气,他亦谦和回敬:“那是在下的荣幸了。” 他不相信。李惜愿直觉意识到。 恐留给书法偶像不真诚的坏印象,她立即切换虚心求教形态:“褚老师,那我们今日从哪里学起?” “请六娘先练字帖。” 褚遂良态度极佳,行事一丝不苟,提笔为李小六演示:“贴笔入纸,以方笔,细笔在后三分之一,前三分之二即需做好铺垫,待收笔,忽然收、提、走。六娘可明白了?” 李小六懵懂摇头。 褚遂良再演示一遍。 李小六一头雾水。 第十二遍讲演之后,李小六先失去了耐心。 “褚老师能不能手把手教我?”李惜愿提问,“你光讲我寻不着感觉,写不出神韵。” 褚遂良顿觉头痛。 “六娘,在下不是欧阳公,亦非世南公。”他委婉提醒。 他不比欧阳询,也不比虞世南,老者无需避嫌,而他不可逾矩。 且出身钱塘士族,褚遂良自认此举有伤君子风度。 可李惜愿不明白其中道理,只一遍遍埋头练字。 “今日先下课罢,后日再谈。”他深叹一息,惊讶于女孩的刻苦,至于这欧阳询嘱托的教学任务,着实值得仔细思量. 西市新开了一家糕点铺,由于未能与杜楚客用上晚膳,李惜愿这回便邀请他来品尝最新出炉的荔枝酥。 两人逛了圈西市,途中还遇上李敳立在肉铺前等待。 稍顷,屠夫备妥货物,李敳身后随从牵了满满半车肉回家。 “不是给我们自己吃的。”李敳视出李小六的惊讶,道,“我得拿去喂阿兄家的老虎。” “老虎?”李小六与杜楚客异口同声。 李敳道:“我阿兄为了纪念舅父韩擒虎,是故于堂下养了只虎,如今阿兄征战,喂食便由我负责。” 李惜愿听过韩擒虎的威名,曾是隋朝大将军,灭南陈擒后主,为平定江南,实现大一统立下赫赫战功。 “你们有闲暇记得来我家摸虎。”李敳诚恳相邀。 二人忙称有空一定拜问老虎大人,随后告辞,一溜烟跑掉。 不约而同累了,便顺道在糕点铺柜台前的长椅上落座休憩。 荔枝酥外脆里嫩,荔枝风味清甜,杜楚客意犹未尽地咀嚼着饼皮,与李小六闲聊。 “你那褚老师教得怎么样?” “唔,不怎么样。”李小六啃饼,声音听来有些含糊,“褚老师应该从未教过书,可能也是被欧阳老师逼着来教我的,教学方法委实不敢恭维。” 衣衫摩挲过的声音教人声盖住,一阵足步缓缓踩过地面,李小六却浑然未觉。 “店家,要两斤玉露团,一杯饮子。” 她咬一口酥饼,继续评价:“不过他书法没得说,人长得也清俊,那我就勉为其难忍忍罢。” 忽然,对面的杜楚客袖下指尖捅了捅她,眼神示意她身后。 李惜愿心头蓦地浮上不安。 这股预感促使她胆战心惊地转过脑袋,穿着考究、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站立身后,手中提着一叠糕点,一盏饮子。 唇边慢悠悠地,从容不迫地牵出丝缕笑意:“多谢六娘的评语,令在下受益良多。” 随即在李小六愕然的目光中,递来饮子。 “想必评累了,也该喝口水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话“早知道……那我一开始就…… 李惜愿痛彻反思,深觉往后不能在公共场合议论任何人,只因永远无法预料谁会忽然站在身后。 固然她一个劲儿地道歉,褚老师亦大度表示“评价得甚是中肯,虽忠言逆耳,在下全盘接受”,可这每一字皆如一把锋利的刀,精准无比地扎在李小六本就幼小脆弱的心上。 隔日褚老师按约定来上课,她刚准备按照昨晚排练的动作,毕恭毕敬地弯出一百八十度大鞠躬以赔礼道歉,眼神却被褚老师捧出的一幅帖子绊住。 “前日六娘嫌褚某讲得不妥,此乃王右军《快雪时晴帖》,今借予你临摹,以表褚某歉意。” 李惜愿幸福地呼吸不畅了。 原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褚老师非但不曾介意,甚至还慷慨地拿出压箱底的宝贝。 王羲之的真迹可是连哥哥都舍不得拿出来的稀世珍宝! 李惜愿愧疚之余,瞳珠环顾周遭,试图从自己藏品中找出一件以作回馈。 拓本……褚老师一定不缺,字帖更休提,偌大一间书房,她竟然找不出有甚么可赠的。 等等,她笔盒里有一支上好的湖笔! 褚遂良格调高雅,用具务求完美,凡写书法必上等纸笔方肯落墨。 果然,当李惜愿将舍不得动用的兔毫奉上,并加以好话附送:“褚老师,这是珍品紫檀笔,天下惟此一支!” 皆是识货内行,褚遂良笑纳. 武德二年,秦王李世民平刘武周、宋金刚,夺回晋阳,收尉迟敬德,顺利凯旋。 李世民来家里领人时,欧阳询府中长辈俱不在,惟欧阳通在家。 “小郎君,小六在吗?”他微微俯身,展笑询问前来开门的欧阳通。 “六娘在院子里。” 顺着欧阳通指示的方向,李世民放轻手脚,踱入内院。 但见院内花墙前,女孩一个人蹲在地上,扒着土壤,专注地栽一株小花。 李世民于是悄然上前,撩袍半蹲下来,伸手添了一捧土。 李惜愿认出手的主人,寂寞已久的一颗心宛若花苞猝然爆开,须臾,脸上掠过一瞬的难以置信,迅疾转动脑袋。 这缕一闪而过的神情似根细针,轻而快地扎过他的胸口。 耳边李惜愿已然开启话茬:“哥哥何时回来的?” “半个时辰以前。”李世民回神,捏揉她的面颊,“我不在家,小六可曾听欧阳老师的话?” 为了以行动相证明,李惜愿当场朗声背了两首诗,表现学习态度之端正。 精神可嘉,李世民竖起大拇指。 “哥哥何时能不用再出征了?”李惜愿犹豫良久,胆怯地问出憋在心口的问题。 俄而又补充:“嫂嫂一个人在家里很辛苦的。” “快了。”李世民作出承诺,“待天下大定,小六便能时时见到为兄。” “那哥哥会不会厌烦我?” 李世民未作回答,他勾起唇角,一抹笑意爬上眼底眉梢,手上却毫不留情地敲了记她的脑瓜。 李小六抱住脑袋叫了一声,他拍拍膝盖起身,拉起她满是泥灰的爪子:“走罢,我们回家罢。” 他未宣之于口,李小六便很难明白,这份血浓于水的情感对见惯生死的男子而言,是如此珍贵的羁绊. 途经一片还未成型的工地,李世民得意宣布:“为兄打算建一文学馆,广纳四海最为饱学之士于其中,往后小六不必再去老师家中,足不出户便能聆听教诲。” 画的饼听起来很美味,李小六陡然心生向往,对知识的渴求攀至顶峰:“那哥哥何时能建成?” 李世民道:“目前还有不少学问大家散于各地诸侯处,譬如小六的虞老师,为兄还需尽番努力。” “为兄需委托小六办件事。”语至此,他想到甚么,话音染上几分郑重。 能为哥哥帮上忙,李惜愿自然乐意至极。 “小六还记得当初那位光禄裴大夫么?” 李惜愿脑际冒出那位笑容洒然,身形轩举的小裴郎君。 她一向不会忘记施与过自己善意的好心人,当即点头若捣蒜:“记得,是小裴郎君的阿耶,他们还赠过我两部拓本。” 李世民调低视线,居高临下瞥她,露出“果然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小裴郎君”的别样神情。 李惜愿心虚地垂下脑瓜。 “他们现今教洛阳王世充委以重任,裴大夫授以吏部尚书,裴行俨为左辅大将军,每战皆所向披靡,有万人敌之名。”惺惺相惜,李世民眉间浮出仰慕,“小六想不想与他们继续结交?” “可他们在洛阳,我们在长安,山海相隔,我想结交也无办法。” 李世民视向她:“你不是最爱写信?” “都过去这么久了,小裴郎君贵人忘事,说不准早把我忘记了。”李小六挠脸。 李世民道:“据哥哥所知,你是一位很难教人忘记的小孩。” 于是当晚回家,李小六在李二郎许诺廊下食的诱惑之下,点燃油灯,咬着笔杆,冥思苦想断联后第一封寄予裴行俨的信札。 “阿盈还不睡么?”长孙知非遥望书房灯火未熄,出于对李小六作息规律的担忧,便披衣而来,轻敲屋门。 李小六挂着两只硕大乌青眼圈,疲惫地揉了揉目:“我得把这封信写就,嫂嫂先睡罢。” 长孙知非踱向她:“我可以看看么?” 面前信纸上却是一团涂改,隐约能从黑墨中瞧出“亲爱的小裴郎君”,“问小裴郎君好”等字样,但信主人显然斟酌再三后俱不满意,一气之下全部抹去。 结果现下已响二更,还是一字未出。 “阿盈在纠结甚么?” 李小六苦恼地告诉她:“我既不想显得刻意套近乎,又不想太生疏,所以不知该怎么动笔。” 长孙知非教她:“阿盈不是临摹过许多名人书信?既然你空想不得,那不妨加以模仿。” “嫂嫂好聪明!”天边圆月一轮,李小六灵感忽现,欢呼感谢。 【小六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知郎君一家可好,祈愿安康,李小六再顿首。】 …… “哥哥,小裴郎君回信了!” 大约是两旬后的一日,李惜愿兴高采烈地攥着一封书信,迈起激跃碎步,跑去展予李世民观览。 信中表达对小六妹妹问候的感激,对长安风物的怀念,并夸赞“小书法家”技艺比以往更进一步,字体赏心悦目。 “甚善。”他舒展眉宇,视着还在反复阅信的李惜愿,“小六这不又与他们恢复通讯了么?所以凡事皆需迈出第一步,交友亦是如此。” 得到鼓励的李惜愿摩拳擦掌,持续保持飞鸽来往,写信内容也愈来愈扩展,自最初的短短一句问候,演化为长篇累牍的两地美食交流,与远在洛阳的裴行俨成了笔友。 直至三月后。 李世民正向一见如故的褚遂良求教书法,忽闻一阵大哭,李惜愿自门外步履沉重地跨入。 窗扉外雷鸣电闪,骤雨呼啸,屋内李惜愿抽噎不止,手中捏着一叠溅满泪痕的书信。 “哥哥——” 李世民停笔,倏尔起身。 “六娘?”褚遂良不知何因,关切问询。 李世民抬手作止。他已知晓发生何事。 “小裴郎君一家……皆被王世充杀害了……”女孩目眶通红,水珠坠落成线,信上墨迹已洇染得难以辨认,缀成一片汪洋,“他们是那么好的一家人……我还给他们画过全家福……小裴郎君还说期盼与我们长安相见……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王世充忌惮裴行俨威名,防范猜忌之心引发裴家父子不安,王世充弑君称帝,裴仁基与裴行俨联合同僚谋刺,不想事泄,全族遇害。 李世民早从斥候处得知前因后果,本在思量话术该如何迂回,她却被李元吉不怀好意地特地跑来,当面告知了这一晴天霹雳。 「赠你拓本的裴仁基一家三族俱诛,你可知道?」 “小裴郎君到最后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李惜愿号啕,“他还以为我就叫李小六……早知道……那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他了。”. 目睹李惜愿焉巴巴的模样,便是吃饭也提不起劲头,李世民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让她主动续联! 长孙知非深为谴责:“二郎素知阿盈最是重视友情,岂能轻易让她陷于一段情感之中,如今可好,阿盈恐再难释怀。” 李世民知错,只得叹息:“木已成舟,再懊悔也迟了。” “惟能予她些事做,权为转移注意了。” 他一番思考,还是学习没有副作用,遂翻出珍藏典籍,腾出自己的书房,安排李小六抄写诗文。 白日里书房内还有其他人处理公务,李小六便坐在矮凳上,就着一把低足桌,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抄书。 “遂良,陕东道大行台文政教令还请你来草拟,庶务以土地为要,便先自此节开始。” 闻声,她抬起脑袋,见长孙无忌踏入书房中,来寻褚遂良商议政令。 褚遂良应是,取过一旁搁放之笔,蘸墨挥毫。 长孙无忌无意视去,缄口一瞬,眉梢缓缓蹙起。 少顷,他问:“遂良此笔应是兔毫罢?” 褚遂良笑指一旁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实则没入恐慌的李惜愿:“此为六娘所赠,紫檀笔身,毫锋确是孤品。” 长孙无忌默不作声,视她一眼。 李惜愿手心冒汗,扒过砚台,磨磨蹭蹭研墨。 他略颔首向褚遂良告辞,一言不发出门。 第35章 第三十五话“照旧不擅长说谎。”……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李惜愿自凳上竖起,惶恐感似鼓槌从下至上咣咣敲击心口,失去辅机老师的不安前所未有放大,蒙住她的感官。 她立即推开矮案,追出门去。 季夏时节,游廊处处拂漾茉莉清香,李惜愿撒开腿飞奔,赶在玄青绸袍的背后停下。 “辅机哥……长孙郎君,等等——”她自度失去了资格,不敢再喊哥哥了。 男人听见她的声音,缓缓停下脚步,却未旋身。 “公主有何贵干?”冷冰冰的语调自喉中挤出,顿令李惜愿如坠寒窟。 他不再唤自己小六了。甚至连六娘也吝啬了。 她失落地想道。 她揪紧袖底,强打精神,嗓音因底气不足而细若蚊蝇,非良好听力不足以聆清:“郎君错怪我了……我有两支一模一样的笔,赠予褚老师的是另一支,您的那支……我都舍不得取出来使用。” 谎言着实拙劣,不过是她为了挽回而匆促冒出的借口。 是故语竟,她惭愧地垂低了视线,不敢再察他神色。 夏风吹送,衣袂翻卷,她闻见一阵浅淡的熏香。 长孙无忌终于回过了身。 正当李惜愿心中暗喜,以为他选择了相信,冷不丁下一句出言却似一盆凉水,将这欢喜浇作荒唐。 “照旧不擅长说谎。”长孙无忌负手哂笑,“赠予你的那支,在下于笔尾刻了一个六。莫非遂良会在其笔上刻你的名字?” “……”她以为那是生产批号。 李惜愿埋低脑袋默然无语,停滞的瞳珠分毫不敢转动,生怕余光不慎散逸时,不经意瞥见他愠怒的面容。 双方无话,须臾后,他道一声:“在下告辞。” 足步声于尽头远去,惟留她一人于空荡荡长廊发怔,小小的身影嵌在原地,屋檐边鸟雀扑棱棱飞起. 之后数日,李小六皆不敢在书房出没。 她愈思愈后悔,为弥补错误,她找到长孙知非,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后背。 “嫂嫂,你哥哥有甚么喜爱之物?” “有何事么?” “嫂嫂不要问。”李小六懊恼地抱住脑袋,“我又得罪他了。” 长孙知非知悉含笑:“哥哥喜怒不形于色,不说话未必是生气。况且,他并无喜爱之物。” 无欲无求之人最难办了!李惜愿悻悻然地想。 她发愁哪里能减少与长孙无忌直面遇上的可能性,许敬宗刚好雪中送炭。 “家母唤我请六娘为一屏风作画,事成两筐青团,不知六娘可愿意?” 正中李小六下怀:“愿意愿意!” 许敬宗随即示意家仆抬来一架足有半间正厅那么大的屏风,卸下力时,李小六分明感觉到地面尘埃震了两震。 “这般大?”她萌生了退堂鼓。 “三筐。” “成交!” 不为青团,只为长孙无忌不齿许敬宗为人,惟这位身边,能不用担心遇上仇家。 …… 李世民兴致盎然来寻她去吃廊下食,孰料于书房探问众人后,得到不约而同的回答:“我等亦不曾见六娘许多日了。” 有古怪。 抱存疑惑,他找寻一圈,却只于李小六房中睹见正在整理卧榻的瑗儿。 无端联想到之前悲剧,恐又不打招呼跑去外地,猜疑之下,李世民与侍女询问小六去向。 答曰去了杜先生家里做客。 “是杜楚客杜郎君亲自过府相邀。”似忆及何事,瑗儿补充。 却说晨起杜楚客上门延请,正为人际关系烦恼的李惜愿如遇救星,忙不迭抛下作屏风任务,屁颠颠随他去了。 虽然与小伙伴相识已久,今次乃第一回上杜府宅邸。 杜家位于长安城东北宜仁坊的一片住宅区,临近春明门,距平康坊不远。 李惜愿瞳目比划坊门远近,发出心里话:“你们去乐坊听琵琶岂不是很方便?” 杜楚客义正辞严道:“我们有家风戒束,从不去那等风月之地,否则母亲会严厉惩罚。” “那你们平日会做甚么以娱己?” “读书。” 李惜愿肃然起敬。 踏入宅门,杜楚客引她穿过前厅,于房中坐定,仆役端来两盘果子,二人执棋下双陆。 李小六玩得少,无多时落了下风,心里话憋着忍耐半晌,她不禁以怀疑目光视向他:“你不是说平日皆在读书么?”怎么连下棋也比不过。 杜楚客抚着下颌思索,指腹移动棋子,在对面懊恼声中答:“天才,便是以最少的时间,获取最大的进步。” “嘁。” “嘘,我母亲来了。”瞟见院外有人踟近,如鼠见猫,杜楚客面上惊恐漫灌,慌忙收起双陆局往褥垫下藏,从旁书堆里掏出一卷,又塞给措手不及的李惜愿一部。 “这位便是四郎的小客人?”端净素雅的中年妇人笑容和蔼,一面接过家仆递来茶壶,亲为李小六斟了盏热饮,一语宽了七上八下的心。 早闻杜楚客的母亲郑氏出自名裔,教子严谨,他每提及必如临大敌,称“我才不干,否则我母亲非揍我不可”。 不想今日一见,非但毫不可惧,反而令李小六亲切不已,当即立起鞠躬,扬起笑脸:“郑伯母好!” “方才你们在下双陆,缘何又弃了?” 郑氏笑问神情如履薄冰的杜楚客,后者愈发紧张,幸而郑氏不以为怪,令他将埋在座下的双陆局重新铺开,热情招待小客人。 “娘子,郎君回来了。”杜楚客心不在焉对弈,李惜愿瞅着他指尖打颤,不由纳罕,此时女婢来向静坐一旁观战的郑氏轻禀。 俄而一阵足步踱来,是杜如晦的声音:“母亲。” 察出屋中多出一人,望见灯烛下隐约一张轮廓,笑意若温润璞玉:“原来阿盈……六娘也在。” 郑氏眉心微不可见地拢蹙,朝杜如晦视了眼。 “你随我来。” 杜如晦便扶她起身出屋。 屋内气氛蓦然活跃,杜楚客挺直腰杆,嗓音亦情不自禁抬高:“适才是我让你,咱们这回重新算筹码。” “凭甚么?不许耍赖!” 屋外,一道道欢语争执自花窗飘出,郑氏耳闻,缓慢侧目,瞥向身畔次子。 “公主小字,你竟信口呼之,有违你素秉君子之礼。”深叹一息,她启唇开口。 杜如晦低首:“儿口不择言,母亲教育得是。” 郑氏朝前徐步,他亦沉默随行。 “你自幼习书,矻矻不倦,六艺无所不精,族中长辈视你为京兆杜氏光耀,为母亦素以你为荣。”她稍停了顷,将杜如晦渐趋难看的面色收之眼底,愈发坚定内心猜测,“但孰般女子适合你,为母比你知晓得多。” 郑氏字字如敲打:“活泼灵慧固然是其优点,为母亦欣赏其明媚性情,可若我杜家娶妇,此便成了缺点,我绝不喜爱。” 杜如晦目里凝若冰霜,听她半含警告意味*语罢,喉头倏尔滑滚。 半晌沉寂后,他拾回声调:“母亲言重了。” 唇边苦涩:“一厢情愿而已,母亲何必迁怒他人。” 郑氏怜悯地视着他。 宅门外已有马夫来接,李惜愿瞅天色不早,帮忙收拾双陆棋子,快步走出门外,回首向小伙伴告别:“谢谢你的招待,今天玩得很尽兴!” 她又转向前来相送的杜如晦:“谢谢小杜先生!” 杜楚客依依不舍,只觉再找不着这般棋逢对手的双陆玩伴,殷切道:“下回小六记得再来我家做客!” 李惜愿向他笑了一笑。 “杜某送送阿盈。”杜如晦牵过她的马辔,李惜愿于是跟在他的身后。 深长的巷道浸染沉璧暮色,柳枝探墙垂落,簇簇细叶拂过女孩肩头。 “听闻你前段时日居于欧阳公家中受教,可还快乐?”杜如晦转首问她,李惜愿于柳叶缝隙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容。 他知自己不爱被问学业,他询问自己是否快乐。 李惜愿点点头。 “我有一个问题,想向小杜先生请教,你不要觉得太容易不回答。”杜如晦道自然不会,她便一股脑提问,“甚么是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又是甚么?分别是哪些人?” 杜如晦微微笑了,语调耐心而温雅:“建安七子为东汉末年七位文学大家合称,而竹林七贤则为魏晋时七位名士,常饮酒纵歌,承继建安文学之觞,后人将之与当地竹林合称。” 他一一告诉李惜愿分别是哪七位古人,她专注听着,还学会了两个新名词,“建安风骨”,与“魏晋风度”。 “原来一颗星星不足以明亮黑夜。”她若有所悟,“惟有许多星星连缀成一片星空,才能烁眼夺目。” 李惜愿小跑至他身前,杜如晦脚步放慢,她的一双瞳眸望住他,炯然似焰:“你们就是那些星辰!” “这其中能包含杜某,是阿盈对杜某的肯定。”他忽而想伸出手,抚向那张白得发亮的面颊,可掩在袖中的指尖屈伸数次,终未如愿。 他只能希冀这条长街能再长一些,可到底还是行至了巷口。 “小杜先生就送到此地罢。” 失望仿若一阵落寞清风,悄自覆上山岗侵占心间,杜如晦勉力展笑,将辔头交还于她。 “楚客盼阿盈日后再来。”他道。 李惜愿却低下了头。 “我不会再来了。”难过情绪尽管被女孩极力掩饰,仍能自那双藏不了任何心事的眸子里呼之欲出,“我能瞧出来,郑伯母并不喜欢我。” 杜如晦怔愣,片刻后方欲解释,她却抬首露出笑容:“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不能让伯母喜欢我。不过我很喜欢伯母,请小杜先生代为转达。” 第36章 第三十六话“她不会改的。”…… 屏风任务第十五日,许敬宗前来督工。 “我才刚勾好线,还未上色……”李小六难为情地摸摸耳根,与他商量,“你再予我十日宽限,不,五日,五日后我一定完工!” 分明是他有求于人,今次却似她亏欠自己。 许敬宗将投往她身上的目光敛回,瞥向屏风,唇角倏尔上提:“六娘绘画师傅何许人也?” “阎立本阎老师。”李小六深恐自己画作未令他满意,从而玷污老师威名,连忙添上话茬,“阎老师虽然年轻,但画艺是一流,满朝无不赞誉。” “敬宗亦有所耳闻,名师出高徒,果然六娘亦技艺卓越,有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小六向来容易飘飘然,当即被许敬宗三言两语激起十足动力,动笔速度加倍。 她全神贯注上色,许敬宗在旁静坐观摩,时而目帘稍掀,点评画上“此株杏花颇佳”,“家母定喜爱此粉桃”,给予情绪馈赠,李小六愈发任劳任怨,一上午未曾歇下暂憩。 屋外有人踱近,她浑然无感,只闻许敬宗起身动静,以为是他欲指教哪处不当,立即抬起脑袋。 李世民立于屏风前,面容无波,默声将屋内景象环视一遭后,眸中漫出不悦。 而李小六顾不上过问他为何是这副表情,只因她瞥见了他身旁同样一言不发的长孙无忌。 于是李世民发觉她面色陡然煞白,甚至发绿,像是看到世间最可惧的东西,半晌又惶惑地,机械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试图以睫羽的掀动驱散额间沁出的颗颗汗珠。 他同样未顾得上过问她为何是这副表情,只因目下有愈令他不快之人。 一刻前,李世民与长孙无忌闲步庭中,二人叙着话,经过偏房时,笔触摩挲绢布的扑簌声影影绰绰传来。 “小六又在绘画,连午食也不吃了。”他侧首噙笑,随即撩袍跨入,肩上披风鼓鼓飘曳。 孰料,甫进房门,但见女孩曲身下蹲,面前摆着一具硕大屏风,显得本就矮稚的背影愈发瘦小,手里捏一杆蘸满颜料的画笔,正独自一人为屏风卖力涂色。 而身畔许敬宗斜靠胡床,膝上躺一碟瓜果,指拈两粒紫葡萄往口中频送,状甚悠闲。 李世民陡觉胸腹火气上涌。 然面上不动声色,抬了抬颌,注视向自己作揖的许敬宗:“吾妹自小有饥厥之疾,若饥饿过久便易晕眩,你岂能让她作如此巨幅之屏风?” 许敬宗自知理亏,落魄地敛袖缩肩,李小六窥他不安,立即扬起脸为他辩护:“许学士的母亲为我做了特别好吃的青团,为伯母作屏风是应该的。” 许敬宗沉默。 视她脸颊和眼角处尚沾着花红柳绿的颜料,李世民深吸一息,手伸向腰间算囊,拎出一张帕,向她示意:“过来。” 李小六乖乖搁下笔,挪了过去。 “纵有再重大事务,亦不可省去吃饭。”李世民握帕为她揩脸,直至一干二净,“饮食定要规律,否则身子吃不消。” “唔。” 净了脸,他转向许敬宗,后者从肃冷声调中察出警告:“敬宗,去带公主用饭。” 许敬宗喏喏,李世民复视他一眼,待二人离去,眸中寒意冷却,他恨铁不成钢:“又是这般不会拒绝人的好脾性,我不知该与她重复几回。” “往后亦不必再言,她不会改的。”他抱怨罢,长孙无忌忽道。 李世民苦笑,上下唇张了张,末了又闭,纵心不甘,却不得不予以认同。 “哥哥!”身后李小六奔过来。 “怎不去用饭?”李世民迎向她。 李小六不敢去瞅长孙无忌,遂目不斜视,拿脸蹭蹭李世民的腰际,一般此时他便知准无好事。 果然——“哥哥,欧阳老师布置的字帖练不完了……” “你莫不是想要我代笔?” 好有默契。李小六眨眨眸,缓缓点头。 蓦地晃晃他手臂,托起脸颊,软声央求:“哥哥忍心眼睁睁瞧我被罚吗?” “小小年纪,不可弄虚作假。”不得助长小孩歪风邪气。 他又道:“既然许敬宗请你绘屏风占用你宝贵时间,小六何不唤他?有来有往才是交友之道,这应当不需要哥哥多教你。” 李小六听出他话意,眼珠一滚,哥哥也误解了许敬宗。 人家可是解脱自己于水火的救星,只是今日实属计划外,时隔大半月,她方不幸见到了长孙无忌。 她觉得有必要为许敬宗说话:“可是我既然答应了许学士,我就应该好好完成任务,否则就是不守信用,请你不要教唆我做不诚实的小孩。” “……那你便去做你诚实的小孩罢。”李世民无言以对。 李小六一蹦一跳地去了。 当日午后,李世民便端坐书房中,捧着李小六平日作业字迹反复端详后,自认掌握精髓,俄而磨墨裁纸,用尽全力加以模仿。 门口忽地响起一阵喧哗,李道宗声音格外瞩目:“秦王在么?” 家仆答:“秦王在习字,郎君务必噤声。” 李道宗皱了皱眉,声嗓照旧:“连日阴雨,今朝天气难得和畅,秦王不去打猎,却在此附庸风雅?” 不闻屋里回音,他大步流星跨来,将座中研墨落笔的李世民从头至脚打量,目露稀罕,喉头复动了动,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堵在咽壁。 倒是李世民手中姿势不变,瞳孔幽深地对向他:“何事?” 李道宗如蒙大赦,恢复先前声音:“弟欲邀秦王赴郊外打猎。” “道宗自寻他人去罢,我有正事需亥时之前办妥。”李世民头也不愿抬。 李道宗大为惊讶:“竟有比打猎更紧迫之事?” 甚反常,不符他素日对李二郎的了解。 “我需给小六写字。” “这……” 李道宗未及开口,李世民遥见褚遂良远远经过,扬手唤他近前。 “殿下何事?”他应声而来。 李世民展平笔下宣纸,不无欣赏地翻覆端量自己作品,搁笔落架,问褚遂良:“我的字像不像小六?” 李道宗:“不像。” 他不理会,只盯着沉思中的褚遂良。 “……恐瞒不过欧阳公。”褚遂良用语婉转,又在李世民失望之前,提笔接纸,“殿下如若信得过,请让遂良一试。” 李世民目中立时泛出慰然。 “有遂良帮忙,小六无危矣。”他长舒一口气,眉头如释重负,揽过李道宗肩膀,“我们速速现下出城,应还赶得及。”. 李小六如愿抢在亥时来临前交了作业,天色已暗,欧阳询借油灯攥纸细览,抚须静观,似将每一笔画皆抠入目底。 该不会被发现了罢! 李小六顿生后悔,凭欧阳老师的火眼金睛,再能以假乱真,也终究是假的。 “欧——” 她饱受良心谴责,犹豫万千,良久,正当她耐不住煎熬,蠕了蠕唇齿,打算主动承认错误时,欧阳询猝而难得表露出赞赏,额前皱纹弯起:“不错,大有进步。” 李小六为这窃来的肯定挠挠脑瓜。 不料,欧阳询又道:“往后作业,皆需按此水准完成,不可有所懈怠。” 完了! 这回她进退两难,在恐惧与绝望中踟回了家,垂头丧气,脚步沉重。 不想家中骤然传出一声忿怒斥骂—— “欺人太甚!我若不雪耻,便枉为八尺男儿!” 这道愤声足令圆月退走乌云背后,惊飞枝头栖息鸟雀,纷纷自窝中伸长翅膀,张皇挣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小六好奇探去,见屋中灯火昏昏围坐三人,李道宗怒目圆睁,坐立难安,而李世民神情亦不痛快,独长孙知非相对平静,温言抚慰。 一番旁敲侧击之下,李小六打听出前情: 李道宗本兴冲冲与李世民城郊游猎,牵黄擎苍,大展英姿,得双兔一对,大雁三只,可谓春风得意。 孰知看中一头奔跑中的雄鹿时,“彼时我箭已离弦,殿下与我俱视清已射中雄鹿脖颈,那咄苾箭方堪堪射出,此蛮夷不讲武德,称此鹿为其猎物强掠而去。” 李道宗回忆时仍愤愤不平:“此乃我大唐地界,这突厥蛮夷竟公然如此嚣张,将大唐国威置于何地!” 原是近日东突厥首领处罗可汗为表和意,派其弟咄苾率一行使臣入长安,过去李渊晋阳起兵时为防腹背受敌,几番衡量之下与突厥献礼结盟,如今时机未到难以毁约,只得继续和好,忍耐突厥使臣横行霸道,肆意劫掠之举。 “就是,太可恶了!”李小六附和。 李道宗满含怨怒倾诉半日,连口茶水也未饮,而李世民面目凝重,指抵眉骨,似沉入思索。 “殿下莫非坐视弟弟受辱,而无动于衷么?” “道宗莫急,明日八月半,阿耶于后日设击鞠宴招待突厥使臣。”李世民道,“席上将办马球赛,阿耶之意是大唐为一队,突厥为一队,两相对抗,胜出者则赏。” 李道宗旋即叫道:“正是我复仇之机!我定要挫挫蛮夷锐气,以解我心头之恨!” 李世民却转视李小六,女孩正立于李道宗身旁小声劝解,被男子伟岸体格一衬,显得身形愈加渺小。 “我已为小六报名。”李世民笑道。 李道宗拍拍女孩后背:“后日你便跟在阿兄后面,阿兄领你打赢他们,只需莫乱跑。” “非也。”李世民道,“她做队长,你需跟着她。” 第37章 第三十七话“那就是惹公主生气!”…… “小六,快瞧瞧谁来了?”湛晴午后,李世民遣人将李小六叫去,但见前厅多了两袭道袍身影,一人较年长,另一人罩面具,并未现出真容。 李小六睁大瞳眸环视二人,停了停,面向其中年长者,热情欢悦地窜至跟前:“袁道长!” 袁天罡展颜:“六娘好记性,许多时不见,六娘还记得袁某。” 李小六嘻嘻笑道:“我只要一看星星,就能想起袁先生,记性不好也不可能呀。” 另一人候了半晌不见她招呼,摘下脸上覆罩面具,露出一张佯作嗔视的神情。 “六娘不记得淳风了么?”他扬了扬手中面具,语调颇委屈,“此物还是六娘亲手所赠,如何这便忘了?” “那道长还记不记得那两个火晶柿子?”李小六不满,撇过脑袋,故意不去接他哀怨目光。 可把她害苦了! 袖手旁观的李世民暗笑:“舍妹最是记仇,淳风算是与她结下梁子了。” 李淳风迈步绕到她面庞前,低下身,追逐李小六晃悠的视线,唇畔笑意不觉漾开:“那六娘该如何原谅淳风?” “教我看星星!”李小六这才正视他。 “成交。”. 入夜,恰值八月半中秋时节,天边薄月圆如玉盘,洒下莹亮银辉,朦胧了地上氤氲的游子乡思,迁客骚情。 亦正逢李小六的生日。 李渊于承天门楼设宴飨待群臣,彩带铺张,雪柳环树,鱼龙牵引香骑追逐飞球,又遍撒金饼银锭于诸大内侍者,引发山呼谢恩。 李小六跟在李世民身后,入殿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扫了眼两列鼓吹奏乐的美姬琴师,她一双眸只骨碌碌逡巡四围盘碟,两眼放光,好多好吃的! 瞄准猎物,迅疾抓了一方糕点,两块腮咬得鼓鼓囊囊,她忆及心心念念已久的廊下食,问李世民:“哥哥,这与廊下食有何区别?” “看似无差,本质差距不小。” “莫卖关子。” 李世民道:“看似皆为君上赐食大臣,殊为荣耀,然廊下食大多赏赐三品以下官员朝参后食用,每回有一百盘菜,三只羊,有时阿耶体恤众臣,会按时令供应各类水果。” 一百盘菜!简直是李小六的梦中乐园! “那三品以上大官们吃甚么?”她又问。总不该官越大,越无饭可吃罢。 “他们吃堂食。”此刻正是开宴之前,诸臣还未毕至,因而趁此空档,李世民一五一十与她科普,“廊下食顾名思义即为围聚廊檐下用食,而一二品宰相们则在堂内用膳,故为堂食。” 李小六愈思愈不对。 “哥哥,你许诺我要吃廊下食,便是带我蹲在室外吃团餐?”原来用餐环境如此恶劣,她严重怀疑李二郎利用信息差,欺负小孩不懂。 李世民反问:“那你是宰相么?” “……”李小六无言,忽听四下沉寂一瞬,随即群呼:“陛下。” 宫娥执扇随行,黄门簇拥下的李渊满面春风,笑摆双手,示意众臣不必拘礼,随即掀袍入座。 李小六朝上座瞧了瞧,只瞅见尹氏,亦华冠霞帔,坐于李渊身畔副位。 李渊眼观满堂群臣,欣然大悦,端盏小酌,眼神递予侍立黄门。 小黄门会意趋前,曲身侧耳倾听,俄而点头,两侧立时涌上一列艳妆舞姬,琵琶、箜篌、琴筝齐响。 李渊瞥李世民身旁尚有空位,惟李世勣一人已到场,其余人员似是未齐,遂问:“二郎僚属为何不见?” 他所指乃李世民所在陕东道大行台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诸臣僚。 李世民道:“回阿耶,诸公赴外地办差,现下尚在赶来途中。” 他闻报颔首,李世民本欲再言,但见李渊微醺瞳目半掩,已然沉于乐舞之中,便闭了口。 此时咚咚鼓声骤起,有一妙龄女子翩翩入场,衣红罗裙,金铃缀帽,伴随铿锵鼓点款扭纤细腰肢,婀娜明丽,惹全场目光吸引一处,无不啧声称叹。 “哥哥,这是甚么舞蹈?”李小六观得入迷,情不自禁戳戳李世民。 他却似陷怔忡,片刻后方回神,接话道:“此唤作柘枝舞。”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柘枝舞! 李小六惊羡不已,未察觉李世民话音里潜藏的怅然。 然她很快发现了。 “哥哥是不是不开心?”笑容凝固,李小六偷偷侧眼去睨他面色,果然在那张开宴时尚晴空万里的脸上,窥出了深埋眸底的黯沉阴云。 李世民微愣,扯了扯唇,摇摇首:“哥哥未尝不快,小六快乐便好。” “可是哥哥不快乐,那我也不快乐。”李小六搁下糕饼,严肃地告诉他。 李世民抚上她的脑瓜,取过一盘轻高面,递她一个置于手心:“哥哥无事,吃罢。” 他一脸讳莫如深,李小六只得按压疑惑,闷头啃咬,面粉细粒沿嘴角簌簌掉落。 但见空庭上又涌来一行舞姬,乐声愈发高昂,宛若颗颗珠玉坠盘,叮当哐啷,群下笑声盈座,上首李渊合不拢口,尹氏取壶为其斟满一杯,他随即端盏与裴寂把酒言欢,酣然畅饮。 “不知母亲若在,该是何光景。”蓦地,李世民幽然感慨。 这声叹息夹于乐舞声间,本是轻不可闻,却教一旁李元吉捕捉了个一清二楚。 “二哥,你这话何意?”他唇角翘起,瞥向毫不知情的李渊一眼,抬高声调,有意教满座君臣知晓。 李渊闻听动静,将眼视过来,随口问李世民:“二郎适才说甚么?” “未说甚么。”李世民道。 李元吉陡然提嗓,字正腔圆,倏尔聚焦睽睽众目:“二哥,你说甚么若是母亲在天有知该作何感想,此是何意?莫非,二哥对阿耶有所不满?” 周遭霎时凝滞。 满堂死一般寂静,无人敢接只言片语。 李渊目里升起愠怒,沉面喝问:“二郎这是何故?” 李世民唇线抿紧,下颌因绷牢而微微发颤,自喉间滑出回答:“儿仅仅是思念母亲了。” 李渊自觉热酒下肚已了无趣味,凌厉眼风甩来,李世民垂首,李渊复将爵盏半掷半搁,咣一声席面震动。 他就着近臣递来的手背起身,借口更衣,于面面相觑中一语不发离去。 口中低声:“煞风景。” 虽近似自言自语,可就连李小六也听清了。 一阵前所未有的失望腾地自足底冲上心口,灼得她难过顿生,仿佛依赖已久的山陵轰然于眼前坍塌,石砾随之纷纷坠落,将她小小的心猝不及防地击碎。 “小六快吃罢,轻高面趁热方酥软可口。”李世民温声劝慰。 可是哥哥明明比自己更难过。 李小六强打精神,脑际想尽措辞欲安慰他,忽然,尹氏冷不丁道:“值此大好佳节,二郎何必说起故人,无端扰乱气氛。” 李小六猛抬头,炯炯双目直视她皱眉神情:“我们就不能思念母亲?” 尹氏秀眉愈发深蹙,语调近乎指斥:“那也需分场合,怎能惹陛下不快。” 她觑向李世民:“妹妹不知孝道,哥哥怎也不知,看来是上行下效。” 李小六张口想反驳,可大脑一刹空白,而李世民欲出言,又顾及对方乃李渊侧室,终算长辈,大庭广众之下一腔郁气只得堆积在怀,一口闷酒满饮入喉。 李小六求救似地望了望身旁的李世勣。 然他避过这热切眸光,移向他处。 正此时,殿外数道朗声迭起:“尹婕妤——” “玄龄先生他们来了!”李小六定睛视去,前一刻的颓丧一股脑飞远,兴奋地拽了拽李世民袍袖。 “尹妃此言恐怕有谬。”长孙无忌当先入殿,作揖一礼,“若说孝道,中秋团圆夜思念亡母岂非孝道?臣斗胆揣测陛下心中亦思故窦皇后,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皆人之常理。” 尹氏哑然,欲待再驳时,李渊已更衣返殿。 “莫再言了。”他呵斥尹氏,转视向李世民,“今夜先让孩子们早些回去歇息罢。” 李小六试图向李渊挤出一个回笑,然而面皮被八月秋风吹寒,僵硬得令她又耷回嘴角。 李渊未提,她也懒于提醒一件关键事,一声不吭站起,跟在李世民身后回家. “如若六娘因今日缄口之事有分毫责怪,在下皆全然接受,俱是在下过错。”李世勣伫立屋外,隔着一道房门,朝里诚恳道出歉意。 “李将军在做甚?”经过婢女不由窃窃私语。 另一女侍示意悄声:“李将军应是行了亏欠之举,心中有愧。” 李世勣若对身后此起彼伏的走动与议论浑然未觉,更似毫不在意,只是纵他如何意切,这扇门仍纹丝不动,他未气馁,续向里间道:“在下乃外臣半途投唐,无如长孙房杜诸公,且陛下待臣恩厚,是故席上绝非忽视六娘,恳请六娘宽谅在下情衷。” 倏尔,屋门骤然开启,他的心顿了一息。 随即探出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懋功道歉颇具诚意。”李世民推门而出,摇曳的长睫阴影落于挺直鼻梁,“可惜找错了门。” 李世勣微咳一声,李世民把臂揽他:“走,我带你去寻小六。” …… 李小六自席间归来,便躲回自己屋子里,将门紧闭,任孰人敲皆不应。 从箱箧中翻出画册,她除去鞋袜爬到榻上,抱着软枕一页页掀看,观着观着,鼻腔渐渐堵塞,眼角慢慢濡湿,须臾蒙上一层厚重水雾。 「阿盈想学绘画?」李渊眉间浸染慈爱笑意,颔了颔首,「这本画册乃上好熟宣,今阿耶将之赠予你,学成后记着为阿耶与你母亲作幅画。」 阿耶的鼓励,给了初时尚且踌躇的女孩无限斗志,她当即把头一点,向阿耶响亮承诺:「阿耶等着瞧,我一定会成为大画师的!」 李渊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髻。 「阿耶不指望你成为大画师,阿耶只愿女儿能时时喜悦,勿有烦忧,顺遂成长。」 李小六从前一直不相信人会改变,同样的一副灵魂,怎可能变成不一样的人呢? 可是光阴流转,就连阿耶也变了。 阿耶甚至忘了今日是李小六的生辰。 她愈想愈难过,又怕眼泪打湿了画册,只好快速把它翻回扉页,下榻收回箱箧。 才将鞋趿拉上,屋门又响三声。 李小六无精打采,本想不理,奈何李世民嗓音隔门传来:“是我。” 李小六忙擦干余泪,吸了吸鼻,踱去扒下木栓,把门打开。 不想李世民身边还站立另一人。 “懋功有话欲与你当面述说。”在李小六惊讶目光里,他将李世勣推向正中,自旋身离开,惟余二人暮色里四目相对。 李小六想不通他要说甚么,又不好先出言,故而一手搭着门框,两条腿杵在原地,等他开口。 而咫尺以外的男子唇齿翻覆启阖,先前门外酝酿罢的措辞滚在舌间,来回艰难斟酌,心口若有烈焰烧烫,然候了半顷,未吐露半字。 此刻他深恨自己尚保有自尊,到底无法抛却,可得到她原谅的意愿是如此强烈,举步维艰下,便在这犹豫与挣扎间磋磨。 “世勣究竟有何话?”耐不住了,李小六直截地问他。 李世勣沉默。良久,他试探道:“六娘是否责怪在下?” 李小六皱脸:“你在说甚么?” 屋门中透出案台上的昏暗烛火,李世勣便借着这道微芒,目眸朝她视去。 她瞧来并非气话,而是确不知他为何致歉。他想。 他一时不知该庆幸抑或失落,那烈焰仍自灼烧他喉咙,收回浮想,他勉力挽唇:“我以为六娘会为席上之事怪责在下。” “哦。”李小六忆起来了。 眼珠暗瞥他面色,心底忖了忖,脸上立时笑容绽开:“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世勣多想了。” “倘若你仍觉过意不去——”李小六折身跑回去,自屋中捧出两把交床邀请他坐下,瞳眸澄亮,“这样,明日马球大赛,我是队长,我邀请你加入我这方和我组队击鞠,有我们大唐莱国公在,一定能赢!” “六娘这般轻易便能原谅在下?”李世勣微愣,末了再三确认。 李小六板起脸:“你要是还在为一件小事耿耿于怀的话,那可就添一条罪状了。” “是何罪状?” 李小六径自一屁股坐入交椅,向后躺倒:“那就是惹公主生气。” 语竟,窗扉外忽燃爆竹,刹那惊醒沉寂夜空,她讶异转首,李世民不知从何处冒出,向屋外遥遥一指。 “玄龄先生他们来为你庆生辰。”他攀过女孩细弱肩膀,“我们怎会遗忘小六这般重大的时刻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话“我是独一无二的李小六。…… 爆竹燃歇,秋夜重归静寂。 “多谢诸公为小六庆生辰。”李世民由衷致谢,复出言相邀,“天色已晚,诸公不妨留宿寒舍。” 房玄龄婉拒,又笑道:“我等皆已将小六视作亲妹,只需秦王不介怀。” “我不介怀!” 李世民勾唇:“小六不介怀,那哥哥也只能大度了。” 话音适落,满庭倏尔大笑,欢欣声不觉绽满八月丹桂谧香。 稍顷,众人仰视暮光,撩袍起身:“我等也该告辞了。” “我送诸公。” 李世民送客出府,回来时庭中陡然空落,簌簌梧桐落满清月,李惜愿正蹲在院中一隅,翻阅今日所收礼物。 他立于背后,沉静凝望。 “喜欢么?”良久过后,他问她。 “全是吃的。”李惜愿满意地拍拍手,挺直腰板站起身,“大家都深知我心。” 李世民望着她喜笑颜开的神情,似乎已将席间不愉快悉数忘却,一时心中痕隙暂为弥合,他略感宽慰,唇梢动了动,扬出一道弧线。 “小六何不许一愿望?”他踱至李惜愿身边,问。 出乎意料地,她摇了摇脑袋。 “为何?” 她一本正经回答:“愿望许多了就不灵了,最重要的愿望我要留给最重大的时刻。” 李世民弯唇:“那不如先希冀明日击鞠的胜利,仅仅一小心愿而已。” 李惜愿眸光忽黯,视线微垂:“哥哥果真觉得我会比赢吗?” “哥哥从未以此要求过你,但尽力一试便好。” “那倘若我输了,倘若——”李惜愿试探着掀起眼帘,语调谨慎,“大家会对我失望吗?” 李世民忖她又陷入自我怀疑,抚上她的额角,将梧桐叶滴落下的秋露拭去。 “哥哥一向鼓励你,碰头不可怕,可怕的是连碰头之勇也无。小六能上场便已是莫大的勇气了,大家唯有赞赏,岂有失望之理?再者,有哥哥在,何人敢嘲笑我们小六?” “那我输了也无关紧要是罢?”李惜愿似安不下心,再三询问。 “自然,哥哥的话你也质疑?” “我信。”她点下脑瓜。 李世民微笑:“那快去洗漱就寝,保证充足精力,明日起早我们便需出发。”. 翌日,李渊于长安城东南曲江池畔举宴款待突厥使臣,并令人铺设击鞠场地,预备马球盛会。 曲江池畔红枫遍植,缀成十里画屏,迤逦不绝。 以天为庐,李渊端处正中,向下首颐然踞坐的咄苾举盏示意,目里含笑:“朕初时晋阳兴义兵讨无道,皆赖处罗可汗鼎力相助,方得久居长安铸此基业,今朕与王子满饮此杯,愿两家和睦通好,永无讧争。” 咄苾为突厥处罗可汗之弟,因处罗之子丑弱,无服群下之威,是故咄苾备受拥戴,有望继为下任可汗。 当下咄苾得李渊亲自把盏,毫不推让,接过酒樽仰脖一饮而尽,末了擦拭嘴角,移目望向不远处马球场地,只字未提谢恩之辞。 李渊面色稍郁,迅而驱散,仍作展容,命令身旁宫人:“速再为王子斟酒。” 咄苾猛抬手将伸来的酒盏推远,宫人未及防备,教他臂肘撞得踉跄后退。 “不必了,若是酒醉,恐平白错过击鞠。”咄苾笑道,“贵朝与我突厥儿郎的较量,想是精彩绝伦。” 他转视李渊副座的李世民,对这位年纪相仿的唐皇次子,咄苾素闻其善战之名,敌意似蔓草滋长,言语间也不觉染上侵略信号:“秦王向以阵前身先士卒著称,每攻必克,可惜咄苾无缘得见,不得不引以为憾。” 李世民道:“王子欲一观,可本王却不愿两家兴起兵戈。” 咄苾笑了,道:“战场无缘,可闻秦王有六匹绝世名马,骑术过人,想于击鞠之道上亦颇有钻研,秦王何不亲来比试一场,也教咄苾心服口服?” 李世民唇角牵出和煦笑意,回道:“本王连月征战,近来腰肌劳损,不便上马击鞠。不过舍妹自幼精于此道,闻有突厥好男儿不远千里而来,执意要与贵国比试,本王无法拦阻,只不知贵国是否愿意成全舍妹?” 咄苾朝身后众使臣扫了一眼,顿*而哄然,他转首返视李世民,眼中溢出嘲弄:“贵朝再无人,谅也不必令一女子较量,岂非令敝国笑大唐无人乎?” 李世民亦不恼,眉梢微挑,淡问:“莫非偌大草原十八部,连舍妹亦不敢应战?” 咄苾虽知激将,面上却挂不住,强扯笑容:“有何不敢?请秦王第二场便令公主出战,教我们见识大唐公主风采。” 他倒欲瞧瞧,能令李世民甘冒耻笑的那位幼妹,究竟凭借了甚么. 但见一片敞阔空地,足有千步之遥,宽广平坦,李渊君臣所在看棚视野开旷,望去时一览无遗。 两侧各竖一立柱式球门,约一丈高,一马宽,门中嵌洞,各有二守门员伫立。 开球时,则将马球置于场地中央,待一声令下,双方则驱马争抢,夺得者则将球往两边洞中击去,较进球数多者为胜。 第一场由唐与突厥各派三名球手,两刻后互有胜负,比分相持不下。 中途李惜愿由侍女带领,前去场外棚帐更衣热身。 李世民遣人去问小六状态如何,返回报称公主已换毕衣物,一会儿便准备上场。 李道宗与李世勣已着好轻便圆领窄袖袍而来,外露衬袍,足蹬玄靴,李世民执温酒一一斟予两人,声调激励:“二位一乃我兄弟,一乃大唐名将,击鞠虽小,却关乎我朝颜面,万不可败。” 而后悄放低嗓音:“照看小六,务要她安然无恙。” 李世勣迎上他深切目光,微微颔首。 李道宗捶拍胸脯,打下包票:“秦王宽心便是,有道宗在,突厥伤不得小六半根毫毛。” 此时球场处传来一阵山啸高呼,随之另一边看客唉声亦起,李世民循沿方向望去,见己方又失一求,败局初显,而李渊面色渐趋难看,仅能于得意洋洋的突厥使臣之前,勉强收敛愠意。 “小六呢?这一场比赛将结束了,她怎还不候场?”李道宗左顾右盼,却不见队长人影。 李世民道:“小六半晌前便已更换了衣物,想是有何突发情情状。” 他再遣人去催促,然静待了足足一刻,派去的家仆又换了一批,先前被遣的侍女方慢腾腾踟蹰来报。 神色为难道:“回秦王,公主不见了,奴婢寻遍棚帐也无人。” “不见了?”李道宗大惊。 “岂有此理?”李世民觉出不妙,待再问时,另二家仆匆匆赶来。 “禀秦王,我等将四围皆找了个遍,也不见公主影踪。”为首仆役拿袖拭汗,气喘如牛。 “小六呢?”长孙无忌与杜如晦观李道宗连连跺足,似十万火急,便踱来询问。 李世民长叹一息:“她定是又怯场了,此刻不知躲去了何地。” “曲江畔这般大,我们去何处寻她?”李道宗浑身若热汤淋浇,“还有一刻钟不到便要上场,还能赶上么?” “幸而我们人多,先分头去找罢,上不上场另当别论。”李世民道. 未与其他人一道沿曲江搜寻,长孙无忌纵马行至棚帐前,径自下鞍。 “郎君,侍女已屡次找过,公主并不在棚帐中。”跟随身后的掌事出言提醒。 他脚步未缓,道:“她只会在此地。” 掌事摇首噤口。 长孙无忌不疾不徐撩起帐帘,踏入灯烛未明的棚中,目眸略视过昏暗周遭,行至角落处一张木橱前,停下足步。 “六娘是欲在橱中过夜了么?” 李惜愿躲在橱柜中,厚重木板阻隔,她听不出是何人声音。 小心翼翼地推开橱门,微弱的光自缝隙中透入,她将脸颊贴上去,用一双瞳眸朝外偷窥。 是长孙无忌。 呼吸骤紧,她慌忙收起目光,退回身子往木橱深处缩。 “我望见你了。”长孙无忌无奈而笑,“莫躲了。” 橱里不吭声。 “为何躲我?” “我得罪了长孙郎君,不敢面对郎君。”沉默少顷,李惜愿实话实说。 长孙无忌嗓音似乎含笑:“何事得罪了我,我怎不知我被得罪?” 李惜愿硬下头皮,答:“我把你送我的紫檀兔毫赠给了褚老师,我想我要是长孙郎君的话,礼物转赠给别人,我也会生气的。” “所以——”她心一横,隔着门板问他,“长孙郎君还生气吗?” “惟你先出来,我方能答你。” “当真?” “千真万确。” 李惜愿犹豫地抬手推门,两脚跨出木橱,眸睑掀起,瞥向他。 “所以郎君的回答是……” “是此物。” 她低首瞧去,手中多了一支崭新的兔毫笔。 与原先的一模一样。 “那名耍猾的店家说了谎,世上从未有独一无二的毫笔。”长孙无忌倾身视她,“却有独一无二的李六娘。” 李惜愿摸了摸笔身,光滑细腻的纹理泛出檀木清香。 “辅机哥哥这回为何不刻我名字了?”她终于扬起了笑脸。 “方便你再次赠人。” 李惜愿紧紧攥住毫笔,将它抱入了怀中,郑重地抬起脑袋:“我不会再赠予他人了。我会将你的礼物永远珍藏,时时刻刻携在身边,最后还要跟我埋在一……” 长孙无忌沉下面色:“不可胡言。” “总之是我最珍贵的宝物。”李惜愿改口。 “油口滑舌倒是在行,不像是临阵怯场之人。”他的目光深深地穿过来,仿佛将她看透。 李惜愿怔住,骤而不知所措。 她的面色青白了一瞬,长孙无忌了然淡笑:“是生怕辜负二郎厚望?还是畏惧输于对方?” “都有。”李惜愿讪讪,“我惧怕若是没打好,突厥使臣会嘲笑我,大家也会不再信任我。” “那你便永远躲在此地么?” 李惜愿再愣住,答:“……我只是想逃避。” “然而你终究要出去,再拖延不过是早晚,既然迟早要面对众人,为何不是此刻?” 她泄气地一屁股坐下:“你……让我再想想,我还未做好准备。” 语未竟,忽鼓声大作,铿然迸响,是即将开赛的前奏。 “我不会催促六娘。”长孙无忌道。 “辅机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李惜愿双腿踡坐,苦恼地将下巴支于手心。 他缓缓摇首:“孰人皆有胆怯时刻,更遑论将在君臣注视下迎战强敌,纵是我亦难免心生退意。” “真的么?”她睁大瞳眸。 他笑了一笑:“可惜我无六娘这个机会。世上也无几人能有此机会。能在稠攘人群前展现自己,多少人可遇而不可求,六娘却坐视良机不愿把握,我为之深感惋惜。” “可我害怕自己的表现不符合大家期待。” “六娘不上场,大家确然不会知晓六娘表现。”长孙无忌视着她,“可六娘自幼习练击鞠,苦心钻研,便这般永远暗于人后,永无表现之日么?” 李惜愿思索良久,眼神逐渐坚定。 “辅机哥哥言之有理,我若不出去,诚然能避免嘲笑。”她道,又像是对自己说,“但我不可能永远不表现在人前,我不是懦夫,我是独一无二的李小六。” 她下定决心,整理装束,挽起鬓发,提裙朝门外奔去。 …… “阿盈怎还不上场?”李渊注目场中,然人来人往,却迟迟不见女儿身影。 万氏道:“哪能这般快,得给孩子充分的时间作准备才是。” 咄苾觑了李世民一眼:“鼓声已响多时,令妹仍未出现,莫非惧我突厥男儿之威,临阵脱逃?” 李世民却弯起了唇角。 “莫急。”他遥指天际远处,一袭紫骝马划破湛蓝天穹,身后欢呼破空。 “瞧,舍妹来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话“许的正是在下。”…… 看棚内满座霎时如燃焰火,无数道目光纷涌投去。 “好好赛,赛出你平日水准即可,勿辜负为兄的飒露紫。”李世民轻拍女孩双肩,“大伙儿都在为你鼓劲,素不爱热闹的欧阳公也来了。” “好感动。”李小六攥住球杖,微微颤抖的指尖透露忐忑。 李渊目含期许望着李小六,抚须展笑:“阿耶备下绸缎百匹,芙蓉百朵为彩头,祈愿阿盈能为阿耶夺之。” 数丈外,宫人如流水捧来今早御园中新采的重瓣芙蓉,朵朵明艳璀瑰,瓣叶上淌落颗颗晶莹露水,愈显得娇丽欲滴。 “谢谢阿耶,阿耶真好!”李小六忙不迭鞠躬。 万氏起身,将李小六长帛理平,眸中隐隐浮动担忧,千言万语咽作一句叮嘱:“务必安全归来。” 李小六重重点头:“母亲放心,等我回来便赠你芙蓉花,弟弟的那份也有。” 万氏弯唇:“傻阿盈,母亲只望你平安便好。” 长孙知非与李秀宁亦随之站起身,取帕抹去她额头细汗。 “谢谢嫂嫂和姊姊。” 李秀宁眸子清澈,映出吾家有妹初长成的欣慰:“球场上不独需大胆,更要心细,阿姊从前教你的马球技巧,阿盈莫忘了。” 李小六应声:“我早都背熟了,你们乖乖等我的芙蓉花!” “好,那嫂嫂静候阿盈佳音。”长孙知非捏了捏她的脸颊,唇角噙笑,“去罢。” 鼓点四起,似沙场号角,李小六三人扬鞭纵马,跃至球场中央。 马球状小如拳,躺卧正中。 鼓声愈发激越,响遏行云,比赛正式开始。 马蹄伴随响亮嘶鸣疾奔不止,六条球杖齐挥,一双双手臂交叠,但见其中一杆飒沓如流星,一道流畅的弧度过后,马球滑过天际,轱辘辘在空中滞留一刹,坠落时复被球杖抛起。 为首的突厥球手飞快赶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挥杆。 “快,拦住他!”李道宗惊呼。 李小六一拍马背,飒露紫驰如流电,眨眼间飞向那突厥球手,正欲争抢之际,另两名突厥队员旋即拢来,将她包在中间,不得突围。 李小六眼瞅人墙里一道空隙,李世勣正策马于其外接应,瞳眸一转,盯住时机,一夹马腹,忽侧身转臂,霹雳般迅猛挥动球杖,“咣”一声,马球自地上腾空飞跃而起。 突厥三人见状,登时拥上前去,马蹄杂沓,李小六复催动坐骑赶上,瞅准李世勣截下的马球,举杆往一侧洞中用力一挥,那球刹那抛远。 众人不由屏息视去,但见棕红圆球飞至门边,临近小洞时滞空一瞬,随后不偏不倚,嗖地穿过洞门,末了跃了两跃,平稳落地。 “好!”须臾,看棚内爆出彩声。 突厥三人懊恼地扯住辔头,不敢瞥望咄苾阴郁的瞳目。 宫侍取过一面旗子插于球门畔,以表李小六一方拔得头筹。 李道宗喜上眉梢:“甚好,再接再厉!” 第一筹收入囊中,李小六信心愈发膨胀,她驱马左冲右突,时而转身挥杆,时而奔腾不息,马球在她杆下若神珠飞舞。 白日贯空,女孩疾驰于球场中央,骄阳亮芒自上而下遍撒全身,日光与她的笑容相得益彰。 “瞧啊,小六这般明媚,纵太阳也为她逊色。”李世民扬唇舒展,语中得意毫无遮饰。 场上六马分分合合,坌踏不歇,卷起纷扬尘土。 眼见李小六又入一球,正伸臂欢庆,一突厥力士顿生不满,朝她睨了眼,俄而挥出球杆,状若随手不经意,杆头精准击向飒露紫侧腹。 紫驹觉出刺骨疼痛,向天嘶鸣一声,蹄子打滑,眼瞧晃荡着便朝旁栽去。 李小六身子晃了晃,险些自马背上跌落,她立即双股夹紧马腹,踩实足镫,稳住全身重心,不多时飒露紫再次恢复平衡,徐缓奔走。 “再来!”李小六此刻顾不得追究,满心里惟有对胜利的渴求,她抖擞精神,快马加鞭,肩上垂下的绯红长帛迎风飘曳。 香柱还余末尾一段,比赛临近终点。 突厥适才连进二球,威风大振,比分暂时持平。 李渊虽面无波澜,指腹握住的须髯却分明摇晃着,万氏瞟见,出言宽慰:“陛下莫紧张,孩子见了徒增压力,不宜让她分心。” 他于是重展微笑,向遥遥投来目光的李小六致意。 “阿耶在。” 李小六读出他的口型,心间褶皱霎时抚平,当即精神百倍,捏紧指间球杖。 “这回全看我们的了。”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飒露紫的耳垂。 深通人性的深紫色骏马听懂了她的话,鸣叫数声似作应答,四蹄加快步伐,载着主人风驰电掣般穿行。 最后一球,李道宗率先出手,将球击至李世勣,突厥力士回身围堵,李世勣策马冲破二人拦截,奋力挥杆,马球顺着动作飞向蓄势待发的李小六。 “六娘速接!” 她虎视眈眈已久,持缰越过为首突厥球手的马头,足足领先一个身位后,抢先赶至球前。 蓦地,她弯下腰,双眸若炬,展臂一击。 风声刹那静止。 马球空翻过门。 鼓点顿停,最后一球尘埃落定。 四比三,胜负已分。 “好!”“好!” “胜了!” 看棚内,看台上,山呼声瞬间若海啸波翻,汇成滔天巨浪,倾滚而来。 李渊撩袍自座中立起,含笑抚掌。 万氏亦起身鼓掌,与李渊道:“这孩子果然擅长带来惊喜,虽读书有些懈怠,其他却未尝落于人后,陛下从今往后莫再管束她了。” 他颔首:“朕亦不过望女成凤,今次为大唐扬眉吐气,朕要从重奖励她。” “将彩头赐予朕的公主,并大唐二位勇将。”他吩咐近侍,近侍立即奉诏传旨。 马场上传来为首突厥少年的声音:“我等技不如人,输给公主心服口服,只不知公主球技过人,是何人所教?” 李小六挽缰在前,闻言转首,眼如弯月。 “我的三姊,平阳公主。” 少年小麦色的面容流露羡意:“原是一家女中豪杰,钦佩之至。” “这阿盈又在为我吹嘘。”李秀宁耳尖,无奈抚鼻。 李世民笑道:“她怎不吹嘘我?” “那自然是因我与她更亲近。” 李世民闭口。 他视着宫人将那一篮芙蓉递予马上的李小六,女孩俯身接过,一勒马辔,再度朝前驰去。 正当众人好奇她欲将花携至何处,李小六微驻了马,取过鞍旁竹篮,将一朵大如玉盘,红艳似火的芙蓉拣出,扬起手,抛向看台上的男子。 笑意似花簇盛放:“玄龄先生,接住了!” 房玄龄未及反应,那芙蓉便已落入他怀中。 众人不由前俯后仰。 李道宗挠首,犹豫半晌,终于低问李世民:“房先生已有家室,如此恐怕不当罢?” 李世民嘴角翘了翘:“你再瞧瞧呢。” 只见李小六继续驰马,紧接着,将下一株芙蓉抛往房玄龄身旁的杜如晦。 “小杜先生,这是你的花!” 杜如晦早有预备,提前掀袍站起,将掷来的芙蓉稳当接住。 笑意若春水消融:“谢阿盈赠花!” 接下来,褚遂良、于志宁、尉迟敬德等秦王府臣僚俱得到了李小六的芙蓉花,欧阳通更是替讷于表达情感的父亲接了两朵。 “那你嫂嫂与你辅机哥哥的呢?”李世民见迟迟轮不到自己,高声问她。 “也少不了你的——”话音尾调未落,三朵花便已抛来。 女孩眼眸在人潮中找寻一轮,锁住李秀宁所在,立即眼放光明,驱马奔来。 她勒缰止马,马蹄缓慢停步,将一株娇艳芙蓉叼入口中,李小六倾下身,李秀宁会意,仰首探近她脸颊,张唇咬住花枝,从她嘴边接过。 李小六直身,笑呼:“这便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我们平阳公主实为天上人物!” 李秀宁挽唇摇首:“你啊。” “好诗!”闻者不由称赞。 嘿嘿,李白写的。 一篮芙蓉花分发完毕,她扔下空筐,蓦然发觉身后多了一道影子,转过马头,是那为首的突厥少年。 “我没有多余的花了。”李小六道。 少年笑了,眸若银星:“我并非来向公主索花,而是来为缇力谢罪。” 缇力即那位不忿之下暗施心机的突厥球手。 “光口头道歉可无用。”李小六蹙眉,语气傲岸,“毫无诚意。” “我已以违抗军令的罪名罚了他。” “还不够。” “皆依公主之意。” 李小六抚了抚飒露紫腹背,眸露怜惜。 忆及场上情状,她不禁火冒三丈:“我的飒露紫很敏感,丝毫微小的伤也受不得,你那属下伤了它,理应向它赔罪。” 少年不答,随即滚鞍下马。 “你要做甚?”李小六疑惑地视着他将那白马缓缓牵近。 少年道:“既然伤了公主的飒露紫,养伤期间恐公主无马可骑,那我便将我的马赠予你。” 李小六并不客气,当仁不让地跳鞍落地,踱向那匹毛色雪白,惟四蹄全黑的母马。 那马似感觉到主人的来临,温顺地蹲伏马蹄,垂闭眼皮。 “此为自幼生长漠北草原的大宛,虽不及飒露紫绝世名驹,亦属不可多得的良品。”少年视了飒露紫一眼,转向已经开始抚摸新宠的李小六,“且它身形稍矮些,方便公主上镫。” “叫甚么名字?” “踏夜雪骓。”少年念出拗口的马名。 “我问的是你。” 少年微怔,笑了一笑:“我乃处罗可汗次子,阿史那社尔。” “我记住你了。”李小六拉住马辔,“谢王子的马!”. “昔日隋帝将公主和亲突厥,保两国边境安宁数十年,至今仍为美谈。我闻秦王嫡妹聪颖灵慧,尚未许人。”咄苾虽败,心自不甘,眼望李小六的目光却饶有兴致。 闻言,李世民眸中忽现寒芒,虽一刹散去,沉寂时,仍仿若深潭难测。 “舍妹聪颖灵慧不假,却已许人。” 咄苾似怀疑,略过他显而易见的不快之色,追问道:“不知许的何人?” 李世民将目眸瞥望,视野中长孙无忌正与于志宁言谈。 “许的长孙县公。”李世民收回目光,淡道。 咄苾将眼抬起,显然质疑:“当真?” 语竟,长孙无忌回转身,挑眉视他。 “许的正是在下。” “是我无礼了。” 咄苾甩下一声,旋又起身离座,愤而自去。 远处李小六牵着两匹马驹,兴奋跑来,足印在背后连成一串。 “哥哥,给你瞧瞧我的新坐骑!” “哎哟!”忽地足踝吃痛,李小六揭袜望去,踝骨处已然青了一块,应乃飒露紫遇袭那场所致。 “上来,哥哥背你。” “秦王不是言腰酸不能赛马?”一突厥使臣问。 “观了妹妹比赛,便痊愈了。”李世民道。 第40章 第四十话“你的心跳太快了。”…… 随行医官再三视察过,沉吟捋须半晌,谨慎建议:“此刻仓促,所携药品不足,暂难判断足踝是否伤筋动骨,恐无法对症。” 李世民迟疑之际,李世勣道:“某与孙思邈素有深交,六娘不妨随某前去孙先生医馆,其人医术高明,料能减轻六娘痛苦。” 李小六抱膝哀怨吃痛,面色惨白,闻言话也吭不出,只连连点头。 “要为兄陪你去么?”李世民问她。 李小六摇首:“人太多了,有世勣陪便够了。” 李世民素信任他寡言慎行,遂拱手相托:“辛劳懋功一趟。”. 东西二市分布于长安东南与西南两侧,粉墙黑瓦,混于仿若棋盘的民坊之中,各处熙攘喧嚣,尘烟随马车卤薄途经掀起又落。 道旁刚出炉的烤鸡烧鹅香气追着李小六的鼻尖钻,可惜足腕剧痛,勾起馋虫立时消散。 视她忍不住揭起车帘朝外张望,李世勣呵地一笑:“返程路上,世勣再请六娘。” 她只是随意瞧瞧,才没有那般贪吃。李小六腾地收回手,帘布晃回原处。 “到了。” 李小六单足跳下车,朴素而不起眼的匾额掩于市井深处,门庭却拨聚许多慕名求医的患者,纵是鸟雀亦喜流连屋檐。 医馆的主人孙思邈前年遍历中原,近来方至长安,于坊间赁两间堂屋悬壶行医,毋论贫富贵贱,来者无拒。 “好多人。”李小六一只脚蹦向门口,瞥着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幼,不禁咋舌。 李世勣似对此地轻车熟路,唤住一提水经过小童,询以孙先生何处。 垂髫小童目见是他,随即搁下木桶,指道:“师傅在内堂为一太公视疾。” 他瞅了眼伤兵李小六,一瞬了然:“既然是郎君的朋友,我带你们径直往内堂便是。” 李小六蓦地头摇成拨浪鼓,直截了当拒绝:“我排队便好,不走捷径。” 要做讲文明守礼仪的好孩子! “莫要见怪,她一贯如此。”李世勣笑了一笑,小童目泛惊奇,提步自去。 “六娘既不愿走捷径,眼见人多,这伤势亦拖延不得。”李世勣望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小拐杖的李小六,“六娘若信得过世勣,请随我来。” 李小六大为稀罕:“世勣还会医术?” “略通一些。” 抱着怀疑,李小六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随他步去一间偏房。 草药清苦气味萦绕,四围洁净无尘,她略扫了眼,踱向榻边坐下。 不待李世勣出言,即弯腰脱去鞋袜,露出一双莹白赤足。 他正为李小六倒一盏热茶,旋身递她时,目眸冷不丁映入一捧雪团。 面上刹那浮出微红。 轻咳一声,慌也似侧过面庞,视线回避。 他迫使自己不再视她,未察觉语调已不复往日冷静:“秦王未教诲六娘男女授受不亲之礼么?” 李小六听明白话意,却未遮掩,皱眉大惑:“看郎中还讲究这些?” 罢了。李世勣倏尔闭口。 他自身后架上取出伤药,蹲身至榻旁,挽袖伸手,陡然停于原地良久,陷入一时静滞。 “怎不继续了?”李小六晃了晃足尖。 “你莫动。” “我不动。”她乖乖伸足。 李世勣打开手中那细小药瓶,将粉末撒上她的踝骨,指腹灼烫,始终游移其上,不敢蹭过那掌下半寸肌肤。 随后以白布缠裹时,犹疑片刻,掌心托住足腕,神情专注,扬手一圈圈捆缚。 至终挽一绳结,将踝骨固定,缓缓收拢指掌。 此时他方发觉,袖底手心已是涔湿一片。 李小六满意地左右打量,仰起脸,笑容自眸底绽开:“想不到世勣医术这般精湛,我以为你只擅兵机,不想还是大郎中。” 李世勣迎上她炽热目光,道:“正因从戎,才不得不略作涉猎,战时军医人手不足,关键时刻便可上阵。” 李小六由衷夸:“世勣真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 “六娘谬赞。” 李世勣别开双目,眺向庭中长龙,求医问药者如云汇集,抬眼思忖,复转首视她:“今日病人众多,世勣欲往协助孙先生,六娘先在此处小憩,暮鼓前送你回府。” 李小六自然闲不住,当即一骨碌下榻,眼眸放亮:“我也去帮忙!”. 李世勣未料到李小六竟如此吃苦耐劳。 她拄一木杖,歪着半边腿,仿佛永不知疲惫,兴冲冲跑遍整座院庭,四处为病者奔走。 “没想到世勣还会诊脉。”李小六窜过来,支颐托腮,惊叹地张开唇齿。 “诊脉是不是很难学?” 李世勣淡淡抬起眼:“六娘愿学?” 李小六忙不迭点头。 他弯唇,瞳孔中笑意难得促狭:“学医需禀赋,刻苦与韧劲缺一不可。” 啧啧,嘴好毒。 李小六耷拉脑瓜,悻悻道:“世勣直说我笨拙,好逸恶劳与三分钟热度便了,何须拐弯抹角。” 李世勣唇角将勾欲勾,几番绷住。 不远处有一孩童爆发哭闹,似因耐不住冗长队伍的寂寞,响声震天,身旁年轻娘子连声劝止,间隙里难堪地朝周围笑了笑。 李小六便又跑过去,弯腰逗他:“莫哭,姐姐陪你玩。” 征得年轻娘子同意,她将稚童拉向庭中一角,“弟弟”“弟弟”地一声声诱哄,稚童不买账,圆睁虎眼,奇怪地打量着她:“为什么你只用一只脚走路?你的另一只呢?” 李小六摸摸耳廓:“因为我打马球受了伤。” “你会打马球?” 李小六骤而得意,颊边咧开:“那你可算问对人了,论马球我还未输过。” 稚童顿而崇拜:“那你能教我吗?” “当然。”李小六翘起眉眼,将手中拐杖权作球棒,不时举起,复又甩下,一五一十比划。 那球棒翻覆来回挥动,弧线划过头顶晚云,长天中落日掷落光点,半空里荧荧飞舞。 女孩神采飞扬地与对面孩童讲演,秋风吹拂着她的发尾,与球场上跨着飒露紫疾驰的身影逐渐重叠。 鼻尖尚凝着露珠,剔透澄亮。 李世勣的心猝动一息。 须臾,他震惊于自己胸腔间的起伏翻涌,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情感。 他深释呼吸,将注意力移回掌间病者的经脉。 …… 孙思邈自堂屋中步来,将庭前女孩凝望过,观男子为最后一位病者诊罢,徐徐展容。 李世勣起身相迎:“孙先生。” 孙思邈道:“原来郎君认得李六娘。” “六娘受秦王抚养,便与世勣有所交往。” 孙思邈颔首:“原有这般缘分。” 侧身示意他堂上壁间悬挂之画,他定眸循望,那画幅似一轮熠熠烨烨的曜日,牵引他向前踱去。 “原是她的手笔。”他忽而驻足,回身转视孙思邈。 “郎君何以揣测得出?” 男子道:“世勣观过她绘画。” 孙思邈语调旷远,似陷于回忆:“孙某行医晋阳时,偶然得遇李六娘。不过予了回举手之劳,李六娘便日日守在我门外,送了我这幅肖像。” 脑际浮出女孩软磨硬缠,雨打不动坚守阵地的情态,李世勣不由疏朗漾笑。 庭中又有一阵欢声飘出,堂下二人再度视去,但见一只竹雀翩翩飞过廊檐,驮起将坠金乌,轻盈掠过小池,末了落至水面。 “小杜先生喜不喜欢我做的雀儿!” 李世勣眼睑顿跳,他如梦初醒,眼前一刹朦胧,待片刻沉寂后,清明视线中杜如晦正与李惜愿并肩而立。 白衫男子伸手扶稳她的臂肘,防止腿脚不便的女孩跌踉在地,李惜愿顺势踮起足尖,双手捧着另一只竹雀,向天外抛去。 那竹雀便染上了漫天云霞。 是了。 他不敢为的举动,自有人为之。 他不敢触碰之人,亦有人早陪伴多年。 于她眼中,他不过是击鞠的队友,大唐的降将。 他该清醒了. 此后一个月,李小六皆来孙思邈医馆换药。 闲时打打杂,为过客画速写,又慷慨地将成品全部赠出。 其中还遇到了李世民新得的猛将,年未弱冠的罗士信。 “莫看士信年少,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小六快去与他交个朋友,让他教你习剑。”李世民乐呵呵为他打广告。 “真的一分钱也不要?”罗士信将宣纸如获至宝怀入袖中,半信半疑,“小六画得比任何画师都要好。” “那你夸夸我,就当回报了。”李小六美滋滋地竖起一根指头,戳了戳自己。 “那我还是予你钱罢。” 李小六拉下脸:“甚么意思?” “不要误会。”罗士信忙表歉意,“不是夸不了你,是我读书不多,想不出这世上最美好的形容词。” 李小六重新挂回笑容:“谁言你读书不多。” 她竖起大拇指:“你讲话太有水平。” 少年身形高挺,举止潇然,夜幕下李小六有些恍惚。 “小六怎么哭了?”罗士信慌问,“犯不着被我一句话感动至此罢?” “非也。”李小六擦擦眼泪,“看见你,让我想起一个从前的好朋友,他跟你很像。” “那他为人如何?” 李小六点头:“大气爽朗,世间少有。” “你为何为他伤心?” “因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是和你绝交了么?” “他去世了。” “……”少年试图安慰她,脑际翻寻措辞。 半晌,他告诉她:“若他瞧见你为他这般难过,想必他会急得团团转的,你希望如此么?” 李小六摇首。 罗士信展出微笑,怀中画像自始至终被他攥在指尖。 “那你就把我当作那位朋友便好,就像是他又来陪伴你了。” “不好,纵然我很怀念他,可你亦是独一无二的个体,不是任何人的替代。”李小六道。 她忽郑重地抬起脸,双目炯然:“所以我珍惜与你的友谊,我想和你结为永远的好友,可以么?”. 李世民闲暇时,亦会抽空赴医馆,以送李小六换药为由,从旁观摩药王行医。 李小六瞅着孙思邈一次次把脉辛苦,遂开动脑筋,花费两旬功夫,昼夜不歇,鼓捣出一副自制听诊器。 众人俱对之疑惑不已。 李世民将之翻来覆去观赏,亦察不出头绪。 一头雾水地视向李小六:“这如何使用?” “我来教你。” 李小六自他手中夺过,满脸兴奋地为大家介绍:“就像这般,将此圆盘放置病者心口,所连接的这两根枝杈塞入耳,便能听到病者的心脏跳动几次,如此比指腹诊脉更准确,便能更方便孙先生接诊了。” 孙思邈笑道:“六娘为了孙某,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李世民眯目,指关节扣动桌案,问:“听着甚妙,小六可否向我等演示?” 李小六便将听诊器放入他的襟口。 并未有所感应。 “哥哥,定是你的心跳得太慢了,我听不清。”她将症结归于李世民自身。 “为兄身体一向好得很,是你的器具不灵。”李*世民毫不客气地指出,“你再去听听孙先生的。” 李小六道了声先生见谅,孙思邈大度地敞开衣襟,任她摆弄。 仍未有声,仅有细弱震动传来,却近似微不可察。 李小六额头瞬间冒汗,难以置信地挠了挠脑袋:“我明明做了很久的,怎会无用?” 她不死心,捧着听诊器跑来,向始终沉默不言的李世勣眨眨眸。 “世勣,能否让我听听你的心?” 万籁俱寂中,他听见自己回答:“任凭六娘之意。” 李小六随即贴紧他的胸口。 霎时,她听见了迅疾有力,鼓鼓有声的心跳,震荡她的耳膜。 “你生病了。”她的面色倏尔凝重,收回听诊器。 “何以见得?” 李小六严肃道:“你的心跳太快了。”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话“辅机不知克明早有求娶之…… 李小六已有足足一月未踏足欧阳询宅。 欧阳通纳罕,蹑轻手脚入其父门口,瞥欧阳询烛旁提笔练书。 父亲已臻化境,便愈发浑然忘我,欧阳通足候两刻,观他题罢落款,犹豫三巡后开口:“阿耶,六娘已然多日不来了。” 欧阳询不应。 欧阳通大起胆子,提高声调:“六娘是不是畏惧阿耶,故而不敢来见你?是不是阿耶责骂她了?” 闻言,欧阳询方自烛火未能覆盖的阴影间,徐徐抬眼。 “我未尝责备于她,是她自觉亏心。” “为何亏心?” “你自去问她。” 得到默许授意的欧阳通当日便过府打探,发现李小六正持之以恒琢磨她的新发明。 “你为何不来我家了?”欧阳通受邀坐下,俄而单刀直入。 李小六眼神闪烁了瞬,似有难言之隐,上下两张唇立时瘪下去。 末了憋出一句:“我不敢见你阿耶。” 欧阳通了然抚掌:“怪不得。” “何意?” “我就说你得罪了阿耶。” 李小六脖子抻前,试探般凑近他。 “那欧阳老师怎么说?” “阿耶说六娘做了亏心事儿。” 完了!李小六遽然跳起. 欧阳宅。 欧阳通偷摸溜入房内,同情地望着双双面壁思过的一男一女,将手伸入怀中,悄递出两个从后厨偷拿的酥饼,油香顷刻漫袭。 褚遂良摆手婉拒,李小六饿昏了头,抓过来便往口中啃。 “抱歉,不该去寻你的。”欧阳通由衷表达愧疚。 李小六狼吞虎咽:“你家饼好好吃。” 当日李小六瞻前顾后,辗转反侧失眠一晚,思着欧阳询既早已戳穿,倒不如主动上门承认错误,也好过这般如履薄冰地逃避。 不想褚遂良恰在欧阳询家中,李小六自投罗网,他更是凭空降临无妄之灾,一并因串通舞弊,欺瞒师长之名被勒令罚站。 李小六羞惭不已:“是我连累了褚老师,我也未想到欧阳老师会一字一字检查,我本以为不过就是个普通课业,我是想糊弄过去的。” 褚遂良非但丝毫不怪,反而笑意盎然:“欧阳公秉性一丝不苟,不惟严于律己,亦对学生寄予厚望,六娘早该料到瞒不过他。” 所以她再也不敢了。李小六耷首。 随即她疑惑地目视他:“褚老师既然对结果早有预料,怎还愿意为我舞弊?” “乃秦王之意。” “那你就不该听他的。”李小六恨铁不成钢,全然忘了一切皆是由她而起,语重心长规劝道,“褚老师就是太好说话,别人让你做甚么,你便做甚么,你得有自己的原则,不能随波逐流哇。” 褚遂良淡淡笑了。 “多谢六娘赐教。” “我不是教育你。”纵他仍是笑着,李小六深深怀疑他在嘲弄,脑际里不禁反思自己原话,觉出确有不妥,于是改口,“我只是关心你。” “对所有人皆是相同的言辞么?”褚遂良忽道。 “啊?” 扉外芭蕉细细,李小六未能听清。 “无甚。”褚遂良宕开一笔,转过话题,“如若六娘委实心中有愧,能否答允褚某一事?”他问。 “何事?” “褚某有一妹,名唤庭祯,近日自家乡来京,因无同龄女伴终日郁郁寡欢,若六娘愿意,可否容褚某介绍舍妹与你结识?” 又有新朋友! 李小六睁圆瞳眸:“愿意愿意!让她来我家,我教她射箭击鞠,想玩甚么我都陪。” …… 见到柔声细语,眉目温婉的褚庭祯后,李小六陷入了一刹的自惭形秽。 “唤我小六便好,或者六娘。”少女幽谧香气如空谷清兰,她恢复神态,暗暗下决心要向褚老师妹妹看齐,“褚老师说你才来京城,你应该还未来得及交朋友,期冀成为你的第一名长安伙伴。” “庭祯,这位是阿史那酒楼的主人娘子,我从小到大的闺友。” 紧接着,李小六又向阿史那云介绍:“这位是褚老师之妹,褚四娘庭祯。” “幸会幸会。” “有幸相识。” 三女孩虽性情各异,却不多时便一见如故。 “我做樱桃毕罗予你们食罢。”阿史那云踱进厨房,李小六一溜烟跟入。 云蒸雾绕,樱桃去核入锅,以小火熬煮,却只加白糖而不添水,阿史那云又以大勺不停搅拌,直至锅中呈现出粘稠壮的果酱,方停火舀出备用。 李小六跃跃欲试:“我能做甚么?” “记得帮我搓面皮。” 李小六在她指教下,于二两澄粉加入一两淀粉,复倒入三两开水,大力搅拌均匀为絮状。 模仿记忆中阿史那云所传授技巧,她抹上油后继续揉搓面团,将其搓成长条后,再切成大小均匀的剂子,又以擀面杖按为圆月状薄片。 与后世馄饨做法差不离,但馅料为香甜清爽的樱桃果酱,包裹方式也仅仅为面皮两侧轻卷起后重叠,最后上锅汽蒸。 成品出炉,众人围坐一桌,谈笑风生。 “钱塘有樱桃毕罗食么?”李小六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含糊问。 褚庭祯将舌间食物小口咀嚼罢,咽入喉中,其后方温声回答:“虽有,却不及阿史那二娘所做美味,我从未有过如此口福。” “好遗憾。”李小六拍拂她手背,“不过没关系,现在你来长安了。”. 秦王邸。 李世民单手闲搭案沿,另手阅书,须臾闻门外一阵足步。 书房掌事躬身入房,低声来报:“秦王,将军已至。” 李世民拢书起身:“快请世勣。” 男子缓步踏入门中,解下肩上披风递予身旁掌事,掌事随即搭臂退出,回身将房门掩合。 李世民噙笑视他,清澄瞳眼间映出男子漠无波澜的面容。 他素性寡言,沉毅如渊,那张面孔上罕见有所言笑。 “世勣请坐。”李世民敛回目光,重归凝肃。 “谢殿下。” /:. 二人撩袍,面对坐定。 李世民命家仆端茶,执壶耳为他斟盏,滚烫茶水若溪流泻入杯中。 茶味过甜,李世勣并不惯饮,然为表谢意,仍略略用了小半盏。 李世民道:“世勣可已接兵部调令?” 李世勣颔首。 “承蒙陛下与殿下恩遇,世勣明日启程并州。” “父皇对汝殊为赞赏,言世勣此去并州,为我大唐藩篱坐镇北方,当使突厥不敢南下。”李世民端视他目眸,他似心事重重回避,“并州龙兴之地,其在,则大唐魂在,若失,无异损失骨脊,而我纵观唐之诸将,无有可托付并州者,惟世勣一人耳。” 李世勣未现声色,肃然答言:“谢秦王赞。” 李世民倏尔流露笑意。 “世勣文韬武略,运筹帷幄,腹藏百万甲兵,本是无懈可击。只可惜——” “殿下但言无妨。” 李世民话锋一转,眉梢微耸:“世勣有一弱点。” 言罢蓦然起身,敛卷袍袖,宽阔手掌伸向李世勣停放案边的小臂。 随即视入他眸底,探手攥住他的腕。 青白经脉隐于肤下,起伏蜿蜒,此刻正在李世民炽热掌间隐隐跃动。 “便是你的心。” 哗然一声,忽一人推门而入。 “你们——” 李小六捧着一盘从酒楼里端出的樱桃毕罗,猛地见了这一幕,当即瞠目结舌,怔立原地。 座中二人闻声齐齐转视她。 足过半晌,李小六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得平和。 她踟进房中,一本正经地盯着李世民,嘴巴张了张,忖度出自以为最温和的措辞:“你不能对不起嫂嫂。” 李世民开怀大笑,回转袍袖,敲了记她脑瓜:“小六想哪里去,世勣不过在教为兄诊脉。” “那好罢,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从来不见他有这一癖好,李小六遂接受了这一说法。 李世民道:“世勣明日将去并州,小六与他叙叙话。” 趁李小六搁放那盘樱桃毕罗,他向李世勣抛去狡黠目光,俄而出屋闭门。 “我早就听闻世勣将受命赴任了。”李小六望他,“所以我亦想与你道别。” 李世勣静静地注视着她,甚或于贪看,放之往常,断不会直白至此。 “多谢六娘挂怀。”良久,终于意识回笼。 “不用谢我。”李小六轻轻抚拍他的肩,“我只想祝你成功。” 待她收手,仿佛有甚么骤离心间,刹那空落。 “世勣定不负六娘厚望,此去若败,便无颜再回长安。” “莫要做项羽,大不了屡败屡战,总会赢上一回的。” 李世勣刚欲回言,忽见李小六从腰间取下一顶斗笠,足尖轻点,舒展双臂,戴上他的发顶。 “并州风大,还是带上它罢。” 喉头一滑,深埋心底的妄语险些倾吐唇间。 可他理智再次涌冒,将之生生咽回。 “果然很合适,我没备错。”她反复端详,牵起唇角,“去罢,我坚信世勣的能力,归来我请你用饭。” 彼方惊涛骇浪,李小六分毫未有察觉。 她永远不会知晓。 他亦无法正视自卑。 李世勣微微一笑,将斗笠摘下:“六娘果将世勣视作友人,竟然深知世勣之心。” “那一言为定,万万一切顺遂。” 她折身走远,女孩轻盈的脚步声仿若雪花,落入他的胸膛。 待回神,指间斗笠的帽檐泛着烫,仿佛昭示着主人适才心海浮沉之猝烈。 其后永徽年间,李世勣仍保留着这顶斗笠,伴他平定东突厥,大破高句丽,辽东俱服其威名,不过已是后话. “志宁闻圣人近侍透露,杜克明之母已面见圣人与万妃娘子,为克明呈递通婚书,欲求娶六娘为妻。”于志宁以闲聊口吻谈及。 “甚么?”长孙无忌瞳目倏缩了一瞬,惊立而起。 于志宁前所未见好友这般失态情状,谑色顿敛,奇道:“辅机不知克明早有求娶之意么?” 他自然知,惟未料及这般猝不及防。 他勉强平静,复问:“那陛下与娘子作何回答?” 于志宁道:“辅机亦知陛下素爱重克明人品才貌,万妃更不消言,早将克明视若快婿,答复称需征询六娘意见,如若六娘愿意,那这门亲事他们全力赞成。”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至极。 于志宁曲身入座,续道:“克明已至而立,虽是年纪较长,却与六娘恰好相配,一静若处子,另一动如脱兔,倒是能……” 语未竟,长孙无忌大跨步踏出屋门,任凭身后于志宁唤呼,男人头也未回,披风掠起地面层叠秋叶,翻飞盘旋。 第42章 第四十二话满篇惟书了一字。——盈。…… “我原以为世勣将于临别前将心意倾告,也好了却遗憾。”李世民指骨抵颊倚坐,状颇诚恳。 李世勣笑了,唇边缠溢苦涩,又似自嘲。 “公主千金,臣自知鄙微之躯,不敢高攀。” 他自称为臣,将男子的尊严置于最低处,李世民一瞬了然。 他心底轻叹一息,将这话题揭过,道:“河北窦建德,洛阳王世充俱为唐腹心之患,至明年我欲率兵出关,一举略之,届时请世勣务必相助。” 李世勣揖首:“愿为秦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临别前,他眼梢若有犹疑,指尖屈伸,半晌后,仍入袖中取出一卷书牍。 李世民接过这份墨迹未干的纸张,清香依稀扑面,观扉页乃是《脉经》。 “世勣欲教我望闻问切?”他按住疑惑,朗声笑道。 李世勣唇畔微牵了牵,嗓音克制:“请殿下代为转交。” 「世勣还会诊脉?我也想学!」 「学医需禀赋,刻苦与韧劲缺一不可。」 彼时的他如此作答,却在当夜便挑灯续昼,将平生所学编著为此卷《脉经》,夜半烛火数旬未熄。 他明知那人不过口中所言“三分钟热度”,未必愿意翻开,如此这般,亦不过是抱了那几分尚且存留的侥幸与小小期冀. “长孙郎君。” 观男人于府前下马落地,家仆随即殷勤上前,牵过马辔。 长孙无忌撩袍上阶入邸,在门口遇上出府的李世勣。 他面色怅然,仿佛有何郁郁萦怀,宽袖里鼓鼓生风。 二人相互见礼,敛衽直身时,长孙无忌视他一眼。 “闻懋功明日启程赴并州,望此去一路无阻。” “借辅机公吉言。” 作别罢,他大步流星跨入庭中,于掌事接引下穿过前厅,两旁茁然花木,傍晚时分,柔和暮色悄无声息镀上阑干,李世民正于书房相候。 年少至交,无消多言,默契早在心照不宣中渐长。 惟今次,李世民并未猜度出其来意。 双方同时坐定,李世民将经略王世充窦建德一节咨问于他,长孙无忌道:“彼王伪郑国境外屯堡势力庞大,若采游击战术持续运动于我军阵后,可牵制唐军不少兵力。方今之计,唯有分兵一一攻拔,剿抚并用,清扫取郑阻碍,方能势如破竹。” 李世民颔首,续询以数疑难,他一一答过。 军务谈罢,李世民以为达成他所来目的,于是闲道:“辅机可知如晦求娶小六一事?” 心骤一悸,长孙无忌眼睑闭了又合,脸梢微抬。 “在下已知。” 闻言,李世民仰躺座中,双膝交叠而坐,声音飘忽半空:“辅机以为,小六与如晦是否相配?” 长孙无忌怔了顷。 而后话语艰难挤出喉间,与他一贯的从容违背:“在下不知。” 李世民面露诧异,掌心撑住案沿借力,蓦地直腰视他,蹙眉狐疑:“辅机莫非不喜如晦?” 他显然误会。 长孙无忌淡笑:“秦王言笑。克明才德兼备,堪配秦王之妹。” 李世民抵颌沉思:“只是恐小六无意,我亦不便介入其中,至今她还不知此事。” 他忽而抬首,炯炯目光注视长孙无忌:“辅机可否为我旁敲侧击小六,探问她是否亦与如晦情投意合?” “为何是由在下?” 李世民注意到他话音中潜藏愠意,却再次曲解,笑了一笑:“小六唤你一声辅机哥哥,待你若兄,毕竟关乎妹妹终身大事,哥哥为妹妹思虑深远亦属常理,不过若辅机为难,那便罢了。” 这声“哥哥”仿佛冷刃扎肉,贴卷着泛上蚀骨寒意,刺得他猝然疼痛。 原来自始至终不过是哥哥与妹妹。 “在下确是为难。”长孙无忌冷道,“还请秦王另请高明。” 李世民只觉这恼意来得莫名,旋即追问:“辅机不愿以小六为妹?” 一股勃然怒气陡然贯袭胸膛,长孙无忌拂袖起身:“在下惟一亲妹,便是秦王之妻。” 语罢,他折腰一礼:“在下即日赶赴陕东道大行台,部署攻取洛阳,特向秦王辞行。” “辅机!”李世民愕然亦起身,望他大步流星离去背影,讶立当场. 李小六正兴致盎然邀褚庭祯来家玩耍。 “四娘会不会射箭?”两人下完樗蒲,李小六自觉赢一个新手不甚光彩,主动提出换个项目。 褚庭祯赧然摇首:“父兄在我幼时便已入隋为官,我一人留在钱塘,无人教我射御。” 果然留守儿童古今皆很凄惨。 联想自己过去境遇,李小六同情地捅了捅她:“那我可以教你么?你学会后便可以在褚老师面前表演,他其实很关心你快不快乐,若你学会了,他定会为四娘感到骄傲。” “多谢六娘。” 家仆搬来两张弓,一壶箭,李小六先为她演示,将垂胡袖以襻膊束起,拈弓搭箭,若流星般飞速射出,转眸间正中靶心。 “如何?”李小六得意眨眸,轻摇脑袋,晃了晃手中鹊画弓。 褚庭祯为她鼓掌。 “来,我手把手教你。” 她才不像褚老师一样小气呢。 “就像这般,双足与肩同宽。”李小六握住她两肩,又指导她握弓姿势,“手指放松虚握,不必紧张。” 褚庭祯依言照做。 “手指勾住弓弦,缓慢靠近下颌。” “对,身体莫晃,保持稳定,凭直觉对准靶心,手指自然舒展。” 李小六掌间扣住少女纤细腰肢,踮起足尖,耳侧拂过她如瀑乌发,清气扑至脖颈脆嫩肌肤,似涟漪掠出酥酥痒意。 “三,二,一,放箭——” “嗖”一声,长箭离弦,须臾过后,侵入三十步外所设靶中。 “娘子中了七环。”女婢上前查看,高声宣布。 李小六顿时激动地自地上腾空跳起,欢呼道:“四娘好厉害!第一次射箭就中了七环,前途不可限量!” 褚庭祯脸颊微绯,目帘低下视地,谦虚称:“哪里哪里,都是六娘教得好。” “没错,名师出高徒!”她沾沾自夸。 倏尔,李小六眼尖,眺见庭前男子墨袍身影经过,闭了嘴巴,当即向他挥手:“辅机哥哥!” 长孙无忌驻步视来,李小六跑上前,笑容洋溢,真诚相邀:“辅机哥哥,来和我们射箭么?” 他垂眸望她,眼睫掀阖,阴影将目底升腾而出的愠怒掩住,李小六窥不出半分端倪。 「小六唤你一声辅机哥哥,待你若兄,哥哥为妹妹思虑深远亦属情理之中。」 哥哥。 他从来只是哥哥。 不独李世民,便是她也这般笃定认为。 一刹间,前所未有的失望与恼恨瞬时将他整颗心口填满,不留半分罅隙,他以为自己能维持自若,一张口的冷淡却凛冽如锋。 “公主既无心,又何必戏弄在下。” 李小六不知所措,脚步一滞,同李世民一般怔立原地。 褚庭祯踱来,察她神色百思不得其解,关切问询:“适才那位郎君言了甚么,令六娘这般困惑?” 李小六挠挠脑瓜,良久仍是琢磨不通,摇摇头:“罢了,不过就是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射箭,竟然说我在戏弄,也不知又哪里得罪他了。” 她才不会再热脸贴冷屁股,不来便不来,玩罢射箭还得去杜楚客家中做客呢. 虽说上回李小六敏锐觉出杜母郑氏对自己态度不佳,一段时日为之难过不已,可这回乃郑伯母亲自下帖邀请,她便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了。 为了答谢杜楚客大度出借家藏的张芝草书摹本,她还特意携了两本孤品残卷古书作为回礼,袖着礼物兴冲冲坐马车至杜宅。 未料今次杜楚客不在家。 幸而杜如晦正于房中阅书,闻家仆来报,即刻披衣起身迎客。 “舅家表弟举宴,四郎今日出外赴宴了。”视李小六|四下张顾,杜如晦温言作释。 “那小杜先生为何缺席?” 自然是有更为重大之事。杜如晦视她。 女孩看似毫不知情,微微沉吟,他答:“杜某不喜喧扰场合,四郎一人去便好。” 李小六抚抚耳尖,展开粲然笑靥:“无事,有小杜先生陪就好。” “杜某家中无其他可游乐,阿盈可愿随我前去芙蓉园漫步?” 她立即应承:“好哇!” 嘿嘿,能和小杜先生一块出游了。 “阿盈先在杜某书房等候,杜某还有余事未了。” 李小六点头,观他旋身而去,自己踱至书房中,捧起桌案上摊开的卷轴细览。 杜如晦所阅之书俱晦涩难辨,李小六甚或有不少字不识,犹如斗大蝌蚪,于繁复的字里行间甩动尾巴。 她翻了一会儿自觉无趣,搁下书卷,无意瞥至桌角一叠字纸。 上好的熟宣握在指间细腻光洁,其上字体清秀规整,一笔一画均合法度,足见主人练字时心境笃静,纹丝不动。 她再往底端翻去,那字迹赫然转而凌乱,主人似心绪冗杂,神思难以集中。 细察时,满篇惟书了一字,密密陈陈,单字铺遍整页。 ——盈。 窗扉外忽传来幽微交谈声,隐约提及自己名姓,李小六按下惊诧,走向墙边,跨上窗台,贴着那卷帘屏息聆听。 “我为满足你夙愿,不忍见你孤身至此,方为你面呈通婚书,请求圣人允婚。”是郑氏的声音。 李小六再偷听,答者乃杜如晦。 “儿感激母亲苦心。” “你若感激,便该规劝她从此宜室宜家,不再抛头露面,性情张扬,那绝非我杜氏主母应有之体。” 此后话音絮絮,随渐行渐远的足步不再分明,她也无心再听了。 李小六拖着沉重步子,爬下窗台,慢条斯理地躺回座中,自己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寒凉秋风自门缝透入,吹得那叠未及收拾的字帖哗然作响,似在试图认字。 “阿盈。” 屋门陡启,光线投来。 “小杜先生。”她的唇角两边勉强上扯。 烛火微芒轻摇,杜如晦徐徐踱至她身边,于桌畔停住。 随即他微倾了身,那袭白衫在她眸前曳动。 “你的睫羽上落有灰尘。”他轻轻道,“闭目。” 她阖上眼,感受到那灼热而压抑的气息逐渐靠近,仿佛将她笼罩。 第43章 第四十三话她到底是动心的。…… 李惜愿一霎睁开了瞳眸。 她将面庞挪开,向后一缩,身下椅凳拖出呲响。 “小杜先生在说谎,我离家时净过面了,不可能有灰尘的。” 她猛地起身,似不愿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切,提裙便拔足往外跑。 “阿盈!” 门推开的一刹那,杜如晦蓦地唤住她。 推门的手臂停滞半空,李惜愿犹豫一顷,迟疑转首。 “小杜先生是不是喜欢我?” 纵身躯扭捏晃动,仍率真,直白地脱口而出。 她仅仅是单纯得迟钝,可她发现了那一叠写满自己小字的帖纸,听见了郑氏的话。 “……阿盈如何作想?” 他缓而慢地问,抱有期冀地望她。 “不可以。”李惜愿笃定摇头,回避他殷切追逐的目光。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仿佛堕入了某处深渊。 胸腔内竭力压抑的气息徐徐缓释,良久,他的嘴唇动了动,艰难拾回音调:“为何?” 他已猜到结果,却急需一个理由以作慰藉。 李惜愿似在踌躇,半晌后,终于给予他回视。 “我李小六生来就是这般性情,我不会改变我自己的。”她一字较一字坚定,不可动摇的决意自那瘦稚的身体里唤醒,“小杜先生亦本是行止洒脱之人,不必为了我委屈迁就,我只想要你好好做自己。” 当年他弃官扬长而去,将他人汲汲半生之功名抛掷泥涂之中,若非天生率性者,断不敢做出如此抉择。 她想看见从前的他。 “我未曾委屈迁——” 忽而,杜如晦闭了口。 他意识到了甚么。 男人陷入无措:“你听见了?” 李惜愿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惶神态,她弯起如月眉眼,向他笑了笑:“小杜先生不用怪郑伯母,她言得也无错,只是我与小杜先生并不合适。” “何以不合适?”杜如晦眸中一瞬惘然,旋即追问。 “小杜先生给不了我最想要之物。” “甚么?” “自由。”. “玄龄观克明近日举动皆心不在焉,可是小六拒了克明?”房玄龄见书房中李小六垂首握笔练字,略微试探内情。 本是沉默拟写文书的于志宁与褚遂良闻言,齐齐转首来视。 李小六不发话,只伸手蘸墨,难得不搭理玄龄先生。 于志宁难以按捺好奇,抻脖探寻:“为何拒绝?” 李小六抬起眼,神情闷闷不乐:“因我不想,我只想一个人。” “可六娘及笄之年,总该择一佳婿才是。” “为何一定要成婚?”李小六纳罕,“我过得挺舒心的。” 于志宁瞅她油盐不进,循循善诱:“六娘同龄人之中大多已许婚,届时六娘岂不孤独?” “不孤独哇。”李小六搁了笔,端正面颊,肃色回应他,“我只愿做一位大书法家,再养一只狸奴陪伴我终老,我还要给自己取个字号——狸奴居士来落款,至于其他的,我还未尝考虑过。” 房玄龄三人闻言,不由啼笑皆非。 “有何好笑?”李小六不满,“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的愿望,终有一日我会实现的。” “未尝轻视六娘。”褚遂良敛回唇角,强忍笑意,“惟敬佩狸奴居士耳。” 众人又是一阵开怀. 夜幕蒙垂,星点暗沉,树梢间盘旋数声聒耳鸦啼,徒添寂寥。 李世民今晚留宿府外公厅,卧房中长孙知非独自览书,一面作批注摘抄,通常此时无家仆进门相扰。 至人定时分,困意袭涌,她遂合拢书页,起身欲洗漱就寝。 忽侍女匆促来报,止了她前行足步:“娘子,后门外杜先生求见。” 未问缘由,她即一瞬猜度。 长孙知非蹙眉稍加思忖,吩咐侍女请来客暂行等候,随即别转方向,步至李小六房中。 幸而屋门未锁,却未点半支灯烛,黑洞洞不见五指。 婢女春柳替主人唤了声:“公主?” 未闻答音。 长孙知非举灯近前,目眸借着烛光逡巡屋内,稍顷,终于在墙角发现了李小六。 她正裹着被褥缩在榻里深处,脸朝下,只露出一颗后脑瓜,抱着膝盖埋头思索。 察觉出有人靠近榻中,李小六挣起脸,防备似地瞪向来人。 是嫂嫂。 她卸下戒备,无精打采:“夜深了,嫂嫂有何事么?” 长孙知非脱去鞋袜,与她一道坐入被中,扬起素手,晃了晃指间样式精美的文札。 李小六只瞥了瞥,眼皮一跳,逃也似地耷下脑袋。 “这是小杜先生的通婚书。” 长孙知非牵起唇角,眸里漾起温煦微笑,爱怜地揉抚她脸颊:“倘若阿盈反悔,现下回一封答婚书尚且为时不晚。” 李小六摇摇头:“我不反悔。” “阿盈当真不悔?”揣摩女孩心思,长孙知非再次提醒,“今次若再拒绝,便永无追悔余地。” “我不会后悔的。”李小六深吸一息,重复道。 “为何?” “我不想让年长者迁就自己,那样不会幸福。” “可他并不认为此乃迁就,或许这仅仅出于阿盈的视角,不可以偏概全。” “嫂嫂——” 李小六陡然睁大瞳眸,目光于黑夜中熠熠。 “其实是我不够成熟,过于幼稚,尚未学会爱自己,更休言爱他人。目下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在未习得如何爱人之前,我不愿拖累任何人,包括我在乎的小杜先生。” 语竟,长孙知非面容上浮出赞许笑意。 “那阿盈自问,你心悦杜先生么?” 李小六苦恼:“我不知晓甚么是心悦。” “阿盈不妨按上你的胸口。”长孙知非道,“若你能感知它的声音,便是你动了心。” 听从她的话,李小六半信半疑地摸了摸。 隔着绢布衣襟,那里毫无知觉。 “我没有动心。”这回她终于确信,似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长孙知非将那卷通婚书移近掌间烛台,灼热火舌舔舐着脆弱的纸缘,只需略略再挪一寸,便可点燃化为灰烬。 通透瞳眸视向紧盯这边的李小六,长孙知非低沉眉梢。 “如今它的命运,只在阿盈一念之间。” 李小六额际动了动。 须臾,她下定决心,偏过眼,让这卷文书彻底消失于目帘。 “嫂嫂替我烧了罢。” …… 长孙知非踱向后门,此处人迹罕至,宾客不到,故而人声虽低微,亦显鸦鸣般突兀。 侍女开启门扉,男子果仍候立门外。 见了长孙知非,他躬身行礼:“深夜搅扰娘子安歇,如晦之过。” 她微微一笑:“杜先生何须多礼。” “请问娘子,阿盈在府中么?” 她摇了摇首,鬓边斜戴的发簪溢出柔光。 “我有一惑,试问先生。” 杜如晦再度行礼:“烦请娘子直言,如晦必知无不答。” 长孙知非淡淡笑道:“敢问先生何以喜爱阿盈?” 他微怔。 “阿盈纯粹善良,心地友爱,若璞玉洁净无瑕,无人不会心生欢喜。”杜如晦道,“起初如晦待阿盈如亲妹,然近年来已转为男女爱慕之情,如晦希冀呵护阿盈一生,望娘子代为转达。” 长孙知非知悉,缓抬脸梢,女子洞察万物的目光将他神色照得无处遁形。 她轻叹:“以先生之智,当知与阿盈之间只宜作兄妹,先生自应清楚不过。” “虽如此,仍抱存些微侥幸。” 长孙知非浅浅提扬唇*畔,对着他笑了。 “我纵为深闺妇人,亦闻世人有房谋杜断之誉。”笑意消逝,她口吻忽而严肃,“先生既以定策果断著称,便当拿得起放得下,早日断绝念想,方今举棋游移不定之态,岂是先生惯常作风?” 一声凄厉枭啼惊破天幕,震得树枝倦鸟振翅飞走。 直至夜底,掩在梧桐下那间房屋的烛灯仍未点亮,始终泯灭,而他的心亦就此沉寂. 武德三年,唐皇李渊下诏,令秦王李世民统领军马,兵出潼关,东击洛阳伪郑国主王世充。 临行前夜,李世民未宿公厅,而留于府中与长孙知非作别。 “阿音莫催,这孩子需待我归来再取名,眼下时机仓促,我得审慎思量。”他坐于椅中,贴近妻子小腹聆听,那里虽仍平坦,已然孕育夫妻间爱意的果实。 他伸臂将妻子腰际圈揽,头颅仿佛依恋,婴儿般深深埋入母亲怀中。 长孙知非伸手抚摸他的背脊,将他容纳入怀,嗔笑言:“二郎便这般笃信,能于八月之内顺利凯旋?” “阿音不信我?” “哪能不信我们二郎呢。”李世民抬起面颊,女子摩挲一侧,“我的丈夫,乃举世最耀眼无双的战神,无人可堪媲美。” 李世民大笑,起身将她抱入座中,俯下长身。 “阿音一番话夸得为夫很是受用,为馈送阿音,容我为你画一回眉。” “二郎哪里学来?” “无师自通。” 李世民哂答,自袖中摸出一支眉黛,捧住妻子盈盈一握的面庞。 …… 李小六好容易盼来多日不回的李世民归家,酝酿好情绪打算与哥哥道别,迈步跑向卧房中,却发觉屋门半掩,顿住了脚。 “甚痒。”女子憋笑声。 “忍着。” 咝一声。 “又重了,疼。” “那我轻些。” 李小六凑近门缝,自那透露的亮隙间朝里窥去,男子躬下腰,素日热烈的眉目此刻专注而柔和,温如素荷的女子仰面闭眸,任他落笔描摹。 彷如流水画卷宁谧美好,炽热真挚的情意融作一颗颗剔透珠玉,掉落于女孩孤清落寞的灵魂。 倏尔,她浑身一凛,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自小小的体内升腾。 李小六猝然意识到,心间情不自禁泛起那莫名暖热的感受,名唤羡慕。 她渴望拥有这样的情感。 她为这样突如其来冒出的念头而发愣,一时盯着眼前出了神。 不经意间,门被夜风吹开,女孩单薄的人影直挺挺地立在不约而同投来的两道目光中。 “我什么也没看见!”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捂住眼睛。 屋内二人不禁发出轻笑。 趁李世民未出言斥退,李小六扭身便跑,一气跑至游廊拐角,喘息吁吁。 骤然,有甚么在扑通作响,似欲脱出胸腔,悬至喉咙。 李小六再次摸上自己的襟口,此刻那里正在鼓鼓跃动,隔着衣料,隐约共鸣她的手掌。 她惊诧地凝神屏息,稍顷,终于后知后觉。 ——那是自己的心。 原来季夏的长街一眼能望见尽头,道旁青绿色的柳叶郁郁葳蕤,她问他何为“建安七子”,何为“竹林七贤”,不过是因人名多如繁星,她好和他走得再多一刻,再久一些。 一个连悬梁刺股也会写错的女孩,又怎会在意遥远的七子七贤是何许人也呢。 她到底是动心的。 飞也似地跑回房中,李小六点亮灯芯,翻出纸笔,写下一封寄往远方的信。 【亲爱的小杜先生: 闻你已赴洛阳参谋军机,祝你大获成功,实现夙愿。 不怕小杜先生嘲笑,你离去后,小六已认识到自己的任性与错误,是我拒绝得太草率,其实我需要小杜先生的陪伴,祈盼你能原谅,一并早日归来。 一个懊悔不迭的小六敬上】 最后一字书罢,李小六停下笔,弯腰吹干了墨,决定翌日一早就将它付驿。 第44章 第四十四话“小六去洛阳寻辅机罢。”…… 前线传来的讯息如一夜春风,顷刻吹遍长安,人人欢呼鼓舞。 甫一开战即如摧枯拉朽,早失民意的王世充节节败退,郑军不战而降,不过三月,洛阳毗邻郡县悉数落于秦王李世民手中,人心惶惶之下,各守将愈思归唐,昔日鳞次熙攘的东都今朝俨然凋零为一座孤城。 “晨起雕印的邸报来喽!” “上刊最新洛阳战局,一文钱一份,先到先得!” 西市糕点蒸饼热腾腾出炉,雾烟缭绕中,为生计奔波的小贩走街串巷,沿道大声叫卖邸报。 此段时日,这场洛阳之战牵动所有长安居民心肠,闻有呼声,人群霎时围拢上前,簇拥着争先掏出通宝购买,借了秦王的光,小贩忙不迭收钱入囊,脸上乐得笑容合不拢。 食店里,李小六正扒着碗大快朵颐,享用今日早膳。 难得有梅花汤饼售卖,即将春初白梅浸入檀香末水中,泡一段时辰后,和面擀皮,再凿出梅花形状,待煮熟后放进鸡汤中,鲜咸中溢出花香气息,绝妙难言。 此等佳肴唯有特定时令方可供应,一年除却这一时节,便无缘再得以品味,这机会自然得握住。 李小六两碗方食饱,心满意足地搁箸结账,闻桥墩下有邸报可买,索性要了一份,背靠石拱桥畔,就着齐至胸口的栏杆阅览。 视线扫拂,她略去冗长的战略描述,直接跳至最后一字:秦王一战擒两王,不日即凯旋。 哥哥要回来了! 李小六顷时欢呼雀跃,险些栽进涌流不息的清河中,一日皆踩在轻飘飘的云彩之上,四处奔来窜去,形如离巢的活泼小兔。 翌日一早,李世民率军入城,李渊欣然大悦,亲为爱子举行了恢宏庞大的凯旋仪式,秦王身披金甲,执戈驱车,以这场空前的胜利告祭李唐太庙。 李小六跟在嫂嫂身后观罢礼,便回家乖乖等候哥哥,连日兴奋催得她睡意昏沉,上下两张眼皮直打架,于是自后厨里翻出了些尚冒热气的胡饼,随意咬了两口充饥,便抱膝坐在自家府门前屋檐下等待。 她倚靠墙隅,一歪脑袋,闭上目,稍顷竟睡着了。 “公主又睡着了。”春柳扶长孙知非伫立府前,忽瞥见女孩沉睡身影,抿唇笑指。 长孙知非微哂,眸间映出微不可察的怜意。 踱至那道与世隔绝的孤零零小人影前,女子解下肩上披风,轻而缓地屈下膝,覆盖李小六削薄的后背。 连日忐忑使得本就神经绷紧的李小六疲累至极,对外界一切动静毫无知觉,只双眸紧闭,枕着摊放膝上的手心睡得正香。 檐下鸟雀啼鸣,李小六也不拘身在何处,识海高悬,就此酣然入梦。 她梦见一根卷轴从天而降,停留面前展为一幅若溪水流动的画纸,她落笔挥毫,图上人物景观栩栩如生,跃然纸上,须臾,那画仿佛具有了生命,玲珑生动的人与景陡然浮现半空,数息之后,李小六亦化作了一缕轻烟,随风跃入画中。 “六娘——六娘?”恍惚迷蒙中,有一道唤声掠开昏昧青空,向她脑际涌入。 李小六猛地睁目。 旋即,她视见了白底青纹圆领袍的杜如晦。 “小杜先生!” 憋闷数月的心底话累积了一箩筐,催促她倏尔自地上跳起。 “你终于回来了。”李小六盯着他,又不敢过分热切,眸光时而挪远,时而又飞速往他面庞上瞟。 她揣测杜如晦一定欣然接受信中忏悔,原谅了她的出尔反尔,否则怎会衣袍上犹带披星戴月的晨露,便来家中寻自己。 不知何故,他今日似有重重心事,素来坦然温雅的瞳目闪烁游移,良久之后,方抬起眼,视向李小六期待的脸盘。 “六娘可用过午膳?” 她猜,小杜先生要请她吃饭。 李小六点头,又摇头:“还未。” 果然,杜如晦道:“我请六娘同往东市用食。” 琳琅呈目的木牌前,李小六立在原地研究,报了数道“清蒸鳜鱼”,“腊味合蒸”,“白汤越鸡”,待点主食时,她犹豫逡巡半晌,须臾将目光锁定一处。 久候在旁的酒博士循望,观她聚焦于“槐叶冷淘”一行,眼珠骨碌一转,嘴角挂上笑靥:“小娘子好品位,这槐叶冷淘消暑虽佳,初春时佐以虾肉浇头亦别有风味,本店冷淘更是冠绝长安,常有外地客为之慕名而来,小娘子万不可错过。” 他夸得天花乱坠,李小六愉快地点罢菜食,酒博士欢喜而去,她走回桌案旁,搬凳坐下,静待上菜。 “可需饮些甚么?”杜如晦问。 李小六:“要一碗酪浆。” 约候一刻钟时分,菜肴源源上案,裹着深绿幞头的酒博士端盘步至,笑容满面:“请郎君与小娘子慢用。” 又左右两手各捧一碗槐叶冷淘,语调不乏得意:“本店冷淘乃以青槐嫩叶捣汁而制,色泽青碧,一贯开菜前皆需置入冰窖中冷藏,二位今日好运,冰窖中只余这最后一些了。” 李小六嗅了嗅香气,挽袖拾箸,正欲下筷时,察出对面意外沉寂,她心中纳罕,瞅了眼迟迟不动作的杜如晦。 他望上去似乎踟蹰,眉梢半蹙,漆黑眼瞳间流露些微落寞。 李小六不知他为何落寞,伸手为他夹了一块鱼:“小杜先生快食,热了就不鲜美了。” 她诧异提醒,闻言,杜如晦回过神。 他笑了一笑:“谢六娘。” “快食冷淘哇,只有长安有这道美食,连晋阳也满城难寻,莫待它软了。”李小六握着箸筷轻敲碗沿,友善提醒。 此时正是春景萌发时节,料峭寒意未褪,店内光临的客人络绎不绝,时有议论笑语,伴着稀疏的椅凳拖动声。 有怕冷的老人便令酒博士端了熏笼来,香风吹送,借以靠近取暖。 李小六夹起一筷冷淘,打开齿关小口咀嚼,那筋道爽口的面条缠裹味蕾,嫩鲜鲜,咸津津,一筷连着一筷,食得停不下箸。 她想,他该提及那封信函之事了。 正思着,身前长案忽震了震。 忙于扒面的李小六抬起脸,杜如晦不知何时起身离开,又执着盏白饮酪浆折返归来。 “为你取了饮子,莫要噎着。” 李小六感激接过,冷淘中添了提味的胡椒,食多正好有些舌燥。 她端起碗盏,仰起脸梢,直着脖颈一咕噜灌下。 饮罢搁盏,她续又埋首,继续吸溜食面。 清甜乳香自熏笼的竹篾条中隐隐飘摇,屋内散释的暖意温人心脾,她夹了一块越鸡肉,竹箸将将伸出,忽听杜如晦平静的声音。 “杜某订了婚约。” 那竹箸倏然悬停了半空。 李小六似未听清,眼珠转向他:“你说甚么?” 杜如晦回避她怔愣直视,轻扯唇梢:“新妇为京兆韦氏长女,六娘既为杜某旧友,是故需告知六娘,否则你该责杜某不仗义了。” 李小六头脑嗡然。 周遭静止一晌,她一动未动,蓦地,身体某处仿佛瞬间放大,呼啸着冲出心房。 咣啷一声,指间竹箸骤然掉落,摇晃着滚入菜盘中,泼出星点汤汁。 杜如晦递予她一张绢帕,李小六未接,从衣襟里摸出一副,自己将手指慢慢拭干净。 他神态略有尴尬,拢回掌心,收起绢帕入袖。 “那六娘还将杜某视为友人么?”他不确信地问她。 李小六顿住,挠了挠髻边斜出的碎发,须臾唇角扬出弧度,自浅及浓,语调重又恢复往常,甚至沾染欣慰:“自然,我李小六与小杜先生永远是朋友,祈愿小杜先生与娘子鹣鲽情深,鸾凤和鸣。” 杜如晦笑了,似乎释怀。 “那是杜某之幸了。” 李小六弯弯眼,未回话。 “有样物件需还予六娘。”观她又埋首食冷淘,杜如晦自袖底取出一张折叠两半的信札。 闻言,李小六再难维持镇定自若,面色霎时绯红,直蔓延至耳根。 她连抬眼的勇气也不具有,生恐一移目,便能触到那封此刻显得极具讽刺意味的信,与他嘲谑的神情。 视她迟迟未理会,杜如晦再度出言提醒:“六娘?” 他将那信札递来,不容她逃避推却,直截了当伸至她眼下。 “六娘将这张空无一字的笺纸寄予杜某,杜某百般琢磨,仍不得要领,今次终于得以当面询问六娘,不知六娘有何深意?” 本欲四顾左右,寻得地洞便钻的李小六疑心陡起,她劈手夺过这份卷张,目光投去,不由张大嘴巴。 那是张空白的习字纸. 李小六以祝贺新婚为由,抢先将账钱付了,而后飞奔回了家。 她直闯书房,点了两盏油灯,便弯下腰拉开屉笼,开始翻箱倒柜。 一阵激烈折腾之后,宣纸飞舞满室,一片狼藉之中,满头大汗的李小六终于支起腰杆。 于一叠习练过的字纸堆中,她寻到了那封如今令她悔不当初的信,原来彼时女孩满心懊恼,慌促之中误寄了信笺。 扉页上的“小杜先生惠收”字迹书得张扬,尾锋潦草,现下视来,字字皆长出爪牙,嗤笑着她的天真。 李小六猛一闭目,夹着信冲出屋门,跑近池塘畔,此处连接活水直通城外,她驻足石上,将信纸哗啦对半撕开,随即于手心粉碎,指尖拢合,牟力一掷,纷纷扬扬的纸屑就此一股脑扔进水流中。 那封未寄出的信就此散如云烟,随着湍急拍岸的河水,飘零至邈远的五湖四海。 「郎君不必抱憾至此。」李淳风注视怅然若失的男子,微笑宽解,「盈者,月明也,晦者,月尽也。名姓虽由人定,缘分却从来由不得人力,郎君松手罢。」 「杜某素不信天定之说。」 李淳风叹了一息,末了,他徐徐摇首。 「世族郡望那四方屋檐太褊狭,容不得旷远无垠之圆月。」李淳风最后告诉他。 …… “如晦将择吉日下聘,阿音可去新妇家中观礼?”李世民推门踏入,扬声笑道。 屋内顷刻凝重了一刹。 长孙知非视他一眼,复将幽深目光示意向闷首读书的李小六。 李世民自知失言,唇边笑容消弭当场,话音立低,他放轻足步踱至李小六身边,撩袍推凳入座。 身为男子,仿佛总隔一层若隐若现的膜壁,令他纵心间有无数劝慰倾吐,亦徘徊着不知从何处开口。 他惟抚上她的肩胛,一下又一下地拂拍。 李小六却腾地扭身,躲开了他的手掌。 她一屁股站起,神色严肃:“哥哥不用安慰我,我实则毫无感受。” 李世民却露出“不必多言,我甚么都明白”的了然神情,他深吐一息,凝视李小六:“倘若杜克明再一次向你求娶,你会答允么?” “不会。”李小六斩钉截铁回视。 李世民倏忽发觉,昔日稚嫩不知事的幼妹,如今已长成了深有主见,坚定果敢的少女。 “为何?”李世民为此快慰,旋又斟酌措辞,审慎道,“我以为小六后悔了。” “我未曾后悔。” “嗯?” 李小六加强语调:“若我有过这般想法,那也是出于短暂的孤独,才格外渴望有人陪伴。可我想明白了,所谓的动心不过是错觉而已,我有哥哥嫂嫂,有阿耶母亲,还有这般多的密友亲朋,只要我内心足够强大,我便不可能寂寞。” “豁达!无愧为我的妹妹。” 李世民朗笑起身:“给小六瞧件宝物。” 他自屉中抽出一幅硕大的图纸,沿竖轴缓缓展开,李小六好奇瞥时,是一张四海舆图。 “这里,便是长安。”李世民探身取过一支毫笔,将笔杆指向西北一墨点。 “此乃陇西,是我们的来处。” “此为临淄,乃玄龄之故乡。” “这唤作丹阳,是你小李将军李靖的血缘之根。” “那是遂良的家乡,江南钱塘。” “乃小六欧阳老师的祖籍,潭州。” 李世民道:“小六的亲朋来自九州四海,无论南北西东,归路殊途,此刻俱团聚长安。然他们终究难忘故土,小六不愿了解他们么?” “哥哥欲放我出去游历?” 好棒,李小六顿时两眼放光。 他展容:“想去么?” “想!” “小六先去洛阳寻辅机罢。”李世民道,“辅机在洛阳,他可关照你,东都亦是他家乡。” 第45章 第四十五话他便痛恨那该死的自尊。…… 为保障小孩安全,李世民特邀李道宗陪同李小六前往。 李道宗起初婉拒,然李小六在旁眼泪汪汪,李世民以幽恻神情瞥他,语调软硬并具:“便忍心令妹妹失望?” 李道宗额际抽了抽,只得认命。 自长安至洛阳路途九百里,骏马日驰夜歇,绕过山川河流,约莫赶了十余日路程,一行人便到达了东都。 此时的洛阳方历经一场易帜大战,尘埃落定之后,饱经涂炭的生民犹未彻底获得平静,亟待新的统治者赐予抚恤,重建秩序,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李小六抵达时,正是三月仲春侵晨。 因二人俱不熟悉本地风土人情,便费了二十个通宝赁一挑夫为向导,驱马引领入城。 挑夫自幼生长此处,迄今已五十余年,提及洛阳风华之时,因风吹日晒而黢黑的面孔上满溢自豪。 自他口中,李小六得知洛阳城地跨洛河两岸,乃天下舟船所集,常有万余艘,填满河路,若非王世充与民不仁,近年来才逐渐衰落。 又有三市一百零八坊,以南市为繁华之冠,亦以街道分割为星罗棋布的里坊,定鼎门大街为主干道,又称天街,为先皇室、居民日常最频繁所在。 若凭北望,则目帘中所映宫阙楼殿千门万户,延亘闾阎十余里。 “洛京过去常有万国来朝,西域异邦亦遣使考察都城区划,以作他国模板范例。”挑夫将如烟往事津津乐道。 李小六连连称奇,睁圆瞳眸左顾右盼,无怪李世民唤她出门瞧瞧,原来四野之大,除却长安,还有这般可与之媲美的城市。 可惜如今的洛阳已不复隋时胜景,天街小雨如酥,浸润两旁浮铺招幌,虽人来人往,却算不得熙攘。 挑夫瞅出她遗憾神色,微一叹息:“小娘子尚算遇上佳期,若非伪郑王世充败于秦王之手,民生恐愈发凋敝。王世充治下人人自危,道路以目,整座洛京逃亡了至少半数居民,幸而现今归属了大唐,秦王仁义,恩恤我等,特减免赋税徭役,一应破败房屋准予修缮,我等方有喘息之机。” 道边有役夫冒雨砌墙堆瓦,洛河边民工搬送运至码头的货物,三三两两的船只汇如星点,再往前行去,便是洛阳令官署。 挑夫卸下肩上行李,脖上挂的汗巾拭了遍额头,向掩于坊中的一座府衙指道:“长孙县公暂以此地为公厅,二位若欲拜访,穿过此巷口尽头左转便是。” 他告辞离去,李小六谢过,李道宗困倦上涌,打了个呵欠,道:“既已安然抵达,为兄先赴驿馆安歇了,小六自去寻长孙辅机罢了。” 李小六便与侍女瑗儿一人背过一半行装,别过李道宗,遵照挑夫嘱咐,沿着身前绿柳浓垂的小巷,穿梭两旁街坊,往里直行。 长孙无忌此次仅携了一位久伴身侧的老掌事,并两名仆从随行,因而当掌事为李小六开门时,即刻认出她来。 老者陡然一愣,随即恢复声调,低首道:“公主缘何千里迢迢而来?” 李小六将行装搁下,匀缓气息,回答:“我来寻你家郎君,他在么?” 管事眉间却添了数道愁纹,面色沉郁:“公主一路辛苦,惜郎君抱恙卧榻,无法面见公主。” “抱恙?”李小六急切惊呼,怎就生病了呢。 管事略点下颌:“公主不知,这洛阳城百废待兴,郎君为调和庶务,治理政令昼夜颠倒,一时废寝忘食,方撑不住病倒了。” “你家郎君在何处?” “郎君于卧房休憩。” 语未竟,李小六便径直往里踱去。 “公主——” “公主不可——” 老管事与瑗儿不约而同高喊,然李小六充耳不闻,只顾逡巡眼珠,四处寻找卧房所在。 二人不由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瑗儿早对主人行为习以为常,惟老管事前所未见这般胆大女孩,当下默默摇首,唏嘘不已。 于长廊深处,一股清苦药味传出门扉,盘旋鼻尖,李小六便知此地该是卧房了。 她轻轻推门,缓抬足踏入屋中,那股药香似一缕若有若无的丝线,牵引她目光移至榻上。 男子双目阖敛,静躺于榻,呼吸时促时徐,仿佛有事惦念于心,便是梦中亦睡不安稳。卧病数日未经打理,素日极重整洁的他此刻几绺乱发逸出鬓角,颊边浮出不自然的绯色。 李小六伸出手腕,试探着抚上他的额心。 “好烫。”她下意识缩了回来,灼热在掌间蔓延。 门口响起一阵匆忙足步,李小六扭头,是瑗儿入来。 “辅机哥哥发烧了,你为他打盆冷水,再带一方洁净布巾。” 瑗儿应声而去,稍顷端来一木桶凉水。 李小六浸泡布巾,以手拧干,覆于男子额间。 他的目睫掀了掀,浓密阴影投落于眼睑表面,形如蝶翅振动。 李小六以为自己惊动了他,不由放轻动作,然他并未苏醒,须臾又陷入沉睡。 待布巾泛温,她又接着重复之前步骤,隔半刻便需更换一块。 掌事见状,忙道:“不妨让我们来照顾郎君,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速去歇息罢。” 李小六打量着须发花白的老掌事,又瞅了眼两位身材壮实的男仆,晃了晃脑袋:“还是我来照顾你家郎君罢,这里有我便够了。” 老者再欲张口分辩,被李小六摆手堵住:“你们快去罢,偌大一座官邸,没有人看门可不好,你们不放心我,莫非是怕我把你们郎君拐走?” “不敢不敢。”掌事瞠目结舌。 三人无话,只得躬身退去。 五个时辰过后,赶路的奔波与今日辛劳一并袭来,李小六委实熬不住,指腹几番撑起眼皮,仍是上下打架,她放弃了挣扎,忘记更换下一轮布巾,身子朝前倒去,便趴在榻沿睡着了。 …… 长孙无忌识海昏昏沉沉,恍惚听见耳畔女孩忧心忡忡的惊叹,似乎又有只手在额前翻覆触摸,抬起落下间,吹来一股冰凉,若七月炎火间的雨后清风。 此地位于洛阳,亲朋故旧俱远在长安,岂能生出如此幻觉。 他于梦中自嘲,到底是病得糊涂了,竟连做梦也这般荒唐。 手臂似被重物压住,麻木感溢遍四肢全身,他试着抬了抬,那物纹丝不动,却有特属于人的体温,缓慢隔着袍袖贴近。 长孙无忌睁开了眼。 月影入帘,荧荧光晕似水流泻,视线里忽然掠过几盏不知何时点起的烛火,刺眼的光亮突如其来,他不自在地闭了闭双目。 蓦然间,女孩安静的睡颜闯入眸中。 呼吸骤止,他难以置信地再度闭目,片刻睁开。 女孩坐在一张月牙凳上,身子俯趴榻沿,面颊枕卧掌心,结结实实地压住他的手臂,她却浑然不觉,鼻端气息均匀,睡得正酣,指间还攥着一方未干的白巾。 臂间麻感弥重,长孙无忌视她熟睡不醒,终未脱开,任她硌着不动。 约过三刻,李小六悠悠转醒。 她睡眼惺忪,揉了揉目,伸了个懒腰。 她侧过面梢,倏尔,撞上男子澹然清澈的双目。 “你——” 长孙无忌唇梢动了动,如有无尽言语酝酿,半年前缠困脑际的忿怒却不合时宜地涌入。 他以为自己应当失望,至少该不再理会她,可她不远千里而来,此刻正坐于他咫尺之外,对着这张脸庞,长孙无忌发觉自己再无法镇静。 然而,自尊又在此时入侵,钻入他的骨髓,迫得他神色冰冷,除了他自己,任何人皆能窥出显而易见的疏离。 半晌过后,喉头一滑,终挤出一句淡淡声调。 “为何而来。” 甫出言,他便痛恨那该死的自尊。 果然,李小六亦将他的拧眉视作生气。 “我来看……”忖了忖,她改口,“来洛阳游览。” “洛阳尚未太平,你不当来此游览。” 瞥他眉目间俱是一副不赞同的神情,李小六生恐长孙无忌无情地驱赶自己,立刻拉开唇角,露出明晃晃的笑容。 “不瞒你了,我是来看你的。” “胡言乱语。” 他唇角紧绷,李小六竖起两根指头:“我发誓,我真是来瞧你的,要不然望见你生病了,就该撒手放你不管,何必再来过问你,白费我睡觉功夫。” 话至最后,李小六顿感委屈,自己也信了自个儿的说辞,连声音也不觉泛酸。 长孙无忌面容略微松动,然抱有不信任,怀疑视他:“那为何要来过问在下?” “我看你带来的仆人一个年纪堪忧,两个不解风情的大老粗,想着定不会妥善照顾你,还不若让我来。”李小六如实回答。 她又扬了扬手间布巾,鼓起脸:“为了给你冷敷,我连觉也未睡好,天知晓你烧得多厉害。” “谢谢。” 李小六挑眉:“你说甚么?” 他态度仍是疏淡,声调却抬高了些:“多谢六娘。” “这还差不多。”李小六咕哝。 深知男子骄傲自矜,面子上必定挂不住,她遂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看着并不诚心的道谢。 倦意袭来,李小六瞅他已能坐能说,料想应无大碍,便扶着榻沿起身。 “我要去睡了,你自休息罢,有不舒服再寻掌事,我明日再来瞧你。” 她转身踱去,却闻背后长孙无忌唤声。 “稍等。” “甚么事?”李小六疑惑回首。 长孙无忌道:“夜已深,府衙中别有客房数间,你今晚便与你侍女权且歇下,不必再往驿馆住宿。待明晨我遣人为你开启府库,你可前去观赏字画,王世充珍藏浩如烟海,想应能使你饱览眼福。” “辅机哥哥好贴心!谢谢辅机哥哥!” 李小六闻言,当即喜上眉梢,大度地既往不咎,乐呵呵拍起马屁。 第46章 第四十六话“这小姑娘可是郎君娘子?…… 王世充的府库果如长安品类繁多,汗牛充栋。 不消至午时,李小六便已翻出十余幅晋人原贴,三十卷碑拓,甚至还有落款顾恺之的绢本画。 此乃价值连城之国宝,刹那间眼前有如华光熠熠,李小六屏息注视,再三欣赏过目一番后,方小心翼翼地收叠卷轴,藏起归档。 她续往另一旁柜格扒拉,此列悉数为隋以前珍稀孤品画作,本着学习与观摩并具的态度,李小六一幅幅阅览。 倏尔,一张夹在其中的人物画跃入目帘。 线条较其他名画并不流畅,色彩运用亦显稚嫩,可主人将其以银框装裱,纹样精美,打造细致,保存甚比其余古画完善,足见主人对这幅类似习作的肖像之重视。 瞳孔猛一放大,李小六愣在原地,头顶蓦地有如一柄重锤砸落,双足似乎灌了水银动弹不得,两眼怔怔地盯着它。 半晌后意识回笼,扯袖管擦了擦洇湿眼角,她将画拿去示与长孙无忌观览。 “辅机老师,予你瞧一幅画。” 因察觉出他并不喜哥哥这个称呼,思索权衡之下,李小六更换了叫法。 闻言,男子停笔视去,瞥那画绘了一对夫妇,并一位气宇轩昂的少年,似乎一家三口。 三人俱是笑容和善,眉清目秀,少年神情更是粲然,削薄唇锋边洋溢金乌般的热烈。 长孙无忌将目光移至右上画幅落款,辨出“小六”二字。 他缄默,轻侧脸梢,悄然视向红了眼圈的李小六。 女孩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嗓音里蕴含哭腔,若非竭力压抑,一张口便要放声大泣。 “这是我给裴小郎君一家画的全家福……被我在府库里寻见了。”李小六心尖辗转酸涩,“裴大夫将它保管得这么好,可是画还在,人却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之悲,从未如此深刻地降临于年少的女孩,因此当她被迫直面之时,愈发猝不及防。 倘若眼前的男人是李世民,李小六即能扑进他怀中大哭,然现下乃长孙无忌,她便只能强忍抽噎,手背拭泪。 待李小六止了眼泪,收拾情绪罢,他抬起眼望她。 “我有一事,需要你的帮助。” “辅机老师请说。”李小六心情低落,答音也显得怏怏。 长孙无忌道:“外城郭有一面长墙,我观其空白无字未免单调,是故请你于墙上作书,使之为洛阳增色。” 李小六垂下脑袋,扭了扭袖底。 “我很想帮辅机老师。可我怕我写不好,浪费这面墙。” 他笑了,女孩反应恰在意料之中。 “我唤人*备了白漆,假使差强人意,随时抹拭便是。” 不想李小六转了转眼珠,疾速瞅他一眼,嘴里欲言又止。 “你有何需求么?” “我会饿。”李小六眨眨眼。 “我会派人与你送食。” “成交!”目的达成,李小六领命而去. 绿柳垂堤,层叠黑瓦掩映碧树丛间,远山炊烟袅袅。 城郭外马车辚辚而过,军卒挨个检视,往来路人肩负行囊,乘着和煦春风闷首赶路。 李小六奋笔疾书了一下午,虽期限为一旬,任务绝不紧迫,然她好容易寻了一桩差事以补偿白吃白喝的愧疚心理,因此不敢懈怠,工作起来格外用功。 期间除却偶尔驻足的行人,一守门老吏亦表现出兴趣,不时将昏沉浊目朝这边瞟来。 待轮班换岗后,老吏直奔此处,拣了块道旁大石坐下,安静观阅她作书。他一言不发,间或展眉颔首,却是位极好的旁观者。 视李小六中途搁笔休息,老吏方缓步踱来,开口与她攀谈。 “小娘子可是多年习书?” 李小六不无自豪:“我从五岁便开始练字了。” 老吏微笑:“无怪乎小娘子年纪虽轻,笔锋却已精到,想应师从名家,兼以自身刻苦,方至此境地。” 嘿嘿,李小六摸摸脑瓜。 经片刻交流,她得知老吏乃世代居于洛阳,王世充时因城门封锁将欲饥亡,所幸—— “秦王兴仁义之师诛讨无道,不费吹灰之力解救我等于水火之中,王世充势如枯木,不到半年便拱手而降。” 见李小六好奇他口中“秦王英姿”,老吏愈发眉飞色舞,语调也平添了欢快:“小娘子不知,秦王何等勇武过人!只是年轻气盛,曾以轻骑兵引逗王世充三万精兵,寡不敌众,一时陷入重围。” “嚯,那如何是好?”李小六当起捧哏。 老吏描述画面惟妙惟肖:“郑军争相追逐,秦王一人张弓迎敌,左右无不应弦而倒,独自活捉了王世充大将,安然回营。试问小娘子,万军围困而能全身而退者,此非天命之子乎?” 李小六听得专注,心道还好出自老吏之口,若由李二郎本人讲述,恐早已臭屁熏天。 老吏又告诉她,唐军离开后,长孙无忌暂留洛阳行台,见他一人孤苦无凭,又无田产傍身,道你一把年纪也莫在码头搬物做苦活,既然还存有几分力气,不若供职城门吏阅视来往车辆,碎银几两亦足够糊口。 “县公恤民宽仁,老朽感念于心,不知何以为报。” 闻言,李小六点头:“长孙郎君确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唯独脾气有时略微莫名其妙而已。 嘴一瘪,李小六忍住后半句心里话,又问老吏可曾听闻裴仁基裴行俨。 老吏双目一睁,连连称:“认得,小娘子打听的正是裴大夫与裴将军,满洛京无人不知。” “若论裴大夫父子,身居高位却平易近人,常于市井中与百姓平辈相交,蔼然可亲,毫无半分官家威严,我等俱由衷爱戴。”老者叹了一息,语调沾上叹惋,“问斩那日,我等皆为之送行,垂泪流涕者绵延三里。天不佑善人,我等黎庶小民为之奈何。” 李小六目眸复蒙水雾。 语罢,老吏话锋陡转,又道:“不知娘子有无耳闻,王世充虽诛裴大夫三族,男丁无一幸免,然民间有传,裴大夫遇害时,其侧室怀有一遗腹子,趁夜逃脱隐匿城中,至今未得音讯。” “真的么?”李小六惊讶。 老吏攥须,目中流露犹豫。 “老朽亦是守门时偶然听闻,不知消息真假。即便确有其事,那侧室却是杳无音信,不知所踪。” 话语未竟,老吏目光似捕捉一人,忽站起身来,揖首作礼。 李小六诧异回首,但见长孙无忌翻身下马,缓步踱来,手间还提一雕花食盒。 她亦拍拍屁股起身,笑容绽开,快步迎上前去:“辅机老师怎么亲自来送好吃的?” 他未回答,只将食盒递去:“后厨制了马蹄酥,你趁热食。” 李小六欢呼雀跃接过食盒,揭开盖钮,层薄如纸的酥皮上滴滚热油,色泽金黄,她拈了一块入口,酥软不腻,香甜味厚。 “好吃!谢谢辅机老师!”一整块下肚,李小六发出赞誉。 她手指复夹起一块,跑向老吏,抬手递予他:“请老丈吃。” 老吏起初摆手推拒,腹中响起饥叫,赧然一笑,眉间皱纹竖起成瓣,伸手接过了酥点。 “多谢小娘子。” “不用谢我,是长孙郎君的赠礼。” 她愉快食罢半盒,肚子填饱,体力恢复,便净手挽笔,撒开腿小跑向壁前,站在小凳上微曲双膝,蘸墨挥毫。 老吏视了眼凝望女孩背影的绯袍男子,踟至他身畔,笑道:“瞧二位举止,这小姑娘可是郎君娘子?” 长孙无忌微怔一顷。 “老丈误会了。”他敛回逾越礼节的注视,“其乃友人之妹。” 老吏却只微笑,似未听见答话,自顾自道:“这般好的娘子并不多见,郎君万万珍惜。” 长孙无忌耐心解释:“在下与她兄妹而已,非老丈所想。” 老吏仿佛失聪,置若罔闻,坚持道:“郎君与娘子俱是心善之人,老朽殊为感激。” 他仍固执己见,长孙无忌眉梢跳了跳,闭了口。 待老吏告辞后,他撩袍上前,踏步至李小六身边,视那面墙半天内已完成大部分,仅剩数列小字。 转目观暮云四起,墨色渐侵,他遂道:“天色已晚,你先回去罢,明日再来收尾无妨。” 李小六站立矮凳上,动作稍缓,低下脑袋,疑惑窥向他:“适才辅机老师与那位老丈在言甚么?甚么郎君娘子的。” 她可不想错过了不得的八卦。 “无甚。”长孙无忌道,语调轻描淡写,“他年事已高,患有耳疾,言语皆听不分明。” 李小六不信。 “他才不耳背,老丈与我交谈时健全得很。” “那想必因人而异。” 他轻飘飘将话题揭过,李小六百般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两肩一耷,悻悻然就此作罢. 李小六未料到归去馆舍时在府衙门口遇见了罗士信。 只是少年眉尖颦蹙,目不斜视行走,一贯开朗的脸孔上,此时显出疲惫,似倾注无限心事。 “士信?”李小六唤住他。 罗士信停驻,回首望是她,疲惫唇角挤出几分笑意:“原是小六。你为何在此?” 李小六遂告诉他前因后果,又道因无脸麻烦长孙无忌,住过一夜便该知趣回驿馆安歇,以免打扰人家公务。 “你呢?”轮到她提问,“你为何不回长安?” 罗士信眉间平添沮丧,微叹声气,道:“士信留于洛阳寻人。” 李小六顿时讶异:“何人?”她可以帮忙。 “士信恩人之子。” “恩人?” 暮光越过叶隙,投映于他汗湿涔涔的额角,泛出莹莹光亮,李小六兜里掏出一块绢帕,脑际不假思索,踮起足尖去拭。 “你瞧上去要累坏了。” 罗士信倾下身,少年硬朗的眉骨在她指尖挺立,而后感出不妥,他接过绢帕自拭,道:“我原先投军,众诸侯皆以我年齿稚幼不愿接纳,惟恩人予我知遇,慨然接济,又将我平等相待,如此大恩,士信发誓舍命偿还。” 业已功成名就的少年,仍秉持国士之操,难忘最初的那份善意。 “他叫甚么名字?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妨让我与你一道寻觅。” “裴公裴仁基。”罗士信道,“士信要寻的,正是他流落城中的遗腹子,裴行俭。” 霎时,李小六目中霍然焕光,张开齿关。 觉出她的反常,罗士信询问:“莫非小六亦与他有旧?” 李小六忽将瞳眸盯向他,锁定不转了。 须臾,她道:“士信可记得,我曾言你与我一故友像极?” 罗士信幽微回视。 “我言的,正是裴行俨裴郎君。” 闻言,少年喉头滚了滚,一股刺痛心口的涩意陡然堵塞胸腔,男儿有泪不轻弹,于女孩面前,他几番屏息,到底忍住了。 原来世间千回百转,心若冰玉诚挚无瑕者,往往能再度相逢。 “那你愿意帮我么?”平复稍顷,罗士信炯炯相视,“裴公三族血脉,如今唯留此子。我们需先寻到裴公侧室,带其子归还长安,与裴氏认祖归宗。惟在长安,行俭方能成器,不负裴公遗愿。” 眼前的女孩,是疲于奔波的少年此时唯一能予以信任之人。 他毫不怀疑她的真诚。 李小六重重点头。 “如何帮忙?”. 依照计划,二人于洛阳八座城门之前张贴榜文,逢人便将裴仁基画像示以问询。 “据我所知,裴公侧室久居深闺无人识,惟有认得裴公本人者,方有一线顺藤摸瓜觅得侧室的机会,而行俭尚处襁褓,定随其母身侧。” 李小六深以为然,罗士信便将自己凭记忆描摹的画像交予她,她捧过扫了眼,又推回去,道不必了。 他怔问为何,她便向他展示自府库里翻出的全家福。 “这一幅,应该比你后来画的更像。” 罗士信睁圆瞳目,上下端视,再抬颌时,望着李小六的双眸氤氲水汽。 “谢谢你。” 借由她的画,他得以再一次重见故人。 女孩扬唇,以烂漫笑容驱散他的阴霾,凑过来拍他肩,提醒他莫再发愣。 “快干活咯,祝我们合作愉快!” 第47章 第四十七话“……你说甚么?”…… 三日后,锲而不舍守候城门口的二人俱是一无所获。 所征询者,称“抱歉,不认得画像之人”有之,“与裴公有旧,却不识妾室”有之,“偌大一座洛京,寻一孤儿寡母谈何容易,无异大海捞针”,劝退二位莫再执念者亦有之。 自早至夜,来去城门者以数千计,却未能从其间任何一张口中撬得有用讯息。 四月薰日和暖,吹得二人额际俱汗湿津津。纵如此,少年与女孩亦未气馁,往往休憩一晚,第二日再度重整旗鼓。 于是第四日,出外公务归来的长孙无忌踏入府衙时,恰瞥见一男一女拖着沉重步伐,面色郁结地踟进门。 仆役上前斟茶,二人双双坐下,端起茶碗,仰脖轱辘辘一饮而尽。 长孙无忌询问何以至此,罗士信赧于承认失败而垂首沉默,李小六遂一五一十告诉原委。 言罢,他微微弯唇。 “如此,便是十年亦难寻。” 李小六不认为他在嘲弄,闻言瞳眸一亮,立即意会话中义,一双眼直勾勾盯视他:“辅机老师有妙策?” 罗士信亦竖起耳朵。 长孙无忌道:“倘按你们设想,果有知晓这位侧室下落之人,我料大约也不愿告知。” “为何?” “裴公之友多为士信般仗义热肠人士,而王世充虽败,其余党犹如百足之虫,若闻裴公有子尚在人世,岂能确保安危?是故即便友人得知行踪,亦不敢轻易透露。” 李小六信服点头,竖起大拇指:“辅机老师考虑就是周到!” 罗士信蹙眉,趋上前去,倏尔合袖深行一礼,恳切道:“先生有何高见?” 长孙无忌沉吟少顷,俄而微笑。 “方今惟以清查民户,计点人口之由各家各户搜寻,或可有线索。”他撩袍前行,缓步踱向公厅,二人旋即跟上,聆听前方他不紧不慢道,“我以洛阳行台名义下达清查令,以免罗将军陷人口舌。” 罗士信复俯身长揖,万千感激掩于少年不善言辞的星目之间,随后与女孩共同告辞。 抱臂伫望二人精神振奋的远去背影,李道宗指腹抵颌,皱眉啧一声:“不过两卷拓本而已,小六竟愿意奔劳,须知这趟又得花费无限功夫。” 长孙无忌脸上露出不甚赞同的神色。 他轻轻摇首,凝视天际外那道渐行渐远的墨点,道:“你为小六堂兄,岂不知她素来奉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倘若你不令她去,她反而将为无法献举手之劳而不安,性情中人,便是如此。” 李道宗呵地一笑:“辅机比道宗这个堂兄还要了解小六。” 长孙无忌不答,须臾转首视向掌事,老者会意趋前,闻他命令:“你寻三五名精兵卫士,乔装打扮潜随罗将军与公主身后,务必保证公主安全,有何事疾回报于我。” 掌事领命而去. 李小六与罗士信分头行动,挨家挨户敲门,借盘查每户人口数,成员姓名,以何为业之机,不放过分毫蛛丝马迹。 又寻了一旬,眼瞧再次空手而归,李小六自我安慰道至少户簿尚且还清点了一半,也算为辅机老师办了些事。 怀着这般故作坦然的态度,李小六寻至北邙山脚下,再度敲响了一户瓦舍的门。 “小娘子是——”启门者乃是一农家妇人,身边拉扯两垂髫稚童,此刻俱讶异地注视她。 李小六讲明来意,又示以官印,妇人方信服,如实汇报家庭情况。 又扑一空,她心下难免索然,耳畔闻妇人道:“娘子可得仔细清查,这洛京自王世充败退以来便是藏污纳垢,不知多少歹人隐匿山林,久之必为治安之患。” 李小六喏喏点头,忽妇人宕开一笔,以闲谈口吻话及:“不言歹人,便是不少形迹可疑之人亦潜藏民间,单论我家旁那户,不知何故多了名年轻娘子,并一襁褓婴孩,亦不知是何身份。” 李小六初时埋头记录,此语甫钻入耳朵,神经刹那敏锐,立时瞳孔瞪大,扔下了笔。 “娘子,您说甚么?”. 晚风拍响窗扉,几颗柳树倚栽院中,柴门边家犬慵懒地俯趴于地,闻听陌生人足步,登时警惕地竖起双耳,直起身躯,晃着脑袋跑向来人。 李小六脑际思索措辞,首要必须委婉,不可打草惊蛇,次要则需诚恳表明立场,打消对方疑虑。 她牢记行动前罗士信嘱咐:“小六切记莫惊扰了温娘子,她曾匿于王世充翻山检海满城缉拿之下,定是风声鹤唳,小六至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教她心甘情愿与我们回京。” 倏一声,柴门掠开一道缝。 一年幼小仆自门缝间探出半身,抬眼怯生生打量,良久,方嗫嚅出言:“娘子,您——” 李小六展出笑容:“我来拜访你家主人。” “主人不在家。” “那娘子呢?” 话音未落,小仆脸上似移过惊恐,阴影覆上脸面,将手一身,哗地闭上门。 “哎——”李小六试图推去,奈何柴门被他往里紧顶,动弹不得。 起初李小六还仅仅抱着试探心态,至今,已是存有八分确信了。 柴门单薄,并不隔音,片刻后伴随徐徐脚步,响起一道柔缓女声,亦蕴有畏惧轻颤:“可是又来搜捕?” 小仆放低声嗓,近乎气音:“娘子休要出声,官军寻至门口了。” 那女声蓦然闭口。 不想此时又鸣一阵婴啼,透过顶瓦响彻半空,女声忙乱低哄,隔着一道门,李小六亦能想象其惊慌失措情态。 “莫哭,乖,莫哭——” 待婴儿止了啼哭,已然过去半晌,李小六方再次扣响门扉。 她轻声细语:“温娘子,我不是官军。” 里面显然狐疑,仍不出声。 李小六续道:“娘子可认得小裴郎君,裴行俨?我是他的朋友。” 里间女声略扬,总算作出回应:“妾不识,小娘子登错了门。” “我来寻他的弟弟。”李小六抬高音调,“娘子难道要带着小郎君担惊受怕躲藏一生么?” 女子缄默。 半晌后答:“小娘子,妾乃良家妇人,并不识甚么裴行俨。” “娘子不用瞒我,裴小郎君与我乃多年故旧,我是为了他的弟弟,真心来与娘子商议。”恐她不信,李小六加重语气,“假使娘子疑虑,我在此向娘子发誓。” 语竟,里间陷入长久沉寂,无一丝言语足步动静,将近落针可闻。 李小六耐心等待,明白女子心底犹疑未决,放眼环顾院中,黄鹂振翅啼啭,栖息的几株绿柳葱翠欲滴,她便动手以长条编织秋千,用以消磨时间。 忽地,门闩窸窣,似乎有人启扉。 随即暴起一阵大步流星的踏跨声,震动地面。 “何人?”是一男子。 温氏怯答:“阿兄,门外无人,不过是我欲散散心。” 是女子兄长。 “活计未完你便去散心?”男人厉声大喝,“全家衣物浆洗过了?屋中收拾罢了?” “……未曾,妹妹即刻便去。”温氏噤若寒蝉。 “我收留你与这天煞孤星已是莫大仁慈,还不思报恩,整日便知怠惰。”男子应是将双目转瞋婴孩,害得婴儿悚然一惊,放声大哭。 “这小孤星兀自吵闹,若非还指着留他向裴家人要些钱财,我早晚将你们母子俩扫地出门,自生自灭罢了。” “阿兄莫吓着孩子。” 男子陡然提声:“吓着?他还惧我恐吓?这天煞孤星克死他爹他兄全族,又想来克死我不成?” 此语似触及温氏不可侵犯的界限,素性懦弱的女子为母则刚,心一横,当即反驳:“阿兄这是甚么话?孩子无辜,父辈枉死,与他又有何干系?” “你还敢顶嘴!” 男子恼羞成怒,气急之下似大跨步奔来,身边物什哐啷坠了一地。 一阵掌风袭来,温氏闭目,忽而,那掌风并未如意想中落至脸颊,身子教人往旁用力推去,险些栽倒。 “咝——”耳旁传来女孩吃痛的抽气声。 她诧异地睁开眼,目帘中女孩靠墙蹲坐在地,脆嫩面颊上凭空多了一道赤红的巴掌印,莹白肌肤上愈发触目惊心。 身后,一扇门大喇喇推开,于风中哗啦摇晃。 温氏回神,连忙曲身挽袖搀扶,将她自地上挽起:“小娘子无事罢?” 李小六捂着脸颊,先安慰她:“娘子未受惊罢?” 温氏喉头哽咽,秀目瞪向呆愣一旁的始作俑者,男子自知伤错了人,气焰先消了三分,又恐追究自己,一语不发,悄然转身扬长而去。 “小娘子莫动——”倏尔,温氏发觉扶住她后脑的掌心传出温热,低首视去,顿而慌张。 刺痛嗡地放大,顷刻占据整部脑际,李小六方意识到脑袋结结实实磕中了墙,血流正从伤处往外冒,她眼泛金星,头一歪,晕了过去. 医馆。 药香四溢中,少年下颌紧绷,攥握双拳,一双余怒未消的瞳目紧盯坐在榻上的女孩。 “士信不要丧气。”李小六瞅着他铁青面色,劝慰他道,“虽说温娘子的哥哥不愿放人,但我们至少也是探知了下落,以后再去交涉便不用费力了。” 罗士信腾地站起,翻覆踱步,周身火气直冒。 “那温大瑞忒不是个男人!”少年回想适才情景,咬牙切齿,“竟将火气往妇孺身上撒,还伤及了你!” 仿佛一闭眼,男人狡黠耍猾的嘴脸便再度浮现。 「带走我的妹妹和外甥可以。」男人目露精光,透射算计,「本是需两万贯,既然罗将军出面,那小的送将军一个面子,便降至一万贯。」 「休想。」少年勃然作色。 男人笑了,少年反应乃是他意料之中:「河东裴氏乃世之望族,区区一万贯微薄酬劳,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何况我这外甥可是裴公三族唯一后嗣,待他及冠,无疑便是裴氏嫡长,一万贯而已,小的还是要少了。」 少年素不积财,如何拿得出这巨额要价,结果便是忍住将要喷发的愠怒,背起业已晕厥不省人事的女孩,灰溜溜地与侍卫送去医馆疗治。 待包扎罢,李小六一路与他同行回驿馆,一路安慰他。 两人边走边议下一步策略,中途李小六抵达馆舍,与他告辞,临别前不忘唤住他。 “千万莫与辅机老师提起今日之事,我们两个人能搞定。” 她不愿再让辅机老师为自己担心。 罗士信颔首应是,又抱着一腔怨气,汹汹回了府衙。 厅中两行灯烛,长孙无忌提笔阅览公文,抬眼时视少年满腹牢骚踏入厅门,那情绪全然倒映于面孔。 “今日不甚顺利么?”他忖出缘由。 罗士信猛地坐下,拍案道:“无耻之徒!” “为何?” 罗士信转过身直视他:“先生不知,那行俭之舅不肯放人,以养育之恩为由要挟士信,异想天开索要一万贯钱财,士信谈判无果,只得先行归来。” “不独如此,他还——”罗士信恼恨之极,转眼便将李小六嘱咐抛之脑后,立时一吐为快,“此人甚至出手打伤六娘,先生言,岂非无耻尤甚?” “……你说甚么?” 第48章 第四十八话“绝非公主可以召之即来挥…… 山脚下,温宅。 案上三只瓷盏斟满清汤茶水,瞥望座中面容冷峻,漠然寡言的男人,温大瑞瞳珠倏尔一转,旋即翘起两撇胡须。 “听闻长孙县公籍贯洛阳,小人亦忝为洛阳人,竟然如此巧合,小人与县公竟是同乡。” 长孙无忌视也未视他谄媚笑容,淡淡道:“整座洛阳泱泱数十万众,莫非人人巧合。” 语调虽无明显好恶,然熟知其性者皆能窥出他的鄙薄。 温大瑞噎滞无话,觉出悬浮于在场诸人之间的微妙气氛,重又挤出一抹赔笑。 “县公屈尊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小人一时口不择言,县公见笑。不过——”他挺直脊干,一双精目紧盯男人莫测神情,话锋陡转,“县公与罗将军的来意,小人并非不晓。” 长孙无忌微微低颌,终于予他回视。 “阁下以为如何?” 问题蓦然抛还给自己,温大瑞一怔,随即拉高嗓门:“县公与罗将军无非是为小的唯一嫡亲外甥而来,小人也并非那等不近人情之辈,岂会拦阻外甥认祖归宗。只是——” 李小六竖起耳朵,静候下文。 温大瑞目间掠过一丝快意:“小人大字不识,亦知舍妹守寡在室,上无高堂,那么小人身为长兄,自可独立做主改嫁舍妹。如今县公与罗将军带走外甥小人并无异议,惟一条,舍妹不得带走,她的去处只得由小人定夺。” “两岁婴孩,如何离得开生母?”罗士信睁瞳大叫。 温大瑞不以为意,笑容犹带挑衅:“小人已然让步,允将外甥归还,将军莫非还欲不依不饶?那小人无可奈何了,将军若不服,自可报官,公堂之下也得定小人占理。” 扫着这副可憎面目,甚至语调轻佻,罗士信忍无可忍,一股无名火直冲颅顶,掌心按上腰侧,将欲拔出佩剑。 “冷静!”李小六瞅他要动手,慌张攥住他摸向剑鞘的腕骨,阻止他下一步动作。 长孙无忌无声望过来,视了眼紧紧抓握的两只手,李小六被他瞥得背后发凉,自觉松开。 “罗将军莫非要杀害无辜百姓不成?”少年险些亮出白晃晃利刃,温大瑞不由生惧,然态度仍强硬,“东都天下通衢,将军虽为长官,却来强抢民女,又欲夺小人性命,倘若传至四海耳中,岂不是让大唐白白失了民心。” 他料定占理,话音不降反高,长孙无忌脸梢轻偏,唇边扬起若有似无哂意。 “既然阁下坚称无辜,那本官不妨论一论,阁下罪过几何。” 这番换了自称,愠意已然掩含其中。 他端坐椅中,一字一字口吐清晰,语调若清溪不急不缓:“其一,经僮仆告发,阁下常无故责打令妹,按律,触‘殴兄姊’罪名者应徒两年半,此为一罪。其二,阁下昨日掴伤公主,罪行虽属过失,亦仅仅徒刑减等而已,此为其二。其三,阁下又挟恩勒索罗将军万贯钱财,更兼诬告其强抢民女,阁下试论,如此可算得无辜?” 起初温大瑞尚且镇定,忽闻“掴伤公主”,已是面如土色。 骨骼一软,他自椅上跌落,顿而扑地求饶,状甚狼狈:“小人不知自身罪大恶极,还望县公,公主,罗将军恕罪!” 他挨个轮流叩首,背脊佝偻似虾米,惟罪刑临头,方使他流露外强中干的真实面目。 长孙无忌轻喝:“执下。” 协同前来的卒吏闻命,蜂拥而上擒住告饶男子,将其臂肘猛力反剪,迅疾朝外拖去。 罗士信此时恼怒渐褪,眉梢舒展,向长孙无忌拱手:“昨日六娘伤重,士信便萌拿下此贼之意,只惜士信身为武将,并无凭公文缉拿之权,是故惟能请求先生助力。” 长孙无忌道:“你们速去抚慰温氏罢,想她应是惊魂未定,如何让温氏情愿携子归长安,亦非轻而易举。” 闻言,李小六与罗士信二人一溜烟跑进厢房,轻手轻脚蹑入屋中。 但见晨光熹微中,烛烟薄笼,女子倚坐榻前背向二人,柔摇臂间熟睡的婴儿,仿佛适才屋外震天动静与此间隔绝。 少年不惯与女子打交道,遂求助地转向李小六。 “温娘子。”她踱上前,先行一礼,“我们来请您与小郎君回家。” “家?”温氏凄然一笑,停滞臂间动作,然并不目视二人。 “妾夫家已亡,兄长不仁,何来有家。” 李小六赶紧道:“但是娘子有小郎君,有你们二人在的地方,便皆为家。” 温氏终于挪移目眸,神色哀戚:“娘子不知妾苦衷,妾惧怕裴氏族人苛待行俭,宁愿一辈子不回长安。” 罗士信闻言,迈前一步,竖起指尖:“士信在此发誓,如若裴氏待行俭有所纰缪,士信愿视若己子亲自抚养,教其熟读诗书,娴习弓马,学得一身无瑕品格,长成君子如琢如磨,无愧裴公在天之灵,如若有违,便让士信——” “将军慎言!”温氏惊惶唤止,眉间浮上困惑,“将军与先公是何关系?何以发此毒誓?” 罗士信手掌伸向剑鞘,将之缓缓解下,郑重捧于掌心,递予温氏。 “此乃裴公昔年佩剑,为表赏识赠予士信,士信将之随身至今。裴公于士信实有再生之德,士信若无裴公,便无今日。” 生性讷言的少年未告诉女子,洛阳城攻拔之日,正是他不辞劳苦寻得裴公父子遗骨并予厚葬,自此入土为安。 温氏默然,李小六猜度她尚在犹豫,立即掏出袖中卷轴,揭开与她展示。 “娘子请瞧,此为当年我为裴公所作画像。”她指了指落款,“娘子看,这个六字正是我的排行,我就唤作小六,您这回可以信我了么?” 温氏自然熟悉这幅画,它曾悬挂于裴仁基厅房壁间,凡来往者只需抬首便可睹之。 「老爷何以格外珍重此画?」彼时温氏只觉这幅肖像并非名家之作,且毫不避讳地绘出了丈夫的大脑门,心中不免诧异。 和善宽厚的长者只蔼然牵唇,微笑答:「观此画,便能令老夫忆及昔日长安初夏盛景,与那位活泼有趣的小画师。」 温氏不禁敛口。她明白,深陷敌营,已是身不由己的丈夫从未停止追忆回不去的长安,怀念再也无法相见的故人。 原来他口中活泼有趣的小画师,便是眼前这位牙齿白璨璨的女孩。 “娘子,长安有最优秀的将军,最渊博的学问家,与最繁华的市坊,去了那里,行俭一定会成为令您骄傲的栋梁之材,更能幸福健全地成长,他一定会比在这里快乐。”李小六恳求道。 诚然最后一语打动了女子,她的眉目逐渐松弛下来,瞳眸视向女孩,缓慢启唇。 “劳烦将军与小娘子,带我们看看先公魂牵梦萦的长安城罢,那究竟是何模样。” 四月仲春时节,多年前女孩与善良的一家三口所种下的那颗果实,此刻终是破土而出,伴着婴儿清脆彻亮的啼哭,日后将长成根深叶茂的绿树,亭亭如盖。 其后裴行俭出将入相,治戎安边,百战百捷,尽破东突厥余部,被赞“儒将之雄也”,此又是一阵后话,暂且不表. 罗士信先行一步护送温氏母子离开洛阳,李小六与李道宗则暂且逗留,预备待上一月再回长安。 长孙无忌难得自公务中抽身,见李小六无所事事,遂提议:“我请你用食?” 李道宗闻言,亦主动自荐:“莫遗忘了我。” 三人便行至坊间,寻一知名酒楼就坐。 此处临近定鼎门大街,因而最是人烟如缕,数月以来,洛京逐步接近正轨,外来回迁居民已是日益增多,愈添宜人春色。 虽由长孙无忌做东,却是由李惜愿点菜,她便走向垆台,对着食单木牌一一询问酒博士。 洛阳兴盛汤水菜肴,多酸咸口,李小六本着去哪里便把哪里特色尝一遍的主旨,点了连汤肉片,牡丹燕菜与葱扒虎头鲤,并一道洛阳锅贴。 又窥李道宗虎背狼膘体格,本已点罢离去,她再次折返,指着木牌道:“再加个云照腐乳肉。” 酒博士喜滋滋领命:“一刻钟便可,请小娘子稍候。” 观李小六与酒博士谈议,李道宗自觉寂寞,便扭首与同座的长孙无忌闲话,他自认二人素来相熟,于是话题语调俱愈发轻松。 “辅机可知长安进来发*生的一桩新奇事?” “哦。”长孙无忌虽不热衷于此,然出于尊重对方,遂以问代答,“是何?” 李道宗道:“杜学士娶了京兆韦氏女为妻,想是已行罢亲迎之礼了。” 谈及此,他眸色忽亮,不待长孙无忌答言,续兴致勃勃攀谈:“道宗本以为杜学士得了圣人与万妃首肯,这件婚事十之八九,孰料杜学士转头便与他人订了婚约,此事予小六的打击足以想见,道宗揣测这或许便是秦王令我伴小六远行洛阳之由。” “这二者并无干系。”长孙无忌蹙眉,显然不悦。 “如何无干系?”瞥李小六尚未回座,李道宗反驳,“秦王爱护幼妹,不忍小六留于故地睹物思人,是故唤她离开长安换个地方散心而已。” 长孙无忌似乎不置可否,又时值李小六兴致勃勃返回,问他适才趁自己不在言了些甚么,李道宗只得咽下话音,怏怏答无甚。 一会儿酒博士端盘上菜,香气飘袭,李小六夹筷入碗,不远处蓦地坐入一对夫妇,袖底丝缕熏香幽幽送至,霎时牵引她目光。 夫妇二人打扮穿戴皆得体不凡,举止清润文雅,瞧模样神态似是新婚,女子面庞上蕴着娇羞,若露水芙蓉,清新扑面。 而男子亦姿态轩举,于细节中处处照顾妻子,为她挽袖取箸,又擦拭碗碟,眸中尽含温情。 李小六不无羡慕地瞟着二人,而后更是抬起眼盯着注视,如是过了有顷,已然舍不得挪开。 李道宗见她连饭也忘记扒,忍不住颠转箸尖,敲敲碗沿,响起一串铿鸣。 李小六回神,正对他不怀好意的谑笑:“小六莫非想起了杜学士?” 李小六沉浸于自己心事中,未听清他问语,嘴里后知后觉开始扒菜,随口应答:“嗯。” 李道宗挑眉,向长孙无忌露出一个得意神情。 这顿饭于李道宗一人自言自语中结束,因他过分活跃,是故李小六并未察觉还有一人始终沉默,不发一话。 待第二日,李小六欲观洛阳牡丹集会,再去府衙邀请长孙无忌时,意外未等来对方。 她耐下性子等候于踏跺下,约莫经过了一刻,须发花白的掌事出来,一张沟壑丛生的面孔上满是歉意,毕恭毕敬回话:“郎君公务缠身,无暇见公主。” “那真是不巧了。”李小六深表失望。 “公主!”掌事一语又唤住将欲告辞的她,“郎君有话让老奴传予公主。” 李小六转身:“甚么话?” 掌事举袖拭汗,仿佛四顾为难。 良久,老者方硬着头皮道:“郎君言,他绝非公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请公主早日回长安罢,那里自有人选。” 第49章 第四十九话倘若问者是杜如晦,她还会…… “郎君,门外有一小娘子寻你。”堂倌忙里偷闲,跨过横七竖八歪醉在地的食客,迈向肆中沽酒的男子。 “寻我?” 李道宗尚未饮上一口佳酿便被叫停,闻唤,他惊诧地搁下铜壶,扶膝起身。 堂倌将跟随其后的李惜愿引入,瞅女孩神态愁郁不乐,耷拉着脑瓜踟进门,李道宗眉梢一跳:“小六因何不快?” 李惜愿垂首:“道宗阿兄,我们还是回家罢。” “回驿馆么?” “回长安。”女孩嗓音低含沮丧。 李道宗疑问:“为何急着回去?” 来时期待万分,去时却又灰溜溜。 李惜愿方挣起脸,瞳目里泛出无精打采的黯光,语调闷闷:“我们打扰了辅机老师公务,再逗留下去他会讨厌我,道宗阿兄,我们就不该来,还是早些回去罢。” “辅机此人,确有些古怪脾气。”李道宗回忆昨日餐桌上情状,那人后半段几乎片语不出,引他大为纳罕,却又无从询问缘由。 然他向来性情疏旷,对人际向来不以为意,转而安慰李惜愿:“小六莫因他人而不快,既然你不愿留下,为兄送你回去便是,出来这么长时日,秦王也该惦念小六了。” “还是道宗阿兄对我好。”李惜愿再度感受到人间温情,重新展容。 李道宗难得赧颜,嘿笑挠首。 “你是为兄自幼呵护的小妹妹,对妹妹好不该是天经地义么。”宽阔粗粝的手掌揉抚她发髻,李小六也不躲,捏了捏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肌肉。 因明日便需动身,提前将行装预备妥善,载上马鞍,她环顾四周,瞥望还有余物可曾落下,脑里思来想去,脚步迟钝,忽觉就这般一声不吭走掉失于礼貌。 忖了忖,她转头跑向了喧阗集市,日光下的影子欢脱似鹿,在她身后如风追逐. 四月轻风缓拂,吹开枝头春景,惹得游人悉皆醺然沉醉。 老掌事守在衙署外,正半阖两目打着轻盹,视线里倏而映出李惜愿蹑手蹑脚踱近的身影。 他刹那抖擞精神,猜出女孩来意,对上她笑了一笑:“公主有何话欲让老奴捎予郎君么?” 李惜愿嗯了声,往兜里摸了摸,掏出一只物什,表层裹溢热气,捧入掌心。 老掌事低首望去,瞥见一个弯眉笑眼的小面人,形态滑稽,神情惟妙惟肖,甫一见便能令人忍俊不禁。 “这是我亲手为辅机老师做的。”李惜愿盯着手中面人,声嗓细若蚊蝇,稍顷,仰首望向他,“烦请老先生替我转致辅机老师,讲我在此地等候他。” “公主少待,老奴这便传达。” 李惜愿翘首盼了半刻,老掌事终于姗姗来迟。 他曲身一礼,直起时眼角纹路浸润歉意,道:“公主,郎君正在厅中待客,老奴未能面致,公主不若先进偏屋歇息片刻,省得久立室外疲乏。” 李惜愿一刹心灰,又感激摇首:“不必了,公门重地不便叨扰,我在这里等候便好,多谢老先生为我通传。” 对方既已下了逐客令,这些时日已然烦他良多,她无颜再引他讨厌。 “公主哪里话,老奴分内而已。” 掌事言罢,观她安静地伫立朱门之外,一双浑圆瞳眸紧盯厅内方向,可等待之人久不露面,她终是足尖踮起,张望着朝里探头探脑。 似候得困了,李惜愿弯腰坐上踏垛,头顶飞檐遮蔽略嫌刺目的春阳,两株梧桐萧萧并立,倾下一道林荫,将女孩包绕中央。 她抱住双膝,脸颊枕在两腿缝隙间,手心不忘紧紧攥住那只笑脸面人,歪头睡去。 初时尚还浅眠,稍后便是越陷越深,直至末了,更是视外界如无物,沉沉熟睡。 掌事扶额暗叹,不过半晌工夫,哪能料得李惜愿这般好眠,老人脚步又不敢离远,只得驻留原地,视野始终锁定周遭三丈目距,以防生人靠近。 万一公主有何三长两短,这颗头颅还不知教何人收走。 他额角冷汗直冒,欲往里通禀却是不敢,目睹公主酣眠又是不安,当即心下六神无主,只得沿廊边焦切徘徊。 不知几时,晴日教乌云掩去,打量客人终于辞别出门,掌事后脚立即趋进厅中,语调难掩惶恐:“郎君——” “何事?”长孙无忌取笔览阅案牍,沉首问询。 掌事道:“公主……公主于门外候了郎君半日,至今仍在。” 他将眼视来:“不唤她入房中暂歇么?” 掌事满头落汗:“老奴邀过公主,但公主不肯,言郎君既不见她,她亦不便打扰郎君。” 语罢四下沉寂。 不闻他发话,掌事不由挪眼觑他。 却见长孙无忌面色铁青,眉间蹙起,似含愠色。 “作出这副可怜态,不知予孰人看。”男子咬紧齿关,几乎是自喉间迸出一语。 掌事垂头敛目,意外于他竟是气恼,愣是阖着干枯的上下两片唇不敢搭话。 这厢他猜疑不定,须臾,长孙无忌自座中撩袍起身,经过掌事面前,大步踏出厅门。 遥眺庭外,便见少女纤薄身躯隐在檐下,他下意识放轻足步,行至咫尺之外,停身静立。 梦乡里徜徉的李惜愿对现实周遭毫无感察,一如她毫无所知自己的心。他想。 他悄然伫望着她,目光游移处,忽瞥发顶那块青白头皮,是上回遭那温氏男子所伤,此刻融为一把水作的刀刃,不轻不重地捅进他的心口,渗出汩汩清泉。 胸口骤悸,万籁俱息。 他抬腕出袖,伸至她的头顶上方,悬停了一瞬,阴影垂落女孩白皙的脖颈。男人的手指缓缓屈了又伸,似进行一场惟自己可知的挣扎。 他清楚她少不经事,不解风月,所有男子于她而言只是玩伴而已。 他不该迁怒她的无知,可他毕竟难以无动于衷。 说到底,他不过是恨自己不能令她心动,他太了解李惜愿,纵他将爱意倾吐,在少女眼中亦只算一桩笑谈,与其他男子别无而致。 他重又收回了掌心。 抬眼视日光藏匿,微风将似有似无的寒意捎至,男人伸手解下披风,俯身轻披少女的肩头。 那件披风从头至脚,将她盖得严严实实,李惜愿睡得安恬,连眼睫也不曾颤动,却无端拨弄旁观者心绪。 他闭上双目不再视她,深吐一息,旋身而去。 临近掌事身旁,他望向诚惶诚恐的老者,掷下一声:“莫告知她我来过。” 管事顿时丈二摸不着头脑,却不敢质疑,只回应:“是,郎君。” …… 李惜愿朦朦胧醒来时,天色已暮。 她揉揉双眼,将残存困意驱散,拍拍裙袂上沾染的尘土,伸个懒腰站起身。 肩上衣袍蓦地滑落,她攥住这件突如其来冒出的披风领口,百思不得其解,往除了管事以外空空如也的院中疑惑四望。 老管事步来,微微一笑:“老奴观天气渐冷,恐公主受冻,便自作主张为公主披上寒衣,还望公主勿要怪罪老奴唐突。” 李惜愿未质疑这件质地上乘,工艺考究的披风主人,她记挂着更大的要紧事。 谢过后,她转动眼珠,试探着问:“老先生,你家郎君……可以见我了么?” “郎君他——”老管家踟蹰不决,忆及长孙无忌的交代,只得挂上歉容,道,“郎君言,今日已晚,明日再见公主不迟。” “哦。” 李惜愿失落地叹了声,明日一早,她便得与李道宗出城了。 “请将这只面人转交给郎君。”. 枝梢黄鹂脆啼,夜间下过一场春雨,挟来花叶清香,雾气茫茫汇聚成团,弥漫旅人的羁途。 李道宗与李惜愿出得城门,疾驰路中,两侧繁树夹道,古木参天,因早起,此时人少尚未壅塞,因而马蹄带着背上主人笃笃前行,未几便至三里外。 “道宗阿兄,等等我。”李惜愿嗅道旁有商贩摆了浮铺售卖胡饼毕罗,腹中咕咕喊饿,朝李道宗申请,“我想购个早餐。” 李道宗勒住缰绳,闻言爽快点头,亦纵身下马。 “为兄在树下候你,你自去购食,饱腹了我们再出发。” 李惜愿便踱去浮铺,从商贩手中购了两只麻饼并一碗浆汤,窥不远处有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常有过往行人休憩,便走去坐下,安心享用早餐。 不料她晚了一拍,眨眼间大石已被一家五口抢先一步占领,李惜愿只得去往另一边,半蹲着揭开油纸,一口咬住饼沿,扒下小半块,咀嚼入肚。 她吃饭时向来心无旁骛,其他一概不管,浑然不觉鬓边发丝滑落,正当她闭目品味醇香芝麻粒带来的干脆口感,肩上忽教人轻拍。 她胡乱又咬了一口,晃开身子躲避:“阿兄莫要催我,我快吃完了。” 垂落腮边的发丝倏尔被撩起,挽入耳后。 少女的肌肤沾湿了晨间的露水,一片冰凉,乍然触摸那灼热指腹,情不自禁颤了颤。 与李道宗的手掌质感不同,她意识到了异样,愕异抬头,对上男人不动声色的面容。 “辅……辅机老师。”李惜愿微微无措,蹲于原地未回神,抓着手里还余一小半的麻饼,头脑一热,伸手递向了他。 长孙无忌侧过身。 李惜愿乖乖收手。 “你有一只狸奴落下了。”长孙无忌道。 李惜愿眨眨眸,顿直起身,随着他视线循沿望去,见他示意身后随从上前,怀中抱着一只适才足月的雪白狸奴。 狸奴身形矮幼,天然可爱,只是一只爪受了伤,毛皮微泛出血色,狸奴琉璃般流光溢彩的滚圆瞳孔中,倒映出女孩心疼的神情。 长孙无忌将她反应视入眼底,道:“清早时这只狸奴俯趴于我衙署门前,我不忍其形单影只无人看顾,便将其收养。然我案牍劳形无暇照管,想你素来无事,只得来寻你。” 李惜愿摸摸后脑,内疚道:“可是我马上就要走了。” “那便留下。” 李惜愿不可思议地锁住他双目,问他:“辅机老师不嫌我打搅你的生活?” 长孙无忌望住少女天真面庞,喉头动了动。 最终回避她的困惑,只作了一句:“待洛阳行台事务大定,我亦该回长安交差,最多不过一月。” 李惜愿迟疑,眸前睫羽扑闪着,脑内思索利弊。 倘若问者是杜如晦,她还会这般犹豫么。长孙无忌无端涌过此念头。 “季春的洛阳牡丹花盛,你还不愿留下?” 她思考得太久,久到他的心逐渐冷却,直到最后,他终于不抱希望地问她. 于璀璨热烈的初夏,李惜愿回到了长安。 第50章 第五十话“若有如意者,长兄为你做主…… 李小六欲给李世民一个惊喜,来往信中对何时动身归家只字不提。 她待至洛阳季春收尾,与李道宗将牡丹花事看罢,一路驰回长安时,正是五月璀瑰初夏。 长安城永远胸怀宽阔,气象恢宏,以母亲般慈爱的姿态包容着每位进出城门的游子,使他们即便散落天涯,心头亦有一轮明月长久牵挂。 李小六于正午降临前到家,跳下马着地,提着裙边奔进府门,洒扫庭阶的女婢将眼一抬,率先瞟见了她。 “嘘——”李小六竖指抵唇,叫停她惊奇出声,随后朝前厅探头,“哥哥在不在?” “秦王在府中。”女婢意会她的暗示,嗓音静悄悄。 李小六点头,正厅无人,便需绕过前庭,穿行游廊,脚步还未抵达后院,便闻一声清越剑啸划破长空,苍叶扑簌坠落,旋即激起一阵抚掌称好。 喝彩声将舞剑者围拢,李世民折转手腕挽一剑花,收刃入鞘,抬手抱拳笑呼:“承让,承让。” 虽口中自谦,凤目却难掩欢畅,他将观者环视一圈,于众人重叠交织的衣袖间捕捉见一道纤小人影。 那身影正努力自人墙间钻出脑袋,一双眼扑闪着望向他,李二郎初时一惊,须臾发自深心的笑容自唇角流溢,向她舒张臂膀。 “小六!” “哥哥!” 两个人几乎同时间开启怀抱,李小六往半空轻盈一跃,两条手臂环住他脖颈搂紧,将脑瓜一低,埋入李二郎的肩窝。 还未张嘴叙寒温,李小六便松手从身上跳下,眉尾一弯,神情倏尔严肃,噘起嘴巴:“哥哥只知一个人舞剑,从来不教我。” 李世民还未显露的笑瞬间憋回嘴角。 他搭住李小六双肩,将她身子掰转,面向众人。 “天策诸将俱为骁勇万人敌,哪个不擅剑舞,小六随意挑一个作老师,何必逮着哥哥一人不放。” 言罢,他目视众将:“诸公可有不情愿者?” “不胜荣幸。”异口同声答。 李世民旋身,冲李小六挑挑眉。 “你在威胁他们,自然无人敢说实话,不愿意也得说愿意。”李小六嘁了声,不以为然地歪歪脑袋。 “如若公主不弃。”人群里少年跨一步迈前,朗声刹那响彻,“士信愿效犬马之劳,三月之内保证公主定能出师。” 果然是曾经并肩作战的革命友谊。李小六踱过他身畔,赞许地拍了拍罗士信韧实的肩膀:“好兄弟,就你了。”. 年纪相仿的人教习就是更具耐心,罗士信也堪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傅,不厌其烦地从握剑姿势开始教起,再学基本动作,稍后难度提至剑法招式,循序渐进,螺旋上升。 李小六亦学得一板一眼,凡是读书以外的爱好,她皆能乐此不疲,于是每至晨起,便能见王府庭院中,茉莉清韵宛转飘香,少女于花丛下剑影纷飞,旋转腾挪,伴随柳梢头几声脆亮鸟啼。 一日她为表近月刻苦用功,特意在李渊面前舞了一段,收剑后抹了把额汗,并拢双足立正,喜滋滋地仰头等候赞扬。 “剑法精到,技巧频出,足见下了功夫。”李渊果不吝夸奖,然下一句顿令才龇牙一瞬的李小六又闭上了嘴巴,“去东宫表演予你的长兄瞧瞧。” 唯恐被阿耶视出疏远的李小六只得应承,乖乖抱着剑,跟着引路近侍,踟至位于宫城东端的太子书斋。 “公主?”李建成的书房掌事瞅见李小六赫然出现于垂带下,霎时惊诧万分,随即堆笑躬身,“哪阵风将您吹来了东宫?” “阿耶这阵风。”李小六直言不讳。 掌事尚未入内禀报,便见李建成匆匆步出殿门,偶瞥一道身影似乎眼熟,不由定睛细望,俄而站住脚。 “六娘?”与掌事反应如出一辙,李建成显然对这位常年不来东宫打探一眼的幼妹今日造访颇感意外,来回端量她数眼,方作确认。 “阿耶唤我来为太子舞剑。”李小六扯起唇角,窥着李渊近侍跟在身后,恐他回去向阿耶打小报告,只得如实告知来意。 李建成轻抬眼梢,稍顷忖出李渊用意,展容笑道:“那为兄静候饱览眼福了。” 李小六点点头,李建成示意后撤,周围人等随之空出一片旷地。 她抽剑出鞘,剑气铮一声划过白芒,蓦地向下挥指。 动作飒若流星,李建成一凛,往后退了半步,袍袖不经意举起,偏开脸遮住半边面颊。 又不会误伤了他,怕甚么。李小六心中腹诽,剑势也卸了几分,脚下移转稍缓,不再若从前卖力。 身后忽传来一阵足步声,自不远处站定,随即一道男人笑音蓦起:“基本功还需多加习练,手中软绵无力,底盘亦不稳。” 声嗓清亮,陡越过围观众人头顶,不合时宜地扑入李小六耳中。 她腾地收剑归鞘,气呼呼转过身躯,眯眸视向来者。 男人约及冠年纪,一身丹红窄袖交领胡服,麦色肌肤,一张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庞,姿态傲岸。 此时那张面庞却漾着若有似无的笑,眼角微翘,愈添嘲弄。 “薛将军,此乃圣人六公主。”掌事眼一跳,曲腰凑近他身侧,低着声附耳提醒。 闻言,被恭敬称为薛将军的武人并未收敛,他勾唇一哂,这意味不明的表情落入李小六眼中,无异于挑衅。 岂有此理! 李小六当即将剑身捧入掌心,敬送他面前,抬起下巴与他对视。 女孩板起脸,语调不快:“薛将军既有品评,想必身怀绝技,还望将军赐教。” “若公主执意万彻指点,恐一日一夜亦难言尽。” 嗅出空气中浓浓火药味,李建成忙横身上前,揽过男人,向面上神色平静却已怨气满满的李小六示意。 “万彻先前未曾见过,应是不识,此我同母妹六娘,方习剑未久,想火候尚有欠缺,难免犯了初学者通病。” 委实不中听。李小六皱皱脸,李二郎可从未在外人面前这般讲过她。 “长兄错了,适才是我疲了,未使全力。”难咽下这口气,李小六紧随其后反驳。 李建成微愕,她遽然手腕一抖,一簇寒光掠起,神态轻描淡写:“薛将军既来得不巧,本公主不妨再舞一回。” 李建成欲劝阻,奈何李小六平生的好胜心皆在今日点燃,朝薛万彻睨了眼,手摸向雕金镂玉的鞘首。 倏一提力,“哗”一声剑鸣破空,恰似飞鹤振翅,刃面折射天光银辉。 女孩身段轻捷,臂弯时展时屈,手中长剑尾端系一红穗,锋刃动处,明艳血红搅乱一江春水,随风肆意飞舞。 至后化作一团雪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嗖嗖剑芒将女孩裹绕,观者屏息凝神,目不暇接。 末了,女孩缓停动作,脑际一刹拂过李二郎场面,亦挽一剑花,足步滞止。 “如何?”这回女孩挑衅地盯视名唤薛万彻的男子。 掌声四起,李建成亦加入叫好声中,其余人鼓得愈发用劲,将近震为雷鸣。 李小六正疑惑为何反响如此剧烈,观者猝然伏地跪倒,齐声山呼:“拜见陛下。” 原是李渊在不远处观看良久,微笑步来,身旁簇拥一众近侍宫婢。 “免礼。”李渊大悦,复视向乖巧唤阿耶好的李小六,“舞得比头一回愈发进步,阿耶为奖励你,传光禄寺办一席酺宴可好?” “好耶!”李小六欢呼. 李小六很快发现,欢呼早了。 ——这活脱脱是一桌鸿门宴。 这顿饭虽菜肴丰盛,餐具精细,却无万氏,无李二郎,亦无任何陕东道大行台官员出席,在场者惟李渊,李建成与一干东宫臣子。 她几乎全数不熟。 不知出于孰人授意,李小六正对面的桌案上,不偏不倚坐俩青年,一人清秀俊雅,恪守礼节,应出自书香门第,另一人则行止洒然,隐约透露桀骜,仪态与旁一位截然相反,正是那位舞剑时出言不逊的薛万彻。 李小六对他自然无好脸色,连一副眼神也未抛予他,只埋头握箸扒饭,李渊有话时再抬首应答。 “阿盈,这两位郎君你可认得?”李渊持盏对向二人,两男子掀袍站起,谢恩后将杯中酒饮尽。 认得也要说不认得。李小六气鼓鼓摇头:“无一人识。” 李建成在旁暗声:“六娘已见过万彻。” “不认识。”李小六速回。 李建成噎堵,又闻李渊道:“这位青袍郎君,乃你裴三叔父长子,裴律师,另一红衣郎君,乃故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次子,车骑将军薛万彻。二位一文一武,俱是大唐青年才俊,阿盈不妨结识他二人。” 李小六本无感察,直到李建成掩袖作咳,私底提示她:“六娘多行接触,若有如意者,长兄为你做主。” “甚么做主?”李小六不懂。 李建成欲点她脑瓜,教她闪身一躲,尴尬收手,双唇撇出笑,道:“自是做主择一嫁之。” 经他“点拨”,李小六方明白李渊大举宴席之意图。 她刹那如坐针毡,口中饭食味同嚼蜡,这时裴律师有意攀谈,声音钻入她耳中仿佛蚊蝇嗡嗡然。 “听闻公主擅击鞠,惜裴某未能亲眼目睹,不知何日能再观公主马上风采?”青年挑起一话题,干净目眸瞥望李小六。 李小六拿箸尖捉碗底米饭,闻言陡而视他:“郎君会么?” 裴律师赧颜,略略避开她注视。 “……裴某不擅此道。” “你既然不擅,那问我作何?”李小六笑眯眯,“我还以为郎君想与我作搭档呢。” 裴律师无话而默,亦无人搭腔。 气氛僵了一顷。 须臾,薛万彻蓦然开口。 “薛某擅击鞠。” 他转眼视她:“公主可介怀与薛某作搭档?” 介怀。显而易见介怀。李小六心道。 端详她不语,薛万彻忽道:“瞧来薛某无此荣幸。公主昔日与道宗世勣二位将军对战突厥三力士,一番苦战后大胜而归,此佳话传遍长安,连薛某亦有耳闻。” “谢郎君夸。”李小六干巴巴道。 “只是不知……”薛万彻瞳目在她脸上流转,显然不怀好意,“为何世勣将军有此殊荣,而薛某无缘,可是因薛某非秦王臣僚之故?” “万彻!”李建成向他使眼色。 “当然不是。我选搭档只挑不讨厌我的,和我不讨厌的。” 李小六听不出他语意,也不认为对不喜欢之人有甚迂回必要,昂起脑袋,直率讲出心里话。 “哎,这孩子。”李渊笑嗔解围,又来为裴寂劝酒,“裴三,朕忘了,你家大郎年方几何?” 裴寂道:“犬子痴长陛下齐王一岁。” 李渊颔首:“正是好年纪。” 他摆手,近侍趋来斟酒:“来来,让他们小辈自去闲话,朕与裴三再饮一杯。” 底下李小六饭吃饱了,愈觉在相亲局上空待索然无味,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以散步消食为由,趁大人们酒过三巡酣然之际,脚底一抹油,矮身悄摸溜出席面。 她往御园中透气,心里直懊恼,早知被安排至此,今日便不该来向李渊献宝! 李小六拖着步沿着小径行走,远处亭台楼阁,殿庑宫梁,夏时花草争妍,一派生机景致。 踱至一块僻静角落,忽闻一墙之隔外,风送来一阵女子说话声。 李小六本无偷听习惯,可她耳朵尖,倏听得“万氏”字眼,意识到那女子恰在谈论自己母亲,立时两耳竖起,掌心扒紧墙根,静心细聆。 是一女子声音:“女婢回报,原是万妃病了,陛下昨夜是去探望她。” 另一女子冷哼一声,语调却若拈酸,嗓音愈尖:“万氏已是半老徐娘,陛下怎还时常过问她,甚至册为贵妃,你我至今也不过位止婕妤,她也不知凭了甚么。” 先前那女子道:“你也糊涂了,万氏比你我侍奉陛下早得多,又出自名门,这岂是你我二人所能比。” 这话似戳中另一女子痛处,她立即高了声,竟不畏惧隔墙有耳:“这算甚么?万氏有子,我亦有子,更休提陛下之心在我,凭甚么她能做贵妃,而我只能屈居下嫔?” “你小声些。”同伴劝她,又谨慎瞥了眼周围,确信无人后,方道,“万氏终究体弱,又比你我年长,待她……贵妃之位不就归于你了么?” 中间刻意放轻,近似无声,然而李小六还是听清了。 那是两个诅咒的字眼。 一股怒火腾然自下而上冲出,李小六扫了眼三两下即能翻越的矮墙,正欲挽袖行动时,那嗓音尖细的女子再度出声。 “我巴不得她薨了才好呢!”女子恨意浓浓,“她那身子骨隔三差五染病,怎还不带走她,也好少些苦楚!” 李小六忍无可忍,手足并用跃上墙头,这时不知何处窜出一少年厉声,朝二女子疾斥:“你们怎敢背地里咒骂我母亲?” 是李小五。 李小六趴在墙头,认出那两名云鬓柳腰,满头簪戴的妃妾,一位是张婕妤,而嗓音尖的另一位,却是素与李建成李元吉交好的尹氏。 尹氏因有子嗣,亦得李渊偏爱,对李小五怒叱并无惧色,黛眉上挑,眼一瞪即还击:“我亦是你庶母,岂敢对庶母颐指气使,目里还有无尊长?” “你们毁谤我母亲,我要向阿耶告状。” 张婕妤来帮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楚王哪只耳听闻我们毁谤万妃,陛下岂会轻信你一面之词。” “你——”李小五咬牙。 尹氏越发得意,轻晃上肢:“楚王恼羞成怒作何?我所言皆乃实话,楚王告到陛下御前,届时万妃气得一病不起,若薨了便真教我说中了。” 李小五面色由青转白,再由白泛红,一口气挤在喉咙眼,提不上去,掉不下来,护母心切的少年此时将礼仪伦常悉数抛却,头脑一热,蓦地伸手将尹氏一推。 “你再骂我母亲!” 尹氏跌跄后倒,身后女婢内监慌忙搀扶,其中一身强力壮的嬷嬷上前,食指直戳李小五胸膛,忿然道:“楚王好大胆!宫禁之内公然殴打庶母,我要上告陛下,教陛下来评理!” 李小五侍女亦怒上心头,一时不顾此乃禁中,瞅嬷嬷转身便走,侍女三步并作两步拦住她:“老妪你敢!” 嬷嬷不知哪来胆识,挥拳直击侍女脑门,侍女被打得猝不及防,一时眼冒金星,回神后竟与不依不饶的嬷嬷相殴起来,内监一拥而上争打侍女,李小五匆匆喝止,尹氏却火上浇油:“打,一个婢子罢了,你们还怕她不成?” 内监们得了授意,愈发妄为,手上动作加重,数人围着一势单力薄的弱女子欺负,而李小五被尹氏与女婢阻住去路,上前不得,额冒青筋干着急,一时局面哄乱纷纷。 “你们住手!” 李小六自墙上跳下,直奔那缠斗人群,生拉硬拽,死命拖开内监躯体,李小五瞥是小六,心里一刹有了底气,推开尹氏疾步上前,将内监嬷嬷一人一拳,与李小六一并救下围殴侍女。 “你们在做甚么!” 苍劲有力的一声沉喝,陡令在场诸人打一寒噤.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般。”堂下,李小六顶着李渊痛心疾首目光陈述罢,恨恨然指着花容失色的尹氏与张氏,“阿耶,你还要袒护她们么?” 李智云侍女犹自惊魂未定,被揪得衣衫不整,两簇额发飘落耳畔,对着主人哀哀落泪。 李小六见状,立刻解下自己披帛,覆上女子光裸肩头,女子感激道谢,李小六又请近侍引她往别屋休息。 一众参与殴斗的内监女婢颤巍巍跪成一排,垂视地面不敢抬头,为首尹氏与张氏哭*哭啼啼,亦跪在前列,云鬓半散,瞧来狼狈不止。 “公主冤枉了我们,这其间定是有甚误会。”张氏半垂的眼眸倏忽一转,随即仰颌喊冤,“公主楚王与秦王亲近,素来轻看我二人,所言不乏爱憎成分,须知我们平日谨小慎微服侍陛下,岂敢背后诋毁万妃娘子,望陛下明辨!” “你胡说!”李智云气不打一处来,“分明便是你们诅咒母亲,还敢狡辩!” “她们诅咒你母亲甚么?”李渊问。 李智云滞住,唇齿张了张,那恶毒的原话涌不出嘴边。 李建成存心解救二妃,遂来打圆场:“口舌之争而已,阿耶何必兴师动众追究,六娘与五弟年轻气盛动手也是常有,便当是小孩子不懂事玩闹罢了。” 李小六狠狠剜他一眼,回禀李渊:“她们咒母亲的病,咒她寿命,五弟为母亲辩驳一句,便遭尹妃辱骂,阿耶您听听,这岂有此理!” 李渊气得七窍生烟,胡须打卷,喝斥恹恹二妃:“朕便是平日太予你们脸面,惯得你二人口无遮拦无法无天!” 二妃自知理亏,尹氏更是心惊胆颤,适才指使殴斗时的气焰全然浇熄,战战兢兢不敢回话,李渊再阴沉环视跪倒一片的下人,道:“主子行事不端亦不规劝,反协助欺侮皇子,还有无王法纲纪!” 众奴婢扑地拜泣,哭求恕罪。 …… 将一众人罚的罚,逐的逐,堂前散尽,李渊单独唤李小六留下。 完了,又要挨训了。 为早些解脱,李小六认错态度良好,任李渊絮絮言了一通,内容大抵是日后这等家丑何必兴师动众,私底报告阿耶便好,宫人见了像甚么话,以及为何席间偷偷溜走,原是打架去了云云。 他恨铁不成钢,语气凝重似冰:“他们固然罪不可饶,你身为女孩,更是阿耶的公主,竟与下人互殴,岂非失了体统?” “我才不管甚么体统。”李小六平生头一次驳回阿耶,直着脖子道,“我只管母亲。她们咒骂母亲,阿耶却只让她们禁足扣俸,罚不当罪,这才是失了体统。” “你——”李渊险些未背过气去,近侍急忙趋前轻抚,顺气良久,方略微恢复平静。 他自知理亏,在爱女面前竟一时哑然。 有顷,李渊方开口,面容上固结一层寒霜:“尹氏与张氏自晋阳时便久随阿耶,阿耶顾念旧情,才未重罚。然那些奴仆阿耶已遣有司尽数杖三十,并附逐出宫门,你可满意了?” “主子下人理应一视同仁。”李小六不卑不亢。 “除了这件,其他皆可依阿盈。”李渊默叹一息,做出让步,“你的婚事,阿耶亦不会插手。” “那阿耶不要告诉母亲因何而起争执,也莫要提小五为了母亲冲撞二妃。”李小六思索半晌,答,“母亲知道了,病就更难好。” 她又炯炯视向李渊:“阿耶也要记得多去关怀母亲,眼看姨妃越来越多,阿耶千万不能冷落了她,母亲难过就是我也难过。” 她言得太直白,李渊的脸色变了变,呵斥她:“小孩子胡言乱语,不知听孰人嚼舌根子,大人的事岂是你能置喙。” 李小六正色:“我有眼睛,我能用眼看。” 她油盐不进,李渊欲再责她两语,但观李小六为了万氏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喉头滚了滚,还是住了口。 “你……你当真越发无拘无束了,竟学会了顶嘴。”李渊脑侧突突直跳,只得作罢,转向近侍,“秦王府有何臣僚此刻在宫中?唤他来将公主接去,再将今日情形告知二郎,回去让二郎教育她。” 近侍将话递下去,稍顷有人返报:“禀陛下,杜学士今日在吏部办事。” /:. 闻言,李渊忖度片刻,视着瞬间面如土色的李小六,不知她何故蔫巴下去,道:“你自小便听得进如晦的话,或许比朕还有用,朕唤他来接你。”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话“辅机老师深得我心。”…… 李惜愿万未料及与杜如晦重逢是在如此尴尬时刻。 她坐在殿外踏跺上等候,殿里李渊与杜如晦君臣奏对,过了两刻时分,他终于踏出门槛,背后宽袖斗篷曳起微风。 瞥他身影于暮光中浮现,李惜愿拍拍屁股起身,慢吞吞挪动步子,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杜学士。”她斟酌用词,小杜先生再也不能用了。 “六娘。” 杜如晦缓缓踱近她,唇如新月,眉目温煦,仿佛二人之间从来无所芥蒂。 可李惜愿清楚小杜先生有家室了,他们再也不能并肩行路,无话不谈了。虽未有人教过她,她亦明晰分寸。 她面色一阵犹豫,嘴巴张了张,踟蹰着开口:“杜学士在里面那么久,阿耶与你讲了些甚么?” 杜如晦笑了一笑,猜出女孩忐忑是为何,语调抚慰:“提及六娘不过寥寥数句,其余乃陛下以天策用兵事询问杜某。且陛下对六娘爱护之心谆谆,再多教诲亦是为了六娘。” 李惜愿倏尔松口气,俄而仍是郁闷,试图为自己正名,嗓音高了些:“我不是打架,我是劝架,杜学士是知晓我的,无缘无故我从不会与人交恶。” “是,杜某知晓。”杜如晦道。 他怎会不知呢。 始终避开他瞳目的李惜愿未能发觉,倘她愿意抬头直视他,便能窥出这张淡雅面容中挥之不去的怅然。 李惜愿道:“那杜学士答应我,回去莫与哥哥提起。” “秦王不会责罚小六。” 李惜愿摇摇头:“不是惧怕责罚,我得罪了张尹二姨妃,哥哥知道了定会担心我,不能让哥哥为我忧虑。” “六娘毋须隐瞒。”杜如晦道。 李惜愿蹙眉困惑。 他视入那双大惑不解而闪烁上下的瞳眸,口吻是一贯的沉笃:“秦王常年在外,而太子齐王久居皇城,张尹二位娘子圣眷深厚,太子齐王借近水楼台之机有意结交二位娘子,长此以往远近厚薄早已分明。六娘自幼与秦王亲善,二位娘子疏远秦王,自然随之疏远六娘,是故结果如何秦王早有预料。” “那若是两位姨妃给哥哥使绊子怎么办?” “秦王自信无碍,亦自信足以保护六娘,六娘宽心,前朝后宫一切风浪,皆在秦王掌握之中。”杜如晦喂她定心丸。 李惜愿重重点头:“天下智囊皆在哥哥帐下,我相信你们。” 耳畔寂静一顷。 他忽道:“在六娘眼中,恐怕如晦早已不足信任。” “私事为私事,国事是国事,不可混为一谈。” 杜如晦足步滞了一瞬,苦笑低首。 终是他坚定不足。 “如晦本质懦夫,令六娘失望。”他喟叹。 “我从来没有失望,杜学士何必自寻烦恼。”李惜愿顿住脚,面目陡然严肃,夕阳橘光染遍脆白脸颊,“是我拒绝杜学士在先,杜学士此后决定便与我毫无瓜葛,你本是人中龙凤,优柔寡断可非杜学士该具备的作风。” 她未能明白他的话意。杜如晦默然想,她亦不会明白,纵明白也终究无用。 “六娘此言褒贬参半,如晦当以此勉励。”他收敛眸中惆念,恢复片刻清明,话音里带了几分玩笑意。 “我所言皆是实话,杜学士璞玉般的人品,并不会因一件小事蒙尘。更何况本就与你无关,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拖累了杜学士,害你举棋不定,失去你惯常的果断。”李惜愿认真道。 “六娘不怪我?”他微抱希冀地望她。 李惜愿诧异:“怪杜学士作何?” 复舒扬眉梢:“我怎会舍得责怪朋友。” 朋友这词说得真诚,他听着却似针尖,猝然戳刺心口。 “六娘——” “阿盈。” 杜如晦正欲回言,蓦一道男声遮盖他嗓音,冷冽肃峻。 二人循望去,长孙无忌敛袖立于宫门处羊角灯前,晕黄烛光照亮他下颌,勾出清晰骨锋。 他向杜如晦视一眼,互致揖礼,后迈步上前,袍袖略一轻拂,将李惜愿遮入身后阴影。 “烦劳杜学士一路相送。”长孙无忌道,“在下来接公主回府。” 杜如晦闻言,目中掠起错综神色,唇齿隐隐翕动,有话倾吐却堵滞胸口,欲言又止。 末了呵笑:“既如此,杜某先告辞了。” 他折身又行一礼,握住仆役牵来的缰绳,掀袍上马。 驰至家中,下马入邸,妻子韦氏正侍奉母亲郑氏饮茶。女子行止端秀,青绿茶粉在那双纤纤素手下溶为画卷,白汽微微散去,女子便捧着翠玉荷花纹瓷碗呈予上首婆母。 郑氏抿一口,眉间蕴出赞许笑意,忽听女婢唤道:“郎君来为老夫人请安。” 堂内众人不约而同起身,韦氏迎上前,笑容温婉:“夫君回来了。” 郑氏示意韦氏:“你先下去罢。” 韦氏并一众女婢遵令退下,杜如晦欲执壶为郑氏添茶,手尚未出袖,郑氏淡淡睨他一眼,转过面庭,声调若漫不经意:“为何才回?” “回母亲,临下值时蒙圣人召对。” 郑氏瞳珠陡然转向他:“圣人询了你甚么?” “一些军务事项。” 郑氏神态深长,茶水自壶中潺潺淌出,倏道:“这段时日为母小恙,皆是韦氏衣不解带贴身服侍,倒比亲生女儿愈发尽心。”” “儿亦感激在怀。” “当初若非我做主,还不知新妇愿不愿侍疾。”郑氏意有所指。 斟茶的手骤而一顿。 有顷,杜如晦道:“母亲不知其人性情,她并非母亲所想。” 郑氏不置可否,偏开首,话音里含了三份讽嘲:“便是知又能如何,我还曾指望你能尚公主,原是我无福与圣人做亲家。” 杜如晦无话,郑氏便也不再言语,摆手令他自去。 他步回房中,韦氏正端坐褥中缝织衣物,他闭目揉按额际,睁开双眸,对上妻子关切的面容。 “夫君可是头疼?”韦氏道。 杜如晦摇首,却听她言:“妾予夫君视一物。” 观她起身,自屉中取出一捆卷轴,打开时,乃一幅韦氏小像。画师笔触细腻,线条灵动,女子娴丽深静的闺秀仪态跃然纸面。 “你去寻了她?”杜如晦瞥了画像一瞬,旋即不可思议地抬头。 韦氏微颔,坐入他身旁:“妾不过是欲见见传闻中令夫君倾慕多年的公主是何模样,谁料妾甫见了她,便知缘由。” 杜如晦缄声不答。 韦氏笑道:“公主盛情款待了妾,妾与她一见如故,并提出为妾作此肖像,妾自然不敢,公主却言她欠夫君一幅画尚未兑现,不若予了妾。夫君,公主所言可为真?” 他刹那怔默一顷。 「公主拒了你的婚书,你不若及早死了这条心。京兆韦氏长女之母是我闺中旧交,其女淑均守则,堪为主母,我已为你聘请媒妁登门提亲,此事半刻也耽误不得。」 「如晦无心婚事,母亲莫再逼迫。」 「逼迫?是你逼迫为母在先,为母不得已作出让步,如今倒好,公主已明确拒绝于你,你若再固执己见痴心妄想,为母宁肯舍却性命不要。莫非你情愿背负不孝名声,亦要将母亲气死在榻么?」 「母亲当真要绝情至此么?」 「放眼全长安,还有孰人能像我这般容忍儿子年过而立仍孑然一身?」郑氏态度坚决,再无回旋余地,一双眼目似利刃汹汹射来,「三日后为母替你纳采,一切由为母持办,木已成舟,你不必多言了。」 …… 原来,到底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暮日斜照窗扉,移转花影,杜如晦自回忆中抽离思绪,长叹一息,仰倒入椅中. “你饿么?”观李惜愿嗅着集市飘出的饼香,似乎陶醉,长孙无忌问。 李惜愿眨眨眼皮:“谢谢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便嘱咐她原地等候,莫要跑远。 “公主莫非还喜欢杜学士?”侍女瑗儿眼尖,窥见适才杜如晦告辞时李惜愿扭头瞥他背影,将疑问埋入腹中一路,此刻终于遇到机会,一时嘴快道。 李惜愿摇摇头:“他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他了。” “公主过去没想过嫁给杜学士么?”瑗儿遗憾道,“杜学士那么温柔,公主还是能照样写字击鞠打猎,杜学士定然不会干涉,即便他的母亲有所不满,也不敢指责公主。” 李惜愿一笑:“郑伯母是不会指责我,但她会让杜学士为难,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不快乐。我的自由不能拖累别人。” 身后车流不息,人来人往,一阵足步渐近,长孙无忌踱来,将购买的胡饼递予她。 “你受伤了么?”他思及宫中风波,将李惜愿头脸手足望了又望,确信完好无损,于无人可见处缓缓松释。 “我无事,辅机老师不必担心。”李惜愿摊开手心任他观察,满不在乎道。“再说他们哪里敢动我。” 又是这副为了他人而不爱惜自己的做派。 他心中无端愠恼,片刻哂道:“那你不如遁入江湖专去打抱不平罢了,大盗贼子皆知你是公主,定不敢伤你分毫。” 李惜愿未听出他是反话,把头一点,欣然接受建议:“我正有此意,辅机老师深得我心。” 长孙无忌失笑。 返回家中,李世民正于前厅与一苍袍老者交谈,远观老者形貌依稀眼熟,李惜愿再度跨上前,须臾,眸中霎时发出光亮。 “虞老师!” 虞世南耳听一声猝烈欢叫,随即一个小身板扑上来,三寸外站定,咧出一个延伸到耳根的笑容。 他不禁微笑,抚过李惜愿发髻,手掌比了比少女的身量。 “长高了,也长大了。”虞世南端详少女,感慨万千。 岁月悠悠荏苒,山河亦改换他姓,时隔多年,老者历经目睹君王遭弑,兄长遇害,前朝一夕倾覆的坎坷,又辗转飘零为宇文化及、窦建德幕宾,随着河北易主,终于结束漂泊作客的动荡,最后回到了长安。 归唐后的第一日,便能得见昔日故人,而李小六仍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嘻嘻脸盘,年近古稀的老者目中盈泪,不觉落下沾裳。 李世民观他老泪纵横,不由劝慰:“小六在家,时常惦记牵挂远在他乡的虞先生,目下终能长久团聚,该是人间莫大快意事。” 李惜愿忍住哽咽,点头附和:“虞老师终于回来了,又能指导小六读书习字,难道虞老师不高兴?” 虞世南闻言,颊中热泪逐渐拭干,过尽千帆的澄澈目间牵出一抹笑意:“自然高兴。上天眷顾,令虞某又能再回长安,再见阿盈,余生虞某再不敢奢求他物,惟求阿盈闲时常来探望,亦足以为欢。” 他的愿望不日成了现实。 武德四年十月,李世民上请设立文学馆,邀大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记室考功郎中房玄龄、太学博士陆德明及孔颖达、王府记室参军事虞世南等十八位当世名儒入馆议论政事典籍,儒雅之风旷古少有,君臣亲近亦是百代难及。 入馆学士皆为时所倾慕,世人谓之登瀛洲,于是李世民请阎立本作“十八学士图”,又称十八学士登瀛洲图。 “如何?”李世民炫耀似地牵着李小六参观才建成不久的馆舍,得意道,“哥哥从不哄骗小六,君子一言,说到便是做到。” 李小六环顾着宽广华美的装潢,浩瀚如烟的书卷,最关键的,饭菜品类繁多,道道精细的公厨食堂,顿时欢呼雀跃:“好棒!” “你这般激动为何?”李世民刮了记少女鼻梁。 李小六笑眯眯:“因我有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 “那哥哥可不会像你一般激动。”他慢条斯理道。 “嗯?” “因我有全世界最馋最馋的妹妹。” “……” 第52章 第五十二话“那阿盈喜欢么?”…… “哥哥又要走了?”李小六失望地垂下眼,鼻音沉闷,满脸写着不高兴与舍不得。 “哎哟,莫装了。”李二郎露出两撇笑,“平日里没见小六如何喜爱哥哥,怎么哥哥一带兵就作出这副可怜相,看来是哥哥一走,你便明白了哥哥的好处。” 就不该让他蹬鼻上脸。李小六翻了个白眼。 “行了,不逗你了。”李二郎穿戴整齐,取下壁间佩剑,悬于腰侧蹀躞带,腾出一只手捏她脸颊,“多读读书,有事向你老师们请教,哥哥这回应能在数月内回来,你记着在家乖乖听你嫂嫂的话,无事多去探望阿耶,念两首诗汇报你的学业成果,让阿耶高兴高兴。” “哦。” “记下了么?”李二郎挑眉,抬高音调。 “记下了。”李小六答声响亮。 “那哥哥走了。”仆役推开门,李二郎踏至门口,驻了足靴,又回过首,发觉李小六亦定定注视他背影,“若委实思念哥哥,不妨常来寄信,自有人送至哥哥手中。” “我才不会想你。”李小六吐吐舌。 李二郎轻笑而去。 武德四年照旧风起云涌,七月,原窦建德部下刘黑闼起兵反唐,飞速攻取河北大部及河南一众地区,自号汉东王,成为大唐心腹之患。 十二月,李渊令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率军讨伐刘黑闼,收复河北。 与此同时,为铲平南梁萧铣,李渊调李靖赴夔州协助平定,李靖即刻领数骑赴任. “唤我姑姑,我是姑——姑——” 榻上稚婴摇晃双手咿呀学语,李小六半蹲榻前,张着嘴巴拖长了腔调,婴儿口齿含糊不清,难以拼凑出“姑”的发音,李小六却颇具耐心,一遍遍跟他重复,势必要将他教会。 长孙无忌与罗士信立于门外,耳畔接连不断传来屋内少女不厌其烦的教学声,罗士信笑道:“小六瞧上去很喜欢行俭。” 长孙无忌视了房中一眼,道:“她一贯执拗,今日行俭若学不会那二字,只怕她不肯罢休。” 罗士信会心一笑。 长孙无忌移目,转视他:“此番士信随我等征讨刘黑闼,不知行俭如何教养?” 月前温氏病故,将孤儿托付予罗士信,他珍重地接过女子遗愿,独自抚育裴行俭。 聆他问话,罗士信摇头,目露惆怅:“士信拜问过裴氏五支宗族,丞相裴寂倒是提出收养行俭,只是士信与裴相公话不投机,更兼外有传闻称裴相公素有贪赂之名,士信恐他单单觊觎行俭丰实家资,是故拒他所请。” “那可有问询秦王?”长孙无忌道。 罗士信面泛难色:“终不敢拿此事拜托秦王。” 长孙无忌知晓少年讷言面薄,遂道:“这数月出征期间,士信不妨以行俭寄养于秦王府中,待归来后再接回不迟。” “这——”少年扯起脸皮,面一红,“劳动了王妃,士信过意不去。” “此乃舍妹之意,在下不过代为转致。” 罗士信终于呼出一息,悬在喉咙口的巨石搁回原处,唇畔顿牵出一痕笑容,心底漾起由衷感激:“多谢王妃心善,待士信自河北凯旋,定登门拜谢秦王与王妃。” 语未竟,门里陡然响起一道喜悦惊呼,少女激跃万分:“哇,他会说姑姑了!成功了,我成功了!” 门外二人闻声,相视而笑。 因翌日一早即需出发,长孙无忌复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李小六跟着他一块站起,两只眸底一片莹亮,不知是熠熠烛光,抑或星子映照在她瞳间。 她郑重其事与罗士信告别,拍拍他劲瘦却有力的肩膀:“士信万要小心,我听闻你每回出征,定要首登城门,冲入万军阵中亲取敌将。虽然你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你太将自己性命置身事外,请莫要让我与其他在乎你的人担忧,务必保重自己。” 少女神情真诚,抚过肩臂的手心沁出温热,倏忽拨动自认朗硬的少年心中柔弦。 他尽力绷住面部,不使自己眉目流露分毫松软颜色,喉间几番踟蹰,终道:“士信还得接行俭回家,自会珍惜性命,小六便毋须牵挂了。” “那我借你一位伙伴。”李小六仰天吹一声口哨,须臾,一匹通体雪白,四蹄青黑的宝驹呼啸而至,缓行庭间。 李小六抬手爱抚白马的鬃毛,若有不舍,一刻后,盯视业已发怔的少年:“她名唤踏夜雪骓,是突厥王子赠我的宝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我听你抱怨过你的坐骑脚力不足,所以现在我将她借予你,助你战阵上所向披靡,早日将她归还我。” 罗士信陷入一瞬沉寂。 原来他偶然间脱口而出的抱怨,说者无意,却早被李小六深深记下。 “收着罢,记着一定要还予我,我可舍不得送给你。”李小六瞅他呆愣,以为少年出于矜持而犹豫,咧出笑容。 半晌后意识归位,罗士信对上她灿烂的笑容,鞠躬至腰,而后直起身,同样勾起唇齿:“谢小六的马。”. 已至一更,夜底悄默无声,星月俱暗,惟剩二楼阁子一盏小灯溢出微光。 李小六白日出府一天,晚上还需完成两位老师所布置课业。自打虞世南回来,一下又添了一份,任务瞬间加重,只得挑灯夜战,熬到双眼发青。 她攥着笔杆,伏案写字,偶尔揉揉双目,咬口酥饼,继续投入战斗。 爱学习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她一定能成为让阿耶和哥哥都引以为豪的小才女! 李小六给自己打着气,笔下唰唰不停,忽听一阵疾风啸卷梧桐,几滴雨点撞击窗扉,旋即雷声大作,转眸间雨势骤急,倾盆而落。 聆听雨声常有静心功效,李小六安然自若,墨尽后再在屉中取一块,两指夹着往端砚里研磨。 正专心捣着圈,身畔两扇窗蓦地发出吱呀声响。 以为是风大吹开了窗,李小六搁下笔,转头起身去关窗。 抬眼一刹那,顷刻目瞪口呆。 “小六,是我。”一声低唤。 李敳从外及内推开窗,半坐框沿,衣袍湿漉漉,正自额前乱发沿面孔滴淌,滚落脖颈,浸润襟口。 李小六缓过神,卸下防备,瞳眸震惊:“怎会是你?” “我能否进屋说话?” 深更半夜爬上少女的窗,李敳显然亦面露愧色,就着她伸来的手腕跳下,落地后抖落两袖雨水,喘着气拭汗。 “你如何进得来?” “你家一至夜便守卫森严,我磨破了嘴皮亦进不来,只好翻墙窃入,观整座宅邸独你这盏灯尚亮着,为躲避你楼下家仆,万般不得已只好爬窗寻你。” 李小六深深视他,满脸警惕:“又来让我陪你相亲?上回教训吃够了,我才不干。” 李敳摇头:“是比见家长愈十万火急之事,求小六帮我。” “究竟何事?” “你阿耶又要杀我阿兄!” “甚么?!” …… 李敳连她端来的热茶也未喝一口,着急忙慌叙罢前因后果,恳求道:“我已不知再寻何人,本不愿再劳烦你,无奈秦王出征,除了你我再无他人可求。” 竟是李渊调命李靖征伐江陵萧铣,途中萧铣控制险塞,唐军路阻,迟迟不得进兵。此事被千里之外的李渊闻之,立时大发雷霆,以为李靖有意贻误战机,前仇旧恨涌上心头,旋密令峡州刺史许绍将其以军法处置。 李敳目眶灼红,几乎垂泪:“天子近侍曾蒙我李家之恩,甘冒风险向我报信,我欲入宫陈情,你阿耶却将我拒之门外,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来求你。”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教人敲了几敲。 李敳立即噤声。 “外头暴雨,公主屋中可还安好?”是侍女的声音。 “无事,你自去忙罢。”李小六赶紧回话。 足步渐远,李敳方放松耸起的双肩。 “小六可有办法?”祈求眼神紧盯住尚在思忖之中的李小六。 李小六摸了摸下巴,眼珠一转,脑海里闪过无数后果,末了深吸一口气,作出决绝姿态:“罢了。” 她提笔呵开墨,从旁取过一卷空白丝绢,李世民常以此传达教令,她一笔一画模仿李渊字迹,摇动笔杆,以李渊口吻迅速撰下数行字,大意为经朕反复思量,适才口谕不作数。 口中道:“宫里有夜禁,阿耶早已睡下,目今去寻阿耶已然来不及,我练过阿耶笔迹,你拿着这封信,无人能窥出真伪,他们料不到有人敢假传谕旨。” 俯身吹干余墨,李小六折起绢布,塞予李敳:“你乘夜飞马加鞭,在传令官后脚抵达峡州,方能在行刑之前救下小李将军。” “倘若事情败露,你该如何?”李敳忧问。 李小六扬声:“你忘了,我是阿耶的女儿,最多不过被阿耶责两句而已,不痛不痒。” 自古矫诏便是弥天大罪,李小六虽不爱读史书,也对后果清楚不过,小则重罚,大则丢脑袋,便是公主也不例外。 李敳尚自犹疑,她连声催促,予他一颗定心丸:“你莫怕,我就赌阿耶会反悔,明日清醒后定会收回成命,只是届时懊悔也来不及了。” 时刻紧迫,李敳点点头,望她一眼,攥紧手中绢布,匆匆转首,留下一句:“日后再来重谢。” “速去罢!” 他再度推开窗扉,跳上框沿,回头再视她面容,随即飞身跃下,消失于茫茫雨夜. 约莫后半夜,雨势渐息,至凌晨时分,晨光熹微间,天地万里无云,清澈澄晴。 李小六一夜无眠,趴在窗沿凝视天外,心里惦记李敳,掰着手指测算他此刻应该到了何处。 楼下忽作一阵骚动,间杂数道兴奋女声,细听去,乃几位女婢叽喳快语:“快瞧哪,那里有位少年将军在舞剑!” 李小六循沿她们伫望的视线,跑到屋内另外一侧,踮脚推开窗户。 甫定睛,却见一位翩翩少年一袭白袍,迎风持剑,端立府外屋脊之上,身姿皎若临风玉树,不多时吸引底下无数目光,纷纷然仰首望来。 是罗士信。 剑尾缠裹紫绸,迎风猎猎而舞,少年手中剑锋折射朝阳,来如日出龙翔,罢若江海清光。 倏尔,长安城远处回荡晓角,他便伴着这霜天鸣响下劈上刺,龙行五步,那飘荡的紫绸随他动作肆意飞扬,行云流水,首尾相接,当空划破天际。 底下啧啧称赞,掌声四起,霎时淹没长安晨鼓。 一曲浑脱舞罢,少年收剑,竟面向李小六的窗棂,倾下身,折腰深躬一礼。 原来少年攀上屋脊至高处,在烁亮的清晨薄日之下,于炽热的睽睽众目之中,为她献了一舞。 身后长孙知非缓步踱来,观罢全程,唇角微牵:“罗将军临行前特意来为阿盈舞剑,阿盈作何感想?” 李小六仍趴在窗台,明净青空下,少年已然离开,而看客们意犹未尽,久久不愿四散。 “他是为了感谢我借给他的马,他素来便这般客气。” “那阿盈喜欢么?”长孙知非笑问。 李小六挺直腰板,撤离窗台,点点头:“他舞得比我好多了,待他回来,还要好好教教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话向李世民临时辞行的第七日…… 李渊踱入万氏寝屋,恰见李惜愿正与万氏伏坐一张案几,撑着小脑袋,冥思苦想棋局走向。 万氏起身相迎:“陛下来了。” 李渊摆手示意她入座,揉按女儿后背,笑若春风:“你们母女二人对弈怎不唤上阿耶?” 李惜愿心里有鬼,不敢直视李渊,只答:“对弈对弈,那自然只能一对两个人下棋,已经满员了,总不能让阿耶来当棋盘罢?” “这孩子!”万氏嗔怪。 李渊笑意加深,掂量李小六手臂斤两,有意逗她:“二郎不在,阿盈又偷吃了多少夜宵?” “阿耶冤枉,我才没偷吃!”李惜愿气呼呼,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吃的! “你若非阿耶女儿,换作寻常人家,孰人养得起你这只小饕餮。”李渊哂道,“不过民以食为天,吃乃头等大事,阿耶从未以此拘束你,只一件,二郎设了文学馆,阿盈有了得天独厚条件,学业可有精进?” 又到了最讨厌的每期保留节目。偏还得乖乖回答:“最近一直在习字。” “可有进步?” “有无进步,女儿自己看不出来。” 李渊并无责怪意,微笑问:“师傅们如何说?” “虞老师夸奖我,欧阳老师让我把字挂去书画坊。” 李渊奇道:“欧阳信本这是何故?” 「你认为自身水平如何?」彼时欧阳询刚批阅完她的作业,眯目转头,侧过脸盯向她。 李小六脊髓生凉:「小六不好说,一切得依老师评价来定。」 欧阳询啧声:「老夫是评不得了,但有个法子可助你认清。」 「你将一幅得意作品挂去书画坊售卖。」欧阳询语调一贯平稳不惊,李小六向来听不出褒贬,这次也不例外,「隐去你的姓名,视来者愿意开价多少,如此便可半窥你的水准几何。」 李渊听罢她转述,欣然扬唇颔首:“这是个好建议,你不妨一试,也莫怕观者品评指摘。阿耶纵是皇帝,亦需谏官时时督劝行止,你既有志于此道路,便免*不了批评之声。” 话是这个理儿,李惜愿点点头。 李渊话锋一转,复问:“那你文史学得如何?阿耶来考考你。” 李惜愿毛骨悚然,向李渊张开白亮牙齿,瞳眸眨巴眨巴:“阿耶我先走一步!” 随即趁李渊尚未回应,脚下生烟,迅速溜掉。 “你瞧瞧她!”李渊望她背影消失得飞快,向万氏无奈笑道。 不料稍顷,那阵风再度卷了回来。 “阿耶!“”李惜愿似有事遗漏,于李渊座前站定,气喘吁吁,“我还有个问题。” “甚么?”李渊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李惜愿咬了咬唇,齿关启阖数次,半晌后终于问出了口:“阿耶……李靖将军呢?” 李渊面色沉了一寸,但依旧保持舒畅容色:“怎好端端的却问起他来?” “小李将军家里有一只温驯的大老虎,与御苑养的猛虎不一样,我想去摸摸。”李惜愿自小到大不擅长撒谎,就连借口也显得荒谬。 可李渊不以为怪,神态瞧来深信不疑,并认真回答了她:“李靖攻灭了南梁便可回京,届时阿盈千万注意安全,老虎再温顺,屁股亦摸不得。” 李惜愿大脑轱辘转动,表面安静,心里暗自揣摩着李渊的话意。 听阿耶的口风,他果真赦免了小李将军! 李渊不知眼前李小六想到了甚么高兴事,陡然间嘴巴咧到耳根,笑靥粲然。 “多谢阿耶,谢谢阿耶!”李小六深弯一腰,大声谢过,旋即扭头跑路。 “慢些,莫跌跤。”李渊高声叮嘱。 “阿盈自幼受父兄宠爱,又无忧无虑,难免天真率性。”万氏不由牵唇,倏尔,眉间浮出忧色,“只是这婚事始终搁置心头放不下,为父母者,则为子计深远,我无法不为她将来思虑。我本一力促成她与杜学士,杜学士亦向我保证一世呵护阿盈,孰料这孩子平白无故将人拒之门外,如今还有何合适郎君可配她!” 李渊亦叹了一息,抚摩万氏手背玉肌,劝慰道:“朕知你为女惶急,只婚事这桩最急不得,还得两情相悦为上。” “这世上婚姻何来两情相悦,不皆是慢慢培养。”今时趁李渊在场,万氏索性将多日愁绪倾露,“父兄总不会伴她一世,还是得为这孩子择个人品才貌俱佳的郎君,我居于深闺见识粗浅,还请陛下在前朝为阿盈留意。” 李渊点头思忖,忽捻须道:“二郎陕东道大行台帐下青年郎君却是不少,来日朕唤二郎,令他多多为妹妹婚事上心。他们兄妹情笃,又俱是年轻人,定比你我更知晓阿盈喜好。” 万氏眉梢顿展:“那一切拜托陛下与二郎了。” “你便莫操心了。”李渊安抚她,“养好身子,朕再令太医多来为你探看。” 万氏淡舒一笑. 遵照欧阳询与阿耶意见,李惜愿从作品库中精挑细选,择出了一幅自认为集今生之所长,堪为呕心沥血的行书,送去予东市书画坊售卖。 书画坊掌柜与褚遂良乃旧相识,递他时李惜愿心里直打鼓,瞅着掌柜身边静默无言的褚遂良,观察他脸上哪怕细微至极的一丝表情。 “这一幅,可以么?”观二人目光专注阅字,鼓足勇气,李惜愿忍不住出声询问。 掌柜蔼然,笑意微微:“不知小娘子预期出价?” 李惜愿挠挠头,她还未估量过。 “五十?”李惜愿歪歪脑袋,脸色犹豫,“不对,八十?九十?”她慢慢试探。 主人笑意更浓,与身畔褚遂良相照一眼,重新注视底气不足的少女:“小娘子低估了自己,这幅行书,至少能卖上三百贯。” “褚某倒以为,能以五百贯开价。”沉寂良久的褚遂良忽而开口,一发言便令李惜愿大喜过望。 “褚老师未骗人?”但她仍不自信。 褚遂良勾唇:“不知褚某欺骗六娘有何好处?” 想到他正人君子,不比李淳风满嘴故弄玄虚专捉弄她,李惜愿一颗心暂且搁下,严肃道:“那我相信你。” “六娘必须信我。” 之后三天里,李惜愿每日便抱着忐忑与期待,跑去书画坊门前张头探脑,翘首以盼有人愿意驻足停留。可现实颇残酷,固然有褚遂良信誓旦旦作保,她的作品亦罕有人问津,反倒是坊中其他书画陆陆续续卖出去不少。 又被骗了!李小六心灰意冷,原来最以信义著称的褚遂良也会睁眼说瞎话,她就不该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一日,她终于盼来两名打扮不凡的贵客踏入坊里,头戴幞巾,着宽袖圆领袍,观气度皆为饱学文士。 她按捺住扑扑直跳的心脏,悄然跟踪身后,脚步放轻,两耳朵紧张竖起。 那两名文士徘徊了一圈,似无书画能入法眼,皆闭口不谈,只沉默观阅。 终于,足步滞留于李惜愿的作品前,一并伫立端视。 “这行书笔法流畅,起、活、收皆鲜活生动,清晰可见,你我怎之前从未见过这幅?”一年长文士语气惊异,与身畔友人闲话。 李惜愿难抑翘起的嘴角,心里偷着直乐。 嘿嘿,李小六你可真棒! 另一稍矮者回道:“兄台有一阵子不来店里,这应是主人新得佳品。” 年长者道:“旁边开价五百贯,价值却是不菲,我来瞧瞧是哪位名家。” 身形稍矮的文士蹙起眉,摇摇头:“李小六?我竟是从未有所耳闻。” 李惜愿一颗心逐渐坠了下去。 年长文士亦失望:“我以为定是大家之作,未料到名不见经传,不值五百贯之价额,还是再观望观望罢。” “二位留步。”掌柜唤住转身欲退的二人,背手徐徐上前,从容笑道,“此作者虽名气寥寥,却实属后起之秀,郎君皆精通书法,自能窥出此人前路不可限量,今日买回藏之阁中,日后定能价值翻倍,或成传家之宝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只是这五百贯……”数额不菲,文士仍是踟蹰。 李惜愿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巴巴凝视着二人。 “倘若郎君们无法敲定,魏某愿以五百贯买下。”两名文士尚且游移不定,不远处青衫男子踱来,声调轩朗。 是玄成先生! 自窦建德败后,魏征得以归唐,可惜被李建成抢先一步招揽入东宫,李惜愿遗憾错过请他做老师的机会。 眼下,李惜愿喜滋滋瞅着两名文士终下定决心,欲以先到先得之由购买,不想魏征不肯罢休,当场再加一百贯,生生以六百贯巨额夺得竞标。 待二文士空手而归后,李惜愿才从拐角处窜出,奔至收拾卷幅的魏征面前,语调颇不好意思:“玄成先生不必为了我花费这么多,我知道我的字不值六百贯,要不……我退给玄成先生?” 魏征却似困惑:“六娘为何要退?” “这是我的作品,我送予玄成先生就好。” 魏征仿佛如梦初醒,再往卷轴上端详一阵,最后抬眼瞥她。 “原是六娘之作。”他将卷轴收入袖中,敛衽道,“魏某购买时并不知是六娘,钱货两讫,六娘无需赠送。” 李惜愿这才稍稍宽下心。按玄成先生之意,她的字是堂堂正正,毫无走后门嫌疑地卖了六百贯! “那玄成先生,你能来文学馆教我读书么?”李惜愿问他。 魏征缄声。女孩神色无邪,他不知该从如何说起,让她明白李建成与李世民之间微妙的关系,早已决定了他的立场只能站在何方。 “既然玄成先生公务忙,那我不为难你了。”李惜愿本想试作争取,可男子无辞可答,她已然知晓了答案,于是坦然露齿,“日后会有机会的。” “自然。”魏征方长舒一气,作出承诺,“即使魏某无法亲赴文学馆,亦欢迎六娘随时光临寒舍。” “那我还能再吃到玄成先生的醋芹吗?”女孩瞳眸亮闪闪。 “只要六娘不弃,魏某每日餐桌皆摆一盘醋芹。”. 得到肯定的李惜愿今日信心爆棚,喜悦十足,便是走路也带风,裙裾随着脚步欢快飘舞。 临家门口,她碰巧遇见李敳,瞧来他心情相当愉快,瞅见李惜愿,李敳眼里放光,随即迎上来。 “小六!” 李小六招招手。 李敳放低声嗓:“多亏了你,也幸好峡州刺史许绍爱惜我阿兄才干,为他上请求恕,你阿耶赦免了阿兄,如今不仅阿兄性命无虞,咱们也不必被追究。” 李惜愿不无得意,弯了弯唇,眼眸挽成月牙:“我就说我阿耶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过阵子气消了就好了。不过,那你该如何谢我?” “我家任何珍宝物什,凡有你相中的,自可奉送。” 李惜愿想了想:“你家有的,我家也有,恐怕我也不需要。” 李敳笑了笑:“但有一样,你家决然没有。” “甚么?”李惜愿起了兴致。 李敳眨眨星目。 “我。” “我与你开玩笑的。”抢在李惜愿反应过来之前,李敳立时道。 他还欲再说甚么,倏然,一阵马嘶遽然破空,震动耳膜。 随之马蹄疾奔,直直往李惜愿所在之处驰来,门口侍卫慌忙拔剑拦阻:“公主留心!” 那马却霎时停驻她跟前,似乎耗尽所剩气力,浑身神经一刹松弛,马身瞬间一歪,俯趴于地。 “是我的雪骓!” 李惜愿心头骤然蒙上阴影,几乎是冲向它,半跪下膝,察看爱马伤势。 白马雪亮鲜滑的毛色竟镀上半身泥泞,它疲累至极,半闭上双目,粗粗哼着气。 李惜愿爱怜地抚摸它的身体,蓦地,她胸腔一窒,瞳孔睁大,双手猝然颤抖。 那已成暗红色的痕迹,并非泥泞。 那是主人的鲜血。 周遭家仆侍卫好奇围拢,顷刻,来往人群听见一声大哭。 女孩伏着马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敳不知所措,只站在一旁怔立着,须臾张惶地问她缘故。 “我的罗将军——”李惜愿大哭不止,“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再也不能教我舞剑,再也不能接他挂念的行俭回家了。” 女孩的雪骓认得回长安的路,携着一身血痕与风霜,足蹄沾湿沿途清露,星夜疾驰,日月不歇,只为即刻回去向她报信。 女孩心有灵犀,瞬间了然爱马意图,可伴随而来的,是如坠冰窟的巨大痛苦。 三日后,自河北而来的驿使终于将噩耗带归长安。 ——洺水一战,罗士信自愿替换王君廓守城,城破被俘,少年面对招降宁折不屈,视死如归,遇害时不过二十又三. “我无法释怀了。”李渊亲自宽慰,李惜愿却耳塞目盲,倚墙抱住双膝,呆滞重复。 李渊慨叹,不知从何开导,惟能劝她:“人生注定无数生离死别,阿盈还是年幼,待至阿耶这个年纪,不知多少故人已与阿耶分道扬镳,阿耶起初亦会抱憾,如今告别之人多了,不知不觉已是云淡风轻,既已无力改变,只得自主接受。”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与人缔结羁绊,她情愿此生此世陷入孤独,也好过失去后翻山覆海般的绝望。 她突然后悔莫及,当初为何将他与裴行俨作比,或许是一语成谶,骁勇叱咤的万人敌,最终都丧命于风华正好的弱冠之年。 李渊劝说无果,见李惜愿垂首丧气,恹恹无力,只得请欧阳询来稍作尝试。 “比起徒劳伤悲,你有更重要的事可做。”老者步入屋门,一语令女孩抬起脸梢。 她嗓音微弱:“甚么事?” “为罗将军撰写墓志铭。”欧阳询注望李惜愿泪痕满面的脸颊,无声叹道,“这道墓志铭毋论技巧,情感,世上无人能及于阿盈。” 多年以前,当时年近半百的欧阳询,为早亡幼女作下墓志铭,过程中他一度悲恸晕厥,将无尽的思念与哀伤,寄托于笔下凝聚心血的墨痕之间。 「书法在本质上,是技法基础上的层层叠叠如波涛汹涌的感情爆发又酝酿的文字。」李惜愿倏然忆起爷爷曾教过她的话。 爷爷告诉她:「阿盈知道颜真卿分明以楷书见长,那篇《祭侄文稿》为何是天下第二行书么?」 稚嫩的女孩懵懂摇头。 「因那不是文字,那是颜鲁公的血肉。」爷爷说,「他的兄长与侄儿父陷子死,惨遭叛军杀害,他对着侄儿的头骨,愤慨而悲痛地写下这封祭文,那时的他已经无力再撰写工整正楷,悲忿之下笔画勾连,遂成行书。」 激荡的情感难以言喻,便以文字相托付,那即是书法存在的意义。 李惜愿不禁深吸气,胸中有火焰燃烧,然仍存顾虑。 “我怕我写得不够好,无法胜任。”他的人生惊鸿一现,李惜愿不能保证为他画上完美的句号。 欧阳询淡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盈早晚将胜过老夫。” “可是欧阳老师让我去卖字,我以为那是老师想让人打击我。”李惜愿低下头,嗫嚅道。 欧阳询提唇,轻敲她额头:“你竟不识老夫用意。老夫用心良苦,察你素来缺乏自信之勇气,正是知你作品定能吸引叹赏,好让你为之快慰,哪里是甚么打击。” 原来,无论是欧阳询,褚遂良,还是偶然途经书画坊的魏征,三个男子心照不宣,默契地守护了女孩怯弱的信心,尽管他们事先从未同谋。 李惜愿感动得眼泪汪汪,可那难以解脱的哀痛令她无法握笔,杆身不停打颤,忽闻门外侍女来报,长孙郎君回来了。 自河北至长安一千八百里,日夜兼程需至少六日。 向李世民临时辞行的第七日,他回到了长安。 第54章 第五十四话她很讨厌他。 “公主在房中。”门外蓦起侍女低声。 须臾,哗一声,一束光自门缝间透入,李惜愿目眸微刺,眼睫眨了两瞬。 “阿盈。” 风露沾湿了男人的衣袍,犹带草叶清香。 她倏地掷下笔,起身离座,迈步奔向伫立门扉的长孙无忌,嗓音含着哭腔:“辅机老师!” 此刻的她太渴望拥有一个温煦怀抱,包容她倾涌而出的悲伤,纳下女孩还未学会接受死别的纯稚。 男人倾下身,将小跑而来的她拥入怀中。 “辅机老师,还好有你在。”李惜愿额梢贴着他的肩,喉头哽咽,“阿耶他们都不能理解我的难过,那样好的朋友……就这般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如同从未来过这个世间一样,我永远也释怀不了。” “在我面前不必强忍,想哭便哭罢。”长孙无忌温道。 闻言,李惜愿哇一声,温热的眼泪刹那落满衣襟,若秋雨细细密密,渗入他的心口。 他的心猝然刺痛了一顷。 女孩肆意流露出的脆弱险些摧毁他的镇定,长孙无忌沉释一息,聆着李惜愿断续抽噎:“辅机老师……为什么人会死?” 她不明白深奥的宇宙生死之理,在女孩小小的世界中,只知晓死亡带走了她所在乎的人们,仿佛握不住的轻烟,还未郑重告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待她哭了半晌,将未干的眼泪流尽,胸口起伏稍稍停息,她逐渐收拾情绪,前额脱开了他的肩膀。 长孙无忌视清她的瞳眸泪光莹烁,失神了一刹,下意识欲抬手为她拭泪。 可女孩先一步抹去了余泪,他于是退缩了。 片刻过后,长孙无忌问:“你认为死亡便是终了么?” 自然。李惜愿点头:“人死了,便甚么也没有了。” “那你会忘记他们么?” 李惜愿摇头:“我永远不会,我会记到最后一刻,只要我还活着,他们便不会被遗忘。” 话音落下,长孙无忌再问:“现下你还认为死亡是终了么?” 李惜愿愣怔。 他微微一笑:“是故死亡并非终了,遗忘方是。士信遗言愿随裴仁基葬于北邙山下,亦足见士信对昔日裴公之恩念念于怀,只需世间尚有一人记得,亡者便永远不会消佚。” 她默然。 忽而,李惜愿抬头望向他:“那要是我死了呢?” 气氛倏尔沉寂,长孙无忌低首视她。 “我会将你铭记至最后一刻。”他深缓呼吸,抑制脱口而出的呵斥,声气平静,“倘你能舍得在乎你之人痛不欲生。” 李惜愿扯唇,偏转脑袋:“我开玩笑的,但我不会一声不吭走掉。” “士信向你告过别。宫墙舞剑于不擅言谈的他眼中,已是最庄重不过的辞行。” “可他未与我说过再见。”李惜愿吸了吸鼻子。 “那便永不言再见。”长孙无忌道。 胸中滞闷慢慢松弛,有空气钻入李惜愿业已窒息的大脑,四肢恢复了知觉,感官再度苏醒。 也罢,那就永远不说再见。 “谢谢你,辅机老师,幸好有你在,我觉着好多了。”在最需要朋友陪伴的悲伤时刻,长孙无忌能来宽慰自己,李惜愿委实由衷感激。 事实上,他确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不似长辈们过来人般谆谆教诲的劝导,她相信他明了自己的心。 李惜愿趿着鞋,踱去桌案边为他倒了碗茶递去,男子接过饮尽。 “这场仗很难打么?”李惜愿瞥一眼他的瞳目,窥出其间掩藏的疲惫。 长孙无忌道:“此战艰辛之至,秦王连折两位名将,彼方实为劲敌。” “那哥哥胜了么?” “战局暂且僵持,待我军略作休整,便将发动下一轮攻势。” 她啊了一声,目露惑色:“那辅机老师为何回来?”她还以为战争结束了。 他淡拂笑靥,未回答她的疑问,拢合肩上适才被李惜愿拽皱的披风,俄而俯身致了一礼,道:“故我需尽快回到河北,在此告辞。” 语竟,他旋身推门而去,李惜愿喉咙哽塞,瞠目结舌地望着男人消失于视线里。 似乎一阵朔风,来时无征兆,去时亦猝不及防。 她丈二摸不着头脑,不久放弃了思考,摇摇头,伸手拨亮两盏灯芯,待心绪平复后,李惜愿重新研墨起笔,为逝去的友人撰下情意深挚的墓志铭。 惟她不会知晓,料定少女为友人之亡痛彻心扉,忧心忡忡的男子于两军暂歇的间隙,匆忙辞别了秦王,快马轻骑,日夜不休,自河北归去了长安,慰罢少女,再度从长安赴回了前线. 李靖宅。 李靖不负众望俘获南梁萧铣,得胜归来,无几日李敳下帖李惜愿邀请来家用饭,她欣然提了两盒礼品,便来李宅赴约。 主人在前厅待客,李惜愿在院子里和李敳喂虎,李靖之妻张红拂观着叽叽喳喳凑往一块的二人,唇梢漾起浅笑,步来院落,亲自握刀分瓜。 “甜不甜?”李敳嘴巴嚼得鼓囊囊,捅捅李惜愿瘦肩。 李惜愿咬了口瓜肉,咽毕答他:“挺甜的,哪来的?” “你阿耶为奖励我阿兄大捷,特意赏的西域瓜。” 看来得多去阿耶那遛遛,原来还藏着这么多宝贝,李惜愿眼珠一转。 “嫂嫂,你别干等着我们,你也过来吃哇。”李惜愿瞅张红拂在一旁端坐蔼视,立即招呼。 张红拂微笑婉拒,李敳为她解释:“小六不知,我嫂嫂不爱食瓜。” 李惜愿身子悄悄挪近他,放轻声嗓,附耳与他低语:“世上哪有人不爱吃瓜?你嫂嫂可能不是不喜欢,只是为了让给我们吃的借口你莫忽视了你嫂嫂。” 李敳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全。” 厅内李靖与来客许绍薛万彻闲谈良久,言及破萧铣时所用战术,许绍笑道:“当初萧铣把守险塞,我军难以行进,若非李将军能耐得住性子,静候至佳时机,又岂能一鼓作气端了南梁巢穴。” 李靖牵唇:“也幸得许公为靖上疏陈词,否则靖今日性命不知何处矣。” 提及这段死里逃生的经历,早已过尽千帆的李靖泰然自若,更多则是自嘲。 许绍抚掌,晃晃首,饶有兴味地捻须:“并非皆为绍之力。彼时圣人下达谕令,绍随即修书请命圣人宽赦,不过半刻圣人便又反悔。” 稍停一嗓,观在场者俱为旧交,许绍续道:“只是此事甚蹊跷,待绍奏疏上达,圣人又赐下一纸赦令。绍不禁为此困惑,圣人何以为一事连下两道谕旨?” 薛万彻视他:“许公之意,乃另有他人伸以援手?” 李靖颔首:“不知何人甘冒生死施救于靖?” 许绍不免沉吟:“绍揣摩数日,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李将军可有思绪?” 李靖道:“靖亦不知,不过可试作分析。” “愿闻其详。” “其一,此人敢于矫诏,定与陛下关系甚笃,非亲近者无法使用此计。其二,能模仿陛下字迹而以假乱真,可见其人平日便已着意习练。其三,应与靖颇有交情,至少绝非素昧平生,性情仗义。其四,此人敢于冒险,无惧……” 倏尔,李靖沉低声音,轻抬下颌,深邃的目光穿过厅门,越向前院蹲身食瓜的小身影。 女孩正与少年谈笑风生,笑容灿若初夏朝阳,李靖闭了口,眼角微弯,于许绍惊讶的视线中扶膝起身。 李惜愿瞥他撩袍向院中踱来,与李敳一道站起,脆喊了声小李将军,仰面望见李靖脸上的深长含笑。 “靖平生最敬服敢为友人两肋插刀,不惧自身安危之人。”李靖神情别具意味,“若不弃,靖愿与其缔结忘年之交。” 李惜愿听得一头雾水,挠挠脑袋:“是哇,是很了不起,我在努力成为那样的人。” 李靖背手俯腰,视着个头才及胸口的女孩,挽起唇梢:“想必小六已然颇有心得。” “小李将军在夸我?”她后知后觉地问。 他嗯一声,俄而伸袖,拍了拍李惜愿削薄的肩膀。 “小六应当最清楚了。” …… 厅内许绍眺往院落,扫见李靖径自步向一女孩,抚颌惑问:“李将军在与那小娘子言些甚么?” “看来李公已寻得了答案。”薛万彻幽微道。 “薛将军认得那位小娘子?”年长者自他神色中猜度。 李靖面前的李小六热情乖巧,薛万彻的脑海却掠过少女于筵席间满脸不悦的模样,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我选搭档只挑不讨厌我的,和我不讨厌的。」那时的李小六语气直白,薛万彻知晓她的意思。 她很讨厌他。 不知何故,思及此,他兴致反而愈浓,挑了挑眉. “阿耶夸你的墓志铭写得非常好,日后定能超越阿耶。”这日在欧阳宅做功课,欧阳通悄悄告诉李小六。 瞟她明显不信的表情,欧阳通急了,一张面涨得通红:“阿耶真是这么讲的,你莫不信,他只是嘴硬,其实对六娘的关心比对我还在意。” “我不信的是我能超越欧阳老师。”李小六鼓起脸,“没有不信他关心我。” 是虚是实她心里有数,怎么可能超得过楷圣! “那他的一些批评你也莫搁心里,其实阿耶这人惯爱说反话,他很少交朋友,不太会夸人讨人欢心,对你的批评得反过来听。”欧阳通严肃道。 李小六点头,想起一事:“八月半我哥哥要回来了,信上说新得了许多书画,届时你与欧阳老师都来我家赏月,我拿予你们瞧。” 欧阳通喜色顿冒:“六娘大气!” 随即态度又似抱怨,嘀咕道:“你可比那裴寂相公慷慨多了,听闻他家藏一幅王羲之《官奴帖》,宝贝得很,便是请他予我们一饱眼福也不肯。” 李小六心里一动,问他:“你很想看么?” 欧阳通毫不犹豫:“王右军真迹价值连城,谁不想看一眼!自然,若能临摹是最好,不过我也不指望裴相公能大度至此。” 李小六默默记下,隔日便与褚遂良提起,睁着一双瞳眸问:“褚老师,你听过《官奴帖》么?” “王右军传世行楷,用笔含蓄,结体雅驯。”褚遂良视她,“六娘问此作何?” “没,没甚么,只是问问。”李小六摇摇头。 听起来无愧书法瑰宝,她暗下决心要花费重金一笔,从裴寂叔父手里将帖子软磨硬缠买来,拿给欧阳通临摹,满足欧阳老师幼子的心愿! 不想翌日,褚遂良携来一只长盒,示予李小六,笑意澹然:“六娘可知此物?” 李小六按捺好奇,在他眼神允许下,将长盒揭开,正中央躺着一卷书帖。 甫一眼,当即一蹦三尺高,连声惊叹:“褚老师真是神通广大!” 她不过是随口一提,无所不能的褚遂良竟然将《官奴帖》拿到了手! 李小六喜出望外,褚遂良却显得颇为淡定,道:“褚某亦属意此帖许久,索性自裴相公手中收购,正好先借予六娘临摹,年内归还褚某即可。” 李小六美滋滋道谢,待将褚庭祯邀来家玩时,又再度提起了这幅字帖。 “你哥哥出手也太阔绰了!”李小六夸奖,“裴寂叔父要价一向很高,你哥哥定是花了很多功夫,请替我转达对你哥哥的感谢。” 褚庭祯端宁一笑,微低柳眉,轻道:“六娘喜欢便好。” 褚庭祯侍女秋芜立于屏风旁,闻李小六不吝称赞,快言快语的少女抢先出声:“那可是郎君拿了三幅王献之杰作才换来的,要不然裴相公还不情愿呢。” “秋芜!”褚庭祯向侍女抛去眼色。 秋芜浑然不觉,仍陷在惋惜之中,语调叹息:“那可是郎君视若珍宝的藏品,悉数拿去换了那幅《官奴帖》,娘子不心疼,奴婢可为郎君心疼了。” 李小六立时怔立当场,张嘴言不出话。 褚老师竟然为了她的无心一语,牺牲了自己最爱的珍藏,她还蒙在鼓里,甚至乐呵呵地往人家妹妹心上扎刀! 不行,她一定要为褚老师做些甚么。 第55章 第五十五话“连上天都在帮你表白。”…… 李小六素来是行动派,心里掖着不适,翌日便跑去敲响了裴府大门。 裴寂今日休沐,正卧于榻中闭目休憩,忽闻家仆来报,公主登门拜访。 他微微讶异,却并不觉多么意外。作为李渊多年故交,他早摸清老友对这位女儿的娇养,至少未教育她做客须先下帖,以至于这般贸贸然便找上了门。 他稍一思忖,吩咐家仆:“你就与公主回禀我有事在身,处理罢便即刻来接待公主,你且唤大郎至前厅与公主叙话。” 家仆领命而去。 他将原话转告了李小六,稍顷裴律师自屏风后转出,唇梢漾笑,神态谦和,邀李小六坐下共叙寒温。 他态度友善,李小六想着朋友多不压身,于是听从了他的指挥,二人随后对坐饮茶,一面转动脑筋应付他的话题。 裴律师似乎对她颇为了解,专挑她的爱好询问,称自己对书画与马球亦有钻研,来日不知有无荣幸与公主切磋。李小六见难得有人与她志同道合,无暇追究半真半假的话语,当即爽快答复,包在她身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裴家显然对吃的不精通,拿来招待的点心齁甜,李小六仅仅咬了一口便糊嗓子,裴律师还待再来劝食,李小六连声道饱了饱了,再吃得要撑坏了。 等裴寂终于穿戴妥善,快步至前厅迎客时,不擅拒绝的李小六已被裴律师劝完一整盘甜点,望着裴寂的神情宛如窥见救星。 “裴叔父。”她将瓷盘推开,即刻起身鞠躬。 裴寂还礼,抚须展容:“公主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他与李渊年纪相近,长子的面貌继承了与他类似的隽秀,但他举止更为雍容,反映着久居相位的养尊处优。 李小六直起腰杆,也不敷衍,开门见山:“不瞒叔父,我是为您新得的三幅王献之帖子而来。” 裴寂将眼一挑:“哦?公主从何处听来裴某有小王藏帖?” 大人说话就是爱拐弯抹角不爽快。李小六暗自腹诽,面上只能乖乖答:“大家都是这么讲的,传裴叔父酷爱收集书画,这三幅王献之书帖便是您刚到手的宝贝。” 裴寂笑意加深:“公主何以执意于小王?” 一旁裴律师插言:“家中还有许多藏品,公主不妨移步阁中,除却小王,更有其父大王真迹,公主不欲一观么?” “可我只要王献之的帖。”李小六可怜巴巴地眨眸,企图软化长辈,“叔父开多少价我都愿意出,您随意言个数,只求您能卖予我。” 裴寂仍是微笑,然一双幽邃目中隐约掠过寒芒。 起初他尚且无法笃定,现今睹着李小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已是确信了她为谁而来。 几日前,那位风度清雅的青年登门谒见,愿以三幅王献之作品易一王羲之《官奴帖》,裴寂不免惊诧,王右军墨宝世人固然趋之若鹜,然以三幅王献之交换,未免得不偿失。 「倘三幅犹令相公为难,还望相公直言,晚辈定当补足。」他的执着与今日的李小六如出一辙。 裴寂暗呵一笑。 原来并非独他裴氏一家欲尚公主。无怪他旁敲侧击时李渊闪烁其词,原是爱女心*有所属。 “公主多虑了,裴某无需财帛。”他视着目不转睛凝望自己的李小六,语调令人难以琢磨,“蒙公主唤一声叔父,裴某即便白白相送亦无不可。” 闻言,李小六瞳眸顿泛惊喜,几乎竖起了身子。 “不过——”裴寂旋即话锋陡转,“裴某如若白送了公主,其他以重金求购者又得埋怨裴某区别待人。” 李小六听明白他的意思,迫切接话:“叔父想要甚么来换?” “裴某闻前朝大夫展子虔《游春图》今流落民间,不知所踪。”裴寂敛去笑容,面色凝肃,“若公主能为裴某讨来,裴某自当感激不尽,双手将献之三帖亲来奉送。”. 此番无功而返,李小六灰溜溜地回了家。 她压根不知何为展子虔,何为《游春图》,更不知何处能寻得此画。 深觉对不起褚老师,李小六这几日俱无精打采,直至李世民自河北归来,迎面便是李小六雀跃之下难掩落寞的一张脸。 “《游春图》?”听罢她诉苦,李世民拧眉,“裴玄真分明便是刁难你!小六莫理会他,哥哥去为你讨。” “哥哥莫去哇!”深知他向来说到做到,李小六急忙跨步,横身拦他面前,“字帖毕竟在裴相公手里,你把他惹恼了,他一气之下说没有该如何是好?” 李世民教她拦阻,只得停步,道:“那哥哥只能暂且派人寻觅《游春图》踪迹,若有讯息,哥哥便告知你。” “好耶!”李小六感激欢呼,张臂抱住他的腰。 这一摸,她便发觉出异样。 “哥哥——”李小六清晰地感知出腰围比临行前缩了足足一圈,脸一皱,眼眶骤红,“你瘦了。” 李世民初时以为她故弄腔调,孰知几颗眼泪生生挤了出来,于颊上骨碌翻滚,不觉心头一软,慌低首视她,抬手为她拭泪。 “你真哭了?” 李小六哀怨地盯着他。 吸一口酸鼻,她回身便走:“我再也不理你了。” “哥哥逗你玩,小六莫当真。”李世民拽住她小臂,李小六脚步滞顿,转过身板。 她仰起脑袋,目光变得郑重:“哥哥虽然在信中只字不提,但我知道哥哥这场仗打得很艰辛,日后莫要自己强忍着,难过之时舍不得告诉嫂嫂,但你可以告诉我哇。” 李世民不答,通澈眼眸缓而慢地注视着她,须臾,唇角流出一抹笑。 “孰人所言?”他将心底寂落藏去,宽大手掌抚上她发顶,“竟然谎报军情。” “辅机老师与我讲的,他才不像你死要面子,出于对你的关心,跟我说了实话。” 不想,李世民眯目困惑:“辅机?” 复问她:“你与他也通了信?” 李小六摇摇头,奇怪于李世民的不知情:“中途辅机老师回来过,他还安慰了我,哥哥不知晓么?” 李世民眼中的惊讶令数月后的李小六仍然印象深刻:“辅机回过长安?” “辅机老师未与你告假么?” 李世民深吐一息。 “他向我辞别之时,言的是舅父卧病,他身为亲甥需即日探问,我自然放他离去。” 那就可疑了。李小六捉摸不透,蹙了蹙眉:“所以辅机老师的舅舅究竟有没有生病?” 李世民摸抚下颌:“那已不是小六该深究之事了。” “那便不管了。”未听出哥哥深意,李小六有更重要的问题,她跳起眉梢,“哥哥八月半还办不办宴席?我听说世勣回来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为了这场早已许诺的宴会,她可做了许久准备! “哥哥很忙。”李世民却冷酷拒绝。 李小六耷拉下脸:“你再重复一遍。” “世上孰人最好?”李世民负手。 “哥哥!”李小六偏不让他得意,言罢,还未等他唇角翘起,立即高声念起古文,“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你过来!” 李小六偏了偏脸,吐舌跑开. 归来后不久,便至八月半。 李世民于王府设宴,天策诸将、陕东道大行台诸臣、以及一众交好的亲故挚友,皆被他一并延邀而来。 此前稍显冷清的院落霎时门庭若市,在李小六的强烈要求下,除了美食,还得娱乐以佐餐,李世民便请了一列优伶来表演参军戏。 她原先不知市井口中的参军戏是何,经这一场,发现与后世小品与相声类似,皆是一人捧哏,另一逗哏,兼具声形动作,以滑稽调笑为主,惟妙惟肖。 李小六观看半晌,待伶人退去,耳边喧嚷纷纷,各桌再度响起觥筹交错声。主人轮番与宾客换盏,声嗓铿朗,似清泉迸石不绝。 四面欢笑间,李小六悄摸伺机而动。 她摩拳擦掌,将早已准备的桌布席地铺开,上放许多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依次按排序摆开,一番动静下来,吸引了不少足步接近,一双双好奇视线齐聚。 “褚老师!”瞅见隐在人群中央的褚遂良,李小六赶紧奔至他面前,不由分说将他拉来。 褚遂良端详着那些形状各异的小玩意,价值有重有轻,轻者一支笔,而贵者,甚至有一柄玛瑙镶饰的玉冠梳,似是长孙知非特意为李小六赞助的奖品。 转首环顾,见他身旁堆了满满一叠藤圈,褚遂良疑问:“六娘又有何新奇想法?” “套圈!套到甚么,甚么就算你的。”李小六笑嘻嘻道,“褚老师可以先来试试,谁第一个套,谁赢得最佳奖品的机会便最大!” 她弯下腰,从满地物什中捡起一支点翠簪,递予他眼底:“褚老师猜猜这是谁做的?” “六娘所制?” 李小六啧一声,深为谴责:“褚老师连自己妹妹手艺也瞧不出来,这可是庭祯亲手做的奖品,就看褚老师能不能套成功了。” “我先来。”李二郎挽袖,跃跃欲试,“我来为遂良探探水之深浅。” 李二郎未及瞄准,自信抛手。 家仆提前鼓掌喝彩。 李二郎歪了。 家仆尴尬闭口,李小六大笑出声,毫不顾忌兄妹情面,幸灾乐祸:“莫丢人了,你速速走罢。” “是哥哥轻敌了,待过会儿再来。”恨不能捂住妹妹嘴巴,奈何周围人多,李二郎一气之下扬长而去。 此时李世勣自远处踱来,李小六已近两年未见他,听闻他在并州镇抚边域,使突厥不敢南下侵扰,她虽对用兵无感,但还是实打实地为他感到骄傲:“世勣屡立战功,好了不起,你的威名都要传遍了。” 李世勣面色如常,倏尔勾了勾唇。 “六娘谬赞。”他拾起一只藤圈,向李小六以眼神征求允许。 得李小六点头,他掂了掂手中藤圈分量,忖度好距离,目光如炬,忽而出手一掷。 藤圈扑棱棱滚了两记,落地正中那枚玛瑙玉冠梳。 “哇!”李小六两眼放光,迈开步小跑着将冠梳捡起,又跑回递予他,“这是世勣应得的奖品。” 她将手伸来,李世勣若有心事,一时未接过。 “莫愣怔,快拿着。”李小六催促他,“世勣可将这枚梳篦赠给心仪女子,连上天都在帮你表白,让你手气这般惊人。” 李世勣不答,原地敛袖而立,瞳目缓缓移转,安静地凝视她。 良久,他忽启唇,道:“毋须相赠。” “为何?”她不解。 “因已在那女子手中。” 人潮不远处,长孙无忌一刹变色,朝这厢望来。 第56章 第五十六话她到底对那人动过心。…… 李小六仅仅掀了掀睫羽。 但此刻的她神色上哪怕任何细微的变化,皆足以牵起他心脏的振动。李世勣屏息而无声地注视着她,等待少女的反应。 李小六转眼窥向四下,抬起脸梢,似乎将他的试探当作玩笑不以为意,又换过话题:“世勣久于并州驻守,那你觉着并州此地如何?” 她避重就轻,李世勣以为自己该当失望,可不知为何,绷紧的心弦竟平白卸一口气。 他平静回答:“世勣公务缠身少有闲暇,未能饱览并州风光,领略太行迤逦壮美。” 李小六面露遗憾:“那好可惜,你本可抽空去瞧瞧的。” “但世勣另寻了一处胜景,私以为比之太行山,更令世勣心折。”李世勣道。 “甚么?” “太原王氏所建琉璃塔。” 李小六点点头:“那座塔材质奇特,一至晴日流光溢彩,委实很罕见。” “然世勣所喜爱者,并非此塔。”他不紧不慢地伸手入袖,递她一卷书册,“乃是为了此物。” “我不爱读书。”李小六一瞥便头疼,直白推拒。 “六娘不妨打开一览。” 望他坚持,她便接过书册,捧入掌心翻页细观,那竟是一卷拓本,拓下的正是当年王氏琉璃塔建成之时,她应邀所写之铭文。 李小六蓦然怔了一顷。 半晌后,她恢复了神情,唯独打量他的目光逐渐复杂。 “世勣所言为真?”李小六半眯双眸。 李世勣那双瞳目面临万军亦从容自若,此时却窥不透少女问语的意图。 “不敢有假。”他低声道,“世勣以为,六娘应当早已知晓。” 李小六摇摇头:“我不晓得。我若晓得,便早该与你讲清楚,而不是耽误你至现在。” 他的心倏尔沉至谷底。 良久,他艰难扯出一笑,裹挟三分自嘲:“瞧来六娘果然对我无意。” “我并非对你无意,我是对嫁人无心。”李小六邀他坐下,教他婉拒,索性定住脚与他一道站立,“你还不够了解我,其实世间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子不知凡几,世勣只是未经深思熟虑,才有了喜欢我的错觉,你——” “六娘。”李世勣头一回打断她的话,李小六只得噤了声,男子深深凝视少女,“我已如六娘所言深思熟虑数年,以为远离长安便能抵消这不该有的情感,孰知即便自请远放并州,亦难抑痴心妄念,是故不得已冒犯六娘,将实言相告。六娘便当适才世勣所言皆为谵语,姑且一笑了之。” 将滞埋已久的心声倾吐,语罢,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专注聆听,顷刻弯唇,笑容诚恳而烂漫:“那我很荣幸,能拥有世勣这般优异男子的真心。” “秦王帐下俊采星驰,世勣不过平庸之材耳,谈何优异。” 李小六道:“鹤入鹤群中照例还是鹤,不会变成鸡。世勣何必谦虚,倘若连你也自卑,那我这般不学无术之人,岂不是更该自惭形秽。” 李世勣不禁展容,被她粗劣的比喻逗乐。 他笑道:“六娘向来豁达,世勣还未曾见过六娘自惭。” 李小六晃首:“世勣不知,与你们在一起时,我时常会觉自卑。” 他微愣,旋即抚慰:“六娘不应将短处与他人长处比较,须知六娘优点烁如繁星,我等亦拍马难及。” “我知道。”李小六大言不惭,把头一点,“所以我现在不自卑了,那皆过去了。” 她又仰起脸颊,炯炯盯他:“我能有幸与世勣做永生永世的好朋友么?你若为难,那便罢了。” “永生永世?” 李世勣陡然一震,下意识重复默念。 这个字眼太过陌生,片刻之后他方意识到承诺背后的意蕴——终此一生,他都不会背叛她。 他自然不可能背叛她。 “世勣答允六娘。”他接过她的目光,视线未曾偏转,“我与六娘,当为永生永世之挚友,还望六娘莫要背弃。” 他从来不是纠缠不清的性子,既然未得回应,他亦洒脱放手。忍抑越久,一朝释怀之时,除却些许寂寞,胸口忽有大片清风涌至. 李小六半塞半威胁地硬让李世勣取走玉梳篦,为增加趣味性,除了套圈,她又搬来一双靶子,约定若能射中红心者,便可随意挑选一份奖励。 “就这般容易?”尉迟敬德闻罢规则,不由伫立原地,难以置信地再三确认。 射中红心于他而言宛如唾手,看起来与白送并无差别。 李小六嘿嘿笑:“尉迟哥哥理解错了,这项规则不适用于你。” 尉迟敬德费半天功夫方弄清,原来李小六独辟蹊径,文官们方能射箭获奖,而他作为武将,则只能参与文史知识竞赛以得到奖品。对此,李小六解释为:“大家要多领域发展,才能文武兼修,全面开花!” “小六莫小瞧尉迟哥哥。”尉迟敬德好胜心起,当即索来题目,李小六便双手奉上一叠题目卡片。 题目由易而难,初始关卡连五岁发蒙孩童皆能通过,若能立即停赛,便能将前五道关卡的奖励悉数领走,可一旦尝到甜头不肯罢休,之后的关卡愈加晦涩困难,这时若有一题答不出,则连最基础的奖品也痛失。 前五道题果然答得顺畅,李小六宣布:“恭喜尉迟哥哥全对!” 尉迟敬德舒心展笑,拍拍她肩膀:“所以说莫看轻了我们武官,若不通晓些经典,又怎统领三军。” 李小六笑眯眯称是,随即问他:“那尉迟哥哥还继续么?” “继续!何以不继续!”尉迟敬德豪言壮语,“今日定将大奖收入囊中,小六可莫心疼。” “尉迟哥哥就是爽快!”李小六不怀好意地煽风点火。 这处热闹早引来众人拨聚簇拢,李世民亦饶有兴致观战,瞅至中局,起哄道:“敬德若能通关,我便将身上这件锦袍赐予你。” “秦王一言,驷马难追!”尉迟敬德愈发激动,嚷着令李小六快快奉上题目。 “这便来!” 他冥思苦想,起初尚且还能勉强答出,越往后时,那题便偏冷至极,甚至闻所未闻,任他挖空心肠思索亦无济于事。 瞟他面色涨红,李小六得意地抱着题卡,翘了翘眼角。 她对这些题目的难度信心十足,毕竟这可是她特地请了文学馆的学士大儒们,翻遍经史子集,抠满诸子百家,又转上几个弯,想着法地出的偏题怪题。 尉迟敬德能顺利通关才怪! “尉迟哥哥,时间快到了喔。”熏香渐尽,李小六善意提醒。 “罢了罢了,是我不读书无文化,自甘认输!”尉迟敬德自度蒙也难蒙出,一气之下猛跺足靴,悻悻然放弃参赛。 李世民遗憾挑眉:“瞧来这件锦袍敬德是穿不得了。”语气里藏着谑戏。 尉迟敬德虎目圆睁:“莫再挖苦,不若秦王亲来答题,试试能否通关。” 李世民侧首便去寻弓,嘴上答:“那我还是射箭罢。” “秦王怎可耍赖!”尉迟敬德哎一声,“文人射箭,武臣答题,此乃规矩。” “我乃圣上亲封尚书令,岂非文官乎?”李世民环视一眼,企图获取附和。 “秦王乃天策上将。”房玄龄笑语直言,“自然算武官。” 李世民转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微笑:“秦王既是文臣,亦属武官,是故既需射箭,亦不可不答文史。” 尉迟敬德连声抚掌:“长孙先生所言有理,这文武一项也少不得,秦王速来教我等开眼,好让敬德心服口服。” 李世民深感自个儿挖了坑自个儿跳,便是长孙无忌也将他卖了,奈何欢呼声随后四起,身边柴绍亦来催促,只得勉为其难参与答题,如履薄冰答出五道后急急忙叫停,声称知足常乐便是福,为人不可得陇望蜀,拿走安慰奖后便在尉迟敬德嘘声中匆忙退场。 李小六鄙视此等临阵脱逃的行径,蹙眉摇摇脑袋,期盼的眼神瞄向其余众人。 “姊夫来不来?” 柴绍左顾右望而言他。 “道宗阿兄呢?” 李道宗如临大敌,掩面遁走。 “侯阿兄一定行!” 侯君集疾速溜远,段志玄见势不妙,随他后脚而去。 挨个点名宣告失败,李小六不泄气,重整旗鼓后,又来招呼路过的秦琼:“叔宝哥哥来玩么?” 秦琼难得未撤退,驻足忖了忖,俄而温然一笑:“秦某不擅经义,恐白费小六心意,便不来献丑了。” “无妨无妨。”李小六摆摆手,急欲将他稳住,“叔宝哥哥就当作一次尝试,说不准会赢得大奖呢,您只需略动脑筋,绝对能赚!” 秦琼观她盛情相邀,恨不能上来生拉硬拽,当下推却不得,于是欣然颔首。 哪知李小六区别对待,为他准备的题库皆是基本难度,尉迟敬德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待秦琼不费吹灰之力通关完毕,按捺不住,便来扬声质问:“小六舞弊!为何予尉迟哥哥的皆为难题,予你叔宝哥哥的又这般简易?” 他自问平日里也没亏待李小六,得来的态度当真令人寒心! 李小六鼓鼓脸颊,摊了摊手:“我也不知哇,天生叔宝哥哥运气好,抽到的题就是简单,怎能怪我?” “小六你——” 尉迟敬德气噎,又舍不得在她面前发作,李小六嘻嘻笑,小跑至摊前捧了一堆奖品,双手环抱着递向他:“尉迟哥哥莫生气,适才我逗你玩的,这些全部送予你。” “哪用得着这般多。”他拣出一件置入算囊,其余的皆摇手塞回,“尉迟哥哥气的是小六办赛不公平公正,哪是甚么奖品,哥哥一介武夫哪里在意这些。” “尉迟哥哥才不是武夫。”李小六认真道,“尉迟哥哥能答出这么多道题,分明是大文化人!” 尉迟敬德喜上眉梢,嘴咧至耳根,秦琼不禁轻笑。 “阿盈可玩累了?”长孙知非携了一件斗篷步来,本欲为她披上两肩,察她额前细汗泛亮,牵唇道,“看来不必了。” 将斗篷收回,李小六拽住她袖:“嫂嫂也来玩!” “嫂嫂还未用哺食,便不凑热闹了,阿盈玩得高兴便好。” “那祝嫂嫂用饭愉快!” 长孙知非噙笑而去。 “六娘?”身后忽传唤声。 李小六转过脸,正遇途经此地的杜如晦。与原先不同,此刻他的身畔伴随着一位静秀女子,二人牵袂而立,是他的妻子韦氏。 她愣了愣,随即问礼:“娘子好,杜学士好。” 她认得韦娘子,曾经登门来做过客,面容温婉若春风吹拂,总是衔着一抹笑意,她很喜欢韦娘子。 李小六想,这便是郑伯母欣赏的大家闺秀,宜室宜家,从不抛头露面,性情张扬,与自己截然不同。 她默默地盯着二人,一时竟忘了搭话。 数丈外,李世民正欲张弓射靶,搭箭时无意瞥见李小六怅惘神情,手间动作稍停。 长孙无忌回身视来,倏地一怔。 一道声音骤于耳畔冷嘲:纵她不谙世事,到底对那人动过心。 韦氏笑了一笑,打破三人间的沉寂,躬身拾起一只藤圈,征求李小六允许:“不知妾可否参与游戏?” 李小六意识归笼,点头道:“可以可以,娘子请自便。” 韦氏挽袖抛掷,一刹后未中目标。 她歉然:“多年未习投壶,竟是生疏了。” “没关系,娘子即便未中,也有参与奖!”李小六眸如弯月,从兜里翻找出两只竹编人偶,递上前去。 韦氏接过,手中两个浓眉笑眼的精巧小人,仿佛一男一女,耳边李小六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情侣挂件,赠予娘子与杜学士,你们一人一个,感情定能和美长久。”. 大抵世间不如意者占十之八|九,八月半的欢愉秋风吹落丹桂,足足一月,李小六尚自沉浸于中秋的快乐之中。 这日李世民才返回家中,忽见李小六眼皮沉重,抖了抖唇,一行泪霎时淌落。 “哥哥!”李小六嗓音冒酸,“韦娘子……去世了。” 李世民低首叹息,片刻后,他悚然思及一事,面目凝肃,悠长地视向她。 第57章 第五十七话忽笼盖住少女灼热面颊。…… “你还想——”李世民不甚肯定,然又撇不下怀疑地视她。 “想甚么?”李小六未跟上他思路。 李世民唉一声,张唇不知该从何时说起,索性撩袍坐下来。 他踟蹰半晌,李小六倏然明了,霍然跳起来:“绝对不可能!” 李世民道:“何以不可能?” 李小六深吸一气,眼珠一转,问他:“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倘若你有一样心心念念之物。”李小六用力思考比喻,随后说,“一开始很想要,但过了很久,发现这样东西在别人手里,当时心里很失望,但时日一长便也看开了。现在它回来了,你还会有当初的心情么?” 李世民怔了一瞬。 李小六以为他未听懂,摇摇手:“可能是我打比方不对,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李世民却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 李世民默然良久,片刻后,他抬头盯向李小六,开了口。 “但若你真心喜爱此物,便不会改换初心。”李世民拍拍她后背,“是故你适才所讲,借口而已。” 这回轮到李小六愣滞了。 “你说得好对。”她当场反思,深觉他言之有理。 果然还是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看得就是比她一个小女孩透彻! “不过你再好好思考。”他继续摧残李小六脑瓜,“我怕你又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觉着自己被看轻了的李小六当即反斥。 李世民扶膝起身,眉尾一挑:“据哥哥对你的了解,你最擅长的便是当时信誓旦旦,事后追悔莫及。” “不许损我!”李小六张牙舞爪。 见着李世民又整顿装束,似欲出门,她不满:“你又要去哪里?” 李世民终于未忍住敲她脑瓜:“如晦丧妻,我自得亲去吊唁。” 李小六闻言,眸里的光刹那再次黯淡下去。 她垂下脑袋,闷闷道:“韦娘子好可怜,明明八月半时见她还面色红润,我还想着邀请她再来家里做客呢。” 她才把自己做的情侣挂件送出去,祝夫妻俩和美长久,哪知转眼便遭逢了这样的悲剧。李小六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万事不可追求圆满,月盈则亏,小满乃胜万全。 彼时她还不解其含义,可是如今她好像逐渐领会了。 李世民感慨:“故此世事无常,安得尽如人意,死者已矣,惟生者痛彻怀念。” 话音才落,他瞥向她:“小六还记得母亲么?” 窦氏病故时,连他也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而李小六则更小,恐怕连母亲的样貌也记不得了。 不想李小六点了点头:“记得,母亲还教我读书。”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出身高门,仪态娴雅的女子,纵然面目模糊,但她记忆中窦氏连走路皆是静悄悄的。 李世民心尖猝动:“那你还想她么?” “想。”李小六叹口气,“可我想母亲应该对我很失望。” “为何?” 李小六抱住脑袋,故作痛心疾首状:“她一定想培养一名大家闺秀出来,若她看见了我现在这副样子,恨不得要将我回炉再造才对。” 李世民洒然大笑:“那是得再造一番,你太令我头疼了。” “你再言一遍!”李小六龇牙咧嘴威胁. 阿史那云派人送帖,邀请李小六立即奔赴西市酒楼。 定是又发明了新菜式候她品鉴!她随后抛下一切功课,兴冲冲蹦上马。 “阿盈,我寻着了你要的那幅《游春图》!”李小六甫至酒楼,便见阿史那云兴奋迎上前,又一脸神秘地将她拉去后堂。 她素来稳重,今日却格外欣悦,向李小六示了示臂下携着的图卷,在少女放光的瞳眸中将这幅画端往长案上,小心翼翼展平。 “哇!” 画幅上设色丰富,远近虚实,层峦山峰与苍翠松涛间映,近处几名小人策马泛舟,尽显闲适恬淡之态。 “二娘你好棒!”李小六如获至宝,又将图卷收起,张臂搂抱住阿史那云,“我哥哥都打探不着,你也太厉害了!” 阿史那云浅淡笑了:“观阿盈为此画茶饭不思,我自然要为你效举手之劳。” “这一定不是举手之劳,肯定很费功夫。”李小六骤然严肃,敏锐视她,“多少贯?我明日便拿钱来予二娘。” 阿史那云摇首:“并非是我买来,乃家父昔时挚友营一画楼,我寄信问询,他念及旧情分文未取,赠予了我。” 提及阿史那叔父,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去岁阿史那安陆病逝,她作为独女一人操持酒楼,此外还需抚育一子,每日劳苦伤神,李小六亦常来帮她搭手。 闻她这般解释,李小六虽半信半疑,但晓得以她性情暂时也撬不出实话,更兼整个人沉浸于得画的喜悦中,心思雀跃,对着图卷爱不释手。 “六姨又来了?”阿史那云之子容儿年方三四岁,声嗓稚嫩,迈开脚步,矮墩墩的身板跑向李小六。 “容儿乖。”稚童语调软乎乎,李小六一颗心将欲融化,将他拥入怀里,蹂躏他毛茸茸的脑袋,“六姨给你带了好玩的。” 她将一只摇铃从兜里掏出,容儿欢天喜地接过,握在手心里不停把玩,咣当当晃动。 “喜不喜欢?”李小六嘻嘻逗他。 容儿猛点头,一双大眼锁着摇铃移不开:“喜欢极了。” 他扑上来抱住她:“容儿最喜欢六姨了。” “不喔。”李小六视了眼忙于拨算珠无暇他顾的阿史那云,“容儿要最喜欢母亲,第二个喜欢六姨,好不好?” “嗯。”容儿响亮应答。 这边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阿史那云亦埋头算账,店内人来人往,不断传来堂倌与酒博士的招呼声。 “阿史那二娘。”冷不丁忽有人走来垆台,叩了叩案沿。 阿史那云搁下算盘,抬头望向来人。 只一照面,她旋即讶愕,朝里间少女瞥了眼,转首回视男子,音调压抑,像惧怕里面人听见:“我下月便能搬,契约已具,白纸黑字,我不会赖账。” 男子却半眯瞳目,嗓门抬高:“做生意的得讲究信义,你若不守承诺,我可得上报官府收回你的酒楼,莫怪我事先未与你提醒。” 阿史那云连声称好,以央求的目光请他低声,窥后堂中少女仍与稚童游戏,对外界动静一无所知,嘴角牵出赔笑:“我为郎君雇车回家?” 酒博士得她示意,躬身将男子请去门外,又雇了辆马车,孰料身后蓦然响起一声“等等!” 李小六携着画幅自门里咻咻追出,站住脚,将图卷塞予男子,气喘吁吁道:“郎君,这幅画我不要了,你将契约退还我们罢。” 男子未及反应,阿史那云随即提裙追来,扯住李小六,将已被塞入男子手中的图卷抽回,向男子鞠躬:“她与你开玩笑的,这幅画我买定了。” 李小六再去拽她画:“我不要了,二娘,这画我不喜欢。” 阿史那云紧攥卷轴,抬臂隔开她动作:“你不要,我还要,又不是为你。” “你就是为了我,但我真的不要了。”李小六再扯。 二人你争我抢,场面一时混乱不堪,酒楼门前顿时吸引了一片路人驻足,指指点点着瞧光景。酒博士在旁如坐针毡,欲行劝阻又被二人无视,当下唉声叹气,满头挂汗。 “六娘?”一青袍老者途经此处,不经意瞟见李小六面孔,不禁大为惊诧,当即皱眉停步。 正在拉扯间的李小六闻听此声,倏地浑身一凛,乖乖定住,低低唤了声:“欧阳老师。” 欧阳询环望了眼,抖了抖灰白须髯:“你在做甚么?” 李小六戳戳阿史那云的手臂,诚实相告:“阿史那二娘为了我的《游春图》,拿她的酒楼去押,我说我不想要了,她还不听我的。” “是这样么?”欧阳询转视阿史那云。 “欧阳公莫听六娘一面之词。”阿史那云不卑不亢,相比李小六沉稳得多,“家父逝世,我本已无力接管一整座酒楼,早有将其转手的想法,而这幅《游春图》不过为附带价金罢了。” “二娘在骗人!”李小六眼泪汪汪,眸中氤氲水雾。 欧阳询沉思一顷,觉出其中蹊跷,问她:“你何以执着于此画?” 李小六于是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并告诉他,包括褚遂良为了她以三幅王献之真迹换取《官奴帖》,以及裴寂要求需凭《游春图》换回,如今阿史那云又为了这幅画抵押了自家酒楼。 自然,在欧阳询面前,她隐去了这一切的起源:原因是欧阳通想要临摹这幅《官奴帖》。 李小六带了哭腔:“为了我,褚老师失去了他心爱的藏品,二娘又要为我牺牲她祖传的酒楼,早知道我便不与他们说了。” 欧阳询颔首:“原是如此。” 当日,他便吩咐家仆备马,趁暮鼓前赴往裴寂的宅邸。 裴寂闻家僮来报,立时讶异不已,欧阳询素性谨慎,从不会如此冒昧来访,看来是与李小六相处久了,亦被她的坏习惯所传染。 他只得匆匆披上外袍,笑脸接待,唤人斟茶。 “不知欧阳公造访寒舍,所为何事?”欧阳询虽官品不及他,然而德高望重,外域扬名,裴寂需摆出谦敬态度。 欧阳询一口茶也未饮,开门见山:“三幅王献之,开价几何?” 裴寂立即猜出*缘由,笑道:“莫非欧阳公寻得了《游春图》?” 欧阳询面色冷然:“裴相还要刁难小辈到何时?” “不敢不敢,公平交易耳。” 欧阳询语意讥讽:“裴相端着长辈姿态,与小辈谈公平,岂非倚老卖老?” 不待裴寂回话,他又眯眼:“圣人若得知,该如何视裴相?” 裴寂闻言,不悦神色一刹收敛,观欧阳询今日能为徒弟出面打抱不平,若他未达到目的,恐怕明日便能赴李渊御前告状。 “罢了罢了,欧阳公一席话令裴某颜面扫地。”裴寂脸上挂不住,挽唇道,“是裴某做长辈的行事不当,一切依欧阳公便是。” 望着那道离去的佝偻背影,裴寂摇了摇首。 可不能得罪了那倔老头. 李小六也不知是甚么原因,一夕之间,不独那三幅王献之回来了,就连《官奴帖》也未收去,裴寂表示既然公主需要,他不介意悉数赠送,以作先前劳动公主的赔礼。 至于他所要求的那幅《游春图》,裴寂亦令人传话,无需公主找寻了。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李小六瞬间头晕目眩,宛若置身幻境。 她当即跑去褚宅,经家仆指引至书房,却只见到了独自读书的褚庭祯。 “哥哥出外办事了,通常是傍晚归家。”她问李小六,“六娘可愿等候?” 李小六便与她玩起握槊,这是一种掷骰子行棋的游戏,褚庭祯平日一人在家无人陪玩,发现个中乐趣后愈发兴致勃勃,数局过后意犹未尽,主动提出继续。 两人直玩到暮日,褚遂良回来了。 “褚老师!”李小六晃晃脸,“猜我带来了甚么?” 褚遂良解去披风递予家仆,微笑视她:“哦?” “噔噔噔!”李小六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出。 褚遂良瞳目倏颤:“小六如何得来?” 李小六得意扬眉:“秘密!”故事略长,以后再讲不迟。 褚遂良清和一笑,未再多言,李小六觉着有必要提醒他,一双眸眼盯向他:“褚老师,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你不采纳也没关系。” “还请六娘赐教。” 李小六语气诚恳:“你待人太珍重了,有时这样反而不好,会让别人接受你的好意也有心理负担,当然这只是我个人之见。” 褚遂良微愣,俄而舒然牵唇:“六娘所言皆有理,褚某当铭记在心。” 临走前,她又扭过头,眨了眨眼:“庭祯在家很寂寞,褚老师要记着多陪陪妹妹噢!”. 目下皆大欢喜,李小六与朋友们不仅甚么也未失去,还白得了一幅《官奴帖》,激动之下,她于酒楼里开了一桌,邀请阿史那云褚庭祯,以及近日来京的裴令瑜一道赴宴。 裴令瑜早年远嫁他乡,李小六难得见到她,两人拥抱寒暄罢,又介绍她与素未谋面的褚庭祯认识,一时闺友们有说不尽的话,满桌欢声笑语。 李小六一高兴,闲谈时不小心多饮了两盏新醅酒,未几便红晕上颊,若有醉态。 “阿盈不可再饮了。”阿史那云见事不谐,抢走她手中酒杯,唤来堂倌,“你去秦王府中请人来接。” 本欲让她今晚就此与自己睡一块,然转念一思,夜不归宿恐令李小六家长担忧,不如派人来接回去。 李小六见酒杯被夺,眼前一片朦胧,遂也懒作坚持,头枕桌案,一股脑趴着睡去。 阿史那云伫立酒楼门前,等候秦王府来人,忽而视线中长孙无忌一袭绯袍踱来,忙上前迎接:“先生来得正好,阿盈醉了,劳烦先生将阿盈带回王府中。” 长孙无忌随她上楼,走进小阁,桌旁围坐三名少女,其中两位视见他,随即起身行礼。 长孙无忌回礼,一眼便见趴睡桌沿的李小六。 “辛苦先生照顾阿盈,我等先回去了。”阿史那云淡笑,三人一并告辞。 阁中霎时只余他与半梦半醒间的少女,他望门扉掩闭,旋身视她。 少女因酒醉意识全无,瞳眸半阖,睫羽随呼吸颤动,口中还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她的脸颊白里透红,仿佛一颗鲜嫩荔枝,肌肤间细小的绒毛在烛照下泛出荧光。 他再也难以忍抑,伸出手掌,微微试探一刻,忽笼盖住少女灼热面颊。 楼梯口骤传一阵急促足步,随即李世民推门而入。 第58章 第五十八话“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我惟此一个亲妹。” 李二郎放缓声调,唇齿启阖,清晰迸出字眼。 长孙无忌回身,平静地视着他。 李二郎眼神幽深,凝锁住他的镇定面容,慢慢踱步,临近他的身前。 倏尔,忽地以迅雷之势,击了他腹部一拳。 长孙无忌猝不及防,腹部旋即火辣辣疼痛,却一声未吭,望着他收手甩掌,竟扬起一道轻笑:“气可消了?” “何时起的心思?”李二郎冷冷盯他。 “大业十二年。”他并不掩饰。 李二郎面色骤变:“那是你初回见她。” 复剜他一眼:“她一直将你视作兄长。” “我并非她兄长。” “那是你自己认为。”李二郎忿然,“我的妹妹单纯得像一面纸,倘若她知道自小视若兄长的辅机哥哥早有了别样心思,她该如何作想?” “你不能代替她作想。” 李二郎话音讽嘲:“我当初便不该请你做她老师,原是我将引狼入室。” 长孙无忌蓦地沉下眉梢:“为何你能容许杜克明,却容不得我?” “她拿你当哥哥!”李二郎咄咄反问,“她唤杜克明哥哥么?我李二郎不反对她寻觅终身归宿,唯独无法容忍欺瞒,这么多年你一直藏匿心思,偏不肯透露半句实言,我怎知你还有何不轨意图。” 长孙无忌不怒而笑:“是我原意藏匿么?你身为亲兄,竟不知她内心想法?” “本王是不知,莫非你长孙辅机倒比本王清楚?”连本王也用上了,这回是真动恼了。 他视了眼尚自意识模糊,不知外界发生何事的李惜愿:“秦王可知在下何以隐瞒至今?” 李世民冷哼,提气倾吐怒意:“是本王看错了你,将你引为知己,殊不知你实则是个毫无担当的怯懦之辈,岂能及得上杜克明半分。” “在下无担当?”长孙无忌抬头,与他一双锐利瞳目紧紧对视,忽笑一声,“在下亦看错了秦王,原来秦王误认在下至此,那在下还有何辞可对。” “那你告诉本王为何隐瞒?” “她既无意婚嫁,在下愿静等她回应。” 李世民深吐一息,抱臂冷笑:“你已二十有五。” “在下宁可终身不娶。” “我李家欠不得你长孙家这许多。” “在下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李世民深长咀嚼这四字,末了呵出一个笑,“看来本王那拳还是轻了。” “秦王若有气,在下随时奉陪。”长孙无忌坦然立身。 李世民睨他:“权且寄着。” 他别开脸梢,加重音调:“你若敢有一分一毫对不起我妹妹,本王要定了你的脑袋。” 长孙无忌牵唇:“那杜克明?” 李世民走近长桌,就着李惜愿饮过的茶杯润了润嗓,搁下茶具,没好气道:“我一视同仁,我妹妹心属于孰人是她自由,我不会拦挡。” 意为他也不会偏帮其中一方。 长孙无忌明了,随后听李世民声音:“她醉成这般,骑不得马,你可带了马车?” “未曾。” “我亦未顾得上。”李世民指抵颊骨,“我们谁背她回去?” “我来罢。” 李世民跨步上前,将他推开:“还是我来。” “秦王歇着罢。” “罢了,你来便你来,我盯着你。”李世民蹙眉,退让一步。 长孙无忌将不省人事的李惜愿扶起,曲下腰,李世民抱起少女,安置于他宽阔后脊,一面连声提醒“背稳了”,一面将李惜愿双臂环住男子脖颈。 “我公厅尚有余事未结。”李世民注视二人背影,“人定时分前务必把我妹安然无恙送回王府,否则……” 长孙无忌未回首,应道:“甘受军法处置。” 夜色弥深,他背着少女往前行去,长街灯烛微如星斗,将将照明前方路途。 寒月泻玉,已是季秋。 肩上趴着的少女倏忽发出声响,像是难得醒来,迷迷糊糊唤了声不知甚么名字。 长孙无忌凝神聆听,却闻她不清不楚地喊了声“哥哥”。 自小便是李二郎背她行夜路,她下意识地将此刻背她的男子当成了哥哥。 长孙无忌温缓道:“我不是哥哥。” 哦,不是哥哥。 那是—— “小杜先生。” 背过她的人除了李二郎,还有杜如晦。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容易才回趟家的李渊带着幼小的女儿去山间打猎,李惜愿难得有阿耶陪,兴奋得四处张望,骑着小马紧随爹爹身后满山跑。 彼时精力充沛的李渊挽弓射中一头鹿,谁知那雄鹿受了惊,顿时撒开蹄子跑得飞快,李渊一时兴起,竟忘了旁边还跟着个小女儿,一夹马腹,跟着雄鹿的足迹奔去。 李惜愿当时还未学多久,骑术尚且不精,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前头的李渊与随从飞驰电掣而去,落下自己一个人在后面追,怎么赶也赶不上。 她只能按照小时老师教过的话等候在原地,以为李渊很快便会回来找到自己,没想到天暗得那般快,一眨眼便阴云压山,疾风卷过劲草,如群狼凄厉呼啸,李小六骇得瑟瑟发抖,鼻尖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 她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以为新的爸爸又和以前那个一样都不要她了,她又一次成了没人要的小孩,绝望像一头巨兽,吞没了小女孩的心。 直到一盏橘黄色的灯光掠过眼前,一张清隽面孔俯了下来。 李小六揉揉哭得发肿的目,看见了小杜先生。他素来一尘不染的衣袍上此刻沾满草芥,竟然显出几分狼狈。 「你阿耶寻不见你,快要急坏了。」杜如晦释了口气,漾出微笑,「他请我们来找阿盈,幸好我找到了。」 她的心瞬间回到了胸腔,刹那破涕为笑,咧开嘴巴:「我还以为阿耶不要我了。」 杜如晦伸出手,抚摸她一头蓬草般的乱发,早上出门前窦氏亲自为她梳了个兔耳发髻,刚才被她情急之下揉得乱七八糟。 「怎么会不要我们阿盈呢,大家都喜爱阿盈。」他笑得温煦,「你的阿耶母亲皆在寻你,我们许多人也在找阿盈,现下他们该等急了,我背阿盈回去罢。」 「嗯,谢谢小杜先生。」女孩幸福地贴着他的后背,把脸伏在他肩上,「小杜先生最好了。」 …… “小杜先生最好了。”少女趴在男子的肩头,喃喃自语。 长孙无忌足下顿滞。 万籁俱寂,他听见了自己的心坠入谷底的声音。 良久,他扯唇,嗓音干涩:“辅机老师……不好么?” 她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辅机老师也很好。” 随即她又作补充:“大家都很好。” 他不知该为之苦笑还是庆幸,稍顷,耳畔继续传来絮絮声:“大家都对我太好了,我好幸运,谢谢你们。” “何以见得?” 李惜愿醉意醺醺,声嗓卡在喉咙里,长孙无忌辨认她的字句,听出她的发音。 “能够遇见你们,我好开心。”一连串话一股脑从她嘴里吐出,“小时候都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他们都说我没有大人接放学,一定是被爸爸妈妈抛弃了,我好孤独好孤独,可是都没有人来关心我,在意我难不难过。后来我有了阿耶母亲,哥哥嫂嫂,还有最好最好的你们,我想一定是上天听到了我的愿望,让你们陪在我的身边,所以你们一个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不会离开你。”长孙无忌一字一句地回应她,“此生此世。” “……你是谁?”她竟然问他。 “我是阿盈的辅机哥哥。” “辅机哥哥?”李惜愿迷惑了,忽而不安分地扭动身子,“我累了,你先放我下来。” “我得将你送回家。”长孙无忌耐心宽慰。 “我不管,你放我下来。”少女当街闹起脾气。 他奈何她不得,只得弯下腰,将李惜愿小心放下。 双足才落地,她一屁股便要满地坐,长孙无忌慌忙抱她寻了块大石,李惜愿于是稳稳当当坐在石头墩上。 她醉得东倒西歪,长孙无忌将她上身扶住,方勉强控制她不会摔落。 李惜愿倏然定定地盯住他。 “你是……辅机哥哥?”她似乎不确信。 长孙无忌颔首:“是。” 她疑惑:“可是你不是不想做我的哥哥么?” 她摇摇脑袋:“不行,我不能喊你辅机哥哥,你会生气的。” “阿盈不若唤我辅机。” “那更不行了!”李惜愿双颊绯红,犹然严肃,“辅机老师就是辅机老师,和小杜先生一样,你们都是不可亵渎的存在,怎可直呼其名?” “为何不可亵渎?” “因为你们都是遥不可及的人。” “但我正在你的眼前。” 李惜愿闻言,忽然抬起手,掌心触碰着他的侧脸,一寸寸地往上轻抚,仿佛确认着眼前人是否真真切切地存在。 他的呼吸一刹静止。 只因她倏而攥住了他的手腕。 少女摸到了他的脉搏,鼓鼓有力的跳动几欲挣破,她似曾相识这幕场景。 半晌后她松开了他的手:“是辅机老师没错。” 他失笑,按下一瞬间的黯然:“当然不会有错。” 腕间仍留有她的体温,长孙无忌须臾想道,反正她明日也记不得了。 反正她记不得今夜的所有。 “阿盈有心仪之人么?”他凝视着她的面容,沉而缓地问她。 少女猛摇头:“没有,我不心仪任何人。” 没有便好。 虽未得到答案,他反而松了口气,持续试探:“那阿盈有喜欢的人么?” 李惜愿嘻嘻笑道:“我喜欢所有对我好的人。” “那你喜欢杜克明么?”他尚抱有最后一分微小的期冀,这般问她。 李惜愿沉默了。 伴随她的无声,他清晰地听见那颗已然坠入谷底的心悄然碎裂。 他一生的骄傲与自尊,此时教她的犹豫毁灭得荡然无存。 “小杜先生太可怜了。”原来她的缄默是在悲伤,“他的妻子去世了,他一定痛不欲生,我只为小杜先生感到难过。” 李惜愿最后摇摇头:“我不喜欢他了。” “那阿盈也莫再喜欢别人。”他半蹲在道旁,与坐在石上的少女视线齐平,放低了声音。 “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第59章 第五十九话“阿盈莫去!” 欧阳询走入家中书房,桌前坐着一道专心运笔的小身影,始终埋着脑袋,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欧阳通在太学里勤勉用功,预备过些时日入仕,李渊已为老友之子许下门荫,待他学有所成,便能靠着父亲的光耀获得秘书郎的职位。 纵然是再清高的名士,面对这类优厚待遇也不会舍得拒绝,欧阳询为此颇感激李渊的恩泽,他是老来得子,自己已年近古稀,而欧阳通乳臭未干,深知难以陪伴儿子多久时日,他对欧阳通每一次细微的进步皆看在眼里,同时也鼓励儿子多多充实文化,让自身的才学与品德对得起未来的光明道路。 见儿子在刻苦学习,欧阳询不便打扰,刚欲回身掩门,不料还是惊到了欧阳通。 “阿耶?” 欧阳询站住脚,清了清嗓:“你在做甚?” 欧阳通声音爽亮,快乐若小孩:“阿耶,我在习字。” “习字为何能这般高兴?” 欧阳通嘴一咧,扬了扬手中宣纸:“阿耶猜我练的哪幅帖?” 欧阳询视他欢脱模样:“甚么?” “是书圣的《官奴帖》!” 欧阳询倏然一震,快步上前:“你何来的《官奴帖》?” 不对,阿耶的反应好奇怪。欧阳通挠挠后脑:“这是六娘予我的,上回我说羡慕裴相家的这幅帖,六娘记住了我的话,好不容易才为我拿来,阿耶要瞧瞧么?” “她是为了你?”欧阳询忆及面红耳赤的少女如何为他讲述来龙去脉,彼时他还以为是少女心心念念此帖,不忍她为此惦记,怜悯之下,不善言辞的老人少有地亲自登上权贵朱门,经一番口舌交涉,终于为她讨来。 原来这一切的起因,皆不过是为欧阳通无心一语。 “对啊,六娘待我就像待亲弟弟一般。”欧阳通心生感念,望着欧阳询日趋衰老的面孔,眼珠转了转,“因为阿耶待她像女儿,所以她帮我,其实也是为了阿耶。” 欧阳询挽一抹苦笑:“六娘自有她的阿耶,你莫妄语。” 但他扪心自度,或许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李惜愿视为亲女,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教她写了一手足以跻身碑林的好书法,告诉她为人需正直诚信的道理。 且他坦然承认,终究是他一个老人更依赖少女的陪伴,若无李小六在身旁,他的一生将自出生起,至离开的那一刻,俱昏暗不见日光。 可她终究有自己的父亲。 她并不像自己需要她一般需要他这个老师。 老者这般想着,日影偏移,携一寸落寞爬上他早已历经风霜的眼角. 李惜愿脑际浑浑噩噩,对身外周遭响动一概不知,只记得自己昏沉中被灌了碗汤水,酸辣刺鼻,激得她咳嗽不止。 “我不喝药。”她摇晃脑袋,十分抗拒。 “这是醒酒汤。”是男子的低声。 “醒酒汤我也不喝。”李惜愿咕哝。委实难以下咽。 “听话。” “不听。”她使劲往旁边转脸,“太难喝了。” 旋即下颌教人擒住,黑乎乎的碗沿不由分说贴近唇边:“喝汤还是喝药,你必须选一样。” “唔。”李惜愿放弃了抵抗,乖乖选了汤,轱辘辘喝下。 俄而男子似问旁人:“王妃何在?” “王妃在宫中。”有人回答。 “秦王也未归来么?” “秦王亦被圣人夜召入宫。” 忽地,李惜愿感觉到那双喂她喝汤的手顿一凛。 她听见男子沉问:“可有何缘故?” 被问之人仿佛憋着一口怨气,一五一十道来:“圣人宠妃张婕妤为其父向圣人索要山东数十顷良田,然那田地早被秦王赐予淮安王,须知淮安王平王世充,取窦建德皆有大功,而张婕妤的父亲寸功未立,竟然也腆颜要那良田,张婕妤却怀恨在心,于圣人面前恶言构陷秦王,说甚么……” “我知晓了。”长孙无忌抬手止停,他已猜到发生了何事。 无外乎李渊闻言勃然,召李二郎入宫劈脸痛斥。李二郎自然无话以对,除了喏喏认错,也不会多言半字忤逆父亲。 观漆碗见了底,他取帕为李惜愿拭了拭嘴巴,将再次昏睡过去的少女扶入铺盖中,掖好褥角,起身吩咐侍女:“公主醉了,你们务必多加看守。” 侍女应声,他复望一眼舒舒服服埋在榻中的李惜愿,少女呼吸酣畅,似乎沉入香甜梦乡,他牵了牵唇,旋身离去。 孰料衣袍骤被人一拽,硬生生令他滞了步。 他倏尔回头,李惜愿从被窝里伸出手,指尖紧紧牵住他的袍角,嗓音含糊:“不要走。” 他一笑,忖她定是将自己当作了李二郎,在梦中发出挽留。 长孙无忌俯下身,轻声道:“我不走。” “哥哥抱抱。” 他一怔,瑗儿疾步踱来,屈膝行一礼,露出歉笑:“郎君回去罢,这里有奴婢照顾公主,莫误了郎君的正事。” 他掀袍坐入榻旁,凝视李惜愿再次呼呼熟睡的脸孔,婉拒侍女的请求:“我在此看着她便好。” “郎君欲留此一夜么?” 他一瞬微愕,将侍女的诧异误认为不合礼法的质疑,竟生出些许慌促:“我不放心她。” 瑗儿脸上掠过讶然,喉咙动了动,将满心困惑咽下。 “郎君不睡么?”她换了问法。 长孙无忌摇头:“心绪繁复,闭目亦无法安寝。” 瑗儿忍了忍,才没将“为何心绪繁复”这句话脱口而出。 如今视这光景,无论是何原因,似乎也并不重要了。 …… 男子一夜未眠,直至一缕天光破窗而入,他方惊觉,此时已是清晨了。 李惜愿却睡到日上三竿方睁眼,头脑钝沉,她伸个懒腰,下意识地出声唤李二郎。 “……哥哥?” 未得回音,她皱了皱眉,朝榻边转头张望。 见空荡荡无一人,李惜愿眯着眼摸摸脑袋,好奇怪,那昨夜谁背她回的家?谁给她喂的醒酒汤? 似乎她还抓住了李二郎的衣袂,不肯放他离开。 “哥哥?”她又喊了一回。 瑗儿端着铜盆进门,闻言瞠目:“秦王昨夜便出城了。” 观李惜愿蒙在鼓里,瑗儿为她答疑,自然,省去了李二郎遭李渊捋袖怒斥那一段:“刘黑闼勾结突厥卷土重来,昨晚秦王为抢夺先机,已率轻骑趁夜出发,因见公主熟睡,奴婢遂未打扰公主。” 李惜愿不由面露惊恐:“那是谁在我屋里?” 瑗儿扫了眼慌忙低头检视衣物的李小六,疑惑道:“公主不知?” 李惜愿摇摇头,拉下脸:“莫要卖关子。” 瑗儿这才告诉她:“是长孙先生送公主回来,公主扯住他不放人走,先生无法,只得留下来守了公主一夜。” “那我有没有说梦话?”李惜愿一拍脑瓜,后知后觉,险些一跃而起。 昨夜她好像迷迷糊糊倒豆子一般说了很多话,也不知其中有无甚么别人不该听的。 瑗儿无视她的恐慌,神情意味深长:“公主自己讲出的话,奴婢又怎知,惟长孙先生听得一清二楚。” “你莫再说了!”李惜愿恨不得跳起来掐住她脖子,“醉鬼的话不作数!” 大不了日后她再伺机接近辅机老师,从他口中试着套出话来。 她相信,经过自己的软磨硬泡,辅机老师再如何固若金汤守口如瓶,就算是块大冰山,也一定会被她李小六撬开嘴巴! 她信心满满,脑子里盘算计划,忽听前院一行人急切簇来,随即一阵焦躁问声:“王妃在么?” 李惜愿竖起耳朵。 须臾是长孙知非惯常冷静的语调:“发生何事了?” 为首之人似因慌促,声音含混,接连道了一串,李惜愿未能听清。 周遭寂静一刻。 长孙知非仿佛刻意压低声嗓,回答了那一行人甚么,嘀嘀咕咕,李惜愿照样听不分明,只依稀有两个词语飘进耳里。 ——“克明”,“伤重”。 她刹那明白了,是杜如晦受了重伤! “阿盈!” “公主!” “阿盈莫去!” 李惜愿登时从凳上蹦了起来,不顾身后此起彼伏的呼唤,迈开腿脚,提着气朝宅门外跑去. 长兴坊旁茶楼,凭二层小阁临窗望去,底下人烟熙攘,车马如龙。 “圣人何尝是为那良田归了淮安王动怒,只是借机敲打秦王罢了。”深紫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与房玄龄相对而坐,忧色蔓延,“彦博闻近侍言,圣人指斥长安之外皆听秦王教令,却不听他谕命,这岂不明晃晃怪责秦王功高盖主,不独威胁了太子,连圣人亦为此不安。” 男人名唤温大雅,与其弟温彦博俱受李渊倚重,位列中枢。近年察李渊父子关系疏远,温大雅更是不避嫌疑,明面为李世民提供支持。 今日三人小聚,因杜如晦不便饮酒,遂寻了此茶楼,密谈应对之策。 房玄龄道:“圣人既有心偏袒太子,不久定将助东宫打压秦王,我等身为秦王左右,不可坐以待毙。” 杜如晦叹息:“只恐形势不容乐观。” “何意?” “圣人命太子征讨刘黑闼余部,正是欲令其建功之意。太子军功弗如秦王多矣,于军中威望亦难与秦王相比,然此次太子东征,若能扫清敌寇,将大大加固太子于河北之根基,于秦王着实不利。”杜如晦道。 “那我等如何应对?” “秦王保有洛阳,毋论前方如何动荡,终有一线生机。” 杜如晦虽意在宽慰,但在场三人皆心知肚明,破局之法除却那条再无退路的绝径,其余皆为苟延残喘而已。 气氛沉闷,座中人自也无心饮茶,桌上青瓷盏将近一口未动,杯中茶水逐渐冷却成冰。 温大雅先告辞,其余二人起身相送,末了,房玄龄伫立茶楼门前,目视正唤茶博士牵马的杜如晦,勉强牵出笑容:“当年袁天罡先生为我二人观面,谓皆宰辅之相,克明莫非忘了?” 杜如晦转过身,回了一个淡笑:“我向不信天命之说,事在人为。” “正是事在人为,秦王方有机遇。” 杜如晦呵唇,与房玄龄别过,茶博士曲身送客,道声客官慢行,他随即撩袍上马,沿街回府。 长兴坊位居长安外城朱雀大街东南,筑有不少贵戚宅邸,来往多有朱紫之客,时而传来主人家小僮的点头哈腰声。 杜如晦身边随从未带,独自一人穿行道旁,白日事务萦怀于心难以散去,他凝神思索之际,未注意到旁边渐拥来一阵汹汹脚步。 蓦地,一股猛力拽住他衣带,来势凶狠,杜如晦猝不及防,旋即教人拖下马,跌踉落地。 他尚未反应,便有一群人蜂涌上来,伸腿动脚,争先踩踏地上那袭素白襦衫。 “大胆!过我国丈府门前竟敢不下马!” “这便是那所谓名儒的杜学士?” “呸,国丈面前他算个甚么东西,竟也耀武扬威,不将国丈放在眼里,该!” “给我往死里打!” 粗鲁斥骂铺天盖地将男子淹没,白袍上瞬间溅满脚印与泥泞,他试图勉力站起,可身体里某一处倏而传来钻心疼痛,叫他难以动弹。 “不好,咱们把他打晕过去了。”一胆怯者惊叫道。 “圣人怪罪该如何是好?”又有人恐怕引火烧身,忧惧问道。 “怕甚么,捅破天我们也有国丈撑腰,此乃国丈的授意,再说是这人无礼在先,倚仗权势,过国丈门前不下马,岂有此理!”另一人满不在乎,恨恨转身。 其余人等见状,忙紧随其后,飞也似地四散逃开。 …… 李惜愿心事重重踱进文学馆,不料今日官员休沐,馆内除了一些小吏仆役,此外无人值守,她平白扑了个空。 她不禁失望离去,身后顿响一道唤声:“六娘?” 她回过首,视李世勣迅速自内堂走来,观她面色不霁,问道:“可是有何要紧事?” 李惜愿立时松口气:“还好有你在!” “我本是来寻玄龄先生,既然他不在,幸好还有你留下了,可以请你随我走一趟么?”她一双眼盯着他。 “愿效微薄之力。”李世勣毫不犹豫,“六娘需往何处?” “杜如晦家。”少女回答。 他不免惊讶:“为何?” “他被尹德妃父亲门下的家仆打成了重伤,在家休养,我得去瞧瞧他。”李惜愿话音沾上顾忌,窥着李世勣,“但我不方便单身往他家中,我得寻个人一块去。” 李世勣蹙弯眉梢:“尹德妃父亲怎敢嚣张至此?” 李惜愿深吸一息,一路上憋至顶峰的愤怒此时略微平缓:“他们还不是讨厌我哥哥,连带着害了小杜先生!哥哥不在,我必须得为他要个公道!” 李世勣刚欲劝她莫要冲动,转念一忖,眼下并非提及这些的时候,当即唤仆役备马,与李惜愿走出馆阁。 两人行至东北隅宜仁坊杜宅,附近平康坊的琵琶筝音此时分毫拨不动李惜愿心弦,与李世勣下了马,向杜宅门前阍者通报来意。 阍者闻听来者乃公主与国公,慌忙伸手请入,指引他们穿过厅房,绕经抄手游廊,迈进卧室。 清苦药气顷刻袭来,一人步出房门,迎面与二人遇上,李惜愿认出他是久随杜如晦身边的掌事,随即附上前,掌事见是她,忙停步立住脚。 她小声低问:“杜先生怎么样?” 掌事抱憾:“郎君被打折了一根手指,其余医官言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此刻郎君正醒着,二位可进去了。” 李世勣听得说大致无碍,颔首道:“那便好。” 李惜愿却红了目眶,嗓音哽咽:“小杜先生一定痛极了。” 她抹拭眼角悄然入屋,榻上人着一身雪白寝衣,眉目沉静,正倚床单手阅书,小桌上搁一只尚冒热气的药碗。 “小杜先生。” 他蓦然闻一轻唤。 他抬眼视去,望见李惜愿站在床前,身后男子与掌事转身出屋,阖上了房门。 他似乎并*不诧异她的到来,弯起唇角,将书卷放于一旁,直起身躯。 “阿盈?” 第60章 第六十话“你得承认,你还是没有坚定…… “……对不起。” 李惜愿两片唇一掀一阖,嗫嚅半日,却只冒出这三字。 杜如晦轻轻笑了:“何出此话?” “……都是为了哥哥,你才会受伤。”李惜愿鼻子蓦酸,低下头,“如果因为不是我们,他们就不会伤害你。” “莫这样想。”反倒是他来宽慰她,缓声道,“是我途经尹国丈门前而未下马,是故受此教训,与秦王无关。” “这话你信么?”李惜愿忽地问。 语气略微尖锐,杜如晦仍然微笑。 “你用不着哄我。” “我从不哄你。” 李惜愿将“我会为你讨公道”这句咽回喉咙,思了思,抬起头直视他的瞳目。 “自小到大你哄我的还少么?” 那双澈净的瞳目倏尔失了神。 他怔了一顷,道:“你在责怪我。” 他了然少女之意。 “我没有责怪你。”李惜愿说,“我要是想怪你,便不会等到现在。” “反正……”她狠下心,目光陡然透露某种决意,“你得承认,你还是没有坚定地选择我。” 闻言,他一刹那笑了声,笑容不同于之前的温和,竟含了几分自嘲:“原来公主是这般认为。” “不是么?”李惜愿不满他的语气,提声步步紧逼,“你当初为何就不愿等等我?不过数月而已,你就那般等不及?你还说多么多么喜欢我,一副非我不娶的口气,其实都是骗人的。” 话音如冷刃贴紧肌肤,一寸寸逼近他的心,他百口莫辩,欲辩难言,只能强装冷静地视着她慢慢靠近床沿,发出不甘控诉。 他分明只需告诉她实情,少女便能原谅,可他动了动唇,片刻之后,还是一语不发。 不,不能告诉她。 李惜愿望他不吭声,心头愈发委屈,她知晓自己近乎无理取闹,可到底还是他先舍弃了她,李小六又一次成了可有可无的小孩。 “你为何不讲话?”李惜愿最害怕别人的冷漠,可此时杜如晦便这般平静无言地倚着榻沿,双眸凝视着她。 良久,他方出声,说:“我向你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李惜愿眼眶通红,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索性倾吐而出,“你根本不知晓我曾经为你做了甚么。” “我去求了阿耶,我说我愿意的,求他为我召郑伯母谈话,让她再为你求娶一次,我说这回我一定会答应的。” 「阿盈可想清楚了?」李渊趺坐椅中,怜惜地注视满怀期待的少女,「你未来的婆母高傲苛刻,与你性情决然不合,恐你与她将有龃龉,阿耶宁可养你一世,亦不愿自己的女儿有哪怕分毫的不乐。」 「我愿意的阿耶,小杜先生一定会待我很好,有他护着我,郑伯母不会责怪我太活泼的。」彼时的李惜愿信誓旦旦作出保证。 她吸了吸鼻,讲半句噎一声:“可是我没想到你马上就订了婚……我还以为你……你会等我,连我哥哥都知道我最容易后悔,为何……为何你不知道,还让我蒙在鼓里,原来我才是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人。” 「阿耶,你替我请过郑伯母了么?」 「阿盈。」李渊目光复杂,蕴着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奈,「待杜克明洛阳归来,让他来寻你。」 当时李惜愿以为那是郑氏将决定权交予了儿子,殊不知是李渊不忍告知她真相,刻意隐瞒于她,对女孩脆弱的自尊进行了善意的保护。 “你怎么可以骗我……”忆及这里,李惜愿再也顾不得矜持,憋不住掉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她埋着脑袋,肩膀因抽泣而一耸一耸,他的心亦随之作颤。 杜如晦明了,少女并非为两人之间的错过而悲伤,那更像是失望,失望于她还是可有可无,还是没能被人珍重于心。 那是她过去梦寐以求之物,可就连杜如晦也未能给予。 “不过我也不怪你,我不会舍得怪朋友的。”片刻之后,李惜愿深作呼吸,努力于他面前恢复神情。 杜如晦抬起手,似乎想去擦拭她未干的眼泪,李惜愿发觉了他的意图,迅速扭开面庞,几滴温热的泪于是溅落他的手背。 可他并未收回,任凭温热渗入肌肤,俄而张开五指,一枚小印躺在他的掌心。 李惜愿本不想接,但他殷殷目光视来,她便犹豫着伸出手,将这枚玉石印章捏在指尖。 底端以篆体刻了字,她辨认出来,那是“狸奴居士”四个字样。 她瞥了瞥他。 “玄龄告诉我你无意嫁娶,欲以狸奴居士为号,从此寄情书画,惬意度日。”瞳眸温和地注视着面露惊讶的少女,挽唇作笑,“我便为你刻了此印。” 李惜愿垂下了头,视线流转间,无意窥见他露在寝衣外的伤痕。 她用力斟酌形容词:“小杜先生还是……那么好。” 杜如晦意识到她脸上一瞬掠过的黯然从何而来,笑容微滞,沉默着将衣襟拢合。 他再次将唇弯起,笑着视她:“阿盈终于肯唤我小杜先生,瞧来是宽谅了我。” 李惜愿缄声,须臾,她猛然抬头,炯炯对视:“再如何我们也是朋友,我怎会……狠心和你绝交。” 语音刚落,她转身推门跑出,不待他回应便悄无声息丢了影踪,动作快得似一阵风。 然而杜如晦面色骤变,因为他听出了李惜愿未完的那半句话。 ——她怎会不为他报复回来。 “阿盈!”他掀被下榻,欲起身追上少女,奈何足腕处忽而冒出啮骨疼痛,令他惟能目睹少女远去,却无力叫住她的脚步. 长安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孩童沿街欢腾追逐,士庶熙熙攘攘,皆为这第一场瑞雪喜上眉梢,道旁坊墙垂落下粉雕玉砌的柳枝,四处笑语不绝。 今日本是休沐,然长孙无忌心思难静,照常前来雍州府署办公。 闻外界喧嚣,他从卷牍中抽身,迈步踱出大门,悄缓徘徊于檐底。 目光透过天外,凝望白雪纷扬飘落,日光将雪地照得晶莹,长孙无忌撩袍扶膝蹲下,伸手出袖,指腹拾起将将坠落的一片雪花,未及眨目,转瞬即逝。 那雪花化作冰水数滴淌落,倏地令他一凛。 他猝然思及昨晚少女伏在他的背上,于耳畔喃喃吐出的醉话。 「小时候无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只能听着他们在边上做游戏,一个人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冬天的时候流浪猫很可怜,我在雪地上用树枝搭木屋,想让它们有个家,但我搭了好几年也没有一只猫愿意进来,我想应该是我搭得太简陋了,它们都不知道这是我为它们准备的家,可我的手都冻坏了,一到冬天手上全是冻疮。」 「你看……连猫都不理我……它们知道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照顾好它们。」 他想,雪地里的冬日那般冷,少女孤身一人,又是如何度过。 他攥起一团雪,任凭凉意化开,钻入袖中四散蔓延,刺骨的寒冷旋而渗透神经,原来这便是她的孤独。 “郎君,天冷需添衣,莫着了凉。”管事捧着大氅疾步趋来,观他衣衫单薄,殷切劝道。 长孙无忌仿佛失魂落魄,对老者的出现浑然未觉。 少女的灵魂该是若深冬般冷寂,而他惟能以身躯领会那孤寒,试着感受她不为人知的落寞。 他缓缓闭目,漫天落雪遮过他的眉骨,浸没他的感官,直至两声叫唤不约而同传来—— “县公,秦王教令!” “辅机老师!” 两声皆焦灼不安,语气同样急切,迫开他的眼目。 …… 马蹄顿止,一人滚鞍落地,匆匆上前,作揖行礼:“秦王请县公速去前线。” 李惜愿才来到府衙门前,便多了个拦路虎与她抢人,不满地鼓起脸颊。 长孙无忌却先视向她:“阿盈有何事?” 军机在前,李惜愿也不好多言,只简略道:“我来向辅机老师借些人手。” “需要甚么人?” “借些衙……”李惜愿深知这要求颇为特殊,挠挠脑瓜,立刻改口,“我能不能先和辅机老师吃个饭,你吃饱了再上路也不迟。” “我请你。” 李惜愿摇摇头:“不用不用,是我有事相求,得我请你。” 因时间紧迫,李惜愿寻了家坐落府衙旁的食店,迅速点了几道招牌,并让酒博士催庖厨加快上菜,酒博士会意而去。 两人相对而坐后,昨晚的尴尬卷土重来。 李惜愿小心翼翼瞄他脸色,沉思半晌,终于按捺不住,试探问他:“我没对辅机老师说甚么罢?” “说了。” 她悚然一惊:“我说了甚么不该说的?” 长孙无忌看她一眼。 他浮出淡笑:“你猜猜。” 可恶,她就知道一定是难以启齿,导致辅机老师都不好意思开口! “只要没跟你说我小时候的糗事就好。”李惜愿自我安慰。 “你将之唤作糗事么?” 她原以为过于小声他未听清,不想他沉寂一刻,忽然抬目。 坏了,一定是一个没注意,把过往如倒豆子般全讲给他听了,她不由嘀咕。 不过她揣测他应该对自己的悲惨经历不感兴趣,没人会愿意听别人诉苦,大概也没记住。 李惜愿摸摸发顶,咧笑圆话:“辅机老师不用在意,我喝多了,讲的话都不真实,你信了就输了。” 长孙无忌将她看着,一晌后仍未出声,李惜愿眨眨眼:“辅机老师为何这般瞧我?” “无甚。”他避开视线,回至正题,“你来寻我借何人?” 李惜愿见他主动提起,便也不卖关子,单刀直入:“我想向辅机老师借一些衙役和书吏。” “要多少?” 他竟然未问为甚么,李惜愿心里一阵感动,想了会儿:“十个。不对,三十个,多多益善,我怕那人家仆来闹事。” 话音一出,她顿时意识到会引发歧义,立即解释:“我是秉公执法,你不知道,小杜先生被尹妃父亲的家仆无理打伤,还毫无悔改之意,我必须得为小杜先生伸张正义。” 长孙无忌再度静默。 “你是为了杜克明。” 过去良久,他蓦然道。 “辅机老师不愿意借?”问他语调冷肃,似不情愿,李小六耷拉下脸,早知如此,她便不来了。 “借。”长孙无忌起身,“我将雍州官印予你,一应人等听你调遣。” 李小六望他拂袖远去,不顾身后酒博士已端上餐盘,忙招手唤住他:“辅机老师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留下一道声音:“秦王既有教令,我当即刻前往。”. “如何,六娘借到了么?”视李惜愿远远走来,李世勣上前问询。 见她点头,李世勣道:“我带了人,我随六娘同去将尹阿鼠执往雍州官署。” 李惜愿观他果带了一列卫卒,转眼盯向他,摇摇首:“世勣莫随我去了,我一人便好。” 李世勣笑了一笑:“六娘信不过我?” 李惜愿眉眼倏然凝重,道:“倘若阿耶怪罪,我尚且无事,却会连累了你。你大好前程,不可受阻。” “但六娘需要我。”李世勣笑道,“大好前程于我不过浮云耳。”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话“我亦是。” 一行人甫临近门前,蹲候家奴如临大敌,呼一声簇拥围拢,持棍拦阻去路,为首男子当即圆睁怒眼,一张面孔凶神恶煞:“何人擅闯国丈宅邸?” 望见李惜愿,男子上下打量,抱臂眯目:“怎还有一女子?莫非也来为那杜如晦打抱不平?” “大胆!”李世勣掀袍上前,将她遮入身后,“公主在此,孰敢无礼?” 家奴观二人穿戴不凡,心中先起惧意,本皆外强中干之辈,闻言声嗓不由悄低,眼珠轱辘一转,赔笑道:“我等皆奉国丈之命行事,国丈亦是得了圣人之意,杜学士挨打,实与我等毫无干系。” 李惜愿不理会他,径直与李世勣穿过前厅,步向后院。 “尹阿鼠何在?”李世勣喝问那追上前来的家奴。 起初支支吾吾,许是被气势所威慑,家奴喏喏指向一处厢房:“家主在饮酒。” 尹阿鼠自女儿得幸于李渊,从此飞黄腾达,跋扈之名便闻于坊间。终日只是酣饮作乐,横行乡里而无人敢言。 他醉眼惺忪,晃着金樽侧卧榻中,忽闻屋门猛地顶开,一家奴跌跌撞撞闯入,在他勃然作色的眼神下惊慌叫喊:“家主……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男一女,似乎是为了杜……” “怕甚么?”尹阿鼠不悦竖眉,未及训斥这冒失的家奴,便见他口中的一男一女迎面踏入。 二人俱是面若冰霜,气氛僵沉,尹阿鼠却睁着一双眼来回扫视,支起上身,张嘴便斥:“你们好大的胆,可知这是谁的府邸?” “尹国丈。”男人道。 尹阿鼠两唇颤了颤,神态凶悍:“既知我是国丈,还敢冒犯?” “还望尹国丈自缚见官。”李世勣挑眉,藏过一抹笑,“莫非,需我请你?” 瞥了眼面前这位陌生的年轻男人,尹阿鼠心里掂量他官职,忖度着定是不大,顿时搁下心,一张脸毫无惧色,冷哼一声:“便是圣人,也需卖我三分薄面,你奉了谁的命敢拿我?” 那家奴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不敢吭气,间歇犹豫着抬起头,插了一句低语提醒:“家主,这两位是……公主与……莱国公。” 话音刚落,尹阿鼠的面色显然一变。 “公主国公不知,给那杜如晦教训乃是圣人与太子之意,我不过是依言办事。”晓得不能硬碰硬,尹阿鼠气势稍弱,搬来李渊与李建成作挡箭牌。 李惜愿蹙眉:“一派胡言。” “公主冤枉!”尹阿鼠两目猩红,“是那杜如晦过门不下马,无礼在前,岂能责我!” 李世勣视也不视他,眼风转向身旁衙役,喝道:“拿下!” “李世勣!你以何罪名拿我?”尹阿鼠厉声高叫。 “本官奉了雍州牧之令而来,恐国丈不通文墨,不识律法,本官特来告知国丈,按唐律,无故殴他人者,须笞五十。”李世勣微哂,“国丈,请罢。” 一听要动真格,这五十大板打下去非死即重伤,尹阿鼠怒不可遏,劈头斥道:“你敢!我乃德妃亲父,当朝国戚,谁敢动我!” 李惜愿与李世勣对视一眼。 他旋即扬手,候立门外的卫卒迅疾一拥而上,不待尹阿鼠急唤家奴抵抗,转瞬间,便已被全副武装的精壮卫士挟按于地。 尹阿鼠双臂被擒,拼命挣扎无果,昂起头怒骂:“莫得意,我立刻禀告圣人太子,敢以私刑拿我,看你们有何下场!” 李惜愿踱近两步,盯向他涨红的面孔:“国丈大可马上告诉阿耶与长兄,我就待在家里等着下场,静候国丈佳音。” 长在秦王府这么多年,李惜愿早听惯了李二郎与臣僚们的官话腔调,且一学便上手,把口吻模仿了个十成十。 效果立竿见影,尹阿鼠果然被她气得憋不出话,你你我我了半日,最后一咬牙,以眼神示意家奴速去报信. “你说甚么?”闻听下人通禀,李建成大惊,“尹国丈被李世勣执去了雍州官衙?” 尹阿鼠家奴不住流涕,李建成不由皱了皱眉。 李世勣素性深沉,最为明哲保身,今日竟掺和进这桩他人避之不及的事中,委实令他讶异不已。 家奴义愤填膺,跪地泣道:“请太子为我家老爷做主!那莱国公不过一介外人,竟敢无所忌惮欺辱国丈,定是借了秦王的势,不将尹妃与太子您放在眼里!” 李建成看他一眼,那家仆倏尔止了嗓。 “还有何人?”他又问。 家奴眉目沾上顾忌,似乎欲言又止,李建成忍不住呵斥,他方答:“还有……有六公主。” “六娘?”李建成不禁直起身。 “……公主带着莱国公直闯府中,还能令那雍州长史听命于她,公堂之上审问家主,又笞了家主五十大板,家主眼下命在垂危,望殿下为我家主伸冤!”家奴一时激愤,张口向太子哭诉,“公主还撂下话,她就等着殿下上门,恭候殿下光临,让我们随意告状便是。” “你莫听她。”李建成轻笑一声,抬手止他言语,“你在御前也莫告她的状,她哪来的权。” 他微微倾身,放低声调:“你得告秦王与长孙无忌,他们方是主使,你记住了。” 闻他近乎明示的暗示,家仆立时心领神会,眼目精光一射,当即叩首拜谢:“多谢殿下指点!奴这便动身!” 李建成观望他惶急远去的背影,伸手抚了抚下颌. “今日小六需感谢先生,若无先生主持公道,那尹阿鼠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李惜愿弯腰道谢,郑重行了一礼, 年逾四旬的雍州长史慌忙回揖:“公主莫如此,在下不过秉公执法,安能劳动公主大礼。” 李惜愿摇摇头:“先生太谦虚了,换个人就不一定能做到,但先生却敢于不畏强权,我很佩服您。” 长史宽厚一笑:“不敢不敢。” 察天色趋暮,李惜愿再次躬身与他道别,长史亦出于礼节,一路将她送至坊门之外,方折返回身。 “天色晚了,世勣也回去罢。”她坐于马鞍,摇手与李世勣作别,“来日我请你用饭。” “六娘呢?”李世勣视她。 李惜愿笑了笑:“我也回家去了。” “我送你。” 李惜愿摆手:“不用不用,我有侍女与仆役陪同,一路很安全,不用辛苦你。” 她连声推拒,一副独立自主的架势,李世勣不好再坚持,当下作揖告辞:“那世勣就此与六娘再会,来日再行叨扰。” 李惜愿点头,望他身影消失于小巷深处,待再无踪迹,随即挽住缰绳,一转马头,扬鞭向太极宫方向疾驰。 此时长安城闭门鼓不满三百下,宫中尚未夜禁,卫士瞅她面容亦未拦阻,李惜愿一口气驰至殿门前,纵身下马。 侍者拉过辔头,将白马牵向一旁,李惜愿随即提裙跑上踏跺,冲入殿中。 远远便传出女子声泪俱下的泣涕,哀号不止,间杂几道尖锐控告。 “求陛下为妾身父亲做主!” “陛下明鉴,秦王目无尊长,指使僚属欺侮国丈,国丈方才反击,哪知无端遭此飞来横祸,眼下筋骨俱散,医者亦束手无策!” 闻言,那女声愈发高亢:“秦王定是不满妾身称赞太子仁厚,是故怀恨在心,只是妾身父亲何其无辜,平白受害,若父亲出事,那妾身也无颜苟活于世了!” 语未竟,李惜愿蓦然出现于殿内。 正中端坐李渊,身旁尹氏拉着他袍角哭哭啼啼,再往侧首,李建成与一干东宫臣子按次序两旁分立。 “阿耶!” 忽然,李惜愿膝跪于地,伏身再拜,口齿清晰响亮:“请阿耶治女儿之罪。” “阿盈?”李渊诧惑起身。 李惜愿不紧不慢,以大殿诸人皆能听清的嗓音接着道:“这一切与秦王无关,皆是女儿一人自作主张,请阿耶莫要迁怒任何人。” 得一旁李建成眼色示意,家奴狠下心,立即大叫:“陛下莫被公主隐瞒过去,想公主空身一人,如何能调遣得动卫军?驱使得了偌大一座雍州官衙?背后定有秦王教唆,长孙县公莱国公皆为帮凶,岂是公主一人之力?” 他又哼一声:“只怕其中亦少不了杜学士衔恨指使。” “你住嘴!”李惜愿瞪他一眼,家仆顷刻结舌。 她又转向捋须沉吟不语的李渊,重重道,“阿耶,莫听下人胡话,是杜学士无辜挨打重伤,女儿不忍凶手逍遥法外,私自将尹阿鼠拘捕至衙,与秦王长孙县公与莱国公俱毫无干系。阿耶英明,定能明辨是非,知晓孰对孰错,不会让杜学士含冤受屈。” 殿内气息急停了一霎。 一侍者垂头匆匆走入,向李渊禀告:“报圣人,莱国公求见。” 又来一个。 李渊颔首,俄而李世勣踱步入殿,俯身拜礼。 于在场诸位之中,男人的音调显得尤为冷静,他直视君王双目,一字一句:“禀陛下,此事与公主无关,皆是微臣私带卫卒,私遣长史,得罪了国丈,还请陛下治罪。” “你别胡说!”李惜愿急了,又望向李渊,“阿耶,都是我一人的主张,是我逼迫了李懋功,阿耶莫听信他的话。” 忽地,尹妃攀住李渊腰带,哀哀戚戚哭喊:“陛下——天下岂有小辈殴打外祖的道理!妾身着实不知,这大唐还有无天理了!” “谁是我外祖!”李惜愿高声,“你也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只有窦后与万妃,我岂会是你的女儿。” “陛下您听,在您面前公主便忤逆于您,背地里还不知如何。” “够了!” 李渊扶额,只觉头痛欲裂,却已将一切心知肚明。 他本是被尹氏与家奴你一言我一语搅得动摇,然而李惜愿一入场,待将经过禀明,他终于洞悉了前因后果。 那家奴一力将起源推往李二郎身上,李渊何尝不知此乃敲打次子及其左右的绝佳机会,可李小六又使劲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他自然不可能责罚爱女。 再者他清楚杜如晦实受冤屈,对女儿的疼惜盖过了借题发挥的念头,一时李渊只想息事宁人,将双方安抚毕便罢休。 但尹氏又在旁不依不饶,李渊深作叹息,只得望向女儿:“与你尹姨妃道个歉,你姨妃宽宏大量定不会责你,日后莫再擅作主张,有事先回报阿耶便是。” 全是他们的错,还想让她道歉! 李惜愿闷了一口气,扭过脑袋:“不可能。” “陛下——” 尹氏掩面又泣,蓦地,久立李建成身后的魏征忽快步走离殿侧,向中间踱去。 “陛下,公主乃是按唐律定罪,并无过错。”他缓声启奏,“执法过程虽有不当,然律法昭彰,国丈虽贵,亦不可免于刑罚,公主无需致歉。” 小魏先生真好!李小六感激地投去目光。 有直臣出言,尹氏再心有不甘,亦只得暂时将一腔怨气憋回腹里,恨恨收回目光,拂袖告退。 经过李小六身边时,沉浸于大功告成喜悦中的少女未能发觉,那冷不丁掷来的一道阴鸷眼神。 …… “我让你回家,你为何不听?”甫出殿门,李惜愿便气鼓鼓盯着男人。 李世勣淡淡牵唇:“六娘换匹毛色暗些的马,我便不会站于此处。” “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她扬起脸,不无自豪,“我不会换的。” “那位手下败将?” 李惜愿挠挠脑瓜:“也不能这么讲,他毕竟还送了我一匹好马,不可贬低他。” 李世勣忽一笑。 “我并非贬低。”他翻身上马,声音消逝于暮夜,“我亦是。” 第62章 第六十二话“辅机欲夜叩宫门?”…… 月旦日,文学馆照例忙碌不暇。 李小六兴冲冲跑进厅内时,褚遂良正伏案端详字帖,朔风扑入窗扉,哗哗卷起页角。 这些都是各地所献号称王羲之亲笔的“真迹”,李世民酷爱书圣,便有天下吏民投其所好,陆续寄来千百卷传说王羲之流落民间的帖子,一时真假难分,李世民颇感头疼,于是请褚遂良为其辨认。 他自幼临摹,早将书圣用笔烂熟于心,只需览上片刻,即能识出真伪。 李小六一声不吭望着,探出脑袋观摩半日,瞅那一幅幅瞧着都相差无几的字帖须臾便被他分为两叠,终于忍不住,张嘴便夸:“褚老师也太厉害了!” 褚遂良展容:“不过手熟尔,六娘若潜心此道,定能凌驾褚某之上。” 又在劝学,李惜愿吐吐舌,好累,她不想动脑。 “你可瞧见过我的印章?”她想起这趟所来目的,踮脚四处搜寻,却发现毫无踪影,摸摸脑瓜,“奇怪,我明明放在书架上的。” “哪枚印章?”褚遂良问。 “就是那个刻着狸奴居士的小印哇。” “那枚小印不是在秦王的书房案前么?奴婢适才收拾时看见了。”经瑗儿路过提醒,李惜愿方醍醐灌顶,咧唇抱歉一笑,随即拔足一溜烟跑去书房。 瑗儿瞥褚遂良伫立原地,笑道:“郎君莫见怪,那枚印章是杜学士亲手为公主所刻,公主几乎日日都用,不见了那小印便魂不守舍。” 褚遂良微怔一顷。 李惜愿再度攥着印章跑回,瑗儿眨了眨眸,打趣道:“杜学士送礼还是这般合乎公主心意,莫非杜学士还想着……” 李惜愿倏尔站住脚打断:“他早就不喜欢我了。” 她垂眼盯向掌间小印:“他送我这个,是在祝我得偿所愿。” “甚么愿望?” “嘻嘻,不告诉你。”李惜愿眯起眼,竖起一根指头慢悠悠摇晃,作为对她之前卖关子的报复。 瑗儿按捺不住扒近来问,她故意扭过脸,转向褚遂良,咧齿露出一张笑脸:“褚老师,我能为你画画么?” 他似从沉思中抽出心绪,回过神来,道:“为何想到为褚某作画?” “褚老师忘了?”竟然有人做好事还忘记,李惜愿点拨,“那三幅字?” 他仿佛终于忆及,牵了牵唇:“举手之劳。六娘不必记挂心上。” “不行,这违背了我的人生信条。”她总能冒出他闻所未闻的词汇,不过时日一长,他已经学会了自动转译。 褚遂良明白,将他人给予的善意念念于怀是李小六秉承至今的原则,让她忘记恐怕比读书还难。 他不禁微笑,任由她一手搬画具,另一手提板凳,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坐定后埋头甩动笔杆,时不时抬起脸梢,打量一眼他的隽秀面容。 她唰唰画得迅速,俄而吹口气,搁下笔,扬起手中宣纸:“好啦!” 褚遂良起身去视,李惜愿仰面窥他神情,见那脸色是一贯的平静,固然未皱眉头,但也未浮笑容。 “褚老师?”她心里打鼓,看来他是不满意,悻悻然收起画纸,“那我给你重画。” 知他向来挑剔,不喜欢之物绝不会违心说喜欢,她又新换了页,这回愈发上了心,勾线也比以前更细致。 “褚老师再看看。” “……” 他还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见识到完美主义者对人的摧残,李惜愿小小吐槽了下,依然不肯泄气,深吸一息:“你再予我一次机会,这一回,我一定要为你作一幅最无懈可击的画像!” 深刻意识到前两次着实马失前蹄,这回万不能再出错,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搬凳靠前两步,一双瞳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屏息凝神,试图捕捉所有微小细节。 她心无旁骛,脑际唯余将他画好的念头,待最后一笔落下,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双手将宣纸递予他,翘首以盼他的回应。 “多谢六娘。”谢天谢地,褚遂良的神色终于松动了,自她手中将画纸接过,李惜愿顿时如释重负。 她自学画以来,未尝遭遇过三易画稿的惨痛,不过这也教育了她,即便是好意赠画,也不可粗糙对待。 她拾印呵气,想往题跋上盖,可他忽而作止:“不必盖章了,就这般便好。” 李惜愿只得罢手。 褚遂良酝酿措辞,欲启唇邀她用饭,话音未出,忽然,一侍者自文学馆侧门跑来,气喘吁吁,经仆役指引来寻她。 “公主,公主——” 褚遂良旋即咽回邀请,李惜愿认出来人正是李渊身边的近宦。 “公主,陛下深夜高热不退,染恙在榻。”近宦急匆匆拭汗,“请公主速随奴婢往太极宫探视。” 完了,阿耶该不会是被自己气坏了! 李惜愿顿而惊恐,立时向他鞠一躬告辞,褚遂良颔首回礼,静静视那道背影小跑离开。 稍顷,男子望向案角那两张废稿,伸手将之珍重叠起,收入袖中. 李渊身子骨一向硬朗,李惜愿本以为只是小疾,不料这回高热来势汹汹,李渊至今躺卧榻中,阖目不醒,任凭寝殿围拥一簇人众,亦不闻不问。 李惜愿愧疚不已,垂下脸深为自责,太医令以为她是为阿耶担忧,不由发话宽解:“公主莫虑,病情虽一时凶猛,然陛下脾肺强健,心脉无损,应无大碍。” 她点点头,又转眼环顾周遭,侍者们端药捧壶,殿内外鱼贯穿梭,而她似乎除了干愣观望,并无可以插手的地方。 早知当初该翻翻李世赠的那本《脉经》,如今也能派得上用场了。 她正为自己的无能而丧气,一宫女倏靠近她,深行一礼,唇畔挂上和善笑意:“公主如若无事,万妃请公主来随奴婢前去抄写经文,为陛下祈福。万妃言,公主书法精妙,所抄经文定能事半功倍。” 李渊素来笃信此道,李惜愿想着这或许是唯一能为阿耶帮上的忙,当即愉快应声,迈开脚步,跟随那宫女身后而去。 皇城偌大,她七拐八绕越过殿宇楼阁,不知走了多少弯,至一僻静偏殿,宫女曲身请入:“公主,便是此处。” 瞥出少女疑惑目眸,宫娥笑道:“抄经需一间*安宁处所,万妃特令奴婢挑选此屋舍,便于公主静心。” 李惜愿抬脚跨入屋门,此间已废弃多年,空旷无人,陈设惟一张小桌,一把月牙凳,案上一沓纸,以及笔墨若干。 宫女瞟她坐入凳中,瞳珠一转,放轻手脚,悄悄后退至屋门外。 “公主,万妃娘子吩咐,经文需连抄两百卷方显诚意,明日一早,奴婢便来为公主开门。” 李惜愿未察觉出异样,一面低头翻看需抄经文,一面问她:“那何时能来送饭?” 宫女笑音不改:“至晡时,奴婢自会来为公主送饭食,公主安心抄经便好。” 门扉骤掩,屋内除了少女,此外空空荡荡,李惜愿就着灯烛,提笔舐墨,坐直身板,开始工工整整抄写。 她暗下决心,今次一定不能辜负母亲期望,自己也要为阿耶的病情效一份力! 她一旦写字,便能迅速进入旁若无人状态,忘记时辰更移,满心惟有眼前尺牍。 此处偏僻,她亦听不见更漏,当下奋笔疾书了不知多久,待小腹发出咕咕直叫,她方发觉,此刻应当早过晡时了。 说好的来送饭,李惜愿愈思愈觉不对,那宫女怎还不来? 她饿得提不起笔,从凳上虚乏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预备出门寻饭吃。 既然无人关心,便只能自己觅食,她伸手去推门,可那木板竟像生了根,怎么用力也移不动。 好奇怪。她又试着用身子去顶,可无论门扉被撞得阵阵抖颤,也透不开分毫缝隙。 倏地,李惜愿瞳孔蓦然放大,脑海霎空,无尽绝望随即翻涌而来。 门被人自外锁住了。 “来人哇!” “有人么?” “快来个人哇!” 她拼命拍门,盼望有人恰巧路过,又恰巧听见,可任她高声喊叫半日,亦无一声应答。 李惜愿饿得发昏,眼冒金星,只得走回去,蹲下身翻箱倒柜,寻找还有甚么足以充饥的食物,忽地,四下陡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原是案上蜡烛燃尽了,也无人来添。 ……她又被抛弃了。 李惜愿意识到这一事实,全身恍如栽入冰窟,刺骨的寒冷侵刺她的肌肤,她的心仿佛猛然从高处坠落,随即掉进沉不见底的深渊。 没有人会过问她,也没有人会知道她被困在这里。 她又一次,被动地与世间隔绝。 可她饿得连流泪的力气也竭尽了,冷不丁眼前一黑,四肢发软,身子往地上跌去. “哥哥今日怎回来晚了。”褚遂良直至暮鼓响后方下值,褚庭祯接过披风,叠放平整,又抬首问询。 “公务繁多,便晚了两刻。”褚遂良道。 “□□后可遣人归府通报一声,妹妹也好为哥哥提前准备热食,免得再吃冷炙,对身体也无益处。” 褚遂良微颔,忽听外头传来焦切女声,似与家仆交涉:“我寻你家郎君有急事。” 他听出那是白日里侍女瑗儿的嗓音,心底顿袭一股不祥预感,立刻疾步踱出。 “郎君!”瑗儿惊慌唤他,满面仓皇,“公主,公主不见了!” 瑗儿只知他是最后一位见过少女之人,是故发觉少女凭空消失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来寻他。 褚遂良惊问:“公主入宫后,便再未归来么?” 瑗儿咽泪点头。 “可去过宫中找寻?” 瑗儿神色凄惶:“夜深宫门已下钥,奴婢冲不得宫禁,王妃也忧心如焚。” 褚遂良抚颌,自古君王宫门森严,除却军国大事则决然不得夜闯,事后追究起来,便是皇亲贵戚亦难逃一死。 倏忽他思及一人:“寻过太子殿下不曾?” 李建成虽与李世民不睦,但毕竟是李小六的长兄。 然而瑗儿摇头:“殿下带兵出征了。” 褚遂良闻言,随即温声安抚侍女:“你先随我赴雍州官邸。” 知晓这是最后的办法,暗暗祈祷尚有官员留下,瑗儿抹泪跟去,不多时与他至了官衙。 果然,此时暮夜已深,灯烛俱歇,薄雪覆遮屋檐,归巢的倦鸟皆无声息。 除了三五名当值的差役,官府空无一人。 眼见最后一分希望也被泯灭,瑗儿放声大哭。 “郎君,我家公主怕黑……她最害怕一个人……”忠心的侍女嚎啕泣泪,陡觉肩膀教褚遂良一拍。 公厅大门骤然洞开,随后踏出一人,刹那止住瑗儿泣声。 长孙无忌伫立阶上,蹙眉呵斥:“哭甚么。” 瑗儿却像一瞬间看见救星,扑上前去:“长孙先生,我家公主不见了!” 长孙无忌视清是她,疾步下阶,旋问来龙去脉,瑗儿攥手强迫自己冷静,完完整整为他转述:“陛下急病,将公主召入宫中,可寻常此刻早该回来了,奴婢担心公主遇到不测,求先生将公主带回家,奴婢感激先生大恩!” 语未竟,远处倏响马蹄,直奔府衙而来,须臾,那人急停,跃下马鞍,匆促道:“王妃已探明消息,公主是被自称万妃侍女的宫女请去抄经,自此不知所踪,可是目下夜里宫门封锁,陛下病重不醒,王妃亦无计可施。” 瑗儿冷汗直出,张口呜咽:“长孙先生,快救救公主……若是纯粹抄经,怎会至今不归!外人皆不知公主有饥厥之症,饿久了会晕过去,倘无人管,奴婢恐怕要出大事!” “我即刻启程。” 话音未落,长孙无忌披上外袍,大跨步向外行去。 “辅机欲夜叩宫门?”褚遂良视他唤掌事备马,惊诧上前。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他言简意赅。 褚遂良明白,眼前男子此一去,却是甘冒性命之险。 “那褚某与辅机一道去。”褚遂良分毫未有犹豫,转首示意仆役。 “不必了。” 长孙无忌抬手止他动作,斗篷随风飘曳,他扬鞭纵马,疾驰于暮色之中。 天外月影明胧,北风啸卷,初冬露水深重,沿道旁枝梢簌簌淌落,沾湿了夜行者的衣袍。 第63章 第六十三话“辅机老师吃我的剩饭?”…… “如何了,寻到阿盈了么?” 但见宫女内侍无一例外默然摇头,万氏两行清泪忽地淌坠。 “这平白无故的,怎会在宫城里消失了呢!”万氏坐立难安,慌匆道,“快,多唤几个人去寻,愣着作甚!” 一行人领命,拔足猛奔,这时殿外忽然跑来一内监,喘吁吁跨入屋中。 “娘子,娘子——”内监满头大汗,“长孙县公请娘子往太极宫一叙。” 万氏大惊失色:“他如何入得这宫禁?” 内侍摇首称不知。 事不宜迟,她不便细问,旋即起身出屋,于夜色中焦急而去。 所居寝殿距离李渊太极宫不远,她不用乘辇,加快步伐,约过半刻,万氏于巍峨殿宇的踏跺前眺见了人群中的男子。 他越过人潮迈步踱来,深作一揖,万氏站定,当先低声问他:“长孙先生可知夜叩宫门是何后果?” 诚然为李小六安危挂心,她亦不希望男子涉险。 遑论一旦治罪,台官纷然弹劾,整座天策府,雍州牧公衙,乃至陕东道大行台皆难辞其咎。但万氏清楚,连她一深闺妇人也洞察的利害关系,眼前这位男子不会未有知悉。 长孙无忌却从容行礼。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不得不冒死叩开宫禁,望陛下与贵妃恕臣之罪。” 万氏视着他,倏尔长释一息。 “是何军情?”她问。 “臣接密奏,探知北方突厥十八部颉利可汗登位,亲率草原二十万兵马攻破代州,进击渭州,此刻于长安不到七百里,望万妃转告陛下,速调精兵早作迎战。” “陛下有疾,一应大事由太子代行。”万氏道。 “殿下已出长安。” “秦王何在?” “大王正于赶赴途中。” “速速以状纸发往各宰辅与兵部,召相公们连夜政事堂商议。” 长孙无忌应诺,却并未动身,一双瞳目注视她。 万氏会其意,料定他早已告知妥当,瞥眼四下,道:“先生请随我来偏殿。” 待至殿中,侍女将窗扉门扇紧掩,燃起两根灯烛,万氏立刻覆上愁容,切急道:“我已派人寻过皇城御园上下,可阿盈仍不见影踪,先生可有消息?” 长孙无忌问:“万妃确信已将全禁城里里外外搜寻过了么?” 万氏摇头:“我已加派人手去寻,奈何这成百上千楼台殿阁,明日之内如何能一一搜遍?” “臣有一言,或许不必悉数搜寻。” 万氏忙问:“先生之意是——” 长孙无忌倾身:“请娘子速召尹德妃详询,臣以为,满宫无人有胆量敢害公主,与公主不和者,惟德妃而已。” 她如梦初醒,联想至李小六之前与尹德妃诸多矛盾,有些是为了友人,另有些却是为了她这个母亲。 万氏扭紧掌心绢帕,一颗泪滴落,立唤心腹侍女以李渊之名召来尹氏,随即眉梢直竖:“尹氏安敢如此恣意!待陛下苏醒,我必如实回报,今次陛下断然不会轻饶了她。” 长孙无忌道:“是故臣斗胆揣测,此事恐少不了齐王之力。” “齐王?”万氏讶愕。 望她困惑,长孙无忌为万氏冷静作析:“若无齐王推波助澜,德妃不敢伤损公主。臣断言,齐王事先有所允诺,届时德妃定将一切推往齐王,且陛下怜惜爱子,德妃料得自己足以全身而退,方狠手对公主不利。” 稍顷,尹氏赶至,未料迎头万氏沉面步来,脸色肃峻,劈脸将她怒斥:“我女儿何在?” 为母则刚,平日人淡如水,温婉似菊的女子,今朝为了女儿,一声厉喝将尹氏唬得骇然一震。 尹氏骤打寒噤,片刻后勉力镇定,抬眼视她:“贵妃在说甚么?公主的去向妾怎知晓?” 万氏怒不可遏:“公主若出事,你尹家满门坐罪,一个也逃不脱,你敢担得起么?” “贵妃莫诬告妾,妾此来是为觐见陛下。”尹氏犹然冷硬,“贵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来人!”万氏气得发抖,环顾内侍。 她张口怒瞋尹氏:“待下了刑部,堂官面前你便也这般供述!” 闻听她以刑狱威胁,尹氏一刹慌神,立时争辩:“与妾有何干系?皆是齐王一人谋划,贵妃何不拿这话去恐吓齐王?” 果如长孙无忌预料,万氏依照他事先嘱咐,放缓了声嗓,步步诱引:“你说甚么?怎会与你无干?” 尹氏气势稍弱,避开她紧盯的视线:“贵妃明鉴,妾偶然听得齐王密谋,因恐惧齐王威慑,不敢报知而已。” “齐王为何加害亲妹?” “贵妃误会了,齐王并未加害。”尹氏辩驳,“不过是请公主抄经,将她饿个一天一夜而已,齐王亦仅仅不忿于兄妹之间嫌隙,又非甚么大事,贵妃何必小题大做。” 她语气轻描淡写,浑然不以为意。 “饿上一天一夜?” 万氏勃然大怒,目眶通红:“你可知我的女儿素患饥厥!她会死的!” “你是不知,齐王又岂能不知?”她连连逼问,“她只是个甚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你们如此待她,可还有一分一毫的良心!” “娘子,娘子!” “娘子莫气坏身子!” 侍女见她将欲冲上前,慌忙蜂拥拦阻,一番安抚后,万氏方缓和些许,捂着胸口,直指瞠目结舌的尹氏:“公主在哪儿?你如实告诉我,我赦你的罪。” 尹氏看她欲为女儿拼命的神态,过往娴静此刻竟荡然无存,惧得魂也掉了三分,提着喉咙,支支吾吾:“……妾亦不知。” 蓦地,手指伸向一旁同样心惊肉跳的宫女:“她知。” “速带我去。”万氏大喝。 宫女战战兢兢出列,软着腿脚,躬腰为她指引。 * 昏黑沉寂的暗室,李小六孤零零地趴在地上,意识浑噩,脑际飘浮半空,一时竟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老师,你能不能别叫我爷爷?」女孩小心翼翼地盯着面前的中年女子,胆怯地问她,「打电话给我妈妈好不好?我妈妈会来的。」 中年女子不由叹气:「好。你妈妈电话多少?」 女孩眼里泛光,抱过手机,按动了默念无数次的号码。 「喂?」长久的拨号声过后,疑惑的女声终于自那端传来。 这是三年来,女孩第一次听见妈妈的声音。尽管只有一个问字,已足够令她欣喜。 她忍住“妈妈是我”的下意识回答,听见老师说:「是李盈同学的家长么?她的成绩最近下降得很厉害,请家长这两天有空来学校,我想与你为了这孩子的学习谈一谈,别耽误了一个好苗子。」 对面倏然静默,女孩才唤醒不久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可甚至就连静默也未持续,女声简洁而短促:「她爷爷带着她,不用来问我,她跟我没有关系。」 随即利落地挂了电话。 老师怜悯地望向呆立原地的女孩,摇了摇头。 她跟我没有关系。 女孩蹲在地上,脑海里重复回响这句话,她讨厌自己的好记性,让她甚至能记住每个字的语气,让她幼小的心被切割得七零八落,让她夜深失眠时都在回想那通本不该拨打的电话。 女孩为了能再见一次妈妈,故意把成绩考得很差,以为她能出于最后的关心,打也好骂也罢,总能再看一眼妈妈。 原来她和她的妈妈没有关系。 少女半梦半醒之间,模糊了现实与过往的边境,闭眼,是女子漠然的声调,再睁眼,又是黑洞洞万籁俱寂的长夜。 她绝望得直打颤,可心底仿佛有一道声音絮絮碎语,不停提醒着她。 要坚强。 不能哭。 从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么多失眠的夜晚,那么多无人倾诉的话语,皆是她孤独一人熬过。 “阿盈,阿盈!” “阿盈能听见么?听见便回母亲一句话!” “母亲求你了,阿盈快回母亲!” 忽尔,一连串急迫的女声陡响。 是和梦里的冷漠截然不同的语调。 李小六试图回应,眼皮使劲抬起,半晌又闭拢。 “贵妃恕罪!奴婢……奴婢实不知锁钥在何处。” “请借娘子侍卫佩刀一用。”男声道,“还请暂且退后。” 话音刚落,俄而一道金属撞鸣的铿然巨响,须臾,一束光倏忽透入,钻进她半阖的瞳眸中央。 教光一照,李小六一瞬间恢复了几分力气,她揉着饿得虚脱的小腹,手脚并用,强撑着自地上爬起。 门扉骤开的那一刻,男子疾步走入,随即俯身折膝,近乎半跪靠近她:“阿盈!” 堵在胸腔的那股绝望霎时倾泻而出,直至烟消云散,她终于寻到了一处肩膀,终于不用再憋闷,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李小六倏地搂住男子的脖颈,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哇地一声哭出来:“辅机老师——” 男子将她抱得弥紧,李小六伏在他的肩上,被眼泪洇湿的朦胧视线里,看见了不远处喜极而泣的万氏,身旁侍女的烛灯照亮了她上扬的唇角,以及颊畔尚未干涸的两行泪痕。 …… “若非娘子及早召来下官为公主诊治,勿怪下官直言,恐怕公主性命有危。” “那如今可有碍?” “娘子勿虑,待公主静养数日,便可恢复如初。” 两侧香炉飘出缕缕柏木熏烟,有安稳宁神的功效,李小六酣然睡了两晚,待睁开双眸,瞥见头顶一架天香色床帐,目光移转,正对榻旁万氏因数日不眠而泛出青白的面容。 望她醒了,女子长舒一口气。 “母亲!”李小六自被窝里伸出手心,摸向万氏脸颊,将她泪痕轻轻拭去。 “母亲莫哭,我以后再也不会让母亲担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她收拢指尖,扬起小拳。 “傻孩子。”万氏弯唇,将她冰凉手掌塞回被褥,“这又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让母亲担心了。” 万氏抚摸她脑瓜,眸中一汪清潭,映出少女愧疚的脸,笑了一笑:“莫自责,天下能有几个不为孩子忧虑的母亲,经此一事,母亲意识到之前自己或许错了。” 李小六原本蓬乱的长发已被她梳理平整,此刻被她贴在掌间,视着李小六疑惑的神情,万氏歉然喟叹:“母亲为你婚事牵挂,亦是想为你寻个终身好归宿,一时心急了些,你莫为此气恼母亲,母亲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所愿皆能圆满,就如你的小字一般,好能顺遂些,再顺遂些。” 李小六眸前若凝雨雾:“我知道的,母亲,我从未怪过母亲,母亲都是为了我。” 万氏摇头:“不,母亲已经醒悟了,母亲如今只愿女儿长久陪在自己身边,我不求其他,惟求你平安一世,在我眼前安然无恙便好。” “母亲——” 李小六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温热馨暖的体温,嗅着衣衫间阵阵清香,将脑袋深深埋入女子怀中。 灯火莹莹,面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母亲,她想,她从此不会再梦回那个下午,也不会再梦见那句话,过往的孤寂已该遗忘。 因为母亲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 再歇一旬,李小六提出该回文学馆做功课,万氏虽心有不舍,但看她一脸好学,知实是宫禁拘不住她,只怕学习不过是个幌子,只得派内侍通知秦王府来接。 待宫女禀告来人后,李小六提起行装,与万氏辞别,一路行至左掖门。 那里已有长孙无忌在等她。 “辅机老师!”李小六露出粲然笑容。 长孙无忌示意仆役将行装接过,将她上下端详,随即问:“饿么?” “辅机老师请我吃饭?” “自然。” “东市还是西市?” “任君自便。” 于是李小六跑去据说新开了好几家食店的东市。 吃撑喝足后,常言道人不能吃太饱,脑海里不合时宜掠过那个不省人事的夜晚,李小六愈想愈不安,刨根问底之心顿冒,瞳眸盯向他:“辅机老师,那晚我究竟说了甚么?” 长孙无忌气定神闲:“我想,还是不必再提了。” 完啦! 可李小六又感觉哪哪有问题,她总记得辅机老师似乎也与她说了话。 “辅机老师是不是也与我说话了?” 他的眼眸竟闪烁了一瞬,随即道:“不曾。” 李小六捕捉出他的反常,意味深长地眯起眼:“你一定说了,我还记得你的话。” 实则她压根没记忆,吓唬他而已。 “你记得?”长孙无忌蓦然抬首。 李小六莫名从那双瞳目里视出急促与紧张,以及不知为何的隐隐期冀。 “骗你的!”李小六观他反应如此异常,诚实惯了的她编不下去,如实供述,“我连自己的话也不晓,又怎记得你的。” “饭快凉了。”他目光幽微地视着她,末了作出提醒。 李小六打了个嗝:“我吃饱了。” 长孙无忌接过她的碗,淡然自若地继续用食。 “辅机老师吃我的剩饭?”李小六愕然地望着他,大为吃惊,“我阿耶都不吃我的剩饭!” 第64章 第六十四话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无故被提及的李渊蓦地咳了声。 “我若不食,莫非平白浪费米粮?”长孙无忌自然道。 李小六摇摇头:“我不是此意。” 她斟酌词句,道:“呃……辅机老师不觉得别扭么?” 长孙无忌笑了一笑,却未答她,似乎她的疑惑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李小六支颐看他,窥着这张仿佛无尽智慧的清癯面容,喉头一热,忍不住发出由衷感激:“辅机老师,谢谢你。” “你最该感谢之人,是万妃。”不顾李小六瞬间耷拉的脑瓜,长孙无忌冷酷指出,“还有你容易轻信他人的头脑。” “啧啧,辅机老师嘴好毒。” 这几日以来,她已经在万氏一半教育一半恐吓的劝导下反思了自己的行为,痛定思痛,若非出于对李渊忽发急病的愧疚,她也不会害得这么多人为她牵挂。 “是么?”长孙无忌哂笑,续往她伤口上撒盐,“比不得你吃的亏毒。” “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除了你们,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李小六竖起两根指头,严肃起誓。 “你们?” 李小六点头:“就是哥哥秦王府里的人们,唯独你们我才可以无条件相信。” 她不知为何他的神色陡然凝重,倏尔,长孙无忌视她一眼:“还是无甚长进。” 李小六不解:“那我究竟该信谁?” 语未竟,她福至心灵,刹那意会,慢慢弯起了唇角。 “其实我已经最信任辅机老师了。” 他的心骤然猝动了一瞬。 李小六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说出真心话:“辅机老师很早便予我无所不能之感,似乎甚么棘手之事你都能替我解决,遇到难题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你,可是我明白了,我不能一直靠着辅机老师,我也要自力更生,摆脱对你的依赖。” 长孙无忌注视她须臾。 少女神色诚恳,是一贯的真挚,宛如一块未经打磨的澄澈璞玉,令人爱惜,偏也令人愠恼。 脑际似思索了一刹,他掀袍起身:“我送你回去。我有话与你说。” 李小六于是跟在他后面。 他放缓脚步,让她能在暮光中看见他的眼睛。 默了一顷,她问:“辅机老师莫非是不赞同我的感想么?” “不,我认同。” 长孙无忌想,倘他自私一些,他便会否认,并且对她说,她此生此世都不妨依赖他,如有可能,长安城甚至不会有长孙无忌,李小六想去哪儿,他便陪她去哪儿。 可他做不到如此自私。 他岂能如此自私。 他必须为了她,告诉她:“阿盈,从头至尾,朝暮春秋,惟你一人能陪你自己。” 他洞察少女的孤寂,为之感同身受,可他必须再告诉她:“万莫画地为牢,困住你的孤独,是你的心。” “你一人便可自足,便是圆满,毋须借助他人,更毋须悲观地向外渴求。”长孙无忌道,“与其依赖他人的保护与情感,你要尝试接纳自己。” “勿过度轻视自己,莫将他人看法作为你衡量自身的尺度,阿盈,你反复为之痛苦的孤独与牢笼,原本可以并不存在,你必须信任自己能够解脱出牢笼外,你方能真正得到解脱。” “倘能如此,在无人来时,你便不会再有绝望。” 李小六听得怔住了。 便是在遥远的后来,也没有人这般告诉过她。 “辅机老师……”她抬头凝望他,眸中若有触动,“你是从何而来的体悟呢?” 长孙无忌微微笑了:“我毕竟年长于你。” 他并未与她谈及少时,曾经的国戚贵胄,一朝跌入尘泥,何等狼狈至极。可他从来只字不提,过往早如云烟飘散无踪,何况那落魄磨砺了他的躯壳,锤锻了他的心志,反成了不可多得的珍重之物。 时至今日,他已惟余一笑了之。 可他纵然不提,李小六猜出来了。 她没有多问,面上浮出笑痕:“辅机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懂事?” “倘我说会,你当如何?”灯烛映入他视来的眼眸。 李小六转了转脑袋。 “我会听取你的意见。”她知道这是辅机老师在考验自己有没有把方才的话听进耳朵里,忖了忖,回答他,“但我不会为你的话而难过,因为我爱自己。但是,我会改正的,你放心。” 她这句“你放心”显得稚气,长孙无忌不禁挽唇. 两日后,李渊终于痊愈,听闻这个消息的李小六按捺不住,立即跑去了太极宫。 甫至殿门口,便听万氏与李渊恼忿的声音:“这孩子纯挚良善,以为抄经便是抄经,哪里想得到那些算计!可怜这孩子一片孝心教齐王与尹氏利用,若非阿盈福大命大,陛下可就见不着她了!” 李渊雷霆震怒,恨声穿破耳膜:“混账!” 当即拍案唤内侍:“来人,将那二人与朕召来!” 李小六眼珠轱辘一转,尹氏必得哭哭啼啼,李元吉更是擅长人前认错,立时提足跨入殿中,拦住内侍得令离去的脚步:“先莫去。” 旋即踟近李渊,咧嘴大哭:“阿耶——我不想看见他们——” 李渊慌忙接过她身板,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声长叹:“好阿盈,你受了苦,阿耶必得为你主持公道,这回阿耶断然不会轻饶了他们。” 李小六抬起脸梢,水汪汪的瞳眸眨巴眨巴:“那阿耶能不能听一回女儿的?” 李渊视她:“阿盈想如何惩罚?” 身为父亲,他一眼便知女儿意图,却也顺水推舟。 李小六清清喉咙,口齿间仍带鼻音:“请阿耶休了她。” 话音刚落,她盯向尚在思忖的李渊,又道:“阿耶上回便是犹豫了,若非阿耶顾念旧情,女儿今次也不会险些见不到阿耶。” “一切随阿盈之意。” 最后一语果令李渊心惭,又闻李小六清晰声嗓:“阿耶还要把她和尹阿鼠一家逐出长安,她父亲横行霸道,玷污阿耶的名声,女儿不愿再瞧见他们。” 李渊颔首。 “元吉更不能放过!”李小六随即皱起脸,“他才是主谋。” 她一股脑将状往李渊面前告了,愤怒控诉:“他明知我吃不上饭会晕厥还把我锁起来,分明就是想害死女儿!女儿都不怪他之前找我撒气的那些小事,可他竟然对女儿下如此狠手。” 不待李渊答话,她呜哇一声,扑往李渊双膝:“女儿在那黑屋里,甚么吃的也寻不见,连蜡烛也无一根,四处黑漆漆一片,女儿害怕得瑟瑟发抖,以为活不到明日了……孰知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亲四哥!阿耶,我可是四哥的亲妹妹哇,他岂能对亲妹妹这样绝情,女儿心都碎了!” 这番叙述声情并茂,可因皆是李小六亲身经历,听起来格外令人动容。 饶是知天命之年千帆过尽的李渊,亦不禁眼底生热,万氏更是泫然泣泪,起身踱来,将李小六搂入怀中:“好孩子,这回有阿耶为你做主,阿盈莫再怕了。” “这个逆子!”李渊勃然,两侧短须翘颤,“来人传朕口谕!” 内监倏躬身听令。 “齐王向前便几次三番忤逆朕命,今次更是不守孝悌,不尊人伦,即日起……”在李小六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李渊狠下心,拧眉咬牙。 “褫齐王爵,禁足皇城六月,非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内监领命去了。 李小六大仇得报,心情舒畅,又问李渊:“阿耶,突厥犯境可击退了?” 李渊虽愁虑,在她面前犹未表露,依旧宽和展容:“有二郎在,兵戎之事无需阿盈忧心。” “不。”李小六凝重道,“我是阿耶的女儿,大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无法坐视不管。” “人尽其才,我们阿盈为大唐效力的方式可与二郎不同。”李渊抬手,示意两名早候立门口的内侍步入。 内侍疾步趋至,跪地回奏:“禀陛下,倭国遣唐使已至驿舍,请求陛下召见。” 李渊转向李小六,含笑道:“阿盈可愿为阿耶展示大唐气象?”. “甚么!阿耶为了她,竟要追我王爵?”李元吉火冒三丈,恼极切齿。 妻子杨氏瞅他神态,亦瞧不上他这副做派,提唇轻笑一声:“六娘又碍不着你甚么,你处心积虑想害秦王便罢了,跑去害六娘,岂不存心惹父亲动怒?” “你懂甚么?”李元吉呵斥。 杨氏背对他梳妆,翻一白眼。 “我是不懂。”杨氏慢条斯理道,“我着实不明白你妹妹又得罪了你甚么。” 随即她闻身后男人咬牙:“你当然不知,自小父亲母亲便宠爱他们兄妹,我一出生,母亲却想扔弃我,置我于死地!若非我那乳母怜悯,将我捡回抚养,我哪还有命活至今日。” 懒于提醒丈夫,正是他自己又亲手杀害了有救命之恩的乳母,杨氏挑眉,又听李元吉屋内焦躁徘徊,愤愤道:“凭甚么?凭甚么他兄妹俩能备受呵护,而我得不到半分母亲的爱!现在父亲又这般偏心于李六,我见不得她舒心,二哥一人性命哪够,我要她也陪着二哥一块下去!” “你真是不可理喻。”杨氏摇摇头,不愿再听他泄愤话语,盖上铜镜素布,起身推开了屋门。 李元吉恨意难平,浑身如坐针毡,随即更换装束,直奔太极宫而去。 他不信,凭李渊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当他亲身向阿耶诉苦之时,李渊不会不予以原谅。 闻今日倭国委派遣唐使来长安,大唐建立之初,急需威服番邦以显风度,因而李渊对使臣来朝殊为重视,亲自于太极宫接见,又设宴舞于朝,一时喧嚣欢腾,众臣同乐。 此地人多,李元吉只得暂且按住怨气,却又于李渊身旁,瞥见了正朝身材矮小的遣唐使好奇观察的李小六。 眼风一动,李小六亦瞧见了两侧队列里的李元吉,冲他挤眉。 还未等李元吉发作,她倏尔别开眼,似乎压根不愿理会他,李元吉恨得牙痒,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又奈何她不得。 玉阶下,十余名遣唐使皆着*中华服饰,入乡随俗,为首者操一口流利汉话,熟练而谦恭地应对正中央李渊的问询。 “回陛下,曾蒙天朝赐弦歌雅乐以东渡,敝国欢欣鼓舞,学成乐师数十名,各处传播演奏,敝国开化,皆是天朝恩赐。”遣唐使伏地拜谢。 为人君者,无不最喜万国来朝之景,李渊龙颜大悦,道:“倭国既学中华汉字,可于书道有所造诣?” 遣唐使顿时惶恐:“敝国君主素闻天朝盛产书道大家,诸如欧阳公询,虞公世南,僧智永,又闻陛下公主书道亦炉火纯青,声名遐迩,却无缘得见真迹,实为可惜。” 李渊捋须,指向身畔李小六:“这位便是我大唐公主,朕唤公主亲笔书一幅,你且带回,以作我大唐国礼。” 遣唐使欣喜再拜:“若能如此,则谢陛下隆恩!” “阿耶,写甚么?”李小六戳戳李渊,小声问。 “不拘写甚么,阿盈随意即可。” 李小六脑里开始琢磨,一面接过笔墨,深作呼吸,胸腔酝酿气息。 稍顷,大殿之上,少女蘸墨挥毫,分毫未有怯场,笔下若行云流水,手腕折转间,一幅大字跃然纸上。 内监奉命高举示向众人,群臣霎时投去目光,不经意间,异口同声读出宣纸上遒劲有力的墨字。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好!” “好句!” “公主好才华!” 嘿嘿,报纸上看的,群臣山呼之际,李小六摸摸通红的脸。 使者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将宣纸接过,领一众遣唐使叩谢君恩:“臣代敝国君主,敝国臣民,谢过天朝陛下,天朝公主。” 后来唐人笔记有云,高祖曾以第六女墨宝相赠倭国,倭人趋之若鹜,争欲赏观,其后百年虽毁于兵燹,亦为一时佳话也。 第65章 第六十五话“我选辅机老师。”…… 武德七年冗长的秋冬在日复一日地学习,无事便去李渊万氏膝下孝敬的日常中悄度。 前线战报一如从前,源源不断送至李渊的御案,李渊虽仍细致阅览,但李小六能敏锐地感觉到,阿耶的笑意已明显褪去了几分。 联想她所学不多的历史,李小六知道,李渊早已不满于次子的威望,原先引以为傲的卓著功勋,今日竟成了引发父子失和的利刃,悬在太极宫那座龙椅的头顶。 固然李建成与李世民相差十岁,自小关系便不甚密切,但无人希望自家院墙起火,兄弟相争。 可偏偏这是皇家,自古群雄逐鹿千百年,所求皆只为那方帝位,李小六有时会觉得,倘若阿耶还只是唐国公,大家都安稳融洽地生活在长安城中,哥哥便还是阿耶的爱子,李渊对他依旧是最慈爱的父亲。 可她从小就知道哥哥的愿望。 倘他意欲实现这个愿望,他便注定放弃父子之情,兄弟之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李小六清楚这个道理。 而她惟能时常往李渊跟前跑,将近期用功成果在阿耶面前展示,博得李渊会心一笑,瞅准时机便夸是哥哥教得好。 最近李渊持办一宴,酒至半酣,宴上文人纷纷起兴提笔,虞世南亦接过笔墨,须臾赋诗一首,李渊阅过后,扬手令李小六先来评鉴。 李小六凑近前,睁大瞳眸细观,见是一篇五绝: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首诗她学过! 李小六按捺不住激动,喜色溢于言表,闻李渊问:“阿盈可知你虞老师咏的何物?” “是蝉!” 李渊与虞世南不禁俱微笑颔首。 李小六没想到,后世一字一句剖析的经典诗作,竟是诗人在她的眼前,情感涌注之下挥毫而就。 她再一次感受到历史际遇的奇妙。 “阿盈可有感悟?”李渊又问。 问对人了。 李小六滔滔不绝:“开头两句状物,描绘蝉的外形与鸣声,后两句引发议论,表达蝉鸣不需要秋风的借力,自能飘送四方。” 她转向虞世南,瞳眸莹亮:“虞老师这是在托物言志,表面咏蝉,实则意在自喻,表达您与蝉一样有着高洁疏朗的品格,即便位居显赫,也不会改变您内心的操守与气节。” 话音刚落,在座的虞世南与欧阳询皆投以慰然目光。 李小六脑际转动,嗓音清亮:“其实,我对虞老师的立意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哦?”虞世南凝视她露出牙齿的笑容,“阿盈但说无妨。” 又到了展示的机会,李小六道:“虞老师诗中的蝉栖息于梧桐树上,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蝉不仅秉持自身志行,也正是因为择了梧桐,鸣叫声才这般高远彻亮,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虞老师这里的梧桐树实则是明主,是能庇护蝉餐风饮露之人。而虞老师在哥哥的文学馆中担任学士,所以您的梧桐不正是哥哥么?我猜,哥哥是不是虞老师的蝉所赞誉的明主?” 虞世南欣然展颜,须髯向外舒张:“知虞某心者,莫过于阿盈!” “秦王于虞某有知遇之恩,倾力倚重,推心置腹。”虞世南抚须感慨,“虞某无秦王,则无今日。” 李小六嘿嘿笑:“也是因为虞老师具有独步天下的才学,打铁还需自身硬,不像我,还没爬上树就得摔下来。” 虞世南被她的比喻逗笑,座中诸人亦抚掌开怀,一时君臣同乐,笑声疏朗。 后来据一同赴宴的人回忆,这是武德末年难得的放松时刻,不久后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李渊亦未再邀请文学馆官员参宴,直至贞观年间,太宗无事便□□请近臣,虞世南终于再次出现于筵席之中。 …… 李小六从席上为万氏带了瓜果,趁尚沾着露珠,匆匆跑向殿门前,闻听里屋传来李渊言谈声,隐隐提及自己的名字,顿时站住了脚,悄立门外,附耳聆听。 “听说今日席间,虞先生对阿盈大加赞赏?”万氏与李渊闲话,“看来她在二郎的文学馆学了不少,师傅也用心教导了她,哪日陛下不妨亲赴文学馆慰劳那些学士们。” “我早已有所赏赐,这你便不必操心了。”随即李渊似是噙笑,“怎么,你向前忧虑阿盈婚事,怎今日关心起学业?” 一听婚事,李小六不感兴趣,将瓜果递予侍女代为转交,调头离殿。 一语却提醒了万氏,道:“经上回那一遭,我倒不是那般心急了。但我想这孩子年将二十,若能有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那再好不过。” “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了主意?” “我原先怎未曾注意,最好的郎君便在阿盈身边。” “何人?”李渊仿佛提起兴致。 “奇怪,陛下与我皆忘了长孙郎君。”万氏道,“上回若非他来帮忙,还不知何时方能救出阿盈,我看无论是才学还是笃行,长孙郎君皆是一等一的人选,且我观他举止,似乎对咱们阿盈有些情意,但愿我并未猜错。” “你意图让长孙辅机娶阿盈?”李渊口吻陡然不悦。 “陛下不同意么?”万氏道,“陛下先前向来对长孙郎君颇为欣赏,我以为……” 李渊蓦地打断她:“先前是先前,今朝是今朝,岂可同日而语,你莫再提他。” 随后他竟是声色俱厉:“朕宁可让阿盈嫁裴律师,也断不许让长孙家的人娶朕的女儿。” 万氏察他动怒,知晓此语又触犯了李渊隐忧,看来不便再提,摇摇头:“瞧阿盈与那裴相公长子更是无可能,也罢,此事我从今往后不再提了。”. 那边李渊与万氏还在为分歧而不快,这边李二郎击溃犯边突厥,历经一年苦战,终于班师回朝。 “哥哥,你不知道,元吉有多么过分!”与哥哥讲完这一年来有趣的事,李小六便向他告状,将之前那桩遇险遭遇详述与他听。 李世民直皱眉头,拧成川字:“元吉岂敢如此!” “就是,我都伤心坏了!”李小六语调添油加醋,又拍拍他肩,“哥哥你可得当心,元吉连我都下手,你便更是他眼中钉,他若想害你,可分毫不顾兄弟之情,哥哥莫对他心软。” “在你心里,哥哥可是心慈手软之辈?”李世民眯眼视她。 李小六一双眸子盯向他,望他望了半晌,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不是么?” 李世民一敲她脑瓜:“看来是哥哥对小六太好,你去外头问问,孰人不闻秦王威名,震慑退走?” “嘁。”李小六翻翻眼,她都习惯了,“自我感觉良好。” 随即耳朵被他拎起,险些两脚悬空:“高声重复一遍。” “咝——”李小六控告,“你家暴!” 李二郎松开手,李小六揉揉耳朵,咕哝道:“提醒你保护自己,好心还当成驴肝肺。” “你保护好自己罢!哥哥可用不着你费心。”李二郎横她一眼。 李小六未当即回答他,倏然,拂起垂胡袖,露出半截上臂。 “你摸摸。” 李二郎抬眼视去,目光中浮现出少女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 李小六一咧嘴,满面得意般地炫耀:“瞧见不曾?我能保护好自己!” 李二郎毫不留情,哂笑一声:“那怎么元吉略施小计,你这能丝毫不顶用?” “我是饿晕过去了!”李小六为自己正名,一抬足跳至他眼前,急欲让他相信,“就算是最强壮的大力士,你不给他饭吃,他饿着肚子也得认输。” “好好好,我信,在外人面前,切不可这般。”他伸出手,将她挽至肩膀的袖口拽回原处,重抚平整。 “怕甚么,又没人对我有想法。”李小六撇撇嘴。 李二郎啼笑皆非,倏尔,他敛了唇角。 李小六不关注他异样的反应,只顾着又问他:“哥哥,鸿胪寺收女官么?” 李二郎目眸警觉一转,幽深视她:“鸿胪寺无女官,欲入只得靠应试。怎么?你想考鸿胪寺?” “不能考?” 他脖颈往后一仰,挑挑眉,语调是令她牙痒的谑笑:“你如何考得过天下饱学之士?我可不会为你徇私。” 李小六本也没打算走后门,她要凭着真才实学考入,可李二郎竟然嘲弄她。 “说罢,何以又心血来潮?” 事情得从数天前,欧阳通愁眉苦脸回家那刻说起。 当时的李小六还在受李渊所托,为一间新落成的大殿题写铭文,有一字无论如何也写不好,只得来找欧阳询请教,迎面遇上满面郁闷的欧阳通,不禁停下来过问究竟为何。 “我被同舍生嘲笑了。”欧阳通埋着头,嗫嚅道。 “甚么?他们霸凌你?”李小六大惊。 闻言欧阳通疑惑抬头,不明白何为霸凌。 “罢了,六娘未能亲身经历,不知我心内苦痛。”不等她回复,欧阳通老成地摆摆手,重又垂头,“他们嘲笑我是个只能靠门荫做官的无能之辈,说我是纨绔子弟,只会靠沾阿耶的光上位。” “他们太过分了!”李小六同情道,“你莫理会他们,只要你不听进耳中,便不会有任何话可以伤害到你。” 她已经学以致用,将这个道理深刻践行于现实生活,教育人时也是信口拈来。 “不,我反而认为他们言之有理。”欧阳通摇摇头,不采纳她的意见。 “那你想要放弃门荫?科举做官?”李小六猜出他下一步要做甚么,不由骇一跳。 这世上居然有人没苦硬吃,不愧是欧阳老师的亲儿子。 当时做官无非两条途径,一为荫官,便是为他这样父辈有门路的子弟预备,二则为科举,常设科目为明经与进士,其中进士难度更大,不独要考诗赋,还要考体现综合素养的策论,待中了第也未大功告成,还得经历两节关试,入了吏部籍册,再守选三年,方能进铨选环节。 而这铨选,共需经过颁格发解、磨勘检核、三铨三注、送省过官等诸多程序,通过四才标准,分别为身、言、书、判,不仅仅看书法言辞,相貌也必不可少,这么多关卡下来,才能成就一个官吏的诞生。 当年杜如晦便是历经这吏部铨选的复杂环节,最后得到一个县尉官职,在才高气傲的他眼里自然不值一提,然而这已是四海士子求而不得的殊荣。 眼下欧阳通便是这般想不开,甘愿舍弃捷径不走,非去踩一踩科举的虚实。 “没必要为了他人的闲言碎语,放弃你光明的大道,你父亲已经吃过他们都没吃过的苦,不就是为了你能少经历一些挫折么?”见过杜如晦过去所受的磨难,不忍心年纪小小的欧阳通再去碰一次壁,李小六还是苦口婆心相劝。 欧阳通却相当固执,继续摇头:“不管如何,我尚年轻,我必须得放手一搏。” 李小六顿时被他的义正辞严之光照射,忽感自惭形秽,她就是太过安于现状,不知奋斗之可贵,这可不行,她必须也得励志起来! “那这般。”她下定决心,“我陪你一块考,我们共同进步!” 回家后她翻遍吏部名册,从上百上千个官名中选出最适合自己的职位:专掌接待外宾,处理外事的鸿胪寺译语人。 她和李渊一样,也爱观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且她自信学外语的接受能力比同时代之人要强,此外她还会打马球,书法绘画,应能很快与外国使者打得火热。 最关键的,她能创造自己的价值,能让李渊视见,在李二郎的抚养教诲之下,如何教出一个为大唐作出贡献的人。 “译语人?”李世民听她如实道来,不禁讶愕,“那需得掌握多门外邦番语,你这脑袋……” 他以怀疑目光打量她:“学得过来么?” “更何况……”不顾李小六眼神警告,他续提出疑问,“考试中有大量文史题,你……” 李世民谨慎斟酌用词,最后道:“你当真要考么?” “我可以补课,你帮我找一个老师教习。”李小六干脆利落答,“这是我唯一需要你帮我开的后门。” 李世民抚抚下颌,为她思索人选,正当此时,顿而有人敲门。 “秦王,杜学士求见。”仆役来禀。 李世民瞳目放亮,一拍双膝:“你从前就常寻杜克明补习,今次再寻他,想他定然不会拒绝你。” 屋外,一门之隔的杜如晦忽听李世民似提及自己,不由伫立门口,凝神静听。 青年话音方落,随即少女拒声忽响:“不可,我想换个人。” “为何要换?” “……选了杜学士,玄龄先生就会不高兴。” 青年似乎憋笑,问她:“那你心欲选择哪位?” “我要选——”少女犹豫了一顷,末了,她道,“我选辅机老师。” 第66章 第六十六话“那我最后一位所见之人,…… 李小六从此开启了一更睡,五更起的勤学苦读生涯。 长孙无忌自有公务,本不会常赴秦王府,可李小六发觉,自从她请求他再度教自己补习后,辅机老师几乎日日都会拨冗前来,准时至家。 她将这桩新发现告诉李二郎,并附以肯定:“辅机老师好勤勉负责,做官考绩一定也名列前茅,绝对从不迟到。” 李二郎未作应答,保持沉默。 “哥哥不认同?”李小六转向他。 李二郎的神情却令人捉摸不透,眼皮掀了又阖,半晌方道:“因人而异罢。” 甚么意思?她挠了挠头。 “你当真不明白?” “明白甚么?” “罢了。”李二郎微哂,“看来我们小六是真不明白。” 于是李小六揣着糊涂点了点头。 待日暮时分长孙无忌来到宅中,她照常在他指导下诵读《汉书》——李二郎点名让她从最难最晦涩的开始——长孙无忌一字一句为她解析,为防止走神,还时不时考问她每一段的即时感想。 今晚读的是《霍光传》,李二郎难得无事,便兴致勃勃踱来书房内,观摩李小六上课全程,时而忽发一阵锐利点评,惹来李小六频频侧目。 忍住让哥哥闭嘴的冲动,李小六排除干扰专注朗读,一遍通读罢后,望她神情若有所思,李二郎问:“莫非小六有了甚么感悟?” 李小六点头,视线不离书卷,将字里行间一一重复览过,凝肃道:“不要做权臣,权臣都没有好下场。” “何以见得?”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再忠心耿耿的臣子,只要手握重权,无论如何舍身为国,皇帝也会忌惮。皇权与相权永远无法相容,臣子想要明哲保身,就只能赶紧让位,否则祸及全家,皇帝也识不得他的忠心。” 这是她读了这么多权臣传记之后,结合之前听过的历史老师讲课,由衷心发的观后感。 李世民颔首,俄而又晃:“因人而异。” 他撑颌而坐,两腿稍叠,瞧着意态悠闲:“愈是胸怀狭隘,愈容易猜疑臣子,权臣也好,直臣也罢,只要为君者堪称万乘之主,自不会生忌惮之心。” 李小六瞥他:“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自信。” “那不消说。” 随即他的唇角不自然地向两边扯去,李小六望着他,读出了无奈与苦涩,蓦地怔了一刻。 这两种情绪稀少在他面上显露,因此格外突兀。 她伸出手心,想去碰一碰他的脸,可她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 触摸不足以表达情感。李小六张开双臂,倾下身,给予此时正处于前所未有低谷的青年,一个最诚挚最炽热的拥抱。 “哥哥一定能得偿所愿的。”她在他耳边坚定道,“大唐需要你,天下无人会比你做得更好。” 青年予以回拥,而后一道目光忽然视来。 李二郎唇梢弧度上扬,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考虑考虑在场另外一人的感受。” 李小六方脱开手臂,撤回了身子。 “我不打扰你学习,先走一步,你好好读书。”李二郎扶膝起身,视线投向长孙无忌,“小六的未来,且托付于辅机了。” “哥哥放心,在辅机老师教导下,我一定能考上鸿胪寺。”李小六信誓旦旦作出保证。 李二郎笑了,一面抬手推门:“哥哥从未不相信你。” 屋门闭合,李小六拖着脚步,一屁股坐回椅凳,揉揉眼,打开了适才拢上的书页:“辅机老师,我们继续。” 长孙无忌缓缓视向她,道:“听你的评议,阿盈似乎对霍光的际遇感触颇深?” “倒也谈不上感触。”李小六道,“只是觉得霍光忠心为国,扶持幼主,一辈子为汉室鞠躬尽瘁,可是皇帝自始至终都防范他,他去世后更是全族被灭,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凄惨了。” “那阿盈认为,再来一次,霍光还会选择相同的道路么?”长孙无忌问。 李小六紧盯着他,重重点头。 “会。”她毫不犹豫地说,“汉武帝对他一家有知遇之恩,无论是霍去病还是他,霍光即便是为了武帝托孤的那份珍重,也断然不会走向另一条道路。” “为何作此想法?” “从前我不会有,我只会觉得,牺牲自己与家族决然不值得。”李小六瞳眸忽然深远,像陷入了悠长的回忆,“可是我见过许多人,他们为了情义甘愿赴汤蹈火,那样的情感纵然虚无缥缈,可又重如千钧,让他们甚至能舍弃自己的生命。我以前只觉得历史书上的人物距离我太过遥远,不愿去了解他们,可是我逐渐发现,我身边的人最终也会成为历史,无论是古人,抑或今人,他们具有的灵魂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少女的眉眼安宁而静谧,是与她平日的活泼截然不同的柔和,如是稍顷,他仿佛意识到这样的目光过于逾礼,微微偏过面容。 陡然,耳畔李小六又严肃道:“不过辅机老师不要学霍光。” “阿盈方才不是还赞赏霍光么?” “这不一样。”李小六摇头,“我舍不得你们有和古人一样的结局,原谅我,我就是自私,但那又如何。” 长孙无忌不禁轻笑。 “阿盈思虑过多了。”他弯唇,“霍光一人秉汉室中枢,大权独揽,我岂能有此时刻。” 也对。李小六撇过这一话题,翻开书,沿着下一篇续读。 不想这一则传记更是艰深,她甚至连人名也不认识,困意上涌,李小六眨了眨沉重的眼,捂唇打一呵欠,扭头与长孙无忌商量:“辅机老师,我能打个盹再起来么?” 得他首肯,李小六放心趴桌,闭目睡去少刻,旋即进入梦乡。 此时夜深人寂,伴着初夏的虫鸣入眠,庭内梧桐萧萧,微风钻过窗扉,曳动着昏黄的烛焰。 她睡梦正酣,待朦胧睁眼时,偌大一座沉静的室内,惟余一道孤影在那一豆灯火之下,似乎正独自批阅公文。 “……辅机老师还不睡么?”她从桌上直起身,伸个懒腰,撑起面颊,迷迷糊糊地望向男子。 “醒了?”长孙无忌闻声抬首,“若还困倦,便去卧房睡罢,明日再读不迟。” 李小六本想应好,眼往桌案一瞟,察他果是在览看繁重案牍。 「永徽初年,长孙无忌,褚遂良与李世勣共同辅政,延续贞观遗风,此时唐朝版图达到巅峰,百姓乐业,天下太平,史称“永徽之治”。」 蓦然间,她回忆起历史老师上课时被她忽略的讲述。 原来他是丞相。 她陡然发觉。 深感自己太过懈怠的李小六愈发不好意思半途而废,忙笑了一笑,掀起一旁静置已久的书籍,道:“我再读一会儿,辅机老师先忙正事便好。” “阿盈若有疑问之处,可先做好标注,待一篇习罢,再来一道问我。” 李小六点头,取笔蘸了蘸墨,埋首开始下一轮苦学。 满室安静,除却均匀的呼吸与轻微翻动的纸页,此外别无声响。 长孙无忌提笔撰文,心无旁骛之际,身前光线陡明亮几分,他诧异抬眼,迎面视入李小六流水盈盈的目眸。 她端来两盏灯烛,伸手剪去蜡芯,须臾,那簇焰芒倏尔跳跃于瞳间。 “辅机老师把灯都分给了我,你眼睛会看坏的,我去隔壁房间为你拿了两盏。”她语调关切。 随后他的瞳目被一只温热手掌蒙住,听见李小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能再看字了,你得休息一会儿。” 她抽回腕,与莹莹灯烛相似的目光在他脸上转动:“我不希望你熬出病来,把头脑熬坏,日后躺在榻上连我也不认识,我会难过的。” “岂能不识阿盈。”他的话听入耳中,染着玩笑口吻,“倘人临终前实有走马灯,那我最后一位所见之人,也定会是公主殿下您。” 李小六咧唇:“当真?” “我从未有半句虚言。” “我相信你。”她敛回笑意,“不过我更希望辅机老师好好的,不要说临终,走马灯那样不中听的话,我会不高兴。” 话音刚落,她忽尔正色:“我在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你一定得听我的。” “谨遵公主之令。” “还有不许熬夜,保重身体,听见了不曾?” “臣不敢不从。” “拉钩。”李小六扬了扬小指。 他微愣。 李小六示意他张开掌心,缠绕住他的尾指,晃了晃:“不守信用的人,就会受到惩罚。” “甚么惩罚?” “下地狱。”窥他刹那怔住,李小六扑哧笑了声,“骗你的,我最多只会不理你,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当做不曾认识过你。” 那还不若下地狱,长孙无忌一瞬思道。 “我答应公主。”他牵唇,“我不愿下地狱。” “这才对!看来是得适当恐吓你。” “那公主也得答应臣一件事,要不然,算不得公平。”长孙无忌微微一笑。 李小六挑眉:“你在用甚么身份与本公主谈条件?” “公主之师。” 一语顿令她松了眉,李小六两脚站累了,搬把凳子坐他身旁,道:“那老师说罢。” “你日后不可再胡闹。” “不可妄自菲薄。” “也不可逢迎讨好他人。” “更不可——” 最后一语未完,他倏地失了声。 ——她将额头搁在他的肩口,霎时进入了沉睡。 他的心跳一刹静止. 李小六宁愿从此以后皆刻苦习读诗书,也试图留住这暂时岁月静好的生活,可很快天不遂人愿,秦王府发生一桩大事。 李渊偏听李建成献策,认为逐渐剪去李世民羽翼,可削去次子根基,于是身为谋主之首的房玄龄与杜如晦,被李渊一纸诏命,下令逐出长安。 又言,若擅自私回长安,则杀之无赦。 李小六刚从文学馆回家时,才下了马,从门前仆役的口中,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则晴天霹雳。 “玄龄先生和小杜先生呢?”她睁大眼,四处探看身影,意欲最后与二人告别。 可面前众人俱是哀戚之色,再无两位男子的面孔。 李世民缓步踱来,默然摇首,眸中惆怅挥之难去:“玄龄与克明……已经离开了。” 若是往常,李小六早已难抑眼泪,可现今她不能哭了。 她必须安慰哥哥。 “他们会回来的。”她神色坚毅,直视他黯淡的眼目,“只要哥哥与大家笃定这个信念,我们便还能在长安见到他们。” 李世民勉力微笑,看向她:“克明此时应已行至灞桥,小六不去折柳相送么?” 长孙无忌倏忽视去。 李小六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当即唤人备马,扭头跑向门外,不见了踪影。 长孙无忌自嘲地勾了勾唇,转身行远。 他怎会痴心妄想至此,他又岂是如此大度之人,能眼睁睁视着她向另一人奔去而能面不改色。 “陛下口谕!”忽地,府门前又有一匹快马驰至。 一声马嘶,牵引王府诸人的忐忑,传令的黄门随即高声宣告:“陛下召长孙县公觐见。” …… 未料长孙无忌亦被呼去,李二郎忧心忡忡,于檐下负手徘徊,竟是失了惯常的镇定自若。 “哥哥!” 不过片刻,那小身影出现于庭中,李世民睁目望去,李小六竟又跑回。 李世民接着她,蹙眉惊诧:“你未去送杜克明么?” 她摇摇头,光洁的玉白额头凝结细汗,宛若露珠一颗颗滴落,李世民以手背为她拭去,听得她说:“我半路折返了。” “为何不去?” “因我听见——”李小六抬头视他,“辅机老师被叫去了宫中,我很担心他。” 李世民道:“你莫忧虑,你的辅机老师很快便会回来。” 李小六静默一晌,良久,她似下定了决心。 “哥哥,我得回去了。” “你回哪儿?” “回到阿耶和母亲的身边。” 李二郎讶愕:“为何?” “我知道阿耶定是责斥了辅机老师,且是为了我。”李小六道,“我不能再留在哥哥的府里,你也不必劝我,其中的利害是非我都一清二楚,我留在这儿只会给予阿耶迁怒于你们的借口。” “那小六……还会回来么?” 她闭了口,没有回答他。 与侍女收拾罢行装,李世民出门送她上车,车轮滚动的那一刻,李小六望着他,向他挥了挥手。 “我等哥哥来接我。”她扒着车帘,最后这般对他说. 足至深夜人定时分,暮色暗沉,月色低落,映出道中晚归人的影子,长孙无忌方回府中。 果然,再无粲然欢笑的少女下阶相迎,周遭沉寂得仿佛阗无一人,惟一声鸟啼凄厉划破长夜。 门哗然开了。 他回转身,见是李二郎。 “她走了。”心事重重的青年慢慢踱近他。 长孙无忌提了提唇。 “我知。她去寻了克明。” 李世民摇首。 “她未去。”青年猝然视他,“她为了你,回到了她的阿耶身边。” 第67章 第六十七话“万彻可欲为驸马?”…… 六月初,暑热正炽,李渊凭着躺椅纳凉,座旁环绕三五盆才至窖中取出的寒冰,单手翻阅四方呈上的奏章与战报。 “陛下昨日责了长孙辅机?”闻万氏探问,李渊头也不抬,权作默认。 “怪不得。”万氏似若有所思。 李渊方望她:“怪不得甚么?” 万氏道:“怪不得那孩子昨晚忽然回来了,说要与我长住,尽她未完的孝心。” “她肯来与我们住,岂非好事?”李渊目光重又垂了回去,道,“正好也收收她的心,你不是一向期冀她做闺秀么?” 万氏瞥他神色,摇摇头:“我倒认为这孩子未必心甘情愿,陛下是否威吓了她?” “朕威吓她甚么?”李渊抬眼,“朕令那长孙辅机不得再教导公主,莫非她不乐意了?” “这点微末小事何苦插手,教学而已,难得阿盈一心读书,陛下如此反倒显得狭隘。” “你说甚么?”李渊眉头皱起,“朕是她的父亲,自当我来做主,此为天经地义。” 眼*风一扫,即触见扒在梁柱后的少女身影,看光景,已是偷听良久。 “莫躲了,出来罢。”李渊摆手。 李惜愿见被发觉,迈足乖乖走出,低着脑瓜:“阿耶。” “怎想到回来?”李渊打量她郁郁不乐的面孔。 “哥哥让我回来的。”她盯着他,脑海飞快思量措辞,“哥哥说阿耶母亲看见我便会高兴,若我能长时间陪在你们身边,你们也不会寂寞了。” 李渊轻哼一声:“他倒识趣。” “那当然,哥哥一向都最在乎阿耶了。” 他不置可否地撇了撇两抹须,似乎不愿提及李二郎,道:“听闻阿盈要考鸿胪寺?” 消息真灵通。李惜愿点点头。 李渊颔首:“你有这志向,阿耶自然支持你。只是这师傅的人选……” 他抬眉视她:“不可再由长孙辅机担任了。” “为何?辅机老师很负责的。” “他太年轻,恐缺乏经验。”李渊一手攥须,这般答复她,“我朝自有其余博览群书的宿儒,朕为你指一个,无一不比他合适。” 最后李渊精挑细选,一番斟酌之后,唤来李建成的东宫属官,太子中允王珪,命他尽心教诲公主。 王珪领命。 “阿盈从此便在阿耶身边安心住下,莫再去寻二郎。”李渊道。 “女儿全听阿耶的。”这不用他嘱咐,她也不会再去了。 有了李渊亲自指定的老师,李惜愿于是再度开始勤勉不倦的学习生活,王珪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面上少有表情,教起课来也是一板一眼,有错必纠。 起初她与这位素不相识的新老师相当生疏,认为他必定是个严厉不讲情面的师长,上课也是如履薄冰,生怕出错。 可她向来有问必究,不怕对方嗤笑,直接跑上前去,将疑惑直白告知。 未料王珪非但不曾有任何嘲弄眼色,反而接过书页,一丝不苟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甚至举一反三,又给李惜愿举了许多她闻所未闻的例子。 最后连李惜愿都赧颜了,她挠挠头:“王老师不会觉得我的问题很幼稚么?” “为何?”王珪道,“为师者,最求而不得你这般学生,流水方能不腐,惟时刻为学生解惑,方能促进自身学问更上一层。” 大格局!李惜愿肃然起敬,翘了个拇指。 想不到李建成身边除了小魏先生,也有如此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大儒。 后来她才知道,王老师在隋末隐居终南山时,与房玄龄杜如晦二人交好,时常来往拜访,饮宴酬酢。 果然品性相近,难怪能玩到一起! 李惜愿趁机寻个四下无人的机会,问他:“王老师想玄龄先生和小杜先生么?” 王珪瞥她一眼,似乎将她心思看透,却不点破,面目凛然:“他二人犯了国法,由不得我以私情徇之。” 好罢。李惜愿放弃了从他身上入手的想法。 看来各为其主,在忠义面前,任何私交友谊都得让路,这是入仕的君子们皆不容动摇的原则。 可目下她已与秦王府断绝音讯,再见不到任何一位熟悉的面容,唯一能让她感到亲近的,便只有王老师。 此外,长兄成了除却万氏和李渊以外,她所见最多的亲人。 她发现李建成每次来,身边经常随着那位曾惹她不愉快的薛万彻,两人一道在园中与几位将领习射,常常是薛万彻夺魁,李建成次之,她的大哥往往爽朗一笑,伸手拍拍男子的肩。 这薛万彻倒是一点也不讲人情世故。 李惜愿闲来旁观时,见他又摘得桂冠,心里不禁嘀咕。 “阿盈来加入否?”瞟见视线中她坐在草地上写生,李建成不由转首,向她示意手中弓箭。 “我要画画。”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李建成视向身畔男子:“万彻可为我请来公主?” “不必请,我累了。”未料李惜愿耳朵尖,随即扬声应答。 他面上掠过一丝尴尬,摇摇首:“罢了,待元吉来,我们三人赛射。” 耳畔再次传来箭矢破空之声,李惜愿只顾握着笔杆,专心描线勾稿,她最近有个宏大的计划,打算将哥哥王府里的人们凭着记忆都画下来,以免时日一长,自己会忘记他们的脸。 “阿盈?”李建成又来唤她。 “不玩。”她垂着脑袋回应。 “这里有蜜馅儿,阿盈不来品尝么?” 不过这回,总算让她提了兴致。她搁下笔和画册,自地上爬起身,拍去裙摆上沾落的草叶,向李建成踱去。 “哪儿?” 仆役随即奉上装满糕点的食盒,李惜愿拈取一块,放入口中。 不如哥哥家里的好吃。她咀嚼后咽下肚,心里作此评价。 此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得意高叫:“李六!” 李惜愿转过身,正对李元吉挑衅十足的面孔。 目光偏移,她倏尔瞳眸睁圆,李元吉手中正捏着她的画册,浓眉上挑,唇角泛着阴鸷笑意。 “还想要么?”他不轻不重,手指攀着纸页,作出一个撕毁的动作。 “你敢!”李惜愿警告,“我立刻告诉阿耶。” “元吉!”李建成亦轻喝。 李元吉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你李六也有怕我的一日?” 李惜愿盯着他,却未如他所愿求饶,她只是静静地注视他的神情,旋即,蓦地回身,将薛万彻手中弓箭接过。 “借我一用。” 搭箭上弦,拽如满月,锋尖笔直地对准李元吉。 “阿盈!”李建成见状,慌忙跨步来阻。 然而迟了一瞬,待他手臂伸出时,那冷箭已飞离弓弦,风驰般穿透长空,裹挟风的呼啸,精准射向五十步外的男人。 李建成眼睁睁视着箭入半空,却为时已晚。 猝地,但闻啪一声,李元吉头顶的树枝陡然掉落,砸中他的肩部、双足与全身,顷刻踉跄跌倒,狼狈仆地。 李惜愿跑过去,从自顾不暇的他手中夺回了自己的画册。 “再如此,下回可就不只射树枝了。”她眯起眼,掷下狠话。 李建成顿舒缓一息,令仆役速搀起李元吉,瞥向遥眺少女远去背影的薛万彻,观他瞳目隐动,不禁挽唇。 “让万彻瞧见兄妹龃龉,见笑了,不过他们二人自幼失和,我亦无可奈何。” 一语勾回他神思,薛万彻收回凝视,意味深长道:“这恐怕怪不得公主。” 生性桀骜的男子从未这般评价他人,李建成刹那微笑,目光幽微。 “万彻于疆场中时,也是这般任由敌将夺去手中弓箭么?” “下不为例。”薛万彻一滞,俄而回答。 “万彻可欲为驸马?”唇梢一偏,过了一顷,李建成忽然问。 男子视了他一眼。 “不敢。”男子答。 “骁勇如万彻者,也有不敢之事?”李建成笑道,“我惟此一亲妹,除却你,岂能令外人窥伺?” “外人?”薛万彻生疑。 “我那二弟打的甚么主意,你我心知肚明,若非我及时提醒父皇,万彻岂能有此大好良机。”李建成勾唇,搁下弓箭,命仆役收去,信步行于园中. 傍晚,暮鼓渐起,乌云四合,掩去天边清月,李世民携着倦怠的身躯归家。 “秦王回来了。”家仆躬身牵去他的马匹,从前威武神姿的飒露紫此时眼皮半阖,恹恹欲睡,琉璃目眸间全然失了往日的光彩。 一阵轻快足步骤起,兴奋唤声瞬间扑来:“哥哥!” 李世民惊讶视去,少女自檐下阶上一跃而起,迈开脚步,似小鹿般向自己奔来。 “你在做甚么?” “我在看星星,哥哥一块来看么?” 于是李世民欣然撩袍,蹲身与她坐下,两人并肩抬首,望向天外星汉灿烂。 星月的光晕映在他澄宁瞳目中央,如漩涡徐徐转动,他一时陷入了怔忡。 “秦王?秦王?” 倏尔,耳畔传来家仆关切叫唤。 李世民下意识搭上身旁少女的肩,却摸了个空,他转过面容,阶上悄寂无人,惟余一地夜影。 “秦王竟忘了。” 神思回笼,他视向月色中缓缓踱来的男子。 “尚抱有微小侥幸。”李世民望他,“辅机不具有么?” 观他缄默,李世民深作呼吸。 “但愿小六在宫里过得快意,有时乐不思蜀反是最好。”他自嘲笑道,“我盼她无心无肺,万莫如我们挂念她般思念我们,从前我或许会怨她,时至今日,却惟能如此作想。” “她未给秦王寄信么?” 李世民摇摇头,牵了牵唇:“看来是阿耶待她太好,真将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也是好事。” “可惜了。”话音刚落,他忽而作叹。 “秦王可惜甚么?” 李世民旋身,道:“可惜我见不了她,你却未必。” “反正你已被我父亲责了一回。”他疏朗浮笑,“也不惧第二回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话试试,她就试试。 至鸿胪寺开考那日,李惜愿早早便起了床,不用万氏催促,卯时前整装出发。 由于李惜愿这位考生身份特殊,李渊在考官的选择上也颇费了一番思量,最终经过熟虑,委任魏征与温彦博担当考官。 这两位俱是当朝公认的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直臣,从根源上杜绝众人质疑的可能性,确保选拔的公平公正。 至鸿胪寺时,虽不过清晨,公厅门前已三五成聚簇拥许多考生,其中既有部分汉人面孔,也有不少毛发卷曲,深鼻高目的异族人,且皆胸有成竹,瞧自信笑容对结果势在必得。 译语人考试需要过两道关,第一则为蕃汉互译,需于粟特语、吐火罗语、梵语梵文、波斯语、突厥语等语言中选择一种,李惜愿从一开始便选了吐谷浑语,只因她本来就会,如此更为轻松。 而第二关,却是最令她头疼的,即考察历代文史,以及当朝礼仪、文化、山川地理等诸多繁复知识,以便促进大唐的对外交流。 这个初生的国度气象万千,正以前所未有的恢弘胸怀,海纳各国文明的交融与共生。 上午是笔试,统一被安排在一间偌大屋舍内应考,待铜铎振动,李惜愿跟在鱼贯而入的考生之后,坐在了贴着自己姓名的桌凳上。 随考官缓步踱来,将试卷下发,李惜愿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她拭去手心细汗,开始阅览试题。 题量不多,首先便是出了篇吐谷浑语的经文,这类题最是考验对专业术语的掌握与用词的精妙,以往她对此颇发怵,不过经历了数月的名师授课突击恶补,目今看来,经文也没那么晦涩。 她发现只需心静了,便自能读进去。 将一篇翻译罢,一炷香已然燃去一半,抓紧时间,李惜愿接着瞥向下一道。 下一道也是类似策论一般的题,不过要求用外语书写,也更贴合实际情景,大意为长安西市居有无数胡民,倘若他们之间产生殴斗,请给出处置建议,如何既维护大唐国威,又能避免异族争端。 李惜愿初时一懵,很快脑际一转,瞳眸放光,提起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大致为倘若同族相犯,则依他们本国律法,倘是异族相争,诸如高丽与百济人互殴,既然发生在大唐地界上,那么就用大唐的法律去处置。 后来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受命编定《唐律疏议》,采纳当年妻子考卷上的答案,并简化为“其有同类自相犯者,须问本国之制,依其俗法断之。异类相犯者,皆以国家法律,论定刑名”一条,论者无不传为美谈,以长孙相公此律条既不失包容,亦彰显大国风度,今后更是沿袭历代一千余年。 然而当时的李惜愿仅仅想答完题而已。 …… 上午笔试题答完,李惜愿在公厨简单用过午膳,预备先寻僻静处打个盹,全力以赴面对下午的征程。 她正捧着盆,狼吞虎咽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忽地肩上教人一拍:“六娘!” 李惜愿抬头,身后欧阳通将脸孔凑过来,眨眨眼:“感觉如何?” 他本在太学读书,今日闻李小六来考试,特意溜出侧门跑来探望,顺带打气。 “感觉挺好的,基本全会!”李惜愿毫不谦虚道,“下午是当堂面答,那才算是考验。” “六娘请听题。”欧阳通忽然正色板脸,充当考官。 他接连问了几个自以为难度高深的偏题,哪知李小六对答如流,压根难不倒她。 “会了这么多诗赋,进步这般大,六娘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欧阳通由衷夸道。 “那当然。”李惜愿弯弯眉眼,“天道酬勤!” 为表自己书法也没落下,李惜愿扒完饭,还和他切磋了写字,却因多日不练,行书落笔竟陌生了不少。 “嘿嘿,是鸿胪寺的这支笔用起来不顺手。”欧阳通深表怀疑,她忙为自己找补。 送走了欧阳通,她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多加练习,这一赖以夸耀的技艺可不能荒废了。 至午后,便由魏征与温彦博坐于正中,考问参试人员。 李惜愿抽签手气不佳,抽到最后一个出场,她需候在后排,观摩前面考生的表现,顺便深作呼吸,调匀气息。 场上考生无不战战兢兢,早闻魏温二人出了名的不近人情,骂起人来更是分毫不顾及颜面,当下便因两名少年未答出考题,魏征勃然,怒叱其书都读去了哪里。 李惜愿因早有心理准备,因而尚且镇定,其余人却大汗淋漓,待书僮踱来提醒入场时,李惜愿最后整理衣冠,默默为自己打了遍气,起身走入堂中。 两位考官俱风清骨正,卓尔不群,其中温彦博更是以气度雍容著称,只是李小六发觉,这二位先生似乎很不对付,全程几乎零对视零交流。 起初先由温彦博考了她两道文史知识,难度不大,李小六皆顺畅答出。 而后书僮端上案盘,示意她抽取考题,李惜愿拈了一张,揭开看时,问的是如何处置投降的突厥部落。 她思了思,忖度着温彦博的喜好,答:“教突厥以礼法,收归内地,由大唐选取首长加以治理,使他们畏威怀德,敬服称臣。” 闻言,温彦博果满意抚须,正欲握笔撰写评语,忽闻魏征一声呵斥。 “谁教的你?” 李惜愿挂汗,顶着魏征冷峻的面容,硬着头皮道:“学生自己想的。” “一派胡言。” “那先生以为呢?”李惜愿抬头望向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突厥唯利是图,窥我大唐强盛,便暂时归服以谋利,待大唐稍有衰微之势,突厥必成我心腹大患。”魏征疾言厉色道。 温彦博当即回击:“玄成此言谬矣,我儒家素以抚恤安顺为道,若剿灭突厥,其余诸国如何服我大唐?” “儒家?”魏征怒道,“国之大计当前,你大谈甚么儒家?” “不以儒治国,莫非听你魏玄成的?” 当下两人唇枪舌剑,你言我语,互不相让,考生默声旁观,脸上无不瞠目结舌。 “魏先生,温先生……”逮着饮茶空档,李惜愿终于有机会询问,“我——” “我等需经评议,十日后上报名次。”二人刹那休战,异口同声答。 得了答复,她便先收拾回家,乖乖等待结果。 这期间最令人焦躁不安,李惜愿又别无熟人相伴,近来便是李建成出现在宫禁里的次数也少了,每日只能靠画画打发光阴,百无聊赖地消磨时日。 一日,她正为画册勾线,为玄龄先生绘的肖像已经初步描摹,忽见王珪进来,一道光线倏然带入室内。 “有人寻你。”王珪那张一贯的肃容对着她。 谁还能来找她? 抱着疑惑,李惜愿跟着侍女走出门,绕出宫城偏门,却见满脸沟壑,身形伛偻的老者候立廊下,见着李惜愿,缓慢背手踟近。 是欧阳老师。 “字写成这般,为何不来寻我?”欧阳询面色铁青,将手中宣纸抖开。 是她上回写的字帖。竟被欧阳通趁她不注意偷偷带回了家,还展示给了欧阳老师。 李惜愿惭愧低头,说出实话:“老师,我不能牵累……” 脑门猛然被敲了一记,固然不重,她还是惊叫了一声。 “老师莫打头——” “牵不牵累老夫不知,你不尊重老师却是不争之事实。”欧阳询观她夸张捂头,唇边冷笑。 “老师我错……” 不等她认错,他忽道:“你随我来。” “阿耶不让我出去。” “天塌下来有为师顶着,你惧甚么?”欧阳询喝道。 闻他作保,又终于有了出门机会,李惜愿慑于老师威势,想了想,最终还是随他坐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滚过,一番曲折弯绕,待她掀起车帘,眼前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文学馆。 故地阔别已久,李惜愿兴奋跑下车,跨足迈上踏跺,因速度过快,迎面撞上一男子怀中。 她揉揉脑袋,停了脚,睁瞳视去,褚遂良伫立檐下,微笑望她。 “褚老师!”少女眉目染遍欢跃,恍如一只出笼的鸟雀。 “欧阳公言你笔法生疏,唤褚某来监督六娘。”褚遂良却不与她叙旧,一面步向屋内深处壁间的书架,自那浩繁如烟的卷帙中取下一卷字帖。 李惜愿认命蘸墨,好容易被放出来,未料到还是来学习。 “不该这么落笔。”褚遂良蹙眉,而后挽袖拾笔,为她演示,“褚某记得往日教过六娘,该贴笔入纸,以方笔,细笔在后三分之一,前三分之二就要做好铺垫,待收笔忽然收、提、走,六娘莫非又忘了?” 李惜愿摇摇头:“好复杂,我记不住,早忘了。” 褚遂良微叹一息。 俄而悄默立她身后,掌心包覆住少女的手,附耳温声:“褚某来教六娘。” 李惜愿不满:“从前请你手把手教,你还扭捏不肯,你早这么教,我不就早会了。” “如今为时未晚。”褚遂良道。 “收笔往下收,再平着提,慢些,再慢。”他轻声提醒她专注。 倏忽,哗然一声,一人推门而入。 “遂——”猝地,唤音戛然而止。 李惜愿埋头写字,半晌后方察觉空气凝重,回过神,诧异抬头。 “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视清屋中景象,怔了一顷。 “是在下打扰了。” 语罢,门扉掩合,带起一阵风,桌上页脚掀卷,人影随后消失于视线之中。 “先练字,莫分心。”察觉到少女的出神,褚遂良道。 李惜愿点点头,将注意力集中于纸上笔画,墨香淌溢,试图找寻闲置已久的手感。 待一卷练罢,她甩甩已然疲倦的手腕,搁笔落架:“褚老师,我累了。” “夜深了。”褚遂良视天外暮色,庭中梧桐衔月,萧萧作响,目眸重转回她面容,“若是倦了,便去休息罢。” 李惜愿走出门,脑海忽忆起一人,张眼一瞟,拦住经过仆役:“长孙郎君呢?” “郎君应回府了。” 不知何故,一阵空落覆上心间,李惜愿摇头,亦准备动身回去了。 “公主且慢!”那仆役蓦地唤住她。 她转首瞅他,仆役站住脚,稍忖片刻:“郎君的马还停在馆门前,应是未走。” 他向她指了处厢房:“郎君若在文学馆,一般是在那间办公,公主可前去试作找寻。” 谢过仆役,她随即向他所指厢房行去,驻足门前,敲了敲。 无人应答。 按下失望,抱着瞧一眼里面究竟有没有人的心态,她微微推开一道门缝,一双眼从缝隙间窥看。 莹白的月光涌入屋内,窗扉外夜虫鸣啼,摇曳的烛火拨乱恬静黑夜,油灯后,男子悄然伏案睡去。 将门缝小心拉开,李惜愿放轻足步,慢慢地踱近他。 桌上未及阅览的文牍繁多成山,几页纸张散落在他的手边。 鬼使神差地,心里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试试,她就试试。 沉睡的人永远不会知晓。 李惜愿屏住呼吸,伸出腕,停滞半空良久,方一寸寸靠近那只手。 触上的那一刻,灼热瞬间四溢,烫得她迅速缩回。 一股力量骤然反握,不待她反应,旋即紧紧攥住她的指尖。 第69章 第六十九话是他太贪心。 她试着抽回手,可发现他攥得很紧,她无论如何也抽不回。 “辅机老师?”李惜愿唤他。 长孙无忌方似如梦初醒,抬起头,面容竟有迷惘。 “是我,辅机老师认错了。”她终于得以收拢手,回到袖中,笑了一笑,“不是阿音。” “我知是你。”长孙无忌道。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他望向她,“梦中惟余我一人。没想到还有你在。” “梦都是反的,大家会永远在一起。”李惜愿安慰道,“你太累了,才会做这般噩梦。” 他弯唇:“但愿如此。” “不管怎样,都有我李小六在,有我一个陪着你,辅机老师便不会孤独。” 少女心意单纯,她不知这一诺言的分量,以为这仅仅是历久弥新的师友之情,长孙无忌想道。是他太贪心,奢求那友谊之上的情感,他竟过分至此。 李惜愿发现,他那双注视自己的眸底仿佛暗潮翻涌,可良久后,还是淡淡一笑,随即起身。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最后这一天以李惜愿婉言谢绝,自己坐车回家结束。 她不能再连累辅机老师挨骂了。 幸好李渊并未追究欧阳老师带她回了文学馆一事,只当她纯粹是为学习,固然她确实只是在学习。 很快便至鸿胪寺放榜之日,一至午时,院墙前对外张贴公告,不过稍时,早已翘首候立已久的应考生蜂拥上前,争相观看自己的名次。 回身时,有人喜色溢于言表,亦有人垂首丧气,连声懊恼。 待榜前人潮散去些,李惜愿凑上前,踮起足尖,一行行查找自己的名字。 本次名单是与其他岗位列在一块,小字密密麻麻,颇不好找,她眯着眼自上至下,再从左往右,秉着一定能考上的信念,坚持搜索。 “在这里!” 李惜愿,位次第三,擢鸿胪寺译语人。 “我考上了!”苦心人天不负,她当即激动出声,一跃三尺高。 当日一整天,李惜愿皆处于兴奋状态,看来只要她想要,便毫无疑问能得到,这世上没有少女办不到的事。 可是这份喜悦除却告诉李渊与万氏,此外别无他人可以分享。 倘如还在秦王府,玄龄先生他们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可是如今房玄龄与杜如晦俱被逐出长安,尉迟敬德侯君集众将亦被李建成调去讨伐突厥,一时四顾无人,门庭空寂,惟能等待大家再度重聚的时机。 怀揣这股失落与期待的对半情绪,李惜愿闷闷不乐地预备出门用膳,秋风摇曳翠竹,苍青枝叶间,忽见阶上背对一人。 他抱膝而坐,似在沉思,目光投向层峦叠黛的远山暗色,殿宇岿然的影子将他笼成寂寞。 闻门扉开启,那人回过头,脸上旋即挂上笑容,拍拍袍角起身。 “小六!” “哥哥!”李惜愿一刹咧齿,三两步跑下台阶。 李二郎从怀中取出一只食盒,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绒布,尚冒热气:“为你带的马蹄酥,你先趁温尝尝。” 她也不怕烫,三两口便将一整块酥饼扒完,李二郎衔着笑,站在一旁瞧她。 “闻你考上了鸿胪寺?” “你才知道?” “自然是早知晓了,适才寻了个机会,守门侍卫与我相熟,这不便放哥哥进来了。”李二郎敲她脑门,“你这小孩的事,我何时不是一清二楚?怎还质疑你家哥哥。” “怎么样,考试难度如何?”他一径又撩袍坐下来,自算囊里掏了块绢帕,铺上身旁台阶,示意她也一道坐下。 李惜愿摇摇头:“本是很难的,但我皆学过,是故答得很顺畅。” 李二郎勾唇:“那你目今是位小才女了?” 李惜愿毫不客气地挺直腰杆。 他笑一声,捏她一记脸颊:“从前怕你太自卑,而今看你翘上天的模样,原是哥哥多虑了。” 她大言不惭,回敬道:“还不俱是跟你学的,有其兄必有其妹。” “那不是好事一桩?”李二郎挑眉,“你本该早日效仿我,今朝才有这觉悟,幸好算不得迟。” 李惜愿未回话,代之以嘁了声,他又随口问:“小六在阿耶这儿可还舒心?” “比在你那里好玩多了,不用你操心。”李惜愿答。 闻言,李二郎竖起身子,眉目忽地沾上委屈:“小孩,我可记着从未亏待过你,一听你考上了鸿胪寺,冒着被阿耶痛斥的风险便来为你道喜,不求你感动便罢了,怎还说这般话惹你哥哥伤心。” “我说实话而已。”她撇嘴。 “罢了罢了,我那还有急事,哥哥先走了。”李二郎视她一眼,一面起身,“记着按时用饭,学累了自去休息,要是思念我,随时来寄信,哥哥总能想办法来看你,毋须小孩担心。” “你这人……好莫名其妙。”李惜愿坐原地不动,一双瞳眸谴责地望他,“才刚来你便要走,都还没讲上两句话,你……你就不能多留一会儿么?” 眸中隐隐氤氲水雾,俄而她别开眼,低下脑袋,吸了吸鼻。 “你这小孩不对劲。”李二郎嘶声倒抽一口凉气,俯身窥她面色,李惜愿扭开脸不让他瞧。 “你在骗我,你压根不快乐。”他抚摸下颌,口吻笃定。 “真的无事。” 李二郎默叹一息,道:“你若是不快乐,那就搬出来和我住,你惧甚么,我又不至于连妹妹欲与哥哥一道住也无办法。你早说这般念我,我当初便不让你来了。” “不必了,阿耶这儿好吃的也很多,我的快乐岂能让你明白。”唇角挽如月牙,李惜愿问,“辅机老师呢?” “他出城经办公务了。”李二郎神色终于重沾玩味,“上回你不是见到他了么?他可与你说了甚么?” 目光往她脸上逡巡,企图探出分毫迹象,李惜愿却摇头:“辅机老师睡着了,我未与他说上两句便告辞了。” “你对辅机是何想法?”停了半晌,他忽然问。 “辅机老师亦师亦友,很了解我的内心,予过我很多帮助,我很感激他。” “仅仅是感激?”不知为何,李二郎面上蓦地浮出失望。 李惜愿摸摸耳根:“还需要有甚么?” 他轻拍她脑瓜,恨铁不成钢:“你还不明白?” “明白甚么?” 这番对话与之前如出一辙。 李二郎终于耐不住了,掐脖道:“你可知他为何甘冒逐斥之危,也要去文学馆与小六见上一面?莫非只是为了与你言上两句话?” “……我不知道。” “那你如今知了。你若无心,不妨去直白告诉人家,辅机本不是怯懦之人,小六都把他逼成甚么样了。” 瞟她神情愣怔,李二郎叹声气:“哥哥在这待得太久,目下必须得走了。夜里长兄宴请哥哥,小六来否?” 那场面势必相当尴尬,李惜愿当即拒绝:“我不去了,你自去与他交涉罢。” “那小六等着。” “等甚么?” 他旋身迈步前行,拨开沿路竹叶,嗓音自风中穿透而来:“哥哥自然不会让你寂寞。”. 却说她正纳罕李二郎神秘的最后留言,当日傍晚便揭晓了谜底。 太极宫殿外壁画年久失修,前日大雨滂沱脱落了一大块,本该是由阎立德来奉诏修补,孰料临时有事,当画师随内监进宫时,领头者是其弟阎立本,伴着两位书僮,皆双手端捧画具与笔墨跟在身后。 李惜愿终于有机会再次观赏师傅作画,上一回还是作秦王府十八学士图,当时画面犹令她心潮澎湃,旁观者无不称颂艳羡,后来她知道了,这便唤作某种气象。 “小六!”她正仰头观摩,阎立本带来的两名书僮却倏尔发声。 话音刚落,其中一少年随即脱去用以御寒的斗篷,声嗓惊喜:“是我!” 她定睛一视,眼前这张面孔笑语盈盈,风华正茂,是李敳。 李惜愿顿时扯开脸颊,露出粲然笑容,脑袋又转向另一位,好奇道:“那这个呢?” “小六听不出我的声音?” 她挠挠头,深表抱歉。 得不到答案,那人抬手摘下兜帽,现出少年熟悉面容,笑吟吟道:“你瞧瞧我是谁。” “楚客!”是她曾经最好的伙伴,杜楚客。 “秦王为给小六找玩伴,特意把我们搜罗来,小六你真幸福,有个这么好的哥哥。”李敳由衷夸道。 听声调似有拈酸意味,李惜愿眨眨眼:“我也很羡慕你有小李将军作哥哥,他们只是关爱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你若想要,要不咱俩互换哥哥?” “开个玩笑,你莫当真,守好自己的哥哥罢。”李敳摆摆手,稍顷仰面,张开口齿,向天长呼一声,须臾,青空外振翅飞来群鸟,呼啸着张开羽翼纷纷而至,结队盘旋头顶,其中两只白鸽落于李惜愿肩头,她伸出手,一鸽便扑棱棱停留在少女的掌心。 “我请小六观鸟。”李敳转动星目,“小六喜爱么?” 李惜愿从白鸽晶莹深邃的眸中,瞅见自己展容:“我很喜爱,谢谢你们能来陪伴我。” “不用谢我,小六快乐,便是我也快乐。”李敳欣然拍肩。 另一边肩而后教杜楚客拍上:“你是我们大家的公主殿下,即便你哥哥不来相邀,我们也会想法设法来看望你。毕竟除了小六,还有谁愿意顶着家母的脾气,跑去我家找我?” 李敳亦靠上前:“当年我随阿兄调任初至晋阳,只有小六日日陪我游耍打猎,除了你我在晋阳便别无好友,彼时交情我至今铭感五内,更何况,你还假冒你阿耶写信援救我阿兄,我想不出这世上何来第二人会为朋友仗义至这等地步。” “唯独你哇,我们的公主殿下。”杜楚客道。 耳畔你一言我一语,李惜愿瞳中如映星河,熠熠发亮,道:“那我们都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谨遵公主殿下之令。”两位少年躬身长揖,煞有介事地行礼。 李惜愿不由笑出声来。 三人席地而坐耍玩樗蒲,兴致正酣,忽闻一行匆促脚步,来人一气奔至屋檐下,站住脚,拍打胸口,惶急喘息。 “公主……公主!” 不祥预感霎时涌来,李惜愿抬头望去,见是母亲身旁的吴婆。 “秦王……秦王误饮毒酒,吐血数升,危在旦夕。”吴婆揾泪泣道。 李二郎素来体恤下人,年长的老妇亦心怀感恩,喉间哽咽:“公主快回去瞧罢。” 李惜愿呆了一瞬。 李敳杜楚客反应快,迅速起身:“我们随你一道去。” 一阵疾驰过后,卧室中清苦药味与血的腥气掺杂交错,李惜愿拨开人群,方见到气息微弱的李二郎。 白日还能言笑晏晏的李二郎,此刻面色惨白如纸,于众人簇拥下躺在榻沿,指尖微动了动,安慰李小六:“哥哥无事,命还在。” 堂下几名府医皆神色凝重,面面相觑,显然束手无策。 李道宗忿然跺足,鼻腔如压抑喷薄的火山,切齿尤甚:“李元吉使这等手段暗害二郎,皆怨我,我为何不及早阻止二郎饮那杯酒,让他休上了元吉的当。” 堂兄李孝恭道:“这与你有何干系?孰人能料及三胡无耻之极,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你又如何能防?” “先生可有治疗之法?”李惜愿又听嫂嫂询问府医。 府医默然摇首。 长孙知非倏然滑落两行清泪,李道宗愈发怒不可遏,眼看张嘴欲呵斥府医,长孙知非慌忙喝止:“道宗,不必为难他们。” 随即女子又唤来仆役:“快去民间请来妙手郎中,若能令秦王痊愈者,千金奉送。” 忽然她忆及一人,疾叫住回身欲去的侍女:“快,快去问问孙思邈先生在否?如若他在长安,速将他请来。” “秦王如何了?” 门外李世勣与段志玄亦匆匆赶至,却见长孙知非轻轻摇头,顷刻闭口。 李道宗视着榻上李二郎,心急如焚,道:“既然府医无方,而宫中尚药局直长侍御皆医术精湛,定有对策,何不将他们请来为二郎医治?” 李孝恭拦阻:“不可,传唤尚药局需陛下手令,而目今宫门落钥,我等见不得陛下,只能在此静候民间神医,或有治好二郎的可能。” “等神医来,都不知二郎还有气否!”李道宗怒极脱口而出,语罢噤声一片,立刻意识到出言不妥,他垂下首,踱步退往一旁。 李惜愿脑内琢磨着,陡然,双眸骤亮。 她立起身,与嫂嫂道:“我去宫中寻阿耶,你们放心,请把此事交给我。” “阿盈,兹事体大,我不能让你一人冒险。”长孙知非面容忧切,话音刚落,一众人瞬间应声。 “我们与小六一块去。” “我也去!” “莫忘了带上我!” 满堂请命声四起,李惜愿道:“你们皆不能去,只能我去,我必须得让阿耶知悉此事。” 她回头转视嫂嫂,目眸恳切而急迫,长孙知非凝望她一刻,从那双纯挚澄澈的眸底,她读出少女的勇气与决心,明媚如一道炽热火焰,灼烧她山脊般的轻盈眉骨。 末了,女子终于缓缓颔首。 “速为公主备马。”长孙知非吩咐仆役。 李惜愿瞄见李世勣,想起那个为杜如晦伸冤的夜晚,立时补充:“要一匹乌黑的快马。” 半晌一匹乌马牵来,啸鸣庭前,李惜愿踩上足蹬,裙裾于夜风中飞卷,忽尔,瞳眸环视身畔众人。 “哪位阿兄将佩剑借我?” “我借六娘。” 一柄剑旋即抛来,李惜愿伸臂,自半空稳稳当当接住,望向李世勣,不禁扬起笑容:“谢懋功的剑。” 此剑乃当年魏公李密所赠,于隋末跌宕起伏的战局之中,曾伴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即便后来李密身死,英雄惜英雄,他亦将佩剑从不离身。 李惜愿珍重收好,一夹马腹,扬鞭拂过两侧梧桐,须臾,少女隐入深黑夜色之中。 第70章 第七十话“我等他来找我。”…… 李渊侧卧榻中,阖目正欲入睡,陡闻屋门被大力拍响,发出咣咣震动。 “阿耶,是我!”一阵急促女声骤起,伴随持续的剧烈拍门声。 “公主,陛下已安寝。”内监随即劝阻,“您还是明日再来罢。” 显然这劝阻并不奏效,因少女仍在敲门,且节奏不慢反快。 “阿耶,阿耶!” “阿盈?”李渊听出嗓音,诧异掀褥,命侍立一侧的宫婢速去启门,须臾,少女三两步跃入室内,手中萤烛顷刻照亮暗室。 宫婢点燃两旁灯火,李渊此时方视清女儿风尘仆仆的面容。 “怎么回事?” 他深知若非大事,少女决不至于深夜叩门。 “阿盈莫急,你且与阿耶详细道来。” “阿耶,哥哥快死了!” 李渊大惊失色,旋即下榻踱近少女:“是谁害朕的二郎?” “是三胡!”李惜愿目眶含泪,一五一十与他陈述明白,“三胡趁长兄与哥哥饮宴,往哥哥酒杯里下毒,哥哥未有防备一饮而尽,回府后便吐血不止,目下命在垂危,阿耶如不施救,哥哥就要与世长辞了!” “这混账!”李渊大怒,又问,“二郎府医呢?府医可有对策?” 李惜愿摇头。 “那还不快召尚药局的奉御直长与司医?”失去亲子的恐惧此刻宛如潮水翻涌而来,将欲吞没五旬老人的头顶,他颤着身躯,嗓音中满含惊惧。 “所以我才来求阿耶,尚药局无您谕旨不敢接治,女儿请您下一道手令,传召奉御速去救哥哥。” “疾将朕印玺取来。”李渊旋即吩咐内监宫婢。 下人应声,他匆匆撰下手令,末尾处将内监捧来的玉玺盖印,折卷后交予李惜愿:“拿着,快去救二郎的性命,万不能令你二哥有事。” “多谢阿耶!”来不及拜谢,李惜愿把头一点,旋身便跑,宫婢为她推开门,影子藏入漆黑长夜之中。 门扉再度哗然拢闭,李渊颓唐地躺回榻里,唇边掀出苦笑。他慨叹一声,一行浊泪洇湿眼下交叠的纹路。 纵他身为一家之长,一国之君,如今亦迷惘于前路何去何从。 他竟已不知该如何做好一个父亲了。 …… 李惜愿得了手令,乘夜疾驰,尘土与落叶随马蹄飞扬,约经半晌,她抬起额头,遥见尚药局映入目帘。 她加紧步伐,手心早冒细汗,倏尔,当先冲出一骑,随即十余人马一字排开,为首那骑缓缓自殿宇阴影间走出,稍顷,暗月逐渐明晰他的面容,徐徐趋近少女的马头。 正是李元吉。 “想救二哥么?”李元吉挑眉,“李六?” “你让不让开?”两人近在咫尺,李惜愿盯视他。 李元吉笑一声,眉目骤然阴狠:“我凭何让你?” “谋杀兄长,你的良心便不会痛么?”李惜愿一字一句。 在他之前,她从未想象过有人能残忍至如此地步,自小到大,他的恶意似乎并无来由,她甚至猜不出他的动机。 “我需要甚么良心?”瞟她微怔,李元吉眯目,“我们一母同胞,凭何你心里从来便向着二哥?我便不是你的兄长?” “你也从未将我视作妹妹。”李惜愿素不擅贬斥言辞,可胸口一腔激愤怒火燃烧,迫她厉声质问,“你最是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毒害骨肉手足,如若母亲还在世,你有颜面去见母亲么?” “母亲?”李元吉嗤笑,“她将我出生即扔弃之时,可还念着母子之情?” “那你又是如何对待你的乳母?”李惜愿道,“倘她在你面前,你能问心无愧么?” 李元吉终于忍无可忍,一刹目露凶光:“住口!与你有何干系!” “你究竟让不让?” “李二郎的性命,今日我要定了。”他居高临下视她,鼻腔向外喷气,李惜愿从中窥出他毫不动摇的侮辱。 但闻“啪”一声,猝然打破秋夜寂静。 李元吉颊上忽现一道缬红掌印。 仆从瞬间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你敢——”他恼羞成怒,瞠目瞪她,抬手按上腰际。 “既然如此,我不妨先送你下去!”语未竟,李元吉拔剑出鞘,锋芒横刺入目。 “我奉陪到底。” “公主!” “齐王!” 这边动静早吸引夜间巡逻卫卒,眼前剑拔弩张之势仿佛那两具利刃,劈开宫城维持的表面安宁,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纷纷围拢而来,慌忙蜂拥制止。 “齐王万万不可!” 李惜愿炯炯紧盯着他,分毫未露怯意,手中剑鞘隐露寒芒:“我可从不惧你,倘若你胆敢顶着父皇的手令抗旨不遵,此地金吾卫将军们皆为见证。” 她扬起李渊手谕,示予周围金吾卫,道:“诸位将军皆可瞧得清楚,是李元吉先动的手,今李元吉藐视君令,该当如何?” 金吾卫直接受命于天子,其余诸人如若藐视天威,毋论王子庶民,皆一视之仁。 “齐王,再不退下,休怪我等不留情面。”领头一将沉喝。 “李六!”李元吉气急败坏,满面涨红,举鞭指她面孔,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随即环顾左右,扬鞭怒掷马背,引辔离开,随从们孰人敢吱声,悉数紧跟他身后,一言不发走掉. “娘子,娘子!”春柳急急奔入,一张小脸满布惶恐,“公主要到了手令,只是奴婢听闻齐王带着人去拦公主,奴婢怕……怕公主……” 春柳额前滴汗,抚了抚鼻尖:“一人难以应付。” “我去接应六娘。”李世勣闻言,立即大跨步出门,翻身上马,沿深入夜底的宫城驰去。 一刻后,他与少女迎面相照,李惜愿霎时止住马,高唤他名字:“世勣!” 他转过马首,望见夜色里少女盈亮的笑容,他倏松释一息。 目光流转,而后触及身后一行医官。 她果然一人将御医带了回来。 “谢你的剑。”李惜愿将佩剑轻巧抛去,划破一道半空弧痕,他随手接过,剑柄仍留有少女掌间的余温。 “咱们快走罢!”话音刚落,一阵马蹄随即踏过驰道,秋荷舒张两旁,晶莹露珠映出天外月影。 “六娘!” “小六!” 此起彼伏的唤声渐近,一行行火烛照亮前路,众人望李惜愿安然无恙,不由皆缓了口气。 圆满将尚药局奉御直长带归,李惜愿跑入卧室门,四下人群立时后退,不约而同让出一条小径。 “嫂嫂,哥哥有救了!” 长孙知非抬首视去,一颗心瞬间落回原地,却见少女额发湿漉漉沾裹,淋漓细汗如滚珠滴淌,起身拍抚她后背:“阿盈此去可是与元吉起了冲突?无事罢?” 李惜愿晃晃手,接过侍女端来的热茶,轱辘辘一饮而尽,道:“三胡永远也莫想从我李小六身上讨到便宜,嫂嫂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任何一个我所在乎之人。” 长孙知非弯唇:“嫂嫂只愿阿盈平安便好。” “我当然能保护好我自己。”李惜愿坚定宣称。 长孙知非不禁伸臂圈揽住她。 蓦地,细心的女子发觉少女脖间一抹血痕,虽极浅淡,却仍深刻割入眸底,刺得她心口疼痛。 长孙知非不由喉头泛塞:“阿盈……” “无事。”李惜愿捂脖,向她笑了笑,“他的伤口比我显眼多了,嫂嫂忘了我的剑术师傅是何人?” 她的师傅是那位堪称万人之勇的小罗将军,长孙知非颔首。 “阿盈不惧怕么?”她唤仆役取来伤药,又问。 “本来是有些怕的。”李惜愿回忆那道明晃晃的剑刃,彼时惊惧尚未消褪,然很快摇摇头,瞳眸郑重,“但我一想到哥哥,脑海里便只剩下哥哥还在等我了。何况哥哥教过我,人生在世最可贵的便是一往无前的勇气,我若连保护所爱之人的勇气也无,那我就再也不能叫李小六了。” 长孙知非呵唇:“那唤作甚么?” “李胆小鬼。” “傻阿盈。”长孙知非微笑刮她鼻尖. 翌日,经御医调养,李二郎缓慢睁目,自混沌意识中挣脱。 闻次子苏醒,且未有大碍,李渊卸下挂虑的同时,惟将李元吉召来太极宫怒斥一顿作罢,并叮嘱既知秦王不擅饮酒,今后不得再请秦王赴宴,便再无后话。 李道宗闻讯,当即于李世民榻前发起脾气:“陛下未免过于偏心!二郎被元吉害得丢了大半条性命,竟能被如此轻描淡写盖过!无非便是欺负咱们忍气吞声,不会闹上太极宫去。” 李二郎咳了声,轻喝:“休再如此说!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岂能再奢望其他。” 李道宗唉一声,思及恼恨处,顿然猛拍桌案:“忍,忍,忍!二郎于战场上何等果断英武,入了宫门,竟成了个受制于人的哑巴,莫非咱们只能坐以待毙不成?” 李惜愿瞅他面色,坐一旁不吭声。 李二郎亦沉默。 “当初二郎早该留在洛阳不回来便了,再如何也能平分半个天下,总好过目今。”李道宗自幼便与李二郎深交,他也无甚顾忌,又发起牢骚,“咱们不若趁机回了东都,陕东道大行台与天策府皆为辅佐,有二郎威信在,咱们徐徐图之,定有将四海鲸吞之日。” “道宗阿兄志向也太小了。”李惜愿小声嘀咕。 “小六说甚么?”李道宗目光投来。 “我说,道宗阿兄目光太短浅了。” “何出此言?”即便被当面驳斥,他自然也不会与小妹妹发脾气。 李惜愿道:“你问问哥哥,他是愿意做东都的割据诸侯,还是做长安的天下之主。” 李二郎呷着药碗,未作应答。 李道宗代替他回复:“孰人不愿为天下之主?只是如有些微机遇,谁又能甘心屈就下策。” 他摇摇头:“你哥哥太犹豫寡断,若是辅机在,必能助他决意。” 李惜愿抬头瞟了眼李二郎,后者一碗汤药还未饮罢,她起身小跑过去,拉住他手臂摇了摇,不停眨动瞳眸:“哥哥——” 李二郎终于将空荡荡的汤碗搁回案沿,咣铛一响,他叹口气,道:“又有何事?” “我想去益州舅父舅母他们那里。”李惜愿软声央求,一般此时只需摆出这副姿态,便能令李二郎不忍拒绝,“他们写信请我过去长住一段时日,我都从未去过益州,哥哥能否派个人送我过去?” 李二郎正视她,目光幽微隐动。 “你不等辅机回来了?”末了,他问。 “我等他来找我。”李惜愿道。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话“我亦是。” 一行人甫临近门前,蹲候家奴如临大敌,呼一声簇拥围拢,持棍拦阻去路,为首男子当即圆睁怒眼,一张面孔凶神恶煞:“何人擅闯国丈宅邸?” 望见李惜愿,男子上下打量,抱臂眯目:“怎还有一女子?莫非也来为那杜如晦打抱不平?” “大胆!”李世勣掀袍上前,将她遮入身后,“公主在此,孰敢无礼?” 家奴观二人穿戴不凡,心中先起惧意,本皆外强中干之辈,闻言声嗓不由悄低,眼珠轱辘一转,赔笑道:“我等皆奉国丈之命行事,国丈亦是得了圣人之意,杜学士挨打,实与我等毫无干系。” 李惜愿不理会他,径直与李世勣穿过前厅,步向后院。 “尹阿鼠何在?”李世勣喝问那追上前来的家奴。 起初支支吾吾,许是被气势所威慑,家奴喏喏指向一处厢房:“家主在饮酒。” 尹阿鼠自女儿得幸于李渊,从此飞黄腾达,跋扈之名便闻于坊间。终日只是酣饮作乐,横行乡里而无人敢言。 他醉眼惺忪,晃着金樽侧卧榻中,忽闻屋门猛地顶开,一家奴跌跌撞撞闯入,在他勃然作色的眼神下惊慌叫喊:“家主……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男一女,似乎是为了杜……” “怕甚么?”尹阿鼠不悦竖眉,未及训斥这冒失的家奴,便见他口中的一男一女迎面踏入。 二人俱是面若冰霜,气氛僵沉,尹阿鼠却睁着一双眼来回扫视,支起上身,张嘴便斥:“你们好大的胆,可知这是谁的府邸?” “尹国丈。”男人道。 尹阿鼠两唇颤了颤,神态凶悍:“既知我是国丈,还敢冒犯?” “还望尹国丈自缚见官。”李世勣挑眉,藏过一抹笑,“莫非,需我请你?” 瞥了眼面前这位陌生的年轻男人,尹阿鼠心里掂量他官职,忖度着定是不大,顿时搁下心,一张脸毫无惧色,冷哼一声:“便是圣人,也需卖我三分薄面,你奉了谁的命敢拿我?” 那家奴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不敢吭气,间歇犹豫着抬起头,插了一句低语提醒:“家主,这两位是……公主与……莱国公。” 话音刚落,尹阿鼠的面色显然一变。 “公主国公不知,给那杜如晦教训乃是圣人与太子之意,我不过是依言办事。”晓得不能硬碰硬,尹阿鼠气势稍弱,搬来李渊与李建成作挡箭牌。 李惜愿蹙眉:“一派胡言。” “公主冤枉!”尹阿鼠两目猩红,“是那杜如晦过门不下马,无礼在前,岂能责我!” 李世勣视也不视他,眼风转向身旁衙役,喝道:“拿下!” “李世勣!你以何罪名拿我?”尹阿鼠厉声高叫。 “本官奉了雍州牧之令而来,恐国丈不通文墨,不识律法,本官特来告知国丈,按唐律,无故殴他人者,须笞五十。”李世勣微哂,“国丈,请罢。” 一听要动真格,这五十大板打下去非死即重伤,尹阿鼠怒不可遏,劈头斥道:“你敢!我乃德妃亲父,当朝国戚,谁敢动我!” 李惜愿与李世勣对视一眼。 他旋即扬手,候立门外的卫卒迅疾一拥而上,不待尹阿鼠急唤家奴抵抗,转瞬间,便已被全副武装的精壮卫士挟按于地。 尹阿鼠双臂被擒,拼命挣扎无果,昂起头怒骂:“莫得意,我立刻禀告圣人太子,敢以私刑拿我,看你们有何下场!” 李惜愿踱近两步,盯向他涨红的面孔:“国丈大可马上告诉阿耶与长兄,我就待在家里等着下场,静候国丈佳音。” 长在秦王府这么多年,李惜愿早听惯了李二郎与臣僚们的官话腔调,且一学便上手,把口吻模仿了个十成十。 效果立竿见影,尹阿鼠果然被她气得憋不出话,你你我我了半日,最后一咬牙,以眼神示意家奴速去报信. “你说甚么?”闻听下人通禀,李建成大惊,“尹国丈被李世勣执去了雍州官衙?” 尹阿鼠家奴不住流涕,李建成不由皱了皱眉。 李世勣素性深沉,最为明哲保身,今日竟掺和进这桩他人避之不及的事中,委实令他讶异不已。 家奴义愤填膺,跪地泣道:“请太子为我家老爷做主!那莱国公不过一介外人,竟敢无所忌惮欺辱国丈,定是借了秦王的势,不将尹妃与太子您放在眼里!” 李建成看他一眼,那家仆倏尔止了嗓。 “还有何人?”他又问。 家奴眉目沾上顾忌,似乎欲言又止,李建成忍不住呵斥,他方答:“还有……有六公主。” “六娘?”李建成不禁直起身。 “……公主带着莱国公直闯府中,还能令那雍州长史听命于她,公堂之上审问家主,又笞了家主五十大板,家主眼下命在垂危,望殿下为我家主伸冤!”家奴一时激愤,张口向太子哭诉,“公主还撂下话,她就等着殿下上门,恭候殿下光临,让我们随意告状便是。” “你莫听她。”李建成轻笑一声,抬手止他言语,“你在御前也莫告她的状,她哪来的权。” 他微微倾身,放低声调:“你得告秦王与长孙无忌,他们方是主使,你记住了。” 闻他近乎明示的暗示,家仆立时心领神会,眼目精光一射,当即叩首拜谢:“多谢殿下指点!奴这便动身!” 李建成观望他惶急远去的背影,伸手抚了抚下颌. “今日小六需感谢先生,若无先生主持公道,那尹阿鼠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李惜愿弯腰道谢,郑重行了一礼, 年逾四旬的雍州长史慌忙回揖:“公主莫如此,在下不过秉公执法,安能劳动公主大礼。” 李惜愿摇摇头:“先生太谦虚了,换个人就不一定能做到,但先生却敢于不畏强权,我很佩服您。” 长史宽厚一笑:“不敢不敢。” 察天色趋暮,李惜愿再次躬身与他道别,长史亦出于礼节,一路将她送至坊门之外,方折返回身。 “天色晚了,世勣也回去罢。”她坐于马鞍,摇手与李世勣作别,“来日我请你用饭。” “六娘呢?”李世勣视她。 李惜愿笑了笑:“我也回家去了。” “我送你。” 李惜愿摆手:“不用不用,我有侍女与仆役陪同,一路很安全,不用辛苦你。” 她连声推拒,一副独立自主的架势,李世勣不好再坚持,当下作揖告辞:“那世勣就此与六娘再会,来日再行叨扰。” 李惜愿点头,望他身影消失于小巷深处,待再无踪迹,随即挽住缰绳,一转马头,扬鞭向太极宫方向疾驰。 此时长安城闭门鼓不满三百下,宫中尚未夜禁,卫士瞅她面容亦未拦阻,李惜愿一口气驰至殿门前,纵身下马。 侍者拉过辔头,将白马牵向一旁,李惜愿随即提裙跑上踏跺,冲入殿中。 远远便传出女子声泪俱下的泣涕,哀号不止,间杂几道尖锐控告。 “求陛下为妾身父亲做主!” “陛下明鉴,秦王目无尊长,指使僚属欺侮国丈,国丈方才反击,哪知无端遭此飞来横祸,眼下筋骨俱散,医者亦束手无策!” 闻言,那女声愈发高亢:“秦王定是不满妾身称赞太子仁厚,是故怀恨在心,只是妾身父亲何其无辜,平白受害,若父亲出事,那妾身也无颜苟活于世了!” 语未竟,李惜愿蓦然出现于殿内。 正中端坐李渊,身旁尹氏拉着他袍角哭哭啼啼,再往侧首,李建成与一干东宫臣子按次序两旁分立。 “阿耶!” 忽然,李惜愿膝跪于地,伏身再拜,口齿清晰响亮:“请阿耶治女儿之罪。” “阿盈?”李渊诧惑起身。 李惜愿不紧不慢,以大殿诸人皆能听清的嗓音接着道:“这一切与秦王无关,皆是女儿一人自作主张,请阿耶莫要迁怒任何人。” 得一旁李建成眼色示意,家奴狠下心,立即大叫:“陛下莫被公主隐瞒过去,想公主空身一人,如何能调遣得动卫军?驱使得了偌大一座雍州官衙?背后定有秦王教唆,长孙县公莱国公皆为帮凶,岂是公主一人之力?” 他又哼一声:“只怕其中亦少不了杜学士衔恨指使。” “你住嘴!”李惜愿瞪他一眼,家仆顷刻结舌。 她又转向捋须沉吟不语的李渊,重重道,“阿耶,莫听下人胡话,是杜学士无辜挨打重伤,女儿不忍凶手逍遥法外,私自将尹阿鼠拘捕至衙,与秦王长孙县公与莱国公俱毫无干系。阿耶英明,定能明辨是非,知晓孰对孰错,不会让杜学士含冤受屈。” 殿内气息急停了一霎。 一侍者垂头匆匆走入,向李渊禀告:“报圣人,莱国公求见。” 又来一个。 李渊颔首,俄而李世勣踱步入殿,俯身拜礼。 于在场诸位之中,男人的音调显得尤为冷静,他直视君王双目,一字一句:“禀陛下,此事与公主无关,皆是微臣私带卫卒,私遣长史,得罪了国丈,还请陛下治罪。” “你别胡说!”李惜愿急了,又望向李渊,“阿耶,都是我一人的主张,是我逼迫了李懋功,阿耶莫听信他的话。” 忽地,尹妃攀住李渊腰带,哀哀戚戚哭喊:“陛下——天下岂有小辈殴打外祖的道理!妾身着实不知,这大唐还有无天理了!” “谁是我外祖!”李惜愿高声,“你也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只有窦后与万妃,我岂会是你的女儿。” “陛下您听,在您面前公主便忤逆于您,背地里还不知如何。” “够了!” 李渊扶额,只觉头痛欲裂,却已将一切心知肚明。 他本是被尹氏与家奴你一言我一语搅得动摇,然而李惜愿一入场,待将经过禀明,他终于洞悉了前因后果。 那家奴一力将起源推往李二郎身上,李渊何尝不知此乃敲打次子及其左右的绝佳机会,可李小六又使劲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他自然不可能责罚爱女。 再者他清楚杜如晦实受冤屈,对女儿的疼惜盖过了借题发挥的念头,一时李渊只想息事宁人,将双方安抚毕便罢休。 但尹氏又在旁不依不饶,李渊深作叹息,只得望向女儿:“与你尹姨妃道个歉,你姨妃宽宏大量定不会责你,日后莫再擅作主张,有事先回报阿耶便是。” 全是他们的错,还想让她道歉! 李惜愿闷了一口气,扭过脑袋:“不可能。” “陛下——” 尹氏掩面又泣,蓦地,久立李建成身后的魏征忽快步走离殿侧,向中间踱去。 “陛下,公主乃是按唐律定罪,并无过错。”他缓声启奏,“执法过程虽有不当,然律法昭彰,国丈虽贵,亦不可免于刑罚,公主无需致歉。” 小魏先生真好!李小六感激地投去目光。 有直臣出言,尹氏再心有不甘,亦只得暂时将一腔怨气憋回腹里,恨恨收回目光,拂袖告退。 经过李小六身边时,沉浸于大功告成喜悦中的少女未能发觉,那冷不丁掷来的一道阴鸷眼神。 …… “我让你回家,你为何不听?”甫出殿门,李惜愿便气鼓鼓盯着男人。 李世勣淡淡牵唇:“六娘换匹毛色暗些的马,我便不会站于此处。” “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她扬起脸,不无自豪,“我不会换的。” “那位手下败将?” 李惜愿挠挠脑瓜:“也不能这么讲,他毕竟还送了我一匹好马,不可贬低他。” 李世勣忽一笑。 “我并非贬低。”他翻身上马,声音消逝于暮夜,“我亦是。” 第62章 第六十二话“辅机欲夜叩宫门?”…… 月旦日,文学馆照例忙碌不暇。 李小六兴冲冲跑进厅内时,褚遂良正伏案端详字帖,朔风扑入窗扉,哗哗卷起页角。 这些都是各地所献号称王羲之亲笔的“真迹”,李世民酷爱书圣,便有天下吏民投其所好,陆续寄来千百卷传说王羲之流落民间的帖子,一时真假难分,李世民颇感头疼,于是请褚遂良为其辨认。 他自幼临摹,早将书圣用笔烂熟于心,只需览上片刻,即能识出真伪。 李小六一声不吭望着,探出脑袋观摩半日,瞅那一幅幅瞧着都相差无几的字帖须臾便被他分为两叠,终于忍不住,张嘴便夸:“褚老师也太厉害了!” 褚遂良展容:“不过手熟尔,六娘若潜心此道,定能凌驾褚某之上。” 又在劝学,李惜愿吐吐舌,好累,她不想动脑。 “你可瞧见过我的印章?”她想起这趟所来目的,踮脚四处搜寻,却发现毫无踪影,摸摸脑瓜,“奇怪,我明明放在书架上的。” “哪枚印章?”褚遂良问。 “就是那个刻着狸奴居士的小印哇。” “那枚小印不是在秦王的书房案前么?奴婢适才收拾时看见了。”经瑗儿路过提醒,李惜愿方醍醐灌顶,咧唇抱歉一笑,随即拔足一溜烟跑去书房。 瑗儿瞥褚遂良伫立原地,笑道:“郎君莫见怪,那枚印章是杜学士亲手为公主所刻,公主几乎日日都用,不见了那小印便魂不守舍。” 褚遂良微怔一顷。 李惜愿再度攥着印章跑回,瑗儿眨了眨眸,打趣道:“杜学士送礼还是这般合乎公主心意,莫非杜学士还想着……” 李惜愿倏尔站住脚打断:“他早就不喜欢我了。” 她垂眼盯向掌间小印:“他送我这个,是在祝我得偿所愿。” “甚么愿望?” “嘻嘻,不告诉你。”李惜愿眯起眼,竖起一根指头慢悠悠摇晃,作为对她之前卖关子的报复。 瑗儿按捺不住扒近来问,她故意扭过脸,转向褚遂良,咧齿露出一张笑脸:“褚老师,我能为你画画么?” 他似从沉思中抽出心绪,回过神来,道:“为何想到为褚某作画?” “褚老师忘了?”竟然有人做好事还忘记,李惜愿点拨,“那三幅字?” 他仿佛终于忆及,牵了牵唇:“举手之劳。六娘不必记挂心上。” “不行,这违背了我的人生信条。”她总能冒出他闻所未闻的词汇,不过时日一长,他已经学会了自动转译。 褚遂良明白,将他人给予的善意念念于怀是李小六秉承至今的原则,让她忘记恐怕比读书还难。 他不禁微笑,任由她一手搬画具,另一手提板凳,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坐定后埋头甩动笔杆,时不时抬起脸梢,打量一眼他的隽秀面容。 她唰唰画得迅速,俄而吹口气,搁下笔,扬起手中宣纸:“好啦!” 褚遂良起身去视,李惜愿仰面窥他神情,见那脸色是一贯的平静,固然未皱眉头,但也未浮笑容。 “褚老师?”她心里打鼓,看来他是不满意,悻悻然收起画纸,“那我给你重画。” 知他向来挑剔,不喜欢之物绝不会违心说喜欢,她又新换了页,这回愈发上了心,勾线也比以前更细致。 “褚老师再看看。” “……” 他还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见识到完美主义者对人的摧残,李惜愿小小吐槽了下,依然不肯泄气,深吸一息:“你再予我一次机会,这一回,我一定要为你作一幅最无懈可击的画像!” 深刻意识到前两次着实马失前蹄,这回万不能再出错,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搬凳靠前两步,一双瞳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屏息凝神,试图捕捉所有微小细节。 她心无旁骛,脑际唯余将他画好的念头,待最后一笔落下,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双手将宣纸递予他,翘首以盼他的回应。 “多谢六娘。”谢天谢地,褚遂良的神色终于松动了,自她手中将画纸接过,李惜愿顿时如释重负。 她自学画以来,未尝遭遇过三易画稿的惨痛,不过这也教育了她,即便是好意赠画,也不可粗糙对待。 她拾印呵气,想往题跋上盖,可他忽而作止:“不必盖章了,就这般便好。” 李惜愿只得罢手。 褚遂良酝酿措辞,欲启唇邀她用饭,话音未出,忽然,一侍者自文学馆侧门跑来,气喘吁吁,经仆役指引来寻她。 “公主,公主——” 褚遂良旋即咽回邀请,李惜愿认出来人正是李渊身边的近宦。 “公主,陛下深夜高热不退,染恙在榻。”近宦急匆匆拭汗,“请公主速随奴婢往太极宫探视。” 完了,阿耶该不会是被自己气坏了! 李惜愿顿而惊恐,立时向他鞠一躬告辞,褚遂良颔首回礼,静静视那道背影小跑离开。 稍顷,男子望向案角那两张废稿,伸手将之珍重叠起,收入袖中. 李渊身子骨一向硬朗,李惜愿本以为只是小疾,不料这回高热来势汹汹,李渊至今躺卧榻中,阖目不醒,任凭寝殿围拥一簇人众,亦不闻不问。 李惜愿愧疚不已,垂下脸深为自责,太医令以为她是为阿耶担忧,不由发话宽解:“公主莫虑,病情虽一时凶猛,然陛下脾肺强健,心脉无损,应无大碍。” 她点点头,又转眼环顾周遭,侍者们端药捧壶,殿内外鱼贯穿梭,而她似乎除了干愣观望,并无可以插手的地方。 早知当初该翻翻李世赠的那本《脉经》,如今也能派得上用场了。 她正为自己的无能而丧气,一宫女倏靠近她,深行一礼,唇畔挂上和善笑意:“公主如若无事,万妃请公主来随奴婢前去抄写经文,为陛下祈福。万妃言,公主书法精妙,所抄经文定能事半功倍。” 李渊素来笃信此道,李惜愿想着这或许是唯一能为阿耶帮上的忙,当即愉快应声,迈开脚步,跟随那宫女身后而去。 皇城偌大,她七拐八绕越过殿宇楼阁,不知走了多少弯,至一僻静偏殿,宫女曲身请入:“公主,便是此处。” 瞥出少女疑惑目眸,宫娥笑道:“抄经需一间*安宁处所,万妃特令奴婢挑选此屋舍,便于公主静心。” 李惜愿抬脚跨入屋门,此间已废弃多年,空旷无人,陈设惟一张小桌,一把月牙凳,案上一沓纸,以及笔墨若干。 宫女瞟她坐入凳中,瞳珠一转,放轻手脚,悄悄后退至屋门外。 “公主,万妃娘子吩咐,经文需连抄两百卷方显诚意,明日一早,奴婢便来为公主开门。” 李惜愿未察觉出异样,一面低头翻看需抄经文,一面问她:“那何时能来送饭?” 宫女笑音不改:“至晡时,奴婢自会来为公主送饭食,公主安心抄经便好。” 门扉骤掩,屋内除了少女,此外空空荡荡,李惜愿就着灯烛,提笔舐墨,坐直身板,开始工工整整抄写。 她暗下决心,今次一定不能辜负母亲期望,自己也要为阿耶的病情效一份力! 她一旦写字,便能迅速进入旁若无人状态,忘记时辰更移,满心惟有眼前尺牍。 此处偏僻,她亦听不见更漏,当下奋笔疾书了不知多久,待小腹发出咕咕直叫,她方发觉,此刻应当早过晡时了。 说好的来送饭,李惜愿愈思愈觉不对,那宫女怎还不来? 她饿得提不起笔,从凳上虚乏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预备出门寻饭吃。 既然无人关心,便只能自己觅食,她伸手去推门,可那木板竟像生了根,怎么用力也移不动。 好奇怪。她又试着用身子去顶,可无论门扉被撞得阵阵抖颤,也透不开分毫缝隙。 倏地,李惜愿瞳孔蓦然放大,脑海霎空,无尽绝望随即翻涌而来。 门被人自外锁住了。 “来人哇!” “有人么?” “快来个人哇!” 她拼命拍门,盼望有人恰巧路过,又恰巧听见,可任她高声喊叫半日,亦无一声应答。 李惜愿饿得发昏,眼冒金星,只得走回去,蹲下身翻箱倒柜,寻找还有甚么足以充饥的食物,忽地,四下陡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原是案上蜡烛燃尽了,也无人来添。 ……她又被抛弃了。 李惜愿意识到这一事实,全身恍如栽入冰窟,刺骨的寒冷侵刺她的肌肤,她的心仿佛猛然从高处坠落,随即掉进沉不见底的深渊。 没有人会过问她,也没有人会知道她被困在这里。 她又一次,被动地与世间隔绝。 可她饿得连流泪的力气也竭尽了,冷不丁眼前一黑,四肢发软,身子往地上跌去. “哥哥今日怎回来晚了。”褚遂良直至暮鼓响后方下值,褚庭祯接过披风,叠放平整,又抬首问询。 “公务繁多,便晚了两刻。”褚遂良道。 “□□后可遣人归府通报一声,妹妹也好为哥哥提前准备热食,免得再吃冷炙,对身体也无益处。” 褚遂良微颔,忽听外头传来焦切女声,似与家仆交涉:“我寻你家郎君有急事。” 他听出那是白日里侍女瑗儿的嗓音,心底顿袭一股不祥预感,立刻疾步踱出。 “郎君!”瑗儿惊慌唤他,满面仓皇,“公主,公主不见了!” 瑗儿只知他是最后一位见过少女之人,是故发觉少女凭空消失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来寻他。 褚遂良惊问:“公主入宫后,便再未归来么?” 瑗儿咽泪点头。 “可去过宫中找寻?” 瑗儿神色凄惶:“夜深宫门已下钥,奴婢冲不得宫禁,王妃也忧心如焚。” 褚遂良抚颌,自古君王宫门森严,除却军国大事则决然不得夜闯,事后追究起来,便是皇亲贵戚亦难逃一死。 倏忽他思及一人:“寻过太子殿下不曾?” 李建成虽与李世民不睦,但毕竟是李小六的长兄。 然而瑗儿摇头:“殿下带兵出征了。” 褚遂良闻言,随即温声安抚侍女:“你先随我赴雍州官邸。” 知晓这是最后的办法,暗暗祈祷尚有官员留下,瑗儿抹泪跟去,不多时与他至了官衙。 果然,此时暮夜已深,灯烛俱歇,薄雪覆遮屋檐,归巢的倦鸟皆无声息。 除了三五名当值的差役,官府空无一人。 眼见最后一分希望也被泯灭,瑗儿放声大哭。 “郎君,我家公主怕黑……她最害怕一个人……”忠心的侍女嚎啕泣泪,陡觉肩膀教褚遂良一拍。 公厅大门骤然洞开,随后踏出一人,刹那止住瑗儿泣声。 长孙无忌伫立阶上,蹙眉呵斥:“哭甚么。” 瑗儿却像一瞬间看见救星,扑上前去:“长孙先生,我家公主不见了!” 长孙无忌视清是她,疾步下阶,旋问来龙去脉,瑗儿攥手强迫自己冷静,完完整整为他转述:“陛下急病,将公主召入宫中,可寻常此刻早该回来了,奴婢担心公主遇到不测,求先生将公主带回家,奴婢感激先生大恩!” 语未竟,远处倏响马蹄,直奔府衙而来,须臾,那人急停,跃下马鞍,匆促道:“王妃已探明消息,公主是被自称万妃侍女的宫女请去抄经,自此不知所踪,可是目下夜里宫门封锁,陛下病重不醒,王妃亦无计可施。” 瑗儿冷汗直出,张口呜咽:“长孙先生,快救救公主……若是纯粹抄经,怎会至今不归!外人皆不知公主有饥厥之症,饿久了会晕过去,倘无人管,奴婢恐怕要出大事!” “我即刻启程。” 话音未落,长孙无忌披上外袍,大跨步向外行去。 “辅机欲夜叩宫门?”褚遂良视他唤掌事备马,惊诧上前。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他言简意赅。 褚遂良明白,眼前男子此一去,却是甘冒性命之险。 “那褚某与辅机一道去。”褚遂良分毫未有犹豫,转首示意仆役。 “不必了。” 长孙无忌抬手止他动作,斗篷随风飘曳,他扬鞭纵马,疾驰于暮色之中。 天外月影明胧,北风啸卷,初冬露水深重,沿道旁枝梢簌簌淌落,沾湿了夜行者的衣袍。 第63章 第六十三话“辅机老师吃我的剩饭?”…… “如何了,寻到阿盈了么?” 但见宫女内侍无一例外默然摇头,万氏两行清泪忽地淌坠。 “这平白无故的,怎会在宫城里消失了呢!”万氏坐立难安,慌匆道,“快,多唤几个人去寻,愣着作甚!” 一行人领命,拔足猛奔,这时殿外忽然跑来一内监,喘吁吁跨入屋中。 “娘子,娘子——”内监满头大汗,“长孙县公请娘子往太极宫一叙。” 万氏大惊失色:“他如何入得这宫禁?” 内侍摇首称不知。 事不宜迟,她不便细问,旋即起身出屋,于夜色中焦急而去。 所居寝殿距离李渊太极宫不远,她不用乘辇,加快步伐,约过半刻,万氏于巍峨殿宇的踏跺前眺见了人群中的男子。 他越过人潮迈步踱来,深作一揖,万氏站定,当先低声问他:“长孙先生可知夜叩宫门是何后果?” 诚然为李小六安危挂心,她亦不希望男子涉险。 遑论一旦治罪,台官纷然弹劾,整座天策府,雍州牧公衙,乃至陕东道大行台皆难辞其咎。但万氏清楚,连她一深闺妇人也洞察的利害关系,眼前这位男子不会未有知悉。 长孙无忌却从容行礼。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不得不冒死叩开宫禁,望陛下与贵妃恕臣之罪。” 万氏视着他,倏尔长释一息。 “是何军情?”她问。 “臣接密奏,探知北方突厥十八部颉利可汗登位,亲率草原二十万兵马攻破代州,进击渭州,此刻于长安不到七百里,望万妃转告陛下,速调精兵早作迎战。” “陛下有疾,一应大事由太子代行。”万氏道。 “殿下已出长安。” “秦王何在?” “大王正于赶赴途中。” “速速以状纸发往各宰辅与兵部,召相公们连夜政事堂商议。” 长孙无忌应诺,却并未动身,一双瞳目注视她。 万氏会其意,料定他早已告知妥当,瞥眼四下,道:“先生请随我来偏殿。” 待至殿中,侍女将窗扉门扇紧掩,燃起两根灯烛,万氏立刻覆上愁容,切急道:“我已派人寻过皇城御园上下,可阿盈仍不见影踪,先生可有消息?” 长孙无忌问:“万妃确信已将全禁城里里外外搜寻过了么?” 万氏摇头:“我已加派人手去寻,奈何这成百上千楼台殿阁,明日之内如何能一一搜遍?” “臣有一言,或许不必悉数搜寻。” 万氏忙问:“先生之意是——” 长孙无忌倾身:“请娘子速召尹德妃详询,臣以为,满宫无人有胆量敢害公主,与公主不和者,惟德妃而已。” 她如梦初醒,联想至李小六之前与尹德妃诸多矛盾,有些是为了友人,另有些却是为了她这个母亲。 万氏扭紧掌心绢帕,一颗泪滴落,立唤心腹侍女以李渊之名召来尹氏,随即眉梢直竖:“尹氏安敢如此恣意!待陛下苏醒,我必如实回报,今次陛下断然不会轻饶了她。” 长孙无忌道:“是故臣斗胆揣测,此事恐少不了齐王之力。” “齐王?”万氏讶愕。 望她困惑,长孙无忌为万氏冷静作析:“若无齐王推波助澜,德妃不敢伤损公主。臣断言,齐王事先有所允诺,届时德妃定将一切推往齐王,且陛下怜惜爱子,德妃料得自己足以全身而退,方狠手对公主不利。” 稍顷,尹氏赶至,未料迎头万氏沉面步来,脸色肃峻,劈脸将她怒斥:“我女儿何在?” 为母则刚,平日人淡如水,温婉似菊的女子,今朝为了女儿,一声厉喝将尹氏唬得骇然一震。 尹氏骤打寒噤,片刻后勉力镇定,抬眼视她:“贵妃在说甚么?公主的去向妾怎知晓?” 万氏怒不可遏:“公主若出事,你尹家满门坐罪,一个也逃不脱,你敢担得起么?” “贵妃莫诬告妾,妾此来是为觐见陛下。”尹氏犹然冷硬,“贵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来人!”万氏气得发抖,环顾内侍。 她张口怒瞋尹氏:“待下了刑部,堂官面前你便也这般供述!” 闻听她以刑狱威胁,尹氏一刹慌神,立时争辩:“与妾有何干系?皆是齐王一人谋划,贵妃何不拿这话去恐吓齐王?” 果如长孙无忌预料,万氏依照他事先嘱咐,放缓了声嗓,步步诱引:“你说甚么?怎会与你无干?” 尹氏气势稍弱,避开她紧盯的视线:“贵妃明鉴,妾偶然听得齐王密谋,因恐惧齐王威慑,不敢报知而已。” “齐王为何加害亲妹?” “贵妃误会了,齐王并未加害。”尹氏辩驳,“不过是请公主抄经,将她饿个一天一夜而已,齐王亦仅仅不忿于兄妹之间嫌隙,又非甚么大事,贵妃何必小题大做。” 她语气轻描淡写,浑然不以为意。 “饿上一天一夜?” 万氏勃然大怒,目眶通红:“你可知我的女儿素患饥厥!她会死的!” “你是不知,齐王又岂能不知?”她连连逼问,“她只是个甚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你们如此待她,可还有一分一毫的良心!” “娘子,娘子!” “娘子莫气坏身子!” 侍女见她将欲冲上前,慌忙蜂拥拦阻,一番安抚后,万氏方缓和些许,捂着胸口,直指瞠目结舌的尹氏:“公主在哪儿?你如实告诉我,我赦你的罪。” 尹氏看她欲为女儿拼命的神态,过往娴静此刻竟荡然无存,惧得魂也掉了三分,提着喉咙,支支吾吾:“……妾亦不知。” 蓦地,手指伸向一旁同样心惊肉跳的宫女:“她知。” “速带我去。”万氏大喝。 宫女战战兢兢出列,软着腿脚,躬腰为她指引。 * 昏黑沉寂的暗室,李小六孤零零地趴在地上,意识浑噩,脑际飘浮半空,一时竟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老师,你能不能别叫我爷爷?」女孩小心翼翼地盯着面前的中年女子,胆怯地问她,「打电话给我妈妈好不好?我妈妈会来的。」 中年女子不由叹气:「好。你妈妈电话多少?」 女孩眼里泛光,抱过手机,按动了默念无数次的号码。 「喂?」长久的拨号声过后,疑惑的女声终于自那端传来。 这是三年来,女孩第一次听见妈妈的声音。尽管只有一个问字,已足够令她欣喜。 她忍住“妈妈是我”的下意识回答,听见老师说:「是李盈同学的家长么?她的成绩最近下降得很厉害,请家长这两天有空来学校,我想与你为了这孩子的学习谈一谈,别耽误了一个好苗子。」 对面倏然静默,女孩才唤醒不久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可甚至就连静默也未持续,女声简洁而短促:「她爷爷带着她,不用来问我,她跟我没有关系。」 随即利落地挂了电话。 老师怜悯地望向呆立原地的女孩,摇了摇头。 她跟我没有关系。 女孩蹲在地上,脑海里重复回响这句话,她讨厌自己的好记性,让她甚至能记住每个字的语气,让她幼小的心被切割得七零八落,让她夜深失眠时都在回想那通本不该拨打的电话。 女孩为了能再见一次妈妈,故意把成绩考得很差,以为她能出于最后的关心,打也好骂也罢,总能再看一眼妈妈。 原来她和她的妈妈没有关系。 少女半梦半醒之间,模糊了现实与过往的边境,闭眼,是女子漠然的声调,再睁眼,又是黑洞洞万籁俱寂的长夜。 她绝望得直打颤,可心底仿佛有一道声音絮絮碎语,不停提醒着她。 要坚强。 不能哭。 从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么多失眠的夜晚,那么多无人倾诉的话语,皆是她孤独一人熬过。 “阿盈,阿盈!” “阿盈能听见么?听见便回母亲一句话!” “母亲求你了,阿盈快回母亲!” 忽尔,一连串急迫的女声陡响。 是和梦里的冷漠截然不同的语调。 李小六试图回应,眼皮使劲抬起,半晌又闭拢。 “贵妃恕罪!奴婢……奴婢实不知锁钥在何处。” “请借娘子侍卫佩刀一用。”男声道,“还请暂且退后。” 话音刚落,俄而一道金属撞鸣的铿然巨响,须臾,一束光倏忽透入,钻进她半阖的瞳眸中央。 教光一照,李小六一瞬间恢复了几分力气,她揉着饿得虚脱的小腹,手脚并用,强撑着自地上爬起。 门扉骤开的那一刻,男子疾步走入,随即俯身折膝,近乎半跪靠近她:“阿盈!” 堵在胸腔的那股绝望霎时倾泻而出,直至烟消云散,她终于寻到了一处肩膀,终于不用再憋闷,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李小六倏地搂住男子的脖颈,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哇地一声哭出来:“辅机老师——” 男子将她抱得弥紧,李小六伏在他的肩上,被眼泪洇湿的朦胧视线里,看见了不远处喜极而泣的万氏,身旁侍女的烛灯照亮了她上扬的唇角,以及颊畔尚未干涸的两行泪痕。 …… “若非娘子及早召来下官为公主诊治,勿怪下官直言,恐怕公主性命有危。” “那如今可有碍?” “娘子勿虑,待公主静养数日,便可恢复如初。” 两侧香炉飘出缕缕柏木熏烟,有安稳宁神的功效,李小六酣然睡了两晚,待睁开双眸,瞥见头顶一架天香色床帐,目光移转,正对榻旁万氏因数日不眠而泛出青白的面容。 望她醒了,女子长舒一口气。 “母亲!”李小六自被窝里伸出手心,摸向万氏脸颊,将她泪痕轻轻拭去。 “母亲莫哭,我以后再也不会让母亲担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她收拢指尖,扬起小拳。 “傻孩子。”万氏弯唇,将她冰凉手掌塞回被褥,“这又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让母亲担心了。” 万氏抚摸她脑瓜,眸中一汪清潭,映出少女愧疚的脸,笑了一笑:“莫自责,天下能有几个不为孩子忧虑的母亲,经此一事,母亲意识到之前自己或许错了。” 李小六原本蓬乱的长发已被她梳理平整,此刻被她贴在掌间,视着李小六疑惑的神情,万氏歉然喟叹:“母亲为你婚事牵挂,亦是想为你寻个终身好归宿,一时心急了些,你莫为此气恼母亲,母亲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所愿皆能圆满,就如你的小字一般,好能顺遂些,再顺遂些。” 李小六眸前若凝雨雾:“我知道的,母亲,我从未怪过母亲,母亲都是为了我。” 万氏摇头:“不,母亲已经醒悟了,母亲如今只愿女儿长久陪在自己身边,我不求其他,惟求你平安一世,在我眼前安然无恙便好。” “母亲——” 李小六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温热馨暖的体温,嗅着衣衫间阵阵清香,将脑袋深深埋入女子怀中。 灯火莹莹,面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母亲,她想,她从此不会再梦回那个下午,也不会再梦见那句话,过往的孤寂已该遗忘。 因为母亲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 再歇一旬,李小六提出该回文学馆做功课,万氏虽心有不舍,但看她一脸好学,知实是宫禁拘不住她,只怕学习不过是个幌子,只得派内侍通知秦王府来接。 待宫女禀告来人后,李小六提起行装,与万氏辞别,一路行至左掖门。 那里已有长孙无忌在等她。 “辅机老师!”李小六露出粲然笑容。 长孙无忌示意仆役将行装接过,将她上下端详,随即问:“饿么?” “辅机老师请我吃饭?” “自然。” “东市还是西市?” “任君自便。” 于是李小六跑去据说新开了好几家食店的东市。 吃撑喝足后,常言道人不能吃太饱,脑海里不合时宜掠过那个不省人事的夜晚,李小六愈想愈不安,刨根问底之心顿冒,瞳眸盯向他:“辅机老师,那晚我究竟说了甚么?” 长孙无忌气定神闲:“我想,还是不必再提了。” 完啦! 可李小六又感觉哪哪有问题,她总记得辅机老师似乎也与她说了话。 “辅机老师是不是也与我说话了?” 他的眼眸竟闪烁了一瞬,随即道:“不曾。” 李小六捕捉出他的反常,意味深长地眯起眼:“你一定说了,我还记得你的话。” 实则她压根没记忆,吓唬他而已。 “你记得?”长孙无忌蓦然抬首。 李小六莫名从那双瞳目里视出急促与紧张,以及不知为何的隐隐期冀。 “骗你的!”李小六观他反应如此异常,诚实惯了的她编不下去,如实供述,“我连自己的话也不晓,又怎记得你的。” “饭快凉了。”他目光幽微地视着她,末了作出提醒。 李小六打了个嗝:“我吃饱了。” 长孙无忌接过她的碗,淡然自若地继续用食。 “辅机老师吃我的剩饭?”李小六愕然地望着他,大为吃惊,“我阿耶都不吃我的剩饭!” 第64章 第六十四话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无故被提及的李渊蓦地咳了声。 “我若不食,莫非平白浪费米粮?”长孙无忌自然道。 李小六摇摇头:“我不是此意。” 她斟酌词句,道:“呃……辅机老师不觉得别扭么?” 长孙无忌笑了一笑,却未答她,似乎她的疑惑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李小六支颐看他,窥着这张仿佛无尽智慧的清癯面容,喉头一热,忍不住发出由衷感激:“辅机老师,谢谢你。” “你最该感谢之人,是万妃。”不顾李小六瞬间耷拉的脑瓜,长孙无忌冷酷指出,“还有你容易轻信他人的头脑。” “啧啧,辅机老师嘴好毒。” 这几日以来,她已经在万氏一半教育一半恐吓的劝导下反思了自己的行为,痛定思痛,若非出于对李渊忽发急病的愧疚,她也不会害得这么多人为她牵挂。 “是么?”长孙无忌哂笑,续往她伤口上撒盐,“比不得你吃的亏毒。” “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除了你们,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李小六竖起两根指头,严肃起誓。 “你们?” 李小六点头:“就是哥哥秦王府里的人们,唯独你们我才可以无条件相信。” 她不知为何他的神色陡然凝重,倏尔,长孙无忌视她一眼:“还是无甚长进。” 李小六不解:“那我究竟该信谁?” 语未竟,她福至心灵,刹那意会,慢慢弯起了唇角。 “其实我已经最信任辅机老师了。” 他的心骤然猝动了一瞬。 李小六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说出真心话:“辅机老师很早便予我无所不能之感,似乎甚么棘手之事你都能替我解决,遇到难题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你,可是我明白了,我不能一直靠着辅机老师,我也要自力更生,摆脱对你的依赖。” 长孙无忌注视她须臾。 少女神色诚恳,是一贯的真挚,宛如一块未经打磨的澄澈璞玉,令人爱惜,偏也令人愠恼。 脑际似思索了一刹,他掀袍起身:“我送你回去。我有话与你说。” 李小六于是跟在他后面。 他放缓脚步,让她能在暮光中看见他的眼睛。 默了一顷,她问:“辅机老师莫非是不赞同我的感想么?” “不,我认同。” 长孙无忌想,倘他自私一些,他便会否认,并且对她说,她此生此世都不妨依赖他,如有可能,长安城甚至不会有长孙无忌,李小六想去哪儿,他便陪她去哪儿。 可他做不到如此自私。 他岂能如此自私。 他必须为了她,告诉她:“阿盈,从头至尾,朝暮春秋,惟你一人能陪你自己。” 他洞察少女的孤寂,为之感同身受,可他必须再告诉她:“万莫画地为牢,困住你的孤独,是你的心。” “你一人便可自足,便是圆满,毋须借助他人,更毋须悲观地向外渴求。”长孙无忌道,“与其依赖他人的保护与情感,你要尝试接纳自己。” “勿过度轻视自己,莫将他人看法作为你衡量自身的尺度,阿盈,你反复为之痛苦的孤独与牢笼,原本可以并不存在,你必须信任自己能够解脱出牢笼外,你方能真正得到解脱。” “倘能如此,在无人来时,你便不会再有绝望。” 李小六听得怔住了。 便是在遥远的后来,也没有人这般告诉过她。 “辅机老师……”她抬头凝望他,眸中若有触动,“你是从何而来的体悟呢?” 长孙无忌微微笑了:“我毕竟年长于你。” 他并未与她谈及少时,曾经的国戚贵胄,一朝跌入尘泥,何等狼狈至极。可他从来只字不提,过往早如云烟飘散无踪,何况那落魄磨砺了他的躯壳,锤锻了他的心志,反成了不可多得的珍重之物。 时至今日,他已惟余一笑了之。 可他纵然不提,李小六猜出来了。 她没有多问,面上浮出笑痕:“辅机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懂事?” “倘我说会,你当如何?”灯烛映入他视来的眼眸。 李小六转了转脑袋。 “我会听取你的意见。”她知道这是辅机老师在考验自己有没有把方才的话听进耳朵里,忖了忖,回答他,“但我不会为你的话而难过,因为我爱自己。但是,我会改正的,你放心。” 她这句“你放心”显得稚气,长孙无忌不禁挽唇. 两日后,李渊终于痊愈,听闻这个消息的李小六按捺不住,立即跑去了太极宫。 甫至殿门口,便听万氏与李渊恼忿的声音:“这孩子纯挚良善,以为抄经便是抄经,哪里想得到那些算计!可怜这孩子一片孝心教齐王与尹氏利用,若非阿盈福大命大,陛下可就见不着她了!” 李渊雷霆震怒,恨声穿破耳膜:“混账!” 当即拍案唤内侍:“来人,将那二人与朕召来!” 李小六眼珠轱辘一转,尹氏必得哭哭啼啼,李元吉更是擅长人前认错,立时提足跨入殿中,拦住内侍得令离去的脚步:“先莫去。” 旋即踟近李渊,咧嘴大哭:“阿耶——我不想看见他们——” 李渊慌忙接过她身板,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声长叹:“好阿盈,你受了苦,阿耶必得为你主持公道,这回阿耶断然不会轻饶了他们。” 李小六抬起脸梢,水汪汪的瞳眸眨巴眨巴:“那阿耶能不能听一回女儿的?” 李渊视她:“阿盈想如何惩罚?” 身为父亲,他一眼便知女儿意图,却也顺水推舟。 李小六清清喉咙,口齿间仍带鼻音:“请阿耶休了她。” 话音刚落,她盯向尚在思忖的李渊,又道:“阿耶上回便是犹豫了,若非阿耶顾念旧情,女儿今次也不会险些见不到阿耶。” “一切随阿盈之意。” 最后一语果令李渊心惭,又闻李小六清晰声嗓:“阿耶还要把她和尹阿鼠一家逐出长安,她父亲横行霸道,玷污阿耶的名声,女儿不愿再瞧见他们。” 李渊颔首。 “元吉更不能放过!”李小六随即皱起脸,“他才是主谋。” 她一股脑将状往李渊面前告了,愤怒控诉:“他明知我吃不上饭会晕厥还把我锁起来,分明就是想害死女儿!女儿都不怪他之前找我撒气的那些小事,可他竟然对女儿下如此狠手。” 不待李渊答话,她呜哇一声,扑往李渊双膝:“女儿在那黑屋里,甚么吃的也寻不见,连蜡烛也无一根,四处黑漆漆一片,女儿害怕得瑟瑟发抖,以为活不到明日了……孰知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亲四哥!阿耶,我可是四哥的亲妹妹哇,他岂能对亲妹妹这样绝情,女儿心都碎了!” 这番叙述声情并茂,可因皆是李小六亲身经历,听起来格外令人动容。 饶是知天命之年千帆过尽的李渊,亦不禁眼底生热,万氏更是泫然泣泪,起身踱来,将李小六搂入怀中:“好孩子,这回有阿耶为你做主,阿盈莫再怕了。” “这个逆子!”李渊勃然,两侧短须翘颤,“来人传朕口谕!” 内监倏躬身听令。 “齐王向前便几次三番忤逆朕命,今次更是不守孝悌,不尊人伦,即日起……”在李小六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李渊狠下心,拧眉咬牙。 “褫齐王爵,禁足皇城六月,非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内监领命去了。 李小六大仇得报,心情舒畅,又问李渊:“阿耶,突厥犯境可击退了?” 李渊虽愁虑,在她面前犹未表露,依旧宽和展容:“有二郎在,兵戎之事无需阿盈忧心。” “不。”李小六凝重道,“我是阿耶的女儿,大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无法坐视不管。” “人尽其才,我们阿盈为大唐效力的方式可与二郎不同。”李渊抬手,示意两名早候立门口的内侍步入。 内侍疾步趋至,跪地回奏:“禀陛下,倭国遣唐使已至驿舍,请求陛下召见。” 李渊转向李小六,含笑道:“阿盈可愿为阿耶展示大唐气象?”. “甚么!阿耶为了她,竟要追我王爵?”李元吉火冒三丈,恼极切齿。 妻子杨氏瞅他神态,亦瞧不上他这副做派,提唇轻笑一声:“六娘又碍不着你甚么,你处心积虑想害秦王便罢了,跑去害六娘,岂不存心惹父亲动怒?” “你懂甚么?”李元吉呵斥。 杨氏背对他梳妆,翻一白眼。 “我是不懂。”杨氏慢条斯理道,“我着实不明白你妹妹又得罪了你甚么。” 随即她闻身后男人咬牙:“你当然不知,自小父亲母亲便宠爱他们兄妹,我一出生,母亲却想扔弃我,置我于死地!若非我那乳母怜悯,将我捡回抚养,我哪还有命活至今日。” 懒于提醒丈夫,正是他自己又亲手杀害了有救命之恩的乳母,杨氏挑眉,又听李元吉屋内焦躁徘徊,愤愤道:“凭甚么?凭甚么他兄妹俩能备受呵护,而我得不到半分母亲的爱!现在父亲又这般偏心于李六,我见不得她舒心,二哥一人性命哪够,我要她也陪着二哥一块下去!” “你真是不可理喻。”杨氏摇摇头,不愿再听他泄愤话语,盖上铜镜素布,起身推开了屋门。 李元吉恨意难平,浑身如坐针毡,随即更换装束,直奔太极宫而去。 他不信,凭李渊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当他亲身向阿耶诉苦之时,李渊不会不予以原谅。 闻今日倭国委派遣唐使来长安,大唐建立之初,急需威服番邦以显风度,因而李渊对使臣来朝殊为重视,亲自于太极宫接见,又设宴舞于朝,一时喧嚣欢腾,众臣同乐。 此地人多,李元吉只得暂且按住怨气,却又于李渊身旁,瞥见了正朝身材矮小的遣唐使好奇观察的李小六。 眼风一动,李小六亦瞧见了两侧队列里的李元吉,冲他挤眉。 还未等李元吉发作,她倏尔别开眼,似乎压根不愿理会他,李元吉恨得牙痒,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又奈何她不得。 玉阶下,十余名遣唐使皆着*中华服饰,入乡随俗,为首者操一口流利汉话,熟练而谦恭地应对正中央李渊的问询。 “回陛下,曾蒙天朝赐弦歌雅乐以东渡,敝国欢欣鼓舞,学成乐师数十名,各处传播演奏,敝国开化,皆是天朝恩赐。”遣唐使伏地拜谢。 为人君者,无不最喜万国来朝之景,李渊龙颜大悦,道:“倭国既学中华汉字,可于书道有所造诣?” 遣唐使顿时惶恐:“敝国君主素闻天朝盛产书道大家,诸如欧阳公询,虞公世南,僧智永,又闻陛下公主书道亦炉火纯青,声名遐迩,却无缘得见真迹,实为可惜。” 李渊捋须,指向身畔李小六:“这位便是我大唐公主,朕唤公主亲笔书一幅,你且带回,以作我大唐国礼。” 遣唐使欣喜再拜:“若能如此,则谢陛下隆恩!” “阿耶,写甚么?”李小六戳戳李渊,小声问。 “不拘写甚么,阿盈随意即可。” 李小六脑里开始琢磨,一面接过笔墨,深作呼吸,胸腔酝酿气息。 稍顷,大殿之上,少女蘸墨挥毫,分毫未有怯场,笔下若行云流水,手腕折转间,一幅大字跃然纸上。 内监奉命高举示向众人,群臣霎时投去目光,不经意间,异口同声读出宣纸上遒劲有力的墨字。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好!” “好句!” “公主好才华!” 嘿嘿,报纸上看的,群臣山呼之际,李小六摸摸通红的脸。 使者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将宣纸接过,领一众遣唐使叩谢君恩:“臣代敝国君主,敝国臣民,谢过天朝陛下,天朝公主。” 后来唐人笔记有云,高祖曾以第六女墨宝相赠倭国,倭人趋之若鹜,争欲赏观,其后百年虽毁于兵燹,亦为一时佳话也。 第65章 第六十五话“我选辅机老师。”…… 武德七年冗长的秋冬在日复一日地学习,无事便去李渊万氏膝下孝敬的日常中悄度。 前线战报一如从前,源源不断送至李渊的御案,李渊虽仍细致阅览,但李小六能敏锐地感觉到,阿耶的笑意已明显褪去了几分。 联想她所学不多的历史,李小六知道,李渊早已不满于次子的威望,原先引以为傲的卓著功勋,今日竟成了引发父子失和的利刃,悬在太极宫那座龙椅的头顶。 固然李建成与李世民相差十岁,自小关系便不甚密切,但无人希望自家院墙起火,兄弟相争。 可偏偏这是皇家,自古群雄逐鹿千百年,所求皆只为那方帝位,李小六有时会觉得,倘若阿耶还只是唐国公,大家都安稳融洽地生活在长安城中,哥哥便还是阿耶的爱子,李渊对他依旧是最慈爱的父亲。 可她从小就知道哥哥的愿望。 倘他意欲实现这个愿望,他便注定放弃父子之情,兄弟之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李小六清楚这个道理。 而她惟能时常往李渊跟前跑,将近期用功成果在阿耶面前展示,博得李渊会心一笑,瞅准时机便夸是哥哥教得好。 最近李渊持办一宴,酒至半酣,宴上文人纷纷起兴提笔,虞世南亦接过笔墨,须臾赋诗一首,李渊阅过后,扬手令李小六先来评鉴。 李小六凑近前,睁大瞳眸细观,见是一篇五绝: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首诗她学过! 李小六按捺不住激动,喜色溢于言表,闻李渊问:“阿盈可知你虞老师咏的何物?” “是蝉!” 李渊与虞世南不禁俱微笑颔首。 李小六没想到,后世一字一句剖析的经典诗作,竟是诗人在她的眼前,情感涌注之下挥毫而就。 她再一次感受到历史际遇的奇妙。 “阿盈可有感悟?”李渊又问。 问对人了。 李小六滔滔不绝:“开头两句状物,描绘蝉的外形与鸣声,后两句引发议论,表达蝉鸣不需要秋风的借力,自能飘送四方。” 她转向虞世南,瞳眸莹亮:“虞老师这是在托物言志,表面咏蝉,实则意在自喻,表达您与蝉一样有着高洁疏朗的品格,即便位居显赫,也不会改变您内心的操守与气节。” 话音刚落,在座的虞世南与欧阳询皆投以慰然目光。 李小六脑际转动,嗓音清亮:“其实,我对虞老师的立意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哦?”虞世南凝视她露出牙齿的笑容,“阿盈但说无妨。” 又到了展示的机会,李小六道:“虞老师诗中的蝉栖息于梧桐树上,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蝉不仅秉持自身志行,也正是因为择了梧桐,鸣叫声才这般高远彻亮,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虞老师这里的梧桐树实则是明主,是能庇护蝉餐风饮露之人。而虞老师在哥哥的文学馆中担任学士,所以您的梧桐不正是哥哥么?我猜,哥哥是不是虞老师的蝉所赞誉的明主?” 虞世南欣然展颜,须髯向外舒张:“知虞某心者,莫过于阿盈!” “秦王于虞某有知遇之恩,倾力倚重,推心置腹。”虞世南抚须感慨,“虞某无秦王,则无今日。” 李小六嘿嘿笑:“也是因为虞老师具有独步天下的才学,打铁还需自身硬,不像我,还没爬上树就得摔下来。” 虞世南被她的比喻逗笑,座中诸人亦抚掌开怀,一时君臣同乐,笑声疏朗。 后来据一同赴宴的人回忆,这是武德末年难得的放松时刻,不久后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李渊亦未再邀请文学馆官员参宴,直至贞观年间,太宗无事便□□请近臣,虞世南终于再次出现于筵席之中。 …… 李小六从席上为万氏带了瓜果,趁尚沾着露珠,匆匆跑向殿门前,闻听里屋传来李渊言谈声,隐隐提及自己的名字,顿时站住了脚,悄立门外,附耳聆听。 “听说今日席间,虞先生对阿盈大加赞赏?”万氏与李渊闲话,“看来她在二郎的文学馆学了不少,师傅也用心教导了她,哪日陛下不妨亲赴文学馆慰劳那些学士们。” “我早已有所赏赐,这你便不必操心了。”随即李渊似是噙笑,“怎么,你向前忧虑阿盈婚事,怎今日关心起学业?” 一听婚事,李小六不感兴趣,将瓜果递予侍女代为转交,调头离殿。 一语却提醒了万氏,道:“经上回那一遭,我倒不是那般心急了。但我想这孩子年将二十,若能有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那再好不过。” “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了主意?” “我原先怎未曾注意,最好的郎君便在阿盈身边。” “何人?”李渊仿佛提起兴致。 “奇怪,陛下与我皆忘了长孙郎君。”万氏道,“上回若非他来帮忙,还不知何时方能救出阿盈,我看无论是才学还是笃行,长孙郎君皆是一等一的人选,且我观他举止,似乎对咱们阿盈有些情意,但愿我并未猜错。” “你意图让长孙辅机娶阿盈?”李渊口吻陡然不悦。 “陛下不同意么?”万氏道,“陛下先前向来对长孙郎君颇为欣赏,我以为……” 李渊蓦地打断她:“先前是先前,今朝是今朝,岂可同日而语,你莫再提他。” 随后他竟是声色俱厉:“朕宁可让阿盈嫁裴律师,也断不许让长孙家的人娶朕的女儿。” 万氏察他动怒,知晓此语又触犯了李渊隐忧,看来不便再提,摇摇头:“瞧阿盈与那裴相公长子更是无可能,也罢,此事我从今往后不再提了。”. 那边李渊与万氏还在为分歧而不快,这边李二郎击溃犯边突厥,历经一年苦战,终于班师回朝。 “哥哥,你不知道,元吉有多么过分!”与哥哥讲完这一年来有趣的事,李小六便向他告状,将之前那桩遇险遭遇详述与他听。 李世民直皱眉头,拧成川字:“元吉岂敢如此!” “就是,我都伤心坏了!”李小六语调添油加醋,又拍拍他肩,“哥哥你可得当心,元吉连我都下手,你便更是他眼中钉,他若想害你,可分毫不顾兄弟之情,哥哥莫对他心软。” “在你心里,哥哥可是心慈手软之辈?”李世民眯眼视她。 李小六一双眸子盯向他,望他望了半晌,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不是么?” 李世民一敲她脑瓜:“看来是哥哥对小六太好,你去外头问问,孰人不闻秦王威名,震慑退走?” “嘁。”李小六翻翻眼,她都习惯了,“自我感觉良好。” 随即耳朵被他拎起,险些两脚悬空:“高声重复一遍。” “咝——”李小六控告,“你家暴!” 李二郎松开手,李小六揉揉耳朵,咕哝道:“提醒你保护自己,好心还当成驴肝肺。” “你保护好自己罢!哥哥可用不着你费心。”李二郎横她一眼。 李小六未当即回答他,倏然,拂起垂胡袖,露出半截上臂。 “你摸摸。” 李二郎抬眼视去,目光中浮现出少女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 李小六一咧嘴,满面得意般地炫耀:“瞧见不曾?我能保护好自己!” 李二郎毫不留情,哂笑一声:“那怎么元吉略施小计,你这能丝毫不顶用?” “我是饿晕过去了!”李小六为自己正名,一抬足跳至他眼前,急欲让他相信,“就算是最强壮的大力士,你不给他饭吃,他饿着肚子也得认输。” “好好好,我信,在外人面前,切不可这般。”他伸出手,将她挽至肩膀的袖口拽回原处,重抚平整。 “怕甚么,又没人对我有想法。”李小六撇撇嘴。 李二郎啼笑皆非,倏尔,他敛了唇角。 李小六不关注他异样的反应,只顾着又问他:“哥哥,鸿胪寺收女官么?” 李二郎目眸警觉一转,幽深视她:“鸿胪寺无女官,欲入只得靠应试。怎么?你想考鸿胪寺?” “不能考?” 他脖颈往后一仰,挑挑眉,语调是令她牙痒的谑笑:“你如何考得过天下饱学之士?我可不会为你徇私。” 李小六本也没打算走后门,她要凭着真才实学考入,可李二郎竟然嘲弄她。 “说罢,何以又心血来潮?” 事情得从数天前,欧阳通愁眉苦脸回家那刻说起。 当时的李小六还在受李渊所托,为一间新落成的大殿题写铭文,有一字无论如何也写不好,只得来找欧阳询请教,迎面遇上满面郁闷的欧阳通,不禁停下来过问究竟为何。 “我被同舍生嘲笑了。”欧阳通埋着头,嗫嚅道。 “甚么?他们霸凌你?”李小六大惊。 闻言欧阳通疑惑抬头,不明白何为霸凌。 “罢了,六娘未能亲身经历,不知我心内苦痛。”不等她回复,欧阳通老成地摆摆手,重又垂头,“他们嘲笑我是个只能靠门荫做官的无能之辈,说我是纨绔子弟,只会靠沾阿耶的光上位。” “他们太过分了!”李小六同情道,“你莫理会他们,只要你不听进耳中,便不会有任何话可以伤害到你。” 她已经学以致用,将这个道理深刻践行于现实生活,教育人时也是信口拈来。 “不,我反而认为他们言之有理。”欧阳通摇摇头,不采纳她的意见。 “那你想要放弃门荫?科举做官?”李小六猜出他下一步要做甚么,不由骇一跳。 这世上居然有人没苦硬吃,不愧是欧阳老师的亲儿子。 当时做官无非两条途径,一为荫官,便是为他这样父辈有门路的子弟预备,二则为科举,常设科目为明经与进士,其中进士难度更大,不独要考诗赋,还要考体现综合素养的策论,待中了第也未大功告成,还得经历两节关试,入了吏部籍册,再守选三年,方能进铨选环节。 而这铨选,共需经过颁格发解、磨勘检核、三铨三注、送省过官等诸多程序,通过四才标准,分别为身、言、书、判,不仅仅看书法言辞,相貌也必不可少,这么多关卡下来,才能成就一个官吏的诞生。 当年杜如晦便是历经这吏部铨选的复杂环节,最后得到一个县尉官职,在才高气傲的他眼里自然不值一提,然而这已是四海士子求而不得的殊荣。 眼下欧阳通便是这般想不开,甘愿舍弃捷径不走,非去踩一踩科举的虚实。 “没必要为了他人的闲言碎语,放弃你光明的大道,你父亲已经吃过他们都没吃过的苦,不就是为了你能少经历一些挫折么?”见过杜如晦过去所受的磨难,不忍心年纪小小的欧阳通再去碰一次壁,李小六还是苦口婆心相劝。 欧阳通却相当固执,继续摇头:“不管如何,我尚年轻,我必须得放手一搏。” 李小六顿时被他的义正辞严之光照射,忽感自惭形秽,她就是太过安于现状,不知奋斗之可贵,这可不行,她必须也得励志起来! “那这般。”她下定决心,“我陪你一块考,我们共同进步!” 回家后她翻遍吏部名册,从上百上千个官名中选出最适合自己的职位:专掌接待外宾,处理外事的鸿胪寺译语人。 她和李渊一样,也爱观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且她自信学外语的接受能力比同时代之人要强,此外她还会打马球,书法绘画,应能很快与外国使者打得火热。 最关键的,她能创造自己的价值,能让李渊视见,在李二郎的抚养教诲之下,如何教出一个为大唐作出贡献的人。 “译语人?”李世民听她如实道来,不禁讶愕,“那需得掌握多门外邦番语,你这脑袋……” 他以怀疑目光打量她:“学得过来么?” “更何况……”不顾李小六眼神警告,他续提出疑问,“考试中有大量文史题,你……” 李世民谨慎斟酌用词,最后道:“你当真要考么?” “我可以补课,你帮我找一个老师教习。”李小六干脆利落答,“这是我唯一需要你帮我开的后门。” 李世民抚抚下颌,为她思索人选,正当此时,顿而有人敲门。 “秦王,杜学士求见。”仆役来禀。 李世民瞳目放亮,一拍双膝:“你从前就常寻杜克明补习,今次再寻他,想他定然不会拒绝你。” 屋外,一门之隔的杜如晦忽听李世民似提及自己,不由伫立门口,凝神静听。 青年话音方落,随即少女拒声忽响:“不可,我想换个人。” “为何要换?” “……选了杜学士,玄龄先生就会不高兴。” 青年似乎憋笑,问她:“那你心欲选择哪位?” “我要选——”少女犹豫了一顷,末了,她道,“我选辅机老师。” 第66章 第六十六话“那我最后一位所见之人,…… 李小六从此开启了一更睡,五更起的勤学苦读生涯。 长孙无忌自有公务,本不会常赴秦王府,可李小六发觉,自从她请求他再度教自己补习后,辅机老师几乎日日都会拨冗前来,准时至家。 她将这桩新发现告诉李二郎,并附以肯定:“辅机老师好勤勉负责,做官考绩一定也名列前茅,绝对从不迟到。” 李二郎未作应答,保持沉默。 “哥哥不认同?”李小六转向他。 李二郎的神情却令人捉摸不透,眼皮掀了又阖,半晌方道:“因人而异罢。” 甚么意思?她挠了挠头。 “你当真不明白?” “明白甚么?” “罢了。”李二郎微哂,“看来我们小六是真不明白。” 于是李小六揣着糊涂点了点头。 待日暮时分长孙无忌来到宅中,她照常在他指导下诵读《汉书》——李二郎点名让她从最难最晦涩的开始——长孙无忌一字一句为她解析,为防止走神,还时不时考问她每一段的即时感想。 今晚读的是《霍光传》,李二郎难得无事,便兴致勃勃踱来书房内,观摩李小六上课全程,时而忽发一阵锐利点评,惹来李小六频频侧目。 忍住让哥哥闭嘴的冲动,李小六排除干扰专注朗读,一遍通读罢后,望她神情若有所思,李二郎问:“莫非小六有了甚么感悟?” 李小六点头,视线不离书卷,将字里行间一一重复览过,凝肃道:“不要做权臣,权臣都没有好下场。” “何以见得?”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再忠心耿耿的臣子,只要手握重权,无论如何舍身为国,皇帝也会忌惮。皇权与相权永远无法相容,臣子想要明哲保身,就只能赶紧让位,否则祸及全家,皇帝也识不得他的忠心。” 这是她读了这么多权臣传记之后,结合之前听过的历史老师讲课,由衷心发的观后感。 李世民颔首,俄而又晃:“因人而异。” 他撑颌而坐,两腿稍叠,瞧着意态悠闲:“愈是胸怀狭隘,愈容易猜疑臣子,权臣也好,直臣也罢,只要为君者堪称万乘之主,自不会生忌惮之心。” 李小六瞥他:“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自信。” “那不消说。” 随即他的唇角不自然地向两边扯去,李小六望着他,读出了无奈与苦涩,蓦地怔了一刻。 这两种情绪稀少在他面上显露,因此格外突兀。 她伸出手心,想去碰一碰他的脸,可她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 触摸不足以表达情感。李小六张开双臂,倾下身,给予此时正处于前所未有低谷的青年,一个最诚挚最炽热的拥抱。 “哥哥一定能得偿所愿的。”她在他耳边坚定道,“大唐需要你,天下无人会比你做得更好。” 青年予以回拥,而后一道目光忽然视来。 李二郎唇梢弧度上扬,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考虑考虑在场另外一人的感受。” 李小六方脱开手臂,撤回了身子。 “我不打扰你学习,先走一步,你好好读书。”李二郎扶膝起身,视线投向长孙无忌,“小六的未来,且托付于辅机了。” “哥哥放心,在辅机老师教导下,我一定能考上鸿胪寺。”李小六信誓旦旦作出保证。 李二郎笑了,一面抬手推门:“哥哥从未不相信你。” 屋门闭合,李小六拖着脚步,一屁股坐回椅凳,揉揉眼,打开了适才拢上的书页:“辅机老师,我们继续。” 长孙无忌缓缓视向她,道:“听你的评议,阿盈似乎对霍光的际遇感触颇深?” “倒也谈不上感触。”李小六道,“只是觉得霍光忠心为国,扶持幼主,一辈子为汉室鞠躬尽瘁,可是皇帝自始至终都防范他,他去世后更是全族被灭,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凄惨了。” “那阿盈认为,再来一次,霍光还会选择相同的道路么?”长孙无忌问。 李小六紧盯着他,重重点头。 “会。”她毫不犹豫地说,“汉武帝对他一家有知遇之恩,无论是霍去病还是他,霍光即便是为了武帝托孤的那份珍重,也断然不会走向另一条道路。” “为何作此想法?” “从前我不会有,我只会觉得,牺牲自己与家族决然不值得。”李小六瞳眸忽然深远,像陷入了悠长的回忆,“可是我见过许多人,他们为了情义甘愿赴汤蹈火,那样的情感纵然虚无缥缈,可又重如千钧,让他们甚至能舍弃自己的生命。我以前只觉得历史书上的人物距离我太过遥远,不愿去了解他们,可是我逐渐发现,我身边的人最终也会成为历史,无论是古人,抑或今人,他们具有的灵魂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少女的眉眼安宁而静谧,是与她平日的活泼截然不同的柔和,如是稍顷,他仿佛意识到这样的目光过于逾礼,微微偏过面容。 陡然,耳畔李小六又严肃道:“不过辅机老师不要学霍光。” “阿盈方才不是还赞赏霍光么?” “这不一样。”李小六摇头,“我舍不得你们有和古人一样的结局,原谅我,我就是自私,但那又如何。” 长孙无忌不禁轻笑。 “阿盈思虑过多了。”他弯唇,“霍光一人秉汉室中枢,大权独揽,我岂能有此时刻。” 也对。李小六撇过这一话题,翻开书,沿着下一篇续读。 不想这一则传记更是艰深,她甚至连人名也不认识,困意上涌,李小六眨了眨沉重的眼,捂唇打一呵欠,扭头与长孙无忌商量:“辅机老师,我能打个盹再起来么?” 得他首肯,李小六放心趴桌,闭目睡去少刻,旋即进入梦乡。 此时夜深人寂,伴着初夏的虫鸣入眠,庭内梧桐萧萧,微风钻过窗扉,曳动着昏黄的烛焰。 她睡梦正酣,待朦胧睁眼时,偌大一座沉静的室内,惟余一道孤影在那一豆灯火之下,似乎正独自批阅公文。 “……辅机老师还不睡么?”她从桌上直起身,伸个懒腰,撑起面颊,迷迷糊糊地望向男子。 “醒了?”长孙无忌闻声抬首,“若还困倦,便去卧房睡罢,明日再读不迟。” 李小六本想应好,眼往桌案一瞟,察他果是在览看繁重案牍。 「永徽初年,长孙无忌,褚遂良与李世勣共同辅政,延续贞观遗风,此时唐朝版图达到巅峰,百姓乐业,天下太平,史称“永徽之治”。」 蓦然间,她回忆起历史老师上课时被她忽略的讲述。 原来他是丞相。 她陡然发觉。 深感自己太过懈怠的李小六愈发不好意思半途而废,忙笑了一笑,掀起一旁静置已久的书籍,道:“我再读一会儿,辅机老师先忙正事便好。” “阿盈若有疑问之处,可先做好标注,待一篇习罢,再来一道问我。” 李小六点头,取笔蘸了蘸墨,埋首开始下一轮苦学。 满室安静,除却均匀的呼吸与轻微翻动的纸页,此外别无声响。 长孙无忌提笔撰文,心无旁骛之际,身前光线陡明亮几分,他诧异抬眼,迎面视入李小六流水盈盈的目眸。 她端来两盏灯烛,伸手剪去蜡芯,须臾,那簇焰芒倏尔跳跃于瞳间。 “辅机老师把灯都分给了我,你眼睛会看坏的,我去隔壁房间为你拿了两盏。”她语调关切。 随后他的瞳目被一只温热手掌蒙住,听见李小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能再看字了,你得休息一会儿。” 她抽回腕,与莹莹灯烛相似的目光在他脸上转动:“我不希望你熬出病来,把头脑熬坏,日后躺在榻上连我也不认识,我会难过的。” “岂能不识阿盈。”他的话听入耳中,染着玩笑口吻,“倘人临终前实有走马灯,那我最后一位所见之人,也定会是公主殿下您。” 李小六咧唇:“当真?” “我从未有半句虚言。” “我相信你。”她敛回笑意,“不过我更希望辅机老师好好的,不要说临终,走马灯那样不中听的话,我会不高兴。” 话音刚落,她忽尔正色:“我在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你一定得听我的。” “谨遵公主之令。” “还有不许熬夜,保重身体,听见了不曾?” “臣不敢不从。” “拉钩。”李小六扬了扬小指。 他微愣。 李小六示意他张开掌心,缠绕住他的尾指,晃了晃:“不守信用的人,就会受到惩罚。” “甚么惩罚?” “下地狱。”窥他刹那怔住,李小六扑哧笑了声,“骗你的,我最多只会不理你,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当做不曾认识过你。” 那还不若下地狱,长孙无忌一瞬思道。 “我答应公主。”他牵唇,“我不愿下地狱。” “这才对!看来是得适当恐吓你。” “那公主也得答应臣一件事,要不然,算不得公平。”长孙无忌微微一笑。 李小六挑眉:“你在用甚么身份与本公主谈条件?” “公主之师。” 一语顿令她松了眉,李小六两脚站累了,搬把凳子坐他身旁,道:“那老师说罢。” “你日后不可再胡闹。” “不可妄自菲薄。” “也不可逢迎讨好他人。” “更不可——” 最后一语未完,他倏地失了声。 ——她将额头搁在他的肩口,霎时进入了沉睡。 他的心跳一刹静止. 李小六宁愿从此以后皆刻苦习读诗书,也试图留住这暂时岁月静好的生活,可很快天不遂人愿,秦王府发生一桩大事。 李渊偏听李建成献策,认为逐渐剪去李世民羽翼,可削去次子根基,于是身为谋主之首的房玄龄与杜如晦,被李渊一纸诏命,下令逐出长安。 又言,若擅自私回长安,则杀之无赦。 李小六刚从文学馆回家时,才下了马,从门前仆役的口中,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则晴天霹雳。 “玄龄先生和小杜先生呢?”她睁大眼,四处探看身影,意欲最后与二人告别。 可面前众人俱是哀戚之色,再无两位男子的面孔。 李世民缓步踱来,默然摇首,眸中惆怅挥之难去:“玄龄与克明……已经离开了。” 若是往常,李小六早已难抑眼泪,可现今她不能哭了。 她必须安慰哥哥。 “他们会回来的。”她神色坚毅,直视他黯淡的眼目,“只要哥哥与大家笃定这个信念,我们便还能在长安见到他们。” 李世民勉力微笑,看向她:“克明此时应已行至灞桥,小六不去折柳相送么?” 长孙无忌倏忽视去。 李小六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当即唤人备马,扭头跑向门外,不见了踪影。 长孙无忌自嘲地勾了勾唇,转身行远。 他怎会痴心妄想至此,他又岂是如此大度之人,能眼睁睁视着她向另一人奔去而能面不改色。 “陛下口谕!”忽地,府门前又有一匹快马驰至。 一声马嘶,牵引王府诸人的忐忑,传令的黄门随即高声宣告:“陛下召长孙县公觐见。” …… 未料长孙无忌亦被呼去,李二郎忧心忡忡,于檐下负手徘徊,竟是失了惯常的镇定自若。 “哥哥!” 不过片刻,那小身影出现于庭中,李世民睁目望去,李小六竟又跑回。 李世民接着她,蹙眉惊诧:“你未去送杜克明么?” 她摇摇头,光洁的玉白额头凝结细汗,宛若露珠一颗颗滴落,李世民以手背为她拭去,听得她说:“我半路折返了。” “为何不去?” “因我听见——”李小六抬头视他,“辅机老师被叫去了宫中,我很担心他。” 李世民道:“你莫忧虑,你的辅机老师很快便会回来。” 李小六静默一晌,良久,她似下定了决心。 “哥哥,我得回去了。” “你回哪儿?” “回到阿耶和母亲的身边。” 李二郎讶愕:“为何?” “我知道阿耶定是责斥了辅机老师,且是为了我。”李小六道,“我不能再留在哥哥的府里,你也不必劝我,其中的利害是非我都一清二楚,我留在这儿只会给予阿耶迁怒于你们的借口。” “那小六……还会回来么?” 她闭了口,没有回答他。 与侍女收拾罢行装,李世民出门送她上车,车轮滚动的那一刻,李小六望着他,向他挥了挥手。 “我等哥哥来接我。”她扒着车帘,最后这般对他说. 足至深夜人定时分,暮色暗沉,月色低落,映出道中晚归人的影子,长孙无忌方回府中。 果然,再无粲然欢笑的少女下阶相迎,周遭沉寂得仿佛阗无一人,惟一声鸟啼凄厉划破长夜。 门哗然开了。 他回转身,见是李二郎。 “她走了。”心事重重的青年慢慢踱近他。 长孙无忌提了提唇。 “我知。她去寻了克明。” 李世民摇首。 “她未去。”青年猝然视他,“她为了你,回到了她的阿耶身边。” 第67章 第六十七话“万彻可欲为驸马?”…… 六月初,暑热正炽,李渊凭着躺椅纳凉,座旁环绕三五盆才至窖中取出的寒冰,单手翻阅四方呈上的奏章与战报。 “陛下昨日责了长孙辅机?”闻万氏探问,李渊头也不抬,权作默认。 “怪不得。”万氏似若有所思。 李渊方望她:“怪不得甚么?” 万氏道:“怪不得那孩子昨晚忽然回来了,说要与我长住,尽她未完的孝心。” “她肯来与我们住,岂非好事?”李渊目光重又垂了回去,道,“正好也收收她的心,你不是一向期冀她做闺秀么?” 万氏瞥他神色,摇摇头:“我倒认为这孩子未必心甘情愿,陛下是否威吓了她?” “朕威吓她甚么?”李渊抬眼,“朕令那长孙辅机不得再教导公主,莫非她不乐意了?” “这点微末小事何苦插手,教学而已,难得阿盈一心读书,陛下如此反倒显得狭隘。” “你说甚么?”李渊眉头皱起,“朕是她的父亲,自当我来做主,此为天经地义。” 眼*风一扫,即触见扒在梁柱后的少女身影,看光景,已是偷听良久。 “莫躲了,出来罢。”李渊摆手。 李惜愿见被发觉,迈足乖乖走出,低着脑瓜:“阿耶。” “怎想到回来?”李渊打量她郁郁不乐的面孔。 “哥哥让我回来的。”她盯着他,脑海飞快思量措辞,“哥哥说阿耶母亲看见我便会高兴,若我能长时间陪在你们身边,你们也不会寂寞了。” 李渊轻哼一声:“他倒识趣。” “那当然,哥哥一向都最在乎阿耶了。” 他不置可否地撇了撇两抹须,似乎不愿提及李二郎,道:“听闻阿盈要考鸿胪寺?” 消息真灵通。李惜愿点点头。 李渊颔首:“你有这志向,阿耶自然支持你。只是这师傅的人选……” 他抬眉视她:“不可再由长孙辅机担任了。” “为何?辅机老师很负责的。” “他太年轻,恐缺乏经验。”李渊一手攥须,这般答复她,“我朝自有其余博览群书的宿儒,朕为你指一个,无一不比他合适。” 最后李渊精挑细选,一番斟酌之后,唤来李建成的东宫属官,太子中允王珪,命他尽心教诲公主。 王珪领命。 “阿盈从此便在阿耶身边安心住下,莫再去寻二郎。”李渊道。 “女儿全听阿耶的。”这不用他嘱咐,她也不会再去了。 有了李渊亲自指定的老师,李惜愿于是再度开始勤勉不倦的学习生活,王珪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面上少有表情,教起课来也是一板一眼,有错必纠。 起初她与这位素不相识的新老师相当生疏,认为他必定是个严厉不讲情面的师长,上课也是如履薄冰,生怕出错。 可她向来有问必究,不怕对方嗤笑,直接跑上前去,将疑惑直白告知。 未料王珪非但不曾有任何嘲弄眼色,反而接过书页,一丝不苟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甚至举一反三,又给李惜愿举了许多她闻所未闻的例子。 最后连李惜愿都赧颜了,她挠挠头:“王老师不会觉得我的问题很幼稚么?” “为何?”王珪道,“为师者,最求而不得你这般学生,流水方能不腐,惟时刻为学生解惑,方能促进自身学问更上一层。” 大格局!李惜愿肃然起敬,翘了个拇指。 想不到李建成身边除了小魏先生,也有如此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大儒。 后来她才知道,王老师在隋末隐居终南山时,与房玄龄杜如晦二人交好,时常来往拜访,饮宴酬酢。 果然品性相近,难怪能玩到一起! 李惜愿趁机寻个四下无人的机会,问他:“王老师想玄龄先生和小杜先生么?” 王珪瞥她一眼,似乎将她心思看透,却不点破,面目凛然:“他二人犯了国法,由不得我以私情徇之。” 好罢。李惜愿放弃了从他身上入手的想法。 看来各为其主,在忠义面前,任何私交友谊都得让路,这是入仕的君子们皆不容动摇的原则。 可目下她已与秦王府断绝音讯,再见不到任何一位熟悉的面容,唯一能让她感到亲近的,便只有王老师。 此外,长兄成了除却万氏和李渊以外,她所见最多的亲人。 她发现李建成每次来,身边经常随着那位曾惹她不愉快的薛万彻,两人一道在园中与几位将领习射,常常是薛万彻夺魁,李建成次之,她的大哥往往爽朗一笑,伸手拍拍男子的肩。 这薛万彻倒是一点也不讲人情世故。 李惜愿闲来旁观时,见他又摘得桂冠,心里不禁嘀咕。 “阿盈来加入否?”瞟见视线中她坐在草地上写生,李建成不由转首,向她示意手中弓箭。 “我要画画。”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李建成视向身畔男子:“万彻可为我请来公主?” “不必请,我累了。”未料李惜愿耳朵尖,随即扬声应答。 他面上掠过一丝尴尬,摇摇首:“罢了,待元吉来,我们三人赛射。” 耳畔再次传来箭矢破空之声,李惜愿只顾握着笔杆,专心描线勾稿,她最近有个宏大的计划,打算将哥哥王府里的人们凭着记忆都画下来,以免时日一长,自己会忘记他们的脸。 “阿盈?”李建成又来唤她。 “不玩。”她垂着脑袋回应。 “这里有蜜馅儿,阿盈不来品尝么?” 不过这回,总算让她提了兴致。她搁下笔和画册,自地上爬起身,拍去裙摆上沾落的草叶,向李建成踱去。 “哪儿?” 仆役随即奉上装满糕点的食盒,李惜愿拈取一块,放入口中。 不如哥哥家里的好吃。她咀嚼后咽下肚,心里作此评价。 此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得意高叫:“李六!” 李惜愿转过身,正对李元吉挑衅十足的面孔。 目光偏移,她倏尔瞳眸睁圆,李元吉手中正捏着她的画册,浓眉上挑,唇角泛着阴鸷笑意。 “还想要么?”他不轻不重,手指攀着纸页,作出一个撕毁的动作。 “你敢!”李惜愿警告,“我立刻告诉阿耶。” “元吉!”李建成亦轻喝。 李元吉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你李六也有怕我的一日?” 李惜愿盯着他,却未如他所愿求饶,她只是静静地注视他的神情,旋即,蓦地回身,将薛万彻手中弓箭接过。 “借我一用。” 搭箭上弦,拽如满月,锋尖笔直地对准李元吉。 “阿盈!”李建成见状,慌忙跨步来阻。 然而迟了一瞬,待他手臂伸出时,那冷箭已飞离弓弦,风驰般穿透长空,裹挟风的呼啸,精准射向五十步外的男人。 李建成眼睁睁视着箭入半空,却为时已晚。 猝地,但闻啪一声,李元吉头顶的树枝陡然掉落,砸中他的肩部、双足与全身,顷刻踉跄跌倒,狼狈仆地。 李惜愿跑过去,从自顾不暇的他手中夺回了自己的画册。 “再如此,下回可就不只射树枝了。”她眯起眼,掷下狠话。 李建成顿舒缓一息,令仆役速搀起李元吉,瞥向遥眺少女远去背影的薛万彻,观他瞳目隐动,不禁挽唇。 “让万彻瞧见兄妹龃龉,见笑了,不过他们二人自幼失和,我亦无可奈何。” 一语勾回他神思,薛万彻收回凝视,意味深长道:“这恐怕怪不得公主。” 生性桀骜的男子从未这般评价他人,李建成刹那微笑,目光幽微。 “万彻于疆场中时,也是这般任由敌将夺去手中弓箭么?” “下不为例。”薛万彻一滞,俄而回答。 “万彻可欲为驸马?”唇梢一偏,过了一顷,李建成忽然问。 男子视了他一眼。 “不敢。”男子答。 “骁勇如万彻者,也有不敢之事?”李建成笑道,“我惟此一亲妹,除却你,岂能令外人窥伺?” “外人?”薛万彻生疑。 “我那二弟打的甚么主意,你我心知肚明,若非我及时提醒父皇,万彻岂能有此大好良机。”李建成勾唇,搁下弓箭,命仆役收去,信步行于园中. 傍晚,暮鼓渐起,乌云四合,掩去天边清月,李世民携着倦怠的身躯归家。 “秦王回来了。”家仆躬身牵去他的马匹,从前威武神姿的飒露紫此时眼皮半阖,恹恹欲睡,琉璃目眸间全然失了往日的光彩。 一阵轻快足步骤起,兴奋唤声瞬间扑来:“哥哥!” 李世民惊讶视去,少女自檐下阶上一跃而起,迈开脚步,似小鹿般向自己奔来。 “你在做甚么?” “我在看星星,哥哥一块来看么?” 于是李世民欣然撩袍,蹲身与她坐下,两人并肩抬首,望向天外星汉灿烂。 星月的光晕映在他澄宁瞳目中央,如漩涡徐徐转动,他一时陷入了怔忡。 “秦王?秦王?” 倏尔,耳畔传来家仆关切叫唤。 李世民下意识搭上身旁少女的肩,却摸了个空,他转过面容,阶上悄寂无人,惟余一地夜影。 “秦王竟忘了。” 神思回笼,他视向月色中缓缓踱来的男子。 “尚抱有微小侥幸。”李世民望他,“辅机不具有么?” 观他缄默,李世民深作呼吸。 “但愿小六在宫里过得快意,有时乐不思蜀反是最好。”他自嘲笑道,“我盼她无心无肺,万莫如我们挂念她般思念我们,从前我或许会怨她,时至今日,却惟能如此作想。” “她未给秦王寄信么?” 李世民摇摇头,牵了牵唇:“看来是阿耶待她太好,真将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也是好事。” “可惜了。”话音刚落,他忽而作叹。 “秦王可惜甚么?” 李世民旋身,道:“可惜我见不了她,你却未必。” “反正你已被我父亲责了一回。”他疏朗浮笑,“也不惧第二回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话试试,她就试试。 至鸿胪寺开考那日,李惜愿早早便起了床,不用万氏催促,卯时前整装出发。 由于李惜愿这位考生身份特殊,李渊在考官的选择上也颇费了一番思量,最终经过熟虑,委任魏征与温彦博担当考官。 这两位俱是当朝公认的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直臣,从根源上杜绝众人质疑的可能性,确保选拔的公平公正。 至鸿胪寺时,虽不过清晨,公厅门前已三五成聚簇拥许多考生,其中既有部分汉人面孔,也有不少毛发卷曲,深鼻高目的异族人,且皆胸有成竹,瞧自信笑容对结果势在必得。 译语人考试需要过两道关,第一则为蕃汉互译,需于粟特语、吐火罗语、梵语梵文、波斯语、突厥语等语言中选择一种,李惜愿从一开始便选了吐谷浑语,只因她本来就会,如此更为轻松。 而第二关,却是最令她头疼的,即考察历代文史,以及当朝礼仪、文化、山川地理等诸多繁复知识,以便促进大唐的对外交流。 这个初生的国度气象万千,正以前所未有的恢弘胸怀,海纳各国文明的交融与共生。 上午是笔试,统一被安排在一间偌大屋舍内应考,待铜铎振动,李惜愿跟在鱼贯而入的考生之后,坐在了贴着自己姓名的桌凳上。 随考官缓步踱来,将试卷下发,李惜愿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她拭去手心细汗,开始阅览试题。 题量不多,首先便是出了篇吐谷浑语的经文,这类题最是考验对专业术语的掌握与用词的精妙,以往她对此颇发怵,不过经历了数月的名师授课突击恶补,目今看来,经文也没那么晦涩。 她发现只需心静了,便自能读进去。 将一篇翻译罢,一炷香已然燃去一半,抓紧时间,李惜愿接着瞥向下一道。 下一道也是类似策论一般的题,不过要求用外语书写,也更贴合实际情景,大意为长安西市居有无数胡民,倘若他们之间产生殴斗,请给出处置建议,如何既维护大唐国威,又能避免异族争端。 李惜愿初时一懵,很快脑际一转,瞳眸放光,提起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大致为倘若同族相犯,则依他们本国律法,倘是异族相争,诸如高丽与百济人互殴,既然发生在大唐地界上,那么就用大唐的法律去处置。 后来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受命编定《唐律疏议》,采纳当年妻子考卷上的答案,并简化为“其有同类自相犯者,须问本国之制,依其俗法断之。异类相犯者,皆以国家法律,论定刑名”一条,论者无不传为美谈,以长孙相公此律条既不失包容,亦彰显大国风度,今后更是沿袭历代一千余年。 然而当时的李惜愿仅仅想答完题而已。 …… 上午笔试题答完,李惜愿在公厨简单用过午膳,预备先寻僻静处打个盹,全力以赴面对下午的征程。 她正捧着盆,狼吞虎咽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忽地肩上教人一拍:“六娘!” 李惜愿抬头,身后欧阳通将脸孔凑过来,眨眨眼:“感觉如何?” 他本在太学读书,今日闻李小六来考试,特意溜出侧门跑来探望,顺带打气。 “感觉挺好的,基本全会!”李惜愿毫不谦虚道,“下午是当堂面答,那才算是考验。” “六娘请听题。”欧阳通忽然正色板脸,充当考官。 他接连问了几个自以为难度高深的偏题,哪知李小六对答如流,压根难不倒她。 “会了这么多诗赋,进步这般大,六娘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欧阳通由衷夸道。 “那当然。”李惜愿弯弯眉眼,“天道酬勤!” 为表自己书法也没落下,李惜愿扒完饭,还和他切磋了写字,却因多日不练,行书落笔竟陌生了不少。 “嘿嘿,是鸿胪寺的这支笔用起来不顺手。”欧阳通深表怀疑,她忙为自己找补。 送走了欧阳通,她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多加练习,这一赖以夸耀的技艺可不能荒废了。 至午后,便由魏征与温彦博坐于正中,考问参试人员。 李惜愿抽签手气不佳,抽到最后一个出场,她需候在后排,观摩前面考生的表现,顺便深作呼吸,调匀气息。 场上考生无不战战兢兢,早闻魏温二人出了名的不近人情,骂起人来更是分毫不顾及颜面,当下便因两名少年未答出考题,魏征勃然,怒叱其书都读去了哪里。 李惜愿因早有心理准备,因而尚且镇定,其余人却大汗淋漓,待书僮踱来提醒入场时,李惜愿最后整理衣冠,默默为自己打了遍气,起身走入堂中。 两位考官俱风清骨正,卓尔不群,其中温彦博更是以气度雍容著称,只是李小六发觉,这二位先生似乎很不对付,全程几乎零对视零交流。 起初先由温彦博考了她两道文史知识,难度不大,李小六皆顺畅答出。 而后书僮端上案盘,示意她抽取考题,李惜愿拈了一张,揭开看时,问的是如何处置投降的突厥部落。 她思了思,忖度着温彦博的喜好,答:“教突厥以礼法,收归内地,由大唐选取首长加以治理,使他们畏威怀德,敬服称臣。” 闻言,温彦博果满意抚须,正欲握笔撰写评语,忽闻魏征一声呵斥。 “谁教的你?” 李惜愿挂汗,顶着魏征冷峻的面容,硬着头皮道:“学生自己想的。” “一派胡言。” “那先生以为呢?”李惜愿抬头望向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突厥唯利是图,窥我大唐强盛,便暂时归服以谋利,待大唐稍有衰微之势,突厥必成我心腹大患。”魏征疾言厉色道。 温彦博当即回击:“玄成此言谬矣,我儒家素以抚恤安顺为道,若剿灭突厥,其余诸国如何服我大唐?” “儒家?”魏征怒道,“国之大计当前,你大谈甚么儒家?” “不以儒治国,莫非听你魏玄成的?” 当下两人唇枪舌剑,你言我语,互不相让,考生默声旁观,脸上无不瞠目结舌。 “魏先生,温先生……”逮着饮茶空档,李惜愿终于有机会询问,“我——” “我等需经评议,十日后上报名次。”二人刹那休战,异口同声答。 得了答复,她便先收拾回家,乖乖等待结果。 这期间最令人焦躁不安,李惜愿又别无熟人相伴,近来便是李建成出现在宫禁里的次数也少了,每日只能靠画画打发光阴,百无聊赖地消磨时日。 一日,她正为画册勾线,为玄龄先生绘的肖像已经初步描摹,忽见王珪进来,一道光线倏然带入室内。 “有人寻你。”王珪那张一贯的肃容对着她。 谁还能来找她? 抱着疑惑,李惜愿跟着侍女走出门,绕出宫城偏门,却见满脸沟壑,身形伛偻的老者候立廊下,见着李惜愿,缓慢背手踟近。 是欧阳老师。 “字写成这般,为何不来寻我?”欧阳询面色铁青,将手中宣纸抖开。 是她上回写的字帖。竟被欧阳通趁她不注意偷偷带回了家,还展示给了欧阳老师。 李惜愿惭愧低头,说出实话:“老师,我不能牵累……” 脑门猛然被敲了一记,固然不重,她还是惊叫了一声。 “老师莫打头——” “牵不牵累老夫不知,你不尊重老师却是不争之事实。”欧阳询观她夸张捂头,唇边冷笑。 “老师我错……” 不等她认错,他忽道:“你随我来。” “阿耶不让我出去。” “天塌下来有为师顶着,你惧甚么?”欧阳询喝道。 闻他作保,又终于有了出门机会,李惜愿慑于老师威势,想了想,最终还是随他坐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滚过,一番曲折弯绕,待她掀起车帘,眼前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文学馆。 故地阔别已久,李惜愿兴奋跑下车,跨足迈上踏跺,因速度过快,迎面撞上一男子怀中。 她揉揉脑袋,停了脚,睁瞳视去,褚遂良伫立檐下,微笑望她。 “褚老师!”少女眉目染遍欢跃,恍如一只出笼的鸟雀。 “欧阳公言你笔法生疏,唤褚某来监督六娘。”褚遂良却不与她叙旧,一面步向屋内深处壁间的书架,自那浩繁如烟的卷帙中取下一卷字帖。 李惜愿认命蘸墨,好容易被放出来,未料到还是来学习。 “不该这么落笔。”褚遂良蹙眉,而后挽袖拾笔,为她演示,“褚某记得往日教过六娘,该贴笔入纸,以方笔,细笔在后三分之一,前三分之二就要做好铺垫,待收笔忽然收、提、走,六娘莫非又忘了?” 李惜愿摇摇头:“好复杂,我记不住,早忘了。” 褚遂良微叹一息。 俄而悄默立她身后,掌心包覆住少女的手,附耳温声:“褚某来教六娘。” 李惜愿不满:“从前请你手把手教,你还扭捏不肯,你早这么教,我不就早会了。” “如今为时未晚。”褚遂良道。 “收笔往下收,再平着提,慢些,再慢。”他轻声提醒她专注。 倏忽,哗然一声,一人推门而入。 “遂——”猝地,唤音戛然而止。 李惜愿埋头写字,半晌后方察觉空气凝重,回过神,诧异抬头。 “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视清屋中景象,怔了一顷。 “是在下打扰了。” 语罢,门扉掩合,带起一阵风,桌上页脚掀卷,人影随后消失于视线之中。 “先练字,莫分心。”察觉到少女的出神,褚遂良道。 李惜愿点点头,将注意力集中于纸上笔画,墨香淌溢,试图找寻闲置已久的手感。 待一卷练罢,她甩甩已然疲倦的手腕,搁笔落架:“褚老师,我累了。” “夜深了。”褚遂良视天外暮色,庭中梧桐衔月,萧萧作响,目眸重转回她面容,“若是倦了,便去休息罢。” 李惜愿走出门,脑海忽忆起一人,张眼一瞟,拦住经过仆役:“长孙郎君呢?” “郎君应回府了。” 不知何故,一阵空落覆上心间,李惜愿摇头,亦准备动身回去了。 “公主且慢!”那仆役蓦地唤住她。 她转首瞅他,仆役站住脚,稍忖片刻:“郎君的马还停在馆门前,应是未走。” 他向她指了处厢房:“郎君若在文学馆,一般是在那间办公,公主可前去试作找寻。” 谢过仆役,她随即向他所指厢房行去,驻足门前,敲了敲。 无人应答。 按下失望,抱着瞧一眼里面究竟有没有人的心态,她微微推开一道门缝,一双眼从缝隙间窥看。 莹白的月光涌入屋内,窗扉外夜虫鸣啼,摇曳的烛火拨乱恬静黑夜,油灯后,男子悄然伏案睡去。 将门缝小心拉开,李惜愿放轻足步,慢慢地踱近他。 桌上未及阅览的文牍繁多成山,几页纸张散落在他的手边。 鬼使神差地,心里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试试,她就试试。 沉睡的人永远不会知晓。 李惜愿屏住呼吸,伸出腕,停滞半空良久,方一寸寸靠近那只手。 触上的那一刻,灼热瞬间四溢,烫得她迅速缩回。 一股力量骤然反握,不待她反应,旋即紧紧攥住她的指尖。 第69章 第六十九话是他太贪心。 她试着抽回手,可发现他攥得很紧,她无论如何也抽不回。 “辅机老师?”李惜愿唤他。 长孙无忌方似如梦初醒,抬起头,面容竟有迷惘。 “是我,辅机老师认错了。”她终于得以收拢手,回到袖中,笑了一笑,“不是阿音。” “我知是你。”长孙无忌道。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他望向她,“梦中惟余我一人。没想到还有你在。” “梦都是反的,大家会永远在一起。”李惜愿安慰道,“你太累了,才会做这般噩梦。” 他弯唇:“但愿如此。” “不管怎样,都有我李小六在,有我一个陪着你,辅机老师便不会孤独。” 少女心意单纯,她不知这一诺言的分量,以为这仅仅是历久弥新的师友之情,长孙无忌想道。是他太贪心,奢求那友谊之上的情感,他竟过分至此。 李惜愿发现,他那双注视自己的眸底仿佛暗潮翻涌,可良久后,还是淡淡一笑,随即起身。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最后这一天以李惜愿婉言谢绝,自己坐车回家结束。 她不能再连累辅机老师挨骂了。 幸好李渊并未追究欧阳老师带她回了文学馆一事,只当她纯粹是为学习,固然她确实只是在学习。 很快便至鸿胪寺放榜之日,一至午时,院墙前对外张贴公告,不过稍时,早已翘首候立已久的应考生蜂拥上前,争相观看自己的名次。 回身时,有人喜色溢于言表,亦有人垂首丧气,连声懊恼。 待榜前人潮散去些,李惜愿凑上前,踮起足尖,一行行查找自己的名字。 本次名单是与其他岗位列在一块,小字密密麻麻,颇不好找,她眯着眼自上至下,再从左往右,秉着一定能考上的信念,坚持搜索。 “在这里!” 李惜愿,位次第三,擢鸿胪寺译语人。 “我考上了!”苦心人天不负,她当即激动出声,一跃三尺高。 当日一整天,李惜愿皆处于兴奋状态,看来只要她想要,便毫无疑问能得到,这世上没有少女办不到的事。 可是这份喜悦除却告诉李渊与万氏,此外别无他人可以分享。 倘如还在秦王府,玄龄先生他们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可是如今房玄龄与杜如晦俱被逐出长安,尉迟敬德侯君集众将亦被李建成调去讨伐突厥,一时四顾无人,门庭空寂,惟能等待大家再度重聚的时机。 怀揣这股失落与期待的对半情绪,李惜愿闷闷不乐地预备出门用膳,秋风摇曳翠竹,苍青枝叶间,忽见阶上背对一人。 他抱膝而坐,似在沉思,目光投向层峦叠黛的远山暗色,殿宇岿然的影子将他笼成寂寞。 闻门扉开启,那人回过头,脸上旋即挂上笑容,拍拍袍角起身。 “小六!” “哥哥!”李惜愿一刹咧齿,三两步跑下台阶。 李二郎从怀中取出一只食盒,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绒布,尚冒热气:“为你带的马蹄酥,你先趁温尝尝。” 她也不怕烫,三两口便将一整块酥饼扒完,李二郎衔着笑,站在一旁瞧她。 “闻你考上了鸿胪寺?” “你才知道?” “自然是早知晓了,适才寻了个机会,守门侍卫与我相熟,这不便放哥哥进来了。”李二郎敲她脑门,“你这小孩的事,我何时不是一清二楚?怎还质疑你家哥哥。” “怎么样,考试难度如何?”他一径又撩袍坐下来,自算囊里掏了块绢帕,铺上身旁台阶,示意她也一道坐下。 李惜愿摇摇头:“本是很难的,但我皆学过,是故答得很顺畅。” 李二郎勾唇:“那你目今是位小才女了?” 李惜愿毫不客气地挺直腰杆。 他笑一声,捏她一记脸颊:“从前怕你太自卑,而今看你翘上天的模样,原是哥哥多虑了。” 她大言不惭,回敬道:“还不俱是跟你学的,有其兄必有其妹。” “那不是好事一桩?”李二郎挑眉,“你本该早日效仿我,今朝才有这觉悟,幸好算不得迟。” 李惜愿未回话,代之以嘁了声,他又随口问:“小六在阿耶这儿可还舒心?” “比在你那里好玩多了,不用你操心。”李惜愿答。 闻言,李二郎竖起身子,眉目忽地沾上委屈:“小孩,我可记着从未亏待过你,一听你考上了鸿胪寺,冒着被阿耶痛斥的风险便来为你道喜,不求你感动便罢了,怎还说这般话惹你哥哥伤心。” “我说实话而已。”她撇嘴。 “罢了罢了,我那还有急事,哥哥先走了。”李二郎视她一眼,一面起身,“记着按时用饭,学累了自去休息,要是思念我,随时来寄信,哥哥总能想办法来看你,毋须小孩担心。” “你这人……好莫名其妙。”李惜愿坐原地不动,一双瞳眸谴责地望他,“才刚来你便要走,都还没讲上两句话,你……你就不能多留一会儿么?” 眸中隐隐氤氲水雾,俄而她别开眼,低下脑袋,吸了吸鼻。 “你这小孩不对劲。”李二郎嘶声倒抽一口凉气,俯身窥她面色,李惜愿扭开脸不让他瞧。 “你在骗我,你压根不快乐。”他抚摸下颌,口吻笃定。 “真的无事。” 李二郎默叹一息,道:“你若是不快乐,那就搬出来和我住,你惧甚么,我又不至于连妹妹欲与哥哥一道住也无办法。你早说这般念我,我当初便不让你来了。” “不必了,阿耶这儿好吃的也很多,我的快乐岂能让你明白。”唇角挽如月牙,李惜愿问,“辅机老师呢?” “他出城经办公务了。”李二郎神色终于重沾玩味,“上回你不是见到他了么?他可与你说了甚么?” 目光往她脸上逡巡,企图探出分毫迹象,李惜愿却摇头:“辅机老师睡着了,我未与他说上两句便告辞了。” “你对辅机是何想法?”停了半晌,他忽然问。 “辅机老师亦师亦友,很了解我的内心,予过我很多帮助,我很感激他。” “仅仅是感激?”不知为何,李二郎面上蓦地浮出失望。 李惜愿摸摸耳根:“还需要有甚么?” 他轻拍她脑瓜,恨铁不成钢:“你还不明白?” “明白甚么?” 这番对话与之前如出一辙。 李二郎终于耐不住了,掐脖道:“你可知他为何甘冒逐斥之危,也要去文学馆与小六见上一面?莫非只是为了与你言上两句话?” “……我不知道。” “那你如今知了。你若无心,不妨去直白告诉人家,辅机本不是怯懦之人,小六都把他逼成甚么样了。” 瞟她神情愣怔,李二郎叹声气:“哥哥在这待得太久,目下必须得走了。夜里长兄宴请哥哥,小六来否?” 那场面势必相当尴尬,李惜愿当即拒绝:“我不去了,你自去与他交涉罢。” “那小六等着。” “等甚么?” 他旋身迈步前行,拨开沿路竹叶,嗓音自风中穿透而来:“哥哥自然不会让你寂寞。”. 却说她正纳罕李二郎神秘的最后留言,当日傍晚便揭晓了谜底。 太极宫殿外壁画年久失修,前日大雨滂沱脱落了一大块,本该是由阎立德来奉诏修补,孰料临时有事,当画师随内监进宫时,领头者是其弟阎立本,伴着两位书僮,皆双手端捧画具与笔墨跟在身后。 李惜愿终于有机会再次观赏师傅作画,上一回还是作秦王府十八学士图,当时画面犹令她心潮澎湃,旁观者无不称颂艳羡,后来她知道了,这便唤作某种气象。 “小六!”她正仰头观摩,阎立本带来的两名书僮却倏尔发声。 话音刚落,其中一少年随即脱去用以御寒的斗篷,声嗓惊喜:“是我!” 她定睛一视,眼前这张面孔笑语盈盈,风华正茂,是李敳。 李惜愿顿时扯开脸颊,露出粲然笑容,脑袋又转向另一位,好奇道:“那这个呢?” “小六听不出我的声音?” 她挠挠头,深表抱歉。 得不到答案,那人抬手摘下兜帽,现出少年熟悉面容,笑吟吟道:“你瞧瞧我是谁。” “楚客!”是她曾经最好的伙伴,杜楚客。 “秦王为给小六找玩伴,特意把我们搜罗来,小六你真幸福,有个这么好的哥哥。”李敳由衷夸道。 听声调似有拈酸意味,李惜愿眨眨眼:“我也很羡慕你有小李将军作哥哥,他们只是关爱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你若想要,要不咱俩互换哥哥?” “开个玩笑,你莫当真,守好自己的哥哥罢。”李敳摆摆手,稍顷仰面,张开口齿,向天长呼一声,须臾,青空外振翅飞来群鸟,呼啸着张开羽翼纷纷而至,结队盘旋头顶,其中两只白鸽落于李惜愿肩头,她伸出手,一鸽便扑棱棱停留在少女的掌心。 “我请小六观鸟。”李敳转动星目,“小六喜爱么?” 李惜愿从白鸽晶莹深邃的眸中,瞅见自己展容:“我很喜爱,谢谢你们能来陪伴我。” “不用谢我,小六快乐,便是我也快乐。”李敳欣然拍肩。 另一边肩而后教杜楚客拍上:“你是我们大家的公主殿下,即便你哥哥不来相邀,我们也会想法设法来看望你。毕竟除了小六,还有谁愿意顶着家母的脾气,跑去我家找我?” 李敳亦靠上前:“当年我随阿兄调任初至晋阳,只有小六日日陪我游耍打猎,除了你我在晋阳便别无好友,彼时交情我至今铭感五内,更何况,你还假冒你阿耶写信援救我阿兄,我想不出这世上何来第二人会为朋友仗义至这等地步。” “唯独你哇,我们的公主殿下。”杜楚客道。 耳畔你一言我一语,李惜愿瞳中如映星河,熠熠发亮,道:“那我们都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谨遵公主殿下之令。”两位少年躬身长揖,煞有介事地行礼。 李惜愿不由笑出声来。 三人席地而坐耍玩樗蒲,兴致正酣,忽闻一行匆促脚步,来人一气奔至屋檐下,站住脚,拍打胸口,惶急喘息。 “公主……公主!” 不祥预感霎时涌来,李惜愿抬头望去,见是母亲身旁的吴婆。 “秦王……秦王误饮毒酒,吐血数升,危在旦夕。”吴婆揾泪泣道。 李二郎素来体恤下人,年长的老妇亦心怀感恩,喉间哽咽:“公主快回去瞧罢。” 李惜愿呆了一瞬。 李敳杜楚客反应快,迅速起身:“我们随你一道去。” 一阵疾驰过后,卧室中清苦药味与血的腥气掺杂交错,李惜愿拨开人群,方见到气息微弱的李二郎。 白日还能言笑晏晏的李二郎,此刻面色惨白如纸,于众人簇拥下躺在榻沿,指尖微动了动,安慰李小六:“哥哥无事,命还在。” 堂下几名府医皆神色凝重,面面相觑,显然束手无策。 李道宗忿然跺足,鼻腔如压抑喷薄的火山,切齿尤甚:“李元吉使这等手段暗害二郎,皆怨我,我为何不及早阻止二郎饮那杯酒,让他休上了元吉的当。” 堂兄李孝恭道:“这与你有何干系?孰人能料及三胡无耻之极,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你又如何能防?” “先生可有治疗之法?”李惜愿又听嫂嫂询问府医。 府医默然摇首。 长孙知非倏然滑落两行清泪,李道宗愈发怒不可遏,眼看张嘴欲呵斥府医,长孙知非慌忙喝止:“道宗,不必为难他们。” 随即女子又唤来仆役:“快去民间请来妙手郎中,若能令秦王痊愈者,千金奉送。” 忽然她忆及一人,疾叫住回身欲去的侍女:“快,快去问问孙思邈先生在否?如若他在长安,速将他请来。” “秦王如何了?” 门外李世勣与段志玄亦匆匆赶至,却见长孙知非轻轻摇头,顷刻闭口。 李道宗视着榻上李二郎,心急如焚,道:“既然府医无方,而宫中尚药局直长侍御皆医术精湛,定有对策,何不将他们请来为二郎医治?” 李孝恭拦阻:“不可,传唤尚药局需陛下手令,而目今宫门落钥,我等见不得陛下,只能在此静候民间神医,或有治好二郎的可能。” “等神医来,都不知二郎还有气否!”李道宗怒极脱口而出,语罢噤声一片,立刻意识到出言不妥,他垂下首,踱步退往一旁。 李惜愿脑内琢磨着,陡然,双眸骤亮。 她立起身,与嫂嫂道:“我去宫中寻阿耶,你们放心,请把此事交给我。” “阿盈,兹事体大,我不能让你一人冒险。”长孙知非面容忧切,话音刚落,一众人瞬间应声。 “我们与小六一块去。” “我也去!” “莫忘了带上我!” 满堂请命声四起,李惜愿道:“你们皆不能去,只能我去,我必须得让阿耶知悉此事。” 她回头转视嫂嫂,目眸恳切而急迫,长孙知非凝望她一刻,从那双纯挚澄澈的眸底,她读出少女的勇气与决心,明媚如一道炽热火焰,灼烧她山脊般的轻盈眉骨。 末了,女子终于缓缓颔首。 “速为公主备马。”长孙知非吩咐仆役。 李惜愿瞄见李世勣,想起那个为杜如晦伸冤的夜晚,立时补充:“要一匹乌黑的快马。” 半晌一匹乌马牵来,啸鸣庭前,李惜愿踩上足蹬,裙裾于夜风中飞卷,忽尔,瞳眸环视身畔众人。 “哪位阿兄将佩剑借我?” “我借六娘。” 一柄剑旋即抛来,李惜愿伸臂,自半空稳稳当当接住,望向李世勣,不禁扬起笑容:“谢懋功的剑。” 此剑乃当年魏公李密所赠,于隋末跌宕起伏的战局之中,曾伴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即便后来李密身死,英雄惜英雄,他亦将佩剑从不离身。 李惜愿珍重收好,一夹马腹,扬鞭拂过两侧梧桐,须臾,少女隐入深黑夜色之中。 第70章 第七十话“我等他来找我。”…… 李渊侧卧榻中,阖目正欲入睡,陡闻屋门被大力拍响,发出咣咣震动。 “阿耶,是我!”一阵急促女声骤起,伴随持续的剧烈拍门声。 “公主,陛下已安寝。”内监随即劝阻,“您还是明日再来罢。” 显然这劝阻并不奏效,因少女仍在敲门,且节奏不慢反快。 “阿耶,阿耶!” “阿盈?”李渊听出嗓音,诧异掀褥,命侍立一侧的宫婢速去启门,须臾,少女三两步跃入室内,手中萤烛顷刻照亮暗室。 宫婢点燃两旁灯火,李渊此时方视清女儿风尘仆仆的面容。 “怎么回事?” 他深知若非大事,少女决不至于深夜叩门。 “阿盈莫急,你且与阿耶详细道来。” “阿耶,哥哥快死了!” 李渊大惊失色,旋即下榻踱近少女:“是谁害朕的二郎?” “是三胡!”李惜愿目眶含泪,一五一十与他陈述明白,“三胡趁长兄与哥哥饮宴,往哥哥酒杯里下毒,哥哥未有防备一饮而尽,回府后便吐血不止,目下命在垂危,阿耶如不施救,哥哥就要与世长辞了!” “这混账!”李渊大怒,又问,“二郎府医呢?府医可有对策?” 李惜愿摇头。 “那还不快召尚药局的奉御直长与司医?”失去亲子的恐惧此刻宛如潮水翻涌而来,将欲吞没五旬老人的头顶,他颤着身躯,嗓音中满含惊惧。 “所以我才来求阿耶,尚药局无您谕旨不敢接治,女儿请您下一道手令,传召奉御速去救哥哥。” “疾将朕印玺取来。”李渊旋即吩咐内监宫婢。 下人应声,他匆匆撰下手令,末尾处将内监捧来的玉玺盖印,折卷后交予李惜愿:“拿着,快去救二郎的性命,万不能令你二哥有事。” “多谢阿耶!”来不及拜谢,李惜愿把头一点,旋身便跑,宫婢为她推开门,影子藏入漆黑长夜之中。 门扉再度哗然拢闭,李渊颓唐地躺回榻里,唇边掀出苦笑。他慨叹一声,一行浊泪洇湿眼下交叠的纹路。 纵他身为一家之长,一国之君,如今亦迷惘于前路何去何从。 他竟已不知该如何做好一个父亲了。 …… 李惜愿得了手令,乘夜疾驰,尘土与落叶随马蹄飞扬,约经半晌,她抬起额头,遥见尚药局映入目帘。 她加紧步伐,手心早冒细汗,倏尔,当先冲出一骑,随即十余人马一字排开,为首那骑缓缓自殿宇阴影间走出,稍顷,暗月逐渐明晰他的面容,徐徐趋近少女的马头。 正是李元吉。 “想救二哥么?”李元吉挑眉,“李六?” “你让不让开?”两人近在咫尺,李惜愿盯视他。 李元吉笑一声,眉目骤然阴狠:“我凭何让你?” “谋杀兄长,你的良心便不会痛么?”李惜愿一字一句。 在他之前,她从未想象过有人能残忍至如此地步,自小到大,他的恶意似乎并无来由,她甚至猜不出他的动机。 “我需要甚么良心?”瞟她微怔,李元吉眯目,“我们一母同胞,凭何你心里从来便向着二哥?我便不是你的兄长?” “你也从未将我视作妹妹。”李惜愿素不擅贬斥言辞,可胸口一腔激愤怒火燃烧,迫她厉声质问,“你最是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毒害骨肉手足,如若母亲还在世,你有颜面去见母亲么?” “母亲?”李元吉嗤笑,“她将我出生即扔弃之时,可还念着母子之情?” “那你又是如何对待你的乳母?”李惜愿道,“倘她在你面前,你能问心无愧么?” 李元吉终于忍无可忍,一刹目露凶光:“住口!与你有何干系!” “你究竟让不让?” “李二郎的性命,今日我要定了。”他居高临下视她,鼻腔向外喷气,李惜愿从中窥出他毫不动摇的侮辱。 但闻“啪”一声,猝然打破秋夜寂静。 李元吉颊上忽现一道缬红掌印。 仆从瞬间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你敢——”他恼羞成怒,瞠目瞪她,抬手按上腰际。 “既然如此,我不妨先送你下去!”语未竟,李元吉拔剑出鞘,锋芒横刺入目。 “我奉陪到底。” “公主!” “齐王!” 这边动静早吸引夜间巡逻卫卒,眼前剑拔弩张之势仿佛那两具利刃,劈开宫城维持的表面安宁,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纷纷围拢而来,慌忙蜂拥制止。 “齐王万万不可!” 李惜愿炯炯紧盯着他,分毫未露怯意,手中剑鞘隐露寒芒:“我可从不惧你,倘若你胆敢顶着父皇的手令抗旨不遵,此地金吾卫将军们皆为见证。” 她扬起李渊手谕,示予周围金吾卫,道:“诸位将军皆可瞧得清楚,是李元吉先动的手,今李元吉藐视君令,该当如何?” 金吾卫直接受命于天子,其余诸人如若藐视天威,毋论王子庶民,皆一视之仁。 “齐王,再不退下,休怪我等不留情面。”领头一将沉喝。 “李六!”李元吉气急败坏,满面涨红,举鞭指她面孔,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随即环顾左右,扬鞭怒掷马背,引辔离开,随从们孰人敢吱声,悉数紧跟他身后,一言不发走掉. “娘子,娘子!”春柳急急奔入,一张小脸满布惶恐,“公主要到了手令,只是奴婢听闻齐王带着人去拦公主,奴婢怕……怕公主……” 春柳额前滴汗,抚了抚鼻尖:“一人难以应付。” “我去接应六娘。”李世勣闻言,立即大跨步出门,翻身上马,沿深入夜底的宫城驰去。 一刻后,他与少女迎面相照,李惜愿霎时止住马,高唤他名字:“世勣!” 他转过马首,望见夜色里少女盈亮的笑容,他倏松释一息。 目光流转,而后触及身后一行医官。 她果然一人将御医带了回来。 “谢你的剑。”李惜愿将佩剑轻巧抛去,划破一道半空弧痕,他随手接过,剑柄仍留有少女掌间的余温。 “咱们快走罢!”话音刚落,一阵马蹄随即踏过驰道,秋荷舒张两旁,晶莹露珠映出天外月影。 “六娘!” “小六!” 此起彼伏的唤声渐近,一行行火烛照亮前路,众人望李惜愿安然无恙,不由皆缓了口气。 圆满将尚药局奉御直长带归,李惜愿跑入卧室门,四下人群立时后退,不约而同让出一条小径。 “嫂嫂,哥哥有救了!” 长孙知非抬首视去,一颗心瞬间落回原地,却见少女额发湿漉漉沾裹,淋漓细汗如滚珠滴淌,起身拍抚她后背:“阿盈此去可是与元吉起了冲突?无事罢?” 李惜愿晃晃手,接过侍女端来的热茶,轱辘辘一饮而尽,道:“三胡永远也莫想从我李小六身上讨到便宜,嫂嫂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任何一个我所在乎之人。” 长孙知非弯唇:“嫂嫂只愿阿盈平安便好。” “我当然能保护好我自己。”李惜愿坚定宣称。 长孙知非不禁伸臂圈揽住她。 蓦地,细心的女子发觉少女脖间一抹血痕,虽极浅淡,却仍深刻割入眸底,刺得她心口疼痛。 长孙知非不由喉头泛塞:“阿盈……” “无事。”李惜愿捂脖,向她笑了笑,“他的伤口比我显眼多了,嫂嫂忘了我的剑术师傅是何人?” 她的师傅是那位堪称万人之勇的小罗将军,长孙知非颔首。 “阿盈不惧怕么?”她唤仆役取来伤药,又问。 “本来是有些怕的。”李惜愿回忆那道明晃晃的剑刃,彼时惊惧尚未消褪,然很快摇摇头,瞳眸郑重,“但我一想到哥哥,脑海里便只剩下哥哥还在等我了。何况哥哥教过我,人生在世最可贵的便是一往无前的勇气,我若连保护所爱之人的勇气也无,那我就再也不能叫李小六了。” 长孙知非呵唇:“那唤作甚么?” “李胆小鬼。” “傻阿盈。”长孙知非微笑刮她鼻尖. 翌日,经御医调养,李二郎缓慢睁目,自混沌意识中挣脱。 闻次子苏醒,且未有大碍,李渊卸下挂虑的同时,惟将李元吉召来太极宫怒斥一顿作罢,并叮嘱既知秦王不擅饮酒,今后不得再请秦王赴宴,便再无后话。 李道宗闻讯,当即于李世民榻前发起脾气:“陛下未免过于偏心!二郎被元吉害得丢了大半条性命,竟能被如此轻描淡写盖过!无非便是欺负咱们忍气吞声,不会闹上太极宫去。” 李二郎咳了声,轻喝:“休再如此说!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岂能再奢望其他。” 李道宗唉一声,思及恼恨处,顿然猛拍桌案:“忍,忍,忍!二郎于战场上何等果断英武,入了宫门,竟成了个受制于人的哑巴,莫非咱们只能坐以待毙不成?” 李惜愿瞅他面色,坐一旁不吭声。 李二郎亦沉默。 “当初二郎早该留在洛阳不回来便了,再如何也能平分半个天下,总好过目今。”李道宗自幼便与李二郎深交,他也无甚顾忌,又发起牢骚,“咱们不若趁机回了东都,陕东道大行台与天策府皆为辅佐,有二郎威信在,咱们徐徐图之,定有将四海鲸吞之日。” “道宗阿兄志向也太小了。”李惜愿小声嘀咕。 “小六说甚么?”李道宗目光投来。 “我说,道宗阿兄目光太短浅了。” “何出此言?”即便被当面驳斥,他自然也不会与小妹妹发脾气。 李惜愿道:“你问问哥哥,他是愿意做东都的割据诸侯,还是做长安的天下之主。” 李二郎呷着药碗,未作应答。 李道宗代替他回复:“孰人不愿为天下之主?只是如有些微机遇,谁又能甘心屈就下策。” 他摇摇头:“你哥哥太犹豫寡断,若是辅机在,必能助他决意。” 李惜愿抬头瞟了眼李二郎,后者一碗汤药还未饮罢,她起身小跑过去,拉住他手臂摇了摇,不停眨动瞳眸:“哥哥——” 李二郎终于将空荡荡的汤碗搁回案沿,咣铛一响,他叹口气,道:“又有何事?” “我想去益州舅父舅母他们那里。”李惜愿软声央求,一般此时只需摆出这副姿态,便能令李二郎不忍拒绝,“他们写信请我过去长住一段时日,我都从未去过益州,哥哥能否派个人送我过去?” 李二郎正视她,目光幽微隐动。 “你不等辅机回来了?”末了,他问。 “我等他来找我。”李惜愿道。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话“我的心。” 闻出镇益州的妻弟窦轨写信邀请李小六前去,李渊初时犹豫不定,经过万氏劝说与李小六的软磨硬缠,终于松口。 但出于对女儿安危的关心,老父亲还是提出了条件。 “你一个小姑娘务必注意安全,如今仍算不得太平。”李渊殷殷叮嘱,“路上恐有流寇盗匪作乱,你万不可与陌生面目搭话,至益州记着与阿耶和你母亲寄信。” 李惜愿乖乖回答记下了。 “陛下就放心罢,阿盈早就长大了。”万氏笑道,“何况还有人护送,自长安至益州而已,距离算不得遥远。” 李惜愿感激地朝打配合的母亲眨眨眼。 “既然你母亲都为你说话,那阿耶断然无拒绝之理。也罢,出去瞧瞧也无妨,正好你舅父舅母俱想见见你。”李渊道。 “去了之后,记着听你舅父舅母的话,去人家做客莫被人嫌弃。” “阿耶嫌弃我?” 李渊皱眉:“阿耶岂会嫌弃你。” 李惜愿鼓颊:“我跟阿耶长住这么久阿耶也没嫌弃,那舅父舅母便更不可能嫌弃我了,阿耶太多虑了。” “你这孩子!”李渊指她,语调尽是无可奈何,“阿耶之意是,阿耶能容忍你胡闹,人家却未必。” “知道了,阿耶最好了!”她乐呵呵拍马屁。 “少来!”. 雍州牧衙执掌一州事务,两棵郁郁苍松屹立檐下,府吏、差役、尉官众人川行庭前,忙碌不息。 于志宁拾阶而上,两名守门阍者识出面容,忙欠腰恭敬道:“于学士所来为何?” 他驻足,询问:“长孙县公回来了么?” 阍者摇头,道:“县公出外,至今未归,如若于学士等得急,可于府中稍待,老奴料想县公今日也该归来了。” 语未竟,便见男子下马踱来,于志宁不禁牵唇,撩袍迎上前:“甫来官署寻你,恰逢你便来了。” 长孙无忌道:“仲谧所为何事?” “辅机可知秦王前日赴宴,教齐王下毒酒中,险些丧命?”笑容变作忿然,凝于他素来温润的脸梢。 “甚么?”长孙无忌蹙眉,“秦王安好否?” 于志宁颔首:“幸有宫中御医及时诊治,秦王捡回一命。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屏退四下闲人,道:“纵我等如何旁敲侧击,秦王终未决意,不知此事能否使秦王……” “仲谧。”长孙无忌忽而作止。 于志宁遂视向他。 “非至最末一刻,秦王终究难下决心。” “何为最末一刻?” “你我拭目以待。” “辅机尚且候得起,志宁自不多言。”于志宁道。 长孙无忌挽唇:“仲谧性情向来宽和,今亦激进至此。” “彼者步步紧逼,不容束手。”于志宁眉间拢两簇忧色,喟叹道,“时也易也,十年前晋阳兴义兵之时,诸位同心齐力,只为大唐初创,不想却沦落今日。” “志宁着实不知鼎之轻重,终是何人叩问。”他长久慨然。 蓦然,一声凄厉马嘶长啸,惊破天外墨云,随即传来卫卒高呼:“速拦住它!” 长孙无忌视向庭外,却见一匹满身血污的马冲入府衙,依稀可见雪白毛色,后股上教利箭射穿,兀自外冒鲜血,却宛如癔魔般横冲直撞,足蹄狂奔至屋檐下。 “郎君当心!”掌事慌忙提醒。 那马径直向他驰来,眼见相距不过一丈之遥,于志宁猝而拔剑,手腕倏地被他按住。 他诧异转首,却闻这疯马又鸣一声,四蹄陡然曲弯伏地,似耗尽全身最后气力,骤而侧倒。 于志宁视着长孙无忌瞳目怔了一瞬,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刹那笼罩住他,那张一贯处变不惊的面容竟变得惶惧,亦如一道阴影霎时席卷过于志宁的心头。 “辅机?辅机!”他连声问。 “你速去请尉迟敬德来,一刻之内,我需见到敬德。” “究竟发生何事?”于志宁脚步逐渐挪移,疑惑问他。 “是阿盈!” 他唇梢掀启,却似惊雷。 话音未落,已不见了身影。 “我这便去请!” 闻声,于志宁转身即去,片时未缓,匆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还余五日动身,李渊瞧女儿收拾罢行装便无事可做,观阎立本已将破损壁画修补完整,旁边却又空出一大片,于是唤李惜愿前来。 “若阿盈空闲,可愿为阿耶作幅画?” 阿耶难得有命,李惜愿欣然道:“阿耶要甚么样式的?” 李渊捋须思忖,稍顷回答:“阿耶上了年纪,愈思留白旷远之道,阿盈绘幅你最拿手的山水画便好。” 山水固然是她最擅,可毕竟需展示于群臣每日途经的大殿前,李惜愿冥思苦想,决定比起以往,这回必要作一幅具有新意的画作。 整日窝在家中自然只能闭门造车,征得李渊允许,她同往常一样背起画具,前去外城山间写生,借以获寻灵感。 这座曲江池畔的小山是她从小多次造访之地,人迹罕至,因而很安全,李渊自也放心,批准她不必携仆从,独自一人乘马而来即可,又嘱咐务要傍晚暮鼓散前归家。 李惜愿一口应承。 约过半个时辰,她抵达山下,迎着清爽惬意的凉风上山,寻了处绝佳的观景位置,她摆上画具,席地而坐,一笔一画描摹九月中旬的金秋佳景。 山间秋气袭人,一泊清浅溪流飒飒潺湲,红枫染遍半山,一行飞雁掠过枝梢。 李惜愿将这映入眸中的人间至色呈现纸上,正专注握笔作画,忽闻鸟雀扑棱棱振翅声音。 几枝叶片拂落在地,她未加注意,这时一只苍鹰张开雄壮两翅,划过天边隐隐堆积的墨云,又扇两下翅膀,倏尔停于她发顶树干。 不巧,似乎即将下雨了。 天公不作美,今日宣告罢休,李惜愿只得收起画具,从随身携带的箱箧里翻出一把伞,准备去往她之前常用以躲雨的山洞中暂且栖身,待雨停了,再驱马回家。 她对这一带很熟悉,知晓只需往北翻过一座坡头,将画册与笔墨塞回箱中,视线无意滑过那只左右晃首的苍鹰。 李惜愿蓦然瞪大瞳眸,咻地躲入树干后,不忘将箱箧随身带上免留痕迹,双眼四顾搜索,确信无人后方松了口气。 ——这只头顶一点雪色的雄鹰,如她未视错,常伴随李元吉四处游猎。 须臾,人声自山径间渐渐放大,钻入她耳中。 “届时大哥骗他来府中做客,趁机将他结果,我便将他手下众将以打猎未由引至此地,一个不留杀之。” 那人声嗓咬牙切齿,又与身边人道:“万彻,你便负责带兵前去他府邸,将他家小一个不留斩草除根,不予阿耶半分后悔余地。” “还有文学馆那帮舞文弄墨的学士——”他愤恨难消,“必须悉数清洗,省得大哥心慈手软,也不惧他们心念旧主。” 李惜愿蹲身藏在茂密林间,瞥着李元吉与身旁貌似薛万彻的男人经过,三人相隔百步远,李惜愿稍稍放松,暂时不必担心那二人会发现。 孰料,两条半人高的猎犬一瞬间如风般跑上山来,似闻到甚么诱人之物,凑于李元吉跟前,仰脖激跃喘息。 “去去去,莫来烦扰。”李元吉扬手驱逐。 那两只猛犬却置若罔闻,仍围着他,不停甩动尾巴。 “滚,你们自去寻吃食。”李元吉厌烦至极,摆手呵斥。 两犬骤然得了允许,鼻尖一阵嗅闻,忽地,撒开足蹄,竟直直往少女所在灌木丛方向冲来。 完也。 李惜愿浑身惊惧,幸好反应快,回身便向山下疾奔,她从未跑得这般快过,满心里只有对求生的渴望,将身后猛犬远远抛下。 “是李六!”李元吉闻这边响动,眼目一撇,顿时冒出精光,兴奋高叫。 前夜的屈辱顷刻漫过脑海,罔顾人伦的他已然忘却了道德与血缘,竟欲将亲妹杀害,他叫嚣着鼓动身畔的男人,扭头示意:“万彻,我们速追!” 远方李惜愿狂奔不止,穿越密林之间,找着了自己停留山下的雪骓,飞身上马,夹紧马腹,雪骓呼啸一声,往宫城疾驰。 身后二人二犬亦上马追逐,眼见她骑得快,李元吉大叫:“万彻,挽弓射她!” 薛万彻伸手取箭,搭上利矢,两手拉开弓弦,此乃他成千上万次重复过的动作,却于此刻,心念猝偏。 “嗖”一声,箭矢风驰电掣般穿透半空,不歪不倚,正中那马尾部。 李惜愿察觉雪骓速度减缓,当机立断跳下鞍,拍拍马背,呼道:“快,快去报信!” 雪骓深通人性,强忍股间箭伤疼痛,用尽所剩力气,迈蹄朝远处驰去。 她拔足继续跑,耳畔秋风啸卷,脚下黄叶翻飞。 没有人来。 不会有人来。 「你必须信任自己能够解脱出牢笼外,倘能如此,在无人来时,你便不会再有绝望。」 但她有自己。 那便足够了。 两只恶犬仍紧追不舍,李惜愿掐紧手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脑际回忆长安城离此地最近的官署。 惟有公堂之地,方能从李元吉手中庇佑她。 她来不及回家了。 此时此刻,对长安的熟悉救了少女,这座城的片砖片瓦,坊间僻壤,悉被挚爱家乡的她牢记心底。 又于生死存亡之间,电光石火般,涌入她的记忆。 她自幼在长安长大,岂会遗忘。 是了,是位于城东延兴门旁的雍州牧衙! “你为何放她一马!”察出薛万彻手下留情,李元吉勃然大喝。 男人道:“多日生疏,手感不佳。” “一派胡言!”李元吉眯目,试图从他固若冰霜的面上徘徊出神情,哂笑一声,“本王还有几个妹妹,万彻如有心仪之人,本王可全力为你做主。” “齐王!”薛万彻忽怒,将手一掷,弓箭应声落地。 “你要反抗本王不成?”李元吉恼羞成怒。 “是。” “你敢?” “薛某自问为人处世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委实做不来这等残害无辜,殃及幼弱的丑事,薛某在此告辞。” 他话音干脆利落,不惧对方阴沉面色,薛万彻作了一揖,当即策马离开。 身后两犬仍吐舌追逐,李惜愿循沿回忆中的路线,她迈足奔向雍州牧治所,雪骓在她视线中先一步冲入官邸。 她竟跑得几乎与千里驹一般快。 长孙无忌匆促出府,少女正于此时迎面奔来。 “辅机老师!”李惜愿远远望见他,骤喘一口气,一头扑入男子怀中,“元吉在追我,我跑不动了,辅机老师快帮帮我!” 观她并无伤处,男子绷紧的神经倏然松释。 “与我来。” “将马带去草厩,血迹清理干净。”他低声吩咐僚吏。 少女的手在掌间发烫,他推开一间里门,李惜愿立即躬身躲入,听他道:“你便藏在此屋,莫出声,且耐心等候半晌,我自会来接你。” 她点点头:“辅机老师也要小心。” 少女半蹲躲在墙角阴影下,一双明眸澄澄发亮。 他掩上屋门,未至庭前,已闻聒噪厉喝。 “李六!你躲不掉!” “你给本王滚出来!” 旁边围拢一圈僚吏与卫卒,与李元吉虎视眈眈的随从对峙,双方俱手持利刃,皆不敢先挑起战端。 瞟见长孙无忌出现自厅内,卫卒们纷纷拱手听候指令,李元吉笑一声:“我道是谁如此大胆,原是你。” “在下道是何人,原是齐王如此大胆。” “放肆!” “齐王谋杀亲妹,不怕陛下降罪么?” “本王怕甚么!”李元吉蔑道,“少拿父皇压本王,即便是李二郎死了,父皇也不会舍得动他的亲儿子。” “齐王不若试试?” “你在激我?” “这岂非齐王蓄谋已久么?” “你怎敢揣测本王。” 长孙无忌淡笑:“齐王已将意图挂于面上,在下不欲揣测也难。” 李元吉睁圆双目,刚欲发作,忽饮醍醐:“你在拖延时间?” 他环视随从:“将官衙的每一间房,每一寸土都翻倒出来搜查,本王今日定要找见李六。” “齐王!” 衙外,一道轩朗高呼顿响,足靴踏地震天,李元吉转头,却见尉迟敬德迈入官邸。 “你来有何贵干?” “敬德特意找小六来家做客,齐王莫非不同意?” 彪形身壮的猛将体格健硕,旋即把他遮了大半头,脸上似笑非笑,身旁一行卫士执剑而立,李元吉呼吸一凛,恨恨地瞪了长孙无忌一眼。 “算李六运气好!”他恶狠狠扔下一句,返身退去. 暴雨却在此时不合时宜降落,打落庭前梧桐叶,滴淌屋檐。 谢过尉迟敬德,又将偷听得来的李元吉阴谋告知于志宁,让其立刻报告李二郎,李惜愿留于官邸用过晚饭,本欲等待雨停后告辞,不料秋雨连绵不绝,分毫无平息架势。 她自觉不宜再留下,否则阿耶母亲该担心,再者,她还得将今日历险向阿耶诉苦。 “辅机老师,我得走了。”李惜愿起身弯腰一礼,“今天……多谢你。” 长孙无忌视着她,微微展容:“何*须谢我,你该谢你自己。” “我送你回去罢。”他命掌事备车。 今次李惜愿未再拒绝。 “听闻你即将动身前往益州?”长孙无忌似踟蹰半晌,终于出声。 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车窗,李惜愿低着脑袋,望向自己潮湿的鞋尖。 “嗯。”声音微弱蚊蝇。 得让李元吉赔她一双好鞋,当然,那太轻了。不知不觉,她神思飞往天外。 “待多久呢?”他问她。 李惜愿思了思,道:“多则一年,少则数月,辅机老师会想我么?” “会。”他竟答得毫不犹豫。 不知为何,惯于甜言蜜语不脸红的少女,忽然不吭声。 末了,她扯了扯唇角:“我也会想辅机老师的。” “那辅机老师会一直在长安么?”她抬起头问他。 长孙无忌摇头:“不会。送了你,我即赴往洛阳。” “这般匆忙?” 李惜愿随后想到若不是因为她,他本应早已启程。 话音刚落,前方车夫道:“公主,宫门到了。” 车轮渐缓,碾过行过无数次的那条石板路,最后止停。 李惜愿挪动脚步,车夫伸手来搀扶,她慢吞吞爬下马车。 她的瞳眸隐在伞下,朦胧嗓音自雨帘中传来:“辅机老师再会。” 折身踱往宫门中,听见那车轮再度行驶,一股空落却如藤蔓,自足底悄然生长,缓而慢地攀上脊骨。 深红宫墙延伸于视野,雨雾氤氲,恍惚中李惜愿踱回了家。 早从传信的侍女口中得知了女儿遭遇,万氏心疼不已,见她走上踏跺,趋步迎来。 “阿盈饿了么?”她将李惜愿上下端详,幸而,除了湿漉漉的鞋底,别无损伤。 李惜愿摇摇头:“我在辅机老师那儿吃过了。” 语调闷闷不乐。 “亦是长孙先生送的你?” 李惜愿点头。 “那他人呢?” “辅机老师马上便要去洛阳了。”她答得前言不搭后语。 万氏不禁抿唇。 “他应未至灞桥。”万氏道。 灞桥位于长安城以东,若从长安出关至洛阳,则是游人必经之路。 李惜愿接过侍女端来的糕点,咬入口中,齿间启阖,此时她忽地听见,仿佛有甚么在她炽热的胸间跳动。 「……我不知道。」 「那你如今知了。」 「按上你的胸口,若你能感知它的声音,便是你动了心。」 她轻轻抬手. 灞桥边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枝条拂落雨雾,行人极目远眺,闾阎扑地的长安城已掩于模糊暗影之中。 掌事掰指计算路程,与男子道:“郎君今日后半夜可需于沿途驿馆歇住?” “不必了。”长孙无忌道,“行台事务繁多,我们日夜兼程,五日内需尽快抵达洛阳。” 掌事颔首应是。 临上车前,他回首复望一眼,那巍峨城墙边的灯火在雨中飘摇,微弱而摇摇欲倾,他疲惫阖目,默叹一息。 “走罢。” “辅机老师!” 倏尔,少女的叫唤越过雨幕而来。 他顿然睁目,旋身视去,与执伞下车的少女迎面相对。 “你为何而来?”他问。 李惜愿弯唇,撑伞向他走近,身后一道影子垂落雨底。 “你将我最重要之物带走了。”她说。 “甚么?” “我的心。” 语罢,少女踮起足尖,吻上他的唇角,将他额际流淌而下的雨珠吻落。 第72章 第七十二话“我还是最爱你了。”…… 晚秋将长安城笼盖于一层雾气之下,适才下过雨的天空格外澄碧,道旁枝叶葱翠。 李渊下诏开科举,指令吏部考功员外郎申世宁主持选拔,今日正逢阅卷结果出炉,擢出十名进士,李渊龙颜大悦,遂命光禄寺承办筵席,宴请新科才子们并一众臣僚。 昨日淋了雨,李惜愿本有些着凉,说话声里塞着鼻音,但李渊为安抚受惊的女儿,重罚了李元吉,又大方允诺她任意点菜,李惜愿难以推脱阿耶盛情相邀,于是欢欣赴宴。 席间,舞女弹筝鼓瑟,浑脱柘枝轮番奏演,座中一人身着绯红圆领窄袖袍,下披横襕,迈过觥筹交错的人潮,端盏踱向她。 “世勣?”李惜愿扬起笑脸,“听闻你又将出镇并州?” 李世勣颔首,道:“突厥压境,世勣当即刻动身。” “那你此去何时再归?” 询问的语气仿佛期盼他早日归来,尽管他知晓对方并无此意。 他勉力一笑,举盏饮过半杯。 “待陛下召归,世勣便马不停蹄回长安。” 然而二人皆清楚,并州地处边境冲要,凡担当驻守重任者,非经数年不会去位。 “六娘会回晋阳么?”他不抱希望地问她。 李惜愿点点头,唇梢弧度勾如新月,道:“晋阳有我的美好回忆,我一定会回去的,至少我得再去瞧一眼琉璃塔,你可知那年我才十三岁,就能于几十人中蟾宫折桂,夺得撰写铭文的光耀,我现今还不如从前了。” 她语调里不乏骄矜,杯盏中清酒轻微晃荡着,倒映出少女怡然自得的笑容。 李世勣不由莞尔。 李惜愿弯弯眼,忆及从旁人口中偶闻的消息,问他:“听说尚书卢大人欲把爱女许配于你?” 这已并非传言,乃李世勣长姊透露。李氏寡居多年,而他不忍长姊一人孤寂,遂将其接入家中多加照顾。 闻言,他面上浮现一瞬尴尬,扯起唇角,道:“世勣才欲回绝这门婚事,却不料令六娘耳闻,六娘讯息未免灵通了些。” “为何要回绝?”李惜愿劝他,“这可是门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卢娘子才貌俱全,你配她将将好,若是错过了,你往后可就遇不上了,不论如何,你至少得先见一面,说不准你便一见倾心了呢。” 语竟良久,未闻答音。 她自觉话多了,笑了笑:“我不劝你了,一切全凭世勣主张。” 李世勣缄默注视她。 “不。”他忽然打断她,“六娘劝得是,世勣决定听从六娘之言。” “这才对嘛。” 话音刚落,李惜愿咦一声,一拍脑瓜,望向他:“上回世勣套得一只玉梳篦,目下不正好派上用场了么?你还记得么?” “世勣记得。”那是她提醒他赠予心仪女子之物,他岂能忘却。 “卢娘子保管喜爱那柄梳篦,没有女孩子能拒绝得了的。”李惜愿道。 可她偏偏拒绝了他。 甚至一力促成他与别家女子的婚事。 罢了。他自嘲掀唇,从此他长留并州,关山南北,便就此别过也未尝不可。 “来,我们干杯!祝世勣一路顺风,前方俱是坦途。” 李惜愿将手中酒盏斟满,摇晃着向他示意,他仰首,旋即一饮而尽. “甚么?辅机得了风寒?”李世民惊诧不已。 而回报的掌事点头:“郎君昨夜归来淋了雨,推迟了动身日期,后日再启程。” 青年敏锐的余光一扫,陡然发觉墙角的少女心虚地低下头,把脑袋埋入厚厚的书牍里,闷不吭声。 “这般巧合,我的妹妹也着了凉。”李世民摸了摸下巴,“你们同时染恙?” 得不到回音,他眯目瞥向李惜愿,视她仍维持读书姿态,正襟危坐,对外界充耳不闻。 “公主,您吩咐熬的暖汤好了。”瑗儿敲门,提醒某正在苦读的少女。 “端进来罢。”李世民代替她答。 须臾,瑗儿两手捧一只沉甸甸的三足罐,吃力地踟入屋中,搁在案上,置稳后,拍了拍沁红的掌心。 “你一人要喝这般多?”李世民面露怀疑。 “干你何事。”李小六轻哼,却因底气不足,而声调微弱。 “来来,你喝给哥哥瞧瞧,为哥哥开开眼。”李世民摇手作邀。 李惜愿翻他一白眼。 “我发觉你这人真的很讨嫌哎。”她撇过脑袋,不理他。 李世民翘了翘嘴角。 稍顷他掀袍起身,离开桌案:“走了,我去探望探望淋雨落病的某人。” “慢走不送。” “你不随我去么?”李世民站住脚,稀奇挑眉。 “有你去了,哪还有我的份。” 李世民挽唇:“这可不一定,说不准你一去,某人便不治而愈了。” 李惜愿发现了,对付嘴欠之人的最佳办法,莫过于让他自讨没趣。 他果然耐不住了,暗叹小孩长大了就是不如小时可爱,俄而转头窥来,见她仍是端坐不动,率先沉不住气:“小孩当真不去?” “去去去。”李惜愿腾地离座,将书脊塞回原处,屈下腰,向他比了个请的动作,“秦王先行。” “小孩优先。”他回礼。 长孙宅邸距宫城不远,一男一女不消多时抵达目的地,下了马,早有家仆远远瞧见,忙趋来请入。 “郎君于后堂相请。” 李世民早对至交的家宅轻车熟路,惟李惜愿稀少登门,记忆朦淡,只得跟在他身后,绕过前厅,穿一条点缀花木树石的抄手游廊,随家仆指引步入后堂。 主人因是见熟客,未着正式袍衫,仅穿一身寝衣,见二人踱入,唤家仆端三盏热茶。 三人坐定,李世民先嘘寒问暖,关切问询:“辅机素来谨慎,昨夜怎会淋雨?” 屋内蓦然咳了一声。 长孙无忌微笑:“天公不作美,转瞬即暴雨如注,未能及时寻一避雨之处。” “我妹妹亦犯了与辅机相同的错误,不过她淋得少,弗如辅机严重。”李世民道。 他转视一旁默默不语的李惜愿,轻抬下颌:“可长记性了?” 她盯着他,嘴唇翕动半日,末了化为三字:“知道了。” 李世民复旋身,问长孙无忌:“辅机后日启程洛阳?” “后日清晨动身。” 他闻言点头:“你与小孩一人往东,一人向西,却是背道而驰,须得一年之后方能再见了。” “我会想辅机老师的。”李惜愿道。 李世民牵了牵唇,觉腹中饥肠辘辘,问他:“辅机家中可还有晚膳?未用晡食便赶来瞧你,不想此时却饿了。” 长孙无忌随即命家仆引他至后厨,瞅他前脚出门,屋内只余两人,李惜愿终于活了过来。 “辅机老师。”她凑上前,摸向他的额头。 “还好不烫。”搁下手,她倏尔松口气,幸无大碍,要不然她会自责坏的。 手心留于额间的触感轻若羽毛,长孙无忌视向她:“你如何?” “瞧我活蹦乱跳的,自然无事。”李惜愿笑嘻嘻道,“我又未淋多少雨,全浇你身上了。” “辅机老师,我给你带了暖汤。” 言罢,她将从家中携来的三足罐抱来,取下罐顶倒置的陶碗,却闻他道:“我来罢。” 李惜愿放开手,观他先倒一碗,递予自己。 “我是为你熬的,太苦了,我才不喝。”她眨动睫羽,明眸湛湛。 “不喝,小心得风寒。” “我又无事。” “我喂你。” “好。”李惜愿乖乖答。 长孙无忌接过汤匙,一勺一勺送入她唇边,她皱皱眉:“唔,好苦。” 手中动作分毫未有减缓,他继续耐心舀匙,忽而抬首,凝视她莹亮的瞳眸。 “昨日……你的话作数么?”仿佛内心难作确信,他轻声问。 “我讲甚么了?”李惜愿转了转眼珠。 “你——”长孙无忌气急,汤碗砰地搁回案,“再胡闹。” 她是不自卑了,可她开始任性了。 “骗你的,莫生气,莫生气。”自觉玩得太过,李惜愿赶紧补救,嘿嘿一笑,“那辅机老师喜欢我么?” 她岂能有此疑问。 长孙无忌按下无端浮出的愠恼,深深视她:“十年光阴,我惟心仪一人。” “是何人?”她明知故问。 “问我是否喜爱她那人。” 她垂下瞳眸,掰起手指算了算,忽然抬头。 “这么多年?”李惜愿双眸炯炯。 “是。”长孙无忌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 男子不习惯这般直白地表达感情,言罢,他下颌骤绷,伸出手,将案上那碗暖汤重又端入掌中。 …… 望见李二郎才回后堂,不过往门扉缝隙间瞟一眼,便又忽地踱回游廊,迎面步来的掌事不禁诧异。 “秦王为何不进屋?”他困惑。 李世民沉浸于思索,未答老掌事的疑问,他逡回于游廊与后堂门之间,仿佛不停琢磨。 适才屋内情景足令他震惊,少女闲闲躺卧椅中,任凭视线上方长孙无忌一勺勺喂药,至最后,他揩去她唇边余渍,她亦未抗拒,自始至终,少女皆比在自己面前表现得乖巧十倍。 直至长孙无忌吩咐家仆进屋收拾碗具,李世民终于迈步走入。 青年目神幽微,深吸一息,随即徐徐垂首,紧盯面露无辜的少女,缓缓绕她踱圈。 李惜愿心里发寒,喉咙不敢吭气,抱膝缩在椅中,不与他目光正面相触。 长孙无忌上前,不动声色遮过她身板,注视面色不善的李二郎:“你意欲何为?” 李二郎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转投他面庞,启阖双唇,齿间迸出一字一句。 “带小孩回家。”. 夜底冷风簌簌,钻人骨髓深处,沿途坊间人家的萤萤灯烛闪烁风中,照亮夜归人的前方。 李惜愿听了一路窸窣蛩鸣,提心吊胆听候发落,然而如是半晌,李世民仍未发话。 “哥哥——”她接受不了此等折磨,可怜巴巴,“我还是最爱你了。” 他终于开了口,哼一声。 “你自然得最爱我。” “我命都能给你。”李惜愿长吸一气,紧接以甜言蜜语趁热打铁。 “胡言乱语。” “真的。”她鼓起脸颊,“世上不会有人比妹妹更爱你,你永远是我最最最亲爱的哥哥,我无条件全力支持哥哥的一切,我发誓,李小六永远是哥哥最忠实的小跟班。” 她一连加了三个最字,语气强烈之极,李世民拧紧的双眉不禁缓和。 “哥哥,我能不能与你共乘一匹马?” 窥他似乎不生气了,李惜愿小心翼翼提出请求。 “此马担不起你的斤两。” 只要不是坚决的拒绝,李小六皆视作默许,于是她绽开眉眼,减缓速度,从自己的马上翻去他身后。 “坐稳了。”李世民低喝一声,调转马头,扬鞭往另一方向疾驰。 她张开双臂,于风中抱紧了他的腰。 第73章 第七十三话“我愿意。” 天外一轮昏黄圆月,云翳半遮,吞吐夜间花露。 长安的夜阗无人声,马蹄踏碎枯枝,风萧萧,叶飒飒,飘曳地上二人投落的身影。 耳际风声呼啸,扑面而来,仿佛意欲将整具躯壳穿透,吹起二人轻盈衣角,钻过映着月光的发梢,铺天盖地般朝后倾涌。 自武德末年半软禁以来,李世民已许久未这般肆意跑马,青年的袍袖随风飞舞,猎猎作响,李惜愿怔怔地望着他,瞳眸出神,恍惚间又回到儿时与他打猎击鞠的葳蕤初夏。 旧游何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可她知道,毋论时光改换,斗转星移,那个踌躇满志,永远如朝阳般灼炽热烈的少年也未曾变过。 直至后半夜,马蹄稍稍放慢了步履,李世民挽缰徐行,任夜风吹干额角汗珠。 飒露紫缓缓踱步,李惜愿脑瓜往前倾,一侧脸颊贴紧了他。 “哥哥,谢谢你。”她情不自禁道。 “何来此怪话?” “谢谢你是我的哥哥。” 他不由在风里弯唇。 “那我有何办法。”李世民道,“我总不好阻止你出生,就只能勉为其难接受你这个妹妹喽。” 李惜愿咬牙捶他后背一拳。 “轻点!” “到了。”飒露紫倏忽顿了步伐,李世民扭头示意她下马。 “这里是——”她跳下地,好奇抬头,视清眸前连绵入天,云霞明灭的高耸群山,“是终南山!” 哥哥竟带她来看星星。 李世民停罢马,迈步走来,眼神催促她跟上。 兄妹俩沿着少时记忆中的路径上山,借着稀薄月色,相互提醒小心脚下,拨开拦路野草,一步步爬上山坡。 约过三刻,登上袁天罡所搭天文台。李惜愿终于能缓一口气,此时方觉出浑身冒汗,才欲脱下罩衫,李世民视她一眼:“山间夜寒,小孩若急着发烧去不了益州,大可只剩条中衣。” 于是半脱的衣袍又裹了回去。 二人沿石阶并肩坐下,李惜愿仰起面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闪烁夜空。 她忆及过去袁天罡所言,想到天上星辰俱与世间人事对应,那她身边的师长朋友们,是否正是那一粒粒璀璨的群星。 “哥哥,那会不会是玄龄先生。”她指向其中一颗明灿星曜,与旁边另一颗交相辉映,道,“那是小杜先生。” “是有可能。”李世民循沿视去,若有所思。 “还有那边形似猎户的星群,为首的我猜是小李将军,还有尉迟阿兄。” “那边像仙女的,是阿音。” “这个,视着像悬壶济世,博爱无私的孙先生。” 她挨个点名,似要大度地将群星赠予每一位亲朋故友,李世民专注地聆听着,直到最后,忽然转首问她。 “那哥哥呢?” 李惜愿弯了弯眼:“哥哥是那轮月。” 李世民笑一声,哂道:“阿盈才是那圆月,哥哥将之让与你。” “不。”她摇摇头,“你做一天,我做一天,我们轮着当。” 倒是讲公平。李世民啼笑皆非。 “小六为何将众人与星月作比?”笑罢了,青年一手抚膝,另手攀搭她的背。 闻问,李惜愿面上忽而挽出丝缕笑意,瞳眸澄亮,万千言语藏于其间,道:“在我眼里,你们便如星星一般照亮了我的前路。” “我一向是个很怯懦的人,特别是与优秀的你们在一起,我时常会觉自身渺小。”她诚恳地告诉他,“但后来我发现了,只要沿着你们指引的灯烛前行,我便不会迷路。” 语未竟,她伸臂抱住他,李世民微怔一瞬,立时回拥这具纤小身躯。 “哥哥,我也要谢谢你。”深长拥抱间,她在他耳畔轻声道。 幸好,最易自卑的少女遇到了世间最明朗的理想主义者,从此不再迷惘,足步逐渐坚定,迎向了新一个富于生机,晴空盎然的夏日。 “在妹妹心中,哥哥无所不能,你能做成想得到的任何事。”李惜愿将目眸盯向他,瞳中火焰隐燃。 “小六是在鼓励我么?”李世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 从来是他激励她,此刻反倒角色调换了。 李惜愿点头,仰脸问他:“哥哥可知,世上最坚不可摧之物是甚么?” “是信念么?”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仰,成其道而在所不畏的笃志。 “猜对了。”她拍拍他,“但未猜全。” “甚么?”李世民问。 “爱。”李惜愿道,“哥哥的家人与朋友对你的爱,莫非还不能笃定哥哥的信念吗?” 她言得无错,他有永不背叛的挚友良朋,那是上天赐予,他本不该踟蹰。李世民想道。 可这一次,却无一血脉相连的亲人站在他的身后。 “还有我的爱。”李惜愿随即道。 萤光在她的眸底深漾:“妹妹的爱或许不值一提,但也请哥哥收下,忆起我时,倘能使你由衷一笑,那亦算是我能给予哥哥的微薄力量。” 李世民笑了,抚摸她柔软的发顶:“怎会微薄。小六于哥哥而言,是不曾轮换的明月,明月之光岂会微小?” “那我成了月亮,哥哥怎么办?” “我么。”李世民挑眉,“是太阳。”. 因前一晚凌晨方归,翌日李惜愿窝在被褥里,舒适沉入梦乡中,足足睡至晡时方起身。 侍女敲门将她唤醒,委婉提示已经到了晚膳时辰,她方洗漱用食,慢悠悠穿戴完毕,侍女交予她一封来自卢四娘的信札。 两人并不相熟,因而初时她有些心疑,待揭开封泥取出笺纸,目眸一行行阅过信里内容,少女的唇角慢慢弯起弧度。 信中笔迹娟秀,字体清丽,喜悦之色溢于言表的女子感谢她为自己牵线,言道李世勣同意了与卢家结亲,并将委托其长姊择吉日下聘,此外卢四娘又云,她愿意随他出镇并州,并不会独留长安。 李惜愿览信后,不禁为这桩良缘喜上眉梢,决定亲笔为二人写一幅贺辞,日后作新婚之礼。 长孙无忌来时,她正呵笔舐墨,伏案于一卷宣纸中工整撰书。 他伫立一旁静观,未作打扰。 直至停笔,她俯身吹干清墨,长孙无忌方道:“阿盈。” 她抬眼,手中将字帖收卷起,向他扬了扬:“我在为世勣新婚写字。” 长孙无忌拧眉,显然误解。 李惜愿当即意识到引发了歧义,挠挠脸,嘿笑一声:“世勣即将新婚,我得送他们一件礼物,想了想,好像还是我的书法最拿得出手,便给他们写一幅字当贺礼。” “那你呢?”他凝目视她半晌。 “我甚么?”李惜愿疑惑。 长孙无忌深吐一息。 她迟早要将他气急。 李惜愿睁大瞳眸,作出一副醍醐灌顶的表情:“我明白了。” “辅机老师想娶我?” “……你愿意么?” “唔,我得想想。”李惜愿指抵下颌,一脸思考状,似乎犹豫不决。 他又一次为她牵绊,一颗猝烈悸动的心在她掌间浮沉,可偏奈何她不得。 “我愿意。” 末了,那颗心几欲沉没之时,她终于回答。 “不过你得等我。”迎着他陡然松缓的面色,她又道,“我得去益州舅父家里了,至多一年后才能回来。” 长孙无忌颔首,道:“我会去接你。” 那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李惜愿重重点头:“那我等辅机老师来接我。” 当日,长孙无忌即修书一封,寄予远在南方公务的舅父高士廉,将此事悉数告知。 高士廉欣然提笔,回信称秦王舍得将幼妹嫁予外甥,老夫不胜感激,来日定当登门拜谢。以及辅机自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古怪脾气,望公主若是发现,还请多加包容云云。 不过待这封回信寄至洛阳时,李惜愿已经无缘得见,他自然也不会让她瞧见。 高舅父自是不出所料全力支持,而当面临李二郎时,方是令人忐忑万倍的山雨欲来。 李惜愿出于心虚,不敢与他相对,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趁他未归之际,一溜烟跑回宫中母亲身边,减少与李二郎正面接触的机会。 不料当晚即有一封饱含失望与怒斥混合的函件投进她屋里,信中言辞之激烈,情感之切切,她甫瞄了一眼便甩回桌案,仿佛火药般原地搁放了一夜,待清晨时,李惜愿做好心理建设,方重新拎了一角,心惊肝颤阅览。 大意是她羽翼丰了,胆子肥了,竟敢背着他擅自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李二郎作为抚养李小六长大的亲兄,对此痛心疾首,字里行间俱是对白养了一个妹妹的懊悔与痛彻。 早知如此,他便当没有这个妹妹,她也不必在意他这个哥哥。 似乎一闭目,李二郎气急败坏的脸便呼之欲出。 李惜愿毛骨悚然,下意识将信压回箱底,再次为之提心吊胆了一日,直至来自舅家的马车终于如期停驻宫门,长孙无忌过来送她。 仆役帮忙将行装塞上车,李惜愿抬足跨入,坐定后,她掀起帘角,招手与他作别。 “我等辅机老师来益州接我。”她最后笑眯眯地说。 他微颔,马夫唤她坐稳,轻车一路往西,在夹道秋烟中渐行渐远. 转眼又是一年夏至。 荷风十里的仲夏,益州窦宅门前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茉莉清香缓过街巷,洗过石板,一声嘶鸣仰天长啸,男子翻身下马。 从侍女口中闻有客至,李惜愿跑至府门,一见来人面容,蓦地跳下台阶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男子的脖颈。 “辅机老师!” 第74章 第七十四话“就现在。” 七月季夏,一辆马车拨开丛簇夏草,驶过深绯宫墙,停驻东宫踏跺下。 正在庭间玩耍游戏的稚童抬眼瞅去,立时兴奋地手舞足蹈,跑向自车上跃下的女子。 “小六姑姑!” 见着二童,李惜愿喜色顿开,摸着为首年长男孩的脑瓜,笑眯眯道:“承乾个头又高了,马上都快赶上姑姑了!” “那可不!”男孩得意道。 又转视另一边稍矮的男童,忍不住捏他脸颊:“青雀又圆了,偷吃多少好东西,嗯?” “甚么偷吃,你冤枉我。”青雀不满撅嘴,“明明是阿耶允许我吃的。” “那姑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你还想不想要?” “要!好吃的多多益善。”青雀瞳目溜圆,泛出期待亮芒。 “给,拿去分罢。” 二童翘首以待,注视她自车里提出一只硕大的纸包,顿时欢呼雀跃。 “你们阿耶呢?”李惜愿笑观二人争相分食,吃相风卷残云,逮空询问。 “阿耶?”两个男孩挣起头,齐齐转了转眼珠,视线向她后方投来,“阿耶就在你身后哇。” 李惜愿悚然,慢腾腾回头,挠挠脸:“哥哥好。” 她不敢去瞥对方神情,未料李二郎声调中挂含惊讶:“小六怎么了?” 一股热流自鼻尖涌冒,春日来她总是犯此毛病,不足以大惊小怪。 “无甚么。”她满不在乎地拭干,“水土不服,兼具舟车劳顿,难免常有。” “况且,我一直在辛勤学习!”李惜愿不无得意,向他邀功,“我在学吐火罗语噢,待我学成,我便是大翻译家。” “你何时对经文有了兴趣?”李二郎瞟她,显然不信。 “我一直很有造诣好罢?” 话题被她很满意地偏移至别处,李二郎果然挑起兴致,扬唇问:“何以见得?” “世间万事如露如电,聚散应作如是观,是故我们更应活在当下,着目于现今每一瞬间,将过去当做幻梦,如此才不会痛惜一切美好的逝去。”李惜愿将自己的人生哲理告诉他。 “那你做到了么?” 李惜愿抚了抚鼻尖:“暂时尚在践行。” 凡事说比做容易得多,否则她早已学会了告别。 “期你早日学成。”李世民道,“待天竺高僧再来长安开译经道场,今次我任命你为首,为你的大翻译家事业助一臂之力。” 他亲口同意为她开后门,她岂有推脱之理,当即一口应承一年以内必熟练掌握吐火罗语,为大唐经文传播增砖添瓦。 “这才像话。” 李世民一双明目在她脸庞身上来回打量,半晌,皱起眉头:“小孩怎么瘦了。” “想你想的。”李惜愿深知,只有甜言蜜语灌耳,方能让他不好意思发作。 不过,这一招试过太多,李二郎已然免疫,翻一白眼:“但愿是想我。” “天地可鉴。”她竖指,委屈道,“你最爱冤枉我。” 他嗤笑,视了眼四下,转身踱步:“还不快进来。” “不进了。”李惜愿摇头。 李世民停了脚,稀奇转身:“小孩有急事?” “我得去阿耶那里。” 闻言,李世民倏尔立直了身躯,面容缓缓厚硬。 沉默一顷,他仰面望了眼飞檐,目光不知在透过青空视向何处,道:“你是该去,阿耶很想你,去瞧瞧他罢。” “我这便去!” 她应声,向他露出一个笑容,随即调转方向,步去太极宫。 当李惜愿走进屋时,室内未点灯烛,案上七零八落散着未阅的奏疏与公文,遥闻一声沉闷咳嗽,李渊自内堂踟出。 他手持纳凉蒲扇,端茶斟碗,水流声脆响,陡然察觉屋内多了一人,讶异视来,目光中迎上她怔愣的神情。 “……阿盈?”他顿然惊愕。 “阿耶。” 李渊回神,扯出勉强淡笑,瞳目浑浊无光。 “回来了?” “嗯。” “回来好,回来便好。”他点头重复。 “阿盈坐。”他示意女儿。 “阿耶也坐。” 李渊摆摆手:“阿耶不坐了。” 笑容隐含三分自嘲:“阿耶腰不济,坐不了了。” “那我也不坐了。”李惜愿道,“我陪阿耶站着说说话。” 李渊伫立原地,将她看着,她便拨亮烛芯,大方任他细瞧。 “二十二了。”李渊转回目光,倏尔感慨,“岁月不饶人,女儿大了,阿耶也老了。” “我以为阿耶忘记我的年纪了。您记性真好。”李惜愿唇往两旁咧开。 李渊笑了:“阿耶岂会忘了儿女的年纪。” 空气忽然静止了一刹。 “不提了。”他抬头望她,指腹滑过她莹白的肌肤,问道,“在你舅父那儿,可还快乐?” 李惜愿点点头:“舅父舅母待我都很好,益州的风土也与长安不同,女儿在那儿长了许多见识,感谢阿耶能予我这个机会。” 她时常会感激李渊与常人父母不同的开明,正是他拔于凡俗的眼界,让她能接触到更旷远的天空,琳琅的风物充实了还是幼童时少女的回忆。 “快乐便好,阿耶只望你能顺遂平安。”李渊道。 他思及一事,微顿了顿,慢慢问她:“听你母亲言,阿盈答应了长孙辅机的求娶?” 她嘿嘿一笑:“是哇。” 李渊笑容忽而落寞,道:“阿耶还思着……至少能有一人陪在阿耶身边,不想你也走了。*” 她立即改口:“那我不嫁了,我就一辈子随在阿耶身边,让你躲也躲不掉。” 李渊无奈笑了:“傻阿盈,阿耶岂会不期冀女儿如意。将你托付与辅机,阿耶很放心,辅机行事稳重,胸有远志,能心仪我的女儿,更是好眼光。” 语未竟,李惜愿倏忽张臂抱住他。 来自小辈的情感炽诚浓烈,老者一时难以适应,他不自在地偏了偏身躯,提起唇角:“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无拘无束。” “阿耶,女儿爱你。”她脱开手臂,微微撤开身子,澄澈瞳眸紧盯他后缩的视线。 他一愣:“你不怪阿耶?” “我为何会怪阿耶?”李惜愿疑惑。 “阿耶犯过那么多糊涂,阿盈不怨么?” 李惜愿摇头:“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亲爱的阿耶,这一点未曾变过。” 他不禁微笑:“除了阿盈,还有孰人愿意来哄阿耶高兴。” “我说的是实话。”李惜愿肃色,将手伸出袖中,掏出一本画册,递予李渊,“阿耶瞧,你送我的礼物,我一直保留着,只怕连你也忘了。” 李渊借灯看去,那本画册他记得,只是未料她这般活泼好动的性子,竟能将小时之物保留至今。 “阿耶还记得么,你希望我好好学画画。”李惜愿捏着画册一角,“我可以骄傲地告诉阿耶,我的画技已经能为阿耶作出一幅满意的肖像了。” “那改日请阿盈为我作一幅画?”李渊笑问。 “不。”李惜愿拿起画笔,搬来小凳,“就现在。”. 武德九年八月,李渊下诏,正式禅位于太子李世民,退任太上皇。 朝野上下,长安内外,俱是一派万物勃发,四野茁竞的新气象,坊间民众无不欢欣鼓舞,期待着这位年轻的新皇领着他的臣子,展开一番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 而李惜愿沉浸于吐火罗文的摧残之中,为了兑现对哥哥的承诺,她整日泡在文学馆内,在各位学士的指导与教诲之下,进步神速,足令李二郎也讶愕不已。 “小六向谁学的?” “敬宗。” “许敬宗?”李二郎大为吃惊,“辅机不是素来不喜敬宗?” “学习而已,三人行必有我师,都是给你干活,再不喜欢还不是得一块共事。”李惜愿谴责视他。 李二郎一哂:“与我有甚干系,不过是怕某人不乐意。” 出他意料,长孙无忌并未抱以反对态度,因李惜愿偷偷背着他请教许敬宗,他对此一无所知。 而许敬宗也乐得享受当老师的感觉,每回必不厌其烦予以点拨,促成了李小六短时间内的突飞猛进。 这般美妙的生活过去三月,李惜愿不是学习,便是写字绘画,过的何止飘飘欲仙的悠哉日子。 直至一日,受托远赴钱塘找寻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的褚遂良寄来了一封信。 她拆信阅读,信中称他虽未能取得李二郎心心念念的《兰亭集序》,却在江南发现了许多古人石刻,如获至宝,待他一一拓下,便会带回长安。 李惜愿攥着信,眼珠一转,盘算出一个新的主意。 “虞老师要回钱塘,我打算陪他一起去。” “你此去待多久?”长孙无忌问她。 李惜愿想了想:“最多三月,这次很快便回来了。” 虞世南自觉年迈力衰,恐日后再无机会返回故土,是故向李二郎请辞官职,于人生最后时刻归乡一探,以安此心。 “你很想去么?” “想。”李惜愿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要陪陪老师,他一人会寂寞的。” 可他也会寂寞。 固然不愿她陪同,他亦不好做自私之人,长孙无忌咽回话音,佯作大方地视她收拾行装,翌日动身。 一去便是一旬。 她仿佛在江南便遗忘了长安,连片纸也不曾寄回,幸而此时新朝初创,长孙无忌身为吏部尚书,执掌百官擢黜升贬事宜,成篇累牍的案卷暂时令他无暇落寞,纵心里稍微牵挂,也未尝责怪李小六的乐不思蜀。 他正伏案理事,忽听门外掌事恭敬一声:“陛下。” “辅机!” 长孙无忌抬首,视李二郎径直踏入,眉目欣然,将手中一物与他分享:“过来瞧瞧我新得的书圣拓本。” 与亲近的臣子与挚友在一起时,他往往称我而非朕。 目光投落,书圣之笔果然不凡。 “难得罢?”李世民喜悦道,“此乃遂良寄回的珍品,我如今难以亲临外地,多亏了遂良,才有机缘目睹书圣遗迹。” 长孙无忌颔首,道:“此拓本从何处拓来?” “钱塘。” “遂良与虞公同行么?”他问。 李世民却困惑了。 “世南在钱塘?”李二郎咝一声,抚抚颌,“我记得,世南家乡不是余姚?” 话音刚落,长孙无忌深吸一息,面色骤然铁青. 腊月,江南梅枝簇放,清香满溢,乌篷船来往江面,远处青山黛瓦,袅袅炊烟。 南朝的古迹仍留于草木林中,昔日华屋如今只余一道颓圮墙面,墙后石碑前,却趴着一男一女的身影。 “你小心些,莫把字敲坏了。”女的低声提醒。 男的则道:“不使力如何捶拓入纸?不消六娘叮嘱,遂良拓过不下百座碑文,经验想是比六娘丰富,六娘若有心想学,做个看客便是。” 啧啧,他竟然嘲讽她。 李惜愿皱皱眉。 倏尔,余光里似乎掠过一人背影。 李惜愿瞳孔忽圆,冷汗直冒,仿佛瞧见了甚么可怕之物,咻一声,拉过他便躲向石碑后。 第75章 第七十五话“倘上天容许,我们还要终…… “嘘——” “甚么?” 李惜愿扒住石碑缝沿,伸出半颗脑袋往外张望,竖指作嘘:“小声,我好像看见辅机老师了。” “我二人堂堂正正,为何需躲避?”褚遂良皱眉。 “辅机老师见了会误会的。” 视她紧张地东望西顾,褚遂良一时无言。 过半晌未有声息传来,李惜愿确信方才不过是一时看花眼,松缓口气,探出足步,自石碑后方踱回正面。 “褚老师,下一步是甚么?”适才已进行至上墨一步,对这门技术尚处于茫然,她诚心发问。 少女千里迢迢自长安赶赴而来,甫一抵达,便径自来驿馆寻他,一推门,褚遂良顿时惊愕不已。 问明原因,他才知少女所来不过是为亲眼欣赏碑文,顺便,借此名号偷偷游荡江南。 窥他立时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嘴唇一动,仿佛又要来教育她,李惜愿立即道:「褚老师看在我大老远跑过来的份上,教教我拓碑可好?」 习惯于她素来旺盛的精力与好奇心,褚遂良略忖一顷,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她乐得学习新技艺,始终保持虚心态度,褚遂良教授得也愉快,他指点李惜愿将棉花包蘸墨,待拓纸七八成干,上下来回渐次密集捶打。 “初次上墨时,墨汁需干且浅,之后逐次加浓,以七成干为佳。” 凡拓碑文,需经四步骤,分别为粘纸、捶拓、上墨、揭纸,将宣纸粘贴碑面后,以棕刷适力敲打,方便使文字凹入。 李惜愿遵照教诲,一步一步依循程序,褚遂良书僮亦从旁耐心指示,最后她小心翼翼揭开宣纸,如是得到一幅字迹清晰、黑白分明的全新拓本。 大功告成,她喜滋滋捧着成品向褚遂良炫耀,眉眼欢快:“褚老师,快看!” 书僮欣然夸赞:“公主慧思灵巧,第一回尝试便有不菲成果,果是心性聪颖,一点就通。” 李惜愿被捧得飘飘然,正欲回句客套话略表谦逊,忽见书僮浮出惑色,目光穿过自己,向后投来。 “公主好兴致。” 身后蓦然一道嘲声。 李惜愿惊疑转过脸,倏地面色煞白。 “辅……辅机老师。”连声嗓也不禁打颤。 她怔立原地不知所措,脖子往衣领里钻,试图逃避面前男子冷若冰霜的目光,又自知理亏,不敢吭气。 长孙无忌厉色视她,显是忿怒,语调却含讥讽:“早知公主平日素爱玩笑,看来是在下错将玩笑当真,败了公主雅兴。既不愿嫁在下,公主直言便是,何苦劳心作弄。” 言罢,他怒而旋身,拂袖自去。 完了。 李惜愿呆伫片刻,意识回笼后慌忙提步跟上,追着他背影高喊:“辅机!辅机老师我错了!” 他却不加理会,跨上马背,任凭少女连声认错,头也不回,径直呵马离开。 道中尘烟翻卷,转瞬无影无踪。 李惜愿追也追不及,书僮遥观她失望折返,一脸丧气模样,不禁摇摇头,询问身旁褚遂良:“那位先生与公主是……” 褚遂良不答。 书僮却已自行摸清,恍然大悟:“我知晓了,那是公主的郎君。” “专注手中事,勿言其他。”褚遂良低喝。 见主人作色,书僮悻悻然闭上嘴巴。 “褚老师,今日就先至此处罢,下次我再来学。”李惜愿垂头收拾用具,嗓音郁闷,“辅机生气了,我得去寻他道歉。” “六娘本不该欺瞒,实言相告又能如何。”褚遂良淡道。 “他会不让我来的。”她此刻已是懊悔不迭。 “劳烦褚老师替我将拓本带回去。” 谢过褚遂良,李惜愿匆匆忙忙上马,一息不停地驰回驿馆,心急如焚问过门口掌事,掌事闻言,犹豫答长孙相公半刻前已经回京。 “老奴询问郎君为何连夜赶回京城,郎君似乎愠恼,并未理会老奴,一径便走了,老奴追也未追及。”掌事向她回忆当时场景,俄而又面露为难,“郎君还交待,如若公主回来寻他,让老奴带话,言公主不必着急追赶,望公主思考明白再做决定。” 对发生之事一头雾水的掌事向她转达原话时,仍是满面困惑之色。 李惜愿脸霎时一僵,请他随后将行装寄回京城,事不宜迟,她又慌促打马,火急火燎穿城而去。 此时天色已暮,她驰过街巷,一气奔至城门,想趁闭关之前出城,然而门吏迅疾将她拦住,称暮鼓敲毕,毋论贵胄平民,一律不得出入。 李惜愿只得灰溜溜回去。 道上人烟稀少,集市阗寂,街边灯花疏落,她无比后悔,早知事态发展至此,她宁可实话实说,也不会费心杜撰那个借口。 如今一切超出她的预料,不仅令他恼怒至极,还连累了褚老师,更令她的信誉大打折扣。 马蹄落于青石板,发出笃笃沉响,李惜愿无精打采地牵马返回驿馆,僮仆见她空手而归,沉默着上前将马驹引去草厩。 陡然,似感应出甚么,她猛地抬头。 驿舍庭前,银辉浸落月下男子伫立的身影,似是等候已久。 李惜愿顿而打个寒噤,随后硬下头皮,一步一顿,磨磨蹭蹭向他踟去。 不知为何,适才思索无数致歉的措辞,此刻面向对方时,脑际一片空白,她甚至不敢开口。 长孙无忌静静地望着她,迎面踱来的少女视线紧垂,面色涨得通红,不知是因赶路太急,抑或出于内心挣扎。 此时的少女全然失去以往懵然无惧的伶俐,偏无措得令人愠怒又好笑,他以为自己本该发作,却见她这副可怜模样,一股气恼甫升腾至发顶,旋即又消散于无形。 他竟奈何她不得。 长吐一息,两厢寂静之际,他再一次向她示弱。 “为何目今方回?”他问道。 少女终于憋出声音,踟蹰回答:“驿馆掌事告诉我,辅机老师回长安了,我本是想趁夜去找你的。” “你为何找我。” “因我说谎骗了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微哂:“公主何必在意区区一桩?” “不,这不同。”李惜愿猛然抬头,目光炯然,似一道光射入他心肺,“这一次伤害了辅机老师,我不想让你为我的任性妄为而不快乐。” “原你亦知行为伤害到旁人。”长孙无忌道。 李惜愿深作呼吸,她已反思了一路,深知自己是太胡闹,有时言语举止虽属不经意,却会在她不知晓的角落中埋下创伤。 “可这绝非我本意,辅机老师相信我。”她趁机剖白内心,“我往后再也不会了,我在此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征询你的意见,不会再自作主张,做任何让辅机老师伤心的事。” 她言语诚恳,两簇细眉聚拢,长孙无忌深长视她肃色面庞,绷紧的下颌最终缓和,目中寒冰消融。 他慢慢道:“并非惟你,是你我二人从今往后皆需互敬互谅,我答允阿盈,若我有何决定,也必先告知于你,大事我们共同商议。” 李惜愿一刹露出笑容,那两簇眉梢忽尔跳跃,点头道:“嗯。” “今后我与辅机同甘共苦,千帆同渡,辅机也需答应我——”她不顾还有旁人,吻上他的侧脸,“倘上天容许,我们还要终老。” 长孙无忌缓缓聆听,对她突如其来的吻并未拒绝,反而迎合,倾下身去,尝到她唇齿间的味道。 “我们定会终老。”他说. 经过这次教训,李惜愿回到长安后仍在深刻检讨,朋友任性一些无伤大雅,可夫妻之间便多了一份责任,一份约束,她不能太放纵自己,理当设身处地为对方思考,而非过分以自我为中心。 领悟到这一点的李惜愿当即便与长孙无忌商量,在即将到来的元夕三日放灯之夜,能否一块观灯,共度这一年一度的长安盛会。 今次意义更是比以往不同,新皇登基,万象更新,伴随年号“贞观”的开始,远方吐谷浑、回纥、高昌国、百济、新罗、波斯等诸异国番邦遣使朝贺,一时男女胡人面孔充溢街巷,里坊四处皆闻他乡话音。 在李惜愿建议下,李世民允许了今年元夕的新花样,全城坊市内一应灯烛、彩带、花棚布置皆与从前相同,但在人烟最为熙攘的城南曲池畔设立高台两座,其上邀请胡族乐舞,毋论朱门贵人,济济黎元,俱可一饱眼福,观览治世胜景。 一至夜暮,灯火齐放,箜篌、琵琶同筝鼓齐鸣,响彻不夜长安上空。 婀娜多姿,身形曼妙的胡姬伴乐声扭动身躯,足尖旋点,裙袂上下翩飞,台下看客亦为气氛所感染,喝彩声中,不约而同伸展双臂,不论男女,尽皆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阿史那酒楼内,每年此日皆是顾客盈堂之时,这次阿史那云闻曲池有此等新鲜可看,在李惜愿一力鼓动之下,将酒楼事务托付于堂倌,自己忙中偷闲,与她溜出前门去瞧光景。 一路眼花缭乱,阿史那云为儿子容儿买了几样摊上的新奇玩意,置入袖中预备晚间带回,行至曲江池畔,却见一棵枝繁叶茂,黄叶参天的古银杏树之下,无数路人围聚仰首,还有多对夫妻双手合十,对着树梢挂满的红笺许愿。 “两位娘子可需许个愿?”小贩趁此机会,已然赚得盆满钵满,忙着收另一人钱的同时,瞟见这边二女子似有兴趣,立即堆上笑脸,趋来招呼新客。 “一文一张愿笺,小的可替娘子挂于树梢高处,助您愿望能够早日实现。” 李惜愿本只欲凑个热闹,但见阿史那云忽然驻足,想到她多病的容儿,李惜愿便同意了小贩的揽客,道:“那好罢。” 付过两文,二人取过小贩递来的红笺,执笔蘸墨,工整写下愿望。 阿史那云写罢,却见李惜愿仍然动笔,足过半晌方抬头,并未唤来小贩,亲手将笺纸挂上银杏枝头,系紧绳结。 “阿盈怎有这么多愿望?”阿史那云好奇问她。 “我一共许了三个。”李惜愿抚抚鼻尖,“我想许得越多,便总有一个能实现罢。” “甚么愿望?” “嘿嘿,不告诉二娘。”她眨眨眸,竖指摇了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还特意用胡语写的,只为防别人看见。” 阿史那云不由作笑,揉揉她脑袋:“我们阿盈当真是个小机灵鬼。” 朔风吹过,携来不远处喧嚣香气,拂动树梢红笺,李惜愿仰起头,阖上瞳眸,轻声呢喃祈祷。 告别小贩,紧接着,二人来到曲池高台旁。 此时乐舞已至全场酣然,两旁长席摆满珍酒玉醅,红艳的楼兰葡萄酒倒映月夜莹光,吸引众多看客前往品鉴。 自然,这也是李惜愿的提议,她道集会怎能少得了美酒相伴,不仅助兴,更拉近彼此距离,果然,众人醺醺之下,欢笑声愈发推往高潮,长安的月在飘荡酒液里盈满,长安的人亦在满城昂扬中团圆。 阿史那云饱览过眼福,挂念西市酒楼生意,便向李惜愿辞行,约定翌日共食。 “六娘!” “阿盈!” 倏尔,多道呼唤异口同声自四方传来,随即长孙无忌与几位男子穿越人潮步来,连魏征也位列其中,与王珪联袂踱至。 “玄龄先生!” “王珪老师!” “小李将军!” “还有……玄成先生也在!” 出乎意料,竟连不常出没于此类场合的魏征也难得出现在人堆里。 “魏某需向六娘致歉。”迎着她惊讶目光,魏征道。 “为何?”李惜愿疑惑。 “魏某上回于鸿胪寺考试中,言辞些微严厉,或许让六娘不快,如若六娘对魏某批评有所不满,还请在此收下魏某歉意。” “这有甚么!”她晃了晃脑瓜,“玄成先生是老师,师长批评学生是天经地义,我非但未曾有不满,还很感谢玄成先生指教,您可是当世大儒,别人挤破头皮想求您指点都求不来,更别提挨您一顿骂了,所以我多幸运!” 言罢,李惜愿向魏征挤了挤眼。 魏征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骤然牵起唇角,旁边诸人瞧见,顿时忍俊不禁。 “娘子可愿共舞?”一对胡人男女踩着乐声跑来,双双躬下腰,伸手向李惜愿邀舞。 她回头视了长孙无忌一眼,征求他意见。 长孙无忌颔首,微笑道:“随阿盈心意。” 李惜愿欣然答允,挽上胡姬小臂,迎着二人的动作转圈跳步,翩翩起舞,粲然如风,头顶烛火与夜月萤萤相照,洒落少女掀飞的绯红裙裾。 众人不由大笑,房玄龄打趣道:“原来阿盈劝说陛下于民间设宴舞,说是与民同乐,招待四方胡汉宾客,却是方便她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啧啧,陛下真是纵容阿盈。”李靖弯唇,“幸好阿盈心地纯朴,不会提甚么过分要求,否则只怕陛下连明月也要替妹妹摘来。” 话音刚落,大家更是笑声欢畅,乐得前仰后合. 贞观元年二月春,李惜愿与长孙无忌结为夫妇。 第76章 第七十六话“哥哥不许恼你,我会生气…… 春风和煦,甫至清晨,屋头鸟鸣喧林。 今日休沐,掌事难得不必随主人早起,不巧被鸟啼吵醒清梦,正欲阖目再睡一回笼觉,忽闻一阵砰响。 家仆十万火急敲门:“老伯,陛下微服驾临!” 掌事闻言,登时汗毛直竖,一骨碌自榻上起身。 囫囵打理毕装束,他慌忙出门迎驾。 打眼一望,遥遥便见三两仆从簇拥之下,皇帝一身湖蓝蜀锦越溪纹圆领袍,头戴紫巾,乍眼看如同谁家五陵富贵公子。 “陛下恕罪,老奴接驾来迟!”管事疾步趋至,立即惶恐躬身,连声谢罪。 李世民信步踱来,摆手道:“不必多礼,你家郎君何在?” 管事道:“回陛下,郎君在书房。” “公主呢?” “公主平旦时即赴大兴善寺辅助高僧译经。” 李世民颔首,此事他亦知悉,听闻吐火罗有高僧不远万里前来,李小六当即跃跃欲试,请求充当本次助手,信誓旦旦称必定能胜任。 正问话间,长孙无忌闻讯而来。 “陛下。”他作揖一礼。 “进去叙话。”李世民示意。 一进屋门,仆役悄声退出,放轻手脚将两扇门扉掩合,顷刻,室内惟余君臣二人。 李世民闲步书架旁,一双目眸打量浩繁藏书,其中许多孤本珍品,然他注意到房内处处摆放精巧花瓶,中插粉雕玉桃,带露海棠,点缀新鲜脆绿枝叶。 而在此之前,这些装饰极少出现于主人的书房里。 长孙无忌哂道:“不知陛下何来闲情逸致,想到微服私访臣下家宅?” 他抚颌:“总不该是为探望你。” 他寻了处座位,撩袍坐下:“自是来瞧家里小孩。” “内子于大兴善寺译经。”长孙无忌道。 李世民皱起眉头。 “我在此候她。”眉心跳了跳,按捺住神色,他道,“怎么,你不欢迎?” “非也,陛下光临寒舍,臣欢欣之至。”长孙无忌挑眉,视向他身下月牙凳,“只是陛下坐的,正是内子最爱小凳。” “我不坐便是。”李世民立即起身,换了把凭几倚着,手也不空闲,又去摆弄架上一只新奇木雕。 “陛下,那是内子亲手所制木鸟,言机关缜密,不可随意触碰。” 李二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复踱向屋内另一边,窗台盘子里摆放几串玲珑晶莹的微黄枇杷。 他伸手欲取,蓦地,长孙无忌挽唇提醒:“陛下,那是臣令后厨今晨为内子采买得来,可不易得。” “够了。”李二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这也碰不得,那也食不得,我来你家倒成了外人。” “陛下有这般觉悟便好。”他轻笑。 李二扬声:“小孩做了我二十年的妹妹,嫁你方两月不到。” “臣亦与内子相识了十余年。”他回敬。 李二无话以对,叹了一息,摇摇头:“罢了,与你谈正事。” 随即注视长孙无忌瞳目:“封德彝病故,尚书右仆射一职空缺,中书省将朕诰敕宣于你,辅机为何推辞不受?” 李世民微微支起上身,与他面容近在咫尺,眸中幽微隐动:“莫非你不愿拜相?” 灯火慢晃,他的脸庞半明半暗,竟让李世民一时难以揣测。 长孙无忌道:“臣全家蒙圣恩荣宠已极,不敢再居相位,只愿任一散官,臣心意已足。” “辅机惧甚。”李世民宽慰,“若有那等小人指摘中伤辅机,朕第一个不饶,有朕在你身后,四海孰人敢冒天威。” “望陛下虑臣之心。” “辅机!” 长孙无忌仍作坚持。 “朕拜你为相,是有至重大事委任与你。” 闻言,他方应答:“望陛下详告于臣。” 李世民道:“朕的贞观初建,意欲一扫武德朝沉沉殂气,朕察武德旧吏多尸位素餐之辈,空食国家之禄毫无作用,冗官积弊不日渐加深,一味怠慢恐酿大祸,是故朕欲委任辅机为右仆射,亦是为此。” 长孙无忌倏尔视他,君臣心有灵犀,甫一开口他却知会其意,道:“陛下之意,应是令臣为陛下清除冗官,削减财费,精简中央。” 李世民舒展双眉,展容大笑:“果然是我的辅机。” 他再度倾身向前,唇梢盘绕笑意:“辅机可愿勉为其难为朕作回勇士?” 此事关乎重大,不独干系国体,稍有不慎,甚至引来满朝仇视,而李二忖度了半日,纵舍不得,也寻不出可委托的第二人选。 房玄龄为人中庸,杜如晦身染旧疾,温大雅温彦博魄力不足,魏征更休提,凭他性子恐一出手,更是惹得朝野怨谤,于是李世民审视来思虑去,除却自己这位少年至交,再无他人合适。 望他恳切眉目,长孙无忌再难推脱,只得松缓,道:“臣愿为陛下效力。” “朕就知你会应允。” 二人议罢,李世民心念稍定,闻檐下鸟雀扑帘,窸窣啼鸣,他遂踱步至里间,推窗聆听自然之声,借以静息凝神。 忽尔,一阵欢快女声自隔间响至:“我回来了!” 长孙无忌声音随后传来:“看你喜悦模样,可是一切顺利?” “当然。”李惜愿眉眼兴奋,将今日成果展放他掌中,清墨香气刹那扑袭,“我一气译了两个时辰不歇,连口茶也未饮,翻译了足足一整卷经文!” 便是连高僧亦出言赞了她。 「未料大唐缘法竟渊深至此,公主学识出众,见解不凡,贫僧钦佩。」 当时李惜愿即得意忘了形。 长孙无忌观她溢于言表的神态,不禁牵唇一笑,然深视她的目中隐含担忧:“稍后我与你共同拜读,你先速去用饭,我等你归来。” “我路上吃过了。”李惜愿跨坐他身上,轻柔吻他掌心,“辅机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心间仿佛教淅沥小雨填满,长孙无忌任凭她啄吻,唇角漾出微笑:“你一直令我骄傲。” 李惜愿嘻嘻一乐。 “我往后还要多多参加这类盛会。”她道,“师父们都说我是译经的好苗子。” “那你内心喜欢么?”长孙无忌问她。 她一怔,随即点头:“其实不是因为他们夸赞我,我才去,更是因为我乐在其中,所以你放心,这是我真心喜爱做的事,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那便好。长孙无忌道:“我只期冀你能快乐。” “我也是。”李惜愿蹭了蹭他的额际,“只有辅机最懂我。” “我不懂你?” 蓦然,隔间的李世民终于难以忍耐,自里屋快步走出,嗓门陡高,以目刺她。 李小六往后一躲,咻地一声从膝上跳下来,控诉道:“你擅闯民宅。” “你二人排挤我。”他目眸幽怨,“连小孩也向着外人。” “这里谁最像外人?”李惜愿嫌弃瞥他。 “你这小孩——” 长孙无忌淡笑,问他:“陛下留寒舍用膳么?” 李世民甩他身旁李小六一眼色,指向分明,怪声道:“还留下做甚?你们无人诚心相邀,何必自讨没趣。” “好好,我请哥哥留下。”李惜愿唤他。 他脚步未停,足下生风,不多时,庭外远远飘来嗓音:“罢了,我何尝是那等不识趣之人,不惹你赶客。” “辅机你瞧瞧他!”她转头抱怨。 “你莫怪你兄长,他是在恼我。”长孙无忌微微呵唇。 “哥哥不许恼你,我会生气。”她鼓起脸颊,“所以他专程跑来是为甚么?” “陛下命我为右仆射,明日奉诏就职。”自然,向她隐去了皇帝嘱托的重任。 李惜愿倏然睁圆瞳眸:“甚么?辅机做宰执了?”. 夜间就寝时,李惜愿本睡眠极好,脑袋一沾衾枕便能进入梦乡。 今晚也不例外,她裹进被褥,未过半晌即酣然沉睡。 忽地,毫无预兆地睁开眼。 她晃了晃身畔长孙无忌手臂:“辅机,我发觉不对劲。” 他睁目凝视李惜愿,面前一双莹莹眼眸在夜里发亮,竟能在瞬间困意全无,自上空炯炯盯住他。 “你又有何新发现?” 李惜愿一脸肃然,分析得头头是道:“哥哥让你做宰执,听着是风光,暗里绝不简单,辅机老师还未至而立,惯例说来,这般年轻的宰执是很难立威的。” “说,你们背地里有何密谋?哥哥是不是威胁你了?”她猛摇他肩膀。 “睡罢。”长孙无忌道。 “你不说,我便不睡。”李惜愿撑起侧颊,一本正经地注视他。 “我倦了,明日还需早起。” 观他硬的不吃,她眼珠一转,脸凑近前,张口咬住他的耳后。 “你说不说?” “从何处学来?”长孙无忌只觉一支羽毛拂颤心口,试图撬开他的齿关。 “你莫问,只管告诉我。” “我告诉你。”他向她屈服。 李惜愿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下来。 长孙无忌简略述罢,她一声不吭地听着,目光始终凝固,末了,终于转动双眸,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他们会不会骂你?”瞳眸间流露心疼。 “不会。”他微怔,俄而道,“因我既未耳闻,便当无视。” “那是陛下逼迫你做的么?”她问。 “陛下未尝逼迫,是我自请。” 李惜愿倾身抱住他,搂得弥紧:“我明白了,辅机是为了大唐,为了贞观,那我陪你一起。” “先睡罢。”他望她良久,最终将她手臂放下。 “嗯。”她终于缩回被窝,“祝辅机一夜好眠。”. 于皇帝支持下,这番大刀阔斧、六亲不认的裁撤立刻引起了朝野上下的轩然大波。 原本二千余人的中央官僚机构,转眼被精简为六百四十三人,被裁去的官吏们一哄而上左仆射裴寂府邸,请求这位武德朝最位高权重的老臣为他们讨要说法。 李世民下定决心清扫武德旧臣,裴寂便无法置身事外。 于是他当日便寻至李渊门前,内侍为他通报,然而李渊一猜即中来意。 他命内侍摆上茶具,端上肴点,又捧出时令瓜果,与老友亲切攀谈,问及长子裴律师婚事,爽快允诺将女儿临海公主下嫁。 然裴寂纵是感谢,却并非为此而来。 逮着空闲,他伺机询问:“太上皇久居深宫,可知陛下裁……” 话音未半,李渊摆手:“我不知。” “前朝大事,太上*皇怎会一无所知?”裴寂顿时不安。 “老了,实是记不住了。”李渊摇摇头,“年岁不饶人,我连过往与裴三在晋阳的逸事皆忘得差不多了,裴三见谅。” 少年心气当为不可再生之物,诚然有敷衍裴寂之意,可当他果真回忆当年时,发现俱已模糊为烟云。 早年无父,中年丧妻,晚年失子,人生三大殇,他竟一人占全。 庭外梧桐飒飒,枝叶繁荣,树干已壮至四人方可合抱,惟他独自在长河里衰朽。 裴寂会意李渊的失落,可目下并非与他感慨的时刻,遂匆匆与李渊告辞。 跑了一场空,焦躁等候的官吏见他一无所获,纷纷失望,裴寂却计上心头。 “诸位稍安勿躁,老夫还有一策。”目中别具意味,他抚须笑道,“源头在何处,我们便着重何处。” …… 时值午后,日光清圆,李小六点亮灯芯,坐在房中校对今晨翻译的经文。 因术语时常出错,为保证准确,她每日完成翻译任务后,倘无他事,多会趁记忆尚清晰时重新浏览过,翌日再呈上结果。 这项工作已成了她的乐趣之一,只是今岁冬春之交以来,咳疾初犯,力不从心之感愈发加剧,只能暂缓进度。 忽然,烛火颤摇,外面隐约响起骚动。 李惜愿诧异停笔,恰有人拍门。 “公主,公主!”她打开门,正见瑗儿,女子慌道,“府门前围了好大一群人,气势汹汹,声称要见郎君。” 话音刚落,便被迎面步来的掌事喝住:“一桩小事,何必来通报公主。” 被唬了一跳,瑗儿旋即默声无语。 随即朝李惜愿行一礼:“让公主受惊,郎君此刻仍在政事堂未回,待郎君来了便可应付,公主无需理会,不必出门便是。” 闻言,她摸摸耳垂,思了思。 “令家丁保护宅门,但不得伤人。”李惜愿道,“我也出去见见他们。” “公主不可!”瑗儿心急拦挡。 掌事亦劝阻:“公主一介女子,那帮被裁撤的官僚无不戾气满身,公主若去,恐将怨怒向您发泄。” 李惜愿摇头,发愁地敲了敲脑袋,苦恼道:“总不能任由他们把家都拆了。” 府外,天边日头高悬,照出人人一副忿然面容,阶下围拢数十官袍男子,无不义愤填膺。 “让右仆射出来!” “滚出来!” “长孙无忌砸了我们的饭碗,这会儿倒是成了缩头乌龟?” “倒是与我们个说法!” 等候已久的群僚们已然失去耐心,头顶日轮曝晒,身无遮蔽之物,不由汗湿涔涔,衣襟淋漓。 他们以为那扇门不会开启,可过了半晌,竟哗然开了。 出来的却是女子。 见众人张口便嚷,李惜愿连忙安抚:“不知诸公意欲甚么交待?” “恢复旧制,我等官复原职,自不会烦扰公主府上。”为首一男子道。 她方欲回答,忽闻人群里不知孰人说了一声:“右仆射来了。” 立时,众人将目光投去。 长孙无忌勒马落地,将周遭景象环视一眼,蹙眉斥道:“诸位若有分辩,在下于政事堂相候,争至家宅作何!” 为首男子冷笑:“右仆射春风得意,年纪轻轻一人之下,却不知诸公们因你片纸断了全家生路,不知右仆射夜里能否安枕?” 诸僚霎时群情激愤,若非侍卫阻拦,已欲奔上前,甚还有数人已不管不顾,竟欲伸手推搡李惜愿。 “住手!”长孙无忌大喝。 许是觉出此举委实不妥,那几名男子不由松手,自始至终,李惜愿面色波澜不惊,坦然地伫在原地,仿佛对危险分毫无惧。 长孙无忌视向众人,道:“诸位要的交待,在下给便是。”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既然诸公指责在下高居相位,而将诸公生计任意予夺,那在下与诸公共进退,明日即自请去位,解去尚书右仆射一职,诸位还有何话?” 众人脸色刹那难看至极。 此绝非他们所来本意,未料长孙无忌宁可从此罢相,也不愿有所动摇。 “诸位莫非信不过在下?” 望众人仍围聚,无数双眼愣立着视他,长孙无忌道:“我即刻呈上奏疏,诸位俱是见证。” 见状,众人纵心有不甘,再留下去已是无理可据,只得面面相觑,四顾无言,而后各自离开。 “右仆射今日做足姿态,我等拭目以待,看明日政事堂,还有无右仆射位次。”为首男子拧眉,拂袖而去。 门前再度空寂,几只鸟雀掠过屋檐,李惜愿心里有话,长孙无忌端详她上下,问:“方才受惊了么?” 她摇摇头,道:“辅机当真要辞官?” 他一笑:“阿盈愿去何处?我自此可陪你。” “不要为了我。”李惜愿垂眸,“我知晓,廓清寰宇,抚宁内外是辅机最大的愿望,你若就此放弃,我也会难过。” 她从前不解世人为何汲汲于功名,后来她知道了,有些人甘守寒窗,风清骨正,并非是为利禄,而是将功名视作实现抱负的阶梯,借以施展大道,以利斯民。这是他们的襟怀,亦是经世之理想。 “我此举,何尝又非实现愿望。”长孙无忌弯唇,“仅凭我辞一相,便能为国去除上千蠹虫,岂非裨益臣民?” 李惜愿钻入他怀中,佯作愠恼:“都怪哥哥,害得我的辅机老师受委屈。” “无我,此事也总该有人来做。” “那也不该是你。” 长孙无忌轻抚她乌发:“无妨,至少有你与我在一处,无论何地皆是吾乡。” 李惜愿顿时咧唇笑起来. “辅机意欲辞相,我再三阻拦无效,小孩不替哥哥劝劝他?”李世民手攥奏疏,紧皱眉头。 “我支持他的决定。”李惜愿道,“这是我们共同讨论的结果。” 李世民瞟她。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哥哥也清楚。”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奏疏,指尖缓叩桌案,凝锁双目:“辅机走了,这右仆射一职空缺,孰人能接替。” “杜克明。”李惜愿斟酌良久,脱口而出。 “不怕辅机听了生气?”李世民闻言,抬起头,意味深长地审视她。 李惜愿避开目光,反问:“难道哥哥心里人选不是他么?” 李世民微笑,照例是令她牙痒的神情:“小孩少猜大人的想法,顾好你自己。” 告辞后,穿过红墙,出得宫门,李惜愿正欲上马,却被身后一声蓦然唤停。 “六娘。” 她动作顿止,迟疑回首,杜如晦行了一揖,笑容温然一如往日。 第77章 第七十七话他又有何资格恼她。 李惜愿足步顷刻滞住。 杜如晦伫立红墙下,四目相对,他先自打破沉默。 “闻六娘于陛下面前举荐了杜某,杜某殊为感激。”男子行过礼,唇角挽如月钩。 李惜愿摇头:“是陛下早已属意于先生,我并未起甚么作用,先生不必谢我。” “不论如何,六娘好意,杜某皆心领。” 他一如往常恪守风度,谦和有礼,她亦不再多话,视他肩胛与之前更为清削,不禁流露关切:“听陛下言先生向前染恙,称病在家,目今好了么?” 杜如晦微笑:“劳六娘关怀,杜某正因日前病体痊愈,故前来拜见陛下,请求为再度国一效绵薄之力。” “先生身子一向不好,应当好生休养才是,来日我唤人送补品至府上,好好慰劳先生。” 语未竟,杜如晦眸中倏尔浮出淡淡落寞。然很快藏去,一顷恢复了神情,道:“六娘一贯细致入微,杜某铭感五内。” 他忽望向她,眉目牵动:“不知六娘如今可好?” “挺好的,我每日都很快乐。”李惜愿笑了一笑。 当比嫁他快乐得多。杜如晦想道。这样很好,他期冀她能过得比任何人幸福。 “不过我一直很感谢小杜先生。”她忽然发话,打断他的思绪。 “谢我作何?”他问。 李惜愿凝视着他,男子沉静柔和的面庞映入眸中,岁月悠悠,他容颜未改,亦不曾洗褪那颗澄净之心。 她忆及过往,语调也不禁浸润温睦,道:“没有先生,也即没有现在的我,我从前不爱读书,脾性怠惰,先生也未尝批评嫌弃过我,而是耐心教会我许多,我自然感激先生。” 此番为她肺腑之言,孰人予过她帮助,她皆挂念于怀。 杜如晦终于笑了,眼角若翅羽上扬。 “六娘每日参与译经大会,杜某偶然曾见。”他目中漾起欣赏,“想六娘从前一见经文便唤头晕,孰人能料如今六娘已成大家,足见六娘自身颖慧,只需有信念作坚持,便能获取如斯进步。” 李惜愿被他盛赞得不好意思,抚了抚脑后:“大家谈不上,可我一直在激励自己,或许能有一日追及先生。” “六娘已经超越了杜某,不必以杜某为标准。”杜如晦道,“其实是杜某需感谢六娘,六娘也许忘记了,当年杜某最失意之时,是六娘勉励杜某。” 她当然记得,虽已过多年,但彼时两位男子对月邀饮,满庭空落,惟能借酒消愁,那幕场景至今仍深深印在她脑海。 从此她便知了,原来怀才不遇,冯唐易老如此令人遗憾,幸而他们遇见了伯乐。 “阿盈。” 身后忽有人唤,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杜如晦循声望去,长孙无忌于墙后缓步踱至,稍稍立定,二人相对作揖一礼。 唇启又阖,犹豫一刻,杜如晦视了李惜愿一眼,终未再言,最后辞别:“那杜某先行告退了。” “先生再会。” 李惜愿注目他背影远去,几丛绿竹掩映,风掠长叶,终于消失不见。 “你与克明说了甚么?”他挽起她的手。 李惜愿眯了眯眸,圈住他的腕,贴了贴他:“我说我现在很幸福,他为我感到高兴。” 长孙无忌视了视她。 “真心话。”她弯了弯唇,“辅机还记不记得,那年元夕,你对我的祝愿?” “记得,你实现了么?” 他言,愿灿烂喜乐与她长此以往,长留于女孩的心间。 “当然!”李惜愿仰脸望他,“谢谢辅机,我寻到了最灿烂的自己。” 她眉目明娇,仿佛日出江花,长孙无忌注视着眼前面容,骤而,他的心倏尔猝动。 相伴十年,他仍为她牵绊至此。 “我亦要谢阿盈,你能来到我的身边。”这一痕初夏日光同样拂开他的寂寞,否则他的人生该如暗室昏沉。 女孩于年节前夜,在那个本该阖家团圆的冬晚,踩着连绵风雪,敲开他的家门,亦从此锁住了他的心扉。 “我们走罢。”李惜愿顿感满足,笑眼扬了扬. “郎君,那便是公主。” 随沙弥指引,李世勣投去目光,女子着天青色对襟襦裙,外披翡翠绿罩衫,坐于台上白髯高僧下首,伏案专注译经。 台下上百名僧人分坐蒲团,默声逐字推敲,四角香炉浮烟,清檀气息随风飘萦。 “高僧通常于平旦后两刻开讲,往往持续两个时辰,目下还余三刻,郎君可愿暂行等候?”沙弥合掌,低声询问。 李世勣颔首,撩袍坐入廊下椅中。 三刻过尽,李惜愿搁下笔,倾身呵墨,将笔迹吹干,复收起经卷,向僧人作别。 李世勣才欲上前,一行路人遮过视线,再看时,李惜愿却已不见了踪影。 她正待往一旁公厨中扒饭,冷不丁两书僮唤住她,穿越人潮快步走来,站住脚,叉手深行一礼:“公主,我家老爷有请。” 视出疑惑,书僮解释:“是裴相公。” 哦,是裴寂叔父。 二书僮引她经过数座殿宇经房,走向一僻静亭中,其间已有一紫衫玄黑幞头的老者,正负手远望外城山郭。 闻得脚步,裴寂转过首来,瞟见书僮身后的女子。 他缓缓视着自幼看着成长的小辈,面色冷峻若冰霜,淡淡道了声:“老夫见过六娘。” 李惜愿谦恭行礼:“裴叔父。” “你都这么大了。”裴寂打量她,略作客套,“想当年在晋阳见六娘,不过十二三年纪,捧着笔墨为家母作画,身量连够着屏风上端也需踮足,不想如今已是亭亭玉立,聪明灵秀,太上皇可以无忧了。” 诚然裴寂曾刁难过她,不过她还是感激他于李渊的陪伴,给了陷入孤独的老人许多慰藉。 于是李惜愿态度良好,礼貌回答:“多谢叔父夸奖,小六受之有愧。” 裴寂稍停一顷,忖着此来目的,随即步入正题,直截了当看她:“六娘可知汝兄与长孙辅机二人,短短三月革去朝中大半官职,众怒纷纭,朝野震动一事?” “不知,还请裴叔父与小六详细讲来。”她摆出虚心求教神态。 裴寂一口气上来,顿以居高临下的口吻教育她:“太上皇对你自小要求严格,你读过那么些书,想必应知径狭之处,宜让一步与人行的道理,为人处世,当怀变通之智,若行为过绝,则对六娘也无益。叔父将六娘视作亲侄,此番苦心相劝,你应晓得其中利害,叔父望你能与陛下及长孙辅机转达。” “可是叔父,我觉得这没错。”李惜愿挠挠脸。 “甚么?”裴寂万莫料及她如此反应。 “叔父您想,若是您家宅里一百人里九十人光领工钱不办事,任由您的房屋蛀了也懒得去重修,您不仅要养着他们,每月还要倒贴万贯,您乐意吗?” “这不同。”裴寂道。 “何处不同?” 裴寂皱眉,语调再次凝肃:“朝野之事,岂能与家宅作比,六娘不懂政务,不应置喙。” 李惜愿摸摸脑瓜:“那小六是不明白了,还请裴叔父赐教。” 裴寂观李小六执迷不悟,火气无端上涌,存着将她说通的心思,不懈道:“那些旧臣们,都是随你阿耶奠定大唐基业之人,离了他们,谁来替你阿耶管理国家,稳定朝政?如今你兄长继位,反倒将他们一脚踢开,半分情面不留,岂不知这朱笔一勾,便是一家恸哭?” “一家哭,总比一国哭好。”李惜愿回答。 “你怎如此冥顽不灵!”裴寂气急。 李惜愿继续道:“现在是贞观了,换一番新气象不是应该的么?” “你这孩子——”裴寂拂袖,正欲戳其脑门再行教育,两片唇张了张,眼前蓦然倒伏一道人影。 …… 李世勣遍寻李惜愿不得,足过半晌,终于遇到两个知情人。 “裴相唤公主移步叙话。”僮仆道。 “裴相?”李世勣蹙眉,“他与公主有何话可叙?” 僮仆爱莫能助地摇头:“奴不知了。” 忽然,连廊外响起一声惊呼:“公主!” 闻声,李世勣刹那变色,猛一旋身,拔足疾奔而去. “公主素患家传气疾,近来废寝忘食,难免心脾有损,气虚难补。加之未能及时用膳,一时旧疾发作,郎君日后还需多加留意。” 朦胧间,李惜愿听见耳畔低微声音。 随后是男子的回答:“如何调养?” “公主切记不可劳累过度,按时进食,其余惟有静养。” “知道了。谢先生。” “分内之事,郎君不必言谢。” 笃缓脚步逐渐退去,李惜愿方自混沌中醒来,她睁开眼帘,视见榻边的长孙无忌。 他静默发怔,似乎思忖,闻身畔细微动静,旋即回神,望她从沉睡中苏醒,终于释缓一息。 “饿么?”他问。 李惜愿点点头。是有些饿了。 他将她扶起,家仆端来一碗白粥,他取过汤匙:“我喂你。” 手中舀粥,长孙无忌道:“裴寂与你道了甚么?” “辅机应该能猜到,他让你们罢手。” 果然。长孙无忌顿而作色。 “他不敢与我们力争,竟胁迫于你,枉以长辈自居。”眉心紧拧,他示意她,“张嘴。” 咽下递来的热粥,李惜愿勾起唇角,宛若无事人:“裴叔父不敢胁迫我,相反,他被我气得七窍生烟,话也说不出。” 他却不答,面上神情幽深,她瞅一眼,霎时明白。 “辅机是不是要为我回击裴叔父?”李惜愿道,“我更希望你们不是为了我,要为了朝廷公心,不然你们名不正言不顺,会背负恶名的。” “与阿盈无关。”长孙无忌轻抚她瘦弱的背,“裴寂一日留在政事堂,贞观便一日无法步入正轨。” “那便好。” 接下来的几日里,李惜愿受到了车轱辘似的连轴转轮番关怀,卧室里每日都充斥着不同的面孔。 李二陛下与妻子当晚便来探视,见李小六能吃能喝,已无大碍,松去一口气,李世民拍拍她肩,以商量语调对她:“小六一心向学是好,只是不可亏欠了身体,哥哥宁肯你目不识丁,也不欲在榻上见你。” “我懒得读书的时候你不是这般说的。”李惜愿皱了皱眉。 李世民顿怒,指关节敲她脑瓜:“孰人要你矫枉过正了?哥哥让你劳逸结合,你是只拣一半听。” “嫂嫂,你夫君又训我。”她立刻转向长孙知非,神色委屈。 “你哥哥也是为你忧心。”夫妻难得战线一致,她微笑,“阿盈以后译经,可随身携两块胡饼,想师父不会责怪。” “还译甚么!”李二变脸,“还不在家好好歇着?” 好凶。李惜愿吐了吐舌。 翌日,除了伙伴们,房玄龄亦与其妻卢氏前来看望,魏征过府时,甚至还带了两罐醋芹。 李惜愿顿时眼睛放光:“还是玄成先生最懂我!” 生病竟还有意外之喜。 至第三日,李世勣到访。 他此番来也未空手,为李惜愿买了只雪兔,捧在手心里毛绒一团,她立时感激不尽:“还是世勣最懂我!” “这世上还有不懂你之人么?”李世勣哂笑。 “可能我的心思比较好猜罢。”李惜愿嘻嘻一乐。 “看来六娘颇有自知之明。” 李世勣瞥她面庞,虽病气未褪,却比当日抱她送回府时富有生机许多。 仿佛闭上目,那张苍白面容犹浮眼前,仍令他心悸不已。 “那我就当是你夸我了。”李惜愿莞尔。 她向来善于自洽,李世勣有时会想,这正是她乐观之处,比恩怨必报的他豁达得多。 而他今次入京,既为述职,亦为望她。 他未曾料想,自己方赴并州未满一年,便闻她嫁予那人的消息,忆及她从前信誓旦旦不愿嫁人的神情,他不禁气恼。 他本欲质问,但那愠怒在见了她笑颜的那一瞬,顷刻烟消云散。 他到底无法对她作恼。 何况,他又有何资格恼她。 收起心神,与她再叙片刻,李世勣起身告辞。 立政殿内,李世民方卧榻小憩,倏闻近侍来报,并州都督入见。 “懋功?”皇帝微讶,随即支起身躯,唤近侍请入。 “臣见过陛下,搅扰陛下清梦,臣内自不安。”李世勣见礼。 李世民扬唇,示意他入座,观他似有备而来,遂问:“懋功所来为何?” 他伸手入袖,于皇帝目中,呈上两卷文牍。 他拱手:“启禀陛下,臣日夜搜讯,密访民间,得来裴相贪赂佐证一卷。” 李世民忽尔深视他。 “另一卷是何?”绵缓呼吸间,他复问。 李世勣道:“裴相与法雅过从甚密,而法雅已以妖言获罪,臣夜审裴相府中下人,得出裴相与其交往记录一卷,足证裴相与妖言一案难脱干系。” “望陛下圣恩明断,下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严加考问,还清白与公正于天下,莫因太上皇之故姑息纵容。”他俯身于地,明晰请求. 一月,裴寂去职。 而长孙无忌亦在不久之后,向皇帝提出卸去一切官职,携家人隐归洛阳。 第78章 第七十八话“哥哥长命百岁。”…… 奏疏呈上,皇帝不允。 再上,李世民召其见驾,面容含裹几分指责:“为何急遽离我而去?” “弹劾臣的奏折陛下早已阅览,当知悉臣之苦衷。” 李世民默了一顷。 对这位挚友重臣的厚待,早已引发他人不满,密奏长孙无忌身为外戚,又居朝官显位,恐意图不轨。 “有朕支持,辅机无须挂虑,莫非你还信不过我么?”他展露笑意。 长孙无忌依旧坚持:“请陛下全臣心意。” “卿何以固执至此?” “阿盈气疾未愈,臣意欲携她回洛阳休养,望陛下恩允。” “二郎。” 长孙知非踱进屋,坐入他身旁。 “阿音。” 侍女端来茶壶,长孙知非斟一盏递予李世民,水雾袅袅腾出,闻她沉静声音:“洛阳山清水秀,且不必有频繁人情来往,更适合阿盈疗养,既然哥哥执意去位,二郎何不应允了他。” 面上略微缓和,李世民终于松动。 “朕只允一年。”他举盏浅抿,瞳目视向长孙无忌,“一年之后,务必携小孩归来长安。” “谨遵圣令。” “叫小孩来。”. “在外莫忘了给我寄信,至少让我知晓你的近况。”窥李惜愿对远去洛阳满面期待,似乎毫无留恋,李世民将其余话咽回喉咙,只好这般嘱咐。 “我懒得,反正我们是兄妹,有精神感应。”李惜愿答。 “小孩!”李世民皱了皱眉,启唇呵斥,“把你贪玩的功夫挪来写封信,不会么?” 李惜愿吐了吐舌。 “预备何日动身?”他按下不快,耐心问她。 她思了思:“下旬。” “这般着急?” “想我?” 李世民嗤笑:“想你做甚?你又不是不回来。” “哥哥,我跟你商量件事。”李惜愿瞟他面色,小声道。 “何事?”骂归骂,对李小六他一向有求必应。 “……我们能不能与阿耶一块聚一顿?” 李世民掀了掀眼睑,望她的目眸幽深如潭。 良久,方道:“小孩可以自己与阿耶吃。” 李惜愿把头摇了摇:“我不要,就要我们三个一块吃。” “求求你了,哥哥——”她抱着他手臂晃了晃。 她一旦如此软言软语,他便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哪怕这并非他所情愿。 他尚不知该如何与父亲平心静气,犹如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若无其事地对坐共食。 李世民勉力弯起唇角,笑容隐含牵强:“恐阿耶不允。” “谁说的?”李惜愿眨着瞳眸注视他,“只是你不提,阿耶也不会主动邀请你,你见过哪有父亲主动向儿子示好?当然是我们做小辈的贴上去咯。” 她下一结论:“你们男人就是太要面子,麻烦。” “莫以偏概全,小孩。”李世民纠正,“你又见过几名男子?” 她见过不要太多。 “你一人代表全天下。” 这一语显然令他受用,李世民眉梢扬了扬。 “那也罢。”他最终答应,李小六顿时雀跃,“你去准备阿耶最爱的菜肴,一切交付于你。” “我这便去!” 得到好结果,李惜愿兴冲冲跑去商定食单,两日后晡时,提前先到达太极宫。 李渊正卧着一张躺椅上晒日光,得知李小六与自己共进晚膳,当即坐起,连连颔首:“难为你想得到阿耶。” “哥哥也来。” “甚么?” 李惜愿重复:“哥哥也来瞧阿耶。” “不劳陛下驾临。”李渊方才清朗的面色倏尔坚硬,缓缓覆罩一层坚冰。 态度果不出其所料。 “阿耶——”她向父亲卖乖。 李渊旋过身去。 “可是哥哥主动要来探望阿耶的,我们兄妹俩想和阿耶吃顿饭也不可以么?”李惜愿凑上前,“我们一家人好久好久没在一块吃饭了。” “也罢,二郎愿来,那是最好。”李渊轻捋颌下稀疏白须,慢慢回转了身。 “哥哥来了。” 遥见门口徐缓踟近的人影,李惜愿忙又迎上去,挽过李世民的手臂,将他拽至李渊面前。 “三,二,一!”她挤眸向李世民使眼色,李二会意,齐齐弯下腰杆。 “儿,女儿拜见阿耶!” “恭祝阿耶万寿无疆。” “恭祝阿耶喜乐绵延。” 后半句话一出,两人刹那出现分歧,未能按约定异口同声。 “反了,是喜乐在前,重来。”李惜愿不满,捶了他肩膀一记。 “自然是万寿第一,是小孩错了。”李世民不服。 “当然得是快乐最重要!”这涉及到李小六的信条,她当即跳起来指正,“我希望阿耶日日开心,然后寿比南山。” “好好好,重来。”李二妥协。 “儿,女儿恭祝阿耶喜乐绵延,万寿无疆。”兄妹俩声嗓高扬,清亮如溪。 话音蜿蜒淌过李渊的心底,填充寂寞胸腔,他恍惚忆起正当壮年之时,年少的李二郎便是这般牵着七岁的李小六的手,童声稚嫩,也学大人语调祝他安康顺遂。 世上岂有父亲不爱他的儿子。 李二郎幼时曾患眼疾,亦是他赴寺中捐赠佛像,虔敬为子祈福,刻碑乞愿上天庇佑爱子平安具足。 “二郎的目疾,如今可还会复发么?”心念至此,他倏尔脱口。 李世民微怔,旋即明白,牵了牵唇角:“再无复发。”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李渊喃喃。 半晌过后,老者转首示意内侍布膳,“坐,坐,你们坐。” 这顿晚膳俱是李惜愿按各自喜好精心挑选,李渊近年来已不着意于饮食之乐,然视出女儿的用心,遂多伸了两筷,望向李小六:“你裴叔父的事阿耶听闻了。” 李世民眉心顿一跳,指间筷箸忽滞。 李渊却道:“二郎此举无过,既然裴三有碍二郎作为,我亦赞成罢相。” 李世民视他。 “但二郎,我有一言,你若不愿,那便也罢了。” “阿耶但说无妨。”他搁下碗箸,作聆听状。 李渊道:“裴三过错再深,望二郎念在他年迈,且于我大唐有功之份上,善待其晚年,阿耶惟此一请求。” 不过是一微薄期冀,李世民呵唇:“阿耶宽心,儿子不会剥去他俸禄与食邑,当为其保全体面。” “那便好。” 李渊复转视默默扒饭的李惜愿,目中蒙上惦念,道:“闻阿盈将赴洛阳,那何时归来?” 李惜愿愣了愣,弯起瞳眸:“我正是来向阿耶道别的,哥哥放了我一年假。” “那阿盈需听二郎之言,养好身体,一年之后再来瞧阿耶。” 语未竟,李渊面容流溢不舍,交错如沟壑的掌纹抚过女儿的发顶,双目流连于她因扒饭而垂低的脸庞。 察觉他的视线,李惜愿悄悄抬高下巴。 她从餐盘中夹了一块炙羊肉,塞往李渊碗中:“阿耶多吃些,补补。” 李渊笑视她. 行装不多,李小六向来也不爱随身太多重物,收拾了两日,便已大致备妥。 因知晓她一年即回,李世民并未过多牵挂,在旁静观她整理物什的李承乾却升起一念头,小心翼翼询问:“小六姑姑是要去洛阳了么?” “对哇。” “洛阳好玩么?” “好不好玩,去了才知,承乾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好不好?”李惜愿笑眯眯,伸手蹂躏他脸颊。 男孩怯怯地瞟了眼李二。 “……阿耶?” “你去做甚么?”李世民蹙眉。 李承乾悻悻地缩了缩肩膀,转回李惜愿,苦巴巴垂首:“阿耶不允我去。” “你好凶。”她谴责。 “你当务之急乃是用心随师傅读书,莫整日游乐,不思进取。”李世民继续教育。 好熟悉,这话似乎从哪里听过,看来也是一代一代传诵。 勾回往事,李惜愿忍不住打一寒噤,拍拍男孩脑瓜:“乖,想不想跟着姑姑?” 李承乾不假思索,点点头:“想。” “那承乾跟着我们好不好?” 他却陷入思考,咬了咬唇,仿佛纠结。 良久,男孩摇了摇脑袋:“罢了,虽然我很想去,但是我要陪着阿耶母亲,我走了他们会思念我,我不想让他们伤心。” 闻言,李世民唇畔微翘。 “那好罢,你在家好好读书,听你阿耶和母亲的话。”李惜愿笑了一笑。 离开时,家仆将一只只箱箧装上马车,身畔车马辚辚,绿柳拂堤,长枝垂烟,两岸桃树初绽,绘尽人间二月。 “当真要走么?”李二抱臂问她。 “你都快送出长安了,还问我?”李惜愿耷拉脸。 长孙无忌不由作笑。 “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也不拦阻你。”李世民皱皱眉,“只是在洛阳,小孩没有长安这般多故交,恐你孤独。” “那把承乾借我?正好陪陪我们。”她半开玩笑道。 李世民抚颌,眉目犹豫,李惜愿随即撇嘴:“哥哥小气鬼。” “你——” 他张口还未责斥,她又摇摇头:“算了,哥哥长命百岁。” 李二心间骤动,末了,刮她鼻尖:“小六也长命百岁。” 李惜愿往旁一躲,忽尔,周遭传来一阵厉声叱骂,瞬间打断四处车轮的滚滚响*动。 “让开,让开!”军卒蛮横指挥,行人纷纷避过,任这行人马畅通。 队伍中间押送几名男子,其中之一是名青年僧人,身着深黄裟衣,足缠白巾,人群中格外瞩目。 李世民好奇循望,随从见状,立即唤住军卒前来问话。 为首军卒并未认出微服天子,但观气宇不凡,态度顿时恭敬,拱手道:“这位郎君,这帮人是违令出关的平民,未依律携带过所随身,是故我等将其遣送归城。” “那名师父出关作何?”李世民问。 视他饶有兴致,军卒唤来僧人上前。 他年纪三十岁上下,面目谦和,但眉间一道竖着的皱纹,添了几分坚毅之气。 “贫僧出关,是因大唐法门纷纭,内心迷惑,为赴天竺求法而西行,并无他图。” 围观军卒顿生讽嘲,笑道:“你这沙弥不老实,天竺距长安十万八千里,孰人信你说辞。” 哄堂大笑中,僧人坦然立正。 “我信。”李惜愿倏发出声音。 她踱向他,陡然盯视这位眉骨锋锐的青年僧人,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问道:“敢问师父法号?” “贫僧俗家姓陈,法号玄奘。” 李小六难以置信地直直凝视他,瞳眸里蓦然泛出光亮,好似瞧见了崇拜对象,李世民疑惑:“小六认识这位师父?” 僧人亦不解:“娘子与贫僧曾有过一面之缘么?” 不,他不会明白她的心情。 李惜愿先摇头,而后点头:“我见过你。” 她转脸视向李世民:“哥哥,能不能放这位师父西去?” 玄奘一刹惊诧。 “为何?” 李惜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挠挠脑后,想了个万全的答案,目光霍然炯炯:“哥哥莫非要阻碍有信仰者的前路吗?” 李世民立笑,舒展双眉,摆手示意随从。 随从会意,将一纸凭证放入玄奘手中,他惊愕无话,半晌方回过神来,不敢相信今日奇遇。 “敢问郎君与娘子是……”他攥住手心过所,合掌俯身。 “不必问我姓甚名谁,那不重要。”李惜愿眸如月牙,口吻笃定,“但您会青史留名。” 将玄奘送离,李世民伫望僧人踽踽独行,那道清瘦背影消逝于远山,终将隐入边关风沙,最终不知归于何处。 李世民心内无端浮起一寸怅然,感慨万千:“他会抵达么?” “会的。”李惜愿道,“他信仰至高,意志弥坚,终将抵达心中的终点。” 李世民稀奇瞥她:“小孩说话还挺有道理。” “我很用功的,读的书可不比你少,承认罢,你早已经不如我。”李小六得意挑眉。 “你该走了。”李世民提醒她,仰面望天,日光霎时刺入眼底,他阖上目帘,“快至日中了,你们及早启程,官道上不必壅塞。” “那我们走了。”李惜愿抱了抱他,松开手,踱步走向长孙无忌,“辅机,我们该出发了。” “走罢。” 借着他的手背,李惜愿抬足跨上马车,掀起车帘,最后朝那棵柳树下张望一眼,远方那缕颀长身影注视这边多时,直至于天际中化作一墨痕,仍悄然伫立。 车帘垂落,她问向身畔人:“我们何时能至洛阳?” 长孙无忌思忖,他从前日夜兼程仅需五日,可如今携着她,不可这般仓促。 “十日内,途中若有驿馆,我们便停下歇宿。” 李惜愿掰指计算,忽地,马车后方扑来一阵呼唤。 “小六姑姑!” “等等我!” “是承乾!” 她登时惊讶,随即令马夫停车,李承乾气喘吁吁跑近,抹拭额前低落的斗大汗珠,胸脯上下起伏。 两颗乌黑溜圆的瞳珠郑重地望着她:“小六姑姑,我决定好了,我要和你们一块去洛阳。” 李惜愿捏捏他:“你阿耶同意了么?” 李承乾点头:“阿耶和母亲都同意了。” “阿耶起初不同意,但是母亲一劝,他就允许了。”男孩接过水壶,轱辘辘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巴,随后补充。 她逗他:“那你不想他们了?” “想。”男孩抚抚耳垂,难为情道,“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更想和小六姑姑一起,你和舅舅愿意带上我吗?” “上来罢。”李惜愿向他伸出手。 第79章 第七十九话“我的家在长安。”…… 山青鸟鸣涧,流水潺潺,银杏碧叶葱茏,遮入黛瓦屋檐。 二年,经长孙无忌再三辞让,皇帝罢其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改任开府仪同三司。 后者虽贵,不过一无实权散官,然正合他心意。 皇帝又因他自请还居洛阳,召其暂任洛阳令一职,东都事务虽繁,但有河南尹、洛州刺史等长官一并分担,因此亦算清闲。 为便于办公,皇帝又赐他一座宅邸,距官署不过隔坊路程,不过此三进屋舍委实偌大,容纳下三人与数名家仆后,便显格外空旷。 常有旧友故交前来探访,主人不在,李惜愿便亲自前来接待,端一壶茶,两盘点心,又分瓜共食,与客人谈天说地,笑音萦梁。 “姑姑,阿耶予我来信了。”隔两扇门,忽闻男孩欢欣话声。 “给我瞧瞧。” 接过信札,大致询问洛京风光可有饱览,饮食起居如何,以及叮嘱他随时来往书信,勿令阿耶过分挂牵。 字里行间惟有一个殷殷关切的父亲,往日严厉全无。 “距离产生美。”李惜愿读完信,递回李承乾,总结道,“父母都是这样,孩子在跟前一久就不知珍惜,一到外面,又开始牵肠挂肚想念,所以你是该让你阿耶尝尝惦记你的滋味。” 李承乾深以为然,赞同地点头。 蓦地,一股焦味钻入鼻尖。 “甚么味道?”李承乾吸了吸鼻,疑惑地往她身后看去。 “姑姑你做菜焦了!”他惊呼。 李惜愿慌急转身,手忙脚乱将锅中食材舀出,原本绿油油的菜叶此刻糊黑一团,不禁气馁地拍了拍脑袋。 “又做坏了——”她懊恼不已。 李承乾眨眨眸:“你这是第几回做菜?” 李惜愿无颜面对他,手指竖了个一。 “我从来不做的。”她在恍然大悟的男孩面前维护自己形象,辩解道,“我是为了给你舅舅送饭。” 李承乾会意点头。 “那目下该怎么办?”他指了指那盘烧焦的菜碗。 再唤厨娘做已是来不及了。 “街上买咯。” 一大一小于是拎着家里的食盒,装满从酒楼里买来的饭菜,沿经两条巷落,步行前往公门。 “郎君,公主来了。”掌事通禀。 屋内长孙无忌与于志宁遥望见李惜愿牵着男童,穿过二门走来,长孙无忌起身上前,对座于志宁亦扶膝站起。 掌事接过食盒,李惜愿弯了弯唇角:“我做了午膳,辅机尝尝看。” 视于志宁行礼告辞,她忙唤停:“你也莫走,一起坐下用膳,我做了很多,够你吃的。” “多谢六娘,那志宁盛情难却了。”他撩袍回座,掌事揭开盒盖,菜品精美丰盛,香气扑溢。 于志宁不禁赞道:“六娘好手艺,想不到志宁今日能有此等口福。” 李承乾在一旁憋笑。 李惜愿按住他后颈,眼神警告他莫轻举妄动,保持笑容:“我会的可多着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如何?美不美味?”她凑上前,询问感受。 “美味至极。”于志宁大加赞赏,竖起大拇指,“果然六娘学甚么都能精通,志宁佩服,改日还需向六娘讨教。” “是挺精通的。”李承乾附和。 “我还会做红焖鸡,白汁鳜鱼,下回再带给你尝尝。” “六娘还会做鳜鱼?”于志宁惊叹,“那最是讲究精细,六娘厨艺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长孙无忌视了他一眼。 “食不言,寝不语,有话吃罢再论。” 于志宁立时领会。 他当即端碗起身,踱向隔壁,摇摇头:“罢了,你们一家自享用午膳罢,我不扰你们,走了便是。” 李惜愿窥眼他背影,好笑道:“你又赶人。” “是他太聒噪。” “你就不爱听别人夸我。”她不满。 “你挑酒楼的本领是该夸。” 果然从来瞒不了。 “舅舅好眼力!”忍了一路的李承乾终于能倾吐实话。 李惜愿捏他一把,却不甘心:“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在家从未下过厨房。”长孙无忌挑眉,“倘你头一回便能有如此水准,那我向你道歉。” “你这便唤作过犹不及。”他复冷酷道。 真难骗。李惜愿不得不承认失败. 三月三上巳节,二人携着李承乾前去洛河边踏青。 青年男女们在岸边祓禊祈福,皆精心妆饰,有大胆者赠送心仪女子一枝含露芍药,围观游客不由喝彩起哄。 李承乾从未见过这副场景,怔坐原地,一双眼盯得目不转睛。 “看入迷了?”李惜愿敲他脑瓜取笑。 他揉揉额头,颊上冒出红晕:“我就瞧瞧。” “我们承乾将来也想娶自己喜爱的女子么?”李惜愿半蹲下来,视入男孩清澈的眸底。 “我是太子,可能无法做到。”李承乾面容黯淡了一瞬。 李惜愿随之沉默。 “那你愿意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么?”她问他。 李承乾仰起脸,缓慢凝视她宛若璞玉的一副眸子,那里蕴含着他这个年纪尚未读懂的情感,或许几分怜悯,亦有几分怅然。 “从小我便知道,我无法从心所欲做自己喜爱的事,姑姑不必安慰我,我都明白。”男孩唇角漾起苦涩微笑。 心间蓦然怔愣,俄而她回过神,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自己去玩罢。” 望他跑去河边眺景,她拿出画册,盘膝坐在草地上,开始握笔写生,李承乾观望了一会儿,便拍拍屁股朝她走去,弯下腰,安静地注视她作画。 笔尖哗哗,半晌初具雏形,男孩由衷发出夸奖:“你画得真好。” 他看出她在画肖像,遂问:“你在画谁?” 话音刚落,一双眼睛浮现纸上,李承乾旋即认出,兴奋地扬起眉毛:“你在画我!” “喜不喜欢?”李惜愿牵唇。 “喜欢!”男孩连连点头,“你把我画得很好看。” “可你本来就是这般好看。” 他缺乏自信地踟蹰:“真的么?” 李惜愿笑了一笑,男孩此刻的犹疑神情与从前的她如出一辙。 “谁打击了你?”她问。 他摇头:“无人打击我。” “那是你自己否定了自己。”李惜愿道,“其实你无论哪里都好得不像话。” “谢谢你夸我。”男孩眯眸,视向她手中的肖像,“你能将它送给我么?” 望着他扑朔的眼睫,她笑嘻嘻道:“你说些好话让我开心开心。” “姑姑最可爱!”李承乾乌溜溜的瞳珠转了转,“我最喜欢你了。” 小手塞入袖中,变戏法般掏出一枝绯红重瓣的芍药。 “我刚摘的,送给你。” 清香刹那涌至:“哇,谢谢你。” 李惜愿接过芍药,摸摸他的发髻,唰唰画完其余部分,递予他:“拿去罢。” 男孩心满意足地接过画纸,反复观赏,忍不住跑去予长孙无忌过目,分享自己的喜悦:“舅舅,快瞧姑姑为我作的画,像不像我?” 画上男童眉目清秀,神态灵动,仿佛林中活泼小鹿,长孙无忌抬首望了望他,道:“很像,这就是你。” 李承乾于是笑起来,末了,他将画纸对半折叠,珍重地放入襟口。 “是罢。”李惜愿收拾画具踱来,佯作委屈,“我说像他还不相信,看来他还是更信任你的话,哎呀,我好挫败。” “我都信!”李承乾忙举双手表达诚意。 不远处有一对夫妇走近,装束朴素干净,女子怯怯地询问李惜愿:“适才观娘子擅画,倘娘子愿意,可否为我们作一幅?我们会予您酬劳。” “可以哇。”她眨动瞳眸,嗓音轻快,“二十文哦。” 夫妇二人即刻答应。 不消须臾,她放下笔杆,一幅画诞生。 那位妻子接画,顿时眉开眼笑,丈夫览过,感激后递予二十铜板:“谢娘子为我们画画。” “令郎真是相貌俊俏,冰雪聪明,像极了娘子与郎君。”夫妇俩千恩万谢,最后道出一句诚挚夸奖,还未等李惜愿出言解释,二人便已相携离去。 她转向长孙无忌,无奈笑道:“难怪说外甥像舅,我们让人误会了。” 又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苦恼地说:“唉,我以为我还是小女孩呢。” 闻言,男子与男孩相视一笑。 夜间归家时,李承乾仍对白日情景心驰神往,拉住她袖角,约定下次还要她带自己出游。 “那你乖乖睡觉,我就答应你。”被褥已盖得严严实实,男孩却不肯闭眼入睡,无计可施的她只能诱导。 “可我睡不着。” “那我为你讲故事?”她提议。 “我能不能不听?”他露出颇为抗拒的表情,捂住耳朵,“师傅们就爱给我讲故事,我都听腻了。” 李惜愿一刹意会,道:“不是《尚书》,也不是《史记》里的故事,我给你讲传说好不好?” 李承乾终于表现出兴致,点头答应。 她吹灭蜡烛,半倚着榻沿,附耳与他慢慢讲述女娲嫦娥,未过多久,男孩不知不觉酣然阖眸,沉入香甜梦乡。 夜底,长孙无忌轻声推门,望见月影自窗棂透入,悄缓移转,彷如水波清浅荡漾,映亮床头一大一小两张面庞。 小的那个困得人事不省,大的则侧躺在他身畔,一只手掌搁在脸颊下,亦歪着脑袋睡着了。 唇畔浮出一痕笑意,他悄然旋身,掩上门扉. 平日长孙无忌身在公门,便是李惜愿带李承乾读书习字,闲时出外游览。 至休沐日,三人往往一道赴郊外观景,看恢弘壮阔的石窟,欣赏白云山的瀑布,望那一条银练飞落云端,李惜愿想起曾经译过经文中的偈语,恒转如瀑流,以刹那生灭。 她问长孙无忌:“辅机,你信不信我们皆由命运注定?” 他缓缓视向她,道:“相较宿命,我更笃信人事。” 李惜愿一笑。 入冬以来,她的气疾时好时坏,稍有好转便会提笔练幅字,不至于彻底生疏。 望着生涩颤抖的行书笔画,她失神了片刻,将这张宣纸握进手心,揉成一团。 这般有失水平的笔墨,还是不要让人看见了。 可书桌边已经堆了许多墨纸团,李惜愿惆怅地视了眼,不免难过地想道,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写出一幅满意的作品了。 未经两月,自远方而来的快马驰至门前。 皇帝下诏,命长孙无忌携家眷速归长安,领衔编修《贞观律》。 “哥哥这是想你了。”闻屋外响动,李惜愿踱出门,对长孙无忌笑道,“眼看一年已至,你是该回去了。” “你不随我同归?”长孙无忌微讶。 她摇了摇头,道:“我在洛阳找到了许多经文,既然带不走,我想译完再回去。” “我等你。” 她挽唇:“那你得再等上几个月,我进度很慢。” 不待他作答,李惜愿牵了牵嘴角:“哥哥和大唐都需要你,你快带着承乾回去罢,他们该等急了。” 倚门静视家仆将行装搬上小船,与他招手作别,她望着人影逐渐淡化于那缕长堤,方才移目。 贞观三年二月,一叶轻舟逐渐向西,船夫推开桨楫,水流潺湲,在夹岸春烟中渐行渐远。 “郎君日后还会回洛阳么?” “该是不会了。”水面縠纹复归平静,仿佛那方舟船未曾远离,“他从此将留在长安了。” “那您呢?” “我么?我的家在长安。” 第80章 第八十话“我亲爱的,最亲爱的哥哥。…… 贞观三年,李世勣奉帝令,率精兵迎击犯境突厥,激战白道,突厥败,遣使请和。 李世民闻得捷报,欣然大悦。 代州都督张公谨又上陈破突厥六事,皇帝深以为然,命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李世勣为通汉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合兵十余万,悉受李靖节度,待八月分道出击突厥。 又因大旱,一平民文士上疏谏议二十余条,李世民嘉纳之,召见这位名唤马周的平民,不拘一格破例拔擢,令他宿直门下省,不久更以马周为监察御史,白衣终至拜相。 此时长孙无忌亦自洛阳入朝,君王愈发心情舒畅。 因李惜愿已预先寄信告知暂留洛阳的原委,他便与至交话过寒温,又道:“此番修《贞观律》,当为我大唐律法定本,卿需详审自汉以来历代条文,拨乱勘正,重任一以付卿。” 长孙无忌应允。 李世民又命弘文馆诸学士参与刊谬,诏新任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与尚书右丞魏征一并协助,修律之规模浩大,为一时盛事。 一连留于馆舍三月,逢休沐日,长孙无忌终于归家。 坐回书房中,点亮一盏油灯,他按了按疲惫双目,随即唤来家仆,询问远方有无寄来尺牍。 掌事递予一封刚到的家信,他揭开胶泥,纸张窸窣滑过指腹,看见李惜愿将洛阳近事道与他听。 她说临近七夕,洛京伊阙结花张灯,彩彻区明,暮晚犹如白昼。 她说,才发觉炙羊肉蘸胡椒末美味绝伦,之前竟从未发觉,人生苦短,又何妨一试。 她又问,长安有没有下雨。 她写了许多无关的琐事,想说的话掩藏在细碎的日常之间。 最后她问,待君王托付终了,能不能早些请辞,他们一块去别的地方看看。 长孙无忌细读过,借着灯烛提笔舐墨,为她书了回信。 然而这封信一去即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可他无从知晓她究竟是否收悉,只因皇帝殷殷相嘱,翌日他再度回到弘文馆,重新投入编修之中. 洛阳。 七月将过,于志宁结束出外提刑公务回到洛阳,他现任刑部侍郎,巡查地方狱讼乃职责之一。 检阅箱笼,发现了长孙无忌寄予他的一封信札。 落款时间已是今年三月,纸缘已微微泛黄。 “今上屡屡催促动身,洛阳虽我故土,然从此应长留西都,大约再难还归。我此去惟惦念阿盈一人,她向来不愿旁人为其挂心,必报喜不报忧,因而仲谧若有闲暇,烦请为我多行照看她,你与我及阿盈少时相交,今日惟能向你求助,此恩当铭感于怀。” 又云,倘有事发生,即回信于他。 可惜于志宁前几月皆远在外地,不过如今再看到也不算晚。 意外于李小六竟仍留在东都,于志宁当夜便唤仆役备马,驱车前往宅邸探望。 而他始料未及,竟是在榻上见到了她。 昏沉中,耳畔惟有嘈杂的话音与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叹息,李惜愿依稀听到侍女的哭泣,想睁眼安慰没关系,但那困倦压倒了意识,令她无法再作应答。 错综复杂的梦境交替着呈现在脑海,晋阳与洛阳的风物琳琅满目,可就算身在梦中,她也未能看见长安的景色。 她竟回不去她的家了。 “六娘卧病了多长时日?”脑海一片混沌,她听见有人问询。 “四月以来公主病情每况愈下,五月便已卧床不起。” 未几,四下陷入沉默。 “小六,小六?”她听见那道声音在耳畔呼唤。 “哥哥?”她睁不开双目,惟能恍惚地伸出手,试图触摸那人。 “是我,哥哥来看小六了。”那道声音说,将她的手心贴近脸颊。 不,他不是哥哥,她能感觉出来。 “我写好了信,一月一封,你能替我寄去长安么?”她问。 于志宁一怔。 目光视向叠放信札的书案,她早已提前写好,皆按月标明寄出时日。 “好,哥哥答应你。”他说。 “谢谢哥哥。”她在半梦半醒间笑起来。 不知是多少日的午后,日光钻入窗扉,投向她的面庞。 李惜愿终于睁开双眸,光芒略微刺目,茫然看见榻边侍女焦急的泪眼。 “公主,公主您终于醒了!” 对着女子喜极而泣的面容,她弯了弯唇,撑起身体,慢慢走下榻。 “我已经大好了,别担心。”她笑着说,“预备收拾行装,我们该回家了。” 桌边余下的经文还剩两卷,李惜愿当下决定翻译完再回去交差,这是她难得找到的热爱之物,必须善始善终,她捏着纸页一角,这般想道. 八月,杜如晦自感病体难以为继,请辞侍中、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一应官身悉以解职。 纵知他须因疾归乡,李世民仍叹惋不已,不舍相伴十余年的辅臣与故友就此离别。 “当真非走不可么?”他这般不抱希望地问。 闻言,杜如晦笑视他,李世民从他瞳孔间窥出自己不甚成熟的姿态。 他不禁自嘲。 “是我失言了,克明不必介怀。”垂下首,他轻轻苦笑。 杜如晦摇头,将他看着,道:“陛下之心臣尽知,只是世无亘古不变之理,今古终须一别。想臣昔日随陛下募兵兴师,击薛仁杲,破刘武周宋金刚,虎牢关一战擒两王,再灭刘黑闼,玄武门又定乾坤,乃有如今贞观。其间艰难磨折,臣俱与陛下亲历,当为臣此生最珍视回忆,臣将从此时时怀念于心,余生永无褪却之日。” 话音未罢,君王清泪淌落。 “陛下?” “无事。”他挽唇,目光落向别处,“朕准杜卿离去。” “谢陛下恩允。” 中书省诏书过两日即下,在杜如晦正式辞行前,李世民设宴曲江畔。 他的身体已不宜饮酒,皇帝只能令他以茶代之,远眺青山红日,阖上目,过往一幕幕掠过识海,仿佛历历如斯。 李世民顿作感慨:“我年少即与克明玄龄相识,以为终能长久作伴,不料如今竟需与克明作别,原来光阴如梭,半分不饶人。” 杜如晦举盏回应,清波倒映他微笑的面庞,温和宽解陷入离愁之中的君王:“天下无不散筵席,臣虽辞别朝堂,此心却无时无刻不与诸位同往,望诸位莫将杜某忘却。” 房玄龄亦端盏,笑道:“克明当为玄龄一世知己,岂能相忘。” 列座魏征、王珪、温彦博、李靖、虞世南、萧瑀、侯君集、李道宗等众随之纷纷相和。 杜如晦牵唇。 他又斟一盏,起身环顾座中众人,天外满月一瞬倾落他满袍。 “臣此杯,当敬诸公,敬贞观,亦敬那轮大唐明月。” 满座注目中,他声调清朗铿然,言罢,举杯望视繁星璀璨的夜空,俄而仰首,一饮而尽。 “好!” “我等亦敬克明,敬大唐盛世!” 杜如晦转向李世民,最后敬他:“此刻宾主尽欢,酒酣人畅,陛下不应伤感。” 君王回饮,掩去眸中惆怅,缓慢展容。 他当永远记得此夜良宵。 送别了杜如晦,望车马逐渐消逝于道途尽头,李世民心间陡而浮出空落,他今岁已逾而立,却已经历了与太多人的离别。 可他至今仍未习得坦然相待。 此后几日,李世民皆悒悒不乐,批阅奏疏时亦心不在焉。 他风云际遇的少年时代就此远去,终于明白,原来过往再如何云霞满天,仍恍如黎明一般转瞬即逝。 他纵已为人主,韶光也非他所能挽留。 又想起那人,想到她竟未对自己有丝毫挂念,以为她是玩笑话,当时不甚在意,孰料果真不曾寄来只言片语。 李世民正失望时,忽报有人自洛阳来。 倏忽,他长舒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回了便好,他岂会责怪小孩。 “快请进来。”他吩咐近侍。 陡然,一阵泣声遥遥传来,自远及近,穿透他的耳廓。 “孰人在哭?”他蹙眉问近侍。 话音刚落,他在人群中视见了素衣披麻的瑗儿。 身旁是同样满面悲切的于志宁。 然而他们此刻本应在洛阳。 一股不安猝然笼罩了他,惊惧覆上他的双目。 “公主……公主……”瑗儿哭得眼眶红肿,喉咙哽咽。 “甚么?” "公主……去了。" “陛下,陛下——” 刹那,李世民只觉头脑如被一双大手攫住,搅得他难以喘上气,眼前一霎昏暗无光。 瞬间喉咙腥甜冒涌,他只能低头捂住胸口,感受疼痛在其中剧烈地翻滚,灼热的鲜血炙烫他的心脏。 他跌跌撞撞地想寻胡床坐下,却未及踏上玉阶,脚步虚软,手掌没能寻得支撑,骤然跌坐入踏跺的地砖上。 他甚至连恸哭也未掩袖,瞳目干涸,失神地望着前来搀扶的近侍。 “我的小六……没有了。” 被蜂拥而至的内宦慌忙扶起时,他如此喃喃地说。 银杏层林遍染,秋风摇落枯黄草木,吹起满地荒疏。 * “我亲爱的,最亲爱的哥哥: 洛阳已尽夏,不知长安可安好?近来我常常做梦,梦见与哥哥共在长安晋阳玩乐之时,只是思往事已难追,惟愿彼时笑容可常挂哥哥面庞。 小六已经译完了找到的所有经文,放在从前,我肯定懒得坚持下来,但我如今做到了哦,等我回了家,我要亲自拿予哥哥看,你一定会为我的进步感到骄傲。 哥哥是小六最亲最亲的亲人,小六在这儿很想念你,还盼着回长安和哥哥一起看星星,一起去终南山打猎,我们好久未玩击鞠了,所以哥哥何时能来接我回家?” 烛火映照下,李惜愿蘸了蘸墨,晃动笔杆,用她一贯漂亮的字体,专注地给兄长写下了最后一封信。 正文完结 第81章 第八十一话“第三个愿望究竟是甚么?…… 初秋悄至,凉风吹动树梢,拂卷荒疏草木。 魏征的身体如落叶日渐凋零,入秋以来久卧病榻,仍强撑着撰疏上奏李世民,道他未能尽太傅之责,道李承乾误入歧途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过错。 他似乎天生不擅长教好太子。 魏征望着窗扉外飘渺天穹,游浮白云,这般嘲弄地苦笑。 窗未拢闭,吱呀作响,卷动案上未毕的奏疏,吹阖他的瞳目。 意识朦胧间,他恍然听得耳畔有哭声渐起,有人攥住他的手腕,含泪道朕失玄成,如失一镜矣。 原来他辗转半生,还有人将他视作明镜。 魏征不禁微笑。 “玄成劳苦,但需容孤从长计议。”他献十策于李密,却未能见纳其一。 他怏怏,又拜见了李建成:“秦王功高,太子应早为之计。” 那人照例不以为然:“本宫为嫡长,有何惧哉。” 最后他在那个日光朗照的仲夏见到了李世民。 他向王座上的青年顿首:“愿陛下令臣作良臣,而非忠臣。” 青年笑道:“此二者有何分别乎?” “良臣既有美名,又可使君主显扬,百姓安居乐业。而忠臣舍生取义,君主却怙恶不悛,自身丧国夷家,只余空名。” 庭前月下,君臣对酌,君王饮过他所酿甘醪龙颜大悦,遂挥毫赐他一首诗歌: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题下有注,魏征善治酒,有名曰醽醁,曰翠涛,世所未有。 然而君王与他的明镜之间,又有几个千日,复有多少十年。 “不要离我而去——” 一声凄切的呼唤,那双手攥得他弥紧,仿佛要将他魂魄强行留在尘世,可他还是化作一缕轻烟,挣脱归于上空。 这艘浮沉半生的小舟终究飘荡至天际,湮没于层层叠叠的云雾之中。 但他此刻终于发觉,欲作忠臣良臣,原来皆仰赖于君王。 原来那年的仲夏是如此明亮,近乎令他眩目,让他怀念至今。 而世所未有的,又岂止是他所酿的醽醁翠涛。 乃是一生谏诤数十万言的贤相,与欣然嘉纳那数十万言,又谑道卿甚妩媚的明君。 此去山长水迢,本不必相送。 但他还是将远去的小舟折返,桨动水波,光阴倒溯,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夜晚。 风声吹拂松涛,天边明明如月,大唐的丞相最后一次理袍振袖,顿首拜别: “臣魏征,此生不愿为忠臣,只愿作陛下一人的良臣。” * 贞观十七年,魏征病逝。 李世民颓唐地倚着胡床,望着发顶二尺之距的铜制鸟笼,其间已然空荡无一物。 纵再无劝谏他休得沉溺玩物的诤臣,再无人阻碍他赏鸟,然而他已不再有兴致。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而今明月清辉,又能与何人同坐。 他从未如此懊悔,为何他偏偏是最年轻的那个。 感情最充沛之人,偏偏要眼睁睁目睹亲朋旧友一一离世,独留他一人高居庙堂,一片落寂。 然而未有多久,他再次失去了至亲。 他失去了他曾寄予厚望的爱子与女儿。 一夕之间,李世民仿佛性情大变,他开始崇信方术,祈求益寿延年,为此不惜折损早已亏殆的身体。 甚至不顾群臣劝谏,执意亲征高句丽,落得开边未已穷兵黩武的讽嘲。 群臣摇首,私底议论时,难免叹曰圣人春秋已逝,终难免犯些糊涂。 长孙无忌道,非为糊涂,这便是他的苦衷。* 李世民是太心急,早年累积的旧疾此刻席卷而来,侵蚀他的寿命。 他急于为稚弱的李九留下一个清平盛世,他生怕雉奴会对异族的朝三暮四束手无策,于是他试图除去所有后顾之忧,尽他所能让李九做好一个守成之君。 皇帝开始将重任一以委之于长孙无忌,让他在最后三年累封门下、中书两省长官,自此为群相之首。 贞观二十二年,房玄龄病故,不久李靖辞世,他亦病势沉重,卧榻不起,御医皆惶恐言回天乏术。 君臣泪落如雨,相顾无言,李世民又令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为顾命大臣,叮嘱遂良务要留意。 他说,辅机身份特殊,功劳彪炳,不可令其遭逢小人谗害,卿需千万保护好他。 褚遂良含泪答诺。 贞观二十三年,帝崩于含风殿。 至此,君臣一梦,死生西东。 * 后来贞观与开元俱成了烟云,安史之乱终了,永泰年间,吐蕃乘乱攻陷长安。 代宗令郭子仪率军击破吐蕃,历经动荡的唐室,至今终于收复故土。 山河破碎,长安寥落,昔日九成宫的墙垣颓圮荒败,唯独城春的草木仍旧蕤深。 又是一年上元,有人自长安鬼市淘得一部古籍,乃晋代泰始年间刻本,如获至宝,当即购回家中。 正翻页时,一张陈旧的笺纸掉落。 那人疑惑捡起,却见其上红漆褪色,唯墨迹尚存。虽以胡语写就,然而字体清丽,应是一异族女子所留。 购书人邻居乃一世代久居京城的博学宿耆,于是他当夜敲其门户,执灯相问。 邻居遂以官话念予他听: 一愿与辅机终老。 二愿哥哥长命百岁。 最后一行字已然模糊,须经细察,方依稀能从笔画中辨清。 他却闭口不再言语,稍顷,瞳中似蕴积了红痕。 购书者见他陷入沉默,蹙眉追问:“第三个愿望究竟是甚么?” 却未听见回音,他惊诧再看,苍髯白发的老者竟已怆然泪落。 那年元夕,灯火阑珊,少女眉目如初,正与身畔友人执笔许愿。 「阿盈怎有这么多愿望?」高鼻深目的胡人女子惊讶地瞥向少女手中的祈福红笺。 少女摸了摸鼻尖:「我一共许了三个,我想许的越多,总有一个会实现的罢。」 她仰起头,将红笺郑重地挂于树梢,系紧绳结,慢慢阖上瞳眸,轻声呢喃祈祷。 * 显庆四年春,许敬宗诬长孙无忌谋反,李治竟不问所由,径自下诏剥夺官爵,流放黔州。 长孙无忌未作出任何反应,连半分质问也无,平静地接受了意料之中的结局。 如他所想,这一日早该到来。 流放地的斗室孤陋清简,举目除却一方矮榻,结网窗牖,此外别无长物,倒有了当年随李世民征战时军营的影子。 伴他流放至此之人,只有二三随从,其中有一老仆,常见主人凭窗遥眺远方,于是忍不住出言相劝:“郎君休得惆怅,浮生本就如梦,万事皆空,郎君年过半百竟仍是看不穿么?” 长孙无忌闻言苦笑,他如何能知自己惆怅的是甚么。 非为过往绮丽,眼下岌岌处境,更非为逝去如水功名。 乃为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那里恍如隔着这千万重山峦叠嶂,漂泊雾影掩过数不尽的楼台宫阙,雕梁飞甍,茫茫然空余遗响。 他竟然开始庆幸,庆幸她已经去世了,否则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被扣上谋反如此荒谬的罪名,连长安也成了回不去的泡影,宗族俱流放岭南,必然会伤心难过。 他怎舍得让她难过。 仿佛一闭目,她的面容仍清晰浮现,可细算来,她离开他的时日竟将比他们陪伴的光阴还要长了。 少年夫妻,终究未至白首。 他唤老仆取来纸砚,提笔舐墨,点一盏昏黄枯灯,借着萤萤微光,伏案默书经文。 末路孤寒,他惟能以此作为寄托。 老仆长叹一声摇摇头,放轻手足离去。 室内空留一人,长孙无忌疲惫已极,眼前京洛旧游故人途经停驻,纷纷乱乱,面目明彻。 「我知辅机欲避嫌之心。」彼时已显病态的帝王凝望着他,眼眶濡湿,「可如今朕唯有辅机可以托付,你若执意不肯,朕的大唐与雉奴不知何去何从。」 自古顾命权臣能善终者有几人。 但纵然二人俱通熟史书,李世民亦只能将此重任强加于他,而他亦接受了。 李世民不舍又能如何,他竟退无可退。 而长孙无忌为了大唐,为了十余岁时倾心相知的李二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士为知己者死,虽万死也难辞。」他俯身再拜,尽力宽慰着挚友与君王,「臣长孙无忌,谨遵圣令。」 可永徽终究不是贞观,此时的长安亦非彼时的长安。 他到底还是未能实现李二郎的期望。长孙无忌想道。 此时眸前天河流转,脚步又踏入一处陌生之地。 这是一座偌大的屋室,其间充塞千百册卷牍,青年男女端坐于桌椅间,俱各专注阅览。 他在这间貌若藏书室的处所向前踱去,忽地目光定住一人,旋即停了脚步。 少女正伫立窗台前,倚着雪白墙壁,手中捧着一部厚重的书卷。 他低首视去,隐约窥得扉页“唐书”二字。 他就这般在晨光熹微之中,静静地,静静地凝视她读着自己的结局。 她到底还是会难过。 他走上前去,想为她拭去眼角泪痕,可指尖在触碰到她面庞的一瞬间,刹那烟消云散。 “王世充坚守洛阳不出,连月僵局,辅机可有妙计?” 军营外朔风呼啸,远处洛阳城固若金汤,隐约藏入乌云之中,营帐中的青年忧虑问策。 “破一城,当先行教化,辅机所言甚是。” 青年听罢陈词,霎时舒展双眉。 “我绝非坐以待毙懦弱宵小,辅机一语已定我决心,卿等勿再言矣。” 那一夜,青年破除所有犹疑,目中透出坚毅,缓缓按紧腰间剑柄。 他正惘然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欢快唤声。 “辅机今日何不与我赴芙蓉园观花赏酒,午间共垂钓于昆仑池乎?” 他旋身相视,李二郎着美衣轻裘,于天际朝阳处,向他纵马驰来。 “辅机怎生有些拘束。”李二郎勒马,见他面容怔忡,甚至静立半晌未有反应,不由扬鞭大笑,“莫忘了,我们该是一世知交。” 他启唇欲答,语未出口,眼前景象忽又迁移,再度变作一座空旷的天地。 三五男女生正围聚于李盈身旁,观着她在宣纸上落墨挥毫。 长孙无忌已经很久没有见她写字,于是敛袖上前立于案旁,望着她在砚中仔细研墨。 “盈盈的书法刚又得了奖,快给我写一幅带回家收藏,说不定以后成了大书法家,那可就千金难买了。”女孩笑语钻入耳中。 李盈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向来惯于满足他人愿望,当下也不推辞,从旁换了张新纸。 她安静地提笔蘸墨,才欲落笔,蓦地,似乎感觉到了甚么,抬首望向桌案前方,可就在长孙无忌以为她看见了自己时,她又低下头,握紧了笔杆。 长孙无忌不禁自嘲,异世相隔,且自己如今尘霜满面,早不是她熟悉模样,他岂敢有这般奢望。 女孩得了李盈才写罢的行楷,如获至宝地捧在手中,俯身将痕迹吹干,轻声将笔墨读与旁人: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女孩不禁笑道:“盈盈好高的境界,就连写书法也选这句话,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对遗憾释怀呢?” …… 他怎可释怀。 他如何能够释怀。 她愿望未了,而他不得善终。 他于是想,自己这一生何其荒唐。 倏尔,啪嗒一声,一双手剪亮烛芯,案前灯花忽然醒目几分。 “怎么会荒唐呢。” 李惜愿发愁地摸摸脑后,抬手为他拭去泪痕,轻声道:“这便是我们的命运。” 她如此安慰着他。 可长安的夜晚虫鸣阵阵,他不曾想过分别。 粉襦、绯裙、冰蔗浆,回不去的初夏好时光。 他想,如若再来一遍,他仍然会赴渭河彼端的长春宫谒见。 但贞观不会再有赵国公长孙无忌,永徽也没有权倾朝野的长孙太尉,大唐唯有李二郎的至交,李小六的辅机。 从此他将拜别君王,赁一叶小舟逐流而下,途经哪儿停哪儿,然后与李小六在江南看她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我在等哥哥接我回家。」 可是贞观三年的秋天,李小六到底一个人也没有等到。 “若你尚在我身旁,我便不会承诺二郎。” 他从未料及,竟然有一日他能剖白至此。 李惜愿却笑了。 “我不信你的话。”她支颐凝望他的胸口,摇了摇头,“我看见了……你的心。”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一滴泪倏尔自眸底滑落,沾湿了他恍若雪色的白发,淌过衣襟,终归消弭于尘土。 原来这是他的最后一场梦。 原来她入梦而来,是为了劝他释怀。 而今,他依旧在梦里孤身一人。 须臾间,那些盘旋许久的挣扎纠缠俱化作飞烟一缕,远去天边,飘荡如鹤,随风解脱他滞锢已久的魂魄。 终于,从远方飘来的冷寒空气重回胸腔,他仿佛再次得到了喘息。 * 贞观二十三年的雪落去十载,长孙无忌逝于黔州。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回到长安,而大唐,亦再回不去贞观了。 而他此时终于发现,大业十二年的那碗肉桂乌梅饮子其实很酸,李惜愿想寄给兄长的那封家书也未能有力气写完。 原来,他们终究甚么都落了空,甚么都成了遗憾。 就像那年元宵月圆,少女许下的最后一个心愿。 ——三愿,愿长安永安。 番外1 第82章 番外1武德雨小杜先生番…… 大业十三年夏,晋阳。 噌噌噌两步,李小六爬上了刘文静的家门,爪子嘭嘭扣响门环。 “刘先生!刘先生!”屋门吱呀开启,露出男子一张俊秀面容。 刘文静虽已年过不惑,但是生得漂亮,举手投足飘逸洒脱,李小六一时看得愣住了。 “李小娘子?”他讶问。 李小六眨了眨眼:“是我,我哥哥让我请你去吃饭。” “昨日不是才——” 她猛点脑袋:“哥哥意犹未尽,今日还要请您再吃,这次换了家店,菜品不一样的。” 他略微思忖,俄而点了点头。 微笑道:“既然李小娘子亲自过府邀请,刘某岂有不从之理?” 李小六咧起了嘴。 继昨日第一次在酒楼里认识他,这是她第二回见到刘文静。 后来李小六与远在洛阳的裴行俨重新续联,两地来往通信,书札穿越关山南北,两位经历不同,心性却同样真挚的少年就此成为笔友。 李小六盼望着能和裴氏一家在长安见面,只要哥哥一朝攻下洛阳,这个愿望便能实现。 可就在部署攻取洛阳的前夕,李小六听闻了她的朋友一家灭族的讯息,也即为,她从此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小裴郎君,和他和蔼可亲的阿耶裴大夫了。 她难过得伤心欲绝,吃不下饭,泪眼迷蒙中,看见姿容俊美的男子缓缓踱了过来。 “小六?” 她抬起头,看见了刘文静。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离别……”女孩哭着说,“我无法接受,我要小裴郎君回来。” 可他没有说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这样标准而不失安慰的话,他抚了抚李小六的脑袋,叹息一声,道:“其实小将军并未离开你。” “他只是换了另种方式陪伴了你。” 李小六摇了摇头,说不懂。 刘文静微微展容:“小六遇到过的每一个人,都终将与你告别,但你会从这段经历中获取到珍贵的回忆,他们会化作你的一部分,从此长久与你相伴。” 李小六抹抹泪,睫毛上挂着湿润的水滴,向安慰她的男子感激地说谢谢。 “那文静先生会离开我吗?”她又问。 刘文静一怔。 旋即牵唇:“刘某永不会离开秦王,自也不会离开小六。” 那就好。在她眼里,文静先生是哥哥的智囊,他们不会分开。 这是她第三次与刘文静对话。 武德二年社日,李小六在万年县与长安县的接壤处安放了一个大转盘,才布置了不久,顿时吸引了许多居民与过往行人围观。 规则很简单,首关先是玩投壶,十中八者才能参与转盘关卡,若能抽中最高奖,则可获得李小六亲笔所画屏风一幅,其余二三等奖则是不同奖品若干。 “小李将军来不来玩?”她第一个便拉李靖。 李靖在弟弟的鼓动下,挽袖投掷,手臂一抛,顷刻十发十中。 “好!”围观人群顷刻欢呼,“无愧为韩擒虎将军之甥!” 彼时的李靖还未崭露头角,大家对他最大的印象便是身为隋朝重臣,一代名将的舅舅韩擒虎。 “小李将军真棒!”李小六鼓掌,随即将他拉至梧桐树下的转盘前,笑眯眯地弯下腰,“请小李将军抽奖。” 李靖道谢,而后启动转盘,半晌后停滞,指针指向三等奖。 运气不够好,李小六摸摸脑袋,惋道:“好可惜。” 三等奖是一个大箱笼里杂七杂八的物件随机赠送一样,她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掏了半天,最后千挑万选摸出一具护心镜。 捧入手里,她跳起来递予他,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给,小李将军!” 她想这一定适合他,果然,在李靖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面容上,看见了他挽起的唇角。 “多谢小六,靖很喜爱。”他接过护心镜,珍重地放入怀中。 为表回馈,李靖当即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多年的白玉班指。 这太宝贵了,李小六不好意思接受,摆手摇头:“小李将军还需要用它拉弓射箭呢,我不能收。” 李靖却坚持,将班指塞入她掌心,道:“靖身为武将,家中自还有许多,小六务必收下靖的心意。” 于是李小六只得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小李将军的馈赠。 这边的热闹早吸引了不少熟人,就连内敛寡言的房遗直也在房玄龄的鼓励下,参与挑战得到了奖品。 瞅了眼抱在襁褓里的弟弟房遗爱,她赠了一件孩童玩耍的绣球,房玄龄回礼了一部古籍,令李小六直呼玄龄先生还不如不要送了。 众人立时忍俊不禁。 大家依次前来挑战,有输有赢,输的大多是于志宁这样的文官,他们也不丧气,反而都乐呵呵与李小六攀谈叙话。 最后刘文静也到了场。 李小六没想到,他这般看上去温雅清润的谋臣,竟然玩投壶也这么厉害,不仅百发百中,还中了个双贯耳。 观者无不抚掌,纷纷喝彩。 一个美男子带来的关注度就是不一般,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动圆盘,不偏不倚,刚好正得一等奖。 李小六欢欢喜喜地撸袖为他画屏风,并且礼物清单里又多了一件刘文静的赠品:一条据称与他女儿同款的时兴披帛。 当时的她兴高采烈地收下了礼物,却不知道,这是她第四次见到文静先生,也是最后一回见到他。 因为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时,已经出现在了李渊下令处斩的诏书上。 李世民百般求情而不得,李渊似乎铁了心要明正典刑,理由不过是一场遭人构陷的不存在的谋反。 听上去就很牵强,心直口快的李道宗私下里告诉她,真实原因是作为李世民的谋谟重臣,李渊舍不得动儿子,便让刘文静成为了东宫与秦王府斗争的牺牲品。 李二郎因悲伤食不下咽,再三奔走力请朝臣游说父亲,李小六跑去求李渊,可是这回李渊拒而不见,下定决心的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说情,哪怕是女儿,他也直接奉送了一碗闭门羹。 天外下起了蒙蒙细雨,李小六茫然地站在烟雾中,眼神干涸,神情发愣地望着李渊的殿宇。 她想不明白,慈爱亲切的阿耶,怎么会那样漠视有功之臣的性命,而且是那么好的文静先生。 她不停地拍响阿耶的屋门,可是那日李渊到底还是没有见她。 她只能眼睁睁地被迫听到刘文静被处刑的消息,并且刘家的仆役奉子女的命令将屏风返还。 幸好还未送至李小六手中,便被冒雨来寻她的杜如晦拦住了。 “杜先生,郎君吩咐小人把公主之物完璧归赵。” “先给我罢。”他对着仆役说。 连日小雨连绵,他慢慢走到女孩面前,发现李小六抱着膝盖,正蹲在台阶上哭。 “我其实想通了,人与人终有一别。”她抽噎道。 他伸出手掌,将她从阶上扶起,视见女孩通红的双目。 “那你又为何流泪呢?” “我也不知道。”她摇头,“可我就是难过。” 或许是怜惜刘文静临刑前的那声“高鸟尽良弓藏”,或许是对救不了朋友的无能为力,又或许是直面死亡的无尽感伤。 种种情绪交杂混织在一起,让她无法释怀。 “小杜先生,劳烦你帮我把这个还给文静先生的女儿。”她拭去泪痕,从袖中取出一条披帛。 “为何?”杜如晦诧问。 “文静先生和他的家人应该不会再想和我们李家有瓜葛了,我这辈子应该也不会再戴上它了。” 想起那架被他拦下的屏风,杜如晦缄口,将披帛从她的手中接过。 他并非是轻易屈服于情感之人,相反,他素来冷静从容,抉择果断,初时他以兄长的身份陪伴她,自认与房玄龄侯君集等众并无不同。 可他终究还是被少女明媚率真的性情叩开心门,为这颗璞玉般未经打磨,始终澄澈的瞳眸而悸动。 然而她不出所料地拒绝了他。 他尝试再作争取,只是母亲以死相逼,声称如若不娶韦家的女儿则断绝母子情系,她诚然知晓他的底线,精准地攥住了世家孝子的经脉。 韦氏柔婉娴静,他常年不留长安,便是韦氏为他打理家宅上下,侍奉婆母,照顾未成年的幼弟,他自然对妻子心生感激与尊敬。 但是大都好物不坚牢,美梦难留,不过数年后韦氏染疫病故,留下孤子无人教养。 母亲便再次做主为他续弦,大约是知晓与她已再无可能,他便平静地接受了母亲的安排。而这位继室妻子与韦氏相同,俱是大家闺秀的容貌与举止,对待丈夫的关切亦无微不至。 他敬爱妻子,妻子也以同等的爱回馈于他,与他举案齐眉,彼此尊重。 她为他抚养长子,一年后又诞下次子,望着一长一幼两个孩子围绕膝下,妻子坐在灯火旁缝补针线,是他在兵戈之外难能觅求的安宁,他纵漂泊半生,也难免为这样的家常温馨而打动。 而李惜愿那样的性格,其实毋论选择孰人,哪怕一个人与岁月独守,她也容易得到幸福。 她时常能满足于生活中无意发觉的瞬间,哪怕是一棵树发了新芽,一朵芙蓉绽开花瓣,就连地上蜉蝣群起搬家,她也能为之惊叹,这样的人,嫁了他反而成了她的拖累。 他这般怅然地想着,耳畔响起妻子的询问:“夫君?孩子的行装俱已打点好,我们该启程了。” 杜如晦方如梦初醒。 纵然被皇帝为平衡朝局逐出长安,并下诏永世不得归,妻子也毫无怨言,一声不吭地携上两位幼子,与他登上了离开京城的马车。 他们与房玄龄一家一道在雍州另寻屋舍居住,又辟两亩良田,表象以农耕自娱,实则仍密切关注长安动态,等候为这场蛰伏九年的定鼎之争撷取一个结果。 终于,来自长安的快马疾驰至檐下。 “秦王请二位先生速归王府,先生勿有犹豫,疾随敬德前去。”尉迟敬德滚鞍下马,拱手道出来意。 他一刹视见男子腰间的佩剑。 房玄龄尚有对亲人安危的挂牵,毕竟当初李渊明令,若私自踏上京畿土地,则全家斩杀无赦。 杜如晦却率先长揖一礼,慨然应诺。 君臣知遇之恩,千古难逢,如今早到了回报的时刻。 更何况,士大夫当治国平天下,此一去,他们将大获全胜,缔造一个全新的帝国,迎来四海,万国,乃至史书上空前的辉煌。 这正是他与房玄龄共同的理想与志向。 见他翻身上马,房玄龄也再无推脱,紧随其后而去,三骑衣袍于夜风中鼓鼓飘曳。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秦王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秦琼、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屈突通一众腹心入朝,于玄武门埋下伏兵。 李建成李元吉察觉异常,当即调转马头,李元吉连射数箭,因慌张皆未成功,秦王跃马,张弓睨准目标,一箭霹雳弦惊,箭头正中太子胸腔,太子应弦而倒。 秦王目中掠过一顷恍惚,然很快恢复神情,此刻绝无时间分心。 李元吉呵马追赶,秦王马却受惊,奔向一旁树林,马上人顿教枝梢挂住,猝然自马背上摔落。 李元吉大喜过望,正欲取弓勒死兄长,那弦已搭上了秦王脖颈,眼见命在旦夕,千钧一发须臾,尉迟敬德大喝一声,纵马杀到。 李元吉大惊撤退,尉迟敬德扬鞭追上,迅速将其射杀。 此时东宫心腹薛万彻等人闻变,欲为太子报仇,当即率领精兵杀向秦王府,尉迟敬德狂奔赶至,提首级示与东宫旧部,薛万彻大哭,逃入终南山中。 正在泛舟的李渊身被控制,只能下敕令叫停东宫军马的反击,眼看次子泣涕而入,伏跪于地,声称罪该万死。 至此,历时近十年的东宫之争落下帷幕,归于尘埃落定。 而他们的时代终于到来,从此君臣将并列一道,高立庙堂之上聆听山呼与颂扬,书写他们新的篇章。 这时杜如晦忽然发觉,原来多年前李小六询问他甚么是建安风骨,甚么是魏晋风度,其答案最终在今日揭晓。 群星荟萃之际,风起云涌,这便是贞观气象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