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困娇》 1、第 1 章 得知顾焱死讯那日是个大晴天。 江念棠正用缠金丝并州剪在府内后花园采摘新开的玫瑰花,满园的玫瑰绚丽夺目,红彤彤的一片染红了天。 时人以牡丹花为贵为尊,这满园玫瑰即便是从万里之外的滇南运来,途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上等货,也只配给江府大小姐放在泡澡的木桶里,上不得台面。 烈日当空,蝉鸣呦呦。江念棠不受外界打扰,目光专注将眼前玫瑰萼片下方一寸的幽绿色细茎,“咔嚓”一声剪下整个花头,轻轻放进旁边的笸箩中。 她手脚又快又稳,面前这一簇花几下被剪的所剩无几。 款步走到另一片花田前,刚拈起一支新花要摘,迎面看见江夫人身边的章嬷嬷朝她走来。 “章嬷嬷。”江念棠停下手中动作,笑吟吟打招呼:“今儿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太阳日头大,小心中暑,有什么事儿您吩咐下面人跑一趟,何苦自己受累。” 章嬷嬷含着笑在她面前站定,应和道:“还是棠小姐心疼老奴,我这番前来是传夫人的话,请您过去一趟。” 这称呼颇有几番讲究。江府小姐少爷众多,若以排行论,加上夭折陨落的得排到几十开外,再者不方便家里上了年纪的长辈对上号,于是改为以名称呼。 而家里唯一被称为江小姐的,是江母亲生的掌上明珠江盈丹。 江念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笑意,转手塞了个鼓鼓的缎面荷包过去:“嬷嬷可知是何事?” “是件大喜事。” 章嬷嬷接过东西拢进袖中,眼角扫过脚边堆满玫瑰花的藤篮,笑意漫上眼尾。 江念棠垂立在齐胸高的花荫旁,素纱宽袖用襻膊缚住,露出两只莹白如玉的小臂,纤纤玉指细长均匀,靠在糜艳的花瓣上宛如霜雪般炫白夺目。 章嬷嬷视线上移,眼前人鬓发微微湿润,密不透风贴在脸颊上,发丝从额头至耳郭遮住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轮廓,整个人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与稍微体面奴婢站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江念棠的长相不似大小姐昳丽明艳,最多称得上清秀二字。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至今没有婚配,一方面大小姐喜欢她推拿的手艺舍不得放人,另一方面江家也不缺庶女去联姻。 章嬷嬷知道,江府里不少人私底下嘲笑江念棠一个庶出的小姐自降身份做这等采花粗活来讨好江夫人和江大小姐,殊不知能留在大小姐身边是件多难的事。 就比如采花这个活,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磨人的活。 大小姐要求每片花瓣的大小,色泽基本一致,花瓣不得有缺口损害。 江念棠每日摘完花,还要逐个挑选,在她之前的采花丫鬟不知被杖毙发卖了多少个,而她一做就是三年。 玫瑰茎秆多刺,稍微分神便会被刺伤,它们却从未在江念棠身上留下痕迹。 仅这一件事,江念棠就展现出非凡的耐心与细致。 想到这,章嬷嬷心里更有底了,示意她放下东西跟自己走。 江念棠心里不详的预感更重,不动声色打探道:“哦,却不知是我一人的喜事,还是江府的喜事?” 章嬷嬷意味深长道:“既是您的喜事,也是江府的喜事。” 江念棠两眼发黑,手里的力道没控制住,茎杆上的尖刺戳破指尖,登时钻心的疼。 不过多亏了这疼,让她皲裂的表情重新凝聚。 她默不作声收回染血的手,放下利剪,温声交代婢女把花收拾好,才请章嬷嬷带路。 章嬷嬷看她做事十分有章程,满意点点头。 两人沿着九曲檐廊穿过七八个月洞门,红漆柱廊投射的阴影和刺目的阳光规律地轮流落在江念棠身上,纤弱的身姿忽明忽暗,如同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情。 她今年已经十七有余,除了婚姻大事,江念棠想不出今日江母忽然找她的第二个理由。 江家的庶女都是笼络人心的工具,一到年纪或外嫁远地控制地方官员,或聘给高门为妾打探消息,她们要么不得善终,要么终身受制于江家。 江念棠靠着在大小姐面前伏低做小,讨巧卖乖,生生拖到今天还未婚配,只为等顾焱上门提亲。 他前两年被京兆尹看中招为麾下,前途一片大好,这次又自告奋勇随钦差下江南贴身保护。 临走时,顾焱找机会见了她一面,说回京后有办法向江家提亲,叫她等他回来。 江念棠好奇问他是什么办法,他却神神秘秘卖起关子,不过信誓旦旦保证会明媒正娶聘她为妻,带她逃离江家这吃人不见血的魔窟。 故而在听见顾焱死讯时,江念棠愣了半晌,面上难以维持一贯恭敬的神色。 “钦差大臣一行人下江南查税时遇到山匪,十余人不幸坠崖遇难,无人生还。有人举报所有是太子赵明斐为包庇贪官而痛下杀手。陛下震怒,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斥责太子目无法纪,知法犯法,当众褫夺他的太子之位。” 江夫人发髻上戴了整套的红玛瑙步摇,晃得江念棠头晕目眩,差点跌倒。 寒意从脚顺着脊柱爬上头皮,天灵盖似被当头一棒,疼得让她无法思考。 后面说了什么江念棠几乎没有听清,她脑子嗡一下全是盲音,而后眼前不断交替浮现“坠崖遇难”和“无人生还”八个大字。 这些字眼像一个个猝了毒的粗针,直插心脏,鲜血淋漓。 “但陛下并未取消他与江府的婚约,责令礼部在下月初九的吉日成婚。我思来想去,府里只有你到了适龄的年岁,大皇子虽不再是太子,但陛下念及父子情分,并未贬为庶人,只要他迁居与西巷口闭门思过,你嫁过去只需照顾殿下起居,日子倒也清静怡然。” 江夫人神色威严,面无表情地坐在上方紫檀祥云纹太师椅上,手中端起鎏金银团花盏,不紧不慢地用盏盖撇去上层漂浮的茶叶尖,轻描淡写决定江念棠往后一生的命运,如同曾经那些被送走的女眷们。 她心里是极为失落的,若不是老爷说赵明斐复起希望渺茫,她倒是愿意让女儿江盈丹赌一把。 在江夫人眼里,赵明斐和女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文武双全,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生母家世卑微,只能依靠岳家的力量在朝中站稳脚跟。从前女儿进宫陪皇后解闷时常常遇见赵明斐,对其俊朗的容貌和温润的性子心生爱慕之情。 只可惜江皇后传信说太子越长大越难控制,她已经容不下他。 江夫人见江念棠迟迟不答话,皱眉抬眼望去。 江念棠立于堂前,头压得极低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双手交叠放在裙摆,微微弓着身,显得局促不安。 她身上穿了件素白斜纹的棉麻裙衫,暗绿色襻膊绕过纤细的脖颈,像被缚的鸟雀。 头上只有一根漆黑木簪和几朵素色绢花挽发,整个人看上去灰蒙蒙的,丢在人堆里实在不起眼,给人第一印象是老实本分。 江念棠没有兄弟可依靠,生母又是病秧子,容易拿捏。 江夫人把府里的庶女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适合的人。 “你可愿意。”江夫人手里的茶盏撞上同样材质的檀木案几,发出沉闷地轰鸣声。 江念棠如梦初醒,急急收住眼前泛起的蒙蒙白雾,眼眸一垂一起间,将震惊与悲痛被囫囵埋在眼底。 她轻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暗哑潮湿的声线,压住嗓子温顺道:“一切听夫人安排。” 交叠在下的右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指尖深陷掌心,力气大到刚愈合的食指尖再度流血,这刺心的痛让她勉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江夫人对她的知情识趣很满意,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我知道你是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这么多年我看在眼里。正巧昨日我向老爷提起将你记在我名下,他同意了。找个好日子将你的名字在族谱上挪一挪,从此你就是我江家二小姐。你的生母生养你有功,我替老爷抬她做贵妾,从此咱们母女齐心,光耀门楣。” 这话看似在抬举江念棠母女,实则警告她,她的母亲还在江府做人质,若是江念棠对江家存有异心,江夫人随时可以对付她母亲。 江念棠听明白了,顺从地福了福身,“多谢夫人厚爱,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江夫人夸道:“小嘴甜的,难怪丹儿喜欢你,把你当亲姐妹。” 章嬷嬷唉哟一声,朗声笑道:“二小姐怎么还叫‘夫人’?” 江念棠立刻改口:“谢母亲。” 江夫人更满意了。 “你打扮得太素了些。”说着,她随手扯了发髻上的镶金红宝石镂空牡丹簪递给旁边的章嬷嬷,示意送过去。 江念棠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簪子,跪下拜谢。 “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生母。”江夫人处理完江念棠嫁给废太子的事,还要赶去安抚她的宝贝女儿。 江念棠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房的,她的脚像踩在云端,没有一步是落到实处。烈阳照在她身上,后背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热风吹过,宛如冬日浸没在冰湖般寒凉。 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看不清是谁,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是依靠本能颔首微笑回应。 最后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在人前哭出来,于是便硬生生凝住眼里的泪,指尖再度陷入掌心,这一次,却感觉不到疼。 浑浑噩噩地打开房门,屋内阴冷的风迎面撞过来,江念棠猛地从云端坠入泥地。 她想起来了,顾焱死了。 江念棠像是梦醒了般,双手交叠死死捂住口鼻,牙关紧咬。 顾焱死了,她还要活下去。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外男私下来往,莫说她性命难保,还要连累母亲遭殃。 然而多年的隐忍与筹谋在今日顷刻间化为乌有,江念棠几欲呕血。 她气顾焱为什么不告诉她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恨他为什么在给了她信誓旦旦的承诺后又失约。 但比恨更深的是锥心般的自责,若不是她的年岁已大,顾焱也不会着急立功铤而走险。 * 西巷口是一片区域,占地极广,一眼望去难见人踪。 此处树木茂密,假山怪石嶙峋,又有清流急湍环绕,亭台楼梯掩在山水之间,小院虽不及东宫的红墙金瓦华美尊贵,但胜在清雅闲适,颇有一番世外桃源的超脱。 水流汇聚终点是一处荷花池,夏日正是开花的好时候,各色荷花借清风吹到岸边临水的烟波洲。 小洲似船舫,船头为台,三面环水可近赏鱼戏莲叶,中舱为榭,四角亭翘檐高耸,轻盈灵动。沿着檐角往上,是船尾拔地而起的二层阁楼,门上额匾挂着“烟波洲”三个金漆大字。 废太子赵明斐端坐于阁楼窗牖边,莲池美景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明明被幽禁在此处已有十余日,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焦虑,骨节分明的手攥着一本发黄的古籍慵懒地斜躺在罗汉塌上,半遮半掩住下半张脸,露出清隽舒朗的眉目,双眸含笑间尽显风光霁月,温润玉如。 “父皇这道圣旨,江首辅打算如何应对?” 赵明斐神色未变,眼底流露出一丝揶揄。 江家人一贯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他如今失势,那位从小被当做太子妃,甚至是未来一国之母教养的江大小姐总不会非他不嫁? 贴身太监左公公满脸愤懑:“江首辅竟然将一位庶女过继到江夫人名下,充作嫡女嫁给您,简直欺人太甚!” 赵明斐闻言挑了挑眉,“江家倒是会打算。” 他气定神闲问是哪位小姐。 “叫江念棠。” 赵明斐目光专注凝视书卷,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挑开下一页书卷,无所谓道。 “没听过。” 2、第 2 章 江念棠要嫁给废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府里不少与她有来往的姐妹纷纷过来打探消息。 “二小姐,听闻大皇子俊美无俦,仁善宽和,从不打罚下人,你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京中流传他五岁识千字,七岁做赋伦,十岁能马上射百尺,文武双全。对了,他三年前治理了龚州水患,去年还带兵平过贼寇咧!” “你们不知道吧,大皇子还画的一手好丹青,咱家那位大小姐有幸得过一幅,当宝贝似的日日挂在闺房内。” “噤声,敢议论大小姐,你不要命了!” 诸位姐妹顿时哑了声,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江念棠头上斜插江夫人送的牡丹簪,笑着打圆场:“母亲抬举我罢了。若不是大皇子遭飞来横祸,龙困浅滩,这样的好事也未必轮得上我。” 此言一出,心里妒忌她的姐妹瞬间开怀。 赵明斐再优秀又如何,如今已被陛下厌弃,江府把江念棠嫁过去明显也是彻底放弃废太子有复起的可能性。她明面上被记在江夫人名下成为嫡女,实则不过是江大小姐的替罪羊罢了。 想到这,再看她头上的牡丹簪也没那么刺眼。 有人假惺惺安慰:“二小姐到底是嫁给皇子做正妻,我们姐妹日后相见得尊称她一声皇子妃。” “是呀,大皇子虽然被幽禁,但好处是你们大门一关,顾着自个儿的小日子便是,不需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 这话说得违心,她们心知肚明江念棠这一去怕是再难回来,说不准将来新帝登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废太子,她十有八九跟着受累,恐怕性命难保。 江念棠笑着称是,眉宇间却始终有一团化不开的愁绪,这让那些曾经地位待遇比江念棠略高一筹,如今却要称呼她为二小姐的庶女们乐开了花。 还有的白眼狼想着江念棠既然要嫁人离府,往后便再也没办法照应自己,索性及时止损,将今儿准备给她的银钱拿回去。 江念棠的生母是个药罐子,阖府皆知,需要大量的钱来买各种名贵的药材。 她看在眼里,脸上依旧是谦和有礼,面面俱到地谁也不冷落。 “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了。”打探够消息,确定江念棠以后要被幽拘,她们也没了呆下去的心思。 一泱子人火急火燎地来,又做鸟雀兽状散,真是应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往后数十日,江念棠一边学习繁琐的宫廷礼仪,一边躲着教习嬷嬷加紧处理房间里不该留的东西。 火盆里的烈焰吞噬了一件又一件顾焱送她的礼物,以及她给顾焱亲手做的还未送出去的小物件。 跳跃的焰光落进江念棠漂亮的眸子里,却难以照亮眼底深沉的黑。 麻木地把头上的木簪扔进火里,等火舌没过时她猛然伸手去抓,炙焰灼伤她的五指,江念棠却浑然不觉。 就这一件,留个念想吧。 证明他曾经来过她的人生。 江念棠努力说服自己做出的这个不理智,不清醒的行为。 她鬼使神差地把木簪插回原位,簪尖的海棠花被烧得面目全非,发出的焦味像极了焚烧尸体的腐臭,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其余没办法焚烧的东西被她狠心砸了个稀巴烂,分开埋在自己的小院各处。 出嫁前一天,有位不速之客偷偷摸摸进了江念棠的院子。 江念棠正要关门,一只素手拦在门边,吓了她一跳。 “落梅,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斥责众人议论江大小姐的江落梅,她的生母和江念棠的一样,都是位卑的侍妾,不过她有个好哥哥,被江父给予厚望,她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江落梅朝门外瞥了一眼,趁无人注意猛地扎进江念棠的房间,又啪地一下关上门,她单刀直入:“你要嫁给赵明斐?” 江念棠疑惑地看向她,“是,母亲说……” 江落梅不耐烦打断他:“那他怎么办?” 江念棠怔愣了下,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后眼神陡然变得冰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若无事请回吧,我还要准备明日的大婚。” “顾焱,他知道你要……” “住口!”江念棠被这两个字刺痛了神经,连日来逼迫自己维持的平静被猝不及防打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不要张口胡言乱语。” 她没想到江落梅竟然记得顾焱,更没想到她会大大咧咧找上自己说起他。 “江念棠,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却为荣华富贵负了他,良心过得去吗?”江落梅替那个人不值,激动地拔高。 “我有的选吗?”江念棠脸上一片寒凉,五指深陷掌心,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而江落梅步步紧逼,“至少我会争取,哪怕最后头破血流。” 江念棠冷笑了声,那也得老天给她争取的机会。 “你走吧。”江念棠转身背对着她,冷冷道:“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对大家都好。” 江落梅知道江念棠心中的顾虑,却又恼她薄情寡义,叫顾焱一番真心错付。 “谢谢你当年叫他救我。”她扔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语气与她一般冷:“这件事会烂在我肚子里,不会挡了你的通天大道,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江念棠等她离开才缓缓转身,眨了眨水光潋滟的眸,她缓缓拾起乌木案几上的青烟色的缎面荷包,打开一看,全是金子。 小的有金豆子,金花生,大的有金锭,金块,林林总总加起来有近百两之多。 这对于江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们这些庶出的小姐,却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烛光浮在表面发出莹莹金光,刺得江念棠眼眶微烫。 顾焱,原来除了我,还有人记得你。 * 六月初九,乌云蔽日,是钦天监算出来近期最宜嫁娶的好日子。 说是好日子,实则是皇帝急急给废太子找个人送过去照顾起居,既全了天家父子亲情的颜面,又彰显自己的仁厚宽宥。 江家把庶女充作嫡女嫁过去的事儿得到了皇帝默许,更加印证废太子真的遭到皇帝厌弃,连最重要的大婚都能滥竽充数。 所以无论是礼部,还是江府,都没把这桩婚事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办,繁琐的礼仪能免则免,婚礼布置能简则简。 江念棠的嫁妆只比庶出的小姐多了几抬,相较于普通富户尚可,但以江家嫡次女的身份却是十分简陋。 嫉妒她得了江二小姐名头的庶女们心里那股子酸气完全舒坦了,暗嘲她做牛做马那么多年也没个好下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嫁个高门显贵做正妻,至少也不会白白去送死。 江念棠若是知道她们内心所想,也只会一笑置之。 去不去,哪里是她能做主的。顾焱的死让她看清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机关算尽又如何,抵不过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 吉时到。 从江府出来的红顶花轿没入黑暗,这一小簇红未能给暗沉的天空带来活力,反而透出几分诡异,像暗夜中溅射而出的血。 大皇子赵明斐是戴罪之身,大婚也没有得到特赦,宫里只派了个低等太监引江念棠一行人入宫,还未得拜见皇帝皇后,便入了西巷口。 至于拜堂、宴酒之类的仪程也是能省则省。 幸而这日的雨相当懂事,它憋了一整天,等她进院子入新房时才一股脑地倾盆泼下。 夏雨阵阵,铺天盖地,屋外暮色茫茫,屋内亦不明朗。 时间变得模糊,江念棠等了许久都不见外面有人进来,她双手执喜上眉梢团扇挡在脸前,透过薄薄的绢纱悄声打量周围环境。 整个屋子色调灰暗,除了云纹窗格上敷衍地贴着几张大红的喜字,几乎没有什么布置新房的痕迹。 几根白烛落在屋内四周的墙角,发出惨淡的光。 陈旧的家具显得房内昏暗阴沉,黑黢黢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压抑感扑面而来。 墙角随意堆放几个镂空花鸟纹的漆金木箱,金漆斑驳,铜锁耷拉吊在半空,风从窗牖中透过来,吹动铜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整个新房里最喜庆的就是枯坐在剔云纹梨木拔步床中央的红嫁衣新娘。 江念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不像新房,更像是灵堂。 隐约间,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房内。 江念棠敏锐地捕捉到他正慢慢踱步朝她而来,身体莫名打了个颤,连忙挺直腰,握住团扇的手紧了紧,躲在扇面后的眼眸又垂一分。 头顶猛然坠落一片阴影,重重压在她的身上。 还没见到赵明斐的脸,他身上那股摄人的气势先行到来,迫得江念棠喘不过气。 她平日里在大小姐身边跟着时偶尔听她夸过赵明斐风姿俊朗,柔如涧溪,姐妹们也说他温文尔雅,为人和善,但落在头顶的目光令江念棠觉得像被一条毒蛇盯上。 好奇心驱使她忍不住往上看。 江念棠本能地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衔着微笑缓缓抬头。 清泠泠的双眸露出团扇瞬间,她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瞳孔倏地紧缩,藏在扇底的假笑顷刻崩塌。 顾焱,子期,你还活着! 刹那间,燥热潮湿的空气凝固在江念棠周围,她的身体也一同僵化。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张口想要喊出今生今世都要被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却在下一秒吞进咽喉。 “怎么在发呆?” 那双酷似顾焱的黑眸微微弯了弯,充满善意地问:“是饿了么?” 寂静阴森的屋子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宛如注入一道亮光,破开厚重的云幕,直插江念棠的心脏。 她黯淡的眼眸重新点亮,蓦地又变得通红。 时至今日再次看见这双眼睛在自己面前,江念棠才明白连日压抑在心中的恨和怨都是假的,是不肯承认心上人已经死去的幌子,她企图用更强烈的怨恨来掩盖巨大的悲痛。 然而她真正想的,只是顾焱还活着而已。 哪怕他不能如约娶自己。 哪怕她依旧迫于家族压力要嫁入宫闱,被人磋磨。 因为顾焱于她而言,就如在暗夜踽踽独行时面前的一束光,即便她无法拥有,也不想光就此泯灭消逝。 江念棠握住团扇的手猝然卸了力,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没了扇子遮挡,她看全看清眼前人的样貌后眼眸忽地黯了下来。 眼前这位身穿烟红绛袍的男子清隽疏朗,眉目之间含着三分笑意,显得十分亲和。但他体格高大,站在江念棠面前投下浓黑的阴影,完全将她笼在其间,尤其是他低头时会不自觉带出一丝久居上位的威压。 他的唇薄如锋刃,锐利得仿佛能划破铜墙铁壁,即便是笑,也有一种高居云端,傲然于世的疏离感。 顾焱却不同,他的唇饱满丰厚,笑起来的样子像六月的烈阳,能轻易感染身边每一个人。 赵明斐是金尊玉贵的大皇子。 不是一无所有的顾焱,顾子期。 江念棠毫无预兆地落下两行清泪。 这是她为顾焱的死第一次流泪。 赵明斐眸光轻闪,暗自记下她怪异的反应,旋即温和一笑敛去眼底沉色。 “怎么哭了,我长得很吓人?” 话音刚落,惊雷轰地一声劈在头顶。 3、第 3 章 江念棠想自己一定是得了癔症,居然会把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人混在一起。 她慌忙低头去寻脚边的喜扇,借机掩盖眼中的震惊与失落。屋子闷热,然而她脸上的泪却凉如寒冰,几乎要将她冻伤。 屋里实在太暗了。 江念棠身穿厚重繁复的青色飞雀群花吉服,半天没有寻到,急得她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往下摸,仓促间撞上一只微凉的手,她猛地缩回去。 “给你。”赵明斐俯身拾起扇柄,不急不缓地递到她眼前。 黑暗中,他搭在桐木黑漆扇柄上的手指白得刺眼, 江念棠仍低着头,呼吸急促,手指僵硬到无法抬起。 赵明斐也不催促,静静地站在一旁。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雨滴如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地撞击在瓦片上、窗牖上,宛如她此刻的心乱如麻。 江念棠脑海里已千回百转,实际不过眨眼间。 她忍痛压下胸口如暴雨般汹涌的情绪,又趁着拿起团扇的机会迅速抹掉眼角残留的泪痕,再抬头时已恢复惯常待人的微笑。 “谢谢殿下。”她低声回话:“妾只是有些怕黑。” 她找了个理由解释自己的失常:“房中久久无人,我心中惶恐。正巧殿下走进来,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故而在您面前失礼,请您恕罪。” 赵明斐没有拆穿她拙劣的谎言,不动声色地审视江念棠。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看过来,嘴角含着浅笑,神情温顺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有一种人畜无害的亲和力,能叫人轻易放下防备。 尤其是她的眼睛,清波流转间尽显温柔,既不过分张扬大胆,又不显怯懦小气,如一颗蒙上轻纱的夜明珠,散发柔和舒适的光。 赵明斐身为太子之时,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各有风姿,她们或因他的皮囊,或因他的身份而趋之若鹜,眼里总有令人作呕的贪婪,唯有江念棠的双眸清澈见底,无欲无求。 但他是不信的。 人活在世上,除非得道成仙,否则必有所图。 赵明斐柔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夜里我喜黑,故而房内灯烛偏少。屋内无人是因为新进院的人按规矩要被统一搜身,防止传递消息,他们若是没有问题,明早就会到你身边伺候。” 江念棠了然,这是为了防着他。 赵明斐顺势坐在床榻边圆木绣凳上,与江念棠保持三步之遥的妥帖距离,等她的目光与自己齐平后轻声开口。 “嫁给我很难过吧。” 江念棠一愣,旋即摇摇头。 赵明斐笑了声,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你刚才都哭了。我知道这桩婚事并非你所愿,我如今也不是良配,等过段时间我会找个机会请父皇开恩,放你离开,不会叫你与我一样在这处孤独终老,荒废年华。” 江念棠听见他说自己哭了的时候紧张得咬住下唇,又在听见后面的话时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放我离开?” 赵明斐身体坐得板正,矜贵的仪态在陋室中风采依旧,如朗朗皎月照亮朦胧夜空。 “我会让父皇废除这门婚事,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你回去后可另择佳婿。” 他的神色平静温和,并无愤恨怨怼之色,对于用来羞辱他的自己亦无恶语相向,反倒以礼相待。 是的,她嫁给他于赵明斐而言是一种羞辱。 赵明斐的生母并非士族,是皇商的女儿,家中经营香料,故而入宫之时只得封为低位美人。 但他出生之时天有异象,钦天监上书是大吉之兆,皇帝大喜,将他封为太子记在皇后名下,又加封他的生母为贵嫔。 在他出生前还有过其他的皇子,可他们都因各种原因夭折,赵明斐在名义上占了长子和嫡子,从出生起尊贵非凡。 这次触怒龙颜,皇帝不仅仅是废黜他东宫太子之位,更是将他在宗室的玉碟改了回去。 如今的废太子赵明斐已经不是中宫所出,而是贵嫔之子,其中的差距堪比云泥。也正因为他不再有嫡子的头衔,众人才肯定他复起无望。江家以庶女充嫡女嫁给他,正有怠慢轻贱之意。 庶女配庶子,天造地设,皇帝没有阻止,亦有此意。 江念棠平心而论,若她被人这番折辱,即便脾气再好也没办法毫无芥蒂。 来之前,江念棠已经做好被磋磨的准备,只要留住一条命,江家无论是投鼠忌器还是用以威胁,母亲都能好好活着。 虽说传闻中赵明斐宽宥仁慈,是翩翩君子,但传闻归传闻,真假难辨,却不曾想他比想象中的更善良淳厚,到了这样难堪的境地还为她着想。 江念棠定了定神,拒绝他的好意:“殿下此言差矣,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上了玉碟,我不会离您而去。” 赵明斐目光端正,语气恳切:“我不会碰你。不是因为厌恶鄙夷你,而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江念棠喉头微颤,愈发不相信他会做出雇凶杀人之事。她不懂朝政,却深知人性,赵明斐在这件事中非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跌入尘埃。 他显然是受害者。 她心里萌生一个想法,赵明斐若想复起,必须先调查清楚此事,倘若跟在他身边,是否能看见害死顾焱凶手伏诛的一日。 江念棠知道这件事虚无缥缈,赵明斐或许此生都无法东山再起,可万一呢? 再说,此时的她也没有另外的路。 江家嫁出去的庶女还未有被退回一说,回去等着她和母亲的只有暴毙而亡。 “我不……“ 赵明斐打断她:“若有一日,你心生去意,不妨直言告诉我,今夜我对你的承诺一直作数。” 至于江念棠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全凭他心情。 赵明斐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江念棠若继续争论就是矫情。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哪来的生死相依,说出来他也不信。 于是她顺着他的话站起福身:“谢殿下厚爱。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赵明斐轻笑了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看了眼一旁的漏刻,转而道:“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 看出江念棠身体僵硬,他体贴道:“今日我睡在外间的罗汉榻上对付一晚,你自行洗漱,不必理会我。等明日过后,你就在这里先安心住下,若有需要派人去告诉我,我尽可能满足你。” 江念棠直言不合规矩:“要睡也是我去外间,殿下天潢贵胄,怎能将就?” 他扬唇一笑,竟开起玩笑来:“你现在是皇子妃,我的正妻,同我地位一样,你能将就我如何不能?” 说完兀自起身,负手而去,留给江念棠一道飘逸挺拔的背影。 她眼眸微颤,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轻扇,却掀起心口一阵风暴。 顾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你。 净室设在东边的耳房内,江念棠故意多放了一桶冷水,泡在微凉的清水中,她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沉淀了些许。 今日已经是她第二次弄混他们两人,江念棠暗自敲打自己这种大错往后万万不可再犯。 赵明斐虽被废黜,观他神色对自己也无旖念,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光明正大的表示自己心里有人。 江念棠慢慢沉下身,直至水没过头顶。 四面八方的水压带来的不仅是难耐的窒息,还有绝对安全感。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为顾焱放肆地哭一场。 温热的泪刚从眼眶里溢出,就被微凉的洗澡水同化,无论她的泪有多少,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段时日,她看似已经接受顾焱的死亡,实则心里始终抱有一丝期待,听江夫人说他们尸骨未存,她祈祷会不会是有人误传消息。 但不知为何,当她看见赵明斐后这丝幻想莫名被戳破。 江念棠清晰地意识到她这辈子与顾焱已是生死两茫。 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他有几分像你,却终究不是你。 江念棠沐浴的时间是以往的两倍之久,等她惊觉时水已经彻底凉透,好在此时是夏季,即便是殿外下着雨,屋内的温度也不算低。 她急急起身穿上素白寝衣,捞了一汪水处理掉藏起来的药。 这药是江夫人叫人塞给她的,说是能帮她拴住赵明斐的心。 她要他的心做什么? 江念棠内心毫无波澜地仔细擦干净残留的水渍,推门而出时顺手披了件杏色小菱纹对襟罩衫。 重回寝殿,赵明斐已经在外间躺下,屋内仅剩一盏灯,恰好照亮她走到床榻间的路。 江念棠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缓而轻地放下竹绿色轻纱帐,慢慢躺下。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转到外间。 赵明斐朝着反方向睡,罗汉塌上只隐约看见一球黑。 清风阵阵,盈满床帏,轻盈的纱帐飘在空中宛如浪潮,扰乱她的视线。 忽然,她起身从床脚拿起一床薄被,轻手轻脚下榻。 江念棠小心翼翼将被衾盖至赵明斐胸口,做完后她站在一旁盯着他看得入神。 赵明斐脱下礼服换了银白色的寝衣,衣襟将喉结以下的部分包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两寸长的上脖颈,肌肤如瓷如玉。 他双眸紧闭,浓眉似剑,微抿的唇带出几分无情,谁能想到这样冷淡薄情的长相却是个温和仁善的性子。 凭良心说,顾焱长得没有他好看,赵明斐甚至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俊朗。 对比的念头一起,江念棠便惊惶压下,再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落荒而逃。 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塌上人内侧广袖下紧握的匕首悄然松了松。 赵明斐睁开眼,余光捕捉到一片雪白的裙角。 夤夜时分,屋外的雨已停歇,夏蝉恢复高歌。一束银光在纱帐间若隐若现,赵明斐提着未入鞘的匕首站在江念棠床头。 他目光深邃如寒潭,不辨喜怒,浑身散发森冷的气势,与江念棠面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借着微弱的烛光,江念棠在他眼中一览无余,她身体纤瘦,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团成一团,只占了床榻一小块地方。 她的脸深埋在那浓密的乌发之中,仿佛被夜色温柔地包裹着。 他无法窥见她的眼眸、鼻梁和双唇,唯有那一小块如瓷器般细腻白皙的脸颊,在乌丝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几缕湿润的发丝紧贴在她的下颌,如同水墨画中的淡墨轻描,勾勒出一段柔美而含蓄的弧度。 江念棠几乎将整个人藏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里,赵明斐视线在她身上放肆游走,最后陷入沉思。 她没有把毒药放入合卺酒中,而是趁着沐浴悄悄处理掉了,是怕他发现,还是故意做给他看。 思及此,赵明斐忽然俯身靠近,提起匕首直直刺向她的右脖颈。 一道劲风呼啸而过,吹乱了她鬓边的几缕墨发。 匕首停在她喉咙前堪堪一寸,只消轻轻一推便能刺入她的咽喉。 江念棠毫无所觉。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赵明斐的鼻尖弥散着丝丝潮意。 他张开嘴无声在她耳边轻喃。 江念棠,幸会。 4、第 4 章 转眼烟波洲前方的池塘中荷叶边开始微微泛黄,湖心不少荷花已经开败。 赵明斐一袭月白色窄袖长袍,手持狼毫游走在淡色宣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残叶折枝。 身旁伺候的左思不解往外看:“窗外明明是碧叶,您怎么画枯荷?”他常常难以理解他家殿下的脑回路,好比现在对着夏天画秋天的景。 赵明斐不答,端起案几旁兰草青花纹茶盏抿了口,转而问道:“她最近如何?” 左思听明白主子说的是谁,啧了声:“这位江二小姐当真安分守己,整日里弄花栽草,偶尔会去到东边后山散步,暂时没有发现有人和她接头。” 安排在院子附近的数十个眼线愣是没用上。 赵明斐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这么沉得住气。” “可不是吗?”左思提起江念棠的忍耐力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她还嫌伺候的人多,让他们都先紧着殿下。” 江念棠的吃穿用度是按照真正被圈禁的标准,冷饭冷茶,旧屋陋器,分过去的宫人也都是老弱病残。 本以为娇养的小姐会叫苦连天,自乱阵脚,可她非但没有一句气急的话,还从犄角旮旯里寻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移栽到室内,每天不是在弄花,就是在看书,过得比殿下还闲适。 赵明斐唔了声,不予置评,将刚才画的东西卷起来,随手插进一旁的海水龙纹青花卷杠中。 书桌前立了一尊三脚祥云龙纹冰鉴,方形盖檐四周有水滴不断冒出,沿着纹路滴在下方的凹槽里。袅袅冰雾从铜盖上方冒出,借着湖面上的风送进内室,与荷叶清香混在一起,清凉舒适。 左思不理解:“殿下为何不直接处理掉她,亦或者看管起来便是,何须费心思在她身上?” 赵明斐另取一张宣纸铺在灰绒羊毡上,提笔作画,神情淡然。 “江家把她送进来打我的脸,我总不能白白挨一个耳光,正好用她当饵,钓出暗处的鱼。” 笔尖骤收,江念棠的睡颜被勾勒在纸上,栩栩如生。 * 晚夏的云梦阁掩在浓翠深处,蝉鸣织就的金线缠着素纱窗棂,漏进几缕烫人的光。 江念棠手持素色绢扇子放在胸前徐徐地摇,清风扫过脖颈间细细汗珠,腾起一片携桂花香气的清凉。 而江家跟来的陪嫁丫环青梅却没她那份自在怡然,抱怨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吃的饭菜要么冷的,要么馊的,床榻也硬邦邦。这炎炎夏日,咱们连一点冰都没有,蚊虫又多,我已经好久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江府家大业大,稍微有点脸面的丫环们过得都不差,比小门小户的小姐们还强上三分。 江念棠笑着给她扇了扇风,安慰道:“心境自然凉。我散步时发现后山有驱蚊草,等会你跟我一起弄点回来放屋里。” 青梅无奈叹了口气。 西巷口堪比冷宫,她一下子没适应过来,看着江念棠平静自然的神色,纳闷她一个小姐怎么能受得了这样艰苦的生活。 然而她看见江念棠眼底青黑,眉眼间透着疲惫,又把疑问咽了回去。 早听说这位江二小姐最是能忍,或许她也和自己一样在熬日子罢了。 江念棠却觉得这里的日子比起江府来清闲舒服许多,不需要每日去江夫人那处晨昏定省后马不停蹄侍奉江大小姐,也不需要顶着烈阳到花园采花,最重要的是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做错一点事就被打被罚。 新婚夜赵明斐对她有尊重却无亲近之意,江念棠闻弦歌而知雅意,识趣地龟缩在赵明斐给她划定的范围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嫁过来前,她心里对西巷口的日子就有所准备,唯一没想到的是赵明斐长得竟与顾焱有几分相似。 她一想到自己那夜认错了人,心中羞愧难堪,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对顾焱的死亡一直耿耿于怀,并不像表面上那般云淡风轻,以至于看到赵明斐时,失了态,丢了魂。 青梅点头答应,又开始每日的感叹:“大皇子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可惜了……” 青梅从前在江盈丹的院子里伺候,听说过不少赵明斐的事,她闲来无事时总喜欢说上一两句给江念棠听,譬如在春蒐秋狩夺得头彩,他的文章被大儒们夸赞字字珠玑,为人温文尔雅,对宫人关照有加。 这些事江念棠从前也听江盈丹说过一两句,然而彼时她离赵明斐这般云端之上的人物太遥远,仅是敷衍附和嫡姐两句,谁曾想世事变化无常,她如今成了他的妻。 “对了,大皇子的剑术也是一绝,听闻他曾于三千敌军中斩下贼首头颅而毫发无伤,引得举国震惊……” 江念棠摇扇的手微顿,他也擅使剑。 晚膳后,青梅吃坏了肚子,江念棠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锄头去后山采药。 她身形纤弱,看似弱不禁风,实则体力不差,泅水攀树样样会一点,顾焱笑着说自己把一个大家闺秀带成野猴子了。 江念棠不到一刻钟就爬到山腰的位置,麻利将驱虫草连根拔起,又捎带了些野菊,打算一起带回去装点荒芜的院落。 回程的时候意外看见赵明斐朝她的方向走来,江念棠下意识躲入最近的大树后,想等他们走远再出来。 然而脚步声却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停下,她听见赵明斐温和的嗓音:“开始吧。” 剑刃劈开空气,发出呼呼的锐利之声,如同夜风疾驰穿过密林。 他在练剑。 江念棠想到青梅说赵明斐剑术不凡,忍不住悄悄往外探出头,目光一下子就黏在赵明斐身上。 晚霞将天边染成绚烂的金红,余晖铺了一层在他天青色圆领窄袖长袍上,袍上绣着银线织就的祥云纹,随着剑势起落翻滚出灿金的浪花。 他手握长剑,背对着夕阳,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余晖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挺拔如松的身姿。 暮色中,赵明斐挥剑的影子被无限拉长,与记忆中的剪影渐渐重合,最后融为一体。 江念棠看得出神,直到他们离开都没发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忽然变得沉甸甸的,眼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往后数十日,她跟着了魔似的,隔三差五跑到后山密林里偷看赵明斐练剑,他有时会跟人对剑,有时候自己练。 剑招时而灵动如风,轻盈似燕,时而雷霆万钧,气势磅礴,不懂武的她也能看出赵明斐剑术高超。 她不是没有在心底谴责过自己近乎偷窥的行为,每次看完离开江念棠都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然而等到第二天又像是忘掉自己下的决心,照常去提前蹲点。 赵明斐不是每天都会去练剑。 如果某日江念棠没有看见他,胸口像被挖空了一块似的,整夜都无法入眠,直到下次再看见赵明斐时才能填补空洞的心。 说来可笑,顾焱在时,江念棠总以怕被人发现为由,十次里有八次拒绝他邀请自己观剑。如今她却借助赵明斐妄图弥补未曾陪伴顾焱的时光。 她知道这样做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她已经没办法了。 自从顾焱的死讯传来,她几乎再也没睡过整夜的觉,一闭眼全是他的笑脸,笑着说要努力出人头地,十里红妆娶她的模样。 而在撞见赵明斐练剑的那天,她罕见一夜无梦。 她频繁出门引起青梅的疑惑,被她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这天,江念棠照常往后山走,刚走出院门就迎面撞上赵明斐。 江念棠对上他的视线,先是愣了下,转瞬变脸。 她被吓得后退几步,手中的锄头砰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心虚踢开锄头,眼神躲闪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赵明斐体贴地装作没看见,掩唇轻笑:“来跟你说件事。” 江念棠心更虚了。 时隔月余,赵明斐再一次踏入云梦阁,发现完全大变样。 云梦阁听起来大气,实则不过几间逼仄的旧屋连成一排,院内荒芜杂草丛生。 屋内阴暗潮湿,放置的家具大多是老物件,缺胳膊少腿的,还散发着陈旧的霉味,四周的窗户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破洞,江念棠嫁进来的前两天才紧急收拾出来。 如今却大变样,小院外分门别类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胜在搭配别出心裁,花草树木高低错落,疏密自然,看上去舒心畅快,生机盎然。 踏入屋内,赵明斐下意识眯了眯眼。 屋里的灯实在是太亮了,几乎照遍房子里的每一寸角落。 他环视四周,看见竹篾卷帘悬挂在每一扇窗户前,顶端各放一只香囊。 夜风一吹,淡淡的草药香落入屋内,味道清香宁人,与宫里夏日用的驱虫香囊味道一样。 屋里掉漆破损的家具要么用锦缎包裹住,要么放置花瓶遮挡,每一个花瓶里都插着小物件,有院子里的桂花,有不知名的野花,还有几缕垂柳。 最妙的当属屋里的灯罩,原本光秃秃的烛台围了六块方形的素布,每一面都画有不同图案,转起圈来在墙壁上投射出各种阴影,颇有趣味。 这些不起眼又廉价的装饰,让死气沉沉的屋子注入了奇妙的活力,看得出主人在用心装点。 赵明斐心想,她还真把这里当家了。 江念棠从进屋起就跟在赵明斐身侧,眼观鼻鼻观心一直没开口,看上去相当沉得住气,然而因为做了亏心事,内心忐忑不安。 他的一举一动在江念棠眼里似乎都别有用意,像在告诉她赶紧坦白。 赵明斐坐下后,伸手示意她也坐。 江念棠惴惴不安地略沾半点凳面,想着等会要如何圆过去,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放纵,不该一次又一次跑到后山。 在他张口发出第一个字音瞬间,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呼吸停滞。 “半月后是母后的生辰,她这次整寿邀请了全京城的内命妇,届时你应当要出席。” 江念棠呼吸微顺,艰涩地动了动喉咙,劫后余生般发出一个嗯字。 赵明斐被圈禁,但皇帝只下令他不得离开西巷口半步,她作为大皇子妃在重大的节日和家宴可以出席,以彰显皇室成员恭孝敦睦,和气致祥。 他好似没看出对面人的不对劲,继续道:“我从前在政事上颇有些独断专行,如今失了势,又是戴罪之身不能同你一道祝寿,你去了恐怕会被人刁难,不如称病告假?” 江念棠听过一点风声,龚州水患时还是太子的赵明斐强行要求地方世家豪绅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为此还杀了几个阳奉阴违的官员,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死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地世族子弟,家族势力盘根错节,赵明斐却没有给他们一丝求情的机会,因而被言官上书滥用权力,藐视名门望族。 如今士族的权利过盛,有些稍微偏远的地方只知道当地望族,而不知皇帝,朝廷颁发的旨意需得他们点头才会被有效执行。端看江家敢擅自替换皇子妃的人选,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窥见些许端倪。 赵明斐被罢黜,未尝不是皇帝安抚士族的手段。 江念棠感动他特地来给自己出主意,但不得不去,她心里记挂娘亲,一定要亲自去问问情况。 “谢殿下好意。”江念棠感激道:“只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过皇后的生辰,还有皇上的万寿,总不能一直称病。再说,我背后还有江家,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赵明斐:“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你。只是……” 江念棠面露疑惑,静等他的后文。 赵明斐身体微微前倾,眉眼含笑:“你以后不要躲在暗处看我练剑了,夏日林中多蛇虫鼠蚁,小心受伤。” “你要想看,下次可以光明正大看。” 江念棠蓦地脸颊通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5、第 5 章 赵明斐连着三日派人来请她观剑。 江念棠哪好意思答应,推脱说自己要准备皇后寿辰一事,然而一天没见到他,心又变得空洞起来。 她找来笔墨纸砚,提笔作画,只是画技拙劣,纸上的人物不忍卒看,唯能看清他手持长剑,眉眼弯弯。 灯花陷落,屋内的光渐渐黯淡。 江念棠重新点上灯,将画晾干,折好,珍而重之藏进书册中。 这本不到一指厚的书不知不觉长高了半寸,而同样增厚的书不止一本,被整齐地堆在书架上。 悄无声息消失其中的一两本,也难以被察觉。 赵明斐耷拉着眼睑,随手翻了几页,发现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后兴致缺缺地扔在一旁,懒散的眼神里透着淡淡的失望。 早在江念棠偷看的第一日,他就知道了。 原以为她是为了打探消息亦或者抓他的把柄才风雨无阻地在后山蹲点,于是他故意在练剑间隙与心腹谈论朝政,其中不乏大逆不道的言辞,明着把将把柄送到她眼前。 赵明斐想知道她传递消息的方法,谁曾想她只是单纯的来看他。 这样的爱慕实在稀松平常,赵明斐在做太子的时候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有些胆大的贵女甚至主动上前请他指点画作,也有像江念棠这般偷偷关注,不敢言明的。 “以后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不用呈上来。”赵明斐淡淡命令左思把东西送回去。 内心冷嘲又是一个看上他这副虚伪做作皮囊的女人,无知浅薄。 江念棠与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不同,不值得费心。 没见到赵明斐的第四天,江念棠实在是撑不住了。 若是从未见过赵明斐练剑的样子,她现在也不会如此难熬,好像有只蚂蚁爬进心里,不停走来走去,无论她画多少张画,亦或者抚摸多少次木簪都无法止住那股钻心的痒意。 但她找不出去见赵明斐的理由,更不可能在他挑明后再去偷看他练剑,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青梅送来一个绝佳的借口。 “咱们去皇后的寿辰要送什么礼呀?”青梅苦着脸来问江念棠:“大皇子有没有跟您交代什么?” 赵明斐被废黜,东宫的私库尽皆被查封,西巷口只有维持生计的吃食和简单的用品,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江念棠记得她嫁进来时江府为了安抚她赔了不少嫁妆,里面有些东西还算贵重,她不清楚皇后的喜好,确实需要赵明斐掌掌眼。 “我去挑一两件,送去给大皇子瞧瞧。”江念棠雷厉风行去临时收拾的库房翻了翻,拿出两件压箱底的头面,其中有一套是她自己攒钱买的点翠掩鬓。 翠羽与翠玉打造的头饰华丽夺目,价值千金,一般在重大场合佩戴,譬如大婚。 江念棠望着鬓角垂落的十二道珍珠流苏,眼眸微黯,盯着看了半晌后果断交给青梅。 “殿下,江二小姐求见。”左思躬身回禀。 赵明斐眉头一挑,又听门外人道:“说是来向您请示皇后寿辰的贺礼。” 左思瞧见江念棠和她的丫环手里捧着的东西,暗暗咋舌。 江念棠的东西是他一手整理的,清楚知道她手里这两样东西的分量,几乎是她半个身家。 西巷口的清苦的生活还不知要过多久,未来的前途也未可知,她竟愿意拿出这样贵重的东西来替赵明斐送礼。 想到她前段时间日日偷窥赵明斐练剑,又画了无数张小像,对她的心思了然于胸。 江念棠大抵是对他家殿下动了情。 这也难怪。 赵明斐这样能力出众的人,即便是落魄,也有大把人愿意飞蛾扑火,在被废了太子之位后,依旧有人上赶着嫁给他。 其间大部分是抱着他会东山再起,好一举飞升枝头的女人。 但江念棠注定要失望,赵明斐的心中压根没有情爱之说。 赵明斐让左思放行。 江念棠踏入这座小院时皱了皱眉,院子里大片荒芜的地,墙角的树胡乱生长,枝条缭乱,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进了殿,里头的家具寥寥无几,看着和云梦阁一般陈旧,不过好在干净整洁。 赵明斐坐在临川前的漆木书案后看书,乌黑的桌面悬挂了几支竹笔,他听见动静抬起头。 点墨似的眸直勾勾看过来,对着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江念头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直到跟进来的青梅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大皇子妃,殿下叫你过去。” 她的脸蓦地腾起一片霞红,轻咬下唇,低头避开他的眼睛。 然而不等她走过去,赵明斐先一步来到跟前,顺手接过江念棠手中沉甸甸的托盘。 “先坐下。” 她听见赵明斐让青梅放下东西出去。 屋子里片刻后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下来。 江念棠局促地交叠双手放在腿上,垂眸说明来意,“我不知皇后娘娘喜欢的样式,来请殿下帮我拿个章程。” 其实她大可以转交给左思,等最后的结果就行,不用亲自来。 赵明斐见识过的宝贝不计其数,一眼看出点翠头面的不凡,坠在流苏上的珠子颗颗饱满圆润,在黯淡的陋屋中闪烁着莹润的光,显得周围的家具愈发陈旧。 他对江念棠带进来的东西一清二楚,自然知道这东西的贵重之处,“我早已备好贺礼,忘了跟你说一声,是我的不是。”赵明斐把桌上的东西往江念棠处推了推,“这是你的陪嫁,怎好拿出来,等会拿回去收好。” 鲜亮的翠羽闯入江念棠的余光里,她偏过头躲开,"殿下准备送什么?" 赵明斐拿来一幅《八仙祝寿图》,八位神态各异的神仙腾云驾雾,手持不同的贺礼,看上去极为传神,简直跟活过来一样。 江念棠盯着画,夸赞道:“殿下画得真好。”与他相比,自己的画简直粗糙。 赵明斐眼眸微闪:“你喜欢画画?” 江念棠啊了声,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我见你屋子里的灯罩上画了些……”赵明斐拧着眉,似乎在思考如何形容:“花?” 江念棠腾地一下红了脸,支吾道:“是些果子糕点之类的吃食。” 赵明斐扑哧一笑,而后掩唇道歉:“对不住,我没猜中是这个。” 他身穿浅草色圆领袍,头发仅用一根木簪固定,言行举止间没什么架子,说话的神态好像在与友人闲谈,十分平易近人。 笑起来的时候如春日暖风,明朗温润。 江念棠再一次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赵明斐佯装没看见她炙热的、投入的眼神,温和道:“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时光像是在刹那间倒流。 江念棠仰头看着在树杈间灵活游走的少年,他像个猴子似的三两下爬到最顶端,摘下树上最大最红的桃子,他俯身露出一口白牙:“想学吗?我可以教你,这样你以后就能翻墙出来找我了!” 顾焱从小在山间泥地里长大,会许多奇奇怪怪的技能,江念棠跟着学了不少。 “那就……麻烦殿下了。”江念棠理智上知道应该拒绝,但感情上却难以抵挡来见赵明斐的诱惑。 饮鸩止渴,但若是不饮下,她或许撑不到下一个日出。 赵明斐:“不麻烦,现在也什么可忙的事。明日用完早膳,我派人去请你。” 江念棠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了点头。 左思送江念棠出去的时候,看见她眼角飞扬,水光潋滟,樱粉色的唇瓣被挤压成一条线上的弧线,像夏日清晨含苞待放的菡萏,想盛开又拼命憋着,生怕被人看出此刻雀跃的心情。 但只要稍微有眼睛的人都能感受到她脸上洋溢的喜悦与激动。 左思目送她离开后重新进了内殿,赵明斐脸上的笑早已消失,他不说话的时候从内而外散发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这封信放在这里,等江念棠取走后看她交给了谁。”他收了笔,冷漠地看着信封上的“严珩一亲启”,里面的内容是告诉他不要再追查江南盐税一事,简直是他包庇贪官的铁证。 左思应喏。 * 翌日,天蒙蒙亮时江念棠就起身梳妆打扮,青梅照常拿来她平日里的素色裙衫。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拒绝:“去把那套海棠色的拿过来。” 青梅愣了下,转身翻找起来,因为压在箱底,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 江念棠趁着间隙自己梳了个单螺髻,用木簪固定住头顶。乌发细密顺滑,在脖颈上绕了半圈垂落在胸前,衬得小脸青涩纯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 等换上鲜亮的海棠色裙衫后,愈发白嫩动人,上半身披了件浅绿色宽袖短襦衣,腰间用较为深色的草绿束带系住,上宽下窄的勾勒出曼妙的身形,显得江念棠更加娇小。 青梅从没看过她穿得这样好看,整个人像三月的桃花般动人,尤其是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盯着人看时,勾人心魄。 “大皇子妃,换个珍珠簪吧。”青梅提议。 江念棠摇摇头:“这样就好。” 左思过来请人的时候,看见江念棠搬了个圆凳坐在屋外门檐下,她安静地望着院子里的花,眼神平静无波。 “殿下有请。”左思以为江念棠会兴奋得跳起来,结果她只是淡定起身,朝他颔首示意。 “烦请公公带路。” 一路上,三人俱是一路无话。 江念棠既没有打听赵明斐的喜好,也没有向他拉拢示好。 左思感到古怪,余光不经意扫过江念棠惹人怜惜的脸,漂亮的眼睛目视前方,宛如平静无波的古井,眸光淡漠照不进任何人的影子。 赵明斐在书房门口站着,松绿色的窄袖长袍显得他干练利落,宛如山林里最挺拔的松柏,让人一眼注意他。 他看见江念棠时,唇角微扬。 两人视线相触那一瞬,江念棠的眼睛在刹那间亮起来,像装了满天的繁星。 江念棠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是飞奔过去。 左思和青梅完全赶不上她的脚步。 江念棠站在离赵明斐三步之遥,奔跑让她的胸口略微起伏,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胭红色。 她仰起头,笑如春花:“我来了。” 凝滞的古井仿佛被投下巨石,激起波澜壮阔的水花。 赵明斐一低头,热烈而灼人的眼神占据他所有的视线。 他奇怪地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爱他? 6、第 6 章 简陋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浅木色书桌,放在黑漆书桌旁,新的比旧的小了一圈,也矮上三分,正适合江念棠的个子,上面已经妥帖备好一副新的笔墨纸砚。 江念棠走过去时发现靠近外面的两个桌角有明显的磨损,其中一个几乎被削平了棱角,显得滑稽可笑。 赵明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条件有限,临时找了个桌子,你将就着用。” 江念棠半晌后眨了眨眼,脱口而出:“不将就,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 赵明斐轻笑一声,江念棠如梦惊醒。 “画画和写字一样,都是对笔的掌控,只不过画比字变化手法更多,更考验执笔者对墨的浓淡,干湿的精准拿捏。”赵明斐随手取来一支悬挂的笔。 笔已经被提前开好,笔头迅速吸满墨汁,变得饱满柔顺,从雪白变成浓黑只在眨眼之间。 他提笔按压,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一位曼妙多姿的女子,乌黑的发被一支木簪挽起来,眉目温婉,清丽动人。 江念棠认出画里的是自己,脸颊上染了层红晕,旋即想起赵明斐擅丹青,低头看着如此传神的画作,心突突跳了起来。 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线问:“殿下要教我画丹青?” 赵明斐闷笑一声,打趣道:“想什么呢?你得从基础学起,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起来呀。” 他尾音上扬,带着刻意的亲昵。 江念棠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盯着自己的丹青图抿了抿唇道:“是我着急了。” 她的声音近乎呢喃,逐渐消失。 赵明斐低头正好看见她颊边的红晕还未消褪,嗓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羞赧,与当初他送给江盈丹那副丹青的反应如出一辙。 这种粗糙的丹青图赵明斐送出去不少,得到的贵女们无一不欢喜雀跃。她们一兴奋就会放松警惕,失去理智,为了讨好他,争先恐后说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赵明斐相信江念棠也不例外。 果然,她抬起头看向他时眼睛里亮晶晶的,比日光还灼热:“请殿下赐教。” 左思端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江念棠拿着笔,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像个木头似的。笔因为长时间悬在空中,墨顺着笔尖一滴一滴落在纸上。 臻首往窗的方向偏,目光的终点是赵明斐俊秀的侧脸,她的眼睛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样,迸发极致的恋慕。 赵明斐低头专注地在写些什么,宛如察觉不到身旁如有实质的视线。 左思暗啧一声,故意咳嗽了声。 江念棠像受惊的鸟,急急转回来,看见纸上的一团墨后急忙找补,动作手忙脚乱地,最后涂成乱七八糟的一片黑。 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你以后可千万别说我教过你画画。” 江念棠尴尬得无地自容,“是我愚笨,学不会。” 忽然,赵明斐从身后握住她的手教她运笔,高大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进他的怀里。 两人距离陡然靠近,他的鼻尖恰好落在她的颈窝上方,一呼一吸间,微热的吐息喷洒在肌肤表层,漾开一片痒意。 江念棠身体僵硬,呼吸微顿,浑身不自在。 “放松,笔握得太紧了。”赵明斐面色坦然,完全把江念棠当做一个平常的学生。 江念棠更僵了,手指像石头般不听使唤,几乎握不住笔杆。 赵明斐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自然而然以为她在害羞,眸底浮起几分讥笑,握住她执笔的手迅速画出今日授课的墨竹。 一团糟的涂鸦经过赵明斐轻描淡写改造后彻底变样,一根竹拔地而起,有冲破云霄之势。 —— “她没去拿信?”赵明斐站在烟波洲的窗户前,神色冷淡:“连看也没看?” 今日左思以有事为由请赵明斐离开,就是为了给江念棠制造机会,谁曾想后面她竟真的埋头苦练起来,直到天蒙蒙黑才离开。 “兴许是没看见。”左思寻思着哪个小姐被他家殿下这么教一下,不得丢了魂,更何况江念棠本就喜欢赵明斐,说不准早默默已弃暗投明。 赵明斐对江念棠的喜欢毫不在意,冷笑了声:“明天务必让她‘看见’。” 翌日,江念棠照旧打扮了一番来见赵明斐,手里还提着单层圆形樏盒。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殿下的,正巧云梦阁的院子里有棵桂花树,竟提前开了。”江念棠拿出点心,献宝似的放到赵明斐面前,笑吟吟道:“做了几块桂花糕,请您尝尝。” 糕点做成小兔子的形状,眼睛用两朵金灿灿的桂花点缀,煞是可爱逼真。 左思忽然出言:“哟,这点心看上去真精致,不知奴才能不能讨一块尝尝。” 江念棠笑容凝滞了下,看了眼赵明斐,他脸上带着浅笑,却没有阻止,突然想到什么,推到左思面前:“当然。” 左思寻了一双银筷子,夹住最上面的一只往嘴里放,艰难咽下去后开口道:“这也太甜了!” 立刻端起旁边的茶水灌了几大口,等那股齁甜的劲儿散去,他随口道:“皇子妃娘娘,殿下喜欢吃咸口的。” 江念棠的笑淡了下去,她伸手从里面拿起一只小白兔,轻轻咬了口含在嘴里,轻声道:“就是要这么甜才好吃。” 不等赵明斐品尝,她自个儿又拿起一块吃起来。 “我正好饿了。”江念棠低头道,声音有些低落:“下次再给殿下做别的。” 赵明斐笑着说好。 江念棠把带来的糕点尽数吃了干净,吃完后也没有喝一口茶,看得左思目瞪口呆,一度以为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而江念棠发现赵明斐自始至终都没有伸手去碰那叠点心。 今日学画,赵明斐给他画了个样式,又提点几句后就被叫出去处理事情,屋内只剩江念棠一个人在练习。 她练得格外认真,像发了疯一样,借此逼自己忘记今日愚蠢的决定,可收效甚微。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江念棠气恼地丢下笔,眼前一片雾蒙蒙,窗外的风一吹,眼睛微凉,热雾也渐渐散去。 她重新拾起竹笔,一点一点临摹。 竹林下,一个人踮脚张望,他的五官还是歪七扭八的,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江念棠闭了闭眼,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赵明斐的书桌,离她最远的边缘放着一封信,她认得上面的名字。 顾焱的直属上司,严珩一,亦是坠崖身亡的钦差大臣。 她起身走到窗前,拾起信看了半晌。 青梅突然闯进来,问她什么时候回云梦阁。 江念棠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信也因此飘落在地上。 赵明斐允许她进书房学画,但书房这样要紧的地方,江念棠自然知道要避嫌,故而每日都让青梅在外间耳房等候,等结束学习后再一同回云梦阁。 她自己也时刻注意分寸,从不乱翻东西,也不乱走,每日只在书桌前固定一小块地方活动。 江念棠对着她皱了皱眉,“你怎么进来了?” 青梅没心没肺道:“天暗了,再不回去小心迷路,我有点怕黑。” 西巷口是废殿建筑群,宫殿之间间隔遥远,路上也没有灯。地广人稀,在夜里行走时林风穿心而过,冷得叫人发慌,总觉得暗处藏着什么东西,随时把人抓进去。 江念棠看了眼天色,发现远处皇宫内已经点了灯,天边浮起一层微微的黄晕,显得西巷口愈发黑沉。 “我去跟殿下说一声。” 江念棠绕过书桌,俯身要去捡信,青梅先一步拿到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上面的字。江念棠去抽她手里的东西时发现有股力量在阻止,不由多看了青梅一眼。 青梅好奇问:“这是什么?” 江念棠把信放回原位,拿起一旁的天青色莲花纹镇纸压住信上的字,淡淡道:“殿下闲来无事写的诗词罢了。” 青梅哦了声,毫不在意地催促江念棠回去,嘴里嚷嚷着饿死了。 赵明斐直到江念棠离开都没现身。 夤夜时分,更深露重,夜风呼呼地吹,像山林咆哮的野兽。 赵明斐的书房被风吹开一条缝,逐渐变大,一个人影钻进去没一会儿功夫就跑了出来,鬼鬼祟祟绕过回廊往院外走,这人边走边回头,生怕被发现。 荒芜的院落黑漆漆,静悄悄的,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风吹在门窗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索命的厉鬼在嘶嚎,阴森可怖。 突然,有道柔柔的声音响起。 “青梅,这么晚,你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人影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要先发制人时,她后颈传来剧痛,在意识丧失前一刻,她看见江念棠冷漠地拿着竹棍。 江念棠以防万一又补了一棍,确认人已经晕死过去后蹲下来摸黑搜身,在青梅的胸前衣领找到了那封未封口的信。 她顿了顿,又把东西塞回去,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粗绳把她捆住,最后连人带信一起扔进书房。 江念棠在赵明斐的书房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赵明斐走近来,她把青梅潜入偷信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赵明斐扫了眼地上还未清醒的婢女,她头顶肿了个明显的鼓包,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你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下手这么狠。” 江念棠垂眸道:“因为她想要害殿下。” 复又抬头,直视赵明斐的眼睛。 “我决不允许。” 她眼神坚定而认真,带着九死犹未悔的孤勇。 赵明斐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下,说不清这一刻是什么感受。 7、第 7 章 出了这档子事,今日画是学不成了。 江念棠眼下青黑,满脸遮不住的疲惫,赵明斐知道她昨夜守着青梅一整晚没有合眼,难得有种被人保护的感觉。 他体贴道:“你一晚上没睡肯定累了,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江念棠强忍着困意,不放心叮嘱道:“殿下,她不可能是独自行动,西巷口一定还有其他帮凶,昨夜我打晕她后不敢声张,怕打草惊蛇。” 她在全心全意为赵明斐打算,殊不知后者看她的眼神中带着凌厉的审视,想从她身上找出一丝虚情假意。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想,这也许是她们主仆之间的苦肉计,好让江念棠取信于他,毕竟她们也不能保证这封信能顺利带出西巷口。 “您一定要审问清楚!包括她平日里有机会接触的人,亦或者主动接近她的宫人……对了,还要检查高处的树杈,上面有没有奇怪的记号。”江念棠眉头紧蹙,努力回忆江府内宅里常见的害人手段。 他看她一脸认真地分析所有的可疑之处,看她绞尽脑汁地在为他出主意,又觉得她似乎真的是在竭尽全力帮他找细作。 江念棠抬头时,赵明斐的眼眸已经变得温和。 “别担心。”赵明斐笑了下:“我在处理这样的事情上还算有些心得。” 江念棠登时噤了声,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尴尬。 和赵明斐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表现得宽容善良,温和儒雅,总让人有种心慈手软的感觉。差点忘记他曾经主导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引发举国震动。 他当太子的时候,主张推行许多有利于平民百姓的政令,推崇不拘一格降人才,除了科举和世家举荐这两条选拔人才的途径,还开设不同的机构,吸纳各类人才为朝廷所有。 这相当于跳过士族网罗人才,切断官员之间的利益网,直接动摇他们的根基,故而遭到无数抵制和谩骂。 赵明斐也因此遇到数不清的刺杀,但他不仅次次避开,还抓住把柄反制士族,让这项变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有一段时期大虞朝人才涌现,各种奇技巧技层出不穷,算数、医术、纺织、事农等空前发展,顾焱也因此获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顾焱的伯乐。 江念棠心里是感激赵明斐的,他曾给了他们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如今更是成为她不能言说的寄托。 —— 青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蒙着头,眼前黑乎乎一片,手脚被捆着不能动弹躺在地上,后背一片冰凉,头和后颈酸痛异常,深呼吸好几次才缓过劲儿。 突然,她的头罩被取下。 入眼是一间废弃的厢房,家具破败不堪,密密麻麻的蛛丝粘连在各处,明明是青天白日,屋内却阴森森的,四周的空气散发着腐朽的死气。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棂中照进来,穿过一张巨大的蛛网,蛛网中间有一只飞蛾被黏住,挣扎间反射着千丝万缕冰冷的光。 “你有三句话的机会交代。” 青梅眼前出现一双白底银纹的皂靴,视线上移是赵明斐看不清表情的脸。 他垂着眸,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赵明斐温和劝告她:“不要说谎。” 青梅张口便是:“大皇子,我冤枉啊!” 赵明斐对青梅笑了下,眼神却淡漠如冰。 青梅后背无端沁了层冷汗,她强打精神艰难起身,跪正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准备说出刚刚编造的谎言:“昨日我……呜……” 一把剑从她后背穿过。 青梅胸口突然传来难忍的剧痛,而后听到头顶一声轻叹。 “我的意思是,一句话也不能说谎。”赵明斐利落抽出长剑,轻声道:“我的耐心实在有限。” 青梅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染血的剑刃,鲜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 她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大口的鲜血,旋即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渐渐没了声息,无法闭合的眼珠瞪着窗口方向。 蛛网上的飞蛾,正被蜘蛛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赵明斐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处理好。” 他从未离开过书房,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左思点了点头,他不确定地问:“殿下已经确定幕后主使是江家了吗?” 青梅是江盈丹院子里的人,在江念棠出嫁前一天指派过去给她做陪嫁婢女。 赵明斐嗤笑一声:“他们没那么傻,做这种事用自己人,弄不好要诛九族的。” 西巷口作为圈禁重地,擅自传递消息是在藐视皇帝威严,往大了说能扯上意图谋反的死罪。 左思不解,什么都没问出来就杀了,是不是太草率? 赵明斐看出他的疑惑,眉头微挑:“去问江念棠。” “看看她,到底有多爱我。” 江念棠一夜未眠,几乎是强弩之末,但她又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帐顶是素青色的纱,没有花纹,日光轻而易举漏进来。 盯着光的眼睛逐渐酸涩,她渐渐闭上眼,本打算假寐片刻,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转醒时,天色已暗,屋子黑乎乎的一片,她下意识摸索着要下榻点灯,却忽然摸到一个人的手! 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出声喊人。 “是我。” 赵明斐? “看你在休息,便没有点灯。” 江念棠动了动喉咙,压下胸口那股惊颤,急忙问:“殿下,结果如何,她招了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 隔着黑暗,江念棠看不见赵明斐的表情,心逐渐沉了下去。 难不成青梅还有后手,且已经造成了不可估计后果。 赵明斐就这么坐在床前,冷眼看着江念棠两条柳叶眉拧成一团,脸上先是出现惊慌,而后变为担心。 他有个旁人不知的秘密,能在黑夜中如白昼般视物。 人在黑暗中或因恐惧,或因放松会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他借助黑暗看清了许多人的真面目。 赵明斐欣赏够她的担忧后,温声开口:“青梅自戕了。” 江念棠瞪圆了眼,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给赵明斐出主意。 “殿下,不如用她的死找出西巷口里的同伙。我们可以假装她生病,再派人看着谁会去探病,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不走寻常路的去。青梅自幼长在江府,根本不会认识西巷口里的宫人,除了同伙我想不到其他人。” 好聪明的姑娘。 赵明斐忍不住露出欣赏之色,她竟然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江念棠补充道:“除了亲自前往探病的,还有旁敲侧击打听她病情的,统统要抓起来审问一番。” 她皱着眉,眼睛半眯,条理清晰地分析计划的可行性,不时冒出几个新奇的点子,她认真思考的模样被赵明斐尽数看在眼里,真心实意的表情令他微微动容。 江念棠的确诚心实意为他着想。 赵明斐勾起唇角,问她:“你觉得是谁指示她做的?” 这次换成江念棠沉默。 赵明斐的笑渐渐敛了下来,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眼神却寒如凉夜,“是江夫人,还是江家要害我?” “不。”江念棠毫不犹豫否认:“江夫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江夫人为人玲珑八面,绝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人。赵明斐看似失势,可谁能保证他不会东山再起,即便这个机会渺茫,她也不会赌这万一。 选江念棠作为替嫁人选,为的是稳妥,而非给江家招恨。离府前,江夫人还特地交代她能讨赵明斐欢心最好,若不能也不要得罪。 皇帝年事已高,只要皇位上一天没有坐上新皇,任何人都有机会问鼎龙座。江夫人若是真想害赵明斐,会把这个任务交给身为正妻的她,而非一个连赵明斐面都见不了的奴婢。 赵明斐循循善诱:“可青梅是江盈丹的人,江盈丹又是江夫人的掌上明珠,除了她还有谁?” 江念棠咬住下唇,眼里闪过震惊,纠结,最后变成不忍心和心疼。能同时将手伸进江家后宅和西巷口的,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可这怎么可能呢? 赵明斐轻叹一声:“算了,我得罪太多人,想要我命的何止是一个江家。” 江念棠听他自嘲道:“我已经躲进西巷口,他们还不肯放过我。罢了,你好好休息,不用管剩下的事情,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他起身离开床榻的刹那带起一阵凉风,冰冷的风钻入她的鼻腔,弥散入体,后背无端生出冷汗。 江念棠莫名有种预感,今日赵明斐离开后,她怕是再也找不到理由接近他。 自从顾焱死后,她变得害怕黑暗,入夜后总要点亮满屋的灯,但内心的空洞荒芜,再多的光也无法填满。 唯有在看见赵明斐笑的时候才会缓解一二,如今连这点奢望好像也要被剥夺。 江念棠顿时陷入恐慌中,原来她自以为的坚强如此脆弱,一缕微不足道的风就能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她害怕失去与顾焱相关的最后一点东西。 “殿下……”她在黑暗中胡乱地抓,在赵明斐彻底离开床榻前勾住他的尾指,她抓紧后死死攥住:“殿下心中早已有答案,不是吗?” 赵明斐停住了脚。 江念棠怕他再次离开,怕独自面对黑暗,恐惧让她将心里的顾忌尽数打散。 “是陛下,青梅是陛下的人。” 黑暗中,她感受到赵明斐的五指慢慢收拢,好像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粗重的呼吸环绕在耳边。 江念棠头一次感受到赵明斐明显的愤怒。 据说当年他出生时皇帝喜极而泣,大赦天下,更是为他阅尽群书,亲自定了“斐”这个字,寓意斐玉成器。 皇帝对他的喜爱天下皆知,他不是嫡子,就让他寄养在皇后名下。亲自教他读书识字,骑射舞剑,七岁带他议事,十岁允他参与朝政,十四岁赵明斐已经能够主理一方政务,他主张的改革也得到皇帝的大力支持。 他对赵明斐的偏爱有目共睹,故而江念棠猜测幕后主使是皇帝时才会心情复杂,不敢直言。 赵明斐无声扯了扯唇角,重新坐回榻上,反手握住江念棠的手,讥笑道:“要我死的人是皇帝,我必死无疑。” 隔着黑暗,他问:“江念棠,你如今可后悔嫁给我?” 赵明斐面无表情盯着江念棠的脸,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一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想从江念棠嘴里听到什么回答,是贪生怕死的恐惧,心有不甘的怨恨,亦或是虚与委蛇的奉承。 自他掌权以来,赵明斐罕见体验了一回等待宣判的滋味。 江念棠毫不犹豫回答道:“从未。” 8、第 8 章 她的回答在赵明斐意料之中,但她的表情却出乎他的预料。 在赵明斐的预想中,江念棠至少应该犹豫一下。 他的话说得十分明白,皇帝想要他的命,江念棠嫁给他意味着必死无疑。 然而无论是在光里还是暗夜,她的眼神都如出一辙坚定。 在他被贬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许多人认定他九死一生,忙着跟他撇清关系,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倒戈他的政敌,对他反踩一脚,落井下石。 譬如江盈丹,她从前表现得非自己不嫁,然而在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保护自己的荣华富贵。至于其余还想嫁给他的人,都是抱着以小博大的心思赌一把。 但江念棠和她们不一样,她是被迫嫁给他的。 赵明斐若是不点破她偷看自己练剑,恐怕她至今还龟缩在云梦阁,不会主动来找他。 他惊觉或许自己在新婚夜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就不算讨厌她,否则她活不过当晚,更不会主动教她画画。 不可否认,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这一瞬,赵明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莫名颤了下,细微却真实存在。 曾经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他效命赴死的人如过江之鲫。可唯有江念棠,在他前途未卜,命运难测之时,愿意与他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为了保护他拿起武器,为了他彻夜不眠,为他绞尽脑汁。 她这么爱他,他给一点回应也不是不可以。 江念棠忽然被人往前拽,头被赵明斐按在怀里,紧接着听见一声愉悦闷笑。 “江念棠,往后剩下的日子我们好好过。”赵明斐一字一顿道:“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他说这话的语气缓而沉,胸腔微微震动。 江念棠的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眼眶一热。 他们连心跳都如此相似。 江念棠忍住落泪的冲动:“我想要你好好的。” 好好活着,好好在她身边。 赵明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我们都会好好的,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能挣出一条活路。” 在江念棠看不见的地方,赵明斐眼眸渐渐染上几分阴冷。 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亦或者那些处心积虑要除掉他的士族,他们的好日子不远了。 他的活路,就是他们的死路。 * 烟波洲二层,赵明斐拆开今日刚送上来的密信,信纸有好几页。 信上说严珩一等人已经从悬崖底顺利离开,成功绕过士族掌控的城池,到达西北边境黎城,与黎城的赵统领会合,他们点齐兵马正从边境赶回京城,让赵明斐不用担心,一切顺利。 左思见他眉头微拧,手不停地翻动信纸,心里打了个突。 莫非严大人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严珩一是赵明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 但是在几年前,两人因为政见不合经常在朝堂上争论不休,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许多人明面上都惋惜两人曾经的情谊。 这次调查江南盐税一案之所以选严珩一去,也是因为朝中相信他绝不可能被收买。 然而鲜有人知,无论是在数年间的针锋相对,还是这次的钦差坠崖,都是赵明斐安排一局棋,为的就是将士族们盘根错节的势力从大虞朝连根拔起。 强盛的王朝被一群蛀虫慢慢腐蚀,已经到了危在旦夕的边缘,士族们却每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将卖官鬻爵作为生财之道,打压农商,百姓苦不堪言。 赵明斐读信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眉宇间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左思缩着脑袋,大气儿都不敢出,躬身贴在墙角。 "他倒是出息了。"赵明斐冷笑了声:“正事没讲多少,邀功倒是挺勤快的。” 严珩一照例说了一大堆自己这次的任务有多辛苦,山里的路难走,蚊虫又多,不过幸好跟去的人中有人带了驱蚊香囊。但是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在山林穿梭近一个月,快成了野人,请赵明斐无比等他回来后大大补偿。 左思敏锐察觉出殿下的大事没问题,是严大人又在作妖,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问道:”殿下,严大人又问您要什么赏赐。" 这些年每当两人在明面上斗得你死我活,导致严大人不得不去做某个痛苦的差事时,私底下总会提上一两个要求以作补偿,只要不过分殿下一般都会应允。 赵明斐语气淡淡道:“他这次不仅自己要,还替其他人要,说是跟他去的其中一个护卫救了他一命,激动得当场拜了把子,还大言不惭地给人保媒。最后发现自己兜不住,请我出面帮忙解决。” 手里的信放在烛台上点燃,扔进旁边的汝窑天青釉笔洗中,残余的灰烬里,隐约可见“赐婚”二字。 赵明斐没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 左思知道这多半最后还是拗不过严大人的请求会帮他办成,笑呵呵打趣:“严大人自己的亲事还没着落,怎地做起别人的媒来了,还拉上殿下。可见这位新认的兄弟在他心中分量不轻,不知是哪里人士?” 严珩一平日里看着平易近人,实则眼高于顶,没点真功夫入不了他的眼。 “他没说姓名,只说是京城人士,无父无母。”赵明斐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看了眼天色,准备去云梦阁用午膳。 那夜他问江念棠想要什么,她说希望赵明斐在闲暇之余能抽空来陪她用膳。 赵明斐走在路上时问起左思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左思苦着脸:“给大皇子妃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可要用什么理由给她送过去。” 当初云梦阁都是按照圈禁标准来的,现在忽然冒出这么一堆华贵精美的物件,任谁也会起疑心。 赵明斐正巧路过审问青梅的废殿,遥手一指。 左思愣了下,恍然大悟道:“就说是从这些废殿里面拾掇出来的!” 他怎么就没想到! 西巷口原本是前朝皇帝为了某位宠妃所建,后来这位妃子失宠后投湖而亡,从那以后这片建筑宫殿中时常闹脏东西。许是前朝皇帝心虚,渐渐将此处列为禁地,平日里不许人靠近,连同之前赏赐的东西都尘封在殿内,落满泥灰。 赵明斐踏入云梦阁时,江念棠正将从后山移栽回来的茉莉花和栀子花剪了几枝,往桌上的缠枝青瓷梅瓶上插,她认真的模样令赵明斐不禁驻足于门前。 日光从她背后的窗棂透过,侧脸被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耳垂的珍珠坠子晃出细碎的光晕,青纱袖口被微微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腕,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长睫轻垂,不断调整花枝的高低,修长细腻五指比花更白,亮得发光。 江念棠终于摆弄出令她满意的花姿,转头一看,赵明斐站在门前。 她招呼道:“殿下怎么不进来。” 赵明斐移步,在江念棠起身前按住她的肩,自顾自坐在旁边圆凳上,答道:“瞧你玩得兴起,便不想打扰。” 江念棠边用帕子一根一根擦干净手指,边笑着回他:“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本来就是为了殿下来用饭才弄的,巴不得您早些过来。” 一顿简单的午饭,被她弄得格外隆重。 下面人回禀,她从天不亮就开始准备迎接他。 小院的青石板路没有一片落叶,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饭桌上的布换成了新的,屋内花瓶里插着新鲜的花,凑近看还能找到晨露的痕迹。 陈旧的屋子整洁干净,空气中散发着盎然生机。 江念棠自己也认真打扮了一番,不过她梳的是女子未出阁丱发,仅将长发简单盘在脑后,而非妇人高髻,簪了几朵淡色海棠绢花,轻盈的花瓣随她的身体而晃动,楚楚动人,绰约多姿。 赵明斐忽然有种被重视的感觉。 不同于他当太子时,旁人顾忌他的身份权势,不得不小心谨慎相待。 江念棠如此待他只因为他是赵明斐。 她指着瓶里的花,献宝似的问:“殿下觉得好看吗?” 赵明斐眼眸微动,看向花朵的眼神多了几分真实的温柔。 “好看。” 江念棠笑意更深,眼底潋滟发亮,“殿下喜欢就好。” 午膳是四菜一汤,都是些清淡的小菜,胜在新鲜。 江念棠发现赵明斐只用了小半碗饭,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房间里浓郁的花香让人有点头晕目眩,香气黏腻,连带嗅觉也变得迟钝。 赵明斐端起茶杯抿了口,压下喉头那股不适,借口道:“天气炎热。” 一缕清风蓦地驱散鼻尖馥郁的浓香。 江念棠手执绢扇,在他耳边徐徐地摇,劝道:“食必以时,虽毋求饱,也不能挨饿,殿下再多用些,” 赵明斐本想拒绝,然而在对上她恳切的眼神后改了主意,“好,听你的。” 她只是想要他多用点饭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是为他好。 站在门口听候差遣的左思却暗自心惊,赵明斐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有谁能让殿下改口,不禁在心底重新评估江念棠在赵明斐心中的分量。 一顿午饭结束,赵明斐起身离开。 他走到院门口时,后面忽地传来江念棠不舍地呼唤。 “下次什么时候来?” 赵明斐驻足回头,他背对着光看不清脸庞,挺拔俊秀的身影令人心折。 “明日午时。” 江念棠回以微笑,侧着手掌贴唇大喊:“我等你。” 赵明斐转身离开。 在他消失的那一刻,江念棠的笑淡了下来。 她靠在门边,眼眶微热,喃喃道:“千万别忘了。” 世事无常,主客易位。 江念棠如今终于体会到顾焱在过去十余年里等待她的滋味。 翘首以盼。 急不可耐。 惴惴不安。 9、第 9 章 赵明斐慵懒靠坐在竹藤摇椅上,缓缓地摇着,他微偏过头,手里拿着今日刚送上来的密报。 信上说严珩一带的三千人分批乔装潜入京城,第一批成功到达,最后一批预计十日内抵达,计划照常进行,最后还不忘跟他讨要军费。 面对信中索要的巨额的钱财,赵明斐眼也不眨地给双倍。 这些年他包庇“贪官”,成为富商的“保护伞”,不仅收受孝敬,还派人参与经营,累积下的钱财比国库还多。 皇帝封的东宫库房,与他自己的私库相比堪称九牛一毛。 左思走进来时,赵明斐正漫不经心点燃手里的信纸,眸色幽黑,透不进光。 他不笑的时候周身会无意识散发出凌冽的压迫感,有种生人勿进的威慑力。 左思不禁放轻脚步,屏息唤了声殿下。 “今日的午膳大皇子妃点了光明虾炙,脍鱼片,水盆羊肉,槐叶冷淘,还有道点心单笼金乳酥。” 左思低头在桌上放下两块金锭。 下一刻,赵明斐拿起东西掂了掂,挑眉道:“又给这么多?” 大虞的一两黄金能换两百旦白米,或五百斤猪肉,而一个五口之家一年只需十旦大米足以,他手里这些金锭够换五百旦白米,即便放在宫内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左思恭声道:“大皇子妃怕下面办事怠慢,送上来的东西不合您的心意。” 那日江念棠见赵明斐没什么胃口,以为是菜不合口味,故而向左思打听西巷口有没有方法能弄点好的吃食。 西巷口虽然是禁地,但每日会有宫人送补给进来,只要利益足够大,总有人愿意冒险一试。 左思正愁找不到理由给江念棠改善伙食,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立刻表示这事儿包在他身上,江念棠只需提要求。 江念棠也不让他白跑,转手拿出两块金锭,告诉左思不够再来问她要。 左思推辞,但江念棠执意硬塞,表示这些都是自己的口腹之欲,不能让殿下出钱。 她平日里爱吃清粥小菜,点的菜却是荤腥居多,为谁而点一目了然。 这件小事让左思对江念棠印象极好。 宫里的主子们都眼高于顶,完全不知底下人的艰辛,就比如这给银子买菜的事,江念棠每次都会给两份,意思很明显,一份给暗度陈仓冒风险的宫人,另一份给他这个跑腿的辛苦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大方的主子,即便这钱左思不要也不妨碍他愿意替江念棠适时美言两句。 赵明斐闻言,懒洋洋地坐直身子,将金锭放进书桌的盒子内,底下铺满差不多大小的硬块。 看着日渐增多的钱财,他笑了笑,压抑的氛围顿时轻松了些。 “走,用膳去。” 最初他是为了奖励江念棠才陪她用膳的,原本只打算吃个一两次。她这么爱他,愿意在他落难之时不离不弃,这样的真心理应得到嘉奖。 然而后来,他不用江念棠派人来请,变成到点自己去报道。 赵明斐从小吃着山珍海味长大,江念棠点的菜于他而言不过稀松平常,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和她一起吃饭的感觉。 大虞遵照食不言,寝不语,用膳不同桌。 他自记事以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家宴、国宴之类的都是单人单桌,菜品独享。据说是因为前朝有一起皇宫投毒案,当时不少人同时用了,最后酿成重大惨剧,连一国之君都成了受害者之一。 从那次起,上至皇宫贵族,下至达官贵族,府里有条件的皆按照此标准用膳,以防万一。 然而江念棠表示不愿意跟赵明斐分桌而坐,她提的要求是“一起”用饭,包括同吃一道菜。 不仅如此,她在饭桌上时的话还会比平常多一些,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自言自语,说一些没有实质意义的话。但正因如此,他不需要猜江念棠哪句话,哪个字别有深意。 温柔的声音,爱慕的眼神,分享食物的新奇,都是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赵明斐觉得和她待在一起很放松,无论是身还是心。 用膳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件冷冰冰的事,更不是虚与委蛇地应付,而是充满着喧闹的温暖。 去的路上天忽然阴下来。 赵明斐刚踏入云梦阁,忽地一声惊雷劈下。 江念棠面如常色地坐在屋檐下,在看见赵明斐的瞬间,登时笑容满面起身。 “殿下来了!”江念棠提起丁香色裙角朝他跑来,兴高采烈告诉她:“今天有虾、鱼和羊肉,还有点心。” 赵明斐早已知晓,却配合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 两人刚落座,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饭桌上,江念棠在说自己从前的事。 “我最喜欢过年,江夫人会给每个小姐赏赐好看的首饰。”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们喜欢漂亮的,我喜欢金子多的。” 赵明斐看了眼桌上的菜肴,她除了几块甜点,几乎没动什么筷子,他夹了一片羊肉放进她的碗里,说道:“我现在正是托你的福才能顿顿吃上肉。” 江念棠笑意更甚:“殿下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还有用的物件,我尽可能、不,一定想办法帮您弄来。” “你对我这么好,”赵明斐侧头望着江念棠,眼眸染上三分笑意:“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昏暗的屋内燃了烛,暖光只落在赵明斐的上半张脸,模糊掉他锋利的下颌线,一双浮着碎光的双眸望过来时像有火焰在燃烧。 江念棠被烧得整张脸染成酡红,直愣愣看着他,眼里的爱意毫不掩饰。 赵明斐觉得有些好笑,她刚来西巷口的时候性子沉静如水,又耐得住寂寞,怎么看也不像这样奔放无拘的人,现在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他喜欢她的改变,喜欢她因他而改变。 赵明斐看着傻愣愣的人,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江念棠的脸像烙铁般烫,又如丝绸般细腻。 屋外的雨下得愈发猛烈,赵明斐顺势留下来教江念棠画画。 江念棠之前练习画竹已经打下一定基础,赵明斐便决定教她心心念念的丹青图。 等他绘好用来临摹练习的简单侍女图后,江念棠轻轻扯住他的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雨打在屋檐的噼啪声完全盖过她气若游丝的呢喃。 赵明斐微微俯身,偏头问:“你说什么?” 江念棠咬住下唇,淡粉色唇边快要变成桃花红时才抬头重复了遍:“可以不可以学画殿下。” 她说完后把头埋在胸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赵明斐听后怔愣了下,旋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羞得江念棠脖颈红成一片。 赵明斐另起一张纸铺好。 他像上次教她画竹一样,微微俯身把人搂在怀里,手包裹住她的整个手背在纸上游走。 江念棠的身体一如既往僵硬如顽石。 赵明斐轻笑了声,意味深长道:“怎么还这样害羞,以后可怎么办?” 江念棠偏过头默然不语。 难以入眼的灯罩随风缓缓转动。 赵明斐瞧见她羞窘望向墙角的灯,只作未察,心底蓦地产生某种奇妙的悸动。 窗外的雨嘈嘈杂杂,屋内静如寂夜,他们彼此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看看,这样你喜欢吗?” 江念棠低头只看了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 画中的男子在舞剑,他身穿圆领窄袖白衣,右手持长剑回眸而望,恰好遮住下半张脸。 一双微弯的点墨黑眸直勾勾看过来,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时空,抵达江念棠的眼前。 “喜欢。”江念棠忍住心中难以言喻的激动,微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 赵明斐闷笑了声,半点没有因为画的是自己而不好意思:“你喜欢就好。” “谢谢殿下。” 江念棠觉得自己卑劣不堪,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赵明斐的眼睛,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试图掩饰眼里的窃喜。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但理智让她强行忍住这股冲动。 江念棠耐着性子,握笔苦练一直到日暮雨停。 在赵明斐不厌其烦地耐心指导下,江念棠的画从一开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到最后勉强有个人样。 赵明斐翻看江念棠一下午的成果,疑惑道:“怎么都不点上眉毛和眼睛。” 江念棠眼眸微动,笑容有些勉强:“我画技拙劣,怕画上五官给殿下摸黑。”她怕自己在赵明斐面前失态,露出破绽。 利用赵明斐满足自己的私欲已经是罪大恶极,她实在做不出面前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画出另一个男人,甚至还是打着他的名义。 赵明斐微拧着眉看向画上空白的脸,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一时半会想不出缘由。 正巧左思进来说有要事需要处理,赵明斐只好先把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去。 江念棠送赵明斐出去。 一路上,他余光觑见身旁人的嘴角难以抑制地高扬,眼里闪动不同寻常的激动。 赵明斐等江念棠转身返回云梦阁后在原地站了一会。 她步伐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往厢房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这么喜欢那幅画?” 整个下午,江念棠都心不在焉,每隔半刻钟或者更短,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偷瞄那幅画一眼。 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仍难逃赵明斐的眼。 —— 入夜,星星重新落在天幕上,昭示明日是个大晴天。 江念棠仔细放下床帐遮挡严实。 她半跪在床榻上,缓缓打开赵明斐今日画的丹青图。 熟悉的眉眼与她的目光相触一刹那,江念棠捂住口鼻,潸然泪下。 时隔百余日,她终于,终于得再见他。 满夜星空,灿若繁花。 10、第 10 章 江念棠忽然在画技上开始下苦功夫,短短几日进步神速,已初具神韵。 赵明斐放下手里的书卷,踱步走到江念棠身边,说了句画得不错,等半天也不见她继续下笔,凝眉道:“怎么不继续了?” 画中的青衣男子高举长剑,衣袂飞扬,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江念棠握笔的手一紧,抿了抿唇道:“画得不好,怕殿下笑话。” 更怕赵明斐认出画中的人不是他。 赵明斐直接握住江念棠皓白的手腕,举重若轻描绘出人物的神态,他盯着她的侧脸问:“看清楚了吗?不会我再教一次。” 江念棠紧张得手心隐隐出汗,几乎难以握住笔,她低声道:“看清了。” 赵明斐放开她,站在一旁淡淡道:“画吧,我看着。” 江念棠艰涩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重新取来一张纸临摹,她故意拖延时间盼望左思有事进来找赵明斐,可直到她画完全身,连人物衣饰都上好颜色,他也没有挪动脚步的迹象。 赵明斐就这么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看她画。 看不见他的脸,江念棠心里莫名发慌,纵然知道赵明斐性情温和,却仍难以遮住他身上与生俱来渗出的威压。 尤其是她现在正心虚着,赵明斐的存在变得难以忽视,甚至在不断放大。 厢房里静默如寂夜,江念棠艰难举着仿佛有千斤重的笔,不知从何处下手。 赵明斐依旧没说话。 江念棠顶不住他的压迫感,颤抖着手落笔。 好好的一幅画被她毁了个干净。 赵明斐突然笑了一声,“我好像没有骂过你,怎么手抖成这样?画不好没关系,慢慢来就是,教一遍不会就教第二遍,第二遍不会再教第三遍、第四遍,总能学会的。” 江念棠心里有鬼,讪笑道:“谢谢殿下,只怕我太愚笨,白耽误您的工夫。” “现在我也没有旁的闲事,何来耽误?”赵明斐重新握住她的手,顿时感到一片冰凉,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眉,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随意修改几笔,挽救了一幅画作。 “殿下画得真好,我自愧不如。”江念棠不走心地夸奖,压下眼皮掩饰内心的羞惭:“要不我还是不学了。” 赵明斐温和安慰她:“一幅画而已,画不好也没关系,又不是要当名家宗师。不想学了也没关系。你想要什么画可以告诉我,当是我的饭钱。我的画技虽称不上妙手丹青,却也强差人意。” 他这话实在是自谦。 赵明斐于丹青上的绘画天赋连当朝名家大儒都赞不绝口,他曾有一幅美人春困图流传到民间,见过之人无一不惊叹画技传神,美人如同活过来一样,不少观摩者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确认她是不是真人。 上京贵女们以得到他的丹青图为荣,即便他被罢黜,画作仍是千金难求。 江念棠正是因为见过嫡姐江盈丹房里惟妙惟肖的丹青,才有了和赵明斐学画的冲动。 现在她却后悔了,她怕赵明斐知道自己尽心费力地教导被用于满足她卑鄙的私-欲。 江念棠看向画中已经认不出到底是谁的丹青图,撂下笔垂眸道:“已经够了。” 她有一幅画,足以慰平生。 这日赵明斐等了等了很久,直到江念棠离开也没听见她提出要一幅自己的丹青图。 他审视着画纸上的男子,那股怪异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 眉毛和眼睛画得还算勉强…… * 江念棠这两日准备在云梦阁收拾出一间厢房,就在她住的屋子隔壁,准备给赵明斐吃过午膳后临时休憩。 他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用的东西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物件,便把左思从西巷口各处废殿里的东西挑挑拣拣,选出好的物件放进去。 久未住人的屋子有股难闻的霉味,江念棠在屋里放置大量的瓶插鲜花,又去后山寻了些驱虫草药,合着晒干的茉莉花一起做出好几个做成香囊,挂在屋里各处。 屋子的窗开在背光方向,只有夕阳落下时才偷得几缕余晖。 江念棠看着昏暗的屋子,若有所思望着隐在群山之间的金瓦朱墙。 左思能从废殿里寻来这样精美华贵的床榻和桌子,里面应该还有其他的好东西。 江念棠不敢走远,恰好走到审问青梅的宫殿附近。 赵明斐此时正好在里面审人。 他在江念棠提议以青梅为诱饵的计划上提议上略作改动,放出消息说青梅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受了惊吓,整日胡言乱语。 果然,她的同伙们怕她说漏嘴害了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杀人灭口。 方法比想象中更奏效,今日屋内的便是第三批前来“探病”的人。 赵明斐手中把玩着随身携带的匕首,黑眸无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刚咽气的人,还有最后一个跪在尸体中央,被蒙着眼睛。 “他们不要开口说话的机会,”赵明斐将匕首贴在幸存者的脑门上,漫不经心地来回移动,“你呢?” 幸存者被刃尖的锋芒所刺,浑身发抖,汗毛直立,心中后悔万分。 他从前听闻太子宅心仁厚,除了龚州水患那次被逼急了大开杀戒,几乎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温和良善。 然而同伴死前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房间里黏腻得几乎凝成实质血腥气,都颠覆了他对赵明斐的认知。 本以为来西巷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是个清闲的美差,谁曾想是踏入了阎王殿。 “我……”刚一张口,门外左思神色匆忙闯了进来。 左思低声道:“大皇子妃过来了。” 赵明斐放下匕首,迅速走到窗边看见江念棠独自一人刚踏进正门。 幸存者感受到冰冷的匕首离开自己,仿佛嗅到了生机,赵明斐敢杀他们这些无名之辈,却绝不敢动江家这位小姐,若是把她引过来,自己兴许能得救。 然而他仅是刚冒出这个想法,下一刻就失去了声音。 赵明斐走到窗边,从缝隙里看见江念棠正提起裙摆,跨过朱红色的台阶。 他眼眸微眯,泛着还未隐去的寒光。 “大皇子妃,您在这儿做什么?” 左思忽然从后面冒出来,吓了江念棠一跳。 江念棠转身:“我来找个东西。” 左思眉头一紧,盯着她问:“找什么?” 江念棠被左思看得有些悚然,低声说明来意。 左思蓦地舒展眉毛:“大皇子妃您别自个儿来,废殿年久失修,说不准哪处就有危险。您有什么需要跟奴才说一声,万不要自己轻易冒险。” 江念棠还没来得及走入屋内,就被恭恭敬敬请出去。 离开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废殿大门恢弘,门口还高高挂了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下坠着明黄流苏,依稀能窥探几分刚建成的奢靡。然而时过境迁,里面一切像被蒙了一层灰色,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诡异的宁静。 林风徐来,她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味,不舒服地捂住口鼻。 江念棠问:“这里是哪里?” 左思脚步未停,脸色发白催促她离开:“是前朝宠妃身前的居所,里面不干净!” 晚间用膳的时候,赵明斐说起她今日误闯废殿这件事,他和左思异口同韵,话里话外都是让她不要乱走。 他知道江念棠在布置房间,没想到她这么认真。 赵明斐不想今天的事情再次发生,便道:“我平日里住自己那处习惯了,你不必这样劳心费神,来回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江念棠手中动作微顿,笑容僵在脸上,干巴巴道:“殿下不住也没关系,我就是闲来无事布置玩儿,打发时间罢了。” 赵明斐听她语气失落,猜测她大抵是希望自己多陪陪她,这种留人的手段算不得高明,端看对方愿不愿意。 好在目前赵明斐对江念棠尚有几分耐心,于是便道:“下次还要找什么,我陪你一道去。” 江念棠低垂的头骤然支棱起来,言不由衷道:“会不会耽误殿下的正事。” 她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眼眸含情波光潋滟,看得赵明斐莫名心生怜惜。 谁能对着一个眼里都是你,全心付出不求回报的美人说出拒绝的话呢?更何况她的要求那么低。 赵明斐笑着说不耽误。 江念棠怕赵明斐又有事,第二日就赶忙拉着他四处寻物,寻了大半天也没找到能用的东西,不是缺了这个角,就是坏了那个腿,最后两人还被一场大雨困在半山腰的亭子里。 夏雨如瀑,山风夹带雨针斜插入亭。 赵明斐站在江念棠身后挡住风雨,然而她的脸颊仍被斜雨刺得发白,浮起一层细密的水珠。 “没想到西巷口这么大。”江念棠望着朦胧的山峦感慨道:“今日不该走这么远的,下次要带把伞出来,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她出门前其实找过伞,不过半天都没有找见一把,也就作罢。 赵明斐被困孤亭脸色没有半分不耐,倒是对将江念棠执着于一个烛台而好奇。 “我听说有一种烛台,能够让蜡烛不间断燃烧。”江念棠喃喃道:“因为屋子很暗,要一直点着灯。” 无论远方的人什么时候回来,都能找到家的方向。 赵明斐低头,江念棠乌黑的睫毛上挂满细密的水珠,随她的声音簌簌颤抖。他忽然想到她曾说过自己怕黑,入夜后总是将房里点满了灯。 有时站赵明斐在烟波洲二层临窗前远眺也能窥见云梦阁的烛光,在黑寂无垠的西巷口尤为显眼。 赵明斐眼眸不自觉软了下来,故意打趣道:“你这样用心布置,也不知道能享受多少天,不嫌麻烦吗?” 江念棠:“哪怕明天要被赐死,今天也要好好过。” 江念棠提起生死之事没有半点畏惧,她转过身抬头对上赵明斐的眼睛:“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算是只有一天也要认真对待。” 既然结局注定是死,她在临死前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从前的遗憾。 “我还打算在院子前面劈开一块空地做小教场,你可以在那里练剑,我可以站在树下看你……”江念棠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规划。 赵明斐眼眸微弯,再没有说扫兴的话,她仿佛受到极大鼓舞,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煞白的脸透出微红。 “我在几座殿宇中找到了海棠树和枇杷树,可以移栽到云梦阁。庭前种海棠树,院后种枇杷树。”江念棠笑得有几分傻气,澄澈的双眸像刚擦干净的镜子,清晰映出赵明斐的脸。 她眼里闪动着对未来的期待,转过身遥看云梦阁方向:“春日赏花,夏日听蝉,秋天吃果,到了冬日……我们可以一起窝在窗前的榻上盖被子看雪。” 赵明斐感觉心底某处蓦地软了下来,仿佛跟着她的描述已然经历过一轮春秋。 他听见自己说:“好。你还想找什么,我陪你。” 他愿意再给她多一点回应。 11、第 11 章 有了赵明斐的帮助,云梦阁在短短几日再一次大变样,几乎与江念棠描述中的一模一样。 赵明斐推开她屋里朝南的窗棂,外面正对着几棵被修剪齐整的海棠树,粗壮的枝丫依稀能推测出下一个春日海棠盛放的景象。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响,江念棠寻声探出头去。 几个宫人在海棠树的左边收拾出一块空地当校场。他们把原本栽种在上面的花草尽数移栽到墙边,又用三寸宽一尺长的长条形青石板取而代之铺在松软的土地上,缝隙处用碎石子填平,空地边缘放置上几个木桩,一个放兵器的木架。 江念棠看得目不转睛,眼神动容,泛着粼粼波光,毫不掩饰她的欢喜雀跃。 赵明斐挨着她故意问:“还有哪里不满意,我们继续找。” 听到他调侃的语气,江念棠回过神,红着脸摇头。 “谢谢殿下。”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曾经在脑海里构想过无数次的家。 她忽地心神一动,拉着赵明斐走进隔壁厢房。 赵明斐虽然参与找东西,但布置厢房这件事江念棠坚持不让他插手,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屋里虽然昏暗,但半点没有阴沉腐朽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四周都安置了烛台,虽不是她提到的样式,但比寻常的要多出几个放蜡烛的铜台。 江念棠兴致勃勃拉着他参观这间一眼就看到底的屋子,给她送来的四柱红木架子床、梅兰竹菊苏绣落地屏风等一应上好的家具物件都被放到这间房里。 西南角摆上一座武器木架,可以放下数柄长剑,短剑,只是现在还空空如也。 赵明斐走到床榻前,伸手握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香囊,浓郁的草木药香和茉莉花香混在一起,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院子蚊虫多,我便在床帐四周多挂了几个香囊。”江念棠看向青竹色纱帐上的靛蓝绸布袋,“药材方子是宫里传出来的,驱虫效果奇佳,我嫌里面的药味重,加了点干花。” 赵明斐垂眸,扯了扯嘴角。 香囊里都是不难弄到的寻常药材,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在夏日时人手一个,年年如此,唯有他从未拥有。 最可笑的是,将这个香囊配方传出去的是他的生母李贵嫔。 江念棠兴奋地向赵明斐介绍屋里的每一个摆件,没注意到他逐渐冷淡下去的神情,最后她重新把问题抛回去。 “殿下瞧瞧,有没有不喜欢的地方?” 赵明斐从没打算住这里,当然也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人在睡觉的时候警惕性最差,他平日里就寝时不允许任何人在屋内,连睡着时都要枕着匕首,更何况自己不熟悉的地方。 他愿意在闲暇之余陪江念棠演一演琴瑟和鸣,只因她是个非常适合做他妻子的人选。 细数江念棠的优点,她虽出身望族,可本身地位低微,母族落寞,又无兄弟,只能倚靠他。相比起其他又蠢又作的女人,她懂分寸,识大体,既不无理取闹,也不会自作聪明。 他总归要娶妻生子,找一个爱自己又不惹麻烦的女人总比找一个有目的,贪得无厌的强。 江念棠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实在是太好懂,让赵明斐觉得很安全。 * 江念棠一头热地在逐步完善自己的小院,赵明斐偶尔会陪她一起布置,提点可有可无的小建议。 她也不是总听他的,比如坚持要给屋里的每一个烛台围一圈灯罩,上面的图案还要自己画,不让赵明斐插手。 这些小事对赵明斐来说无足轻重,他根本不会在意。 这日,赵明斐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看书,江念棠坐在他对面做针线活,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浅木色案几,案几上放了一碟桂花乳酪,不过谁也没有动。 他们互不打扰,各做各的,却意外和谐。 江念棠行针时不小心戳到指尖,但她惯是能忍的,没有出声,只是微咬住下唇,顺手抹掉迸出的血珠子。 顺势抬头活动活动酸紧的脖子,正好瞧见赵明斐看书的样子。 他喜欢拿起书看,而不是放在案几上低头读,也不靠在后背的大迎枕上,就那么挺直胸膛,端坐而视,显得雍容华贵,气度斐然。 书卷正好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清隽的眉眼,他垂着眸认真浏览。 温和的天光漫过他的眉骨,鼻梁,止步在书册最顶端,往下是看不见的深色阴影,将他的脸割裂成两部分,黑白分明。 上面是温润的玉,下面是浓稠的墨。 俊朗华贵的容貌,温文雅量的气质,赵明斐仅是坐在那,便是一幅绝色的画。 江念棠莫名想起顾焱读书的样子,若是换成他,指定早就瘫在上面,不到半炷香就会以书覆面呼呼大睡。 “笑什么呢?”赵明斐抬眼望向对面,手纹丝不动:“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江念棠这才发现自己笑出声,连忙敛了笑意,心虚移开眼,“没、没有。” 赵明斐也不深究,兀自继续专注看书,只不过再有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不再分神,岿然不动地任其打量。 左思进来的时候,又看见江念棠盯着赵明斐的脸在发呆,假咳一声:“殿下,六皇子和江小姐来了。” 原本还在安静看书的赵明斐瞬间放下书册,转头看向屋外。 “殿下……”江念棠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寒意,一下子愣住了。 赵明斐再转过头时又变得温和,仿佛刚才的变脸是江念棠的幻觉。 他唇边含着一丝讥讽的笑:“我的弟弟来了,我去看看他,晚膳不用等我。” 六皇子名为赵明澜,是李贵嫔的幼子,亦是赵明斐唯一的亲弟弟。 赵明斐走入他那座荒芜小院的书房时,赵明澜和江盈丹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他眉头紧皱环视四周,见到赵明斐进来时连忙迎上去。 “大哥!”他满脸担忧,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怎么样,在这里有没有受苦?” 江盈丹看着气质卓然,风度不减的赵明斐也跟了过去,拿出手帕就开始抹眼泪:“太子哥哥,丹儿好担心你。” 赵明斐先回赵明澜,语气不紧不慢:“我在这里挺好的,每天都过得悠闲自在。” 又看向江盈丹,“我已经不是太子,江小姐小心祸从口出。” 赵明澜显然没想到赵明斐这么沉得住气,拱火道:“大哥别说丧气话,父皇之前只是在气头上。你瞧,他现在允许我进来看你,就是想给你个台阶下。” 赵明斐似笑非笑看着他:“哦,什么台阶?” “大哥只要跟父皇认个错,再交出贪官名单,他定然会网开一面。”赵明澜略带稚气的脸上露出几分急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哥可别再犯糊涂了。” 江盈丹在旁边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赵明斐若真按照赵明澜所言认错,岂不是坐实他结党营私,谋害朝廷命官的罪状。 虽然朝野内外都一致认为严珩一的死与赵明斐脱不了关系,但除了举报之人的口供外,其余证据不足以定罪,皇帝为了安抚众臣便将他圈禁在西巷口。 “六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明斐油盐不进,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毛笔,沾了沾还未干透的墨汁,开始慢慢画画:“我的事情你不要管,顾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大哥是不是有别的打算。”赵明澜不甘心地继续问:“需要我帮忙吗?” 赵明斐声音变得冷淡:“没有,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走吧,我以后不能再护着你了,在宫中万事小心。” 赵明澜不死心地想继续劝他,被江盈丹抢了过话头:“太、明斐哥哥,我那几天生病了,不省人事,等我醒来,母亲说已经找了其他人替我嫁给你,我为此和家里大闹一阵,但他们说事情已成定局,” 江盈丹急切解释,即便她的生病有几分自愿在里面,可她依旧想给赵明斐留下好印象。 人就是有这样奇怪的占有-欲,哪怕明知道他们两个再无可能,江盈丹依旧希望自己在赵明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最好是不会再爱上任何女人。 “江念棠她为人无趣得紧,又容姿平庸。”江盈丹故意贬低道:“年龄也偏大,身份卑微不懂规矩,冒犯你的地方请看在她是我妹妹的份上多多担待。明斐哥哥你不需理会她,就把她当成个小猫小狗似的扔在一旁便是……” 赵明斐闻言,抬头看向江盈丹。 他的眼神淡漠无波,却让江盈丹有种惊心动魄的悚然,她顿时噤了声,后面那句“她不会生气的”生生咽了回去。 “江念棠现在是我的妻子。”赵明斐语气冰冷:“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江小姐用此比喻,岂不是也看低了自己。” 江盈丹心中一凛,顿觉有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胸口,压抑难受,她强颜欢笑:“我只是随口一说,她性子不好,怕惹你不高兴。” 赵明斐悠悠收了笔,面含微笑道:“她很好,我心甚悦。” 书桌上,赫然是江念棠的丹青图。 江盈丹的脸霎时一阵青,一阵白,视线黏在纸上像要烧出个窟窿。 赵明澜见气氛不对,赶紧从门外随从手里拿过一个天青色绸缎包袱放在赵明斐书桌旁,担忧道:“娘亲很担心你,但她身份敏感不敢明着表示,就亲手做了一身衣裳拖我带给大哥,盼你平安。” 赵明斐淡淡瞥了眼包袱就移开目光,不变喜怒道:“替我谢谢李贵嫔的记挂。” 赵明澜听见他对娘亲的称呼,心里冷不丁咯噔一下。 赵明澜和江盈丹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谁也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江盈丹越想越气,江念棠算个什么东西,她不过是个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下人,要不是抬举她,怎么有机会做赵明斐的正妻。 她就算撞了大运嫁给他,也该守本分,绝不该勾-引赵明斐,“我心甚悦”四个字简直像四把利刃直戳她的肺管子,江盈丹呼吸之间都在剧烈疼痛。 离开西巷口的路上她撞见有宫人在搬运枇杷树,好奇地问了句,在得知是赵明斐吩咐给江念棠专门找的,愤怒简直达到顶点,气冲冲就要去云梦阁方向找江念棠麻烦,被赵明澜险险拦下。 赵明澜正烦着,父皇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眼看江盈丹又要惹事。 “这里是西巷口,不是江府。”赵明澜在江盈丹面前懒得装天真,厉声道:“你要找死别拉着我。” 他来的时候看见西巷口外面的围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银甲森森,长枪寒寒,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一举一动皆在皇帝监视下,哪敢造次。 江盈丹不甘心地望了眼云梦阁的方向,等皇后寿辰那日她定要好好教江念棠些规矩,让她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她能够肖想的。 天色渐暗,赵明斐虽说不用等他,但江念棠在得知他没叫晚膳后还是装了吃的来到他的小院,得知他在书房后轻轻敲门,低声唤了句殿下。 里面立即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房门便被打开,江念棠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由皱了皱眉。 赵明斐开门看见她没说话,视线移到手里的食樏,顿了顿:“不是叫你不用等我。” 江念棠从他温和的声音里听出僵冷,她置若未闻,自顾自抬手举起吃食,“我习惯和殿下用膳了,今日少了您,总觉得味道不对。” 赵明斐以为她下一句会劝他用膳,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觉得江念棠有几分恃宠而骄,不料面前的人展颜一笑。 “殿下您忙自个儿的不用管我,我看着您吃就成。” 赵明斐被她逗笑了。 12、第 12 章 江念棠没说谎,她手里的莲花金纹漆木樏是单层的,里面装了一碗巴掌大的清面,一碟白玉酥。 甜点的分量比面多出不少。 江念棠兀自摆放在桌上,就这么旁若无人吃了起来。 屋内火盆里的东西还未燃尽,隐约能看出是件衣裳,她仅是瞥了眼,便专注于手中的饭食。 江念棠吃东西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没有存在感,一丁点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在屋里,得到确切答案后又低下头用膳。 赵明斐见她吃的津津有味,丝毫不受影响,而他自己像个物件似的任她观摩,不由失笑。 “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他走到江念棠对面,故意长叹一声:“竟然真的没我的份。” 江念棠放下吃了半口的白玉酥,轻笑一声仰头而视,含笑的眼宛如皓白的半弦月,娇俏明艳:“殿下现在想吃了吗?” 赵明斐望着见底的碗,眉头一挑:“我不喜欢吃甜食。” 江念棠起身走到门口,唤了在门外守候的左思:“烦请左公公拿另一个食樏过来。”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江念棠像变戏法似的又在桌上摆了热腾腾的四菜一汤,鲜香的山煮羊,精致的蟹酿橙,香脆的酥黄独,清淡的东坡豆腐,还有一碗白木樨天香汤,荤素搭配得当,令人食欲大开。 主食是一碗青精饭,上等粳米配以清草汁熬煮,色泽翠绿,看上去清爽可口。 江念棠笑吟吟地请他入座:“殿下快吃,变凉味道就差了。” 一桌子的菜,没有一个不是他喜欢吃的。 赵明斐胸口因赵清澜到访而涌起的隐怒在丰盛的饭菜前消散于无形,不过是一件衣服,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虽然这件衣服无论是款式还是大小都不适合他,但那又怎么样,他可以扔了它,烧了它,他还能拥有无数其他的锦衣华服,轻纱绣裳。 有人不在乎他,有人却视他如珍宝。 赵明斐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不爱与爱之间的差别犹如云泥。 “你会每天陪我用膳吗?”他猛地紧紧攥住江念棠的手腕,唇边漾开一抹淡笑,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永不缺席。” 江念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然一颤,明明他的语气温和,脸上更是她熟悉的浅笑,可江念棠没由来感受到一股阴鸷的气息。 “我……”江念棠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没回答。 赵明斐的另一只从身后扣住她的肩,用力拽到自己身前,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将江念棠困在中间。 他微偏过头,垂眸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在发抖,是害怕我吗?” 江念棠的心跳得飞快,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后背的汗毛宛如被凶恶的猛兽盯上般战栗不止。 这样的赵明斐让她极其陌生,陌生到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明斐却仿若未查她的畏怯,还替她将鬓角被吹乱的发丝温柔地绕到耳后,笑意不减对她道:“点个头就行。” 温热的气息钻入耳郭,江念棠却顿感一阵悚然的冰凉,她感受到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折断一般。 她想侧头去看赵明斐的表情,后脑却被他的大掌扣住死死按在肩上,他语调漫不经心却有种令人惊惧的威胁:“再不回答,菜要凉了。” 江念棠强忍着莫名的恐惧,定了定心神道:“当然。” 赵明斐笑着松开江念棠,稍稍后退,他看她的眼神柔情似水:“瞧你,热得都出了一身汗。” 说罢,亲自拿起深青色锦帕替她拭去额前的细汗。 江念棠面色如常,藏在背后的手却死死攥住裙摆,强行压下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僵直身体任由赵明斐施为。 借着烛光,她觑见锦帕上晕开一大片深色。 自己竟然流了这么多冷汗。 赵明斐眼神认真,动作轻柔,与方才咄咄逼人的样子截然相反,仿佛之前那一幕是江念棠的错觉。 但从掌心传来的疼痛清晰地告诉她刚才的一切不是梦,更不是幻觉。 “你也再吃点。”赵明斐扔了帕子,叫左思再拿一副干净的碗筷进来。 江念棠轻手轻脚夹起剩下的白玉酥,低头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桌上其余的饭菜一口没动。 屋内陷入诡异的静谧,偶尔响起碗筷碰撞瓷碟的清脆声,一旁空地上火盆里的衣裳悄然化为了灰烬。 赵明斐丝毫不介意她忽如其来的沉寂,他自己胃口大开,一个人就吃了七七八八。 “我送你回去。”赵明斐起身,不给江念棠拒绝的机会:“当消消食。” 她来的时候天色灰蒙蒙的,尚能看清脚下的路,现在天已经黑透,今夜无月无星,一眼望去黑暗无边。 左思提灯而来,他手里的八角灯笼比一般的要大一圈,千万缕金丝穿透薄绢,随他的步子游弋四射,青石板,红漆柱,并上檐角嘲风兽都镀了层火焰的釉。 等他靠近,江念棠登时被烈焰灼得睫毛微烫。 赵明斐接过,光晕顷刻间照亮两人全身:“这是西巷口最亮的灯,拿着它,你就不用怕黑了。” 短短一句话,让江念棠对赵明斐的畏惧减轻大半,胸口涌动着不知名的热浪。 她的目光落在灯角缝隙处,隐约可见里面的烛台与寻常的不同,能够点五支蜡烛,其中一支在中间,另外四支呈环抱簇拥之势。 两人并肩而行,赵明斐右手持灯开道,破开黑寂的夜空。灯笼里的焰火随风跳跃,宛如囚着千万只躁动的萤虫,所过之处,亮如白昼,清晰地照亮脚下的每一块鹅卵石。 行至中途,赵明斐忽然开口:“赵明澜今天给我带的衣服,我不喜欢。我瞧你做的香囊精美细致,可以替我做一身衣服吗?” 他语气轻柔补充道:“不用华丽繁复的样式,简单的寝衣就好。” 赵明斐虽然笑着,但眼里丝毫没有笑意,江念棠莫名从他眼底看出几分难过。 也许是今天下午赵明澜到访跟他说了什么事,赵明斐才会如此反常。听说他被罢黜后直接押送到西巷口,还未见李贵嫔一面。 她的娘亲在江府生存尚且不易,李贵嫔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只会更加艰难。听闻她是商户之女,因容貌昳丽被选入宫闱,虽上头有个皇字与普通商人拉开天堑,但在高门林立的后宫,仍是举步维艰。 赵明斐的出生更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不过好在皇帝出手,将赵明斐抱养在皇后名下,才堪堪保住性命。 往后之事,众人皆知,赵明斐年少有为,简在帝心,凭借出众的能力力压诸位皇子,李贵嫔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生下赵明澜。 赵明澜出生时生母是一宫之主,亲哥哥是大权在握的太子,说句命好不为过,尤其是赵明斐将自己不能陪在李贵嫔身边的遗憾尽皆补偿在赵明澜身上,对他百般呵护,千娇万宠。 长兄如父,赵明斐说是把赵明澜当成儿子养也不为过,因而赵明澜从未经历过宫闱里的明争暗斗。 如今赵明斐一朝跌落,李贵嫔母子想必也不好过,他因此心情不好也能理解。 江念棠推己及人,想到在江府不知消息的病重娘亲,心里顿时软了三分,连带着对他晚膳时的奇怪举动也尽皆释然。 江念棠点点头,“殿下只管写好尺寸送过来,我一定尽快做好。” 赵明斐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唇角高扬温声道:“谢谢。” 翌日江念棠刚刚梳洗打扮完,就得知左思叫人已经抱了数十匹颜色各异的缎子放到隔壁屋里。 她匆匆用过早膳后赶过去,左思见到她后问好,指着两个候在一旁的陌生面孔道:“这两位是来帮您做衣裳的。殿下说秋日将至,您也该添几件新衣,正好一道做了。” 江念棠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转念一想他们现在是幽居之人,不宜招摇,便婉拒左思的好意。 左思看出她是不愿意替赵明斐惹麻烦,笑容更添几分真诚,旁人只想在赵明斐得势时趁东风捞好处,她想着却是如何降低赵明斐的危险。左思心里高兴,话里话外不自觉多透露了几分信息。 “殿下说了不打紧,几件衣裳他还是能做主的。大皇子妃只管挑选喜欢的料子,不够的话奴才再去寻一些过来,珍珠贡缎还是流光锦都管够,您样式上有什么需求只管和她们两个提,她们手艺还算得用,一个擅长苏绣,一个专精剪裁。” 他使了个眼色,两名宫女立即围了上来,她们毕恭毕敬开始替江念棠量体裁衣。 若是江念棠经常入宫,就会认出这两个手脚利落,沉默寡言的宫女一个是针线局最好的绣娘,一个是尚衣局总管的侄女,她们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明斐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宫女在询问江念棠喜欢什么样式。 江念棠余光瞥见他的瞬间脸像被烧着了一样,她从没有被人问得这样细致,连小衣的颜色和图案都要征求她的意见。 江念棠向赵明斐投去求救的目光。 赵明斐温柔一笑,气定神闲道:“我都可以。” 待江念棠听清他的话,两颊顿时充满血色,她抿紧嘴唇羞赧别开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江念棠放弃抵抗,只求她们快点结束这磨人的活计。 赵明斐兀自找了个圆杌坐下,指节抵住下颌,漫不经心望向江念棠。 她因害羞半偏过头,恰好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玄色皮尺紧贴白腻的肌肤宛如虺蛇般缠绕在上,黑与白界限分明却无法分割。 皮尺两端在宫女手里攥着,她小心翼翼地合拢,生怕伤到贵人。 江念棠则配合地微扬起头,像极了引颈就戮的白鹄。 赵明斐五指微动,眼前浮现出江念棠被软尺勒住脖颈的可怜样。 她这么爱自己,定然不会反抗。 他会恶劣地一点一点收拢手中的皮尺,看着深色的尺慢慢陷入雪色肌肤里,再看她无法抵抗被迫一步步靠近。 赵明斐肯定江念棠一定会哭出来,美眸被逼出潋滟的水光,妩媚动人。 因为窒息感,她会不自觉张开双唇,颤抖着发出濒死小兽一般的细碎呜咽。 令人心折得紧。 他忽然感觉嗓子干渴得厉害,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止住想要亲自上前量体的冲动。 赵明斐垂下眼睑,遮住眸底渐沉的深色。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凉茶,嗓音微哑道:“量仔细些,别弄错了尺寸。” 13、第 13 章 江念棠好不容易熬完宫女们细致入微的量体裁衣,就听见赵明斐悠悠道:“你每日穿得太素净,正好趁这个机会多做些衣裳,以免浪费你正好的颜色。” 他也不征求江念棠的意见,自顾自在旁边挑起了缎子,选的都是梅染,海棠红,鹅黄等色泽饱满的稠艳布料,宫女们双手接过东西后便躬身退下。 赵明斐自觉走到江念棠跟前,低头看着她轻笑一声:“该轮到我了。” 平静的语气中隐隐透出迫切与欣喜,像极了小时候急着领月钱去给娘亲卖药的江念棠。 赵明斐要求江念棠帮他从量尺寸开始。 好在这些事她从前在江府里做过,再加上方才两位宫女已经做了一遍,江念棠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赵明斐先让人帮她做衣裳就是为了让她熟悉流程。 心里不觉有些奇怪,既然他能找来专门做衣裳的宫人,为什么还要她来做。 不过既然答应了,江念棠便专注手里的活计,左思则在旁边帮忙记录尺寸。 同样一根皮尺在赵明斐身上比划着,他格外配合,抬壁,转身,见她踮着脚还会主动屈膝。 赵明斐体贴建议:“隔着衣服尺寸恐有偏差,需要我脱衣服吗?” 江念棠手中动作微顿,红着耳憋出两个字:“不用。” 赵明斐哦了声,带出几分遗憾的意味,凝视着兢兢业业,忙前忙后的妻子,他漆黑的眼底流动着罕见的、真实的温情。 江念棠耳根子一红,加快手里的动作,不到一炷香就完成量体这部分。 到选料的环节,赵明斐征求江念棠的意见。 她鬼使神差地挑了最为显眼的鹅冠红。 赵明斐露出的讶然之色太明显,江念棠慌忙捡起寝衣最常用的珍珠白,讷讷道:“拿错了。” “不用,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赵明斐面不改色拿过如朱墙般绚丽的锦缎在江念棠身上比了比,吩咐左思再去找两匹同色的给刚离开的宫女送过去。 此间事刚了,屋外有人求见,赵明斐匆匆道别便大步离去。 他一走,江念棠立即开始动手。 当她拿起左思记录尺寸的纸时,整个人犹如被钉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纸张还未干透的墨被晕开一大团,渐渐模糊掉其中一部分字迹。 * 万籁俱静的烟波洲,月影婆娑。 二层槅扇窗打开,夜风从湖面而来,书案上点的青灯烛焰忽明忽灭地跳跃着,幽暗的火光落在乱舞的纱帐上,映照出一道颀长的黑影。 赵明斐照例在看完严珩一送来的信后点燃,本来已被风吹灭的宫纱灯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一页薄薄的纸上仅有四字。 火光转瞬又黯了下去,一切顺利化作灰烬落在灯台之下。 赵明斐负手而立缓行踱步至窗前,面容沉冷,在心中默数日子。 三日后,他就要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视线不自觉往云梦阁方向偏,只见远处灯火通明,赵明斐朝左思道:“第几日了?” 左思回:“第三日了。大皇子妃对给您做衣裳一事极为上心,这几日除却用膳就是在制衣,一针一线都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于人,听下面人说每每都要忙到深夜才安置,翌日天不亮又起身继续。” 赵明斐的目光重新看向远方的孤点,冷色稍霁。 此刻正是子时,天地混沌,树静风止。 唯一的光为他而亮。 赵明斐心神一动,吩咐左思:“夜深了,给大皇子妃送些吃食,告诉她早些安置,不急于一时。” 想起江念棠每日用膳都不离口的甜点,他补充道:“将宫里叫得上名的点心都给她来一份,看看她最爱吃什么。” 左思惊诧了下,随后应声而去。 灯台的烛芯亮了暗,暗了又亮,蜡泪簌簌而落,又在铜台重新凝聚出大片的白。 没有人逼江念棠日以继夜地做衣裳,是她自己在看见赵明斐的尺寸后忍不住拿起针线缝制,好像每落下一针,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就有了寄托。 从前在江府时,她不敢给顾焱做衣服,目标太大,容易被有心人发现,最多做些云袜,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偷偷带给他。 但江念棠对顾焱每一年的身量变化了如指掌,替他量好尺寸写下纸条后,让他自个儿去裁缝铺找人定制。 大虞虽在赵明斐的主张下笼络人才遵循“英雄不问出处”,但俗话说得好,佛是金装,人是衣装,衣冠严整,礼仪端正总是会让人心生好感,另眼相看几分。 江念棠虽是庶女,但在江府这偌大门第的浸淫下,也知官场上讲究“先敬罗衣后敬人”,为了不让顾焱在仪容仪表上出错,她花了大功夫教导纠正他的陋习。 顾焱也不负她的良苦用心,日日背墙顶书而立纠正站姿,反复训练步、趋、走、奔各式不同仪态,积年累月终于将立似青莲,行若云鹤,坐如剑脊刻入骨髓,成为一位偏偏少年郎。 任谁见到他的第一眼都想不到他是个长于乡野,无父无母的孤儿。 赵明斐不仅仅是笑的时候像顾焱,江念棠在他的举止仪态中都能窥见一丝顾焱的影子。 不,更准确地说他身上的持重华贵浑然天成,顾焱则像是个模仿他的初学者。 但以顾焱的出身能有赵明斐的三分气质风骨已是极限。 他的努力,他的成长,江念棠都一点一点了然于心。 叫她如何意能平? 左思提着三层楠木方形食樏在外求见时,江念棠一分神,手指被扎了下,瞬间沁出一滴鲜血。 她微拧着眉,熟练地指尖含在嘴里,待那股灼人刺痛感稍微缓和后忙请人进来。 左思躬着身,添油加醋地传达赵明斐的关怀:“殿下心疼大皇子妃,特地让奴才带了您爱的吃食过来,又嘱咐您不可过度劳累,小心伤着眼。” 边说着,边亲自将各式糕点摆放在屏风前的八仙桌上,香甜气儿瞬时弥漫整个厢房。 江念棠闻言笑了笑:“替我谢过殿下,做完这只袖口便歇下。” 她放下手中针线,下榻趿拉着绣鞋走过去,匆匆扫了眼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先扯下腰间的荷包送到左思手上,“劳烦公公这么晚来还跑一趟,我心难安,这点子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左思笑着推拒:“不麻烦,这是奴才的荣幸,说不准奴才日后还要仰仗您的庇佑。” 江念棠越听越奇怪,她一介庶女,既无显赫的母族,又无得用的兄弟,哪有资格庇佑别人。再者说,她现在命悬一线,说不得皇帝哪天下令她要与赵明斐共赴黄泉,日后还有多久也说不准。 她夙夜不懈的做衣裳,也是希望在殒命前能给赵明斐穿上,圆她一个梦。 左思完全不知道江念棠心中所想,他跟了赵明斐多年,头一遭见他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言语心态早已不复从前轻慢。 左思来的快,去的也快,江念棠放下手里沉甸甸的荷包,视线重新落在目不暇接的吃食上。 偌大的圆桌摆满色香味俱佳的点心,樱桃煎,凤栖梨,酥皮糕点,核桃凉糕,宝阶糕,酒酿汤圆……五彩斑斓,精致悦目。 江念棠拈起一块热腾腾的菱形糖糕放进嘴里,拇指大的蜜枣侵入味蕾,甜腻齁人。 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 她其实不爱吃甜食呀。 屋外传来鸟雀觅早食之声时,江念棠仍在制衣,困倦麻木掉她的痛觉,细长的银针再刺入软肉中,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终于在宫人送早膳前完成了这件寝衣。 赵明斐与她用过早膳后被拉进隔壁厢房,屋内被人提前打扫过,梅瓶插了院中栽种的木樨花,初秋的花香味清淡,沁人心脾。 “殿下试试大小。”江念棠兴冲冲取来鲜红色交领样式的寝衣双手奉上。 赵明斐看着过于耀眼的绸布面不改色接过,径直去屏风后更衣。 江念棠透过薄透的丝绢,隐约能看见颀长的身影,察觉到自己的偷窥行径,她登时红了脸转过身去,暗骂自己轻浮。 静谧的厢房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宛如在耳边难以忽视,不断提醒她赵明斐就要穿上那件新衣。 大虞的寝衣以素色为主,唯有大婚时图喜庆,会从里到外一身红,包括寝衣,小衣,亵裤,云袜…… 江念棠嫁给赵明斐时太过匆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没人在意,她自己犹在悲痛中,也没有心思准备。 但如今,她想看一眼他穿上的样子。 赵明斐动作利索,半盏茶的工夫便走了出来。 江念棠的注意力除了眼睛都集中在身后,在他绕过屏风后落下的第一个脚步声时,她迫不及待转过头。 只一眼,便再无法移开目光,身体僵硬如同被什么包裹住般难以行动。 鹅冠红像耀眼的焰,灼伤江念棠的眼,她几乎控制不住噙在眼角的泪。 厢房的槅扇窗朝外侧敞开,初阳从天空倾泻进来,洒满赵明斐全身,细碎的浮尘悬于空中泛着金灿灿的光,恰好挡住他锋刃般的薄唇。 江念棠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双比光还亮的眼。 世上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地位千差万别的人竟然会如此相像! 赵明斐刚走出里间厢房,一抬眼就见对面之人眼眶微红,雪色面容因激动透着浓浓的胭脂色,震惊中带了几分呆愣的迷茫,不由失笑:“我穿上很奇怪吗?” 他温润和煦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劈开江念棠的禁锢。她来不及等赵明斐向她缓步走来,更无法顾忌自己此刻异样的神情是否会被发现,提裙奔向他。 赵明斐的胸口猛地一下被她撞上来,他下意识想将人推开,手却在触碰到柔软的身体前一刻改为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 江念棠先是一僵,而后用细弱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头埋在宽阔炙热胸前,肩膀上下起伏颤抖着。 她好想他,好想好想。 逐日积累如渊的思念在这一刻得到释放,像倾盆的雨,开闸的洪,势不可当。 赵明斐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不明所以,正待询问一番,发现怀里的人居然因情绪过于激动晕了过去。 14、第 14 章 赵明斐将晕在怀里的人打横抱起,轻放在榻上。 江念棠双眼睛紧闭,黑睫濡湿一片,大片的泪迹覆满双颊,看上去伤心至极。 赵明斐眼眸黑沉,一动不动凝视着梨花带雨的睡容,心中疑云丛生。 江念棠今日的举动实在太反常,她看他的眼神过于专注热烈,让赵明斐有种不真实感。 她在看他,又好像不在看他。 细细数来,赵明斐有这种怪异的感觉不是第一次,最初能追溯到大婚当夜。 当时他进去前在屋外观察了片刻,江念棠端坐于床榻边,背脊挺直,并没有因屋内无人而颓懒放纵。 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耐得住性子,态度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错。然而在看到他的脸时,她却不同寻常地分寸大乱,导致掉落手中的团扇,几次都未捡起。 最后她以怕黑为由搪塞过去。 彼时赵明斐压根不在乎她的想法,甚至不确定会让她活到几时,对于这种小事自然懒得深究。 第二次有同样的古怪感是在教她作画,江念棠既能画好人物外形,却偏偏不肯画脸…… 赵明斐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流光锦柔软贴肤,胸前布料被泪水晕开后勾勒出遒劲有力的肌肉线条,平添几分渗人的压迫感。 衣服虽然没有任何绣纹,但针脚细密,两块布料拼接之处采用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藏线针法,针线交替穿过两块布料,缝合之后看不出明显的线迹,能够避免线头磨到肌肤。 与之对应的则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就这样一件简单的寝衣一个熟练的绣娘也需要七日方能制好,而江念棠只用了三日。 赵明斐瞥见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等她醒来再做决断。 希望是他太多疑。 江念棠刚恢复意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深呼吸半晌才勉力掀开眼帘。 帐顶看不清颜色,但她仍然第一眼认出这里不是自己的厢房,屋内晦暗不明,右前方隐约有一点光亮。 江念棠的视线寻光而去,临窗案几上燃了一盏烛芯微露的宫纱灯,赵明斐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右手肘撑在扶手上,正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微弱的光晕刚好笼住他的上半身,照在他重新换回早上穿的月牙白圆领长袍上,他身后四周皆是黑黢黢一片,有种光即将被暗吞噬的压抑窒息。 江念棠艰难眨了眨眼,这一觉从青天白日睡到月上中天,现下四肢酸痛,浑身疲乏无力,思绪僵住无法思考。 整个人像是做了场虚空大梦般茫然,如今回到现实,好半天才回过神,江念棠扶着床檐挣扎起身,手指刚按在硬质的梨花木,钻心的疼瞬间让她颓然跌了回去。 她一有动静,赵明斐立刻睁眼。 他眼神清明,毫无刚睡醒时的惺忪懒态。 “醒了。”赵明斐起身快步趋至床榻前,顺势坐上来,体贴拿过一旁的海棠团花迎枕垫在江念棠身后,语气略有责怪:“太医说你劳累过度,精神不济。我不是叫人告诉你不用这么赶吗?” 江念棠垂下眸,声若蚊蝇道歉:“劳殿下忧心,是我的错。” 赵明斐的手攫住小巧光洁下颌,迫使她抬头,他面容和煦,目光却带着令人悚然的审视。 “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略带薄茧的拇指按在江念棠泪痕残留的眼尾,不轻不重地摩挲着,指尖温热有力,透着安抚之意。“早上怎地哭成那般模样,是有人给你受委屈了?” 然而江念棠的心毫无被抚慰之感,只觉得这手似扼住自己的咽喉,令她喘不上气。 她的心骤然一紧,就算她早已预料到自个儿怪异的举动会引起注意,赵明斐会问她不足为奇,但真正被质问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惊慌起来。 他语气温和,神情煦然,担忧之色显而易见,然而江念棠心里的惶然不减反增,甚至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赵明斐有没有发现她恶劣卑鄙的私心? 一想到这种可能,江念棠不知不觉屏住呼吸,身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束在胸前的绫布勒得胸口疼。 殊不知她的慌乱无措全数落入对面人眼中。 赵明斐眼眸半眯,脸色却愈发柔和,他语气开玩笑似的问:“难不成是因为给我做衣服,累得委屈了?” 唇角扯出一条微微上扬的弧度,细究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其实江念棠完全可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说自己被针扎疼了。 为了赶制这件寝衣,她的十个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次,最疼的时候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以瓷勺进膳。 赵明斐宽厚温良,温柔体贴,若是她装可怜一定不会被追根究底,他说不准还要反过来自责。 然而江念棠实在说不出口,打着为他制衣的幌子已经够卑劣,叫她如何还能把这份辛苦算在他的头上,冒领功绩。 “我……”甫一开口,她便感受到捏住下颌手指倏地收紧。 江念棠强忍着胸口不适道:“我见到殿下穿上这身衣服,心里欢喜。说来让您见笑,从前我在闺中时,也曾想过日后会嫁一位怎样的夫郎,大婚又会是如何喜庆,亲朋好友夹道相送,手帕姐妹添妆送福。可惜婚礼匆忙,喜服盖头没来得及亲自准备,现在只能用寝衣替代一二。“ 大虞的新娘会亲手在这两样东西上缝制图案,有手巧的还会帮新郎的吉服也添一份力,寓意不分你我,情谊久长。 更有感情深厚的,便是连贴身衣服都会亲自缝制,以示亲密无间。 江念棠的母亲有一双巧手,绣艺无双。母亲家曾是南边的丝绸大户,从小请了最好的绣娘教导技艺,但凡叫得出来名号的针法都娴熟于心,追求者如过江之鲫。 若不是后来家道中落,她也不会被人送到江家做妾。 她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学习,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们娘俩靠着这手绣活儿夹缝求生。 赵明斐黑眸如渊,手指纹丝不动:"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 江念棠可不敢随便回答,她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直视他的眼睛,七分真三分假:“我好像也不能免俗,别的新娘有的东西,我都想要。” 赵明斐见她眼中的黯然不似作伪,心中对这番说辞信了几分。 大婚对于女子来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婚仪风光浩荡。 赵明斐手指微松:“是我对不住你。” 江念棠登时抓住他的手,猛地摇头:“不,能嫁给殿下,是我最大的幸运。” 庆幸能有机会见到这双眼睛,还可以让眼睛的主人穿上她制的衣。 江念棠双眸如蕴秋水,情难自抑地盯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别人家郎君有的,你也要有。” 赵明斐的指尖骤然绷紧,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要冲出来。 他垂下眸,强行压制那股呼之欲出的失控,视线里出现一只白壁般的手,看似瘦弱的柔荑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赵明斐从未有一刻感受过被如此坚定的选择。 他眼眸微弯,唇边漫开笑意,另一只替她拾起鬓边掉落的一缕碎发,轻声却郑重承诺:“你也是。” 别人有的,江念棠会有。 别人没有的,江念棠也会有。 她这样坚定不移爱着他,他多偏袒几分也没什么不可以。 赵明斐反手抚上江念棠的手背,将她一根一根手指轻轻掰开,原本应白壁无暇的指腹中间多了一团红晕。 都是针留下的痕迹。 江念棠的指头被厚实炙热的手掌包裹着,略微刺痛,她不自在想抽出来,却遭到更为紧致的禁锢。 “以后不要做这些针线活了。“赵明斐浅浅揉搓着粉嫩的指头,压下眼皮遮住噬人的墨色,“我得你一身寝衣足矣。” 他叫人送来一盒药,乳白色的膏体被小心翼翼涂抹在十个指腹,冰冰凉凉的,登时缓解难耐的痛痒。 两人一同用过晚膳,赵明斐回去前叮嘱江念棠好好休息,按时擦药,任谁看到都要羡慕她得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好夫君。 然而在晚间沐浴时,江念棠褪下衣裙,心情沉重地摸着束胸带上若有似无的湿意。 今日某些时候的赵明斐,着实让她有些害怕。 另一厢,赵明斐虽然暂时信了江念棠的说辞,却更相信自己的调查。 “关于江念棠在江府的消息悉数呈上,另外去查一下她平日里在江府交好的姐妹,还有结仇的。” —— 皇后寿宴当日清晨,赵明斐一早过来等着她用膳。 他示意左思给江念棠再盛一碗粳米粥,缓声道:“宫宴上的都是冷菜凉汤,用了难受,你尽量少碰。” 江念棠笑道:“我总不能一天都不吃东西。” 皇后整寿,皇帝为彰显对发妻的鹣鲽情深,同时也为了稳住她身后的江家,举国同庆,朝臣皆来朝贺。 中午有小宴,女眷和外臣分用,晚上是大宴,共同为皇后庆贺,江念棠要去整整一天。 赵明斐夹起一个桃花酥放到她的碗中,漫不经心道:“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那可使不得。”江念棠估摸回来已是深夜,他难不成要一直饿着肚子,忙道:“殿下今日已经陪我用了一餐,不算失言。” 赵明斐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答应陪她用膳便日日按时来云梦阁。哪怕他最近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也要抽空与她至少用上一顿,往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听话。” 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命令的口吻。 江念棠临走前左思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等上马车后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风干的牛肉。 赵明斐站在烟波洲二楼眺望皇宫方向,脸上早已不复面对江念棠时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冷肃杀。 “传令给御膳房,今晚上记得准备她爱吃的点心。” 15、第 15 章 江念棠从马车上下来那一刻,周围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有好奇的,有可怜的,还有嫉妒中掺杂着幸灾乐祸的,她一概视而不见。 一路走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看她宛如洪水猛兽般敬而远之。 引路的小太监更是缩紧脖子压低头,唇角跟粘住似的一个劲往前赶路,惶然的模样生怕和江念棠牵扯上一丝关系。 宫内上下谁人不知大皇子已遭厌弃,从前在东宫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不是无故死了,就是被罚到偏远的浣衣局做苦力、亦或者做那最下贱肮脏的夜香郎。 虽然陛下还未下旨问罪,可明眼人心里都明白,这层窗户纸就差那么一下便要被戳破,现在大皇子就是个烫手山芋,谁碰谁遭殃。 江念棠面对冷遇与疏远不卑不亢,自个儿抱住装好的贺礼跟在后面,除了赵明斐的画,她仍是拿了那顶点翠掩鬓当作添头。 画这种东西,既可以说礼轻情意重,也可以说敷衍不重视,现下赵明斐不得圣心,评判的话语权在别人手里,而手里的顶点翠掩能为他上一道保险。 她自己这辈子没机会再用,留着只能徒增伤感,不如做个顺手人情送出去。 小太监急急把她引到内苑宫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江念棠虽担了大皇子妃的名头,却是圈禁之人,西巷口只有她一人能出来,身边没有伺候的宫女,眼下孤身一人犯了难。 她从没进过宫,眼前的路弯弯绕绕,曲径错落看不出通往何方,同行的女眷们选的路各不相同,似乎她们的归处也不是同一个。 “沿最右侧的路走,午宴的地点就在那。” 江念棠闻声转头,一貌美妇人云鬓高挽,正慈眉善目看着她。 “谢夫人指点。”江念棠感受到她的善意,后退一步福了个身。 貌美妇人笑意更甚,看见她手里抱着沉甸甸的东西,示意贴身婢女帮她拿,江念棠正要推拒,迎面走来一清秀宫女。 “奴婢右想见过恭王妃,大皇子妃。”她想接过江念棠怀中之物被拒,面不改色道:“我是您今日的接引宫婢,方才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请您恕罪。” 听到这个名字,江念棠怔愣片刻,赵明斐身边的贴身太监叫左思。 恭王妃立刻替她解惑:“她之前是东宫大宫女,由她接引你再好不过。” 江念棠的手依旧没松。 恭王妃看出她还是有些紧张,向她投去安抚的目光,转头对右想道:“既如此,那就交给你了,有什么棘手的事可去寻我。” 最后那句话是看着江念棠说的,江念棠心口微暖,颔首微笑以示感谢。 等人走远后,右想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皇子妃这边请,午宴还未开始,奴婢带您先去歇息。” 江念棠站着没动,温和的表情中带着冷淡疏离。 她人生地不熟,眼前的人虽然被那位称之为恭王妃的贵妇人盖棺定论是赵明斐身边的人,可这不代表她会全信。 深宫复杂,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青梅的事让她不得不多虑,尤其是在皇宫,稍有不慎便危在旦夕。 她虽没有本事让赵明斐洗刷罪名,却也不能成为别人对付他的借口。 右想见江念棠警惕的眼神,既欣赏她的谨慎,又敬佩殿下的料事如神,趁人不注意往江念棠手里塞了个纸条。 跟她走。 江念棠认出是赵明斐的笔迹,心里震惊他居然能对外传消息,要知道陛下派了重兵镇守西巷口,任何人进出都得层层检查,就算是一片枯叶也甭想跨过那道大门。 然而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右想,随后闭口不言跟她往里走。 话分两头,作为江皇后的亲侄女,江盈丹一早就先到中宫去给姑姑祝寿,她嘴甜,各种好话往外说,惹得皇后笑不拢嘴。 “你一大早又是给本宫梳妆,又是伺候早膳,小嘴跟灌了蜜似的。说罢,只要要求不过分,本宫一概应允。” “姑姑对我最好了!”江盈丹眼里精光一闪:“听说今日有不少贵女为博您一笑准备了节目,大皇子妃作为儿媳,也该彩衣娱亲,以表孝心。” 江念棠跟在她身边多年,肚子里有什么货她一清二楚。江府的小姐除了她精通琴棋书画,其余庶女们只请了落榜秀才教认字。 江夫人怕她们学的多,心变大,不好控制,三令五申不允许她们读除了《女诫》、《女训》一类的书,最多学学女红,点心之类的技巧。 江念棠有个常年病重的生母,她比旁人多通晓几分药理和揉捏之术,但她总不能当场表演伺候人的本事吧。 江皇后笑意淡了下去:“丹儿,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何苦沾染他的事。江念棠到底算我江家人,她出丑对你有什么好处。” 赵明斐在江皇后跟前养了二十余年,她提起来时没有半分情感,眼里满是厌恶鄙夷。 江盈丹却不放弃,她被那四个字折磨夜不能寐,几欲发狂。她现在只想向赵明斐证明江念棠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无貌无才,根本不值得他喜欢。 “姑姑,你就答应我吧。”江盈丹拉着江皇后的手,撒娇道:“我回去后保证不再闹了,乖乖嫁给五皇子。” 江家放弃赵明斐,转而扶持另外的皇子。但五皇子肥头大耳,脑袋比肚子还空,又是个好色之徒,房里无名无分的宫婢一大堆,还未加冠已然透出老态。 原本江盈丹还能说服自己,至少她还有未来皇后的尊荣,然而那日见到清隽俊朗,风采依旧的赵明斐后,她再次失衡。 心里埋怨江皇后放弃赵明斐,她明明可以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温润如玉的夫君。 江皇后既然能靠江家稳坐皇后之位,怎么就不相信她也能制衡赵明斐。 她不死心地问:“姑姑,难道大皇子真的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吗?” 江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个儿侄女,若不是江家没有适龄的嫡出女儿,哪里轮得上她。多年悉心教导全都进到狗肚子里,被赵明斐一张脸勾得五迷三道,什么话都敢往外说,险些酿成大祸。 她也不想想,连皇帝都不得不兵行险着打压他,可见对他忌惮之深。 为了防止赵明斐策反,看守西巷口的将领特地选了严珩一过命的兄弟。 江皇后想到自己暗中放进东宫的人全折了还不知情,心里一阵后怕。 赵明斐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时机一击致命,江盈丹还妄想掌控他,简直不自量力。 江皇后毫不留情打破她的幻想:“收起你的小心思,今日给我老实点,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撵出宫去。” 午宴设在御花园,因仅有女眷参加,贵女们少了拘束,话头便多了起来。 江念棠这个生面孔一进来,园内的喧嚣声微微一滞,再度引起众人侧目。 她今日原本想选择素青色的衣裳低调些,但赵明斐却告诉她宫里这些都是人精儿,一惯是挑软柿子捏,她表现得越不想惹事,事越找上她。 恰逢新衣做好送过来,他亲自替她挑了一身。 丹枫红的皇妃品级吉服威严庄重,恰好弥补她纤细身躯带来的羸弱感。艳色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端庄中带着清丽,娇艳又不失矜持,像是画中的倾色仙子活过来。 有人见她气质不凡向旁人打听,得知江念棠的身份后眼里闪烁着异样的震惊。 难道赵明斐还有翻身的机会?否则她作为废太子的正妻,脸上怎么没有一点惊慌愁色。 那些曾经因赵明斐而元气大伤,有龃龉的世家夫人也收起轻视的眼神,讽刺的话也吞进嘴里。 除了江盈丹。 她眼里的嫉恨几乎凝为实质,化为利刃刺向江念棠。 从前在江府,江念棠瘦瘦弱弱的,整日穿缟素衣裳,梳着厚重的头帘挡住半张脸,说话做事也总是躬身低头,非常容易被忽略。 而今日她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眸如含秋水般潋滟,眼波轻轻一转,便教人无端心生怜意。 一想到她整日顶着这张故作犹怜的面孔在赵明斐面前晃荡,勾得他说出那样的话,江盈丹气不打一处来,完全忘记江皇后的警告。 江念棠面对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镇定自若,稳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她今日的任务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寿宴。 这场小宴除了贺寿,还有替适龄皇子相看正妃的用意。 是以诸位贵女铆足了劲想攀上皇家登云梯,变着法在皇后和皇子生母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艺与德容。 江念棠作为人妇,与其余宫妃,诰命夫人坐在上列,恭王妃恰好在她对面。 她面容淡雅如菊,不苟言笑,有种鹤立鸡群的孤傲。 金钗步摇,华服厚裳也压不住她身上的清丽脱俗,眉宇间透出一股书卷的清气。 偶然间撞上江念棠的视线,莞尔一笑,犹如清水芙蓉般纯然。 江念棠从右想嘴里得知,恭王一家与赵明斐渊源颇深,他的丹青妙手是恭王妃亲自教出来的,他的武艺剑术得了恭王真传。 恭王一家对赵明斐另眼相待,据说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恭王夫妇早夭的长子。 16、第 16 章 宴会进入到中场,气氛逐渐热络起来,花枝招展的女眷们各显神通,博人眼球。 江念棠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面对案几上各色琳琳的美味佳肴兴致寥寥。 午膳前她被右想单独带到一间厢房,拿出左思给的牛肉干。 牛肉用辛辣的大料熬制后风干,遇水尤为饱腹,她吃了好几块,眼下一点也不饿,说不准真能撑到回西巷口陪赵明斐用夜宵。 江念棠像个哑巴泥塑似的端坐着,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但赵明斐妻子这层身份实在惹人注目,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从未断绝。 然而到底没人敢上前挑衅找茬,一场宴会风平浪静地度过。 午宴到晚宴这段时间,宫里给安排休息的地方,江念棠正要回房,恭王妃派人来请。 “来了。”恭王妃见到江念棠,和蔼可亲地招手:“过来坐。” 江念棠在宫内举目无亲,恭王妃是右想认证过的可信之人,她这般热情和煦着实安抚了江念棠忐忑的心。 恭王妃打听赵明斐近况如何,江念棠捡了一两件有趣的事儿说,逗得恭王妃笑容满面,眉宇间淡淡的忧愁都散了不少。 一来二去,两人熟稔起来,恭王妃拉着江念棠的手夸道:“你的手真漂亮,陪他在西巷口受苦了。” 江念棠轻笑道:“殿下人很好,怎能说得上是受苦,多少人连羡慕我都还来不及。” 恭王妃虽不耐与人勾心斗角,但看人的眼光精准无比,江念棠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逃不过她的眼睛,察觉出她待赵明斐的一片真心后笑容更甚。 她意味深长道:“你是个好孩子,福气在后头。” 江念棠笑笑,“借王妃吉言。” 恭王妃看着面如桃花,姿容娇俏的美人,忽然叹道:“若是本宫的昭儿还活着,如今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江念棠握住恭王妃的手,温柔笑道:“王妃此言差矣,世子说不准已然娇妻幼子在侧,只不过在您不知道的地方罢了。” “你这孩子,真会安慰人。”恭王妃那点愁绪还没升起便被她打散。 她笑着闲聊起来:“若不是明斐的嘴和李贵嫔一模一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偷龙转凤。你说怪也不怪,打我看到他的一眼就格外喜欢他,简直跟自己亲儿子没什么区别……” 世上再没有人比江念棠更懂恭王妃对赵明斐毫无理由的偏爱。 有一个长得像自己心尖上的人站在面前,如何能忍得住不接近他。 恭王夫妇偏疼赵明斐,大抵和她一样是补偿心理,逝去的人未能享受到的东西,尽数弥补在替代之人身上,企图从他身上找寻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 恭王妃打心眼里喜欢江念棠,看似柔弱不堪实则谨慎心细,从今早上的碰面就能看出她并非蠢笨之人。 “等有机会带你见见王爷。”恭王妃感叹道:“我的幺儿倒是一点不像他父亲,反倒是他们叔侄俩站一起没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亲父子。” 江念棠打趣道:“这也是缘分。” “可不是。”恭王妃道:“明斐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只不过……” 恭王妃脸色渐冷,后面的话骤然止住。 江念棠懂事当作没听见。 陪着恭王妃聊天的工夫,转眼屋外的天蒙上一层灰色。 晚宴本应该是皇帝与皇后一同出席,临开宴前,皇帝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耽搁,让皇后先奏乐开席,他晚些时候到。 皇后闻言脸色扭曲了下,很快又恢复端庄矜贵的浅笑。 一切暗潮涌动埋藏在歌舞升平之下。 江盈丹起初碍于江皇后的威慑不敢造次,在看见江念棠一身皇子妃礼服后已有隐隐压不住的趋势,而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旁边人无意的一句话。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府二小姐容貌一点也不比江大小姐差,清丽妩媚,楚楚动人,和大皇子也算相配。” 哪里配! 一个穿上锦缎华服的草包,也敢妄与赵明斐这般云端明月比肩,实在是自不量力。 江盈丹攥紧手中锦帕,看向江念棠的眼神如同猝了毒般阴寒。 在场上宫婢们献舞一首后,江盈丹猛地起身,一下子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语出惊人:“皇后大寿,普天同庆,大皇子自小养在您身边却无法亲自来给您贺寿,大皇子妃身为您的媳妇儿,不如表演一番以表孝心。” 在场的人同时屏住呼吸,目光不约而同地在江念棠、江盈丹和皇后三方身上逡巡,既好奇又幸灾乐祸。 皇后的笑淡了下去:“大皇子妃送的礼物极为用心,本宫很满意。” 江盈丹胸口一窒,气恼连姑姑都帮江念棠,不依不饶道:“物是死的,哪里比得上亲自献艺。诸位小姐们都做的,怎地她做不得?” 江夫人去拉江盈丹,被她甩开。 江皇后脸上已经完全没有笑容,眼里透着不耐烦,恨不得当场叫人拖她出去。 江念棠自然不会接话,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头愈发低垂。 江盈丹却把她的息事宁人当成心虚畏惧,愈发肯定只要江念棠一站出来,就会原形毕露。 “从前在江府,妹妹惯会讨喜卖乖,怎么现在跟哑巴一样。”江盈丹故意以姐妹相称:“难不成现在成了大皇子妃,不愿意纡尊降贵,博皇后娘娘一笑。” 这般直白冲着江念棠来,她不得不回应。 然而恭王妃率先发难:“江小姐,这里是皇宫,不是你的江府。皇后娘娘疼爱你,不以殿前失仪治你的罪,你不但不知感恩,还三番五次出言不逊。大皇子妃是上了玉碟的皇室宗妇,排辈论资你见到她该称一声娘娘,你如何敢质问于她!” 说罢一拍桌子,出尘的容貌染上三分寒意,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恭王妃自从长子离世,终日郁郁寡欢,不问世事。参加宫宴就像一尊漂亮的花瓶,游离于人群之外,像超凡脱俗的仙女似的从不与人攀谈,点个卯就早早离席,更不要说与人逞口舌之快。 今日一反常态,令人咋舌称奇,不过一想到她与大皇子之间的关系,又明白几分。 大抵是爱屋及乌。 气氛凝滞间,一声威严的唱喏打破僵局。 “陛下驾到——” 皇帝带着一众侍从从大门而来,在场的女眷们齐齐起身跪下迎接。 龙纹明黄袍摆在江念棠余光里漾开,却没有径直走到主座上,而是停在对面恭王妃身前。 “方才朕在外面听见恭王妃发了一通火,是谁惹她不快?” 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听得江念棠心口一紧。 江盈丹更是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接话,与方才的嚣张判若两人。 江皇后一笔带过,只说是误会。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近身低语几句,将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给皇帝听。 皇帝看向惶惶然的江盈丹,不变喜怒道:“江府的女儿都这般肆意妄为,不懂规矩?还不给恭王妃赔礼道歉!” 江盈丹脸色发白,腿软得无法直立,惊恐地向上首的江皇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说的是江盈丹,听进心里的却是江皇后,她的指尖骤然陷入掌心,看向恭王妃的眼神既恨又妒。 这么多年来,皇帝还是放不下她。 江皇后的火被皇帝一句话点燃,凭什么她江家的女儿要给恭王妃道歉,对不起恭王的从来不是江家,她这么多年受委屈还不够,现在连她江家的女儿都要向那个贱人低头。 凭什么! 江皇后原本不想为难江念棠,现在却改了主意。 恭王妃要护着她,她偏偏不让,今日她便要瞧个真章,到底是她一国之母尊贵,还是她这个恭王妃更胜一筹。 江皇后冷冷道:“陛下何必动怒,丹儿不过希望本宫在寿辰这日高兴些。大皇子妃若是愿意彩衣娱亲,本宫自是心里熨帖,也不枉与大皇子一场母子情谊。” 皇后暗暗提醒皇帝,说到底是皇家私事,与外人无关,身为外人的恭王妃未免管得太宽。 皇帝的目光落在江念棠身上,他淡淡道:“大皇子妃愿意吗?” 说愿意,拂了恭王妃的好意解围。 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下皇后的脸。 皇帝问江念棠这个问题,属实是为难她。 同时让江念棠清晰意识到,皇帝对赵明斐果真不喜,若对他还有一丝父子情,断然不会将她推到两难的境地。 江念棠定了定神,低头道:“陛下明鉴,儿臣自然愿意为母后尽一份孝心,然而今日主角并非儿臣,故而不敢喧宾夺主。” 言下之意,她已嫁为人妇,在这场名为贺寿实为挑选皇子妃的寿宴里理当给别的贵女多些表现的机会。 她避重就轻的回答让皇帝侧目多看了一眼。 悄无声息将话题引到其他地方,两边都不得罪,这份玲珑心思和沉着应答属实难得。 皇帝也无意将事闹大,既然江念棠已经给了双方台阶下,他也乐得成全。 然而皇后偏不,她似笑非笑道:“若是本宫想看看大皇子妃有何才艺呢?” 话是说给江念棠的,眼睛却盯着恭王妃。 恭王妃自皇帝出现后眼眸低垂,脸上浮现明显的冷淡疏离,她听出皇后是在故意为难江念棠,抬头正准备替她说话,迎上对面人微微摇头。 江念棠心知自己躲不过去,起身朝皇帝皇后各自福身:“那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江盈丹闻言,兴奋压过恐惧,这下江念棠不仅要在内眷里丢脸,皇帝也会鄙夷她。 赵明斐会不会因此也讨厌江念棠。 江念棠请人送上笔墨纸砚和丹青色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绘出一幅竹石图。 “儿臣跟着大皇子在闲暇时习画,今日献丑了,就以这幅‘竹报平安’恭贺皇后娘娘岁岁年年无恙。” 江念棠展开画作的瞬间,全场炸开了锅。 谁人不知赵明斐妙笔丹青却眼高于顶,平日里别说指点一二,便是他的画也万金难求,谁曾想他居然会教人作画。 江盈丹被“习画”二字砸得脑袋嗡嗡的响,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二人伉俪情深,红袖添香的画面,胸口剧烈疼痛着。 她也曾请赵明斐指点画作,却被他以只会自娱,不会教人为由轻飘飘拒绝。 原来他可以教得这么好,只是不想教她罢了。 江盈丹的表情似笑似哭,而皇后堪称面如铁青。 她偏偏画竹! 谁人不知恭王妃最擅画竹,皇帝也曾称赞她的竹高风亮节,鹤骨松姿。 果然,皇帝笑道:“你的竹有几分恭王妃当年的神韵。” 皇后恨不能立刻撕碎这张纸,她强忍着怒意,转头瞥见皇帝目光柔和看向恭王妃,再也忍不住胸口翻滚的嫉恨,借机发难道:“竹乃空心之物,大皇子妃是在暗示本宫无心无情,置大皇子于不顾么!” 江念棠愣了下,连忙跪下请罪:“儿臣绝无此意。” 皇后冷笑道:“是不想,还是不敢。” 忽然一道不该出现的声音骤然响起。 “母后不满意她的画,不如告诉儿臣喜欢什么,我来替她画。” 温和的嗓音不重,却如在沸油里泼了一捧水。 赵明斐大步流星走到江念棠身边,拉住她站起来。 江念棠与其他人一样震惊于他的突然出现,还没回过神,人已经被护送进东宫,赵明斐曾经的寝殿内。 17、第 17 章 第17章 “你先离开,等我回去一起用膳。” 赵明斐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牵起江念棠的手,温声细气,宛如一对普通的夫妇在窃窃私语,在剑拔弩张的场合下显得尤为诡异。 江念棠做不到像他一样泰然自若,顶着他强烈的注视下无意识点了个头。 赵明斐满意地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温热有力。 他的眼神一如往昔般柔和,如同在西巷口百余个朝夕相对的日子那般寻常,可此刻的江念棠却有种背脊生寒的心悸。 她忽然觉得眼前人很陌生,陌生到她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一般。 不仅是江念棠有这样的感觉,她余光所掠周围之人无一不大惊失色,面容惶恐,尤其是皇帝,好似看到可怖的修罗恶鬼般恐惧。 赵明斐感受到握住的手腕愈发冷硬,心知是吓到她了,颔首示意右想先带人离开,同时顺利离席的还有恭王妃。 所有人像是在做梦一般,呆愣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你……你怎么出来了。” 坐在上首的皇帝惊叫着,他终于回过神确定这一切不是梦,赵明斐竟然逃过重兵围困的禁地跑了出来,还堂而皇之跑到寿宴上。 皇帝满眼不可置信,怒中带怯地指着赵明斐:“李将军呢,李玉在哪?!快把他给朕拿下!” 到最后几乎是尖叫起来,细听还有颤音。 赵明斐好心侧开半个身位露出跟在身后的人,温文尔雅道:“父皇,李将军在这呢?” 皇帝目眦欲裂看见他无比信任的李玉长剑出鞘,站在赵明斐身侧。 他一脸肃杀冷寂,却不是警惕防备,而是防护保卫,完全没有当初对着皇帝说起赵明斐时的愤懑怨恨。 只听李玉大喝一声。 “殿下有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宫闱,违令者斩!” 响亮有力的嗓音穿透宫墙,也打破了所有人如坠梦境的呆滞。 赵明斐取过李玉手中之剑,剑指上方,寒眸直视皇帝。 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皇帝,宴会四周的角落里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冒出数十个银盔铁甲的侍卫,正是把守西巷口的重兵。 他们将整个内院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正如几个月前围住西巷口那般紧密无隙,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赵明斐一身白衫,笑容温润,语气和煦,却听得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家丑可不能外扬,今夜对不住各位了。” * 另一厢,江念棠稀里糊涂被送进东宫,紧接着外面响起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兵刃声,远处还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吼叫和惊慌的啼哭声。 饶是她再看不懂局势,也知道此时宫里正发生不得了的大事。 赵明斐他……他…… 谋反篡位几个字只是想想,江念棠都觉得喘不上气。 这事儿离她实在太遥远,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经历这般惊涛骇浪的宫变。 右想把她送到房间后交代她不要出门,便匆匆离开,在房门口留下几名带刀护卫。 江念棠心中惊疑不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没有心思打量这间华贵的寝宫,若她稍微分心看上一看,便会发现里面的诸多物件与赵明斐后面送到西巷口的一模一样。 内殿墙角还有几个箱子,全是江念棠的东西,包括她每夜陪伴入眠的那副画。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乱七八糟的声音渐渐平息,江念棠的心弦却一直紧绷,几乎感受不到胸腔里的跳动。 他会成功么? 江念棠控制不住地去想赵明斐失败后的下场。 不怪她这般没有信心,实在是这段时日的相处,赵明斐给她的印象皆是温和仁善,体贴儒雅,完全想不到他能做出这般铤而走险之事。 那夜他无可奈何的愤怒,听天由命的颓丧还历历在目。 再者说,他被幽拘在西巷口,平日里一言一行皆在皇帝掌控下,连出入的自由身都没有,更别说谋成大事。 江念棠从知道要嫁给赵明斐的那天起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也不怕某一天会被赐死,唯独害怕再听见他的死讯。 这般锥心刺骨的折磨她不能承受第二次。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江念棠甚至出现幻觉,眼前恍惚间浮现与顾焱见的最后一面。 “这次要出远门,归期不定,但是我会尽快赶回来。” 顾焱欲言又止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羞赧,江念棠问他原因,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临别时,他挠着后脑勺,还是忍不住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念念,等我回来——” 他故意拖长音,放低声调,引诱江念棠侧身倾听。 “娶你。” 顾焱坚定吐出两个字,还没等江念棠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到十步之外,伸臂高挥,仰天大吼。 “一定要等我回来。” 江念棠板着脸想教训他低调些,然而到嘴边却变成一声重重的嗯,眼里的喜悦怎么也藏不住。 大门毫无征兆地发出吱嘎一声,江念棠如惊弓之鸟一般弹射而起,见到是赵明斐后先是一愣,转瞬红了眼奔过去。 “你没事吧。”江念棠触摸着真实温热的身躯,悬停的心终于重新扑腾起来,而后疯狂躁动,好似要跳出嗓子眼。 赵明斐下意识搂住怀里人,安抚地拍拍她瘦弱的背,语调不自觉放轻:“我好好的,别担心。” 江念棠鼻尖嗅到淡淡的潮意,低头一看,认出他换了一件衣裳。 受了重伤才会换衣裳。 “不行,我要看看。”江念棠猛地从坚实的怀里挣脱,不由分说检查他的全身。 他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受伤也不会告诉她,怕她担心,怕花钱,总是能自己扛就扛过去。 赵明斐垂眸,江念棠既惊且忧的神色落入眼中,手里的动作带着鲜有的强势。 柔软的指腹在坚硬的身躯四处游走,不轻不重,白皙的五指与玄色衣袍撞出鲜明对比,让人难以忽视。 她很担心他。 感受着透过两层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的柔软,他的身体却开始逐渐变硬。微凉的指尖像火引,在抚摸过的地方到处点火,皮下才从杀戮中平息的血液又重新沸腾起来。 她认真检查的模样分明没有半点旎情,却叫赵明斐眼神逐渐暗沉,比夜还幽深。 江念棠没有问他成功与否,只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当指尖即将碰到他的咽喉时,赵明斐猝然攥住她的腕骨,这场折磨才算停歇。 “先用膳,等会让你看个够。” 低哑的嗓音唤回江念棠逐渐丧失的理智,在对上赵明斐漆黑眼瞳瞬间,不自觉瑟缩了下。 她刚刚在做什么,怎么又认错了人。 悬空的五指骤然缩回,藏在胸前,她语无伦次:“殿下……我……失礼了……” 江念棠惊慌地连退三步,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赵明斐。 她的仓皇无措落在赵明斐眼里却格外可爱可怜,他开始反思自己瞒着她这么大的事,会不会让江念棠对他心存芥蒂,产生隔阂。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赵明斐变得难以忍受,正要解释一番,殿外响起右想问膳的声音。 赵明斐只能先压下喉间不适,让人进来。 一道道冒着热气的精美菜肴被鱼贯而入地宫婢们端上,她们训练有素,行走放置间悄无声息。 赵明斐亲自替江念棠布菜:温柔道:“今天你辛苦一天,肯定累了。快吃,吃完早些安置。” 江念棠笑着道谢,她笑容勉强被对面人看在眼里。 整顿饭鸦雀无声,桌上的俩人不说话,站在后面的奴婢们更是抿紧嘴唇,呼吸轻缓,空气弥漫着莫名的压抑,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氛围。 江念棠食不知味随意用了几口,好不容易挨到撤下饭菜,立即开口告辞。 她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平复心情。 还没等到她问自己住在哪儿,赵明斐的五指直接穿过她的指缝,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人拉到自己身侧坐下。 摩挲着细如凝脂的手背,缓声问她:“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江念棠摇头,看着熟悉的眉眼,她心里只有庆幸。 庆幸胜利的一方是他。 同时忍不住地想,为什么顾焱没有这样的幸运,逼宫篡位和保护钦差,前者之凶险比后者何止万分。 赵明斐无视她言不由衷的回答,自顾自解释道:“宫里的都是人精,不提前告诉你,是怕你露馅。我早已安排好人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受伤。” 江念棠淡淡嗯了声,她其实一点也不生气赵明斐瞒着她这件事,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多少信任。 她只是忽然有些累,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过梦幻。 赵明斐拉着她随意聊了几句,看出她眉眼间的倦色,示意右想带她去殿后耳房沐浴,在江念棠不解的眼神中替她拾起垂落的碎发绕至耳后。 “宫里现在各处乱糟糟的,跟我待在一起比较安全。” 再乱也乱不进东宫,但赵明斐一天没见到江念棠,忽然有点不习惯。再者她今日因他之故受了惊吓,他理当安抚一二。 江念棠以为是与大婚那夜一样,两人同处一间,分榻而眠。 是以当她被赵明斐拉入宽大的床榻时,本能地剧烈挣扎。 然而她这点力道于常年习武的男人来说微不足道,赵明斐仅用一只手,一条腿便轻易将人禁锢在身前。 赵明斐笑意不减,眼眸却冷了下来。 “你不愿意?” 18、第 18 章 夏末风起,夤夜比白昼凉上七分。 东宫的床帐采用一种特制的轻纱,薄如蝉翼,遇风骤寒,在炎热的夏日是最好不过的纳凉物件。 江念棠的双手被缚,高举过头,掌心恰好碰见垂落下来的纱帐。 床榻上的动静稍微大一点,轻纱便会无规律在她五指、手腕上摇晃,寒凉的触感像蛇鳞在肌肤上游走,令人颤抖,不敢妄动。 江念棠确实慌乱得不敢动。 上方之人面带微笑盯着她,双眸如墨般漆黑,好似能看破她藏着心里难以启齿的秘密。 纱帐里一时寂静无声,连彼此的呼吸都微不可闻。 “这个问题很难?” 赵明斐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激起惊寒,她当下不自觉绷直背脊。 江念棠在他迫人的视线下,咬住唇又放开,直到干涩的唇瓣被完全润湿,方才强忍着颤抖道:“我只是一下子没准备好……” 赵明斐好脾气等着她的下文。 江念棠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却被他的另一只手强行掰正,迫使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 高大的身躯在她身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赵明斐逆光的眼眸愈发深邃如渊。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嗓音低沉,有种说不出的蛊惑暧昧。 他弯了弯眼睛,勾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像春日里的暖风。 江念棠目光掠过他的眉毛、双眼,止步于鼻尖,又重新抬眼看向赵明斐。 视线触及的那一刹,江念棠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黑瞳里倒映着她的脸,让她骤然恍惚。 愿意吗? 江念棠展露一抹笑,“愿意。” 她其实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忘记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赵明斐感受到身下人忽然放松下来,她微扬起头慢慢向上靠近,紧接着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 他的瞳孔微征,然而只有那么一瞬,便反客为主。 比起江念棠温和的触碰,赵明斐的吻强硬凶狠,像是要将她一口口吃掉似的。 这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江念棠不自觉发出抗拒的呜咽声,伸手想推开他,结果却发现双臂仍然被禁锢在顶,只能扭动身体躲开他强势霸道的入侵。 然而她越反抗,被压制得愈紧,江念棠最终只能被动承受他给予的所有,口中的每一寸都被陌生的触感扫过。 她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开始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害怕。 就在江念棠要喘不过气来时,赵明斐忽然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沾满情/欲的脸悬在她上方寸许,一言不发看着她。 无声的视线在江念棠脸上逡巡,她被他看得愈发心虚,不自在别过脸,余光瞥见赵明斐唇上残留的润泽。 这回赵明斐没再强硬要求她回正视线,只有紊乱的呼吸与喘息声在空气中交缠。 正当江念棠不知如何是好,赵明斐却侧躺在床榻上,他放开她的手,改成搂住她的腰。 赵明斐嗓音喑哑:“早点睡。” 江念棠却毫无睡意,身体比之前更僵硬,起伏的胸口瞬间停滞。 在肢体接触间,她分明感受到他的变化,然而他停了下来。想到某种可能后,她的心沉入谷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埋在颈窝的头忽然闷笑一声,拢住细腰的手紧了紧:“怎么抖成这样,不是说了睡觉吗?” 江念棠盯着纱帐顶狰狞的盘龙,艰涩道:“为什么……” 赵明斐闭着眼,安抚似的轻拍她的侧腰,温声呢喃道:“因为现在不是好时候,而且你好像没有准备好。”他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细软的颈窝:“不着急,我们的日子还长。” 江念棠听见他说:“别的新娘有的,我都会给你。”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卑鄙至极,恶劣至极,根本配不上赵明斐这样对她。 * 忽如其来的宫变打得朝野上下措手不及,众位大臣们本以为只是来参加一个普通的宫宴,谁料自己和妻儿尽皆身陷囹圄。 废太子逼宫,李将军叛变,恭王府率先称臣。 要知道李将军是皇帝千挑万选提拔上来的亲信,他又与严珩一交往过密,两家人下个月即将定亲,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废太子的人。 再说废太子,他剑指诸臣,眉目柔和却说出骇人之语。 降者,与妻儿回家团聚。 逆者,全家以另一种方式团聚。 有人仗着自己在京城多世累积的根基,当场怒骂赵明斐不仁不义,罔顾人伦,表示绝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言之凿凿,气势礴礴,仿佛料定赵明斐不敢杀他。 然而还未等细数赵明斐的罪状,下一刻已身首异处,脖颈喷溅而出的血柱染红大殿中的第一块青砖。 然后越来越多的砖变成猩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血气。 赵明斐随意坐在象征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唇瓣微弯,斯条慢理地用锦啪擦拭剑刃上的血迹,青色的帕子被染成深黑,像是未掺水的墨汁般黏腻。 他当真践行自己说过的话,遇到顽固抵抗的,先到后宫抓来亲眷,将其当面斩杀,随后又拿出一本册子。 赵明斐体贴叫人送到跟前,言笑晏晏:“一家人,谁也不能少。” 负隅顽抗者捡起书册,翻开一看,竟然是家谱,当即昏死过去。 赵明斐好心叫太医替他针灸扎醒。 杀戮从宫内蔓延到宫外,早先潜入城内的三千精兵分作数十股,联合李玉手中的人马将这些个世家大族的府邸团团围住。 宫里每送出来一本夺命册,就有一个姓氏在京城除名。 赵明斐杀人诛心,定要等阖府老少全部伏诛,方才下令杀掉早已失魂落魄的朝臣,他们往往等不到银甲侍卫拔刀便要自行了断。 然而赵明斐早有预料,勒令侍卫死死制住,必定要等到家族中除他之外最后一个人头落地才肯松手。 等人自戕后,他哀叹着命人厚葬。 一连数十日,整个城人人皆化为惊鸟,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屠刀忽然在自己头顶落下,遭遇灭族之祸。 赵明斐丢的册子有薄有厚,竟真的不在乎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也不担心将他们屠戮殆尽后朝廷无法运转。 随着周围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还尚存活的人饶是再糊涂,看着地上淋漓的鲜血,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惨叫,也该知道如何选择了。 相比起前朝的腥风血雨,后宫显然要平静得多。 但仅仅也只是看起来平静,女眷妃嫔们被限制在一个大厅内不得出入,她们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任由恐惧在无声中蔓延。 外面守着数十个带刀侍卫,他们面朝殿外,脸上透着不近人情的肃穆冰冷。 女眷们已经被困在宫中数日,心理和身体受到双重折磨,然而却不敢有一刻松懈,眼睛战战兢兢盯着紧闭的大门,生怕它不打开,又更怕它又打开。 因为每打开一次,就会有几个人被拖走,无论是参宴的命妇贵女,还是已成皇家的妃嫔都无法幸免。 她们离开时哭声凄厉,精致的妆容变得狼狈不堪,即便这样也未能打动这些个冷面悍将,遇上不省事的直接将刀架在脖子上。 刀锋上的冷光让在场的人的脸色煞白,胆战心惊。 最要命的事,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架势,可不像是放人出宫。 眼看大厅内的人越来越少,最先坐不住的是江盈丹,她从小是天之骄女,父亲是首辅,姑姑是皇后,别说有人拿刀指着她,连白眼也未曾受过一个,何曾受过这般惊吓。 她看向上首的江皇后,好几次想跑过去问她现在该怎么办,被她母亲死死按在原地。 江夫人冷睨了她一眼,“乖乖坐下。” 如今人为刀俎,她们是鱼肉,只能等着前朝博弈出一个结果。 江皇后还算冷静,毕竟在深宫沉浮十几年,看出赵明斐是要杀鸡儆猴,她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筹码,做任何事都徒劳无功。 眼神不由自主瞥到墙角胭脂色宫装的妃嫔身上,她身边现在围绕着许多人,甚至有品阶比她还高的嫔妃,这位正是赵明斐的生母李贵嫔。 李贵嫔原本和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然而渐渐在周围人的吹捧中迷失自我。 造反的是她儿子,若是成功她的地位水涨船高,若是失败,她完全可以推脱不知情,失去这个儿子,她还有另外一个从小长在跟前的小儿子。 李贵嫔对赵明斐其实没有什么感情,比起天真活泼的小儿子,赵明斐让她感到心悸。他明明是在笑,却总有种凉薄的悚然,叫人无法亲近。 皇后内心冷笑,李贵嫔在想什么她一清二楚,反而对赵明斐的冷酷无情愈发忌惮。 比起提前离席的恭王妃,他的生母似乎也没有受到更多的优待。 日升日落,等到门再一次被打开时,大厅里的人只剩下一半,这回走进来的不再是面目狰狞的侍卫,而是东宫的大宫女右想。 她面无表情环视一周,最终落在江皇后略显疲态的脸上。 “殿下有令,请诸位娘娘各自回宫,其余夫人小姐们随我出宫,宫门口已为各位准备好归家的马车。”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几乎热泪盈眶,尤其是归家二字,格外动听。 然而右想话锋一转,冷声道:“殿下提醒诸位,近来京中蹿入一伙流寇,来无影去无踪,已有多家不幸遭难。请各位回去好好休息,切莫乱跑,否则做了刀下亡魂,岂不冤屈。” 大伙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颤抖着嘴唇低声称是。 右想满意地走在前面,女眷们支起发软的腿,相互搀扶走出令人窒息的大殿。 于此同时,流寇中的某位带头人在西街公卿府邸作乱时,不慎被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婢砍伤了腿。 严珩一嘲笑他:“顾焱,你竟然被一介女流伤到,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床上的男子虽然年轻,却是一位用剑高手,严珩一等人能有惊无险到达黎城,他功不可没。 顾焱躺在床榻上,手臂挡住眼睛不想理他。 严珩一笑嘻嘻坐在床边,揶揄道:“你要是真喜欢,待我去查清她的底细没问题后,向殿下替你求个情,将她赏给你。” 赵明斐虽打定主意对这群尸位素餐的蠹虫斩草除根,却对无关紧要的奴仆网开一面,当然,若有那些个要尽忠赴死的也不规劝。 顾焱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严珩一与他一路患难与共,早把顾焱当成自己人,对他的无礼也不在意,同时说起话来也没顾忌。 “对了,你之前说过回来后要娶一位小姐,她是谁啊?” 19、第 19 章 赵明斐在前朝呼风唤雨,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内外皆以他的命令为金科玉律,不容违抗。 回到自己住了十几年的东宫,做主的人却换成了江念棠。 赵明斐慵懒地躺在江念棠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商量大婚的事。 “芸夫人想要留下观礼,还是直接下江南?” 芸夫人是江念棠的娘亲,赵明斐把人接到皇宫,又让太医院的人替她诊脉,短短数日已有成效,不过积年沉疴,还需日后静养才能痊愈。 江念棠:“我问过娘亲的意思,她说想在当天离开。” 芸夫人歌姬出身,是地方上精心培养送给江父用来解闷的玩意儿,她自知身份卑微,不愿带累女儿的名声,因而拒绝参加江念棠大婚。 当初江念棠一顶轻软小轿送进西巷口时,芸夫人躺在床上没能起来,如今只要求远远看上一眼她出嫁时候的模样便心满意足。 至于离开京城,则是江念棠的主意。 赵明斐要娶江念棠,自然不会让一国之母的生母是个妾室,原本打算让江家提为平妻,却被江念棠拒绝,换成要江府放母亲自由身。 她说娘亲本就不喜欢江府的生活,在这里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又嫁入宫闱,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 她离家数年,现在想回故乡养病,顺便看看还有没有故人。 赵明斐对这种小事自然无所谓,他抬手捏了捏江念棠的鼻尖,笑道:“以后见不到你娘,你想她了怎么办?” 江念棠莞尔一笑,眼眸弯弯:“那我就去找殿下,见到殿下便好了。” 赵明斐笑意更甚,他喜欢江念棠这样依恋他的感觉。 手从她的脸颊划过,绕到纤长白皙的脖颈,而后不轻不重地往下压到自己怀中。 “你不仅能见到,还能……”未尽之话消散于两人的唇边。 轻纱摇曳,烛光忽明忽灭,墙上的人影密不可分地黏在一起。 夜深寂静,耳侧亲吻声被无限放大。 赵明斐的唇舌与江念棠的勾缠在一起,她微张着嘴,予取予求。 江念棠实在是太乖了,面对他的索取,毫无防备。 最先受不住的反而是赵明斐,他轻柔又不失力道地推开手中,眸色深沉。 “再等一等……”他动了动喉咙,拇指在细腻滚烫的脸颊上摩挲,喑哑道:“你还能拥有更多。” 江念棠眼眸氤氲着白雾,唇如花瓣般糜艳,看向他的眼神热烈沉沦,既让人生出无限怜惜,又能激发他隐藏在骨子里的暴戾。 想要她哭出来,泪落在他的身上。 赵明斐在付诸行动之前闭上眼,“替我按按头,最近处理那一大摊子烂事儿让人头疼。” 他也是偶然发现江念棠有这手功夫,她说是从前跟府里的一个老大夫学的,帮助娘亲舒缓病痛折磨。 赵明斐是人,他也会累,只不过不会显于人前。 但江念棠不一样,她是他的妻,与他百年之后埋在一起,生生世世相伴的人。 从前他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是谁,只要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故而赵明斐不介意给那些自命清高贵女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看她们争先恐后向自己示好。 感受着柔软的指腹贴着他的额角,赵明斐惊叹于她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力道却不小。 他比一般人耐受力强上三分,而江念棠却能精准拿捏分寸。 恰到好处的力量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极大缓解,扫去一天的疲惫。 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赵明斐在她身边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他的意识渐渐昏沉。 江念棠低头凝视俊朗的面庞,视线最后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目光迷离。 即便说她卑鄙无耻,她也认了。 江念棠在心底暗暗发誓,她一定会好好对赵明斐,用余生补偿他。 屋里留了三盏烛灯,赵明斐特意吩咐不许灭,焰火精准覆盖到屋内每一个角落,又不至于太亮影响休息。 夜晚的风更大了,青纱帐在空中飞舞,借着暖黄的光晕在两人身上落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江念棠俯身,慢慢贴近怀中人,小心地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赵明斐的唇角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赵明斐跟江念棠有商有量,对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 赵明澜仗着是赵明斐的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不老实呆着,还叫嚷着请赵明斐善待皇帝,勿忘皇帝的谆谆教诲云云。 赵明斐都被他气笑了,当即把赵明澜与皇帝关在一道,又命令每日除了送饭,不许人进去伺候,成全赵明澜尽孝的心。 阖宫的妃嫔们听闻此事,老老实实缩在自己宫里,成年的皇子们被各自母妃耳提面命不许闹事,未成年的也不敢在此时冒头。 她们都被赵明斐的手段吓怕了,再也不想经历宫变那数十日的绝望。 除了后宫,前朝亦然。 朝臣们以为这次宫变后必然会导致一段时间内朝纲不振。 赵明斐杀了如此多的高门公卿,再加上不少人历此大劫后萌生去意,有上书称病的,有告老还乡的,短短几日官吏人员减损过重,官署内门可罗雀。 谁料吏部忽然接到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写满人名,亦写清了他们调动的职位,人数之多,补足空缺绰绰有余。 细细一看,里面有不少曾经因得罪赵明斐而被贬谪到偏远地区的官员,五年前的状元,三年前的榜眼,还有一杆子曾经在京都熠熠发光,却转瞬自动请缨去外地赴任的俊才们。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背后没有靠山。 或出身不显,或门第败落,亦或者得罪权贵无法保全自身,选择藏锋敛锷远走他乡。 吏部尚书还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常桓。 此人是去年的探花,因其相貌俊美,文采出众被皇帝点为探花郎,游街时惹得不少闺中少女一见倾心。 有位京城的小姐看中探花郎,想要榜下捉婿,在得知对方已有妻儿的情况下竟然派人去灭口。好在她们途中遇上严珩一,将人救了下来。 常桓当时就去告了御状,然而皇帝却以没有造成人命草草揭过,只因对方是上京大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为他的不识好歹,在官场上被同僚排挤,最终在严珩一的建议下请调离京。 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吏部尚书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内心震动不已。 果然赵明斐来者不拒,只要在位期间没有重大过失的官员,他一律准许归乡荣养,而有重大过失的则直接拖出去斩首。 血腥气又一次席卷京城,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因此降了三成地价。 等到养病的官员回过神急急回来销假,发现早已没有他们的位置,悔之晚矣。 赵明斐用行动告诉这些个倚老卖老的官员,他们不做,有的是人等着发光发热。 保住乌纱帽的官员们则收起侥幸心理,他们原本以为杀戮过后必是安抚,故而端起架子等赵明斐礼贤下士,顺便再捞些好处弥补惊吓,谁曾想赵明斐釜底抽薪,压根不在乎他们。 是以,当他要立江念棠做皇后时,前朝竟无一人敢因她生母卑微而置喙。 * 大婚的事情赵明斐全数交给江念棠打理,意思是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又派右想从旁协助。 起初江念棠对这场婚礼并没有抱什么期待,大部分都交给右想打理,告诉她按照宫里的规矩办便是,直到赵明斐叫左思拿来送给皇后做寿礼的那套点翠掩鬓。 掩鬓通常成对出现,自下而上插入左右鬓边,收拢两侧碎发,露出完整的脸,在大虞多见于妇人发髻上,也是女子已成亲的象征之一。 团花翠羽中央镶嵌的翡翠被换成了成色极佳的帝王绿,被能工巧匠雕刻成一朵海棠花的形状,栩栩如生,精美华贵。 江念棠看见它们的瞬间,平静的内心不可抑制掀起波澜,而后便开始插手大婚诸般事宜。 这日,贴心的尚衣局送来两人的婚服,请江念棠补上最后一个锁边,权当她已亲手缝制。 撂了针线,江念棠凝望着织金镶玉的婚服,光彩华贵,看得眼前眩晕,想要出去走走。 散步到御花园时,两名宫女恰巧靠在假山深处躲懒,闲来无事正讨论立后一事。 “江家的那位小姐不知道夺了什么运道,竟然能被立为皇后。” “可不是?从一个名声不显的庶女鱼跃龙门,攀上登天高枝,令人羡煞。你说我们怎么就没能遇上这等好事,我再不济,生母也是秀才娘子,比什么乱七八糟的歌姬强多了。” 见她越说越没谱,刚起头的宫女慌了,连忙阻止同伴。 “好了好了,赶紧干活去。” “烦死了,又要冒着烈日去洒扫。”被挑起酸劲儿的宫女忿忿道:“她现在得宠又能怎么样,往后宫里进的人多起来,她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右想姑姑,奴婢该死。” 右想脸色冰寒,当场命令人拖下去杖毙,被江念棠拦住。 她的语气没什么情绪:“小惩大诫算了。” 一两句话而已,犯不着要人命。 这事儿发生不到一炷香,赵明斐已经传令将两名宫女打得血肉模糊,尸身被人抬着在内庭游走,务必让所有人知道她们因何而死。 晚膳时,赵明斐说起这件事,问她是不是生气了,江念棠摇头,她的表情不似作伪。 赵明斐眼眸微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你不怕以后有了新人,我忘了你?也不怕我忘恩负义,苛待于你?” 江念棠手指微顿,认真望向身旁人,“殿下心中自有谋算。我自知身份低微,只要能偶尔见到您,就心满意足了。” 赵明斐眉眼弯弯,轻叹一声:“我们是患难夫妻,你该对我有点信心。” 她爱得太卑微了,就差明说随他处置。 江念棠骤然放下碗筷,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明媒正娶我为妻,发誓不许纳妾,今生今世只准有我一个。” 赵明斐听到纳妾这个词觉得有点奇怪,不过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江念棠身上。 她像变了个似的,澄澈的眼眸中闪动着肆意娇扈,让他感到新奇。 这样生机勃勃,明媚自信的江念棠他从未见过。 赵明斐屈指掩唇轻笑:“这么霸道,小心有人参你是妒妇。” 江念棠愣了一下,眼里的光顷刻黯淡,她垂眸道:“和殿下说笑而已。” 赵明斐脸上的笑淡了下来。 20、第 20 章 赵明斐近日心情莫名郁躁,胸口止不住的杀意,浓烈的戾气中藏了几分不可言状的不安。 尽管江念棠后面解释女子妒忌乃乱家之源,她自小铭记圣人教诲,为人妻者须遵三从四德,柔顺孝恭,宽容不妒。 换作从前,赵明斐遇见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妻子定然多一份欣赏,但这个人偏偏是江念棠。 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种难以描述的无力感。 赵明斐强行压下胸间不适,秘密招严珩一进宫,给他一份名单。 “国库空虚,你带人按照上面的去定罪抄家,在登基大典前赶回来。” 登基大典第二日便是帝后大婚。 严珩一接过一看,上面都是之前为求庇护,地方上送孝敬给赵明斐的贪官和富商们,他指着第一页最上头的名字打趣道:“人家每年给你十万两雪花银,你现在居然要过河拆桥,真狠啊。” 赵明斐不以为意,“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再说,他们给钱的时候难道我没有替他们遮掩吗?” 现在他不需要钱了,自然要严格执行大虞律令。 严珩一最佩服赵明斐的一点就是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还在跟人言笑晏晏推杯交盏,下一瞬就能毫不犹豫诛人全族。 认真说起来,皇帝不算冤枉他。 赵明斐确实充当过一段时间地方腐败官员的保护伞,让他们大肆敛财,鱼肉百姓。 究其原因乃世族之间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仅凭一人之力焉能摧毁。 况且赵明斐母族势微,根本无法提供助力,他自己夹在皇帝与皇后之间,如履薄冰。龚州水患一事让赵明斐看清楚了要想彻底铲除这群毒瘤,决不能在明面上对着干。 他剑走偏锋,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高门世家自诩尊贵,嫡脉瞧不上庶出,旁支瞧不上远亲,然而世上谁人不想功成名就,富贵无极,于是赵明斐向这些“壮志难酬”之辈递出橄榄枝。 他们要名,要权,他要钱,要矿。 钱用来招人,矿用来铸器。 与此同时,他利用与严珩一明面上的敌对关系,将出身寒门,不愿趋炎附势的有志之辈赶出京城,实则是保护。 他筹谋多年,终于在江皇后寿宴那日从根本上消灭祸乱根源,现在该轮到其余的虫豸之徒。 严珩一收起册子,谈完正事,他开始聊私事:“朱雀大街最外边有套二进的小宅子,殿下能不能赐给我?” 赵明斐挑眉:“你又要养外室?” 严珩一花名在外,红颜知己遍布京城大街小巷,偏偏迫于父命娶了个悍妇,每次他要纳妾,严府总要闹一回鸡飞狗跳。 “别胡说!”严珩脸色一变,摆摆手赶紧为自己正名:“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招了个用剑的好手,这次能在荒山虎口里活下来,多亏了他。他准备娶媳妇,我琢磨着送他一套宅子当做新婚贺礼。再说,人家帮忙办事还受了伤,不得犒劳一下?” 赵明斐皮笑肉不笑:“你送?” 严珩一:“我替你送。” 赵明斐对得力下属向来大方,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 严珩一满意地准备打道回府。 “慢着。” 赵明斐叫住他,在严珩一疑惑的眼光里说出这几日困扰自己的问题。 “严夫人为什么不喜欢你纳妾?” 严珩一的目光从疑惑变成了古怪。 御书房里的灯已经熄灭,屋内陷入诡异的静谧,赵明斐手肘撑在御案上方,双掌交叠,眸中的暗色比夜更幽深。 严珩一说,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会甘愿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他问有没有例外。 严珩一斩钉截铁否认。 “除非她不爱你。” 赵明斐回寝殿时已过子时,更深露重。 他掀起床帘,江念棠睡在床榻里侧背对着他,被子盖过大半个后脑勺,看不清面容。 她身子蜷缩贴紧墙壁,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偌大的床榻不仔细看,几乎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赵明斐面无表情审视她,脑海里一直回荡严珩一那句话。 江念棠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有响动声,然后又消失重归静谧,只不过这份安静里带了些许如芒背刺的骇然。 她睡得不大安稳,但无法撑开沉重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锦被忽然钻入寒凉的潮气,紧接着她被人翻过去,落入宽大的怀里。 还不等她适应,密密麻麻地吻落在唇瓣上,猛烈地让人有点头晕目眩,呼吸也乱了节奏。 江念棠慢慢清醒过来,对上赵明斐的眼眸,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嗓音带着刚睡醒时独有的慵懒软糯:“今天这么晚?” 赵明斐没有回答,拇指扣在粉嫩细腻的脸颊上,来回摩挲,冷静观察她的表情。 烛光透过纱帐落在她迷蒙的双眸上,映照出她眼里浓郁的眷恋与热烈,让他心惊,让他沉沦。 “嘶——”江念棠微蹙娥眉,带着几分不解:“你弄疼我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软软的,尾音打着旋儿,不像反抗,更像邀请,邀请他弄得更疼一点。 赵明斐无声地笑了,重新俯身而去。 江念棠只愣了片刻,收紧勾住他脖颈的手,热情回应。 温热的气息盈满床帐,冲散夜的寒凉。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 赵明斐臂弯里的人呼吸规律绵长,他偏过头无声凝视。 江念棠的唇瓣上还残留些许润泽,水光潋滟,像清晨绽放的红玫瑰般艳稠。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赵明斐拢紧手臂,把人又往怀里带了带,慢慢闭上眼假寐,脑海里反驳严珩一的话。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更不会有相同的人,将所有女子归成一类,实属草率。 江念棠睡醒已是日上三竿,然而天色灰蒙蒙的,远处的黑云连成一片往前压,屋内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抑。 枕边人早已离开,她揉了揉昏沉的脑袋,摸着床沿起身。 听见响动,守在门口的右想轻轻推门进来,将屋内剩余的蜡烛悉数点亮。 明亮的光团在殿内氤氲蔓延,驱散昏暗。 江念棠被拥着更衣,洗漱,最后坐在落地铜镜前梳妆。 右想拿起一支翠玉海棠簪替她挽发,在瞥见镜中人右嘴角留有齿痕时,不动声色用脂粉替她遮盖。 “上回娘娘说想要喜服上改用火焰莲云纹,尚衣局的人已经修制完毕,等会便送过来。届时您再瞧瞧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让她们加紧做。” 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三日之后又是大婚,整个内廷忙成一锅粥,生怕出差错,尤其是新帝吩咐大婚以皇后的喜好为主,少不得有诸般改动。 但她们不敢有怨言,御花园青石板缝里残存的血沫提醒所有人,新帝对与他共患难的妻有多重视。 江念棠独自用过午膳,凉风骤起,吹得人昏昏欲睡。 昨夜赵明斐折腾了许久,每次刚陷入深眠便会被闷醒,反复数次,令人头疼。 索性现下无事,她干脆重回榻上休憩,等着嫁衣送来。 江念棠心里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这件衣服,藏了她不能宣之于口的私心。 另一厢,左思伏跪在御书房地上,脸色微白。 旁边放了箱从西巷口拾掇出来的旧物,里面装的是赵明斐平日里写字画画用过的纸,一般而言这类东西要么烧掉,要么封起来由专人保管,以防被有心之人盗用。 左思按照惯例准备集中焚毁,然而在检查时发现了一叠丹青图,是江念棠练习临摹赵明斐而作。 问题就出在她的画上。 赵明斐面如沉水盯视案桌上依次排列的画,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完整的五官,缺失的都是眉眼以下部位。 他们眉眼弯成下弦月,即便没有嘴,也能看出笑如灿阳。 赵明斐平日里也爱笑,身边人最常见的是他温和中带着敷衍的笑,其次是冷漠的笑,笑里藏刀的笑。 左思一眼就看出画中人与赵明斐气质完全不像,何况本人。 大殿里静悄悄,昏沉沉的,灯芯偶尔一声细微的噼啪响,惊得内殿的宫人们愈发缩紧脖子,屏住呼吸。 难掩的压抑在屋内蔓延,迫得人胆战心惊,又不敢真哆嗦引人注意。 轰隆一声惊雷落地,刺眼的白光一道照出赵明斐的沉眸敛眉,另一道落在江念棠恍惚的眼眸中。 身上的嫁衣与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不,甚至比想象的更好。 繁复精巧的火纹掺了金线,缝制在衣摆的每一个边角,她穿上后像被火焰包围。 有奇闻异志记载,据说若将火焰纹绣满新人的喜服,他们会得到火神的祝福,灵魂被火融在一起,哪怕死亡也不能分离。 他认真跟她说的时候,她装作不以为意,转身在暗地里悄悄收集各种火焰纹,勤加练习。 江念棠看着镜子中孤身的自己,蓦地红了眼。 右想误以为她是喜极而泣,赶忙注意力,“娘娘要不要试妆,看看有没有再改的地方。” 江念棠扫了眼托盘里绚烂精美,玲珑华贵的珠钗步摇,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把我的木簪拿过来。” 右想不明所以,还是照做。 江念棠接过后替自己熟练地挽了个极简单的发髻,转头对右想嫣然一笑:“好看吗?” 微焦的发簪近乎深黑,松松挽在柔顺的青丝上,不细看难以找寻。旁边有松散的发垂落,被一只素手随意勾起挂在而后。 没有一丝粉黛装饰,却美得像一幅画,尤其是乌黑的杏眼笑吟吟望过来时,温婉清丽,姣美动人。 右想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赞美之词,门口传来赵明斐回宫的唱喏声。 声响还未停歇,他人已大步流星踏入内殿。 右想跟在赵明斐身边伺候多年,立刻察觉出他面如常色下的薄怒,看到他挥手示意人都下去后,朝江念棠投去一个担忧的眼神。 然而她正沉浸在穿上新衣的兴奋中,完全忽视右想的提示,转而将问题抛给赵明斐。 赵明斐站在她身前三步之遥,一言不发,不带感情的眸光在她身上寸寸掠过。 江念棠仿佛毫无所觉,提着厚重的裙摆朝他走来,满眼期待抬头看他:“再有三天,我们就成亲了。” 她脸上的快乐和幸福几乎溢出来。 赵明斐伸手,用力揽过她的细腰,紧紧禁锢在胸前。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然被心里那点虚无缥缈的不安困扰数日。 江念棠是他的妻子,画上的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她的心,她的身,都属于他。 赵明斐偏过头在她耳边轻语:“我们早就成亲了,不是吗?” 江念棠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后眼眸微暗,垂眸轻颤长睫间细弱蚊蝇地嗯了声。 宛如一个信号。 束腰的封带被骤然扯下,冗重的裙重重落在地上,紧接着大掌精准地寻到与鬓发融为一体的木簪。 发簪一去,浓密的乌发顷刻间如瀑般洒落。 他眸色渐暗,嗓音低沉缠绵。 “这回,你准备好了吗?” 20-30 第21章 第21章“想要殿下多笑笑。”…… 纱帐低垂,笼罩一方天地。 寝殿里的三盏宫纱灯燃着暧昧朦胧的光,堪堪够床榻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赵明斐手指拨弄间,轻而易举将她身上剩余的衣物除去,直到看见娇躯上方被一圈又一圈厚实的素布紧紧包裹。 江念棠被上方犀利的视线看得有些难堪,伸手欲挡住胸口,被毫不留情地撇开,只听上方沙哑着嗓音问她。 “为何?” 难怪他抱着她的时候总感觉硬邦邦的,还以为是江念棠从前在江府受了磋磨错过生长,特意吩咐御膳房每日多做些和她胃口的吃食,糕点粥羹也时时在小厨房备着。 江念棠偏过头,嗫嚅着唇瓣没有回答,脸颊烧得滚烫。 大虞女子以丰腴为美,寓意富饶环身,能为夫家带来福气,绵延子孙,而像她这般瘦骨如柴,腰细胸瘪的女子则被视作寡福之相。 江念棠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好生养,不被早早许配他人,从及笄之年开始束胸。然而身体某处却不受地肆意生长,到最后不得不用布缠得更紧。 赵明斐在这种时刻无暇顾及寻找答案,他慢条斯理地揭开江念棠处心积虑藏起来的柔软。 动作不快,但意境十足,像拆礼物似的层层剥开。 微凉的风还未贴上江念棠的肌肤,炙热的掌心先一步覆盖住软身娇躯。 赵明斐黑沉的眸光盯着潮红脸庞,他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看来婚服还需再改一改。” 江念棠身体瞬间紧绷,难耐的疼痛让她克制不住闷哼一声,细细软软的颤音比她从未展露过的风景更能撩拨他的心弦。 赵明斐握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 在确认眼神交汇的瞬间,他俯身而下。 帷帐里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以告诉候在外面的人发生了什么。 右想先吩咐下去备好热水,又传令御膳房煨着晚膳,然而反复热了好几回,也没有听见里面人传话。 内室,烛火渐渐暗了下来,也没人去续上。 赵明斐一边沉沦于从未体验过的畅快,一边清醒观察着江念棠的一举一动。 他的黑眸深不见底,无声盯视着伏在他身上的无力娇躯。 她眼眶通红,鸦睫濡湿地黏在一起,青丝从后散落铺满大半光洁的背,有几缕碎发摇晃着落在他的脸颊边。 她的头发软得不成样,像一滩水似的,如同她现在的人一样。 赵明斐拾起绸缎般顺滑的发丝在指尖把玩,忽然握住细软的后勃颈,迫使江念棠从昏沉中微仰起头。 他漫不经心问:“我是谁?” 江念棠睁开潮润的眸,面上被一层细细的水光覆盖,清丽糜艳。 她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实在是太累了,思绪跟着变迟钝,眼前的人也变得恍惚起来。 腰间的软肉被用力掐了下,她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赵明斐耐着性子重新问了一遍,另一只手温柔地替她撩开额前遮挡的碎发。 睫毛阴影投射下的眼底凝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寒霜。 江念棠借力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的脸,目光刻意避开薄瘦的唇,落在沾染欲念的眉眼上。 她撑起洁白的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勉力将头仰得更高,盛满烛光的美眸亮的惊人。 赵明斐皱着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在她表情里寻到一丝勉强的痕迹,却在眼里望见无限眷恋与痴缠。 清艳水润的唇微张,断断续续吐出动听的话。 “你是……我的夫君。” 几个字拖着绵绵的鼻音,孱弱无力,好似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刚说完,头便垂落在坚硬火热的胸口,耳边灌满有力的心跳声,忍不住蹭起来,像只猫儿一样。 赵明斐眸中的冷意顷刻间瓦解,融成热烈的岩浆,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她。 屋外雨声凄凄,屋内泣泪涟涟。 …… 江念棠再次清醒时天已经放晴,身上换好了新衣,等她艰难地起身洗漱完,右想告诉她尚衣局的人已经等候在殿外。 重新量完尺寸,绣娘走的时候忍不住泄出一丝凄哀的表情。 登基大典前一天,赵明斐把她带到一座宫殿,牌匾上用金箔渡了三个字——长明宫。 赵明斐示意人打开宫门。 最先入眼的是由近及远的悬挂在檐廊下的灯笼,现在虽是青天白日,里面依旧燃了烛。 赵明斐牵起她的手往里走,“我虽尚未找到你说的那样永不熄灭的灯,但——” 他回眸而望,弯了弯眼:“你在一日,这座宫殿一日不灭灯。” 江念棠胸口好似也有根被点燃的火烛,她急速煽动长睫,强行将它吹灭。 赵明斐转过头继续款步而行,江念棠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她路过长廊时看见庭院前的光秃秃的树,墙边矮脚的花丛,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等到进入主殿寝房时,江念棠蓦地睁大眼,愣在原地。 屋内的布置格局与西巷口的云梦阁一模一样,只是床榻桌椅换成崭新名贵的物件,房间用大片的红绸装饰。 在西南角落里还放着一架格格不入的灯台,粗布做的六角灯罩看上去廉价粗劣,认不出的丑陋图案足以令人啼笑。 然而它被细心地涂上一层透明的蜡,防止火烛烧穿。 江念棠胸口熄灭的火好像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赵明斐亲自替她打开贴了喜字的后窗,屋外枇杷树林立,隐约能看见树杈间微黄的果群。 他朝江念棠笑着招手,温润如三月的风,清隽如山间的泉。 江念棠慢慢走近他,探头往窗外看。 后院枇杷树,还有云梦阁里从后山移栽而来的草木。 江念棠如梦游般往房门口方向走。 前院比云梦阁大得多,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全,她目光掠过青石板筑就的校场之上,还有木桩,兵器木架,只是规制比云梦阁的更大,光是兵器架就有三个,上面摆满不同样式的长剑。 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一点一滴,都是他们的家啊。 赵明斐走过来,从后拥住江念棠的腰,轻声在她耳边问。 “还想要什么?” 江念棠看着庭前的海棠树,眼神恍惚,仿佛看见春日海棠满园绽放。 “想要殿下多笑笑。” 赵明斐笑起来的时候,最像他。 腰间的手冷不防缩紧,勒得江念棠一下子喘不上气。 她正要回头去看他,人却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头顶传来不变喜怒的声音:“是像你画上的那样吗?” 江念棠对答如流,“是。” 手愈发用力,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丝空隙都塞不下。 江念棠改成仰头,视线只能笼罩他半张脸,无法判断他的表情。 “我总觉得殿下有时候看似在笑,实际上并不开心。”柔嫩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握:“我想你在我面前做真实的自己,有一天能像画里那样笑得自在。” 赵明斐闻言,眼皮一压,余光正巧对上颤动的唇瓣。 真实的自己,他怕会吓到她。 不过—— 他单手把人转过来,两人面对面。 赵明斐低头衔住诱人的唇,“那我试试,放肆一下。” 天旋地转,江念棠在双脚离地前紧紧勾住赵明斐的脖子。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悄然撑开攥紧的五指,让穿堂的风带走掌心的湿意。 而后双臂悄然收力,整个人勾缠上去,引他坠入波澜起伏的情海,无暇分心。 新房还未到时候,已被用了个彻底。 赵明斐起身穿衣,眼里再无一丝迷蒙,他坐在床榻边低头凝视熟睡的人,五指缓缓游移到纤瘦的侧颈上。 如玉的肌肤吹弹可破,指腹下脉搏微弱的跳动着,他只要稍稍用力一握,就能在瞬间取她性命。 赵明斐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着,漆黑的眼眸幽幽盯着她毫无防备的脸。 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撒谎还能活下来。 江念棠大概紧张过了头,方才破绽百出,还自以为瞒天过海。 “有点舍不得。”赵明斐歪着头,舌尖舔了舔下唇,尝到还未消散的血腥气,蓦然一笑。 他的笑没有温度,手却改为托住她的下颌,拇指按在还未褪去绯红的脸颊上,温柔呢喃道。 “没有下一次。” * 在赵明斐的强势作风与手中的兵马管控下,登基大典顺利举行,严珩一也在典礼当天赶回京城。 虽然准备的时间略显匆忙,但该有的传位诏书,登基服制,祭天祝文……一切均准备妥当,甚至连日子都是钦天监算出当日乃百年难遇的大吉日。 直呼赵明斐紫薇临身,天命所归。 严珩一面无表情听着扯淡的祝文,内心毫无波澜。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赵明斐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天命”于他非但不是庇佑,反倒是催命符。 严珩一至今还记得,他成为东宫伴读的那个冬日格外寒冷。 屋外下着大雪,屋内也没有燃炭,冷飕飕的。 据说是因为江皇后认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太舒适的环境不利于太子成长,他作为被寄予厚望的储君,不可贪图享乐。 严珩一穿着厚实的棉袄,还披了件娘亲亲手缝制的斗篷,包得密不透风也抵挡不住丝丝入骨的寒意,它们如跗骨之蛆似的逮着空隙就往身体里钻,他根本坐不住,更别说握笔写字。 两只手恨不得长在暖炉上。 反观一旁的赵明斐,他身上仅有一件锦袍,看着华贵精美,实则无法御寒,更何况好像还不怎么合身,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严珩一完全想象不到他怎么还能落笔如神。 握住笔的手指节凸显,青筋暴出,皮肤白得不正常,比屋外的枯枝还瘦,比檐下的雪还白。 赵明斐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笑着问他有什么事。 严珩一脱口而出:“太子殿下不冷吗?” 执笔的手顿了顿,“母后说我天降大任,需苦心劳骨,动心忍性,心不冷,身体自然不冷。” 严珩一皱眉,他明明问的是太子,为什么却扯到皇后身上,况且冷不冷不就一件衣服,一筐炭的事儿。 但他懒得深问,严家与江家在争夺赵明斐抚养权撕破了脸,严珩一的贵妃姐姐死在这场倾轧中,为了平息严家的愤怒,破格让他来陪伴赵明斐读书。 严珩一讨厌赵明斐,若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姐姐何故被人陷害惨死。 他名为伴读,实际上几乎跟赵明斐没什么交流,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身为尊贵的太子还没有他一个尚书之子活得舒服。 后来他才知道,皇后故意让赵明斐在冷天穿着单衣,又叫他没日没夜的读书,等他病了立刻去找太医,告诉皇帝太子勤勉学习累倒了。 皇帝就会来中宫看望,顺理成章留宿。 江皇后善妒,她收养赵明斐乃权宜之计,但他的存在时刻提醒她皇帝投入其他女人的怀抱,从来只把他当成一个招来皇帝的工具。 她从未放弃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然而随着赵明斐长大,江皇后不但一无所出,后宫的妃嫔们反倒是怀孕的越来越多,眼见自己生子无望,她把愤怒都倾泻在赵明斐身上。 江皇后认为是他占了自己孩子的位置,愈发苛责与他。 赵明斐看清江皇后的真实目的后碍于自身实力孱弱,于是默默忍下,静待时机。 他努力读书,勤加练武,想要让自己得到皇帝的重视,想要活下去。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赵明斐成功被接到皇帝身边教导,再也不用挨饿受冻,半夜熟睡时被叫醒去皇后处侍奉。 短短几个月,整个人变得精神起来,身量也壮实不少。 严珩一听闻皇帝对他的喜爱,向他道贺脱离苦海。 赵明斐彼时眼里的笑还透着三分真心,他说自己定会勤勉不懈,为父皇分忧。 然而不到半年后,严珩一再看见赵明斐时,已经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对严珩一说,可以帮他姐姐报仇。 严珩一误以为赵明斐是想借严家之手除掉江皇后,但他却告诉他。 “害死你姐姐的,是皇帝啊。” 赵明斐的出生是一场被精心设计的局,是皇帝与世家之间的博弈,更是他分裂世家的工具。 皇帝从头至尾都知道皇后在虐待赵明斐,他冷眼看着嫔妃们互相厮杀,看着皇后歇斯底里,又在暗处培养自己的势力。 “你不帮我,江家倒下,下一个就是严家。” “我向你保证,等我坐上那个位置,会让严氏一族全身而退,荣华万载。” 严珩一才不信,按照赵明斐所说,他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没有接受他的招安。 赵明斐没有生气,说给他时间考虑。 又过数月,严珩一听闻江皇后被禁足失去帝心,江老首辅告老还乡,高贵妃的二皇子坠马身亡,不少儿时的玩伴因父被贬谪而离京,严家也有不少亲属受到波及,他被父亲耳提面命不许惹事…… 赵明斐竟然有本事搭上恭王府这条线! 恭王与皇帝除了有夺位之争,还有牵扯到恭王妃的婚嫁一事……两位名为兄弟,实则与死敌也大差不差,然而他们都拿对方没办法。 一个占着正名,一个掌握兵权,双方处于剑拔弩张的胶着状态。 他们却因赵明斐的出现,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赵明斐再次请他入宫一叙,告诉他答案。 “因为我长得像王妃的长子。” 他端起青花缠枝纹茶盏,不急不慢道出原委:“王妃思子成疾,重病难愈,王爷以黎城军权交换我每日前去侍疾,以解王妃心病。” 严珩一问赵明斐为什么执着于他。 赵明斐放下茶盏,清隽的眼眸弯了弯:“因为那年冬日,你送了我一个手炉。” “雪中送炭之恩,不敢忘。” 咚咚咚—— 沉重庄严的鼓声漾出天际,震耳欲聋,拉回严珩一的思绪。 冗长繁琐的登基仪式已进入尾声,礼官双手将象征无上王权的玉玺奉上,新君头戴十二旒冕站在高台之上,珠帘垂落挡住隐住他的表情,只露出微抿的薄唇。 严珩一的位置不近不远,依稀能看清黑漆帽檐上的织金龙纹泛着刺眼冰冷的光。 “拜——” “吾皇万岁,天辅有德。” “再拜——” “吾皇万岁,海宇咸宁。” “三拜——” “吾皇万岁,圣躬万福。” 宗室王亲列在前,文武百官排在后,三跪九叩,恭迎新皇。 大典最后,左思身着掌印大监官服,手捧两道圣旨,高声宣读新帝旨意。 第一道是册封太上皇,两位太后。 第二道是封赏群臣。 无论是簇拥新君,还是及时俯首称臣的最次也是官进一级,功劳最大的莫过于新帝从前的伴读严尚书之子严珩一,新帝册封他为安远侯。 当他从人群中走出谢恩时,朝臣无不惊骇他的死而复生。 据他所说,这次钦差下江南一行的刺杀完全是有奸人嫁祸新帝,还捏造无中生有的罪名陷他于不义。 他能活着回来,全靠陛下念及旧情,暗中派人寻找救援,而他也不负陛下所托,千里奔袭去黎城搬救兵,才能及时回来洗刷陛下冤屈。 奸人们已经在数十日前被连根斩除,贪官们抄出的巨额罪银也悉数上缴国库。 此言一出,多数人心里恍然大悟,结合同僚中忽然冒出来的许多生面孔,几乎都猜到这一切都是赵明斐的谋算。 从多年前两人在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到如今的君臣冰释前嫌,俱是演给天下人的一出好戏。 同时对赵明斐的手段愈发忌惮,他当年才十四岁,就有如此心计,委实令人背脊生寒。 除此之外,为表新帝宽和仁善,特赦在此之前被诛杀与奸人关联不深的奴仆,签了死契的重发良籍。 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有那些个与“被诛杀的奸人”从前有过来往,又在此次变故中存过下来的官员终于落下多日悬在嗓子眼里扑腾的心。 新帝的意思是到此为止,既往不咎。 他们再度跪下称道当今圣上宽宥大度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在赵明斐一张一弛,一紧一松的诡策下,朝纲渐稳。 结束登基大典,按理会举办夜宴庆贺新帝登基,然第二日为帝后大婚,因此改在隔日宴飨众臣。 严珩一在外游荡数日,离宫后打算归家安置一番。 明日的大婚他需负责沿途的守卫,再进宫参加晚宴,忙忙碌碌几十天,竟一点也没歇。 不过他没忘记先给顾焱送去地契,答应给人的二进小院还是及早办理为妙,否则他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想要找他还得去千山武馆。 “喏,陛下赏赐的。”严珩一将东西递过去的时候,看见顾焱惊喜的笑容。 顾焱激动道:“这也太丰厚了。” 朱雀大街,他从来没想过可以住在这里。 隔壁一条街就是大虞京城最热闹的长安街,上面有酒楼,钱庄,裁缝铺,脂粉铺,但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长安街总是第一个知道的。 每年的上元灯会,端午庆典,中秋观月也在这条街上。 小院往北一个时辰的脚程就到皇城口,往南三条街便是府衙,简直是绝佳的地段,自然价格寸土寸金。 只可惜他囊中羞涩,别说二进小院,哪怕一间普通的屋子也难以负担,现在天降这么一间屋子,心里别提多高兴,恨不得马上告诉念念。 严珩一得意洋洋:“就说跟我混,好处少不了你的。够兄弟不,知道你要娶妻,特地选了个好地方,院子虽小,可五脏俱全。” 顾焱嘴角止不住高扬,俯首作揖道:“多谢严兄。” 他一身青衣,腰间仅有一枚素色香囊做点缀,却显得潇洒肆意,仪态不凡。 严珩一虚虚一抬,一副过来人经验传授道:“对待女人定要大方,绝不可以做那等小气之态,人家跟了你,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回头买点好家具,好物件搁里面,鸟雀求偶前尚且自个儿先垒个好窝,才有雌鸟愿意下蛋,你可不能小气。” 这一路走来,严珩一觉得顾焱什么都好,就是太在乎钱财。 他们在山里穿梭数十日,身上的衣物没有不破损的,缺裤腿少衣袖,好不容易进城准备去买件衣裳,结果顾焱却说不用。 他不知从哪里借来针线,自个儿缝上了后背的窟窿。 惊得他们一群大老爷们下巴都要掉地上。 严珩一不缺钱,忙说换衣服的钱他出,顾焱也不客气,拿了钱后放进兜里,依旧穿着他大了补丁的外衫。 不过他回京之前特意去买了身新衣裳。 严珩一注意到,他去的那家店位置隐蔽,铺面不大,而且不卖成衣,只订做。他夫人就爱上那家,说是做的穿上合身,还说只有小部分人才知道,价格不便宜。 他觉得很奇怪,就像顾焱这个人给他的感觉。 如果说顾焱那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可以用拜师于千山武馆来解释,可日常行走坐卧,吃茶饮酒,都有世家君子之风,非底蕴深厚不能培养。 严珩一观他姿态流畅,不像东施效颦似的装相,这需得时刻浸淫在相应的环境中才能如此自然。 可他偏偏是个无父无母,生于乡野的孤儿。 严珩一敢带他去执行赵明斐要紧的任务,自然把人查了个底朝天,发现顾焱确实没什么问题,但这点也确实奇怪。 顾焱笑笑:“那是自然,我打算去斧斤斋定制一批家具,将里面的悉数置换。” 严珩一哦豁一声,打趣道:“那里的东西不便宜,一张普通的拔步床都要纹银百两,看来你对这位姑娘确实一往情深。” 顾焱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本来是不够的,不过拖严兄的福,现在置宅子的大头已经省了,其他的预算变充足。毕竟以后要生活很久,能买好一点还是好一点。” “这就对了。”严珩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倒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咱们忠于陛下,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顾焱拱手道:“多谢严兄,不,应该是侯爷提拔。” 严珩一哈哈大笑:“不如请我吃酒?” 顾焱爽快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长安街的香满楼,我请客,侯爷随意。” “那感情好,今日我要狠狠敲你一笔,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严珩一与顾焱兴起而至,忘记遣人回去说一声不归家用晚膳,害得严夫人等了良久,最后他被追着打了一顿。 再说顾焱,与严珩一分开后打算再回小院看一眼还缺什么东西,趁着明日帝后大婚,普天同庆,也好与商家商议价钱。 东西不能差,但钱能少一点就少一点。 省下一文钱,念念就可以多花一文钱。 其实不用严珩一说,他也会在能力范围内给念念最好的东西。 走出院门时天已经暗下来,看不清的天边隐隐有雷声,预示着接下来会有一场大雨。 顾焱没带伞,急匆匆往武馆赶,在转角时撞上一个人。 “抱歉。” 他意识到对方是女子连忙后退三步,保持距离,待看清她的脸后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念念立刻跪在顾焱面前,感激道:“多谢大人活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 “不用,我那日也是无心之举。”顾焱那日被她误伤纯属意外,盖因有人叫了句念念,他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不由恍惚了瞬。 “大人,我母亲病重,伯爵府又散了,走投无路,望您能收留我们母女二人。我会很多东西,洗衣,做饭,女红……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陈念念仰起头,露出脖颈,透着些许暧昧隐秘的暗示。 顾焱后退的步子顿了顿,沉吟片刻,从怀里小心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先去给你母亲找个大夫,余下的我做不了主。” 雷声已经近在耳边。 陈念念膝跪想过来抱住他,顾焱察觉后转头就跑。 陈念念握住手中沉甸甸的银子,目送风一样消失在转角黑夜里的人影。 她红着眼,抽泣地哭了出来。 难道是她想错了,那日他循声看向她时,分明愣住片刻。 顾焱回到千山武馆时雨声由远及近而来,他笑着看向檐下的连滴成线的雨,又看了自己未沾湿的衣裳,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淋到雨,不然被念念知道又要生气。 轻松之余,不免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没淋到雨,还白得一座价值千金的小院,这趟有风险的差事值了! 对这座二进的小院,他已经仔细丈量,院前能种一棵海棠树,院后能种两棵枇杷树,应该够他们两个吃了。 顾焱回到房间,几个翻身上到梁柱上,取下一个陈旧的木盒,里面装满银子,有大块如拳头的,也有小块如指甲盖的,底层还压了几张面额不等的银票。 他全部拿出来,点清钱款后估摸着还能匀一点出来,打算再买两份礼物,一份给严珩一,另一份给陛下用作新婚贺礼。 念念告诉她,做人不能忘本,帮了你的贵人,一定要好好感谢,谨记提携之恩。 顾焱能从一个泥地出身的混小子走到今日,江念棠是他最大的恩人,遇见她也是最大的幸运。 他早就暗暗发誓,他这一生只为她而活。 顾焱强忍住马上去找江念棠的念头,想要等院子收拾好给她一个惊喜。 * 江念棠坐在东宫里绣花,她找来之前为赵明斐缝制的寝衣,打算添几个火焰莲纹上去。 外边的雨下得愈发大了,像有人拿着盆子一股脑往下倒。 等江念棠都缝好后,雨也没停,赵明斐也没回来。 她放下东西往外走,右想正站在门外看天色,发觉雨没有停歇的迹象,赶忙吩咐小厨房将饭菜热上,陛下一时半会回不来。 “娘娘,您饿了么?”右想让人先上几样点心,她知道他们每日都要一起用膳,江念棠不会吃独食。 江念棠清楚今日没有宫宴,又见时辰越来越晚,问清楚现在只有赵明斐一个人在御书房,想着不如过去吃,万一他有政务需要处理,也不必来回跑,耽误时辰。 然而江念棠半在东宫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把伞,问起右想时她也支支吾吾不肯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忽然想起在西巷口时,也从没有见过伞的踪迹,心里奇怪。 雨慢慢变小,江念棠干脆冒雨闯了出去。 右想见她实在执着,怕中途雨重新下大淋到江念棠赶紧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把破旧的伞追上去。 明日是大婚,她不敢想江念棠若是生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心里又怕赵明斐看见伞后大发雷霆。 东宫的禁忌之一,不准给赵明斐打伞。 这条禁忌是从赵明斐十四岁时有的。 那时候他还在上书房念书,每逢下雨天其他宫里都会派人去接皇子公主们。而赵明斐虽为太子,但江皇后从不会关心这些小事,只在乎他能不能让皇帝多来几次中宫。 他的生母为了避嫌,也不敢关心他,生怕引得皇后起疑心。 赵明斐便让左思随身携带雨具,以防不测的风云。 然而那年夏日,李贵嫔的小儿子也来读书了。某日放课后天上忽然下起大雨,赵明斐见亲弟没有伞,便把自己的伞先给了他。 他还没走几步,李贵嫔亲自赶来送伞,只不过对象不是他。 赵明斐正盼望着借还伞的机会与母亲说说话,结果却看见李贵嫔头也不回地接走亲弟弟,母子俩手牵手,亲密无间的背影随着厚厚的雨幕逐渐朦胧,直至消失。 无论是李贵嫔还是亲弟弟,没有一个人想到赵明斐没有伞。 那天他淋雨离开,左思迅速找来另一把伞替他撑着,却被赵明斐撕个粉碎,他就那么倔强地一步一步走回东宫,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还染了一场重病。 从那以后,赵明斐再也没有用过伞,若是遇到雨天,要么冒雨而行,要么等雨停了再走。 右想怕江念棠惹怒赵明斐受到教训,心里七上八下,祈祷他在御书房别离开。 天不遂人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仅雨势重新大了起来,还正巧撞上赵明斐身后跟着一干人在雨中穿行。 江念棠也看到了他,夺过右想手里的伞,提起裙摆朝他跑去。 路旁的泥点溅雪白裙摆上,染出一朵又一朵泥花。 因为跑得急,她不小心踩到了鹅卵石上的青苔,眼见要摔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被赵明斐捞起胳膊。 他力气很大,她整个人被直接拽到他的怀里。 剧烈奔跑让江念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唇上,也无法浇灭她的怒火,她推开赵明斐严肃道:“陛下,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赶着淋雨去做。” 浅竹色的便服已经染成深绿,披在身后的头发也湿透了,雨水顺着发尾汇聚成一股水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江念棠举起手中的伞替面前的男人遮风挡雨,由于他身形高大,她不得不踮起脚。 赵明斐听着江念棠责备又亲昵的语气,一时愣在原地,露出些许茫然。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里抓了把发灰的油纸伞,因为雨太大,细碎鬓发沾上雨水,紧密贴在脸上。 平日里温和的眸子染上愤怒,连眼眶都气红了,呼出的气也夹杂着火一样的温度。 赵明斐感觉自己被铠甲包裹的心忽地有一处被融化,长久坚持的某个东西轰然倒塌。 他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念棠反应过来她的语气过于生硬,连忙找补:“我、我的意思是,陛下可以等雨小了再走,亦或者是等人送伞。生病会很难受,明天还要大婚……” 赵明斐垂眸盯着江念棠被水打湿的睫毛,悬在上面的水珠缓缓划过她嫩白的脸颊,最后落在淡粉色的樱唇上。 被雨水浸润过的唇瓣丰盈,双唇一张一合分外诱人。 赵明斐喉咙上下滚动着,突然觉得自己饿极了,迫切想要吃点什么填满空虚的腹。 江念棠正磕磕绊绊解释自己无礼的行为,忽地眼前一黑,手中的伞瞬息易主,紧接着冰凉的柔软之物覆上她的唇。 她余光瞥见一群头压低的宫人,羞窘地想躲开,双手刚抵住赵明斐坚硬的胸膛往外推,就被他另一只手抓住双腕往下压。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方便他将这个吻继续深入到底。 赵明斐动作凶狠,吻却很温柔。 这个吻与在榻上相比,结束的很快,却因两人被禁锢在伞中的一方小天地,让江念棠有种过了很久的错觉。 伞柄再一次回到她手中,她身体蓦地腾空而起。 赵明斐打横抱起她,低哑着嗓子道:“抓紧,我带你回去。” 手里这把伞实在是太小了,为了不让赵明斐淋到雨,江念棠不得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左思与右想一样,自打江念棠执伞出现,心就一直吊在嗓子眼,连看一眼赵明斐脸的勇气都没有。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伞是禁忌。 东宫明面上的所见之处无任何伞的踪影,就算是雨天,也没有人敢在赵明斐面前明目张胆的打伞。 于是当他看见江念棠不仅替赵明斐撑伞,还以一种教训人的口吻埋怨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明日大婚该取消了。 然而不可置信的一幕确实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 左思看着右想,右想望着左思,两人都在彼此眼里看到震惊。 东宫一直备着热水,两人进到寝殿后分开沐浴,江念棠出来的时候赵明斐已经换好舒适的宽袖衣衫。 他头发披散着坐在床榻边,神情闲散,手里拿着重新绣制的寝衣。 赵明斐没有抬头,目光一直在寝衣上:“有绣娘在,你何必亲自动手,小心伤眼。” 江念棠缓步走到他旁边,赵明斐正用手抚摸寝衣上的火纹,修长漂亮的食指中节边有一块薄薄的茧,是惯使长剑留下的痕迹。 她顺势坐到他身边,柔声告诉他关于火纹的传说。 赵明斐指尖微顿,抬头轻笑道:“这么想嫁给我啊。” 江念棠握住他的薄茧,羞怯地嗯了声。 她只穿了件单薄的珍珠缎面寝衣,柔软光滑的布料服帖地包裹住她全身,勾勒出姣好的曲线, 赵明斐垂眸遮住渐沉的眸光,反手从她的指缝穿过,牢牢扣住,心里暂时放下对画中人的芥蒂。 “明天穿给你看。” 赵明斐侧头寻到方才浅尝辄止的唇瓣,重新咬了上去。 江念棠不乐意,嘟囔道:“大婚前一夜,新郎新娘不能见面……” 更不要说做如此孟浪之举。 赵明斐才不在乎这些规矩,但还是耐心哄骗她。 “那是旧俗,新约我说了算。” 第22章 第22章赵明斐沸腾的血在刹那间…… 今日不仅要举办大婚,还要册封皇后,之前江念棠说过婚礼要不比别人差,赵明斐便吩咐下去,能有多隆重就有多隆重。 而隆重的后果,便是天色比墨还黑的时候,江念棠就被叫起上妆。 因昨晚赵明斐胡闹,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起身下榻时如脚踩在棉花上,腰软得全靠右想等一干宫人搀扶才能直起来。 眼睛更是没办法睁开,人像个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弄。 赵明斐收拾起来比江念棠容易许多,等他换完衣裳,净了面,江念棠还坐在铜镜前梳妆。 遥遥望去,镜中的人已经变了个样。 她头戴九龙九凤冠,鬓插四支嵌宝石行龙金簪固定,重新改造的翠玉掩鬓簪脚朝上,压实两鬓碎发,露出粉面朱颜,杏眸丹唇。 凤冠翠龙九条,金凤九只,每只龙口衔一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垂落,另有十二树海棠花从旁装饰。冠两侧左右有三扇博鬓,金宝钿花共计十八朵,红蓝宝石与珍珠交替垂落,极尽奢华。 凤冠原是用的牡丹花,赵明斐下令改换成海棠花。 赵明斐缓步走至江念棠身后,她似心有所感缓缓睁眸。 两人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 一个低眉浅笑,一个仰头扬波。 昏黄的烛光在缓缓流动,隔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好似一场虚空大梦。 江念棠潋滟如波的眼眸含情脉脉,让赵明斐恍然有种被珍视的感觉。 想着两人今早一别,要到晚间方能独处,他忽然厌恶繁琐无用的宫廷礼仪,但为了圆江念棠的梦,他还能暂且忍一忍。 江念棠梳好妆,正起身去更换礼服,腿软得直接往地下跪,被赵明斐从后先一步拦腰抱起来。 寝衣松散,露出后颈大片肌肤,还有昨晚残留的红痕。 温热柔软的躯体入怀,赵明斐眼眸一暗,忽然又觉得自己忍不了那么久。 他自认不是贪色重欲之人,可遇上江念棠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次与她共赴云雨几乎都会溺毙在她的热忱之中,醉生梦死。 她实在是太乖了,随便他怎么弄都不会拒绝。 偶尔受不住,会凶他几句,还会掐他的手,不过在那种时候,只会激发他藏在骨子里的凶性。 赵明斐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故意勾他。 “扶好皇后,别摔着。” 赵明斐在控制不住自己直接将人按回榻上前送到右想手里,哑声道:“辛苦几个时辰,忍一忍。” 也不知道是在对江念棠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他人走后,江念棠于内室依次换上缘襈袄裙、褙子、圆领衫、大衫,最后外罩用织金龙云霞龙纹的黄衫霞帔,饰以珠玉坠子。 雍容端庄,娴雅矜贵。 江念棠从宫内正门而出,凤銮仪驾开道,沿着朱雀大街、青龙长街等主干道游街而过,最后转到皇城宗庙,授皇后宝册,再重新迎入中宫。 坐在與车上,前方是御林军开道,有宫婢手持金节,拂尘,香炉,香盒等列队而行,后方是五色龙凤旗,赤黄龙凤扇,林林总总,有近千人的队伍。 锣鼓喧天,所过之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热闹喜庆的队伍冲散半月前被血腥阴霾包围的上京,几乎所有得空的百姓都跑来围观这场空前盛事。 熙来攘往,万人空巷。 銮车必经之路的长安街香满楼,临街的厢房早已被高价订购一空。 严珩一起早贪黑确保游街路线无碍后,回到此处小憩片刻,正巧叫上顾焱一同观礼。 “成亲真麻烦。”他倒了一大碗茶几口吃干净,觉得不够解渴,又连续饮三碗,直到茶壶只剩个底才肯作罢。 顾焱耐心道:“人一辈子拢共就这么一回,麻烦也不打紧。” 他有些好奇迎亲队伍是什么样的,他巴巴望着刚入街口,一个劲地盯,琢磨着有没有可以借鉴参考的地方。 严珩一心有戚戚,“幸好只有一回。” “对了,皇后娘娘是谁啊?”顾焱随口问了句。 严珩一道:“江家的一位小姐。” 听见江这个字,顾焱眼睛转了一下,哦了声。 他完全没有往江念棠身上想,江府小姐众多,能嫁给皇帝的必然地位不低。 念念曾经说过一嘴,嫡小姐江盈丹从小被当作太子妃,乃至皇后培养,在陛下是太子时就青梅竹马,他下意识认定皇后之位非江盈丹莫属。 他和念念,也算青梅竹马。 暗地里的。 正窃喜着,迎亲队伍缓缓而来街口,顾焱瞧见声势浩大的场面,心里暗暗咋舌。 能得陛下如此爱重,难怪江家在这次清算中几乎全身而退。 顾焱心知今上有意整顿世家权柄过大,蒙蔽圣听。比起个个击破,陛下选择釜底抽薪,借宫变诛灭几个底蕴深厚的世族,以儆效尤。 按理来说,江家作为世族之首应首当其冲,然而这次事变后,江家竟还出了一位皇后。 不过包括江首辅在内的男丁悉数辞官,准备与高官世家结亲女眷悉数低嫁,连出嫁之女都自请下堂。 江家现在说亲的对象几乎都放在陛下提拔的清流之中。 这是一种隐晦的臣服示好。 顾焱觉得,自己上门提亲的把握又多了三层,现在只差落实差事,他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能护妻儿一生顺遂。 这么想着,他殷切地给严珩一斟上茶水,开口道:“侯爷,我想问问上次跟您说的差事有着落吗?” 严珩一叹了口气,顾焱心紧了一下。 “你去当府衙典狱长屈才了,不若去京郊大营历练一番。”他想不通顾焱怎么会想去又臭又脏的大牢里,一点前程都没有。 “不了不了。”顾焱婉拒:“我想每天都能回家,和我娘子一起做饭。” 一入京郊大营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才能回来一次,他可不要留念念一个人在家。 他只想找个每日按时点卯下值的活计,至于钱财,这趟已经赚够,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可以保证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和念念都不是那等浮夸之人,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远离纷争。 再说,牢头的油水可不少,还安全。 严珩一也不强求,“行,我去打听下哪里缺人。知道知道,最好离家近一点,你真是……”没出息。 最后那三个字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中。 銮與近在眼前。 顾焱只能看见金顶红帐,看不见里面的人。 但他不知道为何忽然心狠狠跳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侧边的窗牖,似乎要戳个洞出来。 然而直到车队最后一人消失在街尾,他也没能看见里面一丝光影。 心却忽然有一处塌陷,空落落的。 “有点饿了。”顾焱捂住自己的胸口,压下这股奇怪的不适,对严珩一道:“今日请你吃饭。” 江念棠一路上都在假寐,眉眼间的倦怠连厚重的脂粉都遮不住,一副软弱无力随时会倒下的模样。 右想暗自诧异赵明斐的不知节制。 她在东宫伺候多年,从没见有女人能近陛下的身,因为从小被江皇后虐待的原因,导致他生性多疑,就寝时不允许有任何人在侧。 江念棠入东宫第一日就与陛下同眠,令右想震惊了许久。 仪仗队绕城主干道一圈,在皇城宗庙与赵明斐会合,两人入殿告祭先祖,宣读制书,随后共回长明宫完成最后的合卺礼。 江念棠再次坐在大红织金龙凤呈祥卧单上,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间新房与西巷口的不可同日而语,满屋龙凤成对的红烛如白昼般敞亮,红底金边囍字无处不在,到处都是吉祥的花样,鸳鸯戏水枕,百子千孙麒麟帐,鸾凤和鸣锦被,就连合卺酒也是青花比翼鸟的图案。 温热的酒还未入喉,江念棠已经有些醉了。 礼成后,两人分别由宫人换上喜庆的寝衣。 江念棠除掉头上累赘繁琐的珠钗时总算有活过来的松快,她婉拒右想选的珍珠宝石钗,自个儿用乌黑的木簪挽上青丝。 余光瞥见自己寝衣上的火纹时,她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待她走出内间,赵明斐已经换好同样颜色样式的寝衣,端坐在床榻等她,正经肃穆。 好像等了很久,很久的样子。 江念棠站在原地,遥遥相看,害怕走过去发现是大梦一场。 右想知情识趣地领着宫人们悄声退下。 刹那间,内殿只剩下一对相互凝视的新人。 赵明斐站在大红床帐前方,朝她伸手:“念念过来。” 她离了一日,他念了一日。 江念棠听见这个称呼,瞳孔微微放大,身体先是一僵,而后不由自主开始颤抖起来。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整个人像是被某种力量注入,飞速向对面人奔去。 眼前的火焰纹浮动金光,像是真的燃烧起来。 烧着了他,也烧着了她。 赵明斐双手接住撞进胸膛的人儿,顺势搂住她倒在大红锦被上。 即便他们已经做过无数遍最亲密的事情,在这一刻,赵明斐也不由激动起来。 江念棠看上去比他更激动,杏眼里蓄满了泪,泛着莹莹的光。 赵明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迫不及待含住她嫣红艳丽的唇瓣。 摘下发簪青丝落,褪去衣带玉肌香。 红帐昏黄,一室糜香。 江念棠红着脸,眸子的泪倾泻而出,湿了脸颊,湿了被衾。 赵明斐小心翼翼以指腹拂去她脸上的泪,温声哄道:“今日你累了,只一次,忍忍。” 喑哑的嗓音模糊得不成样子,令人无法分辨主人的原声。 她抬起素手,不要命地勾住他欲离开的身躯,借力贴上去。 “等了这么久,确定么?” 娇柔细微的气音如世上最烈的药。 赵明斐呼吸一重,以行动回应她的邀请。 本是心疼她劳累一日,方才一来一回间极尽克制,生怕控制不好力道伤到人,可她偏偏不知羞。 既如此,他乐得成全。 红烛上印的烫金喜字已经融成一团,纱帐床榻处的动静才渐渐消停。 在江念棠极尽配合主动下,赵明斐只觉酣畅淋漓,抬手怜爱地替她撇去额头濡湿的碎发,心底一片柔软。 他总算体会到人生四喜为何洞房花烛夜名列其中,实在是令人胸口激荡,唇角不由带出抹畅快的笑容。 指尖拂过她湿润嫣红的唇瓣,引起一阵颤栗。 累极的怀中人费力地睁开的眼皮,嫣然一笑,有气无力地张嘴嗫嚅了几下,听不清在说什么。 赵明斐此时的耐心极其充足,俯身将耳朵贴在柔软的唇上。 她说:“子期,我终于嫁给你了。” 赵明斐沸腾的血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第23章 第23章她真大胆,真该死。 右想抬头看看天色,听屋内还未停歇动静,内心叹息一声,美人乡英雄冢。 想着今日皇后强撑着身体完成繁重琐碎的仪式,已是强弩之末,再这么被折腾,那孱弱的身体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说来也怪,陛下从前身边不缺燕瘦环肥的美人,江皇后想要用美色令陛下堕落沉溺,从他十四岁起便安排各色貌美宫婢近身伺候,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 右想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她以前叫绿竹。 赵明斐笑着跟她说,如果成为侍妾,以她的家世这辈子不出意外,无法成为一宫之主,说不准还没熬到他上位,自个儿先把命折进去。 江太后的手段后宫之人无一不晓,端看赵明斐未抱养在她跟前稳固地位时,阖宫没有一个孩子出生,便能窥见其中端倪。 右想不想死,她想活着。 赵明斐给了她活命的机会,为他所用。 不仅是右想,还有跟她同样被送进东宫的宫婢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出选择。 选错的,悄无声息消失在东宫。 右想庆幸自己没有一步登天攀高枝的想法,她甚至对赵明斐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不想,也是不敢。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右想对位阖宫都赞温文尔雅,宽厚良仁的储君心生畏惧,他明明在笑,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悚然感。 随着她愈发得赵明斐信任,知道和参与的事越来越多,无比感谢当年清醒的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赵明斐的手段实在是令人胆寒。 正因如此,右想看见他在江念棠面前温柔体贴,收敛戾气的模样有种不真实感,赵明斐眼里的笑意比三月春风更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也不知道在西巷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陛下这样防备心重到匕首从不离身的人,在面对皇后时能放下所有戒备,坦诚相待。 她再次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时,内殿的殢云尤雨终于停歇,她忙让宫人准备热水,然而还未等叫水,里头陡然传来刀尖出鞘的锐利声。 紧接着,咚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宛如一块冰落入沸腾的油锅,骇得候在外面的宫人齐齐打了个觳觫。 右想也不例外抖了抖,隔着厚重的门窗,她都能感受到里面人此时的愤怒。 发出这声音的,总不会是腰肢不堪一折的皇后。 右想的眼皮突突地跳,还未来得及反应,紧闭的屋门被用力一把拉开。 赵明斐披头散发,外衫半敞地走出来,他脸上毫无大婚的喜意,也无餍足后的惬意。 反倒是脸色黑沉如渊,眼里的怒意与杀意几乎凝为实质。 右想下意识低头,看见他两手空空后屏住的呼吸方才缓慢地松了口气。 “传朕命令。”赵明斐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目光漆黑瘆人:“即刻派人追上芸夫人,请回京城。” 说的是请字,可言语间全然是嗜血的怒。 赵明斐立在贴了烫金喜字的门前,背后是熠熠生辉的烛光,却愈发衬得他此刻脸色森冷彻骨。 她真该死啊,在大婚之夜,云雨之后,躺在他怀里,叫着别人的名字。 别的男人。 赵明斐引以为傲的理智在那一瞬灰飞烟灭,恨不得当场拧断她的脖子。 五指擒住她还未褪去红潮的脖颈时,他清晰地听见她吃痛地叫了一声。 痛么? 痛就对了。 他逼问她子期是谁,她只呜咽着摇头,双唇咬出血也不肯多说半个字,只一个劲儿看着他的眼睛流泪。 刹那间,他脑海里迅速闪过那几幅奇怪的画。 为什么画中人从来没有完整的脸,因为她怕啊,怕他看出来她早已心有所属。 赵明斐智多近妖,仅从一个眼神中便猜出江念棠不仅心有所属,那个奸/夫还长得和他有几分相似。 想通了这点,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在西巷口见到他第一眼不知所措的举动,不是害怕,是震惊。 赵明斐遽然记起,她的那个眼神与昔年恭王妃看见他时如出一撤。 江念棠总是痴迷盯着他看,不抗拒他的亲近,在床榻上万般讨好,原本以为是极致的爱恋痴缠,实为她填补内心龌/龊的荒芜。 难怪她不在意自己的位份,也不在乎宫人们的闲言碎语。 枉费他误以为她因生母的出身而感到自艾自卑,于是三令五申告诫宫内上下,任何人敢对皇后不敬必严惩不贷,又为她改变计划,暂且压下对江家的打击,改为怀柔瓦解。 赵明斐指骨攥得发抖,嘴却咧开狞笑了起来。 她真大胆,真该死。 竟然明目张胆将他当做情郎的替身,把他当傻子似的耍得团团转,还在他眼皮子底下日日睹物思人。 他便是那个物件。 赵明斐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青筋暴出,眼眸中闪动着择人欲噬的寒光。 这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件事。 将人找出来,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还有江念棠,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届时,他要让她亲眼看着那个叫“子期”的人被处死。 不,他要她亲自动手,用刀砍下他的头,方解今日心头之恨,奇耻大辱。 穿堂而过的风携着丝丝醉人的熏香而过,落在赵明斐面无表情的脸上,他抬手慢条斯理地理平胸前的衣襟,掸了掸袖口,淡淡下了大婚之夜的第二道旨意。 “让严珩一带人包围江府,一个人也不准放跑,做完之后即刻进宫复命,朕另有要事交代他去办。” 江家在送她入宫之前究竟知不知情。 若是知情,正好给他一个绝佳的理由重新挥刀相向。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心软。 今夜朗月当空,高悬圆月完美无缺,是个极好的团圆喜庆之夜,将大婚之日定在今天也是讨个好彩头。 赵明斐离开长明宫时途经抄手游廊,幽幽月光淋在他身上,泛起一层寒冷的光,愣是给满园灯红喜庆添上重重的阴霾。 “即日起,封闭长明宫,没有朕的命令,连一只鸟雀也不准出入。” 赵明斐刻意压着嗓音,却仍旧压不住惊天的怒。 “看好她,别让人死了。” 厚重的宫门被关上的瞬间,皎月被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乌云挡住大半,院内刹那间黯淡下来。 夜风乍起,檐廊下无数盏灯笼颤颤巍巍摇晃着,忽明忽灭,诡异多变。 右想甫一进屋,就被眼前的景象惊着了。 江念棠仰面躺在榻上,青丝垂落,雪肩半露,鲜红的卧单被衾衬得她肌肤如玉,温润莹透。 本是一幅极为香艳靡靡的画面,如果没有那把插在颈边的匕首。 出鞘的匕首竖直插入榻间,贴在榻上人的脖颈边,从外往里看,有种已经插进咽喉的错觉。 喜庆热闹的屋子瞬间成惊悚的案发现场。 右想看着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的女人,差点吓没了魂,她急急跑到床榻边。 江念棠双眸空洞无神,直勾勾望着红纱帐顶,似乎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 那把锋利骇人的匕首,离她的左侧颈仅差一寸。 右想长叹一口气,这口气换回江念棠游离的思绪。 她还是没忍住。 干涩的眼眶又一次变得湿热。 江念棠在心里问自己,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今日如何就松了口,为什么不让这个名字永远埋在心底。 因为忍得太苦了。 今日凤與路过长安街,她不期然想起从前顾焱曾说最喜欢吃香满楼的桂花糕,甜丝丝的,一口下去能抵半日的饥。 还说以后有钱了,要天天买一碟吃。 她很少叫他顾焱,只有在生气或者开心的时候才会唤他的名字。 平日里她大部分时候叫他子期,这个字是江念棠给她取的,愿期有所偿。 之所以换个名,也是怕自己某一天不小心在梦里喊漏了嘴,不但两人多年筹谋可能毁于一旦,还有可能命丧黄泉。 他原先叫她棠儿,后来去读书后改为念念。 他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怪今日红烛太耀眼,怪赵明斐的呢喃太温柔,更怪她自己忘不掉。 江念棠在主动接近赵明斐的第一日起,多少预料到终于一日她会忍不住叫出口,只是没想来的这么快。 也好,也好。 比起害怕,她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 在死前能圆自己一场梦,她无憾了。 今夜睡不着的,不止这对天下间最尊贵的夫妻。 严珩一正在宫宴上喝着美酒,欣赏妙曼的歌舞,就看见左思满脸严肃地朝他疾行而来,他从左思肃穆的表情中看出一丝难言的沉抑。 他当即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不明所以地带人去团团围住江府,等回宫复命时已经子时过半。 美酒没了,歌舞也没了,整个皇宫陷入死寂的黑暗。 左思等在御书房门口,见他回来请他单独入内回禀。 殿内诡寂空荡,没有任何伺候的宫人候在一旁。 严珩一刚踏入殿内,脚底瞬间被寒意侵入,顺着经脉直冲心窝,令人胆战心惊。 严珩一抬眼望去,本该出现在洞房的君王坐在那,黑眸一动不动直视他。 他与赵明斐相识多年,被这么看着依旧后脊泛凉, 严珩一低下头,言简意赅交代过程,说完后屏气凝息,等候下一个命令。 “朕要你查一个人,七日之内务必将他带到朕面*前。” 赵明斐轻描淡写地描述任务,却听得严珩一胆战心惊。 “许你便宜之权,无论江家的男女老少,有需要可上重刑。”赵明斐吐字清晰,目光刺骨:“生死不论。” 等严珩一下去后,大殿重新陷入寂静。 忽然,御案前的所有东西被一把扫落在地,瓷片碎落的声响格外突兀,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 赵明指节咯吱咯吱地响,脸颊两侧青筋隐隐凸显,黑眸酝酿着森寒的杀意,像极了诡奇怪谈中索命的恶鬼。 他等着,看看这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到底还要等多久?” 几个同僚颇有怨言,他们正搂着娘子睡得香,就被叫醒,不由分说拉出来站岗。 顾焱安抚道:“侯爷说进宫复命后就回来。” 凑在一起站岗的这几人都是随严珩一同去西北黎城的伙伴,他们抱怨归抱怨,但心里清楚严珩一绝不会害他们。 守夜无聊,几个人一路同甘共苦,早已熟悉,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 “你们猜陛下为什么忽然又对江家发难,还是在江皇后大婚之夜。” “难道是为了迷惑江家,再杀一个出其不意?” “帝王心,海底针。真狠呢,选在今天,皇后恐怕毕生难忘今日。” 顾焱听得皱眉,阻拦道:“噤声,祸从口出。” 他抬眼望向数丈高的院墙,挡住一半月色,亦挡住他的心上人。 难道陛下真要对江家赶尽杀绝。 顾焱打算明日找个机会向严珩一打听一二。 念念被困在里面,他着实不安呐。 谁料还没等到他去找严珩一,他先一步拉他到墙角阴影下。 他一脸严肃,压低嗓音。 严珩一说,陛下要找一个叫子期的男人。 他是皇后的心上人。 第24章 第24章“敢问皇后娘娘的闺名。…… 明月正当空,高墙檐角下的阴影反而愈发浓重。 严珩一因今晚上入宫得知的惊天秘辛而魂不附体,于是在看见顾焱脸色大变时毫不意外。 他的眼睛不可置信的张大,喉结急速滚动,想说什么又卡在嘴边,比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好不到哪里去。 无法想象,震撼异常。 皇后居然在嫁给皇帝前与外男有私情,任谁听了都得蒙上一炷香。 何况还出在规矩严苛的江家。 前些年有一个庶出小姐的手帕不小心被风吹到院墙外,有路过的外男捡到,他心里存着攀高枝一步登天的心思,谎称这是定情信物,逼迫江家将这位小姐嫁给他。 江家怎能容忍被人胁迫,当即将外男下大狱,随便按了个罪名秋后问斩。而那位失了名声的江小姐,自缢于堂屋梁顶以证清白。 从那以后,江家除了嫡小姐江盈丹,其余云英未嫁的小姐见外男如凶神恶煞,索命厉鬼,更不要说私会传情。 严珩一用手肘捅了捅目瞪口呆的顾焱,心有戚戚道:“你也不敢相信吧。” 没注意到旁边人藏在右侧阴影处的剑急速颤抖,几乎握不住长年相伴的长剑。 严珩一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种要命的消息也敢往外乱说,实在是赵明斐给的日子太短。 七天要审问江府上下三百余口人,他一个人不吃不喝,不拉不睡也完不成任务。 所以他想到找人帮忙,一路相处,他最看好顾焱。 嘴巴严,办事不含糊,最重要的是没野心,只想安稳度日,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冒险被好处收买。 其实他看中顾焱,还有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原因。 严珩一第一次见到顾焱的时候他正笑着,眉眼间有一丝赵明斐的影子,让严珩一格外注意他。 不过相处越久,就越能清晰地分辨他们根本不像。 就比如笑。 赵明斐的笑无论是温柔的,宽和的,亦或者是敷衍的,冷漠的,于他而言都是掩盖真实情绪的最佳方式。 但顾焱的笑就是笑,他开心会笑,羞涩会笑,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还有说话方式,赵明斐说一句话里有三个意思,顾焱却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说什么就是什么。 世上有人长得不像却神似,有如双生子一般的样貌却截然不同。 严珩一并没有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打死他也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会把赵明斐当成替身,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完成任务。 “顾焱,好兄弟。”严珩一语气带上一丝殷勤:“帮我这次,事后我保证一定给你弄个最清闲,俸禄还高的职位。” 顾焱一直沉默着。 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严珩一说的话,更不敢擅自猜测皇后是谁。 说不定只是同名而已。 江家小姐众多,子期这个名字也很寻常,谁敢保证没有另一位小姐的心上人也叫子期。 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告诉他,是真的。 顾焱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压低颤音问:“敢问皇后娘娘的闺名。” 严珩一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顾焱两眼一黑,脑袋嗡嗡作响,几乎无法站直身体。 幸而他站在里侧,背脊悄无声息靠上了坚硬冰冷的墙壁。 若非如此,恐怕严珩一马上就能发现他的异常。 顾焱将头压得极低,他极力克制住颤音,快而短促地回答他。 “好。” 朝堂内近日笼罩在一方阴霾之下。 众臣每日上朝前一日晚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生怕自己第二日回不来。 需要出列回禀政务的官员,无不小心斟酌用词,唯恐触怒御座上的至尊帝王,遭到灭顶之灾。 “禀、禀陛下,秋日狩猎大、大典的围场已经派人提前去布置清扫,待钦天监择、择了吉日,别院就能恭迎圣驾。” 常桓顶着阴翳冷冽的目光,新任礼部尚书常桓说话结结巴巴,说完后上方之人没有发声,暗自松了口。 若是陛下没有打断,就代表没问题。 然而陛下也没有让他退回去,两旁整齐排列的官员敛声屏气,头缩成鹌鹑似的,好似当自己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 常桓站在大殿中央,周围都是同僚,他却有种孤身一人置于漫无边际的阔野之中,惶惶瑟瑟,不知所措。 他脑中过了无数遍呈上去的奏折,出行日子,随行人员,行宫布置全都是按照陛下意思来办,难道有不妥当之处? 思及此,他悄声偷觑了眼上座方向,只见陛下面无表情,满眼寒光盯着奏折某处,当即吓得额角蒙上一层细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陛下的面色看着有些苍白,似乎削瘦许多,整个骨相透出锋利迫人的意味。 “随行名单之人,是否齐全?” 常桓觉得奇怪,他完全是按照之前的规矩办的,皇室宗亲,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陛下有意重用的青年才俊也都在名单中,除了后宫空虚,嫔妃仅有皇后随行。 难道…… 常桓与严珩一是故交,这几日本想上门恭贺他封侯,岂料数次跑空,好不容易在门口逮到他一回,对方面如土色,两眼青黑,毫无升迁之喜庆得意。 两人交谈之中,严珩一隐晦透露近日圣心难测,低调行事,还提醒他切莫提起江家。 江家,皇后不也姓江么。 常桓想到包围江府的五百精兵,顿时明悟,陛下终于要对江家下手了。 他激动地跪下,恳切请求道:“陛下后宫空虚,子嗣不丰,为了大虞江山永固,万世长存。臣恳请陛下广开选秀,遴选贤良淑德之好女,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血脉。” 众臣也不是傻子,他们闻弦歌而知雅意,齐齐跪下:“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血脉!” 洪亮的嗓音在大殿内阵阵回响,绵绵不绝,待声音完全静默,御座上的人缓缓吐出一个“准”字。 赵明斐眉眼低垂,金冠垂旒挡住眸底千般情绪。 江念棠不过是个普通女人,没什么特别的。 他贵为九五之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清丽的,美艳的,妖娆的,妩媚的……一心一意只想着他,念着他,眼里只有他的。 赵明斐现在不杀她,是要证明给江念棠看,世上爱慕他的人如过江之鲫,根本不缺她一个。 他不稀罕她。 他不该也不会妒忌,他富有四海,荣耀无双,所有人只有嫉妒他的,羡慕他的份儿。 等他找到那个男人,亲眼看看他是个什么惊才绝艳之辈,能叫她牵肠挂肚,魂牵梦萦到发癔症,竟把他当做那人的替身。 赵明斐想到这个词,呼吸渐重,腹部遽然绞痛起来。 他假装端起热茶抿了口,暗自平复紊乱的呼吸。 腹痛愈发距离,眼中的杀机也随之高涨。 直到现在,她竟没有为自己辩驳一个字。 好啊,他们既如此相爱,他便成全他们共赴黄泉,就当感谢江念棠在西巷口陪他共渡难关的情谊。 他杀她,只是因为她欺骗他,践踏他的尊严。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圣旨一下,各地纷纷响应,半月之后就有各地秀女的画像陆陆续续送入,等待第一轮遴选。 原本诸项事宜该有皇后操持,然而长明宫无诏不得进出,江念棠被禁足,送来的画像尽皆堆在御书房隔壁的耳房里。 左思也不敢问赵明斐要如何处置。 啪!一份厚厚的卷宗被扔在严珩一的面前,他跪在御前分毫不敢动弹。 “给你七日,就呈上来这么些废纸?” “陛下恕罪!微臣办事不力,自请受罚。” 严珩一心里发苦,他问遍江府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子期”是谁,倒是有“远期”、“终期”、“锦期”,更何况所有与皇后接触过的人都口径统一说她绝不可能私会外男。 阖府口径一致都说棠小姐是最规矩的,无论刮风下雨都来江夫人这处晨昏定省,平日里跟在大小姐身边寸步不离,几乎从不出垂花门,只在内院活动,最多就是和姐妹们聚在一起赏花品茶,做女红,放纸鸢。 她上敬长辈,下爱姊妹,脾气内敛温和,不争不抢。就连年节挑礼物,都是先让其他人选完,自个儿捡剩下的。 即便以最苛责的婆母来挑儿媳妇的眼光来看,也挑不出棠小姐的错。 严珩一待人包围江府前没有漏过一点风声,她们绝不可能提前串通。 即更何况里面不乏一些年轻小姐,她们没见过大风大浪,便是真的提前商量好,在他雷霆手段面前也会显露端倪。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他不得不猜测陛下是否弄错了。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只能一个劲儿请罪,希望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赵明斐冷眼盯视地上散开的白纸黑字,写得最多的便是“规矩”二字,内心不住地发笑。 她哪里规矩,简直是不守妇道。 “再给你半月时间,若还像今日一般拿这些个无用之物糊弄朕,小心你的脑袋。”赵明斐解开腰间令牌扔到严珩一旁边,“准你调动暗卫,务必全力追查。” 严珩一倒吸一口凉气,为了这么个人,陛下竟然出动暗卫,实在是兴师动众。 心情愈发沉重,下次再没个令他满意的结果,怕是要遭遇咯。 长明宫,夜间的厢房照例点满了灯。 右想走进来时眯了眯眼,她依旧还没习惯亮如白昼的屋子。 陛下喜黑,从前的东宫刚到人定时刻,灯烛非必要不燃,陛下的寝殿里只有孤零零的一盏烛灯,仅能照亮榻前的方寸之地。 然而自皇后入住东宫,内殿里再也没有灭过灯。 右想适应光线后看向西南角的黑檀木书桌。 江念棠青衣素纱在提笔绘画,乌发盘成简单的妇人式样,华贵精致的翠玉掩鬓成对插入额角两侧,压实蓬松的碎发,露出光洁白润的额头,宛如一块莹润无暇的美玉。 她只是站在烛火里,便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莫名就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右想轻声道:“娘娘,用膳了。” 江念棠放下笔,抬头莞尔一笑:“就来,今天画了一下午的图纸,我早就在等着晚膳了。” 嗓音柔和轻缓,如三月春风生机盎然,一点也没有被幽禁的沉抑。 闭宫已经数十日,皇后除了头一日表现出些许害怕惊慌,余后迅速习惯冷宫的日子,甚至能面不改色与利刃同眠。 赵明斐插入床榻的那把匕首至今没人敢拔出来。 皇后娘娘今夜的胃口依旧好,一碗饭,还有一碗热汤,她仍然坚持招呼右想一同用膳,虽然还是没有成功。 她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主子,十分容易相处,更不会打骂下人撒气,在深宫中难能可贵。 她亦是个随遇而安的主,陛下盛怒而去,她却从未表现出一丁点焦急不安,反倒开始悠闲过起自己的日子,每日读书、赏景、画画……她还会扎纸鸢。 江念棠跟右想抱怨可惜没有纸鸢线轮。 她炫耀自己可会放纸鸢了,每次比赛都是姐妹们中最高的,为此还赢了不少银钱。 右想对她的敬佩油然而生。 若换做是寻常人,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焉能一觉到天明。 最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提过陛下一句。 江念棠其实远没有右想想的那样镇定自若,自知这件事无任何转圜,辩驳的余地,既然她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好好过日子。 顾焱曾说,在世上活一天,就要认真对待一天。 右想替江念棠沐浴更衣时忽然说起赵明斐要选秀的事,还告诉她往届都是当朝皇后主持的,暗示她服个软,道个歉,说不准陛下开恩,她就能被放出去。 陛下下令闭宫前把她留在这里,意味明显。 他愿意给江念棠一个解释的机会。 第25章 第25章在她死之前,他不妨物尽…… 李太后不知打哪听说皇后病重,无法操持选秀,以身体不适为由请皇帝过来,实则是想插手选秀一事。 “李家有几个姑娘刚好及笄,陛下的舅父前些日子还写信来让哀家帮忙相看婚事,您瞧,这不正巧了么,让她们进宫,还能陪哀家说说话。” 李太后笑吟吟望着自己的大儿子,眼里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听得一旁的左思差点忍不住翻白眼。 “还有你弟弟,也到了适婚年纪,不如趁着这次选秀一道办了。既然要成婚,那封王择府也要提上日程,我瞧着江南山好水好,离京城也近,不如就那儿吧。” 小儿子被狠心的大儿子送到太上皇那处侍奉大半月,她心里想得紧,想借机捞他出来,顺便再找个高门贵女结亲。 赵明斐不轻不重放下一口未抿的茶盏,淡淡道:“太后身体不好,还是静养为妙。” 李太后一听,怒目而视,语气也愈发不好起来:“陛下,哀家身体好不好,难道哀家自己不知道吗?陛下日理万机,皇后不中用,什么也不管,哀家是心疼你,才插手此事。” 她受江太后压制多年,平日里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总觉得低人一头。如今终于熬出头,正想大展一番拳脚,感受权利的滋味。 再者,她对皇帝娶了江氏女十分不满,更气人的是这位小江皇后自大婚以来连她的宫门都未曾踏入一步,实在是目无尊上,自傲无礼。 既然江皇后不知礼数,她自然要找一些识大体,懂孝顺的女子进宫围绕在她身边,承欢膝下。 赵明斐对李太后的心思心知肚明,无外乎就是被压抑太久,如今一朝得势,恨不能人人皆知,虚荣又贪婪,与赵明澜如出一辙。 “心疼朕?”赵明斐不咸不淡道:“太后要真是心疼朕,老实呆在慈延宫颐养天年,切勿做画蛇添足之举。” 李太后这段时间被下面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说话愈发放肆:“你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 说罢,气得重重拍了下榻上的实木案几,发出一声巨响,连敬称都忘了使用,吓得厢房里的宫人们刷地一下伏跪在地上,瑟缩惶然。 屋内骤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赵明斐唇角登时平直成线,眸光沉冷。 李太后猛然意识到气氛紧张,瞬间噤声,但拉不下脸来说软和话。 在她眼里,大儿子即便是当了皇帝,也是她的儿子,完全没有君臣的概念。 反而觉得他既然当了皇帝,就应该多提携母族,光耀门楣,绝不能肥水流了外人田。 赵明斐对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一清二楚,懒得与她虚与委蛇,“母后病了,去叫太医给她开几副安神药。” 李太后急着说她没病,就算真的有病,也是思子之疾,话里话外要赵明斐将赵明澜放出来。 赵明斐:“太后不看太医,怎知有没有病?再说六皇子是成年男子,左右也不方便陪在太后身边,还是在太上皇处侍疾更合适。” 他冷冷丢下这句话,起身离开。 “你好狠的心,当上皇帝后六亲不认,连你的母亲和亲弟弟也不管不顾。” 李太后突然发难,想要扑上去拉住赵明斐的衣袖,被左思眼疾手快先一步按回榻上。 赵明斐往外走的脚步一顿,微微偏头,表情有几分阴翳。 “朕要是真不认,你们早就命丧黄泉,焉能有今日的威风。” 李太后被他的冷心冷肺激怒,面色狰狞道:“你敢弑母杀弟,就不怕被万人口诛笔伐。” 赵明斐转过身,表情似笑非笑,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李太后被迫得顿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与赵明斐自小分离,也不亲近,心中其实有点怕他,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对他们母子两的付出让李太后又觉得自己能用亲情拿捏他。 赵明斐在她一步之遥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道:“李太后,当初举报朕的那封密信,是老六做的。” “你当真不知?” 一句话,让李太后背脊生寒,双腿发软,再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赵明斐一拂袖走出大殿,他唇角紧抿,藏在宽大袖摆的指尖陷入掌心。 他早就清楚李太后偏心赵明澜,但每亲耳听到一次,仍然抑制不住喉咙发痒发涩。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永远无条件选择赵明澜。 哪怕代价是他失去太子之位,乃至性命,她也毫不犹豫会为了赵明澜舍弃他。 当日他将与地方官员勾结,鱼肉百姓的“密信”放在书房内,为的是引出身边的叛徒,谁料竟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捧在手里的亲弟弟,为了皇帝虚无缥缈的承诺不惜出卖他。 赵明澜在交出密信后惶惶然不可终日,害怕被他发现打击报复,曾经去找李贵嫔拿个主意。 赵明斐永远无法忘记李贵嫔对赵明澜说的一番话。 “我儿别慌,若东窗事发,母亲去求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是他的亲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若是他因此受累获罪,你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他是皇后养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李贵嫔握住赵明澜的手,坚定道:“我决不允许有人伤害你。” 赵明斐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心情,只记得窗外月色正浓,炙烤出眼里的潮热。 后来有人拿着木棍,在无边黑暗中以孱弱之躯默默保护他。 她看向他时,眼睛比那夜月色更亮。 “因为她想要害殿下。” “我决不允许。” 秋风乍起,道路两旁的银杏叶被震荡而落,纷纷扬扬的落叶猝然悬在赵明斐面前。 他摊开掌心,一枚叶片平缓而落,微微泛黄的卷边预示秋日已至。 仰头望去,长明宫三字赫然落入眼中。 赵明斐扯了扯唇角,黑沉的双目透着摄人的冷光。 李太后有句话提醒他了,江念棠既已经成为他的皇后,总要做好分内的事。 在她死之前,他不妨物尽其用。 长信宫内,江念棠装作没听懂右想说的话。 每次她提起赵明斐,江念棠总会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弄到最后右想也没了法子。 人要是自己不愿意,谁都没办法强逼。 其实右想也拿不准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若说厌弃皇后,可长明宫吃穿用度皆是比照皇后分例,连四时节令的赏赐都未少一分一毫。 若说想要皇后主动低头求和,却没有抛出橄榄枝,也没有威逼利诱。 她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了解他是个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性子,却在处理皇后娘娘这件事上优柔寡断,仿佛在斗气似的。 右想几次想从江念棠口中打听两人之间的矛盾根本,被她含糊过去。 两个人似乎陷入一种奇异的胶着状态。 就在右想以为长明宫的门要很久之后才会重新打开,几日后,左思就领着圣旨前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抬箱子的宫人。 圣旨大意是说皇后需负责第一轮遴选,箱子里装的是秀女们的丹青画像,家世德行,要皇后仔细斟酌辨明,择出容貌德行上佳的秀女入宫伴驾,充盈后宫。 左思一直在仔细观察江念棠的表情,“陛下说,五日后请娘娘交出第一轮的名单。” 江念棠跪下,平静叩首接旨,左思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左思离宫时暗示右想跟过来,悄悄打听皇后的态度,两人对了消息,俱是一头雾水,弄不清帝后到底在闹什么矛盾,只知道陛下在找一个人。 他们两个打死也想不到真实原因,只能瞪眼干着急。 “你劝劝皇后娘娘。”左思忧心忡忡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陛下的龙体撑不住啊。” 左思内心如被油烹火烧,焦急担忧,近日来,陛下的面色显出几分病态的枯槁,究其原因是不好好用膳。 近九尺的高的男人每次用膳连半碗粳米都塞不进去,吃了几口就撂筷子,膳食几乎原封不动撤下去。 陛下将所有精力全心投入在政务上,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好像是故意让自己忙碌到无暇分身似的。 右想挑了几句说给江念棠听,几乎是明示她先服软:“娘娘与陛下在西巷口共患难,情谊不比寻常夫妻,有什么坎过不去。陛下最近忙于政务,常常忘了用膳,不如娘娘炖个汤送过去,陛下一定会记起您的好来。” 江念棠埋头于眼花缭乱的丹青图中,一手拿着装订成册的家世文抄,另一手飞速在笔纸上记录,她头也不抬拒绝道:“我厨艺尚欠几分火候,不如御膳房经验老道的师傅们。” 右想恨铁不成钢。 还未到五日,江念棠已经筛选完全部的丹青图,左思面容扭曲地把东西抬走,复命时比之前还多出一个红漆镀金的木箱。 丹青图被分门别类排好序,每张图附带相应的说明,有的是一页,有的是几页,有条有理地记录入选的原因,筛掉理由,真是字字珠玑,句句真挚,没有一处不为赵明斐着想。 他当即切齿地发笑,脸色有刹那扭曲。 若是被朝臣得知,恐怕都得上书大赞江念棠胸襟豁达,雅量高致,实有一国之母的气度,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赵明斐忍着不知为何而来的怒意随意捡了几幅打开,扫一眼便知丹青图哪处有瑕,画技实在难以入目,对画中貌美妙龄女子无动于衷,更激不起他一丁点儿兴趣。 目光掠过画卷,落在旁边对照的白纸黑字上。 娟秀的隶书齐整规范,横平统一,给人一种书写者心绪稳定,情绪平和的感觉,与此刻面目狰狞,心绪起伏的帝王截然相反。 她在挑选这些女子时,心里可有一丝不情愿? 赵明斐嘴角勾起嘲弄,她说不定高兴极了,怕是巴不得他有了新人,忘了她。 她想得美! 没有人敢在欺骗他之后还能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尤其是她竟然敢如此戏弄他! 赵明斐黑眸灼灼,指尖拈起江念棠的手书,眼前浮现她握笔书写的姿势,纤细白皙的五指握住竹笔,不紧不慢地在纸上游移,看上去有气无力的。 但她的力气有多大,赵明斐早有领教,逼急了会抓人,挠人。 自他掌权之后,也只有江念棠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渐渐地,冷寂的御书房里响起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左思凝气屏息,躬身站在一旁,半点不敢抬头。 负责膳食的宫人在外面候着,等待传膳,宫人们手捧红泥小火炉煨着补汤,浓郁诱人的香气儿透过窗缝飘进来几缕。 赵明斐忽然觉得饿极了,像是陷入十几日没吃过饭般难耐的饥渴。 沉寂的大殿猝然发出短而急的笑。 他怎么忘了,皇后的作用可不止是替他挑选秀女。 第26章 第26章解铃须用系铃人。 赵明斐当即站了起来。 然而多日夙夜不怠,废寝忘食地处理政务,再加上食不下咽,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赵明斐眼前一黑,踉跄着往后倒,手重重拍在冰冷的金龙纹扶手上。 “陛下!”左思听见动静,忙不迭上前搀扶,“奴才去请太医。” 赵明斐屈指揉额角,刚说不用,可腹中绞痛再一次铺天盖地袭来,疼的他呼吸都轻了几分。 盘踞在大虞的世家他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自己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李太医来的时候赵明斐的眼睛已恢复清明,腹痛也缓和不少,但他脸色依然凝重。 诊断结果是郁气淤结,忧思过重,再加上这段时日进补少,伤了身体根基,引发旧疾。 李太医在赵明斐做太子时就是他最信任的太医,今年已经花甲之年,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也不为过。 从前江皇后常动辄打骂赵明斐,他身体看不见的地方总有消不掉的淤青。不仅如此,他还经常被罚跪在雪地里,站在烈日下,吃食也是缺斤少两,导致赵明斐在生长过程中落下病根。 每次他被生病,别的太医畏惧皇后权势,总是敷衍地糊弄过去,治标不治本,但李太医看着与自己孙儿年岁相当的赵明斐,心中不忍,私下里偷偷给他治病,还给他带吃的。 一来二去,生出些情谊,说话自然直接了些。 “陛下从前受罪,身子骨落下病根,这些年好不容易养了回来,实在不该这般怠慢龙体。”李太医从左思处了解到赵明斐一日只叫一回膳,不由皱眉写下补气方子,再三叮嘱不可空腹饮药。 赵明斐是个知恩图报,恩怨分明的人,对李太医十分尊敬:“朕之过,劳烦您受累大晌午跑一趟。” 李太医摇摇头,抚须道:“陛下最主要的还是忧思过重。心病还需心药医,您已贵为天子,御极四海,世家俯首称臣,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什么值得动怒的。” 赵明斐唇角扬起,眸光幽深,意味深长叹道:“李太医说的极是,从前是朕钻进牛角尖里,朕现在已然想通。” 李太医进来时还见他眉宇间聚了团阴郁,此刻眉头舒展,眼神通透,心里不由高兴。 赵明斐打小聪慧过人,是个不会与自己过不去的性子,否则根本无法活到现在,早就郁结而亡。 左思送走李太医,回来的时候,赵明斐已经叫了膳。 他几乎感动得要落泪,陛下终于肯进食了。 赵明斐端起黄地绿彩海水白鹤纹碗,轻轻吹了吹面上飘着的热气,抿着唇一点点往嘴里送。 一碗不满的汤喝了半炷香,可到底是喝进去了,饭也用了整整一碗。 左思忙上前殷切地布菜,只求陛下多吃几口。 赵明斐吃了不少,却味同嚼蜡,吃下去仿佛不是美味佳肴,而是穿肠毒药。 他垂眸毫无感情地咀嚼着,唇角勾起一丝嘲弄。 从前也是一个人用膳,怎么去了一趟西巷口,反倒矫情起来了。 他逼着自己将五脏府填满,但仍然无法缓解灵魂深处的饥饿。 还想吃点什么。 还想用什么东西来填满身体。 赵明斐放下碗筷,抬头遥看殿外长明宫的方向。 他清楚地知道症结所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杀了江念棠,只要她消失,所有烦恼迎刃而解。 可是如果杀了她,岂不是证明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不甘心啊,就好像自己被她拿捏了似的。 之前故意冷落她,要她挑选秀女,无一不在提醒赵明斐,他有那么一丁点在乎她。 他想听见她痛哭流涕的悔恨,看见她怒不可遏的嫉妒,然而到头来,生气的却是自己。 身为帝王,被一个女人左右情绪,实在是很可笑。 赵明斐方才在李太医的话中恍然大悟,他这些天都在跟自己较劲,越证明江念棠对他没有影响力,越能体现他对江念棠的执念。 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他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她把他当替身,为何他不能反过来把她当工具,一个磨砺自己心性的工具。 解铃须用系铃人。 他承认江念棠于他而言的确有些不同。 两人在西巷口互相扶持,她确实没有害过他,还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她虚假的爱让他罕见体会到一丝温暖,他到现在还没有忘掉这种感觉。 仅此而已。 所以他为什么要故意对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人性是越压抑,越渴求,越想忘,越铭记。 他应该放肆地享受,体验,等到腻了这种感觉,就不会再觉得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赵明斐收回眸光,放下碗筷,缓缓下令。 “今夜晚膳,摆架长明宫。” * 赵明斐虽然未苛待长明宫,但不少宫人看见江念棠遭陛下厌弃,复起无望,又听闻选秀在即,纷纷托关系离开长明宫,去奔个好前程。 短短十几日,宫里的人走了大半,留下来的都是没什么背景的老实人。 长明宫里的灯多,房檐下三步一个,抄手游廊五步一盏,负责点灯的几个宫人全都跑了,江念棠自告奋勇接下这个差事。 右想拦了好几回,后来见她自个儿偷偷去点,也就罢了,只叮嘱宫婢小心伺候,切不可让皇后摔伤。 现在每日陪江念棠巡视灯火的小宫女叫木鸢,憨态可掬,说起话来带着天真烂漫。 木鸢扶着木梯,仰头看江念棠不厌其烦点亮东配殿抄手游廊下的第三十四盏八角笼纱莲花挂灯,不由发问:“皇后娘娘,这里平日都没什么人过来,为什么还要点灯。” 江念棠收回火折子,吹灭,低头道:“因为我想要宫殿亮一些。” 木鸢还是不解:“亮一些有什么用?”她觉得有些浪费,以前家里到了夜晚只有盏小小的煤油灯,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暗的,能看清就好。 江念棠握住木梯把手慢慢爬下来,声音缓而轻。 “可以让更远的人看见。” 无论他的魂在何处,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这束光的方向,回到她身边。 江念棠绕了一圈,补上所有熄灭的蜡烛,再回主殿时天已经黑透了。 木鸢提着绢纱宫灯,火焰穿透轻薄的素纱,恰到好处提供柔和的光线,照亮两人前方三步的路。 夜里蝉鸣声渐响,可今日未免太闹腾了。 一路走来,院中没有半个身影,连往日里干活的窸窣声都没有,整条主路静悄悄的,有种活人一下子突然消失的诡谧。 木鸢害怕得朝江念棠靠近一步,几乎是贴着她走的。 江念棠皱眉,平日里这个时辰,右想应当会在门口等她回来用膳,今日却没见踪影,而往常开了两扇门的大殿,现在紧闭着。 殿内的光却照常亮了起来。 她加快脚步,赶着往回一探究竟。 江念棠走到门口,先站定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忽然门从里面打开,若不是她及时扶住门槛稳住身体,指不定就要跌进去。 她抬头一看,出现意料之外的一张脸。 “左思公公,您来有何贵干?” 左思没回他,侧身让了一个身位。 江念棠疑惑地朝里看了看,先是看见背对着门满地伏跪的宫人,而后便看见上座闭目养神的赵明斐。 她的身体当即僵了起来,瞬间想往后退。 赵明斐好似有第三只眼,登时睁开眸,直直朝她盯视过来,将她的脚钉死在原处。 黑沉的瞳仁平静无波,江念棠却窥见眼底酝酿的滔天风暴。 他是来处置她的吧。 江念棠抿了抿唇,身体重新放松下来,无意识扶了下发顶的木簪,淡然走进去。 与她同行的木鸢早已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跪在一旁,头紧贴地面,丝毫不敢朝屋内看一眼。 “陛下圣安。”江念棠跪在地上,语调缓和。 赵明斐闻言起身,慢步而来。 屋内亮堂,他逼近的倒影愈发浓黑,随着阴影离她越来越近,江念棠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窒息起来。 赵明斐没在她旁边停留,路过她时淡淡说了句:“起来用膳。” 江念棠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右想将她半提着起身。 两人相对而坐,诡异地用起膳来。 江念棠摸不准赵明斐想干什么,秉承以不变应万变,安安静静低头用膳。 他也不说话,兀自享用膳食。 江念棠这顿饭用的煎熬,有种钝刀子杀人的焦灼难忍,江念棠好几次忍不住偷觑赵明斐,也看不出他脸上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菜肴被吃得七七八八,她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满足地喟叹。 赵明斐好久没有吃得这么撑,拿起温热的清茶一饮而尽,扫去口中发腻的滋味。 他早该如此。 从前一味自虐般克制,直到旧疾复发,图的是什么? 他受了罪,江念棠才不会心疼他,他又何必为了她伤害自己的身体。 李太医说的对,天下都是他的,要做什么谁能拦得住。 他想在哪里用膳就能在哪里用膳,想要谁陪他用膳谁敢拒绝,想要对谁做什么,她又能怎么反抗? 赵明斐得了天下,不是来做菩萨的,而是满足内心的渴望,实现荡平世族的宏图。 他掀起眼皮,对面的女人今日一身海棠色裙衫衬得肌肤如雪,头发随意拢起以木簪固定,鬓边飘落几缕发丝浮动着碎光,没什么华丽的头饰,却显得清丽动人,似惊似慌,强压恐惧的眼神惹人怜爱。 赵明斐的目光忽地凝聚在那只粗糙半焦的海棠木簪上。 好啊,原来她一直明晃晃带着情郎的信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招摇,是他瞎了眼。 赵明斐强忍着心口的怒火,起身走到江念棠身后。 他看见她的背瞬间绷得僵直。 原来她也会怕啊。 江念棠看着赵明斐挥退众人,得了令的宫婢们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物件,悄无声息如鱼贯出地离开大殿。 整个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大殿虽点满了灯,却让她有种空荡瘆人的惊悚。 赵明斐站在后面,江念棠不敢回头他的脸,颀长的身影如巍峨的高山般散发着强烈摄人的压迫感。 就在她几乎要坐不住的时候,一只大掌压住她的肩,迫使她重新跌落回圆凳上。 赵明斐伸手摘下她发髻间的木簪,青丝骤然如瀑布般垂落。 江念棠浓密的睫毛急速颤动,惊疑仰头看向他,完全摸不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们之间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不信他会轻轻放下这件事,就在用膳时,江念棠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死期。 赵明斐笑了一声,眼眸弯弯,却让她不寒而栗。 他把木簪放到她唇边,温声道。 “咬住它,不然等会你叫得太大声,吵到别人可不好。” 第27章 第27章他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感。…… 夜黑风高,屋内却流光溢彩。 赵明斐能清晰看见浮动在江念棠莹润脸颊上的细碎透明的绒毛,上面挂着细密晶莹的水珠,随主人不规律的呼吸无力颤抖着。 榻上之人双眸紧闭,别过脸朝内,故意装作不在乎,可她紧绷的牙关暴露出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娇妍红艳的唇瓣中间衔着一直暗沉的木簪,津液浸透簪体显得愈发黑沉,两种截然相反的色泽撞在一起,糜丽艳俗,却又分外诱人。 赵明斐捏住她的下颌把人强行掰回来,拇指在眼皮下用力按了按,示意她睁眼。 江念棠濡湿的长睫受惊地颤动了下,转瞬眼缝闭得更紧,她左右晃动头颅,想要躲开他迫人的桎梏。 她此时浑身上下能动的也只有头和脖颈。 腰腹以下被人压制,双手被缚在一起,挂在头顶前方的床柱上。 赵明斐好像变了一人,她完全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已经知道,她把他当成其他人的寄托,这无异于践踏了一个男人的自尊。 赵明斐哪怕脾气再好,再温和宽容,也绝不会容忍她,更别说碰她。 江念棠设想过无数种两人再见时的场景,他怒不可遏地痛斥她,平静冷漠地赐死她,当然,也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几率,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情谊,愿意放过她。 无论哪一种,她都能坦然接受,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然而,她从没想过会是现在这般的荒谬。 赵明斐不但将她翻来覆去作弄了一整晚,还逼她咬住顾焱送给她的木簪。 空气中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旁观似的,令她难堪。 每当江念棠艰难地吐出去,他下一刻便强硬地塞回来,毫无转圜的余地。 她奋力反抗,他无情镇压。 江念棠哪怕力气比一般娇小姐稍大些,也无法与成年男子抗衡,何况赵明斐手下没留情,在她一而再再三的忤逆下,不耐烦地扯了条纱带了事。 如今她四肢被禁锢,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好在还能闭上眼,自欺欺人这是一场梦,心里煎熬地数着时辰,盼望他能早些了事。 赵明斐自然不会如她的意,他今个儿来的目的是告诉自己,江念棠于他只是个满足需求的工具,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的。 他无所谓她心里有谁,更不在乎她把他当成谁。 再者他想瞧瞧,如今她能不能分清自个儿和那个男人的区别。 “闭上眼做什么?”赵明斐嗓音沙哑,嗤笑道:“从前不是最爱勾住朕的肩,主动缠上来,痴痴着看朕。” 他一直以为她因极致欢愉而落泪,谁曾想人家是借他这具身子释放思念。 真是妙啊,谁能想到呢? 手拍了拍微凉湿润的脸颊,促狭道:“是朕今日哪里做得不对,你无法进入荒诞的臆想。你说说看,今个儿朕高兴,愿意满足你。” 赵明斐即刻感受到榻上之人僵硬起来。 他哈哈一笑,笑声凌厉,携着听而生畏之势。 “是力度不对,还是位置不对……”赵明斐边说,边跟着调整,忽然发力,切齿道:“亦或是人不对。” 江念棠被弄得骤然打了个激灵,用力咬住木簪,强迫自己吞回呜咽声。 这只簪子是最常见的桃木,受到外力容易变形,今夜上面不知舔了多少个牙印。 她仍旧死死闭上眼,当做没听见他的狂狼之语。 赵明斐的怒,他的恨,她都知。 这件事说来说去,是她的错,他要怎么对她,她都认。 还不等江念棠缓过这阵劲儿,上方之人冷笑了声:“江念棠,少装死,朕命令你睁开眼,回答问题。还是你想让朕将那人找出来,当着他的面问你。” 江念棠呼吸变得急促,有泪从眼缝中溢出。 赵明斐气笑了,笑中带着滔天的怒。 这般磋磨她了许久,除了因疼痛而落的生理性眼泪,她像个泥塑菩萨般无悲无喜,全场好似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这会子不过是提了那个男人几句,江念棠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 赵明斐莫名觉得自己遭受到了奇耻大辱,更恨自己为什么纡尊降贵去计较这些,但看见江念棠脸色煞白,身体惊颤,心里某个地方被奇异的满足了。 他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感。 这十几日的苦闷与郁气好似终于找到个口子发泄。 原来她也不是没有爱恨贪嗔痴的欲念,她也会痛苦难过。 那就好,那极好。 不然,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场谎言里压抑难受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赵明斐抬手,装似怜惜地用指腹用力抹掉她眼角湿湿凉凉的泪,生生擦出一团红痕,低语轻笑:“子期很快就会跟你见面。到时候朕让他跪在门外怎么样,还是你想他入殿、入帐……” 听到这个名字,江念棠抑制不住地睁开眼,再听到他的放/荡之语,目光震惊。 透过朦胧的泪雾,她看见赵明斐黑眸中的怨恨,嘴角边恶意的笑…… 江念棠唇上的血色顿时褪去,贝齿深深陷入木簪里。 这一刻,江念棠意识到曾经的自己大错特错。 他们哪里像? 殿外的明月已经从庑殿顶前端绕道后方,殿内的声音还未停歇。 右想已经往里踮脚看了好几次,焦灼的模样与站在一旁纹丝不动的左思大相径庭。 “省省力气。”左思闭目养神,意味深长道:“今夜还长呢。” 右想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没有轻松的感觉,反倒是觉得胸口压了块巨石般沉重。 本来陛下主动来长明宫是件大喜事,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儿让她疑窦丛生。 先是皇后看见陛下不喜反惧,而后现在里头的动静也与往常大不相同,右想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左思,他那句话令人发省。 陛下从前不是没有过兴致高昂的时候,但他会怜惜皇后身子骨弱,最多子时便会鸣金收兵,叫水进殿。 今日子时已过去两个时辰,隐约还能听见里面细弱的抽咽声。 实在是太久了些,即便是多日久旷未能纾解,也不该一下子如此放纵。 但她只是个奴婢,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不得。 再等了一炷香,紧闭的屋们终于被打开,左思登时睁开了眼,快步迎上去替赵明斐披上玄色裹金边氅衣。 赵明斐出来时已经穿戴整齐,边抬腿往外殿外走,边系好领口的扣襟,他脸上没什么笑意,但眉眼透着一股奇异的餍足。 微风轻轻拂过他的全身,吹散了些沾染上的靡靡之气。 他目不直视离开长明宫,在御驾离开下一刻,开了一晚上的宫门又重新阖上。 右想暗自心惊。 陛下不仅没有留宿,连一句话都没有吩咐。 她赶紧往殿内跑,急急绕过龙凤呈祥绢纱屏风,入目床榻一片狼藉。 挂在床边的帷幔被暴力扯碎,卧单揉搓成皱巴巴的模样,还有一半落在地上。 最令右想难以置信的是,榻上的人双手还未被解开,匀称细长的双臂就这么暴露在空气里,身上随意地搭了被衾衣角。 如此轻慢地对待,与往日百般疼惜形成鲜明对比。 右想轻手轻脚走过去,江念棠已经陷入昏迷,乌发一半散落在枕上,一半披在双肩。 露出的肌肤早已不复往日白腻,通红的淤痕随处可见。 这仅是看见的,被衾之下还不知道有多少。 右想叹了口,手脚麻利地替她拨开被濡湿发丝挡住的脸庞,娇美面庞沾了一层黏黏的泪迹,下颌也有被掐出的指痕。 反而从前容易受伤的唇瓣完好无损。 右想打了温水,小心替江念棠擦拭脸颊。饶是她心里有所准备,等掀开软被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软腰细腿目之所及,皆是深浅不一的印痕,绝不是同一时间留下,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覆盖造成的。 她看得心惊肉跳,结合今日陛下离开时的决绝背影,暗叹帝后二人和好之日怕是遥遥无期了。 赵明斐离开长明宫回到自个儿寝殿时天已经蒙蒙亮,他就着盆里的凉水俯身捧过,掬了把直接扑在脸上。 接过左思递过来的锦帕,抬头无意间看见摆在水盆旁铜镜里的自己。 他其实很少看镜子,对于容貌而言,赵明斐更在乎权势,地位,所以他哪里想得到,江念棠竟然…… 只是想起这个名字,刚驱散的火气猝然又从小腹深处重新蹿出来。 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那股邪火,凝神细细看了起来。 他长得确实不像太上皇,其实原本也没有那么像恭王。 赵明斐记起那年他被父皇接到身边教导,与恭王见面时那年十五岁,他看出两兄弟维持着表面平和,又打听到恭王一直对皇帝上位存疑,皇帝一直觊觎恭王手中的兵权,两人相互掣肘,都拿对方没办法。 太上皇那天忽然说他与恭王笑起来的眉眼有几分像。 恭王略微附和几句,十足敷衍。 赵明斐也没在意。 谁料几个月后,恭王找上他,说希望他入府去陪恭王妃说说话,还给他穿上恭王年轻时的衣服,作为答谢,他答应赵明斐三个要求。 赵明斐彼时正处于人生最无助的时候,除了命,恭王要什么他都会答应。 恭王要他扮演早夭的世子,替恭王妃缓解心病。 赵明斐抓住这个机会,他不知道世子是什么样的,但从王妃的口中得知她的孩子与恭王长得很像,于是他开始观察恭王行走坐卧的仪态,说话时的语气声调,再暗中模仿。 恭王是一名儒将,他就将自己伪装成温文尔雅的君子,苦学剑术,又为了讨恭王妃的喜欢随她习画。 他们夫妇俩越来越喜欢他,连小世子和小郡主都叫他哥哥。 赵明斐清楚他们喜欢的其实不是他,但还是从恭王一家身上得到了可贵的温暖。 恭王只有恭王妃一人,世子与郡主虽然平日里打打闹闹,然而他们都是彼此眼中最亲的人。 恭王一家人之间没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赵明斐羡慕又渴望。 他甚至觉得,要是自己真的是他们的儿子,该有多好。 一声刺耳的巨响,落地铜镜被剑柄咚地砸碎,镜片以中心像四周蔓延狰狞的裂痕。 赵明斐扭曲的脸也被分割成无数份。 “从今天起,寝殿内不允许有镜子。” 今日早朝时下了场急雨,而大殿的气氛却异常轻松,这段时间战战兢兢的众臣反倒不习惯起来。 陛下心情好,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是件好事,也不管有没有用,纷纷在心里求雨。 除了严珩一。 同僚们下朝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府衙上值,而他在被左思叫住之后,脖颈宛如被卡在铡刀里。 赵明斐目光沉沉,面无表情。 “你是说,给你了近一个月的期限,你没有找到那个人的一丁点儿线索?” 严珩一额前的冷汗汩汩往外冒,跪在御案前方半点不敢动弹,闻言低头认罪:“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他前前后后换着法审问了江府众人三遍,连江念棠住的院子都被他翻了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能想的招他通通都施展了。 真是见了鬼。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皇后实在厉害,能将这个人藏得滴水不漏,在几百号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若不是碍于身份,他都想去请教一番这般出神入化的隐匿方法。 “你是无能,是该死。等过下去领二十仗。” 赵明斐端起茶盏抿了口,沉声道:“将所有审问的口供呈上来,另外,去把江盈丹秘密提进宫,朕亲自审。” 严珩一领命。 殿外杖击的声音响起,赵明斐从拿起案边丑陋的木簪。 指腹寸寸抚过簪身的牙印,来回摩挲,回味这几日的放纵,忽又拧起眉来。 她宁肯被他百般折磨也不肯透出他的半点口风,这么处心积虑护着他,着实让人恨得牙痒痒。 赵明斐偏就不信,这世上有他找不出的人。 等找到那劳什子期,先不着急杀他。 他要让江念棠看清楚,这个男人在面对皇权,面对生死时露出的丑陋嘴脸,她心心念念的人有多么不堪。 届时她就会为自己曾经的愚蠢悔恨痛哭。 那也没用,他绝不会原谅她。 黄昏日落,余晖撞进御书房,在御案前止住脚步。 赵明斐坐在阴影里,双手交叠撑在案几上闭目沉思。 左思躬身上前小心问:“陛下,晚膳是否照旧?” 自从那夜陛下重入长明宫,每日都要皇后作陪用膳。 赵明斐嗯了声。 就在左思退下去安排时,御座上的九五之尊开口。 “让御膳房炖一锅参汤备着。” 每每问到一半,她受不住晕了过去,今晚可没这么好的事儿了。 第28章 第28章“敬酒不吃,你非要吃罚…… 每日晚膳前,赵明斐必会到长明宫,先与江念棠共进膳食,然后再逞凶作恶。 用膳期间,赵明斐待她与从前别无二致。 会悉心地替她夹喜欢的菜,会问她今天做了什么有趣的事,也会偶尔说起朝堂中类似于常尚书头疼女儿把婚搅黄了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神态温柔,动作自然,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任何罅隙争执,温馨如同寻常夫妻夜话家常。 江念棠没办法向他一样当做无事发生。 每每用膳,她低头不语,连筷子都很少动。 赵明斐不在乎自己的一腔热忱得不到回应,兀自说着,他似乎只是需要江念棠充当观众。 江念棠双眸一眨不眨,紧张地盯着碗里的菜,随着高度增长,她的心宛如放在火架子上炙烤似的百般煎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骤然变脸。 赵明斐钝刀子杀人的招数使得炉火纯青。 他要是一上来直接发作江念棠便罢了,偏偏要给她留几分准备的余地,让她在未知的等待中备受折磨。 就像被判死刑的犯人,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在何时。 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江念棠的注意力被迫全部放在赵明斐身上,他也许会在喝下一杯酒后变脸,也许是吃到中途忽然兴起,还有一次没等晚膳上齐,她先被迫沐浴了两次。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前一刻还在与她温情脉脉,下一瞬就能毫不留情地折磨她。 江念棠心里着实害怕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赵明斐。 眼看碗里的菜越积越高,最后堆成一个小山尖的模样,江念棠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但赵明斐今日的耐心似乎特别足,撤掉膳食后依旧脸色如常,没有翻脸的征兆。 他叫下面盛了一碗参汤,亲自端起碗喂到江念棠嘴边。 “温度正好,张嘴。” 亲昵的语气和神情令人胆寒。 江念棠抿紧唇,眸中透出警惕。 赵明斐好声好气劝她:“近日里你看着脸色不大好,朕让太医院开了个补气的方子,以后日日叫人给你炖上一锅,补补身子。” 微凉的指腹点在腻白的脸颊,反复流连。 江念棠依旧没松口。 赵明斐双目漆黑,似笑非笑道:“怎么,你还怕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江念棠垂眸,唇角平直成线,颤着手去接他手中的碗。 赵明斐却收了回去。 正当她以为赵明斐下一刻发作她,只见他仰头一饮而尽,当着她的面悬空倒扣碗,用行动表示这是一碗普通的补汤。 江念棠眉头微拧,不知道今天他又是唱的哪出戏。 新的参汤很快被端来,袅袅白雾盘旋在上空。 江念棠不等赵明斐动手,自己先一步捧起青花缠枝莲纹瓷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虽然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再说若赵明斐真的给她喂毒药,她也不敢不喝,不得不喝。 江念棠其实不想跟赵明斐对着干,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不肯放过她,却也不杀了她,江念棠估摸出来他心里还有气,想在她身上发泄完再作打算。 除此之外,还要将怒火烧到顾焱身上。 可顾焱已经死了。 江念棠至今没有松口一个字,就是怕赵明斐会牵连他人。 顾焱无父无母,可他也有朋友和伙伴,在没遇到江念棠之前,是一名佛门俗家弟子。 他说自己的父母在家乡得罪了当地高门世族过不下去,无奈背井离乡来京城投奔亲戚。 然而到京城才发现亲戚已去世多年,屋子早就易主。他的娘亲在奔波中染上重病,爹爹为了给娘亲赚治病钱,与人去深山打猎,顺道还能挖些草药回来自用或卖钱。 谁曾想遇见大虫,结伴而行的三人命丧虎口。 他的娘亲听闻噩耗,痛哭自责,不久后也随爹爹一起去了。 顾焱一个八岁的孩子,在举目无亲的京城,有很长一段日子靠乞讨为生,后来遇见好心人将他带回家给口饭吃。 不久后这家人又因为得罪京城门阀获罪。顾焱那日上山外出,侥幸逃过一劫。 再后来,他有幸成为慈恩寺的俗家弟子,总算过上安稳的生活。 顾焱想出家,主持师父却说他尘缘未了,不肯收他。 后来他遇见江念棠,在她的建议下拜入千山武馆学艺,又被严珩一看中,带在身边做事。 这些人中有许多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间接帮助过他们二人,她不能因为自己的错误害了无辜之人。 如今的赵明斐,已经完全颠覆江念棠心中宽和仁善的形象,变得捉摸不透,脾气古怪。 江念棠的顺从似乎取悦了他。 赵明斐等在一旁时没有半句催促,眼神柔和像三月春雨,丝丝缠缠。 江念棠心里却没有一丝轻松。 动作再慢,汤总有见底的时候。 江念棠不舍地吞下最后一口,伸出舌尖舔掉残留在唇瓣上的汤渍。 粉嫩的软肉扫过淡红的唇瓣,铺开一层润泽,饱满多汁,诱人品尝。 赵明斐腹中刚储存的食物好像瞬间消失,急需什么来填满。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对江念棠的渴望。 目光寸寸下移,她挂在手腕上的纱袖滑落半截,露出一段纤细的手腕,晶莹的肌肤吹弹可破,显得腕骨上那圈淤痕尤为可怖。 暗红中透着乌青,一次又一次反复束缚才会形成这样的痕迹。 赵明斐难得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过于粗暴,然而在触及江念棠惧中带惊,怯中含拒的表情时,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荡然无存。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还不是因为她的嘴实在是太硬了。 江家的人她不在乎也罢,可她连自己的娘亲都能舍弃,哪怕赵明斐用芸夫人的性命相要挟,她也不肯吐露一丁点那个男人的消息。 “娘如果因我而死,我只能去黄泉路上向她磕头赔罪。” 她反过来威胁他,最可恶的是,他罕见地退让了。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那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地位竟然如此重要。 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江念棠以性命相护。 赵明斐深吸一口气,压下荒诞的比较之心。 他乃万乘之尊,不该自降身份与一个懦夫相提并论。 那个子期实在无用至极,看着心爱的女子嫁给他人却做个缩头乌龟,他哪里值得江念棠的喜欢。 若是他喜欢上谁,绝不会这般坐以待毙,眼睁睁与心爱之人分离。 即便不择手段,他也要将人牢牢抓住手心里。 江念棠被赵明斐灼灼黑眸看得汗毛直立,心不受控地漏跳一拍,微蜷着手护在胸前,不自觉透出防备和疏离。 还未等她做好心理准备,手腕勒痕处缠上五根铁箍般手指。 赵明斐因练剑,修长的指节上略微有一层薄茧,碰上娇嫩的伤处,雪上加霜。 江念棠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微僵,本能地抗拒他。 然而就与数日来无用的挣扎一样,这一次她也没能摆脱赵明斐的禁锢。 赵明斐低笑一声,大手用力一拽,江念棠整个人撞向他怀里。 他的另一只手趁机揽住她的细柳软腰,一提一放,让人顷刻间坐在自己的腿上。 赵明斐的头抵上她的左肩,侧头不轻不重咬了一下颤动的樱粉色耳垂,激得怀中人一阵战栗。 他轻笑道:“今夜再给你一次机会,还不开口,朕的耐心就要耗尽了。” 嗓音低沉,宛如情人间亲密的私语,说出的话却令人惊颤。 江念棠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她闭上眼,偏头躲开赵明斐,无声抗拒他的靠近。 这一举动惹恼了他,面上维持的最后一丝温柔被消耗殆尽。 赵明斐攫住腰的大掌骤然收力,头埋在她的颈窝闷闷笑了起来,胸口上下震动着,笑中夹杂的冷意能把人冻伤。 “敬酒不吃,你非要吃罚酒。” 屋内发出一声急促尖锐的惨叫。 提早备好的参汤总共送进去三回,火炉上煨着的瓷盅转眼见底。 赵明斐踏出房门今夜比昨日晚了整整两个时辰,冷冽的黑眸迎着天边蒙蒙的光扬长而去。 右想进来时屋里的香糜之气浓郁,还以为江念棠会和往日般昏迷过去。 谁知她听见动静,艰难睁开通红的双眼,眸色氤氲,楚楚可怜。 “扶我去沐浴。” 耳房里,右想轻轻替她擦拭红痕斑驳的后背,旧痕未褪,新迹再添,娇嫩的肌肤碰上热水,指痕愈发通红,像是刻进骨肉中。 “娘娘,您为何不与陛下认个错。” 她在左思隐晦的提示下猜到一点两人之间的矛盾,当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后娘娘竟然,竟然早已心有所属。 更不可思议的是,陛下没有立即下令秘密处死皇后,还每日踏进长明宫,与她翻云覆雨,极尽缠绵。 右想跟在赵明斐身边多年,从没有见过他对哪个人容忍度如此之高。 正因如此,在她看来两人依旧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江念棠恍若未闻,闭眸假寐。 右想又气又无奈,不免对那个男人起了几分好奇。 这世上,还有比陛下更优秀的男子吗? 即便皇后从前爱慕他人,在见过陛下之后,难道从没有过一丝丝动摇? 陛下那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对皇后娘娘却无微不至,极尽宠爱。她听见陛下不止一次与左思说过,延迟选秀。 还有一次,她伺候陛下晨起净面时,看见他的锁骨有几处指甲留下的血痕。她眼神太专注,陛下瞬间发现异常,等从铜镜里看到时无奈一笑。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叮嘱右想今日记得给皇*后绞指甲,怕她不注意抓伤自己。 宫内的规矩,指甲只能在寅日剪,否则被视为不吉不孝。 她提了句当日是卯日,陛下却淡淡道他的话就是规矩。 能得到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如此宠爱,他文武双全,还有张俊朗如玉的脸。 皇后娘娘莫非真是铁石做的心肠。 江念棠不知右想心中所想,她在温水的舒缓下恢复了些力气,赶紧找了个理由支开她。 等她走后,江念棠缓缓睁开眼,在确认四周无人后咬紧下唇,防止自己叫出声。 雾气缭绕的水面下,她并拢双指往腿心中央探去。 难堪的热流从身体里排出,与水混在一起,消弭于无形。 江念棠从前想过要与赵明斐好好过日子,一同孕育子嗣,她甚至期盼生个像赵明斐的男孩,好好将他养大。 但如今是不可能了。 先不说自己的命随时有可能丢掉,即便她真的有孕,顺利生下孩子,赵明斐定然也会对这个孩子心存芥蒂。 这种情况下,不生是一种善良。 * 皇宫地牢里,江盈丹被缚住双眸,堵了嘴架在十字木桩上,耳边是烙铁燃烧的火星沫子在空气中爆炸的噼啪声。 剧烈的火焰穿透潮湿的雾气,直达她的脸颊,有种被烈火即将焚身的错觉。 忽然,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却每一步踩在她的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它先是到了火盆边,摆弄了几下铁块,然后慢慢踱步往她的方向走。 江盈丹不可抑制身体颤抖,双腿发软,若不是她被捆在固定的木桩上,此时已经倒了下去。 她恐惧地发出呜呜声,嘴里的布被骤然扯出,牙关一阵剧痛,喉咙里尝到了血腥味。 但她顾不得这点小伤,抓住机会一个劲儿的往外崩话:“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我是江府大小姐,我姑母是当朝皇太后,陛下是我表哥,谁敢动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说到最后几乎被吓得哭了出来:“别动我,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朕给你三句话的机会,让你说出那个人是谁。” 赵明斐手持烧得通红的方形烙铁,停在江盈丹脸颊前方一寸。 炙热的温度烤在肌肤上,似乎下一瞬就会烫穿她的血肉。 江盈丹一动不敢动,哭着道:“我不知道……明斐哥,不,陛下……” 赵明斐面无表情:“第一句。” 江盈丹:“她真的没有……” 赵明斐:“第二句。” 江盈丹求饶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张开嘴,却不知说什么,更不敢乱说。 滋滋—— 额角的碎发垂落,遇热被烧得焦糊,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朕耐心有限,数到三还不回答,这块烙铁一样会烧穿你的喉咙。” “一” “二” 赵明斐数数的声音冷漠如坚冰,一声刚落,另一声又起,几乎没有任何间隙。 就在他嘴里的正要吐出最后一个数时,江盈丹慌不择言尖叫道。 “慈恩寺,一定是慈恩寺,她每月初一都会跟随母亲外出上香,替芸夫人祈福。” 第29章 第29章“看看,是他吗?”…… 严珩一其实在江府的口供中已经得知江念棠会在每月初一前往慈恩寺烧香祈福,他之前也派人去调查过,没有可疑之处。 慈恩寺是皇家御用祭祀祈福的地方,原本不对外开放,主要用于重大节日或庆典。 而大虞某一任帝王为了嘉奖朝臣,以示天恩,特地开恩寺庙每月初一接待官员家眷的女香客,每月十五接待男香客,从无例外。 除开这两个宜祭拜的吉日,又允许余下的日子可供普通老百姓入庙祭拜。 因此初一这日,去慈恩寺上香又被称为京中女眷的约定俗成的小聚之日,各家互换消息,夫人们相看亲家皆在此进行。 是以当他接到赵明斐让他重新查探慈恩寺这条命令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既然是圣旨,他照做就是。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慈恩寺不是寻常之地,乃大虞最为神圣的佛门之地,每年从各地赶来朝圣叩首之人络绎不绝,不能用严刑审问那一套。 陛下的意思也是先礼后兵,找到可疑之人再抓起来。 严珩一天蒙蒙亮就起身洗漱,迎着第一缕初阳往寺庙方向骑马而去。 山间云雾缭绕,他嘴里懒散地叼着个茅草,睡眼惺忪地来到山门口。 青豆石砌成的三扇门古朴庄严,巍峨肃穆。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不久,寺庙大门前门可罗雀,看不见一个人影。 严珩一下马,从中间的最高的大门入内,打算先去找主持问问。 刚去寻人,在右侧殿门口看见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定睛一看还是个熟人。 “顾焱,这么巧,你怎么在这里。” 严珩一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高兴地眼睛都睁开了。 “侯爷怎么也来了。”顾焱愣了下,迎上去打招呼。 “唉……”严珩一挤眉弄眼的,“还不是那件事。” 顾焱眼眸微怔,垂眸掩盖住眸底闪过的精光:“可是我的调查有疏漏之处。” 之前严珩一拜托的来慈恩寺调查的人就是顾焱,他知道顾焱曾经在这做过一段时间的俗家弟子,想着熟人好办事,便将差事交给了他。 “我当然相信你办事的能力。”严珩一叫苦连天:“还不是有人胡说八道,害得我一大清早跑一趟。” 皇后从前跟在江盈丹身边伺候多年,是严珩一重点审问的对象,她嘴里有用的消息早被他套空。现在忽然咬死那人一定在慈恩寺,他觉得江盈丹定是在陛下的雷霆刑讯下随口胡诌的。 顾焱哦了声,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认真道:“若是侯爷有差遣,只管吩咐我。” 严珩一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早出现在这里。” 他是最早出城的一批人,一路上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看顾焱的样子比他还早到。 顾焱直视严珩一的眼睛,神情自然:“我昨夜宿在寺里。” 严珩一点点头,又问:“你来做什么?” 他虽是笑着,但语气中带了些审问的意味。 昨天是初一,按道理寺庙不接待男客,顾焱为什么能够进入慈恩寺。 “昨日是母亲忌日,我来寺庙里替她祈福。”顾焱像是没察觉到严珩一眼里的审视,笑呵呵道:“幸好我与看门的师傅有几分熟识,死皮赖脸求他在黄昏时通融几分,这才在女眷们都离开后被放进来。” 严珩一嗯了声,转而戏谑地问:“你的亲事如何,需要我叫我娘帮你说媒吗?” 顾焱父母皆亡,自己又没有兄弟姐妹,说亲这事儿也没人操持。 严珩一挺喜欢顾焱这个人,愿意在能力范围内提供帮助。 顾焱笑着谢过:“那感情好,我求之不得。” 两人又打趣几句,严珩一看见主持披着红衣金纹袈裟走出来,赶紧丢下顾焱跑过去,回头丢下一句话:“等会一起回去,我请你喝酒。” 顾焱笑着说好。 等看不见严珩一的身影后,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淡了下来。 另一边严珩一找到女香客们捐香油钱的记录簿,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顾焱悄悄摸到回字纹窗棂边,掩住身形监视严珩一的一举一动,他眉头紧皱,屏气凝息,生怕惊到里面的人。 好险,幸亏他提前一步处理掉线索。 顾焱摸了摸胸口的纸质硬块,悄无声息离开。 他已经从江落梅口中得知一切,念念是替江盈丹嫁给当时被圈禁在西巷口的陛下。 顾焱后悔死了,狠狠给自己扇了两巴掌。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赶回来,又心疼江念棠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嫁过去。 她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 他消沉了数日,每天醒来都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每次在面对沦为阶下囚的江家人时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没人知道,顾焱每次在审问江家人时强装无事说出那句“皇后娘娘与哪家郎君有过交集时”的心酸苦痛。 他曾经最盼望的,就是能和念念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路上,亲昵的说话,幸福的相拥。 如果没有跟严珩一去黎城,而是留在了京城,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顾焱甚至后悔选择习武这条路,他手中的剑保护了许多人,却保护不了最想保护的人。 每每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装扮一新的二进小院正堂门槛上,呆呆盯着院外新移栽的两棵光秃秃的海棠树。 一坐就是一整夜。 它们一边一棵对称种下,店家说左边的是垂丝海棠,花期三月到四月,右边的是西府海棠,花期四月到五月。 种下不同的两棵海棠树,整个春季都能闻见花香。 顾焱兴高采烈地买下,期待念念能拥有一整个花开的春日。 他伤心,悔恨,痛苦,但比起沉溺于伤感,更重要的是保护她。 这是顾焱能为他的念念唯一做的事。 即便代价是他亲手抹去两人所有过往的痕迹 * 江念棠连日用上好的百年老参补身子,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长。 往日起身直接到午膳,吃过后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又到黄昏,赵明斐来用晚膳的时辰,周而复始,她几乎失去了对日子的感知。 今日用过午膳后她一点困意也没有,便去书房打发时光。 右想悉心地在梨花木座椅上放了两个软枕,一个垫在下面,一个放在椅背上。 江念棠让右想自个儿忙去,叫木鸢进来伺候。 木鸢低眉敛气走进来向她请安,然后就站在墙角低头沉默着,苦大仇深的模样与之前的活泼烂漫判若两人。 江念棠想着她怕是被赵明斐吓着了,也不开口,自顾自地画画。 等画好了新的风筝样式,她招手让木鸢来看。 木鸢先是拘谨走过来,待江念棠说了两句后又恢复叽叽喳喳的本性。 木鸢问:“皇后娘娘画的是什么呀?” 江念棠道:“是燕子。” 木鸢奇怪,怎么和她小时候见的不太一样,“怎么这么胖……” 江念棠噗嗤一笑:“这叫肥燕,代表的是成年男子。这是瘦燕,年轻的女郎最爱也是最常见的样式。” 她扯出一旁压在最下面的纸鸢放到木鸢面前。 这只燕子翅窄颈细、燕尾长、 “对,就是这个!”木鸢笑起来时会露出八颗大白牙,看着就让人高兴。 江念棠跟着笑,递给木鸢:“喜欢就送给你。” 木鸢哪里敢要,连连摆手。 江念棠温柔又坚定地推过去。 杏眸弯弯,黑得发亮的眼眸覆上一层盈盈水光,似藏着漫天星河月色,叫人迷醉。 木鸢看着她的眼睛,手里推拒的力度慢慢变小。 哗啦一声,门口的珠帘被一只大掌掀起,赵明斐的脸出现在眼前,两人俱是一惊。 欢快的氛围在瞬间变得沉抑。 江念棠率先反应过来叫了声陛下,又用手肘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木鸢。 她们之间的小动作看得赵明斐眉头微拧。 “陛下圣安。”木鸢僵着身体跪下。 本来纸鸢已经被塞到木鸢手里,她受到惊吓手一抖,画纸飞了出去,刚好落到赵明斐脚边。 他弯下腰捡起来,绕过背脊发颤的宫婢,踱步到江念棠面前,扫了眼桌面,温柔笑道:“今个儿怎么想起来作画。” 江念棠弯起来的眸子渐渐放平,身体随着赵明斐的靠近变僵硬,说话的语气也很僵:“随便画画。” 赵明斐像是没察觉出她的不自在,将手里的画放在桌案上,笑意更甚:“朕恰好今日无事,不如再教皇后画些别的。” 江念棠一点也不想跟他呆在一起,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对上赵明斐眸光沉沉的双眼。 他的唇角轻扬,眼角却凌厉摄人。 “谢陛下赐教。” 教画画总比干别的什么事情要强。 江念棠重新在桌上铺好宣纸,让开位置,垂眸站在桌檐最外侧。 赵明斐无声地看了她一眼,走到桌前,提笔蘸汁,挥毫泼墨,不到一炷香便勾勒出一座殿宇。 朱墙金瓦坐落于青山翠谷,山门处三门并应,中间大,左右两侧对称缩小一圈,象征三门解脱,分别为空门,无相门,无作门。 门口摆着一对左雄右雌的石狮子,雄狮张口踩住石绣球,威严尊贵,雌狮闭口抚育幼稚,慈爱仁善。 江念棠原本正在走神,偶然瞥见画中之景,她的瞳孔遽然收缩,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笔尖。 等到赵明斐以金笔在庙宇牌匾上写下“慈恩寺”三个字时,江念棠两眼一黑,还未完全缓过酸疼劲儿的腰差点软下去。 她的手扶上桌檐,极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赵明斐放下笔,笑吟吟看向她:“皇后可知这是何处?” 江念棠艰涩地动了动喉咙,细弱蚊蝇道:“知道。” 赵明斐捉住她的细腕,拉她至自己身前,左右手撑在她腰侧两边的书案上,将人困在怀中。 “皇后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看不见赵明斐的表情,江念棠心神大乱,心里没底他到底知道多少,她强撑着一口气,僵视前方的画作,咬牙道:“没有。” 赵明斐轻笑一声,俯身靠近她的右肩。 炙热的鼻息欺近煞白的脸颊,激起一阵令人胆寒的凉风。 江念棠后背的冷汗刷地覆上一层冷汗。 一定要冷静。 他若是已经查到顾焱,今日断不会还来试探她。 江念棠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有可能被发现的破绽,带着侥幸心理死不承认。 赵明斐没再逼问,而是将画好的寺庙掀在一旁,从旁拉出新的纸放在两人身前,又往她手里塞进一支笔。 宽厚的大掌握住她的手,开始在纸上行笔。 江念棠的五指僵得不成样,抗拒被他牵着鼻子走,然而实在是拗不过赵明斐的力气,手不得不屈从于他的意志。 “看看,是他吗?” 第30章 第30章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 画纸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含笑眉眼正望着江念棠。 她的视线僵硬地、艰难地往下移,待看见嘴鼻后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悄无声息落回去半截。 余光瞥见头顶光秃秃一片,凝滞的呼吸逐渐通畅。 赵明斐果然没有找到他。 江念棠身子一松,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不自觉往后靠,碰见坚硬的胸膛又立刻弹起来。 “看来不是。” 赵明斐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急不躁,却令江念棠再度陷入紧张。 她不该得意忘形让他看出端倪。 赵明斐重新铺开画纸,又拉着她的手迅速画了三幅人物肖像,每一幅都是含笑的僧人。 他们的眉眼一模一样,而鼻梁或高或矮,嘴唇有薄有厚。 江念棠双眸微怔,赵明斐在试图用画来猜出顾焱的模样。 意识到他的目的,她再看向三幅丹青图已经调整好心态,打定主意无论他如何能盘问,自己绝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赵明斐好声好气问:“哪个比较像。” 江念棠咬唇不语。 面对她的不配合,赵明斐没有气急败坏,他像是早知道她的反应似的,又另外铺纸画了起来。 这回他没有再强迫江念棠一起画,把人推到一边,眼神示意她不许走,就在旁边看着。 江念棠猜他大概是想通过她的反应来判断调整余下未知的五官。 第一回她被打的措手不及,方才乱了心神,后面有了准备,赵明斐还想从她身上挖出信息注定会失望。 弄清了他的目的,又找到应对方法,江念棠紧绷的心弦重新松下来。 心情一放松,眼睛再看向三幅画时心态发生了变化,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在里面。 抛开其余不谈,赵明斐实在是丹青高手,明明同一双眼睛,同样的光头,和不同的嘴鼻搭配起来,完全变成气质相左的几个人。 视线从画落到指笔之人的手上。 赵明斐为了加快速度,玄色织金宽袖半卷,露出结实的手腕,腕骨肌理分明,拿笔的姿态如舞剑般强劲有力,矫若游龙。 他作画时目光专注,神态平和,俊朗的侧脸浮着细碎的日光,像无瑕白璧,温文尔雅,霁月风光。 江念棠想起在西巷口时从没有见过他发脾气,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柔声和气,从容不迫的气质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初学画时笔法稚嫩,常常控不住笔,赵明斐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她,未曾露出过丁点不耐,反倒是她自己先不好意思麻烦他。 江念棠想,要是她从一开始就与赵明斐保持距离,亦或者从未将对顾焱的感情投射在他身上,也许今天他们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西巷口初见那夜,赵明斐还曾说可以找机会放她离开。 怪她自己没忍住。 赵明斐要惩罚她,江念棠毫无怨言,但这个错误不可以再继续下去。 “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今天先画这几幅。”赵明斐放下笔,重新把她拉回身前,语气依旧温和:“看看,有没有他。” 袖口的冷墨香拂过江念棠的鼻尖,瞬间拉回她游离的思绪。 她低头扫了一眼新画四幅丹青,江念棠恍若未闻,一声不吭扭过头。 赵明斐掐住腰两侧的虎口猛地收紧,嗓音带着几分无奈,像教训孩童似的:“别马虎,看仔细些。” 江念棠吃痛地轻嘶了声,本想负隅顽抗到底,可腰间的大掌慢慢往下探,在游移到后臀时她身子顿时颤了颤。 赵明斐嘴上没有催促她,可手中不规矩的动作却彰显他的耐心即将告罄。 江念棠在他欲往更过分的地方伸时细声道:“没有。” 赵明斐问:“七张图,一张都没有?有没有哪个的鼻子眼睛像?” 语气平和,江念棠却从中听出一丝危险。 她一口咬定:“一点都没有。” 赵明斐忽然笑了声,紧张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发充满压迫感。 “当真?” “当真。” 赵明斐的手重新放在盈盈一握的柳腰两侧,语气骤然沉冷下来:“朕怎么就这么不信你的话呀。” 他眸光寒凉,直直刺向怀中人。 江念棠脸颊顷刻间像是被冰刃刮过一般,心中慌得厉害,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赵明斐抬手,拾起鬓角散落的碎发绕道而后。 发丝冰冰凉凉,缠上来的时候像毒蛇在游走,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而后强行控制住颤抖的身体。 炙热的掌心顺势抚上后颈,又绕到下颌,拇指与食指钳住她的下颌,微微用力。 江念棠被迫仰头。 这一眼,令她骨缝生寒。 赵明斐脸上的温柔之色已消失殆尽,黑眸幽深,唇角锋利,让她的身体立刻回忆起每晚最难熬的时光。 “朕最讨厌说谎。” “你还是记不住呐!” 腰间的手猛然用力下压,江念棠的上半身被瞬间压在书案上,脸颊贴着一幅丹青图,浓烈的墨香弥散入鼻,叫她透不过气。 她的轻纱罗裙与他的龙纹腰带同时落在地上,堆叠在一起,你中我有,我中有你。 赵明斐拿过一幅丹青画放在江念棠眼前,俯身弓腰靠近她的耳畔,嗓音暗哑:“不是他吗?” 江念棠咬住唇,逼退喉间不断溢出的碎语。 赵明斐停驻片刻,换一张,问一次,七张画轮番在江念棠眼前停留的时辰长短不一,有些还重复出现。 只是江念棠已经完全分不清了。 她眸色氤氲,眼神迷离,眼前的画糊成一团,人好似浮在空中,缥缈无归,连赵明斐的声音变得模糊,无法入耳。 暮色换成夜色,屋内渐渐暗下来,昏沉的光线已无法分辨画中之人的细微之处。 赵明斐终于肯放过她。 江念棠脸色苍白,唇色比脸色更白,无力趴伏在书案上,淋淋香汗混着泪珠落在宣纸上,晕开半干的墨痕。 赵明斐替她穿好裙衫,打横抱到隔壁耳房,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热水中。 他站在木桶边,绞了热帕亲自替她擦拭雪白斑驳的后背,力道轻柔,像在呵护心爱的珍宝。 江念棠昏昏欲睡靠在木桶壁上,勉力支撑酸软的腰身,在她几乎要睡过去时,耳边忽然听他道。 “今日是我错怪你了。” 沐浴更衣后,赵明斐又抱起她去用推迟了几个时辰的晚膳。 江念棠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潦草吃了几口,又被灌下一碗热乎乎的参汤。 她闭着眸,柔弱无骨地靠在赵明斐怀里,乖顺异常。 赵明斐低下头,唇角恰好落在她的额头上。 江念棠无意识地蹭了蹭,黑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嘴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像小兽在寻求庇佑,有种让人好好怜爱的冲动。 赵明斐的心软成一片,眼神如春水般柔和。 她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 近一个多月,她清减良多,本就不盈一握的腰愈发细瘦,仿佛一折就断。 最初看见她痛苦的表情时,他确实有过一瞬的快意解恨,她玩弄他,他怎么能让她好受。 然而如今,见她这副备受磋磨的可怜模样,他心里却不觉得有多高兴,多快乐。 他之前把她当作一个工具,想要借助短时间内的无节制的放纵来磨砺自身,从前大抵是没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故而一时间沉溺于人伦之欲。 赵明斐笃定自己总有一天会腻的,那时候就是江念棠的死期,可现在似乎有隐隐脱离控制的趋势。 他竟然每日都在期待日暮降临,来到长明宫见她,与她肌肤相亲。 赵明斐知道这无疑是自取其辱,一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他应该杀了她,最少也不该再见她。 偏他忍不住。 赵明斐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屡次在江念棠身上打破。 但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凭什么不能来。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上了皇室玉碟的皇后,他们祭告过神灵,共拜过天地。 哪怕江念棠现在死去,也是冠以他赵明斐妻子的身份入棺椁,百年之后与他同葬皇陵。 赵明斐拢住江念棠的手一紧,眼眸倏地凌厉起来。 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那个男人,又算什么东西。 * 江念棠醒来的时候又是黄昏,当她看见夕阳余晖斜照进格子窗,不由浑身发起抖来。 马上,就是用晚膳的时辰。 昨日赵明斐没有问出结果,今夜必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赵明斐什么时候会对她失去耐心,亦或者说对这具身体失去兴趣。 在他愤怒的质问下,她能感受到他的食髓知味,红帐翻滚,情浓之时,他仍不过是一个正当年华的普通男人。 江念棠不止一次在他冷峻阴鸷的眉眼中看到过瞬息的恍惚迷离。 他沉溺于其中,难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反应。 江念棠仰头往上看,拔步床头正对着她的抽屉里装着一把匕首,赵明斐插入床榻又拔出来的螭龙纹匕首。 趁着无人在殿内,她勉力一点点撑起酸痛的身体,悄悄从里面拿出它。 锋利的刃在她双眸留下一道两寸宽的寒光。 江念棠在右想进来伺候更衣洗漱之前,迅速藏进枕头底下,再若无其事地搭上她的手,被搀扶着起身。 赵明斐今日来的比往日晚些。 两人相安无事用完膳。 东西撤下后,赵明斐招来左思。 只见后者走进来时手里捧着一摞卷好的画卷,堆成一座小山,扫一眼无法数出有多少。 江念棠脸色青白,眼神流露出恐惧。 赵明斐笑吟吟给出答案。 “这里有十二卷。” 他示意左思将东西送到江念棠眼前,礼貌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今晚由你来挑。” 30-40 第31章 第31章“你不是想知道他在哪里…… 江念棠僵直身子,唇角抿紧,仿佛眼前的画卷如洪水猛兽般可怕。 赵明斐也不说话,黑眸就这么耐心地盯着她。 内殿一片死静。 静到能清晰地听见窗外刚起的秋风刮落枝杈的落叶,听见灯烛燃烧时发出的火星,亦能听见她自己急速怦动的心跳声。 赵明斐温柔问:“选不出来?” 江念棠右手五指紧握成拳护在胸前,苍白清瘦的手背上浮动暗色青筋,垂眸偏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赵明斐挥挥手,示意左思将画卷放到里间床榻上。 江念棠除了眼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里间的动静吸引,她知道左思绕过了屏风,放下画卷,复又走了出来,退出厢房。 门被关上的瞬间,江念棠的神经也被拉到极致。 偌大的屋子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赵明斐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周围的空气随着他的靠近愈发紧绷。 他弯下腰,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腰,一只手绕过她的腿弯,轻而易举将她横抱起来。 江念棠闭上眼,绝望地深深吸了口气,饶是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仍止不住瑟缩了下。 身体碰到柔软可怖的床榻时,江念棠下意识看了眼内侧藏匕首的枕头,等赵明斐欺身而下时,她下意识避开那个地方。 赵明斐愣了下。 往日她恨不得避他如蛇蝎,一沾床就往里侧钻,好似这般便能躲开他,今日没想到她会朝自己的方向翻来。 但她短暂的示好依旧不会让他心软半分。 赵明斐随手挑了一幅画打开,轻笑了声:“还是朕来吧,免得耽误时间。反正都一样,今夜都要看完。” 长臂一搂,江念棠顿时天旋地转,从仰面而躺变成趴跪而伏,头一低,脸与画几乎面对面相贴。 赵明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要说谎,我分得清。” 乌发散落,露出雪白的背,青红交错的痕。 右想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和抗拒声,心里哀叹今个儿又是个漫漫长夜,遂吩咐底下人多烧些热水。 天边的月愈发明亮,再有几日便是中秋节。 按照大虞以往的惯例,中秋宫中将设夜宴,帝后会一同出席,宴飨群臣。 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参宴,有私底下相看好的人家,会趁着佳节美景向陛下或皇后讨个赐婚的恩典,当然,也有借机引起陛下或者适龄皇子们注意,想要飞上枝头的。 总之,中秋宴是皇家的重要庆典之一。 皇后娘娘这次若不出席,难免会引发众臣们乱七八糟的猜测,朝纲才稳定不久,世族与寒门清流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正是容不得一点错的时候。 可两人现下的关系剑拔弩张,陛下似乎也没有要解除皇后禁足的意思。 朝堂上的事儿她管不着,可中秋夜宴的事儿陛下已经吩咐下来,她在愁皇后娘娘如果不出席,一杆子女眷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请出被软禁的江太后,也不会是小家子气的李太后。 右想愁得四处乱看,忽然发现檐廊下守着的木鸢神情恍惚,时不时偷偷回头朝殿内投去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窥探圣意乃大忌。 右想眉头微拧,与守在一旁的左思交换了个眼神,缓步走到木鸢跟前,示意她跟自己走到偏房。 木鸢瞧见她如惊弓之鸟般后退一步,旋即头心虚埋在胸前,亦步亦趋跟在右想身后。 到了偏殿,右想让她先进去,自己随后入内,把门一关。 木鸢吓得直接原地跪下。 右想露出个和善的笑:“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她叫木鸢起来,问起昨天下午书房里的情况。 木鸢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奴婢在外间伺候,里面一直没叫人进去。” 右想哦了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木鸢:“那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木鸢脸色顿时煞白,连忙摇头说没有,目光飘忽,一看就是在撒谎。 右想眉目一沉,和善的脸顿时变得冷冽摄人,炸她道:“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起昨天下午书房里的事。” 木鸢见瞒不住,想着能坦白从宽,重新跪在地上哭着道:“我只跟同屋的彩蝶说了一句。” 右想逼问:“说了什么。” 木鸢既已开口,剩下的没什么好瞒的:“她说奴婢运气好,有幸被皇后娘娘看中跟在身边伺候,让我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记她。奴婢说……” “说什么?”右想往前逼近一步,蹲在木鸢前面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回话。 木鸢被捏得生疼,强忍着眼里的泪哑声道:“奴婢说皇后娘娘别说复宠,恐怕连自身性命都难保……” 最初她以为帝后是一时吵嘴不和,但陛下日日不落地来长明宫与娘娘恩爱,木鸢笃定皇后恢复荣宠指日可待。 届时她也能沾点光,不说能成为皇后娘娘身边一等大宫女,至少以后能在她跟前说得上一两句话。 谁也不想老死在冷宫里,木鸢年华正好,心气儿正是最高的时候。 之前打点关系离开长明宫的奴婢里有一个她曾经的小姐妹,后来的死对头,她说宫里最忌讳心直口快,讥讽她嘴上没个门把,迟早要惹出大麻烦。 木鸢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但也无可奈何,谁叫她既没有银子,背后又没大树。 谁曾想天降鸿运入了皇后青眼,本以为来日能狠狠打死对头的脸,但这个梦想在昨个儿下午被打破。 她在门口候着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些陛下的只言碎语,反应过来是什么后内心极为震动。 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每次皇后看见落日会露出害怕的表情,因为陛下来长明宫不是求和,而是问罪。 皇后在嫁给陛下之前,居然与人有私情。 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容忍这种事,何况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 这下别说她能借着皇后狐假虎威,便是连命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准,不仅是她,恐怕这座长明宫除了右想外,所有人都得给皇后陪葬。 她真是后悔没有早点出去,更后悔听见这等皇家秘辛。 木鸢魂不守舍回房休息时被彩蝶看出端倪,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故而聊天时不慎说漏了嘴。 右想面无表情问:“这话你确定只同彩蝶一人说过。” 木鸢哭着发誓说是。 在她意识消散前听到眼前人说:“原本你是有大造化的,奈何嘴实在太多。” 处理完木鸢彩蝶的事儿,右想回到殿门口时里面若有似无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她以为很快就能结束,遂叫人把热水起锅。 然而—— 赵明斐好笑地看着江念棠眼神迷糊地去摸枕下的匕首,半天也没抽出来。 螭龙匕首削铁如泥,是恭王在他十岁那年送他的生辰礼物,赵明斐一直带在身边防身,寸步不离。 怕她划伤自己,他干脆替她拿出来。 这只匕首在他入榻不久后便发现了。 实在是她的身体藏不住事,每次他力道稍重,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处看。 他还在想江念棠什么时候会亮出来,谁曾想十二幅画过去了,她看上去都快忘了有这把匕首。 江念棠掌心被塞进凹凸不平的匕首柄时瞬间睁开眼。 杏瞳含着潋滟,眼眶挂着残红,清丽妩媚,可怜可爱,赵明斐忍不住激荡起来,迫切想要逼出美眸中更多水色。 江念棠被撞得稳不住身形,猝然发出一声呜咽,手一松,匕首滑落掌心,她慌忙去抓。 赵明斐见状,好心帮了她一把,担心她被刺到,还将锋利的匕首尖向外对准他自己。 “你打算用这把匕首做什么……”赵明斐哑声道:“行刺朕?” 他的表情满是好奇,没有半点发怒的迹象。 江念棠咬住唇,艰难地一点一点抬高匕首,最近的时候寒芒离赵明斐的咽喉只有三寸。 赵明斐停了下来,低头凝视她。 迷离水润的眼眸中盛满了浮动的烛光……和他。 他的心跳快了一拍。 赵明斐屈指轻抚她被细汗濡湿的脸庞,试图掩饰不正常的心跳,故意调侃道:“看来你还有几分力气,今晚上是朕懈怠了。” 江念棠喘着气,手臂颤抖,手指指骨因用力扣住匕首而发白,发颤,却坚定举着不放。 榻上到处散落着平铺的画卷,它们被随意地揉在她身下吗,墨色的画,衬得她肌肤愈加白皙娇嫩。 秋水似的眸子含泪盯着他,偏偏她的眼神倔强。 一副孱弱又坚韧的模样,简直极大诱发人性中的恶念,尤其是她现在未着衣衫,毫无抵抗之力。 赵明斐心跳更快,还未平复的欲念愈发高涨,拇指按住被咬的发紧的红唇,“今晚上又没有他,你会不会很失望?别急,朕可以立刻再画几幅……” 他的声音愈发低哑,面容重新染上情潮。 江念棠再他欲更进一步时终于凑够了气力,匕首往前压去。 “别动。” 她湿润的唇瓣微微张开,吐着不稳的气音。 “你不是想知道他在哪里?” 赵明斐身形一顿,情欲在他脸上瞬间荡然无存,黑冷的眸子如鹰隼般锐利盯视她。 “你愿意说?” 江念棠憋着一口气,抬手学着他将匕首用力插入床榻,瞬间刺破旁边的画卷,直插丹青图上僧侣的额心。 “他死了。” 江念棠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平静,唯有眼眸止不住地溢出清泪,弹指间,已泪流满面。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他冷冷道,心里认定她在说谎。 江念棠勉力重新抬起右手,指尖抚上赵明斐的眉毛,再划过眼尾,来回反复。 她眼神温柔,动作眷恋,登时激起他一阵战栗,有种说不出的痒。 寒眸的冷色暖了一分,任由她的柔荑停在他的眉骨上。 “我第一眼见到你,还以为他又活了过来。” “他很喜欢笑,你笑起来的时候有七分像他。” “但你生气的时候比他凶,他从不敢跟我大声说话。” 赵明斐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用力打掉她的手,眸底酝酿着一场悚然的风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竟然敢公然拿他与那个男人作比较。 他的手攫住细长的脖颈,微微一用力。 江念棠吃痛地哼了声,哑声细气。 “我若是不想活,早就用这把匕首自我断了。” 赵明斐闻言,虎口松了松。 江念棠直视赵明斐择人而噬的眼光,突然婉转一笑,也不在乎她脖子上索命的五指,双臂抬起重新环住他的脖颈,借力往上抬头。 她在他耳边喘着气,软软道:“你不是最擅长用身体验证我的话?” 第32章 第32章他要她成为她的妻子。…… 屋内的哭声重新响起。 但这次的哭,不同于以往充满旖旎暧/昧的抽泣低吟,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哀鸣。 声音细弱却尖锐,像玫瑰花杆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小刺戳进心口,不是瞬间剧烈的痛,是缓而轻钻心的冷痛。 是刺拔出来后,依旧无法根除的痛。 江念棠从嘴里说出“他死了”那三个字的时候,宣告自己彻底从虚幻的臆想中清醒。 这一刻,她终于被迫的,完全的接受顾焱死去的事实。 不仅仅是生命的消逝,更是打破她一直以来荒谬的,虚无缥缈的寄托。 嫁给赵明斐当夜时,她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顾焱的死讯才传来不久,她立刻就见到了一个和他长得那么像的人。 除了笑起来的那双眼睛,赵明斐的身高,体长,肩宽,腰寸与顾焱一模一样,难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在指引她来到赵明斐的身边。 不,或许不是天意,是顾焱在指引她。 江念棠将未能与顾焱来得及做的事悉数借机和赵明斐做一遍。 譬如顾焱每次新学了剑招都想舞给江念棠看。可惜他们见面次数太少,每次相处时间紧迫,她只偶然匆匆瞥过几眼,看见最多的是他失落的眼神,所以她会风雨无阻地去偷看赵明斐练剑。 再譬如顾焱说他小时候最羡慕别人家晚上吃饭,一家人围在桌前唠唠叨叨说着话,其乐融融。他说以后要每天回家和江念棠用膳,所以她和赵明斐用晚膳时总是没话找话。 她其实根本不是多话的人,言多必失,江念棠三天三夜不说话也不觉得憋得慌。 顾焱还说,他想和江念棠成亲,想要她穿火焰纹的嫁衣…… 想要买一个院子,前院栽海棠树,后院栽枇杷树。 他说海棠树代表她,枇杷树代表他。 百年之后,他们的坟前也要种上这两棵树,她开花给他看,他结果给她吃,他们在阳光下共同灿烂,在土地里暗暗纠缠。 他逮着机会就拉着她说话,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说了许多许多以后的打算,江念棠从没回应过他,却默默都记在心里。 她以为和赵明斐做了这些,就可以假装同顾焱做了一样。 江念棠一直在骗自己,顾焱没有死,只是换了个方式活着。 可是今夜,当她拿起匕首指向赵明斐时,她终于大梦方醒。 匕首刺向的是画,打破的是她的梦。 江念棠哭的声音又细又弱,却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心如死灰。 好似要将她的半生等待,与他的一生凄苦都哭出来。 苍天何其不公,苍天何其残忍。 他们两人多年汲汲营营,半点不敢行差踏错,迎面相对不敢眼神交汇,见面只能装成路人,到最后落得个生死相隔,天各一方的下场。 江念棠甚至不敢为顾焱立一个衣冠冢,点一盏长明灯。 断断续续的哀哀哭声让赵明斐心里无端堵得慌,他心烦意乱地捏住江念棠的下颌,刻意压住声线冷冷问她。 “你可知错?” 江念棠的泪似乎无穷无尽,只是这么一小会,他的手已全部沾湿。 “错了。”她哭着重复道:“我错了。” 赵明斐不禁错愕片刻,本以为她还会继续嘴硬,少不得要再废一番功夫才能让她低头,却没想到今日她会轻易开口服软。 不仅仅是嘴松了,身体从外到内也变得柔软异常,不再排斥他,就好像……放弃了什么东西一样。 江念棠的目光没有焦距,像一只失去方向掉队的孤雁,眼泪如泉涌般喷流,可眼底却一片灰白。 赵明斐眉头微皱,压下胸口的烦躁,继续沉声逼问:“你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 江念棠的胸口忽地涌上一股难言的痛,痛得她鲜血淋漓,恨不能用匕首剜开左心房,将里面跳动的罪魁祸首挖出来,丢到地上,再狠狠踩碎。 又痛又恨。 她好恨啊。 如果顾焱是权贵之子,如果她生在平民之家,如果他没有离开京城,如果她不用替嫁,如果…… 如果自己没有遇见他。 她不会有期待,不会有希望,可以浑浑噩噩过一生,可以任由命运摆布她。 诸般复杂浓烈的情绪交织在身体中,撕扯她的灵魂,江念棠强行拼凑起最后一丝理智回答他。 “错在鱼目混珠,误把陛下当他人。错在利令智昏,妄图成全自己的私心。” 她眼盲心瞎,竟然曾认为赵明斐和顾焱相像,他们哪里像? 一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一个平凡位卑,在意路边受伤的鸟雀。 是她自己哀极,痛极,病急乱投医,如今铸成大错,为之晚矣。 现在她终于真正认清,赵明斐是赵明斐,顾焱是顾焱。 顾焱已经死了。 死在她看不见,到不了的地方。 赵明斐终于看见江念棠悔恨的脸,痛苦的泪,他应该高兴的,应该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活该,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然而他此时毫无解恨的快意。 无数个深夜里,他凝视着她被磋磨而昏沉的面容,都在问自己他到底想要什么。 逼她认错,后悔,然后呢? 他罕见地找不到答案。 然而他现在非常清楚的是,自己没有一点痛快的感觉。 赵明斐抹掉她脸上的眼泪,但她的泪太多了,还没有刮干净,又湿了双颊。 “朕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说出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饶你不死。”等他诛了那个子期的九族,再将知情人统统杀干净,再来寻求心中的答案。 江念棠哭得浑身无力,强行支起力气道:“陛下,所有的错皆因我而起,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是斯人已逝,您宽宏大量,不要再牵连其他人。” “我对天发誓,我与他……嘶……”嘴角忽然被拇指用力压住,强行打断她嘴里的话,江念棠顶着赵明斐可怖的眼神,费力继续道:“我与他之间的事,绝无第三个人知晓,陛下大可放心,绝不会有损您的英明。” 她到现在还护着他,护着他的亲人,护着他的好友。 还无损他的英名,他的英名早在他们大婚那夜被她撕碎,不,在她把自己当替身的那一刻就已经荡然无存。 赵明斐愤怒得后牙根紧绷,切齿道:“朕不可能同意,只死一个他,岂不是太便宜你们了。” 江念棠哀求他:“再加上一个我。若您不解恨,凌迟处死我也认。” 其实早在顾焱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她就时时刻刻在受凌迟之痛。痛到绝望时,赵明斐的出现无异于一剂麻沸散,让她成功麻痹自己。 现在药效已失,她方觉自己早已是强弩之末。 江念棠答应过顾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易放弃生命,可她如今实在是太难过了,她好想去找他,他一定在奈何桥上等着她。 赵明斐眼睛死死盯着她还未褪去艳色的唇瓣,这么软,这么香的嘴,说出的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 她应该扑倒他怀里认错,然后哭着告诉他,都是那个男人的错,是他刻意设局勾引她,是他居心叵测欺骗她,她只是心性单纯,年少不知事,才被人带入歧途。 赵明斐知道有些寒门子弟苦于无出头之日,会走一些歪门邪道,娶高门庶女成为连襟,江家不是已经有女儿被这等歹人迫害过么? 只要她表露一丁点这种意思,赵明斐会将所有的怒都发泄到那个该死的男人身上。 可惜没有。 从他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开始,一连数十日变着法地折磨她,江念棠始终没有说过那个男人半个字不是。 想到这里,赵明斐恶劣道:“朕不但要夷他九族,还要你去观刑。他死了也不打紧,朕叫人将他的棺材挖出来,重新砍一遍,由你亲自动手怎么样。别害怕,一个死人,不会有血溅出来的……” 江念棠面容扭曲,眼底被血丝染成猩红色。 她怒了,她在为那个子期愤怒。 /:. 赵明斐心中的怒又哪里比她少。 他故意继续刺激她,“朕要将他烧成灰,在你面前扬了它!你只能看,不许碰,你们永远也别想在一起。” 江念棠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赵明斐,眼神恨不得吃了他。 正当他欲再讥讽几句,眼前忽然被血喷糊了视线。 江念棠完全陷入黑暗前,最后一眼见到的是赵明斐满是鲜血的脸。 “陛下,皇后娘娘多日以来郁结于心,导致经脉堵滞淤塞,今个儿急火攻心,故而呕血昏迷。”李太医有些奇怪,怎么帝后两人轮流憋着闷气,引发急病:“皇后娘娘需要静养,切不可再受刺激。” 赵明斐坐在榻前,看向昏迷不醒的人。 她脸颊毫无血色,唇色更是白得吓人,胸口的起伏若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觉。 赵明斐的心忽然惊跳了下,伸手朝她的鼻尖下探去,直到感受出细弱的呼吸才松了口气。 李太医观察到陛下对皇后的紧张,顿觉宫中之前有关皇后失宠被幽禁的传言不实,遂劝道:“陛下虽喜爱皇后,却也不能将人整日拘在屋子里,会闷坏的。如今宫内宫外唯您是从,不必草木皆兵。” 赵明斐因从小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极度缺乏安全感,养成了护食的性子。越是喜欢的宝贝,越要藏起来,不肯叫人窥探一丝,看一眼都是对他的挑衅。 “朕知道了。”赵明斐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请太医一并写下。” 李太医瞧他对皇后如此关切,更加奇怪皇后能有什么事儿憋出病来,不过还是如实道:“娘娘心思重,陛下得空要多多开导,切勿忧思成疾。还是那句话,心病还需心药医。” 赵明斐说知道了,让左思送太医出去。 他独自坐在江念棠榻边一整夜,目光一直落在江念棠无知无觉的脸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在西巷口赵明澜去的那一夜。 她手提食樏披星戴月去找他。 为了劝他用饭,她先是骗他只带了自己的吃食,逗他笑了以后又变戏法似的拿出所有他爱吃的菜。 赵明斐眼神变得柔软,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在她的面颊上。 掌心传来冰冰凉凉的触觉,他忍不住用力按下去几分,试图捂热她的脸。 炽热掌腹成功传递体热,可惜只要一放开,脸颊瞬息又恢复冰凉一片。 赵明斐就这么周而复始替江念棠暖着脸。 直到破晓天明,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要她成为她的妻子。 从内而外,从身到心。 第33章 第33章“我想进宫。”…… 江念棠做了一个不断反复的梦。 她又梦见顾焱拿着一束粉色海棠,站在小溪对面朝她挥手,嘴里笑着大叫她的名字,眼眸弯弯。 江念棠想过去找他,可是河面上望不见桥,也没有船。 忽然,溪面开始莫名变宽,顾焱离她越来越远,渐渐地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不见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 江念棠提裙往前走,然而等到走到岸边,小溪已经变成江河,清澈见底的水已然深不可测,水流湍急,偶尔还有漩涡卷着枯枝下沉。 抬头一看,顾焱已经不见了。 四周空荡荡的,寂静得可怕,没有风,没有光,没有虫息,没有鸟鸣。 江念棠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岸边,绝望地盯着流水,顾焱的脸忽然出现在水里,他张嘴做出口型:怎么不下来找我。 她像是受到蛊惑一般,移步往前,一脚踏下去。 一阵失重的眩晕过后,她再一次回到溪边,对面顾焱拿着花在朝她招手。 这一次,江念棠没有犹豫,想要趁着涉水而过,但当她走到岸边,小溪再一次变成江河,顾焱重新出现在水里,她又踏空回到溪边。 不知试了多少次,她从未成功过渡到对岸。 当她再一次回到溪边时,没有着急往对面跑,而是站在原地遥望顾焱,凝神细听。 “念念,我回来了。” 江念棠眼眶一热,却流不出泪来,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回来就好。” 顾焱又大喊:“念念,再见。” 江念棠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颤抖着唇张口,喉咙像被尖锐的石子卡住般干涩刺痛,然而她在顾焱殷切的目光中,终于说出那句:“顾焱,再见。” 话音刚落,她眼前猛地一阵白光,再看清时已经到了对岸,顾焱在她三步之外,笑着把海棠花插在地上。 他蹲下来时,露出身后一块长条形的巨石,上面印着鲜红的两个大字。 忘川。 这一次,她的眼里终于流出热泪。 江念棠睁开眼时入目一片水雾蒙蒙,她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眨了眨眼,等眼珠上的雾气散尽看清熟悉的帐顶后愣了好一会儿,方才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她躺着一动不动,任由眼角的泪珠滑落,流净,最后眼底一片清明。 真正接受顾焱离开的这一刻,江念棠胸口一直以来压着的那块看不见的巨石顷刻间化成齑粉,连呼吸都松快了几分。 正欲换个姿势继续睡一觉,冷不零丁瞥见坐在床榻边的身影,让她懒散的睡意顿时消散无形。 赵明斐居然还没离开。 江念棠眼眸紧缩,惊疑不定看着他。 他还想从她嘴里知道什么,这次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她留吗? 赵明斐瞥了眼她犹带泪痕的眼尾,抖如秋叶的身躯,下意识挡住自己的被衾,脸色煞白,眼神惊慌,见他如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般畏惧惊惶。 他目光有刹那间失神。 江念棠从前见他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时而害羞怯懦,时而大胆奔放,惹极了会发脾气,也敢偶尔甩脸色给他看,不过很快又找借口与他和好,两只玉臂从背面抱住他的腰说以后不要吵架。 大部分时候她看他的眼眸都是亮晶晶的,好像她的眼里全部是他,只有他。 赵明斐承认,自己很喜欢这种被爱的感觉,甚至是迷恋。 他有多久没见到她笑了。 赵明斐记不清了,好像从他们那夜决裂撕破脸之后,她总是在哭。 哭得他心烦意乱,哭得他戾气横生。 她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赵明斐昨夜已经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江念棠像从前那般待他。 不掺杂任何其他因素,只因为他是他。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能有多大的威胁。 她今年才十八岁,那个男人即便与她从出生开始便认识也不过区区十八年,他和江念棠可以有另外的十八年,二十八年,三十八年…… 况且她的身子已经是他的,心又有何难。 即便他心里还有一分难以忽视的不甘和嫉恨,但比起失去江念棠,他愿意宽容几分,勉强吞下喉中这根微不足道的刺。 人总要向前看,他既然舍不得江念棠,就要学会取舍。 赵明斐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想清楚要什么后就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他抬起手,身体微微前倾想要去擦拭她眼角的泪。 江念棠恐惧地本能往后仰,赵明斐的手落了个空。 就在江念棠以为他又要翻脸发作时,赵明斐忽然笑了。 这回的笑不同于以为每个深夜里让人毛骨悚然的假笑,而是温和示好的笑,如同当初在西巷口他见到她第一眼时安抚的笑,他的声音也异常温柔。 “朕是什么吃人的妖怪吗?”他开玩笑道:“躲这么远,怎么给你擦眼泪,瞧你哭的,给御史看见了定要上书劝谏朕要敬爱皇后。” 江念棠满脸疑惑,完全捉摸不透他这个人。 前一刻还在恶狠狠威胁她,现在竟然有心情跟她说笑。 赵明斐趁江念棠分神发呆,长臂一揽将人按在自己胸前,感受到她想要挣扎起身,手又加重了气力。 两人完全紧密地贴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赵明斐温柔道:“想要朕不继续查下去也可以。” 怀里的人瞬间放弃反抗,任由他抱住。 赵明斐满意地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即便他动作轻柔,却仍让江念棠惊悚,害怕他下一刻再次变脸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但她不敢动,她现在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他说的那句话。 赵明斐略微低头,呼吸拍打在她的颈侧,轻声慢语道:“就像你说的,人已经死了,追究没有任何意义,是吗?” 最后的那两个字尾音上扬,弹弄着江念棠紧绷的神经,他不再说话,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江念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一片死寂的空气中犹疑不定地轻轻嗯了声。 赵明斐等到想要的答案,抚摸她的力道愈发温柔,“朕可以答应你不追究,那么你呢,你能不能做到忘掉他,做好一个皇后。” 他语气平和,江念棠只感受到悚然的凉意,汗毛都要竖起来。 她无比清楚,这是赵明斐最后的让步,也是最后的通牒。 江念棠点了点头,垂在榻上的手僵硬地抬起来,回抱他的腰。 赵明斐感受到江念棠顺从,眉眼同步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微侧过脸,找到江念棠的唇吻了上去。 最初,江念棠像往日认命般被他攻略城池,但柔软冰冷的舌尖草草扫了一遍她的口中便停在里面。 他的手滑到她的后勃颈,轻轻捏了一下。 江念棠瞬间明白过来,笨拙地回应,她仰起头,将口中的异物推了回去,换个地方纠缠。 赵明斐的手掌改为拖住她的后脑勺,借力给她继续,另一只握住她细软的手腕往上抬,靠在他的一侧后颈。 江念棠懂事地将另一只手臂缠上去。 他们之间距离亲密无隙,两人的耳侧只剩下亲吻的声响。 结束时,江念棠的舌尖发麻,呼吸不稳,靠在赵明斐的胸口微微喘着气,眼里重新染上一层潋滟水色。 赵明斐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同样在平复紊乱的气息,此时他的嗓子因为沾染了江念棠的味道而变得酥麻。 他闷笑了声,江念棠乖顺的模样令他无比享受,心里那根刺又稍微藏起来一点。 赵明斐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她重新放在床榻上,体贴地替她盖好被子,手掌覆在她的双眼上。 “再睡一觉,明天是新的一天。” —— 赵明斐下令不在明面上继续追查江念棠口中的那个子期,只将所有可能的知情人统统找了理由处置掉,暂时没办法杀的便关起来,等以后找机会病逝。 江府因为这件事,死了一大批人,剩下留下来的人也被警告不得泄露一丝半点的消息。 从那天起,江府几乎陷入封府的状态,人只进不出,所有的生活所需由内廷直接供给,至于数量和质量,那可就全凭负责的总管心情。 但里面的人没一个敢抱怨,生怕被府中多出来的数十个生面孔悄无声息拖出去。 最高兴的当属严珩一,他再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地害怕陛下传召,毕竟每传一次,他的屁股就要受一次伤。 “顾焱,我来找你喝酒了。” 严珩一不请自来,喜笑盈开地提着两壶上好的酒来二进小院,大门口到现在也没弄个牌匾。 顾焱正在院子里修剪海棠花枝条,听见敲门声去开门。 “侯爷怎么有空……” “喜事,喜事!”严珩一像进自个儿家一样大步往里走,“陛下派给咱们的活儿终于结束了。” 顾焱手里的开口剪刀忽地发出一声巨响,闭合在一起的剪刀尖锋利透骨。 他屏住呼吸,故作轻松道:“找到人了?” 严珩一背对着他:“不是。” 顾焱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想到某个可怕的后果,强压着颤抖的声线问:“那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用再找到那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已经不需要了。 人死,恩怨消。 严珩一回过头咧嘴道:“帝后忽然和好,我也弄不清怎么回事。今个儿还令内监去各府传旨,中秋节所有诰命夫人都要入宫觐见皇后,不得有误。不过管他呢,反正没我什么事了。” 他一想起慈恩寺那堆成小山的账簿,后背一阵恶寒,再也不想去那鬼地方查东西。 顾焱吞了吞喉咙,轻声道:“那就好。” 严珩一招呼他过来喝酒。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顾焱扯出一个笑:“方才一直在剪树枝,可能是中暑了。” 严珩一抬眼看了看天,万里无云,一片晴空。 “出太阳好啊,雨过天晴好啊。”他意有所指的有感而发。 顾焱放下剪刀,手背在身后,甩了甩僵麻的五指,掌心上印出一条深深的红痕。 严珩一看着焕然一新的二进小院,清一色的梨木家具,他面前的案几右边,印着斧斤斋的标志。 “哦哟,你家都拾掇好了,什么时候娶媳妇啊。” 顾焱说不着急。 严珩一一拍桌子,懊恼道:“这段时间光忙着陛下派遣的活儿,都把你的差事给忘记了,你放心,明个儿,不,等会咱们喝完酒,我立刻去找人落实,包管你满意。” 他拍了拍胸脯保证。 顾焱没说话,径直去里面拿了喝酒用的大海碗。 酒过三巡,顾焱给他满上最后一碗酒,忽然开口道。 “我想换个差事。” 严珩一啊了声,口齿不清地问:“换什么。” “我想进宫。” 第34章 第34章“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清晨,长明宫重开大门。 江念棠醒来后叫人拿了个火盆放到院子里。 她坐在矮凳上,面无表情地将这些时日画的纸鸢一张张烧掉,等火势最旺的时候,将烧焦的木簪干净利落地投到火里。 火舌迅速吞没海棠木簪,上面的牙印随着焦黑一同淹没在灰烬里。 当初就应该全部烧掉,半点念想也不该给自己留,否则她也不会在看见赵明斐时萌生出荒唐的臆想,以致一步错,步步错。 日子要往前看。 赵明斐已经答应她不再追究顾焱一事,她必须拿出自己的态度来。 忘掉过去,忘掉顾焱,牢记自己现在的身份。 想到他性子反复无常,为了不被他捉住一丁点把柄,江念棠又去取来曾经在西巷口夜夜陪伴她入眠的画。 画卷被卷了起来,用黄绸绳打了个死结。 江念棠没有打开,蹲下直接放到火盆里,没一会儿滚滚黑烟从画卷四周升腾而起,像极了一只只张牙舞爪的细长鬼手,要将人拖下阿鼻地狱。 几息之间,焰火猛地蹿高,白纸迅速化为黑灰。 江念棠眼睛被浓烟熏得通红,强忍着不适逼退酸涩的泪意,一直到火焰熄灭,她也未曾掉下一滴泪。 等烧干净了,她才缓缓起身,还不等她站稳身形,双腿忽然软了下来。 坐的时辰太久,凳子又矮,她的小腿肚因为长时间缩着抽了筋,疼得她咬紧嘴唇, 一旁的右想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住她的手臂,守在旁边的另一个宫婢见状也上前帮忙,两人一起把她扶到内殿榻上躺着。 右想:“皇后娘娘,奴婢去请个太医过来。” 江念棠急忙拉住她的手:“不打紧,我躺一会就好。” 叫了太医必然会惊动赵明斐,她实在是不想多生事端,赶紧换个话题。 江念棠瞧着另一个宫婢是个生面孔,随口问木鸢去哪里了。 右想拿过旁边的薄被给她盖上,笑着道:“木鸢做事不够仔细,说话也没个轻重,我就将人调走了。” 江念棠继续问:“调到哪里去了,我还挺喜欢她叽叽喳喳的,听着热闹。” 右想笑容不变:“调到西巷口去了。” 江念棠心一沉,不再追问,心知木鸢已是凶多吉少*。 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示意她们下去,自己想独自休息。 右想轻手轻脚地取下龙凤金勾,纱帐垂落,隔出一方天地。 她看了眼江念棠朦胧的侧影,示意宫婢守好人,不得有任何纰漏,自己走了出去。 赵明斐听到右想说江念棠烧掉纸鸢的时候轻笑了声,“原来如此。” 他们两人的传讯方式是纸鸢,难怪没人能抓到把柄。 赵明斐想起书房里江念棠画的不同沙燕风筝样式,短小肥胖的雏燕,纤细直长的瘦燕,宽大颀长的肥燕,还有比翼燕,猫蝶燕,不同的燕子代表不同的消息。 他虽然暂时不知道它们的含义,却给了他新的方向。 那个子期不是僧人。 赵明斐宣李玉觐见。 “朕有一项秘密任务交给你。”赵明斐翻看严珩一呈上来的江家口供,里面提到江念棠经常与姐妹们一起在江府后花园放风筝,还有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说她放的风筝总是最高的。 “以江府花园为中心,一轴风筝线为高度。”赵明斐目光凌厉:“排查出周围所有能看见江府风筝的地方。” 江念棠不能随意出府,江府没有人帮她传信,而放风筝的日子和时辰是随机的,若想不错过任何一次消息,这个人必定在随时能看见风筝的地方。 赵明斐心里那个刺只能是江念棠给的,其余的刺,他定要统统拔出。 他答应江念棠不追究那个男人的九族,但这个子期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 千山武馆在城西地势最高处,这处原本是个小山丘,创始者依山而建,百余阶长板青石阶梯正好隔开京城的繁华纷扰。 顾焱先去给恩师磕了三个头,感谢他多年的教导,又去与学武的同门们一一告别,被他们盛情挽留拉着喝离别酒。 “顾焱,以后升官发财可不要忘记我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狗贵了,我没忘记……” 顾焱笑着纠正:“苟富贵,勿相忘。” “对对对,就是这个!”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说错话的人也不觉得脸红,端起大海碗豪爽一饮而尽,笑呵呵继续胡侃。 气氛其乐融融,不舍的情绪被冲淡几分。 期间不少人朝顾焱投去羡慕的眼神,他年纪轻轻就能谋到个宫里的差事。 如今的陛下任人唯贤,更喜欢重用非士族出身又有本事的人,以此制衡世家。 顾焱虽是个普通的带刀巡查侍卫,但有机会在陛下面前露脸,说不准哪一天就有泼天富贵。 顾焱勤奋努力,刻苦训练,不但练就一身好武艺,还通读四书五经。 他们这群人大部分是一看书就头晕,实在是走不了科举这条路才被送来千山武馆习武,将来想去军营找找机会,谋个前程。 顾焱的文采虽比不上秀才举子,与他们而言已是文曲星下凡。 他们羡慕归羡慕,却也真佩服他的毅力,每日完成师傅们苛责严厉的训练后还能挑灯夜读,不怪他能被严侯爷看中。 顾焱好脾气地接过每一个同门递过来的酒,一边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分享出来,盼他们也能有个好出路。 在座诸位自是感动不已,他们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只一碗一碗灌酒聊表谢意。 宴席末尾,大伙儿都醉醺醺的,话头便多了起来,慢慢聊到婚姻大事。 “对了顾焱,我有个妹妹比你小两岁,还未婚嫁。”有个靛蓝色圆领长衫的少年揽住顾焱的脖子:“要不要考虑成为我的妹夫啊。” 旁边的人笑着怼他:“之前你不是还嫌弃顾焱是白身,现在看见人家当官了,又巴巴凑上去,臭不要脸。” 靛蓝长衫少年立刻跳脚反驳:“你别乱说啊。我一直看好顾焱,只不过你知道我爹娘都是势利眼,天天幻想我妹能嫁给高门显贵做妾。”声音一低:“陛下现在明显要打压世族门阀,他们这才歇了心思。” 靛蓝色少年的妹妹长得十分水灵,尤其是一双杏眸水汪汪的,看谁都是脉脉含情的模样,惹人怜爱,武馆里不少人都对她有好感。 对面有人嬉笑道:“我还有个姐姐呢,她比你大三岁,我爹娘给她备的嫁妆可丰盛了,顾焱你考虑考虑。” 靛蓝长衫少年挤眉弄眼:“嘿,我家缺这点钱?” 千山武馆声名远播,又地处京城,学艺所需钱帛比四大书院的束脩还多,能进来的人家都家底殷实,大部分都是有钱无名。 他们都以为顾焱的父母去世前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员,留了一大笔银子给他。 众人拉媒说纤愈发热情,顾焱尴尬地不知所措,找了个借口溜走。 等他离开,与他同屋的人笑着啧了声:“你们别忙活了,人家早就心有所属。” 顾焱站在千山武馆门口遥望东方。 此刻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百阶高台之上,清风如波,实在是秋游放纸鸢的好天气。 顾焱笑了笑,涉阶而下。 百余阶的石台他只用一炷香便走到了最后一阶。 放风筝的人换了个地方,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去找她。 他不会打扰念念,只想远远见她一眼,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严珩一之前跟他透露过深宫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担心她,他想帮她。 顾焱甚至想,如果她不喜欢宫内的生活,他会想办法带她走。 更何况谁也不敢保证,皇帝会不会重新追查“子期”,他必须掌握最一手的消息,才好做打算。 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进宫。 —— 赵明斐来长明宫时太阳才刚有落山的趋势,他踩着耀眼的白玉砖缓步往内殿走,所过之处,玄色龙袍衣摆投下浓黑的阴影。 他一进来,江念棠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册含笑迎上去。 “陛下,您来了。”她招呼人送热茶,亲手送到赵明斐跟前:“晚膳还要好一会儿,先喝杯茶歇歇。” 赵明斐不动声色接过,垂眸先轻轻抿了口。 茶是君山银针,入口温度正好,味道不浓不淡,他从浅尝辄止到一饮而尽,余光瞥见江念棠认真专注地看着他,眼里藏着小心翼翼。 他心里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不过转瞬压下去。 江念棠以为他口渴,转头叫外面的人再上一盏,自己伸手取去茶盏。指尖刚碰到温热的瓷壁,赵明斐另一只手先一步抓住她的皓腕,将人扯到他的腿上坐着。 与此同时,茶盏落到案几上,发出砰地一声。 江念棠的眉心也跟着跳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然后逼自己软下来,细弱蚊蝇地呢喃了句:“门窗没关。” 赵明斐感受到怀里人的紧张,闷笑了声:“给你揉个腿,关门做什么?” 话音刚落,炙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小腿肚,轻柔替她按摩起来。 江念棠自己会错了意,耳根子烧起来,双颊各泛起一团红晕,含羞带怯的模样惹人怜惜。 赵明斐忍不住逗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手用力捏了下腿上的软肉,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江念棠抬起头,眼神无措,一双美眸如江南烟雨,令人迷醉她的水瞳中,哪里还舍得为难她。 赵明斐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逼问,耐心地继续抚摸细软的小腿,替她缓解肌肉酸胀。 目光移到她的发顶,几支东珠簪斜插入鬓,白色的珠子错落有致钉在乌黑的青丝上,尊贵典雅,落落大方,他看着格外顺眼。 右想今日回禀说她起床洗漱后第一件事便是烧东西,果决利落,毫无留恋。 看来江念棠确实将他的话放进在心里,决意忘掉过去,既然如此,他不妨帮她快些走出来。 赵明斐一边缓缓地揉着,一边漫不经心道:“他从前叫你什么?” 江念棠软下来的身子瞬间绷直,想不通自己哪里没有做对,惹他提起这个话题。 赵明斐嘴里的他,不言而喻。 “照实回答就行。”赵明斐手上的动作力道不变,语气就跟平常聊天似的。 江念棠不确定他想干什么,又不敢不回答惹他翻脸,胆战心惊道:“就叫名字。” 赵明斐哦了声,眸色温和。 江念棠怕他看出破绽,垂下眸,心虚避开他的视线。 “我以后叫你念念可好。”赵明斐低头在她耳畔落下一吻,低声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你可不要叫我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江念棠浓密地睫羽轻轻扇动,“嗯。” 第35章 第35章“他吻过你吗? 今日的晚膳是江念棠提前叫人去御膳房点的菜,又遣人去御书房候着,等赵明斐一往长明宫方向走,即刻去通知御膳房,保证他在想吃的时候能够吃到最新鲜热乎的饭菜。 货鳜鱼,肉醩脱胎衬肠,紫苏鱼,莲花鸭签,二色腰子,群仙羹错落有致摆放在圆桌上,其中衬肠制作繁琐,需提前将肉醩切碎腌制,灌入清洗干净的小肠中,还需辅以香料,再大火蒸上三个时辰才能入味。 若要吃这道菜,便要早早去吩咐膳房准备。 赵明斐估摸着她得清早一起身就吩咐下去。 想到这里,他黑冷的眸中蓄满了笑意,脸色愈发柔和。 他亲自夹了一块鱼肚子肉放进江念棠的碗里,柔声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之前江念棠秉承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总是沉默,任由赵明斐自言自语,但今日不同以往,她照实回答。 “烧了些旧物。” “为什么烧了。” 江念棠夹起鱼肉放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尝不出滋味,她抬眼看向赵明斐,一语双关道:“占地方。” 赵明斐眼里的笑意更甚,温声提醒:“小心鱼刺。” 话音刚落,江念棠喉咙里果然有异物卡在肉里,她忙不迭拿起茶盏往嘴里送,然而还是无法压下那根细细的刺,难受得大声咳嗽起来,眼角红彤彤一片,有几滴晶莹的泪溢了出来。 赵明抬手阻止右想上前,自己起身走到她旁边,手掌拍上单薄的后背,一下轻一下重,没一会儿江念棠就将喉咙里那股不舒服的劲儿给缓了过去。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了句谢谢。 赵明斐屈指抹掉眼尾碍眼的泪渍,两指捏住她的下颌往上抬,居高临下似笑非笑道:“舍不得?” 江念棠直视赵明斐黑沉的双眸,笑着打趣道:“我少了支簪子,陛下要补偿我一支才行。” 赵明斐手一松,改为抚摸她的腻白脸颊,江念棠眼眸微润,如墨玉沉春谭般美丽,俯视看去,美人凝泪含笑,我见犹怜。 他忽然不想再逼问她,弯了弯眉毛:“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不愿破坏这难得的和谐氛围,他的话头转向中秋家宴。 “当天从早到晚都要忙,若是累了就叫右想帮你应付,你自去内殿躲懒,没人敢置喙。”赵明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对了,你有没有相熟交好的姐妹,中秋那日也可以召进宫来陪你说说话。” 江念棠换上公筷,夹起一片腰花放到对面人的鱼戏莲叶青花碗中,脸色如常流畅答:“没有。” 她不给赵明斐继续问的机会,换成她主动询问中秋夜宴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赵明斐耐心地跟他梳理了皇室成员的关系,说到某家时还附带几件家长里短的趣事儿,江念棠听得认真,不时问上两句,还伴有轻笑声。 气氛其乐融融,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有问有答,偶尔相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对方。 赵明斐面色温和,江念棠眉目如画,远远看上去实在是一幅夫妻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的画面。 然而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平静之下暗藏的汹涌波涛,只需一缕微不足道的风就能掀起惊涛骇浪。 赵明斐从小在深宫中见识无数的虚情假意,江念棠眼里的小心翼翼与假意顺从他岂会看不出来,但那又怎么样。 她主动烧掉东西,像从前一样与他用膳,努力找话迎合他,总比之前跟他对着干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强上百倍。 撤掉膳食后,他牵起江念棠的手,却不是往内殿走,而是走到院外,与她一同漫步在即将成盘状的朗月之下。 江念棠的五指主动靠上去,在与他十指相扣的瞬间,被赵明斐拥入怀中。 “念念,他有没有这样抱过你。” 赵明斐问出来的时候内心哂笑,原来他还是没办法完全做到忽视那根微小的刺,它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冒出头,不轻不重地扎他一下。 不痛不痒,却分外膈应。 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在意。 江念棠身体微僵,赵明斐果然还是心存芥蒂。不过她也清楚,这件事不是区区一两句话就能揭过去的,他会时刻试探她的态度。 “只有一次。” 江念棠深知说谎比如实相告的下场更可怕。 与赵明斐对峙的这些时日,她知道同样的问题,他不会只问一次。 他会在不经意间风牛马不相及地突然冒出来一句问过的问题,若是被他察觉到与之前的答案有异,后果不堪设想。 除非江念棠能做到滴水不漏,与其被他抓到把柄罪加一等,不如坦白从宽,即便被他发作也笼统只有这么一次,免得提心吊胆,后患无穷。 赵明斐揽住她腰间的用力一紧,没再继续往下问,但他的脸色明显冷下来。 晚间就寝时,江念棠努力放软身子迎合他,想平息他在院中隐而不发的怒火。 赵明斐今夜果然生气了,动作与之前逼她服软时一样狠,但她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抗拒。 江念棠全身像被碾过一样,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躺在床榻上不规律地呼吸着,黑浓的睫毛上挂满了细密的水珠。 双腿和双臂止不住地轻颤着,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定然布满青红交错的指痕。 还不等她平复下来,赵明斐侧过身,又把她翻起来。 两人面对面,鼻尖的距离近到只能塞下一张薄薄的宣纸,他也微微喘着气,眼里透着几分餍足的慵懒。 江念棠却不敢放松警惕,屏息凝神盯着他。 赵明斐抬手轻抚怀中人濡湿的鬓发,毫不意外地看她瑟缩了下,掌心强势握住她的后勃颈,不允许她逃开。 他哑声问:“他吻过你吗?” 江念棠被迫仰起头,直视对面深不见底的黑眸,她喘着气,与他的气息混在一起。 “没有。” “那就好。” 赵明斐猛然翻身而上,含住她微张的唇瓣,像一只饕餮般又凶又狠地吻住她,手从脖颈顺着脊柱往下,重新将她卷入新一轮的热浪中。 夜深人静,风停月隐。 赵明斐拢了拢身侧沉睡的枕边人,睁眼盯视青竹色织金线帐顶。 今日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既是试探自己的底线,也是试探江念棠与那个男人的关系。 他不会自欺欺人骗自己那个男人没有存在过,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不提起这件事就能让江念棠忘了他。 赵明斐深知放下一件事,一个人最好的证明就是大方地谈论,勇敢地面对,什么时候江念棠说起他时不再有一丝感情波动,什么时候这个子期就会真正在她心里死去。 伤口越是藏起来,腐烂透骨得越快,反而将它暴露在空气里,才会生成坚不可摧的茧。 不仅是江念棠需要直面子期,他亦然。 等到哪日他提起这个男人不再动杀心时,就是他彻底成功消除这根刺之时。 他推测,他们见面次数不多,能培养的感情有限,江念棠爱上的或许是自己幻想的子期。 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让她彻底区分清楚,他与子期没有半点相似,她休想从他身上找别人的一丝影子,获得任何一点慰藉。 况且,他对她做的也和子期完不一样。 赵明斐侧头在江念棠额心落下一吻。 如今人在他身边,他有的是时间将他们之前做过的都做一边,两边,无数遍,总会磨掉他的痕迹。 他们之前没做过的,他亦可以做。 有什么好在意的。 赵明斐把心里的刺强行按下去寸许。 中秋节渐近,宫里的檐廊和屋檐下到处挂上了各式的花灯,宫人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了点笑意。 陛下登基前抄没大批贪官豪绅,又缩减太妃们的吃穿用度,加上后宫空虚仅有皇后一人,国库反而变得空前充足。 于是他大笔一挥,提出一大笔银钱赏赐百官,内廷,一时间众人都暂时忘记了前几个月血雨腥风的宫变,三呼陛下万岁,万世长存。 江念棠的长明宫每日来送赏赐的宫人们最少要来三趟。 赵明斐命人将国库,东宫的私库尽数清点了一遍,里面的发簪步摇,珠钗佩环悉数送到这里供她挑选。 她会每天都戴上不重样的首饰问下朝归来的赵明斐好不好看,他会给予中肯的意见,兴致来了还会替江念棠挑选佩戴。 铜镜前,赵明斐捏住细长的螺子黛为江念棠描眉。 他本就极擅丹青,画眉更是手到擒来。 铜镜里。 江念棠未施粉黛,面如凝脂,粉色的唇瓣似初春海棠花苞尖上的一抹轻红,如少女般纯然无垢,但细细去看眉眼,又比少女多了一分妩媚的成熟气韵。 这是他带给她的变化。 赵明斐放下眉笔,含笑看向镜中的江念棠,问她画得如何。 “陛下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江念棠盯着自己的眉毛奉承道:“我自愧弗如。” 赵明斐漫不经心道:“除了我,还有人给你画过吗?” 江念棠笑道:“当然不是——” 她拖长尾音,等到赵明斐的笑凝滞了下,才缓缓开口:“我娘教我画过。” 赵明斐抬手捏了下她的鼻梁,似无奈似宠溺地叹了口气:“你啊……学会打趣我了。” 江念棠这几日已经有些琢磨出赵明斐的心思。他不断地问她各种奇怪的问题,目的是想知道她与顾焱之间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 她自然不会蠢到故意激怒他,每次回答尽可能避重就轻,若是实在遇到避不过的问题,她就说实话。 好在她与顾焱虽相识多年,却一直恪守规矩,发乎情,止乎礼。 江念棠作为女儿家,不可能主动投怀送抱,而顾焱更加不会冒犯她,两人见面大部分都是坐在一起聊天说话,畅想未来。 唯一一次肢体接触还是个意外。 赵明斐对她的回答很满意,重新拾起笑容。 江念棠暗自松了口气。 她心里清楚他想听她和顾焱不熟,想听他们之间除了虚无缥缈的情愫什么也没有。 赵明斐的脾气真是古怪又别扭,明明不喜欢提起顾焱,却总是想从她嘴里听见他们之间的过往,他不似常人将这些难以启齿的过往藏起来,盖过去,再小心避开敏感话题,反而总提醒她两人之间横亘着其他人。 江念棠抬起眼帘看他。 赵明斐眉眼含笑的时候面如冠玉,清隽俊朗,她脑海里不禁想起曾经读的一句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赵明斐也正好低下头看过来,温柔一笑,眼里却是森然冷意。 “你在看谁?” 第36章 第36章“我哪里像他。” 屋内传来一堆东西被挥落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半天才停歇。 紧接着压抑地低泣若有似无地传到屋外,候在一旁的宫婢们瑟缩着脖子,头埋在胸前,装聋作瞎大气儿也不敢出,嘴巴更是闭得紧紧的,一丝缝也不敢留。 木鸢和彩蝶被打死那日,所有人都被要求去观刑,直到今日她们偶尔在梦中还会被血肉模糊的身躯吓醒。 陛下赏得多,罚得也重,没人敢对外多嘴一句长明宫里的事,连私下讨论都被禁止。 右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帝后两人的关系才缓和没多少日子,怎么忽然又闹上了。 这段时间皇后每日都亲自过问当晚膳食,天凉了会派人去御书房送热汤,天黑了陛下没来她会在门口等着,嘘寒问暖,体恤入微。 在右想看来,皇后娘娘已经做足了姿态想和陛下好好过日子,而陛下也乐意配合,与娘娘说话时柔情似水,温柔蜜意,谁看他们都是一对神仙眷侣。 她和左思还私底下感叹这桩阴云总算是云过天晴,以后他们再不必如临大敌般在帝后之间斡旋。 这才过去几日。 内殿梳妆台铜镜前,赵明斐的五指从后插入江念棠乌黑的发丝中,轻轻一拽,迫使她仰头看向镜中人。 赵明斐伏在她后背上歪着头问:“我哪里像他。” 江念棠双手撑住檀木案台,脸贴在冰冷的铜镜前,张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氤氲的白雾模糊了镜面,看不清里面的倒影。 赵明斐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动作愈发凶狠,好似要将江念棠挤到镜中去看个清楚明白。 他胸膛剧烈起伏,身体迸发热气,语气却冷得冻人:“是我的眼睛,还是我的嘴?” 不等江念棠回复,他又自答道:“应该是眼睛,你总爱画眼睛。有那么像吗……” 赵明斐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试着笑了下,可惜眼里一片寒冰,怎么看都有种悚然的心惊肉跳,目光右移,看见镜中另一个人眼眸红肿,双颊潮红,春色无边。 她的表情却很痛苦,眉毛拧成一团,完全没有从前那般迷醉和享受。 赵明斐的脸去过,亲昵地蹭了蹭她被泪水润过的左脸颊,哑声问道:“当你在我身下时,想的是他还是我?” 最后一句话,他听见自己后槽牙绷紧的声音。 江念棠艰难地张开口,却只能吐出几个气音。 “别说谎。”赵明斐的手移到她的脖子上,缓缓收紧:“我分得清。” 然而江念棠嘴角平直成线,在说谎与说真话之间,她聪明地选择沉默。 赵明斐没说一定要回答。 湿润的食指强势撬开她的唇瓣,抵在她紧咬的牙关上,轻轻敲了两下。 江念棠的心如同被战鼓重重敲打着,浑身颤抖得厉害。 怀中人的恐惧如此明显,赵明斐阴郁的脸转瞬又笑了起来:“全身上下就这里最硬。” 收回指尖,扳过她的脸,换成他的唇贴上去。 这次江念棠没有一点点抵抗,顺从地张开嘴,任由他采撷掠夺,双手勉力空出一只攀住他的肩,将自己往他的方向送。 她渐渐摸到了些与赵明斐相处的方式,不能说谎,不要反抗,乖巧顺从会让她好过一点,也会让他暂时忘记追究。 赵明斐感受到她的迎合乖顺,胸口的暴戾确实少了大半,心里也在庆幸。 幸亏她没有说出口。 万一说出来是他最不想听的,他也许会把人弄死。 赵明斐把人翻过来,面对面抵着头,温柔地重新吻了上去。 他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眸底的阴霾,还柔声吩咐不要去打扰皇后休息。 往后几日赵明斐都十分正常,没再随时随地忽然冒出让江念棠措手不及的问题,只是在床榻间喜欢上了蒙住他自己的眼睛。 对于江念棠来说是件好事。 她再也不用被迫对上那双好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 中秋节当天,皇室宗亲的女眷与三品以上有诰命的夫人依次入长明宫觐见皇后。 这里面许多人在江太后的寿宴见过的江皇后,只不过当时大多人都是以看热闹,亦或者幸灾乐祸的心态,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们心里门清,这个江家庶女是个替罪羊,没什么好下场。 谁曾想世事无常,她一跃成为了大虞国最尊贵的女人,如今反过来变成她们要向她俯首称臣。 她们心里说不出是滋味,既有羡慕,更多的是妒忌,妒忌江念棠一个从前连跟她们说句话都没有资格的女人现在能高高在上俯视她们。 要是她们当初放手一搏该多好。 江念棠压根不知道这些名门贵妇心里的弯弯绕绕,一心只想赶紧结束谒见。 她昨晚没睡好,浑身难以启齿地难受。 今早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用完早膳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有一波又一波的女眷面见,她们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吉祥话,听得人昏昏欲睡。 可她又不能真睡过去,只能强打精神应付。 江念棠从前在江府没资格外出交际,只偶尔从江夫人和江盈丹嘴里听过几句各家琐事,她本人与这些高门贵妇们不熟,满心盼着她们快些离开,自己回去补觉。 蒙上眼睛的赵明斐更难伺候。从前他看着自己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还会偶尔心软,如今他看不见了,还心机地捂住自己的嘴,愈发肆无忌惮。 江念棠强撑着笑送走这批人,不动声色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右想重新给她换了个更舒服的软枕,江念棠红着脸道谢。 “恭王妃到。” 江念棠听见来人,疲惫的眼睛里都透出了些光彩。 恭王妃今日不单是自己来的,还携了一双儿女进宫。 “给皇后娘娘请安。” 龙凤胎兄妹脆生生地开口喊人,江念棠高兴地招呼他们过来。 她笑着问:“今年几岁了。” 妹妹抢先答:“六岁十一个月零五天。” 江念棠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妹妹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一点也不怯生,好奇地打量她。 恭王妃跟着笑:“记这么清楚。” 哥哥怼道:“她这是想过生辰,掰着指头数日子呢。” 妹妹没好气:“就你话多。” 哥哥戳穿她的目的:“你想在那天央求父王母后免了你的课业,跑出去玩。” 妹妹气得打了过来,哥哥也不让着,转眼间两个小人就扭成一团。 恭王妃冷脸说了句放肆,两个人立刻乖乖停手,低着头认错。 江念棠看着两个小人嘟着嘴,又怕又委屈的模样,随手拿了放在旁边的杏仁糕递过去。 恭王妃眼尖,赶紧拦住:“他们两个杏仁不受。” 江念棠眼眸微缩,迅速将点心收回,还叫右想赶紧撤下去。 恭王妃承她的好意,笑道:“皇后娘娘不用这么紧张。” 江念棠直勾勾盯着这对兄妹,“还是谨慎些好,痒的滋味可不好受。” 恭王妃咦了声,“皇后娘娘家中也有人不能吃杏仁吗?” 对食物不耐受的症状不单是浑身长红点痒痒不止,还有呕吐腹泻,而同一种食物,不同的人也有不同过敏反应。 江念棠眨了眨眼,含糊道:“听过而已。” 暗道好险刚刚叫右想下去了,她环视了眼周围沉默静立的宫女,心里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 屋里所有的人都是赵明斐眼睛和耳朵。 江念棠岔开话题,与恭王妃谈论起凤兄妹,对着自己的孩子,平日里清冷寡言的恭王妃话头也多了起来。 “说起来陛下今年已经二十二岁,膝下还未有子嗣。”恭王妃扫了一眼江念棠的小腹,善意道:“娘娘正值盛宠,要抓紧机会才是。” 江念棠害羞地点了点头,垂眸见盖住眼底的倦意。 或许是上天也觉得她不该有赵明斐的孩子,好几次她累得没力气去沐浴也没怀上,不过江念棠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心存侥幸,打定主意下回再怎么累也要将身体里的东西弄出来。 还要避开他的耳目悄悄弄。 虽然赵明斐从没提过子嗣一事,但她清楚若是自己的行为被他知道,又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说话间,外面又有宫人唱喏道:“安远侯夫人携女觐见——” 江念棠暂停与恭王妃闲聊,看向来人。 安远侯夫人是将门虎女,不似之前那些娇滴滴的贵女们莲步慢移,她走路雷厉风行,跟在她身后的小姐也脚底生风,比平常人快一倍的速度走到跟前行礼。 “臣妇叩见皇后娘娘,娘娘福寿绵长,凤仪永驻。” “臣女愿娘娘凤体康泰,万福金安。” 江念棠笑着请她们起来叫人看座。 她对这两位女眷也很陌生,在江府的时候没听说过安远侯的名号。 恭王妃看出她的疑惑,贴心替她解答:“安远侯是陛下儿时的伴读严大人,在陛下清君侧时立下汗马功劳,前不久才晋封的侯爵。” 安远侯夫人谦卑道:“陛下抬爱,我家侯爷就是个混不吝,幸好陛下不嫌弃他愚笨,又念及旧情,肯赏他一份差事。” 江念棠的笑容微微僵了下,赵明斐的伴读,不就是严珩一。 想起这个名字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她不自觉攥紧旁边的扶手,微直起身往前倾,轻声道:“夫人节哀。” 在场之人在瞬间全都消声,气氛忽然紧绷起来。* 安远侯夫人后背的冷汗顷刻间湿了内衫,难道陛下对安远侯府不满,准备要拿他们开刀,说起来侯爷前段时间确实整日愁眉苦脸,好像是办砸了什么事。 他好几次从宫里回来都是负伤而归,被内监抬着进门,问他他也不说,嘴闭得死死的。 安远侯夫人知道夫君有时候会执行陛下交给的秘密任务,之前还曾有过死讯传回来,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 但今日皇后此言…… 严珩一这天杀的到底触了陛下什么霉头,这么大的事情,之前竟然一点口风也不漏,现在叫她被打得措手不及。 但转念一想,陛下借皇后之口告诉她,是不是还有补救的机会。 安远侯夫人噗通一声跪下,硬着头皮问:“娘娘请明示我家侯爷究竟犯了什么事?” 江念棠被这一跪惊到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安远侯夫人的神情为什么这么着急,严珩一,不是已经死了吗? 坠崖而亡,连同他带去的数十名护卫无一生还。 这是江夫人亲口告诉她的! 恭王妃奇怪地看向江念棠。 陛下要处置安远侯? 她怎么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不应该啊,但到底是圣意,她不好贸然开口询问,只在一旁默默听着。 江念棠眉头轻拧,疑惑道:“我从前在闺中时听闻严大人江南之行不顺,路遇险阻……” 她话还未说完,安远侯夫人已经知道皇后说的是哪件事,先松了口气,而后惊讶她居然不知道严珩一与陛下是在演戏,不过这事儿确实与皇后没什么关系。 恭王妃也反应过来是江念棠误会了,忙打圆场道:“安远侯得上天庇佑死里逃生,还帮陛下澄清莫须有的罪名,如今人好好地在御前当差。” 安远侯夫人跟着给台阶:“娘娘心善,百忙之中还惦念安远侯的安危,臣妇感恩铭记。” 江念棠失神地看着安远侯夫人,耳朵边只剩下死里逃生四个字。 这一刻,她忘了重新回到身边的右想,忘了满屋的宫婢,忘了与赵明斐如履薄冰的关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缓,像飘在空中的浮毛,“只有侯爷一人回来了吗,可有受伤?” 安远侯夫人愣了下,忽然察觉上方有道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抬头一看,对上皇后的平静无波的眼神。 她从中读出几分殷切和焦急。 安远侯夫人一头雾水,但如实答道:“臣妇不知,但此行凶险,有人手折损也是寻常。不过幸好侯爷吉人天相,只有皮肉伤。” 江念棠笑得勉强:“那就好,人没事回来就好。” 面对皇后突如其来的关心,安远侯夫人隐晦地看了眼江念棠,心里已经把严珩一骂得半死。 难道是这混蛋之前在外拈花惹草时招惹过皇后,否则她一个深宫妇人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外男。 真是要命了。 若此事被陛下知道,皇后未必有什么事,严珩一定要吃个挂落,她才不担心他会受罚,只忧虑会不会祸及她和孩子。 好在皇后娘娘后面没再提起这件事,几人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气氛和谐异常。 “我有些乏了。”江念棠不好意思笑了笑:“两位请便,我去后头歇歇。” 她躺在床榻上,又命令右想放下幔帐,隔出一方天地。 严珩一没死。 江念棠颤抖着手,拉起被衾盖过额头。 第37章 第37章顾焱还活着吗? 江念棠一直睡到夜宴前,刚睁眼没多久,就听见外人的人传陛下驾到。 她急匆匆起床,让右想帮忙穿好衣衫,在赵明斐进门前一刻迎了上去。 在宫宴前,两人先吃了一顿垫肚子。 江念棠心知今天早上的事儿定然会传到赵明斐耳中,早已经想好了理由,只等他问起。 然而一顿饭下来,赵明斐半个字也没提严珩一,弄得江念棠惴惴不安,好像头顶悬了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 她艰难地找话题聊天,赵明斐兴致不高,可有可无地嗯了几声。 这下她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味同嚼蜡地用完这顿饭。 赵明斐端起消食的茶水抿了口,忽然道:“今日你见到恭王的一双儿女了?” 江念棠握住茶盏的手一紧,“见到了,冰雪聪明的一对兄妹,王妃好福气。” 赵明斐眉毛一挑,看向江念棠平坦的小腹。 江念棠一直关注他,瞬间察觉到他的视线,心虚地抬手放在身前,灵芝纹织金孔雀宽袖挡住细柳腰,但双手相触的刹那又迅速分开。 她懊恼自己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这般反而显得自己欲盖弥彰,徒增怀疑。 赵明斐单刀直入:“明天找太医来看看。” 江念棠抿了抿唇,垂眸道好。 她的低眉顺目取悦了赵明斐,连带着今早上她与安远侯夫人发生的事儿也暂时被他压了下去。 赵明斐刚听时也觉得奇怪,江念棠怎么会忽然问起严珩一来,还细细回忆了一番严珩一有没有跟他说过关于江府棠小姐的事儿。 后来嘲笑自己草木皆兵,竟然怀疑到严珩一身上去了,他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合理。 为什么严珩一查了半天都没查出来有用的线索,如果那个子期是他本人就能说得通了。 严珩一早年在烟花巷尾四处勾搭,怕惹上麻烦不敢留下真实姓名,便随口胡诌什么之霖,柳潇之类的化名,说不准就有个子期。 赵明斐换成李玉去秘密调查此事,隐隐存着排除他嫌疑的心思。 两人收拾了一番,准备前往宫廷夜宴。 一路上都有花灯映照,檐廊下,树冠上都是精美的宫灯,黑夜绚丽如白昼。 道路两旁三步站着一个宫人,手持八角宫灯低头躬身,为他们铺出一条璀璨的星光大道。 两人脚下的影子不可避免的纠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时隔不过几个月,江念棠再一次来到宴请群臣这处,不由内心感慨风水轮流转。 彼时她还是坐在下面任人打量的罪人之妻,要独自面对诸多各异的眼神,那时候心里说一点不慌是假的,但愣是凭着一口气撑着不露怯色。 如今她与赵明斐高坐上首,她们再不敢随意看她的脸,即便是看,无论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得摆出恭敬的模样,反倒是她能一览无余众生相。 文武百官与女眷们隔着一道纱帐,互相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而瑶台之上的帝后却能将双方尽收眼底。 江念棠极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往男宾那处去,但耳边仍然能依稀听见有人在给严侯爷敬酒。 按照品阶,侯爵离王座的距离不远,仅次于亲王,公爵之下。 大虞目前仅有一个亲王便是恭王,而公爵府只有年近古稀的定国公,他今日如往常般告病没来,而恭王换防未归,于是离赵明斐最近的人便是严珩一。 江念棠余光瞥见赵明斐面无表情地直视正前方歌舞,虽然他的眼睛没有在看她,可江念棠仍然不敢冒险。 再一次听见严珩一的声音时她的指尖陷入了掌心,为了不露出破绽,她把注意力投到女眷身上,一眼就看见有个鹅黄色襦裙少女正盯着她看。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她非但没有遵照宫规不得直视凤颜,反倒迎了上去。 江念棠从她眼里看到了野心和挑衅。 她默默移开目光,不想引起身旁人的注意。 而她躲闪的行为让底下的少女愈发肯定陛下娶这位江氏女是为了稳住其余的世族,并非真心喜爱,想必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只是个吉祥物。 黄裙少女是礼部尚书常桓的独女常媛,自幼受到父亲的熏陶熟读四书五经,当年在父亲被高门迫害驱逐时曾有幸见过陛下一面。 常媛还记得那日下了一场大雨,陛下一身黑衣夤夜而至,与父亲在破旧的书房密谈,她正巧过去送茶,听见陛下对他父亲给予厚望。 她悄悄凑近漏洞的窗纸,一眼就看见陛下俊朗无双的侧脸。 陛下说如今世族林立,门阀当道,父亲先离京暂避锋芒,等来日东山再起不迟,他已经为父亲找了条退路,让他立刻启程。 雨夜院中静悄悄的,上弦月贴在夜幕上洒下微弱的光,陛下的声音比月光还温柔。 常媛被迫跟着父亲离开繁华的都城,在偏远之地过了几年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心里愈发对门阀憎恶,对江皇后自然没有好感。 今日一瞧,更是觉得江皇后不过如此,小家子气,一点担不起母仪天下的风范。遥想当年的江太后是如何威风,六宫之中,京城女眷无一人敢与之争辉。 常媛身为探花郎的女儿,继承了父亲优秀的外貌,有张天仙似的脸,即便在落难的时候也有不少世族求娶她做续弦或者贵妾,并承诺能让她留在京城。 然而她心中早有所属,一概拒绝求亲,父亲还夸赞她有骨气。 常媛的视线转向高坐在正中央的男人,剑眉星目,轮廓分明,朗月当空也无法与之争辉,玄金色的龙袍让他看起来比印象中的温润如玉多出几分矜贵威严,疏离淡冷。 她不知不觉一直盯着看,只见冷淡的君王忽然偏头笑了笑,冷肃的眉眼揉成一团暖玉,亲自替江皇后斟了一杯酒。 江念棠不明所以看向赵明斐。 “花好月圆,你我当共饮一杯。” 他端起自个的白玉酒盏朝她举杯,江念棠慌忙拾起斟满的酒盏急急饮下。 酒盏看着小巧,却内藏乾坤,她感觉怎么也喝不完。 只一杯饮尽,她便有些醉意,眼前泛起点点白雾。 “哎呀,陛下待皇后娘娘真好。”有个声音插科打诨道:“我与陛下相识十余年,都未曾得您的一杯酒喝。” 赵明斐扫了眼下方挤眉弄眼的人,手一招:“你过来,朕现在请你喝。” 严珩一嘿嘿一笑,也不见外,起身走到赵明斐跟前。 不过他也知道皇后在旁边应当避嫌,微垂着头,视线一直落在赵明斐这边。 赵明斐手一招,左思立刻端上来一大坛子酒:“喝吧,不喝完不许走。” 严珩一看了眼立刻哭丧着脸,即便眼前是难得的宫廷佳酿,撑死他也喝不完啊。 “陛下,我最近没办砸什么差事吧。”严珩一悻悻然盯着如脸盆大小的褐色陶土酒坛。 赵明斐似笑非笑道:“公然打趣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严珩一无言以对,心里觉得赵明斐也忒小心眼了,他那句话完全没有冒犯皇后的意思。 不过这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来。 江念棠早在严珩一开口时耳朵立马竖了起来,她用尽全身的气力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低头目光僵硬地盯着眼前空荡荡的酒盏。 她好想问他。 顾焱还活着吗? 他若是死了,尸骨在哪里? 崖底孤冷,有人把他带回来吗? 眼眶不由酸涩起来,她拼命眨眼煽动眼睫,驱散眸底的热意。 不敢问,不能看。 她好不甘心啊,这有可能是她离知道顾焱消息最近的一次。 严珩一赶紧认怂:“臣不敢,臣只是羡慕您与皇后娘娘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赵明斐似乎被他的话打动了,松口道:“那得问问皇后的意见。” 严珩一不敢直视凤颜,只略微侧身俯身作揖道:“皇后娘娘,臣乃无心之言,望您恕罪。” 同一时刻,赵明斐如芒背刺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 江念棠藏在宽袖下的手微蜷,而后大大方方抬起头,眼神清明,轻启红唇道:“严大人无心之失,本宫岂会在意。” 她含笑看向赵明斐,慢声道:“中秋佳节,陛下何必苛责,何况严大人说得哪里有错,众人皆知陛下待臣妾情真意切。” 赵明斐目光幽深,意味深长道:“皇后知不知?” 江念棠嫣然一笑,如春花般灿烂,比华灯更耀眼,她主动覆上赵明斐微凉的手背,“臣妾当然知道,只盼陛下能岁岁如今朝。” 软言温语,悦耳动听,配上她笑颜如花 赵明斐目光微松,反手扣住比他更凉的柔荑,替她暖手:“当然。” 严珩一假咳了声,示意自己还在场。 江念棠脸颊微烫,想抽回手却发现他的五指夹住她指缝,纹丝不动。 赵明斐捏了捏掌心细软的指尖,淡淡道:“抬头,让皇后好好看看你。” 无厘头的命令让两人俱是一愣。 一个疑惑抬起头,一个僵硬侧过脸,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尴尬凝滞。 严珩一皱着眉,率先打破沉默:“娘娘可有吩咐?” 江念棠终于看清楚严珩一的脸,他五官端正,面容清朗,唯有那双眼睛透着几分不羁,想来是个不喜欢受约束的人。 她借着机会打量他全身上下,从那么高的悬崖下坠落没有缺胳膊断腿,亦无明显的伤痕。 江念棠的心激动得砰砰砰跳了起来,连带着脉搏也急速跳动。 是不是…… 她朱唇微张,眼看就要不受理智控制问出来。 “下去罢。” 赵明斐出言打断。 江念棠沸腾的血骤然冷了下来。 宫宴散去,两人刚踏入长明宫内殿。 赵明斐屏退众人,猛然将她按在门后。 “他好看吗?” 第38章 第38章“你最好别给我这个机会…… 江念棠身穿繁复的宫装被赵明斐禁锢在双臂两侧,动弹不得。 他俯下身,充满压迫感靠近她。 江念棠反射性想别过脸躲开,却又硬生生停在原处,垂眸任由炙热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捏住江念棠的下颌,迫使她抬头对着自己。 赵明斐眼神漆黑锐利,像一只冷血的蛇在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 江念棠抿了抿唇,长睫轻颤道:“严侯爷少年英雄,俊……嘶……” 下颌被指头用力掐住,后面夸赞的话消散倒回喉咙里。 “你还真是大胆。”赵明斐半眯着眼,嘴角勾出危险的弧度:“不仅在我面前一直盯着别的男人看,现在还夸他,是为了故意激怒我么?” 分明是赵明斐叫她看的! 她总不能当场抗旨,况且严珩一与她无冤无仇,她只是随意敷衍几句,谁想赵明斐会在意这个。 江念棠心里叫苦,却不敢指出来,只能顺着他道:“他不及陛下容貌俊伟,郎艳独绝。” 刚说完,耳边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响起,紧接着她的唇瓣便被撬开。 江念棠的后脑压在凹凸不平的三交六惋菱花纹门框上,不舒服地皱了下眉。 她费力地抬起双臂攀上赵明斐的肩,环绕他的后颈,指尖触到丝滑的绸缎和凸起的龙纹。 他的吻还是一惯的强势,如疾风骤雨般,吻到江念棠呼吸不畅方才往后撤退了些,给她留出一丝喘息的余地。 江念棠知道他不会这么快结束,铆足了劲儿吸气,娇柔的喘息声宛如世间最烈的药直接灌入赵明斐的喉咙。 他再次衔住润泽的花唇。 就这么点时间,她身上需要穿戴近一个时辰的礼服被他三两下扯开,重重摔在地上。 “抱紧我。” 赵明斐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手里的动作却干脆利落。 他轻而易举掐住细腰托起来,用膝盖分开她双腿,重新把人抵在门上。 江念棠嗓子里冒出一声短促闷叫。 她双脚悬空,下意识往后寻找落脚点。 “门没锁死,你要是踢开了可不能怪我没提醒。”赵明斐温声说了句, 她闻言身体一僵,修长细直的腿不情不愿地缠上劲瘦的腰腹。 赵明斐心眼坏,故意松开放在她腰间借力的手,改为虚虚覆在她的后脊柱上。 江念棠需要四肢非常用力,再借助难以启齿的支点才能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偏偏赵明斐还小声抱怨:“太紧了。” 江念棠又羞又恼,忍不住在他的脖颈边咬了一口,但她力气早就被在其他地方榨干,留下两排浅浅的红印,转瞬就消失不见。 赵明斐先是一愣,而后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愈发凶狠。 他今夜原本只想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惩罚她在意别的男人。 但现在有种隐隐停不下来的冲动,心里责怪江念棠实在是太会勾人,一个算不得吻的触碰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摧毁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真想把她关起来,锁在屋子里,谁也见不到她,她也别想见到任何人。 什么子期,什么严珩一,通通都无所谓。 她只能看见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乖乖待在他划定的范围内,每天等着他回来,日久天长,她会慢慢忘记除了他的所有人。 赵明斐光是想想,血液就止不住沸腾起来。 他眸光微沉,低头咬住红得发颤的耳垂,意味不明哑声道:“你最好别给我这个机会。” 江念棠完全听不进赵明斐耳边的警告,她的气息被弄得支离破碎,眼里的泪止不住地落在他身上,又沾回自己脸颊。 薄薄的一层水渍让两人贴得更紧,粘的更牢。 江念棠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他,心里虚的紧,于是不敢反抗,愈发纵容赵明斐疯狂又粗暴的掠夺。 等一切平息后,她连抬眼的动作都觉得疲乏,任由赵明斐将她扛在肩上。 他衣衫整洁,唯有领口松开几颗襟口,露出一片精壮的肌肉,而江念棠只有件小衣蔽体,大片雪肤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痕迹。 陈旧的青紫色与新添的艳红色交错堆叠,乍一眼看上去有几分可怖。 龙袍上的刺绣磨得她胸口难受,她难耐地扭动身体,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掌了下后腰。 “别乱动。” 赵明斐的语气危险,吓得她再不敢动弹一分。 即便连眼睛都睁不开,江念棠躺在床榻上缓过气候强烈要求右想扶她去沐浴。 赵明斐软玉温香在怀,根本不想折腾,但他今天格外好说话,没叫人进来,亲自扯过自己宽大的外袍裹住她全身,打横抱起她往寝殿后的浴房走。 江念棠泡在浴桶中,闭着眼感受热水的流动,疲惫的身体渐渐得到舒缓。 长舒了口气,她缓缓睁开眼。 赵明斐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逡巡,江念棠刚缓和的身躯骤然紧绷,不动声色往水里沉了半截,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飘在能滴出血的唇瓣,一时分不清哪个更艳丽。 赵明斐心念一动,伸手捻起贴在她唇边的玫瑰花瓣。 江念棠如临大敌地盯着他,水汪汪眸中盛满可怜,她想往后退,但退无可退,只能摇头恳求道:“我真的不行了。” 赵明斐轻笑了声,骗她:“我也没那么厉害。” 江念棠将信将疑,坚持要右想进来。 浴房里烛光偏暗,落在江念棠盈满水雾的眼眸中,泛起细碎柔和的光。 赵明斐被光蛊惑,黑眸沉沉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喉咙不受控制地干渴起来才移开目光。 在他情难自抑做出什么荒唐事前即时转过身,唤右想进来伺候。 江念棠出来时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 赵明斐嗤笑一声。 他真想做什么,她穿一身铠甲都没用。 两人相依而眠。 最初江念棠还有点怕他突然兴起,紧张得身子像块硬石,毫无睡意,也不敢乱动。 等到月上中天,她实在是熬不住了,悄悄往上瞥了眼,赵明斐双眸紧闭,搭在她腰间的手死沉死沉的,渐渐地也睡了过去。 赵明斐听着均匀的呼吸,眼睛也没睁,手往前伸扣住江念棠的腰侧,往里轻柔地拢了拢,拥她进怀,餍足轻叹一声。 等人贴近,他的头小心翼翼埋进她香暖的颈窝,贪恋地、痴迷地捕捉她的气息。 脑海里不自觉回味今夜她像溺水的人缠住浮木般缠住自己,好似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也是。 * 同样一个深夜,严府却不似长明宫这般和谐。 严珩一被夫人追着打了大半个府邸,闹得鸡飞狗跳。 “严珩一,你真是狗胆包天,连皇后娘娘都敢招惹,你自个儿作死别带上全家。” “我真的冤枉啊。”严珩一抱头逃窜:“我从来没有见过皇后娘娘的面,怎么可能招惹她。” 说实话,他心里也觉得奇怪,今日皇后看他的眼神不像是第一次见他。 不过他没有深想。 他从前素有些名声在外,皇后知道他也实属正常,但问题是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后忽然会关心他的生死。 严珩一虽喜欢拈花惹草,但也是拎得清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 即便与人有过露水姻缘,他也秉承着好聚好散,绝不落人口舌。 不过想到今日陛下无缘无故把他叫到跟前,还敲打了一番,难道是对他起了疑心。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用过叫“子期”的诨名。 严珩一怕极了赵明斐这厮误伤,他是个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狠人。 这次诛杀门阀,上到八十岁老人,下至出生不足满月的婴儿都不肯放过,赵明斐哪怕背上暴虐的名声也要斩草除根。 于是他第二日便入宫找去顾焱给他出出主意。 顾焱现在是宫里最低微的带刀巡查侍卫,只能在皇宫指定的地方巡逻,主要负责两宫太后居所附近。 赵明斐对于皇宫的掌控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想要往里塞人简直难如登天,这已经是严珩一能帮他谋到最好的职位,还是托了李玉的关系。 他来的时候顾焱正好下值,跟同僚们蹲在树底下闲聊。 他在正中间,其余人以他为中心环绕一圈。 顾焱作为一个新人,数十日就被同僚们接纳,还隐隐有领头的趋势,实在是有些本事。 严珩一啧了声。 他就说顾焱应该出来闯荡一番,而不是去当什么没前途的牢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问他就说想挣个好前程,有底气去心爱的姑娘上门提亲。 他还说万一有天大的造化,能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就更好了。 严珩一大加赞赏,不遗余力帮他圆梦。 他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不靠谱,实则心里门清,赵明斐有意打压士族,提携寒门。 为了严家的长远发展,他必须结交寒门,但却不能拉帮结派,这样一来,朝中新任职的官员们便不是好的选择对象。 顾焱不走科举,注定了他将来发展之路不会影响朝局,最多成为赵明斐手里一把利刃。 他是严家最好的选择。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擅剑。 赵明斐也擅剑。 严珩一从前在东宫当伴读的时候,赵明斐经常找人与他对剑磨炼自身武艺,他第一眼见到顾焱使剑时就有种直觉,他会得到赵明斐的青眼。 顾焱看见严珩一,立刻跟同僚打了声招呼,走了过来。 “侯爷今日怎么得空进宫找我?”顾焱热情地冲他笑道。 严珩一打趣:“顾侍卫是大忙人,您不来找我,只能我来见您了。” 顾焱哈哈一笑,拉着严珩一走进自己房间。 门一关,严珩一瞬间垮下脸。 “顾焱,我有个急事找你商量。” 第39章 第39章赵明斐确实贪恋江念棠这…… 顾焱听严珩一说完前因后果,面色不变,持剑的手却渐渐收紧,手背在阴影中悄无声息的暴出青筋。 陛下果然没有放弃追查子期。 他内心一沉,看来严珩一口中的帝后和好是假象,陛下对念念依旧心存芥蒂。 顾焱不动声色问:“为什么陛下忽然怀疑起你来?侯爷是不是多心了。” 严珩一哎了声,又把他夫人被皇后问话的事儿一股脑地说出来。 顾焱眼眸微动,心口像是被灌了一碗浓浓的蜜糖,说不出的甜,然而又忍不住为念念担心。 她想打听他的消息。 从江落梅口中他知道念念以为他死了,起初他恨不得马上跑到她面前告诉他自己还活着,冷静下来后却歇了这个心思。 她知道反而会更加难过,不如就让她误会下去,日久天长,她会忘记他,跟陛下好好过日子。 念念前半生太苦,后半生若有比他更好的男人能护着她,顾焱愿意成全。 他进宫是来帮她的,不是破坏她的生活,令她陷入险境,进退两难。 现在看来还是要想办法见她一面让她安心,或者偷偷传递自己没有死的消息,且不能让念念知道他此刻就在皇宫。 她一定会赶走他。 顾焱今生虽不能娶她为妻,但已经决定要默默守护她,替她扫除一切阻碍。 “侯爷心中若无愧,做多余的事反倒会引起陛下猜忌。”顾焱给他出主意:“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您没做,无论怎么查都不可能是你。” 他必须稳住严珩一,否则查到他身上就麻烦了。 顾焱不怕死,却怕念念因他受牵连,两人的过去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接受。 通过严珩一的只言片语和这些天在宫里打探的消息,他推测陛下目前没有查到什么要紧的线索,否则他们两人不可能还维持表面的平和,同时也侧面证实陛下应当是喜欢念念的。 她那么好的一个人,有谁会不喜欢呢。 严珩一猛然拍上自己的大腿,“我真是急中出错,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陛下虽严苛重刑,却不会胡乱冤枉人。多亏你一语惊醒梦中人,找你果然没错。” 实际上他也不敢去找其他人帮忙分析。 顾焱笑笑,劝他:“侯爷以后还是要注意些,跟夫人把日子过好才是正道。外面的花花草草再迷人都是过眼云烟。” 严珩一惆怅,他也想好好过日子,无奈他夫人凶巴巴性子自己实在是不喜欢,当年碍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娶。 女人还是要娇娇软软,温顺挺好的才好,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他实在吃不消,尤其是他夫人的拳脚厉害得紧,揍他拳拳到肉,一点也不留情面。 他又不屑跟女人动手,于是每次只能白白挨打,想想都腚痛。 严珩一蓦地想起昨夜见到的皇后娘娘,粉面桃腮,星眼如波,说话的声音柔如烟花三月婉约的江南水,听得人酥到心坎里。 也不怪陛下怀疑他。 若真在外面遇见,严珩一指不定要上去搭讪两句。 忽地眼前又冒出赵明斐阴恻恻的眼神,立刻打了一个激灵,他赶紧把这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出脑海。 “唉,等你娶妻后就知道了。年少时无论多么喜欢,新鲜劲儿一过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严珩一传授经验过来人的经验给顾焱:“对了,你的住处还是小了点,等以后纳妾都没地方放,她们最好住的远一点,省得打起来。” 顾焱却说:“我不纳妾。” 他答应过念念的,此生唯有她一人。 * 江念棠醒来除了四肢微微有酸胀感,没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她自嘲人的适应能力比想象中更强,从前要被赵明斐这么弄一遭,指定要躺在床榻上一天,如今在午膳前就能醒过来,怎么不算一种进步。 江念棠没有叫右想进来,默默平躺盯着头顶新换的百子千孙轻纱帐顶,盘算严珩一还活着这件事。 幸好她昨夜即将宣之于口的话被赵明斐打断。 问到了又能怎么样。 如果顾焱活着,他一定已经知道自己嫁人的消息。他会难过,会伤心,不过时日一长最终会想通的,去过他自己的生活。 况且他活着,自己也不能再见他。 若是他死了,更没有必要开口,就让他安安静静地呆在那处,等日后赵明斐厌弃了她,再去问也不迟。 她心底更希望是第一种,顾焱活着最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活着就有希望。 赵明斐曾答应过她,若来日她心生去意会放她走。 当然现在不可能,可谁知道以后呢? 人总要有点盼头,不然如何熬过一日又一日。 江念棠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她清楚一定不能生下他的孩子,否则绝无离宫之日。 整理好低落的心情,她才招人进来伺候梳洗。 午膳时,赵明斐忽然回长明宫,跟他来的还有一位古稀之年的李太医。 李太医的两指隔着素色绢纱搭在她挽了个袖口的细腕上,闭目仔细诊脉,久久不言。 又睁开眼观察起江念棠的面色,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江念棠还未说什么,赵明斐先问:“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李太医瞧了眼素纱之下难掩的红痕,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皇后娘娘气血虚弱,阴气虚衰,乃是房劳过度所致。” 江念棠听得面红耳燥,恨不能将自己埋进被子里,无处发泄的羞臊让她狠狠剜了始作俑者一眼。 赵明斐显然没想到是自己的缘故,也愣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不好意思。 李太医收回手,对赵明斐道:“陛下正值壮年,与娘娘情深难舍难*分是好事。可男女体质天生不同,娘娘身体早年亏损没有及时补上,如今又过度损耗,于子嗣不利。” 江念棠手指微动,难怪她好几次没有及时清理身体也没怀上,这算不算是老天也在帮她。 赵明斐扫了眼旁边眉目低垂的人,问李太医:“该如何调理才能让皇后以最快速度恢复。” 李太医抚了抚泛白的长须,徐徐开口:“是药三分毒,以食固本培元为上上之策,另外娘娘需要静养静思,切勿贪欢。” 最后那四个字是对着赵明斐说的。 他眉头微拧:“要多久?” 赵明斐看了眼江念棠细瘦的腰,李太医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一月最多三次,且间隔超过五日。” 赵明斐瞥了眼江念棠抿紧的粉唇,淡淡嗯了声。 李太医看他眉眼阴郁,又道:“陛下不需多虑,娘娘除了身子弱些没什么其他不妥,只要按时用膳休息,不要过度劳损,迟早会有好消息的。” 赵明斐脸色稍霁,“朕知道了。” 对于子嗣,赵明斐其实没有迫切需求,但他想要江念棠生一个他的孩子。 一旦她有了他们的骨肉,那个男人在她心里还能占几分。 送走李太医,赵明斐把人抱在自己腿上,掌心隔着蚕丝纱衣覆住没什么肉的小腹,头靠在她的肩膀,鼻尖吮吸发梢间独属于她的淡香。 “你也听到太医说你要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他不想让江念棠知晓他对那个人的在意,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无能的妒夫,于是编了个借口:“我需要一个孩子稳固朝纲,安定人心。” 江念棠目光微闪,眸底划过心虚。 赵明斐背对着她,没看见她脸色稍纵即逝的异常。 江念棠忽然异想天开,若是她迟迟没有怀孕,赵明斐会不会迫于前朝压力去宠幸其他人,她脑中浮现出中秋夜宴上那双明艳自信的眼眸。 越想越激动,她记得之前还帮赵明斐挑选过秀女画像,后面也没了下文,于是大着胆子开口试探:“陛下,之前秀女一事……唔。” 小腹被人用手捏住,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警告她闭嘴,江念棠被迫吞下后面的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赵明斐嗤笑了声:“方才李太医说让我节制些时你差点都要笑出声。怎么,现在还想把我推给其他女人。” 江念棠确实希望有人能分掉赵明斐的注意力,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吃不消他。 赵明斐像是能看透她内心所想,咬住她的耳垂,切齿道:“你想得美。” 江念棠低下头,不接话。 赵明斐又说:“最多一年,如果你怀不上——” 江念棠的心提了起来,殷切地等着他的后文。 “宫廷有许多秘法助孕,但是会很疼。”赵明斐屈指轻柔地拂过她细致的眉眼,“我不想你难受。” 情意绵绵的话听得她后脊发寒。 午膳立刻被换成李太医开的药膳,浓重的药香充斥着整个屋子。 赵明斐压着她吃了两碗才走,撑得她都没法午睡。 晚膳也是同样的补汤,江念棠用了一大碗后实在是吃不下,赵明斐端起瓷碗,亲自舀了一汤匙放到她嘴边。 他没说话,黑眸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无形中散发着强烈的威压。 江念棠颤着唇张开,强忍不适喝下去。 午时他已有隐隐发怒的倾向,不宜再激他。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 乖顺老实的模样可怜可爱,赵明斐弯了弯眸子,勾住一个清浅温润的笑意。 “长子非嫡子,乃祸国之兆。”他放下碗,接过右想递过来的锦帕,温柔替她拭去唇边的汤渍,“你懂吗?” 江念棠长睫一张一合,轻声说了句:“懂了。” 若是不知内情看到此情此景,怎么也要说上一句帝后恩爱静好,郎情妾意。 赵明斐满意地轻笑了声,俯身侧过脸对准被汤温红的唇瓣吻了下去。 江念棠身体微僵,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一吻结束,她的舌尖发麻,赵明斐除了同样呼吸急促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两人简单收拾了下,他拉着她去院外散步,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来梳洗沐浴。 江念棠肚子好受不少,很快沉沉睡去。 近来秋燥,赵明斐时常会浑身难受,身体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却无处发泄。 偏偏江念棠现在正在养身体,他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但每晚睡在她身边什么也不能做,实在是难熬。 李太医慧眼如炬,赵明斐确实贪恋江念棠这个人。 她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令他欲罢不能,恨不能将她拆吃入骨,融进血液。 每次与她极尽缠绵后他都忍不住想问她还有没有把自己当做别的人,但骄傲与自尊不允许他问出口。 于是他只能用最直接的方法让她感受他的存在。 赵明斐又喝下一碗莲心茶后依旧没办法压下胸口难耐的躁动,于是撂下笔,取出久未出鞘的长剑,传李玉来陪他练剑。 李玉是簪缨世家,善使枪戟,平日里佩戴的刀具不过是装装样子,真功夫还是得用惯的武器才能发挥全部。 他再一次败下阵来后单膝跪地道:“臣学艺不精,请陛下恕罪。” 赵明斐连三分的气力都没耗尽,烦躁地扯松襟口道:“无妨。” 李玉看出他未能尽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严珩一专门请他喝酒,说顾焱救过他的命,让李玉有机会提携一二。 李玉见过顾焱练剑,剑招凌厉,不失灵动,一看就是个用剑高手。 他自己也观察了顾焱一段时日,对他印象不错,加上严珩一的嘱托,顿觉这次是个极好的机会,便开口向赵明斐引荐。 “臣近日在宫内巡卫中发现一名用剑好手,陛下不若招他前来检验一番。” 赵明斐眉头一挑:“能让李将军赞赏的人,想必有几分真本事。” 李玉心高气傲,还是第一次向他推荐人。 赵明斐对他也生出几分好奇,招来左思。 “去请他来。” 第40章 第40章“一寸不差。” 顾焱被传唤的时候正往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塞干木樨花。 不到半个巴掌大的香囊里装了两个布袋,底下的是驱蚊的药材,缝成一个不能拆卸的布包,另一个做成活结,能随时替换里面的干花,香囊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香气。 深秋渐近,值房院子里有一棵据说百年生的桂树,开出的花不是常见的金白色,而是像血色残阳般的橘红色,香气格外馥郁。 顾焱摘了几支插进瓷瓶里,放在屋内窗台前,等上面的花干透后一颗一颗扒拉下来装入白色小兜里。 听见陛下要找他对剑时瞳孔一缩,下意识觉得自己暴露了。 “只找我?”顾焱表面上看起来受宠若惊。 传话的公公乐呵呵道:“顾侍卫,赶紧跟我走吧,可别让陛下久等了。” 顾焱收好香囊,扯出个灿烂的笑:“就来。”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剑,落后一步跟着引路的太监往外走。 等走出院外,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顾焱加快脚步,往太监手里塞了个鼓鼓的香囊,谦虚请教。 “敢问公公陛下为何忽然找我?” 顾焱惶恐中带着惊喜,雀跃中又夹杂不安,活生生一个天降喜事却不知所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传话的太监见过太多这样的表情,垫了垫手里的东西,鄙夷的眼神多添了几分满意,低声提点道:“是李将军向陛下引荐您的。” 只说了这一句便闭紧了嘴,头往下压,步子也快了起来,甩开顾焱一步。 若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他是万万不敢多嘴一言半语的,不过李将军也在场,顾侍卫迟早也会知道,这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消息。 顾焱心下稍安。 看来不是他预想的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顾焱目光骤然犀利,握住剑的手松了片刻,又被攥紧。 难得的机会。 他也想看看,念念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焱怀着一种难受、好奇、不甘还有嫉妒的复杂情绪来到御书房外。 “哎哟,真不巧。” 守在门口的太监对顾焱旁边的太监道:“李太后刚才宫里来人说她身体不适,请陛下过去看看,你们在偏殿稍等片刻,等陛下回来再做打算。” 李太后捂着心口,一脸愁怨地躺在榻上,皇帝淡漠地坐在离床榻最远的窗边,好似她像个瘟神,眼神防备疏离。 “陛下就是这么探病的吗?”李太后经过这些天的冷静,已经知道不能跟皇帝硬着来,他早就不是从前盼她给点温暖就开心的大儿子,而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君主。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她生分了起来,再也没喊过她娘亲,张口闭口都是冷冰冰的李太后。 昔日她稍微有个咳嗽风寒,赵明斐便兴师动众,又是请太医,又是寻名药,一得空还会亲自来侍疾。 只要她开口的,无论多难他都会想办法替她办到。 比如小儿子想跟随当朝名师学习,谋个有实权的差事,哪怕他面上再为难,最终也会如他所愿。 难道就因为小儿子一时糊涂,她爱子心切,赵明斐就不认他们了吗? 赵明斐心里本就憋着火,听到她责怪的语气愈发烦躁,不耐道:“李太后究竟找朕有什么事,要是病了就去请太医,朕不会看病。” 李太后心口一窒,“我是你娘亲,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生下你,陛下不能好好说话吗?” 赵明斐冷冷瞥了她一眼,掸了掸袖口,起身往外走。 他真是一刻也不想看见她虚伪的嘴脸。 “等等。”李太后也不装病了,从床上弹起来:“哀家听说明澜受了风寒,也没个人照顾,你……陛下能否让他先回来治病。” 赵明斐冷笑道:“一个男人受点风寒算什么病,朕当年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不也活下来了,李太后当时可没为朕求到太上皇面前去。” “他好歹是你亲弟弟,明斐。” 李太后想骂他狠心,在触到他黑沉如渊的眸色时心里颤了下,硬生生变成请求:先给他治病行不行?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年少无知犯了错,届时你要打要罚我绝不偏袒他。” 赵明斐不置可否。 李太后见他有松动的迹象,退而求其次道:“就派个太医给他瞧瞧。另外我给他做了几件御寒的衣裳,想一起送过去。” 李太后示意婢女从八角柜里拿出一个包袱送到赵明斐眼前,放低姿态道:“你可以派人检查,里面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 赵明斐眼神示意,左思当着李太后的面直接打开。 李太后没想到他一点面子也不给,简直是明晃晃打她的脸,咬牙不语。 包袱里装着两件圆领窄袖长衫,一件湖蓝色绸布,一件青竹色锦缎,都是赵明澜平日里惯穿的料子。 左思仔细一寸寸检查,在两件衣服胸口处各找到几张面额不等的银票还有一张写了字的纸条,他抽出来双手递到赵明斐眼前。 李太后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心虚偏过脸。 赵明斐只扫了眼,便叫左思重新装回去。 “东西会送到的。” 赵明斐面如凝霜,扭头大步离去。 李太后等人走后才回过头,又庆幸又惊奇。 贴身宫婢却笑道:“太后娘娘,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您瞧,他定是想起当日您托六皇子送去西巷口的衣服了。” 李太后却觉得赵明斐的脸色可不像是记起她的好。 他眼底薄凉,唇角勾起的弧度令人胆寒。 宫女不知她心中所想,建议她:“太后不妨替陛下也做一身衣裳,再说些软和话缓和关系,两位终究是母子,血脉相连呐!” 李太后眼眸微张,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赵明斐要穿多大的衣服。 猛然意识到赵明斐离开前的表情是讥讽,讥讽她那句手心手背都是肉。 李太后蓦地红了眼眶。 从李太后宫中走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赵明斐燥热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冷。 他无意识往长明宫方向走。 左思忽然想起御书房还有人在候着,于是提了一句。 赵明斐完全没了练剑的兴致,让人先回去。 顾焱接到消息后说不出什么感觉,有失落,亦松了口气。 他还没想好用什么心情对待念念的丈夫,但又不能在陛下面前露出破绽。 一下午坐立难安还不得不摆出镇定自若的模样,生怕被人察觉异常,简直是折磨。 傍晚远处飘来一大群乌云挡住余晖。 赵明斐走在路中央的长板石上,昂首阔步迎着微弱的光,而顾焱与他相对而行,逆光恰好看不清容颜。 等皇帝仪仗走出去数十丈,避退背靠墙角的太监才重新挨着朱红的墙面疾行。 他走了两步,发现后面没人跟上来。 “顾侍卫,快走。” 引路太监回头看他呆立在原地,头压得极低,肩膀缩成鹌鹑似的,像是在躲着什么,猜他是被陛下威仪所摄。 顾焱轻轻哦了声,同手同脚地大步赶上。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念念会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 赵明斐踏入长明宫时,江念棠正在和宫人们一起挑选木樨花里的残叶碎枝。 长明宫里也栽了几棵桂树,花瓣随着秋深落了一地。 江念棠瞧见了,便让去采摘树上的桂花,收集起来洗干净,又晾晒几日做成干花,准备做成香囊挂在帐子上。 她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问:“怎么不摘点做桂花糕。” 江念棠起身行礼,被赵明斐拦住,顺势拉近自己怀里,抱坐在自己腿上。 他一挥手,宫人们四下散开背对而立。 光天化日,江念棠有些难堪。 她羞恼地伸手推他,如铁臂般的手却紧紧箍住她的腰间,让她整个人动弹不得。 江念棠无奈僵着身子问:“陛下想吃桂花糕?” 赵明斐把头靠在她肩上,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炙热的呼吸在细腻的肌肤上漾开一层痒意,江念棠不舒服地扭动脖子,抬头去看树上所剩不多的木樨花,“明日叫人去别的地方采些新鲜的做给陛下吃。” 赵明斐轻笑了声:“我不爱吃甜食。” 江念棠呼吸微顿。 赵明斐又道:“你也不爱吃。” 江念棠眼睛闪过诧异。 “那是谁爱吃?”赵明斐吻上她的侧颈,嘴唇覆上的耳垂,半含半咬,“是芸夫人吗?” 江念棠颤着嗓音嗯了声。 赵明斐放开她,“怎么不早说?太不孝了。明日开始,叫御膳房每天都送一份过去,好不好?” 江念棠低声说谢谢。 晚风乍起,零星的几朵细碎金色小花坠落在两人身上,浓烈的香气环绕在他们周围像是一堵无形的墙隔成一个小世界。 赵明斐盯着她,笑说:“怎么谢,光嘴说说?” 江念棠抿着唇,脸颊冒出胭脂色,:“李太医嘱咐还要再过三天才可以……” 赵明斐揶揄她:“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江念棠骤然住了口,耳根子连着脖颈红成一片,她掰着指头数日子还不是为了提醒他别乱来。 李太医的医嘱对赵明斐来说是金科玉律,于江念棠而言是喘息之机,她只恨为什么间隔不再长一些。 赵明斐感受着怀里越来越烫的温度,不再逗她:“你还记得给我做衣服的尺寸吗?” 这个问题好回答得多,江念棠几乎不用思考:“高八尺三寸,肩宽一寸三,腰围二寸七。” “一寸不差。” 江念棠听出他平淡的声音里藏着几分欢喜。 赵明斐:“如果要谢谢我的话,重新给我做一身衣裳吧。” 他握住江念棠纤细无暇的指尖,上面曾被针尖戳了无数个看不见的洞,疼得拿不起筷子。 “不用你全部做,只需绣一个我的名字。” 赵明斐点在江念棠的左心房:“在这里。” 40-50 第41章 第41章“他能让你哭成这样吗?…… 赵明斐身体里刚沉寂下去的热又被江念棠点燃。 呼吸渐急,变喘,胸口好似有一团火在烧。 江念棠感受到自己坐下的肌肉越来越紧绷,两腿间的某处变得难以启齿,她恨不得跳起来逃走。 她打从心底里畏惧与他做那事。 最初,江念棠对他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愧疚压过疼痛,思念抵消难受,暂且能忍上一两分。 那时候赵明斐极其在意她的感受,她稍微皱个眉,咬个唇,他会先停下先安抚她。 细密的吻,轻柔的指,像山涧温泉般让人不自觉放松,沉溺在他的温柔中。 江念棠除了疼和不适,也感受过一点点鱼水之欢的快乐。 哪怕这快乐没有那么纯粹。 然而当他撕开那层温柔的皮囊后,江念棠对那件事只剩下疼。 赵明斐每次与她欢好,总是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压迫,好似要将她每一根筋骨,每一块血肉碾碎,凿透,再刻上他的名字。 或许是她已经认清了眼前人与顾焱之间的天差地别,完全没办法靠自欺欺人忍受身体上的痛苦,反而无限放大不愉快的体验。 她好疼,每次都疼得死去活来。 可赵明斐不会管她的死活,只想在她身上发泄怒和恨。 他有多恨,她就有多疼。 顾焱和他完全不一样。 但凡她露出一丁点不悦,顾焱绝不敢勉强她半点。别说触碰她,他便多看她几眼都会羞涩地手足无措,脸色通红。 而赵明斐…… 在他跟前,只有她红脸难堪的份。 他的手段实在是花样百出,他剥去她的衣服,用绸绳绑住她的手脚,又点亮满屋的灯,将她压在铜镜前,不许她闭眼。 他自己衣冠整洁,她却未着寸缕。 他除了眼睛偶尔透出几分迷蒙,脸色淡漠,而她却满面桃红,泪如雨下。 赵明斐不但手辣,也懂诛心。 “他知道你是水做的吗?” “他知道你这么容易软吗?” “他知道一掐你的腰,你就会止不住的抖吗?” 他提起瘫成烂泥的腰肢,冷漠挑开她被汗和泪浸鬓发,露出楚楚可怜的水眸,还故意拿一盏灯放在她潮红的脸旁。 火焰灼烧着覆了一层水泽的脸,泪水被炙烤干后,肌肤隐隐有皲裂的趋势,她的脸皮仿佛被撕开,零落成泥,被他踩在地上。 赵明斐居高临下审视她半冷半热的面庞,恶意勾起唇角。 “他能让你哭成这样吗?” …… 江念棠眨了眨眼,撇开脑中不愉快的记忆。 记得太清楚,除了让她整日害怕和痛苦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忘掉。 现在赵明斐愿意与她维持表面上的琴瑟和鸣,比之前的残忍粗暴强上不知多少倍。 她如今一日能有半日下榻活动,何必自讨苦吃。 江念棠不想死,她还要留着命,有一天去为顾焱上一炷香。 她放松身体靠在赵明斐的肩膀上,有种予取予求的温顺。 赵明斐感受到她的顺从,手中的力道稍微松了松,改为揽住她的肩。 尽管他现在很想对她做些什么,但实在不想破坏两人之间可以称之为温情的氛围。 比起满足身体上的欲\望,此刻他更想安静地抱着她。 江念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不设防地挨着他了。 每次他靠近,她会骤然变得僵硬,不自觉发抖,即便瞬息又强迫自己柔软下来,但难逃他的眼睛。 赵明斐知道她在怕什么,他们有过不太愉快的体验,但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那么做。 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他的女人将自己当成另一个男人的替身。 即便是个死人,也不行。 她必须受到惩罚,否则记不住教训。 赵明斐看出江念棠在努力地走出来,努力忘掉过去,努力和他好好过日子,他愿意给她一次机会。 手强势攫住她的后颈,却在如画的眉宇间落在轻柔一吻。 他轻叹一声:“还要三天啊……” 赵明斐令行禁止,当夜他无论看向江念棠的眼神如何深邃沉抑,幽火暗燃,也没有碰她半个手指头。 除了做到底,他知道还有许多其他法子纾解身体的燥热,最终都放弃了。 他害怕一旦开了个口,后面的事情完全没办法再控制。 可偏偏江念棠不肯放过他。 翌日晚上,两人沐浴后和衣而眠。 赵明斐侧身向外靠着床沿,离她远远的,极力忽视背后浓郁的花香。 这两日江念棠换成木樨花沐浴,清甜的香气勾得人想一口吞吃入腹。 江念棠试探地扭动了下脚。 赵明斐双眸紧闭,睫毛投下浓黑的阴翳。 “别动。” 赵明斐抱住她睡自己难受,但又要时刻感受她的存在,只能换成用脚夹住她的脚踝。 温软的脚趾停在他脚背上。 赵明斐被蹭的地方有点痒,痒过之后又有些空虚。 他深呼吸一口气,随手扯开了些领口,痴心妄想能平复躁动的心绪。 一只手谨慎地搭上他的腰侧,动作轻如鸿毛,却像一记重锤敲在赵明斐的心口,他的身体顿时僵了一下。 它好像感受到他的不自然,又悄悄往后撤,想当作无事发生。 昏暗的纱帐里,赵明斐骤然睁眼,暗火重燃。 同时抓住那只点了火,却想一走了之的五指。 “抱着我。”赵明斐低声道,往前不容违逆地拽过江念棠的手。 身后人被迫慢慢贴了上来,微凉手穿过他的腰,落在平坦紧实的小腹上,宛如播下一片火种。 他的身体更热了,背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 赵明斐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为了阻止这个错误继续下去,他死死捂住腹上的柔荑。 像纸在包火。 江念棠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紧张开口:“你、你会难受吗?” 原本是想说要不要她帮忙,临了又说不出口,换了个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不是江念棠有多心疼他,实在是他这几日眼神幽晦,有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阴狠,看得她后脊发寒。 明日就是太医允许行房的日子,他忍了这么久,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江念棠不想在床上又躺上三天,重温浑身被拆后又重组的痛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隐秘的缘由。 今夜若是他释放了,她明天受孕的几率会下降。 赵明斐没说话,包裹她手的大掌微微松动。 江念棠得了暗示,手指颤颤巍巍往下接近他。 指尖像碰到焰芯被灼伤,她害怕得往回缩,但已到了这个份上,赵明斐哪里容许她再退。 “别怕。”他声音柔哑,攥住她的细腕指引道:“再往下一点,慢慢来,不着急。” 江念棠迫不得已跟着他的节奏走,等落在指定位置上后,他松开了手,放任她手足所措。 赵明斐轻笑催她:“快点。” 幸好他背对着她,不然她一定下不去手。 江念棠硬着头皮尴尬地动手。 她觉得自己表现一定很差,不然为什么赵明斐一声不吭,身体比她还要僵硬,掌中之物也像顽石一般不肯低头服软。 屋里的烛火渐渐暗了下来,也没有人敢进来剪烛芯。 江念棠的五指累得几欲痉挛,掌心磨得通红,赵明斐依旧没有鸣金收兵的征兆,她自暴自弃地用力抓了一下。 赵明斐忽然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声。 “陛下……”江念棠紧张地松开,手一溜烟地缩了回来。 赵明斐转了过来。 烛影昏黄,也遮不住他额上暴起的青筋,浑浊幽深的眼瞳。 “既然开了头,必须收好尾。”赵明斐的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 “陛下,我累了……” 她是怕了,怕等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赵明斐威胁地眯着眼:“那我自己来。” 略带薄茧的食指探进她的襟口,摩挲细腻的肌体。 不看见人还好,看见了,她又是这样欲拒还迎的羞怯眼神,令他热血激涌,理智渐离。 “不!”江念棠几乎是尖叫起来:“我、我换只手。” 赵明斐停手,眼神直勾勾看着她,警告她不要拖延时间。 又一支红烛烧了大半,江念棠求饶。 “陛下,我困了。”眼睛难受得睁不开,水淋淋的雾气氤氲双眸,眼尾红了一片。 她声音细软碎柔,他的心融化在她的气息里。 赵明斐忽然抱住她,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哑性感:“叫我的名字。” 江念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赵明斐咬了她的下颌一口,无声催促。 “明……明……”她支支吾吾。 又被咬了更重的一口。 “手别停。” 江念棠的声音抖,手也抖,心也抖,还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手要是弄不出来,还有别的地方可以。” 赵明斐生气地吻住她,去咬她的舌尖,她尝到了血的味道。 江念棠几乎哭着叫出他的名字。 “明斐。” 赵明斐温柔回应她:“念念。” 与刚才的凶狠判若两人。 江念棠身体轻颤了下,却不是因为害怕。 他抱她抱得更紧了:“继续叫。” 江念棠每叫一次,他都会回她一句。 没过多久,赵明斐在她而耳畔发出一声沉沉的喘息。 他满足地轻抚她的后脊,从上而下,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像抚慰受惊的小猫。 “睡吧。”赵明斐毫不嫌弃扣住她黏腻的手指,夸奖道:“辛苦你了。” 江念棠怕横生事端,立即闭上眼。 睡得迷迷糊糊时,她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她听不清具体的字词,只觉得自己被搂得越来越紧,好似要嵌进他的身体里。 赵明斐今夜毫无睡意,却不是因为欲壑难填。 江念棠的主动让他兴奋不止。 从前无论他再如何努力缩短两人身体间的距离,心里总是觉得与她隔了座山,跨了片海,遥远得摸不着边界。 赵明斐不是不知道她是迫于威胁才顺从于自己。 虽然他说服自己江念棠早晚有一天会认命,认清他才是她唯一的男人,但每次看见她逢场作戏的模样还是会升起一丝不甘。 她什么时候才能眼里和心里装得都是他。 赵明斐是个善于蛰伏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没什么耐心。 然而今天,他仿佛感受到两人山海间的距离缩短了一点。 万事开头难。 她今天愿意走出这一步,消除剩下的距离指日可待。 江念棠醒来的时候手指已经完全被清理干净,丝毫看不出异样,但她掌心一整天都残留着柔滑又粗糙的矛盾感。 给赵明斐新做的寝衣绣字时频频出错,简单的两个字被针尖扎了数十下,惹得右想几次张口欲言,又在她羞恼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皇后娘娘,这是今年的冬衣样式,请您过目。” 临近晚膳,尚衣坊干脆把皇帝的一起送过来,免得多跑一趟。 江念棠拿起龙靴看了眼,“鞋子小了。” 赵明斐站在门外,听见她说。 “陛下脚背比寻常人高些。” 第42章 第42章“有这么怕我吗” 今夜是行房的日子。赵明斐却有些奇怪。 从晚膳起,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格外好说话,对她甚至说得上百依百顺。 李太医开的药膳补汤每顿熬一锅,她必须全部喝完,日日用膳对她来说变得煎熬。 今夜她在用完一碗后忽觉喉咙不适,咳了两声,赵明斐竟破天荒让人撤下去。 江念棠惊异地盯着瓷盅离开圆桌,又被宫人送出去。 她又盯着门口看了许久,害怕又有新的汤药送来,譬如让她累到极致还能保持清醒的参汤。 直到赵明斐在她眼前摆手,她才回神。 “看什么呢?”赵明斐柔和一笑。 他眸光暖如春风,弯起的长睫上浮动着碎金般的烛光。 和煦的笑却让江念棠后背的寒毛忍不住竖起来, “不喝了吗?”她想拖延时间,目光极力避开内室能容纳数人宽的床榻。 赵明斐摇头:“不喝了,晚上早些休息。” 原来他们想到一处。 想到等会要做的事,江念棠身子都轻颤了起来,她频频往门口看,试探道:“我想走走。” 这段时间他们用完膳总要去外面消消食,主要是江念棠吃了一大盅补汤后撑得慌,睡不踏实,动来动去,最后折磨两个人。 本以为赵明斐会拒绝,谁料他直接起身,走到门口发现人还没跟上来,回头奇怪地问:“不是要走走吗?” 江念棠此时已经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了。 她怕赵明斐反悔,蹭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 两人齐肩时,赵明斐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略微粗糙的指节在她的掌心轻轻打着圈儿。 江念棠立刻想到了什么,脸红了,耳根子也红了,到最后整张脸连同脖颈露出的细腻白肌都红成一片。 “手好烫。” 江念棠觉得赵明斐明知故问:“怎么这么烫,*是生病了吗?” 他另一只空闲的手覆上她的额头,故意道:“秋夜风凉,要不还是回去躺着吧,过几日要去平溪猎场,病了麻烦。” 江念棠呼吸微顿。 赵明斐即将离宫一段时间。 她不仅手更热了,连心也跟着热起来,激动地跳着。 如果自己病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跟着去。 平溪猎场到皇宫之间来回需要半个月,加上秋狩与修整,最少可以有一个月见不到赵明斐。 江念棠眸底闪过一丝惊喜,自以为借着夜色藏得很好。 “你病了,我只能让马车走慢点。” 赵明斐掌心用力一握,笑的暧昧:“马车布置得再舒适,也不及高床软枕,你的腰受不住。” 他的眼神锐利,直插人心。 江念棠的心沉了下来,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解释:“我不会骑马,去了也不能陪陛下打猎。” 赵明斐唔了声:“到时候我教你。” 江念棠完全不想学,一想到要和赵明斐共乘一匹马,心里抗拒,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小声说了句“再说吧”,拉着他赶紧往外走。 赵明斐体贴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在长明宫绕了好几圈,到了往日就寝的时辰,赵明斐也没催她回去。 她余光瞥见赵明斐平静的脸庞,心里愈发不安,忐忑的心情像极了死囚受刑前在吃最后的晚餐。 他现在这么顺着她,等会还不知道要怎么讨回来。 一想到漫漫长夜,江念棠双腿都软了下来,脚下一不留神踩到凸起的鹅卵石,眼看要往前栽下去。 赵明斐眼疾手快抱住瘫软的身子,干脆打横抱她起来。 “走够了吗?”赵明斐低头对上江念棠飘忽的视线,耐心问:“没够我再抱你走两圈。” 他太不正常了。 江念棠抬头看着月亮逼近屋脊中央,眼一闭,认命靠在他肩上:“够了,回去吧。” 她被放在床榻上时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连带着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他在床榻间的诸多手段。 “有这么怕我吗?” 赵明斐见她面色煞白,双瞳紧缩,心里有点不舒服,就像正在喝一碗热粥时忽然被灌了口冰渣。 人人都可以怕他,畏他,唯独不希望江念棠对他只有恐惧。 他们是夫妻啊,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赵明斐昔年在恭王府就知夫妻二人恩爱甚笃。 恭王在外积威甚重,对子女严厉苛责,唯独对妻子千依百顺。恭王妃在人前清冷疏离,却会依偎在恭王怀里撒娇要他帮忙穿鞋。 他印象最深一次,听到恭王对恭王妃说的一句情话。 他说儿女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家,只有恭王妃和他才是一路相伴,白头偕老的人。 赵明斐初听时心里不屑,恭王若不是因儿女情长,皇位早就是囊中之物。 却原来他一直记在心里。 赵明斐抬手抚上她惧怕的眉眼,温声道:“从前你先把我当做他,我才会那么生气。” 他为自己过去的粗鲁行为解释。 江念棠最怕他提起从前,更怕提起子期,一提起就会牵扯太多不愉快的回忆,还会新产生更多痛苦的记忆。 在和赵明斐相处中,她极力避免触碰到某些禁忌词,而他也似乎与她达成某种默契,再没有提过那茬子事。 为什么今天又是由着她拖延时间,又是故意提起两人之间的隔阂。 莫非他查到了什么她与顾焱的过往,今晚又要发疯。 江念棠想起大婚后他重新踏入长明宫的那一夜,也是先若无其事地和她用膳,紧接着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江念棠眼眸瞪大,惊恐异常。 赵明斐见她的身体越来越抖,像是看见厉鬼般惊悚,大抵猜到几分她的胡思乱想,索性直接挑明自己的目的。 “别怕我。”赵明斐抱住她,语气柔成三月烟雨:“试着接纳我,好不好?” 试着喜欢他,爱他一下,好不好。 不是她设想最糟糕的情况。 江念棠闭眸缓和手脚的紧绷与凉意。 赵明斐感受到她的松软,侧头稳住她苍白的唇瓣,一点点碾成殷红。 这晚上,赵明斐没有如江念棠想的那般索求无度,柔情蜜意一番后便放过她,其间动作也极尽温柔。 江念棠好似回到两人初次时,他待她小心翼翼、珍重非常。 她罕见地迷茫了。 这样的迷茫持续了好几日。 赵明斐不再逼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喝补汤更多的是劝,而非命令。 夜晚就寝时他想要她用手帮忙,鲜少直接拉过去动手,而是先征求她的意见,再半诱哄半利诱,给了江念棠一种他会考虑和尊重她意见的错觉。 为了验证她的猜想,今夜赵明斐再一次握住她的手往他腰侧带时,江念棠大着胆子打了他手背一下。 皮肉相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格外突兀。 赵明斐松开手,手背抬到眼前时浅浅的指痕已经散了大半。 “我……我可以说不吗?”江念棠连借口都不找。 赵明斐侧头望去。 枕边人垂着眸,长睫一颤一颤的幅度很大,在眼底投下一片扇形阴影。 她神情紧张又害怕,想看他的脸又不敢的忐忑模样。 赵明斐却觉得这样的江念棠很可爱,比起逆来顺受的她鲜活几分,让他又一次记起她在西巷口时给她送饭时打趣他的娇俏明艳。 江念棠头顶有一道如有实质的锐利视线,压迫感十足。 就在她顶不住压力颤颤巍巍伸手贴上赵明斐的身时,他攫住她细瘦的皓碗,放在热意惊人的唇边。 “可以。” 赵明斐的吻落在她的指背、指腹,最后停在指尖,将自己的体温和气息浸染她。 “念念。”赵明斐叫了声她的名字。 江念棠抬头,对上他眼神幽静,有些微烛火在黑瞳中晃动,灼灼而燃,像要喷薄而出,又像要沉到瞳底。 他的声音很沉,宛如压在她身上似的,叫她透不过气。 她没有回答,心虚偏开目光。 赵明斐又叫了一声:“念念” 她不喜欢他叫这个名字,尤其是在床榻上。 他却像是一定要得到回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叫她。 见江念棠迟迟不肯应声,赵明斐生出几分气急败坏,觉得这几日伏低做小,百般忍耐有些多余,他就应该掐住她的脖子,逼她含泪答应自己。 在赵明斐耐心告罄前,江念棠终于嗯了声。 软软的,糯糯的,带着甜腻羞怯的闷哼。 他的心又软下来。 也许她还需要一点时日适应,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完全接纳他。 赵明斐为了证明江念棠的主动不是幻觉,问她:“你怎么知道鞋小了,你什么时候量过我的脚。” 这回江念棠没有沉默太久,缓声道:“脚长八寸二。你的脚背比寻常人要高半寸,我碰到了。” 赵明斐记起是哪一日,心尖不可抑制的颤了颤。 她注意到这样微小的细节,是不是说明她开始有一点关注他,在意他。 方才因她拖延不肯回答的怒气尽数转换成欣喜。 他吻住她,在唇齿间传递愉悦与欣慰。 从前若有人告诉赵明斐,会有一个人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掌控他的心情,他连冷笑都欠奉。 如果真有这样可以拿捏他的人,他一定会杀了她。 但现在他舍不得。 赵明斐真的给了江念棠说不的权利。 可以不喝完补汤,可以拒绝他的亲吻,可以不回答他的问题。 江念棠尝到拒绝赵明斐的甜头,人也变得大胆许多。 又到行房的日子。 纱帐临身,烛火微明。 他覆上来时的阴影笼罩她全身,江念棠熟练地偏开头,手抵在他的胸前。 这回她还找了个敷衍的理由:“今天不舒服,能不能不要。” 李太医每日都要请平安脉,右想寸步不离关注她,江念棠就是打了个喷嚏,赵明斐不到一个时辰就能知道。 他比江念棠还清楚她的身体状况。 意识到她在撒谎,赵明斐眉宇间聚了层阴霾,隐在阴影中。 他的身体悬在半空,眸色渐冷:“哪里不舒服?” 江念棠侧头抿唇,捂住小腹。 赵明斐都要气笑了,她是不舒服他碰她。 他勾起唇角,强势压上去:“我来瞧瞧。” 赵明斐里里外外瞧了个彻底。 * 李玉找到顾焱,问他愿不愿意随圣驾去平溪围场。 上回引荐失败,让人竹篮打水一场空,李玉有些不好意思。 尽管顾焱再三表示没关系,他还是把这件事记在心上。 顾焱不想去,他想留在宫里找机会见念念一面。 李玉:“帝后同行,陛下命人提前去清掉围场里危险凶恶的野兽,以免冲撞皇后娘娘。” 顾焱庆幸不字还没说出口,他抱拳作揖。 “多谢李将军提携之恩,顾焱铭记于心。” 第43章 第43章“我喜欢听一个字。”…… 秋狩是近日朝中最大的事情,文武百官们的心思活络。 陛下这次前往平溪围场预计离京一个半月,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可携家眷一同前往,这样好的机会众人都不想放过。 尤其是被赵明斐新提拔起来的清流寒门一派,他们如今在朝堂上已经能与剩下的贵族门阀分庭抗礼,你来我往,唯有后宫插不上一点余地。 江皇后虽是庶出,母族门第不显,又无亲兄弟帮衬,可到底是江家出来的女儿,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 他们害怕有朝一日江皇后诞下嫡长子,陛下为了孩子会重新重用江家的人,迫切想往陛下后宫里塞人,与皇后平分秋色,最好能率先诞下长子。 江家权倾朝野之时,连太上皇都要避其锋芒,寻常读书人若不识得一两个江家人或者江家连襟,根本没有出头之路。 世族已经完全把持上升通道,科举已成为他们结党营私,玩弄权术的工具。 幸而陛下在做太子时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绕过科举,兴建不同机构网罗奇人异士为他效命。 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千山武馆,挑选培养了一批又一批顶尖的武林高手为其效命,保护他在龚州水患得以全身而归。 好不容易熬出头的清流们自然万万不愿回到从前暗无天日,郁郁不得志的时光,更何况若士族重掌权柄,难保不会对他们清算。 故而一个个铆足了劲鼓励自家适龄女儿争妍斗艳,没有亲女儿的就去寻旁支家的姑娘,势必要在平溪围场博取陛下亲眼。 家家户户都忙着做新衣服,打首饰,练仪态,一时京城的首饰金店、绸缎庄,成衣坊门庭若市,供不应求。 “顾焱,你的衣裳放柜子第二格。” 店里忙,老师傅跟他是熟人,没特地过来招待,扬手示意他自己去取。 顾焱取好衣服,付了尾款,准备出门。 “顾公子……”离开前有人叫他,顾焱回头看,有两面之缘的陈念念正朝他走来。 他怕了她,立刻往后退一步,目光警惕:“陈姑娘有什么事?” 陈念念的笑僵在脸上,心里失落,不过很快重拾微笑,她从腰间扯下一个香囊:“顾公子,这是你之前借我的银子,还给你。” 顾焱这才注意到她的打扮是店里帮工的样式,惊疑道:“你在这里做事?” 陈念念简单交代了下自己的女红被老师傅看中,留在店里帮工换取生计:“多谢顾公子的银钱,才让我撑到找到这么一份活计,养活我和我娘。” 顾焱笑着说恭喜。 陈念念脸颊微红,不死心说了一句:“顾公子帮了我两次,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顾焱摇摇头:“是你自己的本事,与我无关。” 他看了眼银子没接,转身欲走。 “等等。”陈念念拦住他,另一只手从身后拿出一双鞋:“我到这里后知道顾公子常来做衣服,这是我闲暇时亲手做的鞋,就当做谢礼,请您一定收下。” 顾焱想也不想拒绝她的好意:“不用。我穿的鞋比较特殊。” 陈念念笑了:“我知道,顾公子脚长八寸二,脚背比一常人要高半寸,我特地去问了老师傅。” 顾焱愣了一下。 陈念念眼疾手快将香囊塞到鞋子里,丢到顾焱手中,头也不回往内间跑。 顾焱最后还是收下鞋子,不过将银子放回柜台。 “我再买双鞋,这是给陈姑娘的工钱。” * 赵明斐离京时带走了一批手中有实权的肱股之臣,他们的家眷也没有落下,一起浩浩荡荡朝平溪围场出发。 他提拔寒门压制世族,却也不会放任这群清流们做大,谁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成为新的门阀,威胁皇权。 大虞的兵权依旧在恭王手里,内廷的防卫由李玉负责,朝廷上的政务给常桓做主,他们一个代表皇族宗亲,一个代表世家力量,一个代表新起之秀。 三方制衡,互相监督。 既是昭告众人他赵明斐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他也容得下愿意为国效力的人才。 又是警告一朝登上青云梯的寒门学子不要得意忘形,别以为他大力压制门阀就会放任他们大肆揽权,拉帮结派。 重用谁,打压谁,全在他一念之间。 华贵宽阔的马车里,江念棠穿着寝衣慵懒地躺在软榻上,睁眼百无聊赖地看着车顶悬挂的明黄色丝绦,随车轮移动一晃一晃摇摆。 她强忍住喉头的不适,抿紧嘴唇。 车厢里很安静,翻页声、行笔声就像在她耳边。 赵明斐坐在长板矮几前,凝眸低眉,侧脸线条凌厉,像一把寒刃,落下的每一笔朱笔都有定人生死的力量。 最后一个朱圈闭合,赵明斐放下笔朝榻上看。 江念棠立刻闭上眼装睡,但闭眸瞬间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反倒有欲拒还迎的嫌疑。 耳边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起身时衣袂的摩擦声,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坐在她榻边被衾陷落声。 赵明斐没有揭穿她的小把戏,温声道:“别再睡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不然身子僵得难受。” 榻上人脸色苍白,眉头轻拧,唇瓣缺少血色,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赵明斐有些心疼,来时他也不知道江念棠会晕马车。 江念棠缓缓睁眼,杏眸氤氲了层水雾,潋滟绚丽,独映赵明斐一人,长睫轻颤,扇进了他的心里。 赵明斐俯身弯腰,一手绕过细长的脖颈,一手托起她的肩,不经允许擅自将人提起来。 江念棠由着他替自己穿衣,系腰带,最后横抱着她下榻,坐在窗牖边的交椅上。 她恹恹靠上他的肩头,透过绢纱往外看。 淡黄色绢纱挡住视线,外面一片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她只能看见一棵又一棵大小不一的树干从她眼前滑过。 “还很难受?” 江念棠嗯了声,低声再次提出:“我想下去走走透气。” 一连数日,她都呆在马车里,胸口闷得慌,偏偏每次停车休整,赵明斐都会被请去议事,重回御辇时已是深夜。 江念棠想自己去周围散步,但守在车门口的右想得了命令,不许她下马车,一句“陛下的旨意”便让她止了心思。 她问赵明斐为什么不允许,他说外面都是外男,她出去被人看见不合适。 有一天晚上,江念棠无聊趴在窗牖边听见官员们携的女眷在附近篝火边嬉笑作乐,声音好不快活,等赵明斐回来后她说可以和女眷们待在一起说说话。 赵明斐说她是皇后,她在别人会不自在。 江念棠无言,她又不是洪水猛兽。 赵明斐拉她坐在自己腿上,吻她吻到舌尖发麻,几欲窒息。 他迷迷糊糊见听见他用一种尖酸刻薄的语气问她们有什么好看的,有他好看吗? 江念棠隐约觉得,赵明斐不喜欢她见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这些天右想除必要外也不得入内。 她只能看见他。 在宫里时,赵明斐一般都是晚膳时来,用完膳后两人在院内绕两圈便歇下了,第二天清晨她还在睡梦中,他已经离开上朝。 算下来一天两人真正面对面相处不过两三个时辰,江念棠尚且能忍耐。 可在马车上,两人几乎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整个空间只有她和赵明斐。 江念棠不知道该和他怎么相处,怕说错话惹出祸事,不说话他的存在感太强,有种窒息的压迫感。 她战战兢兢的,顿觉度日如年,煎熬异常,连日子都有些记不清了。 赵明斐捏了一把手中的软肉,默了默,温声道:“等今晚带你出去。” 他说到做到。 夤夜露重,月光在林间洒下一层薄薄的清冷。 赵明斐将江念棠包裹得严严实实才肯放人出来,她的头上还戴着一顶帷帽,白色轻纱与月色一样朦胧。 江念棠四下张望,车队已经完全停下来,御辇附近零零散散燃着几堆篝火,却再没有年轻女郎们清脆的笑声。 赵明斐取过佩剑,又叫右想找出一件厚实的披风挽在自己手肘上,却没有打算给江念棠披上的意思。 两人悄声下了车,往后方的小树林走。 赵明斐没有叫人跟随,也没有提灯,摸黑而行。 进了密林后,她头上的帷帽被赵明斐随手取下,扔在路旁,说是她能更好透气。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牵着手越走越深,林中茂密的树冠挡住微弱的月光,江念棠已经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 周围一片黑暗,寂静得令人心慌, 除了两人脚踩在枯叶上的嘎吱声,就是冷瑟的秋风刮过她的耳边,发出阴森的呜鸣。 江念棠有些害怕,不自觉朝赵明斐靠近了些,手也紧紧攥着他的指尖。 隐约间她听见了一声轻笑。 是高兴的笑。 江念棠眉头皱了起来,觉得怪怪的,直觉要离他远一点,手不自觉甩掉他。 忽然,赵明斐反手用力一拽,江念棠跌进他怀里。 还不等她挣扎,江念棠双脚悬空被竖着抱起来,转瞬后脊被抵在一棵树龄很长的树干上。 江念棠看不清树到底有多粗,但她整个背靠上去都是平的,粗糙的树皮磨得她后背火辣辣地疼。 赵明斐像是能看清她痛苦的表情,立刻用提前准备好的披风垫在她背后,让她舒服一点。 但很快,有更大的不舒服在等着她。 赵明斐用自己的身体阻止她的双腿并拢,强迫她以羞耻的姿势挂在他身上,她猛地乱踢,裸露的脚踝无意间碰到挂在腰间冰冷的剑鞘。 江念棠听见他抽开腰带的窸窣声,拼命摇头挣扎,惊慌地压着声音说不要。 在她说第二遍不要的时候,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塞住了她的嘴,江念棠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呜声。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不’字去掉。”他欺身而上,咬住她的耳垂:“我喜欢听一个字。” 她的衣服是他穿的,脱起来又快又熟练。 柔软的衣裳被丢在地上,微凉的风见缝插针地侵入皮骨,令人忍不住发颤,但让她颤抖的,又不止是穿林风。 在黑暗中,赵明斐格外肆无忌惮,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被刑满释放般急不可耐。 他发狠地掐住她,碾碎她,凑到她唇边□□她。 她的腿怎么也够不着地,心也悬在空中,任他掌控着起起伏伏。 江念棠根本无力招架,身子从僵硬抵抗到无力靠在他身上,鼻息一抽一抽,可怜兮兮的。 感受到她的顺从,赵明斐好心地咬开塞住她嘴的布团扔到一边,换成自己的唇堵住她细碎的低泣。 赵明斐能在黑夜中视物,将江念棠的表情一览无余。 眼角不断的泪,潮红一片的面庞,还有颤颤巍巍咬住锦帕的唇。 其实他塞得一点也不紧,她随便用点力就能吐出来,但她没有,像是害怕自己忍不住叫出声,咬得死死的。 又委屈,又不得不忍。 真可怜啊。 赵明斐无声地叹了口气,动作愈发急促。 “念念。” 他温柔地唤她的名字,声音随风完全消散在空中前也没听见江念棠回应他。 赵明斐心里有点失落,但很快用他自己的方式填补回来。 结束后,赵明斐重新拿了块干净帕子给她擦干净腿上溢出的润泽,又精准地拾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帮江念棠穿回去。 除了微微发颤的腿,江念棠看不出与来时有什么不一样。 赵明斐斯条慢理系好玉带,抚平襟口的褶皱,无事发生地去牵她的手。 唯一见证这场荒唐事的是被碾得又脏又皱的披风,江念棠把它小心折起来,抱在怀里,像宝贝似的不让人看。 回程时,赵明斐打横抱她,江念棠赌气不肯,手脚并用挣扎。 赵明斐怕摔着她,于是不得不放人下来。 “李太医说今日最容易受孕。”赵明斐语气餍足,玩笑似地道:“万一走回去让东西都流出来,我只能再来一次。” 江念棠看不见他的表情,可他摄人的眼神即便隔着黑暗,也令她头皮发麻。 她没说话,赵明斐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江念棠感受到大腿内侧有液体在流动,咬着唇难堪地往前走了一步。 赵明斐依旧没有动作。 她僵硬地抬起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几不可闻地声音道:“抱我。” 赵明斐在黑暗中勾起唇角。 他向她弯下腰,右手绕过腿弯,轻而易举将人横抱起来。 回到马车里,赵明斐亲自替她换了身干净衣裳,顺便检查自己辛苦一晚上的成果。 他凝视濡湿黏腻的锦帕,轻拧着眉,目光纠结。 江念棠被他盯得不寒而栗,抓过手边的被衾挡住身体,隔绝摄人的视线。 赵明斐在触及江念棠萎靡不振的神情后,最终选择放弃折腾她。 日子还长,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 赵明斐安慰自己他们迟早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有了孩子,他就可以彻底说服自己,从前过往一笔勾销。 赵明斐和衣躺在她旁边时,江念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没想到赵明斐对子嗣如此执着。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生,非要盯着她不放。 江念棠想与官眷家的小姐们聊天也不是真的去解闷,而是想给赵明斐物色美人,在必要的时候助她们一臂之力。 天底下女子那么多,总有一个能打动他。 江念棠再次想到中秋宫宴上的鹅黄襦裙少女,明艳张阳,绰约多姿,是个难得的美人,最重要的是她喜欢赵明斐。 不知道她这次有没有跟来。 翌日醒来,赵明斐已经不在车厢里。 右想听见动静入内,迅速替她梳洗打扮后送上早膳,又退出去。 江念棠独自一人喝粥,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赵明斐处理政事的案几上,朱红色的笔鲜艳夺目。 娘曾经吃过的一副方子里有朱砂,大夫说不可多服。 朱砂有微毒,久用能不孕。 江念棠凝神屏息,细听马车外的动静。 第44章 第44章“明斐,求求你,让他走…… 后来几日,赵明斐每次问江念棠晚上要不要出去走走,都被她没好气拒绝了。 对她来说,在马车里办事总比在野外强。 幕天席地,星月为灯,即便赵明斐再三跟她保证没有人会看见,她依旧觉得难堪,好像暗处藏了人在偷窥。 赵明斐对此乐见其成,他喜欢江念棠时时刻刻呆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抬眼就能寻到她,知道她在做什么,想什么。 江念棠无论是出于怕他,畏惧他,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注意力也一直集中在他身上。 这很好,他们彼此都成为对方眼里的唯一。 有时候赵明斐早朝时,在御座上听着下面的臣工们为了点芝麻大小的事争吵,觉得无聊至极,思绪会不受控制地想江念棠。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不会偷偷思念其他人。 其他男人。 尽管他极力克制胸口的妒意,也仍忍不住胡思乱想。 赵明斐已经下令李玉停止调查子期。 他不想再知道关于这个男人的任何事,尤其是与江念棠相关的一切。 如今他和江念棠的关系正在逐步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不愿破坏好不容易过上的安生日子。 若是得知他们曾经的过往,赵明斐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哪怕得知他们没有牵手,没有接吻,只有一次意外的相拥——江念棠走路不小心跌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一触而分。 但只要一想到这个男人曾经触碰过江念棠柔软的身体,嗅到她发间淡雅的馨香,赵明斐就想将他再杀一次,挫骨扬灰。 总之,人已经死了,往事俱随风散。 江念棠在忘掉过去,他也会试着真正放下。 马车缓慢朝着平溪猎场而去,严珩一跟着御驾随行保护。 这次跟来的女眷个个貌美如花,各有千秋,他每日假装打马而过欣赏这群莺莺燕燕,心情十分愉悦,偶尔还会故作风流搭上一两句话。 他长像虽不及赵明斐的天人之姿,容貌无双,但也当得起一句潇洒倜傥,而且他的嘴会哄人,得了不少女郎们的暗中秋波。 但当她们一听到他的名字,原本笑靥如花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作鸟兽状散开,心有戚戚地往某个马车车厢瞥了眼。 京城谁人不知严侯爷家有悍妻,将门虎女,生怕被打上门来,丢人现眼。 严珩一遭遇几次这等败兴的事后,顿觉脸上无光,不想再待在这处。 他蔫蔫地走到御辇外,隔着窗牖向赵明斐请求先行一步,去检查猎场周边的情况。 说完后站在外面等了半天,马车里也没有动静。 “他有事找你。” 娇柔的气音像醇浓的烈酒,令人迷醉。 江念棠跨坐在赵明斐身上,双手抵在他胸前,阻止他的过分侵入。 云鬓斜塌,碎发凌乱,眼眸水色潋滟,唇瓣红如丹砂,一派春色旖旎。 赵明斐捏了捏她腰上没几两的软肉,学着她的低哑的声调,似笑非笑道:“找我就找我,你激动什么?” 江念棠羞恼得无地自容。 两人此刻衣衫不整,气息紊乱,稍微不注意就能被外面人察觉他们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厮混作一团,做着有伤风化的荒唐事。 偏偏赵明斐一脸不在乎,还巴不得被人发现,动作没有丝毫收敛。 江念棠没他这么不要脸,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吞下喉间难耐的呜咽,可他故意作怪,变换角度,似乎非要江念棠叫出声才肯作罢。 “陛下?” 严珩一疑惑地看向左思右想两人,他们都在车厢外,既没有去通传,也没有给提示。 赵明斐允许他靠近,但又不发话,他不能擅自离开,想往前再走一步看看什么情况,被车外两人凌厉又惊恐的目光钉在原地。 严珩一动了动喉咙,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叫一次。 “陛下。” 他的声音拔高一度,给人马上就要破门而入的感觉。 江念棠下唇咬得发白,螓首轻摇,求饶地看向赵明斐。 他发狠地侵占她,黑眸目光灼灼盯着她,薄唇紧抿却不言语,炙热的呼吸落在她脸上,激起她浑身战栗。 “明斐。” 江念棠好似明白他想要什么,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柔弱无骨地靠上去,一声声唤轻唤他的名字。 “明斐,求求你,让他走。”她快不行了。 赵明斐气息加重,忽地手按在江念棠后脑,将她整个脸按在自己怀里。 她的唇感受到胸腔的微微震动。 “准了。” 赵明斐压低声音,极力克制颤动的喉咙。 严珩一如蒙大赦般告退,一溜烟跑开。 他抬头看了眼悬在顶端的烈阳,耳根悄悄红了起来。 怪他来的不是时候。 严珩一尴尬得都来不及回自个儿的马车,遣人去跟夫人说了声,快马加鞭落荒而逃,在落日时分到达平溪围场外的行宫。 他找人打听了一番,径直走向西边的厢房。 “顾焱,顾焱!我来找你了,你在哪?” 严珩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顾焱在厢房里,听见后掌心一握,将香囊收进怀里,大声回应:“我在这儿。” 严珩一循声而至。 他看见顾焱第一眼哦豁了声:“你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时隔月余,原本清秀俊朗的少年郎变得粗犷几分,白皙的皮肤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比小麦色还略微暗黄的肤色,略显粗糙,好似去西北的漫天黄沙里走了一遭。 顾焱不在意地笑道:“今年秋天比往年热上几分。我整日在宫里巡逻,又被调到平溪猎场驱赶猛兽,整日风来雨里去,哪顾得上其他。” 严珩一走近一看,顾焱不仅晒黑了,右眼上方还有伤。 他的眉峰被削平,眼睛与眉毛之间有三道明显的疤痕,像什么东西的爪印。 幸好伤口不深,否则这只眼睛就要废了。 如今结痂脱落,露出新长出的嫩肉,与整张略微暗沉的脸格格不入。 “在平溪猎场遇到一只大虫,我们几人围攻。”顾焱说起惊心动魄的瞬间语气平淡:“我不慎被它的爪峰刮到,好在我们最后*都没事。那张虎皮十分完整,届时能献给陛下做个毯子。” 严珩一真佩服他在生死一瞬还能想到要保证皮子的完整。 “陛下不喜欢这玩意儿。” 严珩一从没看过赵明斐穿皮毛一类的大氅,或许是从小被江皇后苛待,他的身体为求自保,大冬天跟火炉一样热。 往年深冬时节,赵明斐像不怕冷似的,最多披一件厚实的披风。 他话一出口,顿觉自己失言,补救道:“不过,陛下肯定会把它赐给皇后娘娘。” 顾焱不咸不淡:“是吗?” 严珩一以为自己打击了顾焱的积极性,深感愧疚,语气真挚道:“皇后娘娘身子骨弱,看着风一吹就倒。陛下如今正与娘娘情深如海,定然会想送这样的好东西给娘娘,到时候一定会赏赐你的。” 顾焱听见情深如海四个字时眼眸黯了黯,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两位同僚一同御敌才降服它。” 严珩一察觉出顾焱心情忽然低落,懊恼是自己说错了话,十分尴尬,他转移话题给他鼓气:“陛下一定会重用你的。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和从前的陛下当太子时有几分相似……” 顾焱的表情忽然古怪起来:“像吗?” 严珩一哈哈大笑:“哎呀,相处久了就知道你们完全不像。况且你晒成黑球一样,眉毛也被削平,一点也看不出来那几分雷同。” 为了保持两边看起来对称,顾焱的左眉也被削平,棱角分明的眉峰去掉,他整个人更多了几分亲和。 顾焱跟着笑:“陛下乃天潢贵胄,我不过一介平民,不像才是正常的。” 严珩一拍拍他的肩膀,鼓舞道:“长相不要紧,关键是能力,你放心,这次我定然会将你带到陛下面前。” 大部队比严珩一稍晚一天才到平溪猎场附近的行宫,江念棠重新行走在平地上时有种不真实感。 行宫分为内外两院,内院是皇帝皇后的居所,还能安置皇子,公主、亲王等皇室宗亲。 赵明斐没有子嗣,恭王妃不喜远行,这次除了帝后二人,赵明斐只把李太后带出来,美曰其名换个地方养病。 李太后隔三差五以身体不适为由派人去请他,赵明斐实在是没耐心伺候,说到底她就是想把赵明澜弄出来,放到自己身边,再徐徐图之。 既然她用孝道压自己,他便用孝道还治其人之身。 赵明斐不打算带李太后再回宫,隔绝她作妖的根源。 原本皇帝和皇后应分别下榻两所宫殿,但赵明斐直接把自己住的地方腾出来作为大臣们议事的场所,他则搬到江念棠所在的栖梧苑同住。 栖梧苑在别院的西侧,与象征太子的东侧配殿一左一右拱卫正殿。 赵明斐和江念棠匆匆用完晚膳,他便匆匆赶去议事,临走前还说不用等他回来,让江念棠先睡。 江念棠本应该高兴地睡个安稳觉,可到了子时依旧毫无睡意。 她归咎于换了个新地方不习惯,于是起身打算外出走走。 栖梧苑以皇后规制建造,除了亭台楼阁,还有一座人造太湖石假山,山顶有个六角凉亭,弯月正钩在檐角套兽头上。 江念棠涉阶而上,右想小心跟在后面防止她踏空。 两人登上假山,江念棠轻倚在檐柱凭栏而望。 近处闪烁着几点零星的宫灯,远处黑沉沉一片。 山顶的风呼啸而过,带来虫鸣飞叶声,还有一个若有似无的名字。 “顾焱,你等等我。” 第45章 第45章她想,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顾焱,你不要命了。” 同行的人拦住顾焱,压低声音:“再往前是栖梧苑的范围,你若擅闯,会被当作刺客处死。” 这里是帝后下榻之所,守卫重重,暗卫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顾焱不甘心地抬头,斜前方有一座六角凉亭的轮廓,下弦月倒挂在宝顶上,像给亭子戴了一顶清冷的光环。 “走吧,我们去别处找。”同行人拉住他的手臂往回走,后怕道:“可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他真不应该为了五十两银子陪顾焱出来找什么萤火虫,他说自己心爱的姑娘喜欢,瞧别院附近树林里的又大又亮,想捉一点回去送给她。 顾焱以不熟悉周围为由,出钱请他带路。 别院有重兵把守,他们这些人都有固定活动范围,不能轻易走动,不过他知道一条小路能到密林,才答应接这趟活的。 但他越往里走,心越慌,私入禁宫,哪怕只在周围徘徊也是诛九族的事。 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陛下的雷霆手段,杀人以族谱为鉴,绝不放过一人,他有妻有儿,父母健在,实在不该冒险。 好在顾焱听劝,及时止步。 两人一路回来时没遇到暗卫,还顺带抓了一兜萤虫。 幽幽绿光在布袋里闪烁,好似幽冥忘川摆渡生魂的船只上悬挂的指引灯。 顾焱拿出沉甸甸的钱袋放在同伴手上,感激道:“今晚辛苦,这件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放心。”他可不敢说。 顾焱等人走后,目光落在明暗交错的布袋上,呆滞盯了一会,解开上面的绳口。 里面的萤虫争先恐后地飞出来,在顾焱暗沉的脸上洒满了点点荧光。 回京以来,今晚是他离念念最近的一次。 可惜了。 * 赵明斐携寒风霜露入殿时,江念棠闭着眼侧身向里装睡。 她耳边依次响起除去佩环,脱下外裳,摘掉冠冕的声音,身体微僵,又迅速强迫自己放松。 一整晚她被那两个字搅得心绪不宁。 顾宴、顾彦,顾雁……还是顾焱。 这两个音调实在是太普通,太寻常。 她多想是他,又怕给了自己希望后发现最终不是他,更怕真的是他。 如果真是他,他怎么会来平溪围场,又来做什么。 江念棠已无立场颜面再见顾焱,更不想为他惹去杀身之祸。 赵明斐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他,不代表真的不在意。 她心里清楚,若有朝一日子期死而复生,赵明斐一定会让他重新死去。 这一晚上,她不仅因虚无缥缈的两个字辗转反侧,也时刻害怕自己露出异样被赵明斐看出端倪。 今日两人之间能维持住平和的相处实在不易,江念棠不想回到从前被折磨的日子。 顾焱,你如果真的活着,一定要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 赵明斐褪去凉意,屈膝入榻,顺手将人揽在怀里的瞬间就知道江念棠没睡,温和笑道:“在等我?” 怀中人闭着眸没说话,长睫颤了颤。 赵明斐也不恼她的冷漠,只当她在害羞,俯身在她额心落下一个吻。 “我在呢,睡吧。” 大手移动到单薄的后背,顺着脊骨上下轻轻抚摸,“过几日忙完了,我教你骑马。” 江念棠的头往他胸口蹭了蹭,以示回应。 赵明斐的心顿时如月色般柔软。 也不知是出于害怕他看出破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江念棠在他怀中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连着好几日,赵明斐清晨离开,晚膳才回,用完后匆匆又走了,正好给江念棠喘息之机,平复缭乱的心绪。 但她一静下来,心里那个名字就止不住往外冒,闹得她不得安宁,好似要执着地求一个结果似的。 到底是不是他。 江念棠想走出栖梧苑,去别处碰碰运气。 万一呢,万一她打听到了消息呢。 皇宫里人人对赵明斐畏之入虎,从不敢对她说半个不该说的字,江念棠在宫里跟瞎子,聋子一样。 赵明斐想让她知道的会自己说,不想让她知道怎么问也问不出口。 来之前他跟江念棠提过一嘴,没事别出栖梧苑,平溪猎场附近有猛兽,怕她被误伤。 别院里哪来的野兽。 由此推测,平溪围场别院里的人应该没有被他完全掌握,不会像宫里人那般密不透风,否则他不会禁锢她在院内。 江念棠想用皇后的名头试试看能不能打听出一点消息。 只要她足够小心,赵明斐未必能看出她想干什么。 蠢蠢欲动的心终究压过理智。 某一日,江念棠趁着右想有事离开,装作散步到苑门口的月洞门,目不斜视径直往外走。 身边跟着的小宫女想拦她,被江念棠一个眼神逼退,在赵明斐身边久了,她的一举一动间不自觉沾染了他凌厉的气势。 小宫女是别院临时抽调来的,哪见过这样摄人的眼神,江念棠是尊贵的皇后,陛下对她的宠爱有目共睹,于是略微阻拦了下,便瑟缩着放行, 右想大人离开前让她伺候娘娘,没说不让娘娘出去。 江念棠踏出栖梧苑大门,有种脚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实感。 门外没有人守着,连路上都看不见人影,周围静悄悄,两旁的草丛树木传来些零碎的鸟语。 江念棠沿着鹅卵石小路而行,四处张望想找个人问路。 她目标明确,找登记别院人员的名单册子,它一般会放在某个管事手上。 内院比江念棠想象的大,绕着绕着她就迷路了,来到一片花田。 秋日除了木樨花,开得最艳,最多的就属菊花。 面前约莫百亩花田分门别类地种了不同的菊花,明黄、雪白、碧色,绚烂耀眼,美不胜收。 但让江念棠驻足的却是花田里正在采花的人,江盈丹。 她一身宫女打扮,素衣木钗,满脸风霜哀愁,与从前华贵明艳判若两人,若不是她跟在身边伺候数年,恐怕无法一眼认出她。 灰蓝色的衣襟宽袖用褐色襻膊缚住,露出一双暗黄色的手臂,上面还有未散去的鞭痕。 江念棠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她。 昔日高傲张扬的嫡姐如今变成这样,江念棠心里没有一点痛快,反而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与赵明斐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赵明斐还送过一幅丹青给她,如今翻脸后竟一点旧情也不念。 未等她沉思良久,身后有只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往后带。 “怎么出来了?”赵明斐声音温和,却让人不寒而栗。 跟在她身边的小宫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伏在地,背脊颤颤巍巍,抖如秋风中挂在树梢的枯叶。 江念棠轻咬下唇,低头答:“有些无聊,随便走走。” 赵明斐亲昵地揽住她的肩,温柔弯起眼眸,“抱歉,这几日确实有些忙,忽略了你。” 他的嗓音如三月春风般和煦,清隽的眉眼与唇边宠溺的笑叠加在俊朗的面容上个,令见者脸红心跳。 然而江念棠只有心惊肉跳,她勉力维持脸上的镇定:“陛下日理万机,我……” “不要生气,我特地为你寻了一匹温顺的母马。”赵明斐打断她的话,弯腰打横抱起江念棠,好脾气地哄道:“再过几日,我教你骑马。 看也没看站在花田里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人,转身带江念棠往回走。 啪! 一道细鞭甩在江盈丹的手上,在陈旧的伤疤上又添一道新痕。 “看什么看,赶紧干活。”监督江盈丹的老嬷嬷吐掉嘴里的瓜皮,凶狠的瞪着她:“耽搁皇后娘娘今日沐浴,仔细你的皮。” 江盈丹眼眶湿热,手却不敢停。 赵明斐饶她不死,却不许她归家,留在宫里做个下等宫婢,每日最大的活计就是替皇后采摘沐浴用的花。 花瓣要大小一致,颜色均匀,没有缺口。 原来在烈阳底下站数个时辰这么累,原来摘花这么累,挑选花瓣这么累。 江盈丹腿也疼,腰也疼,手也疼。 她后悔死了。 当初为什么要让江念棠替嫁,若是她嫁给陛下,陪他在西巷口度过低谷,今日成为一国之母的便是她,享受陛下疼爱独宠的也是她。 江盈丹听人说,陛下夜夜与皇后抵足而眠,她来小日子也不愿分榻。为了皇后娘娘几次延迟选秀,是想让皇后娘娘先生下嫡长子,稳固地位。 她们还说,陛下为皇后娘娘描眉,作画,堪称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她刚刚看见了,陛下对江念棠无微不至的体贴,却吝啬分给她一个眼神。 明明从前,他也这样看过她的。 江盈丹手一紧,花瓣被碾出汁液,瞬间蔫糊糊的,整朵都毁了。 又一鞭子。 她疼得泪流不止。 可惜无论她多疼,陛下都不会看上一眼。 赵明斐根本不关心江盈丹受了多少罪,他更在乎江念棠为什么会擅自外出。 她给出的理由显然是借口。 夜晚,江念棠喘着气,伏在精壮的身躯上,薄而黏腻的汗渍让她不舒服,想翻身而下凉爽一些,可腰间的手不允许她逃开。 怪她没算好日子,今日要行房,所以他才回来这么早。 赵明斐指尖把玩濡湿的发丝,等她开口。 等了半天,人已经睡着了。 赵明斐失笑,打算下次再问。 江念棠人在他手里看得严严实实,不怕她翻出什么风浪,他只是单纯想知道她的一切事。 江念棠第二天见到右想,她脸色苍白,走路有些吃力,一眼便知受了不轻的惩罚。 她心一沉,再也没擅闯出去过。 又过几日,赵明斐派左思来请她去猎场骑马。 江念棠换了身新做的朱红色织金海棠骑射服,看上去多了几分飒爽。 她到的时候赵明斐还没来,但她眼里只剩下一个人。 那个在枣红色马旁边低头牵绳的男人。 她想,她已经找到答案了。 第46章 第46章“不让你走。” 赵明斐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来马场的时候江念棠正在马厩前专心致志看马。 远远地,一袭红衣倩影侧对而立,站在微微发黄的草场上。 清风徐来,带起一片红色衣角,那么显眼,就像贫瘠沙漠里开出的唯一一朵玫瑰花,诱人采撷。 骑射服简约利落,袖口窄而紧,裙摆微短到脚踝上方露出银色靴口。 江念棠穿上后娇小的身形显出几分高挑来,腰间的玄金色细带让衣服更加贴身,柔软的绸缎完美勾勒圆润窈窕的曲线。 赵明斐喉咙痒痒的,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忽然想改天教她骑马。 只是他还未付诸于行动,江念棠似乎心有所感骤然转头,看见他后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赵明斐也愣了片刻。 如何形容这个笑容呢? 他在记忆里搜寻,上一次看见江念棠这样甜美地笑,是在西巷口时她来找自己学画画的那一天。 眸光潋滟,唇角高扬,满是期盼、欣喜和快乐。 赵明斐喉咙的痒意顿时散去,心却颤了起来。 他快步走过去,想要拥她入怀,嘴里不由自主地唤着她的名字:“念念。” 江念棠的笑却忽然僵了一下。 她身后人的存在感无限放大,心脏像被铁丝网箍住一般冰凉窒息。 赵明斐疑惑地皱了下眉,手定在半空中,目光沉沉盯着眼前人。 “陛下。”江念棠不动声色躲开他的手,垂眸低声道:“青天白日,大庭广众。” 她偏过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白腻的肌肤浮了层淡淡的粉色,即便是推拒的话也显得可爱可怜,令人不忍责怪。 赵明斐的心早就化成江南春水,只以为她在害羞。 江念棠的确是个面皮薄的人,对此他深有体会。 夫妻敦伦本是寻常事,她却总是在发抖,完全没办法放开自己,换个地方,或者换个姿势,她便难以适应。 赵明斐承认之前对她用了些极端的手段,可后来他已经慢慢学会在乎她的感受,但凡她露出一点不愉快,他会忍着等她适应再继续。 除了上次在小树林,他略微有些失控。 他自认对这段时日对江念棠体贴入微,呵护备至,极力修补两人之间的罅隙和她对他的惧怕。 江念棠应是感受到了他的改变才会重新这般对他笑,她也在逐步放下过去。 赵明斐眸色柔和,弯了弯眉毛,顺势将要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往下移,自然而然的去牵她的手。 江念棠在炙热的指尖碰到自己那一瞬间只想甩出去,但她的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尖叫,在警告自己绝对不可以。 赵明斐细心如尘,她若是表现出一丝异常,顾焱一定会被发现的。 一想到后果,江念棠不得不忍,必须要忍。 “你的手好凉。”赵明斐掌心一紧,抬头看了眼碧空如洗的蓝天,不解道:“很冷吗?” 江念棠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像是怕惊到什么似的,“风吹的。” 赵明斐别有深意地看了身侧人一眼,没再继续问。 他叫人牵马过来。 江念棠心里默念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凑上来。 然而事与愿违,她的余光里出现一双最普通不过的黑靴,还带来淡淡的木樨花混着些许药材的气息。 江念棠呼吸微窒,差点就要抬头。 “下去吧。” 赵明斐接过缰绳,呵退了顾焱,也呵退了她的莽撞。 黑靴离开,却没带走她鼻尖残留的香气。 赵明斐率先翻身上马,俯身将手递给江念棠。 修长白皙的五指微微并拢,指缝间没有一点缝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她扑来,令人窒息。 江念棠颤颤巍巍抬起手,投身于其中。 再抬头时,漂亮的眸子里重新填满雀跃的笑意,心脏却因惊慌不安而跳得飞快。 自从来到马场见到顾焱,她的心轮番充斥着狂喜与恐惧。 喜的是顾焱还活着,好好的站在她面前,没缺胳膊少腿。 惧的是顾焱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她担心自己绷不住露馅,害他再次陷入生死之境。 周围都是赵明斐的人,她只敢匆匆看他一眼,便强行移开目光,转而落在她根本不感兴趣的跑马上。 如今她与赵明斐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如履薄冰,所有和睦共处的表现都是建立在子期已死。 顾焱也默契地从始至终没有看她,沉默隐在一旁,目不斜视。 两人就像陌生人一样。 这是他们从前相处最多的方式,即便迎面而过,也不会多看对方一眼。 但她知道,他也知道。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呼吸着同一缕风。 从前顾焱为了这一瞬的擦肩,可以在她路过的地方等上一整日,积年累月,风雨无阻。 但当时两人心中都坚信,终有一日,他们不必再躲躲藏藏,能并肩于青天朗日之下。 而如今。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赵明斐将人搂在怀中,双手一左一右环绕江念棠,抓过缰绳:“我先带你跑一圈,感受一下。” “好。” 背对着赵明斐,江念棠紧绷的神经依旧不敢放松,嘴角噙着淡笑。 风刮过她的脸颊,吹乱额鬓间的碎发,丝丝缕缕的黑线携冷风在她眼前胡乱飞舞,看不清前方的路。 他们的路。 跑了两圈,赵明斐怀里的人越来越僵硬,不自觉收了收双臂。 江念棠感受到头顶锐利的视线,先发制人道:“我有些怕,头还有点晕。” 赵明斐想到了江念棠躺在马车里的虚弱的样子,速度慢了下来。 “怎么不早说?” 江念棠柔声道:“陛下难得有空陪我,不想扫兴。” 赵明斐轻笑了声,“嘴忽然这么甜,莫不是有求于我?” 江念棠跟着笑:“也算有。我一个人在栖梧苑太孤单了些,能否召人陪我说说话。” “你想找谁?”赵明斐还记得江念棠擅出栖梧苑,明显是有目的。 “随便谁,陛下看着安排。” 赵明斐垂眸,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扯住手上的缰绳调转方向往回走。 江念棠的视线里不可避免再次出现顾焱。 他的站姿没有变化,依旧挺拔沉默,目视前方,与马厩周围的护卫如出一辙。 但江念棠知道,顾焱除了眼睛不在她身上,所有的感官都指向她。 今日见到人好好的,她也算了解一桩心事。 江念棠抬手撩了把凌乱的鬓发别至而后,前方的路豁然开朗起来。 她的路是她的路,顾焱的路是顾焱的路。 早在她替江盈丹嫁给赵明斐时,他们两的路就不该再有任何交集,顾焱自有他的阳关道,她已踏上独木桥。 江念棠微仰起头凝视赵明斐的锋利的下颌,放任自己靠在他胸前。 远远看上去,两人相互依偎,亲密无二,坐实帝后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传言。 赵明斐感受到温软的躯体紧贴自己,又细又暖的气息扑在他的喉咙上,心中高兴的同时不免有几分狐疑。 但很快迷失在江念棠动人的话语中。 “明斐,我腿疼,等会你可以抱我回去吗?” 他扬唇打趣道:“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娇气?” 江念棠方才还害羞拒绝拥抱,现在猝然向他撒娇,赵明斐还颇有些不适应。 “你忙便罢了。”她语气失落:“我慢慢走回去也行。” 赵明斐没说话,盯视她发白的脸颊和往下抿紧的唇。 到了马厩附近,赵明斐先下马,朝江念棠伸出双手。 江念棠俯身而下,落入坚实的怀抱中。 她把头埋在赵明斐胸口,双手主动勾缠他的脖颈,闷声道:“不让你走。” 为了表示留人决心,江念棠落在他后背的手勉力相握,双臂形成一个环锁,捆住赵明斐的脖颈。 赵明斐低头温柔笑了声:“遵命。” 他喜欢江念棠恃宠而骄的模样。 江念棠直到离开马厩前,再没有往顾焱的方向看一眼。 子期必须死,顾焱才能活。 “顾焱,顾焱。” 同伴叫了顾焱好几声都没反应,手肘推了推他:“走了,今晚上头儿过生辰,没差事的可以喝酒。你去不去。” 顾焱眨了眨眼,驱散眸底的热意:“去啊!” “我跟你说,是他从京城长安街的香满楼买来好酒。”同伴的右臂搭在他的坐肩上,揽着他往回走,压低声音:“多喝点,不占便宜是王八。” 香满楼的东西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好,价格高昂令人望而却步,一道菜,一壶酒就抵得上一户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只有达官显贵才会舍得这个银钱。 顾焱给他白赚五十两银子,他投桃报李,分享给他这个情报。 但顾焱也太能喝了,五坛子酒他一个人就喝了三坛,上官的脸黑如锅底,几乎看不见生辰之喜。 同伴在上官发火前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顾焱扶进厢房,放在床榻上。 离开前,听见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在说些什么。 同伴秉承着好事做到底的原则,俯身凑过去听,但顾焱醉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他皱眉听了半天,也只拼凑出香满楼桂花糕这六个字。 这个很好吃吗? 同伴默默记在心里,给他盖好薄被悄声退了出去。 月色从窗棂缝隙漏进几缕,流淌独睡的人身上,平添几分孤凉。 栖梧苑内,赵明斐送江念棠回来后便再没有离开。 江念棠忽如其来的示好古怪极了,他虽然对此乐见其成,但生性多疑的他难免多想几分。 尤其是在晚膳的时候,江念棠一直在说话,嘴巴不停,饭也没吃几口。 说到几件幼时的趣事儿时笑得合不拢嘴,但赵明斐看出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刻意。 赵明斐不喜欢她这样笑。 “下次再说。”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江念棠碗里,催促她:“赶紧用饭,你今天骑马累了,早些安置。” 江念棠止了言。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抑。 江念棠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碗里的食物,故意拖延时间。 今夜又到李太医规定的日子,赵明斐的安置不仅仅是单纯躺下睡觉。 但无论怎么拖,饭总有吃完的时候。 赵明斐没有急不可耐地办事,带她出去逛了一圈。 等江念棠沐浴出来,赵明斐已经换好寝衣斜躺在床榻上。 他的头发散落着,大部分披在身后,还有几缕落在半敞的胸膛前。 微湿的发梢黏成一咎一咎的,弯成半圆,像无数条盘旋缠绕的蛇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江念棠的脚像长了钉子似的,迟迟不动。 明明已经习惯的事,今天变得难以忍受。 第47章 第47章江念棠在撒谎。 赵明斐眉眼弯了弯,朝她招手:“一直站在那里,是等我过去抱你吗?” 江念棠藏在宽袖里的手指不由自主陷入掌心,疼痛让她冷静下来,一步一步朝床榻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尖刀上,流下看不见的血,在她身后汇成一条蜿蜒崎岖的路。 赵明斐略微支起身,长臂一揽,轻易勾住细软柳腰带她入榻。 江念棠还未完全做好心理建设,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卷入芙蓉暖帐之中。 她身上的重量很沉,如泰山压顶逼人欲死,灼热的呼吸缓缓游走于在耳畔,她却觉得像蛇吐出的冷信般悚然。 当微凉的指尖探上襟口时,她反身性打了个激灵,垂在身侧手突然间有种推开赵明斐夺门而逃的冲动,可下一刻,又生生将这莽撞的冲动死死压下。 纤弱的手指死死抠住床榻的卧单,害怕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赵明斐吻了上来。 薄凉的唇在她的唇瓣上细细摩挲,反复品尝,再撬开齿关,往更深的方向攻略城池。 从唇,到颊,再覆上下颌,一路往下。 一切再熟悉不过的流程,今夜却如度日如年般苦撑着。 忍了这么久,这次也一定能忍下去。 江念棠不仅手在忍耐着,喉头也在煎熬。 一股铺天盖地的恶心席卷全身,她不得不用力地呼吸,逼退喉咙里的呕意。 太难熬了。 每一瞬仿佛都被拉得无限长,她反倒希望赵明斐给她一个痛快,不要这么慢吞吞的折磨她。 “怎么会这样?” 赵明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阻力,微微支起半身疑惑看向江念棠的脸。 她的头侧埋在青竹色的缎面枕头里,脖颈皮肤是通透的白,仔细看还能窥见皮下细微跳动的青筋。 赵明斐空出一手掰正她的头,也遇到同样顽强的阻力。 然而胳膊肘拧不过大腿,江念棠的正脸还是对上了她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赵明斐手指沾到了混着汗与泪的湿黏,眉头皱起来。 江念棠哭得很厉害,双眸红肿,眼里的泪好像流不完似的,汹涌地大滴大滴往外迸,青竹色的枕面晕染成深翠色。 可她偏偏咬住唇,不许抽噎声泄露一丝一毫,唇瓣被咬得发白还在颤抖,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明斐目光冷了下来:“不愿意?” 胸口的蓦地烧起一把烈火,想到今日她对自己百般柔情蜜意,顿时有种被玩弄的愤怒。 江念棠在迷蒙的泪光中窥见上方沉厉的黑眸,惊惧一颤,带着哭腔哑声道。 “我的腿好疼。” 赵明斐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登时掀开薄被查看她双腿内侧。 细嫩的皮肉红肿一片,似乎马上就要破裂。 “怎么不早说。”赵明斐目光软了下来,屈指心疼地擦拭她脸上的水泽。 料想是在骑马的时候磨肿的,皮肉拉扯间露出里面猩红的骨血,看着就很疼。 怒火骤然熄灭,化为内疚和自责。 他应该早点想到江念棠第一次骑马会被弄伤。 毕竟是他千娇百宠养出来的细皮嫩肉,金贵一点,娇气一点也实属正常。 江念棠每日沐浴后都有婢女替用价值千金的宫廷密药涂抹全身,积年累月,养出了一身玉骨嫩肤,稍微用力一点就会留下产生淤痕。 赵明斐喜欢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也喜欢揉捏她时手中香滑饱满的触感,像剥了壳的荔枝。 被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江念棠面颊滚烫,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两人衣衫不整,她仰头就能看见他胸口肌理分明的沟壑。 她想侧身躲开,却拗不过他手中的蛮力,只能难堪地扯过一旁的锦被遮住上身,闭上眼任由他作弄。 赵明斐叫人取来药,亲手沾了胶状的透明膏体在腿上的伤处涂上薄薄一层,冰凉的触感缓解了些许火辣辣的疼。 药里面掺了薄荷,大片涂抹让空气中散发着清冽的气息。 这阵冰爽从表皮浸透内里时,江念棠登时打了个觳觫。 还不等她适应,赵明斐按着她的腰侧身朝内。 他侧躺着,从后面抱紧江念棠。 “就一次。” 江念棠小声哀求:“今晚上可以不要吗?” 赵明斐好脾气地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不容拒绝。 呆滞地盯着随风缓慢起伏的纱帐,痛得艰难呼吸,原本麻木的心好似重新有了感觉。 真疼啊。 沐浴时她发现自己受了伤,故意在热水里多泡了一会儿,让红肿的肌肤看上去更严重。 若是等会实在忍不下去,能以此为借口逃过夜晚的这场不甘心的情/事。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今天的事,谁曾想赵明斐吝啬地不允许她有一丝缓冲的余地。 江念棠憋不住眼泪,索性由它们放肆奔涌而出。 今夜,她已经找到可以光明正大哭的理由。 月下西楼,风止虫息。 江念棠疲惫地闭着眼,半梦半醒,不知今夕何夕。 赵明斐的头贴靠在汗津津的脖颈间,顺着颈线抿唇微吮,印下一道又一道深红色的痕迹,等到全部沾上他的味道后,才满意地闭*眸睡去。 也许是他多心了,江念棠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 赵明斐依旧早出晚归,不过他松口同意让官员们随行的女眷分批来栖梧苑谒见。 名单随机组合,江念棠也不知道每天谁会来陪她说话,默默在暗地里观察还未出嫁的闺阁女子有谁对赵明斐有意。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下一次,迫切需要找人为自己分担赵明斐的注意力。 起初,这些贵女们十分矜持,碍于面子,也怕触了皇后的霉头,不敢打听陛下的喜好。 等江念棠释放出赵明斐有意挑选嫔妃入宫的信号后,她们中有人坐不住了,隐晦的表示自己若是进宫,一定以皇后娘娘马首是瞻,绝不争宠。 江念棠心里好笑,她要找的就是能把赵明斐拴住的人。 几日之后,江念棠将所有女眷都看了个遍,选出几个人,其中就有在中秋夜上的鹅黄色襦裙少女,礼部尚书独女常媛。 尽管她极力克制自己的内心的渴望,江念棠依旧从她的双眸中窥见对后位的觊觎。 之前有想要与她交好的夫人透出口风,说礼部侍郎对独女宠爱备至,不忍她早早出嫁,一直拖到二八年华还未议亲,有人上门说亲也含糊过去,大抵是眼光极高,看不上凡夫俗子。 常媛的确有傲的资本,她容貌昳丽,身姿窈窕,人群中一眼就能注意到她,且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当得起一句才貌双全。 如今她的父亲正被皇帝培养重用,隐隐有问鼎内阁之首的迹象,自然看不上普通人,哪怕是宗亲侯爵,也难以入她的眼。 常媛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这些年她以严苛的宫妃标准要求自己,就是为了某一日能配得上赵明斐。 他擅丹青,她就苦练画技,他剑术非凡,她也钻研剑招,虽不能与之媲美,但比起京城高门的这些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小姐,她自认别有风骨。 常媛心底盼望有朝一日能与陛下双剑共舞,传唱良缘佳话。 这日,三位妙龄少女接到旨意来陪皇后娘娘说话解闷,分别是严珩一的大女儿严小姐,吏部侍郎的小女儿赵小姐,还有便是常媛。 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栖梧苑,对江念棠也有了些了解。 如今这位江皇后与上一位江太后性格迥异,温温柔柔的,看谁都笑,说话的声音和缓轻柔,像一团棉花似的。 偶尔有一两句冒犯的话,她也不计较,反倒安慰说错话的人稍安毋躁。 江皇后眉目如画,眼眸像是春日里的烟雨,盈盈波光,潋滟水色,看谁都是柔情缱绻。 她不爱穿华丽的衣饰,藕色浮光锦制的衣裙中间细上一根浅绿色的腰带,腰肢轻盈,不堪一折,看着愈发娇柔动人,惹人怜惜。 常媛对她这般菟丝花的矫揉造作十分不屑,作为一国之母,完全没有一丝母仪天下的风范和气度,连吃个点心都要问过身边的婢女。 不过,这正说明外界传言帝后情深是谣言,陛下定然是为了稳住士族做的戏。 从传唤到面见皇后足足需一个时辰,自外院而来,需经过三道检查,每一道都堪称严密。 常媛一路上发现内院每隔几步就有女护卫,她们持刀带剑,目光如电地审视过往的每一个人,令人不寒而栗。 比起保护院中人,更像是监视。 陛下果然防着皇后。 常媛内心暗喜。 江念棠不知道常媛所想,即便知晓也只会暗自心惊赵明斐对她的严密把控。 之前出栖梧苑时路上空无一人,更没有常媛看见的女护卫们。 赵明斐之所以安排如此严密的布防,一是引蛇出洞的计划即将收尾,害怕那群人狗急跳墙做出些鱼死网破之事,二则他还是对江念棠的异常起了疑心。 天底下最了解江念棠这个人的,赵明斐不敢自大妄言是他,但最了解江念棠身体的,他无出其右。 尽管他曾有过片刻迷失在她的温柔甜蜜中,但清醒过后,不难察觉出江念棠上一回行房时到底有多不正常。 赵明斐第一次骑马也被磨伤过双腿内侧,程度比江念棠严重得多。 为了在众多皇子中出彩,他不能在太上皇面前露出丝毫退缩之意,最后到血肉模糊的地步,但用完宫廷特制药膏后极大缓解了疼痛,行走坐卧都正常。 可她后来还是哭得很伤心。 梨花带雨,泣下沾襟。 赵明斐敢肯定,绝不会是因为身体疼。 江念棠在撒谎。 意识到这一点,赵明斐怒从中生,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失去控制的茫然无措。 她为什么要撒谎? 时至今日,他以为二人已言归于好,和好如初,她对他不该再有什么秘密。 赵明斐坐在书房内,双手交叉搭在书案上敛眉沉思,旁边的博山炉升起袅袅白烟,遮住他晦暗不明的面容。 脑海里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逐个抽丝剥茧,反复思量,最终锁定江念棠学骑马的那一日。 她所有异样都在骑马之后。 赵明斐已反复问过右想,确认当日她从栖梧苑一路而来没有停顿,也没有遇见其他人。 问题一定出在马场,亦或者是在马场里的人。 严珩一面无表情听着跪在地上的黑衣护卫战战兢兢地自述,眉头拧成一团。 “你说顾焱曾出五十两银子拜托你带路去密林里寻找萤虫?” “是的,大人。” 第48章 第48章顾焱有问题。 底下人见严珩一目光凌厉,面容肃穆被吓到了,赶紧补救。 “我们两个只在密林里抓了萤火虫,别的什么也没做。” 他不是故意要违背与顾焱的约定,而是陛下以抓刺客的名义对那日在马场的守卫进行逐个排查。 行刺是大罪,古往今来都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都怪他得了一笔天降横财后得意忘形,又在顾焱的醉话里得知他对香满楼的桂花糕念念不忘,还以为是什么神仙美味,想着给妻儿也带一份尝尝味道。 上官与香满楼的掌柜有旧,他为了省点钱就去托他帮忙,最后被刚得了陛下密令的上官追问他哪里来的钱。 面对行刺这么一顶大帽子,他不得不自证清白。 严珩一反复确认:“顾焱花五十两银子,只为寻个路。” “是、是的。” 严珩一气笑了:“五十两银子,不是五十文,你确定他一出手就是这么多。” 其实护卫也觉得顾焱给得太多,不过他是李玉将军举荐的人,也没有往深处想。 李玉将军是陛下的心腹,能被他推举的人底细已经查到祖宗十八代。 严珩一眉头紧皱:“顾焱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其他反常的行为。” 护卫犹豫要不要说他醉酒还惦记桂花糕的事。 严珩一横眉,冷呵道:“说!” 护卫老老实实交代所有。 “下去吧,不得对任何人提起今天我们两人的对话,尤其是顾焱!” 护卫躬身称是。 严珩一等人离开,烦躁地揉了揉额心。 顾焱有问题。 这件事有古怪, 一个连衣服破了都会自己缝补的男人,居然会花五十两银子去寻路找萤虫,此为其一。 其二则是萤虫被困住活不过三日,而顾焱的心上人在京城,他即便是抓到也无法赶回去,更不要说他还有差事在身。 除非,他的心上人就在此地。 严珩一瞳孔紧缩,有个大胆荒诞,却又分外合理的猜测。 值房里氛围沉抑,栖梧苑也暗涛汹涌。 起因是赵小姐偶尔提起某次赏花宴时女郎们对景吟诗,正巧府里的少爷闯入花间,她们一时兴起做了几首打油诗。 江念棠听得颇有趣味,半掩着面笑了起来。 诗词通俗易懂,逗趣十足,严小姐也跟着哈哈大笑。 气氛正酣,常媛忽然道:“诗词粗鄙不堪,格律全无,堪称下品之作。” 赵小姐白了脸,严小姐翻白眼。 她们早听人说过常小姐恃才傲物,自她回京以后,从不接各家的拜帖,亦不应邀喜事聚会,曾有人言她是觉得京城里娇养的女郎整日只会侍弄脂粉香沫,不屑与之为伍。 今日得见其自傲狂妄,令人大开眼界。 严小姐性子随她母亲,不是个能忍的人,阴阳怪气道:“常小姐才高八斗,自是看不上我们庸脂俗粉所作的东西。” 常媛不屑一笑,轻描淡写道:“我才疏学浅,确实无法苟同,更欣赏不来。” 严小姐气得想当场大骂,余光在触及到江念棠温和的脸时生生忍了回去。 她不是怕常媛,是母亲在来之前再三叮嘱陛下爱重皇后犹甚,不可在皇后娘娘面前放肆。 严小姐心道下次要让爹爹打声招呼,她再也不想跟常媛一道来栖梧苑了。 眼见两位小姐剑拔弩张,江念棠笑着打圆场:“不过是玩闹罢了,常小姐不必较真。” 常媛反驳道:“这里不较真,那里也随便糊弄,人生岂不是马马虎虎就过去了。娘娘管理六宫,怎可如此随意。” 右想正要出言训斥她的大不敬,被江念棠抬手拦住。 她笑意未变:“难得糊涂。” 常媛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更加肯定陛下心里没她,与她只是逢场作戏,江念棠心里清楚却在自欺欺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另外两位小姐不约而同把脸转到一边,不想看见常媛刻薄的嘴脸,内心感叹皇后性子宽厚仁善,容得下她这般放肆。 江念棠怕右想吓退常媛,支开她去拿一叠陈皮话梅糖过来。 等人走后,她主动问常媛:“常小姐平日做些什么。” 常媛微扬起下颌,清傲道:“读些诗书,练练字……”余光瞥了眼江念棠,带着隐秘地挑衅道:“还有丹青。” 江念棠像是没看见似的,点点头:“陛下也擅丹青。” 常媛抿了抿唇,压住上扬的嘴角,回问:“皇后娘娘平日爱做些什么?” 无论江念棠做什么,常媛都有信心能比她做得更好。 江念棠眨了眨眼,“……睡觉。” 常媛咬紧牙关:“……” 她气得脸色发白,江念棠一定是故意向她炫耀,愈发鄙夷她以色侍君的狐媚样。 色衰爱弛,她迟早有一日会被陛下厌弃。 再者说,说不定她在逞强,内心说不准有多心虚,面对她出言不逊也不敢发脾气,再一次证实她的后位不稳。 常媛的手帕交曾私下里跟她说过,江皇后嫁给陛下乃是权宜之策,她一介庶女,在江府学得都是不入流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 她有信心,若陛下见到自己,一定会印象深刻。 现在只差一场不经意的偶遇,她就会让陛下知道自己才是最适合成为他妻子的人。 江念棠看出严小姐和赵小姐如坐针毡,十分不想与常媛待在一起,两人似乎对入宫为妃也无意,便先让她们二人退下。 江念棠道:“常小姐擅丹青,正巧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二。” 常媛当然不想离开,因为江念棠在聊天时偶然透露今日陛下会提早过来用膳。 她想见他。 自多年前雨夜一别,常媛再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赵明斐。 中秋夜宴上,两人隔着人山人海,仿佛天堑般无法跨越。 她迫切想走到他的身边。 常媛忍住眉眼间的笑意,低头道:“不敢。” 两位小姐哪能看不出常媛心中所想,内心冷嘲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严小姐正要出言讥讽两句她不要脸时被赵小姐拦住。 “她成不了事。” 赵小姐比严小姐更清楚江皇后有多受陛下的喜爱,她外祖父在工部任职,皇后大婚时的凤冠由他主持修制。 陛下因江皇后名字里带了个“棠”字,将本该是十二树牡丹花样式的凤冠生生改成海棠花。 牡丹雍容,海棠简约,为了保证凤冠的庄重与美观,可愁坏外祖父。 常媛在见过江念棠的画作后皱起了眉,心中对其草包美人的印象更深。 本该挺拔坚韧的竹在她的笔下成了绵软之物,毫无中通外直的气节,令人扼腕。 “不如常小姐先画一幅。”江念棠让位:“我再临摹。” 有人以诗交友,有人以画引为知音。 赵明斐教江念棠画的第一个物件便是竹,她笃定他一定会注意到这幅画的。 江念棠自然不会傻傻地直接跟赵明斐说要给他纳妃。 她与常媛的想法殊途同归,想要赵明斐自己注意到常媛,她再顺水推舟,成全两人。 常媛也知道这是一个极好引起赵明斐注意的机会,纵使他的画她早已研究过千万遍,在下笔时依旧慎重。 画成后,常媛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瞧你紧张的。”江念棠递给她一块帕子,低头审视道:“画得真好,和陛下一样好看。” 常媛脱口而出:“娘娘也见过陛下的竹。” “见过的。陛下还教我画过,不过画得不好,”江念棠指着空白处道,不经意道:“常小姐别忘记留下落款,不然陛下以为是我画的,那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常媛听前半句妒忌得心里直冒酸水,听到后面那句又释然不少。 以后陛下也会教她作画的,她一定会让陛下满意。 江念棠又夸常媛:“常小姐的字写得也好,陛下也爱用行楷。不像我,只会最简单的隶书。” 常媛心里得意,又鄙夷江念棠才疏学浅。 “娘娘过誉了。” 江念棠鼓励的话让常媛自信心空前膨胀,仿佛自己马上就能独享圣宠。 江念棠笑着将画命人去装裱,完全忘记要临摹一事。 宫婢接过画,还没往外走,外面传来赵明斐回栖梧苑的唱喏声。 “陛下回了。” 江念棠不动声色提醒常媛别错过良机。 赵明斐一早就听说江念棠留了个人陪她作画,径直往书房方向走。 进门后直直看向江念棠,声音柔和:“怎么忽然又开始画画了。” 自从她烧掉长明宫里的纸鸢图,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 “闲来无事,便画来玩玩。”江念棠指着还未送出去的墨竹图:“常小姐画的。” 赵明斐随便扫了眼,没做评价,旁若无人地拉过江念棠的手,似笑非笑道:“你想画画怎么不找我。” 常媛热切的眼神怔愣了片刻。 江念棠显然没想到赵明斐完全无视常媛,羞赧地想挣脱他的掌心:“陛下。” 赵明斐冷冷瞥了眼没眼色的人,淡声道:“退下。” 他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常媛被请出栖梧苑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在她的设想中,赵明斐看见她的人和画后应该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找机会单独召唤她秉烛夜聊,她会羞涩地告诉他这么多年来自己的一腔心事。 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看她的眼神是冰冷的,陌生的。 常媛眼眶微红,心中苦涩,像生吃了一碗黄莲芯般痛苦难受。 天空骤然转阴,空气弥散着潮湿,预示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赵明斐的印象中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还决定回京后好好敲打一下常桓教女无方。 不仅当众反驳皇后颜面,更是不知廉耻直视龙颜,毫无教养。 赵明斐圈住江念棠在怀中,侧头去啄吻她的脸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赵明斐微凉的唇瓣摩挲着她的脸颊,逐渐发热:“是我画得不好?” 江念棠扭动身子挣扎,躲避他的亲吻,慌忙喊道:“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赵明斐抽空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收拢手臂:“不急,天色还早,正适合附庸风雅一番。” 他大手一挥,屏退宫人。 大门关上的那一瞬响动,重重撞在江念棠紧绷的神经上。 江念棠压着颤声问:“大白天,何故关门?” 屋内只剩下她与赵明斐两人,江念棠心里忍不住往害怕的方向去想。 “画画。” 赵明斐半胁迫地带她到书桌前,以自己的身体为墙,双手为栏,困她在身前。 “你喜欢什么样式?”赵明斐偏头贴近她的耳廓,气息炙热灼人:“我教你。” 笔被强塞进江念棠的手中,又被大掌强势包裹。 赵明斐俯身而下,压弯了她的背。 这个姿势和角度令她无处着力,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雷鸣骤响,疾风劲雨。 雨中海棠,一挥而成。 第49章 第49章他召来李玉之前推荐的人…… 赵明斐在书房确认过自己对江念棠的掌控依旧如初,心中的不安稍稍平复了些,但疑心犹在。 江念棠身上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她是个不爱吃甜食的人,口味偏咸,还能吃辣,这点与他相似。 但右想回禀,近日她喜欢上了陈皮话梅糖,尤其喜欢在睡前吃几颗。 江念棠正在养身体,不能频繁承欢,但赵明斐多的是方法不做到最后也能满足二人。 近几日每回二人缠绵之时,他总能尝到酸中带微甜的味道,生津却不能止渴,反而想要逼出她唇齿间更多的滋味。 他好几次差点情难自抑,尤其是江念棠经由他的抚弄,青丝缭乱,泪眸氤氲,白皙的脸庞潮红如芙蓉,粉嫩的唇瓣肿艳如瑰花,含羞带怯,媚眼如丝,激的他气血都在叫嚣去攫取这朵诱人的娇花。 幸而赵明斐对江念棠身体健朗的重视压过自己的欲念,不单单只是为了子嗣,更是希望她能陪着自己长长久久。 于是每每在脱离控制的边缘时,赵明斐咬牙切齿地冲下榻,直奔隔壁耳房备好的凉水沐浴,借以排解上涌的燥热。 江念棠除了口味改变,其他一切如常。 无论是他的亲吻,亦或者更为亲密纠缠。 换作其他人定会忽略这细微的变化,然而赵明斐非要找出原因,他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江念棠总是在晚膳之后吃话梅糖,白日里也不见惦记,就好像……是为了他才吃的。 赵明斐今夜再一次从朱唇里尝到熟悉的味道,揽住人禁锢在自己胸前,嗓音潮哑:“不能换个口味吗?” 江念棠睁开被泪水黏住的眼皮,仰头呆滞地望着他,疲惫让她无力思考他话中的含义。 呆傻的模样看着就想让人欺负。 赵明斐抬手,指尖点在润泽的唇瓣上。 江念棠顿时惊得眼眸清明,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难道他发现自己吃话梅糖是为了压制胸口那股难忍的苦涩,不至于在两人交颈相缠时排斥干呕。 不,应该没有。 江念棠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若被他发现,今日不会是这般和风细雨地询问。 赵明斐虽平日里对她温柔体贴,亲和宽厚,好似什么事都能商量,但实际上为人矜傲,唯我独尊,占有欲十足,不容违抗。 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吃话梅糖的真相,恐怕这次她必死无疑。 她一死,顾焱一定会暴露。 江念棠一直以来保护的人会在瞬间被赵明斐摧毁殆尽。 她见过他暴怒的模样,切身体验过那是何等的可怕。 怀中之人骤然僵硬,又缓慢放松,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早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赵明斐的手指下移,所划过之处激起江念棠浑身惊颤,她垂眸死死盯着修长的指尖,在它即将消失在被衾前尖叫开口。 “陛下,别……我难受。” “我带给你的只有难受?”赵明斐眉头一挑,举起手放在江念棠眼前:“它没让你快乐吗?” 江念棠脸颊通红,眼神难堪地躲开他并拢的中指与食指。 下一刻,它们共同协作撬开贝齿,一上一下轮番欺负无力抵抗的柔软。 “这么喜欢吃……”赵明斐恶劣地在她口中搅弄风云:“让它们也尝尝味道。” 江念棠被迫仰起头,眼泪和津液顺着侧脸落在烟粉色鸳鸯戏水的枕巾上,洇成胭脂红。 赵明斐花样百出,即便没做到最后,江念棠依旧累得睁不开眼。 他拉过她无力垂落在侧的手放在唇边啄吻,“你上下都尝够了话梅的滋味,轮到我了。” 床榻周围的纱帐摇曳不止,翻起的浪涛时大时小,直到屋内的宫纱灯暗了几度也无人剪芯,帐内细微压抑的声响方才渐止。 结束后,江念棠的掌心通红,烫得发疼。 意识在陷入混沌前,隐约间有只手温柔地拨开挡在耳畔濡湿的发丝,微凉的风徐徐缠绕驱散黏热,她舒服地扭了扭身体。 赵明斐侧身凝望眼眸紧闭的女子,目光缱绻,嘴角噙着浅笑,而眸色却浓得比未磨散的墨还黑,瞳孔反射出摄人的凶光。 江念棠,你可千万不能让他的一腔真心都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内院东边的旭日殿取自旭日东升之意,本应是储君下榻之所,现在分给了当今圣上的生母李太后。 李太后以为赵明斐愿意带她来行宫是想母子重修旧好,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 到底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他不可能永远生她的气。 李太后已经想明白两人关系破裂无非是因为她有些偏爱小儿子,大儿子心里不满。 追根究底,赵明斐在渴望她的爱。 既如此,她就对他多多关心,嘘寒问暖,展现慈母爱子之心即可。 李太后每日都遣人给皇帝送汤,还去向赵明斐身边的大太监左思打听他的尺寸,亲手替他缝制寝衣便服。 她相信在不久之后,赵明斐会明白她的心意,重新对她产生孺慕之情。 李太后幻想有朝一日,皇帝会走进旭日殿,再叫她一声母后或者娘亲,却从未想过他把远在皇宫的小儿子五花大绑带到她面前。 “明澜,明澜。”李太后手忙脚乱去扶跪在地上的赵明澜。 他此时一身护卫打扮,身子心虚地缩成一团,衣衫不整,满脸狼狈,在看见李太后时像是看到救星般膝跪过去,扑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母后,母后……”他语气慌乱:“你跟哥哥说,我是被人冤枉的,我没有参与刺杀他的事情,不要杀我。” 李太后抱住赵明澜,摸到他后背的衣裳裂开,满身血腥气。 一抬手,五指都是血。 “儿啊!”李太后嚎叫一声,眼泪直流:“我的孩子……” 她这时候已经完全忘记要跟赵明斐重修旧好这件事,眼里只有被鞭笞得伤痕累累的小儿子,且看赵明澜对赵明斐的畏惧,认定这是他下的命令。 李太后抬头,满目凶光仰望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赵明斐,厉声斥责:“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忍心把他打成这样,你太狠毒了。” 赵明斐面对指责内心毫无波澜,他冷冷扫了眼赵明澜,吓得他直往李太后怀里钻。 这架势让李太后理智全无,猛地站起来捶打赵明斐,像是要与他拼命似的。 赵明斐一点也不惯着她,利落地抓住手脚乱动的李太后,用力将她推到一边,与她心爱的小儿子跌坐在一团。 “赵明澜。”赵明斐淡声道:“朕让你来见李太后最后一面,也算全了你们母子多年的情谊。” 赵明澜听见赵明斐还是要杀他,哭着求李太后:“母后,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李太后伸手将赵明澜挡在身后,安抚他:“别怕,谁也别想动你。要想杀你,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最后一句话,她瞪着赵明斐说完。 赵明斐扯出个冷笑,“朕想杀谁,天底下有谁能拦。” 语气坚决,寒彻入骨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 李太后脸色一白,放狠话的凌厉气势已散了大半。 其实她心里清楚,自己手中除了曾经的母子情谊,没有能挟制赵明斐的东西。 威胁不成,为了小儿子,李太后改为怀柔政策。 她声音软了下来,凄凄哀哀的哭起来:“你们兄弟两个有什么误会不能好好说,一定要喊打喊杀的。明斐,他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弟弟,你教他读诗书,习武艺,明世故,通人情,你都忘了吗?” 李太后透过朦胧的泪光,察觉到眼前人的冷漠的表情似有松动,趁势道:“都说长兄如父,你于他而言和父亲有何区别。他犯了错,你打骂教训便是,总不能连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都吝啬。” 赵明斐这下连冷笑都欠奉:“朕不给他机会?朕将他送到太上皇身边尽孝,他却联合外人要在平溪猎场置朕于死地。在做这些的时候,他有想过给朕留活命的机会吗?” 赵明澜像是被戳到痛处,也不装了,大骂他:“你知不知道我在太上皇身边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被幽禁在宫内不得外出,每日使劲抽我鞭子,我的背上没有一块好肉,都是你害的!” “朕将你送过去给他出气,不正是应了你之前自己说要善待太上皇的话么?”赵明斐皮笑肉不笑道:“怎么现在又怪朕了?” “你、你故意的。”赵明澜气得眼角通红,青筋暴起,说话都不顺畅:“你、你好狠,明知、明知他会折磨我,也不派人阻拦,眼睁睁看着我被打得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赵明斐淡淡道:“朕若再狠些,你早就没命了。今日焉有你在朕面前大放厥词,颠倒黑白的机会。” 李太后这才知道小儿子过得什么苦日子,痛心地抱着赵明澜,大嚎一声:“你干脆将我也杀了吧,省得我们母子碍你的眼。” 赵明澜也哭,只是在哭的时候不忘去看赵明斐的脸色。 在他的认知里,母亲一开口,赵明斐无论如何都会照做,却不知在他看不见的日子里,任凭李太后如何闹,赵明斐都不曾动摇过一丝接赵明澜出来的决心。 耳边的哭声忽高忽低,吵得赵明斐头疼,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不耐对着赵明澜道:“人见到了,你可以去死了。” 说罢,叫人强行拉走赵明澜。 李太后不可置信地望着赵明澜像沙袋一样被拖出宫,等反应过来时怀中已空空如也。 她慌忙抱住要离开的赵明斐的腿,痛哭道:“明斐,是母后错怪你了,不是你打的明澜,是他咎由自取,你别杀他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管教他,不会再让他惹祸了。” 赵明斐冷漠地俯下身,一根一根掰开攥住自己衣袍的手指,大步离去。 “赵明斐!你真敢杀了他。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 赵明斐脚步一顿,回头斜睨了眼崩溃的李太后,什么都没说,又转头迅速离开。 “赵明斐,你弑父弑兄,不敬生母,迟早要众叛亲离,做个孤家寡人。” 面对李太后的咒骂,赵明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才不会是孤家寡人。 他有温柔惹人怜爱的妻子,不久之后还会有可爱的孩子,他会穷尽毕生的能力呵护妻儿,让他们幸福快乐地活在自己羽翼之下。 至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亲人,不要也罢。 赵明斐虽然早已不在乎这对自私自利的母子,但经历这么一档子事他心里还是有些暴躁。 为了不把情绪带回栖梧苑,波及江念棠,赵明斐换了一种发泄方式。 他召来李玉之前推荐的人过来练剑。 第50章 第50章江念棠太着急了。 江念棠一早起来右眼皮直跳。 用完早膳,右想回禀称来觐见陪侍的小姐们已经到花厅等着了。 江念棠揉了揉眼角,驱散眼睛带来的惊颤之意。 严小姐今日没看见令人讨厌的常媛,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话也多了起来。 “皇后娘娘,三日后秋狩正式开始,您会去吗?” 江念棠笑着摇头:“我不会骑马,去了也是干看着,你们还不自在。” 严小姐道:“娘娘人这样和善,我们怎么会不自在。不会骑马,还可以放纸鸢。每年宫里都会举办纸鸢比赛,放得最高的有彩头,娘娘要不去看看。” 平溪猎场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是山林,地势复杂,危险性高,外围则是平原草地,藏不住野兽,十分安全。 跟来的女眷们一般都会在外围跑跑马,猎些野兔,亦或者借秋风放纸鸢。 听到纸鸢二字时,江念棠眸光微动,却仍没有答应。 赵明斐后来又问过几次她要不要继续学骑马,学成后可以跟他一起进入围场内部打猎。 江念棠对跟他一起去密林这类远离人烟,却又没有遮挡的场所心有余悸,毫不犹豫地拒绝。 赵明斐当时看上去一脸失望,更加坚定她绝不会踏入平溪猎场一步的决心。 严小姐见江念棠实在没有兴趣,也不再劝,换了个话题:“娘娘,你见过陛下练剑吗?” 江念棠端起剔红云凤纹茶盏的手一顿,轻声道:“见过的,在西巷口的时候。” 严小姐闻言一脸向往:“听说陛下的剑术尽得恭王真传,真想亲眼看看……” 她母亲是簪缨世家,从小喜欢舞刀弄剑,而京城里的公子们大多都以读书为重,压根不在乎锻体之术,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小姐们更是谈武色变,认为只有粗鲁的人才会去学武。 严小姐原本听说常媛懂些剑法,颇有好感,谁知见*面后却并非她想象的那般真心喜欢武艺,她只是把这个当做谈资罢了。 另一位小姐刚开始插不上话,干坐着有些尴尬,听到此处立即道:“巧了不是,我听说最近陛下天天找人练剑,眼下说不准就在比试……” 严小姐目光期待看向江念棠。 她们不能随意觐见陛下,但皇后娘娘可以啊,只要跟在江念棠身边,不就能一睹风采了吗? 江念棠垂眸轻抿了口茶,躲开严小姐殷切的目光。 如无必要,她实在是不想与赵明斐见面,多接触一刻,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另一位小姐见状,悻悻然小声将后面的话说完:“和陛下对剑的顾侍卫剑术也不凡呢。” 江念棠手一抖,红瓷盏骤然跌落,碎瓷片散了一地。 在座的小姐们不约而同看向江念棠,面露惊疑。 右想皱着眉,急忙上前查看。 江念棠稳住表情,淡然一笑:“茶水有些烫。” 右想眉头更紧,上的茶水经过她手,温度适宜怎么会烫? 不过她没有反驳,躬身仔细检查江念棠的手没有伤后叫人将满地碎屑收拾好。 江念棠扯过帕子假装擦拭嘴角的茶渍,忽然道:“正巧我好久没见过陛下舞剑,右想,你去问问咱们能不能旁观。” 严小姐顿时喜笑颜开。 其他两位小姐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也露出欣喜的笑容。 她们虽无意入宫为妃,但从小就听着赵明斐的事迹长大,知道他文韬武略,惊才绝艳,还有俊朗的容貌。 之前中秋宴时不少人暗中窥探过龙颜,不过隔得远看不真切,只得一个轮廓分明的侧影,现在有机会近观,怎能不叫人兴奋。 往后说起来她们也是直面过圣上的人,这在贵女们中间是独一份的存在,心里愈发激动,恨不能马上飞到校场边,一睹风采。 派去的人很快回来,只不过结果令她们大失所望。 “陛下说刀剑无眼,恐伤到各位尊贵的小姐,诸位小姐请回吧。” 不但不允许去,还要赶人。 小姐们心中失落,但不敢表露在脸上,站起身纷纷告辞。 江念棠眼眸微眯,心中惶恐难安,一想到顾焱与赵明斐两人正面对面,她是一刻也坐不住。 但她不敢表现过于热切,只能在心里干着急,茶水不知不觉喝了个干净。 “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传话的小太监躬身立在堂下,没有离开。 他奉承笑道:“陛下请娘娘过去观剑。” 赵明斐压根不在乎那群贵女们,他的原话是:“请皇后一个人过来。” 江念棠还未到校场,远远就听见刀剑争鸣的铿锵声,快如急雨,重如响雷,不由加快脚步。 真怕他们打出问题。 江念棠的心脏狂跳,整个人犹如在悬崖边疾行般摇摇欲坠。 她暗自在心里祈祷,赵明斐一定认不出顾焱就是子期。 顾焱正对江念棠来的方向,骤然看见她的身影后不由分了一丝神。 高手过招,成败只在一瞬。 赵明斐抓住机会,直取顾焱的命门。 生死之间,顾焱本能使出全力,反手挡住赵明斐的剑,将他震退三步。 “陛下!” 周围人脸色大变,左思第一个走上前被赵明斐呵退。 江念棠脚步微顿,停住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提裙跑到赵明斐面前,恰好挡在两人之间。 她背对顾焱,身体僵硬,紧张地看向赵明斐:“陛下,你没事吧。” 赵明斐见到来人,目光软和下来:“没事,别担心。” 江念棠跑得太快,气息不稳,胸口剧烈地起伏,襟口被微微撑开。 因为离得近,赵明斐垂眸,视线正巧顺着雪白的锁骨往下滑,呼吸渐热。 他立即抬头,对上江念棠焦急担忧的面庞,她的眼角染了一圈绯红色。 赵明斐心中动容,正要抬手轻抚她的眼角,忽然察觉到江念棠身后有一道探究的视线。 “今日到此为止。”赵明斐皱眉道:“退下吧。” “是。” 若不是江念棠在场,他一定会狠狠惩罚顾焱大不敬。 他盯着江念棠的目光令赵明斐心中不愉,有种被冒犯的愤怒。 耳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落在江念棠背后的视线猝然消失,她僵硬的背脊隐秘而缓慢地放松下来。 直到顾焱离开,她也不敢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赵明斐丢出手中长剑,双手替她拢紧罩衫,遮住胸口的雪色。 “下次再看。”赵明斐暂时压下心中的郁燥,牵起江念棠的手往栖梧苑走,温柔笑道:“我单独练给你看。” 江念棠嗯了声,扯出一抹笑。 往回走的路上,江念棠装作不经意问起赵明斐为什么忽然想要练剑。 赵明斐不想让她知道旭日殿的糟心事,随便编了个理由。 江念棠又多问了几句,在心里反复斟酌他说的话,试图确认赵明斐找上顾焱是巧合,还是刻意。 赵明斐:“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练剑的事?” 江念棠:“今日看见陛下练剑险些受伤,所以多问两句。” 赵明斐轻笑一声:“正巧让你看到我不敌他人,实在惭愧。” 江念棠转头看向赵明斐的侧脸,缓声道:“陛下为何惭愧?您是君,他是臣,职责不同,分工不同。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即便顾侍卫武艺再高强也要为您驱使效命,您怎么能说不敌他?” 一番话听得赵明斐身心舒畅,胸口那丁点不愉快尽数散去。 他侧身低头,衔住樱唇磋磨成嫣红色。 在江念棠快要喘不过气来时,赵明斐才放开她,还打趣道:“今天也没吃话梅糖,怎么说话还这么甜。” 江念棠捂住嘴,眼眸氤氲,看上去羞怯不安。 趁着赵明斐心情好,江念棠提出三日后想去平溪猎场外围。 “怎么不跟我进内围?”赵明斐潮湿的头发披散在后背,眉头微拧:“外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枯草落叶。” “我还没学会骑马,跟着去也是拖后腿。”江念棠主动靠上去,双手柔弱无骨地贴上他的肩头。 “严小姐说外围安全,不会骑马也可以放纸鸢,我想去走走。难得出来一趟,总不能整日只在栖梧苑内,这与在宫内有什么区别,枉费我受车马之苦,还不如待在长明宫。” 这件事在她心里反复思量数遍后才敢提出来,江念棠有八成把握他会答应。 一是自己很少向赵明斐提要求,二是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赵明斐已经与顾焱打过照面,他虽然现在没有对顾焱起疑,可难保以后察觉出蛛丝马迹。 顾焱即便容貌略作改变,可他控制不住看她的眼神。 赵明斐心细如尘,心智近妖,江念棠担心顾焱迟早会被发现,他们俩离得越远越好。 她知道,顾焱来平溪猎场是为了见她。 江念棠冒险走这一趟,希望顾焱能明白她的苦心。 赵明斐听见“放纸鸢”三个字时眼眸微顿,目光沉沉凝视鱼戏莲叶纹的青纱帐顶,声音却柔如清风。 “你想要什么样式的纸鸢,我给你画。” 江念棠听出他这是答应了,于是便道:“我自己画就好,不然等我放飞了,岂不是有负陛下的心意。” 赵明斐无声咧开嘴,唇边漾开一抹寒彻入骨的凉意,“也行,要什么东西你让右想去准备。” “谢谢陛下。” 赵明斐侧身揽住江念棠,鼻尖暧昧蹭了下她的,“光说说?” 江念棠害羞地抿了抿唇,对上他的双眸,漆墨的眸底溢出浓重的欲/色。 她的右手知情识趣顺着坚硬的胸膛往下探,同时头微微上扬,献出自己的双唇。 今天无论他想做什么,她都会想方设法让他满意,只要他依言放自己出去。 赵明斐偏过头躲开,又及时抓住她作乱的手。 心里愈发怀疑她有问题。 江念棠太着急了。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她这般讨好。 除非她心虚。 不过,难得她这么主动,还一副可以随便欺负的可怜样子,极大地激发他内心的破坏欲。 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赵明斐欣然笑纳。 他将人翻过来压在自己身上,手拍了拍她僵直的后腰,示意她放松。 侧头半咬住她通红发烫的耳垂,不怀好意闷笑了声。 “教你骑马?” 围猎正式开始的第一日,赵明斐安排好保护江念棠的人后便带领青年武将们进入内围。 江念棠手提自己画的纸鸢,与女眷们一同参加比赛。 她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日光经过云层过滤洒下落在江念棠如雪的肌肤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柔光,温婉动人。 在场的人没想到皇后腰肢纤弱,手臂细长会将纸鸢放得这样高。 沙燕翱翔于天际之时,赵明斐和顾焱同时看向它。 50-60 第51章 第51章但赵明斐没有被江念棠迷…… “你为什么要来平溪猎场?” 密林中,江念棠与顾焱相隔三步之遥,她背对着顾焱,负手而立,背影看上去格外冷漠。 顾焱喉头微涩,低声道:“我在宫里见不到你……” 长明宫远离外宫,位于后宫中心,一路上盘查重重,守卫交叉巡逻。 顾焱能避开看得见的侍卫,但没有十足把握避开藏在角落的暗卫。 他不敢冒险,害怕连累江念棠,只能静待良机。 江念棠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顾焱不仅只在平溪猎场,甚至入了宫。 “你疯了!” 江念棠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猛然转过头:“我已经嫁人,你来找我做什么!” 她五指攥紧成全,极力压低声线,却说出坚决又冷酷的话:“你不该来,你会害死我的!” 顾焱没想到两人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得到的是她不近人情的驱赶和责骂,喉中的涩变成了难以下咽的苦。 他艰涩地动了动喉咙,低声安抚道:“别担心,我已经把慈恩寺相关账簿都销毁,没有人能查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江念棠闭眼,仰头将眼角溢出的湿润憋回去。 难怪赵明斐只查到慈恩寺就断了线索,当初他画出慈恩寺的山门时,江念棠几乎已经断定他们暴露了,她甚至做好了以命偿还的准备。 两人之间最大的破绽就是慈恩寺的捐赠账簿。 当初江念棠建议顾焱去千山武馆学艺,但武馆的束脩昂贵,非常人能企及。 江念棠为了替他筹集钱财唯一的办法就是变卖首饰,可她不能随意进出江府,也无法将财物直接给顾焱。 江府对于小姐们的吃穿用度都有记录,若是消失的金银珠宝数额过大,同样会引人怀疑。 于是他们想到利用寺庙的捐助打掩护。 捡顾焱回去的老师傅识字,他负责记录慈恩寺香客们的善款。 老师傅也知道顾焱留在寺庙不是长久之计,慈爱之心下便同意这个暗度陈仓之法。 从那以后,江念棠每次来慈恩寺都会以替母亲祈福为名,捐助大量的钱财,这笔钱最后都会到顾焱手上。 合理的名义,巧妙的掩护,江念棠成功转移大量钱财,而每次捐赠的记录是证明他们两人有关系唯一线索。 只要顺着老师傅这条线,迟早会查到顾焱。 江念棠知道顾焱销毁证据后,瞬间明白顾焱也察觉到赵明斐在找他,虽不知道他如何能抢先一步毁掉账簿,但总归有惊无险。 他们的默契还是如从前一般心照不宣,让她死咬着不说所受到的一切磋磨在这一刻都值了。 江念棠再睁开眼时,目光清明,三言两语迅速交代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赵明斐知道了子期,但如今他以为子期死了,所以调查到此结束。” 顾焱看着江念棠道:“没有为难你就好。” 面前女人的头发高盘在顶,一根鎏金镂空的火彩蝴蝶斜插入鬓,一对彩云团花的掩鬓压住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看上去华贵端庄。 江念棠一身海棠红宫装,腰间的赤金凤纹带让她整个人挺拔庄重,仪态万千,与从前在江府里整日以厚刘海遮面,唯唯诺诺连头也不敢抬的胆小庶女判若两人。 “你也看到了,陛下对我很好。”江念棠逼自己冷视顾焱的眼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顾焱心头一震,眼眸热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没有。我没有要打扰你的生活,我只是……” 只是想离她近一些,还有机会能远远看她一眼。 这世上,他比谁都希望念念过得好。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江念棠逼近一步:“你难道不知道我做了皇后,而你是我唯一的……” 她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道:“污、点。” 这两个字太伤人,太沉重。 顾焱连喉咙都热了起来,热中带酸,酸中带涩,几乎难受得快要不会说话,忍着眼里的泪颓然道:“对不起。” 江念棠干涩的眼眶再次湿润,可她知道决不能在这时候心软,逼自己硬起心肠:“若真的为了我好就马上离开京城,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 顾焱恳求她:“我保证不会让人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不好。”江念棠毫不犹豫拒绝。 顾焱着急了:“你不是告诉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底下任谁能想得到我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 啪地一声。 顾焱后面的反驳被骤然打断。 江念棠冷笑道:“你以为你改变容貌就天衣无缝了吗,你实在是太小瞧赵明斐了,他的敏锐程度超过你想象。更何况你如今还在他眼前打了照面,怎么能保证不漏出一点破绽。你与他对剑那日若不是我挡在你面前,就凭那日你看我的眼神,今日你早已化作一杯黄土。” 顾焱被打得偏过头,暗沉的脸颊印出几道红痕。 “那我不在他跟前,我就在皇宫行不行。”他眨了眨眼,使劲驱散眼前的泪雾,语气近乎卑微:“念念,不要赶我走,求你了。” “和我认识的子期已经死了。你是顾焱,我们从未见过。”江念棠面对他央求没有一丝一毫动容,命令道:“以后不许叫那个名字。”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时间紧迫,她消失太久会令赵明斐起疑心,不得不快刀斩乱麻,这样对顾焱,对她都好。 只要他走了,她也能说服自己认命了。 不可否认,江念棠在马厩见到顾焱后,心底曾经萌生过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的剑术无双能避开皇宫内的巡逻侍卫,她可以想办法摸清楚出宫的路线,两人有几率逃离皇宫,找一个偏远的小城改名换姓隐居生活。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江念棠无法抑制狂跳的心脏,她甚至已经在回忆长明宫内有什么不打眼的首饰能偷偷带走。 然而她所有的激动在看见赵明斐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就算他们能逃出皇宫又能怎么样,还有一路上的关隘重重,还有他背后的亲朋好友,她的娘亲逃不掉。 赵明斐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届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好说。 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了那么多人。 更何况,现在这样不好吗? 顾焱还活着,她也好好的。 江念棠不敢在顾焱面前表现出一丁点过得不好的痕迹,要赶人走也是怕他知道她曾经被赵明斐禁锢磋磨过。 当初两人闹出那么大动静,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若顾焱在皇宫当差,万一打听出什么东西,保不准会做傻事。 他努力这么久才走到今天,不能前功尽弃。 顾焱站在原地,痛苦地凝视她远去的背影,眼里盈满热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抬手擦拭面上流淌的热泪,忽然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急忙拿开手一看,江念棠重新走了回来。 顾焱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来,心里更是激动得难以言喻。 他就知道,念念不会对他这般绝情。 还未等他开口表达喜悦,就见江念棠朝他伸手:“我给你的香囊,你应该随身携带的。” 顾焱盯着那只洁白无瑕的手,满脸不可置信。 “给我。” 江念棠听见远处有呼喊声,心里急得要命,手又往前伸了一寸,停在顾焱衣襟口,似乎下一瞬就要探进去自己取。 两人的距离那么近,顾焱却头一次觉得他们隔得比山高,比海远,他终其一生,倾尽所有也无法到达她身边。 顾焱僵硬地从怀里掏出来,颤抖放在她的掌心。 交出去的那一刻,江念棠的微热体温似乎传到了他的指尖,却令他寒彻入骨。 她是真的想与自己,与过去的数十年彻底切割断绝。 而顾焱能做的只有成全。 江念棠拿走香囊,利落地转身,泪眼在瞬间决堤而出。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她越远越好。 江念棠没走多远就看见远处赵明斐骑在马上,周围一圈都是跪伏在地的人,惶惶瑟瑟地缩着头,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她心口微窒,随手将香囊丢在路边,又用脚扒拉周围的枯枝落叶,确认东西被藏好后用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根。 剧烈的疼痛让她原本就红润的眼眸瞬间发了大水,泪水顷刻间铺满整张脸,看上去楚楚可怜。 “明斐,明斐……我在这里!”江念棠边跑边哭,冲出密林。 赵明斐听见动静,立刻转头看向江念棠,等不到她朝自己跑来,握紧缰绳,扬鞭驱马迎上去。 “明斐,我、我……”江念棠因为剧烈奔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我迷、迷路了,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我,吓、吓死我了?” 赵明斐抬眼望去,树林里风平浪静。 他半眯着眼,冷静地居高临下审视江念棠泪流满脸的容颜。 泪眼婆娑,我见犹怜。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恐怕脑中此刻只有将娇人揽进怀中好好安抚一番的想法,哪里还记得追问她为什么会突然跑进密林。 但赵明斐没有被江念棠迷失心智。 他俯下身,手中的黑皮马鞭被折成一个弧度,抵在江念棠雪白的下颌上。 冰冷又粗糙的皮质感在碰上江念棠肌肤时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悚然感,好似一条蛇在脖颈间游走,随时会咬住她的喉咙。 她脸上的表情几乎绷不住,泪不知不觉风干在面颊上。 赵明斐手里用了点劲儿迫使她转头看向密林,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 “来人,放箭。” 第52章 第52章“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 密林周围突然冒出数百人手持长弓,背负满箭筒的黑甲弓箭手。 他们三五步一岗,往两边延伸,形成一条黑色封锁线将树林围得滴水不漏,任何活物都别想进出。 得到赵明斐的命令后,所有人整齐划一朝里放箭,箭矢如疾雨,惊飞满林的鸟雀。 江念棠眼眶微张,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 她想张嘴阻止,可在触及到赵明斐沉冷面容刹那又将嘴紧紧闭上,唇线压成一条直线。 开口阻止,顾焱必死无疑。 不开口,顾焱还有一线生机。 江念棠的心揪成一团,面上却不能表露出一丝担忧,仰头看着赵明斐:“陛下,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赵明斐的马鞭没方向,淡淡道:“不着急。” 这是不放她走的意思。 江念棠眉头轻皱,不再说话。 箭矢放尽,赵明斐抬手下令:“给朕搜,遇见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早在他得知江念棠消失在密林时就已经派人团团围住这片区域,除了面前的弓箭手,另一端树林还有另外数百人的甲胄士兵进入林中进行地毯式搜索。 他不信今日找不出让江念棠不对劲的那人。 江念棠屏息凝视前方,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秋风萧瑟,卷起枯枝残叶,黄叶微蜷的边缘凹凸不平,擦过江念棠脸颊时刮出一道浅痕,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 不知等了多久,她的双腿已经站到麻木。 赵明斐骑在马上,冷漠等待结果。 忽然,密林中蹿出一个人,两人同时半眯着眼看过去。 不是顾焱。 江念棠悄悄松了半口气,还有一半提在嗓子眼。 “启奏陛下,并未发现可疑人员。”银甲护卫单膝跪在马头前,双手抱拳。 赵明斐目光一沉,余光瞥见江念棠急速煽动的眼睫。 跑掉了? 不可能! 赵明斐不信今日这般天罗地网能让这个人逃掉。 他手中的缰绳猛然攥紧,黝黑的骏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江念棠被逼得后退一步。 刺耳的声音平地而起,挂在马鞍侧面的长剑出鞘,剑刃在日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赵明斐手持长剑,下颌微扬,气势迫人:“将所有的出入口都封死,一只鸟也不许放出来,朕亲自去搜!” “陛下!”江念棠上前一步拦住他:“我头有点晕,可以先回栖梧苑吗?” 她眼眸盈着水光,潋滟发亮,还透着一丝可怜,眼神透出希望他能陪她回去。 赵明斐居高临下审视江念棠,突然轻笑一声:“差点忘记了,朕还准备了一个惊喜。” “来人,把它们带上来。” 话音一落,四五个士兵一人牵着一只半人高的猎犬从旁边的茅草屋里走出来。 它们通体黝黑,个个吃得身强体壮,油光水亮,尤其是是那双黑色恶瞳充满带着肃杀之气,凶猛异常。 江念棠在看见猎犬时瞳孔一震,眼睁睁看着它们朝自己一点点逼近,最终停在三步之遥的位置。 五只猎犬昂首直勾勾盯着她,嗜血凶残,它们露出狰狞的犬齿汪汪汪地吼叫着,前肢不停刨地,背脊弓成满弦,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江念棠几乎站不住脚,忍不住往后退。 赵明斐:“安静。” 猎犬们奇迹般地同时噤声,乖乖蹲坐在地。 他翻身下马,一手抓住江念棠的手腕逼停她的步伐,另一只手接过其中一个士兵手中的牵引绳。 他一拉,中间的黑色猎犬听话地往前走了几步。 “我怕。” 江念棠恐惧地躲在赵明斐身后,瑟缩着身体:“快让它走。” 赵明斐温和道:“它们很乖的,不会伤到你。” 猎犬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似的,对着两人压住嗓子叫了声,还不停地摇尾巴,与之前凶残的模样大相径庭。 江念棠还是不肯出来,整个人藏在后面。 赵明斐轻柔却不容拒绝将她拉出来,同时扯了扯牵引绳。 猎犬听话地走上前,低头绕着江念棠走了三圈,边走边闻。 它的鼻息动静很大,动作却温和,但江念棠仍然被吓得脸色发白,身体颤抖。 直到五条猎犬都如第一条一般仔细闻过江念棠身上的味道后,赵明斐才放开她,顺手替她整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 他的眼神深情款款,嗓音柔如细雨:“你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在苑中等我回来。” 赵明斐抬手,右想等一干宫婢围着江念棠,护送她离开。 “放!” 他冷酷的命令一落地,五只猎犬跟发了疯似的往密林里跑,后面跟着它们各自的驯养人。 赵明斐重新上马,扬鞭跟在后面。 江念棠快要走出围场时骤然脚步一顿,回头遥望,猎犬们疾如闪电地奔跑着,张大嘴炫耀锋利的獠牙,穷凶极恶。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实在是没想到赵明斐居然会准备猎犬。 顾焱,你一定要逃出去。 * 入夜,栖梧苑外风息月隐,寂静得令人心慌。 赵明斐一直未归,江念棠辗转反侧。 今日围剿顾焱的不只有数百名黑甲弓箭手,还有银甲士兵,也就是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批人同时进入密林里找人。 江念棠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叹不幸。 庆幸的是这么多人潜伏在密林中,他们两个挑的见面地点偏偏错开了所有明哨暗哨。 不幸的是赵明斐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如此兴师动众,出动数百上千人,只为抓到顾焱。 也是因为江念棠消息闭塞,不知道赵明斐这次来平溪猎场的最主要目的便是抓出表面臣服于他,实际上与太上皇暗中勾结,企图刺杀他的叛徒。 弓箭手和银甲兵最初不是为江念棠准备的,却误打误撞有了新用途。 但赵明斐提前在猎场周围布置,还专门准备寻人寻物的猎犬,至少说明他早就起了疑心,她却没有察觉出一丝一毫。 江念棠暗自心惊他善于蛰伏的忍耐力和不动声色的筹谋,同时也在反思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 平溪猎场占地数千亩,她最初消失的密林不在最后与顾焱见面的那一块,赵明斐凭什么断定,她在这个方向。 纸鸢! 江念棠放纸鸢时特地调整沙燕的方向,利用头和尾部朝向提示顾焱见面的方位。 说明赵明斐知道她在用纸鸢传讯,却没有破解具体的内容,只知道模糊的范围。 他晚顾焱一步来到这处,有可能是他之前去的是另一处,没有得到结果,赶过来后看见她从里面跑出来才真正确定和缩小范围。 一想到那几只猎犬,江念棠心慌意乱。 她不担心顾焱,他要避开这几条畜生易如反掌,她怕的是那只香囊被找到,早知道应该埋得更深,亦或者丢进水里。 实在是大意了。 然而当时情况紧急,江念棠没有多余的时间处理,她又不能带在身上,只能出此下策。 她手脚冰凉,五指抑制不住地颤抖,呼吸放得很慢,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 每每院中有窸窣的声音响起,她都忍不住起身张望,像惊弓之鸟般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心神大乱。 反复次数多了,她也渐渐平静下来。 自己拿着这枚香囊不过半炷香,气味少,再加上香囊里有许多味道重的药材,还有干花,两种香气遮掩,猎犬不一定能找到。 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不少。 只要赵明斐找不到证据,她再咬定自己是迷路,怎么也查不到顾焱身上。 自己最后顶多就是被他翻来覆去的磋磨,左右不过床榻上那点事儿,她早已习惯,至少两人性命无虞。 月上中天,清冷的光照在主殿的屋脊上,铺了一层寒霜。 赵明斐披星戴月而归,面覆寒霜一脚踢开大门。 轰隆一声,好似要将门踢碎。 江念棠躺在床榻上,吓得直接弹射而起。 赵明斐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眼眸黑沉,闪烁着择人欲噬的凶光,好似下一刻要将她吞吃入骨。 江念棠骇得不自觉往后退,抓过薄衾高盖过胸前,蜷成一团缩在床角,胆战心惊地仰视他。 从这个角度看,他眼窝深陷进浓重的阴影,愈发阴鸷骇人,唇角压成锋利的刀刃,见者触目惊心。 他站在床榻边,一点一点俯下身。 随着他的靠近,摄人的压迫感直线上升,江念棠几乎快要尖叫出声。 “现在知道怕了?”赵明斐怒极反笑:“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这些小动作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江念棠颤抖着张开发白的唇开:“陛下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还嘴硬!” 赵明斐右手攫住她的下颌,生生将从她被衾里拖出来。 江念棠重心不稳,伏倒在胭脂色的卧单上,被赵明斐掐住的脸颊瞬间浮起淡淡的红痕。 “我让你死得明白。” 一枚素色香囊悬在江念棠眼前。 赵明斐问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念棠闭了闭眼,跪在榻上。 证据确凿,她再也没有狡辩的余地,“臣妾该死,请陛下降罪!” 赵明斐双眼猩红,五指指节嘎吱作响,脸上维持的平静寸寸崩裂。 “他是谁?” 江念棠低头,只一句:“请陛下赐死。” 赵明斐猝然笑了下,声音尖锐,却掩盖不住底下藏着的滔天怒意。 他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来说服自己揭过江念棠曾经犯下的错,无数个日日夜夜,每想起一次江念棠曾将自己当作他人,赵明斐便要逼自己原谅一次她。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一腔情意终于感动她时,江念棠竟敢如此戏弄他。 赵明斐手背青筋凸起,猛地掐住她的咽喉。 “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第53章 第53章他竟然在乞求一个女人的…… 江念棠在看见顾焱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她一点也不喜欢吃酸甜之物,如今却根本离不开话梅糖,长久以往,赵明斐一定会发现真相。 可江念棠控制不住自己的肢体,每次赵明斐靠近,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僵成顽石,尤其是他肌肤贴上自己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想尖叫推开他。 江念棠努力回忆以前她是怎么忍耐的,但每每到半途,顾焱的脸总是会出现在她眼前。 顾焱死了,她的心逐渐变得麻木,跟谁过都行,赵明斐比起其他人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他又活了,她的心也随着重新跳动起来。 两人曾经畅想的未来,一起规划的人生不由自出地钻入在她脑中,尖锐的嗡嗡刺得她头痛欲*裂。 江念棠是想回到以前认命的状态的,但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赵明斐的手慢慢收紧,她喉咙里的空气被强行逼出,胸腔也开始泛着密密麻麻地刺疼感。 江念棠本能地将双手搭在他手腕两侧,却不使劲,任由眼前白点扩大,模糊成一片。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掐死前,赵明斐松开手,改为以两指钳制住她的下颌,强行抬高。 他垂眸审视她双眸凝泪,眼眶微红的可怜样,柔弱得像失去攀附的菟丝花,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然而赵明斐内心只有滔天的怒,还有一丝恨。 “江念棠,一个子期还不够,现在又来一个情郎,真是好本事。”他的拇指按在她的嘴角边,冷漠地撬开她的唇齿:“你就是用这副模样去勾人的吗?你许了他什么好处,他又给了你什么快乐?” 面对赵明斐几乎羞辱的质问,江念棠一言不发。 赵明斐切齿道:“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在与他私下见面时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一点点愧疚心虚?” 他凝视苍白却漂亮的面庞,一寸一寸掠过光洁的额头,含情的眉眼,最后是微微发白唇瓣。 这处是他最熟悉的地方,由里到外,从皮至骨,也是让他又爱又恨之处。 爱它的软糯香甜。 恨它的冷硬拒绝。 “没有哪怕一点点吗?” 江念棠依旧沉默。 室内一片死寂,沉抑在周围放肆蔓延。 窗外寒风肆虐,卷起碎石残枝扑在窗棂上,撞出细密的声响,犹如人后槽牙愤怒绷紧的颤抖声。 “你好得很。”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被江念棠亲手放下。 赵明斐自嘲一笑,觉得自己蠢透了,之前的隐忍宽容,自我折磨都像个笑话。 枉他聪明一世,最后却在情之一字上吃了大亏。 他竟然在乞求一个女人的爱? 为了得到她的心,他忘记了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任由她一次又一次践踏自己的自尊。 太可笑了,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笑着笑着,脸上露出骇人的狞色,心口一瞬间如火山迸发出强烈的愤怒与屈辱,激得他额角突突作响,恨不能当场活剐了她。 赵明斐闭了闭眼,压下即将失控的杀意。 “你还记得青梅吗?”噬人的黑眸逼近江念棠:“你猜我是怎么抓到她的同伙的。” 江念棠眨了眨眼,费力回忆青梅是谁? 赵明斐勾起唇角,笑得薄凉,“你说,我要是放出风声,说你忽然重病,药石罔顾,他会不会冒死来见你最后一面。” 江念棠心如死灰的眼眸惊起波澜,骤然暴起,挣脱桎梏往床头爬。 他想用自己当饵,诱顾焱自投罗网。 顾焱一定会上当的。 江念棠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阻止赵明斐。 她想自尽。 只要她一死,顾焱就安全了。 苍白的指尖即将碰到放在柜中的匕首时,她的脚踝被稳稳攥住,随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回拽。 她奋力挣扎着,拼命想要往前爬,然而她的所有气力都像细雨般绵软无力,对阻止赵明斐的行为毫无作用。 江念棠被活生生拖下床榻,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赵明斐踱步到江念棠眼前,脚尖微抬抵在她下颌上,逼她重新抬头。 黑金龙纹靴背凹凸不平,刺绣嵌入肌肤粗糙难忍。 “想死,等我找到他,亲自送你们上路。” * 这些日子严珩一忙得脚不沾地。 自从怀疑的种子埋下,他便顺着顾焱这条线从头秘密调查,连最喜欢的围猎都没了心思。 严珩一以顾焱为中心执果索因,翻出从前看似正常实则疑点重重的许多地方,其中就有审问江府众人的卷宗记录。 当初在分配任务时,顾焱主动接下一部分的女眷的审问任务,其中有一个叫做江落梅的庶女。 根据其他人描述,江落梅与皇后关系十分普通,仅限于点头之交。然而有几位小姐的口供中提到在皇后嫁进西巷口后,江落梅数次遣人去给芸夫人送东西,大多都是些名贵药材之类治病的。 不仅如此,江落梅还在江盈丹为难芸夫人时仗义出手。 若真是关系一般,谁会冒着风险去得罪家中最受宠的嫡女,去帮一个命如草芥般的侍妾。 顾焱在已知这点异常的情况下去审问江落梅,最终的卷宗上却依旧写的是她与皇后关系浅薄,知之甚少。 简言之,从她嘴里挖不出有用的情报。 彼时严珩一全心全意信任顾焱,自然不会仔细复核,再加上其他女眷们对也说江落梅平日里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便没有往深处想。 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则是他连夜飞鸽穿书回京城,重点排查顾焱身边的人,让他找到了顾焱的同窗兼同屋人。 据他说,顾焱在千山武馆时没事儿就喜欢盯着东边的天空看,问他为什么也不作声。直到某次深夜他说漏了嘴,同窗才知道他有了喜欢的人,就在那片苍穹之下。 江家,正好位于千山武馆的东边。 严珩一结合这两处疑点,迅速派人连夜进江府重新提审江落梅。 他一有动作,立刻惊动李玉。 李玉现在负责监视江家的一举一动,主要是为了防止江首辅再有其他小动作。 两边的人接头后,李玉立刻联想到陛下曾经交代过的某项任务,以江府为中心,调查周围所有能看见里面风筝的地方。 千山武馆,正巧位于一轴风筝线的边缘范围,只有风筝放得足够高才会被看见。 除此之外,严珩一还想起他在慈恩寺早上曾遇到顾焱,主持说顾焱以前还帮着整理过捐赠的账目,他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他。 账簿果然有问题,只不过他棋差一步。 若是只有其中一点,严珩一还能说服自己是巧合,可桩桩件件,无一不在指向一个恐怖的事实。 陛下一直在找的子期,就是顾焱。 但是……顾焱不是有心上人,还准备去提亲吗? 严珩一猛地一拍大腿,疼得自己鼻子眼睛都扭作一团。 顾焱之前只图一份安稳的差事,是他在参与调查子期之后,才开口要进宫的。 而且从那之后,他对于成亲一事闭口不谈,每每他问起,顾焱总是含糊过去,说自己现在没做出一番事业,不好上门提前。 老天爷啊,他不会是想跟陛下抢人吧。 严珩一一想到顾焱出神入化的剑术,又想到皇后此时在平溪围场,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他急匆匆去找赵明斐,被告知陛下此时正在栖梧苑。 严珩一平日出手大方,为人不苛责,再加上是陛下伴读的身份,内监们在允许的安全范围内会给他些便宜消息。 今日守在正殿的太监悄悄给他使了个眼神,严珩一走近一步,略微俯身。 “严侯爷没什么大事,近日不要来找陛下。”太监鬼祟地往两边看,声音愈发低沉:“陛下又与皇后娘娘置气了。” 太监说的是置气,可近身伺候的人都能感觉到陛下周围恐怖沉抑的气息,心知肚明这回两人之间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具体是什么事,谁也没命打听,就算知道风声的,也没人敢往外传。 严珩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他直觉帝后再次不和与顾焱脱不了关系。 以赵明斐的性子,顾焱焉有命在? 严珩一匆匆告辞,往西边的值房去。 顾焱正在院中擦拭长剑,一道白练反射在他的脸上,-寒光揉碎在他森然的眼神中,映出孤寂。 严珩一怔愣片刻,认识这么久,他从未在顾焱身上看见过这般颓然,整个人好似一下被抽干精气神。 他坐在石凳上,往常笔挺的背脊弯了下去,目光呆滞地反复擦拭长剑,连他走近也未曾察觉。 “顾焱……”严珩一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顾焱抬头,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怎么了,侯爷有事找我?” 他语调故作轻快,却让严珩一听得难受,像有块巨石压在心口。 严珩一道:“宫里的生活怎么样?” “挺好的。” “你要不要换一份差事。”严珩一笑着缓声道:“你之前不是想当牢头么,我已经打好招呼,你回京后就能上任,轻松还离家近。” 顾焱摇头:“不了,现在就很好。” 严珩一盯着他的眼睛,笑容逐渐消失:“不再考虑一下吗?宫里固然有出头的可能,但机会渺茫,伴君如伴虎,不如图个安稳。” 顾焱仍旧坚定地拒绝:“谢侯爷,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念念虽然对他说了许多绝情的话,但顾焱知道她不是真心想伤害他。 今日顾焱若是自私一点,将她这番话当做两人之间的决裂的标志,就能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自己往后的人生。 他有一身剑术,足够多的钱财,加上有严侯爷做靠山,哪怕不在京城谋生,去任何一座城都能富贵一生,过得美满幸福。 但正因为念念决绝地赶他走,他才更要留在这里。 若她与陛下之间真的毫无芥蒂,若陛下对她当真宠爱至极,她不会冒险来见他,还说出许多伤人的话着急赶他 顾焱比谁都希望江念棠过得好,可若是谁敢伤害她,哪怕他是皇帝,他也不会放过他。 他会小心的。 小心隐藏他的身份,小心隐藏他们的关系,小心隐藏他的爱。 严珩一闭了闭眼,遂不再劝,转身离开。 再睁眼时,眼里透着几分痛苦,几分决绝。 当夜,严珩一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喝了一大壶酒。 他趁着月色悄无声息依次溜进妻子、儿子还有女儿的房间,默默站在床边看了他们良久。 这件事确实是他办事不利,甚至可以说是罪无可恕。 是他把顾焱带进宫,送到赵明斐身边。 严珩一不敢想,若顾焱心存不轨,赵明斐早已身首异处。 这个后果,无论是他,还是这些年与他们共荣进退的同伴都承受不起。 严珩一不敢奢求这次去还能有命回来,只求妻儿们余生平安。 等到打更声响起,他依依不舍地离开。 严珩一来见赵明斐,他以为自己要等一整夜,谁料刚到没多久就被通传进去。 大殿昏暗逼仄,只有一盏灯在书案左侧。 昏黄的灯光投射出浓重的人影,仿佛如有实质般毛骨悚然。 严珩一砰地一声跪下,伏地不起:“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赵明斐没有说话,似乎陷入沉思。 一时间,四周静得可怕,火烛细微的燃烧声格外刺耳。 严珩一的心理防线被寂灭般的黑暗寸寸击溃。 他忍着头皮发麻的怵然打破寂静:“罪臣、罪臣查到了子期是谁。” 听见这个名字,赵明斐有了反应。 “说。” 他声音低哑,却分外沉抑,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严珩一深吸一口气,“他是宫里的侍卫,名为……” “顾焱。” 赵明斐与严珩一同时说出这个名字。 第54章 第54章“你怎么比得上他。”…… 猜到与江念棠见面的人是顾焱,对赵明斐来说并不难。 一个能在他严密布置的天罗地网中逃脱之人,绝不是泛泛之辈,这个人一定拥有绝佳的武艺,过人的耐力。 同时,他们肯定见过面,才会有这次约定。 江念棠一直在栖梧苑,几乎足不出户,唯有三次在外与人接触,其中有两次,这个叫顾焱的人都在场。 一次马场,一次与他对剑。 江念棠不正常的那一天,就是从马场回来后开始的。 而在对剑那一日,江念棠看似用身体在保护他,实则是为了挡住身后之人。 但让赵明斐确认江念棠认识顾焱的证据,是她无意中说漏嘴的一句话。 她说顾侍卫武艺再高强也要为他驱使效命。 当日他没有叫过顾焱的名字,江念棠是如何知道与他对剑之人姓顾。 就算她从严小姐口中打听到自己最近在跟一个姓顾的人练剑,又怎么能肯定当天的人就是顾焱。 他记得周围还有好几个穿着相同的侍卫,他们都是他的陪练。 江念棠不但能准确认出顾焱,还十分肯定他的武艺高强。 她一个不懂剑术的弱女子,仅凭一两招就能断定他不如顾焱,除非她对他们两个的剑术都有了解。 亦或者,在她心中,顾焱就是最强的。 赵明斐在心底冷笑,也怪他当日被她的甜言蜜语迷得找不到北,竟忽略如此不合理的地方。 只是他没想明白,依照之前江念棠对那劳什子子期情深义重的模样,怎么会去勾搭其他人。 那什么子期知道,岂不是要被气活过来。 如果顾焱就是子期,那么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 严珩一早就知道赵明斐心思缜密,智多近妖,却没想到他花了十几日调查确认的结果,赵明斐仅凭几处疑点就判断出顾焱有问题。 “陛下,此事全是臣的疏忽。”严珩一道:“待我亲自将人擒回来,您再问罪。” 赵明斐慢声道:“不着急。” 严珩一不再说话,跪在地上。 赵明斐突然问:“他哪里跟朕长得像?” 严珩一一愣,“顾焱区区一介草民,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陛下天颜独绝,容姿无双,乃是真……” “行了,”赵明斐不耐打断他的奉承:“你实话实话,朕赦你无罪。” 严珩一直起身,借微弱的烛火谨慎地扫了眼赵明斐阴鸷的眉眼,低头道:“从前顾焱没有晒黑,眼睛没有受伤时,乍一看有几分肖似您。可真正接触后立刻就能发现,您与他完全是不同的,无论是气质还是气势。” 其实赵明斐心里早有判断,他跟顾焱的眉眼只能说勉强有几分相似,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正常人是不会将他们二人弄混的。 但是江念棠却认错了。 为什么呢? 因为她爱顾焱,爱到神志不清,爱到思念如狂。 赵明斐压住椅子的扶手起身,缓缓走到一旁的黄花梨木剑架前,伸手取下那日与顾焱对战时输给他的长剑。 掌心握住剑柄上的螭龙纹,蹭地拔开剑鞘。 一道寒光掠过严珩一的眉骨,森森剑气刺入肌理,令人背脊战栗。 赵明斐并拢两指划过闪烁寒芒的剑身,双眸迸射出择人欲噬的冷光,云淡风轻道:“暂时按兵不动,一切如常。” 严珩一愈发屏息敛气,恨不能原地消失。 上回他听见赵明斐用这般平淡无波的态度处理事情,还是他得到情报赵明澜背叛他,去向太上皇投诚告密的时候。 赵明斐也是面无表情,吩咐手底下人不要打草惊蛇,任由赵明澜蹦跶。 最后他的下场堪称惨烈。 赵明斐最擅长钝刀子杀人,他没有直接处死赵明澜,而是把他扔到太上皇的宫里任他们两人自生自灭。 他让太上皇以为赵明澜从未背叛过赵明斐,所有的一切都是两兄弟在作戏,包括送赵明澜来这里伺候他,是为了替赵明斐博一个至纯至孝好名声。 太上皇气得整日里鞭打赵明澜。 赵明斐又克扣太上皇的吃穿用度,误让他以为都是赵明澜暗中作祟,打得愈发狠。 赵明澜有苦难言,他想用赵明斐亲弟弟的名头压制太上皇,可宫内的人早得了赵明斐的命令,不得违背太上皇教导爱子之心。 不但如此,太上皇每日的吃食中都加了大补气血之物,长期服用会让人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还有使不完的力气,尽数都用在了赵明澜身上。 太上皇渐渐明白过来,赵明澜也是受害者。 可他一想到赵明澜是赵明斐的亲弟弟,对赵明斐的恨与心中的不甘依然在赵明澜身上发泄。 赵明斐又给了赵明澜负责每日太上皇汤药的权利,放任他下慢性毒药。 他不杀他们两个不是因为仁慈宽和,他要这对父子互相折磨。 他们都恨他,但最后却报复在对方身上,岂不是有趣。 死不过是头点地的瞬间,哪有日日夜夜备受煎熬折磨来的痛苦。 赵明斐手起剑落,一剑劈开眼前半腰高的实木书桌。 桌面顷刻间一分为二,轰然倒塌,面上的笔墨纸砚悉数滑落在地。 阴鸷冷冽的杀意蔓延,严珩一顿时打了个觳觫,惶瑟垂首。 “传朕的旨意,擢升顾焱为五品带刀侍卫,御前行走。” 严珩一目瞪口呆,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赵明斐不杀顾焱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如今还要给他升官? 他反应慢了半拍才跟上,呆滞地应下。 严珩一正暗自琢磨圣意,听见前方猝然传来几声尖锐的笑。 他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只有毛骨悚然的恐惧,笑声含了几分疯狂,又掺杂几分恶意,让人听了不禁头皮发麻。 联想赵明斐曾经的诸多狠厉手段,顾焱倒不如直接一死百了。 “退下吧,记得别在他面前露馅。” 赵明斐没有追究严珩一办事不力,换做是他也未必能想到世间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 栖梧苑的正殿从外面看上去与平日毫无差别,内厢房却早已变了样。 除了厢房东边华丽硕大的床榻还在,其内家具摆设,桌椅木架全部移走,只剩一块空荡宽阔的平地。 地面铺上厚厚的绒毯,四周的墙壁、承重房屋的雕花檐柱也用同样厚的褥子层层包裹,重重防护,茶盏掉在屋内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碎掉。 江念棠被迫困在床榻上,她的四肢被金/链分开锁在四个角落,链条长度经过精密的计算,既留了活动空间,又防止她扯掉嘴里的锦帕,咬舌自尽。 她的眼睛被蒙住,黑布完全不透光。 江念棠感知不到日升月落,时间流逝,只能通过宫婢进来喂食判断又过一个半天。 起初她还奋力挣扎,通过绝食来反抗,但赵明斐不再惯着她,连威胁的话都没有,直接卸掉她的下颌,再一口一口硬生生灌入参汤稀粥。 江念棠毫无反抗之力,像砧板上的鱼任他摆布。 每过一日,她的心就沉一分。 顾焱有没有上当,赵明斐抓到他了吗? 门被打开。 今日的第三次。 江念棠之所以能计算次数,皆因这次是赵明斐亲自打开门,亲自喂食,再使用她。 她不需要镜子,也能知晓斑驳不堪的痕迹遍布全身。 赵明斐要她的时候不说一句话,也不将她口中之物拿出,像脱笼的兽只一味的在她身上倾泻怒和欲。 江念棠偶尔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和闷哼,但办完事,他就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她就像个物件一样,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相应的用处。 江念棠清楚地感受到赵明斐对她最后一丝怜惜消失殆尽,曾经西巷口相伴的情谊在无声的对抗中荡然无存。 而今日有些不寻常。 赵明斐在喂完她吃的东西没有塞回去,还解下她双眼的束缚。 陌生的烛光刺在眼眸上,江念棠难受地眨了眨眼,直到视线中清晰地出现赵明斐阴翳的眉眼,她心口莫名惊颤一跳。 难道、难道真的抓住了顾焱? 江念棠眼角的泪毫无预兆的喷涌而出,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为什么顾焱这么傻地执意要来,这分明是个圈套,她明明已经告诉过他,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脑中不可控制地想象着大虞朝惨绝人寰的酷刑,寒意迅速沿着脊骨攀附她全身,冻得她四肢僵冷。 赵明斐面上漠然盯视江念棠的泪,她好似有流不尽的泪,他却知道没有一滴是为他而流。 心底却激荡着无尽的凶意与怒意,当即生了几分冲动,想将这两人刀刀凌迟至死,方解心头之恨。 他咬牙勉强压下胸臆间的戾气,控制自己的声音,令它听起来尽可能平静:“已经过了三日,那个男人对你重病不愈的消息置若罔闻。他似乎没那么爱你,而你却要为他付出已经获得的一切,尊贵的地位,唾手的荣华,值得吗?” 赵明斐承认最后那句话是挑拨离间的小人行径,他想看江念棠听见后有什么反应,得知自己痴心错付后是痛苦,还是悔恨。 江念棠却笑了,泪也停下来。 她判断顾焱听她的话,已经离开平溪猎场。 这个笑容如此刺目,惹得赵明斐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顾焱性命无虞,江念棠还有什么好畏惧,她仰起头,勾出一抹艳丽的笑。 “我笑你,不知情为何物?” 赵明斐脸色当即变得十分难看,反讽道:“你又懂?你的情是找个替身填补内心的空虚?” 江念棠短促地笑了声。 “这点是我的错。” 赵明斐还来不及再接上一句讽刺的话,又听她道。 “你怎么比得上他。” 赵明斐刹那间双目似有血涌。 第55章 第55章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又如何…… 赵明斐何尝看不出来江念棠是在故意激怒他,挑衅他,想要求一个死。 理智上,他不应该在乎,自己御极宇内,一统四海,不必自甘下贱与区区蝼蚁作比较。 但情感上,在江念棠说出这句话时,他难以抑制胸膛间高炽的怒火,它们腾地在弹指间将他残存的理智焚烧殆尽。 右手攫住布满斑驳指痕的脖颈上,拇指按住脆弱的喉管,寸寸下压。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赵明斐恍惚了片刻。 这场景,这对话,似曾相识,如此耳熟。 江念棠抬了视线不惧赵明斐摄人的眼神。 她眉目清冷,褪去平日里谨小慎微,虚与委蛇的姿态,眼眸迸发出释然的超脱之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早就活够了。” 她心中的诸多束缚因顾焱的离去而消失,面对赵明斐威胁的话,江念棠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期盼他真的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要赵明斐放她离开显然不现实,留在他身边自己每日胆战心惊,痛不欲生,如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她亦无法欺骗麻痹自己忘了顾焱,心安理得做赵明斐掌中的金丝雀。 江念棠声音清婉,目光清明,嫣然一笑,故意激恼他:“我这一生能遇见他、他们……已经值了。” 赵明斐的脑袋上似被人放了根爆竹,炸得他头皮发麻,理智全无。 他的额角青筋暴起,一寸一寸撕裂面上维持的冷静表象。 就在他忍不住真要动手时,余光瞥见江念棠得偿所愿的神态,忽地冷笑了下。 他被她气得都快忘记本来的目的。 江念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顾焱就是子期,子期还活着。 这两人胆敢如此戏耍他,愚弄他,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 杀人不及诛心。 等他看够两人相互折磨,再让他们一一体验大虞的酷刑,方才平息他今日所受之辱。 赵明斐放开她,黑眸沉沉,两指并拢用指背轻拍她的脸颊,狎昵轻挑道:“既然你这一生已然值了,接下来不如成全我,让我也值一值。” 江念棠蓦地瞪大了眼。 她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赵明斐居然还能忍住不直接掐断她的脖子。 江念棠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莫名取悦了赵明斐,熟悉的掌控感重新回到自己手里,她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粗糙的指尖划过白腻的脸颊,熟练地钻入微白唇瓣间,掠夺稍后使用的润泽。 帐幔被粗鲁地挥落挡住交叠的身影,金链解开一半,剩下的随着床榻间的剧烈晃动发出暧昧的响动,时而清脆,时而低靡。 赵明斐从床榻出来时,眉眼间阴戾散了大半,餍足地朝榻上看了眼。 江念棠的四肢重新被绑住,双目覆上黑布条,衬得唇瓣愈发艳丽鲜嫩,她的手脚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似乎遭受到极大的惊吓。 仿佛感受到赵明斐如有实质般的视线,江念棠惊慌又愤恨地咬住新的干净锦帕,很快晕湿一团。 不用揭开蒙眼的布条,他也能猜出她含泪的眸中此刻酝酿着恼怒、惊恐、屈辱等诸多情绪。 她惧他,怨他,抗拒他,偏生又不得不屈服在他身下,无力反抗,颤如风烛。 娇柔又坚韧,惶瑟又倔强,让他怜爱,更激发他骨子里嗜血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锁链在挣扎中撞出沙哑细密的靡靡之声,赵明斐平复的心又荡漾起来。 他半眯着眼,回味了下方才的放浪行径,实在有些亡国之君淫/糜做派,却叫人沉湎其中,无法自拔。 轻笑了声,正系着领口最后一颗襟扣的手顿了顿,改为重新解开。 江念棠感受到他再次入榻时,脸颊的红潮还未褪去,她惶恐地呜咽着摇头,强行撑住酸软的身子慌忙往后躲避。 但无济于事。 她未被束缚时且不敌赵明斐,现在更加无法抵抗。 赵明斐不慌不忙拾起深色薄被上的细链,一圈一圈绕上自己掌心,将江念棠从墙角慢慢拖出来。 冷眼看她做无畏的挣扎,看她绝望的向自己靠近,含恨不甘却无力反抗的柔弱模样,真是勾得他的身子,他的心都酥麻了。 他惋惜没有早些发掘如此乐趣无穷的方法,简直令人遗憾。 江念棠再次落入赵明斐怀中,被动承受着,嘴里断断续续呜呜叫嚷着什么。 赵明斐抬手轻抚被眼泪濡湿的布条,疼惜地叹道:“乖乖,省着点力气,夜还长……” 江念棠怒目圆睁,身体抖得更厉害,嘴里的声音愈发激烈,赵明斐听出几分啖其血肉的狠意。 他粗喘着气儿,安抚道:“别恼,别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我哪里不如他之类的话。” 赵明斐对她种种激怒自己的言语已然波澜不惊,还能煞有介事地与她调笑一番。 “我知耻后勇,日后勤勉努力,总有天能超过他。” “不信你自己感受一番,这回是不是比上次叫你更痛些,更难熬。”赵明斐笑道:“让你欲/生/欲/死,刻骨铭心?” “他们本事在大,也没能让你露出这般仰面承欢后的楚楚动人,可见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江念棠听得简直要气晕过去,赵明斐这厮怎么能自得说出这种无耻的话。 赵明斐已经想通了。 既然得不到江念棠的心,得到人也是一样的。 她的心,不就装在她身体里面吗? 他何必庸人自扰,去追求那无用之物,及时享乐方为正道。 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又如何,江念棠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中,都是他赵明斐的人。 黎明将至,灯烛已尽。 赵明斐拾起地上的衣衫穿好,满足地走出内殿,低声吩咐宫婢进去收拾干净。 两个宫婢一进门,便嗅到事后残留的醾味。 她们走近凌乱的床榻间时面如常色,早已经习惯皇后娘娘肿胀的红唇被噬咬至破皮。 然而在替昏死过去的榻中人擦拭躯体时仍吓了一跳,盖因窥见娇嫩白皙的双膝被摩擦沁出鲜血,压出紫淤,伤痕累累令见者触目惊心。 两人对视一眼,抿紧唇默不作声加快手中动作。 * 顾焱升职这件事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他从一个寂寂无闻侍卫一跃成为御前侍卫,可谓是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别小看只多了御前二字,这代表从此顾焱有了在陛下面前表现的机会,御前侍卫不仅仅是侍卫,更是一种考察。 李玉将军就曾经是太上皇的御前侍卫,后来被封为骠骑将军随陛下前往龚州治理水患,如今是宫中禁军统领,简在帝心。 顾焱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升官,他私下问来宣旨的是严珩一怎么回事。 “陛下见到你献给皇后娘娘的虎皮,十分满意,再加上你剑术出众,所以对你青睐有加。” 严珩一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很轻,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顾焱皱眉,“一张虎皮而已?” 这与他的计划不符,顾焱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不想太拔尖,惹人注意。 严珩一面对他的质疑,早已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陛下是个惜才的圣明之君,完好无损的虎皮证明你做事稳妥,他也极爱剑,与你生了惺惺相惜之意,故而才破格提拔。” 严珩一暗自腹诽,不仅如此,你们连喜欢的女人都是同一个,他可不得对你另眼相看吗? 顾焱还是觉得不对劲,但心底不由自主生出难以抑制的欢喜。 他不想走,不想离开皇宫,更不想离开京城。 但江念棠说的话,他又不可能当做完全没听到,他怕念念生气。 这下好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他升官了,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留在她身边。 念念知道后也不能怪他没有听话,皇命难违,如果现在无故辞官只会惹人怀疑。 喜悦之情压过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疑惑,他笑着对严珩一道谢。 “我能有今日的造化多亏侯爷提携,等回到京城后,我在天香楼略备薄酒,宴请您和*李玉将军。” 严珩一心道这宴他可不敢赴,李玉大抵也会推拒,但他得了赵明斐的命令,不许在顾焱面前露出马脚,于是笑呵呵应承:“我一定去,到时候你可别小气,李玉号称千杯不醉。” 顾焱笑着说好。 严珩一看着他这没心没肺的傻乐样,莫名产生罪恶感。 顾焱和皇后两人互相喜欢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日后顾焱发达,回头去娶皇后,还可以称得上一段相互扶持,不离不弃的佳话。 但前提是皇后没有嫁给陛下。 严珩一知道他对皇后的情深义重,端看他布置二进小院的用心程度便能窥得一二。 每一处都亲自把关,亲自采买,就连院中的海棠树和枇杷树都要反复挑选,择吉日种下。 谁知世事无常,天意弄人。 赵明斐是极护食的性子,睚眦必报,他给顾焱升官,绝不是为了提拔栽培。 他这段时日内心备受煎熬,一方面是顾焱于他有救命之恩,一方面是赵明斐的君威皇权,两权相害取其轻,他不得不听命行事。 如今他只盼望顾焱不要做出什么荒唐的傻事,等赵明斐降罪那日,他会去求情,姑且一试能否保住顾焱的性命。 严珩一离开时隐晦提点他:“陛下贵为天子,心思缜密,你在御前伺候定要万分小心,切不可心存侥幸,宫里的规矩要牢记。” 顾焱以为要过很久江念棠才会知道他成了御前侍卫,暂时走不掉这件事。 却没想到走马上任第二日,他们又见面了。 第56章 第56章嘘,别说话。 众人在平溪猎场已逗留月余,赵明斐此行的最大目的——铲除心怀不轨、犯上作乱的余孽,终以大获全胜告终。 除此之外,他还收获一份意外之喜,终于揭开了江念棠朝思暮想之人的真实面目,可谓不虚此行。 回宫之前,照例在别院举办秋狩夜宴,嘉赏在围猎中表现突出的勇士。 江念棠大清早就被宫婢搀扶起来梳洗打扮,穿上华丽的宫装,涂抹浓艳的脂粉,她又成了人前尊贵无比的皇后。 然而鲜有人知,华服之下的累累伤痕,森森白骨。 赵明斐等在门口,看见她出来后含笑伸手。 江念棠垂着眸,半天没有动作。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直到右想推了下她的胳膊,她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 四肢太久没有自由活动,江念棠连抬手的动作都十分僵硬,迟钝缓慢地将手指放在他的掌心之上。 赵明斐极有耐心地等着,指尖落入掌中时,轻笑了声。 笑声里夹杂着几分满足,几分讥讽,还有莫名的恶意。 他满意于她的乖乖听话,讥讽她只能任他摆布。 至于恶意,江念棠猜测是他自尊心在作祟,想看她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主动靠近他的扭曲快感。 赵明斐握住软白的柔荑,拉近距离,另一只手抚上鬓边的金凤衔玉的发钗,仅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提醒她:“别忘了你的身份,皇后。满朝文武皆知我们夫妻鹣鲽情深,记住了吗?” 江念棠咬住下唇,五指微微蜷曲回应他的话。 帝后不和,于赵明斐而言影响朝局,引发动荡,于江念棠而言,传出去顾焱说不准会重回京城。 他们两人心里分明都怨恨对方,却要在天底下扮演最深情的夫妻,正是应了那句至亲至疏夫妻。 晚宴在别院外间的空地举行,因为在宫外,规矩不像宫内那般严苛,男宾女客之间少了屏风纱帐,减弱双方之间的阻隔。 下座之人离御座也近,首排之人能清晰地看见帝后眼神对视中的温柔缱绻。 江念棠不如赵明斐会作戏,大部分她都是被动回应。诸如他夹菜,她含笑谢恩,又譬如他酒盏空了,指尖轻点案桌,她乖巧端壶倒酒。 此类小动作落在外人眼里,便坐实他们琴瑟和鸣的假象。 直到江念棠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身影,她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 顾焱怎么还在这里。 江念棠看了第一眼以为自己在做梦,转头往其他地方瞥了眼又迅速转回来,还是他。 顾焱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守在某个角落里,与他同样打扮的侍卫分布在宴会四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他身上的衣服换了样式,上回见是通身全黑的绸衣,以同色布条为腰带,这回身上穿的是靛蓝色祥云纹圆领袍,腰佩乌金描黑带。 顾焱不仅升官,还直接成了御前带刀侍卫。 怎么回事? 江念棠眼眸微怔,脑中一片混乱,闹不清什么情况。 赵明斐有没有发现那日与她见面的人是顾焱,又知不知道他是子期。 “皇后,你的酒倒多了。”赵明斐忽然出声:“有心事?” 江念棠悚然一颤,手忙脚乱放下酒壶,“没、没有。” 她不确定赵明斐到底知道多少,按她的了解,顾焱的身份暴露后必会被问罪处死,如今不但升官还能留在御前。 况且他好端端站在这里,说明顾焱当日成功躲过天罗地网的围追堵截,又判断出赵明斐引蛇出洞的计谋,所以至今未被人发觉出端倪。 江念棠想来想去,只有这样才能合理解释一切。 却不知赵明斐早就找出顾焱,压根不需要用江念棠重病不愈来当幌子。 他心中所谋非一时痛快,他要看看江念棠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撕心裂肺,看顾焱求而不得的苦不能言。 赵明斐余光瞄到角落里的人,噙着笑意接过江念棠手里的锦帕,温柔地替她擦拭被酒水沾湿的手指。 他垂着眸,头顶灯笼的烛光落在他的睫羽上,揉成细碎的光,化成宠溺体贴的温柔。 江念棠低着头掩去眼中惊疑,决定按兵不动,弄清楚具体情况后再做打算。 当下最重要的是既不能让顾焱看出她的处境艰难,又不能让赵明斐怀疑他的身份。 她的手搭在赵明斐的腕骨上,宽大的袖口顺着手臂往后滑,隐约露出些许交错的指痕。 江念棠赶紧往上拢紧衣袖,遮住触目惊心的勒痕。 因为长时间被关在屋子里,晒不到太阳,露在外面的手呈现病态的苍白,太像久病初愈之人。 她眉心微蹙,担忧今日的妆容是否足够艳丽贵气,能遮住她疲惫不堪的灵魂。 赵明斐窥见她的小动作,视若无睹,隐在烛光里的唇角略微上扬。 他们这么相爱却只能装成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还要在他面前费尽心思演戏,真辛苦呐。 他对未来的日子蓦地产生了些期待,期待这对可怜的有情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能做些什么。 赵明斐很快就知道了。 江念棠唤人拿来新的酒盏,亲自斟满,双手端至他唇边,含笑道:“给陛下赔罪。” 美眸盈盈,浮动流转的潋滟波光,像天上的星河般璀璨绚丽。 赵明斐抬手欲接,却被江念棠躲开。 她俏皮眨了眨右眼,笑如春花:“我喂陛下,方显诚意。” 赵明斐似笑非笑盯着她。 江念棠手中的瓷杯差点抖落,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余光忐忑快速掠过角落中的人。 赵明斐不用看也知道她目光所到之处,眼皮一压,低头就着涟漪阵阵的烈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杀人刀,碎心刃。 他知道江念棠怕什么了。 她怕顾焱知道她过得不好。 赵明斐低笑起来,笑里含血带恨,还有他不愿承认的嫉妒。 江念棠好爱顾焱啊。 爱到他们两人闹到这般不堪的田地,她竟愿意为顾焱折腰向他求和。 她喂下的酒在赵明斐腹部翻涌着,忽而化作寒冰,冻住他的四肢百骸,忽而转为烈火,焚烧他的五脏六腑。 叫他暴跳如雷,叫他痛不欲生。 然而赵明斐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在江念棠惴惴不安收回手刹那,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进自己怀里,另一只迅速倒满刚刚喝空的酒盏,学着江念棠放到她唇边。 “来而不往非礼也。”青花白瓷边缘强行挤入柔软的唇瓣中间,酒水顺着壁面倾斜而下。 江念棠嘴唇所衔之处,正是方才赵明斐喝过的地方。 她忍着不适喝了下去,眼眸却弯成好看的弧度。 帝后独坐高台,互相喂酒,相互依偎,他们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被底下众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严珩一的视线不由自主追到顾焱身上,他果然也被高台吸引,目光几乎黏在上面。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依旧能看清顾焱低垂的眉,微抿的唇。 心里不由地想皇后如今已过上锦衣玉食,尊贵无极的日子,只怕早就忘了他,偏他巴巴冒着生命危险凑上前。 端看帝后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皇后定然在陛下身上下了大功夫,花了重心思,才让陛下能一而再,再而三放过她。 等到事发问罪之日,皇后大可以推脱说是顾焱一厢情愿,将所有的错都往他身上甩,顾焱这傻玩意儿一定会全部揽下。 最后死他一个,成全所有人。 严珩一替顾焱不值,他心里清楚顾焱是如何艰难地一步步走到今天,酷暑寒冬,闻鸡起舞,从未有过一日懈怠。 为一个女人,一个心里没有他,只有荣华富贵的女人,实在是太蠢了。 江念棠被赵明斐喂了一杯又一杯的酒,起初她是不得不喝,到后面酒渐渐麻痹她的思绪,冻结她的苦楚,她开始主动寻欢。 “皇后醉了。”赵明斐拦下她端杯的手,温声提醒:“酒多伤身,小饮怡情即可。” 不给江念棠拒绝的余地,他将人打横抱起往回走。 大庭广众之下,江念棠自然不肯,扭动身体间然而抬头望见赵明斐幽深的黑眸,出口拒绝的话含在喉中囫囵咽下去。 她是醉了,但没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看出他眼神中的警告之意。 江念棠伸出双臂缠住他的脖颈,将今晚上这出举案齐眉,心心相印的戏唱到最后。 抬头仰面时,目光越过赵明斐肩膀,马上就要达到角落中如石雕蜡像般的人。 忽然,后脑被一只大手狠狠压在坚硬如冰的胸膛上,顷刻间眼前一片黑暗。 赵明斐的不变喜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皇后累了,在朕怀里休息一下。” 江念棠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一路上赵明斐默默算了下,宴会上江念棠一共朝那处看了四次,心里已经对等会的惩罚有了章程。 走入栖梧苑,踏进正殿卧室,他径直往床榻上走。 手一松,将怀中人摔入厚厚锦被之中。 江念棠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赵明斐已然屈膝入榻。 他面覆寒霜,眉眼阴翳,像生吃人的厉鬼般可怖。 江念棠迷蒙的醉眼瞬间清明,尖叫地屈膝往后退,直到后脊贴上冰冷的墙壁,再无退路。 不多时,金玉冠,龙纹腰带,玄色镶金绸衫接连不断被扔出床帐之外。 赵明斐右手捂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边紊乱的呼吸着。 “嘘,别说话。” “你说的话没一句我爱听,还是你的身体叫我更喜欢些。” 江念棠根本没办法发半个字音,她几乎快要不能呼吸,胸口泛着密密麻麻的酸疼,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溢出。 这一晚上,赵明斐有种不顾她死活的狠意。 第57章 第57章“你说,将来有一日我心…… 江念棠再次有意识时,身体在摇晃震动。 她睁开疲惫的眼睛,明黄色的丝绦悬于头顶,随车轮转动而前后有规律的摇摆。 偌大的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赵明斐不知道去了哪里。 江念棠无声长叹一口气,她竟连什么时候上的马车都毫无感觉,自己大抵是睡得太沉被赵明斐抱进来的,也不知这一幕被多少人看见。 眼睛百无聊赖地乱看,床榻边靠窗的案几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几封打开的奏折交错堆叠,一旁的朱笔吸满丹砂汁液,如血色般艳丽。 她撑起酸软的身躯,一点点下榻,挪到书案前。 渐入深秋,天气寒冷,偶有风钻进车厢沁出些凉意。 好在车内铺了张完好无损的虎皮,赤脚踩在陷入黄黑的毛发中暖如初夏。 相较于来时,现在的车厢四周铺满明黄色九龙戏珠的绸缎,里面还塞了层棉絮,既保暖,又隔音。 赵明斐掀帘低头入内时,江念棠正倚在车壁安静地看书,一手持书,一手执朱笔,时不时在书页上划上两笔。 贴纱窗牖漏进几缕不刺眼的日常,浮在白皙姣美的侧脸上,映出岁月静好的温婉。 赵明斐目光既柔且轻,生怕打破这份美好恬静的氛围。 江念棠听见响动,抬眼望车门看,她阖上书页,放下笔,唤了声陛下。 “起这么早?” 赵明斐踏进车内,空旷的车厢顿时逼仄许多,压得人喘不过气。 江念棠转头瞥了眼挂在天边的太阳,“睡够了。” 余光窥见窗外前后护卫的马匹,马肚子旁挂了一条腿。 赵明斐挤到她旁边,拿起她刚才看的书,不紧不慢地翻着,像检查学生课业的夫子,一张一张,认真仔细。 江念棠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但她知道这时候要是敢走,自己必定没有好果子吃,老老实实钉在原地,等他审阅完毕。 赵明斐余光扫到身侧人乖巧的表情,面色愈发柔和。 虽心知肚明她的顺从并非发自内心,却总比冷脸相对要强。反正他们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要纠缠在一起,比起她要死要活的丧气样,江念棠愿意曲意逢迎也不错。 演一时是戏,演一生是真。 赵明斐要的是江念棠永远陪他在身边,做他的妻子。 书页不厚,却被涂了许多朱迹,江念棠也不写字,只在字旁画上道道红痕,偶尔还在空白之处绘制一朵玫瑰。 鲜艳的丹砂开在泛黄暗沉的纸上,贫瘠之地生长出一朵糜丽花,让人忍不住采撷。 赵明斐合上书,淡淡评价:“暴殄天物。” 书籍珍贵,只有她会当成涂鸦纸般乱画。 江念棠听出赵明斐此时心情不错,不想破坏这份难得和平,轻声打趣:“我贵为一国之母,难道还不能浪费一本书?” 赵明斐拦住她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当然可以,你要是高兴,撕了也行,烧了也罢,没人敢指责你。皇后有自由,但罪人只有枷锁,你可明白?” 江念棠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很满意昨日她夜宴的表现,所以今日没有锁住她,如果她以后都能这般乖顺,他愿意给她一部分自由。 足够了。 江念棠的目的仅仅只是让顾焱知道她过得很好,不用担心她。 等他确认这点后,她再找机会让他离开。 赵明斐感受到怀中人娇躯渐软,柔弱无骨靠在他身上,颇为受用。 他不喜欢江念棠倔强反抗,她的每一次拼死挣扎,都在提醒赵明斐他们之间有第三人存在,即便那人从未正大光明出现在两人面前。 江念棠何尝不知赵明斐想听什么,想要什么,两人好歹同床共枕这些时日,她也摸清了些他的脾性。 他生性多疑,又骄矜自傲,要她一心一意看着他,念着他,不容许她忤逆半分。 可偏偏他的耐心极好,无论怎么激怒他,赵明斐也不会失去理智杀了她,自己反而被他的雷霆手段弄得凄凄惨惨。 死不掉,活受罪。 江念棠听着马车外哒哒的马蹄声,心领神会扬起头,送上比花还绮丽的朱唇。 “臣妾明白。” 赵明斐眸色深深,低头心安理得与她缠吻起来,手沿着腰柱往下探。 顾念她的身体,又想着自己昨夜不设限地放纵,他到底是没有做到最后。 江念棠被吻得舌根发麻,双唇肿胀才被放开,她软在赵明斐怀里,低声咬牙呜咽着。 颅内骤然迎来崩溃的激颤感,一阵一阵,瞬间抽掉她所有的气力。 喉间的低泣即将破音,被赵明斐的掌心强行推回去,他装若无意地抬眼看了下窗外,俯身在她耳边沉声道。 “嘘,小声点。”他气息炙热,洒在她汗涔涔的边颈上,却腾起几分刺骨的凉:“外面有人。” 江念棠呼吸先是一窒,从面颊到耳根子憋出一片红云,然而慢慢放缓气息,平复胸前剧烈的起伏。 最后,她像一滩烂泥瘫在赵明斐怀里,红着眼、烫着脸,看他拾起书案上的青绿色锦帕,慢条斯理擦拭包裹着指节的晶莹水色。 两人的关系又好似回到几个月前如履薄冰的时候,不同的是这回主动积极维护的人变成了江念棠。 她已经决定满足赵明斐的所有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只求平安走过这一路,不要让顾焱看出破绽。 回到皇宫,他们之间隔着重重距离与严密的防护,赵明斐又将长明宫牢牢把控,他应该打听不出任何消息。 赵明斐是个极其善于抓住机会的人。 他心知这一路是拿捏江念棠最好的时机,任他搓圆捏扁也会乖乖配合,在她的纵容下,他愈□□荡。 江念棠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了许多不堪入目的密戏图,逼她对照上面男女的绞缠之姿逐个模仿,遇到特殊的场景不宜在当下施展的,会亲自誊录,慢慢积累出一本两指宽的新册。 赵明斐的精力异常旺盛,好似不知疲倦,白日里有处理不完政务,晚上还有力气变着法折腾她。 江念棠与他完全是两个极端,白天补眠刚恢复精气神,晚上被会消耗得一干二净,第二天继续如此,反复循环。 一路上难熬得紧,她只盼望马车走得再快些,恨不能生出一对双翼飞回去。 这日,赵明斐白日里用过午膳,没有如往常般去另一辆马车召见大臣议事,江念棠迷糊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被吵的睁开眼。 他正背对着她脱下外衫,暴露精壮的后背,上面有许多指甲划破的细小伤痕,更多的则是陈年旧疤。 尤其是一道横穿脊柱的鞭伤,从左边肩胛骨一路扫到到右尾椎骨,将他的背上的肌肤一分为二。 江念棠第一次摸到的时候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赵明斐只说了句小时候调皮不听话被教训的,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做了什么捅破天窟窿的事,才会受到这样狠毒的惩罚。 后来江念棠数次向右想打听,她都缄默不语,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江念棠隐约知道是江皇后下的手。 说起来赵明斐有个优点着实令人敬佩,他奉行冤有头,债有主。 江皇后苛责刻薄他多年,多次让他命悬一线,江家又背信弃义,在他落难时让她代替江盈丹嫁过去羞辱他。但从始至终,他都未曾将江氏一族的怨恨发泄在她身上,更没有因为她姓江而产生先入为主的偏见。 仅恩怨分明这一点,有多少人做不到。 世上之人内心或许明白这个道理,可面对仇人的亲朋好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完全分割其中的恩恩怨怨,大多数人依旧挣不脱恨屋及乌的本性。 江念棠想得出神,没注意到赵明斐已经转过身,逐渐靠近的身影。 面对突然凑近的脸,她吓了一跳,瞳孔微缩,下意识拽住被角往上拉,直到严严实实遮到半张脸的位置才停手。 赵明斐弯了弯眼眸,问她:“要不要出去散散心?队伍今日所停之处东南方十里地,有一处天然温泉,骑马来回不到一个时辰。” 江念棠这才注意到他换了身窄袖利落的骑马服,原来是她想岔了,脸上浮起两团尴尬的红晕。 她松开手,白里透红的面庞骤然落入赵明斐的眼中,他的呼吸重了几分。 他顺势坐在榻边,耐心地等她回答。 江念棠被他黑如点墨的眸子看得背脊一寒,连忙摇头:“不!” 之前和他单独去小树林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更何况此行的目的地还是危险的温泉,她记得赵明斐自绘的小册子里有不少和水相关的场景。 察觉自己的话太僵硬,她及时补了句:“我在车里等你回来。” 赵明斐温声说了句好,没有勉强,给他捻好被角,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如鸿毛,不带情/欲的吻。 江念棠凝神屏息,听着马车外的动静。 赵明斐让人牵来马,又点了几个人随行,似乎是要去密林里打猎,她辨出其中有顾焱的声音。 江念棠当即头皮发麻,一想到他们两人要凑在一块,哪里还能安心躺下。 即便她心知赵明斐没有认出顾焱,顾焱不敢犯上弑君,但刀剑无眼,她被上回两人对剑时的凌厉吓到了。 江念棠慌忙下榻时不小心踩空了木阶,跌在柔软的皮毛上,她顾不上脚踝钻心的疼,立刻爬起来往车门跑。 “皇后娘娘?” “去叫陛下,说我又想出去散心了。” 赵明斐不喜欢她见到外人,尤其是外男,她要是去,顾焱就不会跟着一起。 守在门口的右想得知她的诉求,赶紧叫人去前面回禀陛下。 赵明斐听见江念棠反悔改主意毫无意外,他对众人道:“你们自去活动活动筋骨,不必等朕。” 他有意无意看向顾焱所在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猎到让皇后喜欢的东西,重重有赏。” 赵明斐独自返回马车接人,将她抱上马,自己坐在后面。 两人同骑一匹,往东南方走。 江念棠被他圈在怀里,后背抵住坚实可靠的胸膛,心却提了起来。 她看见赵明斐让右想准备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两套新衣,放在马背上的皮袋里。 黑色的马沿着密林里的河道往上游走。 赵明斐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在她腰间捏了一把:“放松,我技术不差,你掉不下去。” 江念棠身体登时打了个觳觫。 赵明斐故意凑到她耳边,每一次呼吸都在她耳畔洒下灼人的鼻息:“你答应跟我来的时候,不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又是在做给谁看?” 江念棠咬牙,脸色发白,她的脚踝随着马匹颠簸愈来愈疼,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赵明斐很快发现怀中人额角冷汗直流,鬓发黏成一团,立刻下马查看。 在看见江念棠红肿的脚裸时,周身气压骤然降低,他捏住她的关节,冷声问:“怎么不早说。” 江念棠骑在马上,双手攥住缰绳讪讪道:“我以为没这么严重。” 赵明斐冷笑了声。 为了顾焱,她真是什么都能忍。 江念棠硬着头皮道:“好像脚扭到就不能泡温泉了。” 高温会让红肿更严重。 赵明斐又笑了声,不置可否,他重新翻身上马往河边靠。 江念棠被抱到岸堤一块大石头上,赵明斐半蹲替她脱鞋解袜,放进冰冷的河水里止疼。 凉飕飕的寒气从脚底侵入,江念棠颤了颤身子。 赵明斐皱着眉从马背上拿出衣裳披在她身上,捞起白皙无瑕的脚,放在掌心轻轻揉搓。 他的手法娴熟,随意转动几下她的脚就能灵活的动起来。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赵明斐矮她一个头,侧脸山水之间被衬得俊美无俦,清隽的眉眼下是浅笑的薄唇,看起来比缓缓流动的江水还温柔。 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屈膝以半跪的姿势替她抚脚治伤,表情毫无嫌弃,眉目间尽显心疼。 抛开两人之间的不愉快,赵明斐对她确实不差。 但江念棠知晓,那层隔阂如同摔碎的镜子,无论如何粘连,终究存在裂痕。 为什么不能放过彼此。 或许是天气太好,或者是赵明斐身上平和的气质给了她一种错觉,亦或者是被关了这些日子,忽然见到开阔的江面她的心变得难以自控。 江念棠忽然叫他的名字:“明斐,你还记得我们在西巷口成亲那晚吗?” 脚上的动作一顿,赵明斐收回手,转头盯视她。 他眸光寒遂,唇边的笑意淡了。 江念棠屏住呼吸,翕动微白的唇瓣,冲动脱口而出。 “你说,将来有一日我心生去意,可以告诉你。” 第58章 第58章她想离开自己。 赵明斐站起来。 他身形高大,挡住江念棠面前全部视线,有种遮天蔽日的压迫感。 背对着光,他的五官顷刻间变得极具威慑性,足以让人忽视俊朗非凡的外表。 赵明斐哈哈笑了起来,笑得胸膛剧烈起伏,眼里却淬着蛇瞳一般的阴寒。 江念棠瞳孔急剧一缩,惊得恨不得当场逃蹿。实际上身体却如同凝固的木雕般不敢动,仿佛对面是一只穷凶极恶的猛兽,只要她稍有动作,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脖子。 原来人在极度害怕恐惧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作不出任何反应。 “你想离开我。”赵明斐一字一顿重复最后三个字:“离、开、我。” 江念棠眼眸微张,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撑着手肘颤抖往后退,连忙认错道:“我错了,我刚刚一时昏了头,说错了话。陛下就当没听过……” 赵明斐咧开嘴,像吞吃天日的恶狗。 “是吗?” 他语气堪称平静,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江念棠窥见了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 “是的!”江念棠急切地回答他,“我、我刚刚是因为太疼了,疼得脑子不清醒,请陛下原谅我的失言。” 江念棠支起身,做出与内心相反的举动。 她抱住赵明斐的双膝,温顺地贴靠在上面,做出臣服的姿态。 赵明斐慢慢俯身,伸手攫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仰头。 发白的唇瓣颤抖着一开一合,漂亮的杏眸泛着楚楚滟光,像一只受惊寻求庇佑的娇雀,惹人怜惜得紧。 她想走,她想离开自己。 赵明斐眼前一切都变得扭曲,黑雾阵阵,他心底关押着的凶兽身上的锁链根根尽断,叫嚣着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吞吃入腹。 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能分开两人。 江念棠触及到他阴鸷噬人的目光,顿时心脏狂跳不止,她挣扎着起身,想要像从前一样抱住他,平息他的愤怒。 然而赵明斐却误以为她要逃走,几乎在她起身的瞬间将人以雷霆之力压下去。 她被按在凹凸不平的浅灰石板上,粗糙不规律的纹路咯得她后背发痒发疼,江念棠像一只被钉在案板上的鱼,正被人刮鳞去骨,疼得恨不能昏死过去。 江念棠眼前的云雾被晃得晕成一片白光,她哭着说自己错了,求他饶过她。 可赵明斐根本听不进一句,他已经完全被愤怒和情/欲支配,心中的阴暗又疯狂的恶兽破笼而出,无所顾忌地占有她、征服她。 在怒与欲之下,还有被他刻意掩盖的不安与慌乱。 江水被风吹起涟漪,震荡不止,但让平静的江面掀起浪的,又不止是风。 等到风平浪静后,江念棠早已感觉不到脚踝处的肿痛,她疲惫地瘫在赵明斐怀里,任由他替自己换上新衣。 赵明斐抿着唇,目光草草掠过白皙身躯上惨烈悚然的痕迹,迅速捡起地上的新衣裹住她。 重新上马,赵明斐调转方向往回走。 身后的石板变成深灰色,似被潮涨的江水淹过一般。 江念棠昏昏沉沉,化作一滩江水倚在赵明斐胸前,她浑身像被人一节一节打散又重新组装似的,连呼吸都在疼。 忽然前方窜出一只鹿,脚上有明显的伤痕,显然是被人追到此处,它警惕地看了眼高大的马,迅速掉头消失在密林另一边。 然而赵明斐在鹿出现时立刻勒住缰绳,冲击力撞得江念棠身体摇摇欲坠,差点跌下马,好在及时被一只铁臂捞住柳腰。 赵明斐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他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挣不脱,逃不掉。 她的长睫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正好看见一条鹿尾巴。 逃窜成功的鹿击溃了江念棠脑中绷紧的弦,它腾地一下断开。 这段日子她寝食难安,一边焦虑顾焱的身份被发现,一边要应付赵明的欲壑难填,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在煎熬着。 她好累。 泪从眼缝无声地争先恐后涌出,沿着下颌滴落在赵明斐的手背上。 冰凉的异样让他暂时停止挥动马鞭,沉默地驻立在原地。 林风吹过面庞的泪,带来丝丝冰冷的凉意。 江念棠骤然发难,崩溃地哭出声:“为什么是我……我既没有倾国容颜,也没有惊世才华,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你为什么独独盯着我不放,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何只折磨我一个人。” 赵明斐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无声安抚她。 江念棠却不领情,侧头转脸,躲开他的手。 “你回答我!” 江念棠含恨道:“我除了将你当作过其他人,可还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还要多久才够赎我犯下的罪孽,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她始终认为赵明斐在报复,在*泄恨。 下颌被大掌握住,牙齿被猛地闭合,江念棠后面发泄的话全部断在唇边。 赵明斐手一提,江念棠被迫仰头。 紧接着,她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不如用撕咬形容更为准确。 就在她因呼吸不畅,胸口闷痛到喘不过气时,赵明斐才堪堪放开她。 江念棠的脖子因为这个扭曲的姿势僵硬到快要断掉,她的呼吸紊乱,视线混沌间对上赵明斐黑沉沉的眼。 他的脸上似乎闪过受伤的表情。 江念棠眨了眨眼驱散氤氲的雾气,再去看他时,已经找不到那一丝痕迹,只看见他唇上晶莹的润泽。 赵明斐放开她的下颌,江念棠低下头。 不等她平复急促的气息,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凑到她耳畔低喃。 “要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他的嗓音潮湿性感,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江念棠脸上血色尽失,不可置信重复那一句“为什么是我”。 赵明斐屈指,温柔地以指腹替她拭去眼睛残存的泪痕,什么也没说。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或许是在西巷口教她学画时鼻尖嗅到的馨香,亦或者是她替他张罗衣食住行时的认真神态,还有可能是她的一个笑,一蹙眉,一抬头,一转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赵明斐只知道他离不开江念棠,对她有种病态的依恋。 按照他从前的性子,有人胆敢这般羞辱他,早被他杀了千次百次。 赵明斐对江念棠并非没有起过杀心,而且不止一次,就比如现在她在激怒他,他就很有掐死她的冲动。 但每每动了杀意后,紧接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慌和庆幸。 比起杀死江念棠,他更怕失去她。 赵明斐也想和江念棠好好过日子,回到从前在西巷口时两人亲密无间,可她不愿意。 究其根本,是因为顾焱还活着。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无端出现在他们中间。 赵明斐眼神阴鸷,心里已经在谋算如何除掉这个碍眼的人。 不能明着杀。 因为他心里清楚,这只会让江念棠与他的隔阂越来越深,最好的方法就是他让江念棠伤心死心。 赵明斐抱住江念棠,感觉她的心情略有平复,忽然拉过她的手,将缰绳放进她的掌心。 “我教你骑马吧。” 江念棠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才两人还跟仇人一样怒目而视,现在怎么忽然又好心教他骑马。 像是能看穿她心中所想似的,赵明斐说:“你心里有气,回去又要跟我闹别扭。晚点回去,我们散散心,说不定你就想开了。” 江念棠一口气堵在胸口,发泄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暗道他的性子实在是喜怒无常,捉摸不透。 “还是你不想?”赵明斐戏谑道:“那我们回马车休息。” 说着就要抢过缰绳,调转方向。 一想到逼仄压抑的马车,还有休息的深层含义,江念棠手一缩,急忙道:“我要学。” 赵明斐轻笑了声,握住她的手一同掌握绳索。 黑马慢悠悠往茂密的树林深处走去,偶尔还能看见几只蹦跶的野兔,袍子之类的野物。 赵明斐带了弓箭,问她想不想要。 江念棠摇头。 两人走着走着,前方传来人声。 原来是与顾焱他们遇见了。 江念棠下意识想躲开,用力一扯缰绳,黑马不舒服地发出粗重的鼻息,前掌烦躁刨地,就是不动。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着急地看向赵明斐。 他心里知道她是不想见顾焱,又高兴,又嫉妒。 高兴她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要避嫌。 嫉妒她为了顾焱,再一次向他求援。 赵明斐也不想他们见面,但他故意问:“怎么不走了?” 江念棠低声快速道:“他们是外男,还是避开些好。” 赵明斐低笑了声,“没事,他们不敢看你。” 江念棠的那股子心气劲儿被缓慢行走的马一点点拖没了,恳求道:“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手臂,脖颈,锁骨遍布密密麻麻的淤痕,尽管用衣衫遮挡,但近距离依旧能看出几分凄惨。 赵明斐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杰作,心中得意,想着给顾焱看一眼也不是不可以,让他也尝尝妒忌的滋味。 但这个念头被他很快压下。 江念棠的一切都是他的,顾焱有什么资格觊觎,哪怕只是看一眼,他都觉得是冒犯。 赵明斐接过缰绳,黑马好似变了只马,听话地转到一旁的灌木中,刚好挡住两人一马。 江念棠躬着身,紧张地等着他们这群人过去。 从赵明斐的这个角度看去,她单薄的背骨像一只准备振翅高峰的蝴蝶般美丽,让人忍不住扑上去,阻止它起飞,抓在自己手里。 赵明斐的鼻尖突然嗅到一丝异样的热气。 方才江边那场情/事过后没有热水清洗,即便换了新衣,江念棠身上仍然残留不少他的气息。 眼下马停着不动,少了风的帮忙,暧昧的味道渐渐积累,沉淀在两人之间。 赵明斐毫无顾忌地在江念棠腰上轻抚着,然后顺着流畅的腰线,指尖来回描摹。 江念棠的身子骤然绷直,回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害羞胆怯,欲拒还迎,看得赵明斐魂都被勾走一半。 他本来什么也不想做的,只想过个手瘾。 赵明斐的手往下探,刚碰到温热的肌肤,江念棠立刻抬手推开他。 来回几个拉扯后,赵明斐不耐烦地用缰绳缠上她的双手,他控制好长度,让江念棠不得不趴在马背上。 羞耻的姿势令她瞬间涨红了脸,还不等她挣扎,赵明斐悠悠道:“别动,你一动,马就要走出去了。” 江念棠瞬间熄了反抗的心思,不敢在动。 在马上,赵明斐也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顶多就是占些便宜。 她身上哪一处他没有看过,没有抚过,现在也不必做矫情的姿态。 这么想着,她紧绷的神经安心不少。 打猎的那群人越来越近了,江念棠从树叶的缝隙里已经能看见数匹马的影子。 不知道哪一个是顾焱。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忽然,江念棠死死咬住下唇,及时遏止喉间难耐的闷哼声。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一股一股激浪在冲刷她的身体。 等到外面的人群彻底远去没了响动,她才缓缓放开被咬出血的下唇,大口大口的贪婪吸入空气。 赵明斐低笑着将湿漉漉的指尖放到她眼前,不怀好意道:“脏了。” 江念棠羞愤地撇开脸。 赵明斐另一只手解开缰绳,重新把她抱到自己怀里,濡湿的双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明目张胆威胁:“我现在还能追上去,被他们看见不好吧。” 江念棠闭上眼,咬牙切齿地吞下。 赵明斐笑了笑。 顾焱活着也未尝全都是坏事,至少江念棠会为他做许多从前不愿意的事。 最终受益的,享受的不都是他。 好像也不错。 赵明斐抽出干净的手指,仔细替她拢好衣服,束好腰带。 他奖励地在她潮红的面颊上落下一吻,拉过缰绳,往车队扬鞭而去。 往后的日子还长。 第59章 第59章念念害怕赵明斐 在靠近车队前,赵明斐从行囊里找出一张天青色的面纱,遮住江念棠的下半张脸。 连同脖颈以下的暧昧痕迹也尽数隐匿在薄纱之下,只露出一双略带疲惫的杏眸。 江念棠怒瞪了他一眼。 他早就准备好了东西,偏偏这时候才拿出来,故意要她白白遭罪。 心里愤然痛骂赵明斐卑鄙无耻,却只敢在脸上对他冷淡些。 然而她的冷漠在看见马车旁的护卫是谁时瞬间皲裂,脚步顿住。 赵明斐瞥了眼站在马旁的顾焱,明知故问:“走不动路要我抱?” 江念棠之前都在马车里待着,这回是头一次出来,她不知道顾焱是只有今天负责守卫马车,还是一直拱卫在侧。 一想到车厢里她和赵明斐的荒唐事,江念棠气血上涌,脸颊滚烫,无颜再看他一眼,低头垂眸快速钻进马车。 因心虚难堪,脚步不免慌乱,在踩上马凳时差点摔了下去。 幸好赵明斐及时扶住她。 江念棠本想道谢,可一想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又板起脸来,余光瞥见马车旁的黑色的靴子往前挪了半步,心中方寸大乱。 她弯了弯眼睛,拉住赵明斐的手,撒娇道:“骑马骑得我腿疼,陛下扶我上去。” 江念棠一系列的表情变化都被赵明斐看在眼里,他唇边漾开宠溺的笑,直接打横抱起她。 顾焱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他自然要物尽其用。 有他挟制江念棠,她再不敢动自尽的念头,甚至不敢跟自己在明面上对着干。 顾焱是江念棠的软肋。 这个认知让赵明斐愤怒,胸口宛如被绵针扎了进去,呼吸都在冷疼。 但一码归一码,他不会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反而想方设法好好利用她的弱点,为自己谋福利。 譬如现在,江念棠在人前会与自己打情骂俏,进了马车也不敢再绷着脸,生怕他察觉出端倪。 赵明斐要查探她的伤势时,她只能乖乖打开身体,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除了红着眼湿漉漉看他,什么都做不了。 江念棠娇弱无力,任他摆布的模样,完全激发自己深藏在骨子里破坏欲。 赵明斐假咳了声,掩饰自己欲/色,迅速抓过旁边的薄被盖住上好药的躯体。 翻身上榻,从后面搂住她,慢慢合上眼。 江念棠蜷缩着身体,尽可能保护自己。 虽然她心里清楚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赵明斐真想做什么,她除了承受没有其他选择。 不过好在他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身后没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白日里的激烈不仅让江念棠身心俱疲,对赵明斐来说也是一场巨大消耗。 渐渐地,她闭眼陷入黑暗中。 赵明斐压在细腰上的手拢了拢,温软的身躯凑得更近,低头就能碰见如绸缎丝滑的香肩。 因为全身都涂满了药,她身上几乎不着/寸/缕。 这一晚上,赵明斐很有冲动想将放在床榻边的小册子与她演练一遍,但最终他只是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江念棠的颈窝,贴着她重新闭上眼。 早晚有一天,他会让她明白。 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江念棠出去前好端端的,回来带了一身从里到外的伤,脚踝处原本已经消下去的红肿再一次发作,比最初更严重。 她只要稍微一动,半边身子都在疼。 不过痛成这样也不是全无好处,赵明斐的良心尚未完全湮灭,这几日都没有再碰她,除了在上药的时候她有些难堪。 江念棠默默计算剩余的路程,希望自己的伤好的慢一点,能撑到回宫最好。 这几天她趁着赵明斐不在车厢里,偷偷从窗牖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一看吓了一跳,左后方的护卫的人一直都是顾焱。 江念棠顿时羞臊得抬不起头,根本不敢回忆上车前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旁敲侧击向右想打听,得知为了安全,回程的护卫是内定不变的,选的都是武艺高,信得过的人。 信得过的人。 江念棠初听时内心百感交集,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然而她不知道,赵明斐既然故意将人调到外面,定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御辇经过重新布置,非雷霆响动不可传入。 赵明斐是个独占欲极其强的人,怎么能容忍别的男人听见江念棠动情的声音,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顾焱。 调他过来身边伺候,又不允许他窥见江念棠的一丝一毫,赵明斐要叫他尝尝望穿秋水偏求而不得的滋味。 赵明斐每每思及此,都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江念棠人在他怀里,心也被他握在手里,顾焱知道她在哪里又能怎么样,一个她面都见不到的男人又有何惧。 “能起来了?”赵明斐掀帘而入,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 江念棠却警惕地看着他,紧张道:“没有!我脚还是疼。” 像是怕他不信,她立刻伸出脚,三两下扯高裙摆,露出莹润光洁的小脚,侧踝骨处高高肿起。 五根白皙如玉的脚趾微微翘起,像在邀请什么似的。 赵明斐看了眼,淡淡道:“光天化日下,矜持点。” 江念棠腾地红了脸,急急忙忙收回脚,缩在裙摆之下,脚趾羞赧不安蜷缩成一团,几乎要将所在之处的皮毛扣出一个洞来。 赵明斐走过来,俯身将她抱回床榻上,扯过锦被严严实实盖住她。 江念棠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她又提了起来,赵明斐重新站起身,挥落金钩,纱帐如浪潮般朝她涌来。 “青天白日,别……” 赵明斐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拉好纱帐往外唤了声。 一位太医挎着药箱躬身走了进来,他跪在床榻后方请安:“微臣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他声音清润,是一位年轻的太医,约莫在二十出头的样子。 隔着朦胧的青纱帐,江念棠看不太清他的脸,不过总算知道了赵明斐放纱帐的用意,是为了防止太医窥探。 红唇轻抿,白皙的面容为这场不大不小的误会浮了层尴尬的红晕。 赵明斐寻到她的细腕按在脉枕上,又盖了一块白色的锦帕,几乎将她整个手掌都遮住。只露出一点粉嫩透明的指甲盖。 “去替皇后诊脉。”赵明斐让开位置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盯着看。 年轻的太医跪在床榻前,顶着巨大的压力抬手。 本来这活轮不上他这等后生,可谁知陛下将李太后留在了行宫。 听说是因为六皇子赵明澜一事,李太后得了癔症,神志不清。 陛下念在其痛失去爱子,特地允许在行宫养病,又留下几名经验丰富的御医随时伺候治病,才让他得了今日在御前露面的机会。 “如何?”赵明斐皱眉盯着两人接触的地方,嗓音微沉。 年轻太医紧张得冷汗都要滴下来了:“微、微臣窥得皇后娘娘脉象并无异常。” 赵明斐朝纱帐里平躺的人看了眼,继而看向太医:“调养近两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 年轻太医艰涩地吞了吞喉咙,小心翼翼地问起江念棠的日常起居,包括饮食,睡眠,和月信等等…… 赵明斐一一道来。 年轻太医听完后内心震动,区区小事尔,日理万机的陛下居然能记得这么清楚,难怪乎外间传言皇后圣眷隆宠,只要生下嫡子必为储君。 江念棠的心颤了起来,赵明斐对她的监控比想象中更细致。 她已经猜出太医此行的目的,赵明斐起疑她久久不孕一事。 江念棠的手跟着抖了下,目光死死盯住模糊的人影,生怕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她极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往案几上去。 她的心跳得极快,快到耳朵里只剩下怦怦声。 年轻太医背后冷汗直流,他本不精于此道,再加上赵明斐气势摄人,脑子里更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明斐不耐道:“到底如何?” 他见太医脸色发白,还以为江念棠身体有恙,声音不自觉带出几分沉戾。 年轻太医被吓得噗通一声磕头伏地,惶恐瑟然道:“陛下恕罪,臣学医不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罪该万死!” 他本以为这次是登天梯的机会,谁知会是鬼门关。 赵明斐目光骤然犀利,周身的气质也变得凌厉迫人,车厢内的气氛陡然间沉抑窒息。 “陛下。” 一道清婉的声音自纱帐内响起,瞬间打破骇人的死寂。 江念棠怕再逼太医,他会乱说话,于是开口解围:“想是我自己不争气,陛下切勿怪罪旁人。” 赵明斐听她这般自责的话,轻笑了声,挥退太医。 年轻太医如蒙大赦,如鼠蹿般逃离。 临下车前,左侧有一道探究的目光朝他而来,他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黝黑的眼。 不过很快,这双眼睛的主人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等人走后,车厢里重新陷入寂静。 江念棠自听到赵明斐的笑声后提着的心不但没有放下,反而愈发像风中烛般飘摇不定。 同床共枕这些时日,她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他到底是真高兴,还是假生气。 修长的指节慢慢挑开纱帐,江念棠的心也一点点随之沉入谷底。 赵明斐居高临下看着她笑:“念念,你是在怪我不争气。” 他钻入芙蓉帐内,掌心抓住欲往后逃窜的纤细脖颈,俯身用牙咬开颈后的明黄色绸绳。 江念棠压住颤音骂他不知羞耻,白日宣银,手脚并用挣扎着,还没逃下榻就被抓回去。 赵明斐捉住她的双手压在胸前,似笑非笑道:“你再骂大声点,叫外面的人都听见我是个昏君,看看有没有人进来英雄救美?” 江念棠忽然像是蛇被踩住七寸般熄了声,咬牙含泪。 赵明斐好声好气跟她商量:“你配合一点,我就轻些,好不好?” 江念棠耻辱般地问他要怎么配合。 赵明斐笑笑,空出一只手抽出放在枕头底的靛蓝色画册,准确地翻开其中被折了痕的某页,拿到江念棠眼前,眉眼弯弯指向左侧两个交叠的人。 “从这开始吧。” 车厢内翻江倒海,车外风平浪静。 车队一直走到夜幕休憩时才缓缓停下,不久后有人送新鲜食物入御辇内。 守护在车厢周围四名护卫在这时候可以两两轮流换防去用膳和休息。 顾焱找到悄咪咪跟着年轻太医进了一旁的树丛里,等他解完手后冷不防踢了一块石子在他脚下,又在太医踩到即将跌倒时偶然出现扶他一把。 太医惊魂未定地向顾焱道谢,抬头认出他就是御辇旁的护卫之一,神色愈发诚恳。 能被选中贴身保护帝后的御前侍卫,那都是陛下的心腹,得罪不得。 顾焱客气地与他交换完名字,便直接离开了。 往后几日,他用不同的方法与年轻的张太医偶遇,一开始他们仅仅是只言片语地搭话,到最后面张太医恨不能引他为异性兄弟。 张太医颓丧道:“现在同僚们都知道我的医术遭陛下厌弃,以后太医院焉有我安身立命之地?唉,回京后连家门都不敢进了。” 顾焱安慰他:“术业有专攻,并非你之过也。或许有一日你能解决其他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张太医平日里主攻内腑,还喜欢钻研奇门医术,对妇人之症的确不精通。 “说是这么说……”他苦笑道:“可比我厉害的人大有人在,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侍奉御前,回去要让我师父知道了,定要挨一顿打骂。” 顾焱鼓励他:“你能进太医院,已是寻常人不可企及的存在,何必自谦。只是属于你的时机未到,张兄切不可妄自菲薄。” 张太医听了他这番话心情舒畅不少,打趣道:“要是真不行,罢官回家开个医馆也好,省得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错误就要掉脑袋,你是不知道陛下有多……” 张太医察觉出自己言语失当,登时双手捂住口鼻,看着身为御前侍卫的顾焱惊恐摇头:“我刚刚什么也没说,顾大哥你什么也没听到。” 顾焱安抚地笑笑:“我只听到你说开医馆不收我诊费,药钱减半。” 他的笑容阳光灿烂,语言诙谐幽默,张太医含在嗓子眼里的心立刻重新落到肚子里,大气道:“没问题,药钱也全免!” 顾焱话锋一转,猝不及防问他:“是陛下看病,还是皇后娘娘看病。” 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张太医此刻最不设防,下意识回道:“是皇后。” 顾焱眼神沉重起来。 尽管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告诉他,皇后娘娘深得帝心,荣宠无双,可顾焱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看出来念念害怕赵明斐。 不是出于帝王威严,而是真的在恐惧他。 第60章 第60章“乖乖,你可真带劲儿。…… 张太医瞪大眼睛,一脸惊悚看着顾焱。 顾焱笑笑,食指竖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声张。 “我就是好奇,前两天还看见陛下皇后一同骑马游玩,怎么忽然病了?” 张太医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眼,远处停车休整的侍卫们各自忙活着,没有闲暇注意到这处。 他心有余悸拍拍胸口,抬手做出抹脖子的动作:“我的顾大哥,这是能问的吗?你以后可千万别向其他人随意打听陛下和皇后的事儿,要掉脑袋的。” 顾焱刚来皇宫当差不久,不知道宫里的规矩严苛,张太医好心告诉他:“陛下忌讳下面人议论皇后娘娘的事,你可得记清楚了。” 顾焱耸耸肩,佯装不解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过你既然都开口了,不放再提点我一下,陛下不许议论娘娘的哪些事儿?” “什么都不行!不仅是皇后娘娘本人,长明宫的一切都不能随意打听。”张太医好人做到底,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陛下登基不到半个月时,宫里进行过一次清洗,其中长明宫里有一大半人一夜之间被全部换掉,” 清洗和换掉的意思在皇宫内大抵是凶多吉少。 顾焱眼眸微眯,他记得那正是严珩一奉命调查子期的时候。 他直觉这两件事脱不开关系。 顾焱最疑惑的一点是,念念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陛下不再继续追查子期。 一想到她恐惧的眼神,顾焱心里简直像被揪住一样,非要弄明白陛下对她究竟做了什么。 张太医太年轻,没什么机会接触后宫,他为人又谨慎,打听不出更多的东西,看来他还是得从宫内伺候的人入手。 顾焱揽住张太医的肩膀,笑道:“多谢张兄提点,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等回京后,我请你喝酒。” 张太医嘴里那句好还没说出来,后方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张太医提点了顾侍卫什么,说给我听听,也提点提点我。” 严珩一似笑非笑看着称兄道弟的两人。 张太医哪能不认识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立刻俯身行礼:“见过严侯爷。” “别见外,顾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咄咄逼人问:“方才我听见你们两人在谈论陛下和皇后娘娘,我也想听听。” 张太医大惊失色,哭丧着脸道:“严侯爷,我什么也没说,不信你问顾大哥。” 严珩一收敛笑意,面容沉冷盯着张太医。 顾焱正要开口,被严珩一厉声呵止:“张太医不肯跟我说,是想去诏狱说吗?” 张太医哪里经得住这般惊吓,倒豆子似的将方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严珩一听完后淡淡道:“念在你是初犯,又能守住底线,这件事我不会上报,张太医切不可再犯这等错误。” 张太医简直要给严珩一磕头感谢,他哆哆嗦嗦作了个揖。 “你先走,我还有事找顾焱。” 张太医同情地看了眼顾焱,没义气地溜了。 “侯爷找我有什么事?”顾焱面如常色,眉眼含笑,与张太医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 严珩一问:“你为什么要打听皇后的事?” 顾焱搬出对张太医的一番说辞。 严珩一自然不信,但面上不能戳破,心里又想帮顾焱,只能委婉提点道:“别问,别打听,在陛下身边伺候要学会做个瞎子,当个聋子,才能平安。” 顾焱的笑渐渐淡了下来,“可我不是啊。” 如果赵明斐对念念不好,他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严珩一严厉道:“你必须学会!如果做不到,我会向陛下请旨,调你离开皇宫,来给我打下手,总比你犯错没了性命。” 他知道赵明斐肯定不会放顾焱走,这么说只是不想他去送死。 顾焱脸色一变,“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严珩一肚子里准备一箩筐规劝的话登时没了用武之地,他还以为顾焱会具以力争,谁想到他这么识时务。 “知道就好。”他没好气道:“也不要轻易去问其他人,你以为张太医会帮你保密?你信不信他回去后一准找李玉告状。以他的人品反咬你一口不至于,但他肯定会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顾焱惊讶道:“方才你不是说了不追究他吗?” 严珩一眼神讳莫如深:“我和陛下,你觉得他更惧怕谁。” 一句话,道出赵明斐十足的威慑力。 顾焱沉默。 严珩一安慰道:“别担心,你没有问什么要紧的东西,没事的。” 李玉就算上报给赵明斐,他现在也不会对顾焱做什么,顶多就是记在心里,来日一起清算。 他已经看出来赵明斐留下顾焱的用意,挟制皇后。 严珩一一边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赵明斐这般云顶之巅的人物也会为了女人算尽机关,一边暗叹赵明斐欲擒故纵的可怕,皇后与顾焱还不知他早已掌握所有,他们做的一切皆为徒劳。 顾焱忽然问他:“陛下待皇后娘娘,真的很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眼神却重于泰山。 严珩一斩钉截铁告诉他:“陛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对皇后的情深吗?” 秀女们的丹青图早已入宫,却迟迟不见遴选,有人上折子询问此事,陛下直接将名单和丹青送回礼部,停止选秀。 正因这条路被堵死,贵女们这才巴巴跟来平溪猎场,另觅良机。 可惜陛下不是在与王公大臣商议国事,就是在与青年才俊打猎游玩,一天黑便回栖梧苑陪皇后娘娘,安排得满满当当,她们一点缝也插不进,让人又气又妒。 顾焱还想问什么,可又怕严珩一起疑心,于是附和道:“侯爷言之有理。” 严珩一看他言不由衷的模样,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他打听这些事儿有些自不量力。 就算赵明斐对江念棠不好,顾焱又能怎么样,总不会异想天开带着江念棠私奔吧。 两人并肩往车队靠近,一路无言。 顾焱往御辇的方向去,严珩一看着他萧瑟的背影,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觉得赵明斐对他太残忍了些。 他知道马车里会发生什么事,顾焱也清楚。 严珩一回想起上次在马车边等候的窘态,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斗胆让赵明斐收回成命,让顾焱远离那座华贵的马车。 马车里,窗牖开了一个缝,明黄色车帘被迎面的风吹到空中,好像随时会被吹散。 江念棠靠在窗边的车壁上,光洁的肩头泛着诱人的红晕,两条如白练般的长腿悬于空中。 耳边有碾过泥路的车轮声,有马儿不耐的喷息声,还有佩剑敲击在马鞍旁的叮咚响,它们清晰地宛如在江念棠眼前。 事实上也如此。 江念棠不知道赵明斐要做什么,只努力地抱住他的脖颈,生怕自己掉下去。 可赵明斐却好似怕她掉不下去,力道逐渐加大。 江念棠双手腾不出空捂住口鼻,为了抑住喉间的泣音,不得不咬在赵明斐的肩上。 嘶~ 赵明斐倒吸一口凉气,缓过神后哑声笑道:“乖乖,你可真带劲儿。” 疼痛没能让他停下来,反而愈发激狂。 但无论他如何作弄她,江念棠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更不敢剧烈挣扎。 这扇窗口离顾焱实在是太近了。 慢慢地,江念棠不仅是肩头,浑身肌肤都变成粉色,深红,又在不同的地方凝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青紫。 她眼前忽地白光闪烁,全身的力气被浪潮抽干时听见赵明斐问她。 “我是谁?” 江念棠眼神迷茫看向他。 赵明斐咬住她湿润的耳垂,恶狠狠道:“快说。” 江念棠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赵明斐满意,改为含吮。 江念棠没有弄混他和顾焱,这点令他心中的妒火略微平复。 这段时日无论他提出想尝试什么羞耻难堪的姿势,江念棠都十分配合,甚至说得上主动。 她努力放松,曲意迎合,讨好他,取悦他,只求他不要不依不饶折腾太过分。 赵明斐欣喜江念棠的变化,以为她终于相通要好好跟他过日子。 谁知上一次两人在欢好时察觉她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窗前的帷幔,身体僵硬如顽石,又颤抖如巨浪中的孤舟。 他起身查看,原来是帘子没有拉好,漏了一指宽的缝。 透过缝隙,他看见了马车外的人影。 赵明斐顿时明白过来她在怕什么,脸色铁青。 这种时候,江念棠的心里竟然还想着别的男人。 赵明斐返回榻上,自是好好出了一番胸口的恶气。 她不是怕他听见吗? 堵不如疏,他愿意帮她克服心理障碍,于是便有了今天的刻意为之。 一次害怕,二次紧张,三次,四次……她就会逐渐习惯。 江念棠察觉出赵明斐此时心情不错,还以为可以结束了,谁知还不等剧烈起伏的胸口平复下来,她*又重新被卷入新一轮的浪潮。 疲惫到体力不支,即将倒下去时,赵明斐终于把她抱离窗边。 床榻上,她无力地趴伏在汗淋淋的胸膛上,急促地吸气,像一条濒死的鱼般瘫软。 赵明斐轻拍她的后腰,双手强行支起她上身,眼神示意她继续。 江念棠求饶:“我累了,下次行不行?” 赵明斐的指尖挑起落在腰侧濡湿的发,放在唇边吻了吻,抬眼看她娇软可怜的模样,恶劣笑道:“我还有点力气,不如再过去试试?” 眼睛看向窗牖,似乎下一刻就要抱起她走过去。 江念棠呼吸骤停,想也不想按下他抬高的肩,绝望反口:“你躺下,我还行。” 赵明斐弯着眼睛,藏住眸底的冷寒,双手虎口鼓励似地扶上她两侧腰线,拇指在细腻的雪肌上缓缓摩挲,暧昧暗示她。 江念棠深吸了口气,满足他看不见底的欲/望。 两人平躺相依,赵明斐望着顶帐的麒麟送子的图样出神,突然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江念棠累到无法思考问题。 赵明斐自言自语道:“都可以,你生的我都喜欢。” 他侧过身,手放在枕边人平坦的小腹上,黑眸盯着江念棠倦怠的面容哑声道:“你不会不想生我的孩子吧?” 赵明斐自己也没有察觉出语气中的紧张。 江念棠疲软的神经因他这句话瞬间绷直,“当然。” 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江念棠的掌心盖在赵明斐的手背上,与他一同感受腹部微弱的起伏。 赵明斐反手扣住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握。 他心满意足闭上眼:“睡吧。” 天刚蒙蒙亮赵明斐便醒了,他侧头瞄了眼江念棠沉睡的面容,动作轻柔翻身下榻。 随意披了件外衫坐在书案前翻阅奏折,提笔朱批,等去沾墨时发现碟中朱砂只剩一层底。 赵明斐眉头微拧,他记得昨日才换过。 60-70 第61章 第61章“整整三十日啊……”…… 赵明斐在案几上和地上找到江念棠这些时日在看的书。 它们无一例外,都被涂上诸多的红线,里面还有许多简单的画,有车厢内的小物件,譬如灯烛、案几、窗牖上的菱格纹,或者是栖梧苑里见过的花花草草,花瓶摆件,像是信手涂鸦似的。 赵明斐自觉失察,忘记备上一副丹青色彩给江念棠打发闲暇。 满书都是鲜红的画,诡异恐怖,宛如书在泣血。 赵明斐却悠闲自在地翻看里面的图案,不时在心里点评画技。 江念棠的画里有了几分他的影子。 意识到这一点,他暗自窃喜。 往后她的生活里会沾染上他越来越多的痕迹,总有一日,她的人生里只剩下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当车队进入京城大门时,江念棠胸中的大石总算放下一半。 下车时,她被赵明斐搀扶,眼睛却不由自主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 然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赵明斐有意无意挡住她的视线。 他身形高大,巍峨如山,江念棠什么也看不到。 或许她该感谢自己的矮小,让自己彻底断了这份不该存在的旖念。 今日一别,他们二人如无意外再难相见。 两人隔着的不只是前朝后宫,更是天地山海。 江念棠心一横,干脆佯装无力靠在赵明斐身上,捏着娇柔妩媚嗓音:“陛下我腿还没好,能不能劳您大驾先送我回长明宫。” 询问的语气,手却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衣袖,誓有不答应不放手的意思。 江念棠以为赵明斐会像从前一样答应她,岂料他攥住她的手腕,毫不留情把袖子抽出来,垂眸拒绝:“朕还有事,皇后自己回去。” 她的腿好没好,他比谁都清楚。 江念棠不过是想利用他让顾焱死心,故意在他面前做戏。 赵明斐又不是傻子,没有好处才不肯一而再,再而三帮她,再说顾焱早该有自知之明,认清自己的身份。 如果他胆敢贼心不死,赵明斐会亲自挖出他的心脏。 江念棠看着赵明斐冷漠离去的背影,还有他身后跟着的顾焱,内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生气了。 他性子实在难以捉摸,前一刻还在车厢里与她唇齿交缠,后一瞬就能冷脸相对。 偏偏现下又是最要命的时候,她迫切想知道赵明斐的心思,更准确地说他有没有注意到顾焱。 她某日在偷偷窥探窗外风景时心念一动,如果顾焱顺利逃过一劫,那么赵明斐抓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自打踏上回程的路,赵明斐再没有逼问过密林中与她接头的人,依照江念棠对他的了解,赵明斐不可能就此作罢。 这件事最后如何收场的,赵明斐只字未提,她也不敢打听。 江念棠之前与他相处时就提心吊胆的,现在更是快被整日悬而不决的结果逼疯了。 赵明斐回宫后直奔软禁太上皇的宫殿,殿内昏暗,迎面而来腐朽的颓气。 他径直走到床榻边,榻上的人正昏睡着,盖在他身上的被衾中央有一团濡湿的痕迹,散发着难忍的异味。 赵明斐屈指抵在鼻尖下,皱眉道:“怎么不收拾一下。” 殿内侍候的宫人战战兢兢跪在一旁,“从前都是六皇子负责的,他离开皇宫后,太上皇不让其他人碰。” 上面有令除非涉及生死大事,伺候太上皇的所有事都由赵明澜做,以显孝心。 赵明斐了然点头。 赵明澜不在,吃喝拉撒只能在床榻上解决。 宫人们得到命令,手脚麻利地换上新的被褥卧单,打开窗户透气,点了水沉香,不多时酸臭的气味散了大半。 这么大的动静,床上的人也醒了。 太上皇一睁眼,看见赵明斐立在床前,登时吓得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 赵明斐无视他的惊恐,淡淡告知:“赵明澜死了。” 太上皇不可置信看着他:“他是你的亲弟弟,你居然下得了手。” 他是知道赵明斐有多疼这个亲弟弟的,几乎算得上予取予求。为了赵明澜,他甚至愿意放弃朝中某些重要职位,或者将已获得的利益拱手相让。 太上皇拿准了赵明澜是他的软肋,这些年才敢大胆重用赵明斐,坚信只要赵明澜在他手里,赵明斐再厉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赵明斐笑得薄凉:“皇宫里父子相残都是常事,何况手足。” 太上皇骂他泯灭人性,为了帝位不择手段,简直丧心病狂,不得好死。 宫人们都把头压在胸前,躬身垂立,只当自己是睁眼瞎,耳鸣聋。 赵明斐面对他的歇斯底里一脸漠然:“父皇怕是忘记了,您的皇位是如何来的。” 太上皇一愣,继而怒道:“是先帝主动传位于朕,而非如你一般谋权篡位,叫后人史书唾骂耻笑。” 赵明斐笑了声:“父皇年岁已高,忘记了恭王的嫡长子是怎么死的,先帝又为何会放弃一直培养的恭王,转而将皇位让给您。” 太上皇仿佛被戳到痛处,面红耳赤争辩:“恭王妃难产,生下来就是死胎。” 赵明斐似笑非笑盯视太上皇。 太上皇没由来心虚,避开他黑沉的视线。 当年那事儿他做的极其隐晦,参与的人都被他处理掉了。况且当时赵明斐还没出生,他不可能会知道真相。 赵明斐即刻打破他的幻想:“你买通恭王妃身边的稳婆,让她掐死刚出生的幼子,导致恭王夫妇方寸大乱,你趁机上位。” 先帝本就不喜欢恭王妃霸道刻薄的性子,她以和离要挟恭王,不允许他纳妾。 恭王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储君,这样一位善妒的妻子怎能母仪天下,先帝明里暗里好几次提点恭王休妻,可他愣是顶住所有压力不纳妾。 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恭王的储君之位摇摇欲坠,直到传来恭王妃有身孕的消息方才缓和。 太医们都说,这一胎是男婴的可能性极大。 先帝这才作罢。 谁知恭王妃产下一个死婴,坊间传言恭王妃不详,命中无子,更无福承受皇家血脉。 先帝听闻大怒,逼迫恭王休妻,否则无缘皇位,谁曾想恭王爱美人不爱江山,愣是跪在皇帝寝殿前三天三夜力保恭王妃。 后来先帝一怒之下传位给太上皇,不过他却将兵权给了恭王,据说还有一道密诏。 太上皇没想到赵明斐居然连稳婆都知道,但依旧镇定反驳:“不孝子,你少污蔑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是那孩子自己没福分活下来,不关我的事。” 赵明斐鄙夷他敢做不敢认,冷笑一声:“不仅我知道,恭王夫妇也知道。” 太上皇听见恭王妃也知道,瞬间绷不住了,厉声指着他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没有证据,你在胡说八道。” 他龇牙咧嘴的狰狞模样像是要随时扑上来拼命,可惜他早已被慢性毒药掏空身体,连直起身都需要人搀扶。 赵明斐居高临下俯视太上皇,他早已不再是记忆中意气风发,庄重威仪的帝王,面容布满死气,宛如垂死的耄耋老朽。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年他趁夜去侍疾,听见自己天命之子的真相是父亲处心积虑的一场阴谋时的寒心。 对这个父亲,他敬重过,爱戴过,也痛恨过,仇视过。 赵明斐感谢他在自己最灰暗绝望的日子里拉了他一把,憎恶他是所有不幸的幕后黑手。 太上皇一边关心重视他,一边冷眼看他受尽折磨。赵明斐的备受关注引发江太后的嫉妒,成为太上皇手里制衡世家的棋子。 赵明斐对他的怒发冲冠视若无睹:“父皇在这座宫殿里的衣食住行,都是恭王妃的手笔。” 他用三个字轻飘飘压断太上皇强弩之末般的脊梁:“她恨你。” 太上皇眼里的厉色顷刻间黯淡,猛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道恭王妃对他有怨气,这些年他因愧疚想方设法补偿她。 太上皇以为恭王妃是因当年自己没能护住她,要她委身于恭王而怪罪他,恭王妃心里其实一直有他。 赵明斐讥笑他机关算尽,最后一无所有,不仅失去皇位,连心爱的女人也对他恨之入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太上皇污浊灰寂的眼里沁出泪水,痛苦质问他。 赵明斐道:“因为你快要死了。朕不想让你走得这么……平淡。” 他答应过恭王妃,要让太上皇感受摧心剖肝的痛,方能告慰她的长子在天之灵。 没有什么比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痛恨他更绝望,尤其是太上皇一直沾沾自喜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当年他为了取得恭王的信任,亲手将心爱的姑娘拱手相让。恭王妃出生书香门第,清冷孤傲,早就放话她的夫君以后只能有她一个人。 太上皇爱恭王妃,却心知肚明她的家世无法为他夺位提供强有力的支撑,再加上她不让夫君纳妾,直接断了太上皇联姻获取资源的路。 偶然的机会,他得知恭王对她另眼相待,太上皇立刻想到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他故意设计恭王抢走恭王妃,让恭王对他心存愧疚,又借恭王妃不纳妾的名头让恭王失了帝心,同时他作为被害者,恭王妃不会怪他,反而会厌恶恭王的强夺。 太上皇既想要皇位权利,又想要恭王妃一如既往爱他,到头来鱼与熊掌皆为空。 赵明斐刚踏出寝殿大门,身后传来撕心裂肺却有气无力地吼叫呐喊。 当晚就有人来长明宫回禀太上皇眼看着不太好了,下午还能自主进食,到了晚上茶水都喝不下去,嘴里叫嚷着要见恭王妃。 彼时赵明斐正抱住江念棠的腰温存,他的头抵住香软颈窝上,平复紊乱的呼吸,闻言沙哑地嗯了声,吩咐将消息送到恭王府。 之后过了很久他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心情低落起来。 帐内的热气似乎在瞬间沉冷下来。 江念棠眼前浮现西巷口那夜赵明斐告诉她,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是皇帝,他一直敬重的父亲。 他的伤心和愤怒即便隔着黑暗也毫无阻碍地传递给了她。 赵明斐心里应该一直没放下这件事,他对太上皇孺慕又愤恨,禁锢他却不杀他,内心想必纠结煎熬。 他不舒坦,身边的人都别想舒服。 江念棠不想最后承担苦果的是自己,低声劝他去看看,顺便解了心结。 赵明斐唔了声,不置可否。 “人死如灯灭,过往的恩恩怨怨就算了吧。” “你是在安慰我?” 他的嗓音低沉,却没有一点伤心的感觉。 江念棠警铃大作,谨慎道:“算是。” 赵明斐郁闷道:“我确实难过他要死了。” 他话音一转,幽幽道:“国殇我要守孝三十日,禁酒肉荤腥,不得夫妻同房。” 赵明斐若是想不守规矩,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但言官们的口诛笔伐就会指向江念棠。 身为皇后,有责任规劝帝王言行合乎规矩,否则便是失职。 赵明斐自己挨骂不打紧,反正他没打算做个明君,但他不想江念棠会被后人史书写下“不配为后”的批语。 “整整三十日啊……”赵明斐觉得自己亏大了。 江念棠无言以对,这种时候他脑子里还在想那档子事。 “你、你放开我……”她慌乱地去推他,语气颤抖:“今晚你答应过要是我愿意穿那件衣服就只来一次的!” 炙热的掌心覆上她的后脊,激起一阵颤栗。 “赵明斐,你言而无信,食言……呜呜……” 江念棠手脚并用阻拦他,但弱小的挣扎在绝对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最后连无力的叫骂都淹没在嘤嘤咽咽里。 长明宫的灯烛渐渐黯淡,而恭王府的却一夜未熄。 恭王妃接到信儿,扑在恭王怀里痛哭流涕。 “他还好意思要见我,他拿什么脸面来见我。” 自从知道真相这些年来,她只要一想到早夭的长子,心就像在被千刀万剐似的,痛不欲生。 怪她当年错信了人,害她十月怀胎的孩子枉送了性命。 恭王提起太上皇脸色顿时冷寒,他难过地轻拍妻子的背脊,安抚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能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他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比不上衍儿。” 赵衍是他们为死去孩子取的名字,当年她有身孕后,夫妻两人翻遍群书,最终定了两个名字,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取名衍,寓意“衍斯祚福,万世无疆”,他们希望孩子福泽绵延,人生顺遂。 恭王提起长子也痛苦不已,他当时得知妻子怀孕时有多高兴,在看见死婴时就有多绝望。 先帝步步紧逼,妻子不想他夹在中间为难,也曾妥协他纳妾,亦或者愿意和离。可恭王既然当初在娶她时承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便绝不会食言。 再说,他自从见了恭王妃,世间再无任何女子能入他的眼,纳妾也是害了对方。 这个孩子让紧张的双方都有了缓和的余地。 恭王妃知道事关重大,对待腹中的孩儿再三小心,平日里她嗤之以鼻的习俗也牢牢记在心里。 不参加婚礼丧礼,避免冲撞胎儿。听说民间有剪断胎神的说法,她便命令侍女将屋里的针线剪刀全都收起来,甚至在怀孕期间不允许家里杀生。 恭王府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依山傍水,环境优美,每年夏时院中遍布蝉虫,日日都要派人清理才能得些清净。 然而那年恭王心甘情愿听了一整个夏日的恼人蝉鸣。 他们两人和所有第一次为人父母的普通人一样,紧张又欣喜地期待他的降临。 恭王紧紧抱住颤抖不已的王妃,湿着嗓子道:“他死不足惜,你可千万别为他再伤了身子。我们还有玲儿和珑儿,再哭下去,明日他们来请安时会害怕的。” 恭王妃接过锦帕擦掉面庞上的泪,静静依偎在恭王怀中,默默祈祷她的衍儿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也不知道他长大后的样子是像她多一点,还是像恭王多一点。 太上皇熬了三日,最终孤独地死在一个深夜。 死讯传来时,赵明斐刚把江念棠从水里捞上来,她全身被热水泡得红扑扑的,像春日里盛开的满树海棠,让他忍不住折上一朵含在嘴里。 传信的人哭着跪地回禀:“太上皇于亥时一刻殡天……” 赵明斐暗叹真晦气,选什么时候不好偏偏选现在,他只能放过到嘴边的熟鸭子。 悉心耐心替她擦干净身体,依次穿好小衣,寝衣,又躺在床榻抱着她温存。 江念棠忍不住提醒他:“太上皇……” 赵明斐不以为意:“死都死了,我去也不能救活他。下面的人自会办妥丧事,到时候我按例出席便可。” 等到他抱够了,才施施然接过左思准备好的素服换上,往太上皇的寝殿赶去。 “你不用起,好好休息。”赵明斐系上抹额,告诉她:“明早上用完早膳再过去。” 宫里因为这场丧事到处都是白幡和纸钱,满宫在表面上都为太上皇恸哭哀伤,可实际上真正伤心的人没有一个。 太上皇的发妻江太后以悲伤过度,卧病不起拒绝见他最后一面。 发丧当日,皇宫初雪,天地白茫茫一片,遮盖住曾经所有的丑陋与恩怨。 恭王妃夫妇走在队伍后面,面无表情。 忽然,恭王妃看见一个人影从左前方的假山石闪过,她登时抓紧身边恭王的手。 “他、他……” 顾焱是尾随一个鬼鬼祟祟的宫婢到此,听说她曾经的好姐妹是长明宫的宫婢,叫木鸢。 第62章 第62章说不准你已经有了身孕…… 大雪纷纷纷纷扬扬而落,遮住前方的视线。 恭王不解地反握住妻子颤抖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恭王妃眨了眨眼,定睛再往假山拿出去寻时只剩下积雪的假山和枯枝,她不可置信地轻声道:“我好像看见二哥了。” 恭王一愣。 那个光芒四射的少年郎啊。 恭王妃是家中小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哥继承父亲衣钵,走科举仕途,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她的二哥却离经叛道,从小不爱读书,气走不知道多少个夫子,然而他在剑术上却有得天独厚的天赋。 好在恭王妃的父亲并非顽固不化之人,替二公子找了天底下最好剑术大师学艺,年仅十八岁,他就成为大虞的武状元。 二公子相貌俊朗,性格豪爽,与文绉绉读书人截然不同的英姿飒爽迅速俘虏众多京城贵女们的芳心。 少年得志的他心怀天下,立志要用手中之剑荡平天下事,于是决定投身军旅,剑扫八方,守护大虞。 可惜天妒英才,二公子在及冠那年战死沙场。 恭王妃想起她意气风发的二哥,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哽咽道:“二哥死时还未成亲,这么多年过去,世上记得他的人除了父母大哥,就只有你和我了。” 提起二公子,恭王心中满是遗憾,他揽住妻子,脑海里浮现与二公子两人对剑的场景。 他听说自己要娶恭王妃,带着剑来找他比武,彼时恭王还未在剑术上大成,自然败了。 恭王看过二公子的剑,终于明白何为“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后来他夺位失败,心中不忿,将一腔郁闷都化作对剑术的追求,终于有所建树,然而他当作对手的人早已消散于天地间,只留下一座衣冠冢。 “走吧。”恭王替恭王妃拂去肩上的雪:“天冷,我们回家。” 恭王妃路过假山时刻意寻找脚印,然而只有厚重平整的积雪,仿佛刚才的人影是她的幻觉。 顾焱好不容易打听到浣衣局的银屏认识长明宫的当差的人,那个叫木鸢的曾经在皇后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 他已经盯着银屏很久了,但她为人谨慎,轻易不出浣衣局。 今日他运气好,刚下值就看见银屏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往御花园东边的小树林走,神情紧张,时不时左顾右盼,感觉像是去见什么人似的。 顾焱原本打算像套张太医的话一样,先假意接近再打听,现在他一下子改了主意,偷偷跟上去。 小树林里,银屏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后蹲下来,警惕地张望四周,确认没人发现后从怀里掏出祭奠用品。 托太上皇丧事的福,宫里到处都是钱纸元宝,她弄一点也不会引起注意。 银屏点燃火折子,嘴里叨念道:“木鸢,今天是你的生辰……” 说着说着,她抽泣起来,边哭边骂:“我早就告诉你长明宫不是好地方,你偏不信,非要去沾这份富贵。如今……如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提起。” 银屏与木鸢是同一批进宫的宫婢,当初在学规矩的时候有人见银屏性子懦弱,故意刁难她。木鸢替她出头,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戳穿歹人的险恶用心,这份情她一直记在心里。 后来两人同时被分到长明宫做洒扫宫女,感情更甚,银屏数次提醒过木鸢宫里需得谨言慎行,她却不以为意,还说真心才能换真心,两人逐渐离心。 长明宫出事后,银屏察觉出不对劲,花钱找了关系调走,还劝木鸢跟她一起,钱她来出,但木鸢死活不肯。 最后一次她听见木鸢的消息,是她犯了忌讳被杖毙。 顾焱等到冥火快要熄灭才现身,他悄声走到银屏背后,剑鞘抵住她的后颈,冷声道:“长明宫为什么不是好地方。” 凹凸不平的剑身纹路寒凉入股骨,银屏吓得直接趴在地上。 她自始至终都没看见质问她的人是谁。 顾焱面色沉重漫步在漫天大雪中,低头沉思得到的信息。 不对劲。 明面上木鸢是因为冲撞皇后而被处置,但实际她一定是撞见了什么事被陛下灭口。 念念性子温和良善,不会轻易取人性命。当年江落梅无意中撞见他们二人私会,慌忙逃跑落入水塘里,顾焱不想救人,觉得是天意。 但是念念毫不犹豫跳了下去,最后顾焱只能跟着下去把两人捞上来。 思及往事,顾焱恍若隔梦。 长明宫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如果念念真如她所说的受尽宠爱,为什么如铁桶一般的宫内奴婢会无缘无故被清洗,陛下究竟怕什么消息泄露出去。 一片又一片的雪落在顾焱的发顶盖住青丝,远远望去好似白了头。 雪落无声,亦无痕。 江念棠伸手接过天空飘下雪花,看它慢慢融在掌心,化作无色冰水顺着指缝流下去。 一只大手忽然拂去她掌中还未融的积雪,赵明斐不赞同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去里面歇着。” 他将冻得发白的手指握在掌心,斜睨了眼旁边伺候的宫婢:“你们都是死的吗?” 宫婢的两名登时跪在雪地里,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求饶:“陛下恕罪。” 江念棠赶紧道:“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她们不敢拦。” 赵明斐扯过江念棠,拢在自己的披风下,揽着她的腰往内殿走。 “外面太冷,雪地路滑,你小心摔着。” 赵明斐抓她进殿,屋内地龙烧得火热。 “我穿的多,穿了背心和夹袄……”今早出门前,赵明斐不知给右想下了什么命令,江念棠浑身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似的。 她贴着赵明斐身体,才发现他里面只穿了件薄衫,“陛下不冷吗?” 他与平时相比,只多了一件稍厚的披风,连大氅都没穿。 赵明斐脚步一顿,侧头看了眼江念棠。 她卷翘的睫毛上挂了些雪盐,脸颊肌肤比雪还白,反射出莹润的光,唇色冻得失了血色,唯有眼睛泛着粼粼天光,如雨后天晴的湖面般潋滟。 她整个看上去又冷又艳,像个玉琢的雪人。 赵明斐眼眸微暗,手不由一紧,低笑道:“冷啊,你给我暖暖好不好?” 指尖漫不经心沿着素色腰带下滑,一点一点挤进去。 江念棠腰一扭,躲开他的动作,趁着他扯披风的空档逃似的跑开,滑得像一尾游鱼。 这处是灵堂偏殿,空间狭小,赵明斐轻而易举就把人重新捉了回来,困在怀里。 江念棠用力推他,偏过头嘴里低斥道:“别在这里……隔壁都是人。” 太妃皇族,王公大臣都在殿内跪灵,她擅自出来已经不合规矩,如果在做出什么荒唐事,干脆直接撞棺得了。 赵明斐胸膛微微震动,闷闷笑了起来,狎昵地捏住她的鼻尖:“青天白日,你在想什么呢?” 江念棠唇角微抿,嘴唇愈发泛白。 赵明斐再也忍不住,低头衔住她的唇。 “我就暖暖嘴,别的什么都不做。” 地龙烧得屋内空气都是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江念棠瘫在一旁软榻上,面庞潮红,呼出的气氤氲成暖雾。 赵明斐坐在榻上,往她嘴里塞牛肉干。 “守灵这七天明面上都不能沾荤腥,你躲着点吃。”赵明斐看着江念棠风一吹的小身板,不停地喂她吃。 “我吃饱了。”江念棠别过脸:“陛下也吃点吧。” 赵明斐的手强硬去寻她的嘴,叨念着:“再吃点,说不准你已经有了身孕,可不能饿着。” 江念棠眉头拧成一团,又惊又恐地看着他,脸上刚暖出的红晕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赵明斐的面色也在瞬间沉了下来:“怎么,你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不高兴。” 江念棠浑身开始发抖,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赵明斐语气骇厉,面容狰狞:“你月事推迟三日,怎么不可能!” 他猛然捏住她的下颌,眸中冷光比雪还凉:“看起来,你不想生。” 至于为什么不想生。 他顷刻间就想到殿外那人,胸膛剧烈起伏,犹如被激怒的恶兽。 江念棠率先服软,眼角含泪,她假意抚住自己的小腹,“我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吓到我了。” 赵明斐目光犀利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江念棠试着从他的桎梏中挣脱,挤出一个笑:“有了孩子,我当然高兴。” 赵明斐顺势松开手,表情缓和下来,他轻抚江念棠冰冷的面庞,语气温柔至极:“我也很高兴。你这段时间切记好好保重身体,吃的穿的要注意,至于跪灵的事儿就免了。不过坊间有习俗,怀孕三个月内不能对外说,你别声张,等胎稳了再放消息。” 江念棠克制颤抖的身体说好。 赵明斐俯身在她额头落下轻飘飘的一吻。 转身离开时,他脸上的笑瞬间敛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就着她吃了一半的肉干往嘴里塞,味同嚼蜡。 江念棠等人走了半炷香,才敢把手从小腹上移开。 吃下这么多朱砂,她不可能有孕。 江念棠瞳孔一震,赵明斐在诈她。 躺在温暖的屋内,她却出了一背的冷汗。 恭王妃象征性在神位前跪了片刻,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告退。 她沿着红墙金瓦往宫外走。 这场雪一直没停过,为了保证路面畅通,一直有人扫雪。 不仅是宫人,连侍卫们都被安排了清扫地面的活。 恭王妃走着走着,余光里再一次出现与她二哥极为相似的脸。 她停住脚步,不知不觉看了很久。 “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第63章 第63章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顾焱奇怪地看向眼前这位贵妇人。 她相貌清冷,气质出尘,整个人透着疏离冷淡,看上去不像是喜欢随意与人攀谈的性子。 顾焱登时警惕起来。 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必须事事小心,非必要不出头,不冒尖,谨慎隐藏自己。 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他看了很久,顾焱怕引人注意,他不会主动上前开口相问。 恭王妃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近距离直面这张脸,心中震撼异常。 太像了。 简直与他二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恭王妃的目光最终停在顾焱眼角的伤痕上,心莫名抽痛了下,她压下胸间沉抑道:“无事。” 顾焱眉头微拧,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转身离开前,忽然听见貌美妇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顾焱。” “恭王妃主动问起顾焱的名字?” 赵明斐垂眸淡淡问李玉,神色不变喜怒。 “是,据下面的人来报,恭王妃往宫门外走的路上偶遇顾焱,专程停下来问的。” 赵明斐沉思片刻,暂时找不出答案。 “把有关顾焱的消息都呈上来,另外去江府把江落梅秘密提进宫,朕有话要问她。” 赵明斐本打算一回来就提*审江落梅,谁知被太上皇的丧事耽搁,一直耽搁到今日。 江落梅看见宫里来人点名要她时就知道顾焱暴露了。 上回陛下派重兵围住江家审问有关江念棠的事时,她以为自己要折进去了,谁曾想来的人是顾焱。 这多么讽刺。 他们费尽心思找的人不仅近在眼前,还成为主审官之一。 顾焱告诉她别慌,他会想办法抹掉所有痕迹,只要她守口如瓶,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开始,江落梅也以为事情会过去,但围着江府的士兵一直没有撤掉,江念棠的院子被人翻了一遍又一遍,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江落梅跪在暗沉的大殿里,平静地交代被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陛下既然已经找上她,再瞒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赵明斐静静地听着。 从江落梅口中他拼凑了一个青梅竹马,相互扶持的动人故事。 芸夫人出身歌姬,地位卑微。 曾得到过江首辅一段时间的宠爱,江念棠便是在那时候有的。 但好景不长,江首辅很快就忘了这个女人。 芸夫人在京城没有根基,失了江首辅的宠爱比一般的仆从还不如。 她有一次生了重病,要用山参入药,但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又没有得力的娘家,下人们哪肯给她用这样的好药,敷衍的用萝卜干替代。 江念棠年纪太小,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娘亲哭。 她听说慈恩寺很灵,便想办法偷偷躲在江府的下人马车里到了慈恩寺。 江念棠跪在佛前替娘亲祈福,哭着说自己需要山参,希望佛祖能赐给她一根。 这是她与顾焱的初遇。 顾焱当时正在打扫后院,他听见哭声就趴在窗牖上往里看。 江念棠哭成了个泪人,顾焱听了一会儿后就想起当年自己母亲缠绵病榻时,父亲四处求药的事儿。 比起江念棠孤苦一人,顾焱至少还有父亲顶着,他自然而然动了恻隐之心,帮她上山寻药。 刚好他知道慈恩寺的后山有山参,虽然品相一般,但聊胜于无。 这只山参救了芸夫人的命,江念棠心怀感激,下次去慈恩寺时将攒的所有银钱首饰都拿给了顾焱。 顾焱没要,而是又给了她一支山参。 江念棠太需要这个东西了,她没有拒绝,内心默默记下顾焱的恩情。 回去后江念棠不再躲在母亲后面,她主动向江夫人投诚,为母女俩挣得一线生机。 经过她的一番努力,她成功在江府安身立命,还能正大光明随江夫人出来上香。 江念棠一直想报答顾焱,总是找机会跟他说话。 后来两人越来越熟悉,江念棠得知顾焱的身世悲惨,顾焱也知道她的处境艰难。 他们相互鼓励对方一定会熬出头的,渐渐生出情愫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江念棠最初建议顾焱走科举,为了替顾焱筹够束脩,主动要求去伺候江盈丹。她虽然脾气大,但出手大方,随手给的赏赐对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巨款。 况且在她身边能得到许多对顾焱有用的消息,后来顾焱于读书一事上实在没有天赋,她及时告诉他可以去千山武馆学艺。 顾焱不负江念棠的期望,成为武馆里剑术出类拔萃的学生,被许多势力看中招揽,甚至还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顾焱直截了当拒绝,他这辈子只要江念棠一人。 为了能够配得上她,顾焱酷暑寒冬从不松懈,不但刻苦练武,于读书识字上亦下大功夫。 只因江念棠告诉他空有武艺而无谋略,一辈子只能做个打手,要想不屈居于人下往上爬,必须要有勇有谋。 顾焱其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但他一想到江念棠唯唯诺诺多年,不愿她将来还要低人一等,下定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最终他等来严珩一的青眼。 江念棠得知他被严珩一招揽时十分高兴,因为她从江盈丹嘴里知道严珩一是太子伴读,如无意外将来会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他简直是个登天梯。 顾焱对江念棠的话几乎言听计从,他卖力跟着严珩一做事,曾经数次救他于危难之中,成功一路高升,做了严珩一的心腹。 他虽在明面上并无官职,可实际上掌握部分权利。 如果没有意外,顾焱有一日真的能够达成心中所愿,娶到江念棠。 他们这对有情人会成眷属,传出去又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 这个意外就是赵明斐。 江念棠做梦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嫁给赵明斐。 “下去吧,今日的对话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赵明斐嗓音平稳,却听得人心里发慌。 江落梅磕头告退,她没有勇气问赵明斐会如何处置顾焱和江念棠。 离开皇宫时,她隐约听见顾焱的声音,寻声而望,石壁窗缝的远处,他正与同僚笑着往前走。 顾焱怎么还活着,看样子还没有受到惩罚。 怎么可能! 江落梅张口想要叫他的名字,被跟在旁边的太监冷冷提醒:“江小姐,祸从口出,别忘了陛下的话。” 江落梅猛地咬住牙,陛下明知顾焱与江念棠的关系却当作无事发生,那他们知道自己暴露了吗? 细思极恐,她背脊忍不住战栗发寒。 赵明斐独坐在案几前,面如常色批阅奏章,仿佛刚刚听的一切与他而言无足轻重。 只是落在折子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笔锋越来越犀利,像一把把刀割在他的身上似的。 赵明斐觉得心口仿佛被一根麻绳拧着,又像是一根铁棍搅弄着,让他心神不宁,心烦意乱。 手中的笔不受控制地越握越紧,最终被生生折断,赤色丹砂飞溅在宽大的袖口处,如此醒目,如此碍眼。 他们之间的过往就像白衣上的朱砂一般,扎了他的眼,刺了他的心。 赵明斐胸口急剧起伏,猛地扔了笔,沉厉道:“拿帕子来。” 左思赶紧奉上沾水的锦帕。 赵明斐一点一点擦掉落在袖口的朱砂,仅仅只过了不到半炷香,上面的痕迹已经渗入绸布之中,深入肌理,无奈他怎么擦,红晕始终都存在。 就像顾焱曾经存在于江念棠的生命中那般无法抹去。 他目光沉沉盯着红点,忽然将一旁的墨汁倒在上面,红痕被黑墨覆盖,完全找不到踪迹。 只是白衣,也被染成了化不开的黑。 临近傍晚,赵明斐派人来请江念棠去紫极殿用膳。 江念棠眉头微拧:“去紫极殿?” 传令太监躬身道:“是,凤辇就在外面候着,皇后娘娘快请吧,陛下已经吩咐御膳房上菜了。” 他还让人将今晚换洗的衣裳带上。 江念棠被拥着往外走,心里觉得古怪。 紫极殿是赵明斐的寝宫,一般会在那午憩,到了晚上便来长明宫与他用膳歇息。 她入住长明宫以来皆是如此,自己从未去过紫极殿。 江念棠猜不透赵明斐的用意,抱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上了凤辇。 紫极殿连接前朝后宫,门口三步一岗站在带刀侍卫。 到了紫极殿,她看见赵明斐坐在桌前等她,桌面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金色器皿,它们都盖着同色的盖子,等待食客开启。 赵明斐的脸被金灿灿的光包裹着,却显得有些黑,显出几分阴沉来。 “念念,过来。” 赵明斐笑着招手。 他的笑非但没有让江念棠放下戒备,反倒愈发紧张,但江念棠还是乖乖走过去。 赵明斐目光戏谑:“我长相狰狞?” 江念棠不解看向他。 赵明斐眉头一挑,打趣道:“你的表情看上去……过于悲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洪水猛兽,要生吞活剥了你。” 江念棠尴尬扯出一个笑。 赵明斐没再追究,叫人撤下保温用的盖子,“吃吧。” 一顿饭吃得平常,一样的菜,一样的人,唯有地点不同。 用完后,赵明斐照例牵着她的手去殿外檐廊下散心,紫极殿外很暗,不像长明宫到处都是灯,能清楚看见脚下的每一步路。 江念棠不得不抓紧赵明斐的手跟在身边。 “月事干净了吗?”赵明斐问。 江念棠心一紧,谨慎地嗯了声。 上回月事推迟是个乌龙,在赵明斐说完后当天她就弄脏了裤子。 对于没有怀孕这件事,赵明斐没有表现出失望或者难受,只是叮嘱她要好好休息,放松心情。 江念棠的心被他淡然平和的态度弄得七上八下,摸不准他到底有没有起疑心。 赵明斐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轻易表露出真实的心思。 对你笑,未必是真的高兴。冷脸以对,反倒是心情不错。 江念棠心里有鬼,无论赵明斐是笑还是不笑,哪怕是眉头皱一下都能挑动她纤弱的神经。 赵明斐自是不知道她千回百转的心思,有意无意地将她往北边的方向带。 江念棠与赵明斐手牵手走过一个个沉默守护的背影,她的脚踩在某个人影时眼眸微张,呼吸顿停,连路都不会走了。 好在赵明斐牵着她,不然江念棠觉得自己一定会摔下去的,摔得遍地鳞伤,摔得粉身碎骨。 “念念,你的手好凉。”赵明斐的声音如此温柔,却如毒蛇吐信般令人窒息:“都发抖了。” 江念棠记不清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赵明斐留她在紫极殿侍寝。 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两人云雨过后,他头一次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而是用了鸾凤车送她回长明宫。 江念棠沐浴更衣后疲惫地往车架的方向走,当她再一次瞥见熟悉的人影时,瞬间如遭雷劈。 顾焱提着羊角灯守在象征着侍寝嫔妃的马车前,与其他侍卫一样挺直背脊,头颅微垂。 江念棠原本就不吃力的小腿颤了起来,脚一滑,差点跌倒在车凳上。 她强撑着一口气钻入鸾轿中,脑中一片混沌。 车马走动,那盏暖黄的灯一直如影随形,像护卫,像幽灵。 江念棠将身子蜷缩在厚实的大氅里,手脚直哆嗦。 下车的时候,她低头垂目,没有勇气往那处看一眼。 当夜江念棠做了噩梦,她不敢哭出声,只能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被衾里睁眼躺了一整夜。 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往后数十日,赵明斐都让车驾接她去紫极殿侍寝,有时候会留她在那里睡觉,有时候会赶她回去。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江念棠每次侍寝完被赵明斐送回长明宫,顾焱皆在她身侧。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陛下……明斐……我今日不想回去,可以么?”江念棠扯住赵明斐即将离榻的衣角,泪眼婆娑地凝望他:“我一个人睡有些不习惯。” 无论多少次,她都不习惯顾焱送她回长明宫,送侍寝过后的她回去。 赵明斐轻笑了声,用力一拽,袖口登时回到他自己手里。 江念棠的手半悬在空中,心凉了半截,通常若是他顺势揽住她,便表示她可以留下过夜,而如果他去沐浴,则是赶人。 她艰难地支起身,颤抖地从一旁的楎架上取下新裳披在身上,白皙的肌肤隐约露出青紫的指痕。 江念棠仔细整理襟口,遮住脖颈上残留的吻痕,忽然一双手从她背后伸到胸前,重新弄散平齐的领口。 她如愿以偿地留下过夜,代价是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腰和腿都疼得使不出一点儿力。 江念棠被人伺候洗漱更衣,又用了午膳才往回走。 后妃一般走南门,连通御花园西侧的走道,尽头右转便是后宫入口。 她搀扶右想的手慢慢往长明宫走,今日天朗气清,积雪皑皑,正适合透气。 御花园的梅花还未绽开,放眼望去一片萧瑟冷寒。 江念棠走着走着,听见假山后传来刀剑争鸣激烈碰撞声,她下意识打了个觳觫。 “是谁在练剑。” 江念棠示意右想去看看。 赵明斐与顾焱对剑的凶险场面一直是她心底的阴霾,每当听见诸如此类的缠斗声就如惊弓之鸟般忐忑难安。 右想去了半炷香左右重新出现在江念棠面前。 “回禀皇后娘娘,是恭王在与陛下切磋。” 江念棠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走吧,别扰了他们的兴致。” 假山另一头,恭王击落赵明斐手中的剑,调侃道:“陛下忙于国事,武艺上生疏了些。” 赵明斐笑笑:“朕确实荒废了,比不得皇叔神勇。” 恭王手中的剑未收回,兴致勃勃道:“听李玉说宫里来了个剑术高手,陛下不妨叫他来陪我练练。” 赵明斐的笑凝了片刻,复又如常:“不知皇叔指的是哪位贤才?” 恭王淡定道:“顾焱。” 第64章 第64章赵明斐怎么会嫉妒顾焱。…… “你见到他了吗?” 恭王妃听到外面通传,起身迎接恭王,神色透出好奇,细看还有一丝紧张。 恭王凝视粉雕玉琢的妻子这么关心其他男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老实回答:“见到了。” 恭王妃眼眸一亮:“如何?” 恭王斜睨了妻子一眼:“你这么关心别的男人做什么?” 语气酸味十足,像个怨夫。 恭王妃心知他又在乱吃飞醋,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道:“不说我自己去问。” 恭王见妻子脸色一沉,非常没有骨气立马投降:“我说,我说……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恭王揽过妻子坐在临窗的罗汉塌前,细细说着今日与顾焱对剑的事。 恭王妃听完后诧异道:“你说陛下对他的态度很微妙,为什么?” “我问他要顾焱,他拒绝了。” 同为男人,恭王敏锐发现赵明斐看顾焱的眼神透着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嫉妒。 赵明斐妒忌一个父母双亡,品级低下的侍卫,说出去简直荒谬。 因而恭王并没有对恭王妃说出口,默默记在心里。 恭王妃听着恭王打听来的消息,眼角不知怎么就湿润起来,“可怜的孩子,难为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恭王低声道:“确实不错。” 听完顾焱的前半生,夫妻两都不约而同佩服他的坚韧与勤勉,还有毒辣的眼光,尤其是他能抓住进入千山武馆的机会,又在众多的势力中选择严珩一。 大虞重文轻武,当年千山武馆刚刚创建的时候没几个人看好,再加上高昂的学资,劝退无数跟风的人,挑选出一批真正在武艺上有天赋的奇才。 最初没几个人知道,千山武馆幕后的主人是赵明斐。 他打着改革内政的名号网罗能人志士替他卖命,既打破被士族垄断的推举制,又暗中敛财壮大自己的势力,还为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赢得天下民心。 一石三鸟,名利双收。 最可怕的是他当时年仅十四岁。 如今赵明斐顺利登上皇位,牢牢把持朝纲,旧臣新官相互制衡,无论是从前趾高气扬藐视皇权的世家,还是寒门提拔出来的举子皆对他俯首听命。 且外无忧患,天下太平。 皇权空前集中,他令行禁止,莫敢不从。 赵明斐怎么会嫉妒顾焱。 恭王妃的注意力完全被顾焱吸引,忽略了丈夫眼中的疑惑。 “也许陛下也是看中他的一身武艺,想先放在跟前栽培,往后再重用。”恭王妃宽慰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找个接班人,不过陛下不肯放人,你先别强求。” 恭王点点头:“我知道急不来。” 他们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女儿自是不必说,恭王当个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哪里舍得掌上明珠吃学武的苦头,更无法继承他手里的兵权。 但儿子……提起小儿子他就一肚子火,既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整日里研究稀奇古怪的异闻传说,励志走遍大虞每一寸土地,做个说书人。 恭王当年无缘皇位其实内心并不失落怨恨,比起站在权力巅峰,他更想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小家。 从前他在深宫中看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一点也不喜欢你死我活的生活,更不想恭王妃最后活成他母后的模样。 在这点上恭王着实佩服赵明斐的魄力。 他过完年就二十三岁了,膝下还无子嗣,大臣们上奏选秀的折子如雪花般递上去,他愣是强硬地顶住所有的压力不纳妃,只要皇后一人。 恭王对赵明斐这个侄儿既有钦佩,又有怜爱,他对恭王妃道:“下次进宫,要不把咱们府里的玉观音送给皇后。” 恭王妃瞬间明白丈夫的意思,应承道:“皇后娘娘身子骨弱,我记得去年你的手下送来一支百年老参,我一起带进宫吧。” 恭王妃看着清冷,实际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第二日就递了牌子进宫。 她冒着大雪,特地带了一双儿女来长明宫添添人气,赵明斐刚好下朝,正与江念棠在窗边围炉煮茶。 红泥火炉里烧着银丝炭,上面盖了一张金丝网,煨着紫砂壶,旁边烤了几颗鸽蛋大小的桂圆红枣,还有一把花生,惬意舒适。 “堂哥!” “堂哥哥~” 龙凤胎见到赵明斐也不陌生,笑着扑上去。 恭王妃说了句没规矩,要行礼叫陛下。 赵明斐的一左一右围了两个瓷娃娃,言笑晏晏:“婶婶不必见外,我本来也是他们的堂哥,没叫错。” 听见他这般称呼,恭王妃也跟着笑。 两个孩童从前就跟赵明斐熟悉,此时见母亲也不管后愈发放肆,叫嚷着要花生桂圆。 赵明斐怕火伤到孩子,亲自从格网上拿起被炙烤的吃食,从容地剥开。 从恭王妃的角度看去,赵明斐清隽的眉眼含笑,像极了丈夫,他温和地询问他们最近的生活与课业。 无法无天的两个小魔王在他面前乖乖坐着,问什么答什么,与平日里调皮捣蛋截然不同。 恭王妃眼眶发热,要是她的大儿子还在,是不是也会像赵明斐这般关心疼爱弟妹。 江念棠也很少看见这样和善的赵明斐,他极有耐心地替两个幼童取出果壳里的肉,笑着逗他们。 “两情若是久长时,谁能先接我的下一句诗,谁就能吃。” 两小只胡说八道半天都没有答对,赵明斐也不惯着他们,说不给就不给,他们也不敢耍赖。 甜腻的桂圆肉最后落到江念棠的嘴里。 龙凤胎的姐姐指着江念棠大叫道:“堂哥不讲道义,嫂嫂分明没有回答。” 赵明斐目光漆黑,眉眼含笑看向江念棠:“念念快说,不然我要被扣上不公平的帽子了。” 江念棠垂眸,口腔里黏腻的甜卡在喉咙里,她笑着接了那句“又岂在朝朝暮暮。” 赵明斐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花生,一颗红枣,又替她倒了一杯莲子茶。 恭王妃看出来他隐晦的用意,打趣道:“看来陛下想当父亲了,只是暗示娘娘的方式忒含蓄了些。” 江念棠这才反应过来赵明斐给他吃的东西是什么意思,耳根子登时烫得火辣辣的,脸颊比燃着的炭还红。 赵明斐一点没有被戳穿心思的尴尬,哈哈一笑:“恭王妃聪慧,以后多进宫陪念念说说话,顺便带上这两个小东西热闹热闹。” 恭王妃瞬间领悟赵明斐的意思,想要让江念棠多跟孩子接触。 “要我说求子还是慈恩寺最灵。”恭王妃让人把东西拿过来:“这尊玉观音是我当年怀他们两人去慈恩寺求的,今日送给陛下和娘娘,盼你们能早日传出好消息。” 赵明斐笑着承了情,让左思从库房里挑几样适合幼童的物件送来。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明日就去。”赵明斐握上江念棠又软又暖的手,清晰感受到她瞬间僵了一下。 他唇角高高扬起,眼里却没有笑意:“听说皇后以前常去慈恩寺祈福,相比对那里很熟悉。” 江念棠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她心知这是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赵明斐也绝不知道她与顾焱的过往,可沾上“慈恩寺”三个字,她毫无理由方寸大乱起来。 她被他阴晴不定的性子弄得现在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许久没去了。”江念棠轻抿唇角,憋出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不说熟悉,也不说不熟悉,可进可退。 赵明斐没再接话,江念棠暗自松了口气。 恭王妃从长明宫出来时大雪还没有停,临近深冬,雪愈发猛烈,前方视线被鹅毛飘雪挡住,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宫婢跪在大雪中,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得可怜。 “罢了,雪大路滑,下次注意些。”恭王妃没在意这个小插曲,兀自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宫婢等人走远后才缓缓站起来,眯着眼目送远去的恭王妃,脸上毫无惧意。 恭王妃回府更衣时从怀里掉下一张纸条,捡起来看清上面的字后,全身瞬间被抽干力气,眼里闪过震惊,不可置信,最后化作难以抑制的惊喜。 “快、快去叫王爷回府,就说我病了。”恭王妃被贴身婢女搀扶着,颤着手攥紧指尖的纸条。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上面的字,生怕这是自己的一场梦。 恭王接到妻子生病的消息急急忙忙回府,气喘吁吁跑到恭王妃的厢房。 一贯清冷沉稳的妻子眼眶通红,低头出神地凝视掌中之物,她听见响动猛然抬起了头。 “王爷……”她一开口就是哭腔,但恭王依稀听出哭声里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狂喜。 “怎么了?” 恭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妻子身边,双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衍儿没死……”恭王妃展开手中的纸条递到恭王眼前,喜极而泣道:“我们的孩子没死。” 恭王看着纸条里的字,瞳孔震动,与恭王妃一同颤抖起来。 纸条上写着当年接生后的死婴并非恭王长子,而是从外面买来的,真正的恭王长子被秘密送了出去。 “是江太后的字迹,她当年留了后手。” * 赵明斐与江念棠微服出行,只带了一队人马在休沐日轻装出宫。 江念棠在途中借机偷偷看了一眼,顾焱不在其中。 心里紧绷的弦悄然松了几许。 慈恩寺与她而言是个很特别的地方,那里几乎承载了她与顾焱全部的回忆,被她小心翼翼的珍藏起来。 她一点也不想和赵明斐去慈恩寺求子,反正求了也是白求,还好顾焱不在,不然她心里实在难堪。 赵明斐是专门不让顾焱跟来的。 从恭王妃询问顾焱的名字开始,再到恭王指定找顾焱练剑,练完之后顺势跟他要人,赵明斐隐隐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但经过调查又否定了他的猜测。 他看得出来恭王对顾焱的欣赏,言语之间都是想要将顾焱带回军中历练培养。 今日若换作其他人,赵明斐欣然同意,或者顾焱与江念棠毫无关系,他亦会成人之美,绝不阻拦他的青云之路。 抛开个人恩怨,赵明斐也觉得顾焱是个能做事的人,他踏实努力,进退有度,重要的是嘴严。 但他们之间的恩怨是夺妻之恨,他不信顾焱能毫无芥蒂替他卖命,就像他也绝不能说服自己他和江念棠之间早已过去。 顾焱必须死。 恭王如果带走他,自己想要再对他动手就会变得非常麻烦,所以今日他离宫,给顾焱一个自投罗网的机会。 顾焱这些天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长明宫的事,但困难重重。 他不肯放弃,终于找到曾经在宫内当差过的一个宫女,现在被贬到西巷口做杂役。 正好今日他休沐,在做好万全准备后,顾焱天一黑就穿上夜行衣,遮住面容潜入西巷口。 这里曾是赵明斐落难时圈禁的地方。 西巷口没什么人,到处都是空荡荡,黑黢黢的,冷风一吹阴森得吓人。 顾焱一想到江念棠曾生活在这样凄苦的环境里,顿时心疼起来。 他提前背好了地图,很快找到宫女的住所。 这里地大房多,宫女能一个人分到一间房,就是条件简陋,屋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 顾焱潜入房间,直接用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熟睡的宫女被冰冷的剑刃抵住,吓得猛一睁眼,待看见顾焱的眼睛时,恐惧大喊起来。 “陛下饶命,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说。” 顾焱剑往前用力一送,压低声音道:“那是谁说出去的。” “是木鸢!木鸢她说她看见皇后娘娘浑身是伤,不是我说的。” 顾焱手里的剑颤抖起来。 第65章 第65章“恨我也好,恨比爱长久…… 慈恩寺内,赵明斐与江念棠跪在佛前,乍一看两人都十分虔诚,与其他香客无异。 然而赵明斐内心一片冷漠,他从不信神佛之说,只信自己。 江念棠恳请佛祖保佑,顾焱能够早日死心离开皇宫,赵明斐不要发现他的身份,还有孩子……赵明斐赶紧找其他人生孩子,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所求甚多,等她睁眼时,赵明斐目光深邃地盯视着自己。 江念棠没由来地心口一跳,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有没有看出异常。 赵明斐忽视她惊疑心虚的表情,温声问:“念念有什么愿望,不如跟我说说。” 江念棠哪敢告诉他,讪笑道:“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赵明斐好整以暇:“说出来才灵验,或许我能帮你实现。”他话音一转:“还是……念念的愿望难以启齿。” 江念棠佯装害羞地低下头。 赵明斐见状也不再追问,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冬日的慈恩寺一片白茫茫,青瓦飞檐下坠了粗细不一的冰凌,台阶两旁铺满松软的雪花,远处苍松皑皑,山峦蒙蒙。 雪还在下。 两人并肩而行,赵明斐一手持伞,一手紧紧扣住江念棠五指,有意无意带她往后山去。 江念棠目光警惕:“我们不早点回去吗?” 赵明斐手里的伞微微倾斜,挡住随风飘进来的雪,淡淡道:“不急,既然都出来了,不妨散散心再回去。” 因为下着大雪,走了大半天都没看见一个人,两人被漫天大雪包围着,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江念棠越走越心惊,熟悉的道路,道路两旁的风景顷刻间唤起她藏在心底的回忆。 雪越下越大,到最后几乎寸步难行。 赵明斐停在一间茅草房面前,作势要打开。 “等等!”江念棠忙不迭阻拦他,语气急切:“我们擅闯是不是不太好。” 赵明斐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看着江念棠。 “我的意思是……万一里面有人在休息,会打扰他。”声音逐渐减小,消失在冰雪呼啸间。 赵明斐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在没有得到回应后直接推开。 江念棠在看见房前熟悉的海棠树时,脚就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挪动一步。 这处是顾焱借住在慈恩寺的屋子,因为他不是正式弟子,不能住在寺内的僧房里,收养他的老师傅便将后山的茅屋打扫出来给他住。 他们从前经常在这见面,看过日落,听过春雨,闻过花香。 门前栽种海棠树的位置原本是空的,顾焱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株幼苗,最初种下的时候只到他的腰侧,三指粗细。 在主人悉心的照料下,海棠幼苗积年累月的生长,如今已亭亭盖矣,厚重的积雪也遮不住它来年的芳华。 江念棠记得它开花的时候美不胜收,在屋里任何一个角落往外看,都能窥见满树的花,嗅到清甜的香气。 顾焱会摘下最好看的一朵,送给她。 江念棠眼眶里全是热热的,很快又被寒冷的风冻成冰,她拼命抑制心底奔涌的记忆,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过去了,他们早就回不到从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赵明斐往前走了一步,察觉江念棠没动,加大手里的力道。 江念棠被僵硬地、强迫地扯进去。 再看见熟悉的摆设,她眼底凝结的泪开始融化,视线模糊,整个人如置身梦境中一般恍惚迷离。 自顾焱出事的消息传来,她再没有来过慈恩寺,走进这间屋子。 她不敢来,她害怕面对过去的一切。 江念棠最初想着只要她不来确认,顾焱好像就会永远在这里等她。 而现在她不能来,是没有勇气靠近遥远的曾经,曾经的美好,美好的未来。 毕竟他们早已经没有未来,只有不堪,只有别离。 江念棠的思绪完全游离在外,等屋里燃起炭时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 “怎么生火了?”她完全忽略在偏僻无人的屋子里有银丝炭的不合理之处。 赵明斐的目光掠过她惨白的脸,泛红的眼,不咸不淡道:“天冷,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先在这里躲一会儿。” 为什么偏偏要选这里。 为什么偏偏是和赵明斐在这里。 江念棠恨不得拔腿就跑,宁可冒雪回宫,也不想在待着屋子里,更不想和赵明斐一起在顾焱的屋子里。 她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 江念棠默默找了一个临窗的角落坐下,离赵明斐*远远的,背对他往外看。 屋子已经很久没住过人,糊窗的油纸被时间消磨,风吹雨打,破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洞。 冷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她的脸被吹得发僵,心也同样冷。 江念棠出神地望着窗外海棠树的一截枯枝,没注意赵明斐晦暗不明的目光。 屋内静谧得可怕。 “你在发抖,过来烤火。”赵明斐悄无声息走到江念棠身边,他的手强势压住她双肩,迫使她回神。 江念棠仰头看向赵明斐。 他的脸逆着光,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她没由来一阵心慌。 “好,我马上过去。”江念棠想要起身,却被牢牢钉在原地,赵明斐的手压得她动弹不得,内心更加惊惶不安。 赵明斐心细如尘,她不该在他面前自乱阵脚,引起他的怀疑。 江念棠及时补救,她抬起颤抖的手覆住赵明斐的手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的笑:“明斐,你的手好凉,我们一起去火炉边暖暖好不好。” 赵明斐抿了抿唇角,松开手里的力道。 江念棠还以为逃过一劫,下一瞬,她被打横抱起,身体悬空。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江念棠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赵明斐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目光渐渐深沉,散发着迫人的戾气。 江念棠心底发怵,她清楚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不对劲,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这间屋子在她心里是一处特别的存在,见证过他们所有的过往与感情。 江念棠猝然对他的唯我独尊生出一股恨意。 赵明斐不请自入,强行闯进来,霸占属于顾焱的地方,简直是个强盗。 心里不满,面上不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三分厌恶。 赵明斐原本就因为江念棠对这处展露出异样的情愫而心生怒意。 他冷眼观察了她很久,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对她和顾焱过去的释然与放手,却只看见她眼底小心翼翼流露的怀念和不舍。 赵明斐的瞳仁几乎要被怒火挤成一条竖线。 当着他的面就敢怀念旧情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又是如何对顾焱日日牵肠挂肚,魂牵梦萦。 仅是想想,他浑身沸腾的血液就能活活烧死她。 故而在瞥见江念棠憎恨的眼神时,他脑袋中那根名为理智的线翁的一声炸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是他的妻。 赵明斐胸膛剧烈起伏,似有什么东西拧着,扭着,迫切需要发泄出来。 他看着江念棠冷淡疏离又惊惧难安的面容,勾起一个冷笑。 没关系,他会让她清楚的。 他调转脚步走到墙角床榻,将怀里的人放上去,手伸向她颈间的斗篷细带。 江念棠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上血色尽失,哆嗦着挣扎,双手拍打他,双脚踢开他。 “不、不要再这里。”她仓皇逃窜,极力躲避赵明斐的魔掌。 然而她弱小的力量与赵明斐相比宛如鸡蛋碰石头,不消几个来回,江念棠就被捉到他身下。 “你躲什么?”赵明斐屈膝入榻,双臂如铁钳一般困住江念棠腰身两侧,牢牢把人钉在灰褐色卧单上。 他声音含着笑,眸光却凝着冰。 江念棠仰面扫视熟悉的环境,又惊恐,又难堪地恳求他:“我们回去好不好。明斐,我们回去,回去……” 她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企图让他心软。 江念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里不行! 她完全不能接受在这间屋子,这张床榻上和赵明斐做这种事。 这处承载了她与顾焱最美好的过去,像一块瑰宝,是她拥有过最美好的东西。 她不想,也不允许被人毁掉。 “求你,明斐……”江念棠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挣脱他的桎梏,“明斐,明斐,不要……回宫,回宫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她越是恳求,越是激发赵明斐心底的暴虐。 他弯着眼睛,唇边漾开残忍的笑:“不好,我现在就想要。” 不顾江念棠惊慌失措的哀求,赵明斐毫不留情一点一点渗入她。 “啊!” 江念棠崩溃地哭出声,尖叫着,嘶吼着,也不管会不会有人听见,但即便她哭得嗓子哑了也没有让赵明斐有丝毫心软。 他怎么可能心软。 江念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剧烈挣扎过,她惊恐排斥的眼神,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无一不再告诉他,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她嫌恶他,抗拒他,不愿意他碰她一丝一毫,也不允许他触碰她美好的过去。 她和顾焱的过去。 意识到这一点,赵明斐双目似有血涌。 好啊,好得很。 他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闯进去。 风雪肆虐,将院外的海棠枝干压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似乎再多一点积雪,就会将它压垮,压断。 江念棠的反抗在赵明斐的强势下分崩离析,一溃千里,到最后不得不放弃抵抗,被迫完全接纳他。 她双手捂住眼睛,掩面而泣,不愿接受她躺在顾焱的床榻上,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的事实。 江念棠缩成一团,哭得整个人都在战栗,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颤音:“我恨你。” 赵明斐身体一紧,脸色阴沉如水。 他拉开两只被勒出红痕的细腕,逼迫江念棠露出泪流满面的脸。 “恨我也好,恨比爱长久。” 赵明斐不允许她闭眼承/欢,厉声命令她睁开眼睛。 他要让她看清楚,看明白,她的喜怒哀乐究竟被谁掌控。 江念棠哭得呜呜咽咽,不肯面对现实,但终究抵不过他的心狠手辣,疼痛让她不得不睁开通红的双眸。 赵明斐的嗓音夹杂着偏执狠厉的味道,“你该再恨我一点。” 他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对她攻略城池,手段既狠且重,务必让江念棠忘不了今日今时。 等到一切结束,江念棠已经昏死过去。 既有累的,又有惊吓的。 赵明斐替她穿好衣衫,裹了大氅抱在怀里,大步踏出屋子,徒留满床狼藉。 “烧了它。” 赵明斐对着空气淡淡吩咐了一句。 熊熊烈火凭空而起,烧退周围三尺白雪。 * 顾焱失魂落魄往回走,像个游魂一样穿梭在西巷口的密林里。 手里的剑颤抖着,叫嚣着要出鞘,要饮血。 他全身都在发抖,忽然脚步一顿,拔出剑狠狠地劈向右侧的树。 碗口粗的树干被拦腰砍断,顶端的树杈落地时激起巨大的轰鸣。 这声音好像刺激到了他,顾焱发疯似的劈砍周围的树,砍得那样狠,那样用力,一棵又一棵被砍断,就好像在砍谁的脖子。 耳边回响着刚从宫女口中听到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巨雷般劈在他身上,如钢针般戳进他的心口。 整夜的哭声,浑身的伤痕。 他不敢想象念念到底遭受了什么可怕的事。 等到力气终于用完,他崩溃地躺在残枝枯叶中,大雪掩埋住他半个身子。 顾焱失声痛哭,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像困兽一般在咆哮。 他真没用,到现在才发现这些事,念念受的苦。 夜色寒凉,北斗七星指着未知的远方。 顾焱的泪凝成冰珠,他艰难支起被冻僵麻木的身子,目光决然。 他要带她走。 第66章 第66章“我带你走。” 江念棠从慈恩寺回来后大病一场,与赵明斐单方面陷入冷战。 整个长明宫的气氛沉抑,透着肃杀。 赵明斐知道她的心结所在,也不戳破,装作看不见她的冷脸和排斥,如同往日般与她相处,得空还会亲自来侍疾喂药。 看见的人都要说一句陛下与娘娘鹣鲽情深,如胶似漆。 赵明斐没再提起慈恩寺江念棠的异常反应,他深知江念棠那日受的惊吓不小,心里承受能力已经接近极限。 她好似游走在悬崖峭壁边缘,再有一丁点外力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全身崩溃。 赵明斐深谙御人之道,一直把人往死里逼只会适得其反,他要的是江念棠乖乖待在他身边,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因而这段时日,他没再逼迫她去紫极殿侍寝,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顾念江念棠的身体。 随着深冬临近,她整个人蔫蔫的,像霜打过的花,总是提不起劲来。 最近她胃口也差,偶尔还会呕吐,吐完后脸色苍白赛雪,双眸失去神采,看上去孱弱无力。 赵明斐有时候会忍不住吻她,碾红她的唇瓣,但只要他一离开没多久,鲜红的唇便再次失去血色,白得令人心惊。 太医院上下有资格面圣的都来看过,没有一个人能准确说出江念棠到底为什么得了什么病。 每次他们都敷衍地告诉他是因为天冷气寒,娘娘身子骨弱,静养即可。 赵明斐简直想杀了这帮庸医。 不怪太医们诊断不出来江念棠的病,他们实在是想不到会有后妃服用朱砂避孕。 其间不是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想过,但还没说出口就被自己否了。 古往今来,嫔妃莫不以诞下皇嗣为荣,她们只怕自己生不出来,怎么会有不想生的。 更何况如今后宫只有皇后娘娘一人,陛下待她隆恩圣宠,一旦她生下嫡长子,被立为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试问哪个妃嫔能拒绝后位和储君皆在自己手中,往远了说,就算以后陛下纳了新宠,皇后的地位也无法撼动。 赵明斐替江念棠捏好被角,皱着眉问:“李太医还没回吗?” 最受赵明斐信任的李太医前段时间告假回乡探亲,迟迟未归。 左思躬身道:“李太医接到陛下的信儿后就立马启程,只是大雪封路,耽搁在途中了。” 赵明斐面色不愉,想了想:“他收的那个徒弟今日是否当值?” “在的,只不过……”左思支吾道:“他便是上次在马车里给娘娘看病的张太医。” 赵明斐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叹息道:“罢了,再催催李太医,必要时派人去接他。” 江念棠闭眼装睡,听见两人的对话,心知自己不能再病下去,否则迟早会被发现。 好在这段时日赵明斐也不会碰她,自个儿不必再偷偷吃朱砂。 江念棠隔日就说自己想吃牛乳,再过一天又吩咐煮绿豆汤,如此交替食用,渐渐减轻了虚弱之相。 赵明斐在关注江念棠身体状况之余,主要将精力放在两件事上。 第一件事是帮助恭王夫妇全力追查长子的下落。 据江太后说,当初替恭王妃接生的稳婆是她安排的。或许是早就看清太上皇过河拆桥,自私自利的嘴脸,亦或者是江家培养的女郎心机深沉,不会完全轻信任何人。 总而言之,她在这件事上给自己留了一手,当做保命的底牌。 这个秘密江太后守了整整二十余年,现在用她来换江家的一条后路。 赵明斐答应的第二日,江太后自缢于寝殿内。 她清楚自己对赵明斐做过的事,他不会放过自己的。 之所以没有杀她,一是她好歹是先帝的结发妻子,他的养母,他不会明着动手。二则是让江家投鼠忌器,不敢私下里弄小动作,否则就能顺势推到江太后身上。 江太后这辈子与先帝斗智斗勇,为他争风吃醋,到头来却被他害得终身无法生育。 赵明斐在登基时就派人告诉她这些年未曾有孕的秘密,先帝怕江家做大,在她的脂粉中掺了麝香,平日里的安神汤里下了藏红花。 := 江太后恨自己眼瞎选了个白眼狼夫君,又庆幸有个疼爱自己的好哥哥。 这么多年,她未有子嗣却能稳居后位,江首辅功不可没。 她这一生都被家族庇佑,临死也想为江家做点什么。 江太后留了两封绝笔书,一封给江家,告诫他们不可再有不臣之心,急流勇退。江家领悟到江太后的苦心,自愿奉上所有家财,退出京城。并立下家规三代以内男子不许参加科举,女子不得嫁入权贵之家。 第二封信留给恭王妃,里面详细说了孩子出生时的情况,稳婆去向。恭王夫妇得知孩子的后腰处有火焰红纹胎记。 赵明斐关注的另一件事便是顾焱的动向。 他变卖掉京城的房产,重金去黑市购置两张假身份户籍,路引,一匹日行千里的快马。 赵明斐买下他的房产,命人将院子前后的海棠树和枇杷树全部砍断,连根拔起,屋内外的家具被全部换了一遍,再也找不出顾焱的痕迹。 他等着顾焱上钩。 赵明斐笃定,江念棠不会跟顾焱走,她清楚自己的手段,不敢走,也走不掉。 她会对顾焱说什么呢? 赵明斐在心里冷笑,她一定会极力劝顾焱离开,甚至不惜说出伤害他的话。 等顾焱难过离开,在宫外等着他的便是万箭穿心。 一个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是赵明斐给顾焱的结局。 就算将来江念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不能杀一个擅闯禁宫的歹人刺客。 他可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更不知道顾焱就是她的子期。 是江念棠先骗他子期死了,他还好心帮她圆这个谎。 至于报酬,他会亲自收取。 * 江念棠虽然怨恨赵明斐,但明白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他是锋利无情的刀俎,跟他对着干最终惨的只会是自己。 况且她不愿意传出帝后不和的流言,害怕顾焱听到后会铤而走险。 故而当自己身体好些的时候,她主动派人请赵明斐来长明宫。 临近夜幕,天色愈发黑沉。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等赵明斐踏入长明宫时,宫内所有的灯已经点燃,灯火通明。 江念棠的脸恢复了些血色,在灯火璀璨的映照下格外莹润诱人,尤其是她双眸含着一丝浅笑看过来时,清润的眸光中只倒映出他的模样,仿佛她的眼里全是他一般。 赵明斐的心当下热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江念棠身前,急不可耐地吻住饱满鲜嫩的红唇。 炙热的呼吸交换间,两人已经绕过金玉屏风,来到榻前。 赵明斐轻推她一把,自己也跟着落下去。 胭脂金丝床帐随后如海浪般晃荡起来,一波接着一波,漾成铺天盖地的海潮,空气里都是酴醾潮湿的气息。 右想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机灵地让御膳房推迟一个时辰上菜。 芙蓉暖帐内的两人此刻都有些情难自已。 赵明斐久旷数日,猛然触碰到温软香暖的身子,欲/念如火星沾上干柴般势不可当,恨不得当即就将人翻来覆去地吃干抹净。 但他终究是顾着江念棠病体初愈,动作间极力控制力道,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又把人弄得下不来床。 江念棠有心逢迎,一双玉臂爬上赵明斐的肩头,轻柔地抚摸坚硬的后脊。 汗水洇湿她的发,泪光朦胧她的眼,江念棠像被浪潮拍打过一样,整个人湿漉/漉的,楚楚动人。 偏偏她还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喉咙,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完全激发出赵明斐骨子里的恶。 涌动在身体里的血液叫嚣着要揉碎她,撕咬她,让她痛哭,让她尖叫,让她求饶。 她实在是太勾人了。 赵明斐目光几乎黏在她身上,难以移开。 他心想,江念棠若是此时拿出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他大概也会鬼迷心窍扑上去。 深吸一口气,他将人快速翻过去,不看她妖精似的勾魂眼。 江念棠眼前蓦然一阵天旋地转,正要回头去问,背上压下犹如千斤重的泰山。 赵明斐的手掐住她的后勃颈,将她重新扭回去。 “别问,别回头,你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声音。” 他伏低身子靠在她通红的耳侧善意提醒,而后咬牙忍住内心的肆意妄为,忍得他额头青筋跳跃,肌肉紧绷。 江念棠一动不敢动,拼命咬住下唇。 结束后,赵明斐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拢在怀里,一手掰过她的脸,凑上去亲她濡湿的红唇。 江念棠被压得气喘吁吁,任由他亲个够。 两人都平静下来后,赵明斐依旧没有放开她,而是用一种低沉到近乎警告的语气命令她。 “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我。” 江念棠迷离的眼瞬间清明了片刻,身体冷颤不止,仿佛还残存着当时她说过要离开赵明斐时的记忆。 他疯魔阴鸷的模样,令人心惊胆寒的手段,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江念棠不知道他忽然提起是什么意思,害怕他重翻旧账,急着去抓他的手:“我哪里也不去,除非你赶我走。” 赵明斐闷笑了声,反手插进松软的指缝中,死死扣住。 晚膳再一次推迟一个时辰。 第二日,赵明斐召江念棠来紫极殿。 今夜的赵明斐比昨日粗暴许多,惹得江念棠忍不住抽泣起来。 但她记得这里是哪里,及时止住哭腔。 她的隐忍不知道哪里让赵明斐不满,他发了狠地要她,前一波巨浪还未平息,后一潮又涨起。 江念棠疼得松了牙关,难受地叫起来,眼里全都是泪,本能地挣扎抗拒。 她又被绑了起来。 事后赵明斐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怜爱地吻掉她的泪,将晶莹的露珠一一吞进喉咙里。 “对不起,我今夜有些失控。”赵明斐低声道歉,语气格外温柔:“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好不好?” 他这个样子江念棠觉得古怪极了。 往日也有把往死里弄的时候,从不见他像今夜这般低声下气的道歉,大多数都是不走心的说一句下次注意。 但下次如何,全看他的心情。 江念棠不说话,以静制动。 赵明斐握住江念棠的细腕上的红痕,拇指轻压摩挲,目光幽深。 当夜,他冷漠地拒绝江念棠留宿的请求,强行送她回长明宫。 江念棠手脚都被捆得太久,天气又冷,血液流动迟缓,四肢关节变得僵硬麻木。 车凳边缘覆了层薄冰,她踩上去时没注意,再加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或者树枝之类的东西打在她的脚踝关节上,一不小心就要摔下去。 “娘娘小心!” 周围的人大惊失色,连忙凑上来围成人墙接住她。 最终,她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抬起。 江念棠触碰到顾焱的瞬间呆愣在原地,如冰雕般动弹不得,连袖口何时被捞起一个角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鸾车帐,又是如何控制表情走进长明宫,按部就班地沐浴更衣,最后躺在冰冷的床榻上。 顾焱在扶起她后,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没有丝毫留恋。 他面如常色,与其他侍卫的表情一模一样,但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念念的手腕上有淤痕,而且不止一道。 原来是真的。 护送她回长明宫的一路上,顾焱都在克制立刻带她走的冲动,手中的剑鞘被他死死握住,掌心印出深深的剑鞘纹路。 再等等。 他需要等一个时机。 然而他实在高估自己的忍耐力。 只要和江念棠有关的事,顾焱从来都没办法真正做到冷静对待,尤其确认她被人虐/待后,更是无时无刻在煎熬着他的心。 回到值房后,他辗转难眠,只要一闭眼,鲜红的勒痕就像噩梦一样缠上他的脖子,令他痛不欲生。 夜半三更,月隐雪眠。 长明宫的灯偶有几个被冷风吹灭,值守的宫人搬来木梯,重新用火折子点燃。 今夜的风未免太大了些。 宫女在连续点亮好几个熄灭的灯笼后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伸手悬在空中。 “奇怪,怎么没有风。” 江念棠蜷缩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从她碰到顾焱的那一刻起,今夜注定不眠。 忽然,窗户发出一声轻细的响动,有一丝冷风被带了进来。 江念棠神经本就高度紧绷,听见动静猛睁开眼,看见有个人影坐在自己床榻边。 她刚要出声叫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念念是我。” 江念棠的喉咙像被塞进块冰雪团子,颤抖地发不出声音。 顾焱说:“我带你走。” 第67章 第67章“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顾焱一离开值房,赵明斐不到半个时辰就知道了。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顾焱竟然敢直接闯入长明宫。 他好大的胆子。 赵明斐怒不可遏,宽袖猛地扫落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宫人们纷纷下跪,缩着肩膀不敢吭声,惶惶瑟瑟如惊鸟一般。 赵明斐胸口剧烈起伏着,厉声道:“传朕命令,包围长明宫,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他当即转身取下紫檀木剑架上的长剑,大步地往长明宫赶去。 与他同去的还有两百弓箭手,一百精兵。 今夜就是顾焱的死期! 这回他不会有在平溪围场的运气,赵明斐要在江念棠面前活剐了他。 夜色笼罩之下,数百人悄无声息地朝皇宫里最亮的一处宫殿围上去。 锐利的箭矢搭在拉满的弦上,冰冷的刀刃已然出鞘。 此时长明宫主殿寝室内,江念棠神色焦急催促顾焱离开。 然而顾焱死活不肯,头一次与江念棠的意愿背道而驰,他兀自取下黄花梨木上的衣服,哄她穿上。 “我准备好了两套假身份,将所有财物分成三份存在不同的钱庄,他们在大虞都有分号,随时可取。” 顾焱语速很快,语气却坚定不移:“另外还留了银两放在身边足够我们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马养在城东城门口,现在过去正好能赶上第一批出城。” 江念棠时不时紧张望向门口,生怕有人闯进来,她压低声音:“你疯了,要走你走,我不走。” 顾焱充耳不闻她的拒绝,俯身捡起床边的长靴,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脚踝往里塞。 隔着柔软的布料,他感受到她的僵硬,心里一紧,害怕她生自己的气。 江念棠趁着顾焱犹豫瞬间,迅速抽回脚缩紧被衾里,厉声赶他:“快些离开,否则要被人发现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一来一回间,脚踝表皮上的紫红淤痕不经意暴露在空气里。 顾焱低着头,沉默不动,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愤怒。 他在难过,在痛苦。 江念棠的心脏跟着难受起来,硬着心肠威胁:“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你叫。”顾焱骤然起身,表情狰狞:“你把他叫过来,我正好杀了他。” 他一步步逼近她,单膝跪在床榻上,不由分说攫住她的脚,重新塞入靴子里。 这一次顾焱的力道很大,大到江念棠毫无反抗的余地。 “你、你……”江念棠又气又怕,一边挣扎缩脚,一边攥住身下卧单,“你放开我!” “不放。” 顾焱手脚利落,几息之间江念棠就已经被带到门口。 眼见事情已经朝着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江念棠吓得随手抄起博古架上的什么东西打在顾焱手臂上。 顾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但手始终未曾松开。 “你今天打死我,我也要带你走。”他哼哼唧唧,被打后也不忘安抚江念棠:“别担心,我知道有一条秘密小路可以出宫,我们会顺利的。” “为什么……”江念棠不明白他今夜忽然擅闯禁宫,铤而走险也要带她走。 顾焱不忍心揭江念棠的伤疤,他轻笑了声:“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江念棠眼眶微热。 “可是我不想走。” 顾焱以为她害怕赵明斐,握住她的手更紧,像是要给她力量一般:“我会保护好你的,我们找个偏远的地方躲上十年八年,他总会放弃……” “我喜欢他。”江念棠打断顾焱,说出她自己都不信的话:“我爱上了他,我不想跟你走。” 顾焱知道她在说谎,可听见这句话时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心像被冰针扎了一下,又冷又僵。 “我不信。”顾焱回头,垂眸凝视江念棠,一字一顿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信便不信。”江念棠狠下心肠:“我就是个朝秦暮楚,贪慕虚荣的女人。富贵窝里待久了,根本过不了苦日子。你能给我尊荣无双的地位,荣华富贵的生活吗?”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没有挣脱,喘着气道:“我喜欢被前呼后拥,享受从前看不起我的贵女们朝我卑躬屈膝。看着她们羡慕嫉妒又无可奈何的嘴脸,我心里高兴极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跟你去什么偏僻的山村过日子。我要当皇后,我的孩子会是储君,以后我还是太后。” 江念棠极力证明自己她不愿意离开,期盼顾焱看清她恋慕权势的丑陋嘴脸,从此对她死心。 顾焱静静看着她,江念棠从他眼里看见一层薄薄的水光,心猛然被揪住。 “无论你怎么说。”顾焱嗓音潮湿,压抑着痛苦:“我都要带你走。” “不走,我不走!” 江念棠好说歹说,顾焱跟木头一样置若罔闻,强硬地拽着她往窗边走,有种不管不顾地决绝,急得她恨不得抽他两个耳光让他清醒一下。 她瞥了眼墙角的漏刻,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心一横,一脚踢翻圆凳,发出声响。 江念棠冷冷道:“马上就会有人来,你再不走,只会连累我。” 顾焱靠在窗边,漠然看向窗缝外隐隐约约的寒光,淡淡道:“走不了了。” 主殿外面围满了人,连屋顶上都有。 顾焱眉心微拧,来的太快了。 夜凉如水,月色清辉浮在皑皑白雪上,更显凄冷。 赵明斐面覆寒霜,手持出鞘的剑踏入长明宫,后面还跟着数十个甲胄侍卫,气势汹汹破开万籁俱寂的黑夜。 长明宫值守的宫人登时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待看清来人后惶恐地趋步上前行礼,被赵明斐冷眼一扫,吓得原地跪伏不起。 宫人们只见眼前玄色金边披风掠过,卷起含着雪渣冰滓,拂在脸上刮得又冷又疼。 赵明斐正要破门而入,屋内猛地传来江念棠的惊叫。 “来人!有人在屋里。” 赵明斐神色一凛,直接一脚踢开门闯进去,手里的剑提在腰侧,随时戒备。 与他一起进去的还有随行侍卫,他们将赵明斐拥在中间,浑身戒备谨防刺客。 “谁在那?” 屋里的灯被全部熄灭,暗沉一片,赵明斐却一眼就看见躲在屏风后,露出半个头的江念棠。 她神情慌张,眼神戒备,手里拿着一个花瓶护在胸前,随时要掷出去。 赵明斐环顾四周,没看见有其他人在,眼眸微眯。 “谁!”江念棠又叫了一声,她嚷道:“敢擅闯长明宫,你不要命了!” 只剩下屏风后的卧榻没有看到,赵明斐缓缓往前走,低声道:“是我。” “明斐。” 听见赵明斐的声音,江念棠的表情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手中的瓷瓶轰然坠地,碎瓷片飞溅四落。 她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只穿了件素色珍珠缎面寝衣,领口微开,露出大片雪肌,上面有他不久前才印上去交错的吻痕和指痕。 赵明斐喝止点灯的下属,“退出去。” “陛下!”他们担心刺客藏在屋内伤到人,但又不敢违背赵明斐的命令,愣了一下最终摸黑原路往回退。 赵明斐在江念棠奔向自己时收了剑,背在身后,握住剑柄的手却时刻保持警惕,随时能挥剑对敌。 “明斐,你来了。”江念棠猛地撞进赵明斐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影在屋子里,吓死我了。” 边说边哭了起来,她害怕得一直往赵明斐怀里挤,浑身止不住颤栗。 赵明斐单手抱住她,慢慢往床榻走,忽然目光凌厉,手中的剑猛地劈向屏风中央。 独座屏风一分为二,轰然到底,纱帐被震得漾开涟漪,显露出空荡的床榻。 赵明斐快速扫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常,剑尖挑起落在地上的外罩衫披在江念棠的肩上,挡住半露春光。 灯火被点燃,满屋敞亮,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所遁形。 赵明斐眉头紧皱,抬眼逡巡房梁上任何一个可能藏身的地方,来回数次,最终一无所获。 不仅是主殿,长明宫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侍卫们寸寸搜寻,几乎掘地三尺。 江念棠半倚在床头,垂眸握住暖炉,一言不发,看上去像受惊后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随着殿外一声声回禀,赵明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样都能让他跑掉。 顾焱真是长了三头六臂,会飞天遁地不成。 赵明斐扫了眼床榻上脸色发白的,无意识抿唇的女人。 他从接到顾焱闯入长明宫的消息到赶过来,中间约莫隔了一个时辰,去掉顾焱躲开宫内暗哨,潜入内殿,他们最少单独见了半个时辰。 整整半个时辰啊。 赵明斐眸光微冷,恨不得逼问江念棠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顾焱有没有触碰她,拥抱她。 江*念棠呢,她又是如何反应的,会不会像靠在他怀里一般搂住他,亦或者亲吻他。 数月未见的男女,猝然单独呆在一个无人的,黑寂的空间,彼此相爱的他们该有多激动,多雀跃。 赵明斐一想到无人知晓的半个时辰,胸膛之中冲击着难以抑制的凶戾之气,恨不能立刻派人去捉拿顾焱,压他到自己面前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眸光忽而一瞥,看见床榻边摆放的长靴,瞳孔一缩,面色骤沉,几乎要滴出水来。 顾焱碰了她的脚。 冬日寒凉,江念棠又久病初愈,下面人特意做了双保暖的靴子送上来。 靴子过膝,里面塞满保暖的绒毛,刚好卡住她的脚,因而平日里穿起来十分费功夫,需要系上脚后的捆绳才能固定。 但是他进来的时候,江念棠已经穿好了鞋。 赵明斐记得很清楚,绳结不是她常打的样式。 他压低眉眼,周身笼罩着恐怖摄人的气势,所过之处宫婢无一不退避三舍,心惊胆裂垂头躬身,生怕被盛怒中的陛下注意到,惹上杀身之祸。 屋内陡然陷入死寂无声。 赵明斐大步走到床榻边,在江念棠惊恐的表情里拖出她的脚。 “陛下,陛下……”江念棠的脚踝一凉,下意识想往回缩,却硬生生忍着随他拿捏。 她不明白今天怎么一个两个都对她的脚这么感兴趣。 赵明斐掌腹握住小巧白皙的玉足,指节的薄茧缓慢刮过足背,令江念棠升起一股头皮发麻之感,她的指尖反射性地陷入掌心,屏息抵抗内心的惧意。 他与顾焱的手其实也很像,两人常年练剑,连长茧的地方都相差无几。 然而顾焱抓住她时,她感觉羞赧和难堪,赵明斐抓住她时,江念棠只有恐惧和害怕。 赵明斐手中的力道其实并不大,她稍微一用力就能挣脱,完全无法与顾焱强行塞进靴子的力气相比,江念棠却失了反抗的勇气。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行为下,实则是对她心理的精准把控。 赵明斐料定江念棠不会,也不敢拒绝。 “去叫人抬水进来。” 江念棠的裤腿被他卷起,露出光洁匀称的小腿,赵明斐的掌心顺着脚踝往上抚摸。 江念棠忍住战栗的痒意:“这么晚了,叫水做什么?” 赵明斐目光深邃,似笑非笑看着戒备惊惧的人:“自然是沐浴。” 江念棠被赵明斐投入热水中,溅起的水花四溢,有不少扑在她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滴回木桶中,像她在流泪似的。 赵明斐直接拿起巾帕替她擦起来,袖子湿了大半,他盯着江念棠的脖颈,目光犀利似乎要穿透水面的花瓣。 江念棠被热水浸润的身体瞬间感受到一阵寒意。 “站起来。”赵明斐面无表情命令她。 江念棠水下的身体没有任何遮挡,难堪得不愿意照做,低下头躲开他锋利的眼神。 赵明斐沉默了一会儿,直接伸手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按在一旁的紫檀木春凳上。 春凳有半个人宽,长度几乎与江念棠的个头平齐。 她被迫赤/身/趴在上面,雪白的肌肤在氤氲潮湿的烛光下润得发光,令赵明斐移不开眼睛,心口激荡熊熊欲/火。 但一想到顾焱曾窥见她的一丝美,胸臆间的火立即变了滋味。 赵明斐眼眸微眯,一手压住江念棠挣扎的后腰,一手抄起旁边的软毛刷,沾上皂角对着她用力擦拭。 粗糙的毛刷掠过细腻的肌肤,激起阵阵颤栗,所过之处气泡如一颗颗雪白的珍珠般迸出,细密的气泡在他眼前翻涌,升腾,似雪絮,如碎玉,堆成一片片雪浪,随着她的背脊轻颤。 他攥住她的脚擦拭,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 江念棠备受折磨,又痒又疼,断断续续抽泣着,每次想要往前爬开都会及时被他拉住脚踝,冷漠绝情地拉回来。 身前身后都被软刷抚过一遍,浑身揉成嫩粉色,像早春的第一朵海棠。 就在江念棠以为折磨终于能结束后,赵明斐反复在刷她的脚,与身体其他地方相比,他格外卖力,好似要刮掉她一层皮似的。 第一遍,第二遍……江念棠在心里劝自己忍一忍,只剩下脚了。 虽然不知道他又被什么刺激到疯魔,但总归是要结束了。 第三遍,第四遍的时候,江念棠的脚已经疼的麻木,但心却骤然静了下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只盯着脚。 到了第五遍,江念棠即便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同来。 赵明斐的异常行为仿佛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口,解开了顾焱今夜突然闯宫说要带她走的谜题。 江念棠背对赵明斐,握住凳脚的手指节发白,发抖,脸上和身上被热气蒸出的血色瞬息褪去,眼眸交替闪过震惊和惧怕等诸多情绪,牙槽绷紧,压着颤音开口。 “你早就知道了。” 第一句话艰难地打开,后面的变得通常起来。 “你知道今天来的人是谁,也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江念棠绷直背脊如快断的弦,咬牙回头。 赵明斐手里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闻言轻笑了声,只是眼中一片漠寒。 他大方承认:“是,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就是子期。” 最后两个字带着啖其血肉的狠厉。 江念棠呼吸急促,连带着胸口起伏剧烈,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力一挣,脚从赵明斐的手上成功逃了出去,狠狠甩在他的脸上。 “你!你无耻。”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刻意为之。 故意要她乘鸾车侍寝,故意安排顾焱随行,故意让顾焱发现她身上有伤。 江念棠双眸含恨盯视他,怒骂道:“赵明斐,你这个疯子,混蛋,简直枉为人君。” 赵明斐的脸被踢得偏了过去,闻言嘲讽地笑了声。 “你马上就会知道,我还是个暴君。” 江念棠脸颊一痛,被迫对上一张阴沉骇怖的脸。 第68章 第68章“为我去死,他一定很开…… 春凳被彻底当成床榻使用。 江念棠身上的泡沫被反复碾碎,又重新摩擦产生更细碎的气泡,周而复始,到最后滑顺水润的皂角液变成干枯黏腻的粘稠状。 她身前是冷硬的木凳,身后是火热的胸膛,身体被磨得火辣辣地疼,让江念棠难以自抑地浑身发抖,声音也抖成破碎的哭腔。 赵明斐这个无耻的混蛋,明明知道一切,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戏弄她,戏弄顾焱,把他们当傻子一样玩得团团转,简直虚伪至极,歹毒至极。 她恨透他的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傲慢。 胸口的愤怒和怨恨几乎要凝成实质喷薄而出,怒意成功压制身体的疼痛,内心的恐惧。 江念棠眼里噙着泪,死死咬住牙,就是不肯认错,不肯求饶。 委曲求全的隐忍没有换来她想要的结果,反而被人愚弄戏耍。 顾焱既然已经暴露,赵明斐左右不会放过他们二人,她再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赵明斐发狠地侵占她,想要听见她痛哭悔过,想要听见她低头屈服,然而无论他用什么手段,如何威胁她,也得不到半个字的回应。 她宛如一个呆愣的木偶,除了喘气和抽泣发不出别的声音。 然而她哭不是因为知道错了,只是被他弄疼后产生的生理性泪水。 绷直的身体因疲惫不堪而软了下去,后背摊平大片雪白,又晃又颤,摇曳生姿。 赵明斐忍不住伸手抚摸揉搓,既想在上面狠狠印下红痕,又难免心生疼惜,俯身一寸寸亲遍她的全身。 “念念,你若是现在认错,我暂且放过你。”赵明斐嗓音低沉,满含餍足。他说完觉得自己太容易原谅她,失了威严,于是加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 他停止动作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得到江念棠的回答。 随着沉默持续渐久,赵明斐的面色也逐渐骇戾,掐住她侧腰的五指几乎全部陷入温软的肌肤里。 他目光阴沉森戾盯着江念棠,像是要烧穿她似的。 浴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江念棠断断续续无意识的喘息声。 赵明斐不耐烦地扭过她的身子,两人隔着朦胧氤氲的水雾四目相对。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强忍着咬牙切齿的愤恨:“说你错了,说你不爱他,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江念棠撑着疲惫的眼皮仰头直视赵明斐沉厉的眼,心里忽然觉得好笑,这些话她才对顾焱说过一次,说的时候心痛如绞。 她痛,顾焱也痛。 现在该轮到赵明斐也痛一痛。 积压的委屈和恼怒如火山喷发般往外涌,让江念棠在这一刻催生出无畏的坚韧与勇气。 既然退无可退,那边不必再退。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赵明斐听得不由心神一颤,莫名有种想捂住她嘴的冲动。 然而江念棠的嘴出奇地快,“我没错,我不爱你,我心里永远只有顾焱一个人。” 她每说一句话,赵明斐的眼前就黑一度,周围像是被黑纱一层一层蒙上似的。 到最后,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江念棠的脸。 他额角突突的痛,藏在身体里的暴虐几乎瞬间释放,他死死盯着江念棠,恨不得当场撕碎她。 他的手高高扬起,在落到她脸颊只差一寸的地方时停了下来,转而握拳,狠狠砸在她颈侧的春凳上。 江念棠的头颅被震得嗡嗡作响,脸色煞白,但仍不惧地仰着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赵明斐大口大口地喘气,极力缓解汹涌澎湃的怒气,他眼中的阴云几乎凝成黑水要滴下来。 “只有他?”赵明斐的语气如困兽般嘶哑凶戾,令人闻之心颤胆寒。 江念棠也害怕,但她知道怕没有用,与其被他生不如死地折辱,不如临死前痛快一回。 她顶着窒息的压迫感,视死如归道:“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赵明斐面无表情抬手拢住她的脸颊。 他的手背被砸出了几道口子,血顺着指缝流到江念棠的脸上,鲜红刺目,诡异危险,如同此时赵明斐看她的眼神。 “江念棠,你成功让我对你失去最后一点耐心。” 春凳倒塌的那一瞬,江念棠凄惨的哭喊吓得殿外守夜的宫婢们纷纷寒颤,渗人的声音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渐渐停歇。 右想被叫进来收拾的时候,看见江念棠双眼紧闭,浑身是血被赵明斐抱着,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下意识伸出指尖往江念棠的鼻尖下探去,触到微弱的气息后才缓缓呼出憋了半天的气。 右想在给江念棠擦拭完身体后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各处都能发现因粗暴而产生的淤痕,但全身上下没有检查出破口的伤处,怎么会弄得到处是血。 直到看见赵明斐手背一片血肉模糊,右想才恍然大悟,惊慌地朝外面人喊着请太医过来。 赵明斐的脸色骇戾阴沉,如漆墨的双眸里透不进光,一直盯着床榻上血色尽失的女人。 他仿佛失去知觉般,连太医给他取出血肉中的木屑,上药包扎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太医退下后,赵明斐一直守在床榻前没有离开。 江念棠一直在昏迷,右想和女医师给她处理伤处上药时也没有任何动静。 她双颊惨白,唇瓣覆了一层寒霜,就这么孱弱无力地平躺在榻上,胸口的起伏几乎趋近于无,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赵明斐的心忽然慌地跳了一下,学着右想伸出食指放在她的鼻尖下。 待感受到几不可察的鼻息后,他僵硬的背脊才缓缓松开,只是她连呼吸都是冰冷的。 赵明斐此刻愤怒又懊恼,愤怒江念棠说出那样伤人绝情的话,懊恼自己不该被妒忌冲昏头脑,让两人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烦躁地握拳欲往床榻边锤去,又突然卸力松开。 江念棠一连昏迷三天,赵明斐白日上朝,晚上就坐在榻边守着她。 他尝试过和她一起睡,但只要他一上榻,即便还没有碰到她,江念棠就像风中抖叶般颤个不停,像是被什么恶鬼缠上了般,嘴里无意识发出惨叫,眼缝争先恐后涌出泪水。 在右想和太医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赵明斐放弃与她同塌而眠。 赵明斐盼望江念棠早日醒过来,又怕她醒过来后继续说让他理智尽失的话,下一次,他不保证自己还能及时止住杀意。 “我当夜只差一点点就杀了她。”赵明斐召来严珩一,嗓音干涩道:“她太懂如何激怒我。” 江念棠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 赵明斐已经弄清楚顾焱是如何在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他一直躲在门后,等江念棠尖叫引一群人闯进来的时候趁机混进里面,殿内故意熄灭所有灯,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方便顾焱浑水摸鱼。 江念棠故意衣衫不整引起赵明斐的注意,利用他的独占/欲逼他不点灯,又拿捏住赵明斐不允许其他人窥见她的春色,算准他一定会让他们退出去。 只要顾焱跟着出了房门,就有逃离的机会。 不得不说,江念棠真的很聪明,算无遗策连他也被蒙了过去。 严珩一听完赵明斐的三言两语的叙述,不由好奇江念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一个两个都为她神魂颠倒的。 顾焱与她青梅竹马的感情自是不必多说,但赵明斐不是囿于女儿情长的人,怎么也被弄得失魂落魄,甚至要向他倾诉。 严珩一与赵明斐年少相识,知道他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几乎从不与人诉说心事,这次能被皇后逼到这个份上,也是独一份的奇观了。 他摸不准赵明斐的心思,怕被迁怒,于是选择闭上嘴,老老实实当个倾听者。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寂,空气凝滞在周围。 赵明斐闭了闭眼,抬手挥退他。 严珩一松了口气,他作为整件事的知情者之一实在是承受了巨大压力,一边是顾焱的兄弟之前,一边是赵明斐的君臣之义,帮哪边都让他心存愧疚,辗转难眠。 躬身退出大殿的时候,他莫名抬头看了一眼。 赵明斐的脸正对着大殿正门,天边的日光从门口斜照进入,恰好照到他的左半边脸,显得右半边格外阴森。他双眼失神地凝望着桌上某个角落,似乎在发呆,又好像在想什么。 严珩一从没见过他这样落寞又迷茫的神情,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一样难受。 赵明斐年少成名,后又历经宫变,生长在诡谲莫辩的深宫之中,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唯独情爱一事像个无知幼童。 在他的世界里,想要什么就必须拼命去争去抢,根本不懂何为妥协,何为让步。 严珩一叹了口气,重新走入殿内。 等他再次出宫,太阳早已落下,夜幕布满星子。 希望明日是个晴天。 * 江念棠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后看见靠在床榻边的侧影,登时眸光惊颤,身体也不自觉抖了一下。 赵明斐闭眼假寐,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江念棠身上,她一有动静,立即睁开眼。 他转头看她,就见江念棠满脸恐惧,正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爬起来。 在她仓皇逃窜下榻时,腰间被一只强悍有力的手臂箍住。 江念棠双手疯了一般猛地拍打,可这只臂膀如泰山般纹丝不动,她被推回榻里。 “你身上还有伤,别乱动。”赵明斐语气生硬:“躺好。” 他俯身替她拾起掉落的厚绒被盖好。 啪! 赵明斐的脸被打偏了半寸。 江念棠咬牙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既然已经撕破,她再也不要对他曲意逢迎,刻意讨好,最坏的结果不外乎一死。 赵明斐眸光明明灭灭,阴沉骇戾得可怕,右脸颊上迅速浮起三道淡淡的红痕。 然而江念棠反倒是平静下来,扬起手作势要再打。 死之前能出口恶气,也不算白白遭了罪,刚才那一巴掌是为她自己打的,现在这一巴掌她为顾焱而打。 赵明斐猛地攥住白腻的细腕,力道之大像是要折断它一样,他像是能看透江念棠内心所想似的,恶狠狠道:“打一下让你出气便罢了,别得寸进尺。” 江念棠完全听不进去,气得开始用脚,然而一抬腿,浑身就像散架了似的酸痛难忍。 昏迷前的记忆瞬间爬满她的全身,江念棠凄厉地叫了起来,咒骂他,让他滚,大逆不道的刺耳话如泉涌般往外崩,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赵明斐越听眉头越紧,才平复不久的杀意又被她轻易点燃,最后为了让江念棠安静下来,他只能手脚并用压制住她挣扎扭动的四肢。 江念棠被他钉在床榻上,两人的脸贴得极近,赵明斐能清晰地看见她眼白中颤抖的红血丝。 他缓缓低头,额头碰到她的眉心,轻轻蹭了蹭,好像在安抚她一样。 江念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但眼里的惊恐不减反增,让赵明斐内心一阵挫败。 忽地,他眼神变得极为可怕,手慌忙地钳住江念棠的下颌,力道大得浑身都在颤抖。 她竟要咬舌自尽。 赵明斐目眦欲裂,表情扭曲。 “你要敢死,信不信我现在就把顾焱绑过来,当着你的面凌迟处死。” 江念棠直勾勾盯着赵明斐,眼神没有出现他预想的退缩恐惧,而是一片如死灰般的平静。 赵明斐没由来的眉心一跳,耳边猝然回响起严珩一的话,突然有些后悔威胁她。 “随便……” 江念棠张嘴说话时唇缝溢出一缕鲜血,衬得笑容得格外妖娆艳丽。 “为我去死,他一定很开心。” 赵明斐当即就炸了。 第69章 第69章好像她永远逃不出他的五…… 江念棠的唇瓣被血染成醾艳的红,她的声音因为舌头受伤含糊不清,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赵明斐的耳朵里,再深深刺入心脏。 “他不会怪我害了他……”江念棠想到顾焱,眼眶热了起来,眸底涌动着后悔。 早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一死,那晚她不会对他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江念棠若能重回当夜,她一定会选择勇敢地跟他走。 也许还没有出宫门就会被抓回去,或者直接被乱箭射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他们牵着手走了最后一程。 “今生太短了。” 江念棠从没想过有一天倾吐这些隐秘心事的对象会是赵明斐。 她躺在榻上仰视赵明斐,幽幽叹道:“早点结束也好。” 细数她和顾焱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每一次见面只能匆匆说一两句话,长明宫那夜是鲜有的长久,她却说了那么多伤他心的话。 若有来生,她想早点遇见他。 江念棠的言外之意不就是想和顾焱再续前缘。 赵明斐的手猛地紧握成拳,每一节指骨都咯咯作响,理智和冷静顷刻间崩塌。 今日严珩一劝谏他适当退一步,给江念棠松口气的话还在他脑子里盘旋,然而这个念头顷刻间被怒火烧得灰飞烟灭。 他今日若是退步,往后只能一退再退,直到被她踩在脚下践踏。 决不能退! 赵明斐面容扭曲至极,额角青筋凸起,手掌不受控制地移到江念棠的纤弱的脖子上,霎时印上几道骇人的紫痕。 眼前蓦地浮现这几日她无知无觉地躺在榻中,呼吸随时会停止的孱弱模样。 下一刻他迅速收了手,沉着脸粗暴地撕下一旁的纱帐,拢成条状塞进她的唇齿间,既防止她寻死,又能止血。 做好这一切后,他的双手背在身后相互制衡着,生怕自己忍不住掐死她。 赵明斐低垂着眼冷冷凝视江念棠,鲜少有人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他还舍不得,杀不得。 一口郁气如鲠在喉,发泄不了,吞下受罪,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愤怒又无力。 面对赵明斐阴鸷冰冷的眼神,江念棠干脆闭上眼偏过头去,反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她,自己再奴颜婢膝,委曲求全也没用。 就在江念棠累得昏昏欲睡时,赵明斐开口了。 “顾焱,年二十三,龚州人士。” 江念棠蓦地睁开眼,奇怪地看想赵明斐,他说这些给她听是什么意思。 “五岁时,其父与当地豪绅起争执,被逼离故土来京寻亲。六岁丧母,七岁丧父,八岁沿街乞讨,三年后被人收养。” “好景不长,一年后这户人家因得罪国公府而被下狱,顾焱又成了孤儿。” 赵明斐的语调平缓,像在念一本经书,毫无情绪。 江念棠的平静的心却揪了起来,她知道顾焱以前过得不好,他却在自己面前几乎不提曾经的苦难,眼睛里总是对未来的期盼。 “半年后,他被慈恩寺的一位师傅捡回去养在身边。” 赵明斐的声音忽地变得极轻,“十三岁的时候遇见了你。” 江念棠眼前浮现那年夏雨如瀑,她浑身湿淋淋地跪在佛前,恳求佛祖让她娘的病好起来。 从天而降的少年递给了她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温柔地说明天一早东西就会送到她手里。 “他十五岁进入千山武馆学艺,十八岁被严珩一看中带在身边做事。” 赵明斐比顾焱小一岁,在十四岁时借着推行新政的名头创办千山武馆,顾焱正好是第一批入学。 他气定神闲继续道:“五年以来,他出过大大小小的任务七十二次,其中二十一次轻伤,八次重伤,还有两次生死一线,换来严珩一对他的看中,以及今日的地位。” 江念棠的嘴说不出话,鼻息却重了些,在静谧的空气中显得急躁。 赵明斐忽视她的变化,淡淡评价:“以一个孤儿的身份走到现在的位置,堪称奇迹。” 他重新坐回床榻边,瞥了眼江念棠颤抖的唇瓣,斯条慢理替她解开束缚,冰冷的眉眼慢慢带出一丝笑。 “你知道他被利剑刺穿胸口,剑只要再偏半寸就会一命呜呼吗? “你知道他中过催魂散,躺在床上被万箭穿心的滋味吗?” “他总是挑最危险的任务,一是因为赏金足够丰厚,二是可以引起严珩一的注意,快速获得权势和地位。” “他付出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艰辛才有今日,如今却要被你轻而易举毁掉。” 赵明斐的声音戛然而止,居高临下俯视她,眉眼忽而弯了弯。 “江念棠,你好狠心啊。” 嗓音轻柔,却如利刃直插人心。 江念棠杏眼瞪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滚而落。 她怎么不知道。 她比谁都清楚顾焱的辛勤,夙夜不怠,风雨无阻地练剑,日劈三千下只为了纠正偏差毫厘的剑势。 学武这条路比想象中的要艰难,顾焱入门太晚,身量已经长成,即便他领悟力再高也无法跨越身体极限。 然而他为了江念棠立志要成为最优秀的剑客,不惜重塑筋骨,付出其他人三倍的努力与时间弥补差距。 江念棠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如车裂般拉筋断骨的疼痛。 她趁着上香去看望顾焱时哭着让他放弃。 顾焱瘫在床上使劲摇头,安慰她说不痛。 怎么会不痛,他分明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是强行挤出来的。 还有顾焱受的伤,每一道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后腰曾被刀剑砍伤,与赵明斐相比还多了数道疤痕。 要不是被逼到绝路,她怎么舍得让顾焱去死。 她之前试过激怒赵明斐,想要他在愤恨之下杀了她,从而断掉追查顾焱这条线,以失败告终。 江念棠含血怒目而视:“是你逼我的,是你不肯放过他。” 毁掉这一切的分明是他。 赵明斐笑容更真切几分,背在身后的拳头缓缓松了松。 他就说,江念棠骨头再硬,总归还是个人。 他不信没有办法拿捏她! 赵明斐拿捏住她的命脉,从容不迫道:“我从没有说要杀他,否则他早就是一具尸体。” 任凭顾焱剑术再高超,也挡不住三百铁骑。 三百不行,他还有三千,三万,三十万。 江念棠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压住心底的憎恶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赵明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伸手去触碰江念棠的脸,微凉的拇指用力按住她的嘴角,挂下残留在唇瓣的血迹。 “顾焱现在还能活着,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不需要江念棠回答,看着她自言自语道:“因为今晚上你没有跟他走。” 如果江念棠愿意,凭他们的脚程至少能离开后宫范围。 赵明斐知道江念棠选择留下来只是迫于他的威慑,但她到底是选择了自己。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赵明斐要的就是她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边,哪怕是出于害怕,畏惧。 “所以我给你一个奖励。” “恭王看中顾焱的武艺,想要他从军。” 江念棠的眼眸中闪动着不可置信,“你……你愿意放他出宫?” 赵明斐竟然愿意饶了他。 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清醒清醒。 “条件是你怀上我的孩子。” 赵明斐语调轻快,“一命换一命,交易很公平,不是吗?” 这下轮到江念棠变了脸色。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只怕根本没办法做到。 * 顾焱这几日内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 长明宫闭宫三日,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他想发设法打听出是皇后娘娘又病了,听说是有人半夜闯入,吓到娘娘,她受了惊吓卧床不起。 顾焱很清楚这是假话,只是摸不准是江念棠自导自演,还是赵明斐故意放出风声引他上钩。 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说明念念的计谋一定被识破了。 一想到她身上的伤痕,顾焱恨不得直接杀进去。 他的脚已经踏出值房,立刻又退回来。 不对。 赵明斐若是知道闯入的人是他,怎么会三天都没有动静。 顾焱走到窗前用手指戳破一个洞,观察院内周围,三两聚在一起说话的,独自扎马步练基本功的,还有来来回回进出的同僚。 一切都与寻常没什么不同。 顾焱想到一种可能,念念死咬住没看清当夜的人,赵明斐还没找到那个人是谁。 如果他现在贸然暴露,只会害了江念棠,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思及此,顾焱不得不继续隐藏。 另一厢的长明宫内,赵明斐在等江念棠的回答。 “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插手恭王手里的军务。” 但弄些小动作让顾焱死在战场上,赵明斐还是能做到的。 江念棠也不傻,恭王是赵明斐的叔叔,两人关系如父子般亲近,即便他不明说,只要暗示一二,恭王自然愿意帮他悄无声息除掉顾焱。 赵明斐像是看穿她内心顾虑,似笑非笑道:“你不信可以改天去请恭王妃进宫,他们夫妇两都对顾焱青眼有加。” 这件事江念棠自然要求证,她第二天就忍着身体疼痛请恭王妃入宫小聚。 江念棠没心思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与顾焱有旧,听闻恭王看中他的才能,想要收归麾下。我冒昧问一句王妃,可有此事?” 恭王妃愣了下,没想到江念棠认识顾焱,忽然明白了丈夫说陛下对顾焱态度奇怪的原因。 原来有缘出在皇后身上。 恭王妃看似清冷不染凡尘,实则心思玲珑,立刻想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 赵明斐既然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动顾焱,说明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只是男人的忌妒心在作祟。 “确有此事。”恭王妃想起顾焱的样子,露出怀念的眼神:“他长得有些像我死去的二哥,所以我和王爷才注意到他,又发现他身怀技艺,不禁起了惜才之心。” 江念棠与恭王妃打过几次交道,能看出她这番话不是编出来糊弄她的,尤其是王妃哀伤的眼神让可信度又增一分。 恭王妃很在乎家人,不会随意编排自己的亲哥哥,他还是个逝者。 “顾焱从前帮过我几次。”江念棠握住恭王妃的手,笑道:“如果有一日他投身入王爷麾下,希望您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一二。” “自然。”恭王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就像当初第一眼看见娘娘一样亲切。” 送走恭王妃,江念棠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傍晚,赵明斐踏入长明宫时,江念棠主动迎上来。 “我答应了。” 赵明斐轻佻地捏住她的下颌,浅笑道:“我知道你会答应的。” 江念棠抿紧朱唇,他成竹在胸的样子真是令人讨厌,好像她永远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第70章 第70章百年以后也要跟他埋在一…… 赵明斐的手改成贴住江念棠的脸颊,掌心冰凉,冷得她到抽一口凉气。 “躲什么?”赵明斐五指一收,钳制住乱动的脑袋,笑道:“昨日忘记跟你说了,这个约定是有时限的。” 江念棠怒目而视:“你想出尔反尔?” “我又不是傻子。要是你想办法避/孕,一直怀不上,我总不可能白白等着。” 江念棠呼吸一窒,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赵明斐知晓她服用朱砂的事,故意来试探她的反应。 但转念一想,如果他真的知道,哪怕只是怀疑,今夜进宫门时不会这般风平浪静。 “你又想怎么样?”江念棠因心虚而气短,声音弱了下来。 她愤恨无力的模样让赵明斐非常愉悦,“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 江念棠觉得被戏耍了,愤怒地瞪着他:“这根本不可能办到,你欺人太甚,就是在耍无赖。” 赵明斐眼眸骤眯,而后低笑起来。 “我欺人太甚……”他嘴里咂摸着这几个字,猛地俯身,弯腰伸手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朝着床榻方向走去,大笑起来:“今天我让你瞧瞧什么叫欺人太甚,什么叫真正耍无赖。” 条件没谈好,江念棠不想便宜他,被扔进床榻瞬间奋力挣扎着往下爬。 赵明斐冷眼旁观她徒劳无益的反抗,像逗小雀似的在她即将落地前不紧不慢攥出她的脚踝,硬生生拖回去。 “你再拖下去,又过一天。” 江念棠动作一顿,气愤地喘着粗气,却拿他没有半点法子。 赵明斐面无表情道:“君无戏言,第九十一天太阳落山之前,你肚子还没有动静,朕会亲自砍下他的头送到你面前。” 他不理会江念棠僵硬又恼怒的神情,扯松襟扣直接把人推倒在床榻上。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温情。 赵明斐动作粗鲁,江念棠咬牙一声不吭。 任他如何折磨,她都绝不肯哭出声来,泪流满面也只是紧紧咬住唇,磕破了血也不向他求饶。 赵明斐见状愈发卖力地折腾,像是一定要听见她叫出声,叫他屈服于自己。 江念棠不仅仅眼眶发红,脸颊,唇瓣红得像被蒸熟了一样,到最后全身都笼罩一层海棠色的水光。 赵明斐呼吸紊乱,冷硬的心肠被红色暖了些许,抬手撇开她濡湿的碎发,动作温柔,嗓音低哑。 “念念,说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 江念棠轻颤了睫毛,眸子里泛着潋滟水光。 “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不想碰任何关于你的一切。” 赵明斐脸色一僵,紧接着变得极为可怕,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像藏了一头乱撞的野兽。 “那你想见到谁?” 赵明斐卖力作弄她,手不知不觉移到汗涔涔的脖颈上,压迫感十足。 江念棠现在一点也不惧怕他,她已经看出来赵明斐真的舍不得杀她,否则她早就死了千百次。 但他不肯放过她,他要折磨她。 既然如此,凭什么要顺着他的心,让他快活。 “我想见谁你不知道吗?当然是顾焱。我爱他,我对你好也是因为他。你们身长相同,体型一样,连穿的鞋码都丝毫不差,你在我心里就是他的替代品。现在他回来了,你这个赝……呜呜!” 赵明斐的手用力捂住江念棠的嘴,把还未说完的话生生压回喉咙里,逼她囫囵吞下去。 他怒极反笑:“见他……怎么见他?” 赵明斐的目光像寒刃一般,寸寸刮在她泛红的肌肤上,激得汗毛直立。 “用你这副样子去见他吗?” 他恶狠狠咬住江念棠通红的耳垂,也不知道她是憋的还是气的,讽刺道:“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还能在我身/下潮涨。你的爱真廉价,还不如你的身子值钱。” 江念棠又屈辱又难受,气得泪水争先恐后逃离眼眶。 无论内心如何不愿意承认,但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赵明斐对她身体的了解超过她自己。 起伏的呼吸,绯红的双颊,氤氲的眼眸,无一不在彰显她确实在他手里情/动难抑。 她恨自己不争气,恨赵明斐撕下这层遮羞布。 他太懂杀人诛心,知道往哪里扎她最痛。 江念棠的哭不同与以往,看见她伤心欲绝的脸,赵明斐心里没有一点痛快的感觉。 她何尝不知道如何戳他的痛处。 过往种种的示好都是假的,赵明斐每每想起江念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犹如锥心刺骨。 它们像一颗颗包裹着毒药的糖,赵明斐舍不得丢,吃下去又痛。 就这样吧。 他们就这么过下去,纠缠在一起。 她说过不会离开他,就必须做到,不允许反悔。 往后日子还长着,他有的是手段和力气磨掉她的心气儿。 他们是夫妻,她就算喜欢其他人又怎么样,百年以后也要跟他埋在一起。 赵明斐没有看晕厥过去的人,拾起地上的衣物穿好,冷着一张脸踏出长明宫。 掀开厚重的毡帘,右想迎上一张阴沉的脸,她低头行礼,准备走进去收拾残局。 方才里面的动静隔着门也能听得清楚,床榻摇晃的声音好像随时都会散架,听得她心惊肉跳,还通知了太医院的人候着。 “等等。”赵明斐声色沙哑,带上些许情/事后的餍足,但右想仍能分辨出其中蕴藏的冷意:“不必收拾,等她起来自己洗。” 她不是不想与他有任何关系吗,他偏要她时时刻刻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赵明斐漫不经心拢了拢袖口,迎着风雪走入薄雾晨光中。 御书房里没烧地龙,只在中央放着一鼎三足盘龙吐珠的暖炉,热气遇上冷天碰撞出袅袅白雾。 赵明斐端坐在浓雾之后,提笔专注地批改奏折,鲜红的朱砂如索命钩游走在白纸黑字间。 左思低头躬身进来,神色游移不定。 赵明斐扫了眼又回到案几上,“有什么直说。” “长明宫来报,皇后娘娘将屋子里的东西都摔了。” 听到下面来报时,左思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在他印象里,皇后娘娘内敛温顺,性子柔和,说话时声音也总是带着几分拘谨和不自信。 到底是庶女出身,从小受到的教养不比名门贵族的嫡女仪态万千,落落大方。 但陛下喜欢,他自然不敢怠慢。况且皇后娘娘从不惹是生非,十分省心,伺候这样的主子也没什么不好。 赵明斐听了后倒没什么反应,面对江念棠性情大变,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你等会重新挑些东西送过去,找轻便些的,摔起来不费劲。” 左思“啊”了声,半天才回过神。 “等等。”赵明斐无视左思脸上的诧异,“库房里有进贡的琉璃盏,全部送过去给她摔。” 左思的表情像是被什么砸傻了似的,目瞪口呆地领命往外走。 御书房再次安静下来,赵明斐指尖的狼毫悬在空中,鲜红的墨汁凝在笔端,悬而未落。 江念棠的脾气其实大得很,只是平日里都藏在她柔弱的外表下。 示弱是她的伪装,一旦她发现没用就会露出本来面目。 从他们第一次云雨时赵明斐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泣泪涟涟求他慢点,轻点。但他当时一心只想确认她属于他,再加上男人一旦开了弓,箭矢没有射出去是不会停下来的。 他嘴上哄她会轻一点,但身体完全背道而驰。 江念棠软着来没用,就开始硬着反抗。她拼了命的挠他掐他,她看着柔弱,实则力道不小,好几次他都疼得眉头直皱。 只不过疼痛令他更兴奋罢了。 后来他去照镜子,背上的伤痕又多又密,特地吩咐右想按时给她绞指甲。 赵明斐对她这些小脾气十分包容,只要她脑子清醒,别再私会顾焱,也别想着离开他,她想砸多少东西出气都行。 笔尖的朱砂泪越聚越多,忽然不受力地砸在奏折上,激出一团四散的红点,像血泪一般。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写下一个准字,盖住这段短暂的失神。 日光西移,暮色笼在白茫茫的积雪上,像铺了一地灿灿的金子,反射着嶙峋的光。 赵明斐踏光而来,所过之处投射浓密的阴影。 长明宫里的东西换了许多,一套绚丽的五色琉璃盏放在江念棠手边,衬得她露出的腕间肌肤晶莹剔透。 江念棠一人孤坐在美人榻前,侧着脸不看他,也不起身相迎,神情冷淡看着透过琉璃盏斑驳的烛影,露出倔强的颈线。 赵明斐笑笑,跟外边说了句晚膳推迟。 江念棠原本如木鸡般呆愣的表情瞬间像是活过来,眼眸迸射出熠熠的火光。 准确来说是携带恐惧的怒火。 她不自觉站起来往后退,又强忍惧怕挺起胸膛,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 殊不知煞白的脸颊,无意识颤抖的唇瓣都在出卖她内心的不安,但她偏偏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无畏。 勾得他心都酥麻了。 有时候赵明斐也会有片刻恍惚,江念棠到底是哪一点对他有这么致命的吸引力。 她的关心和爱护都是虚假的,她的讨好与奉承都是伪装的。 赵明斐想不明白,但也不必想明白,左右人在自己身边,他想如何沉迷都可以。 他眸光微暗,内心叹道今夜晚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床帐深处又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赵明斐略微抬起头去看身边的娇人儿,此时她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固执地翻身对着墙面,给他留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伸手想揽住她的腰,被狠狠拍了下手背,力道不大,拒绝意味十足。 赵明斐默了下,面容扭曲道:“我今天见到顾焱了,他到处暗中打听你的消息” 江念棠不出他意料地抖了抖身子。 赵明斐刚平复的火气又有冒头的趋势,嗓音潮湿:“现在想想,留着他也不错,看你们相爱又不能相守的样子十分有趣。” 面前的呼吸声渐重,赵明斐心里有种扭曲的快意,总算不是他的独角戏了。 他继续拱火:“你好好伺候我,让我高兴。等你怀上孩子,我就允许你去见他。” 江念棠气得浑身发抖,五脏六腑好似被烈火焚烧,她极力克制住颤抖的身体,告诉自己他就是故意在报复她。 赵明斐偏偏还要靠上来,强势把她翻回去,摸上她的小腹讥讽笑道。 “到时候,你再去跟他说爱这个字。” 江念棠恨得牙痒痒,再也忍不住当场扑上去咬住赵明斐的肩膀,又是新一场抵死纠缠。 往后几日,两人分明做着男女间最亲密的事,他们却像仇人一样互相伤害对方。 江念棠越来越不畏惧赵明斐,或许是她藏着心里的秘密已经完全暴露于他眼前,竟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从前她在江府伏低做小,卑躬屈膝是为了活下去,但显然赵明斐不吃这一套。 他是个目标极其明确的人,无论她说好话还是恶语,对他的决定不会产生半点影响。 既然如此,她何必听他的奚落却不反驳。 赵明斐的精力实在是用之不竭,江念棠现在比他更想怀上孩子。 为了尽快排掉体内的朱砂,她每日早膳点名要喝牛乳,午间小憩后又饮一大碗绿豆汤。 赵明斐知道后皱了皱眉,一下子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只好吩咐下面的人看好她,吃食上的东西务必要谨慎小心。 左思进来跪下: “回陛下,李太医回京了,要不要现在召他进宫。” 赵明斐随手阖上批好的折子,看了眼墙角的漏刻,“传,直接到长明宫。” 70-80 第71章 第71章他疯了! 赵明斐的心飞到了长明宫,干脆撂下笔赶过去。 踏入正殿时,江念棠正端着一海碗的东西在喝,碗口看上去比她的脸还要大上一圈,像碗在吞噬她似的。 赵明斐扯下斗篷扔给左思,皱眉快步走过去夺下她的碗,寒声道:“瞎吃什么。” 江念棠伸手想抢回来,赵明斐先一步递给旁边的右想。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右想赶紧打圆场:“这是娘娘近日爱喝绿豆汤。” 赵明斐眉头更紧,绿豆是寒性食物,夏日消暑极佳,可如今是寒冬,应该多喝姜汤。况且江念棠一入夜便手脚冰凉,更不该多用。 江念棠朝右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拿过来。 赵明斐拦住,冷冷命令:“不许吃。” 眼看气氛再一次剑拔弩张起来,右想内心无奈叹了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帝后两人的相处模式充满火药味,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长明宫里的家具物件零零散散更换了三四次,尤以茶壶茶盏这类轻便易提的东西换得最勤。 江念棠看了眼钉在原地的右想,胸膛急剧起伏,恼怒地拂袖去了内间。 赵明斐没追过去,坐在江念棠尚有余温的位置上,细细问起她近日的饮食起居,知道她不仅在喝绿豆汤,还有牛乳。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两样东西都是寒性不宜孕的吃食,按理说江念棠应该避开才是。 赵明斐知道她现在迫不及待想怀上,听说她还翻阅书籍查找能快速受孕的方法,有一种便是事后倒立。 李太医一直到晚膳也没进宫,去请的太监回话说他路途奔波,到家直接累倒呼呼大睡。由于赵明斐对李太医的优待众人皆知,他们也不敢擅自把人叫醒,只好回来先回禀,请陛下做决断。 “罢了,推迟一日也无妨。” 临近傍晚,屋里点满灯烛,赵明斐从内室拖江念棠出来陪他用膳,昏黄的灯光将她满脸不情愿照得清清楚楚。 赵明斐好心给她夹菜缓和紧张的氛围,递台阶给她下,江念棠不识时务把碗里的东西丢出去,两人吵了几句,江念棠气得摔筷子走人。 “坐下。” 赵明斐手里的碗重重放下,撞出闷响,他脸色铁青十分骇人。 江念棠脚步微顿,俄顷依旧我行我素往外走。 “还是你想要顾焱跪在门口看你吃吗?” 赵明斐慢条斯理重新端起碗夹菜用膳,笃定她会乖乖回来。 江念棠红着眼坐回来,委屈地把丢出去的菜重新夹回碗里,囫囵吞了下去。 赵明斐满意地继续给她夹菜。 夜晚总是格外难熬。 江念棠也不知道是不是晚膳时被他磨掉了气焰,过程中难得没有说气他的话,大部分都是冷着一张脸,沉默地咬住唇,只在他偶尔激狂的动作中被撞出几声难耐的呜咽。 赵明斐忍不住想她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以前还知道装装样子,面上过得去,现在整天给他甩脸色看。 但他觉得这样的江念棠才有了几分活人味儿,从前她心事太重,整个人看上去沉沉的,像一潭死水,某些时候被他大力搅动几下,才掀起一些涟漪水花,但很快又重回沉静如渊。 如今她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到显出几分真性情。 赵明斐低头,借透过纱帐的微光,看见她极力维持住脸上的冷淡,可绯红的脸颊,潮湿的眼眶,还有双眸剪水里含着他的倒影,无一不令他难以自持。 这一刻,他冷硬的心肠也化成秋水,软得一塌糊涂,忽然不想和她置气,想好好说说话。 赵明斐情不自禁抚上她微烫的脸颊,开口解释:“绿豆汤是寒性的,你现在要少吃。” 江念棠缓了一下,思绪回笼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忍不住刺他:“陛下脑子里除了怀孕这件事就没有别的了吗?如果您急着要子嗣,大可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按照您的能力一夜宠幸三四个嫔妃也不是问题,雨露均沾才能早日开花结果。” 赵明斐呼吸骤重,一时不知道该生气她骂他色令智昏,还是该高兴她对自己能力的认可。 最后恨恨找了个刁钻的角度唇反相讥,“按照皇后的建议,今夜还差个两三次才算完,后宫暂无其他妃嫔,就由皇后先接着吧。” 夜尽天明,赵明斐离开时撞上来报信的太监。 他赤急白脸道:“回陛下,芸夫人她忽发高热,是否要通知皇后娘娘?” 赵明斐沉声安排:“先去太医院请太医赶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另外备好车辇,再点五十人随行护送,有任何消息即刻传回宫。” 江念棠强忍疲惫,冒雪赶到京郊的一处庄子。 最初赵明斐想把人安排进宫休养,但芸夫人说不合规矩,更不想给江念棠带来什么麻烦,最后定在这里,离内宫只有一个时辰的距离。 江念棠急匆匆下马车,临进厢房前推开右想搀扶她的手,忍着腰酸腿软走进去。 “娘亲……”江念棠三两步走到床榻前,握住芸夫人的手,瞬间像抓了个烧红的炭,她惊慌道:“怎么会这么烫?” 这么大动静,芸夫人也未曾醒过来,闭眼平仰在床榻上,脸颊浮了层不自然的红晕,唇色却苍白如雪。 “到底怎么回事!”江念棠眉头一皱,又急又怒质问太医:“我娘一直没醒,你们也不知道想想法子。” 她语气不自觉带上些沉厉,恍惚间有几分赵明斐的影子。 太医们跪着战战兢兢回话,“皇后娘娘息怒,芸夫人是受了凉,加上底子弱发高热才昏迷不醒的。臣等已经施了针,等人醒后喂药就行了。” 江念棠压着火气问:“什么是能醒。” “这……不好说。可能是一个时辰后,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天。” 江念棠终于在这一刻共情了赵明斐想杀人的心情,抽出一只手用力一拍床榻,厉声道:“本宫——,娘,你醒了。” 江念棠感受到掌心的五指动了动,立刻回头,对上芸夫人惺忪的眼。 芸夫人一睁眼就对上江念棠关切的眼,她眉宇间寒厉还未散去,看着有几分陌生,不过芸夫人很快清醒过来,回握她轻声道:“不妨事,你别大惊小怪。” 江念棠连忙扶她起来,回头颔首示意送药上来。 热腾腾的药汁散发出刺鼻的苦腥味,汤汁浓厚,看着就难以下咽,江念棠眉心重拧,“不能开些容易冲服的吗?” 为首的太医知道这位皇后深受陛下宠爱,不敢敷衍怠慢,耐心解答方子里的药有哪些,发挥什么作用。 当听到朱砂两个字时,江念棠忍不住眉心一跳。 “行了……”芸夫人听得头疼,笑着打趣江念棠:“你比太医还懂吗?小时候倒是看你对着我的药方翻过几本医书,原来棠儿还想当个女大夫。” 江念棠羞赧地喊了声娘,挥手让他们下去。 芸夫人静静看着江念棠,她的动作干脆利落,颇有母仪天下的大家风范。 “娘,喝药吧。”江念棠接过药,端着喂芸夫人。 芸夫人不是矫情的人,自个儿端着药碗一饮而下,没给江念棠尽孝的机会。 “娘,你怎么会受凉。”江念棠眼眸一眯,带着几分肃杀之气道:“是不是有人故意为难你,你告诉我,我定会重重责罚!” 芸夫人笑道:“我的皇后娘娘的生母,谁敢怠慢我。”她笑起来的时候很漂亮,像初夏雨后的芙蕖花,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纯真,即便岁月和病痛也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印记。 她打趣道:“他们一个个奉承我还来不及,我能有今日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江念棠闷闷道:“娘,你好好的别生病,我们的好日子才开始。” 芸夫人抚摸女儿的脸颊,笑吟吟道:“自然,我会保重自己的,你也要保重自己才是。自你入宫后我都没好好看过你,站起来让娘看看。” 江念棠扶住床榻直起腰,按照芸夫人的意思转了两个圈。 芸夫人认真将她全身上下来回看了几遍。 与从前唯唯诺诺相比,如今的江念棠眉眼间自信许多,尤其是她通身的气质端庄稳重,一举一动间显出皇家威仪。 芸夫人情不自禁弯了弯眼睛。 她从前也是个泼辣性子,乐坊里没有谁敢轻易欺辱她,只是后来被江府生生给磨了去。江念棠方才冲太医们发火的凌厉眼神,芸夫人好像看到年轻时张扬明媚自己。 女儿因她的出身从小被人诟病耻笑,这些年在江家人面前不敢哭也不敢笑,更不敢表露自己的情绪,生怕给她惹麻烦上身,就这么跪江夫人和江小姐面前苟且偷生,活成泥塑木偶般毫无生气。 江念棠的腰实在撑不住了,问芸夫人怎么样? “棠儿变漂亮了,身上长了不少肉,不像以前瘦骨嶙峋得跟竹竿子似的。”芸夫人招呼江念棠坐下,目光掠过她发髻上夺目绚丽的凤钗步摇,笑吟吟道:“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江念棠脸颊微红。 “只不过——棠儿是有什么心事吗?”芸夫人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今天进门后都没笑过。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有人欺负你了,跟娘说说。” 江念棠来之前告诉自己不可以在她娘面前露出破绽,但被芸夫人一问,她还是忍不住热了眼眶,胸口闷闷地像有一块石头压在上面。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头,挤出一抹灿烂的笑:“哪里,我过得很好,陛下只有我一人,谁能欺负得了我。” 芸夫人看着强颜欢笑的女儿,猛地将她搂紧自己的怀里。 与赵明斐强硬坚实的胸膛不同,芸夫人的柔软温暖,江念棠像坠入云朵之中,回归母体让她感到安全踏实。 江念棠难以抑制地哭了出来,芸夫人什么也没问,掌心轻轻拍她的后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 “是有些难处。”江念棠说了个半真半假的借口,她捂住自己的小腹道:“陛下着急要一个孩子。” 芸夫人了然点点头,她隐晦地扫了眼江念棠襟口半露的红痕,安慰道:“放宽心,一定会有的。” 江念棠察觉到她目光所落之处,脖颈连同耳根子红成一片,不自觉别开些脸。 芸夫人知道女儿面皮薄,装作没看见她的羞窘。 药有安神的作用,芸夫人没多大工夫就有些困了,江念棠正好找借口躲出去收拾自己。 “我今晚上想在这里陪我娘。”江念棠对右想道:“你派人去跟陛下说一声。” 右想为难道:“皇后娘娘,陛下来时交代要在宫门落锁前回去。” “去!”江念棠鲜少如此强势,右想被她震住了,立刻找人回去送信。 江念棠走入芸夫人隔壁的厢房等着,屋里的地龙提前烧了起来,暖呼呼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她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忽然窗框被什么东西砸了下,她睫毛颤了颤却没睁开。 又一下。 再一下。 砸的时间间隔完全一致。 江念棠蓦地睁大了眼,瞬间清明。 她假装活动筋骨往后院走,院外的枯树上挂了一只纸鸢。 “皇后娘娘。”右想走过来,目光有些沉,江念棠的心也沉了下来。 右想开口:“陛下说明天一早必须回宫。” 江念棠神色诧异,没想到赵明斐这么容易说话,她微微颔首:“我和我娘一起住。” “不行。”右想传达赵明斐的意思:“陛下让您睡隔壁厢房。” 江念棠早习惯他的独占/欲,闻言也没再坚持,“那你带人仔细收拾一下,我方才在里面好像看见耗子了。” 右想一听,立刻叫了几个带刀侍卫进去。 “你帮忙看看还要添置什么。”江念棠堵死她的话:“这里就这么大,你推开窗就能看见我。” 右想环视一圈,院中几乎没什么遮挡,犹豫间在江念棠迫人的眼神下答应了。 江念棠走到院中唯一一棵梅花树旁边,佯装赏花,树上的花已有败迹,红中透黑,像有毒似的。 右想一进房门就打开直通院内的窗,盯着江念棠的一举一动,上回在平溪猎场的教训让她记忆深刻,视线再不敢离开江念棠半步。 到了傍晚,芸夫人睡起来看见江念棠还在,又诧异又惊喜,在得知她今晚不回宫时震惊问:”这没关系吗?” 宫里规矩严苛,后妃留宿宫外是大忌。 江念棠挽住芸夫人的手撒娇:“陛下宠我嘛。” 芸夫人笑笑,心里那点不安稍稍放下,上午她没有完全相信江念棠的说辞,直觉她心里不只是这个问题,但屋内有人不好开口。 一个下午过去,女儿眉宇间的阴霾好像散了不少。 母女俩用过膳,江念棠见芸夫人精神不济,不想多留打扰她休息。 临出门前,芸夫人猛然抓住她的手:“棠儿,不要回头,往前看。” 有那么一瞬间,江念棠差点想将所有的心事都对娘亲吐露,顾焱沉重的爱,赵明斐压抑的控制,她夹在中间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的。”江念棠松开芸夫人的手:“娘你好好休息。” 冬日的天黑得快,还未到入定休息,院中景物已经模糊不清。 江念棠跟右想说自己吃撑了,想自己去院内散散心。 经过下午,右想安心不少,她坐在窗前的榻上,院内一览无余,再加上院外到处有人把守,便没有强行跟过去。 江念棠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然后走到某个角落,头顶是一棵十几年的老树,它的枝叶都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粗树干。 从厢房往外看,房檐上的光刚好照亮她一半的身体,另一半隐藏阴影里,与夜色混在一起。 “念念,现在是离开最好的机会,跟我走。”顾焱倒挂在树干上掉下来,全身藏在黑夜里。 “我上回已经说的很清楚。”江念棠语气比雪还冷:“我不会走的。” 顾焱以为她担心芸夫人,便道:“这里一共来了五十人,其中三十人驻守在外,内院只有二十人,我一个人就能击败他们。我们可以带上你娘一起走。” “顾焱。”江念棠叫他的名字,听得顾焱心跳漏了一拍:“你要逼死我吗?” 顾焱沉默,再开口时嗓音潮湿:“我没有。” 他怎么会逼江念棠去死,他是怕她被赵明斐折磨。 “你知道我上回花了多少力气才让陛下相信闯入长明宫的是刺客。”江念棠压低声音,目光始终直视前方,不曾看旁边的人一眼:“你去从军吧,我听说恭王欣赏你,你可以投到他麾下建功立业,再娶妻生……” “我不走!”顾焱坚决打断她:“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江念棠心里沉沉的,一言不发离开。 顾焱一直盯着江念棠消失在转角,她的背影坚决又冷漠。 江念棠一进厢房,就把所有窗户关得死死的,不留一丝缝隙。 “我累了。”江念棠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安置罢。” 她躺在黑寂的屋子里,头一次没有点灯睡觉。 其实她怕黑只是个噱头。 当初顾焱传来坠崖身亡,尸骨无存的消息,她在西巷口日日点灯是为了能引回他在外游荡的亡魂。 后来点灯,是怕赵明斐察觉出端倪。 今夜,她不再需要这盏灯了。 江念棠盯着黑黢黢的窗牖处,目光好像要穿透窗户落在树杈间的人影上。 他应该还没走,但总要走的。 江念棠默默闭上眼,听窗外风雪肆虐,渐渐睡了过去。 庄子不比皇宫的殿宇用料结实,右想怕江念棠冻着生病,便吩咐将这间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格外热些,又给她铺上厚厚的褥子。 但厢房空间狭小,热气又太足,夜半三更的时候将江念棠热醒了。 她迷迷糊糊踢开跟褥子一样厚的绸面被,令燥热的气息快速散去。 正当她凉快了些许,厚重的被子重新压上来。 江念棠闭着眼再踢,发现没踢动,手无意识上前帮忙推,依旧没有推开。 她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困顿地眨了眨眼……然后惊悚地僵直身体,浑身睡意如潮水般褪去消散。 昏暗的榻边坐着一个高大的黑影,轮廓模糊,却黑得令人发颤。 江念棠顿时吓得浑身颤抖,猛吸一口气,在发出尖叫的同时立刻用双手死死捂住嘴。 “你怎么在这里?” 江念棠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以为顾焱又像上一次擅闯长明宫那般要强行带她走,慌张去赶他:“你不要命了,快走!” 高大的黑影闻言动了动,却是往床榻方向倒。 下一瞬,江念棠的嘴被冰冷的唇封住,黑影的整个身体霍然欺了上来。 他疯了吧。 第72章 第72章他把她拉进地狱,自己怎…… 黑夜遮掩视线,无限放大其他感官。 扑在脸上的冰冷气息渐渐下移,最后抵住颈窝处,与它同样冷的唇瓣沿着颈线渐渐往后移动。 眼看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江念棠四肢并用,疯狂挣扎,但压制她的力量更大。 江念棠的双腕被单手捉住,并拢在一起压过头顶,脚也被分别禁锢在榻上。 她的嘴虽重获自由,却不敢大声呼救。 “你冷静点。” 江念棠低吼他的名字:“顾焱,你别冲动!” 她以为顾焱被她晚上的话刺激到了,于是头脑发昏地闯进来,想再一次强行带她离开。 黑影在听见那个名字时顿了顿,钳制她手的力道略微松了些,而后又变得更紧,像是要折断她的手似的*。 江念棠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嗓音带了点哭腔:“你弄疼我了……顾焱,你怎么变得不听我的话了。” 黑影沉默不动。 隔着黑暗,江念棠也能感受到头顶锐利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像冷刀似的,凉嗖嗖刮在面上。 但他到底又停下来。 见人终于找回理智,江念棠放软声调劝他:“顾焱,别让我为难。等会有人听到动静闯进来,你我性命都不保。你好不容易熬出头,未来可期,不要毁了它。你的未来是我们一起努力多年才得来的,若是轻易舍去,你怎么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付出。” 她想唤醒他的愧疚。 顾焱是个非常有感恩之心的人,他知道自己去千山书院的机会是江念棠用所有钱财替他换来的机会,所以平日练功不敢有一丝懈怠。也知道她从府里获得钱财不易,平日里勤俭节约到吝啬的地步。 练武是个体力活,别人吃肉喝酒维持体力,他光啃馒头喝水,一段时日下来瘦得不成人形。但遇上江念棠要给芸夫人买药,他会在能力范围内买最好的药材。 “顾焱,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必替我担心。” 江念棠嗓音冷漠坚决,面上的表情却极为不舍,即便看不见人,眼睛也直勾勾地朝黑影面门而来。 黑影在她的注视下松开头顶的禁锢,江念棠心里松了口气,但胸口闷闷的。 这下他应该真的听进去的,以后不会再来找自己,只等赵明斐松口,顾焱就能离开皇宫,去寻找自己的人生。 黑影半天没有动作,她忍不住伸手往前推。就在要碰见他时,黑影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江念棠莫名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下一瞬,黑影重新扑上来。这次他直奔江念棠衣襟而去,不消两三下就粗暴地褪去她的衣物。 江念棠又惊又怒地挣扎不休,推搡间她颈后的细绳被扯断,胸口忽地被冷风扫过。 啪! 巴掌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尤为刺耳。 “你疯了吗!” 江念棠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眼前浓重的黑影,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她哭着说:“连你也要欺负我?” 赵明斐能在黑夜中视物,将江念棠的反应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抗拒,不舍,慌乱和盛怒,一览无余摆在他眼前。 脸颊被狠狠扇了一下,手指拂过的地方又痛又痒。 他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竟然是原来他对顾焱下手也这么狠,赵明斐莫名其妙笑了起来,被打的地方忽然不觉得疼了,反倒希望江念棠打得更重才好。 从他假装是顾焱出现起,江念棠始终没有放弃反抗。 意识到这一点,他无声咧开嘴,一扫来时的阴郁。 看来江念棠真心实意不愿意跟顾焱离开,他满意于自己的威慑力效果显著,还有一种微妙炫耀自得感。 赵明斐暗自鄙夷顾焱,他的爱对江念棠一点用都没有,她最终还是选择乖乖待在他身边。 然而仅仅只是得意了一瞬,赵明斐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江念棠分明只要叫一声,守在外面的护卫就会闯进来,然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暴露顾焱。 她想保护他。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赵明斐的胸膛仿佛揣了个火炉子,怒火烧得噼里啪啦,恨不得将床榻上的女人焚烧殆尽。 他倒是要看看,她能纵容顾焱到什么地步! 赵明斐重新俯身欺上去,发狠地亲她,撕咬她的唇瓣,强制破开牙关,掠夺里面的每一寸润泽。 起初江念棠扭动得像一条垂死挣扎在浅滩的鱼,随着他愈发深入,身下人忽地停止挣扎的动作,手也从推拒变成勾缠。 她在主动靠近他。 然而赵明斐没有半点高兴,他的胸腔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团一团的冰球往里砸,冷得她浑身僵硬。 他微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眸底沉着阴鸷可怖的风暴,蕴藏着重重的杀机。 此刻江念棠双眸紧闭,表情似是放弃抵抗,又似甘愿顺从。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赵明斐怒不可遏,身上的血液忽地又被烧滚烧沸,腾腾地冲向太阳穴,他整个人都像是要炸开一般。 见他迟迟未有动作,江念棠甚至费力支起上半身,搂住他的脖颈贴上来。 温软的身子在他胸口到处蹭,鼻尖亲昵地划过他的耳根,颈窝,像缠人的妖精,勾魂的鬼魅。 赵明斐心里忽热忽冷,热得想极近温柔好好疼惜她,冷得又想干脆直接弄死她。 他应该立刻叫人点灯,让江念棠好好看清楚他是谁,亦或者拂袖而去留她一人在黑暗里惊恐难安,好歹这样能不叫他颜面扫地。 然而他的身体好像被她吸住了般,难以挪动分毫,尤其是她不仅痴缠上来,还主动吻住他的下唇。 不带一丝勉强,没有一点不情愿,贪婪又眷恋地贴着他的肌肤,细碎爱恋的吻令他半边身子都酥软起来,哪里提的起一点力气拒绝她。 赵明斐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她如此眷恋,如此顺从,恍若隔世般的温柔令他像是着了魔似的想占有,想体验。 他恼恨自己曾被江念棠当做是顾焱的替身,更恼恨自己今夜居然主动成为替身。 赵明斐咬牙切齿地拉过被衾,将叠在一起的两人密不透风的盖住,不多时窸窸窣窣的暧昧响动在室内响起。 一个怕丢脸被认出来而唇角紧抿,另一个怕惊扰隔壁的人死咬下唇。 江念棠被他弄得难受,克制住声响勉强道:“慢一点,我受不住。” 她喘着气,声音软成一汪春水,却比最烈的酒还要叫人激狂。 赵明斐喉咙上下滚动,想到她这般动人的模样是为了别人,难受得仰头无力地闭上眸,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在心口轮番上阵后,他猛地睁开眼,大掌拖住腰背将她翻上来。 两人位置瞬间颠倒。 赵明斐强势地抵住她的双肩,推她直起身子,待她坐稳后,掌心拍了拍她的后臀。 江念棠浑身一紧,僵直半晌后回缓了些力气,慢慢挪动双手撑在身前结实的胸膛上,随波沉浮。 赵明斐的心也随之忽上忽下,上时如飘飘然置身于九重天堂,下时如沉甸甸坠入阿鼻地狱。 上至最高点时,赵明斐重新见她压在床榻上,猛地咬住江念棠的侧颈,像是要咬断她的脖子似的 屋内的地龙不间断地燃烧着。 赵明斐下榻拾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好,面无表情看了眼沉睡的人,冷着脸悄声离开。 等室内重归平静,江念棠蓦地睁开眼,冷笑了声。 翌日,江念棠与芸夫人一同用了早膳,又敲打太医要用心服侍后便上马车离开。 车厢里,她手持巴掌大的铜镜往脖颈处照,雪肤上到处都是狰狞的痕迹,其中被咬的牙印处已淤成紫黑。 江念棠恨恨咬牙,赵明斐真是一条疯狗。 昨晚没认出是谁来时她还纳闷,顾焱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她这样放肆。 再说,顾焱连牵手都会紧张半天的人,怎么会脱衣服这般熟练,更何况她穿得还是御制的宫装,腰带上的绳结不能轻易解开,除非暴力破坏。 但来人不仅动作熟练,他的吻更是强势得令她熟悉。 赵明斐有许多属于自己的小习惯,比如吻她的时候喜欢先吻上唇,亲脖颈习惯性从右边开始…… 早在江念棠认出他的时候,曾想过当场翻脸,大吵大闹一番,但她忍住了。 赵明斐不愿意表露身份,那她便随他。 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江念棠能清晰感知他被愤怒又恼恨,他愤怒她把他认作顾焱,他恼恨他自己明知道还甘心沉沦。 痛苦吗? 那就痛吧。 江念棠眉眼冷淡,她也是这么痛过来的。 他把她拉进地狱,自己怎能独善其身。 入宫后,江念棠径直回长明宫,吩咐抬热水进来沐浴。 在别院不好叫水,不然恐怕她无法向她娘解释。 江念棠洗去一身痕迹,更衣后回到内殿时听见下面人来报恭王和恭王妃今早入宫,与陛下商量要事,现在恭王妃正往长明宫走。 她迅速吩咐右想替她梳妆打扮,心里琢磨他们夫妻二人应该是为恭王长子的事情觐见。 听说恭王长子最后被人送往东南方向,大概是在青州,龚州一带。他们派人去找当时接生的稳婆,只可惜人早已去世多年。 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恭王夫妇急得团团转,恭王准备亲自去寻人,这回进宫大概是为了此事。 “皇后娘娘。” 恭王妃款款而来,正要行礼,被江念棠拦住。 “自家人,不必多礼,快请坐。” 恭王妃对看不上的人清冷疏离,对喜欢的人则亲和温柔,她也不见外,坐在江念棠的右下位檀木椅上。 两人聊着聊着就自然而然说起恭王长子的事。 江念棠关切地问起寻人进展。 恭王妃提到这个,眉宇间尽显哀愁:“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他长成了什么模样。今日我们夫妻进宫,就是请陛下帮忙画丹青图。” 江念棠疑惑地皱了皱眉。 恭王妃解释:“衍儿是我们的孩子,他的弟弟妹妹都有几分肖似我和王爷的地方,我们就想着请陛下照着我和恭王,还有玲儿和珑儿的样貌推测衍儿的长相。” 她说着说着,自嘲起来:“我知道这种方法无意义大海捞针,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在祈求衍儿还活着,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再难我也要试一试。” 江念棠安慰她:“吉人自有天相。他还活着就表示命不该绝,终有一日会一家团聚的。” 恭王妃感激地朝江念棠点头。 江念棠也在思考如何找到恭王长子,她问:“除了从长相入手,他有没有别的特征。” 恭王妃答:“衍儿后腰处有一枚火焰纹胎记。” 第73章 第73章“现在,你分得清我和他…… 火焰纹胎记。 江念棠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让她一下子没抓住这奇怪的感觉。 “我有个想法,或许王妃可以听听。” 江念棠给恭王妃出主意:“春日多雨水,龚、青二洲历来水患严重,我听陛下好像准备征集民夫去筑坝清淤,以防溃堤。赵衍今年二十三岁,按理说已成家立业,说不准会去找活做。咱们可以定制一批粗布麻衣,规定他们上工时换,下工时脱,借机检查后腰处的痕迹。” 江太后遗信中说吩咐稳婆把顾焱送给农户,越穷苦越好。她因为嫉妒恭王妃,所以要让她儿子过穷苦日子。 若将来真有用上赵衍的地方,他的悲惨也足以狠狠戳恭王妃的心窝子,说不定赵衍还会怨恨恭王夫妇,也不枉江太后一番算计。 恭王妃听后眼睛亮了亮:“你这个法子好。咱们还可以按年龄分活,二十岁至二十五岁的单独分在一个地方,集中排查。”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眉间的阴郁渐渐被雀跃取代,“多谢皇后娘娘指点。” 江念棠笑道:“我哪里会指点,信口胡诌了一番,别给王妃添乱才好。” 两人就细节落实又讨论起来,恭王妃心里对江念棠刮目相看。 最初对她的喜爱有极大一部分原因是她陪赵明斐在西巷口患难与共,风雨同舟,足以见她的赤子之心,不是贪生怕死,爱慕虚荣之人,总的来说还是爱屋及乌的多。 后来江念棠一朝成为当朝国母,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但她依旧进退有度,低调谦和。 盛宠之下不见她恃宠而骄,飞扬跋扈,更没有恃强凌弱去向之前看不起她的,欺辱过她的炫耀报复,面对诰命夫人们一视同仁,不管她们是嫉妒鄙夷还是畏惧奉承,江念棠言语间都客客气气,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恭王妃暗暗服气,赵明斐看上的人确实有过人之处。就冲这份气度胸怀,她如今是真心喜欢江念棠。 现在她又尽心尽力地帮自己出主意,恭王妃对她的印象更好,想到江念棠之前拜托她的事儿,恭王妃决定找机会探探赵明斐的口风,早些把顾焱弄出宫。 赵明斐与恭王商议完正事,瞧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起身往长明宫走。 他一路上都在想等会要怎么向江念棠兴师问罪,路过御花园偶然看见梅花枝头冒了新叶,心念一动,吩咐左思去库房取个东西送到长明宫。 只是没料到恭王妃竟然还在。 “王妃,王叔在宫门口等了你半天也不见人影,该着急了。” 恭王妃起来见礼,打趣道:“我看是陛下是嫌我占用皇后娘娘的时间,急着赶人。” 赵明斐笑道:“朕不着急,王妃不妨留下用膳,朕好久没有与王妃同桌而食了。” 恭王妃哪里会不知趣,起身告辞,临行前将与江念棠刚刚讨论的方法与赵明斐三言两语交代清楚。 赵明斐听后意味不明地看向江念棠,扯出一抹诡异的弧度:“念念对这件事真是上心。” 江念棠垂眸,默然不语。 气氛忽然有些奇怪,空气沉抑逼仄。 “皇后是体谅我这个当母亲的苦心。”恭王妃本意是想在赵明斐面前夸赞江念棠,没曾想适得其反,赶紧打圆场道:“等衍儿找回来,我们夫妻一定会带他来好好叩谢陛下和娘娘。” 恭王妃走后,赵明斐走到江念棠身前,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他冷笑道:“这么卖力,想为顾焱做人情?” 江念棠侧过身体,躲避尖锐的视线:“陛下这么卖力,又是为谁做人情?” “恭王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全力相助。” “我与王妃一见如故,心甘情愿尽心竭力。” 赵明斐凝神看了她半晌,忽然笑出了声:“之前倒没看出你这般牙尖嘴利不饶人。” 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拇指按在江念棠右颈上,声音又骤然变得低沉:“这是什么东西?” 江念棠被他戳得背脊一颤。 她不用看也知道赵明斐碰到了什么地方,昨夜留下的痕迹太深,被指尖压得隐隐作痛,极不舒服。 江念棠心里骤然冒出火气。 她身上的痕迹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搁这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 “江念棠,你最好解释清楚,昨夜你到底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 江念棠学着他冷笑了声:“我一个人睡在屋子里,什么也没做,一觉睡到大天亮。” “一个人?”赵明斐嚼咬这三个字,缓缓磨牙,有种生啖血肉的惊悚:“一个人能弄出这种痕迹,你真是有本事。来,你现在弄一个给我看看。” 江念棠打掉他的手,径直往内殿走。 他有病,她才不要跟着他一起疯。 耳边风声骤起。 赵明斐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江念棠被遒劲有力的手臂压倒在一旁的罗汉塌上。 他一手抓过双腕压在头顶,另一只手去扯她的襟口,被衣服藏起来的指痕顷刻间暴露在空气里。 “只放你出去一天,就能把自己弄成这样。”赵明斐黑眸沉沉,语气刻薄得像个妒妇:“顾焱昨夜不在宫中,是不是跟你去私会了,说!” 江念棠眉心一跳,摸不准赵明斐知不知道两人见面,不由移开目光。 她这副心虚的样子在赵明斐面前不啻于承认了。 她承认与顾焱私会,承认与顾焱肌肤相亲。 赵明斐全身的血液顷刻间像被油锅滚过一般,他眼前阵阵发黑。 她竟然真的敢做敢认,连辩驳一句都不肯。 “江念棠,你有没有礼义廉耻!知不知羞!” 赵明斐头上犹如泰山压顶般重得惊人,他恶狠狠掐住她的脖颈:“你在与他……”苟合两个字他甚至说不出口,“有没有想过你的身份,你是谁的人!” 江念棠被掐的喘不上气,伸手去锤赵明斐的胳膊,然而却纹丝不动。 她的脸颊涨得越来越红,呼出的气逐渐微弱,就在她快要被憋死前,赵明斐蓦地放开了手。 “你们这么着急在一起,我不妨做个好事。”他屈膝退下榻,居高临下垂视她,下颌线如刀刃般锋利,“我这就去把他抓来挫骨扬灰,你再吃下他的骨灰,让你们的血肉长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赵明斐突兀地低笑了起来,温柔得令人心惊:“这样既不妨碍你和他在一起,也不妨碍我们。你说好不好?” 江念棠胸口急剧起伏,通红的脸瞬间煞白。 她清楚赵明斐真能做出这种事。 想开口说话,喉咙里只能发出艰涩的吱吱呀呀声。 赵明斐冷漠转身。 脚刚走到门口,一个青花莲纹茶盏摔在脚边,身后传来江念棠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你、你昨夜,又在哪里?” 江念棠喉管受伤,声音带着含血的嘶哑。 赵明斐忽地一怔,转过头来,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榻上佝偻的身影。 江念棠眼角绯红,双眸含怒,嘲讽一笑。 “怎么,陛下敢做不敢认吗?” 赵明斐被戳破,恼恨拂袖而去。 左思奉命去取东西,刚踏进长明宫就撞上盛怒的陛下,眼见赵明斐冒雪而行,他也不敢出声提醒。 手里的东西像个烫手山芋似的,送进去也不是,拿回去也不是,最后揣进自己怀里跟着往外走。 一群人闭口缩首,惊魂不定地跟在他后面,一路死寂。 赵明斐被迎面撞上来的雪花模糊了视线,他半眯眼眸,脑子里各种情绪轮番上涌。 江念棠是什么时候认出他的,认出之后为什么没有当面质问,她昨夜认出他后是在故意膈应他,还是将错就错,故技重施把他当做顾焱的替身。 一想到是后者,他脸色铁青,疾行的脚步猛然刹住。 后面跟着的人仓皇停下,有人没留神撞到前面的,囫囵跌作一团,立刻起身瑟瑟跪伏在地。 赵明斐调转脚步想重回长明宫问个清楚,刚走几步又一次转了回来。 若是问出口,江念棠不要命地回答第二种,他不杀她,真是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更何况在明知她把他当作替身的情况下还上赶子去凑,赵明斐只觉得拂面而过的寒风像一个个巴掌似的打在他脸上,又冷又痛。 赵明斐堵在胸口的气儿急需一个发泄的地方,他冷声道:“传朕命令,严查本月没有允许擅自离宫的侍卫,有违反者统统关押起来,按律责问。” 左思慌忙应喏。 宫里的侍卫责任重大,非必要不得出宫,休沐间隔半年一次。他们身系着宫内安全,再往严格说关乎皇帝安全,事关社稷安危,马虎不得。 不让其随便出宫也是怕有心人利用御前侍卫做文章,他们是离皇帝最近的一批人,若是被鼓动昏了头,出其不备对陛下拔刀,江山危矣。 然而法理不外乎人情,再加上御前侍卫里有不少成亲的,半年回家一次未免不通人情,所以在正常轮休时有个急事出宫,上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者他们能成为皇帝的心腹,家底早就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御前侍卫是份肥差,除非有天大的好处,没人会自毁前程。 赵明斐的命令一下来,李玉就知道他真正想惩罚的是谁。 但陛下没有明说,就是还不到最后挑破的时候,他心领神会地抓了几个典型陪顾焱一起蹲大狱,多了个心眼将他们分开关起来。 赵明斐冷了江念棠几天,忙着安排寻找恭王长子的事。 御案前,赵明斐快速浏览纸上不同的火焰纹。 没人知道江太后信中的火焰纹到底长什么样,为了以防万一,赵明斐命令下面的人查找不同的火焰纹给恭王做参考。 忽然,他目光一定,被中间一个精巧镂空的图案瞬间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江念棠曾夙兴夜寐,早晚赶工给他做过一套寝衣,后来添上了跟它一模一样的火焰连纹。赵明斐之所以记得分毫不差,是因为他们大婚的喜服上都是这个图案。 他死死盯着火焰莲纹,像要烧穿它似的。 负责收集整理的编纂躬身垂立在下方,猛地感受到上头突如其来的威压,背脊生寒,余光瞥到陛下的视线,脑子一抽开了口。 “这是从古籍中还原的一种火焰纹,据记载是改编于洪荒时期的七海十三州广为流传祭天阵法,常用在大婚。夫妻双方站在莲纹中央祭告天地结为眷侣,寓意融为一体,生生世世不分离。” 话音刚落,殿内气氛陡然降至极点。 赵明斐耳朵里只听进去“成婚”、“夫妻”、“生生世世不分离”几个词,眼前浮现当日江念棠试穿嫁衣时的妩媚动人。 红色的衣裙,艳丽的唇瓣,无一不让他双眸涌血难止。 她想做夫妻,不分离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赵明斐收了眸光,随后打开放在案桌旁的锦盒。 指腹寸寸抚过碧色翡翠,通体光滑如上好的丝绸。 京郊庄园那夜他不肯率先露出真容,心里其实在期待江念棠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然而她却叫了顾焱的名字。 即便她后面分清了,但到底还是弄错过。 没关系,他已经知道如何让她彻底分清二者。 御座上传来一声轻笑,却听得编纂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大祸临头,连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颤声高喊恕罪。 赵明斐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不带情绪道:“去长明宫把江念棠带到地牢门口。” 左思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反应慢了半拍,不确定地抬头看了眼赵明斐:“地牢?” 赵明斐冷眼扫过,他登时打了个觳觫,逃似的转身去传圣喻。 江念棠接到这个奇怪的命令后多问了一句,左思却把嘴闭得死死的不肯多言,只一味地催促她赶紧去。 皇宫地牢的入口在一处假山里,周围重兵把守,这里一般用来关押犯了事的皇亲国戚和受罚的宫人。 江念棠到地牢门口不见赵明斐的踪影,她还没歇口气就被强硬地请下去。 从青天白日到昏暗逼仄的牢房里,江念棠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有种从天堂坠入地狱的错觉,她难受地皱着眉前行。 地牢走道很黑,左边的墙壁上隔了很远才有一盏煤油灯,右边是一间间隔开的牢房。 牢房里没有灯,望过去黑黢黢的一片,无法判断里面是否有人,显得恐怖幽深。 在这里每一刻都变得格外漫长。 “到了。” 左思的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牢房里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震荡出巨浪,又像是沸腾油锅里洒下的一滴水,顷刻间炸了起来。 他说完这句话,躬身退了出去。 江念棠立在牢房前方,牢门是关着的,缠在上面的锁链却被打开,其中一端悬在空中,有些许摇晃。 “不进来看看。” 赵明斐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不变喜怒。 江念棠不知道他平白无故又在发什么疯,惊悚不已,想转身就跑。 她的脚刚后退一步,里面的人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淡淡道:“不想见我,连故人也不想见了吗?” 江念棠眼眸骤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向漆黑的牢房。 “进来。” 赵明斐再次发声时,江念棠后退的脚跟重新回正,她咬紧下唇顶着牢门把手。 她不敢进,更不敢不进。 江念棠从没想过赵明斐会这么快撕开他们彼此之间这层窗户纸。 赵明斐对顾焱的态度一向是避而不谈,嘴上虽然一直在用顾焱威胁自己,但从不肯自降身份与他混为一谈。 他高傲骄矜,不肯承认自己是顾焱的替身,更加不屑与他当面对峙。 江念棠从没想过有一天赵明斐会直接找上顾焱。 但如果不进去,赵明斐会直接杀了他的,江念棠无比清楚这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牢房门摸黑走了进去。 赵明斐一步步看着江念棠走过来,将她脸上的惊疑恐惧看得一清二楚,眼中的恼怒难堪也尽收眼底。 赵明斐无声笑了笑,在她脚踩上地上躺着的人时好言出声提醒:“小心脚下。” 江念棠还是被绊倒了,身体前倾往前扑。 赵明斐长臂一拦,将人扶起,手牢牢抓住她的小臂。 她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反应过来刚才踢到的是人后倒吸一口凉气,“他是什么人?” 赵明斐道:“我以为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江念棠登时像是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雪水,霎时浑身僵冷,难以置信地张口:“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取他性命,你这个言而无信的混蛋!” 她已经顾不上骂赵明斐背信弃义,想也不想地转身欲下蹲去查看顾焱的情况。 江念棠不信,也不敢信顾焱死了。 手臂被大力一拽,江念棠还没碰到顾焱的身体,先一步被赵明斐强行扯回怀里。 “他还没死呢?”赵明斐切齿道:“你要是敢碰他,我保证他活不过今晚。” 江念棠听到这话,停止挣扎,她压低声音问:“你又想怎么样?” 把她找来,难道就为了让她亲眼看看顾焱的性命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赵明斐从怀里掏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月色般的冷光顿时照出两人的脸,江念棠却本能回头去看躺在地上的人。 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顾焱苍白的脸,他双眼紧闭,唇瓣泛白,凌乱的碎发糊在鬓边,看上去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江念棠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重新用力推赵明斐,然而她无论怎么推,他都纹丝不动。 赵明斐把夜明珠仍在顾焱旁边,他全身顷刻间笼罩一层蒙蒙的白光,同时让江念棠看清他起伏微弱的胸膛。 “他犯了宫规,被罚了。”赵明斐的头靠近江念棠的耳朵,“我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的,太便宜他了。” 江念棠眼眶里溢了泪,嗓音无力又恼恨:“你是故意的!故意罚他,实际上是惩罚我。你生气当夜没有立刻认出你,还叫了他的名字,是不是?” 赵明斐轻笑一声,在黑暗里精准地咬住她的耳垂,声音沉哑道:“是啊,我不高兴你分不清楚我们两个人。既然你自己做不到,我来帮帮你。” 话音刚落,江念棠的嘴被堵住。 昏暗的牢房内,赵明斐把人抱起来抵在墙角,不远处的地上,顾焱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 从这个角度,江念棠刚好能窥见一丝顾焱被夜明珠照亮的脸。 他似乎不舒服,长睫不规律的颤抖着,好像随时会醒过来。 “你、你好了没有。”江念棠的声音比顾焱的睫毛还颤,她死死盯着夜明珠照见的方寸之地,生怕下一刻他会睁眼。 赵明斐的手从裙摆下重新出现,指尖润着一层水光。 “马上。”他冷静拿出碧色玉管,五指再一次探进深不见底的沼泽内。 异物感令江念棠差点叫出声,及时被赵明斐以吻封口。 等她习惯后,赵明斐放开冰冷颤抖的唇,语气格外平静:“现在,你分得清我和他了吗?” 江念棠又气又难堪,情绪猛一上头,晕了过去。 陷入黑暗前,她朦朦胧胧间看见牢房墙上的壁灯,模糊的焰光刺入双眸。 一段尘封已久的对话在脑海里不经意开启。 那是她与顾焱第二次见面,她想报答他的赠药之恩,主动上前问他的名字。 “我叫顾焱,三个火的焱。” “我爹娘说我五行缺火,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我觉得他们被骗了,有一次我洗澡的时候发现腰上有个红印,像火一样。” 第74章 第74章“说不准已经怀上,又被…… 江念棠再一次醒来时已经回到长明宫寝殿的床榻上。 入目是熟悉的金纱帐,帐顶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宝相花被昏黄的烛光侵染,显得愈发黑沉,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准备随时扑上来抓住锁定的猎物。 江念棠顿觉被压得透不过气,支起胳膊侧身想要逃离。 刚一挪动身体,她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手臂僵硬半晌才缓过来,难堪地伸进被衾将东西取出来。 被浸润过的碧玉沾上她的体温,颜色变得更加鲜亮,若不是形状难以启齿,温润的触感适合拿在手里把玩。 江念棠看也不看,抿唇嫌恶丢在一旁。想了想,又羞恼地把东西塞进旁边的枕芯中央,眼不见为净。 做完这一切已经耗尽她全部心力。 江念棠仰躺在榻上,眼前不由自主浮现顾焱奄奄一息躺在牢里的场景。 赵明斐对顾焱的容忍度已经逼近极限,这次去地牢是他最后的警告,警告江念棠不要再和他见面,更不*要心存不切实际的妄想。 抚上平坦的小腹,默数三月之期还剩下一般,她心里急死了。 赵明斐言出必行,她一点也不敢赌三个月之后他能心软。 但怀孕这种事听天由命,她在江府时听下面人唠嗑闲谈时说过越是想要,越怀不上,反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居多。 这条路的不确定性太大了,江念棠默默数着一朵朵宝相花,突然想到了昏迷前脑中闪过的记忆。 龚州,火焰纹胎记。 她的心脏漏跳一拍,随后难以抑制狂跳起来,一个异想天开,荒诞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萌芽,生长。 顾焱会不会就是恭王的长子。 不,不可能。 江念棠立刻否决了。 顾焱父母双亡,不是孤儿,不符合条件。 江念棠激动的心霎时冷了下来,但不由自主地想要是他是该多好,这样顾焱再无性命之忧。 恭王夫妇对赵明斐恩重如山,他们的儿子除非篡位弑君,否则赵明斐绝不会下死手。 顾焱是赵衍就好了。 顾焱,赵衍…… 两个名字在她嘴里轮番默读,头顶的宝相花越来越红,像是要烧了起来。 火焰纹胎记,火焰,红色。 江念棠不死心,努力回忆顾焱身上的胎记。当年他说的时候自己没在意,再说他是个男人,自己哪里好意思去看外男的后腰。 后腰。 赵衍的胎记也在后腰,他们的年纪也是一模一样。 世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江念棠忽然想到要是赵衍已经死了,顾焱为什么不能去给恭王夫妇当儿子。 顿时她又觉得自己魔怔了,居然连这种昏招都想得出来。 可若不是被赵明斐逼到绝路,她也不会绞尽脑汁替顾焱找个靠山,整个大虞能让赵明斐心有顾忌的只有恭王一家。 顾焱怎么就不是赵衍。 江念棠长叹一口气,赵衍生在夏末,顾焱生在初秋,他们只差了一点点。 等等! 从京城到龚州,快的话十五日,慢的话一月足以,恰好是夏末与初秋的间隔。 “来人,去请恭王妃进宫。” 江念棠要找恭王妃再问问清楚,除了火焰纹,赵衍还有没有别的特征。她依稀记得恭王妃提过一嘴,顾焱长得像她的二哥。 如果顾焱真的是赵衍,恭王妃的二哥不就是他的舅舅。 外甥肖舅。 江念棠的眼里迸射出精光,越来越肯定自己的猜测,死寂的心再一次跃动起来。 一定要是啊。 她顾不上身体的难受起来梳洗,如数家珍回忆着这么多年顾焱的举止习惯,尤其是天生的特质,比如对什么东西过敏,对什么擅长,害怕什么,点点滴滴在她脑海里过了好几遍。 等待格外难熬。 江念棠问了好几次出宫去请人的宫人,得到的都是摇头。 右想虽然看出江念棠着急见恭王妃,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真实目的。 江念棠知道右想奉命向赵明斐汇报她的一举一动,也不瞒着她找人,反正她一直对恭王妃都很亲近,积极参与寻亲一事,这段时间没少邀恭王妃进宫一叙。 “皇后娘娘,人回来了。” 守在门口的宫婢朝里面喊了一声。 江念棠蹭地一下站起来,急切问:“如何。” 传信的宫婢跪着答话:“恭王府里的人说王妃昨日就出城去慈恩寺祈福,要沐浴斋戒三日。” 江念棠闻言直愣愣地坐下来,喃喃自语道:“是我忘了,上一次她还跟提过要去求菩萨保佑早日找到赵衍。” 她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五指微微蜷缩。 这三日,必须要稳住赵明斐。 江念棠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赵明斐昨日刚发作一番,短时间不会再轻易动怒找顾焱的麻烦,只要自己不惹他,应该能平安度过。 她暗自告诉自己,近几日无论他怎么讥讽磋磨她都要忍住,不可与他正面起冲突。 午间歇晌时她隐隐觉得小腹绞痛,去内室一看亵裤脏了。 江念棠失望这一次没有怀上,又庆幸来小日子来的正是时候,赵明斐在这几日会稍微收敛脾气。 然而这回月事格外磨人,也不知道是冬日受了凉还是被受了惊吓,江念棠夜半三惊忽然被痛醒,额头上的冷汗密密麻麻地冒出来。 她蜷缩身子缓解疼痛,咬牙忍耐。 赵明斐即便是睡觉也会时刻保持警觉,是以江念棠一有动静他就睁开了眼,看见她脸色苍白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 长臂一揽,将人一整个抱在怀里。 炙热的掌心贴上微凉的小腹,疼痛瞬间缓和了些,江念棠忸怩地偏过头去。 “又没有怀上。”赵明斐漫不经心笑了下,听不出是失落还是高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江念棠在他覆上来时反射性想打掉他的手,又生生忍住,可听他这般讽刺,再次被激起了脾气,冷冷刺他:“说不准已经怀上,又被你弄没了。” 暗指赵明斐在地牢时对她做的事。 赵明斐脸色微沉,凉凉怼回去:“说明孩子也不想让我饶过他的命。” 江念棠不欲与他多言,恨恨转过身背对他。 赵明斐全然不在意,大掌拢了拢覆盖更广,继续闭眼睛睡觉。 那只手整夜都没有离开过江念棠的腹部,掌心温度慢慢渗进肌肤,暖遍全身。 她醒来的时候,代替手覆在肚子上的是一个暖袋,里面装满了盐。 盐袋热敷有温经散寒的功效,但盐是珍贵之物,从前在江府只有江夫人和江盈丹能在小日子来时。 江念棠起床的时候腰酸腹痛的症状减轻一大半,被疼痛凝滞的思考再次转动。 其实除了恭王妃,还有一条路子是直接问顾焱,他的父母姓甚名谁,原籍在哪里,生他的稳婆是谁。 只不过现在她被赵明斐盯着,顾焱那处也被监视,两人根本没机会见面。 也不知道顾焱还在不在地牢,他的伤又如何。 江念棠想着想着,小腹又开始痛起来。 右想瞧见她眉头紧锁,赶紧派人去请太医,跟着太医回来的还有赵明斐。 李太医休养多日终于能下床,他带着小徒弟一起来长明宫,小徒弟正是之前在马车上替江念棠把脉的张太医。 张太医不仅是李太医的徒弟,也是他挚友的独子,之前张太医被陛下嫌弃的事儿传到李太医耳朵里,他就在琢磨着如何帮徒弟重新立名。 李太医已经到了荣养归乡的年纪,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张太医,如果陛下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医术不精,往后他在宫里的日子就会很难熬。 因而今日他把张太医叫来打下手,希望能在陛下和皇后面前挽回一些印象。 张太医明白师父的苦心,心里感激不尽,动作愈发谨慎,生怕出错。 “昨夜她腹痛如绞,缘何如此?”赵明斐坐在一旁,无形中散发的威压令张太医背脊生硬。 李太医是赵明斐的心腹,亦是看着他长大的人,说话不像其他太医那般隐晦:“臣观娘娘面色苍白,脉象虚弱,体虚之症愈发严重。” 他眉头一皱,狐疑地再次搭三指诊脉,闭目细细感受。 屋内陡然寂静下来,只听得见些微的呼吸声。 赵明斐亦安静等候,无声瞥了眼榻上的江念棠,眉目微冷。她面色如常,好像对自己的病情一点也不关心。 李太医一直屏气凝神诊了近一刻钟,方才睁眼,面色似有犹豫。 赵明斐道:“太医不妨直说,这里都是自己人。” 李太医捋了捋下颌胡须,沉吟开口:“臣斗胆,娘娘似乎是……中毒了。” 话音一落,满室皆惊。 赵明斐周身气势陡然上升,眸光锐利如刃尖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中毒?” 被扫射的每一个人无不惶惶瑟瑟跪下,其中右想感受到的压迫感最大,她负责长明宫里里外外所有事物,江念棠衣食住行皆经她手。若说下毒,她是最有机会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右想当即激动地跪着指天发誓:“奴婢素日里谨慎小心,但凡娘娘接触之物无一不亲力亲为,尤其是入口之物更是慎之又慎,请陛下明鉴。” 说完她伏地而跪,不再辩驳。 赵明斐冷厉的目光扫了一圈,他也不信有人敢在长明宫下毒,眸光明明灭灭最后落在江念棠身上。 江念棠没想到来了个医术精湛且真敢说的。 她敢用朱砂避孕就是在赌太医院们没一个能想到,就算是想到也不敢说,况且她这段时间已经停用朱砂,还想方设法排出体外,理应无碍。 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杀出个程咬金,她此刻只能装到底,更没想到赵明斐居然如此敏锐,第一个怀疑到她身上。 毕竟自己下毒害自己一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江念棠佯装皱眉不解,眼神还有几分惶恐茫然。 赵明斐眯着眼凌厉地审视江念棠,沉声问李太医:“能诊出是什么毒吗?” 李太医摇摇头:“陛下稍安勿躁,娘娘体内毒性不大,于身体暂时无碍。只是一时半刻不好确认,需要仔细问过娘娘平日里的衣食住行才能准确判断。” 他转头看向右想,“皇后娘娘近半月的一日三餐,还有所有入口之物你且说来与我听。” 江念棠身为皇后,一日三餐皆有详细记录,包括吃了什么菜,吃了几口,吃后反应等等。 右想亲自去取了她的起居注,在李太医翻阅时静默不语,他稍有疑问立刻回答,无一不细。 李太医不消多时便翻阅完毕,随手递给张太医复核,自己又问起皇后平日里接触的东西。 右想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遇到可疑的物件立刻叫人搬来让李太医查验,但均一无所获。 江念棠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料想是体内朱砂毒性太弱,无法被诊出,只要她咬死不认,没人能查出来。 赵明斐的注意力一直放了一半在江念棠身上,她从眉目紧绷到松动之态被他尽收眼底,眸底不由渗出几分阴沉。 他敢断定,她身上的毒十有八九与她自个儿脱不了干系,只是赵明斐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而且这毒不影响平日生活。 现在没有证据,赵明斐先按兵不动,等李太医查出是什么东西后再好好跟她算账。 李太医皱眉沉思,再问:“皇后娘娘平日里有什么爱好,亦或者近日有什么变化?” 右想又一一细说,李太医细细琢磨后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然而跪在李太医旁边一直充当木桩子的张太医神色古怪,他偷偷抬头看了眼榻上的江念棠,只见她一副面容淡漠的模样,欲言又止。 赵明斐何其敏锐,当下厉喝一声:“张太医有话直说,若敢隐瞒乃是欺君之罪。” 他慢声威胁:“你想被诛九族吗?” 张太医当即冷汗如瀑,一点也不敢隐瞒撒谎,哆哆嗦嗦颤声道:“臣、臣只是想到当日在马车里,曾无意间看到一本涂满朱砂的书籍。” 李太医久居深宫多年,一听到朱砂二字登时心里有了数,不免朝榻上之人投去惊诧的目光。 赵明斐瞬间想到江念棠一路都在用朱砂批注作话,沉声道:“确有此事。皇后平日里偶尔画画,也会用到朱砂,可是有何不妥?” 问的是李太医,看的却是江念棠,目光择人欲噬。 江念棠硬着头皮装作无动于衷。 李太医见状叹了口气,朝帝后两人的方向跪下,郑重道:“朱砂是药亦是毒,能安神镇痛,却也可以长久避孕。” 李太医最后那两个字说的极轻,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劈在赵明斐头上。 “避孕?” 赵明斐是笑着重复这两个字,但他的眼睛没有一点弧度变化,双眸冷漠而平静地注视着江念棠。 仔细看,眸底透出骇人悚然的疯狂。 第75章 第75章“你既然自己送上门,朕…… 江念棠在对上赵明斐那一瞬间想了千百个借口和理由。 她不知道丹砂有毒。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口。 可能是不小心沾上的,也有可能是偶然在作画时混在茶水里,她误服了。 只要没有被当场抓个正着,谁也不能定死她的罪。 江念棠以为赵明斐会愤怒,会逼问,她也做好了咬牙硬抗的准备。 然而赵明斐只是死死盯着江念棠,看得她毛骨悚然,万分惊惶。 屋内早已一片死寂,连呼吸都听不见,偶尔传来窗外枝头被雪压断的声音。 赵明斐周身气压低沉,尤其是黑沉的双眸压抑着暴戾,冷峻的面容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鸷沉抑,看似平静实则能轻易掀起摧枯拉朽的风暴。 江念棠下意识想往后退,却生生忍住。 现在退,不就是心虚的表现。 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似乎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就能爆炸。 忽然,赵明斐先移开择人欲噬的目光。 “皇后娘娘劳累困顿,开些温补方子。” 他语气平静,有条不紊地颁布一条条命令:“李太医年事已高,等过完年,朕派人送你回乡,荣归故里。” “至于张太医……”赵明斐眸光微敛,杀意顷刻间暴露无遗。 李太医登时明白过来赵明斐的用意。 今日之事,不能泄露。 “陛下!”李太医大呼一声,跪伏不起:“张太医医术不精,辜负陛下的栽培,臣恳请将他即刻罢官,逐出太医院,永世不得录用。” 赵明斐眸光明明灭灭,瞥见李太医两鬓斑白的华发,改口道:“准。” 张太医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才敢慢慢喘出来,顿时浑身无力,四肢瘫软。 江念棠僵硬着身体看着赵明斐淡漠地安排两位太医的去路,又调右想离开长明宫回紫极殿,重新安排一批新人伺候…… 她手指死死陷入掌心,极力克制身体颤抖。 下一个就要处置她了。 江念棠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张开嘴,之前想好的解释却好像被黏在喉管,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赵明斐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解释。 待处理好一切后,他背手大步离开长明宫。 期间对她没有说一个字,亦没有投来一个眼神。 江念棠就这么呆坐在榻上,直到天色渐沉,才如梦初醒般缩起脚,双手抱住膝盖,埋头于臂弯中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是害怕,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亦或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赵明斐自那日起再也没有来过长明宫,也没有对她闭宫禁足。 江念棠等到第三日,惴惴不安地派人去请恭王妃入宫,却再一次得知她随恭王一同前往青州,准备开春后防治水患的相关事宜,来回大概需要一个半月。 正好是她与赵明斐约定结束的日子。 他好像忘记了她,但江念棠不敢忘记三月之约。 她派人去传话,得到的永远是陛下正忙于政务,陛下暂时无暇见她,陛下今日有事…… 饶是江念棠再蠢笨愚钝,也知道他对自己终于失去了兴趣。 换作以前,她高兴得恨不得放鞭炮,但真到了这一天,江念棠惊觉她连笑也笑不出来。 每夜躺在榻上,眼前不由自主浮现赵明斐看她的最后一眼。 不可置信和愤怒的情绪交织在眼底,最后在黑沉如渊的瞳孔里渐渐冷去,凝成寒霜。 江念棠常常被这个眼神从梦中吓醒,醒来后再也睡不着觉,睁眼盯着窗棂,看天从黑转明,然后一整天萎靡不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一有风吹草动,她整个人惊惧难安,频频看向宫门口,生怕赵明斐某一日提着顾焱的人头到她面前。 日复一日,江念棠竟觉得比之前赵明斐夜夜来长明宫的日子还要难熬,天灵盖好像顶着一把细绳悬垂的利剑,说不准哪一刻就会掉下来,戳穿她的脑袋,直插心脏。 长明宫在诡异的平静慢慢度过。 转眼就到了冬至,长明宫台阶上的雪越积越厚,宫门到大殿之间被白雪覆盖,看不出青石板路,偶尔有一两个脚印踩在上面,也很快会被新雪掩埋。 入夜以后连廊檐下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灯烛在寒风中忽明忽灭,像是随时会熄灭,远远看过去阴森恐怖。 灯火璀璨的长明宫一下子变成了冷宫,到处都是暗暗的,一片寂寥萧瑟。 江念棠不怕黑,也不惧鬼神,但有些畏冷。 即便屋内地龙烧得再热,她依然会夜半三更被冷醒,醒来后四肢冰凉,自己怎么捂也捂不热。 冬至那日,御膳房按制送来热腾腾的饺子,江念棠随口吃了两个就俯身呕吐起来,旁边伺候的宫婢连忙上前替她拍背,但不得其法,差点把江念棠的魂拍没了。 “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新分配来的宫婢见人面红耳赤,吓得立刻跪下求饶。 江念棠端起桌上的热茶饮了几口,待缓过气来后挥挥手:“不妨事。” 见小宫女还是瑟瑟发抖,不敢起身,江念棠弯下腰扶她起来:“地上凉,小心风寒。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受宠若惊,低声回:“奴婢叫微雨。” 微雨之前是浣衣局一个洒扫的新晋宫女,不知怎么就被调到长明宫服侍皇后娘娘,最初她又高兴又惶恐,自己没什么大本事,怎么就一步登天了。 到了长明宫后她才知道,这里原本的宫婢们全部被换掉,连曾经跟在皇后身边的右想姑姑都离开了。 宫里都在传皇后失宠了。 微雨刚来的时候天天害怕,既怕自己要老死在冷宫中,又怕皇后拿她们泄气,她一直以为长明宫消失的宫女是被皇后撒气处死了。 然而渐渐她觉得自己大错特错,皇后娘娘是个极好的人。 天寒地冻,她让守夜的宫婢轮流休息,还给她们拿来厚厚的褥子。命令入夜以后只需要点大殿门口的两盏灯,她们不用把沉重冷硬梯子搬来搬去,冒着摔伤的风险登高点灯。 微雨从没见过皇后娘娘发火,她说话总是轻声慢语,像三月里绵绵春雨。 长明宫差事清闲,不用害怕犯了错就受罚,月钱按时发,主子也好伺候,她来了几天就觉得自己的脸胖了一圈。 微雨暗自腹诽,原来冷宫待遇这么好。 江念棠让微雨把剩下的饺子分给下面人吃,沾沾喜气。 微雨分完东西回来,看见皇后面容淡漠倚在窗牖边,正往外看。 她的眼睛很美,柔柔的天光覆在上面,像琉璃一样澄澈,但眉眼间却似有淡淡哀愁。 “皇后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微雨大着胆子建议。 微雨猜娘娘是想陛下了。 虽然不知道帝后两人为什么吵架,但过了这么多天,一直僵着也不是办法。 陛下不来长明宫,娘娘三番五次派人去请也没个结果,心里一定难过又着急。 微雨猜中了一半,江念棠确实焦虑。 这么多天,也不知道顾焱的伤怎么样,赵明斐有没有对他下死手。她好几次都想直接冲到紫极殿去问,但这股冲动又被按耐下来。 江念棠隐约觉得她若是去了,只会让顾焱死得更快。 “走走也好。”江念棠好久没有出寝殿,胸口闷闷的,便同意了。 她简单梳了个妆,披上大红色金边氅衣,缓缓行至御花园。 不期然与赵明斐在某个转角处撞见。 双方俱是一愣。 赵明斐率先反应过来,原本就冷淡的脸更寒三分,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江念棠站在原地像个冰雕似的一动不动,不消几吸之间,赵明斐的背影越来越远。 “皇后娘娘,咱们不跟上吗?” 微雨比江念棠还急,好不容易能撞见陛下,应该好好抓紧机会才是。 江念棠放在裙摆两侧的五指猛地一攥,垂眸不语。 眼看陛下就要消失在天边,微雨看了眼踌躇犹豫的皇后,急得跺脚:“皇后娘娘,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遇到陛下,难道您要继续苦苦守在长明宫等吗?” 江念棠提了口气,侧首道:“你回宫,我自己去。” 她怕赵明斐迁怒微雨,重蹈木鸢的悲剧。 “陛下,后面好像有人追过来。” 左思小心翼翼提醒,不敢提皇后两个字,他两步一回头,三步一侧身,一边担心江念棠摔倒,一边又要时刻观察赵明斐的脸色。 赵明斐眉目低垂,一言不发。 左思忽地哎了声,赵明斐眉头一皱,不悦地扫了他一眼。 “皇后娘娘走不快,她为了赶上咱们一路小跑,方才差点摔倒了。” 赵明斐脚步一顿,冷嘲道:“活该,谁让她跟。” 左思跟在赵明斐身边多年,对他的脾气自认还是能摸到一点,他嘴里的话虽冷,可步子却不由放缓了些。 左思心领神会:“新拨给长明宫伺候的人太不着调,不阻拦也就罢了,还让皇后娘娘一个人在雪地里跑,要是摔着可疼了。” 赵明斐冷冰冰道:“你要是心疼她,自个儿不去扶她。” 说罢,步子又加快了。 左思登时噤声,心道您跟我一个太监吃什么醋。 江念棠好不容易快跟上赵明斐,忽然又拉开了距离,紧赶慢赶也没追上赵明斐的步子,眼睁睁看他穿过月洞门往御书房去。 大虞规定,后宫嫔妃不得随意靠近御书房。 江念棠止了步,不甘心地目送他消失在眼前。 赵明斐走到拐角,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余光捕捉到朱红色氅衣裙摆,猛然想到什么,心里一阵刺痛,脸色铁青进御书房议事。 今天轮值伺候的大臣依旧如惊弓之鸟,他们个个心里叫苦连天,连续数日陛下的脸色都阴霾密布,要求愈发严苛。尤其是今日,从一进门就满目寒光,被陛下冷眼扫过的臣工登时额头淌了冷汗。 “恭王下青州和龚州负责预防水患,有人竟敢中饱私囊,克扣饷银,不怕有命贪没命花么?” 赵明斐猝然将手里的奏折仍在地上,三个大臣跪在打开,凑在一团打开,里面是本次饷银经手人员名单,其中被靛青色笔圈出来人密密麻麻一片,仅有少数几个幸存者。 “微臣冤枉,请陛下明鉴!臣绝对没有贪污一分一厘啊,陛下!” 中间的大臣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圈出来,吓得四肢发软,脸上血色尽失,呜呼哀哉喊冤。 左右两边大臣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虚惊一场的庆幸。 赵明斐端起黄三彩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来人,去了他们的乌纱帽,直接压入天牢,秋后问斩。” 他们? 跪在下面的两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御前带刀侍卫冷酷地将一左一右两个大臣压住手臂,他们被拖下去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出了御书房门口才大呼冤枉,紧接着被人塞住了嘴。 “行了,你下去吧。” 真正幸免于难的大臣被太监搀扶着离开,出了宫门爬上自家马车,心有余悸地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喘气。 今个儿他还真以为死定了。 不过陛下怎么忽然想到改用蓝批,而不是朱批。 御书房里又恢复寂静,赵明斐手指蓝笔,在奏折上龙飞凤舞,一直到用晚膳的时辰也没收手的迹象。 左思提醒他回紫极殿用膳。 赵明斐头也没抬:“不吃了。” 过了一会儿,他余光看见左思还站在御前,终于给了他一个正脸:“有话直说。” 左思斟酌道:“皇后娘娘在紫极殿等了您一下午……” 赵明斐握笔的手一紧,手背泛出青筋,恨声道:“她还有脸来。” 左思不敢再说,抿紧唇躬身靠边站,生怕碍了陛下的眼。 赵明斐重新低头批阅奏折,然而刚刚还看得起劲的白纸黑字现在变成密密麻麻的黑点,他再也无法入眼。 不到一刻钟,他撂了笔。 “罢了,天色已晚,朕回宫歇息。” 左思低头跟在后面。 赵明斐一路走近紫极殿都没看见其他身影,面如沉水,周围的宫人们想上前说什么,都被他的冷脸吓得不敢动。 赵明斐心里冷笑,等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没有一点诚意。 胸口上下起伏着走进内殿寝室,忽然注意到他的床榻上躺了一个人。 赵明斐呼吸微窒了下,气势汹汹走过去,确认是江念棠后气息重新平稳。 她双眼紧闭,侧身朝外睡觉,睡得太熟,连他走过来都没醒。 赵明斐弯腰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衾扔到一边,口气很冷:“你来做什么,要睡觉回自己的地方睡去。” 江念棠被吵醒,睁开惺忪的睡眼,眨了几下才彻底清醒。 她缓缓直起身,低头盯着赵明斐的玄色龙纹靴细声道:“我来陪陛下用膳。” 赵明斐:“不需要。” 江念棠抬头,眼眶微红:“那陛下陪我用膳,可以么?” 赵明斐郎心似铁,“你不配!” 江念棠伸手去抓他的胳膊,赵明斐立即后退一步,她的手落了空,悬在空中僵了几息,颓然跌落。 她知道赵明斐为什么这么生气,他一直想要个孩子,自己吃朱砂避孕无异于狠狠打了他的脸。 他没有杀她,还替她扫尾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赵明斐转过背不看她,命令道:“快滚,否则朕怕忍不住亲手掐死你。” 江念棠深吸一口气,木然地站起来,提步行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明斐的额角青筋凸起,呼吸愈发沉重。 忽然,自己的腰被人从后面抱住。 江念棠胸口贴住他的后腰,嗓音潮哑:“明斐,我知错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赵明斐仰头闭了闭眸,喉结微动,再睁眼时目光清冽。 “你不是知错了,是怕朕杀了顾焱。” 他一根一根掰开腰间的柔荑,冷漠坚决地推开江念棠。 赵明斐稀松平常的力道于江念棠而言却是猛力,她受不住倒退几步,后腿撞在床榻边缘,撞出一声闷响。 江念棠疼得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儿动静,她默默站稳后低头往外走,行走间强忍着痛意不露出端倪。 脚步声逐渐往外远去,赵明斐漠然地站在原地,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江念棠绕过千里江山四扇连屏,眼看倩影即将消失在殿内。 “站住。” 脚步声停了下来。 赵明斐维持脸上漠色,大步走到江念棠跟前,俯视打量她。 他看江念棠的眼神让她十分不舒服,自己好像待价而沽的货物。 赵明斐抬手捏住她的脸,毫不怜惜。 “你既然自己送上门,朕焉有不笑纳之理?” 第76章 第76章那他又算什么。 赵明斐对江念棠的态度不主动,亦不拒绝。 她要是来紫极殿等他,寻他,赵明斐看当天的心情好坏会留她,也会赶她走。 若是留下,也不过是把江念棠当成榻上寻欢的玩意儿,肆意对待,如优伶一般的掌中玩物,事后毫不留恋把人送走。 走之前,他会让人端来一碗宫廷秘制的避子汤。 “不、我不喝。”江念棠双手捂住嘴,忍着腰腿乏力往外跑。 赵明斐冷冷下令抓回来。 两名身形魁梧的宫婢将她的去路拦得严严实实,一左一右制住她的双臂,押到赵明斐跟前。 他一手取过右想手里的药汁,一手擒住江念棠的下颌,不由分说强行灌下去。 江念棠奋力摇头晃脑,一半的药顺着唇角流下。 赵明斐面无表情命令右想再去端一碗,等待间隙,他亦不松开钳制住江念棠的手,“你不是不想生,我帮你还不好?” 江念棠呜呜地说不出话,双眸眼角溢出朦胧的泪光,嗓音潮哑,破碎可怜,既叫人忍不住疼惜,又极大的激发人的破坏欲。 赵明斐手中的力道大了几分,讥笑道:“你放心,这药比朱砂毒性小,伤不到你的身子。我还没有腻,不会这么快就要你的命。” 江念棠又被灌下半碗汤药。 等了一会儿,确认药已经到她肚子里吐不出来,赵明斐才点头放她回去。 之前江念棠被发现偷偷用手扣喉将药吐出来,自那以后,赵明斐每一回都得亲自确认无碍。 江念棠被微雨搀扶往长明宫走。 夜黑雪厚,月华照在鹅毛飘雪上,泛着不近人情的冷光。 江念棠拖着乏力的腿慢慢挪动,斗篷下的手冷得直哆嗦。 赵明斐不叫鸾车送她回去,每次来也不允许她乘轿撵,他要她走着来,走着回。 他太懂如何拿捏她。 明明铁了心要杀顾焱,却又给她一点渺茫的希望。 这药因为毒性小,避孕效果并非万无一失。 赵明斐第一次给她灌药的时候就告诉她,“我承诺过的三月之约仍然作数,你可以赌一赌老天爷要不要给他一线生机。” “或者,你可以放弃他,这样就不用每日在风雪里来回。” 赵明斐恼恨她不肯怀他的孩子,利用江念棠迫切想要救顾焱,不会轻易言弃的心理,想出这么个法子看她如*何自取其辱。 江念棠心知肚明他的愤懑,也知道他在惩罚她。 然而哪怕是一丝希望,江念棠也要试一试。 这夜的天气有些诡异,拳头大小的冰雹砸在屋顶房檐下,轰轰隆隆地,像在耳边敲鼓。 昏暗的紫极殿,江念棠的脸贴在冰冷的窗牖上,后背炙热的胸膛。 她嘴里断断续续吐出热息,白雾瞬间凝在琉璃窗面。 寒风拂过,冰雹隔着窗面斜砸到她的脸上,江念棠又冷又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由自主绷紧。 身后揽住她细腰的人忽地激颤了下,紧接着砸得比窗外的冰雹还重。 外面的风雪未停,室内的云雨先收。 “陛下,外面的冰雹如小儿拳头大小,纸伞绢伞不消几下就被砸出窟窿,人在这样的天气行走恐怕要被砸成重伤。” 左思躬身在屏风后回话。 江念棠正拾起地上衣服往身上穿,闻言眉心一动。 “陛下,我今晚上可以不回去吗。” 赵明斐侧身,似笑非笑看过来。 江念棠被他的笑闹得心口一惊,忐忑难安,默默攥住裙边衣摆,直到手心出了汗才低喃道:“明斐,我不想受伤。” 受伤就没办法走过来,少了一次承宠的机会。 这回江念棠不用赵明斐动手,主动地喝下准备好的药汁,温顺听话极了。 赵明斐冷眸盯着她白细的手腕,直到她喝完。 江念棠怕他拒绝,快步走到临窗的小榻上,脱鞋坐在上面,语气近乎恳求:“我就在这里呆着,不会打扰你休息。” 赵明斐看着她四肢缩成一团藏在角落里,哀哀仰望过来,眼里流淌着可怜脆弱的软光。 好像随时会哭出来。 赵明斐朝外面吩咐:“灭灯。” 不赶她走的意思。 江念棠表情闪过惊喜被躺在床榻上的人捕捉到。 屋内的人如潮水般退去,殿内骤然陷入黑暗。 赵明斐侧身盯着江念棠,她乖乖地一动不动,偶尔会十指相触,双掌捧心放在唇边吹口热气,抵御黑夜的冷寂。 他不怕冷,紫极殿冬日从不烧地龙,空气里都是霜雪的味道。 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赵明斐握住手里的被衾,克制住想要丢过去的冲动。 阿嚏—— 江念棠冷得忍不住要打喷嚏,在出声前死死捂住嘴,但仍是不可避免发出些响动。 她惊慌地瞪大眼朝床榻方向看,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敛气屏息半晌,赵明斐也没有出声。 他应该是睡着了。 江念棠捏着嗓子,用气音唤他:“陛下——” 没人应和。 她轮番换词:“明斐,赵明斐,混蛋、恶棍,淫/贼——” 赵明斐:…… 他都要被气笑了。 赵明斐切齿地磨后槽牙,琢磨着明天怎么做她口中的恶棍淫/贼。 江念棠不但越骂越过分,人也变得大胆起来,从床榻上慢慢挪下来。 为了不发出声音,她连鞋都没有穿,踮着脚摸黑往赵明斐床榻上移。 因为看不清楚路,她走得很慢,同时脚步极轻,像空中的雪花飘在地上,无知无觉。 赵明斐面不改色地猜她要干什么,如果行刺,她又会用什么办法杀死他。 她这么弱,必须一击必杀,否则定会被反杀,江念棠没有刀刃匕首,唯一的利器是头上的金钗,她等下会朝他身上哪里刺。 咽喉?心脏? 赵明斐漠然地看着她一点点靠近,轻手轻脚摸在床沿上,慢慢找方向。 江念棠越摸越远,最后沿着床榻爬上了床,小心靠跨过他的脚,紧贴里侧的墙缓缓蹲下,侧躺在里面,脚丫挑起锦被一角往里伸,手也同时探入。 可能是太冷了。 赵明斐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腹诽她还算聪明没有傻傻冻一夜,否则明日定要受寒,又暗骂真是给点脸就顺着杆子往上爬。 他倏地想到她不想生病的原因,脸色又沉了下来。 故意翻了个身,把刚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卷走。 正当赵明斐以为她会忍耐时,一双冰冷的手骤然覆在他的胸前,馨香绵软的气息紧随而来,呼在他的后颈窝上。 赵明斐身体当即漾开一层痒意,心却比外面的雪还冷上三分。 为了顾焱,她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温热的唇舔过他的耳垂时,赵明斐猛地转身擒住纤弱的双腕,将人推开一臂距离。 “江念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声音低沉得令人心惊, 江念棠沉默地僵了僵身体,没有被束缚的脚重新贴上炙热的身躯。 赵明斐五指一紧,眼底眸色晦涩难明,感受她的脚笨拙地勾/引他,冷冷讥诮。 “顾焱要是知道你为他这般绞尽脑汁,不择手段,恐怕死而无憾。” 江念棠的动作一顿,身体颤了颤,犹豫往后退开了些,转瞬又重新覆了上来。 赵明斐急促短笑一声,“江念棠,你真是个圣人。” 他的笑森冷阴鸷,江念棠登时遍体生寒,心里打起退堂鼓,可今夜是她唯一的机会。 为了避子药降低毒性,时效上大打折扣,药在承宠一个时辰内喝下效果最佳,且必须得是热汤才行。 每次她来紫极殿,药都是提前备好温在红泥火炉上,一结束就被端上来。 然而今夜的药已经被她喝掉,如果重新熬制,再到端上来最少需要一个时辰。 这场冰雹像是老天爷在帮她一样,绝不能错过。 江念棠目光一定,坚决地往他两腿之间探。 赵明斐双腿一剪,制住她作乱的腿,他沉沉盯着她,呼吸渐渐粗重,含怒低吼:“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不顾一切地付出,连主动献身这种事都做得出。” 他其实想说,自己到底哪里不如顾焱。 想他赵明斐虽无秦皇汉武之风采,却也算勤勉聪慧,自幼苦读圣贤书十余载,日日闻鸡起舞从未懈怠。 论文,他五岁识千字,七岁通诗律赋论,八岁便能写出针砭时弊的策论,十四岁推动新政,惠泽万民。 论武,他六岁提剑,十岁马上射百尺,十二岁已经能与御前侍卫不相上下,十五岁到十八岁,因为新政得罪众多世家,刺杀者如过江之鲫。外面人以为全是他训练的暗卫武艺高超,将他护得密不透风,实则死在他手里的不计其数。 除了这些,他还有滔天的权势,和对她无限的宠爱包容。 赵明斐想不明白,他到底输在什么地方。 顾焱也只有武艺比他强上微末,但正如江念棠所说,即便他是天下第一剑客,亦要被权力驱使。 赵明斐胸膛剧烈起伏,面容冷硬如寒刃。 江念棠双手双脚都被禁锢,动弹不得,她抿了抿唇,斟酌词句:“他对我有恩。” “什么恩情,值得你报恩报到我的榻上来。” 面对赵明斐的羞/辱讥讽,江念棠神色淡然,“没有他,我和我娘早已是黄土一抔,孤坟两座。” 赵明斐冷笑:“你为他筹钱进千山武馆,替他指点迷津接近严珩一筹谋差事,桩桩件件还不够报他的一药之恩?” 隔着黑暗,江念棠仍能感受到他鹰隼般的视线扎在脸上,如芒刺般锐利,迫她偏过头。 这般姿态落在赵明斐眼里便是抗拒排斥,一副他们的事他不配知道的疏冷模样。 他们,这两个字光是在口里含着,都足以令他的舌根发硬,恨不得化作刀刃砍断,尖锥戳碎。 他们是可以为彼此付出的一体,那他又算什么。 赵明斐心里气得忽冷忽热,热的时候像被篝火架在焰心中炙烤,冷的时候又像是被寒冰镇压在深渊,个中滋味,只有亲历者方知辛酸苦辣。 江念棠见他迟迟未有动作,怕他生气赶她出去,积攒力气一股脑挣脱他,在黑暗中凭感觉横冲直撞上去。 好巧不巧,撞上了冰冷的唇。 江念棠温软的唇瓣猝不及防抚在他的牙关口,像寒冬里的一粒火种,诱得飞蛾奋勇扑火。 赵明斐不再纠结什么他们,你们的。 他只知道他和江念棠是我们,没有顾焱的我们。 他只知道,他想要的,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抓在手里,不会像顾焱一样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赵明斐欺身而去,呼吸交织间隙不忘讥讽一句。 “行,你好好报恩,我好好享受,我们各取所需,也算两全其美。” 江念棠的呼吸骤然一窒,死死咬住下唇,逼退眼里的泪。 看见她愤怒,赵明斐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垂首而视,有种难以形容的寥落。 殿外风雪不知不觉停歇,帐内暴雨持续倾泻而下。 江念棠再次有意识时,察觉自己还躺在紫极殿的床榻,帐幔被遮得严严实实,她抬起手掀开一条缝隙。 透过屏风的天光明艳,她眼前一亮,又惊又喜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昨夜事后,赵明斐没有叫人送药。 意识到这一点,江念棠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回长明宫躲着,直到被诊出有孕再出来。 “皇后娘娘急匆匆穿好衣服就往殿外走,拒绝在紫极殿用早膳。” 江念棠走得急,活像后面有恶犬在追她似的。 赵明斐闻言嗤笑一声,清楚江念棠是怕又被灌避子药。 真是急中出错,她也不想想他既然要用这次机会光明正大诛杀顾焱,怎么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不多时,右想端来一碗药,赵明斐仰头一饮而尽。 江念棠每日喝的药汁实际上是帮她排毒养身的方子,真正喝下避子药的是他。 赵明斐阖下眼皮,嘴角勾起一抹锋利的弧度。 就让她怀有希望,又一点点绝望地看着顾焱去死,多有意思。 今夜回紫极殿,宫内再没有等他。 赵明斐脸上没什么表情,亦没有问江念棠一句,他按部就班更衣、沐浴,洗漱,一个人躺在龙榻上。 偌大的床榻只被占了一个角,其余都被冰冷的空气充盈。 更深夜阑,月疏星离。 赵明斐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呼吸不畅。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有些冷,勒令人烧起地龙。 守在门口的左思听到命令时还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自他伺候陛下起,从未听过赵明斐说冷。 紫极殿地龙长年不用,费了点时间才将整个屋子暖起来。 赵明斐被热气笼罩,胸闷气躁,更加睡不着。 他干脆起身,随手拿起红木衣架上的玄色金纹斗篷,趁夜踏雪。 走在寂静漆黑的殿外,方觉胸膛里堵的一口气畅通了些。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暗沉的宫殿,他抬头一看,红漆双扇宫门上方赫然写着长明宫。 牌匾左右两侧各挂了一盏灯笼,但右边的已经熄灭,左边的烛火亦在寒风中奄奄一息,金漆的三个字看上去黯淡无光,与“长明”二字毫无关联。 左思跟随在侧,站了好一会儿,天空又开始下雪,几息之间赵明斐的头顶已沾满白粒盐似的雪花。 他谨慎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叫门。” 长明宫宫门紧闭,外面连守夜的宫女都没有。 赵明斐拂去额角的雪团,淡声道:“不必,回吧。” 他趁雪而归,乌云遮天,连淡薄的月光也吝啬照在他身上。 * 随着三月之期临近,江念棠愈发寝食难安,每天去请太医为自己把脉。 她像一个犯了错的罪人,在忐忑不安中等待最后的审判。 江念棠每次听结果前心头都忽上忽下,一脸期待望着太医。 “娘娘并无大碍。”太医隐晦地告知结果。 江念棠闭了闭眼,脸色发白维持着冷静:“辛苦您跑一趟了,还要劳烦您明日再过来。” “不敢。”太医躬身告退。 江念棠覆上小腹,五指颤抖。 怎么会没有! 怎么能没有! 然而更令她绝望地在第二日清晨,腹部熟悉的绞痛传来,她浑身僵冷,如一根木桩直愣愣地钉在原地。 不可置信地褪下亵裤,崩溃地看着上面的脏污,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来。 此时此刻,她脑中只有四个字:来不及了。 离三月之期还剩七天,她的小日子持续五天。 最后的两天,她什么都做不了。 江念棠十指紧扣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娘娘,皇后娘娘。”微雨走进来,惊慌地掏出帕子替江念棠拭泪,也跟着哭:“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 江念棠的漠然往外走,像失了魂一般。 微雨吓得赶紧跟过去,“娘娘您去哪儿?恭王妃派人来说等会儿进宫找您。” 江念棠止住脚步,猛然回头:“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第77章 第77章她要顾焱当她的子期,不…… 微雨被江念棠脸色的骇戾之色吓到,愣在原地张口说不出话。 江念棠一步步逼近,她的影子投射在微雨身上,从脚尖一点点爬上膝盖,腰腹,胸口……极具压迫力,微雨突然呼吸一窒。 “微雨,你慢慢说。”江念棠弯了弯眼睛,驱散眉眼间锋利:“恭王妃回来了吗?” 她的嗓音柔哑,好似跌落深渊之人看见头顶倏地悬垂了根草绳,激动难抑的兴奋中夹杂着不可置信的害怕,既高兴得救,又怕是环境。 微雨直愣愣地嗯了声。 江念棠屏息小心问:“她说今天进宫来看我,什么时候来?” 微雨顺着她的话一一作答:“恭王府派人来传消息,约莫一个时辰后到。” 江念棠唇瓣抿了抿,“时间不多了,快来替我梳妆。” 千盼万盼,江念棠终于等来离京多日的恭王妃。 恭王妃一踏入长明宫就觉得不对劲,紧闭的宫门像是皇后被禁足了似的,且宫内目之所及都是生面孔,等到她落座半天也没看见右想,在江念棠身边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看上去青涩的宫女,心里的怪异感更重。 右想是赵明斐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当初分到长明宫是为了帮江念棠迅速站稳脚跟。 江念棠性子软和,赵明斐怕她压不住下面的宫人。 恭王妃暗自记在心里,先和江念棠说起这次去青州,龚州的事,江念棠看似认真在听,实则拢在宽袖里的五指攥紧成拳。 她怕从恭王妃嘴里听见已经找到赵衍的消息。 恭王妃见江念棠上半身略微倾斜,面色紧绷,看起来倒是比她这个当娘的还关心,心下微动。 又一想到这次去龚州的结果,她眼里充满失落,略微哽咽道:“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没有保护好他。这次去龚州不但没能到衍儿,还得到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江念棠不动声色松了手,递了个干净白帕给恭王妃,轻言安慰:“王妃不必自责,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恭王妃接过,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报赧道:“瞧我,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容易哭鼻子,说出去不得笑死人。” 江念棠微微一笑:“王妃爱子心切,谁敢编排您,恭王第一个不饶他。” 提起丈夫,恭王妃目光柔软:“这次离京寻人,他几乎不眠不休…” 恭王如此殚精竭力除了父子情深,还怕恭王妃再度郁郁生病。 “后来我与王爷循着江太后留下来的线索多方打听,推测收养衍儿的人家很有可能住在龚州涂岭山脉一带。然而十八年前被当地豪绅霸占,有一批龚州的原住民被迫背井离乡、不知去处……” 江念棠听见“龚州”二字的时候唇角一抿,又听见“十八年前”和“当地豪绅”时眼睛亮了起来。 顾焱就是十八年前从龚州来的京城,他也说过自己的父母是被人迫害,霸占田产才不得不远离故土。 离她的猜测又近了一步。 江念棠按捺住颤抖的手,忽然问:“上回听王妃说过一次您的二哥,我怎么从没见过。” 无论是宫宴,还是在平溪猎场,按理说恭王妃的二哥不应是碌碌无为之辈。 恭王妃提到二哥,眼神既怀念又悲痛:“二哥多年前死在边关战场上,我都快要忘记他的样子了。” 她怎么会忘记呢,只是每回想起她少年英雄的二哥马革裹尸,心里难受,不敢去想罢了。 江念棠趁机问:“上回您说顾焱长得像他,我斗胆问一句,除了长相,王妃的二哥还有什么别的特征。” 恭王妃缅怀道:“二哥很喜欢笑,无论是对小姑娘还是老妇人,爹好几次都骂他不知检点,但他依旧我行我素。我们家是书香门第,也不知怎么出了一个对剑术有极高天赋的他。” 听到剑术天赋,江念棠激动得差点站起来,她压着颤音问:“二公子可有娶妻生子?” 如果顾焱是二公子的孩子也可以,恭王妃看在她二哥的份上也会护着他的。 然而恭王妃摇摇头:“二哥曾说大丈夫还未立业,何以成家,故而并未娶妻生子。我看他除了对剑感兴趣,其他的都不放在心上。” 排除掉二公子,江念棠只能赌一把顾焱就是赵衍。 她屏退左右,只留下她和恭王妃两人在殿内。 江念棠起身走到恭王妃面前,侧过半边腰,指尖点在靠近脊骨附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恭王妃道:“赵衍的胎记是不是在这处?” 恭王妃蓦然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具体的位置除了恭王夫妇和赵明斐,没人知晓,倒不是故意瞒着江念棠,而是她不用去实地,知道太细节的东西也没用。 江念棠的胜算又多了一筹,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好像知道赵衍在哪里。” 恭王妃来时眉眼郁郁,归去两眼放光,急急忙忙赶回府中,双手颤抖地握住丈夫的手。 “王爷,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长明宫里,微雨悄悄探了个脑袋进来。 室内寂静无声。 皇后娘娘神色颓然坐在百鸟朝凤的檀木椅上,像被抽了筋骨似的无力靠住椅背,目不转睛盯着大门。 自送走恭王妃后,她就一直维持这个表情,微雨心里很担心,正犹豫要不要去请太医,就听见娘娘低喃了句。 “一定、要嬴啊……” 往后几日,长明宫风平浪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然而天边乌云压顶,逼近庑殿顶正脊,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寂。 江念棠没有刻意去打听恭王妃和顾焱的消息,每日清醒后就枯坐在正殿临窗的美人榻上往紧闭的宫门口看,一坐就是一天。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五日后,临近傍晚时下了场雨夹雪。 雪花绵绵,雨针粼粼,被风送到江念棠的脸颊,她像是感觉不到寒凉似的。 忽然,尘封数日的宫门被打开,惊飞千堆的雪。 宫门外先进来的是提着宫纱灯的太监,他们躬身趋步走在前面照明,两团幽火在暗沉的夜里浮动着,阴森诡谲。 随后而来的是高大的暗影。 江念棠借跃动的火光窥见玄色金龙纹披风一角,金光在黑夜里如流水般迅速滑动,呼吸之间已逼近内殿大门。 他来了。 江念棠踩着鞋下榻,扶住微雨的手走过去,施施然行礼。 赵明斐跨步而入,站在她面前,眸光淡漠将她全身上下扫了一眼,倏地轻然笑了声:“他真是命不该绝啊。” 这个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江念棠呼吸顿停,缓缓阖眸间攥了一天的指头悄然松开。 终究是赌对了。 赵明斐眸光更深,嘴角噙着冷意:“你以为他有恭王府在身后,就能性命无忧,万岁太平?” “我想杀他,佛祖菩萨也无法庇佑!” 江念棠听到他的威胁后无动于衷,宛如个木头似的杵着,好像笃定赵明斐拿顾焱没有办法。 她现在一定很得意,在最后关头给顾焱找了个铁罩衫,金钟罩。 赵明斐脸色微变,抬手掐住她的下颌,目光阴鸷:“你信不信……” “不信。”江念棠猝然打断他。 她直视他骇人的眼神,毫不畏惧道:“恭王夫妇苦寻长子多年,千难万险才找回去,且不说他们会如何补偿顾焱,就说你为他们夫妇二人尽心竭力,在繁重冗沉抽出空暇推演无数张画像,我不信你会在这个时候动他。” 赵明斐身为帝王,的确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然而恭王夫妇在他心里是特别的存在,少年时得到的长辈呵护几乎都来自于他们,即便夫妇二人对赵明斐或多或少有移情作用。 先帝和李太后从未给过赵明斐关爱,因而他可以对他们毫不犹豫下狠手,可恭王夫妇不同,他们于他而言犹如亲生父母。 为了报答他们二人的庇佑之恩,他可以对从小折磨凌/虐他的江太后网开一面,放过江家。 这些年来,赵明斐深知恭王妃的心结,在得到赵衍的线索后全力追查,否则夫妇二人也不会这么快有结果。 赵明斐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便是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必还。 江念棠抬手打落他的禁锢,目光藏了几分挑衅:“赵明斐,你就算再愤怒也不会动他,不但不会杀他,还会给他加官进爵,册封世子,因为你要报恩。” 报恩两个字好像触动了她的什么记忆,江念棠猝然短笑了声:“你说巧不巧,我们两个报恩的对象,最后都落到同一个人身上。” 赵明斐脸色顿沉,胸口剧烈起伏,除了愤怒,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猜对了。 赵明斐在得知顾焱有可能是赵衍的时候确实恼羞成怒,他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摆在面前,他不得不信,不得不让恭王夫妇带顾焱回府。 恭王夫妇应该隐约猜到了他与顾焱的恩怨,故而在一确定顾焱的身份后亲自去地牢接人,还在翌日就急急上奏请封世子。 恭王府世子一位空悬多年,他们二人迟迟不肯换立幼子,或许是心里仍是不愿接受长子的离去。 谁曾想,竟然被他们等到有朝一日,长子回来继承封号。 于情于理,赵明斐不可能不答应恭王的请求,他已经写好册封诏书,只待明日去宣旨,再择日祭告先祖,昭告天下。 江念棠猜中了他全部的心思。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赵明斐从小在帝王心术中浸/淫,学到的第一个本领便是藏好自己的心思,不能被他人窥探,更不能暴露弱点被人利用。 他学得很快,严珩一和左思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未曾摸透他的三分心思。 然而江念棠已经是第二次与他交手占上风了。 第一次是顾焱夜闯长明宫,她利用他的独占/欲帮助顾焱成功逃离。 今日若是其他人能将赵明斐的心思琢磨得这般清楚,他二话不说就地格杀。 但这个人是江念棠。 她懂他,了解他。 赵明斐竟然萌生出难以言喻的惊喜,如高山遇流水,伯牙逢子期。 子期。 这个名字瞬间触发他敏感的神经。 她要顾焱当她的子期,不是他。 赵明斐想到什么,面容骤然骇戾,猝不及防擒住江念棠的后勃颈,用力把人推至胸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 赵明斐目色鸷冷,字字切齿道:“你之前还有脸说你们之间发乎情,止乎礼,哪家未出阁的小娘子会去看男人的裸//背。” 说罢,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襟扣。 第78章 第78章“怎么轮到我,待遇天差…… 鹅梨帐香被地龙加热,清甜的香气裹在又潮又热的空气里,激发出酴醾气息。 赵明斐掀开金丝纱帐,带出几许黏湿的雾气,他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穿回去。 江念棠背过身子朝里闭着眼,半张脸陷在碧绿金云纹的软枕里,咬唇平复不规律的呼吸,鬓角濡湿,红唇如点了朱砂般艳丽。 两人俱是无话,燥热的空气逐渐凝沉于底。 赵明斐余光扫过被衾里沉默的女人,唇角微压,旋即毫不留恋拂袖转身。 “等等。” 江念棠嗓音软绵,话却尖锐:“陛下今日不赐我汤药了吗?” 赵明斐脚步一顿,眸光掠过阴霾,微微侧过脸,冷笑道:“你想喝就喝。” 语罢,他面覆寒霜踏出宫门,窥见者无不瑟缩惶然。 江念棠得了他这句话,立即叫微雨熬药。 药端上来的时候刚好一个时辰,她等不及凉到合适的温度,用勺子一口一口喝下微烫的药汁。 恭王府。 顾焱换上来时旧衣,跪在恭王夫妇面前,目光坚冷:“感谢王爷王妃的救命之情,顾焱铭记于心,以后但有驱使,莫敢不从。只是天色已晚,我在府中叨扰多时,今日来向两位辞行。” 他朝恭王夫妇二人磕了头。 恭王妃眼眶一酸,连忙弯腰提起顾焱的手臂,但他纹丝不动。 “孩子,我的孩子。你是不是怪我们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恭王妃眼里的泪汩汩流出,见顾焱不肯起来,自己跟着跪下去,趴伏在他的肩膀上,哭着道歉:“是娘的错,你不要不认我,好不好?” “以后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我一定替你寻来。”恭王妃搂住顾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可以怪我,怨我,恨我,但不要不认我。” 恭王也蹲下来,一手揽住妻子在她背上安抚轻拍,一只手搭在另一边的肩膀上,恳切看向顾焱:“你娘这么多年一直念着你,当知道你可能尚在人世时,她高兴得几天几夜没有睡觉,恨不得马上找到你。” “爹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恭王想到他曾打听到顾焱的事,纵横沙场朝堂的男人也不免溢出了泪光。 八岁的孩子在举目无亲的京城乞讨过活,不是三天,不是三月,而是整整三年,他甚至不敢问顾焱这三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他们在这三年里也许擦肩而过无数次,可他却没有认出这是他的孩子。 恭王眨了眨眼,嗓音闷哑“现在回来了,以后、以后都会好的。别怨你娘,是爹不好,轻信小人,才害我们一家迟迟不能团聚。你有什么怨恨,尽管朝我撒气。但这里是你的家,你还要去哪里。” 顾焱双眸被水光薄覆了层,但依旧坚定要走。 “为什么……”恭王妃死死往下压住他的肩,仰头哀哀看着他,“你真的不肯原谅爹娘吗?” “或者,你说,你说要我们怎么做,你才肯留下来。”恭王妃本想说他们家已经是大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顾焱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富贵荣华,权势名利,应有尽有。 然而在她无意中摸到他身上的粗布麻衣,这些话都卡在喉咙里。 世人想要的功名利禄,锦衣玉食,并非顾焱所愿。 恭王妃眸光微顿,瞳孔遽缩,颤声道:“你想要皇后娘娘……” 恭王也想到这一茬,登时呼吸一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顾焱见他们已经猜到,便不在隐瞒:“我总有一天会说服念念跟我走的。到时候陛下必定震怒,你们若认回我,恐怕会受到迁怒,不如……” 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就算了吧。” 亲生父母和念念只能选其中一个的话,他只能放弃前者。 恭王妃闻言,倚在顾焱肩头哽咽说道:“儿啊,如果她只是一个别人家的妻子,娘就算动用权势压人,也会逼她夫家和离,成全你们。可她、她是皇后啊!” 顾焱说:“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连累你们。” “你不知道!”恭王妃抬手抹掉面颊的泪,语气激动:“今日如果她是个不受宠皇后,亦或者陛下有一丝厌烦她,娘都敢帮你去试上一试,找个机会让她病逝宫中,改名换姓跟你在一起。” 赵明斐的心机手段不是顾焱一人之力能抗衡的,更何况他还是九五之尊,掌握生杀大权。 恭王妃怕顾焱冲动之下做出什么荒唐事,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但你在宫中当值应该看得比我清楚,陛下弱水三千,只取她一人。前朝为了储君空虚一事换着法给陛下施压,但他硬是顶着口子不选秀纳妃,陛下甚至秘密派人在宗室里寻找父母双亡,家道中落的幼子,暗中观察培养。” 恭王妃试图说服顾焱放弃:“陛下不会放皇后娘娘走的,孩子,你不要做傻事。” 赵明斐深知若是纳妃生子,江念棠的皇后之位岌岌可危。 江家已被连根拔起,百年之内再无复起的希望,江念棠相当于完全没有母族支撑。 若下一任储君非她所出,亦或者宫内有其他嫔妃生下皇子,江念棠极有可能在赵明斐出意外的时候遭遇不测。 找寻宗室幼子这件事是恭王去办的,恭王妃起初得知时由衷感叹,陛下为皇后计之深远。当时王爷还打趣说,陛下用情至深这点肖他,不过比他更懂筹谋。 顾焱背脊僵冷,垂立的双手紧握成拳,颤抖道:“他对念念做的那些事,我难道要视而不见吗……” 顾焱红着眼低吼:“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恭王妃伸出指尖小心擦掉顾焱眼*角的泪,苦口婆心劝他:“与冒险带她离开京城,过风餐露宿,四处逃亡的日子,不如成为她最坚强的后盾。” 顾焱定定看着恭王妃。 近日京中最热闹的事儿当属恭王府找回失散多年的长子,人人皆知恭王妃因为长子夭折,缠绵病榻多年,差点一命呜呼。 现在又改口说长子死而复生,被寻回去认祖归宗,虚虚实实,假假真真耐人寻味。 不过既然陛下已经颁布圣旨让其认祖归宗,行册命之礼,授金册金宝,无论众人信不信,他都是板上钉钉的恭王府世子。 一夜鲤鱼跃龙门不过如此。 “顾焱,哦,不对,是赵世子……”严珩一差点不敢认他,他笑着走过来说:“恭喜啊,没想到你居然是恭王长子。” 严珩一上下打量他全身,白绸圆领袍,胸前绣了团云龙纹样式,乃皇亲国戚才能用的图案,头戴的白玉冠,腰系蟠龙坠,自带一身威仪。 “我眼光实在是好,随便一交的朋友都是天潢贵胄。”压在严珩一胸口的巨石在看见顾焱这一瞬间化为齑粉,喜笑颜开。 然而顾焱的神色却有些冷淡,他嘴角扯了个敷衍的弧度,“严侯爷要是没事,我先走一步。” 严珩一哎了声,揽住顾焱去路,开玩笑道:“怎么富贵发达就忘了兄弟,我又不会打你秋风。” 他眼里却没有笑意。 顾焱盯视他的瞳孔黝黑,冰冷肃杀,“不敢和严侯爷做兄弟,我怕没有第二条命。” 严珩一的笑完全敛了下来,“什么意思。” 顾焱讥讽一笑:“严侯爷,以后可以叫我子期。” 严珩一听见这个名字眉头骤然拧紧,长呼一口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知道你在怨我瞒着你。” 顾焱冷冷道:“不,我只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子期的。” 严珩一面容犹豫,欲言又止。 顾焱:“是不是上回我夜闯长明宫露馅了?” 严珩一眼睛瞪圆,惊诧道:“你夜闯长明宫?你疯了吧?” 他居然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没有被赵明斐大卸八块,活着与恭王夫妇认亲,简直是奇迹。 顾焱眉头一皱,猜错了。 那日他被李玉抓紧地牢,就隐约猜到不是擅自出宫被罚,想来想去也只有擅闯长明宫这件事会暴露身份。 忽然,他脑子里抓住了一件看似正常,细究起来却毫无厘头的事。 他被无缘无故擢升为御前侍卫,顾焱原本以为是严珩一的推举,但有没有可能…… 顾焱直勾勾盯着严珩一:“是在平溪猎场,对不对!” 严珩一佯装偏过头,隐晦暗示。 顾焱额头青筋暴起,猛然攥紧随身长剑,剑柄因为他太用力发出铮铮铿锵之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鞘饮血。 “居然这么早……” 难怪他无缘无故被派去贴身护卫御驾,又总是被安排到紫极殿守夜,偏偏守夜里十次有八次碰上江念棠来。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很幸运,虽然……虽然念念是去侍寝,但总归他又能见到她。 即便他不能跟她说一句话,即便他们要像从前一样装成陌生人。 顾焱安慰自己,比起再也看不见念念,心里那点酸涩和苦意,他都能忍。 只要她过得好。 顾焱只要她好。 因而在看见她手脚上的伤痕时,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当场拔剑。 原来这一切都是赵明斐的故意为之。 “赵明斐。”顾焱咬牙切齿磨着这三个字,双眸似有赤红溢出。 严珩一紧张朝四周看了眼,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敢直呼陛下名讳。” 顾焱愤怒地打掉严珩一拦住去路的手,冷着脸径直离开。 严珩一怕他冲动闯宫门,被守军乱箭射死,赶紧跟上去。 “你冷静一点,这件事已经过去。”严珩一去抓顾焱的手被他无情甩开,苦语软言劝道:“你做你的世子,她做她的皇后,不好吗?你们各自有各自的康庄大道,何苦去寻临渊万丈的独木桥。” 顾焱冷笑了声:“严侯爷,我与你,如此别过罢。” 严珩一听了心里难受,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但这件事总归是他先对不起顾焱,看着他冷漠决绝的背影,他顿住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后面,不再试图上前攀谈。 等确认他回了恭王府,而非去皇宫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后才安心离去。 夜里,严珩一面容惆怅地跟夫人说起顾焱与他断绝往来的事。 严夫人对镜卸妆,听他跟个怨妇似的语调没好气道:“你没听出来吗,他是怕连累你,所以才跟你划清界限。” 严珩一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严夫人拢了拢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手持银篦漠然道:“他恐怕还没有放弃带皇后走的念头。” 严珩一当即跳了起来:“不可能吧,他以一人之力如何能在重重守卫的禁宫之下带一个大活人逃出去?再说,逃出宫只是第一步。他们恐怕还没离城就被陛下布下天罗地网抓回来了,到时候谁也保不住顾焱。” 严夫人莫名夸了句:“以一人之力,敢对抗千军万马,是个汉子。” 严珩一两眼一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得严夫人都烦了。 “你睡不睡,不睡就滚出去,别打扰我安置。” 严珩一:“……” “算了,我去找李玉,提醒他宫内防务要重新排布,顾焱当了几个月御前侍卫,对巡逻时间和地点了如指掌。” 严珩一随手取下木架上的灰毛大氅,匆匆离开:“今晚不用等我,我住李玉那。” 严夫人听见李玉二字,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她放下篦子,命令婢女放帐熄灯。 长明宫内,赵明斐拉着江念棠来到书桌前,从后面把人圈在怀里。 他递给江念棠一支笔,“画吧。” 江念棠低头看着案桌上铺设的白纸,莫名道:“画什么?” “画我的背。” 江念棠丢下笔不肯画。 赵明斐也不恼,不紧不慢捡起来,幽幽道:“那我自己画,但我不画在纸上,画在你身上,行不行?” 他语气看似询问,然而两指已经伸进腰带里,只消轻轻一勾便会瞬间散落。 “我画,我画!” 江念棠恨恨拿起笔,在他的强烈注视下硬着头皮画。 背部相对于其他部位的描摹相对简单,江念棠半炷香就画好了。 几条线,大片留白,勾勒出强劲有力的背脊。 赵明斐垂眸冷冷道:“不对。” 江念棠想了想,又在中间加了一笔横跨背脊的疤痕。 赵明斐冷笑了声:“还是不对,你只有三次机会。” 江念棠使劲回忆赵明斐背上的其他特征,可除了这条陈年疤痕,其他零散无序的印记她根本没印象。 于是胡乱地在上面填上一通,把原本光洁的背部弄得乱七八糟,一团乌黑。 赵明斐冷眼看她胡乱涂抹,等她放下笔后轻笑道:“顾焱的背你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记得也是一丝不差,怎么轮到我,待遇天差地别。” 江念棠听他阴阳怪气的强调就知道他要借题发挥,愤恨道:“你想做什么,何必拐弯抹角。” 赵明斐扯掉自己的腰带,漫不经心道:“我想你记住我的背是什么样的。” 第79章 第79章“他得不到正主,有个替…… 往后几日,赵明斐都逼着她画他的背,直到江念棠一丝不差地将其完全还原,他才作罢。 后面一段时间里,江念棠梦里都是赵明斐的背。 他身上的伤与顾焱不一样。 顾焱多是刀伤,剑伤,而赵明斐则是鞭伤。 鞭伤造成的是粉碎性损伤,表皮破裂后伤口形状不规则,赵明斐的旧疤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且颜色暗沉,看上去尤为狰狞。 而顾焱背上的刀伤边缘整齐,留下的疤痕平滑,大多颜色浅淡,只是被层层叠加后再也无法消除。 他们的后背都被不同的利器所伤,留下难以消弭的痕迹。 江念棠抬手,以指为笔,凌空作画,原本是画顾焱的背,不知怎么到最后变成了赵明斐的。 她的手僵在空中,微微弓起的指节发白。 自己一定是这几日被他弄得疯魔了。 江念棠愤恨地垂下手,砸在后软被衾上。 同时,赵明斐也冷着脸,提笔悬空而立。 恭王上奏要更换长子名讳,将赵衍改成赵焱,一是感念其养父母对他的养育之恩,二则是赵衍此名与他八字犯了忌讳。 赵明斐眼眸半眯,阴沉的视线落在最后的表字上。 赵焱,表字子期。 赵明斐胸膛略微起伏,在笔尖墨滴垂落在奏折前,大手挥毫写下一个“准”字。 笔锋如刀如刃,杀气十足。 转眼就到了年关,宫内一片祥和喜庆,谨小慎微的宫人们在行走间脸上也不由露出喜色,因为宫里今年发的赏钱格外丰厚,是往年的三倍之多。 除了赏钱,还有其他的物件,新鞋,新袜,最让人兴奋的是每五人能分得一匹布,节约些刚好能一人做一套短衣。 对宫里大部分的人来说,简直是意外的惊喜,赏下来的布不是粗布麻布,而是次一等的绸缎,这东西从前只有主子能用。 陛下虽然治下严苛,责罚从重,但出手大方,对做事认真的人从不吝啬赏赐。 宫里的人一边惧怕他,一边也真心愿意为他做事。 微雨笑嘻嘻领了自个儿的份例回长明宫,打算用新发的水蓝色绸布缝制几件新的小衣过年。 一进门,屋内一片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宫婢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眉开眼笑,互相商量讨论衣裳上绣什么款式。 有人摸着比自个儿肌肤还滑腻的料子,叹了句:“你说咱们明年还有吗?”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都纷纷看向微雨。 微雨含胸躬身,不解道:“你们都看我干什么,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离她最近的宫婢压低声音:“只要陛下不选妃,明年应该还有。” 布匹每年都会从各地进贡,先帝在时先按品阶分给后宫嫔妃、皇子公主,再到宗室皇亲,王公大臣,还会赏赐部分官员。 东西有时候还不够上面人分的,怎么轮得上宫里的奴才们。 然而今上不同。 其一是整个后宫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皇后娘娘又不是铺张浪费之人,库房里顶好的浮光锦,蜀锦都快堆不下了,更不要说一般的丝绸绢帛。 另一个原因则是新帝登基的治下一年里,大肆惩处贪官,坚决推行新政,其中有一项是删减裁撤大量冗沉繁杂的机构衙门,这些都是先帝在位时为了拉拢讨好世家,给家族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增设的官职。 他们虽无实权,但俸禄优厚,四时节令均赏赐大量财帛。而且他们好面子,即便一年里去不了几次衙门,也要求办事的地方富丽堂皇,奢华气派,为此国库消耗了大量钱财。 而那些靠寒窗苦读入仕,没有根基背景的官员,每日风里来,雨里去,辛苦踏实干事的,所得年奉还不足这群尸位素餐的蠹虫的十分之一。 陛下上任后,剥夺一千二百人的虚职,且勒令将他们往日所得之俸禄归还充公,逾期按律处置。 雷霆手段下,没人敢不从。 想要耍赖不还的,统统进了大狱,家里人拿钱才能赎出去。 而在牢房里的日子,可不只是坐着等,日日都有不同刑□□番在身上演练一番,这群只会斗鸡走狗的膏粱子弟哪里受过这等阵仗,没进去一天就哭天抢地求陛下饶命。 但既然进去了,单单只是交出得到的俸禄还不够,陛下还会派人查他们从前有没有仗势欺人,草菅人命,若是被翻出旧账,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人头落地。 杀了几个人之后,他们统统老实起来,害怕自己从前的混账事被追责。 对按时主动奉还钱财的人,陛下承诺既往不咎。 两相对比下,愿意主动上交的人越来越多,国库一下子充盈起来。 连内宫里最末端的夜香郎都分到些好处,更不用说各级被提拔上来的官员。 大虞正值用人之际,赵明斐把收割来的战利品按劳分发下去,上至亲王,下至九品芝麻官,无一遗漏。 许多人为官多年头一次收到宫里的赏赐,当场泪流满面,恨不能歃血表效忠心。 微雨对陛下也是又敬又怕,闻言立即竖直眉毛呵止道:“你不要命了,编排起陛下来了,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 屋内气氛骤然紧绷起来,问话的宫女吓得脸都白了。 另一个长相俏丽的宫女出来打圆场:“她只是随口问问,微雨你别这么大惊小怪。大伙儿今年得了好东西,一时心里高兴,所以才盼着明年也有。你平日里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有没有听到一点儿纳新人的风声?” 陛下过了年就二十三,膝下仍无子嗣,不少人都在私下猜测开春便要选秀。先不说皇后娘娘迟迟未有所出,即便是怀上了,也不方便再伺候陛下,新人进宫势不可挡。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其中不乏有好颜色的想去搏一搏这泼天富贵。 有人附和她:“就是就是,微雨你也太小题大做,大家只不过是闲聊两句,你怎么还训起人来了。” “人家攀上皇后娘娘,可不得了。” “说不定啊,她早听见要纳新人的风声,只是不肯告诉我们罢了,恐怕有自己的小心思算盘,不敢说出来。” 言语之间暗指微雨想要爬上龙床。 微雨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们胡说,我才没有。” 俏丽宫女哦了声,“既然你没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们。” 微雨瞪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收起麻雀变凤凰的心思,自己平日里多掂量掂量有几斤几两,金刚钻就像揽下瓷器活,连累大伙和你一起受罪。” 俏丽宫女气得脸色煞白,胸口起伏,指着微雨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 微雨才不搭理,气呼呼离开厢房。 “嘶——” 江念棠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微雨恍然回神,看见手中银篦缠了根青丝,连忙下跪认错。 江念棠揉了揉鬓角,柔声道:“起来吧,不妨事。” 微雨起身重新替江念棠梳头,小心翼翼,再不敢走神。 “你好像有心事。”江念棠从铜镜里看微雨眉间郁郁,“方便跟我说说吗?” 微雨原本不想说这些污糟事脏了皇后娘娘的耳朵,然转念一想,她们在长明宫里干活,早晚能找到机会碰见陛下,与其娘娘到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不如及早做防范,把那些个心思不正的统统赶出长明宫。 微雨将昨日在屋子里的事儿一股脑倒给江念棠听。 “娘娘,您可不能心慈手软。”微雨气愤道:“她们真是个顶个的白眼狼,您对她们掏心掏肺,她们却狼子野心。” 长明宫是宫里奴婢们最想去的好地方,主子和善不多事,偶尔犯了小错也无关紧要,而且赏钱丰厚,比起紫极殿整日里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不知强多少倍。 江念棠听后没接话,若有所思。 她从前只想着从高门贵女中给赵明斐送人,还没想过宫女这条路子。 江念棠捋了捋垂在胸前的乌发,“你方才说的人里,她们之中都有谁关心陛下选秀的事?” 微雨以为皇后要惩治她们,一一道出姓名:“您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 然而令微雨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她们竟都被调到殿前伺候。 俏丽宫女今日更是精心打扮了番,一颦一笑间有种刻意模仿的韵味,她看见微雨后热情地打招呼:“微雨,谢谢你在娘娘面前抬举我。” 微雨气得甩手就走。 傍晚,赵明斐来时听见偏房有哗啦啦地倒水声,听下面人说皇后方才不小心打翻了酒酿汤圆,正在偏房沐浴。 他取下披风,坐在大殿厅前等。 宫婢端着红木漆托盘进来,双手奉上热茶,低头弯腰时不经意看了眼赵明斐,媚眼含波,柔婉带情,似有春水溢出。 赵明斐何其敏锐,立即捕捉到她娇羞的目光,心中不悦,面上却露出一抹似笑非笑来:“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俏丽宫女以为自己被陛下看中,急忙自报家门:“奴婢叫含俏,之前在针织局做活。一个月前被调入长明宫,负责皇后娘娘平日里的衣裳,昨日得娘娘青眼,唤来跟前伺候。” 含俏说完后双颊绯红,欲说还休看着赵明斐,楚楚动人,殷切地等他说些什么。 赵明斐冷漠转头望向内殿,不再看含俏,“退下。” 含俏还想再争取给陛下留个好印象,但瞥见他眼角的讥讽与冷戾时,骇然打了个觳觫,心惊胆颤地退下。 等出了门,她两股战战,瘫软了下来,幸好被路过的宫婢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殿内耳房,江念棠在听见赵明斐让含俏退下时无声叹了口气,示意微雨拿换洗的衣服来替她穿上。 她整了整脸上的表情,施施然走了出去。 赵明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洗完了?” 江念棠嗯了声,面如常色,但赵明斐的视线犀利如刃,忍不住转移话题叫外面送晚膳。 “不着急。”赵明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拽到自己的双腿上坐着。 江念棠反射性挣扎,但环住她腰两侧的手紧紧箍住她,动弹不得。 微雨十分有眼色退下,默默关好大门。 赵明斐的头轻搭在她薄瘦的肩头,嗅着发间的潮气,缓缓闭眸交代:“除夕宫宴那日,顾焱会正式以恭王世子的名义出席。” 江念棠身体一僵,干巴巴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赵明斐纹丝不动:“恭喜你得偿所愿啊。” 江念棠淡淡道:“你应该恭喜恭王夫妇才对,他们一家人团聚的夙愿终于达成。” 赵明斐轻笑了声:“确实该恭喜。他们一家人现在整整齐齐,阖家欢聚……不过还少了点什么。” 江念棠警惕道:“少了什么?” 赵明斐双眼微合,漫不经心道:“少了个世子夫人。顾焱比我还大一岁,至今未娶妻生子,实在是不应该。” 江念棠抿了抿唇,没说话,忽然腰间一紧,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你怎么不说话了?” “陛下想听我说什么?” 赵明斐喉间溢出了笑:“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们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我想说——”江念棠拖长尾音,“我饿了,能先用膳食吗?” “可以。”赵明斐爽快答应:“不过有件事需要你协助恭王妃,替顾焱选个妻子。” 殿内陡然死寂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火药味。 江念棠呼吸急促,胸脯间的愤懑喷薄而出,难以自抑地全身颤抖。 赵明斐明知他们的关系,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玩弄她于鼓掌之中,现在又逼她去为顾焱选妻,简直是拿把刀直戳进两人的肺管子,心窝子。 他何其虚伪歹毒。 赵明斐感受到怀中人的怒火,凉凉道:“怎么,你不愿意?” 他讥诮的口吻彻底点燃江念棠内心的怒意,猛地奋力挣扎挣脱他的禁锢,站起来指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怒目而视。 “你真是卑鄙刻薄。” 赵明斐也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极致压迫感,他冷笑了声:“卑鄙?刻薄?我在你心里的就是这样的?那顾焱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是英雄,还是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的。 赵明斐骤然擒住江念棠的手腕,顷刻间在白腻的肌肤上留下红印,脸色沉冷如水。 “你要是不愿意为他选,那我来为他选。不过最后选个什么样的可就难说了,毕竟我不了解他的脾气喜好,有可能是搅弄风云的毒妇,亦有可能是蛮横无力的悍妇。” 江念棠双眸赤红犹如沁了血。 赵明斐拉她到自己跟前,垂眸讥讽道:“就拿出你给我挑其他女人的这份细心,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你跟他相识多年,一定能够替他选一位好妻子的,是不是?” “我看方才出去的那个含俏就不错,眼眸流转间有几分像你。” 赵明斐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寸寸掠过江念棠的额心,双眸,鼻梁,最后落在她如粉樱般的唇瓣上。 她被看得汗毛直立,宛如被一头恶兽盯住似的。 赵明斐的另一只手抚上江念棠的微白脸颊,略带薄茧的指腹来回滑过她的肌肤,像在把玩一件战利品,最后用两指强势地捏住她的下颌。 他的脸遽然凑到她眼前,黑眸沉沉,看上去扭曲诡异。 江念棠下意识想躲开他的视线,却被牢牢钉在原地。 赵明斐嘴角轻扬,眼角的弧度却是一条紧绷的直线。 他贴近江念棠的耳畔,哑笑道:“他得不到正主,有个替身也不错。” 第80章 第80章“要不你先试试,能否让…… 近日恭王府门庭若市,人声鼎沸。 登门拜谒之人络绎不绝,几乎要将门槛踏平,盖因陛下透露出些风声,要为恭王世子挑选一门亲事。 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能直接上门相看,于是便托人前来打探口风,拜访之人手里携带美人的画卷入府。 一幅又一幅的丹青图被送到恭王府,没过几天又送入了宫。 有心思活络敏感的人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陛下莫不是要借着给恭王世子挑选正妻的由头,顺便一道纳新人。 看来陛下还是松了口,子嗣毕竟关乎国本根基,社稷安危。陛下不明着选秀,料想是不愿意在朝臣逼迫下低头,失了颜面。 宫里来人取画像的次数越发频繁,像一个信号似的,几乎所有京城里待字闺中的贵女小姐们倾巢而出,送入恭王府的画卷如雪花般纷飞而至,期望自家的女儿能得入贵人眼。 一时间,京城丹青画师的身价水涨船高,好的丹青画手千金难求,连带着脂粉铺,成衣铺,首饰铺和装裱铺子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他们都想着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无论是嫁给恭王世子,还是入宫为妃,都是一条通天道。 前者日后会承袭爵位,做其正妻显赫尊荣。后者富贵险中求,若能抢在皇后之前生下长子,富贵滔天,兴旺家族三代。 两个都是极好的选择,如若能同时被两人选中,更是能满足女儿家的虚荣心。 恭王妃随意翻开几幅装裱精致的卷轴,一旁还写着画中美人的出生来历,性情喜好。 她叹了口气。 她的大儿子相貌品行没得说,江念棠将他教得很好,明事理通人情,上敬父母长辈,下护幼弟稚妹,仪态气度,没有一个比那些从小生活在富贵窝里的子弟们差。 恭王妃自个儿养他,也不敢说比现在好多少。 焱儿会喜欢她,实在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把这些画都给世子送过去吧。”恭王妃又叹了一口气。 陛下的意味明显,他要让焱儿娶妻生子,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别在惦记不该想的人。 外面的人都以为送进宫的画是为了选秀入宫,实则是赵明斐在警告焱儿,现在他还愿意给焱儿自己选择的机会,若是他继续执迷不悟,赵明斐不介意亲自下旨赐婚。 “王妃,世子把画都丢了出来。” 恭王妃毫不意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把东西收拾一下,一会儿宫里会来人取。” 于情,她希望儿子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但于理,他不该惦记别人家的妻子,认真论起来,江念棠还是他名义上的堂弟媳。 恭王妃情理两难,恰好赵明斐愿意做这个恶人,她便顺水推舟,先静待事情发展。 作为母亲,她私心希望儿子放下过去,重新开启新的生活,而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况这棵树现在已经种到了皇宫禁地,他莫说靠近,连看一眼都是罪过。 但她不能明着劝,不然焱儿宁可跟他们断绝关系,也绝不肯放弃江念棠。 他们夫妻二人如今陷入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尴尬境地。 一边是从小看着长到大的陛下,一边是苦苦寻找数年的亲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却为一个女人争了起来。 恭王妃心里真是恨极了江家,府里那么多庶女,非要挑她儿子喜欢的那一个嫁给赵明斐,惹得兄弟阋墙,关系剑拔弩张。 不由感慨,赵家兄弟的眼光真是该死地一致,从前是,现在也是。 画卷最终都流向宫内紫极殿。 赵明斐召来江念棠一起遴选。 御案上,整齐有序地平铺了一层画卷,画上的美人或娇俏可爱,或明艳张扬,或清冷出尘,各式燕瘦环肥,应有尽有。 “你瞧,还有的熟脸。”赵明斐指向其中几幅,戏谑道:“这几个是你之前为我选的,我看着也不错,不如你从她们里挑一个给赵焱做妻子。你熟悉她们的品行出身,定能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 江念棠冷着脸,偏头不肯看。 赵明斐嗤笑一声:“怎么,你舍不得他娶妻生子?心里难道还在妄想有一天能嫁给他,亦或者自私地想要他替你守身如玉,终身不娶。” 江念棠切齿道:“我没有。” 她从来没有想要顾焱为她孤独终生,她比谁都希望他早日放弃,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但她不能替他选妻子,这是对顾焱的羞辱,亦是对两人情谊的践踏。 江念棠不敢想象,如果顾焱知道她在帮他选妻,会有多伤心欲绝,这无异于她亲手拿刀戳他的心窝子。 她不能回应他所坚持的爱,却从没想过侮辱这份珍贵的感情。 顾焱娶妻,她会给予最真挚的祝福。 “没有最好。”赵明斐揽住她的腰,环在身前,贴在她耳畔幽幽叹道:“你有夫君日夜交颈而眠,怎么忍心看他孤衾独枕。” 江念棠僵硬地被他拢在怀里,似无奈,又似妥协道:“我和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你为什么不肯信。” 赵明斐当即呼吸一重,手掌紧缩:“你敢说,你们从来没有私下见面,没有余情未了?” “自我入宫,除了平溪猎场那次我想劝他离开,从未主动见过他。” “但他还想着你呐!”赵明斐目色沉沉,抬手抚了抚她鬓边的碎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给他找个绳子拴着,我心难安。若他能随意打杀便罢,可如今他有恭王护着,我暂时下不了手,可如果他屡次越界,玉皇大帝来了也保不住他。” “他成亲,对你,对我,对他自己,乃至恭王夫妇都好。” 江念棠闭了闭眼,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心平气和道:“你们自己选便是,不用问我的意见。” 赵明斐哼了声,从一众画卷里挑出五幅,一次摆在案桌前。 “这几幅如何?” 江念棠刚想说随他便,余光偶然一瞥,不由定格在某一处上。 赵明斐漫不经心道:“这五位娘子是不是看上去有些熟悉之感,她们的眉毛,眼睛,鼻唇,身形,和气质都有部分像你之处。我正犹豫到底选哪一位,不过想了想全给他也行。恭王府地广人稀都能装下,而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就是不知道赵焱能不能消受得起?” 他自言自语道:“不过没关系,宫内有许多秘方能帮他固本培元,届时一起送过去,权当做我们两人的新婚贺礼。” 江念棠本打算无论他选谁都不置一词,听得此言还是忍不住破功,讽刺道:“陛下要不全收了,试一试能不能受用得起。” 赵明斐被她嘲讽也不恼,吐出的气息逐渐炙热粗重起来,鼻尖暧昧地剐蹭她的颈窝,闷笑一声:“要不你先试试,能否让你满意。” 说罢,一手替她宽衣解带,一手拂去案桌上的美人图。 画卷掉落在地激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却难掩盖摇晃不止的撞击声和支离破碎的啼哭声。 窗外又飘起鹅毛大雪,偶有几粒盐雪自绢纱窗缝渗进来,融在交叠相依的身影上。 一直到雪停,殿内才传来陛下潮哑的声音。 江念棠双手捧着药碗,轻轻吹散腾起的氤氲雾气,待到能下口的温度后即刻一饮而尽,那样子生怕赵明斐忽然反悔,不允许她喝避子汤。 芒刺般的目光如影随形,但赵明斐到底没有阻拦她。 江念棠余光捕捉到赵明斐的嘴角噙着冷笑,心里闪过一丝奇怪。 若说之前他不肯让她有孕,是为了置顾焱于死地,那现在又是为什么允许她每次承宠后喝下避子汤。 难道他不在乎子嗣? 不,不会。 明示,暗示他要纳妃,立储的折子多如牛毛,紫极殿到处都有,赵明斐也不怕她看见,随手丢在一旁,上面既没有批准,亦没有驳回。 也许赵明斐终于被她的倔脾气惹恼,不想在她这块又硬又臭的石头上浪费精力,但又没办法解释他对她的兴趣依旧不减。 脑中一*片混乱,像有一层迷雾挡在真相前,故意混淆她的视线。 江念棠垂眸,将疑惑暂压心底。 赵明斐等江念棠离开后,叫右想端来另一碗药汁,在送到嘴边前忽然顿住:“皇后的毒如何?” 右想立即取来每日呈上的脉案。 赵明斐放下药碗,仔细翻阅。 江念棠因服食朱砂造成身体沉积部分余毒,如果不排出体外就怀孕,不但对胎儿有所损失,恐怕在生产时也会出问题。 他骗她喝的是避子汤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太医说她迟迟未孕,极有可能是心情紧张所致。 赵明斐掠过脉案结尾的结论——余毒已肃清,可受孕,他让人撤下药汁:“从今天起,换另一种。” 右想没过多久,重新呈上新的药汁,正是赵明斐打算送给顾焱的宫廷秘方。 大虞规定小年夜特许众臣工多休沐一日,朝臣们各自关上门与家人团聚。 除夕三品以上的官员则要携带家眷进宫一同守岁,寓意君臣一心,共治来年。 赵明斐在小年夜这日将芸夫人接进宫,与江念棠单独在长明宫用午膳,母女俩又说了会话,在宫门落锁前将人送回去。 到了晚上,赵明斐进长明宫时,江念棠罕见地对他露出一丝浅笑。 他心知肚明她是在感念自己让她们母女团聚。 赵明斐眸色微暗,他可不会平白无故做好事。 内殿芙蓉帐内,烛影重重,勾勒出难分难解的身影。 赵明斐将人半抱在胸前,用力挤出江念棠喉间断断续续的呜咽,又被他尽数掠入口中。 云雨收歇后,江念棠四肢无力软偎在坚厚的胸膛前,两人肌肤上俱覆了层细汗,粘得密不透风。 紊乱却有力的心跳经由后背传到她身体里,江念棠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她不习惯两人抱得这么亲密,她更喜欢赵明斐办完事就走。 赵明斐闭眸正回味方才一场风月,今晚难得她肯配合,不由心情畅快。 故而在感受到她想挣脱自己时,搭在她腰侧的手下意识施加压力,不允许她逃离。 赵明斐睁开眼,声音还残留些余韵后的嘶哑:“怎么?” 江念棠默了默道:“该喝药了。” 赵明斐惺忪的睡眼顿时清明而犀利,灼灼盯着江念棠,像要剖开她的皮肉,看看里面有没有心。 “来人。” 趁江念棠喝药的间隙,赵明斐已重新穿好衣裳,招呼也不打便冒雪离开长明宫。 小年夜一过,转眼就到除夕。 除夕这日,天公作美,断断续续下了一整个冬日的雪终于停歇,大地银装素裹,处处瑞雪兆丰年。 今日宫宴,除了如往常一般封赏有功之臣,再歌功颂德一番陛下圣明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恭王世子赵焱正式以皇室一员的身份出现在前朝后宫。 歌舞升平的宴会之下,御座前方却暗潮涌动。 顾焱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走到江念棠眼前,不用隔着茫茫人海,躲在隐秘的角落,趁人别人不注意偷偷看她一眼。 今日的念念端庄稳重,姿容艳丽,像冬日枝头的红梅,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顾焱毫不避讳的视线则令赵明斐心中不愉,他冷冷直视回去,却不料顾焱压根不俱他。 两人的眼神在冰冷的空气中厮杀,一个居高临下,威严迫人,另一个坚韧不屈,寸步不让。 周围空气里陡然充满火药味,引得不少人察觉端倪,频频往这处侧目,目光探究。 江念棠假咳了声,打破沉抑的气氛。 她隐晦地朝顾焱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闹事。 顾焱接收到信号,不想江念棠为难,不甘地率先移开目光,端起桌上的酒盏仰头饮尽。 他连饮三杯,周身的气势看上去有几分颓然。 而得到胜利的赵明斐心里并无一丝畅快之意,气息略微急促了瞬,猛然攥住桌帷之下的细腕。 这就是江念棠口中的早就没关系了。 没有关系,顾焱能这么听她的话,她一个眼神就让他乖乖后撤。 江念棠吃痛地眉头紧皱,顷刻间又强迫自己舒展开,她看向赵明斐,可他却脸也没偏一下,兀自盯着前方轻抿酒盏,欣赏歌舞。 她挣扎的幅度不敢太大,怕被顾焱察觉,再一次引发无声的硝烟。 心里微叹,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能成为红颜祸水,引君争斗。 江念棠的手腕隐隐发痛,不用看也知道又被赵明斐弄出淤痕来。 垂眸看了眼面前的盛满的酒杯,忽然动了动脚。 酒水猝不及防倾倒在她身上。 “臣妾失礼,先退下换身衣服。” 江念棠成功挣脱赵明斐的桎梏,施施然离席。 而在她离开不久后,恭王府的位置上悄无声息少了一个人。 赵明斐单手持盏,唇边漾开一抹冰冷的弧度。 80-90 第81章 第81章“原来你不怕黑。”…… 宫宴的酒已过三巡,朝臣们都不免放松下来。 一部分人醉眼朦胧,压根不知道席间少了哪些人,一部分人理智犹在,却也不会想太多。 宫宴冗长,需等到子时钟声响起方才散宴。不少人会中途离席醒酒散心,活动筋骨,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江念棠离席后终于摆脱诡异的氛围,心里不免松了口气。 更换衣物的间隙,看了眼靠墙摆放的漏刻,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一想到回去又要面对沉抑的气氛,江念棠揉了揉头疼的额角。 她自知是引发两道风暴碰撞的那只的蝴蝶,干脆决定去御花园散散步。 然而近日宫宴,进宫的人多,中途来御花园散心的也多,江念棠时不时就能碰上人,免不了一番寒暄。 她烦躁地想还不如回去坐着。 “我不想走石林那边,人少又黑,我害怕。”不知哪个宫人忽然说了一句,传到江念棠耳朵里,她目光一移。 东南角漆黑一片,人迹罕至,她从前去过那边几次,是太湖石雕琢的石林假山。 石林地处偏僻,知道的人少,基本上碰不到人。里面道路错综复杂,赵明斐派人来寻她也要费些工夫,又得拖延片刻。 江念棠有时候觉得透不过气来,既不想看见顾焱,也不想看见赵明斐,更怕他们两个撞在一起。 想着想着,脚已经往石林方向去,她打算躲躲清净,等快到子时再回宫宴上。 夜风穿过太湖石被风雨侵蚀的天然洞隙,呼啸如鬼厉。 微雨瑟缩贴靠在江念棠身边,提着一盏宫纱灯惊惧害怕地环顾四周。 天空的云遮住冷月,微弱的光艰难划破浓重的夜色,偶然落在假山一隅,嶙峋的太湖石宛如志怪传奇里的山海异兽,狰狞恐怖。 在微雨被吓得尖叫第三次后,江念棠头又开始疼了。 “你去外面等我,我自个儿逛逛。” 微雨当然不肯答应,强忍着恐惧陪江念棠漫步在石林小道里,脚步声被雪掩埋,一丁点儿动静会被无限放大。 嘎吱—— 前方有根枯枝无端折落下来,枝头末端刚好刮到微雨的脸,凉飕飕,冷冰冰的,当即把她的魂吓没了一半,黯淡的火烛忽然熄灭。 周围顷刻间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一只手悄然无声地搭上江念棠的手腕。 江念棠半眯了眼,挣脱微雨惊慌失措的手,叮嘱她。 “站在这里别动。” 她被手的主人带走。 假山石林里的小路错综复杂,宛如迷宫,其间还有三面环石形成的半封闭空间。 云散月出,清冷的月辉蒙在两人身上,刚好够彼此看清对方的脸。 江念棠眉头轻皱,不赞同道:“顾焱,不,现在应该叫你赵焱,你不该再和我见面。” 顾焱瞳孔一阵刺痛,干巴巴道:“我一直都是顾焱,你的顾焱。” 江念棠听见他的话只觉得心口沉沉的,深呼吸一口,沉声道:“你究竟要执着到什么时候?你现在已经拥有了大部分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好好珍惜,不要破坏它。” 顾焱却说:“可我失去了你,念念。我宁可不要这些虚名利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没有那么重要。” 江念棠绝情地打断他:“顾焱,比起你我的性命,在不在一起不重要。” 顾焱嗓音喑哑:“怎么不重要,我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娶你为妻。” 江念棠摇头:“不是的。你忘了我们从前在慈恩寺大殿前,向佛祖许过的愿吗?我希望有一日带着娘逃离江家,你想要有一个家,现在我们都实现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顾焱不说话,直勾勾盯着她。 江念棠的目光软了下来,“真的,我由衷替你高兴。你有了疼你爱你的爹娘,可爱懂事的弟妹,荣华地位,锦绣前程,可以去做许多从前想做不敢做的事情。” “你还记得曾说有朝一日想用手里的剑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让他们不用再向你的养父母一样被豪绅欺凌,背井离乡。” “你还可以游历大好河山,结识志同道合之人,把酒言欢。” “子期,”江念棠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你现在的人生就是我心中期待的样子,不要破坏它,你也别再与赵明斐作对。” 想到赵明斐睚眦必报的性子,江念棠劝他:“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时间会冲淡一切,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轻软的嗓音像月华流动,裹挟冬日里的凉雾,柔中带凉,刺在顾焱嗓子里叫一时间无法接话。 江念棠抬头,双眼泛着莹莹的光,潋滟动人,眸光细细描摹今日的顾焱,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出来。 “今日我们就此别过,你以后再也不要单独见我。” 耽搁太久,她怕微雨找过来,说完转身决绝离开。 还没走两步,她被人从后面抱住双肩。 江念棠浑身一震。 “不要……”顾焱的头抵在她的肩头,颤抖地哭了出来。 顾焱清楚,江念棠方才的话是在下最后通牒,他没由来一阵心悸惊惶,逾矩做出从前不敢做的事。 他求她:“念念,我不要,我不要和你别过。” 顾焱像被抛弃狼犬,绝望地哀求主人重新收留他,为此他愿意妥协。 “我答应你,以后都不跟他正面起冲突。你不要赶我走,不要不见我。” “我不求其他,只求能偶尔看你一眼,行不行?” 江念棠眼中猝然划过两行清泪,难受地闭了眸。 月光照在晶莹的泪珠上,反射出犀冷的光,刺伤偷窥者的眼。 远处高楼悬空的栈道前,赵明斐单手持千里眼,面无表情将相互依偎的男女一览无余。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似乎还不到一炷香,但漫长到足以看清顾焱有几根手搭在江念棠的肩上,他的脸,他的胸口碰到了她身体的哪个部分。 足以让他在脑海里想出数百种让顾焱痛苦死去的方法。 赵明斐此刻的脸色阴戾骇人,愤怒得想将底下那两人射成筛子,千刀万剐。 他丢下千里眼,冷酷命令左思拿来弓箭。 左思战战兢兢递上,心里忍不住琢磨陛下到底看到了什么气成这样,胸前起伏的幅度明显到好似要撑破衣衫,他甚至听到了后槽牙研磨的刺耳声响。 赵明斐接过,绷直身子,决然狠厉地对准他们的脑袋。 被欺骗,被戏弄,被背叛的耻辱,让他震怒,让他狂躁。 他的眼里中似有两团幽火,若是能化为实质,他们早已被烧得粉身碎骨。 弓弦被拉到极致,弦筋发出吱吱的响声。 赵明斐箭无虚发,骑着马也能射中天上的飞鹰,他知道自己只要松开手指,箭矢一定会在瞬间射穿他们两人的脑袋,一箭双雕。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如此影响他的心绪,一直插在他心里的那根刺也会随着他们的死亡逐渐消散。 只要松手,一切都结束了。 赵明斐的手指却跟僵住一样,慢慢颤抖起来,箭矢的准头也逐渐偏移。 最终,他不甘心地丢了弓,折断箭矢。 “告诉李玉,不许放他们离开。” 赵明斐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当冰冷的空气进入肺腑时,他冻得打了个觳觫,阴着脸转身下楼。 杀不了,那就只能把顾焱逐出京城去恭王封地,永不许归京。 夜会皇后,这个罪名压下去,恭王夫妇即便再舍不得刚寻回来的长子,也必须让他走。 与此同时,江念棠睁开眼,冷静坚决地一根一根掰开顾焱的手指。 他和赵明斐一样指腹略带薄茧,指节修长,摸起来十分有力量。不同的是,她从来没有能挣脱赵明斐的五指,然而顾焱却不会反抗她。 江念棠没有回头,淡淡道:“赵世子,你逾矩了。” 她不去看顾焱的脸,提裙往前。 “谁在那!” 顾焱声音骤然凌厉喝了声。 江念棠惊得定住了脚,难道是微雨找了过来。 顾焱越过她,挡在她的身前,目光冷戾看着前方的巨型太湖石,“再不出来,别怪我动手。” “那什么……我真的是无意路过。”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位披着胭脂色大氅的贵妇人,月光漫过她的下颌、嘴唇、鼻尖,最后露出真容。 严夫人从容不迫福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又对顾焱颔首示意:“见过赵世子。” 江念棠心里不由发紧,严珩一的夫人,被她撞见岂不是就相当于被赵明斐知道她与顾焱见面的事,不知道她到底听到多少,看到多少。 顾焱眼眸半眯,眼底酝酿着淡淡的杀意,垂在右侧的手臂紧绷,五指并拢化作手刃,随时准备动手打晕她。 严夫人看出两人心中顾虑,也不解释,而是提醒他们:“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往这边赶,两位还是快些离开。” 空中隐约传来一阵又一阵细细密密的铃声。 顾焱脸色微变:“不好,有十几个人触发了我来之前布置的警铃。” 江念棠没想到赵明斐来的这么快,催促顾焱:“你快走,我留下来。” 顾焱回头看她:“不行,要走你走。” 他怎么可能把江念棠留下来单独面对赵明斐。 江念棠理智分析:“他们一定会包围这座石林,我现在走出去一定会撞上他们。你不同,你可以用轻功借夜色离开,只要你不被抓到,我就没事。” 她出来散心没有知会赵明斐一声,最多被问责一番。 严夫人再次善意告诉两人:“行不通,论剑术李玉比不上世子,但论轻功,他当世无二。有他在,世子逃不掉的。” 铃声越来越近,顾焱表情变得凝重。 江念棠急得脸色发白,绞尽脑汁想破局之法。 严夫人恰到好处地提出自己的建议:“我有个方法可以帮两位,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李玉带人堵住假山石林所有出口,地毯式搜索往中心靠。 当他看见手底下人发出信号后,立马带人围上去。 “怎么是你,你们?” 李玉诧异地看着被带刀侍卫围着的两人。 顾焱正要开口,严夫人抢在他前面,冷笑了声:“李将军想找谁?” 李玉被她怼回来,一时无言,眼神询问手下。 手下上前一步附耳道:“属下来的时候,就只看见赵世子和严夫人,没有其他人。” “有什么话不能大大方方说,非要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严夫人嘲讽李玉:“李将军,我和赵世子犯了什么王法吗,值得你大半夜兴师动众来抓我们。” 李玉抿了抿唇角,崩着一张脸:“严夫人和赵世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单、独。”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 “哈!这难不成是禁地?” 面对位高权重,连严珩一都要敬上三分的李玉将军,严夫人却态度轻慢:“我喝多了出来透透气,刚好遇到同样散心的赵世子。我听严珩一总说世子剑术一流,想请他有空指点一番,于是便攀谈起来,这有什么问题?” 李玉握住手里的剑,不敢直视严夫人的灼灼双眼,“他到底是外男,你已成亲,怎么能……” “怎么不能?”严夫人振振有词:“大虞哪一条规定成婚妇人不能和别的男人说话,不能和别的男人讨论剑术。” 李玉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来抓人的汹汹气势顿时削弱三分。 顾焱发现自己根本插进嘴,默默站在一旁,强忍着余光不去看向某处黑暗里。 “行了,天色不早,马上就要敲守岁钟。”严夫人随意抚了抚鬓角的金步摇,“我要回去了,否则等会儿陛下责罚,你我都担待不起。” 她往前走了几步,人墙挡住去路,严夫人冷冷看着李玉。 八尺高的汉子在她面前仿佛矮了一头,垂眸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严夫人走了两步,回头朝顾焱浅浅笑道:“赵世子一起走啊,我的儿子一直嚷着想学剑,路上还想跟世子再探讨交流一下好的训练方法。” 顾焱看了一眼李玉,见他没有阻拦,提步跟上去。 两人并肩走在崎岖的石林道上,顾焱忍不住想回头看,被严夫人制止。 “他的目的是抓你和皇后,你走了,他不会多留的。” 顾焱低声问:“为什么帮我们。” 严夫人默了默,发出一声极轻极短的笑,“大概是我被你的孤勇感动了。所有人都劝你放弃,就连你爱的人也要你别再执着,但你依旧咬牙坚持。” 你很像当年的我。 严夫人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把人安全带出石林后就告辞了,并告诉顾焱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犯了欺君之罪,让他放心自己不会出卖两人。 顾焱抱拳感谢,飞速消失在黑暗里。 严夫人目送他离开,转身上另一条道时碰见李玉。 他侧身对着她,无奈叹了口气:“妙琴,你不该沾上他们的事。” 严夫人听见这两个字像是猫被踩了尾巴,瞬间炸起来:“你住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李玉呼吸微顿:“对不起。” “承受不起。” 严夫人转头欲往另一个方向走,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 李玉知道严夫人不肯原谅他,但为了她的安全,他不得不追上去苦口婆心劝她离顾焱远一点,免得被陛下的怒火牵连。 严夫人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哈哈大笑,嗓音骤然变得尖锐。 “你是个懦夫,不要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懦夫。” “当年你但凡有顾焱一半的勇气,我们……”说着说着,严夫人喉咙不知不觉潮哑起来。 李玉想说什么,又止了声。 “罢了,还说这么多干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她吸了口冷气,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既然你选择做他的好兄弟,就别后悔。” 丢下这句话,严夫人快步离开。 江念棠依照严夫人所说,在暗处的凹槽里藏了起来,等人全都走完后才从里面出来。 方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做梦一样,一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石林假山一会儿又变得暗沉寂静。 江念棠屏气凝息,确认周围都没人之后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她要先找到微雨,再回宫宴。 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走这一趟,差点引起腥风血雨,心里不免有些后怕。 她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微雨,也不敢大声喊她的名字,生怕那群人没有走远,又被召回来。 眼看离子时越来越近,江念棠只能放弃,打算先出去,再叫些人进来帮她找人。 江念棠摸黑而行,不多时就走出石林,一抬头,看见前方有个黑影背对她。 她以为顾焱又回来找她,刚要出声赶他,人影忽然回头。 赵明斐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原来你不怕黑。” 第82章 第82章“我和他的拥抱相比如何…… 赵明斐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李玉没有成功抓住他们两人,不由感叹顾焱实在是命大,三番五次都能从他缜密完全的部署中逃脱。 平溪猎场凭自己的高超武艺,长明宫有江念棠出奇制胜为他遮掩,今夜又从天而降一个严夫人替他对付李玉。 李玉心思细腻,办事稳重,交代他的事几乎从未出过纰漏。 他一生只有严夫人一个软肋,竟然都能被顾焱遇上,还能让严夫人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帮他。 赵明斐想到自己出生时钦天监在先帝示意下批的“紫薇临身,天命所归”命格,细细想来顾焱比他更符合这八个字。 江念棠听见赵明斐声音,刚松下来的心弦登时重新绷直,像有根绳子勒住她的脖子。她万万没想到,赵明斐会在这里守株待兔。 赵明斐见她一动不敢动,眼神慌乱害怕,怒极反笑:“你敢与他在这处私会,如今怎么连回答我的问题都张不开嘴?” 江念棠想反驳,此刻喉咙像是被冰凝住,发声都艰难。 赵明斐一步一步朝江念棠走去,他的脚步声在黑寂的夜里踩雪声极为清晰,又重又怒,就好像一下一下踩在她的心脏上。 江念棠宛如被冰水从头到脚淋下,四肢僵冷发麻。 她从李玉包围过来的那一刻就知道瞒不过赵明斐,答应严夫人的办法不过是为了稳住顾焱,让他安全离开。 赵明斐停在距江念棠三步之遥,心平气和问她:“江念棠,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江念棠自嘲一笑:“我的解释有用吗?你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想相信的东西……” 赵明斐面对她的自暴自弃冷笑了声:“我还以为你又会说是顾焱先来招惹你,你被迫与他见面,被迫与他卿卿我我。” 最后那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江念棠原本心中惊惧难安,但听见他将石林里的发生的一切悉数道来,反而突然平静起来。 “他没有强迫我,他不会强迫我的。” 她的嗓音温柔如情人般低喃,眼神欲说还休。 赵明斐当即天灵盖不啻于被雷劈了一道,炸得他又麻又疼。 他听明白了,她在暗讽他只会强迫她,她在表达跟顾焱的一切都是自愿的。 赵明斐倏地伸手,怒不可遏地想要抓住江念棠,岂料她侧身躲开,转身往回跑。 逃这个行为,像是触碰到赵明斐心底的红线,他觉得平生所有的自制力随着她的脚步声寸寸崩塌。 他不由分说追了上去。 江念棠知道自己这点小小的反抗不过是徒劳无功,她能跑到哪里。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何况皇宫是赵明斐的地盘,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耳目,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他的掌控下。 但这一刻,刮过在她耳边的冷风是自由的,是不受他控制的,是因为她奔跑获得的。 江念棠被禁锢压抑的心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然而没等她放纵多久,一只大手压住她的右肩,像铁爪般紧致,像泰山般沉重,无论她使出多大的劲儿都没办法挣脱。 赵明斐强行将她压在太湖石上,石壁凹凸不平,后背撞上尖锐石片,疼得她的额头当即冒了一层冷汗。 衣襟的腰带骤然一松,寒风顺势侵入肌理,江念棠猛地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 从前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与悲凉像是找到一个爆发点,统统在这一刻化作挣扎的力道,不计后果,不计代价,用尽她平生的力气反抗。 然而不出所料,她又一次失败了。 赵明斐捞过她的腰,将她翻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这个角度,她的腿脚没有用武之地,双腕被反剪在腰背,用腰带绑住。 “他刚刚这样抱着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江念棠咬牙一声不吭。 赵明斐嗤笑一声,“现在不开口,等会可就没有机会说了。” 他扯开她胸前金凤大氅的细绳,厚重的氅衣被丢在雪地里,随后玄色龙纹斗篷压在上面。 幕天席地,还是皇宫内院,江念棠的身体耻辱地惊颤起来,她恨声骂他。 “赵明斐,你要不要脸!你不要我还……啊……” 尖叫声短促地响了一下,又被她痛苦地咽进喉咙里。 赵明斐凶狠地覆上去,声音比她还恨:“我不要脸还是你们不要脸!月黑风高,孤男寡女,你还允许他像这样抱着你。” 江念棠眸里被逼出水光,胸前被不平整的石峰磨得火辣辣地疼,但因羞耻和惧怕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 她害怕顾焱折返,看见她受辱的样子。 而赵明斐算准她心里顾忌什么,更加发狠侵/占她。 两人不像恩爱缠绵的夫妻,更像是互相搏命的敌人。 赵明斐一门心思想要江念棠屈服求饶,而后者宁可被碾成齑粉也不肯低头认错。 华贵精致的衣裳被他们踩在脚底,沾满鞋印和雪水,污脏发皱。 赵明斐双手拥她在怀里,头趴在她背上平复呼吸,一直到气息恢复如常,他开口轻挑道:“我和他的拥抱相比如何?” 江念棠兀自笑了声,听得赵明斐心里非常不舒服。 “你才不像他。” 赵明斐掌心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紧,掐的江念棠呼吸微窒。 他僵冷着脸,声音低沉却掩盖不住恶意:“你说的对,我们确实不一样。他抱你叫勾搭成/奸,我抱你叫伉俪情深。我可以光明正大睡/你,他连看你一眼都是意图不轨……” 江念棠脸色大变,身体气得发抖发热,憋了半天才从嘴里逼出一句:“你这个衣冠禽兽!” 她的恼羞成怒却取悦了赵明斐。 他把人翻过来,冰冷的指尖抚上她苍白潮湿的脸颊,哼笑一声,同情道:“那真是难为你了,要给我这个禽兽/睡一辈子。” 江念棠怔怔望着他,忽地悲中从来,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两鬓滑落,滴在雪地里凝成冰渣。 赵明斐眸光沉冷:“哭什么?你分明也是享受的,何苦惺惺作态不愿承认。” 说完偏过头,不再看她的眼睛,重新动作起来,他要的凶狠急促,连片刻的喘息之机也不肯给她。 赵明斐铁了心要给江念棠一个教训,无论她如何流泪啜泣,身子发颤也没有心软停下来。 两人踩着点回到宫宴上,刚坐下,椅子上的软垫还没暖,天边突然一声巨响,绽出火树银花。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夜空吸引,唯独顾焱。 他敏锐察觉到帝后两人都换了新衣,江念棠穿的也不是在假山石林的那一套,而且她的妆容比之前更加艳丽,好像在刻意掩盖什么。 忽然,上方有道阴鸷的视线朝他看过来。 赵明斐眼神充满居高临下的凶戾,但细细看去,他眉梢眼角蒙了一层淡淡的餍足春意。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顾焱大恨,握紧拳头,表皮浮起一根根狰狞的青筋。 他真想杀了他。 然而在触及江念棠疲惫眉眼时,他又想起之前答应她的话,咬牙偏过头。 漫天的烟火将夜幕点亮如白昼,在银色海棠花开遍整个夜幕时,幽远的钟声传来。 “吾皇万岁,大虞千秋!” 顾焱散宴后没有回恭王府,独自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黎明时分,夜色沉沉,家家户户柴门深锁紧闭,徒留檐下高悬的两只大红灯笼在雪中摇曳。 他单手提着剑,脚步均匀踏在积雪上,偶尔踩断的枯枝脆响声惊破寂静。 两旁的万家灯火没有丝毫暖意,沉默地映出雪地里移动的剪影。 他恨自己没用。 今夜之事看似过去,实则是江念棠替他挡住赵明斐的怒火。 他早该想到李玉既然能带人来抓他们,这本身就说明赵明斐笃定他们两人在里面。 即便他成功离开,也只是避免赵明斐在明面上惩罚他,故而他的出气口变成了念念。 顾焱后悔自己的冲动莽撞。 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他不知不觉走到僻静的一条深巷口,他顿住脚步。 巷道幽深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过,也因而比大马路更易遮风挡雨。 讽刺的是,这条落魄的巷口正对京城最大最繁华的长安街,每日有无数宝马香车而过。 很多很多年前,这条小巷曾是他的容身之所。 那时他父母双亡,在京城举目无亲,身上的银钱都用来买药请大夫,口袋比脸还干净。 年少的顾焱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多天,他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看上去像个乞丐,不,应该说他就是个乞丐。 他内心绝望,呼吸的空气都弥漫着苦味,顾焱不知道以后路在何方,好几次都想随父母而去。 恰逢这时,一辆华贵马车后轮忽然在他不远处陷入路面的巨坑里停了下来,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坑里泥泞,车轮半天没有起来。 不多时车上下来几个小娘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只有四五岁,她们身穿五颜六色的鲜亮料子,脸上覆着一层面纱,一看便是大户人家。 她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顾焱被迫听了几句,*大概是要赶出城迎接她们外出公干的父亲。 他内心冷笑,权贵人家果真排场不一样,回个城要举家倾巢出动相迎。 马车迟迟不能继续前行,有几个小姐都急得哭了起来,嘴里说着等会迟到定要被母亲狠狠责罚,打板子,她们像争食的麻雀似的,吵闹烦人。 突然有个极轻极细的声音说她们可以一起帮车夫把车推出来,但立刻遭到其他人的拒绝,说她们是小姐,怎么能去做下人的事。 顾焱循声而望,发现说这话的是她们中间年纪最小,看起来最瘦弱的一个小女孩。 自己的视线望过去时,她正好在环顾四周,两人隔空而望。 顾焱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一样露出嫌恶的表情,没想到她却冲他弯了弯眼睛,紧接着她朝自己招了招手。 原来她是想找他帮忙推车,顾焱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那么多人里选中他,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受控制走过去。 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像雨后天空般澄澈,也许是在娘去世后,他终于又看见这样温柔的眼神。 在他的帮助下,年迈的车夫终于将马车从泥坑里拖出来。 小娘子们兴高采烈,又焦急地上马车,她留在最后,对他说谢谢。 “我身上没有钱。”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春日的细雨一样绵软:“给你这个行不行?” 她给顾焱塞了一包点心,目光羞赧,手脚局促不安。 马车里的小娘子掀开窗牖的帐幔,催促她赶紧上车。 顾焱因此得到了她的名字,她们叫她小棠。 车夫似乎对她很有好感,在她踩上马车凳时提醒小心脚下,他叫她棠小姐。 顾焱一直盯着马车消失在街口,他打开手里的白帕,里面装着两块白乎软糯的桂花糕。 桂花糕甜腻齁人,从喉咙甜到心里。 所有人,包括江念棠自己在内都以为他们的初遇始于慈恩寺,只有顾焱知道。 她的初见,是他的重归。 回忆如潮,席卷而来时势不可当,顾焱被灯火朦胧了视线。 他不知不觉走近狭小的巷口,走到尽头时面前的木门忽地打开一条缝,里面钻出半个头。 “唉……顾侍卫!” 张太医看见熟人,眼里闪过惊喜,连忙露出全身招呼他。 顾焱愣了一下,“张太医,你怎么在这里?” “哎呀,我已经不是太医了。”张太医毫无负担地笑笑:“现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对坐在厅堂里。 顾焱环顾四周,大厅被一分为二,左边是一排排分隔的小木盒立柜,上面贴着常见的药材,熟地黄,麦冬、甘草、王不留行……右边是坐诊的桌椅,桌面上有几本摊开的医术,后面墙上王婆自夸地贴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张太医端来热茶,随顾焱的视线望过去,老脸一红,羞赧道:“新开张的药店,总要弄些噱头。” 顾焱哑然失笑。 “张大夫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太医不当,来这么个犄角旮旯里开医馆?” 张大夫自然不敢说真话,只说自己医术不精,自个儿请辞,以免日后掉脑袋。 顾焱看出他不想说实话,也不逼问,他举起紫砂茶杯对张大夫道:“恭喜,祝你开张大吉,生意兴隆。” 张大夫笑呵呵地同举,与他碰杯,当做酒一般豪气地饮下。 “嘶——”张大夫刚倒进喉咙,又被烫得一口喷出来,他也不恼,笑呵呵地吸着凉气:“顾侍卫,你是第一个恭喜我的。你还记得咱们俩当初的戏言吗,以后你来我这儿看病买药不收钱。” 大过年的说什么病啊药啊的晦气话,换作其他人一定破口大骂,但顾焱弯了弯眼睛:“恭敬不如从命,我不客气了。” 两人闲聊几句,张大夫得知顾焱现在的身份,目瞪口呆,抱拳打趣道:“原来近日议论纷纷的风云人物竟然是你,在下失礼。” 顾焱摆摆手,面不见喜:“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撞了大运罢了。” 张大夫羡慕道:“恭王真的只丢了一个长子吗,咱们俩年岁相仿,你说有没有可能当年恭王妃生的是双生子。” 顾焱被他逗笑了。 张大夫见他不再愁眉苦脸,也跟着笑,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自己近日所得。 顾焱听他说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奇术诡术,譬如可以在短时间内急速造血的蛊术,用刀剖开肚腹取出里面的异物再缝合回去的疡术。 这些东西他闻所未闻,听不太明白但依旧认真听他说。 张大夫以为找到了知己,看顾焱的眼睛在发光:“其实想想,被贬未尝不是一件坏事。之前我在太医院,整日里研究不喜欢的医术,还要看那群老顽固的眼色,每到四时节令还要去上官前辈家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还有官场的那一套弯弯绕绕的讲话,他到今日都学不会。 张大夫苦笑道:“不瞒你笑话,近年来我想辞官的念头反复出现,但又舍不得太医这份体面,我爹娘亦不允许我放弃。可以说太医这个身份与我而言乃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进入太医院,是全天下医者们至高无上的追求,就像读书人科举入仕,学武者从军沙场。 但只有真正进去后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适合那样沉抑的环境。 太医院里的太医们迂腐守旧,求稳不求创新,往往面对疑难杂症只采用最保守的治疗,他们仗着自己德高望重,对张大夫研究的东西嗤之以鼻,鄙夷他走歪门邪道。 不过也不怪他们保守慎重,毕竟宫里的贵人怎么可能让太医开膛破肚,又重新缝合。 顾焱淡淡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张大夫用力一拍大腿,无比赞同他:“说的对!” 他喜笑颜开道:“这下正好。我爹娘也不逼我上进了,我师父又留了许多医书和钱财给我开铺子,我现在整日里都可以做喜欢的事情,每天都盼着太阳升起迎接新一天。” 张大夫颇有哲理性地总结道:“放下,是为了更好地拿起。” 顾焱看着神采奕奕的张大夫,若有所思。 * 大虞规定,官员的休沐日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七,期间安排轮值上岗,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如有重大事宜,才会开朝会商议。 在赵明斐治下,大虞虽说没有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但百姓安居乐业,温饱有余,基本不会有人主动挑事。 是以这七日,赵明斐几乎都与江念棠腻在一起。 有时候在长明宫,有时候在紫极殿,他兴致一来,还会把人带到御书房。 赵明斐不让江念棠离开他的视线半步,连沐浴也要跟她一起,最后两人总是把浴房弄得一团糟,满地的水,洇湿的帷幔。 终于熬到初八,江念棠觉得自己能挺过来也是命大。 开春之后,天气渐渐回暖,殿外的枯枝开始冒出嫩绿的鲜芽,沉寂一个冬日的鸟雀重新在枝头叽叫。 赵明斐近日忙着龚州防止水患一事,晚上倒是节制不少。 但江念棠最近却总是觉得睡不够,整个人懒懒的,有时候正在临床的美人榻上看着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她以为是之前被赵明斐折腾得太狠了,亏了身子,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索性也没什么事要做,她便放任自己的惫懒。 江念棠又一次在青天白日无缘无故昏睡过去后,微雨担心地看着她,踌躇要不要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看看。 第83章 第83章“我也不知道她怀了………… 江念棠的觉多,但睡不踏实,总是没多久就从梦里惊醒。 醒来后也记不得梦里的内容,整个人混混沌沌,陷入一种莫名的虚弱和疲惫。 “微雨,怎么了?” 江念棠睁开眼,恰好对上微雨担忧的眼神。 “娘娘方才又忽然睡过去,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看看?”微雨其实更想用晕过去形容。 江念棠想也没想拒绝:“不用。” 太医一来又要惊动赵明斐,惊动赵明斐最后要喝药的是她,而且太医开的药说不准会影响避子汤的效果。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用担心,休息一下就好了。”江念棠懒懒打了个哈欠,笑着握了握微雨的手腕,既是安抚,亦是警告。 微雨点点头,取下金玉钩放好帐幔,挡住绰绰天光。 做完这一切,她悄声退出去,守着门口。 “微雨,娘娘怎么又睡了?没什么事吧……”跟她一同值守的宫婢小声问:“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看看?” “娘娘好着呢!”微雨斜睨她一眼,冷声道:“还没出正月,你说这种晦气话也不怕被责罚。” 宫婢低头,装作不经意往内殿看了眼,然而隔着屏风与纱帐,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就关心一下。” 微雨佯装羞赧道:“娘娘晚上伺候陛下太累了,白天多睡会儿也没什么。再说,春困觉多,我天天都觉得睡不够。” 她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夸张的哈欠,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 旁边的宫婢不再说话,沉默地守在外面。 微雨打着盹,在她看不见的另一侧,嘴角勾了勾。 她看出皇后娘娘不想请太医,更不想让陛下察觉她近日惫懒多觉,所以总是点她近身伺候。 长明宫几乎都是陛下的眼线和耳目。 但她不是。 微雨从前只是个浣衣局小宫女,撞了大运才进长明宫,后来稀里糊涂得皇后娘娘的青眼,一跃成为她的贴身宫婢。 她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皇后不是因为她聪明能干才提拔她,而是看中她不是陛下的人。 虽然微雨不知道皇后娘娘是怎么猜出来的,但她会帮娘娘。 皇后娘娘人很好,对她也好,不嫌弃她笨手笨脚在梳头时总扯掉头发。 临近春分,昼夜平分。 候鸟重归,雷声阵阵,冬蛰的花草树木在一道惊雷里苏醒。 殿外的海棠树悄无声息结满了白中带粉的花骨朵,如一粒粒珍珠浮在翠海里。 春分当日是赵明斐的生辰,但他以除夕夜宴刚过,新年政务繁忙为由取消万寿宴,是以宫内也没有一点儿喜庆的氛围。 江念棠最近不记事,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压根忘记这回事。 不过她即便记得赵明斐的生辰,也不会给他准备什么。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 江念棠醒来的时候听见屋外还在下雨,她头晕脑胀,胸口闷闷的,喉头犯恶心像是要把午膳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她似乎想到什么,怔愣片刻,召来微雨问:“我上一次来月事是多久之前?” 微雨想了想,“大概是二十日,还是二十五日……”她敲了敲脑袋,懊恼道:“奴婢忘记了。” 江念棠松口气,僵硬的背脊渐渐软下来,微笑道:“没事,我随便问问。” 微雨问:“皇后娘娘是小腹不舒服吗?”算算日子也该来月事了。 江念棠摆摆手,“没有,我只是忽然忘记了。你下去吧,我再躺会。” 等微雨走后,她倚着织金迎枕发呆,手无意识放在腹部,随后像触到针尖般弹开。 她一直在喝避子汤,不可能有身孕。 江念棠不想怀赵明斐的孩子,她厌恶他,憎恨他,倘若有了身孕,她将来要如何面对孩子。 她忘不掉赵明斐对她所做的事,她不可能爱这个孩子,那它生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江念棠觉得可笑,难道只为了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吗? 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好事,还都让他占了。 江念棠心里莫名越来越烦躁,躺着也睡不着,干脆起来走走,刚下榻没走两步,眼前忽然一片白茫茫,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屋外的人听见动静,急忙跑进来,看见皇后摔倒在地上惊慌尖叫。 好在微雨还算冷静,一边指挥人抬起江念棠放回床榻上,一边叫人去请太医,娘娘晕倒这事儿瞒不住。 太医来后,足足把脉一个时辰,脸色神情反复莫辩,把微雨吓得够呛,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娘娘近日劳心劳力,气血不足。”太医低头道:“还请您放宽心,切勿多思。” 江念棠听见老生常谈的调子没什么反应,淡淡嗯了声。 微雨送太医离开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 暴雨如瀑,他连伞都没有拿,冒雨而行,匆匆的脚步像是被什么追着似的。 赵明斐不喜欢春分,准确来说是不喜欢过生辰。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每次过生辰而言对他都是折磨,江太后因为没有孩子,会变着法地磋磨他,跪着侍疾,罚他抄书,故意找他的错处鞭打他。 先帝和其他人送他的生辰礼也被以各种理由弄走或者毁掉。 赵明斐其实不在乎这些东西,让他难受的是有一年生日,江太后故意去慈恩寺斋戒沐浴,不允许宫内举办庆典,他的生辰宴自然不了了之。 赵明斐心里反而很高兴,这日先帝特地准他半天假好好休息。 他兴高采烈地去找李太后,想要和他说话话,心里还隐隐期待她会不会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 当他踏入李太后的宫殿时,她正哄赵明澜吃甜的点心,李太后看见他的第一眼是让他快走,说他私自来找她会犯江太后的忌讳,害了他们母子俩。 尽管赵明斐解释自己来之前和先帝打了招呼,李太后依然不肯留他。 直到被赶出殿门前,赵明斐也没能吃上一块点心,更没有礼物。 李太后自从赵明澜死后越发糊涂,常常说话颠三倒四,动辄打骂下人,今年入冬还大病一场。 平溪猎场的别院里条件有限,赵明斐仅存的一点孝心让人将李太后接回皇宫养病。 赵明斐今天来看她。 一进殿,李太后没有赶他走,反而笑着跑过来握住他的手,嘴里一直叫着明澜,明澜。 “我不是赵明澜。”赵明斐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告诉李太后。 李太后不高兴皱眉:“你不是明澜是谁?那我的明澜呢?我的明澜去哪儿了,他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赵明斐冷静的语气近乎残忍:“赵明澜死了。” 李太后听见这句话后像是被雷劈到一样,呆滞片刻,忽地伸出指尖朝赵明斐扑过来,面色狰狞:“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我要为明澜报仇……” 赵明斐攥住她的手用力一甩,李太后撞到旁边的圆桌上。 她先哭了起来,透过朦胧的泪物看见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猛地一推,将上面原封未动的美味佳肴顷刻间摔翻在地,一块桂花糕滚到赵明斐的脚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覆了层寒冰似的双眸静静看了李太后一眼,提步离开。 脚尖碾过软糯的点心,踩成齑粉。 出来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遥望远处的金瓦红墙在暴雨阴天下蒙上一层阴霾。 “陛下,孟太医有事回禀。” 赵明斐看着拐角站了个湿淋淋的人,神情惊疑焦急。 他眉头微皱,大步走过去,“什么事?” 在孟太医证实江念棠有孕这件事时,赵明斐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 他闭了闭眼,眸底的寒霜融开,似有热意流淌。 孟太医此前得过赵明斐的叮嘱,不可擅自透露皇后娘娘身体的任何情况,包括娘娘本人在内。 “陛下,是否要告诉皇后娘娘……” 赵明斐骤然睁眼,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先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除了朕和你,不许第三个人知晓。” “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等胎儿月份大了,娘娘就算再迟钝也会察觉。 赵明斐却说:“等胎位稳了再跟她说。” 这段时间他得想个法子让江念棠乖乖安心待产,别弄出什么幺蛾子。 孟太医清楚这是陛下目前唯一的子嗣,事关重大,硬着头皮尴尬上谏:“娘娘身体虚弱,还请陛下垂怜。” 赵明斐得知她还会有小日子症状,不免紧张起来,再三询问今后的注意事项。 孟太医听见陛下懊恼地嘟囔了句:“我也不知道她怀了……” 赵明斐和来时的孟太医一样,冒雨疾走,到长明宫时全身都湿透了。 他想立刻见到江念棠,临到内殿前猛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雨淋得冰冷,吩咐先抬热水沐浴更衣。 微雨觉得今天的陛下也很奇怪。 往日陛下沐浴的水都偏凉,今日却特地要求热一点,明明天气已经转暖,他还是叫人烧了地龙。 江念棠是被热醒的,一醒来就看见床边坐了个人,直勾勾盯着她。 赵明斐一身玄色祥云金纹寝衣,胸前衣襟敞开,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肉,沟壑分明,看上去充满侵略感。 江念棠不耐烦地扯开自己的腰带,边抬手解开领口的襟口,边有气无力道:“我有点累,你今个儿能不能动作快点。” 她觉得怎么睡都睡不够,但赵明斐办事时总是又急又凶又狠,她肯定睡不了。 雪白莹润的肌肤像上好的羊脂玉,温润细腻,叫人忍不住伸手抚摸流连。 赵明斐眼神微暗,在春色满园关不住前及时拦住。 他夺过胭脂色襟扣,一颗一颗重新扣好。 “你睡吧,我守着你。” 江念棠顿时睡意全无,不可置信看着他。 他脑袋被雷劈过,转性了? 第84章 第84章“老天都要你生我的孩子…… 江念棠以为是自己睡太久,睡出了幻觉。 她想要直起身子,赵明斐十分有眼色扶住她的手臂借力,又悉心地拿过迎枕,拉上被衾。 面对他的体贴,江念棠没有受宠若惊,只有惊慌不安。 “你又想怎么样,你直说。” 江念棠已经认清自己不是赵明斐的对手,与其整日惶惶然费尽心力猜他的心思,不如直截了当问出来,免得白白多遭一轮的罪。 赵明斐想要抚平江念棠眉间的褶皱,刚一伸手,她本能地偏头往后躲。 他的五指僵在空中,眼底涌出一丝失落,一闪而过并未在脸上显出痕迹。 赵明斐不甘地收回去,却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你躲什么,我好像没有打过你,倒是你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我脸。” 他哼笑了声:“全天下敢这么对我的只有你一个人。” 江念棠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赵明斐,他难道想翻旧账? 赵明斐忽视她眼里的冷淡排斥,自说自话道:“今天是我的生辰呢,我们不吵架行不行?” 他语气不似往日强硬,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妥协。 江念棠不是个爱挑事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赵明斐先找茬,她才会反抗。 但每次到最后,受苦受累的都是她。 江念棠丑话说在前面:“我没准备什么。”意思是等会别用这个借口来寻衅滋事。 赵明斐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意味不明低喃了句:“我今年已经收到最好的贺礼了。” 江念棠没有多余的心力细想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想抽回手,又记起刚才两人的约定,心道摸摸手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今日是他生辰,犯不着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惹怒他。 赵明斐感受到江念棠的软化,心尖也像被她的手抚过,忍不出颤了颤。 老天还是待他不薄的。 晚膳时,赵明斐一直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到最后端上一碗参汤。 熟悉的味道让江念棠忍不住色变。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今晚上看来有一场硬仗。 江念棠干脆地喝完,她知道躲不掉,不如让自己好受一点。 她转头吩咐微雨熬药,随时送进来。 入定时分,屋内只点了一盏黯淡的烛火,刚好照亮纱帐顶端的麒麟踏祥云。 江念棠仰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发呆,耳边是赵明斐均匀的呼吸声。 他今夜什么也没做,上来就老实躺在外侧,连从前总是搭在她腰间的手也规规矩矩平放在卧单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明斐奇怪的态度让她惴惴不安。 兴许是白日里睡得太久,江念棠现在毫无睡意,又不敢翻身惊醒旁边人,怕惹出多余事端。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过了一遍近日的事,没梳理出异常,她整日待在长明宫不问世事,更没有与别人接触,想不出能惹到赵明斐的地方。 思来想去,唯一能被诟病的大抵是忘了今日是他生辰。 但……他确实不像计较的样子。 江念棠罕见地一点头绪也摸不清,不由烦躁起来,心像漂浮在空中无处可依般难受。 忽然,小腿抽了两下,疼得脚尖不受控制往右踢,江念棠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足以惊动枕边人。 赵明斐像是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熟练地捞起她的小腿搭在他的腰侧,掌心覆在抽搐的肌肉上,来回揉捏按压。 抽筋的疼痛得到极大地缓解,同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越靠越近。 赵明斐撑起上半身悬在她的上方,冰凉的发丝垂至她的脸颊,滑向颈窝,像毒蛇在皮肤上蜿蜒游走,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两人四目相对,赵明斐的双眸沉沉,眸底似乎酝酿着风貌。 他俯身吻住江念棠的唇角,一点点探入,攫取她嘴里的气息。 江念棠闭上眼,呜咽着承受他强势的侵/入,感受炙热的掌心从小腿一路攀上后腰。 终于来了。 悬在空中的心却忽然落到实处。 这样的赵明斐才是她熟悉的赵明斐。 然而就在这个吻最缠绵的时候,赵明斐竟放开她倒回去侧卧,他像往常一样揽住她的腰,哑声问:“还痛不痛,痛的话我给你再捏捏。” 落在她后腰的手重新覆上小腿肚,揉搓得力道不带一丝旖旎。 江念棠心里奇怪的感觉愈发重了。 赵明斐忽地笑了一声,“怎么,你的表情好像很失望?” 江念棠脸颊通红,双眼盛满羞耻和恼怒,猛地缩回被他抓住的小腿。 “不逗你了。”赵明斐不敢强行拦她,顺势放手,“时辰不早,赶紧休息。” 为了表示决心,他毫不留恋地翻身背过去,脸对着外侧,但几息后又翻回来,手揽住江念棠的腰,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大掌轻轻拍她的背脊。 熟悉的束缚,熟悉的禁锢。 江念棠终于有了睡意,在意识陷入混沌前禁不住暗嘲了自己两句。 赵明斐抱着江念棠,等怀中之人沉沉睡去过,手小心落在她的小腹处。 他们有了孩子。 赵明斐知道这个消息时有惊愕,有无措,但更多的是欣喜。 江念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回心里就算再怎么想着别人,也不会再有离开他的念头。 他们会一起陪着这个孩子长大。 至于什么乱七八糟的别人,会一点点被她忽略,直至遗忘。 江念棠翌日长明宫里多了些生面孔。 她们比一般的婢女看上去高大健壮,孔武有力,能看出会些拳脚功夫。 赵明斐不瞒她:“过几日我可能会离京一趟,前往龚州监督防洪筑坝,来回最少一月,最多三月。她们都身怀武艺,可以护你周全。” 江念棠诧异道:“你亲自去?” 赵明斐眉头一挑:“你舍不得?” 江念棠巴不得他现在就启程,但没傻到直接说出来,用沉默来回答。 赵明斐看出她内心所想,眸光黯了黯,视线有意无意掠过江念棠小腹。 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离京。 龚州这个地方很特殊,鱼龙混杂,以世家门阀为治。 它地处平原,雨水丰沛,是富饶的鱼米之乡,世族盘踞于此多年,早已树大生根,盘根错节,赵明斐即便是大虞有史以来皇权最集中的一任帝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清除他们。 更何况天高皇帝远,这群人早已渗透在龚州及附近几个城池的各个行业,强行动武力镇压,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毫不夸张地说,龚州城里的每一文钱,最后一定会流向某个大家族的钱袋里。 先帝时期,任命的朝廷官员到了龚州都要一一去当地名门望族递拜帖,若没有世族当家人点头,官员根本无法在当地展开政务。 朝廷每年拨去大笔银两砸进去,也不见水花,最有成效的那次还是赵明斐在当太子时,亲自带人去龚州督察治水。 结果是他被前仆后继刺杀受了重伤,龚州则死了一批门阀中流砥柱,两败俱伤,最终得利之人是先帝。 赵明斐与龚州门阀之间可谓结下死仇,他被罢黜时,龚州派系的人没少在暗中出力。 他登基称帝后,大力剪除与龚州有关联的京官,地方上也查抄了一大批人。 然而百年旺族虽剪了枝叶,根却依旧扎在龚州这片土地上,暗中蛰伏等待时机。 他们在等,赵明斐也在等。 他决不能容忍这群毒瘤一直存在,更不会把这块难啃的骨头留给后代解决。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这千载难逢,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江念棠趁赵明斐去偏殿沐浴时,唤微雨赶紧去熬药。 若真如他所说要离宫一段时间,这几日他定然不会放过她。 赵明斐因为她怀孕,本来没打算做什么,但在听见江念棠急不可耐地积极备药,眼眸微沉。 她就这么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屈膝入榻,直接欺身而去,但他小心避开江念棠的腹部。 江念棠这几日嗜睡的症状好了不少,但食欲不振,对气味十分敏感。 赵明斐沐浴过后身上带着些皂角的香气,俯身而来时皂角香倾泻而下,冲得她当场干呕出来。 江念棠痛苦地伏在床沿边咳嗽,赵明斐脸色铁青一边替她拍背,一边唤人送东西进来。 一阵人仰马翻。 江念棠脸色苍白躺下,看见赵明斐还要继续,立刻惊恐地两只手挡在胸前。 “不行,我还想吐。”江念棠喉咙滚动,强忍着恶心。 赵明斐当然不会动真格,只是吓吓她。 江念棠心思细腻,如果他轻易放过只会令她生疑。 赵明斐故意冷着脸:“那怎么办,不如放个盆在床边。你吐你的,我做我的?” 江念棠想想都觉得难以接受,她小声商量:“非要今天吗?我不舒服。” “可我明天就要离宫。”赵明斐皱着眉,目光在她腹部游移:“这一去多日,又浪费许多日子,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怀上。” 江念棠咬牙道:“我每天都喝药,怎么可能怀上。” “药又不是万无一失。”赵明斐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如果真有了,那便是天意,老天都要你生我的孩子。” 江念棠不信世上有这种巧合,更不信她是那万中无一。 赵明斐幽幽一笑,“择日不如撞日,说不准今天就能怀上。” 江念棠见他真要叫人拿盆,连忙阻止:“少一次也不会怎么样的。” 赵明斐勾了勾唇角:“我什么时候只有一次?” 江念棠听出今晚上自己要被翻来覆去地折腾,欲哭无泪,自暴自弃趴在榻上,手捂住鼻子。 又委屈,又不得不屈从的样子真是令人既怜且爱,但更像狠狠欺负侵凌,看她哭出来的样子。 赵明斐眼眸一暗,从后面将人抱起来,让她反坐在自己怀里。 江念棠看不见他的脸,但清晰地感受到赵明斐的头埋在她右后方颈侧边,耳畔拂过滚烫沉重的气息。 “如果真的怀了,你会生下来吗?” 江念棠不敢做这个假设。 赵明斐得不到回答,发泄似地用牙齿细细密密地啃/噬她的肌肤,像要一口一口把她吃掉。 颤栗的触感让江念棠感到不适和害怕。 赵明斐的手扯开她的腰带,撩起她的裙摆,微热且硬的触感落在她背脊时,脖颈上的细绳也被牙齿咬开。 赵明斐嗓音喑哑:“说你会生下来,我今夜就放过你。” 江念棠迟迟不肯回答。 腰后的东西充满暗示地戳了她一下,“我数到三,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当你拒绝了。” “三。” “二。” 江念棠涨红了脸,憋出一句细弱蚊蝇:“我生。” 只是嘴上说说就能逃过一劫,她权衡再三,用两个字换今夜平安,往后数月的太平。 赵明斐手臂猛地收*紧,抱住她笑了好几声。 “记住你今天的话。”赵明斐拾起她的手,并紧她的食指和中指,高举过头,“立誓为证,若你敢食言,赵焱不得好死。” 江念棠一听,即刻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但却无法撼动一分一毫。 她气恼道:“何苦把外人牵扯进来。” 外人这个词从江念棠嘴里说出来令赵明斐格外愉悦。 赵明斐不介意暂时承认顾焱是他的堂兄,阴阳怪气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赵,他也算不得不是外人,他是……孩子的叔叔,将来还能教他剑术。” 江念棠气急,扭动身体,奋力挣脱他的禁锢。 赵明斐脸色古怪起来。 他顺势将手里的柔荑往后拉,引它落到自己想要的地方,一根根分开紧闭的指头。 江念棠羞耻地骂他背信弃义,不守承诺。 他诡辩:“这不算违背诺言,我又没有进去。” 江念棠听了他的话,气得浑身发抖。 赵明斐忽视她微不足道的反抗,仗着自己力气大完全制住她。 尽管没有进行到最后,江念棠仍是被弄得精疲力尽,困意层层上涌,在赵明斐跪坐在榻上替她擦拭指尖,双眼迷迷糊糊陷入黑暗中。 夜深人静,虫息鸟静,纱帐内只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赵明斐揽住江念棠迟迟无法入睡,手落在她的小腹处,屏息凝气感受衣下跃动的生命。 你娘答应要生下你了。 江念棠醒来时刚到午时,赵明斐人早已离开京城。 她对镜梳妆时看着自己苍白的脸,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两日的事儿,忽地想到这个月月信推迟,脸色刷地一下变换不定。 赵明斐昨夜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后脑勺上,震得她头皮发麻。 “微雨,快请人把太医叫来。” 第85章 第85章“恭喜皇后娘娘,您有身…… 太医院一听是长明宫叫人,马不停蹄地赶来,生怕晚了一刻被陛下砍脑袋。 孟太医气喘吁吁,脸色煞白,江念棠赶紧叫微雨给他看座送茶。 “孟太医不必这么赶,我只是觉得最近有些头晕乏力,想请您看看。” 孟太医连声说不敢,先跪下替江念棠把脉。 这回他诊得很快,惨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说话的气息也平稳下来。 “娘娘整日在屋子里呆着,不免气短胸闷。天气晴朗,您不妨出去走走,透透气。” 江念棠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下文,诧异问:“没了?” 孟太医啊了声,疑惑看向江念棠:“娘娘指的是?” “没有别的,其他的问题?”她暗示性地抚上小腹。 孟太医如从前那般道:“娘娘并无大碍。” 陛下临走前吩咐他能瞒多久是多久,一是怕皇后有别的心思,二是防着其他心怀叵测之人。 江念棠面如常色让太医退下,转身就叫微雨隔天去请另一位太医,然而无论是哪个,都一口咬定她没有怀孕。 她虽有怀疑,也不得不暂且信了这番说辞。 赵明斐临走前怕她在深宫一人无聊,可以让恭王妃进宫陪她说说话。 江念棠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恭王妃。 她是顾焱的母亲,又把赵明斐当成亲儿子,即便江念棠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但阴错阳差之下,自己还是横亘在两兄弟之间,引起隔阂。 不过江念棠倒是想起另一个人,她召严夫人来长明宫。 严夫人见到她没有半点忸怩之色,还给她带来顾焱的消息:“赵世子已经离京一月了,算算日子也该到黎城。” 严夫人告诉江念棠,顾焱除夕夜宴后,向恭王领了差事,带人去西北抓流窜入境的狄子。 大虞虽十余年没有战事,西北境外仍然有凶悍的部落对大虞虎视眈眈,恭王的军队常年镇守在此威慑外敌。黎城为中心,左右绵延边境线共计一千里。 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大,冻死不计其数的牛马,他们为了生存悄悄挖地道通往大虞境内,抢夺边境百姓财物。 三五成群的小团体目标小,易隐藏,更容易移动逃跑,像耗子似的到处乱窜。 若是派遣军队则是杀鸡用牛刀,劳民伤财,但他们体格健硕,单兵作战能力极强,能以一敌三。 普通的士兵小队与他们遇上,胜负五五,但死亡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之多。 顾焱听说后自告奋勇前往西北,还召集了不少之前在千山武馆的同窗们。 江念棠闻言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心里既感到高兴,又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但最终还是替顾焱开心,他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困在这一方望不到头的朱墙今瓦里。 江念棠把严夫人叫进宫,最初并不是为了顾焱,而是担心她的安危。 除夕夜,严夫人帮助俩人逃脱李玉的抓捕,赵明斐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江念棠怕他为难严夫人,明面上请她进宫一叙,实则是确认她的安全。 如今见到她完好无损,一桩心事总算放下,“谢谢夫人的消息,我心领了。” 严夫人和皇后本身没什么交情,接到宫里的传信时还诧异了下。 按理来说,江念棠此时应该与她保持距离才是上策,毕竟她也算撞破了一桩不那么光彩的密辛。 不过严夫人很快就想通其中的关窍,皇后娘娘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推测陛下对她的处置。 她若能成功进入长明宫,说明陛下没有为难她,若被告知身体抱恙,则是出事了。 严夫人拿起一旁的酸枣糕放在嘴边,心口微动,不由感念皇后娘娘仁善道义,没有过河拆桥。 她打趣道:“心领也太敷衍了,我进宫一趟,皇后娘娘怎么能让我空手而归。” 江念棠掩唇一笑,“我宫里有什么瞧得上的,尽管拿去。” 今日她为了见客,穿了身雪青色牡丹海棠襦衫,配了同色平安如意纹罗裙,云鬓斜插嵌宝珠花,一颗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错落点在黑鸦青丝上,衬得她雍容华贵。 偏偏她的笑容柔和温婉,极有亲和力,说话的声音也像春日里的初阳,温和醉人,让严夫人情不自禁放下心防,想和她好好说话。 京中美人如过江之鲫,严夫人自认也见过不少国色天香的美人,皇后娘娘不是一眼惊人的倾国倾城,却是愈久弥香的耐看,每次见她,总会发现新的美。 “皇后娘娘说笑了,您宫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 严夫人性子爽朗,闻言大大方方直接指着博古架上的一套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我平日里喜欢小酌两杯,娘娘可愿割爱?” 江念棠顺着严夫人的视线望过去,这套琉璃盏是之前与赵明斐置气,他特地从库房里挑出来给她摔的。 她还记得当日他说的话。 “摔这个,声音好听,还不重。” 想想他那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就让人生气,好像她的愤怒在赵明斐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江念棠偏不如他的意,于是这套进贡的七彩琉璃盏才得以一直保存至今。 “当然。” 严夫人走的时候,江念棠还叫人从库房里取来几匹上好的浮光锦,蜀锦一起给她带回去。 严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娘娘赏赐,以后您要是想找人说话,随时叫人传信给我。” 江念棠也很喜欢严夫人的快人快语:“那敢情好。” 送走严夫人,江念棠有些疲累,叫微雨进来帮她取簪换衣。 另一厢,严夫人带着厚礼回到公侯府,正撞上回来的严珩一,他认出严夫人手里的琉璃盏。 严珩一问:“皇后娘娘听了消息如何?” 严夫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娘娘能如何?自是好好在长明宫待着,听后也没什么大的反应,不过看样子眉宇间的忧愁散了不少。” “哦。”严珩一有点摸不住陛下为什么要透过他夫人的口,去跟皇后说顾焱的消息。 他不能自己说吗? 严夫人听后终是没能止住这个白眼:“自然是他说的娘娘不肯全信。” 陛下与赵世子两人的关系往小了说是情敌,往大了说夺妻之恨不为过。 看除夕当夜的架势,他们两个人都恨不得弄死对方,但碍于各自的身份和地位,偏偏又不能真下狠手。 赵明斐忌惮的是顾焱背后的恭王府,顾焱碍于赵明斐天子的身份不能杀。 江念棠心里门清,在顾焱的事上对赵明斐最多信三分。 但严夫人不一样,她帮了两人,江念棠会更信她的话。 不过严夫人也有疑问,陛下分明不喜欢皇后娘娘与顾焱有牵扯,又为什么要授意她透露顾焱离京的事。 若不是陛下准许,她也不敢在长明宫大大咧咧地说出来。 严夫人当夜帮两人是有些冲动的,事后回想不免后怕,陛下的手段她早有耳闻,坏了他的事后果难料。 她也曾惴惴不安了一些时日,直到严珩一说起顾焱离京,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陛下愿意给她将功补过的机会,这机会也许是看在与严珩一的情谊上,也许是看在李玉的面子上。 总之,她的命保住了。 江念棠近来嗜睡和食欲不振的症状大大减轻,精神好了不少,就是平日里爱吃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屋里常备酸枣糕。 微雨说御花园里的花都开了,美不胜收,劝她出去走走。 江念棠在殿内确实有些闷坏了,一个人看花也无聊,便请人去传严夫人进宫,请她赏花。 两人近日来往频繁,颇有些一见如故。 江念棠喜欢她的快人快语,严夫人喜欢皇后的不矫揉造作。 严夫人惊奇柔弱得好似一阵风都能吹走的皇后竟然懂些武艺方面的知识,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赵世子剑术顶尖,他们相识十余年,耳濡目染下能说出两句剑招也不足为奇。 “我喜欢年少时骑马射箭的日子,父兄都说若我是男儿身,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严夫人是将门虎女,因为家族联姻不得已嫁入京城,困在侯府高门里。 她和江念棠逐渐熟稔起来,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我听说宫里珍藏了一把绝世好弓,是大陵朝的镇国之宝,名曰逐月弓,弓身轻巧,极适合女子使用。皇后娘娘可否向陛下借来,予我一观。” 江念棠颔首,表示记下这件事。 两人款步并肩而行,一路欣赏沿途的风景。 御花园春色潋滟,海棠最盛,丹砂吐蕊,垂丝如烟,千瓣堆霞如胭脂雪漫天,压得枝头低垂,扶风颤颤。把一旁的的牡丹玉兰衬得毫无光彩。 远处有一座假山,顶端坐落一顶六角凉亭,严夫人提议上去吹吹风。 “娘娘且慢。”赵明斐安排的婢女先一步拦住在台阶前:“山顶风大,石阶湿滑,您与严夫人不如去别处赏花游玩。” 话是说给江念棠听的,但宫婢的眼神却看向严夫人。 严夫人心领神会,引江念棠往别处去。 她边走边在心里琢磨这件事,近几日没有雨,哪来的台阶湿滑,更何况假山高度还没有二层阁楼高,春风又不像寒风,吹两下也不打紧。 她之所以顺着那名宫婢是因为认出她是李玉手下的左膀右臂,地位与右想不相上下,武艺出众。 换言之,是赵明斐专门安排在江念棠身边保护她的。 皇宫内院已全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按理来说不需要再派这样一位人物镇守。 严夫人余光忽然瞥见江念棠手里拿着的酸枣糕,又扫到她平坦的小腹,眉心一跳,有个大胆的猜测。 皇后娘娘该不会是怀孕了? 但整个长明宫好像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件事。 严夫人的目光太过灼热,江念棠想忽视都难,“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娘娘近日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头晕目眩,胸闷气短,或者想干呕之类的症状。”严夫人笑道:“娘娘莫不是有小皇子了?” 江念棠闻言跟着笑,“太医院每隔三日就会来请平安脉。” 意思是太医天天盯着她看,但没有。 严夫人尴尬道:“陛下和娘娘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实际上,赵明斐无嗣这件事已经到了举国关注的地步,他若后继无人,推行的新政是否能一直持续下去便是未知数。 那些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大臣们都急疯了,生怕自己的理想抱负夭折,也怕所得的荣华富贵不能延续。 民间还有流言在传,赵明斐杀父弑弟,踩着万千人的尸骨上位,他没有后代是老天爷对他暴戾恣睢,荒/淫无度的惩罚。 远在龚州城的赵明斐听着手下汇报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笑骂道:“骂朕嗜杀成性也就罢了,骄奢淫/逸是从哪来的?” 全天下能骂他这句话的只有江念棠。 跪在底下回话的下属愤怒回禀:“都是那些个乱臣贼子为了败坏陛下名誉所编,待属下查出流言出处,带人前去抓捕归案。” 赵明斐不甚在意:“先不着急,赵焱人到了吗?” “回陛下,赵世子传信三日内便会乔装打扮秘密进城,与我们汇合。” 赵明斐挥退下属,独自在厢房内拆阅来自京城皇宫的密报,里面全部是关于江念棠的日常起居,厚厚一叠,事无巨细。 吃得好,睡得香,完全没有想他的征兆。 赵明斐的背靠在檀木交椅,仰面朝天,从怀里拿出一支翠玉海棠簪悬在空中,簪体通身碧绿,质地润泽,如细腻的肌肤般滑嫩。 他很想她。 赵明斐闭了闭眼,紧紧握住手中的玉簪。 三日后,天子亲临龚州大坝,督察防洪治淤,人群中忽然有数百人亮出实现藏在沙袋里的刀剑,齐齐朝天子靠近。 兵荒马乱,血肉横飞,最终乱贼被斩杀殆尽,然而天子则不慎落入河中,生死不明。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上下顿时混乱一片。 陛下无子,若此番驭龙宾天,皇位何去何从? 不少人把心思把目光放在恭王身上,当年他乃正宫皇后所出嫡子,虽未入主东宫,却可行使东宫之权。 若不是为了恭王妃,他不会与皇位失之交臂。 恭王在名上占理,血脉纯正,在权上拥有十万西北军权,最重要的是他正当壮年,膝下有两子,其中一子已然成年。 虽然陛下有几位兄弟尚在人世,可若恭王不愿臣服,随时有实力推翻在位之人,自己当皇帝。 京内暗潮汹涌,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各自的渠道打听陛下的安危与恭王的态度。 已经有不少心思活络的人去恭王府提前拜山头,以求来日有从龙之功。 恭王府则大门紧闭,任何人都不见。 江念棠得知赵明斐落水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他心思缜密,生性多疑,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长明宫里风声鹤唳,所有人似乎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震惊到了,许多人整日惊疑恍惚,做事也如魂魄出窍般浑浑噩噩。 江念棠此刻无疑处在风暴中心,但由于她势单力薄,又膝下无子,众人的目光只略微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不再关注。 事发突然,陛下自然不会留给皇后什么口信,亦或者遗诏之类的东西,不过对于这位皇后的下场,大伙也能猜到一二。 新帝登基后无非是将她塞到某个偏僻的宫殿养着,慢慢老死宫中。 孟太医照常来替江念棠请平安脉,只不过这次他不再是之前那番含糊不清地说辞。 他跪在地上,郑重道:“恭喜皇后娘娘,您有身孕了。” 第86章 第86章“你走之前就知道我怀孕…… 屋内顿时寂静一片,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齐齐集中在江念棠身上。 摆在江念棠眼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暂时瞒着这个孩子的存在,等有赵明斐的消息后再做决定。 若是他生,则虚惊一场。若是他亡,等新帝登基,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再公布,届时皇位上的人无论是谁,至少不敢明着对她下手。 江念棠这些时日通过与严夫人闲聊,推断最有可能上位的是恭王。 恭王为人如何,江念棠也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是个重情之人,她不敢赌人性,赵明斐的孩子对新帝始终是个威胁。 但恭王长子的品行,江念棠自认有几分了解。 顾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的。 二是立刻公布赵明斐有后,争取他提拔朝臣们的支持,稳定朝纲。 但依然有风险,她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 江念棠贵在有自知之明。 她虽有几分小聪明能在后宅里与江府众人周旋,但若将这等雕虫小技用在朝堂上简直贻笑大方。 更不用说她罪臣之后的身份,想要做威风凛凛,垂帘听政的太后,只能是痴人说梦。 最后结果要么是被朝臣架空,她和幼主成为傀儡,要么是有如恭王一般的皇亲取而代之。 就算侥幸成功,这一路不知要经历多少生死艰辛,踩踏多少尸骨上位,她本性不喜欢专权弄术,更不想历经千辛万苦最后就为了给赵明斐的儿子铺路。 江念棠一直以来的愿望仅仅只是过着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平平安安,没有乱七八糟的嫡庶、妯娌之争,否则当初她也不会选择顾焱。 如今想想,西巷口远离纷争的生活,竟是这么多年来难得的平静。 彼时赵明斐还未撕下道貌岸然的面具,进退有度,彬彬有礼,与她相敬如宾,而她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问世事。 江念棠抚上自己的小腹,垂眸不语,神情凝重。 余光瞥见快马加鞭送来的翠玉海棠簪,簪体断成两节,据说是赵明斐在落水前从他怀里跌出来的,这也是证明他跌入湍急河流中的证据之一。 孟太医丢下这个不啻于惊雷消息后低下头,等待皇后娘娘的命令。 江念棠拾起一截断簪问:“多久了。” 孟太医答:“快三个月。” 江念棠闻言面色不改,手漫不经心地松开,掌心的碧玉簪顺着指缝砸在地上,碎的七零八落。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 这个孩子既然从前没有人知道,也可以永远不被人知道。 * 龚州主干河道穿城而过,一路往东,途经多处山谷,沼泽地。 在离龚州城外二十里的某处群山间,污浊的河水里缓缓冒出一个头,紧接着他奋力往岸边游。 刚上岸,就听见有人靠近。 这群人真是穷追不舍。 黑衣金龙纹的男子迅速环顾四周,就近找了棵合抱巨树攀援而上,手脚利索,转瞬越至数十丈高。 他刚把身形掩蔽在浓密的树冠之中,树下立刻出现数十人手持刀剑,面容凶煞。 “头儿,咱们蹲了几天都没蹲到那狗皇帝,说不准已经尸沉河底了。” 带头的是个独眼,唇角下压:“上头说了,死要见尸,活的也要变成尸体。咱们全都豁出去了,不是狗皇帝死,就是我们龚州亡。” 龚州的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世族都参与了这项行刺,几乎是将身家性命孤注一掷。赵明斐只要一死,无论谁上位,朝廷都要经历一场动乱,得以给龚州留出喘息之机。 等新帝平定京城的事儿后,定然元气大伤,对龚州只会拉拢,不会像赵明斐一样赶尽杀绝。 独眼领队抚上自己的右眼,他的大哥被赵明斐亲手斩于剑下,他自己也被射瞎了一只眼,这几年来他日日夜夜都想手刃仇人,奈何天高皇帝远,他不得不蛰伏隐忍。 谁曾想,赵明斐也有今日。 一群人往岸边仔细搜寻,有一善于探迹寻踪之人发现河边芦苇被人压过,立即出声。 “找!他上了岸!”独眼顿时神色凝重:“通知其他地方的兄弟们,不计代价截杀狗皇帝,决不能让他与严珩一会合。” 心里大恨赵明斐命大,如此精密的计划都能让他逃出生天。 树顶上的人冷眼看他们到了河边,又急匆匆四散找人,漠然抬头遥望远处,等待接自己的人。 “汪汪汪!” 正当搜索的人准备离开,一条大黄狗忽然冲了出来,对着某棵大树狂吠不止。 独眼头领瞬间带人围上来,仰头而视。 日光透过翠色新芽的缝隙,洒在金线游龙上,熠熠生辉。 “狗皇帝,下来送死!” 独眼头领一使眼色,背负弓箭的几人瞬间抽弓搭弦,就在下令射杀时,他看见了树上人的脸,惊叫道:“你不是赵明斐!” 顾焱叹了口气,借力飞身而下。 “确实不是。”他亮出自己的身份:“我是赵焱。” 独眼头领哪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拔刀动手,被手下人制住:“头儿,他、他是新认回的那个恭王世子。” 恭王。 独眼头领能屈能伸,当即给顾焱下跪:“赵世子,皇帝不仁,残暴无度,苍天不仁。龚州上下愿意为恭王当马前卒,灭暴政,兴天下。您是恭王的嫡长子,我们愿誓死追随您。” 这发展始料未及,同跟独眼头领来的手下们面面相觑,眼神迷茫,然而下一刻齐齐跟着跪拜。 “愿随世子灭暴政,兴天下!” 顾焱垂眸,握住手中长剑。 “这次要你秘密前来,是打算让你乔装打扮成朕假装坠河。” 赵明斐扔给顾焱一套自己的衣服,气定神闲道:“他们一定会在沿途设立无数个截杀点等着你,如果你技不如人被擒,就亮明身份,他们不会杀你。” 顾焱冷笑一声:“陛下这么肯定他们不会杀我?还是您想要借机铲除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赵明斐面无表情阴回去:“你要是愿意被他们误杀,朕会用国丧厚葬你。” 顾焱冷冷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他才不会死。 赵明斐面露可惜,“只要你说你是恭王世子,他们一定想办法会把你拉上贼船,借此逼恭王不得不反。” 赵明斐声音有些蛊惑的意味:“你可以选择答应,也可以选择拒绝。” 顾焱问他:“为什么选我?” 赵明斐手底下能被驱使的能人异士众多,顾焱想不出来他非自己不可的理由。 “因为方便。” 顾焱一头雾水,直到有人送来一双鞋如意云纹盘龙靴,他穿上后惊奇地发现居然纹丝不差。 “赵世子,您意下如何?”独眼头领虽是跪着,眼神却十分骇戾,示意手下围过来,颇有黄袍加身的架势。 顾焱似笑非笑:“你这是在逼我反?” “暴君无道,人神共愤,他宠幸妖后,膝下至今无子,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要他断子绝孙,仁者取而代之。” 顾焱总体听下来还挺顺耳的,但听到“妖后”二字时眉头一皱,禁不住讽刺了句:“他不行,怪皇后做什么?” 独眼头领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赵世子提问的角度如此刁钻。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顾焱出剑了。 他的剑夹在独眼头领脖子上,锋刃贴在汗毛直立的皮肤边,冰冷刺骨。 “世子,你杀了我没用。”独眼头领继续拉拢顾焱:“你就算杀光我们,龚州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要狗皇帝的命。他是一只没有底线的饕餮,做太子时包庇贪官污吏,当了皇帝又反手落下屠刀。恭王现在手握大军,镇守西北,他不敢轻举妄动,但有朝一日定会向你们挥刀。” “赵明斐薄情寡义,心狠手辣,您不能被他现在这副假仁假义的模样给骗了!” 这番说辞的确非常有说服力,顾焱切齿道:“赵明斐确实不是个东西,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砸锅,可我不是他,而且——” 血液迸射而出,独眼头领不可置信地望着顾焱冷漠的脸。 “你骂她,我非常生气。” 仿佛一个信号,当独眼头领倒下的瞬间,四周瞬间涌出数十名黑衣人,顷刻间将剩余的叛党斩于刀下。 顾焱带着这群人在山谷间周旋,做出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一边吸引龚州世族的注意力,放松他们对龚州城内的警惕,一边给赵明斐拖延时间,部署最后的收网行动。 赵明斐利用这段时间大量搜集证据,他藏身于龚州城内缜密布局,势必要将这群树大根深的顽固势力如同京城门阀世家那般连根拔起,彻底断绝他们死灰复燃的希望。 龚州连日下起大雨,和雨一同落下的,还有浓稠的血气。 几日之内,龚州城最繁华的东街人家全数倾覆。 大虞以东为尊,东街里住的都是叫得上号的名门世家,哪家跺一跺脚,龚州城连同周围的两省八城都得震三下,勋贵公卿到了这里,都得敬上三分,谁能料到会有迎来灭顶之灾的一日。 没有人知道这群数千人的精锐是怎么绕过城门哨口悄无声息包围东街,领头的将领一声令下,银甲尖戟的士兵如猛虎般冲进去。 名义是捉拿行刺陛下的刺客,若是敢拦,则视为同伙就地格杀勿论。 紧接着门缝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成了压抑的低泣。一个又一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的贵族子弟戴上镣铐,挨个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下了大狱。 一桩桩,一件件的旧案被翻了出来,强占农田,逼良为娼,草菅人命……最重要的是参与行刺圣上,论罪诛九族。 西街菜市口的行刑台被血染了一轮又一轮,刽子手的刀都卷了数把,最后还是京城羽林军一同帮忙才能勉强完成当日任务。 龚州城的百姓从一开始的惊惶不安,到欢呼雀跃,最后变得麻木,只叮嘱家里的小孩不许往那处去,沾上孽障。 顾焱回城之时,正赶上最后一家被拉去砍头。 尽管那人已经年过半百,脸上的皱纹如包子褶皱般明显,顾焱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当年逼他养父母不得不离开龚州,客死异乡的罪魁祸首。 顾焱拾阶而上,示意他要亲自动手。 长剑出鞘,一缕寒光闪在那人的双眼上,映出魂惊胆颤。 最后一颗人头落地时,赵明斐已经秘密回到京城。 此刻的京城众臣也陷入到两难中。 就在前几日,后宫传来确切消息,皇后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恭王府态度不明,既不进宫道喜,也不开门迎客,红漆金锁大门依旧牢牢封死,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不出来,像在风雨飘摇中傲然于世的孤岛。 长明宫亦然。 为了防止有心人打探消息,江念棠已下令长明宫之人只能进,不能出。 好在赵明斐离开之前没有把李玉带走,有他在,宫内暂时还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他在江念棠公布喜讯当日就接管了长明宫的一切事宜,将里里外外围成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特殊时期,长明宫的夜晚格外寂静。 江念棠正闭眼休憩。 殿外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悄声钻了进来,快步朝床榻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但还是惊醒了江念棠。 她一抬眼,便看见来人头戴黑色兜帽,巨大的帽檐垂落,遮住他上半张脸。 “念念,我回来了。”赵明斐扯下头顶的绸帽,露出深邃的双眸。 他屈膝入榻,笑着俯身慢慢靠近心心念念想着的人。 “你有没有想我?” 回答他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走之前就知道我怀孕了,是不是?” 第87章 第87章“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是。” 赵明斐摆正被打偏的脸,毫无愧色直视江念棠。 她眼眸凝泪,脸颊绯红,唇瓣因气恼而微微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江念棠这些时日,反复思来想去赵明斐离开之前的一举一动,最终追溯到他生辰那夜莫名其妙说的一句话。 他说,他今年已经收到最好的贺礼。 再加上他离宫前,刻意逼她发的誓。 桩桩件件,足以说明赵明斐早就知道她有孕,却故意设局戏弄她,还串通整个太医院的人演戏给她看。 江念棠恨死他这副高高在上,掌控所有的姿态,就好像全天下人都是傻子,活该被他耍得团团转,玩弄于鼓掌之中。 最可恨的是,她就算看出来,也不得不按照他设想的路走下去。 赵明斐抬手屈指,想要擦拭她被气出的泪,甫一碰上,就被她偏头躲开。 他眸色微沉,手指强硬追过去,拇指按住眼尾的润泽,冷硬道:“别忘记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话。” 江念棠短促地笑了声,盯着赵明斐的眸光里像是有两团熊熊烈火,刺目灼人,耀眼夺目,有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石俱焚。 赵明斐脸色大变,猛然握住她的下颌,两指撬开她的牙关抵在上颚,防止她自尽。 “江念棠!”赵明斐垂眸盯着她,语气骇戾:“这个孩子必须生下来,若有半点差池,你应当知道谁会给他*陪葬。” 威胁的口吻下藏着几不可察的忐忑不安。 江念棠连给自己下毒都能做得出,他一点也不怀疑她的铁石心肠可以把孩子打掉。 他怕自己没说清楚:“我们说好的,要让赵焱教他武艺。如果孩子没有了,他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江念棠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恼的,还是疼的。 赵明斐一向奉行软硬兼施,他放过狠话,又软下来:“何况芸夫人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也很想有个外孙。她上回进宫,不是还给你带了她亲手做的小衣小鞋。你要是想她,我明日就叫人接她进宫陪你,一直待到你生产那天。” 江念棠看向他的目光如刃,像要将他千刀万剐。 “别这么看我。”赵明斐心里不舒服,但面上依旧眉目温和,抬手轻拂过她鬓边微湿的碎发,“这个孩子的意义非同寻常,他会将你过去和现在分割,你可明白?” 江念棠微凉的唇动了动,她明白他的意思。 生下孩子,过往一笔勾销,她安安分分做他的妻子,孩子的母后。 一屋死寂。 赵明斐感觉不到江念棠的牙齿在用力,缓缓松开手,慢声道:“对了,严夫人的小儿子今年三岁,正好以后给我们的孩子做伴读,你说好不好?” 他分明是在拿别人的性命相要挟,偏偏装出一副好好商量的模样,虚伪至极。 “陛下都已经安排好了,还问我做什么?”江念棠嗓子有些干哑:“我除了乖乖听话,也没有别的法子。” “你是孩子的母亲。”赵明斐的手靠近她的小腹,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物件:“他的事总要跟你商量。” “商量?” 江念棠自嘲道:“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赵明斐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试图缓和紧张的氛围:“有什么必要说‘不’呢?他是我的孩子,我给他选的一定是最好的。” “就像你对我做的一切?”玩弄她,强迫她,逼她与顾焱到尴尬两难的局面。 “当然。”赵明斐见她态度有所软化,不知不觉胸口间的闷意散了些许,顺势抱着软香的身躯侧卧,“你是我的妻子,我最在意的人,我恨不能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 话已至此,赵明斐语气愈发柔和,甚至有几分诱哄的意味:“念念,我们是夫妻,合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就连我们的孩子都不如我们彼此亲近,他长大后会有自己的另一半。只有你,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 江念棠呼吸变得急促,继而又缓和下来。 她抬眸看向他,眼眸覆了一层盈盈水光,眼波流转间尽显楚楚潋滟。 赵明斐以为她终于想通,沉冷的黑眸漾开一层显而易见的柔情,唇角轻扬,忍不住说出更动人的情话:“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江念棠张开微白的唇瓣,一字一顿:“我不想要。” 她的声音柔软无力,却让赵明斐振聋发聩。 “我不想和你同衾,更不想和你同穴。”江念棠不惧他瞬间变得阴沉的脸,盯着他毫不留情道:“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死在西巷口,也不想要你给的一切。” 赵明斐强行维持的平静因为这一句话骤然出现裂痕,神情变得阴鸷扭曲,眸中似卷起惊涛骇浪,要将人溺死在风暴中。 他微微起身,江念棠看见他胸口的起伏是从未有过的剧烈,然而他的嗓音却冰冷沉抑。 “对不住了,你没有第二条路。” 说完这句话,他匆匆离开,绕过屏风时用力一踹。 屏风轰然倒地,巨大的声响立即引来门外候着的宫人,他们嘴里喊着陛下。 赵明斐厉声道:“滚!” 宫人们顷刻间噤声。 偌大殿内,只余江念棠急促压抑的呼吸声。 龚州尸横遍野,血气冲天,这股煞气逐渐蔓延到京城。 陛下传回生死不明,杳无音信的期间,朝臣们各有心思,各显神通。 恭王府在皇后娘娘宣布有孕后,一扫之前冷眼旁观,不问世事之态,开门接客,但凡有上门的来者不拒。 而上门的人也分为几拨人,一拨率先投诚,直接压上全副身家表示愿誓死效忠恭王,甘为马前卒。 一拨人则是明里暗里劝告恭王不要轻举妄动,共扶幼主方是正统。 还有一拨人态度中立,主要前来打探消息,想要在动荡中安全获取利益的投机者。 不上门的要么是誓死追随赵明斐,想尽办法去营救圣驾,同时盯紧恭王府的任何移动,随时与其全力一搏,捍卫中宫,主要是赵明斐一手提拔的清流一派,以常尚书为首。 还有则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都不影响当下,未来的明哲保身之人。 赵明斐利用秘密潜回京城的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些人分得七七八八,挑出忠的,灭杀奸的,朝堂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的大洗牌。 当初夺权时不少人觊觎他手中的长刀,暂时不得不蛰伏起来俯首听命。 赵明斐刚刚登基,这群老奸巨猾的东西人情达练,做事滑不留手,他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杀了他们。 趁着这次龚州的事情刚好可以一起处理到之前遗留下来的余孽,从此高枕无忧,卧榻之侧再无任何威胁。 “陛下做事一箭双雕,冷酷无情,抓住机会便不会给对手留有一丝余地……”恭王告诫顾焱:“通过这次突袭龚州,你也该看到他真正的手段。” “不要试图跟他作对,孩子。”恭王承认自己老了,易地而处,他做不到像赵明斐这样运筹帷幄,更做不到他这般心狠手辣的魄力。 连杀数千人,每一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可怕的是,他们的职位一空缺,马上就有人递补,包括龚州亦然如此。 可想而知,他对这场次计划的布局之深远,恐怕在数年前便已经着手部署,当时他才多大。 顾焱抿了抿唇,等着恭王的后文。 “你成亲吧。” “对你,对皇后,都好。” 恭王清楚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让他儿子妥协,“皇后已经怀有龙种,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她以后会平安遂顺,富贵无极。爹知道你们的过去很美好,但人要往前看呐,她已经走出来了,你还要一直留在过去吗?” 顾焱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游荡,不知不觉走到张大夫的医馆的小巷口。 “唉,赵世子,好久不见。”张大夫笑吟吟地迎上来:“怎么今天有空来找我了。” 顾焱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刚从外面半差回来。” “恭喜恭喜。”张大夫拱手道:“听闻你接管了京城内外的巡城防务,以后记得多多关照我啊。” “自然。” 赵明斐与他约定,只要他能完成任务,便予他这项官职。 顾焱想进宫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寻了个离江念棠最近的差事,他不能在她身边保护她,保护她所在的一方土地也好。 张大夫的医馆位处深巷,知之甚少,眼下也没有什么病人,两人又闲聊起来。 只有顾焱愿意认真听他叨叨些乱七八糟的杂术诡方,“我发现滴血认亲其实不能成为血脉同宗的证据。之前我出重金找了一家人试验过,父子间长得一模一样的血不能融在一起,但这父亲可以和刚刚买来的仆人的血融在一起,他们之间绝对没有血缘关系。而这对父子也能保证是亲父子。” 张太医有举了几个例子,顾焱听得似懂非懂。 “也就是说我们的血液看似都是一样的红色,实则里面含有的东西区别很大,普通手段无法分辨,需要通过特殊手段来确认。” 顾焱抓住他的重点:“而人与人之间的血液是否能相融,与其是否是至亲无关,而与里面蕴含的东西相关,即便是陌生人之间也有可能出现血液相融的情况。” 张大夫用力一拍桌子,激动道:“没错,就像两碗水,一碗放了盐,一碗放了糖,如果你不喝下去,是不知道水里的东西是什么的。这就是血液的秘密。” 顾焱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可能被恭王认错啊。”张大夫急忙解释:“我只是单纯和你讨论我的发现。” 顾焱不甚在意:“我被认回去的时候,并没有靠滴血认亲。” 张大夫悻悻然擦了下额头不存在的冷汗,暗道幸好没坏事,否则他就要罪过了。 张大夫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问起顾焱的近况:“整个京城都在猜最后谁会嫁给你,赵世子,你有没有想法啊,透露一下,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顾焱奇怪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娶亲了。” 他不是都把送来的画像扔出去了? 张大夫诶了声,“陛下已经下旨令礼部准备婚事,说六月初八是好日子,为了迎接你这个皇室新成员,特地要求礼部大办特办,举国欢庆。” 顾焱脸色铁青,五指瞬间紧握成拳,咬牙切齿道:“赵明斐。” 他敢直呼陛下名讳,张大夫都不敢听,急忙去关上大门。 “老天爷,你可太大胆了。” 张大夫听出点不同寻常来。 “礼部尚书嫡女常媛如何,你看配不配得上赵焱。” 赵明斐打开一幅美人丹青图,垂在江念棠眼前。 她别开脸,一言不发。 赵明斐冷笑道:“你难道不关心跟他百年后埋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还是说,你嫉妒了?” 第88章 第88章“瞧瞧,连气儿都喘上了…… 赵明斐不肯轻易放过江念棠。 他把画移到她眼前,细细说给江念棠听:“你见过常小姐的。相貌上乘,国色天香,她是常桓常尚书的女儿,从小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精通文墨,更难得的是还懂骑射。家世简单,她的两个弟弟也好学上进,将来不出意外会走科举仕途的路子。” 江念棠垂眸,对他的话置若未闻。 赵明斐继而一笑,笑容充满戏谑:“细细想来赵焱三番五次给我找不痛快,我反倒帮他找了门极好的亲事。你说,我算不算心慈面善,以德报怨?” 江念棠本不想搭理他的自言自语,听到这儿实在没忍住:“陛下若真觉得常小姐这样好,不如下旨纳她为妃,常伴陛下左右。” 赵明斐丢开画,虎口握住尖瘦的下颌,迫使江念棠仰头看他。 他盯着清丽的脸庞,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目光沉冷:“你不想他娶常媛,是不是?” 江念棠双眸幽幽,似在压抑怒火,她从紧抿的唇角里挤出一句话:“你明知道常小姐钟情于你,何必强牵姻缘。” 赵明斐微阖眼睑,居高临下道:“你怕什么?难道怕赵焱身边伴着这么一个美人儿,早晚移情别把你给忘了。” 话音一落,江念棠瞬间窒了窒,胸口起伏:“我没有。” “没有你着什么急?瞧瞧,连气儿都喘上了……”赵明斐无声冷笑:“他能忘了你好好过日子最好,忘不了,我帮他。” 江念棠听了顿觉鸡同鸭讲,她分明只是不想世上再多一对怨偶。 常媛眼高于顶,性子高傲,一心想着入宫为妃,若嫁给顾焱定然不会好好过日子。顾焱生性纯良,看出来也不会多说什么,顶多是疏远。 何必呢? 她更愿意有个人能真心喜欢顾焱,对他好。顾焱重情感恩,日久天长未必不会真的动心。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希望顾焱能过得好。 哪怕没有她参与。 她眼里的不满被赵明斐看在眼里,他的掌心不受控制的猛然收紧,白皙的肌肤上顿时浮上两道淡淡的指痕。 江念棠吃痛地轻皱了皱眉。 赵明斐赶紧松开手,眼底浮现一丝懊恼。 他想问江念棠痛不痛,但心里又不痛快,于是恨恨甩下一句话。 “常媛不够,还有庄媛,苏媛,姜媛……自古以来美人乡即是英雄冢,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江念棠等赵明斐离开后,拾起掉落在地的画卷,久久不动。 没过几日,芸夫人进了宫。 江念棠看见母亲,强撑起笑容叫了一声娘,正要起身相迎,被芸夫人止住。 芸夫人三两步走到江念棠跟前,顺势坐在旁边。 她握住江念棠的手,目光在女儿身上打量好几圈,拍了拍她的手背:“瘦了。” 简单的两个字,让江念棠红了眼眶。 “你现在可不兴哭。”芸夫人赶紧掏出锦帕替她拭泪,抱住她轻声道:“棠儿别怕,娘在你身边陪着你。” 江念棠把头埋在芸夫人怀里,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不敢哭出来,只能悄悄借着这一点遮挡的空间释放自己的伤心。 有了芸夫人的陪伴,江念棠这两日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起来,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实。 赵明斐因为芸夫人在,几乎没有踏足长明宫。 每日太医请完脉后,脉案会立即呈到御案上。 除了脉案,江念棠每日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也会被事无巨细一一记录下来。 赵明斐一目十行浏览,在看见记录上写着江念棠笑容逐渐增多时不由撇撇嘴,心有不甘地合上密报。 芸夫人陪了江念棠十几日,始终没有见到陛下,心里清楚他大概是不愿意打扰她们母女二人团聚。 又过两日,芸夫人向江念棠辞行。 “不用留我,我在这儿住不惯。”芸夫人低咳几声,见江念棠又要兴师动众请太医连忙阻止:“京城和我八字犯冲,等你生完孩子,娘还是想回宿州。” 江念棠不肯放她走:“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芸夫人笑笑:“怎么不放心。太平世道,朗朗乾坤,宿州又是我的故乡。娘前些时日与宿州故友重新取得联系,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一见故人。” “可以把他们接来京城。”江念棠不想离开芸夫人,拉住她:“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芸夫人回握住江念棠的手,认真道:“棠儿有丈夫,还有了孩子,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娘不要我了吗?”江念棠平日里的坚强被打碎,语调哽咽:“难道我有了这些,就不再是娘的孩子?” “当然不是。”芸夫人抱住她:“在娘心里,你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但在陛下眼里,你是他的妻子,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眼里,你是他的娘亲。你不仅仅只是娘的孩子,你还有其他的身份。而娘也不仅仅只是你的娘亲……” 芸夫人娓娓道:“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会经历不同的时期,扮演不同的角色。你不能只沉溺于其中一段,要往前看,去适应新的身份和生活。” 江念棠瞳孔微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颤声问:“娘知道?” 她没有说出顾焱的名字,但芸夫人心领神会。 “你当年那么小,如何能拿到源源不断的老山参。你绣的香囊,总是莫名其妙少几个。这些年一直故意把自己打扮得朴实低调,有一次江夫人有意把你许给一个官员做续弦,你还在相看那日摔断腿。” 原来娘一直都知道,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密不透风。 芸夫人的声音低了下来:“但都过去了,眼睛长在前面,不是为了回头流泪。你们之间,除了爱还有很多其他美好的东西。” 江念棠咬住下唇,长睫濡湿。 芸夫人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温柔地笑道:“棠儿不应该流泪,亦不该遗憾。在你最好的年华有一个美好的人陪你一起长大,应该感到幸运。” “他曾来过你的生命,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不要把幸福,变成两人的痛苦。” 江念棠当夜抱着芸夫人不撒手,默默想了一夜。 芸夫人离开的第二日,江念棠请恭王妃入长明宫一叙。 与此同时,常尚书下朝后派人去请大小姐常媛过来。 常媛一听爹娘提起自己的亲事,当场沉下脸,掷地有声拒绝:“爹,娘,我不要嫁给赵世子。” 她心里只有宫里那一位,谁都比不上他。 常尚书却觉得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恭王府地位尊荣倒是其次,最主要恭王品行端方,家风清正。 且恭王只得恭王妃一人,恭王府人际关系简单,没有正室偏房之争,与常家一样。 恭王不纳妾,赵世子即便以后有侧室,也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恭王妃性子虽冷清,却不是个为难人的恶婆婆。 女儿嫁过去便是正妻,以后的恭王妃,只要她自个儿不犯大错,必定荣华富贵一生。 常尚书一直对女儿心存愧疚。当年离京,女儿放弃京城的锦衣玉食与他一路辗转奔波,吃了许多苦头。 她的两个弟弟出生时,家里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常尚书这些年一直极力补偿女儿,从来没有过重男轻女的念头,儿子学什么,她也学什么,甚至从来不会给常媛灌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反倒是鼓励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常媛也争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四书五经头头是道,她还不像京城从小养在高门里的贵女一样娇柔气短,善于投壶,精于骑射。 常尚书自己也说过,常媛虽是女儿身却不输男儿。 他心里爱极女儿,一直觉得常媛最有他的铮铮风骨,平日里不免对她多宠溺三分。 常尚书打心底希望她往后平安顺遂,好好跟她说道:“媛儿,恭王世子我见过,身高八尺有余,相貌俊朗,性子谦和爽朗。与他接触过的严侯爷,李将军都说不出他半个不是,你是爹的掌上明珠,我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常媛眼高于顶,根本瞧不上除了赵明斐以外的任何人,她反驳道:“赵世子从小流落在外,别说熟读四书五经,听闻连字都认不全,我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介粗鄙不堪的武夫,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日日相顾无言。” 常尚书摇头:“此言差矣,我瞧世子的风姿礼仪不比京中书香门第的公子差,而且他从前吃过苦,更懂如何心疼人。” “我不嫁。”常媛油盐不进,她怕父亲逼迫,放话道:“我宁可出家做姑子,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不要嫁给这样的粗鲁之人。” 她说罢愤怒地拂袖而去。 常尚书长叹了一口气。 怪他把常媛养得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若是传出去被恭王府知道,别说亲家,估计要成仇人。 “看好小姐,这段时间不许她出门。”常尚书立刻吩咐下去,他想到常媛固执的性子就头疼。 常夫人犯了难:“恭王府对媛媛似乎也挺满意的,恭王妃过两日还邀请我去府中赏牡丹,我该如何是好,回绝还是……”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常尚书一改脸上柔色,目光坚决:“难道她还敢违抗吗?即便是闹脾气不听你我的,届时陛下一旨赐婚,她不从也得从。” 常夫人心疼女儿,“万一赵世子真是个莽夫怎么办?要不找个机会两人碰个面,若赵世子真有你说的这般好,说不准媛媛就改变主意了。” 常尚书看了自家夫人一眼,无奈道:“你难道还以为赵世子是集市里的萝卜白菜能让咱们挑挑拣拣?想要嫁进去的高门贵女如过江之鲫,恭王妃愿意抛出橄榄枝,已是幸运至极。” “而且放眼整个大虞望去,赵世子是待字闺中的姑娘最好的选择,除非……”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能比肩赵世子这个条件的,只有入宫为妃。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常媛的心思,也曾经想过帮女儿一把,不然也不会花费重金请来名家画师替她描丹青图。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送入宫中的丹青图没有一点动静,陛下已经明确毫无纳妃的意思。 皇后已然有孕,照现在的趋势,若生下皇子必定为储君。 常媛若入宫为妃,即便将来能诞下皇子也非长非嫡,且一个罪臣之女,无权无势还无子时便能牢牢笼住圣心,岂是好相与之人。 常尚书口中不好相与之人也正与恭王妃在谈这桩婚事。 江念棠见到恭王妃先说了声抱歉,“我本无颜再见您,但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望您再忍我一回。” 恭王妃当即红了眼,赶紧起身扶住江念棠,“皇后娘娘何出此言,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若非碍于外男不得入内宫,焱儿合该来给您磕上三个响头,报答您这些年的恩情。” 说着反过来要给江念棠行礼,被她拦住。 江念棠脸色动容:“王妃不怪我?” 她以为恭王妃会埋怨她让兄弟两人不睦,甚至反目成仇。 “娘娘何错之有?”恭王妃温和一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龃龉争斗关您什么事,您不必自责,是焱儿还没认清现实。” 江念棠设想过今日恭王妃无数种态度,轻慢,鄙夷,责怪,唯独没想过她会反过来安慰自己。 “谢谢王妃。”江念棠跟着笑了笑,立刻转到正题上:“今日我叫您入宫的目的是告诉您,要想办法推掉与常家的婚事。” 恭王妃不解看着她。 江念棠正色道:“顾、赵世子的性情……我自认了解几分,他应当是不喜欢常小姐那样的。” 她忍着尴尬暗示恭王妃:“常小姐心比天高,并非良配。” 恭王府是超品亲王,顾焱已被册封为世子,以后会继承亲王爵位,而他的妻子日后定然尊荣显贵,内命妇中无一人能越过她品级。 而能比恭王世子正妻更高的,只有宫里的嫔妃。 恭王妃面露诧异,似乎没想到还有这层可能。 江念棠见她听进心里,也不再多言。 恭王妃是顾焱的母亲,她很爱他,江念棠相信她会为顾焱做最好的打算。 “他前半生过得很辛苦。” 这一日,窗外阳光正好,院中的海棠花影斜照进云纹格子窗里,映入江念棠如春水般的双瞳中,盈盈动人。 她对着恭王妃说了许多顾焱的事,都是她原打算深埋在心底,永不见天日的记忆。 江念棠的声音从潮湿变得干哑,又从干哑恢复润泽,柔和温婉,娓娓动听。 “他和玲儿与珑儿一样,杏仁不受,吃了身体会长小红点,还会吐得昏天黑地。”江念棠想起有一次她给顾焱带了杏仁酥,他吃后的模样吓坏她了。 “他还特别招蚊子,一到夏日就像一块肥肉进了饿狼群,我记得宫里有驱蚊的方子,您可以向陛下讨要。” 江念棠说得零零散散,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 恭王妃却听得很认真。 日落西山,海棠花影从浅灰变成浓墨,江念棠说完了记忆里所有关于顾焱的事。 她看着恭王妃,轻声道。 “从今日起,赵焱的事,请王妃多费心了。” 江念棠说的这些话,不消一个时辰,原原本本被送到赵明斐眼前。 他面无表情地翻看厚厚一叠密报,末了吩咐。 “去把宫里驱蚊的方子,连同里面的香料药材都送到恭王府。” 第89章 第89章“我爱她,从来不是以她…… 春和景明,万物勃发。 恭王府朱栏画槛畔,姚黄魏紫竞艳,翠叶如绡,花影扶疏。 六角飞檐亭坐落花海中,粉蝶穿帘,暗香浮动间几名贵妇人围坐一团,轻声细语聊着家常。 恭王妃听了江念棠的话,将单独邀请常夫人的赏花宴改成私人小聚,除了常夫人,还邀请了其他几位夫人一同入府。 恭王妃对常夫人没有特别关照,但也问起了常小姐的事儿,不过还打听了其他几家的小姐的情况。 众人都争相说着自家女儿,侄女的好话,恭王妃含笑应对,将她们挨个都夸了一遍,却看不出到底中意谁。 她看起来确实有为赵世子说亲的意思,只是花落谁家还犹未可知。 常夫人回府后将这事儿跟常尚书说了,他眉头微皱,暗自思索恭王妃是什么意思。 早些时日陛下曾经向他隐晦透露过想为两家牵媒搭线,恭王府也向他们家主动示好,常尚书本以为这事儿已经是板上定钉,现在怎么忽然又变了风向。 常夫人今日偶然在府内撞见了赵世子,他刚好出手帮搬花的下人扶住要摔下去的花盆。 她一眼就看出赵世子秉性纯良,性子温和,是个会体贴的好丈夫,之前还对常尚书盲婚哑嫁颇有微词,如今却真心希望女儿能嫁过去。 “老爷,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常夫人积极出主意:“要不赶明儿我再去下帖,请恭王妃过府一叙,叫媛儿出来见见人。” 常夫人对常媛有信心,只要恭王妃见过她,便不会考虑其他人,无论是容貌长相,还是性子才情,常媛都是顶尖的。 “对了,我记得以前媛儿学画的时候,描的就是王妃娘娘的墨竹图哩。”常夫人打算让常媛露一手,又自顾自给今日的事找了个合理的解释:“兴许是单独叫咱们家太打眼,毕竟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请其他夫人说不准是为了打掩护。” 常夫人暗赞恭王妃做事稳妥,滴水不漏。女儿跟在这样的人身边,日后行事也会稳重许多,这么一想,对恭王世子这门亲事更满意了。 她这一头热,常尚书却比她想得深,按理说陛下都开口暗示他,不可能不提前知会恭王府,可如今恭王妃的态度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罢了,或许正如他夫人说的,单独上门指向太明显,故意找了几家作陪。 “这法子行。”常尚书道:“你去跟媛儿说一声,等恭王妃来的那日不可失礼,更不能骄蛮自傲。” 两夫妻又讨论了这门亲事两句,没注意到屋外来送点心的常媛一直站在窗边默默听着。 恭王妃接到常府的帖子,心里其实还有些犹豫。 常媛她也见过一两面,姿容秀美,放在美女如云的京城眉宇间却有些自负。不过她素有才名,又是常尚书的嫡女,也能理解她有几分倨傲骄矜。 恭王妃看中的是常尚书家风清正,不像那些个趋炎附势,攀附名利之人,当年他宁可离京远赴贫瘠之地也不愿向世家门阀投诚,这份风骨令她侧目。料想他亲自带在身边的教养的女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焱儿半路被认回来,若找个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的贵女难保不会在心底里嫌弃他,常媛跟他父亲吃过苦,料想能体会到焱儿的苦楚不易。 之前还听人提到常小姐也懂些剑术,恭王妃觉得他们两个一定能聊到一起。 可怜天下父母心,恭王妃因为赵焱吃的苦一直心存愧疚,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搬到她的儿子面前来,生怕他受一丁点委屈。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去看看。 “您猜怎么着,常小姐在恭王妃入府当日,一大清早就去慈恩寺附近的尼姑庵烧香,一连去了三日。” 严夫人进宫跟江念棠绘声绘色说起这件事,颇为感叹:“这不是公然打恭王妃的脸?告诉王妃自己不肯嫁给赵世子,若是他们动用权势压人,她就出家反抗。可把恭王妃气坏了。” 京城里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大伙儿都觉得常媛疯了,放着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不要。 江念棠闻言眉头一皱,心里却隐隐担忧。 世人只知恭王世子流落在外,却不知他之前的事。她猜应该是恭王府做了手脚,掩盖赵焱曾经的过往。 毕竟那段岁月于他而言,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如今常媛这么做,肯定会有好奇心重之人去追根究底。 江念棠和恭王妃一样,不想让赵焱曾经受过的苦再次伤害到他。况且,万一有人翻出她和赵焱的陈年旧事,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 还不等恭王府有动作,赵明斐率先出手压下这股流言,还对宣称从未打算赐婚两家。 常尚书亲自登门谢罪,恭王府客气相迎,两家人和和气气吃了顿饭,这件事儿在面上就算过去了。 然而半个月后的某一日,京城忽然传出赵世子曾经沿街乞讨数年,还替人做过打手,身体受了重伤,恐怕会无后的传言。 这次流言的传播速度之快之广,声势之浩大,打得赵明斐和恭王措手不及。 一夜之间,赵焱的名声一落千丈,之前想要跟恭王府结亲的门第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江念棠听到这个消息,胸口像是遭受一击钝痛,当天吃下去的食物尽数吐了出来。 赵明斐掌心抚过她颤抖的背脊,待她执起锦帕拭去嘴角的污渍后,亲自舀了勺安胎药放在她微白的唇边。 江念棠迟迟不张口,眼眶酸涩盯着赵明斐,顶着他黑沉的目光质问:“他现在声名狼藉,你满意了吗?” 赵明斐呼吸微滞,冷声道:“不是我做的。” “和你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江念棠嗓音发颤,却像尖刀一样锋利:“如果不是你逼他成*亲,他何必自毁名声。” 赵明斐看她双眸含泪,眼神痛苦又愧疚,心里有些难受心疼,但一想到她的愧悔是为了谁,心肠又硬起来,连带着声音愈发僵冷:“是他自己没认清事实,是他贼心不死,还在觊觎你!” 说到后面,赵明斐丢下汤匙,半满的药汁溅洒在外,顺着桌檐往下滴。 他面覆寒霜:“他是什么意思?他做出这般守身如玉,痴心不改的姿态,莫不是要叫你一直惦着他,念着他,忘不了他?” 江念棠胸口急剧起伏,呼吸紊乱。 “他不用做这些,我一样忘不了他。” “你说什么!”赵明斐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在说梦话。” “那日我和恭王妃的话,想必陛下一字不落地都知道了。”江念棠无惧他骇然的脸:“我们之间发生过这么多事,我怎么忘得掉。” 赵明斐当即血液上涌,额角突突地跳动。一颗心像是在刀山上滚了几圈,遍地鳞伤的血痕细细密密刺痛起来,激得他想要做点什么来发泄内心的怒和恨。 她已经放下了,她不该再为赵焱的任何事掀起情绪。 赵明斐胸膛起伏的弧度比江念棠的更明显,但他顾念她有身孕,强忍胸膛里翻江倒海的怒意移开视线。 目光落在桌上青花缠枝碗底,淡淡道:“药凉了,去换一碗。” 微雨敛气屏息,硬着头皮回了句是,不到半炷香另一碗装着温热的药汁的璎珞纹白瓷碗呈上来,自始至终她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她家娘娘的脸色。 赵明斐拿起配套的白玉勺舀了一勺药,放在唇边轻轻吹,待热气散去大半,复又递到江念棠抿紧的唇线上。 他有心揭过这茬,心平气和道:“别气了,为一个外人生气不值当,他自己作死与你无关。你当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养胎。” 赵明斐告诉自己江念棠如今有孕在身,难免会心浮气躁,说出的话不过脑子也是情有可原,太医也说过女子怀孕后可能会出现性情大变,作为丈夫需要理解和宽慰。 江念棠大恨,望向赵明斐的目光似淬了毒般:“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他什么都没有,对你毫无威胁……” 赵明斐忍了又忍,自制力终是在这句话下彻底崩塌。 他将手里的药碗猛地掷落在地,清脆的瓷裂声刺耳,震得耳膜发麻。 殿内鸦雀无声,死寂一片。 “我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 赵明斐兀自重复这两句话,像要磨碎它,嚼烂它,他字字泣血:“你说反了罢!” 他所拥有的,珍视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蒙在赵焱的阴影下。 恭王夫妇对他的关心和爱护,是因为他们把他当成早逝的长子,借他聊以宽慰伤怀。 江念棠主动靠近他,亦是因为赵焱。 赵焱不需要争,不需要抢就能拥有他渴望的父爱母爱,还有真心待他的爱人。 凭什么? 他机关算尽,隐忍蛰伏,到头来还不如一个从小流落在外的孤儿。 赵明斐当即诸多情绪上涌,激得他青筋暴起,眼尾泛红,气息骤然粗重,然而转瞬又被他压下去。 他不要在江念棠面前表现得像个毫无理智的妒夫,更不愿承认他嫉妒赵焱。 赵明斐闭了闭眸,无声长舒一口浊气,“来人,再送一碗药来。” 微雨躬身双手呈上碧绿药碗,自始至终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即便脚底踩到碎瓷片亦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手里的东西被夺走,她颤抖着双膝退下。 赵明斐这回用碧玉勺搅动热药汁到合适的温度,自个儿仰头喝下一大口,抓过江念棠的后脖颈,逼她至身前。 屈膝俯身,抬起她的下巴,顺势将口中的药强行渡了过去。 他冷眼看她挣扎,抵抗,又不得不咽下。 江念棠说得也对,他确实可以拥有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她现在不就在自己身边,怀着他的孩子。 而赵焱,连见她一眼都难如登天。 一碗药以这样的方式很快见底。 赵明斐凶狠地吻住她的唇,侵占口中的每一寸领地,掠夺唇齿间的每一分润泽,同时迫她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他想要的,会自己牢牢抓住,不需要别人给予。 等孩子出生,他和江念棠之间就拥有了无法斩断的羁绊。 * 恭王府。 恭王妃坐在檀木交椅上,躬着身子含泪看向自己的儿子,捂住胸口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故意散布谣言,毁掉自己的名声。 顾焱抿了抿唇,看着一心为他打算的恭王妃,面露愧色:“我没打算成亲。” “为了她?” 恭王妃没有骂他,而是将那日进宫与江念棠的一番谈话三言两语告诉他:“皇后已经彻底放下,她也希望你能有自己人生。” 顾焱欲言又止,最终跪下恳切道:“王妃,我今生除了她,不会娶别的女人。对不起,这段时间给您和恭王府添麻烦了。” 恭王妃听他依旧不愿意叫她一声娘,心口酸涩,她强忍着难受连忙拉他起来。 “我们是母子,不需说这种话。”恭王妃紧紧握住顾焱的手,不厌其烦劝他:“她也希望你能放弃,你为什么要苦苦坚持?” 顾焱垂眸,轻声道:“她放弃了,所以我就要放弃吗?” 过往种种在顾焱脑海里来回浮现,最后定格在那年海棠花树下,江念棠仰头对他说。 “如果你要娶我,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要发誓不许纳妾,今生今世只准有我一个。” 顾焱当时指天发誓,他这辈子只会娶她为妻,绝不会有别人。 他抬头,目光坚定,语气决然:“我爱她,从来不是以她爱我为前提。” 她可以不爱他,可他没办法停止爱她。 第90章 第90章她要生了。 赵焱的婚事不了了之。 恭王府又恢复从前那般门庭冷清,有装作不介意赵世子过去,想要攀附上去的人统统被打发出去。 恭王妃往外放话,她儿子又不是菜场里的萝卜,由得别人挑挑拣拣。 赵世子哪怕无后,他亦是下任恭王,往后的爵位从小儿子膝下过继也好,直接传给小儿子也罢,总之要想做世子妃,必须要赵世子点头。 那日江念棠与赵明斐不欢而散后,她心里就像装了件心事,沉重的压在胸口上,时常叫她透不过气来。 夜里她常常做梦,却算不上噩梦。 她梦见慈恩寺后山的茅草屋,屋前的海棠花,花上追逐的彩蝶,花下等她的赵焱。 今晚上梦里的慈恩寺笼着一层绵白朦胧的轻纱,赵焱站在微雨海棠下等她。 他的眼神羞怯中带着紧张,手里拿着一束刚折的海棠,半开的花苞含着清露,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支支吾吾跟江念棠说不小心听见江夫人在和其他夫人们商量江念棠等人婚事。 江念棠知道他喜欢她,于是两人有了那个约定。 梦里,一向开朗爱笑的他在发誓的时候神情郑重,眼神认真。 江念棠猛地睁眼,呼吸又急又重,蓄在眼里的水泽随着眼尾溢出。 赵明斐自从她怀孕后,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踏实,在她被惊醒的瞬间,他也醒了过来。 眼见江念棠脸色苍白,眼无焦距的惊颤的模样,他心里也不好受,长臂一揽将人整个带入怀里,手背轻拍她的后背,“做噩梦了?” 赵明斐抬手抚去她鬓边的泪痕,漫不经心地问她。 “是什么梦?还是最近有不顺心的事,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江念棠回过神,闭眸不语。 她这副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的不耐模样,令赵明斐当即腾起几分火气,犀利的眸光寸寸掠过她疏冷的眉眼,颇有不甘地咬牙开口:“我没有再逼他成亲了。” 江念棠的眉头紧皱,脸色又白了一分。 这件事最大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她,是当年的戏言害了赵焱。 她痛苦地捂住脸,后悔当初不该把话说得如此决绝,可谁又能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呢? 如果可以回到那日,她绝不会逼他发誓。 她只想他能好好的。 赵明斐不敢再刺激她,遂抬手擦掉她额头的细汗,重新拾起一旁的绢扇徐徐地摇。 临近夏日,天气愈发炎热,孕妇较常人更怕热,但用冰鉴易风寒入体,自然风最好。 没过多久,怀中人的气息重新变得均匀,赵明斐目光柔了下来,无声叹了口气。 近来太医的脉案上写她胸闷气短,似有郁气萦绕,于生养不利。 第二日,恭王妃携一双儿女入宫觐见。 “王妃来了。”江念棠看着龙凤胎弯了弯眼睛:“玲儿和珑儿好像又长高了。” 恭王妃笑着抱怨道:“调皮闹人的功夫愈发见长,成日里就会捣乱,不过幸好现在有人能收拾他们。” “哥哥最疼我了,才不会收拾我。”玲儿得意炫耀自己头上的发髻:“看,哥哥给我扎的好看的小辫子。” 珑儿不甘示弱:“你乱说,哥哥最疼我。他昨天还让我骑在他头上去抓树杈上的蝉。” 玲儿:“他说要带我去骑马。” 珑儿:“他说要教我练剑。” 两个小人精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不休,都要对方承认哥哥对自己最好。 恭王妃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唇边的笑意却一直未散,她看向江念棠道:“他们两个都很喜欢焱儿。” 江念棠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恭王妃又跟她聊了聊近日赵焱在做什么,说他当了京城巡城防务的头领,整日忙着抓作奸犯科之人,前两日还帮一个母亲抓住人贩子,救下她的孩子。 江念棠嗓音缥缈:“挺好。” 俩人又闲聊了几句,末了,恭王妃看着江念棠越发凸显的小腹,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女人生孩子是一道鬼门关,娘娘现在什么都别想,请放宽心。至于别的事儿,都是小事,您和孩子平平安安是头等大事。” 江念棠眼眶微湿,“我……” 恭王妃指尖抵在江念棠的嘴边,“娘娘不必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只要焱儿开心,他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我会束缚他不再来打扰您的生活。” 恭王妃是在告诉她赵焱不愿娶妻与她无关,不要因此自责。 临走前,恭王妃道:“娘娘临盆那日记得派人给恭王府去信,宫内没有能顶事的人,陛下对生孩子这件事大抵也帮不上什么忙,届时我来给娘娘守着,您别害怕。” 江念棠感动抱住恭王妃,低声说了句谢谢。 恭王妃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她真心感谢江念棠,也是真心喜欢她。 除此之外,恭王妃心里清楚,江念棠安好,赵焱才会好。 夏日酷热,江念棠身体愈发惫懒,整日待在长明宫看海棠花谢了,枇杷的果从青涩到成熟。 恭王妃和严夫人时常轮流进宫陪她说话,两个都是生养过孩子的人,每每见面都要传授些临产当日的经验给她。 严夫人从江念棠手里借到了逐月弓一览,心花怒放。 为了报答她圆了自己的夙愿,绞尽脑汁说些从前在草原上的趣事儿给江念棠听,逗她开心,还用自己的事儿宽慰她。 “我想过无数次嫁给他的场景,最终却以这样荒谬的方式收场。” 严夫人与江念棠谈起过去毫不避讳,说她当年为了能和李玉在一起,不惜瞒着父兄与他私奔,谁曾想约定当晚,等来的是父亲的精兵。 李玉为了稳住严夫人,假装答应,实则暗中报信。 江念棠初听时十分震惊,不敢相信李玉会做出这种事。如果他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不会得到赵明斐的信任和重用。 严夫人说:“正是因为他是守诺之人,所以才在得知与我定亲的对象是严珩一后选择背叛我们的爱情。” 在爱人和兄弟间,李玉选择了后者。 不仅仅因为严珩一与他的关系,李玉是因为严珩一托人找的关系才能进严夫人父亲的帐下做事,逃过家中嫡母的暗害。 他记着严珩一的恩情,故而才会放弃严夫人。 江念棠小心问:“严侯爷知道这件事吗?” 她感觉严珩一和李玉关系不错,好几次从赵明斐嘴里听说严侯爷与李玉一起去喝酒。 严夫人冷笑一声:“严珩一的脑子在这方面缺根弦,李玉又不傻,不会主动跟他说起这件事,我更没必要跟他提起。况且他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宅,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懒得多费心思。喜欢了就逗一逗,不喜欢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娶我回来也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江念棠不知如何开解严夫人,好在她自个儿看得开。 “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严夫人无所谓道:“我上无婆母要伺候,下有儿女体贴孝顺,家里的妾室又安分守己没有子嗣。严珩一虽然平日里爱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从不让这些事儿进府,整个侯府我说了算,日子过得舒心顺畅。” “再说,陛下已经下旨册封我的儿子为世子,我对他的要求就是别惹大麻烦,顺顺利利让我儿子袭爵。” 江念棠敬佩严夫人的拿得起,放得下的爽朗。 但她却说最初自己也想不开,恨父兄不顾她的意愿,恨李玉薄情寡义,只是后来发现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陷入泥沼。 “娘娘,咱们的眼光不能只放在男人身上。”严夫人的开导与恭王妃大相径庭,她鼓励江念棠:“您只要生下皇子,趁现在再给陛下吹吹枕边风,储君之位犹如探囊取物。往后,即便是有新人进宫,您的地位稳如泰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江念棠笑笑。 她的情况和严夫人不一样。 她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她是没办法忘记赵明斐所做的一切。 江念棠最初嫁给赵明斐时,也曾想过和他相敬如宾,好好过日子的。 两人的对话自然一字不漏地传到赵明斐耳朵,他等啊等,从初夏等到夏末,也没等来这阵枕边风。 有一日他忍不住问严珩一:“朕看上去不好说话吗?” 为什么江念棠只字未提储君一事,虽然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可她随口问一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严珩一打官腔道:“陛下金人缄口,三思后行。” 赵明斐冷睨了他一眼。 严珩一暗啧了声,换了个说法:“赵世子想让我帮忙问问,皇后娘娘临盆那日他能进宫吗?就在御书房等。” 回答他的是一声比坚冰还冷的短笑。 “近日你是太闲了,还得空帮人传话。”赵明斐淡淡道:“既如此,扫清龚州余孽的事儿就交给你去办吧。” 血洗龚州城时,杀尽的主要是世家嫡脉。他们历经百年,在外还有数不清的旁支,要一一甄别与主脉之间的联系与利益输送,不得滥杀无辜,亦不可放过一个余孽,扫尾工作堪称繁重琐碎。 严珩一走出御书房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真恨自己多嘴。 日子一晃眼就到初秋,江念棠的生辰随之来临。 去年这个时候,赵明斐正在西巷口密谋大事,便忽略过去,今年他本打算大操大办一番补偿她,却被阻止。 江念棠以月份大了,实在难以应付繁琐的宫宴为由,表示只想接芸夫人进宫陪她吃顿饭。 赵明斐满口答应,做足了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江念棠却并未再提多余的要求。 他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然而这份失落,在赵明斐当夜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又悄然散去。 他如往常般在江念棠睡着后将大掌小心覆在明显隆起的小腹上,没过多久,掌心中央陡然感受到被什么东西踢了一下。 赵明斐顿时屏住呼吸,惊疑不定地轻轻往下压,那处又往外拱了下。 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一种血脉相连的触动感让他心神一荡。 赵明斐紧张又急切地下榻准备叫太医,刚直起上半身,身侧的人不舒服地动了动,他顿时冷静下来。 太医写得注意事项在他脑子里迅速过了几遍,又算了算日子,才恍然大悟这种情况叫胎动,应当是正常的,他不该大惊小怪。 赵明斐抬臂擦了擦不存在的额角冷汗,庆幸自己没有叫醒江念棠,让她看见他这副一惊一乍的傻样。 他躺回去,手掌重新放在原位,静待胎儿的下一次动静。 心底忽然滋生出从未有过的激动,他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了真切的期待与欢喜。 赵明斐这一晚有无数次想叫醒江念棠分享自己的心情,但又在看见她恬静的睡颜后遂又放弃。 他忍不出拢紧怀里的人,心口忽然激荡起来,感谢老天爷把江念棠送到他身边,又让他恰好能够拥有抓住她的权势。 * 临近深秋,江念棠的身子愈发重了。 皇后临盆在即,整个长明宫上下都紧张起来,堪称草木皆兵。 而整个京城也笼罩在风声鹤唳之中,尤其是鸡鸣狗盗,偷奸作恶之辈几乎绝迹。 张大夫正给顾焱包扎手臂上的伤,他叨叨道:“这个月都第几次受伤了,你这么卖力抓一个小偷做什么,他又没杀人放火。” 顾焱不甚在意道:“今日小偷小摸,来日烧杀抢掠,扼杀在萌芽方为上策,在你看来不过几个铜板,可焉知这是不是另一个人救命的钱。” “自从你当上这官,愈发往青天大老爷的方向发展了。”张大夫嘴上虽然调侃他,心里却很高兴:“京城这几个月的治安是我这几十年来感觉最安全的时候,堪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赵大人,你居功甚伟啊!” 顾焱笑笑。 江念棠要生了,他努力守卫好皇城就像守护她一样。 据严珩一说,龚州的余党对皇帝心怀恨意,难保不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点事儿来。他每日都会仔细检查入城的名册,以免放进心怀叵测之人。 张大夫三两下替他包扎好,顺口说了下自己最近的研究进展,说是找到了一种方法能够识别血液中不同的物质。 “以后要是有人失血过多濒死,可以试一试用这个方法对其进行补充血液,或许能救回一条命。” 顾焱鼓励张大夫继续探索,还说有什么需要他帮忙寻来的尽管开口。 张大夫高兴得再一次免了他的诊金药钱。 “大夫,我想抓一副方子。” 顾焱抬头一看,竟是熟人。 “顾大哥,是你!”陈念念没想到会在这间偏僻的药堂遇见他,高兴地跑过来:“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伤了吗?” “皮肉伤,不打紧。”顾焱不动声色地拉好袖子,遮住小臂上的纱布。 他朝张大夫点点头:“我走了,你忙。” 陈念念还想说点什么,但在对上顾焱客气疏离的表情后顿时噤声,唇角微微下压,不怎么高兴地把方子递给张大夫,眼睛却一直盯着顾焱离开的身影。 他走在狭长的小巷里,天缝漏进来一缕光,刚好洒在他的后腰上。 正午的阳光这样艳,他踽踽独行的背影却如此孤冷。 张大夫在宫中虽无建树,但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学到几分,一眼就看出陈念念喜欢赵世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据他观察,赵世子心里有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反抗赐婚任由自己身体有损的流言甚嚣尘上。 赵世子身体如何,张大夫心里门清儿,但他好几次旁敲侧击都没问出他的心上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更奇怪的是以赵世子如今的地位权势,还有得不到的人吗? 他眯眼扫过方子,立即还回去:“你这方子我抓不了,换个地方。” 陈念念刚刚又被拒绝,没好气道:“就是个普通的安神方子,又没有名贵药材,怎么就抓不了?” “没有朱砂。”张大夫指了指门口:“出门直走到尽头,右转五十步有家药店,里面的药都是真货,去那抓。” 陈念念一把抓住黄纸,猛地往外跑。 “顾大哥,顾大哥!”她追上顾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里面那个是你朋友吗?他医术行不行,你要不要换个地方看。” 顾焱一头雾水。 陈念念三言两语说了方才发生的事。 “没有朱砂?”顾焱眉头微皱:“怎会没有?朱砂是很寻常的药材。” 从前他帮江念棠的母亲抓药的时候,经常会用到这味药。 “不知道。”陈念念的目光在顾焱受伤的手臂逡巡,“要不咱们换一家看看。” “不用了,本就是小伤,不上药也不打紧。”顾焱退后一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陈念念再一次目送顾焱从她眼底下逃似的跑开,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至于这么躲我吗?” 顾焱从前没有注意到这点,但经过陈念念的提醒,他好像确实没有在张大夫的医馆里见到过朱砂,甚至连朱笔都没有。 张大夫似乎用的是价格高于朱砂数倍的青金石来做批注。 顾焱眸色一沉,暗自记下这个疑点,打算下次去问问他。 九月初七,阴云密布,将雨未雨压得人胸口闷闷的。 江念棠近日她躺得太多,全身酸软发麻,正打算起床活动一下。 微雨扶着她在殿外九曲回廊下散步。 为了防止她摔倒,檐廊下铺着厚厚的毯子,极为奢侈。 江念棠走到枇杷树下,仰头看枝叶间硕大的黄果,忽然腹部绞痛起来。 她要生了。 90-100 第91章 第91章“王妃说事情有变,世子…… 这几日的天气阴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抑。 随着临盆之日一天天逼近,赵明斐却莫名不安起来,好似有什么不详的预感压在心口,叫他透不过气,脑海仿佛有根弦绷到极致,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但他不敢在江念棠面前表现出来,怕影响到她的心情,故而只能时时刻刻盯紧她。 除了必要的上朝议事,赵明斐其余的闲暇都待在长明宫,看到她安然无恙才能安心。 他虽没有生过孩子,但从前在宫里也见过不少趁着嫔妃生子痛下杀手的污糟事儿,尤其是江太后的阴毒手段令人骇然。 赵明斐事无巨细地亲自安排江念棠身边的一切,凡是进入长明宫的东西必须经过三道盘查,尤其是入口之物,伺候的人也被查个底朝天,上至三代,下至出五服的远亲,无一疏漏。 太医院的人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在长明宫偏殿,两个稳婆提早三个月随时后者。 除此之外,他还派人盯紧赵焱,若是他胆敢再做出什么令江念棠情绪激动的事,他不介意先把人捆起来秘密关押。 赵明斐今日上朝时脑子里的弦依旧紧绷着,处理政事的语气颇有不耐。朝臣们知道皇后娘娘即将诞子,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候触霉头,每日战战兢兢,言简意赅回话。 一声惊雷炸在重檐庑殿顶,震得人头皮发麻。 “回禀陛下,长明宫来人说皇后娘娘要生了。” 伴随而来的消息更是令人震惊。 赵明斐当即奔出朝会,冒着雨往长明宫疾行。 “传朕旨意给李玉,即刻封锁内宫,任何人不得进出半步。” “长明宫里里外外只许进,不许出。” “快马加鞭去请恭王妃入宫。” 一道道清晰的指令发出,声音沉稳。 赵明斐边走边捋了遍江念棠的情况,每日的脉案无异,胎位也正,膳食安寝都正常,情绪虽然不兴奋却也算稳定,偶尔还会请人进宫陪她说话解闷。 一定会没事的。 赵明斐慌乱的心稍微定了定,然而当他踏入长明宫,听见殿内偶尔传出的压抑隐忍的痛呼声时,脸色瞬间青白了下。 他眉头紧皱:“如今是什么情况。” 接应的宫人被他骇戾瘆人的眸光吓得结结巴巴,颤着声道:“稳、稳婆已经进去一个时辰,太医就在屏风外候着……” 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到点子上,赵明斐烦躁地挥退她,准备亲自进去看看情况,被跟在身边的右想阻止。 “陛下不可!”右想上前一步拦在门口:“您身份贵重,不可进产房这等污秽之地……” 还不等她说完,赵明斐长袖一挥推开眼前的拦路人,一脚已经蹬上大门。 “陛下,娘娘产子需要集中精力,不可分神!” 赵明斐当即心不甘情不愿收回脚,愈发狂躁地在屋前来回踱步。 从大雨滂沱到阴云散去,他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里头依旧没有传来喜讯,赵明斐隔着门听见里面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他的心像被揪了起来,不详的预感如阴霾般笼在心口,迫得它越跳越快,胸腔里的躁郁几乎要喷薄而出。 整整三个时辰,长明宫都笼罩在沉抑的氛围中,宫人们噤若寒蝉,显得内殿有气无力的叫声愈发瘆人,直到恭王妃进来打破肃杀。 她对赵明斐行了个礼,干脆利落地径直往殿内去。 产房内,江念棠已经没有力气了。 耳畔是产婆和娘亲焦急的声音。 “皇后娘娘,再加把劲……” “棠儿别怕,娘在这里……” 她们的声音像浮在云上,缥缈遥远。 江念棠艰难地睁开眼,帐顶的宝相花似有叠叠重影,看得她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累得禁不住闭上眼。 “不能睡!皇后娘娘!” 恭王妃走近瞧见江念棠面容惨白,青丝湿漉漉地乱成一团贴在脸颊颈侧,双目无神,赶紧握住她的手给她打气。 “皇后娘娘,您听我说,阵痛来临的时候开始用力,没有咱们就歇着。” 恭王妃示意两个产婆一人负责扶住江念棠的一只腿,将它们屈膝分开压在软榻上,又叫人拧了锦帕替她擦汗,复又找来块新的放在江念棠嘴里。 “您做得很对,不要把力气花在喊叫上面,往下使劲。”恭王妃的声音温柔有力:“别怕,稳婆说腹中孩子头小,好生。” 稳婆压根没说这句,但在触及恭王妃凌厉的眼神后顿时附和:“对,对,对,娘娘,小皇子胎位一直是正位,最好生不过。” 众人一起给江念棠鼓劲儿,想方设法让她安心。 整整一天一夜,殿内宫人们反复端着铜盆进进出出。赵明斐每看见一次水盆里骇人的鲜红色,他的心就下沉一寸。 幸好右想每隔半个时辰都会出来与他回禀情况,方止住他欲破门而入的冲动。 赵明斐听着里面时断时续的虚弱呼叫,每一刻等待对他而言都是漫长的煎熬。 直到天光破晓时分,内殿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恭王妃亲自抱着明黄色襁褓出来,喜气洋洋地宣布:“恭喜陛下,天降麟儿!” 周围的宫人齐齐跪地,连声恭贺皇子降临。 赵明斐猛然上前,低头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孩子。 他见过刚出生的婴儿,赵明澜的皮肤又红又皱,上面还黏着乳白色的块状膏体,看上去脏兮兮的。 但这个孩子不一样,他干干净净的,肌肤白皙水润像极了江念棠,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却跟他如出一辙。 “大皇子长得很像陛下。”恭王妃把孩子往前推了推,婴儿抿着小嘴,有种小大人故作严肃的可爱。 赵明斐喜不自胜,目光在孩子身上反复打量,笑容如沐春风,纠正道:“是太子。” 他下一句正准备开口问江念棠的情况,里面忽地传来芸夫人惊骇的声音:“棠儿,棠儿!” 赵明斐脸色一变,不再留恋孩子一眼,推开再度挡在门前的右想,急急忙忙进入内殿,刚好迎上惊慌失措的稳婆。 “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她血崩了!” 赵明斐呼吸一窒,踉跄冲入屏风内,浓重的血腥气激得他阵阵目眩,几乎站不住脚。 “怎么会这样?”赵明斐冲到江念棠榻前,仓皇扫过她惨白的面颊,身下被血染透的被衾,寒意顿时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冷得他四肢僵硬,浑身发抖。 “太医,太医呢!”他死死握住江念棠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惊恐:“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救活她,否则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踏出长明宫!” 恭王府一收到宫里的传信,顾焱立刻驾马车送恭王妃入宫,但他本人却被拦了下来。 李玉公事公办道:“陛下下了死令,无传召不得入内,违者杀无赦!” 顾焱没有硬闯,这种时候他不会添麻烦,于是就这么贴在宫门檐下,等着雨落又停,一直等到破晓天明实在是忍不住问了句。 “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李玉面如常色摇摇*头。 顾焱握住剑的手紧了紧,他心想一定没事的。 赵明斐已经安排最好的稳婆和太医,恭王妃也答应自己会竭尽全力帮江念棠,还有芸夫人也在,那么多人守着她。 黎明前的夜最黑,顾焱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恭王妃有话要奴才带给赵世子。”一个小太监赤急白脸地跑过来,“谁是赵世子。” 顾焱心口莫名一跳,立刻跑到他面前,“我就是。王妃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小太监附耳上前,“王妃说事情有变,世子便宜行事。” 顾焱瞳孔一震。 来之前恭王妃在马车上告诉顾焱,她会找人告诉他长明宫的情况。 “什么意思!” 顾焱抓住小太监的肩膀,脸色骇戾,手背青筋凸起。 小太监疯狂摇头:“奴才不知道,长明宫已经封锁,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恭王妃说这两句话已是极限,她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犯陛下的忌讳,尤其是关于皇后娘娘的情况。 情况有变,便宜行事。 顾焱脑海里反复回味这八个字。 忽然,他长剑出鞘,寒光刺在小太监双眸上,吓得他当场软了腿。 剑之所指,却是李玉的咽喉。 “让开,我要进去。” 顾焱一步一字,一字一顿,最后的“去”字落下时,尖剑离李玉的喉咙不到三寸。 长明宫内一片死寂,汤药不断往江念棠的嘴里送,赵明斐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微白的唇。 根本喂不进去。 他什么办法都试过,轻声哄她,强行灌她,但汤药只要入了喉,就会立刻吐出来,她不是剧烈地呕吐,而是无声地往外涌,好几次都差点呛到自己。 赵明斐将人半抱在怀里,手覆在江念棠微弱跳动的颈脉上。 尽管血已经止住,但她不可避免地陷入极度的虚弱状态,虚弱到连呼吸都无法撑起胸口起伏的弧度。 人怎么可以流这么多的血。 赵明斐见过比这更多的血,但从没有今天会让他感到如此心悸。 太医们束手无策,仓皇聚在一起商量法子,然而无论什么方子都需要皇后吞咽药下去才有效。 眼看陛下周身的气势愈发冰寒摄人,不禁后脖颈一凉,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绝望。 皇后娘娘这一关,怕是过不了,血崩之症本就是妇人产子最害怕的事,一旦发生便是九死一生。 屋外忽然有人闯了进来,赵明斐眨了眨眼,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嗓音嘶哑,冷意却毫不减弱。 右想很快弄清楚发生什么,低声回禀。 “赵焱,他好大的胆子。”赵明斐眸光一凛,厉声下令:“胆敢擅闯内宫禁苑,杀无赦。” 只是这命令还没下到禁卫军,顾焱又匆匆离开。 “张大夫,收拾东西跟我走。”顾焱火急火燎地跑到张大夫的医馆,三两句话说明原委,又催他将工具带好。 “不行,不行。”张大夫听见要进宫立即拒绝,在听完事情的起因经过后整个人抖如糠筛,“这法子不是万无一失,不,应该说还有很大的误差,怎么能用在那位身上。” 万一失败,他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顾焱眼下也没有好的法子,多条路走总是好的。他一扫之前彬彬有礼,态度温和的模样,粗鲁地把他的医药箱打开,又往里塞了不少东西。 平日里听他叨叨这些玩意儿听多了,顾焱眼下也不算两眼抓瞎,迅速收拾好,一把提溜起张大夫的后衣领,毫无商量余地地把他提上马。 “抓紧我,小心别颠下去。” 李玉破罐子破摔,既然放人进去了第一次,那第二次也无所谓了,左右都要被陛下责罚,不如好人做到底。 骏马一路疾驰,畅通无阻地到了长明宫外。 顾焱握紧缰绳止住马蹄,力道太大令马猛地打了个马喷,马头几乎抬高半个身子,倾斜的弧度差点把张大夫滑下去。 赵明斐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无动于衷,只淡淡下令把顾焱抓起来容后再罚。 江念棠的呼吸越来越弱,颈部脉搏几乎要感觉不到,他期间几次颤抖着伸手去探她的鼻下,生怕感受不到一丝儿气。 没有任何事比陪在她身边更重要。 “陛下,陛下。”恭王妃跑进来,看见呆若木鸡的赵明斐,激动道:“焱儿找来了一个大夫,说有办法能医治皇后娘娘。” 赵明斐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是冷静叫人进来回话。 张大夫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圣颜,目光落在榻上相依两人后迅速垂下眼,小声说起自己难登大雅之堂的研究成果。 赵明斐听完后问:“你有几成把握?” 张大夫不敢托大:“五五之数。” “五五……” 顾焱视线落在江念棠惨白的脸上,心痛得无法呼吸,他见赵明斐犹豫不决忍不住开口:“陛下,还请您快快让张大夫施救,念、皇后娘娘的病情耽误不得。” 赵明斐没有温度的目光直直刺向顾焱,冷声道:“你可听懂他说的方法了,五五之数,不是生,就是死!你怎么敢拿这样漏洞百出的法子在她身上做试验!” 顾焱急道:“可是……” “没有可是!”赵明斐视线移到张大夫身上,“朕问你,换血之法你可曾用过,成功过?” 张大夫顿觉如芒背刺,小声道:“没有用过。” 他一个小小的大夫,哪有那么大能耐去找人给他做药人。 顾焱想说什么,又不甘心地抿紧唇,目光黏在被赵明斐半遮住脸的江念棠身上,努力抑制住想要跑过去看看情况的冲动。 “叫太医过来。” 赵明斐让张大夫把他的法子说给太医院的人听,两厢商量个稳妥的章程,一刻钟后还无定论,吵吵声惹得赵明斐难以抑制胸口间的杀意。 他呵道:“到底怎么样,能不能行?” 太医院偏保守,觉得喝药是最稳当的方法,嘲讽张大夫专走偏门歪道,异想天开。张大夫被激出了倔强,非说自己的也不是不可能。 赵明斐先是选择前者,江念棠不出意料又吐了出来,只不过这次更严重,汤药吐尽后还伴有血丝。 赵明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堪来形容,阴沉得令见者无不悚然。 “张大夫,你做试验需要多久。” 张大夫颤声道:“人手足够的情况下,半天足以。” 赵明斐当机立断:“传朕命令,叫李玉立即从死牢提人来给他。” “朕的人你随便用,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让试验成功。”他黑眸森然看向张大夫,一字一句道:“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张大夫憋着一股气往外走,顾焱跟了出去。 天亮了,又黑了。 赵明斐猛然察觉到怀里人的温度忽然变凉,惊慌失措地抬手去碰她的鼻尖,气息消失的那一刹,他恍若被千万道雷同时劈下,又好像被大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又麻又僵。 “不要,不要。”赵明斐的眼瞬间红了,酸涩的热意凝在眼眶里,“江念棠,你怎么敢死,你不能死!” “赵焱,去把赵焱叫来!”赵明斐忍着痛往外喊。 她不是喜欢他吗? 她不是放不下他吗? “你要是死了,我就让他给你殉葬。”赵明斐咬牙颤齿道:“你听到没有!我不会如愿让你跟他埋在一起,我要把他的骨灰撒到边境,你就在皇陵里等我。” 然而即便如此威胁,江念棠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原本还偶尔颤动的长睫现在宛如被冰冻住一般。 赵明斐把江念棠抱得更紧,企图用自己的体热去温暖她。 “陛下,赵世子来了!” 赵明斐含恨让顾焱进来。 “成功了!”顾焱的眼睛红成一片,他跪在江念棠榻前,嗓音颤抖嘶哑:“我们成功了,念念,你不会死的。” 在长明宫的所有人都取出一滴血分别落在瓷碗里,张大夫顶着皇帝和世子的双重目光威压下,从江念棠指尖取走一汤匙的血。 她的脸瞬时又灰白一分,隐隐透出残败的青紫色。 好在能够为江念棠输血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包括赵明斐和顾焱。 顾焱当仁不让,捞起长袖露出手臂,放在张大夫眼前:“用我的。” 张大夫看了眼赵明斐,他没什么表情。 他又看了眼恭王妃,见她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事不宜迟,他的全家性命皆系于此,正要握住顾焱的手准备取血,便听陛下道了句。 “用朕的。” 赵明斐无法容忍江念棠的体内流着其他人的血,更何况那个人是赵焱。 第92章 第92章顾焱死了,死在去年六月…… 此言一出,即刻遭到在场所有人的反对。 “陛下龙体岂能有损。” “陛下三思啊,您的安危关乎江山社稷,不可有恙。” 恭王妃清楚赵明斐的心结,不愿让赵焱与江念棠再有任何关系,于是提议道:“能给娘娘输血的人不止陛下和焱儿,不如找其他人,每个取上一部分,既不损害身体,亦能有充足的血源。” 张大夫却道:“最好不要。输血的人越少越好,否则难保不会出现问题。若输血给娘娘之人患有隐疾,有极大可能会通过血液传给娘娘,必须要身体康健之人方为上策。” 率先排除上了年纪的太医,还有生过病的宫女侍卫。 经过精密的筛选最终只剩下赵明斐和顾焱两人, 他们一个平日里被太医院精心照料,另一个身体情况张大夫心里有数。 恭王妃虽然舍不得儿子受苦,但也知道赵明斐的安危事关重大,委婉劝道:“陛下要想想年幼的太子殿下。” 储君年幼,社稷不稳。 前一日还备受瞩目的小太子现在被丢到偏殿,由芸夫人守在一旁。 提到江念棠用性命生下的孩子,赵明斐面容微动。 “都退下。”赵明斐道:“赵焱留下。” 偌大的殿内一下子空寂下来。 从知道江念棠心里的人是赵焱起,今个儿是赵明斐与赵焱第一次正面谈论有关江念棠的事。 之前他不愿,也不想与赵焱分享她的任何事。 更准确地说在赵明斐眼里,无论是赵焱还是别的什么人不配知道她的一切,他不喜欢别人打探江念棠。 更何况与人讨论她,等同于默认允许他人侵入他们之间,赵明斐完全无法容忍。 江念棠如同他珍藏的宝藏,外人窥探一丝一毫都被他视作冒犯挑衅。 赵明斐低头凝视昏迷不醒的江念棠,问道:“听说京城内巡防营的三千人对你唯命是从?” 顾焱哪有心思说这个,他现在眼里只有救活江念棠这件事,语气不耐道:“陛下,还是先给念念输血,迟一刻变多一分危险。” 赵明斐听见他叫出那两个字,脸色有刹那间扭曲,转头看向赵焱,目光沉冷:“你是真不怕死。” 敢当面挑衅他。 不过也证明自己值得赌一把。 “赵焱,如果朕出事了,你手里的这三千精兵就是护住她和太子的最后的底牌。” 顾焱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赵明斐却不再开口。 赵焱已经证明他真的很在乎江念棠的性命,将他最后一丝顾虑打消。 “去叫张大夫进来。”赵明斐叮嘱他:“守住长明宫,任何人敢踏出一步,亦或者敢闯宫,朕赐你先斩后奏的权利。” 顾焱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涉及到江念棠的安危,他也没空想那么细,禁不住再次开口劝他:“还是我来给她输血吧。我常年习武,身体好,失血对我来说家常便饭,不像陛下金尊玉贵,出不得差错。” 赵明斐冷笑了声:“你想得美。滚出去,别再耽搁时辰。” 顾焱攥住发硬的拳头,不甘地去外面叫人。 张大夫的试验虽然成功,但面对死囚和面对帝王时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他跪在榻前,喉咙反复吞咽。 “陛下……要不还是让世子来。” 他面对赵明斐实在下不去手,不仅是他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令人战栗,他更怕失败后承受不了的后果。 赵明斐对张大夫的想法心知肚明,他温和道:“朕视李太医为长辈,你能被他收作唯一的徒弟必有过人之处。太医院一直以来墨守成规,因循守旧,确实应当扫除旧弊,革故鼎新。朕看好你,此番若能成功救回皇后,你当居首功,从今往后太医院院判之位非你莫属,你尽可施展一身才学。” 张大夫被夸得飘飘然,激动得两眼放光,面色赤红。 还不等他高呼谢恩,赵明斐眼神骤然凌厉:“但是……若皇后有误,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平安无事罢。” 张大夫脸色煞白,膨胀之心瞬间被戳破。 一番恩威并施下,张大夫调整好心态,小心取出工具。 比绣花针大了一圈的镂空针尖刺入赵明斐的手腕,鲜血顺着掏空的牛筋汩汩流出,空管的另一头连着江念棠的手腕。 为了防止血液逆流,赵明斐不得不站起来,抬高手臂。 内殿寂静无声,仿佛能听见血液流淌的声音。 一炷香后,江念棠的死白的脸浮了一层极淡的浅红,转瞬即逝,却没能逃过一直盯着她的赵明斐。 他闭了闭眸,嗓子里那口吊着的气细细长舒。 又过一炷香,江念棠脸上的红晕渐渐明显,身体也变暖了些。 张大夫看着脸色逐渐苍白的帝王,小心开口道:“陛下,今日先到这里。” “够了吗?”赵明斐的嗓音有些哑,目光痴缠凝视榻上人:“朕还撑得住。” 张大夫道:“够了,一次不能太多,需要循序渐进让娘娘的身体适应。” 他看出皇后已经脱离危险,而陛下已是强弩之末。 赵明斐点头。 针被抽出身体的那一瞬,他眼前一黑,颓然跌坐在榻上。 “陛下!”张大夫大惊失色。 “别声张。”赵明斐低呵制止张大夫的一惊一乍,低喘着气缓缓眼前发晕的情况,等重新看清江念棠的脸后命令他:“去把右想叫进来,另外通知外面等着的恭王妃母子,说一切顺利,让他们先暂时留在长明宫,等皇后苏醒后再离开。” 张大夫正六神无主,听到命令后小鸡啄米般点头,飞快地往外跑。 赵明斐拾起江念棠的露在被褥外的手,白如莹玉的肌肤上有个突兀的小点,苍白干燥的唇轻吻在褐色的血痂上。 “念念,你会没事的。” 赵明斐在朝会上宣布太子平安降生,群臣激动,三呼万岁。 然而奇怪的是,陛下非但没有大赦天下,反而行事愈发严苛。 陛下的几个弟弟被人翻出陈年旧案,都是些作奸犯科,草菅人命的事儿,得陛下雷霆大怒,当即下旨贬为庶人,情节严重的直接下狱终身囚禁。 除此之外,朝堂又有一番变动,嗅觉敏锐的臣工察觉出陛下的意图,旨在为太子殿下搭建未来的班子。 太子还不足满月,感叹陛下竟对他宠爱至此。 一日早朝,右想进来伺候赵明斐洗漱,瞧见他眼底青黑两团,面色枯槁,不由担心起来。 陛下一连三日给皇后输血,肉眼可见地衰弱下来,显出明显的病态。 她实在忍不住劝道:“张大夫说皇后已然无恙,陛下为何还要损耗精血。” 赵明斐的思绪像是凝滞了般,半天才反应过来右想说的话,“她还没醒。” 江念棠的脸色已然恢复正常,还能偶尔喂进些参汤,张大夫也说可以不需要再补充血液。 但她依旧对外界毫无任何反应。 无论他,芸夫人,还是小太子怎么喊她,江念棠像是昏迷了般,迟迟不肯睁眼。 右想还想说什么,却在赵明斐冷淡的表情里不甘地咽回去,最终只双手奉上今日补血的阿胶参汤。 下朝后,赵明斐赶往长明宫。 宫内的气氛从一开始的喜气洋洋到惊恐害怕,再到后来的松一口气,如今又弥漫着压抑沉重。 江念棠生完孩子到今天已经过去整整五日,她也昏迷五日,再不醒来,张大夫也束手无策了。 赵明斐踏入长明宫,远远看见赵焱站在寝殿门口的侧影,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卧榻方向,恨不能穿透层层青石砖墙。 右想迎上来,低声回禀今日皇后和太子的情况。 在听见江念棠仍然沉睡时,赵明斐眸光一沉,提步而行,目不斜视,一个眼神都没留给焦急等候在外的赵焱。 张大夫时刻守在屏风外的厅堂里,见到赵明斐后立即行礼。 “起来,开始吧。” 他面无表情踏入内殿。 张大夫进来的时候赵明斐已经挽起织金云纹宽袖,露出紧实有力的小臂。 然而因为失血过多,小麦色的皮肤覆上一层淡淡的霜色。 不知是不是张大夫的错觉,天光透过格子窗斜照到赵明斐的鬓发边,隐隐泛着一层灰白。 “陛下,要不算了吧。”张大夫劝谏:“娘娘没有醒来并不是因为缺血。” “那是为什么?” 张大夫顶着赵明斐骇人的气势道:“娘娘胸口似有郁气淤塞,料想是久郁于心,这回趁着生完孩子后身子骨孱弱一并发了出来,故而迟迟……不愿醒。” 话音刚落,头顶似有道钢刀刮过,令他寒彻入骨。 “不愿醒。” 赵明斐当即黑了脸,双眸戾气横生。 就在张大夫快要被吓到瘫软在地时,赵焱闯了进来。 “换我来。”他无视赵明斐杀人的目光,撸起袖子伸到张大夫面前。 赵明斐余光落在殿外门口,右想伏跪在地不起。 陛下的身体情况不容乐观,昨日在御书房时突然倒地昏迷,吓得一干宫人兵荒马乱。 不用太医前来诊脉,右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陛下不能再失去更多的血了,她在收拾御案时偶然看到遗诏二字,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右想宁可冒着违抗圣意的风险放赵世子进去,也不愿陛下再度涉险。 “出去。”赵明斐冷冰冰下令。 赵焱把手又往张大夫的方向送了送。 气氛陡然紧绷,两人之间充满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张大夫头颅低垂,像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简直要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又不免暗暗感叹赵世子真是忠肝义胆,三番五次顶撞陛下只为能代替他输血。 “朕命令你滚出去!” 赵明斐忽地暴呵一声,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花,吓得张大夫魂飞魄散。 顾焱寸步不让:“陛下何苦为难自己?您连续输血多日,体虚气弱,亏损的血输给念念也不好。她至今昏迷,您难道不想她早日醒过来?” 张大夫总觉得哪里不对,赵世子话中的意思好像并非为陛下打算,而是为了皇后早日苏醒。 他忽然想起赵世子抓他进宫那日的焦躁急迫,不知道还以为是他媳妇生了。 正当张大夫一头雾水时,余光瞥见陛下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黑沉阴戾。 他的声音充满暴怒:“不准你叫她的名字。” “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在这里大呼小叫。若不是你,她早醒了。” “是我?”顾焱拔高声音,他脑子里因担心害怕而拉满的弦被他这句话压断,也不顾什么君臣礼法,怒目横生道:“导致她躺在这里的罪魁祸首是你,赵明斐。如果不是你苦苦相逼,她怎么会不想醒过来。” 顾焱每日都要追问张大夫江念棠的情况,自然知道她有股郁气淤滞凝塞于胸。 “我?”赵明斐一步步逼近顾焱:“我做错了什么?错的是你,是你不肯放过她,一次又一次恬不知耻靠上来。” “是你强迫她,逼她做不愿意的事。”顾焱眼前不由自主浮现江念棠手脚上的淤痕,双目赤红:“你这样伤她,我恨不得杀了你。” 张大夫已经被这短短的几句对话震得目瞪口呆,他知道赵世子心有所属,却不曾想竟然是皇后娘娘,而且看样子陛下也知道这件事。 而且赵世子还敢当面说要弑君,简直是……张大夫已经找不到词来形容此刻震撼又恐惧的心情。 如此惊天密闻,他顿时想找个坑把自己埋好藏起来,以免被杀人灭口。 赵明斐对赵焱放的狠话无动于衷,切齿道:“杀我?若不是她拼命保下你的性命,你焉有命能活到恭王认回你。早在平溪猎场我就应该下令诛杀你,让你坟头铺满三尺野草,也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事。” “你明明知道了一切,却故意戏耍我们。”顾焱恨声道:“若非如此,她何至于耿耿于怀,郁结于心。” 赵明斐眼眸半眯:“你明知道她嫁人,为何还要入宫?” 若不是赵焱执意进宫当差,让江念棠发现他的存在,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擅闯长明宫要带江念棠离开,他怎么会如此恼怒。 江念棠已经答应放下过往要和他好好过日子,他也愿意就替身一事翻篇揭过。 赵焱为什么要出现,破坏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和睦。 顾焱辩驳道:“我只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赵明斐咄咄逼人:“她已为人妻,你进宫来见她是想让她记着你,念着你,还是想要她与你暗通曲款,私相授受,被天下人耻笑!” 顾焱挤出一句话:“我没有。” “你有。”赵明斐戳破他的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你敢说在看见她后没有萌生过一丁点旧情复燃,私奔潜逃的念头。没有在看见她身上的痕迹后觉得自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想凭一己之力带她逃出生天,从此双宿双栖,心里摇摇欲坠的道德枷锁因此名正言顺卸下,甚至觉得自己痴心不改,此情可鉴天地。” 顾焱被赵明斐说得哑口无言,眼神不自觉躲闪他的视线。 赵明斐不愿放过他:“她每次受苦都是因为你。夜闯长明宫,私自追去京郊,除夕尾随入石林,哪一样是别人逼你去做的。” 顾焱无言以对,憋了半天只支支吾吾出个你啊我啊的。 一旁的张大夫瞠目咋舌,他想起之前听闻陛下十四岁于朝堂上舌战群臣,迫使他们个个词穷理屈,不得不支持他推行的新政。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赵世子在口才方面完全被陛下压制,百口莫辩。 赵明斐冷冷看着他:“易地而处,若有个男人每时每刻觊觎你的妻子,你如何能安枕高榻?你非但不知错,反而仗着自己的身份愈发放肆。她怀孕后静心养胎,你偏偏弄出个自毁名声乌糟事,害她以为是自己误了你,终日闷闷不乐。” “这就是你证明爱她的方式吗?” 赵明斐疾言厉色:“你的爱,会害死她的。” 顾焱如当头棒喝,面色灰败,仓皇地看了眼双眸紧闭的江念棠,而后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样,慌不择路往外跑。 一不留神,撞到檀木浮雕海棠座屏,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他却恍若未闻,茫然无措地踉跄而出。 赵明斐胸口剧烈起伏着,用力咬着后槽牙,额角青筋凸起。 他重新卷起玄袖,声音却淡得听不出情绪:“继续。” 张大夫战战兢兢走过来,熟练地扎针。 等收好针,张大夫听得背后幽幽飘来一句:“今日之事,若是你敢泄露半句……”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张大夫立即捂住耳朵,诚惶诚恐道:“今日草民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照常替陛下扎了针而已。” 回答他的是一句不轻不重的轻嗯声。 张大夫悲哀又痛苦地想,他真的不想听到一个字。 赵明斐等人走后,侧躺在榻上,一手揽过江念棠在怀里,低头在她额心轻吻一下。 “快点醒过来,好不好?”他的声音早已没有和赵焱对峙时的冷肃,柔中带着几不可察的哽咽:“你还没有看过我们的孩子,怎么舍得就这样一直睡。” 赵明斐多次失血,即便用珍贵的人参、鹿茸和阿胶进补,也无法抵消大量的消耗。 他抱着江念棠,渐渐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怀里有动静,猛然惊醒。 江念棠终于对外界有反应,赵明斐惊喜地叫张大夫和太医们进来。 然而他的欢喜没有持续多久,就转变成无尽的恐慌。 江念棠皱着眉,痛苦地往外大口吐血。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一向冷静的赵明斐在这一刻也不免慌了神,他抓住张大夫的领口,力道像是要把他活活勒死。 “陛下……额额……放开、开我。”张大夫胸口闷痛,艰难道:“我、我去看看。” 赵明斐如梦初醒般松开手,鬓角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张大夫还来不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连滚带爬行至榻前,颤着手把脉。 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引动整个长明宫。 顾焱进来的时候,江念棠的血已经止住,但她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回到最初的奄奄一息。 屋子里的人像是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木雕似的,面如土色,如丧考妣。 赵明斐坐在榻前握住江念棠的手,背脊微弯,有种朽木枯腐的气息,连他进来也未曾分心,目光直直落在一直未睁开的双眸上。 空气里弥漫着化不开的悲伤,像粘稠的冰水令人窒息寒凉。 顾焱像是意识了什么,视线瞬间朦胧一片,泪如雨下。 他麻木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拖着沉重的脚一步步走向江念棠。 每一走步,他的呼吸就重一分。 顾焱脑子里不断重复今日赵明斐在这里说的话。 是他的爱让她套上枷锁。 是他的爱让她郁郁寡欢。 是他的爱让她不堪重负。 也是他的爱,切实伤害到了她。 她不愿意醒来,不愿意面对他的爱。 他的爱,成为了囚/禁她生命的铁窗。 顾焱双膝跪倒在江念棠跟前,嚎啕大哭。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江念棠跟他说的,爱比起性命,没有那么重要。 只要她能醒过来,他可以…… “我不爱你了。” 顾焱哽咽:“你听见了吗?江念棠,我不爱你了。” 他一句比一句大声。 “顾焱不爱你了。” “赵焱,不爱你了。” 顾焱死了,死在去年六月初九。 躺在床榻上的人长睫微颤,悄无声息从眼尾落下两道清泪。 三年后。 赵焱领军大败草原十二部,立下赫赫战功,正式从恭王手里接下西北军权。 张太医官复原职,不过没有任职太医院,而是跟随赵焱随军一同前往西北,成了一名军医。 他上书说自己所学在战场上更能发挥作用,陛下同意。 张太医其实是怕自己那天听到劲爆秘闻,会被秘密处死,所以逃之夭夭。 赵焱听说后笑了笑。 张太医嘿了声:“你别不信!我跟你说去年我回京打听了,当日在场的太医要么告老还乡,要么就被找理由处死,长明宫里的宫人也被换了好几茬。” 西北的天空看起来很低,漫天繁星好似伸手可摘。 赵焱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淡淡道:“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 “谁说不是。”张太医提到陛下便心有戚戚,立刻换了话题:“你这几年都不肯回京,每次我回去都被恭王妃叫到恭王府,仔细打听你的情况,她问你今年过年回去吗?” 恭王妃话里话外都想见见赵世子,但又不敢催他,只能找张太医帮忙。 赵焱看了眼无垠的星空,想了想:“那就回吧。” 张太医两眼放光,没想到这么容易,恭王妃可是跟他说了要是赵世子能被他劝回去,重重有赏。 他又想起一桩生意:“陈念念你还记得不,她也跟我打听你的消息,那姑娘现在都还没有嫁人。”张太医手肘推了推旁边人,促狭地笑:“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一点也不心动吗?” 赵焱冷漠起身,拍了拍长袍上的残草,准备回营地。 张太医立刻跟上,“你别这么排斥她嘛。她真的是个好姑娘,听说你就是那个”不行“的赵世子后也没有嫌弃你,还悄悄打听各种秘方想替你治病。” 赵焱置若未闻,脚步更快。 张太医收了好处,必须把话带到:“陈念念说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你,只要你愿意,她可以做妾。” 赵焱顿住脚,侧头盯着张太医,看得他心里发怵。 三年的战场磨砺,面前曾经青涩的少年气质变得沉稳下来,目光如炬,不说话时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道:“我的爱给了她,就收不回来了。她不要,于是我的爱便流诸于世,再也无法停在一个人身上。” 大军进京那日是个艳阳天,帝后登上城门相迎。 第93章 第93章但世上的事,哪有如果。…… 春去秋来,长明宫外挂满了华丽的四方灯,琉璃炫彩将秋光的萧瑟强硬压下去,带出几分热闹。 前些日子是皇后娘娘的贺诞,陛下为其大肆*操办三日三夜,生辰当日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火树银花的绚烂之下,流光溢彩,蔚为壮观。 长明宫内,江念棠刚一睁眼,头便晕乎乎的。 素白的手指摸索到床榻边的细绳摇了摇,挂在上面的一排拇指大小的金铃发出清脆细密的声响。 还不等铃声停歇,门从外面打开,微雨捧着一盏温热的蜂蜜水走进来,她后面还跟了端着热水进来洗漱的宫婢。 江念棠被扶起来,苍白的唇含住翠色杯盏边缘,小口小口地抿进去。 三年前,她因失血过多陷入深度昏迷,后来即便苏醒,却还是落下了病根。 每日清晨起身都会头晕目眩,需得喝些甜水才能缓解这阵不适。 随着茶盏见底,江念棠的唇色渐渐红润起来。 微雨扶江念棠下榻,一面道:“娘娘,太子殿下卯时一刻就在外面等着您,和陛下还打了个照面。” 江念棠坐到梨花木妆台前,接过绞干的湿帕。 经过擦拭梳洗,她终于有了几分清醒,望着铜镜里自己低声呢喃了句:“这么早。” 微雨笑道:“太子殿下听闻您昨日叫了太医,担心您的身体,定要在早课前向您请安才能放心离开。” 江念棠听后只是淡淡道:“太子有心了,去请他进来,不然等会该耽搁去上书房。” 微雨哎了声,连忙示意门口的宫婢放人进来。 “母后圣安。”三岁的幼童行礼的姿势标准流畅,落落大方。 江念棠坐在铜镜前,任由宫婢替她梳髻上妆,手朝声音的方向虚虚一抬,侧头露出一抹微笑:“起来吧,母后无碍,谢谢霁儿。你赶紧去上书房,否则太傅要罚你了。” 太子名为赵霁,取自虹销雨霁,彩彻云衢,预示否极泰来,厄运终结。 这个孩子来的不容易,江念棠生他更是九死一生。 赵明斐希望经此一劫,她往后余生再无险阻,一片坦途。 赵霁抿了抿唇,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她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秋瞳水眸,眼神却淡漠如秋日高云,明明是笑着,却让他觉得母亲离他很遥远。 “是,母后。”赵霁不甘心地退出去。 江念棠在他转身瞬间挂在唇边的笑意敛了起来。 微雨看在眼里,心里暗叹了口气。 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十分微妙,太子殿下一心想靠近母亲,可娘娘似乎不太愿意。 若说她不爱太子殿下,可娘娘会过问他的衣食住行,夏日添冰,冬日增炭。太子殿下生病时彻夜不眠地照料,陛下需得强行阻拦,娘娘才会回宫休息。 但若说爱太子殿下,娘娘却从未替他动过一针一线,亦不会在殿下离开时流露出不舍眷恋。 比不得其他母亲对孩子的溺爱,但也不是不关心。 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关爱,既不过分亲密,亦不拒之千里。 就好像……就好像她只是因为自己是太子殿下的母亲,所以不得不履行这份责任似的。 微雨望着铜镜里清冷贵气的朱颜,忽地想到当年皇后生产时长明宫里的旧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个,既后怕又庆幸。 御书房内,赵明斐接到西北大捷的八百里加急,龙心大悦,然而目光在扫到最后一行时,黑眸沉了沉。 三年了,赵焱要回来了。 当年他在恭王府确认江念棠苏醒无碍后,毅然决然离开京城,期间没有请求见她一面。 江念棠这三年也从没有问起过他的事,有时候他故意在长明宫看西北战事的折子,她不会凑过来看一眼,甚至故意避开躲在内殿或者书房。 赵明斐看着大军抵达京城的时间,心里蓦地腾起几分惴惴不安。 她真的放下了吗? 这份忐忑一直到夜里的红帐翻滚过一轮后,仍未消除。 赵明斐抬手拂过江念棠额前濡湿的发,躺在他手臂上的娇颜双颊绯红,艳唇翕动,缓缓吐着紊乱的热气。 她双眸紧闭,长睫上悬挂着混合了汗水的细密泪珠,一副累极的模样。 黑沉的眸光定定落在她面上,缓声道:“三日后,西北军凯旋,他回来了。” 赵明斐没有说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 江念棠的鸦睫急速颤抖了几下,最终没有睁开眼,但赵明斐知道她听进去了。 “你想见见他吗?” 江念棠气弱地唔了声,听得赵明斐呼吸一紧。 只见她缓缓睁开眼眸,眼眶周围润了一圈潮色,衬得眸光水光潋滟,令人迷醉。 江念棠哑声笑了下,凝眸横他一眼:“你确定要跟我在床上谈论他?” 赵明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没有惊喜,没有期待,亦没有伤心,没有痛苦,好像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江念棠单边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好似在讽刺他的小肚鸡肠。 赵明斐静默了片刻,忽而一笑:“我错了。” 江念棠兴致寥寥地转身,背对着他,看上去绝情冷漠。 然而下一刻,又被强行翻了回来。 赵明斐仔细掠过她脸上的没什么变化,一副乏力倦色。 他本以为她会哭,为赵焱而哭。 “睡不睡?”江念棠不耐烦地拧紧眉心,口气不善:“不想睡你再去批点折子,别扰我好梦。” 赵明斐呼吸骤然粗重起来,欺身而上,唇齿绞缠间他按耐着激动道:“我不睡,你也先别睡。” 江念棠产后虚弱调养了近三年才渐渐转好,每次床笫之欢时,赵明斐都不得不小心控制自己的力道,难以尽心。 近日太医院回禀她身体已然恢复如初,他正想找机会验证一下。 他今夜谈起赵焱,是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存在,若是她还在乎,他便借故逞凶。谁料她滴水不漏,害他找不到可乘之机。 但人在自己手里,没有时机,他可以自个儿创造时机。 江念棠这几年被娇养惯了,也习惯他温柔的模样,突然遭受这般疾风骤雨的摧残,难以承受地用手脚胡乱拍打。 她哭着求他慢些,轻点,而他表面上连声答应,嘴里连哄带骗地说着各种疼惜的话,转过头就制住她的双腕压在床头。 “忍忍……”赵明斐力道又急又凶,不仅仅是因为长期压抑的渴望,他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所有权。 赵焱回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真的已经断了。 床榻边红线上一排金铃发出刺耳的响动,连续不断,清晰地传到殿外。 微雨沉默地守在门口,没有一丁点儿要入内伺候的迹象。 铃声停歇,赵明斐抱住昏睡过去的江念棠,餍足地低叹了声。 大军进京当日的风很大,他邀江念棠一同去迎凯旋大军。 赵焱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一面红底黑字旗在他后方猎猎飘扬。 他们两人并肩站在皇城高台之上,江念棠隔着百尺高的距离与赵焱四目相对。 赵明斐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江念棠的面颊上,只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欲说还休。 如果没有他在,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想,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在困境中相互扶持数年。 若当初替江盈丹嫁给自己的是其他人,那么赵焱和江念棠今日定能结为夫妻。 以江念棠给赵焱规划的人生路径和他自身的能力,赵焱得到恭王的赏识是迟早的事,他那张酷似恭王妃二哥的脸很快就会引起他们夫妇注意,最后必然会查证他的过去。 赵焱被认回只是时间问题。 而他被认回后,必定会想办法解救江念棠,赵明斐看在恭王夫妇的面子上也会对一个庶出的江家小姐网开一面。 他们成婚以后,定然是人人歆羡的眷侣,一个扶夫青云志,一个还妻荣华身。 赵焱携着一干将领停在城门前,下马跪地接旨,继而高声谢恩。 “平身。” 城楼上的风很大,吹乱了江念棠的发。 赵明斐漫不经心替妻子拾起耳畔掉落的碎发,轻轻绕道而后。 他说:“起风了,回去吧。” 他揽住江念棠的腰,转身离开。 眼皮一压,遮住眸底的嘲色。 但世上的事,哪有如果。 她已是他的妻,岂容他人肖想。 左思收了圣旨,笑呵呵道:“各位将军,陛下已在宫内略备薄酒,庆祝本次大捷。请各位回府稍作休整,过后自有宫人接引入宫。” 众人又拜,高呼谢主隆恩。 赵焱回府刚沐浴完还没喘口气,便被传进宫议事。 赵明斐就战后处置问题与赵焱商量了两个时辰,拟定出最终的章程。 临近晚宴,若再放赵焱出去又接进宫,路上一来一回耽搁的时辰刚好抵消,赵明斐索性让他在宫里待到晚宴开始。 恰好太子殿下派人来跟陛下说自己想去御花园陪母后放风筝。 赵明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赵焱脸上,只见他敛眉低目,看不清表情。 “既如此,朕也去看看。” 赵明斐大袖一挥,率先走出御书房,行至门口,忽然顿住脚步,回头问:“赵世子不如一起,你还没见过太子殿下吧,今日正好有机会替你们叔侄引荐一番,朕还指望你日后教他剑术。” 赵焱抿紧唇角,五指不自觉攥成一团,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忽而一笑。 “好啊。” 他转身跟在赵明斐后面,面如常色。 两人停在灌木草丛边,半人高的枝杈隐隐遮住身形,不仔细看完全无法发现。 赵明斐不走,赵焱也没动。 远处,江念棠正在御花园草地上放纸鸢,赵霁在一旁边看边学,小小的人努力控制手中的线,可惜风太大,风筝还未飞上九霄便坠了下来。 眼看赵霁记得快要哭出来,江念棠把手里的缠线的籰子递给他,还在苦脸的小人儿瞬间乐开了花,一点没有一国储君的沉稳。 与前方欢声笑语相比,赵明斐二人之间沉默得令人窒息。 赵焱率先打破安静。 “这几年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想明白,还请陛下赐教。”赵焱问赵明斐:“当年我手里只有京城内巡防营的三千精兵,陛下为何就能肯定我能靠这些人护住皇后太子。” 皇宫内有李玉统领的一千带刀侍卫,近郊的京畿大营有严珩一掌握的五千士兵,赵焱不明白为什么赵明斐为何独独托付他,而非最信任的李玉亦或者从小长大的严珩一。 赵明斐负手而立,望着不远处的妻儿,眸光微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效忠于朕,是因为朕能给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家族带来荣耀利益。朕活着,他们两个会是朕的左膀右臂,但若朕死了,谁又敢保证他们的忠心能一直不动摇。” 赵焱看向赵明斐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他从小接触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无论是慈恩寺,千山武馆,亦或是后来的西北军,大伙只想如何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说话也直来直往,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从不知道朝堂如此复杂诡谲,亦不知赵明斐考虑如此深远。 赵焱问:“我若是只对抗李玉的一千人,绰绰有余。但陛下可想过如果李玉联合严珩一,他们手里加起来六千人,且里应外合,我又当如何应对?” 他以一敌百没有问题,但手底下的兵可未必都能以一敌二,且李玉手里拱卫皇宫禁苑的一千人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兵,一千可抵三千。而严珩一麾下的京畿大军,亦不是吃干饭的。 赵明斐勾起一抹薄凉的弧度:“你猜为什么严夫人帮你在除夕那夜逃脱追捕,朕却不动她?” 赵焱瞳孔微震。 “因为严夫人能让李玉和严珩一随时反目成仇。” 赵霁手里的风筝越来越高,几乎快要控不住线,人眼看就要被风筝拖着跑。 他向一旁的江念棠求助。 江念棠立即上前,她没有接他手里的籰子,而是一把抓住看不见的风筝线,细线勒得她眉头紧皱。 赵明斐见状,丢下仍处于震惊的赵焱,提步而去,与妻儿同游。 赵焱站在远处的树荫下看着他们三人,顿时想通了为何当年赵明斐愿意以京城巡防营头领一职与自己做交易,原来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赵明斐害怕自己出意外,早早布下他这颗暗棋。 所有人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赵明斐毫不费力地将风筝线收回大半,重新让纸鸢被控制。 他回头一看,灌木丛的人早已消失。 赵明斐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还算识趣。 第94章 第94章皇后会不会失宠? 临近日落,余晖洒在金线银丝交织的锦绣服上,浮起的金边勾勒出不同的轮廓。 曼妙姣好的曲线,硬朗笔挺的直线,与泼墨般的霞光融成一幅绝妙的画作,令人不禁驻足侧目。 “时辰不早了,晚上还有宫宴。”江念棠提醒玩得正欢畅的两父子,“我也要回去收拾一下。” 赵霁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了下,他很少与母后像今日这样亲近,舍不得结束。 江念棠却果断地将手里的风筝交给宫人,对他们两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开。 她迎着夕阳,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黑色阴影,逐渐消失在赵霁的身上。 他不自觉伸手想抓住什么,却眼睁睁看着金焰落在自己的掌心。 “太子也回去更衣,晚宴为你引见你的皇叔。”赵明斐脸上的笑微微收敛,他弯下腰拂去赵霁右肩的落叶。 赵霁呆呆站在原地,低着头,迟迟没挪动脚步。 赵明斐眉头微挑,顺势蹲下来与赵霁视线平齐,他问:“霁儿怎么了?” 赵霁的唇线抿成一条细线,唇瓣蠕动数次后抬眼直视赵明斐。 他的双眸黑沉,不笑的时候自带上位者的迫人威压,与赵明斐如出一撤。 就连他的长相,也是与赵明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半点找不出江念棠的痕迹。 “父皇……”赵霁虽只有三岁,心智却比同龄人早熟,对待周围的人和事格外敏感,他张口半天,终于说出藏在心里的疑问:“母后……是不是不喜欢我?” 赵明斐脸上的笑骤然僵了瞬,而后重新扩得更大:“怎么会?你母后千辛万苦生下你,差点没了性命,你忘了吗?” 赵霁当然不敢忘,但是—— “母后从来不会主动抱我。” 小孩子有一种独属于他们的敏锐,无论大人如何伪装,他们也能清晰分辨出善恶喜恶。 母后确实关心她,会替他张罗吃穿,会问他读书习字,关心他的身体,指出他的错误。 但好像,就是少了什么东西。 赵霁年纪太小,也没见过其他人与母亲相处的样子,他无法精准形容这种感觉,只能凭借直觉来下判定。 母后不喜欢他。 赵明斐故意板起脸:“你是男子汉,又是一国储君,应该多想想太傅教你的知识而不是母后为什么不抱你。再说男女有别,你母后有我抱就行了,将来你有了太子妃,想怎么抱就怎么抱。” 赵霁对他父皇天生就有一种服从和崇拜,听到他这番诡辩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居然点了点头。 他确实不应该要求母后为他做什么。 她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一个拥抱也不能说明母后不爱他。 江念棠完全不知道这对父子的对话,她赶回长明宫沐浴更衣。 宫外院子里原本栽种的海棠树前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生了虫,虫害一棵传染一棵,最后全部枯死。 赵明斐没有重新移栽海棠,而是改成了玫瑰园。 玫瑰花整片盛放时绛云坠野,烈香灼空,风过时翻起烈烈胭脂浪,绚丽壮观,潋滟多姿。 赵明斐闲来无事以她和玫瑰入画,描摹了数不清的丹青图。 秋意渐浓,玫瑰早已开败,老枯的枝杈被修剪,等待来年的新生。 江念棠换好华贵的宫装,坐上凤辇前往宫宴大殿,在紫极殿附近的主干道上,赵明斐已经等候多时,他见人到后放下手里的奏本,招手唤江念棠一同乘龙辇。 夜幕低垂,专门用来宴飨的大殿早已灯火通明,檐廊下薄绢描金的八角宫灯十步一盏,映出漆木食案前群臣的脸。 今日夜宴主要是为赵世子以及一干武将们庆功,这些人里不乏有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是以在大殿右下方靠近皇后处还有不少适龄的小姐们跟着父亲伯叔进宫,躲在绢纱屏风后偷偷相看。 其中最显眼的当属赵世子。 身形挺拔如松,长相俊美,仪态出众,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跟一群大老粗混在一起,简直是凤凰掉进了鸡窝里。 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赵世子是如何英勇地以一敌百,打得十二部心悦诚服,甘为附属,年年向大虞进贡朝拜。 不少人偷偷交换眼神,目光时有时无落在最前方的常媛身上。 少年英雄与赵世子频繁同时出现,当年他与常媛那桩子虚乌有的婚事又被翻了出来。 她至今云英未嫁,也不知有没有悔青肠子。 帝后同临,群臣绕至案前,伏地跪迎。 赵明斐携江念棠登至高台,他抬手虚扶:“平身。” 落座后他举起斟至七分满的酒杯道:“今夜乃西北军庆功宴,爱卿们不必拘礼。赵世子此次大捷,立下不世之功,护大虞西北边境百姓百年无忧,诸位与朕一同敬世子及各位将军!” 以赵焱为首的武将们出列,激动地谢恩,以至于后来群臣们轮番敬酒,他们个个来者不拒,喝得酣畅淋漓。 大殿正中央的空地,梨园舞姬随着鼓乐声响翩跹入内,彩衣猎猎,踏着旋律飘然起舞。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闹融洽。 有不少大臣主动起身,穿梭在歌舞间互相敬酒,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听得陛下方才一番话,相敬的对象主要是赵世子等人。 江念棠独坐高台,指尖掐着一颗的拇指大小的葡萄送到嘴边,漫不经心地吃着,酸涩的汁水流入喉咙,她却毫无反应,专注地凝神欣赏台下曼妙的歌舞。 偶尔耳畔边传来贵女们羡艳的私语,感叹她独享帝王恩宠,诞下皇太子,又无嫔妃争宠,冠绝后宫,天下人无不啧啧称羡。 她们说得一点也没错。 江念棠想,实实在在的论起来,他待她确实算得上宠爱,她应该知足的。 除此之外,赵明斐还救了她的命。 当日难产血崩之后的事她已悉数知晓,赵明斐数次将体内的血给予她,几度陷入危险之中,这三年,他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 江念棠痛苦地闭了闭眼,她忘不了他对她的强迫,戏耍,两人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红眼模样。 她厌恶他,更恨他。 但她体内的血又在时时刻刻提醒她,他把命分给了她。 这两年他变了很多,床笫之间但凡她露出难受的神色,他即便再难受也不会逼迫他,宁可在大冬天去洗冷水澡。 平日里衣食住行无一不细致问过,会在她卧床养病时亲奉汤药,会弯下腰替她穿袜提鞋。 江念棠还偶然得知,他怕她再受生育之苦,自己喝药避子。 这事儿别说放在皇室,就是普通人家也是骇人听闻的事儿,无异于自绝子嗣,要被家中长辈戳着脊梁骨骂不孝。 好在赵明斐是皇帝,他上头也没有能管住他的长辈,江念棠免于背上祸国妖姬的骂名。 他的这份苦心叫她的恨里又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变得没有那么纯粹。 她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一边是对他的感激,迫使她顺从,一边是对他的排斥,令她痛苦。 江念棠咽下嘴里的葡萄肉,竭力压制住这股撕扯。 常媛坐在人群里,听着周围的贵女们讨论陛下对皇后的宠爱,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手中的酒盏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 她目光时不时掠过高座之上的帝王,只见朝堂上矜贵威严的皇帝此刻满目柔情,偶尔捻过一块点心塞到身畔人嘴里,笑着凑近在说些什么。 郎情妾意,鹣鲽情深。 常媛被这一幕刺伤了眼,下意识避开,自然而然落在最热闹的赵世子身上。 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脑海里不自觉回响起京城百姓对他的称颂,英勇无畏,于万千人中生擒敌首而毫发无伤。 常媛后悔吗? 她是有过一点后悔的,陛下待皇后情深义重,即便在她孕期也未广纳后宫。 但东宫已有储君,太子亦展现出惊人天赋,三岁已然能背诵千篇赋论,故而群臣对选秀一事不再频繁上谏。 贵女们以绢扇掩住唇边的窃窃私语,内容不外乎是嘲笑她自视甚高,却有眼不识泰山,如今落到人老珠黄也无人问津的下场真是活该。 常媛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手里的酒盏颤抖地溅出酒液。 如今京城里有脸面的人家听说她当年的壮举后不敢上门提亲,而愿意上门的则是看中她父亲的权势落魄户,常媛压根瞧不上。 她透过薄薄的绢纱盯在赵焱身上,听说他一直未娶,那她是不是还有机会。 如果她告诉他,当年自己是被奸人蒙蔽,他会不会再考虑她。 常媛想,她不介意赵焱身体有疾,倘若他不能生育,可以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孩子,她亦能接受以后将爵位传给恭王幼子。 她只想要恭王世子妃,乃至恭王妃这个身份,她要让这些嚼碎嘴的长舌妇跪在她面前磕头行礼。 还能借用这个身份经常入宫见到圣驾,以解相思苦。 常媛心动了。 她没有想到老天爷也在帮她。 赵世子不胜酒力,借故去外面散心醒酒,她想也不想地立即跟过去。 只要找到机会与赵世子见面,说明原委,争取他的谅解,常媛有信心自己能与世子重修旧好。 再不济,她也可趁他醉酒假装摔倒在她怀里。 她爹说赵世子性子仁善,想必不会眼睁睁看她摔伤,只要他接住自己,常媛就能想办法赖上他。 虽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但只要有用就行。 爹看她失望的眼神,娘埋怨她的话,还有这些个庸脂俗粉的娇小姐嘲讽的笑,都将常媛压得透不过气来。 她摸黑尾随赵世子往沿湖桥廊,躲在一旁的大树后,深呼吸几口,正准备冲出去。 刚一路头,就看见赵世子旁边站了另一个人。 皇后娘娘。 两人孤男寡女,理应避嫌,按理说要么是赵世子低头后退,要么是皇后转身避让。 但他们两个没有一人后退,还并肩站在湖边聊天。 常媛瞳孔微震,不可置信地退到树后借以掩盖身形,她屏住呼吸,露出一只眼直勾勾盯着远处的两人。 两人似乎也没聊什么,神色自然,皇后娘娘说了不到几句话就转身离开,徒留赵世子一人在原地。 只是赵世子原本面向湖面的脸转过头,目送皇后娘娘消失在转角。 以常媛的角度看过去,赵世子的眼神眷恋不舍,迟迟不肯移开视线。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完全忘记自己的目的,一心想着皇后与赵世子之间的关系绝非表面上偶遇这般简单。 陛下知不知道。 如果陛下知道,他宠爱的皇后独自夜会外男,而这个男人还存有觊觎之心,又会怎么做? 皇后会不会失宠? 常媛身侧的手不由攥紧,思考等会要如何将这件事禀明陛下。 刚一转身,就撞上正主。 赵明斐面无表情问:“常小姐,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第95章 第95章“朕准你走了吗,皇后。…… 四周一片寂静,虫鸣鸟叫声格外清晰。 常媛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凶猛的心跳声,它几乎要跳出胸腔,跑到赵明斐的手里。 她仰头去看仰慕多年的男人。 宫纱灯穿过寂静的黑夜,映在他的侧脸上,火烛幽微摇曳,凿刻他半面轮廓如浮雕般深邃。 他虽近在咫尺,却如虚室深渊般不可触及。 常媛抿了抿唇,眼里的炙热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她道:“陛下,臣女有事启奏。” 赵明斐垂眸而视,目光与语气一样冷淡:“何事?” 常媛禁不住打了个颤,强忍恐惧故作面色为难,难以启齿的模样,“陛下,臣女刚才撞破一桩幽会,事关皇后娘娘。” 她顿了顿,下意识抬眼去分辨眼前人的脸色,想从他脸上推测出刚刚那一幕是否也被陛下看在眼里,然而他忽明忽灭的眼眸让她一无所获。 陛下没有催促,静静等着后文,但他周身无形散发的威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常媛一咬牙,道:“臣女今夜饮多了酒,出来散心时无意间撞见皇后娘娘……与人叙旧,那人正是赵世子。” 赵明斐表情纹丝不动,“哦,附近拢共就这么点地方透气,他们两人撞上也是正常,都是一家人说两句话也不打紧。” 他轻描淡写地揭过这茬让常媛心有不甘,她的手指攥住裙摆,面上佯装一副惭愧模样:“大概是臣女看差了,夜黑灯黯,赵世子望向娘娘的眼神原来只是亲人间的关切,我方才差点误会他与娘娘从前是旧识……臣女有罪,未弄清真相就妄自推断,请陛下责罚。” 她的话里虽是在认错,却诱导听的人往别处遐想。 常媛余光不动声色瞥向眼前人,只见陛下眸光忽明忽灭似深渊沉星,教人无法捉摸深藏的情绪。 她掩去眼中的精光,咬牙补了句:“臣女斗胆,赵世子到底是外男,今日若被其他人撞见,传出些闲言碎语恐怕有伤皇后娘娘清誉,还望陛下能约束赵世子的行为。” 原本没有影子的事儿,被常媛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弄得像是两人真有私情似的。 其实她就是在赌,赌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 周围安静得可怕,压抑的气息如附骨之疽般爬上她的后背,泛起一身冷汗。 就在她禁不住这僵冷的氛围欲再度开口时,面前之人说话了。 “常小姐所言甚是。” 常媛心里一喜,陛下他果真在意了。 然而不等她努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陛下又发话。 “妄议皇亲国戚,实乃大不敬之罪。” 常媛瞬间像被一盆冰水浇透,惊慌失措跪下请罪,“陛下恕罪,臣女……臣女只是…” 她还没找到理由开脱,赵明斐又一记重锤落下。 “听闻你曾说宁可做姑子也不嫁给赵世子,是瞧不上我们赵家人吗?”赵明斐的声音不带起伏:“既如此,朕成全你侍奉菩萨的虔诚之心。” 常媛双眸微瞪,还不等她求饶,从阴影处悄无声息钻出来两个侍卫,迅速拿出一团布塞住她的嘴,把人拖走。 赵明斐嗓音冷冽,如吐信的毒蛇:“直接送到京郊外的庵子,闭门清修,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见任何人。” 常媛后悔极了,她奋力挣扎着,想借父亲之名获取陛下的宽恕,然而赵明斐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处理完这桩意外,赵明斐转身回到宫宴。 赵焱已经回到自己的食案前,正与赵霁坐在一起说话,因为太子殿下在场,群臣们便识趣地没有上前敬酒,换成去找其他西北将领推杯换盏。 赵明斐扫了眼高台,空无一人,他眸色微沉,朝儿子走过去。 “父皇。”赵霁看到赵明斐走来,立即起身行礼,赵焱也跟着站起来。 赵明斐颔首示意,“你母后呢?” 他问的是赵霁,眼睛却一直盯着赵焱。 “母后说她有点累,先回长明宫了。” 赵明斐嗯了声,问他:“跟皇叔聊什么呢?” 赵霁回:“皇叔在与儿臣说西北战事所用的兵法谋略。” 赵明斐点点头,“你皇叔不但打仗好,剑术也是一流。正好他回京休整几月,你便跟着他开始习剑锻体罢。” 他对赵焱道:“赵世子意下如何?” 赵焱双手交叠,垂头行礼:“陛下有令,莫敢不从。” 赵明斐当即下令:“那你便每隔三日进宫教导他,太子若有懈怠,赵世子不必顾忌身份,该罚就罚。” 说完,又叮嘱赵霁要尊师重道,勤勉刻苦,便留下他们叔侄两人继续闲聊。 赵霁等父皇走后,眼睛看着赵焱笑道:“皇叔,父皇很欣赏你。” 不然也不会这么放心把他交给眼前的男人。 赵焱笑了笑,没说话。 赵明斐只不过想借赵霁来警告他,他和江念棠已经有了孩子,过上稳定和睦的生活,不要再去打扰她。 “谢陛下赏识。”赵焱不痛不痒地回了句。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赵霁脸上,这个与赵明斐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乍一看没有半点江念棠的影子,可他双眸偶尔间露出的纯真却像极了当年的她。 赵明斐步入长明宫寝殿时里面亮起了灯,却没看见人。 他胸口无端腾起些烦躁不安,语气不善问:“皇后呢?*” 宫婢躬身垂首答:“娘娘在偏房沐浴。” 赵明斐压下喉间的郁气,大步流星朝左偏房而去。 千里江山的琉璃屏风后的浴桶里盛着热水,白雾氤氲,云气缥缈,只隐约勾勒出一个清瘦窈窕的身影。 这会儿江念棠解了衣衫,一只脚踏进浴桶,稍后全身都没在水中,她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偶然瞟到屏风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他伫立在中央,巍然不动却又像是随时会逼近。 “陛下?”江念棠唤了声,虽是疑问的语气却笃定来着必是赵明斐,她随口问:“有事吗?” 在旁伺候的微雨不由自主紧张起来,手中的木勺顿了顿,淋水声戛然而止。 赵明斐的声音不变喜怒:“无事。” 江念棠也不在意,抬手示意微雨继续,细微的水声零零碎碎响起。 赵明斐听着屏风后的动静,心像被什么挠动着不得平静,他压住澎湃的情绪漫不经心问。 “皇后今夜宫宴去了哪里?” “御花园的湖边散步。” “一个人?” “刚开始是,后来遇见了赵焱。” 两人的对话流畅清晰,江念棠在提起赵焱时声调平稳,听不出一丝起伏。 赵明斐的双眸始终盯着印在屏风上的圆形阴影,犀利的视线似乎要穿透琉璃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然后呢?” 江念棠的手伸出水面,由着微雨给她抹上香胰:“然后就随口聊了两句。” 不等赵明斐继续问,她自个儿便说出口:“问他在西北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赵明斐眉目一凛,按捺住情绪,口吻却装得满不在乎:“这么关心他?” “我们是故人,我关心一下有什么问题。”江念棠语气有些不耐:“我又不是薄情寡性之人,总不能遇到了当作没看见,显得我心里有鬼。” 自然而然的对话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尤其是故人二字取悦了赵明斐。 他低笑了声,胸口的躁郁顿减七分。 “你不怕被人撞见?” “撞见又如何,我心中坦荡,不惧人言。”江念棠促狭地笑了下:“不会这么巧,被陛下看见了?” 赵明斐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偷偷跟着江念棠,他喉间溢出一丝笑声:“不是我,是其他人,已经处理好了。” “陛下费心了。”江念棠的手重新泡在热水里,背脊放松地靠在木桶上:“若有乱嚼舌根的,您可不能轻易饶过。” 屏风站着的人拧着的双眉顿时舒展开,连同周身的冷骇迫人的气势也散了不少。 赵明斐胸间的沉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难忍的火气。 他一边抬手解开领口的襟扣,一边提步绕过琉璃屏,进入里间后眼神示意其他宫人出去。 江念棠见他进来双手反身性捂住前胸,娥眉一凝,故作不悦道:“就不能再等等,我马上就洗好了。” 赵明斐置若罔闻,黑沉的双眸中似有燎原野火。 他身上的衣服已然除净,脚跨入浴桶时发出重重闷响,待全身入桶后水花瞬间四溢,哗啦啦的水声急不可耐地往外逃窜。 江念棠今夜坐了一晚上,腰酸背痛,不想再有任何劳累,赶紧连滚带爬起身往外跨:“我洗好了,你自个儿慢慢洗。 素白的五指正搭在木桶边缘借力,后腰却忽地被一只脚不轻不重地抵在壁上,刚好够阻拦她往外逃。 “朕准你走了吗,皇后。” 身后有水浪扑来,紧接着变成狂风巨浪,江念棠被浪花抛起来,又被暴雨打落。 赵明斐抱着她出来的时候,原本八分满的浴桶里只剩下三成水。 日子一天天转凉,长明宫寝殿的地龙在每日就寝前要先烧上两个时辰,等屋里暖和后再熄灭。 眼看又要到秋狩时节,前两年因着江念棠身体不好,不宜挪动,便耽搁了两年未去平溪猎场,今年她身体大好,这事儿便顺理成章提上议程。 赵明斐携妻儿还有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前往平溪别院,京城内外的安全依旧由李玉和严珩一负责拱卫,而朝政交给两位互相不对付的朝臣商量着办,遇到重大急事则快马加鞭送到平溪。 恭王和恭王妃不爱凑热闹,两人依旧没有跟来,不过赵世子随驾,故而保护圣驾的事宜则交给了他。 太子殿下赵霁头一次离开皇宫,看什么都新奇得很,少了几分故作的老成,露出些活泼可爱来。 原本是帝后一个车辇,太子殿下单独一个车辇,可赵霁想和母后待在一起,于是他向父皇请求能不能一家人同乘龙辇。 赵明斐落在奏本上的视线抽空看了赵霁一眼,无情拒绝:“不行。” 赵霁不满:“为什么?” 赵明斐道:“天有不测风云,若是有刺客行刺,岂不是把我们一锅端,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圣驾安全是重中之重,在密不透风的护卫下想要突破难如登天,且这一路都都有斥候提前探路,所过之处人人皆避。 但赵霁不知道,他觉得父皇说得有道理,于是提出另一个方案:“我和母后一起,父皇单独可以吗?” 赵明斐面无表情在奏折上画了个朱圈,再次拒绝:“不行。” 赵霁还是不满:“为什么?” “因为你晚上睡觉不老实,睡一起容易打扰你母后休息。” 赵霁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 赵明斐眉头一挑:“你如何证明没有?” 赵霁证明不了,但他还是想多陪陪母后,于是可怜兮兮地望着坐在旁边的江念棠:“母后,那我每日都来晨昏定省,陪你用膳可以么?” 江念棠头疼地看着这对父子幼稚的对话,在赵明斐想第三次拒绝赵霁时她发话了。 “陛下白日去另一座轿撵处理政事,太子陪着我。您接见大臣商议政事也方便些。”江念棠雨露均沾,“晚上您再回来,太子回去。” 赵明斐无奈同意这个方案。 马车外,赵霁跟在赵明斐后面,等看不见江念棠所在的车辇后兴高采烈地抱住赵明斐的大腿:“父皇,你真有办法,母后答应了。” 赵明斐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叮嘱道:“白日里你要照顾好母后,有什么事要立刻通知父皇,知道了吗?” 赵霁郑重点头:“嗯,我会的。” 赵明斐慈爱地笑了笑,江念棠对赵霁既爱护又排斥的心理他何尝不知道,但她表面上掩饰得滴水不漏,但凡一个母亲该做的事,她都做到了,让他找不到一点能突破的地方。 希望这回出来,江念棠能从心底真正接受这个孩子。 也接受他。 马车里,赵霁殷勤地替江念棠剥葡萄,汁水沾在手上,他舔了舔,被酸得软了牙。 “母后,葡萄酸涩难咽,要不还是吃点陈皮糖?” 江念棠拿过一旁的锦帕替他擦干净,“不用,我不吃了。” 赵霁哦了声,伸出两只小手问:“母后,你晕车吗?我来之前跟太医学了个按摩的法子,可以缓解头晕。” 江念棠摇摇头,“不晕。” 说来也奇怪,这回出门竟然不晕车了。 她这毛病是因为有一年赶去城门接公干回京的江首辅时,路上马车忽然陷入泥坑里,耽搁不少时辰。 为了赶时间,马车后来一路狂奔。 她坐在里面被颠来颠去,同行的姐妹们吐得昏天黑地,那味儿实在是难以忍受,江念棠最后也和她们吐做一团,从此便落下晕马车的毛病。 皇家车辇平稳宽敞,行使的速度也不快,车厢里还燃上沉水香,气味淡雅清新,治好了她的晕车之症。 赵霁失望地收回手,他想为母后做点什么。 江念棠看出他有心讨好,便道:“我现在不晕车了,谢谢太子的好意。” 母后从不叫他的名字,总以太子来称呼他。 赵霁抿了抿唇,孺慕地望着江念棠:“母后不必言谢,为人子女,孝顺父母是应该的。” 江念棠弯了弯眼睛,赵霁跟着笑了起来。 “休息会儿。”她轻拍身侧的卧榻,示意赵霁上来。 赵霁顿时心花怒放,完全忘记之前的失落。 这还是母后第一次和他同塌而眠,他紧张得心快要跳出来了。 赵霁莫名想到他父皇的话,怀疑起自己的睡姿,他暗暗决定等会可不能真睡着,以免踢到母后。 江念棠觉得话果真不能说太满,她前几日才和赵霁说过不晕车,今日喉咙又开始犯恶心,忍不住干呕起来。 第96章 第96章带球跑了 赵明斐低身掀帘入内,一眼便看见江念棠趴在床缘边,脸色惨白地干呕。 赵霁站在旁边,脸色慌张,一边递上陈皮糖放在江念棠唇边,一边以手为扇替她扇风。 “父皇。”赵霁像看见救星一样:“母后今日吐了一整天。” 他三番五次想请太医,都被母后拦下。 赵明斐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榻边,皱着眉抚上江念棠瘦弱的后脊。 自从生完赵霁后,她身体大不如从前,精细养了近三年也不见长多少肉。 “怎么不叫太医?”赵明斐问。 江念棠稍稍缓了口气,无力道:“晕车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兴师动众劳烦太医,我累了,想休息。” 太医来了也只会让她多休息,再服用些陈皮之类的缓解症状。 赵明斐把人抱起来,头靠在自己的胸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微凉的触感让他心疼,余光瞥见她疲倦的侧脸,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叫太医过来。 他和赵霁两个人合力喂江念棠吃下半碗粥,稍作洗漱便熄了灯。 赵霁问他能不能睡在这里。 赵明斐心平气和地拒绝。 他可没有忘记,上回见到赵霁这小子趴在江念棠怀里酣睡的模样,两只手紧紧攥住江念棠的胸口,她的衣领被扯开,露出半抹春色。 即便赵霁是他的亲儿子,即便他只是懵懂无知的年纪,赵明斐在那一刻还是有种想把他丢出去的冲动。 “明日你不用过来。”赵明斐安排道:“我带你母后出去散散心,你去和皇叔学骑马。” 赵霁也想去。 但他感觉到父皇不想带他,只能撇撇嘴,不甘行礼:“是,儿臣告退。” 赵明斐抱着已经睡过去的江念棠闭眼,一夜无梦。 翌日天高气爽,秋风清凉,队伍行经某处,赵明斐下令安营扎寨。 走了近十日,众臣工舟车劳顿,身子骨都要坐散架了,正好趁着这半天的休息纷纷下马车透气,有相熟的人三两成群结伴去四处活动筋骨,踏秋赏山峦。 赵明斐与江念棠同乘一匹马往东南方奔走,赵霁坐在马上看着两人疾驰而去,没多久就消失在密林里。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皇叔,黑色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提议道:“皇叔,我们跟上去。” 赵焱却说:“跟上去做什么?” 赵霁人小鬼大,假咳一声:“去转转。反正要骑马,跟上去还能保护母后。” 他想偷看父皇和母后私下里是怎么相处的,母后会不会提起他,又会说些什么。 赵焱环顾周围的环境,又看了眼江念棠两人消失的方向,表情冷淡地收回目光。 “皇叔知道一个好地方,带你去看看。”说罢调转马头,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挥鞭。 赵霁好言相求:“皇叔,我不想去,我想去找母后。” 马匹方向丝毫不变。 眼看离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远,赵霁急了,拿身份出来压人。 “孤命令你,立刻换方向追上我父皇。” 赵焱无动于衷。 他暗自腹诽真不愧是赵明斐的儿子,天真只是他的保护色,骨子里也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好在他是因为心里挂念父母,本性不坏。 赵焱收拢双手,将人抱得更紧一些:“抓紧马鞍,小心别摔下去,不然你母后得心疼了。” 千里马骤然加速,迎面的微风顿时如利刃般刮在赵霁脸上。他不愿露怯,强忍着惊恐不肯叫出声,渐渐地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里光滑的马鞍前桥上。 万一掉下去受伤,父皇肯定会以他身体不适把他支开,不许他再去打扰母后,令她忧心。 赵焱歪打正着,刚好戳中赵霁的软肋,他没有再闹着回去。 叔侄两人跑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坡。 秋阳漫过山脊,硕大的柿子缀满枝桠,风吹过枫叶林如烈焰翻腾。 收获总让人感到快乐,赵霁也不例外,乐呵呵地跟着赵焱穿梭在林间摘野果。 他正踮脚将树梢上最大的柿子带回去给母后,忽然听一旁的皇叔问了句。 “你母后近几年身体如何?”他欲盖弥彰地补了句,语速飞快:“当年她生你的时候不容易,我当时也在场,所以问问。” 赵霁再早慧也不过是个三岁小孩,听不出这句话里包含的紧张。只想着赵焱是他皇叔,父皇看起来很信任他,因此他一边想办法摘果,一边断断续续说了不少关于江念棠的事。 大部分都是关于她的身体情况,没注意听得人有多认真。 “那你父皇呢?”赵焱的声音轻得像秋日的落叶,风一吹就飘远:“他对你母后好吗?” “当然。”赵霁想也不想地答:“父皇对我母后最好了。” 赵焱轻笑了声,转瞬随风而散。 他抬手帮赵霁压下枝干,饱满的果实落在赵霁眼前。 两人刚摘满一兜子野果,天边已经泛起一层灰,等回到营地时,错落的篝火在黑漆漆夜里串成星链,火舌舔舐夜色,映照出一个个暖色的人脸。 赵霁迫不及待捧着战利品往江念棠的车銮走,行至车前被微雨告知母后在休息,他父皇让他回自个儿的车辇。 被火光照亮的双眸里划过一抹失望,但他很快收拾好心情,把手里的东西让微雨转交给江念棠。 临走前,他踮起脚往车架处不舍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没有一丝打开的倾向。 赵霁有些烦闷地登上自己的车厢,一进去就看见赵明斐披着头发倚靠在窗牖间,手里拿着本奏折,见他进来,施舍了个眼神。 他语气淡淡道:“回来了。” 赵霁嗯了声,反问:“父皇怎么在这里?” 赵明斐气定神闲答:“你母后累了想早点休息,我还要处理些事儿,不好打扰她。” 赵霁狐疑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他的发梢微潮,眉眼惺忪,带着点说不出的满足感,领口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平坦的胸膛。 而胸口似乎有几道红痕,像是被抓挠出来的痕迹。 赵霁挠了挠头问:“父皇,你受伤了?” 赵明斐唇角一抿,装模作样地拢了拢襟扣,遮住印记,“骑马的时候被树枝剐到了,不打紧。” 赵霁了然点点头,他今天摘果子的时候手臂也被枝杈蹭到了,是有点疼。 “要抹药吗?”赵霁孝顺地走过去:“儿臣愿意代劳。” 赵明斐似笑非笑看着他:“不用,赶紧休息,明日一早去陪你母后。” 赵霁不再纠缠,简单洗漱后老实躺回榻上。 半夜他醒来的时候,赵明斐已经消失在车厢里。 翌日,他去给母后请安,在他母后的脖颈下方也找到了淤痕,不过看上去一块一块地,像是被什么东西咬出来的。 他好奇的视线实在是太强烈,江念棠难以忽视。 她尴尬地拿起红木架上的海棠色披风盖在身上,遮住肌肤上的吻痕,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 昨日赵明斐的马往东南方去,一路上的景色她越看越熟悉,忽地想起三年前他也是这样带着她疾驰在这条路上,却没有到达预想的终点。 他这回终于得偿所愿,拉着她浸没在露天温泉里胡闹。 代价是她腰酸腿软,直接在颠簸的马上昏睡过去,等到了营地才勉强苏醒。趁着这丝清明,她毫不犹豫地把人赶出龙辇,好好睡一觉。 往后的行程,赵明斐不知是自觉理亏,还是夙愿已了,对江念棠都再无非分之举。 他的无微不至,悉心体贴,事事顺着江念棠,让她的晕车之症都减轻许多,一直持续到平溪别院前都没再复发。 秋狩是大事,再加上三年未曾举办,这回声势浩大。 赵明斐经常忙得脚不沾地,赵霁年纪太小帮不上什么忙,便整日陪在江念棠身边。 正式狩猎比赛第一天,江念棠和赵霁出席完狩猎前的誓师大会后回了别院。 别院里少了许多人,忽然变得格外安静。 右想指着天边若隐若现的纸鸢,提议皇后和太子去外围走走散心,那里的贵女们正比赛放纸鸢。 江念棠想了想,点头答应。 赵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拘在她身边这几日一定憋坏了,便叫人带上纸鸢往外走。 赵霁上回放风筝失败一直耿耿于怀,这回打定主意要拿下比赛头名,让母后对他刮目相看。 江念棠简单指点了几句要领,赵霁就成功放飞瘦燕风筝,看着他兴高采烈的笑脸,江念棠情不自禁露出柔软的目光。 他到底只是个孩子。 哪怕他完全继承了赵明斐的外表,也不会成为另一个他。 江念棠的心忽然软成一团,这个孩子一直在试图讨好她,可她因为自己心里的成见与隔阂,始终不曾真的接纳他。 她对他像是完成任务一样,真心少的可怜。 小孩子对情绪分外敏感,许多次江念棠都看出赵霁眼里的失落,但他即便感受她的冷淡也一次又一次的用自己的方式在向她靠近。 江念棠余光瞥见密林树梢上挂着零星的红果,想到微雨转交给她的柿子,又大又圆,毫无破损,想必得到了采摘人极为细心的保护。 赵霁的出生不是他的错,她不该把怨恨发泄在一个懵懂无知的三岁孩童身上。 江念棠眼眶猝然酸胀,心里愧疚。 她不想被赵霁看见自己的这副样子,佯装抬头欣赏天空中各式各样的纸鸢。 “娘娘,太子殿下不见了。” 右想声音压得极低,她深知这事事关重大,不能弄得人尽皆知,引发恐慌。 江念棠瞳孔微震,紧张地呼吸一窒。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迅速观察四周,抬头捕捉到属于赵霁的风筝一直往密林里飞,似有坠落之势。 “怕是往里走去捡风筝了。”江念棠低声吩咐:“你带几个人跟我一起去里面找他,不要声张。” 右想点点头,不动声色叫了几个人跟上步伐凌乱的皇后娘娘。 赵明斐此刻正在猎场内围狩猎,他骑在马上,引弓搭弦,单眼瞄准灌草丛林间的野鹿。 一阵邪风猝然刮落树上枯萎的枝丫,惊到野鹿,它要跑的瞬间一支箭羽划破空气。 蹭—— 赵明斐的射出的箭只划破它的腿,并未将猎物留下。 他收回弓,心脏莫名漏跳一下。 跟在后面的严珩一看见赵明斐眉头紧皱,脸色微青的样子小心询问怎么了。 他刚从京城赶过来送奏折,正巧撞上围猎,便一道参与。 这几年陛下的身体肉眼可见变差,短短半日光景,他的脸颊浮现出一层疲惫的白,连射箭的准头都偏了不少。 想当年赵明斐还是太子之时,箭无虚发,百步穿杨。 赵明斐摇摇头:“无事。” 胸口的沉抑感却挥之不去,他抬头望向别院方向,心底忽然生出回去的强烈渴望。 * “嘘,别出声。”江念棠搂住身体微微颤抖的赵霁藏在一处密林里,警惕注意周围的动静。 在她带人进密林里找赵霁时,突然从枯叶堆,灌木从里蹿出一伙人,约莫有五六个,他们不由分说要来抓她。 好在带来的宫婢里有几个会武艺,及时缠住他们,给江念棠制造逃跑的机会。 在路上,她遇到了被挟持的赵霁。 跟在她身边的最后一个宫婢趁歹人不备冲上去缠斗起来,江念棠趁机抱起被吓着的儿子,转身就跑。 她想冲出外围,却在慌乱逃窜中迷了路,越走越深。 四周时不时有凶恶的声音响起。 “儿郎们,杀了这对母子,替我们的族人报仇雪恨。” “听说这个小太子是狗皇帝唯一的儿子,他莫不是造了杀孽太多,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让他子嗣单薄。” “我看是!今个儿咱们杀了他,叫狗皇帝断子绝孙,以偿还族人的血债。” “快搜,一个弱质女流,一个垂髫小童,肯定跑不远。等会抓住他们先别杀,要叫狗皇帝亲眼看见他的妻儿死在眼前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对话中,江念棠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 这群刺客是龚州人,他们提早半年藏在平溪猎场里,就是为了等着今天。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要给赵明斐一个深刻的教训,江念棠母子俩就成了最好的牺牲品。 但他们如何肯定自己一定会进入密林? 这个疑问在江念棠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眼下躲起来活命最重要,她也想不了这么多。 山林寂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察觉出身后不远处有轻微的响动,而且离他们越来越近。 江念棠和赵霁不约而同的屏息着,互相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危机。 追来的人只有两个,但他们带着刀,还是力气正值壮年的男人,反观江念棠这边,除了她自己这个弱女子,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娃,双方实力极其悬殊。 江念棠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再待下去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他们两个都走不了。 “霁儿,你听我说。”江念棠怜惜地抚摸着赵霁的脸,声音温柔有力:“等会你不要动,等母后将人引开后立刻往反方向跑,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这里弄出这么大动静,你父皇一定会马上赶过来。” 赵霁第一次听母后叫他的名字,可他心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他捂住嘴,不让哭声溢出,眼眶里的泪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赵霁拼命摇头,眼神乞求江念棠不要丢下他。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两个嘶哑粗狂的交谈声愈发清晰。 江念棠此刻的心跳如擂鼓一样跳得砰砰作响,她死死压制住赵霁,低头附到他耳边道:“别担心,你会没事的。等会按照娘说的去做,我很快回来。” 赵霁见她要走,下意识伸手扯住她的袖角,做口型道:真的会回来吗? 江念棠弯了弯眼睛,笑容灿如繁华,回他:当然,我怎么舍得霁儿。 赵霁的眼泪莫名流得更凶,呼出的气炙热难忍。 他的手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开。 赵霁害怕极了,不仅因为此时遭遇危险,他更怕江念棠一去不复返,心头莫名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脚步声越来越近,江念棠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果断抽出赵霁手里的衣角,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她先是小心翼翼走到与赵霁藏身地方的相反方向,拾起一枚石头往水里扔,立刻引起搜索两人的注意,他们想也不想地追过去。 江念棠沿着河一路狂奔,追她的人大抵没想到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一个累赘能跑得这么快,边追边骂,不停地放狠话。 等到追上她时,他们发现只有她一个人,骤然怒气冲天。 “那个小崽子呢?” 其中一个大汉用刀指着江念棠,逼她一步步往后退。 身后是湍急的江,落下去很快就会被水冲走。 “我们跑散了。”江念棠退无可退,干脆站在江边,她笃定这两人不会立刻杀了她。 果然,先一步上前的灰衣人只是用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冰冷的锋刃凉得她禁不住打了个觳觫。 “现在怎么办?”灰衣人语气不善,似乎不满足只抓到一个。 黑衣人道:“抓到一个是一个,听说狗皇帝只有她一个女人,说不定她是他的心肝儿。” 说着话,他看向江念棠的眼神变得猥、琐,“反正你也要死的,皇后娘娘,不如让我也尝尝一国之母的味道如何?” “如果狗皇帝知道自己的女人被人侮/辱,你说他会不会气得发狂。” 想想就令人大快人心。 赵明斐杀了他们所有的族人,甚至不放过家里任何一个老弱妇孺,嗜血残忍,如今也该轮到他尝尝瞋目裂眦,摧心折肝的怒和痛。 灰衣人见江念棠是个瘦弱的女子,料想她怎么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便放下刀刃。 他对这种事没兴趣,但对折辱赵明斐乐见其成。 灰衣人不耐烦道:“快点,别耽误正事。” 他往外走了两步,背对二人。 黑衣人走向江念棠,从她眼里攫取出绝望和慌乱,令他兴奋,令他有种报复的快感。 就在他的手搭在面前柔弱不堪的女人胸前时,一把匕首猝然插入他的咽喉。 江念棠眼里的惊恐悉数化为平静,冷眼看着鲜血从黑衣人的喉咙里喷溅而出。 她曾经的心上人是顶尖的剑客,她怎么会一点防身的本领都没有。 从前只是没有用武之地罢了。 灰衣人听见异动,猛然回头,迎接他的是一捧沙土。 眼里进了沙子,他被迫闭上眼。 还不等他揉开,身体猛地被一股大力撞出几步。 江面一前一后溅起两朵水花,转瞬消失在奔腾的湍流里。 第97章 第97章江念棠如果还活着,为什…… 赵明斐忽然杀回别院,院里的宫人看见他时愣了一下,紧接着巨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 “皇后和太子呢?”赵明斐环视栖梧苑一周,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脸色阴戾骇人。 宫婢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慌乱惶恐地跪伏在地。 赵明斐目光戾气更重,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得透不过气。 眼看周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微雨走了过来。 她福身回话,“回禀陛下,娘娘和殿下去外围放纸鸢了。” “什么时候去的?” “去了有两个时辰。” 微雨被他周身冷冽的气势所摄,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男人的眼睛。 赵明斐听完她的话后,沉重的心情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阴霾更重,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没有亲眼见到两人,他的心始终难安。 微雨等人走得看不见人影后才敢起身抬头,跪了一地的宫人心有戚戚地相互搀扶起来,有胆小的直接吓得腿软头晕。 “糟了,忘记跟陛下说娘娘的小日子已经推迟五天。” 今早上她闹肚子,皇后娘娘特意准了她半日休息,微雨吃了药后好多了,想着去收拾屋子。 她发现换下来的亵裤干干净净,一算日子就觉得大事不妙。 三年前的那场生产说是惊心动魄也不为过,吓坏了所有人。 这两年娘娘的身子被太医院精心调养,月事几乎准时准点,若偶尔有推迟一两日,阖宫上下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的沉抑。 陛下更是心神不宁,烦躁易怒,直到娘娘见红脸上的阴郁才雨过天晴。 微雨知道,陛下怕了。 她也怕。 推迟第一日和第二日时,皇后说不打紧,或许是因为舟车劳顿和水土不服的缘故,陛下今日夙兴夜寐,不要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 第三日和第四日,微雨也急了,想去找太医来看看,皇后拉住她说自己小腹隐隐作痛,马上就会见红,让她不要兴师动众,否则所有人又得跟着提心吊胆。 微雨无奈只能作罢。 可今天是第五日,娘娘的小日子从来没有过推迟这么久,三日半是极限。 微雨追出去时已经看不见赵明斐的身影,只能焦急地回院子里,通知去请太医。 赵明斐急匆匆赶到放纸鸢的草地,四处张望仍然没找到母子两,脚底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贵女们见到陛下来时还愣了下,右想也僵了僵身体。 她的指尖陷入掌心,慌忙迎上去。 “陛下,有刺客!” 一句话就成功让赵明斐变了脸色。 “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在密林里遇袭,下落不明。” 第二句话,简直是往他心窝子上插。 赵明斐当即浑身发抖,脚忍不住踉跄着后退一步,幸而左思扶住了他。 他站稳后迅速下令人马围住平溪猎场,所有人立即回别院自个儿的屋子,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出房门一步。 “要是有一只鸟飞出去,让严珩一提头来见我!” 赵明斐抿紧唇,大步流星走向密林,走着走着,变成急不可耐的小跑,到最后狂奔起来,他身后的明黄色盘龙披风飘上半空,悬而不落。 江边,飓风。 赵明斐目眦欲裂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黑衣人的咽喉中央插着一把螭龙纹匕首。 江边泥土惺忪淤积,几个人蹲在上面勘探痕迹,凌乱的脚步和喷溅的血迹相互交融,不难看出这里发生过一场争斗。 赵焱得了信后立即赶过来,在看见尸体后几乎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是她动的手。” 他教过她,*如果有一日遇到生死危机,把人引到面前用这招可以出奇制胜。 江念棠相貌娇柔惹人怜,具有一定欺骗性,一般人不会想到她会这么凶残的招式。 赵明斐表面上看起来很冷静,语速急快地吩咐人沿着河流寸寸搜寻,还摘下自己的令牌扔给随行的带刀侍卫,命令他去调来驻扎在附近的三千京畿士兵帮忙,务必找到皇后。 找到线索,赏千金,找到人,加官进爵。 此时勘验足迹恰好结束,底下人颤着嗓音回禀到:“娘娘……娘娘最后的鞋印消失在岸边。” “和另一个人一起,同时坠江。” 风在这一刻倏地静止下来,四周皆寂。 赵明斐像被冰冻住身体,一动不动杵在江边,脸色青白,眼神发直对着滔滔不绝的湍流。 上面零星漂着几根浮木枯枝,随水浪沉沉浮浮,晃晃荡荡,然而没多久就被打着旋的水窝卷进去,拖入河底沉没。 整整一刻钟,赵明斐都像是没了魂似的直勾勾盯着浑浊的泥水,丝毫未挪动脚步,眼睛亦未眨一下。 直到身后传来太子殿下的哭声,陛下方才如梦初醒般转了转漆黑的眼珠。 赵霁躲在枯枝里,听见熟悉的侍卫喊他的名字后才敢出来。 他抱住赵明斐的腿就开始哭:“父皇,母后在哪里?” 赵霁断断续续地用哭腔说了后面发生的事,赵明斐五指攥紧成拳,指节嘎嘎地响,手背的青筋浮于表皮,狰狞可怖。 “把他们都抓住,一个也不要放过。”他的声音阴沉得可怕:“要活口,朕要将他们凌迟处死。” 另一边,赵焱找来长绳,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一头系在岸边的树上,砰地一下跃进江心,眨眼就不见了。 赶过来的严珩一下意识抓住赵明斐的手臂,被他冷睨了眼。 “你抓我做什么?”赵明斐的脸一寸寸变寒,声音冷得吓人:“难道我会学那个蠢货一样跳进去,企图去寻她?” 看地上的脚印,江念棠最晚也是一个时辰前就已经落水,现在跳下去有什么用。 严珩一悻悻收回手,心里却一阵后怕,他刚才差点没抓住陛下。 陛下的理智恐怕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急得甚至忘记用皇帝的自称。 赵明斐嘴里说赵焱的行为愚蠢,可还是站在江边一直等着,直到赵焱顺着麻绳重新上岸。 他一身湿淋淋的,发梢不断往下滴水,甫一爬上来,整个人颓然跌坐在地像是被抽掉骨头了般。 赵焱的神色与声音一样黯然:“下游是一处瀑布,落差约有……百丈。” 后面的话不用说,在场的人已悉数心知肚明。 皇后娘娘怕是没了。 赵明斐喉间似有腥气涌上,两耳嗡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干哑的嗓音如粗石在地上摩擦,听者无不生寒。 赵霁听懂了这句话,嚎啕大哭起来。 “不许哭!”赵明斐忽地暴呵道:“你哭就是在咒她死,听见没有!” 赵霁一听,强忍着哭腔,源源不断的泪从眼尾奔流而出。 赵明斐将这里的事儿交给严珩一,自己回了栖梧苑。 他的胸口翻滚着暴戾,愤恨和悲伤,交织在一起,足以毁天灭地。 所有参与过这件事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右想被人压在院中跪下。 赵明斐抽出腰间的佩剑,抵在右想的眉心,居高临下审问她:“你什么时候跟他们联系上的,联系的方法是什么,这件事还有谁参与了?” 一路上,他细细捋了一遍今日的事,瞬间就找出叛徒。 右想狡辩地喊冤枉。 赵明斐不耐烦地削掉她的右臂,右想痛得惨叫出声,她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跟在朕身边多年,知道朕一向没什么耐心。”他持剑指向她的左臂:“再不说,左手也别要了。” 右想惊慌的神情顿时收敛起来,艰难地仰头看着她奉若神明的君主,眼神无畏。 “陛下不该是这样的人。” 右想笑了声,又哭起来:“您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失去理智,糟践自己的身子。” 她想到了当年杀伐果决,冷酷狠厉的君王,这样一个没有弱点的男人却被皇后弄得遍体鳞伤,为她抽血损害寿命,为她喝避子汤断绝子嗣。 他变了,从无所不能的神变成了有欲有求的人,变成为美色所迷惑的昏君。 这一切都是皇后的错,只要她死了,陛下就会变回原来英明睿智的君主。 太子也要死,他是皇后所生,一样会迷惑陛下。 他们母子俩死了没有关系,会有许多人愿意进宫服侍陛下,替他生儿育女,绵延子嗣。 “陛下,她是妖媚,是祸……”水 最后那个字还没说完,她的左臂又被砍掉,剧烈的疼痛让她昏死过去。 赵明斐冷冷道:“拖下去,务必从她嘴里撬出所有名单。” 闹出这么大动静,微雨在房里也待不安生,她出来时刚好看见陛下身边的红人右想姑姑被拖出去,她的双臂还未止血,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看着心惊胆寒。 她咬住嘴唇,怯懦地朝院中央的君王看了一眼。 只一眼,陛下沉戾的脸色骇得她吓破了胆,立即低下头。 赵明斐敏锐地察觉到有人看过来,冷眼瞥向微雨,声音沉怒道:“站在那鬼鬼祟祟做什么!” 微雨被人带过来,她还不知道皇后坠江,生死不明,一个劲儿地在找她家娘娘。 赵明斐见她欲言又止,烦躁道:“有话就说。” 微雨哪敢有半句隐瞒,哭丧着道:“陛下,娘娘在哪里?她的小日子推迟五日了。” 赵明斐在听到这句话之前,觉得今日不会有比江念棠下落不明更糟的消息。 直到现在—— 他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呼吸艰涩滞缓。 在他最艰难的时刻,也从未如有过如此刻般接近崩溃和失控。 赵焱换好衣衫准备来与赵明斐商议后续的救援事宜,刚一入院,就听见微雨这句话。 他气得双目赤红,气势汹汹地走上来,朝赵明斐用力挥拳。 “当初我离京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赵焱怒不可遏,在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两人的身份。 他嘶吼道:“你说你不会再让他受生育之苦!你难道忘记当初她生孩子时命悬一线,差点没了……” 说道最后,赵焱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赵明斐被打得偏过头,抬手阻止已经拔刀冲上来的侍卫。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稍后僵硬地转回来,自言自语道:“药被换了。” 负责煎药的人一直是右想。 赵明斐这一刻真有活剐了她的心。 他更恨自己的疏忽,竟然没察觉到她的异心,害了江念棠。 赵明斐胸膛剧烈起伏着,而后猛地咳了一声,点点猩红飞溅而出。 “陛下!” “陛下!快叫太医——” 栖梧苑顿时兵荒马乱。 赵焱抬手,抹掉脸颊上的血点,漠然往外走。 他要找到她。 即便是尸体,他无法忍受让她独自一人留在冰冷黑暗的江里。 时光偷把流年抛,转眼又三年过去。 长明宫里种的玫瑰开了谢,谢了开,却没有出现如海棠树那般的虫害,反而愈发茂盛。 初夏时节,赵明斐在九曲檐廊下临花作画。 画里玫瑰花如烈焰般灼人,花海中央站了个绿衣白裙貌美女子,她正低头细嗅蔷薇。 高超的绘画技法让画面鲜活,丹青人像更是栩栩如生,远看画中人简直像活过来了般。 赵霁从上书房下课,赶来长明宫和父皇用午膳,他已经长高到赵明斐的腰侧,人也愈发沉稳,一步一行间带着威仪,气势凌然。 “父皇。”赵霁站在赵明斐三步之遥躬身行礼,他的眼睛却忍不住往画上看。 赵明斐应了声却没有看他,而是专注地描摹女子的眉眼。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剪瞳。 江念棠的样子应该没什么变化,她又没有烦恼,怎么会变老。 赵霁来到赵明斐身边,静静等着他画完。 这几年他父皇没事就照着宫里的景色画画,每一幅画里面必然会出现她母后的身影,就好像母后真的在宫里某一处凭栏观山,临榭观鱼,斜倚看花。 他们从没有放弃找她,只是每一次送回来的消息都让人心灰意冷。 他父皇头一年有线索都会亲自去确认,但次次失望而归,慢慢地就不再去了。 赵霁知道他不是对母后的感情淡了,而是承受不了一次又一次满怀期望而去,又孤零零地一人回来。 赵明斐描摹完最后一笔,满意地点了点头,叫人仔细收好。 父子俩在长明宫大殿里用了午膳,桌上有三副碗筷,其中一个面前没有坐人,里面的饭菜却盛得满满当当。 最嫩的一块鱼肉,最鲜的一颗青菜,最好看的一块点心都属于这个碗。 三年来,顿顿如此。 赵明斐问了几句赵霁的学业,又指出他近日政事上疏漏,赵霁认真听着,不时和赵明斐讨论两句。 气氛一片融洽。 用完午膳,父子俩分开。 赵明斐回到御书房继续批奏折,忽然打开看见赵焱的奏本,上面写着他有事耽搁,延迟几日回京复命。 又迟了? 赵明斐眉头微皱,近半年来赵焱已经是第二回没有按时回京了。 当年只在瀑布下找到灰衣人的尸体却没有江念棠的,他坚信她没死,这几年他将西北军务交给赵明斐代劳,自己沿着河流四处找寻江念棠的踪迹。 赵明斐给予他令牌,必要时能调动当地的官署配合他行动。 赵焱与他约定每隔三月碰一次面,一方面是商定寻找计划,另一方面恭王夫妇也要确定儿子的安全。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了解西北军的动态近况,赵明斐只帮他处理最紧急的事,其余的还要赵焱自个儿拿章程。 赵明斐皱眉盯着白纸黑字,心里不免狐疑。 赵焱是个守信之人,几乎未曾失约,为何这半年会变得异常。 他眼里闪过精光。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与赵焱之间没有利害关系,唯一能激发他私心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想到这种可能性,赵明斐坐不住了,猛然站起来,惊到殿内伺候的宫人。 “来人,速速飞鸽传书给赵世子,令他三日内抵达京城。” 还不等传讯的宫人踏出大殿门槛,他又迅速把人叫回来。 “去找人秘密调查赵世子这半年的行踪。”赵明斐强忍着激动道:“不许打草惊蛇。” 会是因为江念棠吗? 赵焱是不是找到她了。 赵明斐难以用言语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既害怕自己的希望有一次要落空,又愤怒赵焱欲盖弥彰的隐瞒。 难不成他还没有放弃江念棠吗? 江念棠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不肯回来。 然而他内心所有的惊疑、忐忑、不满、愤怒尽皆化作祈求。 若世上真有神明,请保佑这次。 一定要是她。 * 青云镇。 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女孩扎着漂亮的双髻,手里拿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蹦蹦跳跳地拐进青石板巷,没走几步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木质红漆的大门。 她朝里面喊了声:“娘,我回来了。” 听见动静,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素衣青裙的女人,乌黑的发丝仅用一支的木簪挽在头顶,因为走的急,鬓角垂落几缕零星的碎发,显得肤白如雪,温婉动人 这身装扮是青云镇再平常不过妇人模样,她穿在她身上却显出几分不同来,窈窕玲珑的身段和恬静从容的气质让平平无奇的衣裳多了几分雍容华贵。 她看见小女孩手里的东西,顿时娥眉一凝,佯装生气道。 “昨日不是说好了不许再吃糖,今个儿怎么又忍不住了。”她伸手问小女孩要手里的东西:“给我。” 灿若星子的美眸里盛满愠怒,却也盖不住她的美貌。 小女孩嘟着嘴,眼里闪着泪光,委屈巴巴道:“顾叔叔硬要买给我的。” 话音刚落,屋外跟进来一个挺拔的身影。 第98章 第98章“我想现在和你认识,可…… “云娘,你别怪晚晚,是我一定要给她买的。” 赵焱重新化名为顾焱,与眼前改名为柳云的江念棠温声道:“她反复跟我强调说娘不许她吃,你瞧,她拿了一路也没有舔一口,乖得很。” 柳晚眼眶微红,又大又圆的黑瞳上覆了层泪光,强忍着不哭的样子让人又怜又爱。 看着这么可爱又懂事的孩子,顾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忍不住替她说话:“她说自己不能吃,要拿回来给娘吃。” 柳晚高高举起红红的糖葫芦往她娘眼前凑,声音湿哒哒的:“娘、娘,吃。” 因为天气炎热,上面稀薄的糖浆逐渐融化凝成一滴一滴的糖泪,顺着红山楂垂在后侧。 柳云蹲下来与女儿视线平齐,她笑着一手接过糖葫芦,一手抚上她眼角的泪,“对不起晚晚,娘误会你了,娘跟你道歉,原谅娘好不好。” 柳晚破涕为笑,鼻涕眼泪反而一骨碌流了出来,跟小花猫一样。 柳云温柔道:“去洗洗脸,今天娘给你做糖醋鱼吃。” 柳晚嗯了声,往屋子里跑。 “顾大哥,给你钱。”柳云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顾焱。 “不用,不用。”顾焱摆手:“一串糖葫芦罢了,不值几个钱的。” 柳云坚持:“不行,不能让她养成这样的坏习惯。” 顾焱低头盯着皓白如玉的手指,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需要算的这么清楚吗?” 明里是拿柳晚当幌子,实际是跟他划清界限。 柳云没说话,指尖的铜钱往他眼前推了推,态度坚决。 顾焱知道江念棠的脾气,看似软和实则强硬,如果今天他不收,恐怕马上就要被赶出去。 “好吧。”顾焱伸出掌心,再抬头时已恢复爽朗的笑:“我听说今晚上有糖醋鱼,能多添一双筷子吗?” 柳云松开手指,铜钱掉在顾焱的手中,上面还残留她的体温。 “当然。”柳云客气道:“远道而来是客。” 顾焱挤出一抹勉强的笑。 江念棠的防备心出乎他的意料,半年以来,无论他以什么理由和借口接近她,均被她举重若轻的挡回来。 有时候顾焱忍不住想,当年她到底喜欢自己哪一点。 顾焱说他来蹭饭不好什么都不做,于是包揽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活,洗米,切菜,生火,杀鱼…… 柳云给女儿洗干净脸,换了身干净衣服后走出来一看,厨房里她压根没有插手的余地。 顾焱把她赶出去:“这里烟气大,别熏着你。” 柳云:“……” 柳云:“不是我来做饭?” 顾焱指了指放在灶台边已经炸好的鱼,“等会你进来调个味就行。” 露天的小院子里,简单的四方桌支在晚霞下,拖出长长的影子,一直爬山墙角的玫瑰才停止。 “开饭了。” 顾焱一手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菜平稳地放在桌上,来来回回好几趟才上齐。 “哇,今天的菜好丰盛。”柳晚看到好吃的,兴奋地直拍手,等尝了一口羊炙腰子后眼睛都直了:“好吃!” 她望向顾焱的眼里似有泪光闪过,禁不住再夸一遍:“顾叔叔,你做饭真好吃!” 顾焱笑道:“谢谢晚晚的夸奖。” 柳云斜睨她一眼:“娘做的不好吃吗?” 柳晚立即收回目光,夹了一小筷子糖醋鱼,忍住酸掉牙的味道,假笑道:“好吃。” 语调和之前天壤之别。 柳云似笑非笑哼了声。 直到柳晚吃到肚子圆滚滚,喉咙都快塞不下了才不舍的放下筷子,只是再没有碰过糖醋鱼。 柳云和顾焱吃完了剩下的鱼。 酒足饭饱,柳晚有些睁不开眼,柳云示意她先回屋。 柳云道:“今天辛苦顾大哥了,剩下的我来吧,你早点回去休息。” 逐客的话一出,顾焱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小心翼翼问:“我哪里做错,惹你生气了吗?” 柳云摇摇头,目光专注望向他,认真道:“不,你人很好。” 余晖在她双眸里流淌着碎金,宛如星焰在燃烧,双颊浮了层淡金色,更显肌肤如雪,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顾焱整个人却在刹那间都被冻住似的。 他知道江念棠接下来会说什么,她会真心感谢他,然后委婉地告诉他不要再来打扰她。 顾焱见过她拒绝别的男人搭讪,总是先肯定,再否定,让被拒绝的人无话可说。 “好、好的……”顾焱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结结巴巴道:“我确实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柳云喉咙里那句“但我们这样不太好”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无奈一笑,只好先收拾残局,等改天再和顾焱说清楚。 孤女寡母,实在不该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走得太近。 柳云看得出他喜欢她,可她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如今她能信的,除了自己和女儿,只有手里的五千两银子。 柳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孤身一人怀着孕来到青云镇,她从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一个被夫抛弃,背井离乡的可怜身世。 她推测自己应该是被某个男人狠狠伤害过,所以不惜怀有身孕也要离开他。 初夏的夜晚来的格外迟,月色与夕辉同时出现在天空,交错落在小院中的玫瑰花上,一半如灼烈焰,一半侵染清辉。 两种力量在花瓣上对抗厮杀,最终明月高悬,绛瓣浸霜,暗香浮沉。 夜风一过,花影碎成一地。 渝州城外的马蹄踏影而来,惊动满树昏鸦。 其中一人高举令牌对着城楼上的卫兵大喊:“请渝州太守出来迎驾!” * 顾焱匆匆忙忙回到租赁的小屋里,躺在简陋的床榻上,闭上眼却迟迟难眠。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开始回想起这几年的事。 自从江念棠坠江后,他四处寻找她的踪迹,把那条河及附近的山林翻了数遍也没有找到一丁点线索。 赵焱之前还想过她是不是被人救了起来,连带着周围的城、镇、村也不放过。 然而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归,让他不堪重负。 身体上的累是次要的,心理上一遍遍接受江念棠已经不在人世才是最折磨人的。 赵明斐起先与他一样反复往返于各处的线索地,而他次次无功而返的后果十分严重。行为上对政事愈发苛责,弄得臣工煞是难熬,做起事来畏手畏脚。 他们唯恐触了九五之尊的霉头,轻则挨板子罢官,重则丢了性命连累家人。 赵明斐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他宛如走在两座悬崖之间的独木上,时时刻刻处于失控的边缘。 若他是个普通人,即便失控也无伤大雅,大不了被人制住锁在屋子里,亦或者打晕过去。可他是权倾天下,势位至尊的帝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影响的是天下百姓,国脉民命。 赵明斐在一年前停止亲寻,赵焱知道他快要承受不住希望反复被凌迟的痛苦。 赵焱非常讨厌赵明斐,可即便憎恶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赵明斐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权力犹如双刃剑,他既享受权利带来的便利,亦履行其所带来的重任。 易地而处,赵焱自认做不到他这样一边理智处理政务,一边承受三番四次希望落空。 最后两人商议,赵焱继续四处寻找,赵明斐回京主持大局和帮他处理紧急军务,并约定如果有线索必须要通知对方,相互帮助。 他们势同水火,都恨不得对方消失在眼前,却愿意为江念棠暂时握手言和。 但赵焱找得快要万念俱灰了。 直到一年前,他临时受命前往龚州协助严珩一追捕一名逃犯。 这个人的兄长曾经参与当年围杀江念棠,赵明斐下令要将他们九族夷平,从此大虞再无这个姓氏存在。 赵焱会接下这个活,一半因为他要替江念棠报仇,一半是他找得太绝望,需要什么途径来发泄一下内心的戾气。 等抓到人交了差后,赵焱正准备前往下一个镇继续打听,忽然自己的钱袋子被偷了,没钱买马继续走。 他刚好路过万宝钱庄,这是大虞最大的,分号最多的钱庄。 在这里一次性存一万两可以成为他们的贵宾,能享受一项特权,可以凭借指定的密令和签字画押就能取出钱财,不需要用银票。 不过只有部分大型城市的总店才能用,龚州恰好就有一家。 当年赵焱打定主意要带江念棠离开皇宫后,他卖掉京城的二进四合院,再加上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一共两万两,他分成三份存在不同的钱庄,其中一万两就放在万宝钱庄,以备不时之需。 赵焱不想麻烦别人,便准备去取出这笔钱以作路资。 然而他被告知,这笔钱在三年前被取走了。 那一刻,赵焱整整愣在原地一刻钟,震惊的模样差点吓到掌柜。 知道密令的人全天下只有两个人,他和江念棠。 能取出来的人,只能是她! 赵焱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他立刻向掌柜索取其他线索。 掌柜核实他的身份后便告诉他这钱是在渝州总号一次性取出的。 赵焱马不停蹄地赶往渝州,在看见签字那一栏里写着顾焱二字的时候便知道是江念棠。 她活了下来,取走了钱,却整整三年没有联系任何人。 这一夜,赵焱想了一宿,最终决定做一次失信小人,不告诉赵明斐。 等他找到她,问过她的意思后再做决断。 渝州城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没找到江念棠的踪影,赵焱便把目光放在周围的镇上和村上。 江念棠是个细致谨慎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弱质女流,一定不会选偏远的地方,但为了逃避赵明斐的耳目,又不会逗留在太繁华的地方,以免被官兵们搜到。 一个官兵不会轻易涉足,又足够安全的地方。 赵焱在地图上找了一圈,最终目光锁定在青云镇。 青云镇是个很特殊的地方。这里有大量铜矿,是大虞铸币的地点之一,非皇帝心腹不可任职。 因为涉及到敏感的钱,一般势力不敢轻易渗透,故而此地治安良好,宵小不敢轻易作乱。 赵焱有强烈的预感,这回一定不会无功而返。 他确实在这里找到了江念棠,她身边跟着个三岁的女童,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但她却失忆了。 赵焱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偷偷打听之下却惊悚发现,周围的邻居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失忆。 她将自己失忆的事瞒得滴水不漏。 赵焱不得不感叹她的沉稳聪慧。 一个手无寸铁的美貌妇人携着幼女,手里还有些银钱,若是被人发现失忆简直是肥肉进了狼堆里,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江念棠不仅没有被人为难,还结下一大堆好人缘,在他打听过程中有邻居向她示警。 那日傍晚,赵焱坐在她家巷口的茶棚里,她朝自己走来。 “你好,请问公子认得我吗?” 赵焱看着江念棠温和明媚的神情,眼前忽地闪过深宫中强颜欢笑的脸,想到赵明斐对她做的一切,想到自己曾经的无能为力。 陈旧茶桌上方遮阳避雨的大伞历经风霜,油纸褪色发黄,裂开几条缝隙,夕阳穿过破洞落在赵焱晦暗不明的脸上,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 他听见自己说:“不认识。” 赵焱仰起头凝视江念棠,露出一个灿如千阳的笑:“但是,我想现在和你认识,可以吗?” 他可以重新认识她,和她在这个偏僻的城镇重新开始。 曾经的放弃是迫不得已,可是老天垂怜,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赵焱猛地睁眼,目光灼热。 半年,才半年而已,他怎么能轻言放弃。 江念棠会爱上他一次,就能爱上他第二次。 赵焱唯一要做的,就是瞒住赵明斐。 他精光一闪,不如干脆找个与江念棠身形差不多的尸体,让他就此彻底放弃。 * 于此同时,披霜戴月,马不停蹄赶到渝州城的赵明斐面覆寒霜。 他冷冷盯着底下跪着的男人,沉眸不语。 渝州太守正抱着美娇娘在做春秋美梦,谁料被属下紧急叫醒,说是京城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刚开始他还不以为意,直到看见严侯爷站在门口等他,顿时吓得瞌睡全无,连滚带爬跟着去了府衙。 他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御座上的那位。 赵明斐问:“赵世子在哪里?” 渝州太守跪在地上一脸懵,直到听见上方阴寒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来你需要点帮助才能清醒。” 话音刚落,渝州太守的后背被马鞭狠狠抽了一下,疼得他冷汗直流,却不敢叫出声惊扰圣驾。 “回、回陛下,属下不、不知。”他哪里知道什么赵世子。 赵明斐冷哼了声,马鞭再次落下。 “朕一向没什么耐心,再问你一次,赵焱赵世子在哪里?” 渝州太守忍痛嘶哑道:“来人呐!快拿出入城的路引名册过来!” 第99章 第99章她还能跑去哪? “小顾又来了啊。” 住在柳云隔壁的邻居王大夫笑呵呵告诉他:“云娘和晚晚出门吃午食去了。” 顾焱眸光忽地暗了暗。 年过半百的王大夫捕捉到他脸色闪过一丝失落,忍不住同情心泛滥起来。 经过这半年来的观察,他对眼前这个叫顾焱的男人颇有好感,为人踏实,性子爽朗,又是个热心肠,经常得空帮他这个老家伙搭把手,运货晒药材,一点也没露出过不耐烦的神情。 他们几个邻居街坊们看出他对云娘有意,想着撮合一把。 云娘孤身一人抚养女儿着实不易,更何况往后晚晚大了嫁人,云娘一个人多孤寂啊。 王大夫这么想着,朝顾焱招招手:“来我家吃午饭吧,一会儿她们母女俩回来,在院里就能听见动静。” 顾焱谢过,正准备推辞,柳云对门的绿衣妇人刚巧走出来,搭了句:“小顾,来我家也行。夏天热,大门打开透风,你坐院里就能看见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顾焱心里有些感动,又感慨江念棠选的落脚点确实好。 她隔壁一边住着王大夫,另一边住的是买卖笔墨纸砚的胡掌柜,绿衣妇人的丈夫是青云镇有名的捕头,刚正不阿,能镇住宵小,这条巷子从未发生过鸡鸣狗盗之事。 除却这些人,巷子里还住了开食铺的,做布庄的,还有在学堂教书的夫子……他们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却都不愁温饱,众人平日里也都和和气气的,几乎没有起过口角之争。 相对地,这里地价不便宜,江念棠买下的是巷子里最小的一间院子,也花了两千两银子。 顾焱深知穷山恶水出刁民,再次庆幸当年在万宝钱庄存了足够多的钱。 王大夫眼睛眨了眨,“小顾,还是来我家吧,正巧我腰疼,麻烦你帮我收一下簸箕上的药材。” 顾焱看出王大夫有话要对自己说,忙应了声,回头对绿衣妇人说了句谢谢。 他前脚刚王大夫的院子,洪捕头后脚就回家吃饭,正巧看见这一幕。 洪捕头跟自个儿媳妇道:“这个顾焱来头不简单,你别瞎掺和进去。云娘一个人带着孩子,万一他是别有有心之人,你可就害了她。” 洪捕头从小习武,早年还打过仗,一眼就看出顾焱是个练家子,他平日里的一些小习惯暴露出他是个用剑高手。 且顾焱虽然平易近人,可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煞气,只有在战场上杀过人才会有的锐利。 洪娘子不以为意,“你自从当了捕头,看谁都是坏人。小顾怎么就别有用心了,半年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对云娘母女俩的真心实意。再说,云娘长得漂亮,性子温和,这么好的人总不能一辈子给那个负心汉守活寡吧。” 三年前云娘来到青云镇买下她家对面的院子,这院子的原主人是个读书人,刚考上秀才,家里为了支持他的科举仕途,决定举家搬到渝州城,去更好的书院跟随大儒继续学习。 洪娘子秉承着远亲不如近邻前去拜访,顺便打听下这是个什么人家,结果刚巧看见云娘晕倒在院中空地上。 她赶紧把人送到隔壁王大夫家,诊脉之下发现她有了身孕。 “云娘是个苦命人。”王大夫坐在院里的圆石凳上,看着顾焱晒药的背影道:“当年她得知自己怀孕后整个人都像被魇着了似的,嘴里一直喃喃道怎么可能。” 顾焱背脊一僵,指尖被药材上的干刺扎了下,迅速冒出一个血点。* 王大夫没注意,继续道:“后来听她说自己被夫家抛弃,夫家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原来生活的地方,她跟着一个商队来到青云镇,觉得这里舒适宜居,便决定在此落脚。” 他想起这件事就一肚子火,没好气骂道:“他前夫到底是什么黑心肝的负心汉,能狠得下心抛弃母女俩!” 顾焱面无表情地抹掉血点,点头赞同:“这个男人确实该天打雷劈。” 王大夫见顾焱认可自己的观点,忙不迭把柳云一顿夸:“她性子温和,善解人意,而且从不占人便宜,晚晚也懂事听话。” 王大夫怕顾焱嫌弃云娘嫁过人,还生了孩子,急忙补道:“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可再艰难,云娘也咬着牙将她抚养长大。不少人托我说媒,愿意接受她和孩子,她都给回绝了,表示没有再嫁的念头。说对方再怎么待晚晚好,也不是亲闺女,怕晚晚将来受委屈。” 言语间透露柳云并非无人问津,顾焱若是真想娶云娘可得快点下手,还隐晦提点他从柳晚身上找突破口。 顾焱听出王大夫的言外之意,回过头笑道:“多谢王大夫指点迷津,您还有什么活,我正巧闲来无事一起给您干了。” 王大夫说不用,等饭就行。 他转身往厨房去帮把手。 其实他还有一件事没说,云娘知道自己怀孕后曾私下里找到他要一副落胎药,只不过当时出了点意外,几天后才把药配齐送过去。 但云娘好似忘了这件事,他来送药的时候还愣了半晌。 最终她留下了这个孩子,王大夫心道做母亲的大抵还是舍不得亲生骨肉,不过这几年云娘从未提起过她的前夫,想必早已放下过去。 * 青云镇最有名的酒楼唤作再回首。 据说当年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路过此地饥肠辘辘,掌柜的请他吃了碗红烧肉,他惊为天人,直道麟肝凤髓不过如此,并许诺他日高中,定当回报掌柜赠肉之恩。 后来他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官居一品,却因事务繁忙无法分身,直到告老还乡,在一个秋日依约回到此处。 只是故人已逝,物是人非。 掌管的儿子继承了酒楼,年过半百的状元郎再次尝到当年那碗红烧肉后提笔写下“再回首”三字赠予故人之子。 再回首,残阳未改当年色,霜枫红透旧时楼。 酒楼因此名声大噪,成为当地最有名的地方,当然菜色也名副其实的让人想再回首。 再回首二楼临窗的方桌前,柳云让柳晚点了三四道她爱吃的菜。 当最后一道招牌红烧肉上齐时,一队十几人的快马从渝州城方向赶了一天一夜,此时踏进青云镇。 严珩一骑在马上,随便找了个路人问:“小哥,哪里的酒楼最好吃。” 挑扁担的男人顺着主干道一指:“往前走到底,左拐有家‘再回首’,红烧肉是招牌。” 严珩一丢了块碎银过去,笑道:“谢啦。” 他调转马头,走到为首的黑马前,低声道:“公子,前面就是。” 身穿便服的赵明斐拉了拉头顶黑色兜帽,盖住半张面容,他瞧了眼阴云密布的天,淡声道:“先去用膳,稍后再去县衙查人。” 城内白日禁止马匹疾驰,一群人控制马速往酒楼驶去。 柳云对女儿道:“吃吧,想吃什么都可以和娘说,随便点。” 柳晚觉得自己也太幸福了,连着两天都吃得跟过年似的。 倒也不是她娘虐待她,只是娘的厨艺实在如盲人画像,丈量火候全凭感觉,只能说是把东西弄熟吃了不拉肚子,至于味道看天意。 柳晚吃得打了个饱嗝。 柳云笑着给她用帕子擦嘴,问:“顾叔叔做的好吃,还是今天这一桌好吃。” 柳晚答:“都好吃。” “哪个更好吃。” 柳晚纠结地嗯了半天也没有选出来,“一样好吃。” 柳云说:“以后你想吃好吃的就跟娘说,娘知道自己做饭一般,委屈你啦。” 其实以她手里的银钱,天天来吃一顿也没什么,只不过财不外露,她一个人带着女儿还是低调些好。 柳晚小声说:“太贵了,不如请顾叔叔帮忙做。” 这里一顿饭要花一两银子,顾叔叔只要分一点吃的。 柳云难得严肃起来:“不行。顾叔叔是外人,我们不能经常麻烦他。” 柳晚似懂非懂,她知道自己和娘是一家人。 柳云继续道:“人情最难还,我们不能想着占别人便宜,知道吗?占小便宜会吃大亏的。” 柳晚乖巧的哦了声,在想顾叔叔是不是私底下问娘要钱了,心里有点懊恼,昨夜不该表现这么夸张,害得娘破费了。 母女俩吃完饭,打包剩下没吃完的菜,手牵手下楼结账。 而赵明斐一行人,刚好踏进酒楼。 双方猝不及防打了照面。 柳云低头,耐心地扶着柳晚跳下最后一个台阶,拉住她去柜台结账。 轰地一声,一道旱雷劈在天边,吓得柳晚抓紧了她的裙摆。 柳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等掌柜找了钱后,她抱起柳晚就往外走。 今天出门没带伞,等会可别淋雨了。 再回首酒楼生意兴隆,厅堂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是以柳云完全没注意门口角落里有两个人一直盯着她。 柳云边走,边低声对女儿说了句抱紧娘,便快步离去。 赵明斐与严珩一两人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江念棠与他们擦肩而过。 她的眼神,表情,乃至脚步都毫不慌乱,就好像没看见他们两人似的。 而赵明斐一进门,就立刻捕捉到她的倩影。 刹那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像个木雕似的杵在原地,眼睛僵直地盯着楼上涉阶而下的一大一小。 江念棠真的还活着。 赵明斐的眼眶里冲出热意,还不等他冲过去质问她为什么不回宫,要躲起来,只见她神态自若地去柜台前结账,抱人,越过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说的话他听见了。 软和动人的清音,我见犹怜的面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赵明斐还以为她会朝他走过来,抱着她诉说这三年的苦,亦或者怨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她。 然而都没有。 她的脚步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的迹象。 江念棠目不斜视地路过他,径直离去,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失措或者害怕紧张,更别说久别重逢的惊喜。 就好像,就好像她没有看见他,或者说把他当成空气一般无视。 意识到这一点,赵明斐的五指猝然成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嘎嘎作响,身体因为胸口剧烈起伏在微微颤抖。 严珩一大着胆子看了眼赵明斐的脸色,只见他眉眼阴鸷,双瞳噬人,好像随时要扑上去咬断江念棠的喉咙。 赵明斐周身气势阴沉骇戾,吓得严珩一后背覆了层冷汗,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子,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严珩一心想,陛下一定是气糊涂了,都忘记下令。 赵明斐阴寒着脸转头,视线里抱着孩子的女人即将消失在街道尽头。 他半眯着眼,也遮不住眸底择人欲噬的凶光。 她还能跑去哪? 第100章 第100章“念念,我总算找到你…… “你个死鬼,晚晚一个小孩子能吃多少米,还收她一文钱。” “哎呀,我没想那么多,都是按人头收的。” 老板娘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赵明斐身后传来:“云娘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你真是心肝被狗吃了,一个寡妇的钱都要贪。” 寡妇这个词像根针一般挑动赵明斐的神经。 原来江念棠对外是这样说他的。 赵明斐蓦地回头,眸中的暗怒如有实质般刺向柜台前吵吵的那对男女身上。 掌柜夫妇登时无端打了个觳觫,不约而同停下争执,齐齐望向门口。 两个男人站在门槛左侧,其中黑衣黑帽的男人僵直着身体,脸方向似是对准街口。 他的侧脸被帽檐挡住半边,露出的下颌隐在阴冷的光线里,唇线紧抿,胸膛起伏,有种来者不善的狠厉。 夫妻两无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清晰的恐惧,掌柜拨弄算盘珠子的手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赵明斐眼皮一压,敛了眸中情绪,淡声道:“跟上去。” 他倒要看看,江念棠见到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夫君有何话要说。 只是还不等他提步而行,街口刚消失的母女俩又重新出现,一点一点向他跑来。 赵明斐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江念棠终于想清楚跑是没有用的了? 他嘴角弧度抑制不住地上扬,暗自警告自己,等会她过来认错的时候不能轻易原谅。 胆敢逃跑三年,还无视他,怎么样也要给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随着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大,赵明斐看见江念棠手里抱着的小女孩。 她的小手乖乖攥住江念棠的襟口,仰头盯着她的娘亲,头上的两条小辫子上下摇晃,稚气烂漫,简直和江念棠长得一模一样。 赵明斐坚冷的心融在女儿一闪一闪的星星眼里,胸口涤荡的怒意不知不觉散了大半。 江念棠独自一人生下女儿肯定受了很多苦,只要她好好跟他说清楚原委,他也不必过分刻薄苛责。 一家人团圆平安,比什么都强。 他想了想,不如就责怪几句,小惩大诫,让她牢牢记住下不为例便罢了。 几个呼吸间,江念棠就快要重新走进酒楼。 赵明斐沉冷的眸子里漾起几分柔和,正准备伸手接过她怀里的孩子。 江念棠视若无物地从他身边路过,连衣摆带起的风都刻意绕过他的袖口。 赵明斐脸上的笑意与手臂同时僵住,手臂肌肉暴起,几乎要撑开锦袍。 “沈娘子,外面要下雨了。”柳云朝柜台走去,放下柳晚:“我怕淋到晚晚会生病,想在您这借地避雨。” 掌柜夫人忙不迭应声,“小事!小事!对了,这是退你的钱,刚刚这糊涂鬼算错了。” 不等柳云推拒,强硬地把一个铜板塞到她掌心。 柳云收下,羞赧地压低声音:“还请沈娘子允我入院内杂物间避雨,等会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沈娘子戏谑一笑:“又有死皮赖脸的男人来骚扰你?看我等会不打他出去,再帮你骂走他。” 云娘杏眼粉腮,身段玲珑,长得我见犹怜,楚楚动人。有貌美的长相却从不做勾栏样式,更不以美色做筹码央求男人做事儿,气质端庄温婉,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的女儿。 青云镇里想娶她的男人不在少数,但这些个臭不要脸的男人每每示好都要拿她嫁人生过孩子的事说道说道,好似娶她是她的福分似的,还有那黑心肝的要求云娘卖掉住的院子贴补家用,去和一大家子人挤作一团。 云娘看似身娇柔弱,脾气却硬,压根不搭理他们,自顾自和晚晚关起门来过日子,也不理会闲言碎语。 沈娘子对她既敬佩,又怜爱,经常帮她赶走想要吃绝户的腌臜泼才。 柳云笑着摇了摇头,“是我配不上人家。” 赵明斐缓了半晌才回神,转头正欲直接将人抓走好好算账,正巧江念棠温柔地弯了弯眼睛。 胸间翻滚的诸多情绪瞬间被激散,他的怒和恨像巨浪般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却粉碎在她嫣然一笑里,像没有后劲的浪头,悄无声息扑在海岸上。 他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她的笑容了。 赵明斐怔愣的瞬间,江念棠牵着女儿跟在掌柜娘子身后走入通往后院的小门。 他正要跟过去,被严珩一扯住衣袖。 “公子,赵世子来了。” 严珩一顿时头痛欲裂,赵焱果真在这里,再一看陛下的脸色,简直比天上的阴云还黑沉。 难不成赵世子找到皇后娘娘后瞒而不报,两人打算就此在这里隐居同栖? “先上楼。” 赵明斐当机立断下令,两人快步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停在二楼入口,居高临下监视楼底的一举一动。 他要看看赵焱想干什么,又想知道江念棠到底怎么想的。 他们两人同时出现在青云镇,意欲何为! 顾焱持伞而来。 刚一进门,雷雨交加,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倾倒下来,打在屋檐、窗牖上噼里啪啦作响。 他先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柳云母女俩的影子,便抬步往楼上去。 “这位客官面生,您是打尖还是吃饭。”沈娘子迎上来:“二楼坐满了。” 顾焱脚步一顿,扬起灿烂的笑:“我找人,请问您认得柳云姑娘吗?” 沈娘子愣了下,继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顾焱,心道这回来找云娘的男人与之前的格外不一样。 只见他身形挺拔,眉目俊朗,笑起来宛如春日朝阳,烈而不灼,好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你是她的……?” 顾焱笑意不减:“我是她的朋友。” 沈娘子谨慎道:“公子不像是青云镇的人,如何识得云娘。” 顾焱对答如流:“偶然路过,见之倾心。” 他看出这位老板娘与柳云认识,且关系不错,故而有意交好:“还请娘子明示云娘母女的下落。我绝非歹人,只是见天色阴沉,怕她们淋雨,专程来送伞接人回家的。” 顾焱举起手里的油纸伞以示清白。 酒楼柜台在楼梯下方,他们两人的交谈声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楼上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赵明斐一只手当即抓住楼梯扶手,因用力过猛,手背上暴出的青筋隐隐发颤,另一只手摸在腰间悬挂的佩剑上,随时准备出鞘。 严珩一暗暗替赵焱捏了把汗,他真是不怕死,敢直接对外人说心悦皇后娘娘。 他紧张地盯着赵明斐,生怕他一冲动就要大开杀戒。 沈娘子对顾焱印象非常好,但她已经答应云娘瞒下行踪,不好做失信之人,只能含恨道:“云娘和晚晚刚走不久。” 顾焱啊了声,焦急道:“那岂不是要淋着雨了。” 沈娘子别有深意提示他:“这么大的雨应该走不远,你去附近看看,说不准就躲在哪避雨。” 可惜顾焱没听明白,他说了句谢谢便往外跑。 他刚走到门口又返回来,丢下一张银票道:“云娘她们以后来这里吃饭记在我账上。” 沈娘子打开一看,是张面值一千两的万宝钱庄的银票。 “云娘这回算是遇上个正经人了。” 沈娘子将银票收好,压在柜子底下,急匆匆往后院走。 赵明斐一直站着不动,脸色阴沉,就在严珩一以为要去叫人把他们两个都抓起来时,赵明斐咬牙切齿道:“去给朕查,江念棠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非常不对劲。 第一次她无视自己,赵明斐还可以用故作镇定来解释。而她重新返回酒楼,再次忽略掉他的存在,这就显得极其不合理。 江念棠聪慧机敏,即便逃跑被抓住,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激怒他,对她没有一点好处。 况且她去而复返明显是为了躲人,躲得是赵焱。 意识到这一点,赵明斐几近崩溃的理智稍稍拉回了寸许。 赵焱与掌柜娘子的对话再度确认赵明斐的猜想,他说‘偶然路过’,给人一种两人从前素不相识的感觉。 赵明斐虽对赵焱瞒而不报,还妄图取他代之怒不可遏,却迅速分析出原因出在了江念棠身上。 江念棠坠江时除却一身衣衫首饰身无分文她这几年是怎么生活的。 还有她身边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赵明斐即便有九成把握那是他的孩子,但江水湍流,孩子真的保住了吗? 万一江念棠是被人救起,然后与那人结为夫妻生下的呢? 她称自己是寡妇,说不准指的不是他。 一想到这些,赵明斐恨不能亲自去跟前逼问她所发生的一切,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赵明斐就站在楼梯口等着雨停,冷眼目送江念棠母女离开。 “叫人盯着他们两个,我们先去县衙。” 他要马上弄清楚这三年来有关她的所有事。 柳云牵着柳晚往家走,老远就看见在巷口等人的顾焱。 他看见两人,急不可耐地跑过来,脚底踩碎一洼又一洼的积水,激起水花四散。 “怎么样?没淋到雨吧。”顾焱神色懊恼:“我去找你们没找到,只好先回来等。” 柳云摇摇头:“我们找了个地避雨。” “那就好。”顾焱长舒一口气:“这天儿真是说变就变,你下回要买什么东西,直接跟我说,我给你买回来。” 柳云往家走,行至大门口,她停下脚步,对顾焱认真道:“顾大哥,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们不能老麻烦你,你也有自己的事。” “我没什么事……”话还没说完,一只灰鸽落在顾焱的肩膀上,他脸色一变。 这是西北军传讯用的信鸽,非紧急不动用。 “我有点事,等会来找你们。”顾焱粗鲁地抓住鸽子的翅膀,不耐烦提着它往巷口疾走。 柳云收回目光,开门进院。 约莫一个时辰后,顾焱去而复返。 “云娘,我家里有点事临时要回去一趟。”顾焱脸色十分不情愿:“来回最迟一个月,不过我会尽早赶回来。” 柳云表情纹丝不动,客气道:“一路平安。” 顾焱半年前来到青云镇,他不是一直待在这儿,每隔两个月就会消失一段时间,过后又来。 她猜他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柳云还没弄清自己身上的秘密,更不想沾上这么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每次他一走,她其实心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顾焱对她的喜欢来的莫名其妙,她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 况且他举止端方,出手阔绰,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培养出来的,怎么也想不通会对她这样一个嫁过人,还带着孩子的女人情深似海。 顾焱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从前他和江念棠说自己要远行,她总会小心叮嘱自己注意安全,保护好性命,看他的眼神也带着担忧与不舍。 如今看他却像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眸毫无波澜。 顾焱气馁道:“那你和晚晚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云淡淡点头。 顾焱不想就这么离开,目光扫视院内,忽然定在墙角:“我帮你把柴劈了再走,这样你就不用自己活着请人帮忙了。” 说罢也不等她同意,自个儿轻车熟路地去柴房拿斧头。 柳云知道阻止也是无用,干脆随他去,轻声说了句谢谢便进屋了。 顾焱劈好柴,对着窗户说了句再会。 离开时,他偶然看见门口装落叶的簸箕里丢了一串糖葫芦,上面的山楂一个不少,糖稀已经被蚂蚁搬空,表皮看上去粗糙干瘪。 顾焱一出城,赵明斐马上就收到了消息。 他坐在县衙后堂主座上,闻言眼皮也没动一下:“堵住青云镇各个入口,赵焱胆敢往回走立即拿下。” “是!” 他仔细地浏览下面刚刚呈上来的情报,江念棠三年前以柳云的户籍入青云镇,又用两千两从一户书生手里买下现在的小院,没过多久平安产下一女。 在看见赵焱在半年前来到青云镇时,赵明斐眼里闪过冷厉。 好你个赵焱,找到人后竟敢瞒着他。 赵明斐压抑着怒火继续往下看,户籍变更记录里明确写着,江念棠用的是银票一次性付清房资。 两千两银票可不是小数目,她从哪里来的钱,总不可能随身携带就等着有一天能逃离他罢。 “当年赵焱卖掉京城的小院后在三个钱庄存了钱,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其中一家是我们名下的钱庄,它似乎可以异地取钱?” 严珩一早年帮赵明斐搜刮贪官们的孝敬时顺手办了个钱庄,“对,叫万宝钱庄。” “去查一下,江念棠有没有从里面取过钱,什么时候,在哪里取的,三日内给我答案。” 严珩一:“是。” 赵明斐挥退众人,双手交叠抵在下颌,闭眸沉思。 江念棠异常的行为,赵焱奇怪的对话,桩桩件件的细碎琐事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推演。 书桌上的铜制博山炉飘出袅袅青烟,云雾缭绕在赵明斐的眼前。 忽地,他猛然睁开眼,白烟被迫四散。 问题就出在江念棠身上。 她不认识赵焱了! 赵明斐倏地站起身,眼里闪动着不可置信眸光。 江念棠的记忆出了问题。 僵直了一天的背脊终于有了理由松下来。 不怪她。 不怪她! 赵明斐下意识忽略掉江念棠坠江之后到失忆之前这段日子,他说服自己是有人救下她,又把她带到青云镇,而她正要联系自己或者想办法回宫时出了意外,导致记忆受损。 她不是不想回来,她是回不来了。 赵明斐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没关系,他找到她了。 赵明斐暗怒赵焱真是卑鄙无耻,妄想利用江念棠失忆一事欺瞒她。 他冷笑一声,叫人进来。 “去给我准备一套青灰色的衣服。” 赵焱敢跟他玩瞒天过海,就别怪他调虎离山,暗度陈仓。 * 顾焱走的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院子里的玫瑰花经过风雨璀璨不折反繁,花瓣被冲刷后愈发娇艳,凝在上面的露珠泛着一层耀眼的金光。 晶莹的水珠刺进柳云眼里,她不舒服地眨了眨眼。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眼皮子不住地狂跳,心头隐约萦绕不详的预感,像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胸口,怪难受的。 柳云自从失忆后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今日干脆闭门不出,也拘着柳晚不让她出门。 母女俩人就在院子里浇浇花,除除草,顺便收拾了下房间,三顿饭都吃得简单。 柳云向来没有口腹之欲,柳晚连着两天吃大鱼大肉,也正腻味着,清粥小菜正好。 眼见天边的余晖没入夜色,月光柔柔倾洒人间。 柳云习惯性睡前去大门口确认门栓安全。 咚咚咚。 柳云问:“是谁?” 来人不答,只是再敲了三下。 柳云心里一紧,又问了声。 正巧这时候隔壁买字画的胡掌柜出门遛弯,他道:“云娘在家呢,今个儿没出门。” 有熟人在外头,柳云心下稍安,便打开门一探究竟。 “念念,我总算找到你了!” 她还没看清来人,先落入一个紧实的拥抱。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除了我,还有谁?”…… 夜幕低垂,蝉鸣扰人。 柳云被这一抱吓得不轻,脑袋瓜如夏日闹蝉般嗡嗡作响,她下意识猛地奋力挣扎。 赵明斐早知道她会反抗,故而用的力道极大,无论怀里人扭动也不撒手。 胡掌柜目瞪口呆,回神后赶紧上前帮忙,嘴里还叨叨着:“你、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调戏良家妇女,还、还有没有王、王法了。” 胡掌柜一急起来就容易结巴,也幸亏这结巴声把对门正在洒扫院子的邻居引了出来。 洪娘子当即打开门,见云娘表情慌乱惊恐,想也不想地抄起门口的扁担就冲上来,嘴里大嚷道:“我警告你,我家那口子是青云镇的捕头,你再不放人,等会小心他抓你进大狱。” 赵明斐反应敏捷,搂着江念棠往旁边一转,扁担落了空。 正当洪娘子提起再打过来时,他为了不让扁担头撞到怀中人,不得不放开手。 柳云见状,立刻往门里逃,双手忙不迭关上大门。 洪娘子和胡掌柜则帮忙拦住这个来历不明,还想霸王硬上弓的男人。 胡掌柜痛心疾首又悔恨骂道:“你这个狼心狗、狗肺的东西,亏你长得一表人才,我还以为你是、是云娘的朋友。” 方才他正在院子里收晒好的书画,这个男人走进来与他主动攀谈,交流中胡掌柜判断他是个读书人,还擅长画画,对他的印象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胡掌柜因为口吃的毛病,不善与人打交道,平生一大爱好就是画画,而青云镇的人没几个能与他交流的画师,故而不禁与这个男人多说了两句。 他顺口打听了几句云娘母女的事儿,胡掌柜见他言语之中似乎认识云娘,神色颇为关心,便告诉他母女俩平日里的一些琐事。 眼下看他对云娘这般粗鲁,又是搂又是抱的,气得胡须都飞起来了。 只是他们一个是女人,一个是老朽,哪里是赵明斐的对手。 他没有了江念棠这根软肋,三两下就将扑上来阻挡他的两人推开。 柳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门还差两指宽的门缝就要阖上时,一只大掌猝不及防地插了进来,紧接着他的人贴了上来。 “你是不是……失忆了?” 柳云愣了一下,眼底闪过震惊。 她怎么知道自己失忆了,莫不是真的认识她? 仅仅这么失神的一瞬间,男人的手迅速钻出一道容身的缺口,整个人像条游蛇般滑进来。 他微垂着头,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柳云抿了抿唇,无奈打开门让他进来。 胡掌柜和洪娘子再度冲过来,柳云却拦住他们。 “我和……他,有话要说。”柳云不知道怎么称呼眼前人,又怕暴露自己失忆的事,只能含糊道:“方才有些误会,我们进去说清楚。” 赵明斐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然而柳云没立刻让他进屋,而是叫屋里的女儿出来:“晚晚,穿好衣服和鞋出来。” 趁着这空挡,柳云挤出一个笑:“洪娘子,等会有些事不方便让晚晚听见,能让她去您那儿坐坐吗?我最迟一个时辰去接她。” 赵明斐意外深长地看着江念棠。 即便是失去记忆,她依旧谨慎细致。 先把女儿送出去,以防他是坏人同时伤害她们母女,二则也是警告他,如果自己敢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街坊们都是见证人,他跑不掉。 至于一个时辰则是期限。 既是告诉洪娘子一个时辰后若她不去接晚晚,就是出事了,请她帮忙立刻报官。 同时也在说给他听,她最多给他一个时辰。 柳晚吃饱了饭正犯困,听到娘的话后慢吞吞地穿戴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走出来。 她看见门口站了许多人,还有个不认识的男人,仰头奇怪地看了眼。 柳云摸了摸她的脑袋,“去跟洪哥哥玩一会,等会娘来接你。” 洪娘子担忧地看了柳云一眼,得到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柳云眨眨眼:“没事,我们就在院里说,稍微大声点您院里就能听见。” 洪娘子一直觉得柳云是个做事有章程,有主意的女人,便不再多劝,还把胡掌柜拉了回去。 “行,我不关大门,有事只管叫我。” 柳云谢过。 等人都走了,她一关上门,脸上的笑倏地收敛起来,面容冷淡疏离。 “现在你可以说,你到底是谁了?” 赵明斐走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的双肩,一字一顿道:“我是你夫君。” 柳云蓦地皱起眉头,一副明显不信的样子。 赵明斐早料到这种情况,俯身陡然凑近她,薄唇轻启:“不然我亲你一下,你找找感觉?” 月色朦胧,暗香浮动。 他的嗓音醇厚温柔,如玫瑰花瓣上滚动的露珠,令人心痒。 赵明斐其实在见到江念棠的时候心底里的渴望就隐隐有不受控的趋势,此时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胸膛里的痒意愈发难耐。 三年了。 他有三年没有看见她,没有触碰她,没有与她拥抱、亲吻,甚至做更亲密的事…… 赵明斐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计算如何完美利用一个时辰,能够把所有他想做的事全部做一遍。 然而—— 啪。 回应他的是一个愤怒又响亮的巴掌。 赵明斐的头被打偏寸许,脑海里旖旎的场景被打碎,他咬牙切齿道:“你的习惯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喜欢打右边。” 柳云急速后退,顺手拿起靠在墙边的柴刀挡在胸前,警惕又紧张地盯着他。 这把刀是顾焱劈柴用的,他临走时劈完柴还顺便磨了磨,刀刃锋利反光。 赵明斐压下胸口的火,心平气和道:“先把刀放下,别伤到你自己。” “别过来!”柳云喝道:“你就站在那里说话。” 眼前这个男人长相俊逸,眉骨挺拔,虽然他极力表现得良善亲和,但周身无形散发的压迫感令人无法忽视。 柳云甚至感到有些窒息。 她不想承认,她怕他。 赵明斐强忍住直接上去把人打晕带走的冲动,“别激动。你不小心忘了我们的过去没关系,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捡了几件从前两人相处的事儿说给江念棠听,其中就包括她曾经生过一个孩子。 “给你接生的稳婆应该会告诉你,你不是第一次生孩子。” 柳云呼吸一窒,他说的没错。 虽然生晚晚的时候艰难了些,总归是母子平安,稳婆将孩子抱到她跟前时还说幸亏是第二胎,否则恐怕要难产。 柳云攥紧手中的刀,盯着他:“你若是有心打听,再许以重金,一样能从她嘴里套出消息。” 赵明斐心道江念棠真是油盐不进的主,防备心高的令人绝望,难怪赵焱半年都没成功取得她的信任。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的*话。” 柳云对自己的过去其实并不好奇,但既然有人说认识她,弄清楚身世也无不可。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青云镇?” 她半眯着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男人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赵明斐一遍说,一边观察江念棠的表情,“三年前,你不慎坠入江流,我找了你很久。后来你应该是被人救了起来,来到青云镇……” 江念棠的表情似有所动。 赵明斐心道自己猜对了,乘胜追击:“你是在青云镇失忆的,我说得对不对?” 柳云握住柴刀的手松了松。 他说的没错,她发现自己失忆的时候确实在青云镇这间院子里。 当时她应该是在收拾屋子,因为怀孕犯晕倒了下去,后脑勺撞上床榻边缘。 柳云醒来后忘却了许多事,另有些事影影绰绰,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 她摸到后脑勺有硬块,悄悄去找过大夫,大夫也只是开了药酒让她回去擦拭。 柳云不敢告诉其他人自己失忆了。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自己,还有腹中的孩子。 柳云当时慌乱无措,不敢出门,整整把自己关了三天。 幸好她找到了自己的户籍,还有房契和六千两银票,所以她才有底气留下这个孩子。 无论她当时为什么要打掉,但在那一刻,柳云萌生出强烈的生下来的愿望。 孤身一人流落他乡,她很怕,很孤独,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她有了勇气面对未来。 奇怪的是,她从没想过找回记忆。 柳云问他:“你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会坠江?” 三个简单的问题却让赵明斐迟疑了。 如实相告,江念棠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两个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一国之母。 这三年他把皇后失踪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寻人也是秘密进行。 三年前她坠江不久后,赵明斐便让微雨扮成江念棠假装被救起,再以皇后受惊为由深居简出,不便参加任何重大节日宴会。 一方面是为了应付那帮朝臣们的闲言碎语,另一方面当时贼人尚未清除干净,他怕有漏网之鱼收到消息后去寻江念棠,让她再度陷入危险中。 江念棠这三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处处陷阱。 难怪赵焱要装成不认识她,她的防备心太重,若一上来就表明身份反而适得其反。 易地而处,他若是失忆了三年,忽然蹦出来一个妻子,还说他的皇帝,赵明斐只会觉得她需要找大夫看看脑子。 现在最要紧的是能留在她身边,再慢慢想办法让她记起一切。 赵明斐不是没想过直接把人绑起来压回宫。 但他找了大夫问,这种失忆大部分与脑部受损有关,最忌讳情绪大起大落,否则可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轻则神志不清,重则七窍流血而亡。 他想了想决定借鉴赵焱可取之处,先编一个身份稳住江念棠。 “咱们家在京城做香料生意,我叫明斐。你坠江是因为被歹人算计,他们想用来威胁我。但你不愿意连累我,挣扎扭打间与贼人同时坠入河里。” 柳云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说的事。 赵明斐见她面如常色,继续道:“对了,你还记不得我们曾经一起去寺庙烧香求子,那日下了大雪,我们在后山的一处茅屋避雪……” 他本意是挑一些难忘的事,江念棠从前不怎么出宫,应当会对去慈恩寺的事记忆深刻。 柳云脑海里那层隔了纱的记忆忽地被吹开一角。 寺庙,茅屋,大雪…… 她的头猝然发痛,手里的柴刀重重垂直落下,踉跄着往后退。 赵明斐脸上微变,赶紧上前扶住她,以免她摔倒。 柳云本能地想挣脱他,然而记忆碎片仿佛喷薄的泉眼席卷她全身,令她四肢酸软无力,只能借助他的力量苦苦支撑。 她艰涩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好像记得,确实有这样一个寺庙,还有茅屋……” 赵明斐眼里闪着笑意:“你记起来了?” 柳云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缓缓道:“茅屋门口是不是有一棵树……是海棠树。” 赵明斐哪里记得是什么树,大冬天的枝丫光秃秃,瞧不分明。 不过若她真想去看,他可以立刻叫人在最短时间内复刻出一模一样的茅屋,包括那棵海棠树。 于是他笑道:“是。” 柳云得到肯定,蒙住记忆的纱又掀开寸许。 她问:“是你在茅屋前的海棠树下折过花,送给我吗?” 赵明斐的笑当即凝在脸上。 夏风骤起,乌云吞没月色,院子瞬间浸在墨渍里。 隔着黑暗,柳云看不清男人的脸。 粗重的呼吸声拍打在她脸颊上,让她心里莫名紧张起来。 柳云小心翼翼问:“不是吗?” 赵明斐目色发沉,手掌遽然一缩,心里陡然升起强烈的愤恨不甘。 江念棠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过往,却记得与顾焱的过去。 他忍着后槽牙磨碎的冲动,语调轻扬道:“当然是我。” “除了我,还有谁?” 第102章 第102章“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 夤夜露重,暑气难消。 柳云侧躺在榻上,一边轻摇蒲扇替女儿扇风,一边思索今夜这个叫明斐的男人。 他说的一些事儿自己确实有印象,但有些她一点也想不起来。 观这个叫明斐的穿着打扮,虽不是华丽的绫罗绸缎,可他言行之间落落大方,颇有大家风范。 若真论起来,他气质上比顾焱还要矜贵三分,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且行事上或多或少带着强势,想是久居上位,习惯发号施令。 他说自己家里是在京城卖香料的,料想生意不小,他作为当家的平日里没少跟达官贵人打交道,沾染了些官家威仪也能说得通。 倘若真如他所说,自己与他是夫妻,那么正好解释她手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可以毫不犹豫地花费两千两买下这座小院,手里还有足够生活的盈余。 至少他的钱财上,不曾小气亏待她。 同时也印证她不会做饭,应该出生于大家,而非小门小户。 细节都能对得上。 柳晚睡得不安生,在梦里嘟囔了几句。 柳云轻拍她的背,哄着又熟睡过去。 罢了,先不想这么多。 今晚她过去接柳晚的时候恰好遇到下值的洪捕头,托他私下里帮忙查一下近日入镇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明斐的人,他是从何处而来。 大虞三年前忽然对人口流动管辖十分严格,无论进入城、镇都需要核实路引,若发现造假立刻抓捕入狱。 据说是为了清剿龚州贼人的余孽。 柳晚长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柳云凝视女儿乖巧的睡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她哪里长得像今日里忽然冒出来的男人。 今夜难眠的不只是她,赵明斐连夜伏在案桌前奋笔疾书。 他将之前调查过赵焱的生平大事悉数默写出来,写着写着,字迹愈发缭乱,墨汁糊作一团。 江念棠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叫他明日拿路引过去查验。 可赵明斐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 他愤怒江念棠只记得赵焱,生气之余不免夹杂着庆幸。 幸亏赵焱是个榆木脑袋,用了最笨的法子接近她,否则整整半年,赵明斐不敢想他们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手中的笔被生生折断。 赵明斐面无表情甩了甩手里的墨汁,拿起帕子一根根擦干净手指。 无论他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他都有办法拨乱反正。 清晨天还未亮,洪捕头在自家娘子的叨叨担心声中拿了个烧饼,匆匆赶往县衙。 县太爷一早就派人去他家叫人,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办。 青云镇手握铜矿和铸币大权,向来有不怕死的贼人想要铤而走险,不过没有一个人成功过。 除了青云镇配有重兵把守外,县太爷手底下的一干人都不是吃素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抓打起贼人格外卖力。 无他,因为待遇优厚。 他们抓到一个不但有高额的赏金,还可以获得几日休沐,且若是在打斗中受伤,衙门也会出钱请大夫看病,不需要自个儿掏一分钱。 不幸亡故,则会有一大笔抚恤金留给家人,还会赐下忠烈的牌匾。 有了这个东西,发生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找县太爷做主,不怕一家老小被人欺负。 洪捕头看县令大人亲自在衙门口等他,还以为这回来了个硬茬,不禁摸向腰间的佩剑,心里既紧张,又激动。 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县令大人正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远远看见洪捕头便看见了亲人一样飞速迎上来。 县令大人:“你可算来了。” 洪捕头:“属下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县令大人一愣,忙道:“这事倒也没那么严重。” 洪捕头听完后眉毛拧成一团,脸色古怪极了:“帮一个叫‘明斐’的补办路引?” 县令大人忙把他往县衙里头拉:“对对对,赶紧的!文契的钥匙在你哪儿,要不是怕太晚打扰到你睡觉,我昨晚就想把你叫来了。” 那位的事儿他可不敢耽误。 洪捕头心想,这人果然有问题,当即就说明情况。 “我听我家娘子说,这人昨日擅闯我邻居家……十分无礼粗鲁。”为了云娘的名声,洪捕头自然不会说他非礼云娘,换了个说法:“现在还要补办路引,定是居心叵测之人。大人,咱们要严查啊!” 县令大人一脸震惊。 什么? 陛下擅闯民宅,他没听错吧? 青云镇县令曾经有幸见过赵明斐。 当年他还是个进京赶考,理想远大的穷书生,满以为可以靠科举闯出自己的一片天,谁曾想世族门阀相互勾结,科举舞弊更是家常便饭。 考完后,有人暗示他去送礼,但县令一来两袖空空,二来不屑与之同流合污,因此名落孙山。 正当他郁郁离京时被人引荐给当时还是东宫的陛下。 陛下说看了他的文章,觉得他刚正不阿,铮铮风骨,问他能不能吃苦。 县令虽性子直率,却不是个不识趣的人,当即表示愿意为太子殿下效劳。 没过多久,他就被一纸调令调到青云镇,彼时这里还没有铜矿,只是个破落的边陲小镇,百姓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直到他来了几年后,铜矿忽然出世,他同时被任命铸铜监察使,拥有先斩后奏之权。 县令这时才恍然大悟,这里有铜矿的事儿陛下应该早就知道,却没有马上告诉他,而是考察他的品性之后才交给他。 县令知道后并没有责怪陛下的多疑之心,反倒佩服他的缜密周全。 毕竟铸币关乎国民命脉的稳定,他若是个心性不坚之人,日久天长难保不会被这泼天富贵动摇,酿成滔天大祸,慎重考察是应该的。 所以当洪捕头说这样一个冷静沉稳的人会擅闯民宅,县令大人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县令大人:“你看错人了吧?” 洪捕头问:“这个‘明斐’是不是京城口音?” 县令点头。 洪捕头指天发誓:“绝对是他!我邻居还叫我帮忙查一下这个人的身份有没有作假。明这个姓在本镇几乎没有,除了这个登徒子,绝不可能第二个人?” 县令眼睛忽地瞪得像铜铃,紧接着面如死灰,他咚地一下跪伏在地,大喊道: “陛下饶命,这个大老粗不懂事,口无遮拦,下官定当好好惩罚,绝不姑息!” 洪捕头转过身,看见一脸漠然的赵明斐缓步而行,停在他三步之遥。 县令大人猛地拽住他的下袍衣角,咬牙压低声音道:“还不跪下接驾。” 洪捕头浑浑噩噩地跪下,还没弄明白陛下怎么忽然出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赵明斐垂眸看着刚刚骂他是登徒子的捕快,内心毫无波澜,他抓住重点问:“你一直住在柳云对面?” 洪捕头下值回家时没见着赵明斐的脸,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明斐和陛下之间的联系,但上位者窒息地压迫感让他情不自禁脱口道:“是。” 赵明斐:“跟朕进来,有话问你。” 洪捕头站起来的时候腿是软的,他没想到有一天会直面圣颜,更没想到陛下会向他打听云娘的事。 “你这个呆子。”县令大人见陛下先一步进屋,催促他跟过去时恨铁不成钢地低声提示:“陛下名曰‘明斐’,寓意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磋如磨。” 洪捕头顿觉大难临头,脑袋不保。 他刚才当着陛下的面说了什么来着? * 临近午时,柳云刚做好饭菜,正要去隔壁王大夫家叫柳晚回来吃饭,一走出大门就看见洪捕头与那个叫明斐的男人并肩而行。 “念念,我去取路引,刚好碰上这位捕头。”赵明斐笑容温和:“正和他聊你的事儿。” 洪捕头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是是,刚好碰上。” 赵明斐从怀里取出路引递过去,坦荡大方:“你瞧瞧真伪,若是无法辩别,正好洪捕快在这里,可以问问他。他刚才还说自己是负责管理路引和户籍的。” 洪捕头立刻附和:“是是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他一个时辰前亲手盖的章。 柳云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姓名,年龄,籍贯都有,包括出行目的,目的地,和预计路线清清楚楚。 官印有三个,分别是京城的,渝州城的和青云镇的,与路引上的行经路线一致。 为了防止冒名顶替偷用的情况,大虞的路引在三年前仔细完善过。 上面会注明人物特征,清晰写出持证人的身高,体长,肩宽,腰寸,无须还是有须,方面还是瓜子面,乃至皮肤色及有无疤痕麻子都会详细记录,几乎不存在造假的可能性。 柳云手里的路引三年没用,还是老的那一套,没有明斐的这么详细。 赵明斐下颌微扬,“这回你总该信我的话了。” 柳云眉头轻皱,反复看了好几本路引上的体态特征,上面的数字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她曾经亲自丈量过一样。 她的头又开始有些疼,难受得揉了揉额角,“我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柳云把手里的东西还给明斐,站在门口朝王大夫院子里叫了声柳晚的名字。 柳晚蹬蹬蹬跑出来,抱住娘亲的腿:“娘,我刚刚在王伯伯家吃了好多点心,不饿。” 柳云无奈道:“怎么又不老实吃饭?” 柳晚悄悄吐了吐舌头:“王伯伯说我帮他捡出一簸箕药材里的枯枝枯叶,就奖励我一碟桃酥,我不小心吃多了……” 柳云正教育她不许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还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让她给王大夫送过去。 王大夫走出来道:“云娘,你这就客套了。晚晚又不是不劳而获,她挑得可仔细了,我用一盘桃酥换这么个勤快的帮手赚大发了。” 柳云笑道:“没给您添麻烦就好。” 柳晚趁机提出:“娘亲,我想再去帮忙,还没挑完呢。” 柳云看了眼旁边的男人,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想着支开女儿也好,便点头答应了。 王大夫拉着柳晚的手进去,他深深看了眼赵明斐。 他前日正巧在院里纳凉,隐约听见隔壁传来些许争执。 但他上了年纪,耳朵不太好使,只隐隐约约听见夫君二字。 难道这个男人就是抛弃云娘的负心人。 赵明斐跟着进了屋。 “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 昨夜江念棠对他身份存疑,死活不让他留下。 柳云道:“不行,家里没有你的位置。” 小院除去正房一间屋子,就是厨房和柴房,还有一个小小的杂物间。 赵明斐环视一圈,点头道:“这三年委屈你了。不如跟我一起住客栈,明日我们就启程回京。” 柳云去厨房端来饭菜,放在小院的是桌上,平静道:“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赵明斐脸色微变:“什么意思?你还是不相信我?” 柳云道:“我还需要点时间消化这件事。” “消化什么?” 赵明斐现在一心想把人带走,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让她出宫一步,时时刻刻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我不会害你的!我们还有一个儿子,他三年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他很想你。” 柳云夹菜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她对所谓的回去有种莫名的排斥。 自己是在青云镇失忆的,若真是按照明斐所言,她坠江之后到青云镇这一路为什么没有想办法回去。 她手里有足够的银钱,可以雇人雇马车到京城,甚至请一个镖队护送都绰绰有余。 排除掉被人为胁迫的因素,再结合之前王大夫送来的落胎药,柳云觉得是她自己不想回去,选择留在青云镇的。 至于原因,她现在还不清楚。 赵明斐不敢强逼,只能耐着性子道:“我回去给你找最好的太、大夫,一定让你恢复记忆,届时你就能明白一切。” 柳云继续吃饭,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赵明斐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感到无从下手,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语调却软和无比:“我再跟你说说我们之前的事,好不好?” 柳云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赵明斐挑了几件在西巷口发生的事:“我教你作画,你给我制衣。你还记不记得,那是一件红色的寝衣,你一针一线亲手缝制,我舍不得穿,一直放在箱子里。等回去我拿给你看,说不定你就有印象了。” 昨天他搜肠刮肚地想一整晚,最后悲哀地发现他与江念棠能拿到面上来说的温馨美好都是在西巷口。 后来两人相互伤害,你死我活的纠缠他不敢说,也说不出口。 柳云眉头紧皱,不置一语。 赵明斐若非万不得已,不想用赵焱的事唤醒她的记忆,于是又说了些赵霁的事。 就在他眼里的戾气逐渐盈满,几乎要化为实质时,江念棠开口了。 “你说我们是夫妻,那你有婚契吗?” 赵明斐眨了眨眼,婚契没有,玉碟倒是存放在太庙。 “当然有。”赵明斐道:“你跟我回去,我给你看。” 柳云摇头:“你若能拿出我们的婚契,我就信你是我夫君。” 赵明斐盯视江念棠的脸几息,点头道:“好,我立刻叫人送过来,最早五日,最迟八日送到你面前。” 其实他明天就能伪造一份出来,可是这看上去太假,所以改了口。 柳云正好吃完,说了句不送。 赵明斐问:“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吗?实在不行我可以打地铺,或者我叫人送一张床过来……” 回应他的是柳云冷漠的背影,“别等我赶你,否则你下次想进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江念棠真是精准拿捏他的七寸。 她好不容易有所松动,赵明斐不敢放肆。 “好,你等我。”他不甘心地往厨房方向看了眼,转身离开。 王大夫恰好送晚晚回家,与赵明斐擦肩而过时目光鄙夷,冷冷呸了声。 当夜,王大夫就被洪捕头请到县衙后院。 赵明斐坐在上首,声音冷寒:“你今日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第103章 第103章她会是一个全新的她…… 皓月高照,明亮的光落在县衙后院的青石板上,泛着粼粼波光。 正堂里没有点灯,空荡荡的一片黑,在月光衬托下显得阴沉森冷。 上首交椅上堆着一团浓重的黑影,久久未动。 就在刚才,赵明斐从王大夫口中得知江念棠曾在失忆前问他要过一副落胎药。 他阖眸凝气,胸间各种情绪交织上涌,一时间品不出到底是哪种占了上头。 江念棠自始至终都不愿意生他的孩子,无论是赵霁,还是晚晚,都是她迫不得已才留下的。 一种孤寂,沉抑的无力感在这一刻莫名席卷他全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借助靠椅的力量稳住上半身。 他到底哪里不如赵焱? 他曾被这个问题困扰过一段时日,后来他觉得庸人自扰便鄙弃在一旁,如今重新冒出来,像一根有倒勾的尖刺插进他的心脏,痛得他鲜血淋漓。 难道只因为她与赵焱相识比他早吗? 赵明斐抿紧唇,不甘地握紧拳头,低沉粗重的鼻息在死寂的大堂分外清晰。 忽地,他睁开双眼,潮湿的长睫被夜风吹干。 江念棠失忆了。 她现在神志不清,怎么分得清脑中的记忆到底属于他还是赵焱呢?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想,江念棠一辈子记不起来,想当柳云,好像也不错。 她不再记得他们之前痛苦的,难过的,针锋相对的过去。 她会是一个全新的她,再没有赵焱这个人横亘在他们之间。 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 入定时分,柳云熄了屋内靠墙的大灯,手持煤油灯款步走到榻边,脱鞋上榻。 柳晚抱住娘亲的腰问:“这两日那个陌生叔叔是谁?” 柳云身体微僵,不知道如何准备描述明斐的存在,含糊道:“以前认识的人。” 晚晚哦了声,没有探究的心思。 反倒是柳云的心被她这一问弄得不上不下。 她倾身吹灭床头的煤油灯,屋内瞬间陷入黑暗。 柳云僵直身了,半晌还没躺下去,她装作不经意问:“晚晚想不想爹?” 柳晚打了个哈欠,语气恹恹无力:“有时候会想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像洪叔叔一样高,还是像王伯伯一样眼睛不好,他有没有口吃,会不会武功……不过,晚晚有娘就够了。” 柳云抿紧唇线,喉咙有些酸痒,复又张口颤着唇瓣,酝酿几息后开口:“那你想不想要个爹?” 柳晚闭着眼道:“不要。” “为什么?” 柳晚朝娘的腿边靠了靠,贴在她的大腿旁,嗓音清脆起来:“万一他和姚屠户一样怎么办?” 姚屠户是镇上有名的鳏夫,五年前死了媳妇,留下一个十岁,一个八岁的儿子,据说他媳妇是被活活气死的。 因为姚屠户成天去外面花天酒地,也不管孩子,还逼迫两个幼童去矿上干活给他挣钱,他媳妇在和他争执时忽然两眼一翻,没了气息。 他嗜酒成性,还好色贪财,之前听说柳云是寡妇带个女儿,便打起她们的主意,托人说媒时提出要她卖掉现在的院子,搬去和他一大家子住。 一想到自己的爹可能是这副德行,柳晚瞌睡都被吓没了。 柳云:“……应该不会。”明斐看上去不像是放浪形骸之人。 柳晚不在意道:“爹不是死了吗?我想也没用。别人的爹不如自己的亲……”她煞有介事给出最后结论:“还是就我和娘两个人生活比较好。” 柳云无言以对,缓缓顺着床榻平躺下来。 当初她为了省麻烦,直接对外说夫君病逝,她被乡里邻居说克夫不祥,故而把她赶了出去,这才来到青云镇。 只有王大夫和洪娘子两人知道她的丈夫没死。 柳云以为这般就没有人上门骚扰,谁知道这姚屠户偏说自己八字硬,不怕她克夫,还信誓旦旦保证以后会把晚晚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对待。 柳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 她自然懒得搭理,可姚屠户像狗皮膏药一样盯着她们母女俩不放,三番五次上门打扰,幸亏洪捕头出手才呵退他。 柳云私下打听得知姚屠户欠了赌场一屁股债,正急着用钱,故而盯上她们这对外乡来无依无靠的母女。 每每想到这桩污糟事,她都要庆幸一次失忆前的自己果断买下这座小院。 邻里友善互助,让她这三年过得还算舒心。 月色如沐,柳云低头望着女儿沾上月光的脸,思绪混乱。 若明斐真的是晚晚的父亲,她该怎么办? 她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可以一辈子呆在青云镇,可晚晚还小,她还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自己不能因为自私而剥夺她的人生。 柳云屈指在女儿圆润滑腻的脸颊来回轻抚,目光一凛。 她决定等核实明斐的身份,再打听他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再做决定。 若他家是个龙潭虎穴的漩涡,柳云宁可今后被柳晚埋怨也不放人。 翌日清晨,柳云被隔壁的动静吵醒。 她穿好衣裙,安抚柳晚继续睡,自个儿走出去打开大门。 “王大夫,你在……搬家吗?”柳云诧异地看着官差们进进出出。 王大夫神色极其不自然,他不敢去看柳云的眼睛,“对,我儿子儿媳说接我们去渝州城生活。” 王大夫的儿子儿媳在渝州城经营药铺,生意不错,已经在城里安家落户。王大夫不喜欢渝州城,更喜欢从小长大的青云镇,是以一直没跟过去。 柳云眉头轻皱:“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这么突然?”搬个家还能动用衙门的人。 王大夫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假咳了声解释道:“儿媳忽然怀孕了,要我去帮忙店里的事儿。这不洪捕头知道后,特地找人来搭把手。” 柳云哦了声,道了句恭喜,随口问:“什么时候回来。” 王大夫欲言又止道:“不回来了,院子卖掉了。” 柳云眼眸微怔,“太快了罢。”买卖房契最快也需要五日。 王大夫内心良善,他想提醒她买下的人是之前那个男人,刚要开口,就看见洪捕快急急走过来,拉住他问:“王大夫跟我进去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洪捕头机灵地补上这个漏洞:“王大夫托我全权办理。” 柳云点点头。 洪捕头把人推进门:“王大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向你保证,买下你房子的人不是坏人。” 王大夫臭着脸没说话。 他被迫卖掉这座宅院,虽然是高出市价三倍,心里还是不舒服。 暗自腹诽顾焱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离开,他前脚刚走,云娘后脚就被负心的男人找到。 这个男人在昨夜听到云娘向他要落胎药表情瞬间变得阴鸷,周身散发着极致的压迫感,令人汗毛直立,难以呼吸。 而且看样子这个男人来头不小,连县太爷都要给三分薄面,一听他要买屋子,立刻派洪捕头等一干衙役帮忙搬迁,护送他去渝州城。 王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民不与官斗,好在洪捕头承诺过保证云娘和晚晚的人身安全。 马车出发前,晚晚也起床了,她跑过来依依不舍地与王大夫告别。 王大夫趁机夹带私货:“晚晚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夜里一定要关好门窗,最近不太平。” 柳晚含泪点头。 柳云听完女儿的转述后想了想,猜测是矿山那边又有不怕死的贼人去盗矿。 临近傍晚,母女俩吃完晚膳,正收拾碗筷,就听见隔壁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 柳云诧异,新主人这么快就搬进来? 她凝神细听,发现除了开门声,卸货声,搬运声……竟然没有一人说话。 不过她也没想太多,只希望隔壁赶紧弄完,别扰人清梦。 天彻底黑下来,零散的星子挂在夜幕,王大夫的小院也消停了下来。 柳云心道新邻居人还不错,至少是个讲礼数之人。 她替柳晚洗干净脸,自个也擦拭完身子,便早早睡下。 睡到半夜,她听见有人在外面撞门,声音忽轻忽重,像是喝醉了酒。 柳云被吵醒,起身去看。 她以为明斐又来了,脸色不愉地往外走,结果发现是姚屠户。 他正用手里的砍刀劈门。 姚屠户今日一早就看见王大夫带着大箱小包倾巢而出,打听之下发现是他变卖了房产,去渝州城投奔儿子。 他还听说,这宅子卖了一万两。 乖乖啊,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原来那条巷子里的房子这么值钱。 姚屠户瞬间想到之前屡屡拒绝他的小娘皮,她住的院子没有王大夫的大,但最少也值三五千两。 要是能把她手里的地契弄到手,不仅能一次性还清他欠下的赌债,还有一大笔进项,足够他胡吃海喝逍遥一阵。 姚屠户眼睛都激动得充满红血丝,他之前就觊觎这对母女,想要通过娶柳云霸占她的财产,谁知道她这么不好糊弄,好说歹说都不同意。 再加上他忌惮她对门的洪捕头,只能作罢。 然而他今天亲眼看见洪捕头傍晚出了城,一定是去矿山值班,一晚上都不会回来。 简直是天赐良机。 姚屠户打了二两白酒,一口气儿灌进肚子壮胆。 他想好了,今晚上一定要拿下柳云,届时就说酒后乱/性,大不了娶她。 她一个女人料想根本无法反抗他,等到办成了事,就算是闲言碎语也逼得她不得不嫁。 姚屠户这么想着,手里的家伙敲得更重。 柳云发现来者不善,脸色大变,但她语气冷静:“你再不走,我要报官了。” 姚屠户已下定决心,哪能被她一句吓退,他不停反而愈发用力:“你今天要能走得出去,我手里的刀直接自个儿抹了脖子。” 他心里清楚,今日若是成不了,明日肯定要吃官司,只有让柳云这个苦主闭嘴不告他这一条路。 眼看着门栓摇摇欲坠,柳云先进屋让柳晚躲起来,自己抄起门*边的锄头躲在后边。 只要他赶闯进来,她就朝他的头砸下去。 柳云紧张地握住粗糙的木把手,五指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 对门的洪娘子听见动静,开门一看吓得吼道:“什么人,大半夜敢在这里放肆!” 姚屠户闻言扭头,满脸凶狠道:“滚进去,否则我砍死你。” 说罢举起手里的砍刀朝洪娘子冲过去。 洪娘子当机立断关上门,她背靠在门上喘着大气,越想越气,越想越怕。 “云娘,你坚持一下。”她大吼道:“我这就翻墙去衙门报官,定要狠狠惩治这个恶徒。” 洪娘子本意是和柳云一样,想吓退姚屠户,没想到却激发他的凶性。 但他心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要在洪娘子叫人过来之前闯进去,力气不要钱似的看在门上,敲得人心慌慌。 柳云急促地喘着气,一直默念不要怕。 在极度的紧张下,她脑子竟然不受控制地出现一些画面,她拿起一把匕首捅进了黑衣男人的喉咙里。 柳云此时心里装的不是恐惧,而是一心想着等会锄头要打在姚屠户哪个部位能让他瞬间毙命。 就在她的手已经握得麻木,门栓被砍成两段的瞬间。 门外忽地传来打斗声,刀与剑的碰撞铿锵刺耳,不消几息,姚屠户倏地惨叫一声。 柳云不敢动,艰涩地咽了咽喉咙。 “念念,没事了。”明斐的声音传来:“你回去休息吧,我今晚守在门口。” 柳云听见他的声音,手里的锄头遽然掉落在地上,锄刀把地砖撞掉一块缺口。 “他怎么了?”柳云问。 “应该……没死吧。”明斐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冷静:“不过我砍掉了他一只手。” 柳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她迅速打开门。 明斐一袭白衣,手持长剑,剑刃上的血迹顺着流到剑尖,正一滴一滴往下落。 姚屠户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右掌掉在他的头顶上,看上去有些瘆人。 “别看了。”明斐伸出另一只大掌放在她的眼前,“小心晚上做噩梦。” 这个动作让柳云看见他手臂上的伤。 血染白衣,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柳云担心道:“赶紧去找大夫。” 明斐却说:“小伤,你别管,先进去看晚晚,她定然吓坏了。” 提到女儿,柳云立即往里跑,但跑了没两步,顿住脚,回过头来迟疑道:“我替你包扎一下吧。” 他毕竟是为了保护她们受的伤。 在江念棠看不见的左半边脸,赵明斐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丝笑:“那……麻烦你了。” 他收起剑背在身后,跟着进了大门。 不过他十分懂礼数,没有进屋子,而是在院中的石凳里坐下等。 柳云紧张的心弦稍微松了松,反而对明斐印象好了不少。 没多久,她拿了纱布,清水和白酒出来。 明斐伤口在大臂,需要脱掉衣服才能完全清理干净。 院外巷口。 “严大人,陛下受伤了,要不要叫大夫。” 严珩一口中衔住枯草,阴阳怪气道:“你还没成亲吧。” 陛下明显是故意被砍的,他今天还特地穿了一身白衣服,生怕皇后娘娘看不见身上的血迹。 下属愣了下,木讷道:“没、没有。”他今年才十八,还不着急。 严珩一吐掉口中的草,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报官吧,叫人把地上的那货弄走。” 院内,柳云帮明斐擦干净伤口,用白酒消毒,再细致地把伤口一圈一圈地缠起来,动作温柔,眉眼动人。 她温热的呼吸,她身上的软香,无一不让赵明斐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 “好了。”柳云拉开距离:“家里没有药,你明日还是找个大夫重新给你看一下,小心伤口化脓。” 赵明斐道谢,起身穿好外裳。 柳云看着他整理好衣衫,忽然问:“你背后的伤,是怎么来的?” 她方才看见他的后背都是陈年旧疤,狰狞可怖,却让她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赵明斐默了默,低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柳云摇摇头。 赵明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闹了一晚上,你该睡了。进去吧,我守在外面,绝不让别人进来。我也保证只在院外,你要是不放心,将里面的门窗都锁好。” 他又道:“明日一早官府的人来,你就说他要擅闯民宅偷窃,别的不要说。” 柳云心里微动,听出他是在保护她的名声。 黎明时分,柳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院外有个人,她十分不习惯。 她不知不觉抬手,在虚空中比划着什么,最后竟然发现自己能丝毫不差的勾勒出明斐背上的疤痕,就好像她描摹过许多遍一样熟悉。 柳云的手停在半空,心脏也跟着骤然漏跳半拍。 第104章 第104章赵明斐脸色顿时一黑。…… 翌日柳云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已经照进院子里。 她诧异自己竟然睡到这么晚,猛地弹起上半身,捞起放在木架上的草绿色衣裙迅速穿好。 “晚晚,你再睡会儿。”柳云套上鞋,以手为梳,简单收拾了下乌发,盘成一个单螺髻。 她一打开门,明斐便回头看。 他见她出来便颔首道:“昨晚睡得怎么样?” 柳云回了句还好。 她的眼睛盯着明斐手臂上的伤处,白色绷带隐隐透着一团血,看着有些可怖。 “伤口还在流血吗?”柳云面露担忧,走过来查看他的手臂,焦急道:“赶紧去请个大夫!” 赵明斐看她一脸紧张,眼底几不可察闪过笑意,他轻声细语道:“门坏了,我怕有人再误闯,不敢走。” 柳云压低眼,长睫颤动了下,真心道:“谢谢。” 天亮了他也没走,柳云心里清楚他是怕白日有人误闯。 她承他的情。 “我去给你找个大夫,医药费我全包。”柳云看着越来越红的绷带,朝屋里交代了声,就要往外走。 “不用。”赵明斐伸手拦住她,“晚晚此时离不了人,我回去休息一下,等会再叫大夫。” 柳云回头看了眼,柳晚躲在门后,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却懂事地没有拦她出门。 昨夜晚晚一定也吓坏了。 柳云游移不定地看着明斐,最终还是女儿在心里的分量跟踪,她不好意思道:“那你记得请。” 赵明斐脸色并无异常,点头说好,“对了,姚屠户的事儿你不用担心,他已经被捕快抓走,估计得重判。我找人问过,他这样的恐怕要坐穿牢底,死在里面。” 柳云再次感谢。 赵明斐交代完后起身,刚一站起来脚步不稳,看上去随时要晕倒。 他单手撑住石桌,闭眼长舒了一口气,拦住柳云上前相扶:“无碍,只是坐太久。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叫我。” 说罢,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柳云神色担忧地目送他离开。 原来买下王大夫小院的人是他,难怪昨夜他会及时赶到。 柳云返回屋内去梳妆台前给柳晚编发。 铜镜前,她看着乖乖坐在凳子上的女儿,眼前却想着明斐踉跄的步伐,眼底的青黑和微白的唇色。 因为干涸,他的唇上泛起一层近乎龟裂的褶皱。 柳云暗道自己大意失礼,连一杯热茶都不曾给他奉上。 不管怎么样,昨夜若不是他及时赶到阻止姚屠户,后果难料。 “晚晚,等会去洪姨家玩一会,等娘去接你再回家,知道吗?” 柳云决定去找大夫过来给明斐看伤,否则她心中难安,顺道再把大门修一下。 * 赵明斐往隔壁院子走,刚一进门,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那个屠户怎么样了?” 严珩一跟着他往内厅走:“丢到大牢里了,还没醒。” 赵明斐面色瞬间阴寒,“想办法把人弄醒,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舒服地睡下去。” 严珩一称是。 昨夜他们守在巷口的人早就发现姚屠户提着刀走来,立刻上报。 赵明斐却没有当即解决掉他,而是将计就计,利用姚屠户来博取江念棠的信任。 她的心防实在是太重,叫赵明斐尝到了些挫败的滋味。 不过……在他的计划下,江念棠总算是让他进了门。 能守在院子里一晚上不被赶走,对他来说已经攻克了最大的难关,现在只需要打开从院内到屋内的那扇门。 赵明斐随手扯下臂膀上的绷带,上面的血是假的,他的伤口早就在上好的金创药下逐渐愈合。 不得不说,在如何讨女人欢心这方面,严珩一不负他的风流之名。 他提醒赵明斐英雄救美是最快捷的方式。 赵明斐想起赵焱总是喜欢装成可怜兮兮的样子搏取江念棠的同情,便顺带施展了个苦肉计。 /:. 他从前不屑用这种法子示弱,但当下情况复杂,他只能见机行事。 赵明斐让人盯着隔壁,一有动静马上回禀,他打算先养精蓄锐,再徐徐图之。 只是刚躺下没多久,严珩一急匆匆把他叫醒。 “陛下,皇后娘娘带这个大夫来找您了。” 赵明斐当机立断抽出枕头下的螭龙纹匕首,对着刚愈合的伤口猛地划去。 鲜血瞬间蹦出,触目惊心。 “给我随便包扎一下,然后去外面挡住他们,不让进。” 严珩一暗暗咋舌,这戏演得够狠。 “我找明斐。”柳云对严珩一道:“他在做什么?” 严珩一严肃回:“我家公子一夜未眠,正在屋内休憩,柳姑娘请回吧。” 他眉眼间恰好好处地露出一抹焦虑不耐。 严珩一跟在赵明斐身边多年,当然知道他不是真的不见皇后,而要欲拒还迎,故意诱导她闯门。 柳云果然上当,不顾礼数地往外里闯,她来过王大夫的院子,知道哪间是主卧。 严珩一假装追上去,为了显得更真,还故意踢到一块石头佯装跌倒,导致自己追不上。 柳云在门外敲了敲门,“明斐,你还好吗?” 赵明斐平静道:“我没事,你还是赶紧回去照顾晚晚。” 说完咳嗽一声,很快又被强行压下,“刚才喝水呛到了,别担心。” 柳云才不信,她道:“我给你请了大夫,看看你的伤口。” 赵明斐拒绝,“不用,我心里有数。” 又压抑地咳了声。 柳云难得强硬起来:“人命关天,你怎么能如此轻慢自己的身体,我要推门进去了,你……你准备一下。” 半盏茶后,她用力一推,门很容易就被打开了。 床榻上的男人刚好穿好衣裳,有些心虚地偏开脸,小声嘟囔道:“都说让你别进来了。” 柳云皱着眉,请大夫过来看诊。 “伤口很深,必须要卧榻休息。这位公子是不是曾经失去过大量血液?” 大夫指尖搭脉,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这回又损失不少,要多用补气血的药材养一养身体。” 昨夜天黑,柳云看得不真切,今日一瞧,伤口比她想象得更严重。 不过想想也是,姚屠户手里的刀能宰数百斤重的猪,锋利异常。 柳云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这是以命相搏啊。 她只能一个劲儿对明斐说对不起,谢谢。 他脸色闪过失落,默默道:“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我保护你天经地义。” 柳云眼神复杂地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严珩一艰难地赶到屋子里时,赵明斐已经重新包扎完,他一脸愧色道:“公子,属下摔了一跤,没能阻拦柳姑娘,请你责罚。” 赵明斐半眯着眼道:“糊涂东西!” 严珩一瞬间醍醐灌顶:“夫人,奴才该死!” 柳云神色一愣。 大夫觉得气氛忽然有点奇怪,写好方子立刻找借口走人。 赵明斐率先打破沉默,“瞧瞧,你对他还有印象吗?” 柳云这才有空认真打量他,在严珩一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上停留片刻,而后摇摇头。 “不记得。” 赵明斐微笑道:“不记得也没关系。他主要负责生意上的事,常年在府外,你们远远打过几次照面。” 严珩一听出赵明斐语气里颇有几分满意。 柳云离开后,赵明斐的笑敛了起来。 “下回别再出纰漏,她失忆后警惕心极高,稍有不慎就会被识出端倪。” 严珩一躬身低头道:“陛下恕罪,微臣一时没有转过弯。” 赵明斐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一抬手,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发紧。 “退下吧,等会她的大门重新装好后,去配一把锁钥匙。” 赵明斐睡了约莫有两个时辰,严珩一说江念棠又来了,还带着晚晚。 “我做了红枣枸杞阿胶猪肝汤。”柳云一手提着八角食樏,一手牵着柳晚走进来,她的手推了推柳晚。 柳晚点头,跑到赵明斐跟前扬起下颌,语气脆生生道:“谢谢叔叔昨晚上帮我们赶走坏人。” 赵明斐看着女儿又大又黑的圆眼,心里像是被淋了一层蜂蜜一样甜。 江念棠之前一直有意避开他和晚晚,如今愿意把他带到自己跟前,是不是也能表明她开始对自己放下心防。 一想到这个,赵明斐的内心漾起阵阵涟漪,下意识忽略叔叔这个刺耳的称呼。 他弯了弯眼睛,笑着对晚晚道:“不客气。” 两人说话间,柳云已经把煮好的汤盛好放到桌前,请他过来吃。 赵明斐很久没吃到江念棠亲手做的东西,心里一阵欢喜,然而等尝了一口后脸色骤然古怪起来。 他掏出怀里的锦帕,非常淡定地吐在上面:“从前你在家里没下过厨房,以后也别做这些活了。” 柳云自知厨艺欠缺,报赧道:“味道是有些大……不过我用的都是好药材。” 阿胶,枸杞,红枣都是上品,这一小碗差不多要二十两银子。 赵明斐露出微笑:“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样,要不你每日和晚晚来我这边吃饭,我请了再回首的厨子上门,也就多两双筷子的事儿。” 柳云自然拒绝。 赵明斐看向柳晚殷切地眼神,内心暗笑,看来女儿没少吃江念棠做饭的苦,当初在西巷口她做的桂花糕差点没甜死人。 他朝柳晚眨了眨眼,“之前晚晚帮王大夫挑药材换点心,正好我缺人帮忙收拾屋子,不知道晚晚愿不愿意帮忙,我包饭。” 柳晚心动了。 再回首的厨子,她好想吃啊。 柳晚看了眼娘亲不赞同的眼神,委屈巴巴道:“不用了。” 赵明斐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叫人在墙上打个月洞门,连同两个院子,你可以随时过来看。” 柳云依旧拒绝。 赵明斐对着柳晚摊手,表示自己也没辙了。 柳晚含泪跑回娘亲旁边。 赵明斐放下手时忽然倒吸了口凉气,难受得眉头紧皱。 柳云顿时慌了神,忙问他怎么了? 赵明斐气虚道:“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我这回出来只带了刚才的严管家,想着马上就能把你带回去,也没准备买仆人。我想晚晚过来也是能看着我,万一我有什么好歹晕过去,她能叫人来帮忙。”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柳云不同意就是忘恩负义了。 “能把隔壁洪家的小孩一起接过来吗,我怕晚晚粗心。” 赵明斐当然答应。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江念棠只是不放心他和柳晚单独呆在一起,要找个人监督。 柳云去对门接人。 她看着两个小孩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转身回家,等修门的人。 大门修好后,她上东街去买药,准备让明斐请的厨子做药膳。 另一厢,赵明斐支开洪家的小子,单独把晚晚叫到跟前。 他看着缩小版的江念棠,目光不自觉柔和。 这个孩子的命实在是太大了,掉落江水没有掉,千里跋涉没有掉,最后江念棠想给她一碗落胎药,居然阴错阳差失去记忆。 赵明斐想,这就是天意吧。 老天爷也想留住她。 当时他知道江念棠怀孕的第一反应是惊吓大于惊喜,三年前生赵霁的惨烈一直是他午夜梦回时的心结。 若江念棠没有失踪,她怀上孩子后,赵明斐即便痛心也会想办法说服她打掉的。 江念棠和孩子之间,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谁曾想,晚晚这么懂事听话,懂得心疼她娘亲。 据他私下调查,江念棠生产时一切顺利。 赵明斐忍不住抬手想捏一捏女儿的脸蛋,被她后退一步躲开。 “娘说过,不能让比我高一个头的男孩子摸我。” 赵明斐收回手,笑意不减:“你娘说的对,听你娘的。” 柳晚眼里的警惕散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 她想留在这里,一半是为了好吃的,还有另一半是得知他和娘是旧识,想偷偷向他打听一点爹的事。 柳晚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赵明斐好笑地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道:“想问什么都可以问,出了门就当没发生过。” 柳晚眼睛骤然一亮,小嘴张开又闭上,反复好几次。 赵明斐也不催促,转头叫人送上各式的点心放在柳晚面前,“边吃边说,我们不着急。” 柳晚被五颜六色的点心迷花了眼,嘴上一松,“你,你认识我爹吗?” 赵明斐轻笑了声:“认识。” 柳晚的注意力又被拉回到眼前的男人身上,她干巴巴地问:“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明斐不答反问:“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 柳晚低头嗯了声,搜索脑海里接触过的所有像父亲一样的男人,最后认真道。 “如果可以选的话,像顾叔叔那样的吧。” 赵明斐脸色顿时一黑。 第105章 第105章“晚晚口中的顾叔叔是…… 屋内瞬间静滞下来,空气里猪肝汤的腥气儿渐渐盖过点心的香甜。 柳晚有些害怕地攥紧裙角,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 赵明斐闭了闭眸,压下喉间翻滚的怒意,挤出和善的笑:“晚晚别怕,我随便问问。” 柳晚还是有种想拔腿就跑的冲动。 赵明斐眼疾手快地拿起一个菱花状的糕点放在她嘴边,蹲下来与她实现平齐,柔声细语道:“张嘴,这里面有蜜枣,枣核已经去掉了,可以直接吃。” 温热香甜的糕点被挤入唇齿间,柳晚的害怕都少了三分。 她没忍住咬了一口,酥皮香脆,咬开刹那,甜如蜜糖的流心顺着舌尖流入喉管,好吃得眼睛都瞪大了。 赵明斐连续投喂好几块,柳晚心里的恐惧才消散不少。 “你为什么刚刚不高兴啊?”柳晚嘴里嚼着桃花酥,两个腮帮子鼓鼓的,煞是可爱。 赵明斐心里的不愉稍微平复三分,骗她:“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好奇这个顾叔叔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想要他当你爹爹?” 柳晚一边在想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一边咽下嘴中的香软之物。 “唔……顾叔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柳晚大夸特夸顾焱:“他会给我们家扫地,劈柴,做饭。他做的饭可好吃了!” 赵明斐的胸口一窒,咬牙切齿道:“就这?” 柳晚正回忆顾焱做的饭菜,馋涎欲滴,没注意到面前人的脸色再度转黑。 “对了,他长得也好看!”柳晚两只小手一拍:“娘说……嗯,这叫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赵明斐脸色阴沉能滴出水来。 严珩一进门就感觉厅堂内气氛有些压抑阴冷,恰好此时夏日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吹得他背脊生寒。 赵明斐坐在上方,手搭在黑漆檀木的方桌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着,没有规律,回荡在空寂的屋子。 严珩一跟在他身边多年,顿时明白陛下此刻心情不佳。 “陛下,姚屠户的事情已经办妥。”严珩一赶紧递过手里青云镇近五年的铜矿开采以及铸币清单,他双手放在赵明斐手边的桌上。 赵明斐淡淡嗯了声,兴致不高。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八仙桌上的白瓷碗。 严珩一走过来的时候瞥了眼,里面装着的像是什么汤。 一文钱一个,随处可见的白瓷碗绝不是陛下的常用之物,那么就只能是别人送的,能送进这间屋子里的东西,除了隔壁的皇后娘娘不作他想。 严珩一试探问:“皇后送过来的?” 赵明斐唇线紧抿地嗯了声。 严珩一提声道:“这是好预兆啊,娘娘今日主动给您送汤,明日就能和您轻偎低傍,回宫指日可待!” 赵明斐冷笑了声,面如沉水。 严珩一心道不应该啊。 今早上皇后娘娘走后,陛下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怎么才一个上午过去,眉目又阴沉起来。 难道是这碗汤出了什么问题? 严珩一小心翼翼躬身拱手:“微臣可否为陛下分忧?” 赵明斐说不出口,自己因晚晚对赵焱的高度评价而产生的恼怒,因江念棠对他的赞美而妒意横生。 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江念棠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赵明斐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口涤荡的郁气,“你说她现在是什么意思?” 严珩一听完赵明斐言简意赅的描述,分析道:“今天您应该把这碗汤喝下去,娘娘亲手做的汤,不但要喝得完,喝完后还得狠狠夸一番。娘娘受到鼓舞,说不准日后天天给您送汤来,一来二去,不久生出情谊来。” 赵明斐听完似笑非笑。 严珩一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意顺着脚底冲上天灵盖。 “赏你喝。”他扬了扬下颌,指着远处八仙桌上的碗。 严珩一在他不容违抗的眸光中走过去,一低头看见白色瓷碗里浮着一层褐黑色的膏状物,像油凝在表面。 “上好的阿胶。”赵明斐及时为他解惑:“补血的,没毒。” 严珩一抽了口气,端起来用汤匙搅了搅,里面的枸杞和红枣被浸成黑色,上面沾满胶状物,看得人食欲全无。 “皇后娘娘亲手熬的汤,微臣不敢。”他悻悻然放下。 赵明斐:“喝,不喝你就是抗旨。” 严珩一艰涩地吞了吞喉咙,视死如归地重新端起来,撇了半天汤中的渣滓才舀到半勺看起来比较清澈的汤水。 甫一入口,他实在是没忍住吐了出来。 “咳咳……”严珩一手忙脚乱去找水喝,灌下一大壶茶后喉咙里的腥臭味还无法散去,仿佛生吞了腐臭的鱼虾。 赵明斐凉凉道:“喝完。不许浪费她的心意。” * 柳云回到家,惊讶地看着自家内院墙壁上被打了一个洞,她赶紧走过去问。 泥瓦匠停下手里的棒槌,指着后面的主屋道:“雇我来的人说要打通这两座院子的院墙。” 柳云皱着眉去问明斐怎么回事。 赵明斐见她眉眼含怒,笑着招手:“厨房里的菜刚做好,正准备去叫你和晚晚过来吃饭。” 柳云一动不动:“墙上的洞是怎么回事?” 赵明斐装傻充愣,“早上你不是同意了吗?” 柳云无言,“我是同意晚晚过来看着你。” 赵明斐哦了声,“打通以后更加方便。” 柳云脸色微变,赵明斐立刻道:“我叫人安了门,钥匙和锁头都在你那边,行不行。” 柳晚闻着隔壁的味儿就摸过来了,正巧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样我就不用每次都绕一大圈走过来。”柳晚已经彻底被赵明斐用美食收买,巴不得娘亲以后再也不下厨:“我饿了,什么时候能吃饭。” 关于门的事儿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定下来。 饭桌上,赵明斐和柳云之间隔了一个晚晚,位置不远不近。 等菜上齐后,柳云有好几道菜都没见过。 明斐拾起公筷,替她夹了几道菜:“都是你以前爱吃的,尝尝看。” 柳云将信将疑地吃下,入口竟真有熟悉的感觉。 一个人可能会忘记从前发生的事,但许多小习惯会不自觉保留,比如味觉。 柳云其实不爱吃甜食,喜欢鲜和辣,所以每次做糖醋鱼总是不爱放糖,尽量保持鱼本身的鲜味。但晚晚是小孩子,最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故而不喜欢她做的糖醋鱼。 赵明斐弯了弯眼睛问:“怎么样?” 柳云垂眸,低声道:“还好。” 赵明斐轻笑了声:“你喜欢就好。三年过去,你的味道一直没变。” 他舀了一勺佛跳墙的汤汁递到她的唇边,汤水炖得乳白,衬得她唇瓣嫣红如血。 柳云偏头欲躲开,却被汤匙压在嘴角。 明斐笑着提醒:“烫,小心洒在晚晚身上。” 两人之间的小娃娃此刻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没见过的菜式上。 晚晚先夹了一小口试试,喜欢吃就开始大快朵颐,没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异样暧昧。 柳云被迫张开唇舌。 汤匙沿唇缝滑入的刹那,浓郁的鲜甜甘美在齿间满开。 她垂眸落在他的指节分明的手上,指骨微凸,泛着羊脂玉般的柔光。 远处的烛火忽地炸开星子,迸射出的光令她喉间发烫。 明斐收回喝干净的勺,问她还要不要。 柳云难为情地低下头,“我自己来。” 明斐不再强求。 柳云余光不自觉落在他身上,忽地脸颊滚烫。 他正喝汤的白瓷勺边缘沾了些口脂,正是刚刚喂她的那一只。 柳云欲言又止,提醒也不是,不提醒也不是,眼睁睁看着显眼的脂色被他一点点舔干净。 一顿饭吃得她心浮气躁,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晚晚打了个饱嗝,她立刻放下手里的竹筷,起身告辞。 明斐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似的,站起来准备起身相送。 柳云谢绝他的好意,抱起晚晚就往外走,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穿过新打的院中门,柳云砰地一下关上,搭上门栓。 “娘,你的心跳的好快。” 晚晚趴在柳云肩头,感受到娘亲的胸口剧烈起伏。 “你今晚吃太多了。”柳云面不改色道:“娘抱得有些吃力,所以才喘气。” 柳晚哦了声,额头羞涩地蹭蹭柳云的颈窝:“好多没吃过的菜,不小心吃多了嘛!” 她在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吐了个舌头。 娘俩洗漱完便上榻休息。 临熄灯前,柳晚没忍住把今日与隔壁叔叔的对话告诉她娘。 柳云刚开始听的时候,眉头紧皱,她忘了明斐可能会告诉晚晚他的身份,懊恼自己大意。 但等听完后,她的紧张不满顿时散去,内心讶异他竟然能忍住不说。 柳云今晚上在暗自观察明斐,他对晚晚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 譬如今日有一道甜汤,晚晚喝了两碗还想喝,柳云出言阻止,但她机灵看向明斐,找他求助。 明斐却叫人直接把汤撤下去,丝毫不理会泪眼汪汪的柳晚。 若这个人换成顾焱,他要么会帮晚晚求情,说再喝半碗。要么会好声好气地哄晚晚,商量用什么东西补偿她。 换言之,明斐像严厉的亲爹,会宠女儿,但却有度,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而顾焱更像是继父,一心一意只想讨好柳晚,生怕她不喜欢自己而让柳云反感。 上回买糖葫芦的时候,柳云就注意到这点,只是如今跟明斐的态度对比起来,更加明显。 她现在有点相信,明斐真是柳晚的亲生父亲。 翌日,赵明斐站在大门口敲门,叫母女俩去吃早膳。 柳晚高兴地打开门,迎他进来。 三人从院墙连通的大门走到隔壁院中。 吃完后,柳晚去找对门的小伙伴玩,柳云没有跟着离开。 她问:“我还以为你会跟晚晚说你是她父亲。” 赵明斐毫不意外晚晚会跟江念棠和盘托出,浅笑道:“你不同意,我不敢说。” 柳云抬眸,凝视他清隽的眉眼,心里漾起一圈涟漪。 还不等她弄明白原因,只听他忽然问。 “晚晚口中的顾叔叔是谁?” 第106章 第106章还不是让他后来居上。…… 柳云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赵明斐目视前方因风而颤的芭蕉叶,极力保持自己声线平稳:“晚晚说他之前经常来拜访你。” 柳云道:“顾大哥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顾大哥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 当即心口仿佛被人重重敲上一拳,又仿佛被架在烈火上烧,胸口又闷又热,急需找个什么地儿来出这口气儿。 赵明斐禁不住阴阳怪气:“可以登堂入室的那种朋友?” 柳云愣了下。 赵明斐看在眼里,顿觉一股戾气从心底升起,摧毁他的理智,迫使他口不择言。 “你们到什么地步了,他可有与你执手而语,抱成一团……有没有同榻而眠!” 赵明斐侧身一把抓过江念棠的手臂,逼近一步。 黑影高大,摄人的气势瞬间如排山倒海压过去。 柳云当即脸色一沉,却挣脱不得,她寒声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和他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逾矩之事。他最多不过在院子里帮帮忙,从未踏入过内厢房半步。” 赵明斐胸膛顿时喘了起来,粗重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面上,他切齿地重复“发乎情,止乎礼”六字。 想当初江念棠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结果两人在御花园里的假山石林里搂搂抱抱。 她管这叫发乎情,止乎礼? 那不发乎情,不止乎礼又该是什么样的? 赵明斐怒从中起,却又从中夹杂着难以忽视嫉*恨。 他理智上知道江念棠不会做出这种事,可脑海中还是难以自制地浮现出赵焱明目张胆的进入她的院子,占用她的时间,和她同桌用膳,月下赏花的一幕幕。 柳云被他抓得娥眉轻蹙,不耐斥道:“你放手!” 她脸上的怒意和抗拒是这样的熟悉,刺痛他的眼睛。 赵明斐僵着手松开,五指指节凸起,发白发紧。 他嗓音喑哑:“你都嫁人了,理应和外男保持距离,不该与他密切来往。” 这话里好似暗指柳云和顾焱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柳云就算是个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望向明斐的眼神不可理喻,她抿了抿唇,一句话也不反驳,直接拂袖走人。 赵明斐站在原地,目光阴鸷地目送她离开。 接近午时,柳晚来叫娘亲去隔壁吃饭。 柳云不想去,今早上明斐话里话外都在怀疑她与顾焱有首尾,令人恼恨。 奈何磨不过柳晚,她也不想让晚晚看出端倪,于是半推半就地过去。 明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笑着招呼两人吃饭。 柳云故意挪动圆凳,远离明斐,生怕上回喂汤的事情重演。 赵明斐心里也不痛快。 一想到赵焱那个该死的混账玩意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对江念棠献殷勤,他就恨不得活刮了他。 他们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朝夕相处了半年, 那可是整整半年…… 不是半天,半月,而是半年,一百八十个日夜。 这顿饭只有柳晚一个人吃的心满意足,剩下的两人互相不理不睬,有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气势。 过后几日,柳云都找理由没过去吃饭,让柳晚自己去。 柳晚傻乎乎真信了娘亲有事,赵明斐问起江念棠的时候她一脸天真地回答他。 娘今日去帮胡掌柜整理字画,明日去帮洪婶婶做酸枣糕,后日又有其他什么事……反正就是不在家,在外面吃了。 赵明斐哪能不知道江念棠是故意在躲着他,心里的躁郁逐渐演变成恐慌不安。 江念棠躲闪厌恶的眼神像钢针一样插在他心里,让他不自觉回想起宫内两人剑拔弩张的场景。 赵明斐闭了闭眼,出言留下柳晚:“晚晚,能不能麻烦你等会再回去。” 柳晚一脸崇拜对娘亲道:“哇,隔壁的叔叔好勇敢,今天大夫给他换药的时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柳云手中的针线顿了下,长睫轻颤。 柳晚浑然未觉她娘亲的异样,“叔叔是不是也会武功,我看见他的房间里有长剑,和顾叔叔一样哩。” 柳云嗯了声,“今晚你过去吃饭的时候把桌上的阿胶拿过去。” 柳晚问:“娘今晚还不去吗?叔叔说今晚上有好喝的鸽子汤,喝了补气安神。” 柳云摇摇头。 赵明斐见到阿胶膏,回赠了一盅鸽子汤。 柳云打开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个小纸条,上面有两个小人儿,女人举着手,男人被女人打偏头,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念念不生气,生气再打我。 寥寥几笔简单的黑线活灵活现展现了女人生气,男人委屈的神色。 柳云看得笑出了声。 柳晚见状赶紧端着青花璎珞纹汤盅过来,“娘亲,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柳云默默喝了半口。 鲜美的汤汁入口清爽甘甜,她不知不觉喝完了。 夤夜星疏,蝉鸣引吭。 月光漫过青石板,又被行走的衣摆投射下阴影。 李玉爬过院墙,打开连通两院之间木门。 赵明斐示意他不用跟过去。 李玉中午抵达青云镇,带来了伪造好的婚书和要紧急批阅的奏折,赵明斐吩咐下面炖了鸽子汤。 鸽子汤能安神,换言之,能让人睡得踏实,不容易醒。 他模仿江念棠的笔记在婚书上写下名字,如今万事俱备,只差她的手印画押。 赵明斐掏出匕首撬门,匕刃刚伸进去,忽然传来细密的铃响。 他暗骂一句,换成窗户。 好在这次没有小铃铛挂在后面,他成功进入江念棠睡觉的厢房。 赵明斐夜视能力极佳,径直走向床榻方向。 他站在榻边凝视睡着的母女俩。 黑暗里,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眸底的欲、念和占有欲,双瞳比夜色更浓稠。 看了半晌,他顺势坐下,握住江念棠的手腕,沿着腕骨寻到她的拇指。 细腻的触感如春水初融,玉膏凝脂,他的五指像陷入温软的云里。 赵明斐没有急着办事,而是一点点撑开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抬起交握的手掌,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摩挲。 赵焱比他先进这座院子的大门又怎么样,还不是让他后来居上,率先坐在江念棠的床上。 赵明斐无声一笑。 赵明斐按完手印,捻住她沾了红印泥的拇指放到唇边,一点点舔干净。 他的目光一直盯在江念棠熟睡的侧脸上,喉结急速滚动。 要是她明早上看见自己也睡在这张榻上,会不会吓到? 赵明斐奋力抑制住心底焦躁的渴望,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等明天,等她不再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后,他再把这三年两人之间的帐翻出来慢慢算。 柳云一觉睡得格外踏实,整夜无梦,醒来时顿觉神清气爽。 昨夜的鸽子汤确实有奇效,她打算去问问这道汤的秘方。 自从上回和明斐不欢而散后,她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醒来后却记不清梦里发生的事,只觉得很难受,很痛苦,她很想逃。 吃了别人的东西,再置气就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因而这日,她带着柳晚重新踏进隔壁的院子,另外还带了一张大额银票。 她不是傻子,每日的吃□□致丰富,许多食材青云镇根本没有,想必价格不菲。 无功不受禄,何况明斐还是帮她们忙的人。 当柳云把银票拿出来时,明斐目光冷了下,不过转瞬散掉寒意,他轻笑道:“大可不必,你给我也是左口袋出,右口袋进。” 柳云疑惑皱眉。 赵明斐看了眼晚晚,暗示不方便给她听。 柳云支开晚晚,“什么事?” 赵明斐拿出准备好的婚书放在柳云面前,“你瞧瞧,是真是假。若是分辨不出来,大可以再请洪捕头过来帮忙,若是再不信,我也可以同你去衙门核验。” 柳云仔仔细细看了婚书的内容,主要集中在签发时间和亲笔签名上。 六年前…… 她竟成婚六年了。 柳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名字上,红色的拇指印盖在两个字中间。 柳云:“可有印泥?” 明斐语气落寞:“你还在怀疑我?” 柳云避开他受伤的眼神,佯装平静:“就确认一下。” 明斐面色不渝叫人送来朱红印泥,“给,你总疑神疑鬼,什么时候能改改这臭毛病。” 柳云不答,拇指沾上一层朱红,仔细地印在顺带拿过来的纸上。 她一眨不眨地对比指纹的斗箕,纹路的走向,节点,分岔等各个特征,发现毫无破绽。 赵明斐眼里闪过笑,语气却不怎么高兴:“这回你总该信了罢。” 柳云忽然抓过他的手,也按下一个指引。 婚期上的另一枚指纹与明斐的一模一样。 直到此刻,柳云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看向眼前这个男人,五官俊朗,身姿挺拔,仪态落落大方,虽然性子有些霸道,但绝非大奸大恶之徒。且无论是对她,还是晚晚都尊重关心。 柳云长睫微动,眸光闪了闪:“那我为什么不想回去。” 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明斐无论从外表家世,还是品性上都属上佳,有这么好的一个夫婿,她为什么在坠江之后,失忆之前不去找她,而是孤身一人来到青云镇,还想过打掉他们两人之间的孩子。 赵明斐没想到江念棠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 他走到江念棠身侧,抬手扶上她的肩,将她搂紧自己怀里。 “因为你怕连累我。”赵明斐早已编织好一个完美的谎言,“我生意做得太大,得罪了太多的人。当日你坠江后不止我的人马,奸人也在四处搜索你的踪迹。料想你是为了避开他们,才走了这么一条偏僻的路线。” 柳云身体僵硬着,却没有推开他:“那我为什么要买下这座院子。” 如果只是为了暂时躲人,也不必花重金买一处房产,随便找个客栈便是,再不济也该是租,而非买下像是要长期定居似的。 赵明斐叹了口气,嗓音潮哑:“你那时应该知道自己怀孕了,想要打掉她。无论是住客栈还是租小院都不算安全,所以才精挑细选了这么一处地方休养。” 有大夫能随时救命,有衙门的人保护安全。 柳云颤着嗓子问:“那我,为什么要打掉晚晚。”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受了情伤,被人辜负,才不想留下她的。 赵明斐放开人,低头与她四目相对,眼里腾起几分慌乱。 “你生我们的长子时,差点难产而亡。你因此失血过多,缓了三年才休养过来。”他提起这件事脸色青白,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后怕:“我们说好的,只生一个,所以你才会动这个心思。” 柳云眼前忽然一片白茫茫的,脑袋嗡鸣,隐隐约约耳边传来谁的痛哭声。 忽地她双眸瞪大,泪水无声而落。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说的是真的。 第107章 第107章“不好,赵世子提前返…… 赵明斐低头。 江念棠眼睫悬满细碎的泪珠,盈盈的双眸中填满水色,柔和的光穿过鸦羽之间的缝隙,映出潋滟冷色。 美人垂泪,分外惹人怜惜。 何况这个人还是他最爱的人。 赵明斐抬手,屈指抚上白玉般的面庞,指尖轻擦眼尾的泪痕。 “别哭。”他柔声道:“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你。” 赵明斐将人搂在怀里,感受江念棠颤抖的肩,他的手臂又紧了紧。 柳云止不住眼里的泪。 她其实一直很害怕。 当年醒来,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为什么会在青云镇。 她对着镜中的面容伸手,反复抚摸。 周遭的一切让她陌生,陌生的脸,陌生的乡音,陌生的所有。 而他们对她也很陌生,导致柳云完全无法从周围人嘴里套出有用的信息。 她就像一个忽然出现在青云镇的人,没有过去,不知未来。 父母,亲人,朋友都不在她身边,她只有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柳云心里清楚,她失忆这件事绝不能让人知道,哪怕是晚晚。 这三年,她独自承受着恐惧和无措的折磨,像是在迷雾中寻路。 即便柳云再坚强,也会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崩溃。 她想知道过去,又害怕过去会伤害她。 此时此刻,当她反复确认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份被她强行凝固的惶悚不安顷刻间融化,朝他奔涌而出。 她怪他:“为什么才找到我。” 赵明斐哄道:“是我不好,来晚了。” 柳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赵明斐把她抱得更紧。 柳云哭够了,羞赧地掏出锦帕擦干净脸上的水痕。 她轻喘着气平复心情,胸口起伏清晰可见。 赵明斐低声道:“这回你总该相信我了。” 柳云没有说话。 赵明斐知道,她不说话就已经信了一大半,眼底滑过笑意。 “三日后我们启程回京,届时到了家,我去请京城最好的大夫给你瞧瞧。” 赵明斐假惺惺安慰她:“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你只要记得我是你夫君就行。别的也没那么重要。” 柳云眨眼,挥散睫羽上最后一点湿润:“再等等。” 等她理一理。 赵明斐不愉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瞥见江念棠通红的眼尾,心软了下来:“好,你需要多久,我就等多久。” 李玉送完东西后原本以为可以马上回京,谁曾想陛下又说再等几天。 他一下子没什么事儿做,干脆在青云镇四处转转。 恰好看见严珩一坐在路边小棚里喝茶,他正在和茶老板的女儿搭讪聊天,眼看着还要去拉人家的小手。 李玉看不下去,走了过去。 “琴娘,我看你的手相,今年红鸾星要动。”严珩一煞有介事评判:“你的如意郎君马上要出现。嗯,我看看,他不是本地人,从外乡来。” 被唤做琴娘的女子一脸娇羞地抽回去,看向严珩一的眼神欲说还休。 “喂,在干什么?”李玉无声靠近,屈肘推严珩一的背。 严珩一差点被他锤倒,毫无形象地喷了一口茶,他转头道:“你轻点。” 李玉面无表情:“都是有家室的人,怎么还到处拈花惹草。” 严珩一没听出他话里的愠怒,还朝琴娘挑了挑眉,惹得情窦未开的小娘子双颊绯红,他毫不在意:“我就说两句话,又没怎么样。” 他奇怪道:“我从前也这样,你也没说什么?” 李玉眉目微沉,他也曾和严珩一想法一样。 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没什么要紧的,只要心里装着正室,尊重敬爱妻子,不宠妾灭妻,其余无伤大雅。 然而这三年,李玉亲眼见证陛下守着偌大空荡的长明宫,从未宠幸过其他人。 有心思活络的内廷总管找来与皇后有几分相似的宫女送到陛下跟前。 陛下得知后直接下令乱棍打死那些个动歪脑筋的阉人,还命令他将阖宫长得像皇后的宫女全部集中在一起,看管起来。 陛下无法接受有人顶着皇后的脸被人利用,哪怕只是有一分像。 整整三年,陛下和太子日复一日去长明宫用膳,像皇后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李玉同为男人,清楚这个年纪的男人需求。 他还隐晦地提过皇后若是不在人世,陛下岂不是一辈子都要一个人过下去。 陛下斥责他多嘴,还罚了他十个板子。 李玉被带下去的时候隐约听到陛下喃喃自语。 “千金难换心头爱,差一点都不行。” 李玉道:“从前是从前,以后是以后,你有正妻还有妾室。陛下仅有皇后一人,你比陛下还能享齐人之福。还有什么不满足?” 阴阳怪气的语气让严珩一倒吸一口凉气:“你被下降头了?我夫人都不管,你倒管起我来了?” 李玉听完,如有所思。 忽然一只灰鸽飞到他的肩膀上,他取出鸽子脚边的圆竹筒,打开纸条。 脸色蓦地一变。 “不好,赵世子提前返程。” * 柳云的小院子里,赵明斐一遍替她浇花,一遍时不时说上两句他们的从前的事。 “家里也有一大片玫瑰田,你夏日最喜欢坐在檐廊下赏花吃冰。” “我说让你少吃些,你跟我置气,晚上不允许我进房就寝。” 柳云默默听着,分析他话中透露的信息。 能种下玫瑰花田,家里有檐廊,必定不是小门小户。 以明斐的财力,若她只生下一个长子,家中是否还有其他妾室。 她挑了个角度:“你说我们还有一个孩子,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多大了?” 赵明斐听见她愿意主动询问,眉梢微扬:“他单名一个霁字,现在六岁,正学着处理家里的杂事。” 柳云诧异:“六岁就做事?” 赵明斐眉头一挑,“那有什么办法?没娘疼的孩子早当家,我做父亲的,再体贴也比不过娘亲的关爱。你消失的这三年,他每日都会问我娘去了哪里?” 柳云心口一窒,眼眶酸胀。 赵明斐假装没看见她的自责,乘胜追击:“你要是不愿意这么早回去,不如我叫他先过来。一个爹娘都不在身边的孩子,未免太可怜了些。” 柳云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意,问道:“他在京城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赵明斐脸色变得古怪:“他哪里来的兄弟姐妹,除了晚晚,你还生了其他人?” 柳云:“你没有纳妾吗?” “当然没有。” 这下轮到柳云的脸色古怪起来,眼睛上下打量面前的男人,忽地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有些难以启齿道:“你……身体还好吧?” 赵明斐起初没听懂她的话,直到看见她的耳根子连同脖颈红成一片,才反应过来她在内涵什么。 他脸色骤沉,似笑非笑道:“要不今夜等晚晚入睡后,我来找你试试?” 柳云耸了耸肩,摇头。 然而赵明斐已经恼了,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现在也可以,我随时都行。” 柳云脖颈上的胭脂红蔓延到双颊,欲挣脱他的钳制,只是这力道不似从前那般像对仇人一样,更像是一种还没准备好的羞怯。 “青天白日,非礼勿动,放开我。” 赵明斐不放,他好不容易找到能发挥的借口亲近江念棠,在没讨要到足够的甜头前怎会轻易绕过她。 手中力道一收,将人抱在怀里。 “我这三年没有别人,我想着若是找不到你,我和霁儿凑合着过。等他能撑起家业,我就一人一马顺着江去寻你。” “走到哪里算哪里,走不动了我就躺在那儿,说不定某只飞鸟,或者某只野兽会把我重新带到你身边。” 江念棠鼻头一热,眼眶红红的,主动抱住他的肩膀,嗓音潮哑。 “我好像又记起来一点。” “记起来什么?” “记起来你曾对我发誓,这辈子只会娶我一个人,绝不纳妾。” 赵明斐背脊一僵,手臂紧紧箍住她,像要把江念棠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再也没有能抢走她。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嗯,我说到,也做到了。” “啊!你们、你们在干什么?”柳晚忽然进家门大叫起来,紧接着哇哇大哭。 两人赶紧分开,柳云又羞又慌地跑过去,蹲下抱住女儿道:“晚晚不哭,娘在呢?” 柳晚哭得一抽一抽的,声音异常尖锐,惹得对门洪娘子都出来问了一句。 柳云眼神示意明斐关上门,“洪娘子,没事,晚晚不小心摔了一跤。” “晚晚,有什么事跟娘说,别哭了。”柳云掏出帕子给她又是擦脸,又是擦鼻子的。 柳晚狠狠抽了一口气,鼻尖沁出海棠红,“娘,你是不是要给我找个爹了?”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看向赵明斐的眼神奶凶奶凶,像个护食的崽子,透出几分凌厉。 柳云愣了下,先试探问:“你不想要爹吗?” 柳晚疯狂摇头,双手搂住柳云的脖颈:“不要,我不要,我就要娘。” 有了爹就会有弟弟妹妹,到时候娘就只疼新弟弟和妹妹,不要她了。 隔壁街的二妞就是这样,她跟着她娘改嫁,她娘第二年生了新孩子,越来越忽视她。 上次二妞还偷偷听见她继父和她娘商量着把她聘给姚屠户的儿子做童养媳。 这根本就是卖! 柳晚不要被卖掉。 赵明斐也蹲下来,对着柳晚的哭脸耐心道:“你不会有弟弟妹妹的,倒是有个哥哥。” 柳晚把头埋进柳云颈窝,不看他,也不想跟他说话,一抽一抽地打着泪嗝。 柳云轻拍女儿的背脊,看了眼明斐伤感的眼神,眸中一定道:“他不是后爹,他是你亲爹。” 柳晚和赵明斐俱是一愣。 柳晚哭得更厉害:“你说谎,你说我爹早就死了。” 赵明斐脸色微僵,淡淡瞥了眼柳云,看得她无地自容,心虚地低下头。 谁也没有料到晚晚会忽然回来,她一时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 赵明斐看出她的为难,柔声道:“你娘这么说是因为爹爹惹她生气了,所以故意不理爹的。” 柳晚稍微停顿了下,问她娘:“真的吗?” 柳云与赵明斐四目相对,接收到他给出的信号后,嗯了声。 柳晚没有那么好糊弄:“那为什么爹三年才来找我们?” 赵明斐对答如流:“因为我和你娘吵架后,两人不欢而散,她独自一人带着你来青云镇,我正好有事,去了很远的地方,办完事才回来。” 他笑道:“你娘生气我这么久才来找她,所以第一时间不肯让你认我。” 他周到体贴地帮柳云遮掩失忆的事,收获了她感激的眼神。 柳晚只有三岁,这么复杂的事情已经超出她的认知,“真的不会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赵明斐指天发誓:“绝对不会有。晚晚现在不仅有娘的疼爱,爹也会很疼爱你的,还有哥哥,哥哥也会喜欢你的。” 柳晚依旧没能接受忽然冒出来爹,头靠在柳云肩膀上哭哭哒哒的,没多久哭累睡着了。 柳云小心将她抱起来,往屋里走。 赵明斐跟着进去。 这一次,他光明正大地进入内厢房。 柳云把柳晚轻放在榻上,拉起被衾给她盖好肚脐,确认她熟睡后才转身。 “谢谢。”柳云压低声音。 赵明斐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你一个人照顾孩子,辛苦了。” 柳云抬眸,眼前的男人含笑而立,眸光汪着化冰的春水,让人不自觉陷入他的温柔之中,无法自拔。 两人的发丝被风吹起,绞缠在空中。 无形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迫使两人逼近。 柳云眼里只剩下他那双清隽的眉眼,眼底似有璀璨星河般令人着迷。 她忽然喊了句:“子期。” 星子陡然迸射出刺目的光。 赵明斐狠狠强吻过去。 第108章 第108章赵焱可以是她的子期,…… 明亮的午后,窗外的日光毫无阻碍地穿透冰晶纹隔窗,照得厢房一览无余。 柳云的手无意识地抵在他胸膛前,企图阻止他的深入,旁边传来晚晚轻微的翻身声,却无限在她耳朵里放大。 “别……”她刚一开口,后脖颈便被一只大掌扣住往后掐,逼迫她不得不仰起头,完全被他炙热的唇覆盖。 明斐的另一只抓住她的双腕压在后脊,她宛如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上下都被制住,动弹不得。 他吻得又凶又狠,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仿佛积压了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 穷追不舍,穷凶极恶。 柳云挣扎着想推开他,却如蚍蜉撼树,力不从心。 她不敢大声喊叫,更不敢剧烈挣扎,怕惊醒刚刚熟睡的女儿。 她压抑着嗓子轻声呜咽,可很快这发颤的尾音也被他用舌尖卷走。 柳云耳边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和唇齿碰撞的水渍声,压抑的窒息如潮水般没入头顶,就在她快要喘不过气而头晕目眩时,明斐终于肯放过她。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唇舌间弥漫彼此的呼吸。 明斐的鼻息喷在她濡湿的鬓角上,嗓音醇哑,“你有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羞耻的问题叫柳云如何回答? 她抿紧唇,唇瓣因润泽而显得娇艳饱满,诱人采撷。 “没感觉?”赵明斐眸色渐深:“那我再多亲几次……” 柳云后颈的手重新发力,她一咬牙,慌张又羞怯地嗯了声。 赵明斐不满足她的含糊其辞,脸重新逼近。 柳云全身上下只有脚能动,她紧张地屈膝抵住明斐的下腹,却反被他用膝盖顶开她腿间。 她的身体不自觉往后倾倒,余光瞥见女儿熟睡的脸,视线慌乱转过来,神色带上几分求饶的意味:“孩子还在……” 赵明斐动作如初,眼看就要把她压上床榻,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快要贴上她的胸口。 柳云愤恨又无奈道:“有感觉,有感觉行了吧?” 赵明斐动作一顿,放在她腰后的手用力一推。 柳云重新站直。 他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问题:“你说说具体的感觉?” 柳云的脸颊瞬间染满红霞,不肯说,但她颈后的手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她的皮肉,逐渐加深的力度彰显他的耐心即将告罄。 就在他的虎口再度收紧时,柳云从嘴里挤出干巴巴地一句话。 “你,你喜欢先咬我的上唇,再……再……”后面的话她羞于启齿。 赵明斐心情好了三分,却不肯教她看出来,语气反而沉冷严肃:“再什么?” 柳云喘气声渐重:“再整个吃下去,然后横扫我口中的每一寸,先上后下,从左至右……” 赵明斐轻笑了声,“记这么清楚?” 柳云脱口抱怨:“你每次都这样!” 无意中第一句话极大地取悦了赵明斐。 赵焱从没有亲吻过江念棠,只有他尝过她嘴里的滋味。 赵明斐松开对她的桎梏,抬手抚上她红扑扑的脸,眼神炙热,语气温柔如三月春江水。 “是,“他笑了笑:“谁让我这么喜欢你。” 柳云耳根子一热。 紧接着,他的唇再度覆上来。 这不过这次,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在亲吻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比起子期,我更喜欢你叫我夫君。” 赵焱可以是她的子期,他为什么不可以。 窗外烈阳愈艳,屋内阴影愈深。 墙壁上,两个人影紧紧黏在一起,无法分离。 * 赵明斐拿过李玉双手递上的信,一目十行浏览到底。 赵焱在信上说西北的事已经处理好,他现在正往嘉宁城赶,那里有个关于江念棠的新线索。 他说打听到有人说在嘉宁城附近有人在三年前捕捞上一具无名女尸,不知道会不会是江念棠。 赵焱交代这回去可能不止三个月,西北军若还有什么紧急的事请他帮忙处理。 他说他有预感,这回说不定真是她。 信的末尾还假惺惺地说要赵明斐不要过度伤心,三年过去,他已经逐渐接受江念棠的离去,希望陛下以太子为重。 赵明斐猛然攥住纸条,面无表情揉搓成齑粉,顺着指缝落在泥里。 赵焱真是学聪明了不少。 先不说嘉宁城与青云镇南辕北辙,相距数千里,他这是想找一具尸体来偷梁换柱,让他误以为江念棠不再人世,撤回下面搜寻的人手。 他自个儿在以顾焱的身份对失去记忆的柳云徐徐图之,慢慢取代他。 赵焱若真的上位,以他对江念棠的了解,即便她以后恢复记忆,恐怕也会当作不知道。 毕竟,她和赵焱是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情谊非比寻常。 赵明斐的唇角冷冷勾起一个弧度。 幸好,赵焱是个蠢货。 蠢到放弃从前积累的深厚情谊,用新身份接近江念棠,一切从头开始。 赵明斐沉声道:“传朕的命令,从今日起,进出渝州城必须严格核查身份,每一个都必须登记在册,册子一月上报一次至京城。对外就说是为了追查龚州余孽叛党,若有人敢用假身份进城,一律以谋逆罪论处。” 赵焱想要重回青云镇,必须经过渝州城。 只要他一入城,就会有人上报到自己手里,赵焱既然选择引他往青云镇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一定会放弃入城。 他怕啊,怕自己找到江念棠后用强硬的手段抓她回京。 李云瞬间领悟赵明斐想要阻拦赵焱,“陛下,若是赵世子绕城,从山林小路取道青云镇如何?” 赵焱武功高强,有极强的野外生存能力,区区路障根本拦不住他。 赵明斐拍了拍手,淡淡勾起一个冷笑:“尽管来,我要让他亲眼瞧瞧什么叫釜底抽薪。” 柳晚醒来的时候,柳云问她饿不饿。 “我不要去隔壁吃饭了。”柳晚以为是她天天去隔壁吃饭惹出来的祸,“我以后只吃娘亲手做的东西。” 柳云摸了摸她的额头,顺手将她睡得凌乱的发理了理,耐心道:“好,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柳晚抱住她娘的手,“都可以,只要是娘做的。” 她像柳云的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娘亲身后。 在厨房时,柳云好几次差点撞到她。 晚饭柳云做了两碗清水面,滴了两滴香油,放了一把香葱。 柳晚对着从前不怎么爱吃的清汤寡水也吃得津津有味,吃饱后,她又跟着柳晚一起收拾厨房。 “晚晚,你是不是有话问娘。”柳云眼神认真,“关于你爹的?” 柳晚嘟着嘴,眼睛又红了起来。 柳云没想到她这样排斥,急忙道:“别哭,别哭,你不想说娘就不问。” 柳晚抱着柳云默默流泪,肩膀一颤一颤的。 “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柳晚重重嗯了声。 等到熄灯,娘俩躺在床上,柳云快要睡着时,身侧的柳晚忽然问。 “娘,他真的是我爹吗?” 柳云瞬间清醒,“是。” “你们真的是因为吵架才分开的吗?” 柳云默了默,顺着明斐编织的谎言道:“对,因为爹和娘有分歧,所以分开了一段时日,现在已经说开,我们和好了。” 柳晚问:“他说我还有个哥哥,是娘选择了我,爹选择了哥哥吗?” 柳云毫不犹豫否认:“当然不是,我和你爹分开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你,否则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让你从小没有爹。” 说着说着,柳云哭了起来。 她觉得愧对女儿,让她从小跟着自己受苦。 柳晚从不在她面前提她的父亲,料想是怕柳云听了难受。 晚晚很听话,几乎没让她操过心,但柳云却不想她这么乖。 只有没人保护的孩子,才会早早懂事*。 柳云再坚强再独立,也没法挡住外面的流言蜚语。晚晚作为一个寡妇的女儿,要说没人说闲话,她是不信的。 可她不曾跟已经倾诉过一句。 “晚晚,是娘对不起你,不该和你爹置气,让你流落在外。” 柳晚也跟着哭了起来,她翻身抱住柳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晚晚没有受过委屈。” 柳云双手反搂住女儿,哭得更凶。 哭声穿透门窗,融在燥热的蝉鸣里。 “怎么哭了?”门外忽然传来明斐焦急的声音:“把门打开。” 母女俩声音骤然一顿。 赵明斐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一大一小的眼睛又红又肿,他无奈叹了口气。 “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摊上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哭成这般模样。” 柳云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睛,又替晚晚抹掉脸颊的泪痕。 赵明斐顺势坐在床榻上,双手掐住柳晚的腰,将人提起来放在怀里。 “晚晚,我是你亲爹,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赵明斐对晚晚道:“你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公主,想要什么,爹都会为你寻来。” 柳晚还是不说话,却没有在赵明斐怀里挣扎,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仰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长得比顾叔叔还好看,会帮她们打跑坏人,还会给她好多好吃的。 其实柳晚没有告诉柳云,从见到这个叔叔的第一眼,她就有种奇怪感觉。 柳晚性子活泼,跟谁都能聊上两句,但唯独她见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既想亲近他,又害怕亲近他。 柳晚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奇妙滋味。 柳晚带着哭腔问:“那你会打我吗?” 赵明斐笑了:“一般不会。但是你要是做错事,还是要罚的。” 柳晚哇地哭出来,朝柳云伸手。 柳云接过去,不赞同地看了眼明斐。 赵明斐道:“晚晚,在爹有生之年,你做错的事爹会想办法变成对的。但是等爹娘百年之后,又有谁能为你保驾护航呢?” 赵明斐会好好补偿晚晚这三年来受的苦。 他看向柳晚的眼睛,眼神认真郑重,让柳晚有一种被当做成年人对待的平等尊重。 “爹想给你的不仅仅是宠爱,更想给你能保护自己,甚至保护以后你最重要的人的能力。” 赵明斐屈指拭掉她眼角的泪,柔声道:“你现在还小,爹娘保护你,教你本领。等你长大,换你来保护我们好不好?” 柳晚重重点头。 等她重新睡下,柳云起身去擦了把脸。 赵明斐跟过来。 柳云头也没回,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说绝不会打她,无条件宠她。” 赵明斐道:“我当然会宠她。但我更希望她可以拥有独立自主活在世上的底气。世事无常,我们两个陪不了她一辈子。” 柳云问:“不是还一个霁儿?兄妹相互扶持,不行吗?” 赵明斐道:“我会尽全力教导他们兄妹两人相亲相爱,可他们到底是两个人。人心难测,等他们分别成家立业后谁又能保证他们的伴侣会和他们兄妹同一条心呢?更何况,晚晚的夫君能不能对她一心一意,从始至终,尚未可知。届时你我已是黄土一捧,若是晚晚受委屈了,谁来替她做主?” 柳云没料到他想得这么远。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赵明斐道:“我一想到将来她会被人欺负,我就受不了,恨不能将生平之所学都倾囊相授于她,你明白吗?” 柳云不仅明白,还心潮激动。 世上的父亲爱女,至多不过多陪几抬嫁妆,替委屈的女儿做主,却从没有人想过教她们本领保护自己。 “所以,你会希望我能保护自己,变得独立?” 赵明斐道:“不,恰恰相反,我希望你一直依靠我。” 柳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赵明斐道:“因为我可以保证,我对你一心一意,从始至终。” 柳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不自觉偏过头。 赵明斐走近一步,挨着她,“你最好走路要我抱,吃饭要我喂,睡觉要我哄,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我。” 柳云听不下去这肉麻的话,及时打断:“说的我好像一个废人。” 赵明斐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柳云忽然问。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昏暗的房间里,跳跃的烛火映在赵明斐深不见底的瞳孔中。 他脸上的表情晦莫难辨,声音却出奇平静:“你七岁那年去慈恩寺,跪在佛前求药,我恰好路过,替你寻来。” 灯火被夏风吹得忽明忽暗,遮掩住赵明斐眼里的不甘。 “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越来越熟悉……” 那些她和顾焱的过去,被他偷偷换成了自己。 柳云听得入神,眼神带上几分迷离,好似被他低沉的嗓音带回过去,重新经历一遍两人的过去。 在这个故事里,赵明斐唯一保留的真实是他的名字。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第109章 第109章“不行,我还没有准备…… 柳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夏日的雨倾盆而下,打在庄严肃穆的房檐瓦砾上,与僧人敲木鱼念经的声音融在一起,宛如窒息的浪潮一浪又一浪地打在她身上。 梦里的柳云年纪尚小,瘦骨嶙峋的她跪在金像佛身前,苦苦哀求什么。 殿内昏沉,连佛像上的金光都好似蒙了一层阴霾的灰。 柳云在梦里感受到极致的痛苦,压抑,绝望,难受得让她恨不能马上惊醒。 忽然,一个少年从天而降,捧了一碗热的姜汤。 他说了什么,柳云没有听清。 那日的雨下了整整一夜,来上香的香客都被困在寺内。 翌日清晨,柳云打开门,脚底有个东西放在门槛边。 她蹲下捡起,一根老山参被皱巴巴的油纸包里。 离开时,她跟着一大群人走在下山的青石板上,迎面一个灰衣少年拾阶而上。 他往旁边侧身,低头避让。 柳云从上而下过,依次清了他的侧脸和下颌,却没能窥见全貌。 但她清晰看见他洗得发白的灰衣上沾满尚未擦干净的黄泥,双肩,手肘,尤其是他的鞋上都是湿土。 柳云一路往下走,他经过的每个台阶都有泥泞的脚印。 她藏在怀里的山参忽然发烫,烫得她即便是在梦里,也难受得流泪。 再后来,她经常来慈恩寺,也经常和少年见面。 柳云知道他借住在寺庙里,他们两人经常在后山的茅草屋偷偷见面。 奇怪的是,他的脸像是始终被一层薄纱笼罩,看不清真容。 屋前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棵海棠幼苗,渐渐长大。 某一年海棠花开的时候,少年手里捧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粉色海棠。 他说,“念念,等我来娶你。” 柳云张口正准备回答,猝然间天地变色,黑压压的乌云在天空中翻滚。 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冥冥中逼她吞下即将说出口的话,甚至逼她从梦中惊醒。 柳云骤然睁开双眼,直愣愣盯着轻纱帐顶,半天没有回过神。 过了良久,她抚上心口,没有一丝高兴的感觉。 初阳渐升,一家人坐在厅堂里用早膳。 赵明斐见江念棠整顿饭眼神呆滞,心事重重的,夹了一个水晶煎饺放到她碗里,漫不经心问她。 “不合胃口吗?” 柳云摇摇头,筷子戳破饺子皮,露出里面的晶莹的虾色。 赵明斐不再逼问,耐心地等着。 果然没过多久,江念棠开口了。 “你为什么叫我念念。” 赵明斐脸色微僵,转而笑道:“因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柳云脸色微红,难堪地看了眼大快朵颐的晚晚,再斜睨明斐道:“当着孩子的面,不要总说这种话。” 赵明斐促狭地朝她眨了眨右眼,迫得柳云羞涩地低下头,不再理会她。 当她的视线移开的瞬间,赵明斐的笑迅速收敛,眼底一片冰寒。 手指捏紧白玉瓷勺,漫不经心拨弄着冰草缠枝纹碗里的鱼粥。 万宝钱庄送来的账簿里记录了江念棠三年前签字画押记录,而取钱的口令就是这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而存钱进去并留下口令的人是顾焱。 赵明斐原来以为,这是他和她之间专属的称呼,却不曾想早就被人占用。 回想起他还未确认江念棠的心上人是赵焱时,他曾问过她,从前的顾焱是怎么叫她的。 江念棠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说,那人叫她的名字。 赵明斐以为是棠儿,为了区分两人的不同,他故意取了中间的念字。 他面无表情舀了勺粥往嘴里塞。 今日刚送到的鲥鱼肉失了往日的鲜美,变得苦涩难咽。 他每次叫江念棠这个名字时,她回应的人,到底是谁? 赵明斐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吃完粥。 晚晚压根没注意两位大人的异常,吃饱后高高兴兴地出门玩去了。 她要继续去散布自己有爹的事,尤其是之前几个总拿她没爹说事的几个讨厌鬼。 她爹长得又高又好看,还会每天给她准备好多好多好吃的,她还有个哥哥,以后有人欺负她,她也有哥哥帮忙了。 柳云也准备离开,赵明斐留下她。 “明日我请了人上门修整院子,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柳云疑惑问:“为什么要修院子?” 赵明斐重拾笑意:“你想在这里多住一会儿,总要住得舒服些。你的院子太小,不透风,不如和我这里的打通成一个大院。再说,晚晚也要有个自己的闺房,不然太不方便了。” 柳云听懂了他说的不方便是什么意思,呼吸微窒,难为情偏过头。 “不用,太麻烦了。” 赵明斐拉住她的手,不容分说把人往书房里带。 “图纸我都画好了。”赵明斐展开画卷,庭院的鸟瞰图跃然于纸上。 他的画技极好,只是看图就能让人身临其境。 柳云看得入神。 她的目光落在院中的坐落于小石潭的六角亭上。 两座院子原本都没有水,他这是打算挖一个水塘出来。 “太破费了。”柳云道:“随便改改就成。” 赵明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你喜欢夏天在湖边赏荷,说风里有荷的清香,闻着舒服,晚上也睡得好些。家里有个大的荷花池,每当夏末,你还会泛舟去湖面采莲子。” 柳云诧异:“家里这么大?” 她虽然对明斐口中的家没什么印象,但知道京城的地价寸土寸金,有玫瑰花园便罢了,能泛舟于湖上的荷花池可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 赵明斐道:“还好,该有的都有。” 柳云不知怎么想到梦里的少年,他衣衫破旧,补丁多不胜数,不像是家里有钱的人。 “你身上有很多伤…”柳云抬头看他:“是为了挣这份家业吗?” 赵明斐扯出个笑,毫不避讳道:“是,要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什么。再说,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 柳云抬手,隔着衣服抚上他的背,正好贴在那道横贯全背的鞭伤上。 赵明斐身体微僵。 柳云满脸心疼:“我宁可吃少一点,穿差一点,不去住什么大宅子,不需要多富贵的生活,也不想你受这样的苦。” 一个身无分文,需要借住在寺庙的穷小子奋斗出今日这般庞大的家业,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艰辛。 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妇人都被奸人所害坠江,更不要说他在外做生意,遇到的危险必然不计其数,比她更凶险万分。 赵明斐眼眸微动,一颗心猛地热起来。 他转过身紧紧抱住她:“不要难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拥有数不尽的财富,在京城的圈子里也能说得上话。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送到你面前。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柳云主动环住他的后腰,哽咽道:“我不要这么多东西。我们只需要一间小院,能够住下我们全家。你喜欢海棠树,我们就在院前种上一棵,你还喜欢吃枇杷,可以在院后面多种几棵枇杷树。” 她仰起头看他,美眸盈着潋滟春水:“春日赏花,秋日吃果。你白日出门,晚上归家,我们每天都能一起吃饭,这样就好。” 赵明斐听着江念棠的话,他的心从热变冷,再到冻成寒冰。 赵焱用心装饰的二进小院,最初他想要做的牢头差事,原来都是为了江念棠。 他们规划的日子真好。 真幸福啊。 赵明斐只是随便想想,就嫉妒得双目赤红,面目全非。 他猛地抬手按住江念棠的后脑勺,头抵在她的发顶上,不让她看自己狰狞的表情。 “都有的。”他的声音空洞缥缈:“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有了,只是我稍微把生意做得大了点。曾经害你的人,我已经向他们复仇,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柳云嗯了声。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赵明斐放开她:“没有我就叫人按照这个改,先把这堵墙拆掉。” 柳云没再阻止。 赵明斐看见她闷闷不乐,眼尾通红,打趣道:“在心疼我?” 柳云抿了抿唇,挤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嗯字。 赵明斐笑道:“那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柳云瞪了他一眼。 刚被润过的眸子像雨后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清丽动人,直直撞进赵明斐的心里。 他想要她。 这一刻,他无比想要确认自己拥有了她。 然而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欲盖弥彰地端起旁边凉透的茶灌了一大口,消解胸口的燥热。 他垂眸,压下眸底翻滚的暗色。 “那就这样。”他拍板道:“工期十日,不过拆除两院之间的墙今日就能完工,到时候边修边看,有不顺心地再改。” 柳云方才被他看得背脊一颤,有种被猛兽锁定的战栗感,她听到这句话后立刻告辞。 明斐没有留她,亦没有相送。 柳云踏出门槛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朝明斐看去。 他正站在书桌前,盯着上面的画发呆。 天边的太阳越来越高,耀眼的光从门口照进去,将他整个人笼在光里,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连带着他脸上稍显落寞的表情被无限放大。 屋内明明这样亮堂,他脚下的阴影却比墨汁浓稠。 柳云重新悄悄往回走,趁着他没反应过来,踮起脚在他的侧脸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像是一道闪电,劈在赵明斐的天灵盖,酥麻感瞬间从脸颊蔓延至全身。 赵明斐眼睛亮了起来。 心的某个地方被满足了,但另一边却像是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紧随而来的是巨大的空虚和恐慌。 因而在江念棠要逃跑离开时,他毫不犹豫把人抓了回来。 炙热而急促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她的唇上。 即便她认错了人又怎么样。 她是他的。 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一定是。 赵明斐本来就想着对她做点什么,但被他强行抑制。 江念棠好不容易愿意主动靠近他,甚至隐隐有接受他的倾向。 赵明斐不想回到两人从前一个逼迫,一个被迫的相处方式。 他不想看到她厌恶,排斥,恐惧的眼神。 他喜欢她对自己展现出羞怯,恋慕的神情。 然而他忘了她的大胆。 江念棠胆子一向很大,大到明知他的蠢蠢欲动,还敢回来自投罗网。 赵明斐压抑已久的渴望与占有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手已经熟练地抽掉江念棠的束带,抚上自己的襟扣。 他们的唇一直没有分离。 江念棠这回没有像从前那样推开他。 就在一切往水到渠成的方向发展下去时,赵明斐最后的理智令他艰难停下。 他推开她,喘着急促的粗气,声音嘶哑。 “不行,我还没有准备好。” 第110章 第110章江念棠的爱,毫无保留…… 暑气滚烫,空中无端升起的浓烟给闷热夏日更添几分窒息。 当烟气从窗门缝隙塞满柳云的屋子时,她呛了几口烟,咳嗽起来,赶紧用丝帕捂住口鼻打开门窗。 隔壁浓烟滚滚,像是走水了。 她赶紧穿过内墙门,寻烟而去。 “咳咳……咳咳……” 严珩一自从烧火失败后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跟陛下出去铜矿巡查的人是李玉不是他。 就在他快要被烟呛死时,门口传来一道清音。 “这里怎么了?” 严珩一眼睛被熏得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依稀辨认出是个女人。 两座宅子里唯一的女人。 “夫人快去出,我在生火熬药……咳咳,别熏着您。” 严珩一以手做扇,疯狂赶走眼前的黑烟,扇着扇着,发现烟没有了。 “柴头湿了。” 柳云蹲下找出灶里那几根湿柴,丢在旁边,从旁边的桶里舀了一勺水浇上去,滋啦一声,烟散眼明。 严珩一终于能大口呼吸。 “你在熬什么药?”柳云看了眼灶台的瓦罐,明显是崭新的,今天第一次用:“你病了?” 严珩一的脑袋被烟熏得晕乎乎的,脱口而出:“不是我的。” “是你家公子的?” 严珩一顿时身体一僵,转瞬不动声色道:“对,近日暑气燥热,他有些上火,我熬些降火的药。” 柳云若有所思盯在未沸腾的药罐上。 “我来帮你。”不等严珩一拒绝,她一气呵成完成生火,添水。 严珩一此时如坐针毡,既不敢离开,也不敢跟皇后单独呆在一起。 要是让陛下知道,他和皇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让皇后生火,他就惨了。 “火好了,剩下的我来,我来。”严珩一眼神带着求饶的意味:“夫人,这事儿可不敢劳烦您来做。” 柳云不为难他,让开身位。 严珩一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下来,这回他学聪明了,柴放进去前先确认有没有沾上水。 火势渐渐趋于稳定,药也渐渐沸了起来。 严珩一攥住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再一次骂自己蠢,应该让李玉来熬药。 君子远庖厨,他哪里进过灶房。 再者说,他又不是赵焱长于市井。 自己从小锦衣玉食,仆人前呼后拥,别说生火,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没认全。 要不是陛下这回来没有带够信得过的人手,这事儿哪轮得上他。 灶房闷热不通风,惹得他心浮气躁,重重叹了口气。 “药要沸了,不能再用大火。” 严珩一惊悚地回头。 皇后默默站在墙角,一直没走,他却一点都没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个人。 严珩一:“您、您怎么还在?” 柳云道:“我今日也无事,怕你等会忙不过来,索性陪你熬完。” 严珩一手忙脚乱地抽出几根大柴,仍在方才的湿柴上,学着皇后用水熄灭。 “后面的我都会。您快去休息。灶房闷热,小心中暑,等会公子回来知道您在这儿,要责罚我了。” 柳云眼眸微闪,上前一步:“他平日里很严厉吗?” 严珩一心道今天她是冲他来的,笑着回答:“公子赏罚分明。” 柳云面如常色,再近一步,淡淡道:“家里除了他,还有些什么人?” 皇后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襦纱裙,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云鬓堆积,肌肤赛雪。没有多余的点缀却气质雍容端庄,不需凤冠华服的衬托依旧有母仪天下的气势。 不发声时,静若处子,让人几乎可以忽略掉她的存在。 然而她此时眉目微敛,温和看着他,声音轻柔如水,却让严珩一登时如临大敌。 周围似乎有种无形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和他面对陛下时有几分相似。 严珩一蓦地汗流浃背,好在陛下跟他交代过诸多细节,垂眸谨慎答道:“家中还有一位长年独居养病的老封君,一位小公子。” 柳云问:“平日里跟亲戚来往吗?” 梦里的少年看上去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像无根的浮萍。 严珩一含糊其辞:“有些亲戚,不过不怎么来往。他们从前在公子落魄时不曾出手,现在哪好意思来沾光。” 柳云点点头。 严珩一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尊大佛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走。 “他,幼时可有借住在寺庙里?” 严珩一愣了下,神情疑惑重复道:“寺庙?” 柳云眉头微皱,“嗯,京城附近。” 她生于京城,七八岁的年纪料想不会出远门,梦里的寺庙应当在京郊附近。 严珩一面色逐渐古怪起来,反问道:“大概几岁?” 柳云想了想:“约莫十三,十四。” 严珩一眼眸微张,这个年纪,寺庙借住,没有亲人。 他瞬间想到一个人。 柳云见他面色惊疑不定,奇怪道:“没有么?” 严珩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说他不敢回答。 他好像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吩咐他立即着人在京城寻一处空置的府邸,院前种满海棠,院后栽上枇杷,还有修复慈恩寺后山的茅草屋。 皇后眼里的疑惑显而易见。 他到底是该回答有,还是没有。 回答有,无异于告诉陛下他知道了皇后娘娘把他当作了赵焱。 回答没有,皇后娘娘会不会起疑,打乱陛下的计划。 严珩一此刻再次恨自己做错了选择,这种问题应该让李玉来答,他那个锯嘴葫芦一定能逼退皇后。 “你们在做什么?” 赵明斐忽然出现在门口,对峙的两人纷纷朝外侧身。 “公子!”严珩一简直像看到了救星:“夫人来找您,还帮您煎药。” 这句话看似在为江念棠邀功,实则是向赵明斐传递消息,皇后已经知道药是给他喝的。 赵明斐眼眸微眯,旋即笑去拉江念棠的手:“今日出门转了转,没跟你说一声,让你扑了个空,抱歉。” 柳云被他拉出逼仄杂乱的灶房,耀眼的天光骤然刺进眼里,逼她不自觉闭上双眸。 再睁眼时,一双手挡在她的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熏着了吧。”赵明斐揽过她的细腰往屋里带,不赞同道:“下次别去,万一中暑可怎么办?” 柳云却问:“他说你病了,什么病?” 赵明斐眼眸轻阖,逗她:“相思病。你今夜把晚晚哄睡了,可以过来陪我吗?” 柳云侧目,凉凉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喝药吧。” 日落西山,严珩一从书房里走出来时腿都是软的。 回想起方才陛下的眼神,严珩一身体不住的打颤。 他知道,今日之事要是泄露出去,他轻则被割舌,重则被灭口。 不过,谁敢信。 陛下如此高傲自负的一个人,为了博皇后娘娘的信任,竟敢甘愿做…… 那两个他甚至不敢在心里想。 严珩一叹了口气,他日若皇后娘娘记起如今的一切,又会如何对待陛下。 风起穿堂,彻底带走聚在院内的烟尘。 柳云侧躺在床榻上,一只手撑住额头,一只手轻拍晚晚的背。 火烛昏暗,映出墙上朦胧的影。 严珩一今日所熬的药绝不会只是去火药,她从前偶尔去王大夫那边帮忙,对常用的药也略知一二。 今日她趁着帮忙加水时看了眼,里面并无金银花,黄莲,菊花,夏枯草等常用败火的药。浮在水面上的她只认出当归和三七。 当归补血,三七活血,都不是降火的草药。 况且普通的上火,一碗凉茶足矣,怎能劳动严珩一亲自熬药,寸步不离。 柳云觉得他们在撒谎,也许是明斐有什么隐疾,不愿跟她说。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想起上回大夫给他看伤,说了句他曾失去大量血液。 柳云的身体骤然一僵,紧接着全身的血液莫名其妙躁动起来。 她直觉这件事与她有关。 莫非是为了保护她而受的伤。 柳云垂眸沉思,没注意到墙上遽然多出来一个黑影。 它慢慢放大,靠近,凝实,柳云的影子被它严严实实压在下面。 一只大掌猛地捂住她的嘴。 “别动,是我。”明斐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柳云眼珠子瞪圆,气恼之意显而易见。 “我想你。”赵明斐凑到她耳边,轻声低语。 柳云轻轻呜咽了声,眼珠子往旁边斜,警告他不要乱来。 “我叫李玉在外面守着,晚晚醒了再去叫我们,行不行?” 话听上去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可他的另一只手不容拒绝地穿过她的腿弯,嘴上的则顺势抚上她的后背,轻而易举把她连人带被横抱起来。 柳云不舒服地扭动着身体,赵明斐趁机调整抱她的姿势。 他太了解江念棠。 她表面上虽然生气,身体却只是象征性挣扎了一下,这代表她现在处于一种不会反抗,任人施为的状态。 从前她这般表现是无奈,是妥协,是认命。 但今天,赵明斐明显感觉到不同。 江念棠主动抓住即将掉落的被子,轻轻放在榻上,抬头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 “你动作小声些,晚晚刚睡着。” 口气虽是妥协,但带着点拿你没办法的撒娇,听得他骨酥筋软,只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放在她面前。 赵明斐原以为这已经是今夜最美好的事。 然而等到两人衣带渐宽,坦诚相见时,他才知道江念棠原来可以这样主动。 不同于被他威逼利诱的不情愿主动,而是她真的在尝试接纳他。 太久没有亲近,一开始她并不适应,甚至露出痛苦的神色。 赵明斐心疼她,想着要不算了,只去讨了一个绵长的吻,准备抱着她入眠便罢。 结果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怎么,他感受到了江念棠主动迎合他的吻,温顺乖巧,还带着点勾人的意味。 这个吻越来越长,越来越热,到最后他欲罢不能,难以分开。 罗带未束,坦东床腹。 “别急,慢慢来。”她的声音像她的人一样柔软,他躁动不安的心瞬间被抚慰。 如此配合,如此柔顺。 她听话的姿态却没有让赵明斐失控般地要她。 相反,他忍不住随着她的声音温柔起来。 最终,当她拱起身体主动用那双玉臂抱住他的脖颈时,赵明斐竟然战栗起来。 臂弯压得香肩累,未曾动齿,先垂着泪。 难怪文人总爱把这事称为鱼水之欢。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条欢畅的鱼,被江念棠无尽包容着。 赵明斐从未有过这样幸福的感觉…… 原来她的真心迎合是这般美好,这般让人溺毙其中。 赵明斐的心一边甜蜜如同泡在蜜罐里,满足快意,另一边心又忍不住发酸发胀,那根被他藏起来的刺猝不及防蹿出来,狠狠朝他的心扎过去。 江念棠这般美好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赵焱十年。 整整十年,乃至现在。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我不会再让你等了。…… 渝州城外,排队进城的人蜿蜒如扭动的巨蟒,不断像后延伸。 赵焱下马,一手牵着马绳,另一只手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 他谦虚问:“烦劳小哥跟我说说,为何今日进城的队伍如此缓慢。” 往日进城只需查验户籍,登记姓名即可,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还要搜身。 “你从外地来的吧?”灰衣粗布小哥打量赵焱一眼,看他五官端正,相貌俊朗,眼神举止大大方方,不像歹人。 他附耳低声道:“上面在查龚州余孽,对你们这种外乡人查得特别严。” 赵焱笑容一僵,“龚州余孽怎么会到这里?” “唉,不知道。”灰衣粗布小哥摆摆手,他虽然身在渝州城,但对当年清扫龚州的血腥力度也略有耳闻,一脸畏惧道:“沾上他们没一个好下场的,渝州百姓怕死了他们那帮害群之马,城守大人更是偶尔亲自带人守在门口。” 赵焱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日前。” 十日。 他眼眸半眯,十日前他正好传讯给京城,报告江念棠的死讯。 “听说京城还派了人过来,每隔十日就要将入城名单上报朝廷。”粗衣小哥道:“现在不仅要登记姓名,籍贯,来处,和样貌特征都要写,所以才慢。” 赵焱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哥手里,悄声问:“知道京城来的人是谁吗?” 小哥喜笑颜开地收进怀里,毫不吝惜地分享情报:“据说姓李。” 赵焱瞳孔微震,姓李,难道是李玉。 他立刻翻身上马,对小哥道:“多谢了。” 不能进城。 李玉一定会认出他。 按照他的传讯,自己此刻应该在嘉宁城的路上,而非渝州城附近。 小哥道:“不进去了?” 赵焱调转马头:“天热暑重,队伍前进太慢,我改天再入城。” 他高扬马鞭,疾驰而去。 李玉若是发现他的行踪,就等于赵明斐发现。这些年来, 赵焱深深认识到赵明斐的心细如尘,智多近妖,但凡他*敢暴露一丁点蛛丝马迹,赵明斐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饿兽追过来。 他实在不敢赌,只好绕道去青云镇,好在穿林入山于他而言不算难事,只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赵焱拿出怀里的素色锦囊,他托人从滇南带回一包金边玫瑰的种子,据说开花时花瓣边缘有金色细边,馥郁满堂。 他想,江念棠一定会喜欢的。 * “娘亲,昨夜你去哪儿了?” 柳晚边吃水晶虾饺,边问她娘:“我想抱你,发现扑了个空。” 柳云面色微僵,嗯了半天也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柳晚吃完嘴里的东西,瞪大眼睛看身边心不在焉吃东西的女人,又叫了声:“娘?” 赵明斐及时解围:“看月亮去了。” 母女俩同时望向他。 柳晚奇怪道:“大半夜看月亮?” “半夜才有月亮。” 柳晚回头看了眼她娘,又转回去看她爹,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撇撇嘴道:“你们两个自己去看月亮,为什么不带我!” 眼看着眼睛红了起来,瞳孔漫过水色,“呜呜呜,你们不要我了。” 柳云立刻哄她,不满瞪了一眼旁边的人。 赵明斐也弯下腰,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不是不带你,是因为你现在正在长身体,要多晒太阳。我和你娘已经长不动了,所以才能看月亮。” 晚晚一抽一抽打着泪嗝,抽泣道:“娘,真的吗?” 柳云看了眼明斐一本正经,半点不害臊地哄骗一个三岁小孩,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真的。”她掏出帕子给女儿擦干净眼泪:“哭也长不高,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柳晚吓得立刻收回眼泪。 用完膳,柳晚早忘了看月亮的事儿,高高兴兴跑去隔壁看洪娘子做糕点。 “别生我的气。”赵明斐从江念棠的身后圈她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颈窝,像哄晚晚一样哄她:“我错了。” 柳云无奈叹了口气:“今晚,不,这几日你都别去了。看月亮能哄她一次,哄不了第二次。” 赵明斐指尖勾起她落在肩上的一缕青丝,笑得暧昧:“我没有哄她,昨晚上我们不就在窗边赏月吗?” 不只有月,还有月下美人。 柳云的脖颈瞬间烧了起来,这把火一直蔓延到脸颊,耳根。 耳垂涨红充血,像一颗血珍珠,圆润娇嫩,靡艳诱人。 赵明斐眼眸渐沉渐烫,眼前浮现出昨夜月下,朦胧的月华落在雪肌上,却晕开香软的樱粉色,又在他的抚摸下变成浓艳的玫瑰红。 她宛如一朵盛开的花,美丽娇柔。 然赏花人不知怜惜,风摧雨折,非要叫她颤抖地将枝头上的露珠尽数抖落才罢手。 赵明斐含住耳垂,低声呢喃:“念念,我好想你。” 双臂拢紧,像是要把人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柳云无声叹了口气,任由他抱着,但心里下定决心,今晚上不能再跟他胡来。 赵明斐完全无视她白日眼里的拒绝,到了晚上估摸着晚晚已经熟睡,他又摸去江念棠的厢房。 厢房外,他没能推开门。 赵明斐也不恼,礼貌地屈指扣门,敲了三声。 里面没有人应。 他又敲了三声,依旧没人回答。 寂静空荡的院子里,敲门声格外突兀。 就在他准备敲第三次时,门后传来气急败坏的低语。 “怎么又来了。”柳云羞恼道:“白天不是说好歇一段时日吗?” 赵明斐被责怪也不反驳,只一味认错:“念念,我什么也不做,我就在门口守着你。” 柳云觉得他在用苦肉计逼迫自己出去,冷哼了声。 赵明斐道:“从前我们几个月才能见上一次面,见面长则一炷香,短则擦肩而视。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暗暗发誓,将来我们成亲后要日日同榻而眠。” 柳云脑子嗡了一下。 眼前浮现灰衣少年与她迎面相逢,却不敢逾矩上前的局促神情。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又迅速分开,重新回到各自的轨道上。 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却又像说尽了所有。 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你好,我就好。 少年极力隐藏的眷恋不舍,却清晰地充满他的双眸。 此时,门外的声音又道:“你忘记了没有关系,我还记得。” 他笨拙地隐藏语气中的落寞:“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柳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难受得令她喘不过气。 门猝然被打开,赵明斐的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将人接住。 “我不会再让你等了。”江念棠声音闷湿,手攀上他的后背,死死攥住他的衣襟。 温软的身躯盈满怀中,赵明斐的胸口却像是被掏空,夜风呼啦啦地往里灌,凉飕飕地像刀子一样刮在四肢百骸上。 他从前用了诸多雷霆手段想让江念棠主动靠近他,接受他,却不及以赵焱的身份对她说一句话。 赵明斐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头顶,眸底黑沉,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无星夜空。 他无声地笑起来,抬手抚上她的后脑,五指插入云鬓之中以便更好的掌控她。 “我确实也不想等了。” 轻轻往后扯,待她露出泪痕遍布的面庞时,俯身吻了下去。 含羞半敛眉,教君恣意怜。 今夜无月,却风动不止。 冰裂纹木格窗好似要被飓风撞碎,拍击声惊飞老树昏鸦。 次日,柳云清醒后羞恼地捂住脸。 酸软无力的身体四肢在嘲笑她昨夜的荒唐。 “娘,你还不起来吗?”柳晚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她两脚一蹬,鞋也套进脚里。 柳云的手臂压住半张红透的脸,疲惫道:“娘还想睡会,你自个儿去隔壁吃早饭,不用管我。” 柳晚先问了她有没有不舒服,在得到只是累了后安心往外走,“我等会带吃的回来给娘。” 柳云笑着说谢谢。 等人走后,她把自己埋在被衾里,羞耻得呼吸都是烫的。 昨夜怎么就心软了,怎么就允了他露天席地胡来。 要是昨夜被人撞见,她都没脸见人了,何况屋子里还睡着晚晚。 蒙在脸上的薄衾被人忽地抽走,明斐俊俏含笑的面庞从天而降。 他顺势坐在床榻上,伸手过来。 柳云本能躲他。 明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继而往她的腰后探:“我给你捏一捏,等会就能起身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柳云眼眸冷厉刮了罪魁祸首一眼,却不知她秋水般的美眸一点威慑力也无,反倒透出几分欲拒还迎的娇羞,惹人心痒难耐。 “好了,别勾我。”赵明斐的手掌一使劲,将她整个人翻过去,趴在床榻上露出整个后腰,同时挡住那双魅惑的勾魂眼。 生气是真,但她的眼里没有憎恨,厌恶。 只是单纯气他昨夜毫无节制,不知分寸。 赵明斐掌心在她腰上的软肉反复搓揉,放松筋肉,没什么诚意道歉:“我下次注意。” 柳云恨恨锤了下床榻,咬牙切齿道:“没有下次!” 她生气的样子像撒娇,可怜可爱。 赵明斐弯了弯眼眸,“对不起,我昨晚太激动没控制好力道,现在好点没?” 柳云身体上的不适及时制止她的心软,没好气道:“真心疼,你就别来了。” “好。”赵明斐爽快答应:“这几日你好好休息。” 柳云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明斐指天发誓:“我说到做到,七日够不够,七日之内我晚上保证不打扰你。” 他扶着她起来,耐心地喂她吃下热腾腾的鱼粥,又嘱咐她这几日多休息。 见他态度良好,柳云也不好再出言责怪,毕竟昨夜主动开门的是自己。 午憩醒来,她的小腹隐隐坠痛,掀开被子,殷红的血沾上了裙摆。 柳云霎时明白过来为什么是七天,气得脸都白了。 等她换好衣裙,忽地眼眸微动。 明斐满打满算来青云镇不到一个月,却清楚地知道她的小日子,想来他们真的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 柳云好好休息了三天,明斐特意吩咐厨房按照她的情况调整菜肴补汤,吃好睡好,她整个人神清气爽的。 刚好对门的洪娘子问她要不要拿些刚做好的桂花糕回去。 柳云不爱吃甜的,也不允许柳晚吃太多糖,之前最多就去讨一块给晚晚尝个新鲜。 但—— 她依稀记得明斐应该很爱吃桂花糕,洪娘子的手艺又是一等一的好,便想着去拿一些回来给他尝尝。 他对她衣食住行样样上心,她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家里有人病了?”柳云看见上回给明斐包扎伤口的大夫背着药箱进屋。 洪娘子道:“我娘的老毛病,例行问诊,安安心。” 柳云若有所思。 她一直想找机会弄清楚明斐失血的原因,还有之前在灶房里看见的药。 第112章 第112章她越爱他,越证明她恨…… “老夫推测,他身上的体虚之状已经有五六年了。”大夫抚摸着胡须,沉吟片刻道:“云娘,请伸手。” 柳云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大夫三指搭在她的手腕上,闭眸凝神,半晌道:“果然,你和他是同时出事的。” 洪娘子就在一旁听着,闻言问:“什么意思?” 大夫道:“三年前云娘生产时我曾替她把过脉,与刚才说的这位公子一样,脉象时而正常,时而迟缓,乃是气血两亏之征兆。但你们又像是精心调养过,虽偶有凝而不流,却无大碍。不过……” 柳云忙问:“不过什么?” 大夫的眼神欲言又止,最终在两位娘子的视线压迫下红着老脸隐晦道:“肾主气血,云娘身弱体娇,还是要注意保养身子,不可贪多。” 这回红脸的换成了柳云,她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洪娘子偏过头,假装看院子里咕咕叫的老母鸡。 老大夫非常有自知之明,起身告辞。 等他走后,院子里只剩下柳云和洪娘子,柳云也急匆匆告辞。 “等等。”洪娘子叫住她,端起石桌上的桂花糕递过去,“我多嘴问一句,那位真的是你夫君?” 不怪洪娘子多虑,实在是云娘当年来青云镇时,整个人透着疲态,眉眼间有种游离于世外,看淡生死的超脱。 她亲口说是被人抛弃才来的青云镇,抛弃她的不就是她的夫君吗? 怎么现在忽然又和好了。 柳云安抚地拍了拍洪娘子,“之前的事,是我误会他。蹉跎三年,实非他一人之过。” 她三言两语交代事情因奸人作祟,害夫妻两人异地,隐去了她失忆的事,只说现在仇家已经尽数认罪伏法,故而他才得以寻到她的下落。 洪娘子听完,倒觉得有几分可信。 她早觉柳云非寻常妇人。行止从容有度,不疾不徐,谈吐清雅如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生出亲近之意。 孤身抚育幼子,不惧流言,亦不囿世俗眼光,坚持不再嫁靠男人以觅栖息之所。 她遇事从容,举措得当。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进退之间,皆显章法。 洪娘子见过县令妇人,云娘某些时候无意识散发的气势比官太太还要令人生畏。 而那个男人…… 洪娘子问过自家夫君,得到的是他非等闲之辈,绝不可招惹,还嘱咐自己千万不要掺和两人的事。 洪捕头甚至不允许她提起云娘的夫君,像怕极了他。 要知道,她夫君可是连面对亡命之徒时都能面色不变,冲上去扭打的人。 不过,她也能理解。 上回她去帮云娘制止他时,只被他冷冷看了眼,顿时遍体生寒,双腿颤颤。 朦胧暗沉的天色也丝毫不减他目光中的威慑力。 到底是京城来的人,气质卓然,与众不同。 洪娘子虽被自家夫君警告,可人心是肉长的,她和云娘相识三载,交情颇深,怎么也要问个清楚明白,以求安心。 柳云承她的情,含笑谢过。 洪娘子依依不舍拉住柳云的手道:“你怕是在青云镇待不久了,我舍不得晚晚呢。” 她还想着以后能不能和柳云做个亲家。 柳云眼眸弯弯:“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洪娘子跟着笑,“说的也是,将来说不定我家小子能考进京城,届时你们可得招呼我们一家人,别嫌我们人多吃你们家的粮。” 柳云接过她手里的桂花糕,促狭眨了眨眼:“看在这盘桂花糕的份上。” 洪娘子笑着赶她走。 柳云走回自己的院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与隔壁隔着的那堵墙被全部拆光,种上了一片竹林连接两院,又在竹林修了一条青石小径蜿蜒穿竹而过。 小径尽头,竹影斑驳见豁然见半亩方塘,荷叶田田,碧波潋滟,倒映晴空万里,取自柳暗花明之意境。 临水池畔一座六角亭半隐竹烟,飞檐轻挑,红柱静立,坐在其间赏鱼观竹,委实惬意。 一座小小的庭院景造便可见大家设计,足以说明主人的身份非同寻常。 柳云站在小径末端,借竹掩盖身形,刚好见严珩一手持红木托盘往书房走,托盘里装着刚熬好的药,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 只见严珩一路过六角亭时将手里的托盘放在石凳上,走到临水的栏前左右摇头,确认无人后将布包散开,把药渣倒进湖中。 这么小心,连药渣都要处理掉。 柳云等他走后,疾步入亭。 水面上仅浮了几根黑乎乎的树根枯叶,完全无法辨别出药材,而亭子两旁皆是高石,没有下脚之处,更无法打捞残渣。 柳云半眯着眼。 严珩一虽然平日里话多,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机敏异常,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想从他嘴里挖出来。 还有那个李玉,她见过一眼便觉得此人老成持重,沉稳可靠,与严珩一性子相反。 这两人在她面前俯首低眉,恭敬谦顺,可在面对洪捕头时却不自觉透出居高临下的命令,散发着久居上位的气势。 一个外事管家,一个内院护卫头领,居然能让一县捕头退避三舍,实在是太奇怪。 那作为他们的主人,明斐的身份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吗? 柳云暗暗记下可疑之处,不动声色观察。 她身无长物,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花费如此心思做局来欺骗她。 何况相处间的细节是很难做假的,明斐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还深。 日头西移,下面人过来说明斐回来了,柳云端上桂花糕去找他。 “尝尝看,洪娘子的手艺远近闻名,你有口福了。” 她捏住一块香软的长条糕点放在赵明斐的嘴边,指尖葱白比蒸出来的糯米粉更白腻。 赵明斐垂眸衔住糕点,囫囵吞了下去。 柳云的指尖还未来记得收回,就被含住不放。 坚硬微凉的牙关攫住指节,温软湿润的舌尖裹住指腹,软硬兼施,逼她睫羽乱颤。 赵明斐眸光幽深如谭,齿间轻碾,喉结滚动溢出低笑:“好甜。” 柳云抽手不成功,耳尖飞红,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心头,燎得周身颤热。 “你还吃不吃,不吃算了。”她羞恼地别过脸,目光落在剩余的桂花糕上。 赵明斐见她真恼了,果断放开。 “吃。” 柳云学乖了,这回把桂花糕塞进他嘴里就松手。 得亏洪娘子切得大块,一头一尾相距一指长,她再也没有被他抓到过。 一叠桂花糕见了底,柳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喂太多了,明斐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你没事吧。”柳云端起杯子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她眼神小心翼翼,好像做了坏事一样害怕。 赵明斐接过她手里的茶盏,扯出一个笑,“吃点东西能有什么事?你喂我,我还觉得不够。” 柳云眨了眨眼,还以为刚刚是自己生出错觉。 正巧外面严珩一在敲门。 “你先回去,等晚膳我去叫你。”赵明斐掀开茶盏,抿了口凉茶。 柳云转身开门,严珩一见是她,立刻低头避让。 她离开时回头看了眼,对上明斐的视线,他温柔地弯了弯眼睛。 应该是她多想了。 严珩一进屋后,听见陛下问:“她走了么?” “走了。” 严珩一重新打开门缝,再度确认皇后娘娘的背影已消失在月洞门。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严珩一连忙转头。 赵明斐猝然蜷身剧颤,喉间发出浑浊的嘶嗬,大口大口地桂花糕混着胆汁生生从嘴里吐出来。 他的额角青筋暴突,五指指节发白死死扣在一旁的檀木桌缘,指尖抠进卯缝里隐隐迸出血珠。 严珩一吓到赶紧过去替他拍背,刚碰上就感受背脊止不住痉挛,冷汗湿透衣衫。 他面露不忍道:“陛下,您这是何苦,跟娘娘说一句不吃便罢。” 赵明斐幼年时养在江太后名下,每次折磨鞭打他过后,总要赏他一块甜点心吃,美约其名打一棍给一个甜枣。 打得越狠,给得越多。 在很长一点时间里,甜食都和受罚挨打绑在一起。 对于其他人来说甜是美好,是希望,于他而言是苦难,是惩罚, 自从赵明斐掌权翻身后,再也没有吃过任何甜的东西,他本人也拒绝尝试甜。 赵明斐此时此刻喉咙里尝不到一点香甜的滋味,满是酸腐腥气,每一次干呕像钝刀刮过肺腑,仿佛要把他的血肉灵魂都从嘴里扯出来,摔碎在地。 他恨啊。 恨江念棠从没注意过他不吃甜食,亦或者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他更恨自己。 是他自作孽,把她推得远远的,令她筑起心墙,他现在不得不借用别人的身份来接近她。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他赵明斐认。 赵明斐捂住翻滚的腹部,面容冷峻地直起身,接过严珩一手里的锦帕擦掉嘴边的污渍。 “收拾干净,记得通风。” 他冷冷丢下这句话,起身绕开地面的脏物,回厢房沐浴更衣。 等会还要一起用晚膳,不能让江念棠看出端倪。 “咦,你怎么开始熏香了?” 柳云见明斐喜欢吃桂花糕,特意跟隔壁洪娘子每日讨要一碟,幸好这玩意儿做起来不费事。 赵明斐面如常色吞下最后一块,反问:“你不喜欢?” “倒也没有。”柳云歪着脑袋四处打量:“就是觉得夏天熏香有点奇怪,不会觉得闷吗?” 赵明斐长臂一揽,攫住她的细柳腰,将人带到自己怀里。 “夏日易出汗,书房里来来回回都是人,我怕熏到你。” 柳云的双臂顺势搭在他的肩膀上,凑到他下巴前佯装轻嗅:“好像是有点,哈哈哈……你别挠我的腰,我怕痒……” 清脆的笑声像银铃摇晃,回荡在空寂的书房里,又猝然而止,转成细碎羞涩的低吟。 赵明斐放开江念棠,抬手替她整理好微敞的襟口,微凉的指尖在她绯红细腻的面庞上反复流连。 他的眼神沉得发烫,嗓音也如熔浆般炙热。 “今晚等我过去找你。” 灼人的鼻息喷洒在她肌肤上,她被迫烧了起来。 柳云离开的时候,严珩一恰好端着药往里走,见到她依旧畏惧地低眉,视线避让。 擦肩而过时,他忽然道:“夫人,下次桂花糕可以给我和李玉偷偷留一点吗,我们也想尝尝味道。” 柳云点点头。 她边走边想,怎么他们一个个大男人都爱吃桂花糕,有这么馋吗? 严珩一进书房的时候,赵明斐已经吐完肚子里的东西,正在铜盆前净手洗脸。 他放下东西,熟练地打开门窗,焚香去味。 赵明斐走到桌前,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压下去,缓解了腹部绞疼。 他忽然问:“赵焱到哪里了?” 严珩一道:“算算时日,这两天就该到青云镇了,要拦住他吗?” 赵明斐丢下手中空荡的瓷碗,沉闷的撞击声敲打着严珩一的神经。 “不用拦。”赵明斐声如寒冰:“朕在这恭候大驾。” 今晚的星子格外耀眼,整个天幕像被点燃似的。 被点燃的不止有星空,还有一对长久未亲近的男女。 轻纱红帐,烛火摇曳,缠绞缭乱,至死欢愉。 柳云有点受不住他的热情,勉力睁开迷潮的湿眼,嗓音颤如风叶般求饶:“还没好?” 赵明斐在她殷红唇珠上浅啄几下,“再等等。” 柳云等啊等,等到亮堂的火光渐渐暗去,蜡泪如她的眼泪般流了一地。 灯燃尽了。 室内骤然暗下来。 他终于停止动作。 柳云被他搂在怀里,意识即将陷入混沌时听他问了一句。 “念念,你爱我吗?” 柳云累得不想回答,头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拱,如同寻找庇护的幼兽,躲开扰人的噪音。 赵明斐不厌其烦地把她拔出来,一遍又一遍问这个问题。 柳云被他问得烦了,语气敷衍道:“爱爱爱。” 赵明斐身体骤然僵硬,她的话像两军对战前的鼓声,一声重过一声,敲在他的心门上,回荡全身。 五脏六腑因为这个字集体躁动起来,震得他浑身颤抖,热血沸腾。 赵明斐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溺毙她。 然而皮下的血液在某一个瞬间猝然凝结成冰,冰渣子化做冰针游走全身。 万箭穿心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疼,疼得他呼吸都断了一截。 赵明斐不甘又痛苦地抱住熟睡的江念棠。 他清楚地知道。 她爱的不是他。 他每一刻自以为是的幸福,都是偷来的。 他是个小偷。 偷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她越爱他,越证明她恨他。 第113章 第113章“喝都喝了,今晚别浪…… 夏末雨多,塘里的荷花被风雨败了花瓣,露出拳头大小的莲蓬。 柳云被一场急雨困在池畔六角亭里。 “夫人,你怎么在这儿?”严珩一端着药踏入亭中。 柳云瞥了眼冰晶纹青花碗,含笑道:“下雨了,正好在这里躲雨。你送药吗?我正好没事,帮你送过去罢。” 严珩一有些犹豫。 但转念一想,皇后已经知道药是给陛下喝的,他要是扭扭捏捏,反倒惹人怀疑。 “那有劳夫人了。”严珩一放下托盘,抱拳躬身低头退出去。 柳云眼眸一垂,双手捧起药碗放在鼻尖轻嗅,气味苦涩刺鼻,令她不自觉皱眉。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苦腥气顺着舌苔灌入,激得喉头骤然紧缩。 仅是这么一小点,腹部就被苦得隐隐痉挛起来,长睫禁不住沾湿了泪。 她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药,但什么药一连喝半个月都有问题,且味苦刺激,定是下了重药。 柳云心里有个猜测,正好趁今日验证一番。 她起身款步移至亭栏边,抬手将药全部洒进湖里,激起一阵涟漪。 当天夜里,明斐没有来找她,托人带话说有事处理。 柳云对心里的猜测又信了几分。 翌日,她又在六角亭遇上送药的严珩一。 他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的,像是受了伤。 柳云拦下他,“我帮你?” 严珩一躲开她的手,哭丧着脸:“不敢劳烦夫人。我还是自个儿去送。” 再让皇后送一次药,他要被打残了。 李玉下手真狠。 严珩一被他打得差点下不来床,后臀到现在都没办法坐下,累了只能趴在床榻上,稍微一翻身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有什么地方得罪李玉了吗? 严珩一百思不得其解,当时他看到行刑的人是李玉时还松了口气,以为陛下小惩大诫。 结果谁知道他是照死里打,十仗愣是打出三十仗的效果。 严珩一又气又疼,越气越疼,一宿没睡觉。 “夫人,我先走了。”严珩一往后退,绕开六角亭,兜了个好大的圈子往书房去。 柳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 夤夜寂静无声,微风轻抚。 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穿过竹林,他没有提灯,却精准无误地踩在每一块长形石板上。 赵明斐正要抬手敲门,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江念棠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他语气轻快:“在等我?” 柳云不让他进去,人堵在门口,含糊问他:“我问你,你喝的药和你晚上过不过来,有没有关系?” 她盯着明斐的眼睛,眼神警告他不许撒花。 赵明斐点头承认:“有。” 果然,他身体因前几年发生的事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柳云语气软了下来,委婉道:“其实夫妻之间不一定要通过那种事才能维系感情。” 赵明斐脸色微沉:“你不愿意?” 柳云连忙摆手否认,“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她绞尽脑汁,想了个不那么伤他自尊的词:“量力而行。” 赵明斐眉头轻皱,琢磨量力而行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几次他很过分吗? 可是,他分明是看出她尚有余力才会再来,但凡她露出一点真心不愿意,他即便再难受也会忍着放过她。 赵明斐目光一凛,仔细辨别她的表情,妄图从她脸上看出蛛丝马迹。 莫非是江念棠恢复了记忆,却继续假装失忆,好放松他的警惕,再伺机出逃。 赵明斐猛然伸手,攥住她的皓腕,“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云被他抓疼了,娥眉轻蹙,眼神惊慌害怕,长睫颤如风中雨蝶。 赵明斐紧张地松手,压下胸口腾起燥戾,耐着性子道歉:“对不住,我刚有些犯浑。你别生气,要是生气了就打我两下,不过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吗?” 他温柔的语气与方才阴鸷的眼神截然不同,柳云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收回被抓过的手,另一只的五指握在被他覆盖过的手腕上,缓解疼痛。 “你别喝药了。”柳云为了避免误会,直说道:“是药三分毒,虎狼之药更是有损身体。你不用为了证明自己……” 她说着说着,嗓音渐弱,双颊悄然爬红霞,眼神欲言又止。 “真的,我喜欢你不是因为那个。”柳云认真道:“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赵明斐终于反应过来了。 江念棠以为自己喝的药时为了壮/阳? 他面无表情地双手撑在门框两边,用力一推。 “喝都喝了,今晚别浪费。” 这一夜,柳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明斐微凉的头发在她身上轻拂,缠绕,发丝不知是被他的还是她的汗渍浸湿。 夜风一吹,像蛇一样在她身上蜿蜒游动,阴冷,甩不掉,引得她战栗阵阵。 房间里晚晚还睡着,她不敢去床榻上,只能到窗边的小榻上。 然而小榻窄长,容纳不下两人,于是明斐让她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半抱半托着她。 他先是温柔地吻她,诱哄她放松,然后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攻略城池,直捣要害。 柳云眼前一片空白,脑袋也是混混沌沌,浑身除了失控地颤抖,做不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什么药这么厉害? 柳云晕晕乎乎地想,这药除了补身体,好像还会让人变成另一副样子。 明斐平日里虽偶尔也会流露出强势,但大部分都是温和好脾气,一副有事好商量的模样,只有在床上会特别独断专行。 一定是药的问题。 柳云听着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竹林沙沙地响,好似被折断一样,她好像也要被折断了。 风停的时候,柳云已经陷入昏迷。 天幕将白,初阳渐起。 柳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迷迷糊糊摸向旁边,卧单被衾早已凉透,晚晚想是又出去玩了。 她又歇了半晌,撑起上半身缓缓起床。 打开大门,明斐坐在院子里教晚晚认字。 他也不用笔墨纸砚,手中拿着随意捡起的一根食指粗竹竿,沾了一旁木桶里浇花用的水在地上写什么。 柳云走近一看,写的是“晚”字。 晚晚手里也有一根竹竿,只不过比他的细短,她神色认真模仿着。 两人听见响动,齐齐回头。 “娘,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晚晚兴奋地拉着柳云过来:“这个!” 水迹歪歪扭扭,结构松散。 柳云缓缓俯身,指尖轻捏柳晚的脸颊,笑着夸奖:“晚晚真厉害,写的真棒!” 柳晚一听,笑得更灿烂。 “爹教的,他说等回家后,要送我去学堂念书。” 柳云看向明斐。 赵明斐道:“晚晚三岁了,可以和其他孩子一起去读书,也能交些小伙伴一同玩耍。我恰好与京城一家私塾的院长有几分交情,到时候我们就送到那里去。她哥哥也在里面上学,可以相互照应。” 柳云问:“男女一起上学吗?” “自然不是。”赵明斐道:“他们虽在一个私塾,但平日里是分开教学,偶尔会一起学骑射,投壶。” 赵明斐在位这几年,其中一项举措便是推行和鼓励女*子去书院上学。 他从不认为女人无用,相反,在许多领域女人做得比男人更好。 譬如之前右想明面上是他的贴身宫婢,实则是暗卫情报头领,否则她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联系上龚州那群人。 他当初在西巷口落难,还能掌握皇宫内外的一举一动,右想功不可没。 她虽犯下大错,赵明斐却不否认她的能力。 故而他拨款重新修建西巷口,将其扩建为皇家书院,不仅抽调学识渊博的大儒去书院教书,还把赵霁送去就读。 有了太子这块活招牌在,不怕臣工们不动心。 往小了说,贵女们在一起读书有助于增进各家之间的来往,有必要时还可以互换消息。往大了说,她们说不准就能入太子的眼,有机会一跃飞上枝头。 再者,即便不能被太子看上,还有其他高门的公子哥们也在里面就读,难保他们其中某个会是下一个严侯爷。 她们想得好,赵明斐算盘打得更妙。 他不仅可以借助学堂往外放消息,还能暗地里促成高门之间的联合或分裂。 赵霁亲近谁,疏远谁,抬举哪家,打压哪户,全在他们父子俩一念之间。 同时还能选拔人才,一举多得。 纵使他们明知是阳谋,仍心甘情愿地进宫。 柳晚点点头:“我之前也想过送晚晚去读书,可青云镇太小,几乎没有女子学堂。” 若她请个私塾先生回来又太打眼,故而只能作罢。 柳云原本想等晚晚再大一点,她自己先教一些简单的,往后不行,她就去渝州城打听打听。 柳晚听得似懂非懂:“我们要离开青云镇吗?”小孩子虽然玩心重,可骤然听到要离开自己生活地方还是有些害怕。 赵明斐问:“晚晚不想回家吗?哥哥在家里等我们,他还没有见过晚晚。” 柳晚躲在娘亲的裙摆后面:“我怕,万一哥哥不喜欢我怎么办?” 赵明斐没有哄她说什么哥哥一定会喜欢她之类的话,而是告诉她:“不喜欢就不喜欢,晚晚只需要喜欢自己就行了。再说,爹娘喜欢你还不够吗?” 柳云瞪了他一眼。 柳晚却好像被这番话打动了,“爹说的对,要是哥哥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赵明斐这时才说:“晚晚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那一定是他的问题。” 柳晚被他哄得心花怒放,“那我要抓紧去和我的小伙伴们告别。” 说完,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私房钱,蹦蹦跳跳出门请她的好朋友们买礼物去了。 柳晚走后,小院里只剩下两个大人面面相觑。 柳云记起昨夜他的放纵荒唐,拂袖而去。 “等等。” 她的衣袖被人扯住,身后那人开口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吃的是什么药吗?” 柳云咬牙切齿道:“我已经切实体会到了。” 赵明斐无言半晌,比她更切齿:“看来你昨天还是没明白。” 她怎么会以为自己需要吃那种药。 柳云忽然身体悬空,她整个人被明斐像抗麻袋一样扛在肩上。 意识到他正往屋里走后,她奋力扭动身体,双手拍打在他的后背上:“放我下来!” 赵明斐大掌不轻不重地掴了她的后臀一下,冷哼道:“老实点,小心等会摔你。” 柳云脸色蓦然涨红,都忘记反抗挣扎。 到了屋里,赵明斐把人轻轻放在床榻上,眼疾手快抓住刚落地就要爬走脚踝,不紧不慢地把人拖回来。 柳云的腰还有些不舒服,她快哭了:“药效怎么还没过。” 赵明斐闭眼深深吸了口,强行压下想要再证明自己实力的冲动。 “那不是补药。”赵明斐受不了她的误会,和盘托出:“那是避子汤。” 柳云呆滞了下,发出无意义一声轻啊。 赵明斐耐心解释:“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你生霁儿的时候难产,我害怕你再怀孕,所以一直在服用避子汤。晚晚的到来是个意外……家里有人不小心弄错了药,这事是我不对。” 柳云还沉浸在他服用避子汤的震惊里,“你、你这么做,家里的长辈不会有意见吗?” 赵明斐笑笑:“这你不用担心,现在整个家里我说了算。况且孩子贵精不贵多,多子未必多福。” 尤其是在皇家,哪怕一母同胞也能为权利拔剑相向,争得头破血流,他和赵明澜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赵明斐不会让自己的孩子陷入手足相残的梦魇中。 柳云眼睫翕动,此刻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失血过多,所以……身体不太好。”她为自己的怀疑感到羞愧,不过她趁机问:“你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吗,大夫上回说你曾经失血过多。” 赵明斐心甘情愿为江念棠付出,从来不会刻意提起。 既然江念棠问了,他便照实说:“还是和你生孩子有关。” 柳云听完,眼眶倏地红了起来,她抱住面前的男人,颤抖地哭了起来。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她的声音哽咽:“岂不是我们两个人都要折进去。” 赵明斐享受她主动投怀送抱,抬手安抚道:“没有万一,事实就是我们现在都好好的。” 柳云哭得更厉害,眼泪晕湿了赵明斐胸前的衣襟。 赵明斐把头抵在她的发顶,哑声道:“再有一次,我也还会这样选择。如今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是世上最亲密的人,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也许正因如此,冥冥之中,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傍晚时,晚晚还没进家门,在巷口就大叫起来。 “娘,你猜谁回来了。” 第114章 第114章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赵焱取道山林小路,日夜兼程终于来到青云镇。 他一踏入镇口,就觉得不对劲。 小镇来了很多外乡人,面孔不仅陌生,看着也不像西南地区的长相,更像是北方来的,比如京城。 赵焱瞬间握紧手中的剑柄,呼吸微顿。 不会是他来了? 赵焱很快否认这个猜测。 若是赵明斐找到江念棠,他一定会把人直接强行带走,怎么会在此逗留。 赵焱安慰自己,他们或许又是觊觎铜矿的亡命之徒,青云镇每年都会吸引大批不要命的赌鬼来搏一把,他还出手帮县令抓过几个盗贼。 这么想着,他心里稍微轻松了些。 赵焱先回长租的客栈整理了一下,连日翻山越岭,他的衣服和鞋都沾满湿土,风尘仆仆,鬓边含泥。 沐浴更衣后,他迫不及待地捎上种子往江念棠的小院赶,琢磨着这个点去刚好可以帮她做顿晚饭,再顺理成章留下来一起吃。 赵焱心里还在想今晚上要做些什么菜,不料被人喊住。 “顾叔叔!” 脆生生的童音让他心情瞬间好起来。 赵焱回过头,笑容满面,眼角弯弯:“晚晚,你怎么在这里?” 柳晚原本在和小伙伴告别,请他们吃糖葫芦,见到顾叔叔忽然出现在街上,兴奋地跑过来。 “你回来得正好。”要是再晚一些,等她和娘离开青云镇,就再也见不到顾叔叔了。 柳晚拉着他的手往家走,表情神神秘秘的:“顾叔叔,我等会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 赵焱微弯下腰,放慢脚步配合地跟她走。 刚接近江念棠小院的巷口,他就看到了一个熟人,瞳孔一震。 严珩一不期然和赵焱打了个照面,也停下脚步。 他手里正提着一条新鲜的活鱼,鱼尾巴悬在空中,扑腾的水珠甩了两人一脸。 柳晚完全没意识到她头顶的两道视线在空中激烈碰撞,朝着家门方向大喊。 “娘,今晚家里来客人了。” 严珩一率先回神,机灵地把鱼往赵焱手里一塞,“大小姐,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儿要忙,等会麻烦这位少侠帮我把鱼送到灶房。” 说完脚底抹油,往巷口外跑。 赵焱瞥了眼手里的翻白眼的鱼,眼眸微沉,连带着心也沉了下来。 他来了! 赵焱心里一紧,想到赵明斐的手段,猛地丢下手里的鱼,握住剑迅速冲了进去。 被甩下的柳晚一头雾水,自个儿去捡起路边奄奄一息的鱼,费老大劲儿拖着往家走。 赵焱一进门,察觉院子的格局大变。 他皱着眉,对着屋里喊了一声云娘无人应答,便循着一旁的竹林小径穿梭而行。 行至尽头,一座六角飞檐亭豁然出现,亭中一对男女正对坐品茗。 赵焱隔着半亩方塘,伫立在斑驳的竹影里遥遥而视。 只见江念棠唇角微扬,眉眼含笑与她对面的男人在说些什么。 男人背对赵焱,许是见她茶盏半空,亲自提着缠枝纹青花瓷壶为她斟满。 江念棠笑意更甚,指尖轻捏一块石桌上的糕点往他嘴里塞。 忽地她的笑容收住,转而羞涩地睁大眼睛,长睫轻颤,似怒似嗔。 他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 赵焱指尖抵在凸起的剑鞘花纹之上,呼吸炙热,心却微凉。 柳云眼眸含羞,红着脸切齿道:“还在外面,你快放开我的手。” 赵明斐又把葱白的指尖含得更深,舌尖缠上去,来回扫荡她指腹沟壑,势要沾湿每一寸纹路。 柳云的食指被舌头包裹,湿热的涟漪满过骨节,颤栗的触感顺着皮下激动的脉搏达到全身,她拗不过他,禁不住害羞地抬头四处乱看。 忽然,视线定格在湖畔对岸的人影上。 柳云愣了一下,猛地抽回指尖。 赵明斐感受到她不可抗拒的力量,怕伤到人,便松了牙关。 他敏锐地察觉到江念棠异样的神色,似有所感回头。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厮杀。 他们的表情平静无波,不约而同地选择瞒着江念棠,但都清楚彼此看似平静外表之下的暗潮汹涌。 柳云被人瞧见自己这般不端庄检点模样,难为情地低下头,再想抬头故作镇定招呼顾焱时,竹影处已杳无人迹。 赵明斐面如常色道:“那是谁?” 柳云莫名心虚:“一个朋友。” 赵明斐哦了声,“追求你的朋友?” 柳云忙摆手,“不是,没有,他、他是一个好人。” 赵明斐看她急于撇清关系的紧张样,不由泛起恶念,明知故问:“他不会就是晚晚口中的‘顾叔叔’吧?” “顾叔叔呢?”柳晚在吃饭的时候问起:“我今天在街上刚好碰到他,特地把他拉回来吃饭,我还没来得告诉他我有爹了。” 赵明斐听她一副炫耀的语气,嘴角上扬,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嫩肉,“我和你娘见到他了,不过他没打招呼就走,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下次再请他来家里也一样。” 柳晚失落的哦了声。 赵明斐的笑容僵了僵,“这么喜欢顾叔叔?” 柳晚脱口道:“当然……” 话还没有说话,她娘看了他一眼,柳晚机灵地话音一转:“当然更喜欢爹。” 赵明斐被她逗得眼睛眉毛都弯了起来,“谢谢你这么喜欢我。” 话是对晚晚说的,眼睛却看着旁边的江念棠。 柳云假装认真吃菜,没理会席间那道灼人的视线。 昏暗的屋内只在墙角立着一座瘦骨嶙峋的灯檠架,延伸出一根灯枝,末端托了一盏指甲盖大小的白烛。 烛火晦暗不明,难以照透沉暧的罗帐。 赵明斐欺身而上,双臂撑在江念棠的颈窝两侧,哑声问她今晚上为什么要阻止晚晚的话。 滚烫的气息扑在湿漉漉的脸上,带起一丝清凉的战栗。 她别过脸:“我怕你不高兴。” 赵明斐低低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胸腔的震动传递到柳云身上,她被迫和他共鸣,呼吸微滞。 柳云指尖抵住同样潮湿的胸口,在他紧实的肌肉上戳出一块陷落。 她从鼻子里轻哼了声,学着他上回指责她的调调道。 “你都嫁人了,理应和外男保持距离,不该与他密切来往。” 只是她的嗓音带着云雨过后特有的软糯潮湿,听上去令人迷醉心痒。 赵明斐眼眸重新变深,无端笑了起来,抬手狎昵地刮了下她鼻尖:“学着打趣我了?” “是不是你说的?”柳云心里还记得他满脸阴沉的吃醋样,仰起头直视他:“我不想你不高兴,他于我而言,终究只是一个外人。” 赵明斐的心砰砰地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莹润的水眸,轻声问:“所以我是内人?” 柳云咯咯笑了起来,“当然。” 她双手环绕住上方修长的脖颈,借力微仰起上半身,唇瓣拂过赵明斐的耳畔,“你和我,还有晚晚才是一家人。” 江念棠动人的话语,温热的气息混在一起,揉成世上最烈的春/药。 赵明斐身体骤然一颤,激动地拉她卷入下一轮的泥泞潮热的风暴中。 赵明斐忍不住从她嘴里挤出更多动人的话,他故意问:“晚晚说你以前夸他‘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我和他比怎么样?” 柳云心里哪里不知他那点酸醋还没有消,她支起酸软的手臂,抚上明斐的眉毛,眼睛,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唇边。 “我觉得……”柳云故意顿了顿,见到他急眼了,才缓缓吐出四个字:“甚合我意。” 她的眼眸盈盈泛着一层水光,即便是在暗沉的屋子里也那么亮。 亮若漫天繁星,灼灼地望过来,仿佛要将他燃烧。 赵明斐的视线在这一刻被她充满爱恋的眼神看得浑身酥麻,从尾脊骨迅速蹿上噬魂销骨的痒意。 他难以形容这一刻的的感受。 飘飘乎兮如置仙境也不外乎如此。 他的眸光反反复复在她的面庞游移,舍不得挪动半寸,害怕自己今天得来的幸福都是一场梦。 江念棠睁着湿漉漉看着他,语气又轻又软:“所以你不要吃醋了,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谁也比不过你。” 赵明斐胸膛里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想,现在哪怕她要剜出自己的心脏出来看看,他也会乖乖递给她匕首,还教她怎么做才能省力些。 “我看他言行举止颇有世家名门风范,想来是个高门之后。你若是跟了他,不比跟我这个最低等的商人强……” 话还未说完,颊边玉手轻拍在他的唇上,捂住他的嘴。 江念棠不满地嘟囔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哪怕他是天潢贵胄,在我眼里也是不相干的人。我喜欢的是你,你难道不信我吗?” 他信,他怎么不信。 赵明斐闭了闭眼,他自己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江念棠不爱他的时候,哪怕他是九五之尊,能给她无上尊荣,锦衣玉食,她也不屑看他一眼。 面对这番话,他本该欣喜若狂,然而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胸口反而充满了莫名的害怕,仿佛所有的欢喜都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在深渊之下。 越是挣扎,恐惧越是渗入骨髓,凉得他忍不住颤栗。 江念棠似乎感受他在发抖,主动抱住他,头贴在她的胸口:“你要对我有一点信心,他三年来都没有打动我,以后有了你,更加不可能了。” 她明明在说赵焱,赵明斐却生出绝望的悲凉。 他试图弯唇微笑,再给她一个吻以示奖励。 然而他的唇角像有千斤重一般抬不起来,眸底不受控地漫起一层寒凉的水光。 他拥住江念棠,抵死缠绵,极尽欢愉。 只有切实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呼吸,才能暂时填补他内心的荒凉。 云销雨霁,灯烛燃尽。 赵明斐替她捏好被角,翻身下榻,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拿下架上的佩剑,悄无声息地打开门。 李玉守在门口,见他出来立即迎上去。 赵明斐面覆寒霜,“他在哪里?” 李玉低声道:“一直在门口。” 赵明斐冷笑了声,握紧手中的长剑大步流星而出。 赵焱抱剑而立,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 夜风吹起他的下摆,长发与衣袂飞扬,宛如在空中泼了一团黑墨。 他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蓦地睁开眼看过去。 此刻江念棠不在场,两人无须遮掩对对方的愤怒与恨意。 两柄剑几乎同时出鞘。 剑刃相抵,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赵焱眼神愤恨,切齿道:“你还有脸来找她。” 赵明斐冷笑:“我为何不能来找她,倒是你。知情不报,欺君罔上,是想让整个恭王府都给你陪葬吗?” 双剑又分,两人打得你来我往,不分彼此。 赵焱道:“你少威胁我。你找的是江念棠,她已经成了柳云,不再是你要找的人。” 李玉在旁听着,暗暗咋舌,没想到赵世子已经学会诡辩了。 赵明斐:“别给朕玩这一套文字小把戏!不管她是江念棠,还是柳云,张云,李云,她都是我的妻子,朕的皇后。你一而再,再而三觊觎她,将当年说的话抛诸于脑后,背信弃义,今日,别怪我剑下无情。” 赵焱心里也憋着一股气。 他马上就要成功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被赵明斐找了过来。 两人打得难分难舍。 青石巷内刀光剑影忽明忽暗,寒芒交错铮鸣,带起的剑风刮得李玉眉骨生疼。 一人剑势如瀑,一人招如游龙,每一次刃口相撞都迸出星火,剑脊相擦爆出刺耳锐鸣。 李玉紧张地握住手中的枪,随时冲上去护驾。 而处于交战中的赵焱暗暗心惊。 赵明斐的剑术比之三年前进步飞速,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打败他。 若是李玉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皇后失踪的三年,陛下每每思念至极,都会寻人练剑,以解相思之苦,发泄心中的燥戾。 除此之外,陛下心里未尝没有对当年败于赵世子之手心存芥蒂。 李玉了解赵明斐,他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更何况还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输给了他的情敌。 刚开始陛下在政务与寻找皇后娘娘线索两头奔波,大概七日会找人陪练,后来他停止寻找,变成三日一次,两日一次,一日一次。 陛下有时候不知看到什么景物,或者某一句话触景生情,又去练剑。 三年下来,他的剑术突飞猛进,已算得上难逢敌手。 剑尖相对,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把剑被挑飞,落到旁边的泥土里,无声无息地倒下。 赵焱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赵明斐长剑一指,剑尖对准赵焱的眉心,居高临下睥睨道:“你败了。” 赵焱不甘地虚空一抓握拳,负手而立。 赵明斐目光如冰:“你知道你败在哪里?” 赵焱不语。 “你败在顾虑太多,犹豫不决。你怕真的伤了我,所以不敢放开打,你心里还是顾忌我的身份,怕我迁怒恭王府。” 赵焱嘲讽他:“对啊,谁让你是皇帝。你可以以权逼人,以势迫人,可你只能得到畏惧,顺从,得不到真心。” 最后那这句话令赵明斐短暂地失神片刻,然而转瞬便恢复如常,讥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得到她的心。再说,即便我没有得到,你又得到了吗?” “若是公平竞争,我未必输给你,你敢吗?” 赵明斐闻言,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公平?我为什么要放弃我的优势和你谈公平?”赵明斐提剑一步步逼近赵焱,剑刃架在他的脖子上,“我只在乎成败,不在乎手段。” 赵焱抿紧唇,目光微冷。 一旁的李玉屏住呼吸,生怕赵明斐真的痛下杀手。 赵焱确实有错,但他到底是恭王寻觅多年的长子,若真被陛下就地格杀,往后如何向恭王府交代。 好在赵明斐理智尚存,他收回剑入鞘,转身就走。 “你敢让她知道你曾经做过的事吗?”赵焱凉凉道:“这三年她过得很好,很开心,没有烦恼,你的出现会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赵明斐没回头:“这就是你伪装成不认识她,想要和她重新开始的理由?” 赵焱道:“是,她已经忘记过去的一切,现在简单幸福地生活着,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她想起这一切,该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赵明斐提步走入院内,李玉紧随其后。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句不屑的轻叹。 “你的爱和你的剑一样,懦弱无能。” 赵明斐勒令关死大门,不允许赵焱踏进一步。 他不是赵焱。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第115章 第115章“你主动的,今夜可不…… 往后数日,顾焱都没再出现。 若不是柳云偶然一瞥,她甚至不知道顾焱来过。 柳晚有些难过,因为娘说再过三日他们就要离开青云镇回京城,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顾叔叔。 对于顾焱,柳晚是有些不一样的感情在里面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爹”应该是什么样的,而顾焱的出现,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爹应该是长得好看,性格温和,对她娘和她都很好,可以保护她们。 柳晚曾经认真想过要是娘喜欢顾叔叔,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前提是顾叔叔要保证不能把她嫁个其他人做童养媳。 “晚晚,你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柳云边收拾屋子,边对女儿道:“我们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柳云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跟明斐回京。 她在这里生活三年,早已习惯青云镇的生活,她失去记忆贸然回去,也不知能不能适应。 然而某一日的子时,她忽地从梦中惊醒,发现明斐不在身旁。 柳云披衣而出,从李玉口中得知他正在书房处理京中的事。因为家大业大,每日都有数不完的事务要处理,他无法抽身回去,只能派人每日送到青云镇。 两地相隔甚远,送来的信必须当天处理,最迟第二日清晨送出,明斐不得不挑灯夜批。 柳云站在书房外,一直等到天光泛出鱼肚白才离开。 临走前,她交代李玉别告诉明斐她来过。 过了两日,她便主动提出要回京城。 赵明斐眼眸微动,把她抱在怀里,低声说好。 江念棠的爱不似燎原烈火,将人焚烧殆尽,她的爱如三月春雨不动声色,润物无声,尽在细微之处体现淋漓极致。 譬如回京城,她只跟晚晚说自己想回家看哥哥,丝毫不提他一个字,她怕晚晚因此责怪埋怨他。 她也不会明着说是因为心疼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而是在夜里格外温顺配合,几乎予取予求,但绝不肯来第二次。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累,实际上是怕他累。 她的爱温柔细腻,无处不在地滋润赵明斐每一寸肌肤,血肉,乃至神经。 他如沉疴多年的枯枝骤然逢春,每时每刻都在她的爱下肆意延伸疯长,开出灿烂的花。 赵明斐一边沉浸在幸福中,一边忍不住害怕。 因为太幸福而害怕。 他心里清楚,这颗幸福的种子是由谎言和欺骗组成,开出的花见不得光,结下的果前途未卜。 幸福像阳光底下越来越膨胀的泡沫,只要一点细微的响动,就会被戳破。 赵明斐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力量剪除威胁这颗完美的泡沫破碎的所有因素。 比如赵焱。 赵明斐之所以放过他,并非全是看在恭王府的面子上,而是他需要赵焱一起来圆这个谎言。 赵焱在他们临走前一天来找江念棠。 严珩一火急火燎地跑过来禀告他,赵明斐握住狼毫笔的指节一紧,旋即放下笔表示没关系,不要去打扰他们。 严珩一眼睛都直了。 赵明斐让他退下,书案上的奏折却没再看进去一个字。 临行当夜,江念棠主动跟他说了这件事。 “我们两个就在门口聊了几句。”柳云怕明斐误会他,急忙撇清道:“当时我们相隔至少三臂距离,晚晚在我们中间。” 赵明斐手持书卷斜倚在床头,闻言头也没抬,若有似无地嗯了声。 柳云走近他,蹲下来从下往上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如实道来:“他就问我是怎么确认你是我的夫君的。” 赵明斐眼眸微眯,按在书页上的指尖一白,淡淡道:“他知道你失忆了。” “对!”柳云今天听见的时候也很诧异,“他说他偶然发现我没了记忆,但我不明说,他也装作不知道。” 顾焱装得实在是太完美了,她竟瞧不出一点端倪。 柳云想想都有些后怕。 若他心存恶念,编造一个谎言来迷惑她,她也说不准会不会上当。 不过好在他心地善良,对她没有任何的恶意,还帮了她许多忙。 这回离开青云镇怕是此生不会再回,于是她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以报答这半年来的恩情。 赵明斐放下压根没看进去的书,双手把江念棠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然后呢?” 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柳云本就没打算瞒着他,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然后,我就简单说了一下婚书的事,不过有关于你的其他事,我没有透露。” 她深知财不外露,即便知道顾焱不是气量狭小之人,柳云也不愿多生事端。 “他还问我,找到夫君后高兴吗,晚晚有没有接受你?” 赵明斐环在江念棠腰间的手倏地拢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 “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高兴。”柳云仰头,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明斐的表情,只能隐约看见他长睫在眼下的一团黑影,衬出他的眼神格外深邃。 她蓦地脸颊微红,语气干巴巴道:“我知道他对我有几分……好感。” 柳云斟酌出一个相对温和的词。 “但我今日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我有夫君,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晚晚也很喜欢她爹,我们准备回京城和长子团……唔……” 她话还未说完,唇瓣便被整个含住,不得不咽下最后的字。 视线骤然天旋地转,等定睛一看,轻纱帐顶下明斐眸色幽深,又似有火在燃烧。 旖旎的水声与颤弱的呜咽痴缠在一起,她口中的润泽被席卷一空。 但他仍不餍足,试图逼出她其他地方更多的水。 趁着分开透气的间隙,柳云眼波含水嗔他一眼。 “明天还要赶路。”她暗示他不要太过分。 “你躺在车厢里正好休息。”他明白告诉她今晚上不会轻易放过她。 柳云挣扎了一下。 赵明斐轻咬她的耳垂,直戳要害:“难不成你明日还想跟他依依惜别一番?” 柳云知道他肯定还是有点不高兴今日两人见面的事,“胡说什么呢?” 话虽在埋怨,语气却像是在撒娇。 她借力微扬起头,学他去咬耳朵,可惜被他看穿,头一偏正巧撞到他的薄唇上。 两唇相接,四目相对。 赵明斐目光幽深,含着择人欲噬的疯狂。 柳云登时打了个觳觫,颤了长睫,也颤了身子。 “你主动的,今夜可不能怪我。” 赵明斐恬不知耻地把所有责任都甩在江念棠身上,心安理得地无度索取。 夜烛燃尽,人影难分。 两人胸口起伏的浪潮直到天明才渐渐平息下来。 翌日天不亮,马车车队停在巷口。 赵明斐拢了拢怀里人的披风,将沉睡的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登上马车。 柳晚也迷迷糊糊睁不开眼,一只手揉眼睛,另一只手被严珩一牵着一同送上马车。 她钻进去后没多久,马车的车轮开始缓缓往前移。 柳晚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坐过马车,瞌睡虫一下子都被惊走了,她好奇地打量车厢内部大大小小的物件。 “居然还有床。”柳晚不可思议地趴在娘亲榻前,她以前只在大街上偶尔见过马车,它们看上去比自己坐的小多了,完全不像能容纳床的样子。 赵明斐席地盘腿而坐,面前摆着矮桌案几,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偶尔看一眼江念棠和晚晚。 妻儿在侧,他批阅奏折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柳晚见她爹也有事在忙,娘又在睡觉,自个不吵也不闹,吃了提前准备好的早膳,又逛了一圈马车内部后爬上临窗的小凳上,打开窗牖往外看。 清晨街道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青石板浸没在雾霭中,冷冷清清。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在门口留下两盏惺忪未醒的灯笼。 路面上零零散散地有几个人在扫地,扫帚摩擦声沙沙地响,他们看见庞大的车队都不自觉避让两侧。 忽然,柳晚看见一处人家燃着亮堂的灯烛,只不过门口挂着白幡,隐隐约约传来低泣,热闹的火光也染上几分阴森。 柳*晚吓得收回了手。 赵明斐温声道:“怎么了?” 柳晚忙跑到她爹身边,抓住他的衣摆小声道:“好像死人了?” 赵明斐放下笔,抬手环住她的肩膀,将人搂在怀里安慰:“不怕,爹在这里。” 他一转头,问外面:“刚才发生什么事?” 李玉沉稳道:“回公子,是姚屠户家的,听说在狱中受了风寒,人没了。” 赵明斐摸了摸女儿的头,温声道:“晚晚听见了吗?是坏人死了,世上又少一个奸恶之徒,晚晚应该感到高兴。” 柳晚被那夜姚屠户吓到,往后几日连续做噩梦,对这个想要欺负娘的坏人讨厌至极,闻言道:“对,晚晚不怕。他死有余辜!” 赵明斐夸她:“晚晚真棒,都会用成语了。” 柳晚被夸得心花怒放,转眼就抛开刚才看到的白事,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再度眯起来。 “辛苦晚晚早起床,去和娘亲睡一会。” 车厢里再度陷入寂静。 车厢外,严珩一驱马上前,对着坐在马车夫位置的李玉努了努嘴,“赵焱一直跟在后面。” 李玉早得了陛下吩咐,只要赵世子不劫车,由他去。 他淡淡道:“没事,我们走我们的。” 严珩一啧了声,“李玉,李将军,李大人,我哪里罪你了,请您明示。” 自从李玉下狠手打了他后,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问什么都是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天爷啊,真是倒反天罡。 打人的是李玉,挨打的是自己,要生气也是他生气,他李玉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总不成是觉得打得不够重,所以生气吧。 李玉面色不变:“没有。” 严珩一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肝疼,余光撇见队伍后装行李的车厢,想到李玉这两日采买的东西,眼珠子一转。 “既然没有,咱们就还是好兄弟,对吧。” 李云嘴唇都没张开地嗯了声。 严珩一从鼻孔里哼了声,“既然如此,你买的土仪分我一半不过分吧。我这回出来这么久,回去怎么着也得带点东西,不然我夫人又要说我在只顾外面花天酒地。” 严夫人言下之意是他最起码在孩子面前装装样子,倒也不会阻拦他。 李玉闻言,手里的马鞭顿了一下,又回了个嗯字。 严珩一讨得了便宜,气也消了大半。 “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我总得叫得出名字。”他有意和李玉套近乎。 李玉终于肯开口说话:“熏鱼,青云镇有一种特殊的鱼,没有小刺,只有一根主骨。做成鱼干可以放很久,吃的时候拿出来蒸一蒸,味美鲜香,嚼劲十足。” “哎呦喂,这不是巧了吗?”严珩一猛地一拍大腿:“正好我夫人喜欢吃鱼,这回她总该满意了。” 李玉没再接话,默默赶车。 车队很快到了城门,洪捕头和青云县令早早就等在门口,见他们到了,连忙迎上来。 李玉朝车窗里唤了一声公子。 赵明斐没有下车,推开身后的窗牖,只露出半边脸。 “朕这回来青云镇看见铜矿上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你功不可没,朕都记在心里。”赵明斐道:“铸币之事关乎国之根本,你做得很好,朕当初没有选错人。替朕继续守在这里,大虞的百姓必会铭记你的功绩。” 短短一番话,青云县令已潸然泪下。 他跪伏在地,声音哽咽:“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劳您夸赞实在愧不敢当。您尽管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青云镇的铜矿必会安然无恙。” 赵明斐道:“如此,甚好。” 他放下车帘,命令继续前行。 长长的车队直至最后一人完全出城,青云县令和洪捕头才相扶着站起来。 青云县令感叹道:“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陛下。” 洪捕头跟着感慨:“是啊,没想到对门的云娘竟然来头这么大。” 也不知道那位姓顾的少侠知晓云娘的身份后会不会吓一跳,他曾经追求的女子是一国之母。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半炷香后,洪捕头见顾焱一人一马出现在城门口。 “顾公子,要出城吗?” 赵焱点头。 洪捕头不是个多话的人,公事公办要求他出示路引。 赵焱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明。 “咦,你怎么改名字了。” 洪捕头看见赵这个字,下意识呼吸微窒。 这段时间,他在县令大人的威逼下背熟了所有尚在人世的皇族姓名,生怕哪一日再一次有眼无珠。 对赵这个字格外敏感。 他扫过去第二字,看见了焱。 赵焱。 洪捕头瞪圆了眼,又疯狂地眨了眨,怕自己看错,还叫住没走的县令大人一起过来核验路引。 县令大人起了大早,正打着瞌睡,闻言瞬间清醒。 “赵、焱。”县令大人看了又看,忽然吸了口凉气:“是、是那个平定西北十二部,恭王前些年认回的长子,恭王世子?” 赵焱点了点头。 洪捕头比县令大人先一步晕过去。 昏迷前,他还记得有一次下值回家,他夫人正叫这位赵世子帮忙抓逃跑的鸡。 赵世子三两下就把跑出去的鸡抓回来,一手提着两个,样子十分滑稽。 他当时还夸了句身手不错。 车队一路疾行,遇城不停,最多休息半日便继续上路。 好在马车宽敞舒适,江念棠和晚晚都没有晕车的症状,最多不过是在车内呆着无聊,要求下去走走。 赵明斐偶尔会骑马轮流带她们出来放风,一路上也不算难熬。 马车走了十五日,终于回到京城。 柳晚听见马车外人声鼎沸,吆喝叫卖声连绵不绝,悄悄打开车窗便窥见京城的繁华。 路面比青云镇不止宽大了几倍,车马如龙,与她乘坐的大小相当的不计其数。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商贾云集,货殖百技,看得柳晚眼花缭乱。 柳云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兴趣,她心里正紧张着。 一入京,她有种说不上的压抑感。 除此之外,她一想到等会要与分离三年的长子见面,没由来地慌乱起来。 霁儿会不会怪她。 怪她抛下他三年,她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长相。 赵明斐看江念棠坐立不安,大掌握住她的手,安抚道:“霁儿不会怪你的,他只是很想你。” 柳云愈发愧疚。 她害怕大儿子会对她露出陌生排斥的表情。 马车入城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下。 她迟迟不敢出去。 赵明斐也不催她,先抱着晚晚下车。 柳云深吸一口气,攥紧五指,又慌张地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总要面对的。 她给自己鼓劲儿,正要出去。 一道人影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来。 “母、母亲,我等了你三年。” 第116章 第116章“他要强迫我,我害怕…… 赵霁自从接到父皇的传信后就激动得日夜难安。 母后真的没有死! 赵霁只恨自己没有长出两只翅膀,可以飞出皇宫,飞过山海,直达母后的身边。 信中交代母后失去记忆,还生下一个妹妹,小名晚晚。 赵霁霎时眼睛胀红,喉头酸涩。 这么说来,母后当日坠江时已怀有身孕。 赵霁不敢想象一个失去记忆,还身怀六甲的弱女子是如何在宫外生存三年的。 母后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坏人欺负,生产时有没有人陪在她身边。 母后生他的时候差点丢了性命,生妹妹的时候又遭遇了怎样的危险和九死一生。 赵霁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弄清楚,若不是碍于天子与储君不得同时离京这条规矩,他甚至想连夜出京赶往青云镇。 他好想母后。 整整三年,赵霁没有一日不再责怪自己的无能无用,若不是他被歹人挟持,母后也不用为了保护他而独自冒险引走敌人,最后坠江生死未卜。 他曾经怀疑母后不喜欢他,后来却希望母后真的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就不会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 他痛恨自己的弱小,渴望变得强大。 赵霁三年来跟着父皇练剑强身,勤勉不辍,持之以恒,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母后面前保护她。 他和父皇一样,从未接受母后已经不在人世,他们都坚信母后会回来。 母后临别时跟他说过的,要他等她回来。 赵霁原本以为父皇会很快带母后回来,谁知却迟迟没有收到归京的消息,他每日写信询问归期,跟着当日的奏折一同送往青云镇。 得到的却总是等这个字。 赵霁等得心烦意乱,周身气压低沉,身边的人无一不小心翼翼伺候着。 太子殿下长得愈发像陛下,尤其是他不笑的时候,黑沉的眼眸轻轻一扫,气势摄人,活生生如天子亲至,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某日清晨,赵霁终于收到父皇的指令,每日干劲满满地来往于宫内外。 只要母后能平安回到他身边,他什么都可以做。 “母亲,你终于回来了。”赵霁抱住江念棠的腰不撒手,记忆中温暖在此刻终于重新具象化。 三年前的拥抱太短暂,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母亲的怀抱,就被迫惨烈地中断。 柳云被他撞得差点往后倒,眼疾手快地撑住地板才堪堪稳住身子。 霁儿? 柳云对他的模样完全没有印象,问明斐,他卖关子说她一定会认出来的。 她抬头抚上他的头顶,轻声道:“我回来了。” 四个字,赵霁泣不成声。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车厢外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 “夫人,少爷。”李玉沉稳的声音响起:“公子已经带着大小姐入府。” 赵霁从江念棠怀里抬起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着,声音还带着哭腔:“母亲连日奔波,舟车劳顿。我耽误母亲休息,实在罪该万死。请母亲快随我入府,我已经令人将您常用的物件都拿出来仔细擦干净。” 柳云眼眸微红,这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疼。 “谢谢霁儿,留你一个人在府里这么久,是娘的错。” 柳云心里又软又酸,想到他三年来都没有娘亲在旁照料,愧疚地抹掉眼尾的泪痕。 赵霁完全露出真容的那一刻,柳云终于明白明斐的话。 他们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霁儿活脱脱是缩小版的明斐。 难怪他说自己绝对不会认错。 柳云对三年未见的霁儿陌生感忽然减弱三分,毕竟她日日面对明斐,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 赵霁哪里听过母后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幸福得像在做梦一样。 母后低下头,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庞,拇指轻轻擦拭眼尾的水泽。 她的眼睛好美,像浸没在美酒里的黑曜石,顾盼间流光溢彩,眨眼间如春风抚碧潭。 赵霁蓦地脸红了起来。 他还未被母后这般凝视过。 “我、我们快进去,灶房备着吃的,都是母亲爱吃的东西。” 赵霁拉着江念棠下马车,小手紧紧攥住她的两指,生怕这是一场梦。 柳云入目便是两扇朱漆大门,门上的兽首铜钉威风凛凛,粗略扫去门上金色门钉横七竖九排列。 大门上方一块金漆牌匾写着“明府”二字,大门下方两侧耸立一对石狮子,肃穆威严,凿出的眼睛里泛着冰冷的光。 仅此一扇门,朱漆金钉,便彰显着府邸的不凡地位。 赵霁拉着江念棠往门里走。 跨过门槛,婢女们列队在两侧相迎,她们见到人后低头齐声行礼问安,训练有素。 柳云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不禁暗暗咋舌,明斐的生意到底做得有多大,府里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光是她从门口沿着回廊走的这么一段路,就看见不下百号人。 赵霁早就和父皇通过气,知道母后没了记忆,也知道父皇编造自己是个香料商人的身份。 他看出江念棠眉眼间的疑惑,主动开口解惑:“父亲在您失踪的这三年里,除了四处打听您的消息,一心扑在家业上,咱们去年与皇家做了一笔大生意,有了闲钱,便将京郊的宅子卖了,凑钱在京城买了这处新的府邸。” 赵明斐最初想把江念棠安排在京郊休养,可他要每日上朝,赵霁要进宫读书,还有晚晚,到时候也要一起入宫。 倘若在京郊,每日来回需要近三个时辰,他能撑得住,两个孩子未必能撑住。 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将原本的镇南王府改为明府。 镇南王府是大陵朝为苍云九州的镇南王设立在京城的府邸,乃超一品亲王府邸,三路五进的规制。 因为大虞无人建立不世之卓越功勋,这府邸一直握在皇家手中,并未赏赐出去,给江念棠住正好合适。 赵霁把江念棠在长明宫里惯用之物全部搬出来,明府除了整体占地不如宫内广阔,其余一概与皇宫无异。 柳云道:“这也太破费了。” 她虽对这处府邸没有印象,但对京城寸土寸金还是有概念的。方才来的时候他们穿过了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一直往东走。 大虞以东为尊,能住在京城东边,又占地庞大,想必不仅仅是钱就能办到的。 赵霁道:“父亲说这里环境清幽,适合母亲养病。且家离书院来回仅一个时辰,我和妹妹上学方便,父亲出门办事也方便。” 柳云一听,不再多言。 生意做这么大,确实也需要装点门面。 况且明斐掏空家底买房,不仅是为了他自己,还有孩子。 柳云一路又问了赵霁一些其他的事,小心观察他的神态,见他对自己失忆一事心无芥蒂,胸口的巨石悄然放下。 “娘,你们好慢啊。”晚晚跳下圆凳,蹦蹦跳跳迎上去:“我饿了,快点来吃饭。” 她要去拉娘亲的手,刚碰到就被旁边的赵霁瞪了一眼。 柳晚登时打了个觳觫,吓得哭了起来。 “晚晚怎么了?”柳云松开赵霁的手,蹲下来抱住女儿,嘴里哄道:“娘在呢,是不是见不到娘害怕了?” 赵霁的手悬在空中,半晌不甘地抓空放下。 赵明斐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眼光里含着警告。 不过他没有挑明,走过来拉住赵霁的手往江念棠身边推,柔声道:“晚晚不哭了,这是你哥哥,他还没见过你,刚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哥哥平日里就不爱笑,不是有意针对你的。” 柳晚慢慢止了哭声,倒不是赵明斐安慰的话多有效果,是婢女们端着膳食候在门口,等着传膳。 她被香气激得口舌生津,顾不上哭了。 “哥哥,我是晚晚。” 柳晚这一路上没少被柳云做功课,说哥哥一个人在家三年,孤苦伶仃,可怜兮兮,还要每天早起读书,帮忙打理家业,辛苦勤勉。 她们能在青云镇逍遥快活这么久,哥哥功不可没,晚晚要学会心疼哥哥。 赵霁方才在大门口,心思全在江念棠身上,几乎没怎么注意这个妹妹,刚才只见她一来就要跟自己抢娘,心里顿时蒙上一层阴云。 他知道自己的嫉妒蛮不讲理,可他就是忍不住。 然而此刻,赵霁看见面前形似娘亲的女娃娃睫毛上沾满细密的水珠,被水色漫过的黑眸如秋水般澄澈,漾开潋滟清光。 指尖不安地绞着娘亲的裙摆,嘴角因哭泣而颤动,带起一颗清浅的梨涡。 她有点怕他,又在努力接近他。 赵霁心尖跟着颤了颤,他抿紧唇,轻轻嗯了声,“我是哥哥。” 晚晚嫣然一笑,脆生生道:“哥哥。” 清澈纯然的目光让赵霁羞愧地别过脸,但他迅速转过来,舍不得移开视线。 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格外敏感。 柳晚莫名察觉出她的哥哥好像不是讨厌她,而是……害羞了。 她主动拉起他的手,认真道:“哥哥,晚晚给你带了礼物。” 赵霁被她碰到的指头像被火心灼过,但他没有甩开。 “谢谢晚、晚晚。”他不怎么熟练地叫她的名字。 赵明斐满意地看了眼长子,朝门口下令:“传膳吧。” 一家人在三年之后,终于吃上第一顿团圆饭。 夜里,柳云怕柳晚不适应新环境,陪她一起睡。 “娘亲。”柳晚躺在床榻上,忽然问:“我是不是要改名字。” 柳云半睡半醒,闻言道:“应该吧。” 不过明斐一直没有提这件事。 柳晚不高兴地哀叹一声:“可是叫明晚好难听,以后我的小伙伴问我为什么不叫昨晚,今晚,我怎么回答。” 柳云无言以对,“要不给你换个名字?” 柳晚这个名字是她取的,生下她时是在一个夜晚,柳云就地取材。 “可我喜欢这个名字。”柳晚苦恼道:“要不还是跟娘姓好了。” 柳云没说话。 翌日柳云起身时,被告知父子俩天不亮就出门了。 一个去处理多日沉积的杂事,一个去学堂念书。 柳云看了眼还在床榻上呼呼大睡,太阳透过窗棂照在屁股上的柳晚,难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溺爱孩子。 这日,她和柳晚两人在这座府邸里四处逛了逛。 “好大啊。” 柳晚走得腿都酸了还没有逛完整座明府,她累得气喘吁吁坐在临湖的亭子里喘气。 亭子周围种满了玫瑰花,只不过接近秋日,玫瑰已经开过,如今都是被修剪齐整的花枝。 这座亭子是双层木结构,八角莲花样式的平顶方亭,内部顶端漆有麒麟玄武等瑞兽,它们睁着圆眼朝下看,气势迫人。 柳云倏地胸口一窒,眼前发白。 她扶着红木亭柱缓缓坐下,脑子里却不受控制闪过零星的画面。 它们闪得太快,柳云甚至来不及看清。 柳晚丝毫没有察觉她娘亲脸色发白,一个劲地从亭子围栏的缝隙里去扒拉靠边的莲蓬。 “夫人,小姐。”婢女见两人在亭内休憩,机灵地叫人奉上瓜果茶点。 柳晚看见有吃的,也不去霍霍水中的莲蓬了,拿起一颗葡萄就往嘴里塞。 “好甜。”她赶紧扒拉了一颗最大最圆的葡萄,送到柳云嘴边。 柳云勉强支起精神,张口嘴咽下,却尝不出甜意。 “好吃。” 她吐出嘴里的葡萄皮用帕子包好放在桌上,目光越过湖面往东看。 天边铺满金灿灿的瓦砾,在阳光下愈发耀眼刺目。 听下面人说,那是皇宫的琉璃金瓦。 柳云陪柳晚睡了三五日。 她白日里四处探索府邸消耗精力,晚上沉睡如泥,打雷都叫不醒。 明斐明里暗里问她好几回,什么时候能结束他的独守空闺。 柳云被他缠得实在没法子,半推半就答应他今夜等晚晚睡着后去找他。 夜色渐深,月明星稀。 柳云刚推开门,就见明斐站在院子外的空地上仰望天空。 月色如银纱覆上玄色衣袍,流泄的冷光隐约映出肩头繁复的暗纹。 他的半张脸浸在清辉里,半张脸隐没在暗夜中,明暗交错间透着神秘莫测。 像一把藏锋的剑,危险得令人望而却步,又禁不住想窥探他未显的锋芒。 赵明斐听见动静,转头一看是江念棠,立即快步迎上来。 “我怕你找不到路。”赵明斐迫不及待牵起江念棠的手,放在唇边啄吻了下:“所以来接你。” 柳云嗔他一眼,打趣道:“只是来接我过去?” 赵明斐闷笑了声,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院中回荡,柳云的脸颊莫名烧了起来。 “顺便请你和我共赴巫山。” 直白的话让柳云全身都在发烫。 “你……”你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明斐哪有耐心听她说什么,趁她不注意弯腰一揽,将人打横抱起来。 “好了,有什么话我们回房说。”他刻意压低声音:“有些事,还是别让孩子们太早知道。” 柳云从没见过他这么不要脸的人,害羞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赵明斐健步如飞沿着九曲檐廊往主殿疾行,一脚踢开大门,直奔内间。 柳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厢房里很亮,到处都是灯檠架,上面的火烛将整个室内照得亮堂刺目。 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注意到隔开内外间的龙凤呈祥绢纱屏风。 眼前再一次涌现记忆碎片。 只是还没等她和屏风关联起来,就被迫卷入泥泞的热浪里。 风云搅动她的思绪,令她不得不暂时放弃思考,与明斐共同沉浸在汹涌的情/海中。 这一夜,柳云睡得很不踏实。 她反反复复地做梦,梦见自己的四肢被锁在床榻,动弹不得。 金色的锁链像毒蛇一样盘旋在她身上。 冰冷,压抑,痛苦。 “啊——” 她尖叫着惊醒。 赵明斐立刻搂住她,安抚道:“有我在,你别怕。” 柳云脆弱地抱住他,泣不成声。 “我、我梦见有个人把我关起来,他要强迫我,我害怕!” 赵明斐身体骤僵。 第117章 第117章“我怎么会捆住你。”…… 明府又一次迎来大整改。 尽管柳云再三强调自己可以克服心理障碍,但明斐依旧将府邸从里到外换了一遍。 他坚持认为她做噩梦是因为环境骤变。 大到屋外的瓦檐窗牖,屋内的床榻屏风,小到她盖的被衾卧单,用膳的碗筷,全部换成较为普通的样式,极力贴近青云镇的小院。 浩浩荡荡的工程持续数日,整个府邸焕然一新。 然而奢华气派的府院不是在屋顶上堆叠茅草,或者将琉璃窗换成绢纱就能掩盖的。 歇山顶覆的金色琉璃,巍峨殿堂前的汉白玉阶。 梁枋遍施金粉彩画,繁复璀璨,檐下斗拱层叠如云,气势磅礴。 还有后罩楼如长龙横亘,九十九间房舍连绵,连青砖灰瓦间都蕴藏无尽威仪。 它们在无声在诉说这座府邸的主人地位非凡。 柳云沿着廊下散步,手里的绢扇放在胸前徐徐地摇。 曲廊婉转,太湖石叠嶂,百年古藤盘绕遮天大树。 目之所及的一砖一瓦,一脊一兽,无一不在彰显煊赫奢华。 譬如她手里的扇面,哪怕只是一面素净的绢布,没有任何刺绣的痕迹,也盖不住它是上好蚕丝织就,扇柄则是金丝楠木制成,还在末尾刻了小小的念字。 明斐的用心她看在眼里,故而这些时日即便是做噩梦,柳云也不愿声张,默默消化内心的恐惧。 都是假的。 她对自己说,梦境和现实相反,正因她现在的幸福安康,所以才显得梦魇可怖。 与柳云的压抑相比,柳晚整天像只快乐的花蝴蝶。 明斐为她准备了精致漂亮的衣裳,小巧玲珑的首饰,还有不重样的精美玩具。 光是一个象牙雕的鬼工球就价值连城,球面逐层镂空,十一层不重样的精细图案,每一层皆能自由转动。 晚晚特别喜欢拿在手里把玩,但她手小球大,每掉地一次,柳云心都抽疼一下。 明斐却毫不在意,说家里库房里还有不少,砸坏了就坏了,只叮嘱晚晚不要被上面的雕花割伤手。 晚晚高兴得差点同意叫明晚。 除了衣食住行上得到极大提升,晚晚还开始跟着霁儿一起去学堂读书。 据晚晚说,学堂里同龄的小姐妹们对她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会给她分享,好玩的也会带着她一起,就连夫子也很照顾她这个半路来的学生,没有嫌弃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但是他们好像不乐意来家里玩,我每次邀请她们,她们都找理由拒绝。” 晚晚在晚膳的时候说出自己的疑惑,“他们是不是嫌弃我们家是做生意的,以前在青云镇我听人说商人势利市侩,最让人瞧不起。” 不过如果她们瞧不起自己,为什么还要跟她玩呢? 赵明斐面如常色盛了一碗鱼丸汤放在江念棠面前,轻声回答:“士农工商皆是大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全看当权者如何平衡。商人做着买低卖高的生意,极易积累巨额财富,若再给予尊贵地位使其形成势力,轻则威胁百姓命脉,重则动摇天子威严。重农抑商实则是为了让士族掌握钱财命脉,防止不法豪绅垄断,威胁国之根本。” 晚晚太小,压根没有听懂后面的一大堆话,不过她听明白爹并不认为商人就是卑贱之人。 一旁的赵霁若有所思。 难怪父皇在大力推行“英雄不论出身”的政策时也会对商人出身的人才格外苛刻,要求入仕后三代以内不得从商。 除此之外,明令禁止商人私底下进行土地买卖,尤其是耕地,发现即斩。 铜矿,铁矿和盐矿三类关乎国民生计的生意对商人的参与经营有严格限制,每个商户累计参与期限不得超过三年,防止他们形成家族式包办。 “你想邀请哪个,叫你哥哥去和她们的哥哥说。”赵明斐张口就编:“她们还小,父母肯定不放心单独来咱们家玩,有人陪或许就能同意了。” 柳晚觉得她爹说的有道理。 从前在青云镇,她娘也不许她随意去别人家玩,最多只能在巷子对门的洪叔叔家,隔壁的王大夫家,还有胡掌柜家里玩。 赵霁明白父皇的意思,要他去提前打点以防露馅。 他一边剥盘里的虾,一边朝晚晚道:“哥哥明天去找晚晚,你到时候指给我看。” 柳晚点头,大口大口享受晶莹鲜红的虾尾肉。 柳云虽然没说话,心里对明斐这番话十分认可。 眼前的碗里忽然多出几颗饱满的虾肉,柳云抬头对上霁儿腼腆害羞的笑。 她微微一笑,夹出两个放回到他空空的碗里。 “别只顾着我,你自己也吃。” 赵霁嗯了声,眼睛弯成月牙。 这段时间,霁儿无微不至地关照晚晚,清晨起来等她上学。 晚晚起太早眯着眼睛走不动路,他就背着她上马车,吃饭的时候也一直照顾妹妹,剥虾,取蟹,挑鱼刺,样样亲力亲为。 晚晚如今跟她哥哥天下第一好,晚上睡觉也要缠着哥哥讲故事。 霁儿也依她,揽下每晚哄晚晚睡觉的活计,让柳云轻松不少。 快乐无忧的女儿,听话懂事的儿子,还有深爱自己的丈夫,梦魇里的一切恐怖显得荒诞可笑。 然而它们是那样真实。 真实到柳云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是假的,还是会被其困扰得食不下咽,辗转反侧。 她在青云镇时也会做噩梦,梦里都是零星模糊的片段,醒后转瞬即忘。 然而近来梦魇越来越频繁。 今夜她又梦见骇人的场景。 她的双腕被绸绳绑住,高举过头,两腿分别被什么东西压住,想挣扎却动弹不得。 压住她的是一个人。 是一个男人。 柳云想看清楚他是谁,但双眼被同样的绸绳覆住。 她看不见他的脸。 然而他的压迫感如此强势,强到隔着黑暗,她也被吓得无法呼吸,甚至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后来,后来的事不堪回忆。 她像一朵初春含苞待放的花,被人强行用外力打开,花瓣零落成泥。 她是他手里的泥,任其捏扁搓圆。他想将她塑成什么形状姿势,她除了顺从外别无选择。 梦里的她很害怕,可她想不出法子摆脱他。 她示弱,她讨好,他照单全收,可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粗糙的树干,坚硬的山石,冰冷的雪地…… 梦里的场景不断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她被他禁锢在怀中,被迫承受他的一切。 她好痛,痛得想要死掉。 但他总有办法阻止她的以死相挟。 柳云又一次从噩梦中吓醒。 不同于之前的尖叫发抖,她只是呼吸稍微粗重急促了些。 柳云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大口大口地无声呼气,缓缓平复起伏的胸口。 她苦中作乐地想自己处理梦魇愈发娴熟,甚至没有惊动枕边熟睡的丈夫。 自从上回她对明斐说了梦境的内容后,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虽然他的语气和安抚她的手掌都那么温柔,可柳云扑在他怀里时听见他的心跳极快,极重。 他一定很难受。 那夜,他们两个都没睡着。 明斐一遍又一遍告诉她梦里都是假的。 她一及笄他就上门提亲,两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除了他,她没有其他男人。 往后数日,只要她在梦里放出一点儿动静,明斐都会第一时间抱住她,安抚她,不厌其烦地说他爱她,他在她身边。 柳云感到愧疚和抱歉,分明是她自己的问题,却影响到明斐的正常休息。 他肉眼可见的消瘦一圈,眼底浮动明显的两团青黑,衬得棱角分明的面庞深邃阴沉。 柳云慢慢地学会不动声色地对抗噩梦。 只要不睡,她就不会做梦。 柳云闭上眼假寐,调整呼吸节奏。 赵明斐缓缓睁开眼。 他怎么会不知道江念棠没睡着。 她每一次的急喘,低喃,哀嚎,都像刀子在凌迟他的心。 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不堪的过去。 他只能骗她都是假的。 赵明斐怕了。 害怕江念棠某日记起一切。 害怕和她回到最初你死我活的原点。 他怕她恨他,怕她不再爱他。 享受过江念棠赤诚真挚的爱后,赵明斐再也没办法接受她冷淡的眉眼,排斥的神情。 更无法承受她的恨意。 他想求她原谅自己,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哪怕要他学习模仿赵焱都*可以。 然而赵明斐又无比清楚,一旦江念棠想起一切,他就是死在她面前,恐怕她也不会落下一滴泪。 她的眼泪,从来只为赵焱而泪。 赵明斐陷在高床软枕里,轻薄透气的蚕丝被包裹全身,柔软服帖,可他却感觉里面藏满了密密麻麻的针。 无处不在的疼,痛彻心扉的疼。 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赵明斐不敢睡,怕自己一醒来,深爱他的柳云变成痛恨他的江念棠。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熬过漫漫长夜。 * 柳云极力在儿女面前掩饰自己的疲惫。 晚晚年纪小还没办法分辨她愈发苍白的脸代表什么意思,而早熟细心的霁儿没多久就发现她的不对劲。 赵霁担心地看着目光涣散的母后。 他找了个理由支开晚晚,独自一人走到江念棠面前。 “母亲,您身体还好吗?”赵霁语气小心翼翼:“要不要请大夫。” 柳云扯出一抹虚弱的笑,“不用,就是没睡好。” 赵霁不像晚晚那样好骗,但他没有戳破江念棠的谎言,而是拉起她的手沿着鹅卵石小路往后罩房里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柳云不明所以跟在他后面。 赵霁卖关子:“您到了就知道。” 柳云知道他在想办法逗她开心,心里暖暖的。 两人沿着楼梯而上,赵霁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推门而入。 “母亲,进来看看。” 柳云一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厢房里整齐排列着一排丹青画,一眼望不到尽头。 画里的女人或赏花,或观鱼,或品茗,有的在斜倚窗棂听雨,有的漫步湖边候月。 后罩楼的二层厢房全部打通,两侧挂满了装裱好的画。 画里的女人全是她。 柳云沿着画廊一路往前。 每一幅落款日期的笔迹如出一撤,显然是同一人所为。 赵霁陪着江念棠慢慢浏览,他道:“父亲擅长丹青,这三年他每每思念母亲至极,夜不能寐时都会提笔为您画上一幅,不知不觉已经攒了这么多。” 柳云停在一幅春睡美人图前细细端详。 画里的她趴在临窗的案几上,一枝海棠花从冰裂纹窗缝里伸进来,正好开在她的头顶。 画中人睡眼惺忪,将醒未醒,悠然自得欣赏着这朵不请自来的花。 赵霁仔细观察江念棠的表情:“父亲和我一直都在等娘亲回来。我知道娘亲没了记忆会感到陌生害怕,但请您一定相信,我们都爱母亲,我们不会伤害母亲。” 他紧紧攥住江念棠的手,“我会快点长大,保护母亲。” 柳云眼眶蓦地灼热。 她转过身,弯下腰,紧紧抱住这个个头还不到她腰间的孩子。 当夜,赵明斐有事耽搁,赶回府里的时候临近入定。 两个孩子早已洗漱安置。 他往主殿厢房去,边走边有人迎上来汇报江念棠今日的状况。 “夫人没睡,一直在等您回来。” 赵明斐眉头一皱,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什么事?” 回话的奴婢不知陛下周身的气息忽然阴沉下来,战战兢兢道:“夫人说怕您没吃晚膳,吩咐灶房热着菜。” 赵明斐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浊气。 “知道了。” 一推门,屋里正在看话本的人放下书卷,迎了上来。 “吃了吗?我叫厨房送点东西过来?”江念棠抬手帮他解开脖颈间的披风细绳。 两人的距离极近,她鼻尖呼出气息夹杂花香的清甜。 赵明斐眼眸骤然一暗。 “在铺子里吃过了。”他贪恋地揽住她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 江念棠开始做噩梦后,他们再也没有亲近过。 赵明斐不是不想,而是他每次碰她就会立刻被反噬,当夜她必然会被噩梦吓得魂不附体,神志不清,不自觉排斥他的靠近,甚至拳脚相加。 事后江念棠看见他抓破的脸,愧疚地不停道歉。 赵明斐心里不好受,她不该道歉,都是他应得的惩罚,她应该更狠一些。 为了能让江念棠睡个好觉,赵明斐这段时日克制着自己的渴望。 前提是她不要来招他。 赵明斐抱住久违的香软躯体,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心里的空虚霎时被填平填满。 然而他发现,今日的惊喜远不止这个拥抱。 江念棠正主动亲吻他的脸颊。 柔软的唇瓣像羽毛一样拂过他下颌,唇角,最后停在耳畔。 娇喘声宛如投入热油中的清水,油锅刹那沸腾起来。 赵明斐嗓音沙哑,口是心非道:“夜深了,今夜还是好好休息。” 柳云为白日里丹青画的事动容,难得主动一回,没想过会遭受拒绝,顿时羞臊难堪,想要推开他,却发现箍在腰间的手一动不动。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猝不及防撞进幽黑的双眸中。 赵明斐抬手攫住她的后颈,稍微一用力,淡樱色的唇被迫覆了上来。 他的语气充满无可奈何:“既然你这么想,夫君一定满足你。” 赵明斐没有趁机索取无度,而是温柔地来了一回便鸣金收兵。 比起身体上的餍足,他更在乎江念棠的态度。 今夜她在努力克服对他的排斥,仅这一点,便足以令他心满意足。 往后数日,江念棠都未曾被吓醒,每夜都枕在他怀里一觉天明。 就在赵明斐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江念棠又被吓醒了。 他熟练伸手,准备抱她入怀安抚。 谁知江念棠用力地打掉他的手,疯狂挣扎往后退,整个人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他。 赵明斐像往常一样耐心靠近她。 “不要过来!”江念棠几乎尖叫起来:“不要过来!” “好,好,好。”赵明斐停止前进,目光如水般柔和,他朝她笑:“又梦见了什么,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它们都是假的!” 江念棠不语,双臂抱着屈膝的腿呜呜地哭着。 “别哭,别哭。”赵明斐着急道:“都是我不好,念念,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眼里溢出满满的心疼。 明斐爱她,他的爱从不掩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柳云崩溃道:“为什么他和你长得一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扯住自己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她终于看清梦里那个欺辱她,折磨她的男人。 他和明斐长得一模一样。 赵明斐瞳孔微缩,巨大的恐慌冲击着理智。 “不是我。”他艰涩地动了动喉咙,立刻撒下弥天大谎:“我爱你还来不及,我怎么会伤害你。” 赵明斐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他难以抑制地朝江念棠靠近,他迫切需要确认她的存在。 “啊!” 江念棠的叫声歇斯底里,“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明斐伸手过来的瞬间,再一次和梦里的人重合。 他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拖入无休止的痛苦深渊。 柳云抓过手边的枕头朝明斐扔过去,趁他视线和行动被干扰的瞬间疯了一般往床下跑,赵明斐来不及制止她,扑了个空。 他看见江念棠连鞋也没穿就往外跑,想也不想地赤脚去追。 “放开我,放开我!” 柳云的腰被禁锢在原地,胆战心惊的恐慌让她下意识寻找武器保护自己。 “是我,是我!”赵明斐拦腰抱住她,“你又做噩梦了,没事,醒来就没……” 他话音未落,额头忽然传来剧痛,而后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滴落。 然而赵明斐仍未松手,连痛苦的闷哼都被他尽数咽下,不泄露一丝一毫。 他不想再增加她的恐惧。 柳云的脸被血沾上,铁锈腥味让她终于冷静下来。 她面色惨白,两眼无神地看着明斐。 手里的茶壶骤然跌落,碎了一地。 “念念,别怕我。”赵明斐像个没事人一样抽出一只手擦掉她面颊上被溅到的血滴,他温柔地朝她弯了弯眼睛:“你别怕我。” 他明明在笑,眼里却装满了痛。 柳云哭着捻起衣袖替他止血,“对不起,对不起。” 她朝外面焦急大喊着叫大夫。 大夫闻讯而来,迅速处理好伤口,仔细交代注意事项后退了出去,守在隔壁的厢房里。 “下次,下次如果我再犯病,你就把我捆起来。”柳云看着明斐额角的白色纱布,自责极了。 她泪流满面道:“我不想再伤到你。” 赵明斐的手脏了还没清理,他只好吻掉她的泪,唇瓣碾过湿润的双眸,来回摩挲。 他轻叹道。 “我怎么会捆住你。” 第118章 第118章难道说她恢复了记忆…… 柳云最近找到一个新方法对抗噩梦。 这法子还是跟晚晚学来的,她每日四处逛院子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晚上倒头就睡,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即便真的梦见那人,她也会因为身体过度疲乏而懒得对抗。 反正是梦,熬过去就好。 如此这般,她做噩梦的次数果真大幅锐减。 明斐得知后鼓励她到处去转,还叫人拿着府邸里所有门锁的钥匙给她,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柳云无聊去逛了府内的库房,被里面价值连城的宝贝闪瞎了眼。 大物件有翡翠玉雕的白菜,金叶玉蝉,黄玉雕龙,小物件有九十九颗东珠制成的珠链子,红玛瑙十八子手串,还有各式各样的点翠嵌珠钗、簪、步摇。 当夜,柳云小声对明斐说家里库房的那把锁是不是太简陋了,她总觉得稍微一用力就能破开。 她一脸财迷的模样可爱极了。 长明宫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精挑细选送上来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然而江念棠恐怕从没看过一眼,更别说记住。 因为她不在乎。 她从没有把长明宫当成自己的家,里面的东西自然也不会上心。 但柳云不一样,柳云把他当做家人,把府里的一切都当成自己家的东西,自然会关心安全问题。 赵明斐禁不住把她搂在怀里,闷笑道:“不必,家里请了护院,看住这点东西绰绰有余。” “万一他们监守自盗怎么办?”柳云还是有点担心,里面的东西随便一样都能让一户人家几世富足安康。 赵明斐本想说他们没那个胆子,然而在触及到江念棠一心为他打算的眼神后话音一转。 “有道理,要不你替我清点一下库房里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置后再登记造册。隔一段日子对着册子核查一遍,届时少了什么一目了然,再对照值班表,找出小偷轻而易举。” 柳云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正好你平日里要出门办事,晚晚和霁儿要上学,我府里都逛遍了,正好闲来无事可以做这个。” 说干就干,柳云第二日带了两个人去帮忙。 这事儿可比逛园子累多了,晚上睡觉别说做噩梦,秋日的惊雷都吵不醒她。 赵明斐乐见其成,隔三差五地令人从宫里运来成箱的珠宝首饰偷偷混进去。 柳云看着越写越厚的册子和越点越多的珠宝陷入沉思,到后来弄到夜半三更才恋恋不舍地回房睡觉,连晚晚都抱怨她陪自己的时间变少了。 “我想快点弄完。”柳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有气无力地趴在赵明斐身上:“我想帮你做点事……”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累到睡着了。 赵明斐的胸口一沉,江念棠均匀的呼吸打在他微敞的胸膛上。 他抬手,掌心轻轻抚在细腻光洁的脸庞上。 她对他一点也不设防,全心全意信赖他。 赵明斐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眷恋地蹭了蹭。 他盯着床帐顶部的宝相花,眸色黑沉如渊,一眼望不到底。 这样幸福的日子还剩下多少。 凡事都在掌控之下的他,头一次生出患得患失的惶恐。 柳云终于清点完了库房里的东西。 看着厚厚的一沓册子,对明斐的生意规模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 他们家真是富可敌国。 柳云好奇问明斐自己家到底和谁在做生意,赚得也太多了。 明斐说他和宫里的人搭上线,做得是皇家生意。 原来是皇商。 柳云这段时日都未被梦魇侵扰,她本以为这事儿过去了。 谁料在结束清点后的第三天,她又一次梦见那个人长成明斐的样子来折磨她。 这回的地点在浴室,她全身的肌肤都被磨得火辣辣地疼,他在逼她认错。 她有什么错? 柳云弄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她就是没错。 她没错。 她没错! 梦里的自己终于鼓起勇气反抗,然而这反抗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反抗得到的是他更冷血残暴的镇压。 柳云被自己的惨叫声吓醒。 当夜,明斐的脸上多了五道鲜红的指痕。 即便上了药,到天亮出门的时候巴掌印依旧清晰。 御书房内。 严珩一躬身站立在御案前方,视线忍不住在陛下的脸上逡巡。 赵明斐的面部虽经精心修饰,但下颌偏右处五道深陷的指痕,在近处仍清晰可见。 能在老虎头上摸须拔牙还能完好无损的整个大虞朝只有皇后娘娘一人,想不到看起来温温柔柔的皇后竟然力道这么大。 前些时候把陛下的头砸破,今个儿又抓花了脸。 他们两个祖宗到底每天在干什么? 之前在青云镇好好的,陛下每日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愉悦,连带着他们也跟着轻松不少。 按理说皇后娘娘主动提出回京城,陛下应当欣喜若狂才是,脸色怎么反倒一天天阴沉下来。 不少臣工来找他明里暗里打听陛下近日为何龙心不悦,他也想知道,于是找李玉打听,结果李玉是一个字都不露给他。 严珩一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赵明斐想忽视也难。 他冷冷朝下方瞥了眼。 严珩一登时打了个觳觫,垂头压眼,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行了,退下。”赵明斐批阅完呈上来的密报,没发现问题,准备出宫打道回府。 今日事少,他现在回去还能赶上与江念棠一同用午膳,再抱住她小憩片刻。 严珩一如蒙大赦,躬身后退。 然而退了一两步,想到陛下记仇的性子,他又立刻跪在地上:“陛下,臣有一事不解,请陛下解惑?” 赵明斐阖上奏折,眉头一挑:“说。” 严珩一:“近日臣的夫人有些不对劲,总是对臣阴阳怪气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招了她……前几日还用棍子把我撵出房门。” 他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出自己的丑事,毕竟严夫人是悍妇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他被打也不是一次两次,况且这么说还能让陛下消消气。 赵明斐越听越皱眉,不耐道:“你夫人心情不好,朕如何得知?” 严珩一不慌不忙:“臣从青云镇带回些特产,就是那几罐熏鱼,她吃过以后就开始不高兴,莫不是原因出在鱼身上?但臣觉得那鱼挺好吃的,又见皇后娘娘也带了些,所以有此一问?” 赵明斐目光微顿,这是变着法在打听他的事。 他似笑非笑道:“或许严夫人喜欢吃新鲜的鱼,而不是陈年旧鱼。” 严珩一一头雾水,李玉不是说这种鱼熏着吃最佳吗? 赵明斐懒得和他多费唇舌,他还急着回府,便下逐客令道:“滚,家事自己处理。” 严珩一一听,这回放心地退出去。 赵明斐快步赶到紫极殿更换衣物。 江念棠自那日说出他与梦中人长得一模一样后,他心里愈发惶然。 她的记忆在逐渐恢复,谁也说不准哪一天就完全记起来。 赵明斐不是没有想过让她一直失忆下去,他找太医问能不能保留她现在的记忆,让她永远忘记以前。 太医说有,但脑袋是人最紧密要紧的地方,用药可以让她陷入迟钝昏沉,无力去回忆往事,但谁也不敢担保会不会造成脑部损伤。 且方子里的大多是狼虎之药,轻则不断生病,重则减损寿命,非必要不建议使用。 赵明斐无奈放弃,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拖延时间。 明府从内到外被他换成与皇宫毫无关系的装饰,从前跟在江念棠身边伺候的老人一个都不准出现在她眼前。 还有衣服配饰也全部换成普通样式。 赵明斐之前没有注意到他便服上的暗龙纹和腰间悬挂的玉饰。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他依旧谨慎地全部更换成简单无花纹的款式。 他坐在铜镜前,任由宫婢替他拔下金冠,换上青色抽绳束发。 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青丝被故意挑出几缕,柔和凌厉的面部轮廓。 赵明斐不甘地承认,他的穿衣打扮都刻意朝着赵焱靠近。 江念棠曾经因为他像赵焱而接近他,如果他模仿赵焱,她在恢复记忆后会不会看在点上的份上稍微原谅他。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除了离开他,江念棠想要他怎么样都可以。 赵明斐对着铜镜笑了一下,灿烂的笑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无缺。 他起身离开太极殿。 前脚一走,后脚替他梳发的宫婢吓得四肢瘫软,半天挪不动脚步。 陛下方才的笑,实在诡异得令人胆寒。 * 柳云迫切需要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明府已经被她逛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里越烦躁。 她爬上假山,站在四角亭遥望远处,越过红墙金瓦,直达京城的最繁华的街道。 “我想出去走走。”柳云心血来潮想去瞧瞧明斐在干什么,家里卖香料定然在街上有铺面。 他看见自己过去,是惊喜还是吓一跳。 “夫人,出府要请示公子。”婢女小声道:“要不等今晚公子回来再说。” 柳云眉头一皱:“难道我连出府的权利都没有吗?” 婢女跪下请罪,就是不放她走。 柳云不信邪,偏要出去。 婢女跟在后面追她,一路都在劝说她回房休息,或者去后罩楼看画,后花园喂鱼。 柳云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往大门走。 李玉拦住她:“夫人,公子说外面不安全,请您回府。” 柳云不依,一只脚跨出朱色的门槛,还未来得及落下,守在门口的人齐齐跪下。 “请夫人回府。” 他们不敢上前拦她,却用这种方式逼她退回去。 柳云不甘心收回脚,眉头皱得更深。 为什么不让她出门。 京城是天子脚下,治安良好。 明府位于东城区,达官贵人聚集地,贼寇宵小都要绕路走。况且现在又是青天白日,她去热闹的集市而非偏僻小巷,有什么不安全。 柳云抿紧唇,回到自己的厢房后勒令没有允许不得入内,她要休息,午膳也不用传,等她醒来再说。 婢女们莫敢不从。 柳云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悄悄从后面的窗户翻出去。 逛了这么久的院子,她对府内的大路小径清清楚楚,借助假山乱石,灌木花草掩盖身形,避开耳目,偷偷摸到西南角的一个小门。 柳云掏出怀里的铜钥匙,悄无声息地开锁溜了出去。 她沿着宽阔的青石板路往外走,靠问路人顺利抵达朱雀大街。 长安大街比青云镇赶集时还热闹不知多少倍。 青石长街两旁酒肆茶坊幡旗招展,蒸笼热锅腾起大片热乎的白气,货郎担着扁担缀满货物穿梭在人群里,叮当响的铜铃引得路人侧目追逐。 叫卖声,还价声,说书人的醒木声,交织在一起,又融进市井喧腾中。 柳云置身于闹市,总算感受了些烟火气。 明府虽然下人众多,可她们平日里沉默寡言,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规矩,从不肯多说一个字。 偌大的府邸,好像只有他们四个人活人。 柳云被人群裹挟着往里走。 四处张望,想要找到熟悉的景象,可她一直走了大半截,依旧感到陌生。 明斐说她从小就在京城,没有外出过。 但她怎么会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一点印象都没有。 香满楼二楼临窗的雅座,赵焱早在江念棠出现在长安街口时一眼就看见了她。 看着她一路跌跌撞撞往里走,心也跟着上下起伏。 真怕她摔倒。 赵焱仔细观察江念棠的周围,再三确认她没有被人暗中保护,真的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赵明斐呢,为什么会允许她独自出门? 江念棠失了记忆,她怎么会跑出来。 赵焱眼眸微动,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难道说她恢复了记忆,自己逃出来的?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立刻坐不住,准备下去问问她想干嘛。 如果她想离开…… “客官,你的桂花糕?” “不吃了,送你。”赵焱抛出一锭银子,拿起桌上的剑匆匆下楼。 长安街的人实在是太多,只是上下楼的片刻,江念棠不知被人群挤到哪出犄角旮旯。 没有高处优势,赵焱只能一点点找过去。 在青云镇的时候他说服自己,只要她过得好,过得幸福,他可以放弃。 他不愿让她为难。 然而所有说服自己的话在见到她的刹那尽数溃散。 柳云路过一家药店,里面传来吵嚷声,一个女子在和店里的掌柜吵架。 “我母亲一直喝的是这副药方,怎么换了你们店里的药效果大打折扣。” “我怎么知道!说不准是你娘命数已尽,吃仙丹都没用。” 店家的话太难听,女子被气得声音哽咽,但她仍然不肯示弱,要求店家赔钱。 柳云生性不爱管闲事,可女子为母亲奔波抓药的事儿莫名触动她,于是她走进内堂一探究竟。 “你满嘴胡言,我母亲好得很。一定是你的药有问题,你敢不敢跟我去见官。” 女子说着一边要去抓掌柜的手,一边收好药保留证据。 然而她孤身一人,店家却有帮手,轻而易举地拦住她的去路,顺带把她手里的药也拿走了。 “你,你们……你们店大欺客,我要去报官。” “去,你去。”掌柜一脸凶狠,“到时候官家来了,我还要告你讹钱。我们药店在长安街开了几十年,不卖假药的金字招牌有口皆碑,你今天来店里胡乱闹一通,损害店里的名誉,影响我的声音,别怪我手下无情。” 女子眼眶通红,眼神却寸步不让:“好,我等着和你对簿公堂,把我的药还给我。” 掌柜使了个眼色,店里的伙计拿起药就往一旁的火炉里扔。 女子顿时盈满眼泪,怒骂道:“你这是毁灭证据,你心里有鬼。” 掌柜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一脸你拿我怎么样的傲慢。 “我能在长安街经营店铺多年,怕你这点小伎俩?小心我找人让你吃牢饭!”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背后大有来头。 店里还有其他客人,他们弄不清情况,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有一个人出来帮这名弱势女子。 “店家,我想要上好的黄芪,你这里有吗?” 柳云并未参与他们这场争端,她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要最好的。” 掌柜斜着眼打量她一眼。 只见来人的外罩衫是极品浮光锦,内衬是珍珠贡缎,两者一匹便价值百金。 她云鬓虽只简单地斜插一根朴素的珠钗,但头顶的那颗珍珠泛着耀眼的光,观其形貌近似东珠。 东珠只有皇家能用,但有不少人会去寻找相近的极品珍珠用来彰显地位。 掌柜见她通身不凡,态度瞬间大变。 “有的,有的。”他谄媚地叫伙计搬来一个一尺长的木盒,里面用黄绸布裹着切好的黄芪片。 “您看,品相如何?” 柳云抓了一把,笑着问:“最好的吗?” 掌管信誓旦旦:“最好的,整条街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家品相更好的黄芪。” 柳云用力一捏,手中上好的黄芪悉数碎裂。 “店家,你这不是黄芪,是桑枝啊。”柳云转过去,给店里的其他客人看清楚:“黄芪中间有白色髓状物,与晒干的桑枝很像,普通人难以辨认。只不过黄芪坚硬,桑枝易碎,我一个弱女子都能折断,这不像是上好的黄芪。” 等在一旁的女子立刻明白柳云的用意:“我娘的药方里就有黄芪,原来你用了桑枝代替!” 掌柜脸色大变。 柳云将手里的假货放到女子的手里,“这是物证,今日在场的都是人证。” 女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你等着吧,我一定要告你。”女子拿着东西就往外跑。 然而掌管经营药铺数十年,反应极快,勒令门口伙计拦住她,抢回手里的东西。 柳云见状,一脚踢翻旁边的火炉,火红的炭瞬间撒了一地,眼看要烧起来。 掌柜和伙计都乱了套,柳云趁机拉住女子的手往外跑。 “谢谢你,今日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念念感激眼前的女子,她的身形比自己瘦上三分,力气却比自己大,方才一路拉着她跑了这么远,也不喘气。 “不用客气。”柳云道:“治病要紧,下回可别再去他家了。” 柳云帮王大夫晒过几次药,其中就有黄芪,他跟柳云说了不少药材里面以次充好的弯弯绕绕,黄芪是重灾区。 陈念念再三感谢,“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柳云道:“我已经嫁人了,夫家姓明。” “明夫人,谢谢你。” “你已经谢过……” “原来你们在这里!看你们今天能跑道哪里去?” 掌柜亲自带人来追,他一使眼色,几个伙计凶神恶煞地围上来。 柳云把惊慌的陈念念挡在身后,气定神闲道:“你敢动我?你知道我住哪里吗,东城区明府。” 掌柜初听东城区,愣了一下。 那地方能住进去非富即贵,一般的富和贵连边都沾不上,最出名的便是恭王府。 “明府?”掌柜在嘴里反复琢磨这两个字,忽然冷笑道:“东城区,什么时候有个明府,你少唬我。” “把她们给我抓住,今日我定要叫你们知道挡我财路的后果。” 眼看着他们的手就要碰到两人,忽然有人从天而降,身手利落地将伙计统统打倒。 陈念念最先看清来人,惊喜地从柳云背后钻出来:“顾大哥!” 待柳云看清楚来人的脸后,不可置信道:“顾焱,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认识?” “你们认识?” 柳云和陈念念同时开口。 顾焱听到江念棠的话后心里一沉,她没有恢复记忆。 掌柜见又杀出来个程咬金,气得放狠话:“我劝你小子别管闲事,知道我的靠山是谁吗?是大名鼎鼎的恭王府。” 与此同时,赵明斐紧赶慢赶,终于在午时前回到明府。 第119章 第119章他当初怎么忍心伤害她…… “你们没事吧。” 问的是两个人,赵焱的目光却只在江念棠身上。 陈念念忙道没事。 赵焱闻言完全直冲掌柜而去,不理会他歇斯底里的威胁,找了根麻绳把他们全部捆在一起。 掌管继续搬出恭王府的名头恐吓他们,赵焱实在听不下去,脚尖一踢,碎石子砸断掌管的门牙,疼得他吱哇乱叫,满嘴血沫。 “送官吧。”赵焱听陈念念说完前因后果,告诉她带人直接去衙门。 “你们两个也太大胆了。”赵焱神色间颇有些不赞同道:“就算是要报官,也不该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拿了证据走人便是。” 陈念念羞愧道:“是我太冲动,连累了明夫人。” 柳云笑道:“真出了事才叫连累,现在我们都好好的,哪里来的连累。” 陈念念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赵焱问:“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柳云还想问他:“你怎么也在京城,还刚好路过?” 陈念念听出来了,两个人虽然认识,但好像不是很熟悉。 “顾大哥本就是京城人。”她听柳云叫他顾焱,便帮顾焱隐瞒他的真实身份。 “原来如此。” 柳云若有所思,目光绕过顾焱侧颈,落在他背后的青砖墙上:“我一个人在家无聊,自个儿出来转转。” 赵焱一听就知道她在撒谎。 赵明斐不可能放她独自出门,何况方才遇险她身边也没有暗卫出手,证明她是偷偷溜出来的。 赵焱鬼使神差地道:“眼看要到午时,要不我请你、你们吃顿便饭。” 他绞尽脑汁地想出留她的借口,“香满楼就在附近,里面的菜肴味道还不错,和青云镇是不一样的口味,要不要带点回去给晚晚吃。” 陈念念头一次收到顾焱的邀请,兴奋得一口答应。 柳云抬头看了看日头,脸色微变,心道不好,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时辰不早,我急着回府。有缘再见。”柳云转身要走。 赵焱上前一步拦住她:“我去打包给你带上,他们家的桂花糕味道一绝,你要不要尝一尝?” 柳云面色冷淡,“我不爱吃甜的。” 赵焱笑了一下,眼前却不受控制地腾起一层湿雾:“我知道。” 柳云赶着回去,绕开他走。 “等等,我送你回去吧。”赵焱伸手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干巴巴*道:“你一个人不安全。” 柳云摆摆手:“陈姑娘比我更需要人帮忙,你若有空,不妨帮忙把这几个人送到衙门,她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 陈念念期待地看着顾焱。 “好。”赵焱眼神瞬间黯淡下来,“那你小心点。” “我这么大个人,不会走丢的。”柳云笑着和两人告别,青色背影消失得干脆利落。 赵焱目送她消失在人群里,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没察觉一旁陈念念的视线也一直落在他身上。 “走吧,我帮你把他们送到官府。”赵焱答应了江念棠,一定会办好它。 两人一路无话。 出了官衙门,顾焱颔首离开。 陈念念望着顾焱的背影,无力叹了口气。 不是说好一起吃饭的吗? * 柳云紧赶慢赶,沿着原路返回明府。 刚从小门进去,迎面就撞上出来寻她的下人。 婢女见到她跟见到活菩萨似的,大喊道:“夫人找到了,在这儿呢!” 此话一出,寂静院子里瞬间沸腾起来,此起彼伏响着“快去回公子,夫人找到了”,“夫人没丢”等喜极而泣的声音。 柳云被一群人前后簇拥着往主院走,她的前前后后跟了不下十几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活像怕她凭空消失似的。 “怎么了?”大伙看她的眼神让她毛骨悚然。 “公子回来了,没找到夫人,有些着急。” 何止是着急,简直是大发雷霆。 赵明斐兴致勃勃回府,就听见下面人说江念棠不舒服在屋里休息,午膳也没吃。 他急匆匆赶过去,吩咐人赶紧去请太医,斥责伺候的人不懂事,夫人身体有恙也不上报。 直到他推门而入,找遍屋内也空无一人。 赵明斐当即脸色大变,立刻叫人进来问清楚情况,得知江念棠曾试图出府被拦后脑袋嗡地空白一片,半天才回神。 他目光冰冷扫视跪在下面垂首缩脑的一干人等,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寒气逼人:“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立即传信入宫告知朕,你们都是死人吗?” “陛下恕罪!”李玉顿时汗毛直立,跪在地上不敢解释半句。 “要是皇后有半点损伤,朕剐了你。”赵明斐攥成拳的指节咯咯作响,周身气势暴戾摄人。 滔天的愤怒也无法掩盖内心的恐慌,它们像雨后的春笋,无论他怎么压都会冒出头,只需要一点点坏消息就能瞬间长成参天巨林。 他告诉自己,江念棠就算忽然恢复记忆也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逃跑。 她没有路引,也没有钱。 还有晚晚,她不会舍得抛下晚晚一个人离开的。 赵明斐闭眸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找回些理智:“先派人在府里找,说不定去哪里散心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抚噤若寒蝉的众人。 他猛然睁眼,双目赤红:“传朕的命令,即刻封死四个城门,在没找到皇后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京城。另外,立即传讯入宫告诉太子看好公主,谁也不许带走她。” “派人去恭王府请赵世子入宫觐见。” 赵明斐必须防着赵焱,京城里唯一有能力帮江念棠脱身的人只有他。 赵焱敢带她走,他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他。 李玉得了命令,马不停蹄去办。 天边飘来一朵乌云,沉沉压在明府上空。 赵明斐面覆寒霜端坐于厅堂前,一言不发,静静等待结果。 从江念棠要出府到他回府最多两个时辰,她跑不了多远的,他一定会找回她。 偌大的厅堂里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沉抑的粗重呼吸。 过了许久,赵明斐握住太师椅扶手的五指已经麻木僵硬,远处隐约传来“夫人找到了”的身影。 他立即起身,疾步往外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当看见江念棠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的刹那,赵明斐梗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后背被冷汗打湿。 “你去哪里了?”赵明斐口吻冰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对不起,我不该私自出门。”柳云疼得皱了下眉,但脸上很快挂起心虚的笑,另一只手主动挽住他:“我只是出去逛一逛,没想到你会提前回来。” 她刚触碰到明斐的手臂,便察觉到他在发抖。 柳云抬头望去,明斐眉目微沉,两鬓青筋隐隐上浮,好似极力在压抑着情绪,让她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别生气了。”柳云有错在先,认错态度良好。 说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几分明显的讨好。 赵明斐在她失踪后滋长的所有恶念,在见到她皎美的笑颜后尽数化为齑粉。 他笑着反握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你回来就好,下次可不要偷偷跑出去了。我进屋没见到你人,差点被你吓死。” 明斐眼角上扬,笑如清风,声音温柔,不知不觉安抚了柳云紧绷的心弦。 她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拍拍前胸:“你才吓到我了!下人们围住我的样子,活像我是个死刑犯。” “瞎说什么?”赵明斐斜睨她一眼,“天天把死挂在嘴边,一点没有忌讳。” 柳云吐了吐舌头,做生意的好像确实很讲究这些。 “我错了。”她一个劲道歉。 赵明斐也道歉:“我朝你发火也不对。刚才一时没控制住脾气,因为三年前你坠江消失给我留下太大阴影。你突然消失在屋子里,我还以为有仇家上门把你掳走。” 柳云一听,觉得自己愈发过分,她靠在明斐,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我保证下次不再犯,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赵明斐一脸拿她没办法,“除了原谅你,我还能怎么办?” 柳云噗嗤一笑,撒娇道:“你最好了。” 府内的阴云来的快,去的也快。 赵明斐叫灶房传膳。 饭桌上,他漫不经心地问起她去了哪里。 柳云悉数道来。 自己去长安街逛了一圈,觉得很陌生,人挤来挤去的,空气里混杂着奇奇怪怪的味道,很不舒服。 赵明斐表情不变,如往常般给她夹菜,直到听见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皱了下眉。 柳云没注意到他的异常,“那个掌柜说自己背后站着恭王府,你说官府会不会把他放了?” 赵明斐不问反答:“他们这么老实跟你们去见官?” 柳云不想多生事端,隐去见过顾焱的事,抬头道:“周围的好心人一起帮我们送去的。” 江念棠在撒谎。 她不知道自己有个小习惯,每次撒谎时眼睛不敢看人的正脸,但她又不想让人看出她在心虚,所以目光会落在对面人的头顶或者颈侧,佯装理直气壮。 她一定在这件事上隐瞒了什么。 赵明斐没有戳穿她,而是夸她聪明。 柳云小心翼翼问:“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我自报了家门。” 赵明斐全然不在意:“没关系,这掌柜十有八九要吃牢饭。京城律法森严,从前没人报官便罢,人证物证俱在,他跑不掉。” “可是他说了恭王府……” “恭王夫妇治下严明,断不会因此报复。”赵明斐语气微顿,阴阳道:“不过近些年恭王府都是他们的长子在打理,听说这个长子是半路捡回来的,管理下面的手段差了些也情有可原。不过天下治下,京兆尹断不敢徇私枉法。” 柳云听明白了,就算恭王府想给掌柜当靠山,皇帝也不允许。 她感叹道:“圣上英明!” 赵明斐隐秘地勾了勾唇角。 一顿饭表面上吃的和和气气。 柳云跑了一上午,吃过以后就累得歇下了。 这段时间,足以让赵明斐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和江念棠交代自己下午还要出门一趟,叮嘱她不许乱跑,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江念棠老实点头。 赵明斐一出门,脸色的柔情尽散,目光陡然凶戾。 “赵焱在何处?” 李玉答:“已被困在宫内。” “很好。” 赵明斐提剑而去。 赵焱被传唤进宫关在屋子里时,瞬间明白赵明斐已经知道自己见过江念棠。 他坐在椅子上闭目凝神,内心冷笑。 赵明斐怕自己带走她,故而先发制人把他关起来。 看来他所谓的得到江念棠的心不过如海中蜃楼,一触即碎。 赵明斐已成惊弓之鸟,稍有异动杯弓蛇影,方寸大乱。 他也不想想,若是自己能这般轻易带江念棠出城,当年又怎会留她在皇宫内独自面对他。 赵焱老神在在,从容不迫地喝茶。 忽地听见一声踢门而入的巨响。 “赵焱。” 赵明斐举起剑,厉喝道:“别逼朕真的杀了你。” 紧跟而来的左思一踏入房内,猛地打了个寒颤。 陛下正拿剑追着赵世子砍杀,屋里的桌椅板凳打翻地打翻,被剑刃砍断的砍断。 进宫需解剑,除了陛下特许,任何武器都不得入宫。 此刻赵世子手无寸铁,只能靠着天然地势稍作抵挡,然而陛下的武艺虽不如世子,但胜在有神兵利器,世子很快处于下风,咽喉好几次被剑尖横扫,只差寸许便血溅当场。 左思看得胆战心惊,后背发凉。 严珩一正好有事来找赵明斐,左思看见他立刻拉过来劝架。 “我的天爷,他们俩怎么干上了?” 严珩一额上的冷汗淌了下来,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这里面一定是有误会!” “误会?”赵明斐冷笑道:“你问问他,是不是误会?” 赵焱就是故意出现在江念棠面前。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的那点龌龊心思。 他估计是看见江念棠孤身一人出府,和他一样误会她恢复了记忆,想趁机旧情复燃。 赵焱坚决不认:“你爱信不信。” 严珩一头疼起来。 赵明斐叫严珩一拿把剑来,“上回你在青云镇跟朕谈公平,今日朕就给你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 赵焱接过剑,不再退避,迎了上去。 屋内刀光剑影,看得观战二人眼花缭乱。 这回赵焱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赵明斐虽然占尽地利优势,最终还是不敌,手中的剑被他卸下。 赵焱收回剑,没有胜利者的趾高气扬,反而神色淡漠:“你说得对,我和你的确不一样,但我不是输给了你。” 他是输给了江念棠。 最初找到江念棠的时候,他欣喜若狂,觉得是上天赐给他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失忆后的江念棠不记得两人的过往,反倒显露出赵焱从未见过的一面。 原来她不喜欢海棠花,更爱玫瑰,只因他为她种了海棠,她才装作喜欢。 她也不爱吃甜食,是他喜欢,她才跟着吃。 她爱穿青色的衣服,然而她每次去慈恩寺见她,她总会换上海棠色的裙衫,因为他说她穿这个颜色很美。 赵焱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了解江念棠,却借此机会让他看清,过往的一切,都是她在为他默默妥协。 故而他装作不认识江念棠的模样,想要重新认识她。 这一回,他想要江念棠做她自己,不再被他的恩情捆绑要挟。 只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赵明斐来得这么快。 赵焱手中的剑收回剑鞘,“你如果能让她一直快乐幸福下去,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他冷冷丢下这句话,大步踏出房门。 严珩一见状怕赵明斐治赵焱大不敬之罪,先发制人道:“哎呀,这个赵世子怎么一点不懂规矩!陛下,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替您教训他。” 他给左思使眼色,让他安抚好陛下。 左思没有严珩一的胆子,伏地而跪,脑袋死死压低,嘴里重复着陛下息怒四字。 赵明斐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条条命令。 “御前失言,仗十。” “赵焱冒犯天威,犯大不敬之罪,责令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出府半步。” 赵明斐走后,左思对着呆愣的严珩一做了个请的姿势。 “严侯爷,对不住了。” 严珩一被人架在长凳上方如梦初醒,原来前面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 赵明斐出宫时脸上已看不出与赵焱决斗时的阴沉骇戾,他回府时还把霁儿和晚晚一起捎上。 柳云见他们同时回来,惊喜异常。 夜间沐浴后,柳云趴在床上,任由丈夫替她按摩放松肩背。 他说这样入睡后会安稳许多,减少噩梦。 柳云感受掌心游移在自己的背脊上,他的手厚实有力,摩擦带来的热量最大激发玫瑰花精油的香气。 馥郁的花香让她舒服得昏昏欲睡,她心里不住地窃喜,自己运气居然这么好能嫁给他。 明斐为了她的安眠,找了各种各样的法子,不仅学习捏脊按背,还给她泡脚揉腿,样样都亲自来。 他一开始没用对劲儿,疼得她连忙叫婢女换下他。 明斐没有放弃,而是跟在婢女旁边学习,没几次就掌握技巧,现在拿捏她的力道刚刚好。 他学什么都快,难怪能赚这么多钱。 柳云想,他白天要出门干活,晚上回来还要伺候她,真是太辛苦了,忍不住想要翻身去抱抱他。 刚一侧腰,后背的手用力一抵,把她压回去。 “我的祖宗,你消停点。”赵明斐每日对着光洁细腻的裸/背上摸下抚,已经用了十分的力气克制,偏她还总是不自觉勾他。 他扯过轻薄的绸单将人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需要按摩的一小片肌肤。 无暇的雪肌白得晃眼,如上等羊脂玉胚,被他手中的温度侵染。 赵明斐眼眸逐渐暗沉,掌心的力气不由加大,指尖也不自觉攀上被寝衣包裹后臀。 江念棠猝然一声轻叫,唤回了他的理智。 赵明斐灼热的心骤冷下来。 仿佛诅咒一样。 只要他们亲近,她当夜一定会做噩梦,而且往后数日都会比平日更易受惊。 赵明斐知道原因,那是她刻进骨子里的害怕。 即便失忆,也无法磨灭他曾经带给她的阴影。 * 明斐说她可以出门逛逛,但是要带人,以防遇到上回的突发状况。 柳云过上了和家里其他三个一样早出晚归的日子,再加上夜里明斐娴熟的技法,噩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侵扰她。 只是明斐变得格外克制,无论他多想和她亲近,到最后都会停下来,不做到最后一步。 他说她的身体最重要。 柳云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要怎么回报他。 随着上街的次数愈发频繁,她遇见过陈念念好几次,因着顾焱这层关系,和她渐渐熟悉起来。 陈念念在一家裁缝店帮忙,店里的掌柜十分看重她的手艺和为人,重点栽培。 店铺老板的儿子似乎对陈念念颇有好感,总是变着法跟她一起去送货,借机培养感情。 她却总是冷冰冰的,还拿柳云当借口,婉拒他的各种邀请。 陈念念这日送完货,与柳云一起漫步在城中的水渠边,她实在忍不住向柳云打听顾焱的事儿。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柳云看出她喜欢的人是顾焱,略略说了几句在青云镇的事儿。 陈念念却敏锐地察觉出异常。 她直觉顾焱应该认识柳云很久了,他看她的眼神充满着欲言又止的悲伤,可柳云却好像真的不认识顾焱。 陈念念是个直爽的性子,她直接问:“明夫人是不是看出我喜欢他。” 柳云嗯了声。 陈念念自嘲一笑:“可他一直拒绝我。您说,强扭的瓜是不是不甜?” 柳云道:“强扭的瓜甜不甜,我不知道。但强扭瓜的人一定很痛苦,他要花费数倍的精力去求一个未知的结果。不仅要承受身体上折磨,心里也会患得患失,非寻常人能承受。” 陈念念笑容苍白:“我等了他七年,人生有几个七年。明夫人,你觉得我还有必要坚持下去吗?” 陈念念不甘心,顾焱一直没有娶妻,她总觉只差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像吊在驴面前的胡萝卜,让她甘愿等了顾焱七年。 然而孤独等待的日子是那么绝望,那么辛苦,没有一丝回应,更看不到尽头。 她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议论她痴心错付,母亲也数次劝她放弃,让她找个好人家,不要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应她的人蹉跎一生。 陈念念也迷茫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等待有没有意义,更怕现在放弃被人说三道四。 她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进退维谷。 柳云回答:“我不是你,没办法替你做决定。” 陈念念一听就是推脱之词,却也不生气。她们两个本来就是萍水相逢,能有个人听她倾诉心事已是万幸。 然而柳云的脚步停了下来,侧目而视。 “如果坚持让你精疲力尽,放弃也并不可耻。” 陈念念瞳孔一缩。 她视线里柳云的眼中倒映着天边的晚霞,盈盈双眸跃动着点点浮金。 没有鄙夷,没有嘲笑。 是对她一切决定的尊重。 陈念念的眼眶红了起来,浮起一层泪雾。 “念念。” 背后忽然有人叫这个名字,两人同时回头。 一个身形高大,长相俊美的男子正面朝她们负手而立。 陈念念正疑惑她没见过这个人,身侧的柳云先一步往前走。 “你怎么来了?” 男子朝柳云走过去,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低头含笑道:“我来接你回家。” 柳云朝他笑了一下,而后转头对她挥手:“这是我夫君,我们先走了。” 陈念念抬手回应,她站在原地目送这对牵手相携的夫妻渐渐离去,夕阳拖长他们背后的影子,慢慢地融在一起。 他们感情真好。 陈念念移开视线,无意间看见水渠对岸的一个人。 顾焱站在二楼临窗的露台上,和她刚才一样看向柳云与她夫君消失的方向,目光涣散。 阳光正好照到他的整张脸,却也暴露出他落寞的神情。 陈念念忽然明白过来,当初他救下她不是出于善心,而是她的名字。 她的眼睛被刺眼的余晖灼伤,不禁泪流满面。 柳云和明斐走在路上,偶然遇见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她掏钱买下她手里所有的玫瑰花。 赵明斐问:“怎么想买花?” 玫瑰花多刺,柳云确认手里的花茎都被处理干净后递到明斐眼前。 “送你。” 赵明斐眼眸微震,愣在原地。 他想笑着说谢谢,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 他当初怎么忍心伤害她。 第120章 第120章“确实不熟您的这副模…… 霜天月小,秋夜风起。 窗牖外冷风瑟瑟,寒透重衣,罗帐内暖烟氤氲,烛影摇红。 柳云凑到夫君怀里,一脸神秘道:“你知道顾焱是什么人吗?” 赵明斐愣了下,淡淡道:“不知道。” “陈念念跟我说,他居然是恭王世子。”柳云有点震惊顾焱的身份:“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用三年时间平定西北十二部的少年英雄。听说他品性端方,剑术一流……” 赵明斐听不下去了,打断她夸赵焱的话:“他打仗赢了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其他几万将士们没有冲锋陷阵?朝廷没有给他足够的粮草供给保障后方?冬日的棉服,夏日的淡水,战马,兵器……不需要人去调度分配?” “你说得对。”柳云见他没完没了地反驳,及时止住话题:“非他一人之功,是举国皆倾囊相助。” 赵明斐内心腹诽,若不是他年少有幸遇见江念棠,帮他进入千山武馆,哪里有赵焱今日的风光。 他越想越气,赵焱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柳云敏锐地感受到枕边人的不愉,暗骂自己为什么非要不长眼的提起这茬,亡羊补牢道:“在我心里,我夫君最厉害。” 赵明斐从鼻孔里哼了声。 柳云撑起上半身,双手勾住他的脖颈要去亲他。 “老实点。”赵明斐侧头躲开诱人的红唇,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哑声道:“又想做噩梦了?” “这么久都没做梦了,说不定已经好了。”柳云趴在他胸前,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不想吗……” 两人总不能因为噩梦永远不亲近。 柳云好几次夜半惊醒,迷迷糊糊间听见明斐窸窣的动静和压抑的喘息。 “不想。”赵明斐坚定拒绝:“我现在去沐浴,你先睡,不用等我。” 他小心托起怀中人的细腰,把人放到一旁,起身下榻。 落荒而逃的背影让柳云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明斐一身寒气入内间。 掀开罗帐,对上一双潋滟美眸。 江念棠的脑袋陷入翠色绸枕里,青丝如瀑,一半散在枕边,一半落在敞开的衣襟里,黑发衬得肌肤如玉,我见犹怜。 更要命的是她嘴里衔着一片鲜红的玫瑰花瓣,花瓣凝了几粒水珠。 赵明斐嗓子干渴,近乎刺痛。 偏偏江念棠还不知死活地冲他眨眼睛,长睫闪动着忽略不计的微风,到达他心海时已掀起滔天巨浪。 身体不受控制发热,前胸后背浮上一层薄汗,他暗忖凉水泡得再久也赶不上她点火的速度。 赵明斐假咳了声,口是心非移开目光:“你别这样。” 他迅速屈膝入榻,不动声色拾起一旁的被衾盖在腰部以下,借以掩盖身体最诚实的反应,还不忘帮她拢了拢散开的衣襟。 一副君子坐怀不乱的正经样。 柳云又羞又气,趁他躺下时朝他吐出嘴里的花瓣,正好砸在他的唇边。 馥郁的玫瑰花混合着江念棠的气息,猝不及防擦入他的口腔鼻腔。 赵明斐身体一颤,紧接着燥热难耐。 浑身的血液刹那间沸腾起来,叫嚣着占有她,撕碎她。 赵明斐闭了闭眸,仅有的理智艰难地阻止自己内心即将脱笼的恶兽。 柳云气恼地背过身,扯过腰间的被褥拉到头顶,把自己包裹起来。 他实在是可恶至极,活该他憋死。 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做这种难堪的事。 忽然,她连人带被子一齐翻转过来,还不等她适应,蒙住头的薄衾被一把抓开。 炙热的唇覆上来,铺天盖地的吻密密匝匝落在她的额头,眉眼,鼻梁,脸颊上。 明斐微微抬头,拇指轻柔地按在她的唇瓣边,目光中有难掩的欲,但更多的是克制。 “要是有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他久旷多日,蓦地一沾染她的身子,就像是干柴里掉下一个火星,熊熊欲/火顷刻间燃遍全身,恨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逞凶。 赵明斐忍着被烈火炙烤的痛苦,温柔地慢慢动作。 他的目光紧紧盯在她的脸上,唯恐自己失了力道弄疼她。 柳云起初胸口还憋了口气,渐渐地被他带入泥湿的热潮里,不由地发出难耐的轻喘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爱。 他的吻欲/念不重,满满的爱惜和珍视。 她感受到自己被他珍而重之地对待。 柳云抚上他汗湿的额角,青筋虬结盘突,指尖便沿着那狰狞的脉络细细勾缠。 明斐停止动作,紧张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太难受。 说着就要抽身而出。 柳云摇头,氤氲眼眸晃动着明亮的水光,令赵明斐的心底潮湿一片。 他覆上她的手背,抓住柔荑在自己脸庞上摩挲。 四目相对,江念棠睁着湿漉漉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心跳声在此时无限放大,放大。 藏在胸膛里的两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着,似乎抑制不住地要蹦出来碰一碰面。 江念棠还嫌他的心跳不够快,反手撑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她对他说:“我爱你。” 赵明斐的泪毫无预兆砸下来。 原来人在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候,真的会流泪。 结束情/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赵明斐都难以从那种幸福感中缓过神来。 这是一种超脱肉/欲的欢愉,是灵魂在颤鸣的激狂。 赵明斐紧紧抱着已然昏睡过去的江念棠,毫无睡意。 身躯不由自主微微发抖。 越幸福,越害怕。 他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她收回她的爱。 有那么一瞬,赵明斐想对江念棠全盘托出,将所有的真相告诉她,再请求她的原谅。 赵明斐后悔极了。 当初他明明有机会好好待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一条互相折磨,让彼此都痛不欲生的路。 倘若他能够大度一点,宽容一点,他们兴许真如现在这般恩爱非常,琴瑟和谐。 他也不用伪装自己,成日惶惶不安,宛如走在两座悬崖上的独木之上,稍有风吹草动便仓皇无措,生怕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赵明斐的头埋进江念棠的颈窝,贪婪地攫取她的香甜,喉咙却发苦发涩。 夤夜三更,赵明斐骤然睁眼。 今夜他一直不敢熟睡,猜到江念棠晚上恐怕会做噩梦。 她一有动静,他立刻惊醒。 江念棠睡得极不安稳,四肢扭动胡乱地挣扎,额鬓冷汗涔涔,喉间呜咽嘤嘤,像是要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喉咙。 一看就是被魇着了。 赵明斐一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一边凑到她的唇边听清呓语。 江念棠声音断断续续,字不成句。 他凝神屏气。 她说:“陛下,不要!” 赵明斐呼吸一窒,如坠冰窟。 * 柳云近日来格外颓丧,分明是个美好的夜晚,到最后又被她弄得人仰马翻。 明斐隐忍痛苦的表情如针刺一般扎在她的心上。 柳云难受地提出分房睡。 他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狸奴,当即炸了,目光骇戾地说不可以。 “娘,你不开心吗?”晚晚注意到她娘疲惫无力的模样,关心地问她。 柳云勉强打起精神,温柔笑道:“没有不开心。只是近来秋燥,娘胃口不好,也睡不踏实。” 她的笑容苍白无力,看得赵霁心里难受。 赵霁早就发现母后的异常,已经问过父皇好几次。 父皇只是让他好好照顾晚晚,帮母后减轻负担,至于其他的由父皇解决。 父皇斩钉截铁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赵霁虽然依旧担心,却没再说什么。 晚晚性子单纯,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贴心地替柳云夹了一块鱼肚肉。 “娘,吃。” 柳云忍着不舒服吃了下去,余光瞥见霁儿担忧的目光,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赵霁看出母后胃口不佳,疲于应付晚晚,赶紧拉着她出门上学。 柳云等他们走后,捂着胸口吐出嘴里的东西。 为了让自己快点好起来,她比从前出门更加频繁,妄图借助外力摆脱梦魇。 这日,她走累了,刚好路过香满楼,想起顾焱曾大力推荐店里的菜肴,于是便临时起意打算去尝一尝。 走到二楼临窗的雅座,点了几道招牌菜,正巧隔壁有人在点桂花糕。 柳云目光环视一圈,几乎每桌都有这道点心,心里好奇真的这样好吃?于是也随大流点了一份尝尝。 菜上齐后,她依次品尝,有喜欢的,也有吃不惯的。 最后轮到桂花糕,她轻轻咬了一小口,香软甜腻,晚晚应该会喜欢。 柳云放下剩余大半块的糕点,直到结账酒足饭饱也没再动一下。 正要结账,楼底下迎面而来一队大红色的送亲队伍。 华丽的八角金顶云轿位于队伍中央,赤金流苏垂掩着窗牖,摇晃间流淌在熠熠星光。轿帷绣满缠枝莲,金线滚着百子图,四角悬的鎏金铃在风里闷响。 十里红妆看不见尽头,一抬又一抬的聘礼嫁妆在摩肩接踵的百姓注视下,随着敲锣打鼓声一路往东。 “好大的阵仗。莫不是哪家贵女出嫁。” “听说是常尚书的嫡子娶妻,我爹跟我说,下一任首辅十有八九是常尚书。” “难怪派头十足,京城独一份。” “没见识!”有人不屑道:“当年帝后大婚,皇后娘娘的迎亲队伍才叫气势十足,引万人空巷。” 柳云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眼前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红色。 “夫人!” 赵明斐接到宫外传讯,江念棠在香满楼用膳时忽然昏倒。 他此刻正在御书房议事,得了消息立刻甩下几位大臣飞奔而出,连龙袍冠冕都来不及更换。 马车里,他烦躁地扯开繁复华丽的外袍,迅速穿上便服,还不忘着人替他梳头换鞋。 赵明斐入府时,太医已经进入厢房内诊脉。 “如何?”赵明斐满脸担忧,语气急躁:“怎么会忽然晕倒。” 太医道:“兴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夫人嘴里一直嚷着大婚二字。” 大婚。 跟在江念棠身边的宫婢闻言,立即上前三言两语地交代今日的所见所闻。 赵明斐沉吟片刻,问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太医说约莫今夜就会醒。 赵明斐一直守在江念棠床榻*边,细细捋了一遍宫婢的话,瞬间明白症结所在。 他们的大婚,是两人都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亦是两人关系恶劣的转折点。 赵明斐靠在雕花床柱边缘,目光暗沉注视江念棠不安稳的睡颜,心里悲凉沮丧。 洞房花烛夜原是人生四喜之一,活生生变成两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江念棠睡得不踏实,猛地睁开眼。 “明斐,明斐……”她叫着他的名字,无力地朝他伸手。 赵明斐赶紧俯下身,将人抱在怀里,“别怕,我在这里。” 柳云的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哽咽:“我好像记得自己的大婚了,但为何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紧。明明是大喜事,我怎么会害怕呢?” 她在质问自己,何尝不是在质问他。 赵明斐压下喉间苦涩,安慰道:“都是假的,我们大婚盛大华丽。那天你很美,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那天一切都很顺利,很顺利。” 柳云在他一声声肯定的答复中平静下来。 他这么爱她,她相信他。 秋末易打雷,三更半夜下起了瓢泼大雨,瑟瑟冷风将屋内的烛火吹得忽明忽灭,偶有电闪雷鸣撕裂漆黑,爆发出骇人的冷光。 一声惊雷猝然爆在檐顶。 赵明斐下意识去翻身去抱身侧的江念棠,然而他的胸口忽地被什么刺入,剧烈地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不得不松手,摸黑朝痛处探去。 闪电恰到好处出现在天边,屋内顷刻间亮如白昼,将此情此景照得清清楚楚。 赵明斐看见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江念棠的脸惨白惊悚,双目无神,像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亮光只持续了一瞬间,屋内摇曳的灯烛被吹灭,罗帐内彻底陷入黑暗。 赵明斐听见江念棠细碎的颤音,他按住肩上的伤口,忍着痛安慰她:“别怕,你只是做噩梦了。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等江念棠的呼吸重新规律起来,赵明斐才一点点挪动身躯,勉强起身走到门外。 太医一直守在偏殿,看见被搀扶而来的帝王大惊失色。 “别声张,处理好伤口,明日上朝时不能被人看出来。” 赵明斐唇色发白,白色的寝衣被染红了半身,看着十分瘆人。 太医定了定神,迅速为赵明斐清理上药。 伤口不算浅,是冲着心脏去的。 赵明斐闭目养神,脑中忍不住浮现江念棠从前畏惧又愤恨的眼神。 她应该很想杀他。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脏如撕裂般疼,比胸前的伤口疼上千倍,万倍。 * 江念棠的情况变得很糟糕。 不仅是晚上做噩梦,白天也会突然看见什么东西而受到惊吓。 譬如她看不了一点红色之物,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她也会没由来的浑身发抖,甚至尖叫。 赵明斐勒令府里所有沾了红的东西通通换掉,连虾蟹这样煮熟后会发红的食物也在禁止名单里,红枣,枸杞这类食材必须挑出去才能上桌。 柳云脑子里乱糟糟的,时不时会闪过一些片段。 什么皇帝,皇后,皇宫,猎场……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和这些东西扯上关系。 柳云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癔症,可她找不出原因。 最可怕的是,她有一次当着孩子的面犯病。 她已经记不起来那天是什么刺激到自己,她忽然丢下筷子,拿起自己的碗砸碎。 柳云看见晚晚惊恐害怕的眼神,霁儿迷茫无措的慌乱,还有明斐显而易见的痛苦。 她被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快要折磨近乎崩溃。 明斐不厌其烦地安慰她,都是假的,它们从没有出现过,只是她的臆想。 从没有出现过,为什么会这样真实。 男人襟口绣的花纹,步摇上点缀的东珠,宫殿斗拱描摹的金漆彩绘,还有猎场骏马额头的一缕白毛。 她记得清清楚楚,像是刻在脑子里一样。 柳云已经没办法出门,她把自己单独关在房间里,连吃饭都不肯和孩子们一起。 晚上不顾明斐的阻拦,把他拒之门外。 她不愿意让家人们看见她近乎疯魔的模样,尤其是在孩子面前。 赵明斐知道她的心思,一边安抚她,一边照顾两个孩子,跟他们说母亲只是有些累,过段时间就好,让他们不要担心,安心读书。 赵霁知道父皇在撒谎,但没有戳穿。 他每日按时来柳云房间外晨昏定省,说几句晚晚的事,让母后安心。 柳云心里很感动。 她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可她清楚自己必须要好起来。 爱她的丈夫和孩子们还在等着她康复。 她不可以放弃。 柳云已经找到了办法,每次她出现幻觉时就把眼睛蒙住,把耳朵捂住,反复默念是假的,是假的。 白日里的折腾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晚上得以安眠。 今来朝堂上阴云密布,陛下的心情肉眼可见的阴沉,稍有不慎便会引来责罚。 臣工们不敢触陛下的眉头,个个小心翼翼做事,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赵明斐极大减少在宫内的时间,将大部分政务都带出宫去处理,他守在江念棠隔壁的厢房,一有动静就能及时赶过去。 这日,他正在批阅龚州水利修坝所需的银两,忽地听闻瓷片碎裂的声音。 赵明斐立刻丢下笔往外跑。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脸色难看。 婢女战战兢兢地回道:“方才奴婢像如往常般送膳食进去,夫人看见饭菜后立刻将我赶了出来,还把东西砸碎了。” 婢女在赵明斐骇戾的目光下吓得哭了出来,跪地不起道:“奴婢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请公子恕罪。” 赵明斐没空发落她,全身扑在窗户外,手掌不住地拍打冰裂纹门缝:“念念,你还好吗,放我进去看看你,行吗?” 屋里一片寂静。 赵明斐索问几次无果后不甘地退后一步,他命令送膳食的婢女退到院中,细细说给他听进屋后发生的一切。 听了好几遍,赵明斐也没找出刺激江念棠的东西。 膳食是她常吃的,送饭的婢女一直是同一个,连她的穿着打扮都与平常无异。 穿着打扮? 赵明斐精光一闪,问她:“今日送进去菜肴都是用什么东西装的,花纹,颜色,样式都给朕说清楚。” 是碗。 今日有一道绿豆汤,汤的颜色浓稠像药汁,而装汤的碗与当初他强行灌江念棠喝下所谓的避子汤的碗是同一套花色。 赵明斐五指骤然攥成拳头,指节嘎吱嘎吱地响。 不好,打碎的碗。 赵明斐脸色大变朝江念棠的房门跑去。 他的语气温和,与脸上的沉戾截然相反:“念念,我想你了,让我进去看你一样好不好?就一眼,我看过就退出来。” 还是无人应答。 赵明斐当机立断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跨进去。 当看到江念棠背靠着墙,手里握着碎瓷片时他的心都要被吓出来了。 “念念!” 柳云握住碎瓷片指着赵明斐,厉声道:“不要过来!” 她一用力,锋利的瓷片顿时割破她的掌心,鲜血顺着尖锐的豁口滴落在地。 “我不过来。”赵明斐停住脚,不敢轻举妄动,他抬手轻声劝道:“你别伤到自己,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们先吃饭好吗?” “我不吃,我不喝!”江念棠不住地往后退,身体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喝药!” 手一用力,血流得更快,鲜艳的红触目惊心。 “不吃,你不想吃就不吃。”赵明斐看得心肝脾肺都在疼,“你先冷静,冷静。” 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抚江念棠,还是在安慰自己。 两人陷入胶着的对峙,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江念棠不愿意退,赵明斐不敢退。 他怕自己退出去后,江念棠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只能一直盯着她。 江念棠始终不肯放下手里的武器,她的血凝结在上面,结了一层褐黑色的血膜,看得赵明斐心如刀割。 他不是不能夺过她手里的东西,可强行夺了一次,她就会拿起第二次。 除非今后捆住她,否则稍有不慎恐怕会引发她更大的反抗。 赵明斐怎么敢再捆她。 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柳云的身体已经要到极限了,她眼前看见的人早已不是深爱的丈夫明斐,而是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身穿玄色金龙纹的男人。 她认识他的衣服。 就是他,就是他。 是他一次次把自己逼入绝境,是他一次次折磨她痛不欲生。 柳云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她,绝不能让他靠近自己。 她的头好痛,她的身体好难受。 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没有人可以救她,她摆脱不了他。 握住碎瓷片的手僵到麻木,她已经感觉不到疼。 可她不敢放下,这是她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武器。 柳云握住瓷片的手无意识收拢,慢慢向自己靠近。 “不要!” 赵明斐目眦欲裂,声音染上几分凄厉。 “娘!娘!” 比赵明斐动作更快的是柳晚,她冲进屋内,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抱住江念棠的腿,大哭道。 “娘,你不要怕,我是晚晚。” “娘,我们回青云镇,我们不要在这里了。” “晚晚不要好吃的,也不要好看的衣服,也不要新的小伙伴。” 她知道娘生病了,娘过得不开心,娘不喜欢这里。 “我们回家,晚晚带你回家。” 柳晚在回府时就被告知今晚上她和哥哥一起吃饭。 她虽然才三岁,可她对府里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娘,哥哥说娘病了,在养病。 但什么病见不得人? 从前在青云镇,娘也会生病,她还帮着去抓药哩。 柳晚想起那日吃早膳时娘的不正常,又想到她娘自从来到京城,眉眼间总是有股化不开的阴霾。 柳晚忽然意识到,娘在这里不开心。 “娘,我们回去。”柳晚死死抱着她娘不撒手,“晚晚可以没有爹爹,可以没有哥哥,晚晚只要娘亲。” 如果现在得到一切的代价,是牺牲她娘亲的快乐,她宁可不要。 赵明斐眼眶通红,他目光落在身长不足江念棠膝盖高的孩童身上。 柳晚脱下了他准备的华服,穿上来时的旧衣。 她手里攥住一把钥匙,赵明斐认得,它是青云镇柳云家大门锁的钥匙。 “娘,不要抛下晚晚。”柳晚哭得撕心裂肺:“晚晚很听话,很乖的。” 柳云低头,怔怔看着女儿哭花的脸。 忽然扔掉手里的碎片,猛地蹲下来抱住她哭。 赵明斐看见瓷片落地的瞬间,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放松身体的瞬间,他眼前忽地黑了一瞬,竟然有些站不住脚,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正好被赶来的赵霁扶住。 “娘!”柳晚一声大叫。 赵明斐脑中的弦重新绷紧。 江念棠双眼一闭,脱力晕倒在地。 * 江念棠醒来的时候看见女儿守在床边,头睡在她手边,身体却坐在小凳子上。 她抬手抚摸晚晚的脸颊,上面泪痕犹存,湿湿黏黏的。 柳晚脸上痒痒的,本能地挥手去打。 当她摸到柔软的纱布时,瞬间醒过来。 “娘,你醒了。”柳晚的眼睛又红了起来。 江念棠微笑看着她,轻轻嗯了声,“吓到你了,对不起。” 柳晚摇头,眼里溢满泪光:“娘没事就好。娘,你要是在这里过得不快活,我们还回青云镇好吗?” 江念棠目光柔软,没有回答,而是把她抱在怀里。 “晚晚,里面怎么样?”赵霁着急又克制的声音响起:“母亲醒了吗?” 江念棠让赵霁进来。 赵霁走到江念棠跟前,叫了一声母亲。 “您感觉如何,需不需要再让大夫来看看?父亲临时有急事处理,已经派人通知他您醒了,他马上赶过来。” 江念棠朝赵霁伸手。 他乖顺地走到江念棠跟前,让她的手抚过他的脸颊。 “你都长这么大了。” 赵霁浑身一僵。 赵明斐来的时候两个孩子正围在江念棠床榻前说什么,其间夹杂着笑声。 他判断江念棠的情况目前还算稳定,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些。 见他进来,江念棠让霁儿带晚晚先回去洗漱休息,明日还要去书院上课。 赵明斐闻言,脸上不由带了些笑意。 江念棠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还能记挂两人的课业。 赵霁路过赵明斐时,朝他投去欲言又止的一眼。 这个眼神看得赵明斐右眼皮骤然跳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被江念棠吸去了全部注意力。 赵明斐朝床榻走,江念棠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得他心里莫名发慌。 他顺势坐在床榻边,不安地扯了个笑容:“为何这般看我?倒像……不认得我了。” 江念棠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确实不熟您的这副模样,陛下。” 第121章【正文完】 第121章 正文完海棠醉日 赵明斐脸上的笑容顿时被冻住。 “你说什么?”他不可思议看着江念棠,僵硬笑道:“什么陛下?你是不是还在梦里,没有清醒。” 江念棠眼神出奇平静,她静静看着他。 赵明斐的一颗心逐渐下沉,脸上的笑容容骤然散去。 “你都记起来了。”他艰涩道:“是不是?” 江念棠嗯了声。 她没有怒目而视,没有愤而指责,她的平静却让赵明斐的心凉了又凉。 他宁愿江念棠骂他,打他,也不想她这样像个没有生命的木雕,淡漠地对待一切。 “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赵明斐语气干巴巴,心像被人活活剜了出来,徒留一个空荡荡的胸膛,凉风飕飕往里灌,冷得他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江念棠闭了闭眼,叹息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赵明斐准备好狡辩的千言万语在她的叹息声中悄然湮灭。 此时此刻,他希望江念棠随便对他说些什么,随便什么,只是不要露出这样不在乎的模样。 认命,无奈的模样。 他想她像以前那样开心,快乐。 赵明斐咽下苦果,声音很轻:“好,你先缓缓,我就在隔壁。” 他转身往外走,脚踏在门槛上,忽地回头望了一眼。 江念棠躺在床榻上,上半身斜倚着喜上眉梢团花纹织金迎枕。 她双目失神,表情呆滞,一副深受打击的颓丧模样。 赵明斐折身大步往回走,猛地一把抱住江念棠的腰。 他跪在床榻前,头埋在她的腰腹。 “我错了!我错了。”赵明斐的双臂紧紧搂住江念棠,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这段时日积累的恐惧害怕,患得患失,在这一刻统统爆发出来。 他压抑着哭声:“你要打我,骂我,我都认。或者你要是觉得不解气,再捅我一刀,不,几刀都可以。你不要这样……” 不要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赵明斐有很多办法能让江念棠无法离开他。 威胁,囚/禁,宫廷内还有秘药毒蛊,每月必服下解药才能活命。 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留住一人太容易。 可他不想,他不要江念棠再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看着他。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 他渴望她的爱。 赵明斐泣不成声,“我从前做了许多混账事,自知罪无可恕。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会改……念念,求你,求你不要离开我。” 江念棠迟迟不应声。 赵明斐的心凉了又凉,同时滋生出难忍的焦躁。 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等待的每一刻都是折磨。 江念棠一句话就能让他生,让他死,让他疯。 “念念……”赵明斐真的没招了,忍住内心的不甘和妒忌开口:“你要是想赵焱了,可以叫他进宫陪你说话。” 只是说话话,叙叙旧。 他可以忍的。 赵明斐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头,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害怕,又忍不住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透过朦胧的泪雾,赵明斐窥见江念棠也在看他。 伴随着一声微凉的叹息,江念棠伸出指尖,落在他湿透的脸庞上。 细腻的肌肤滑过他的鬓边,激起一阵颤意。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江念棠皱了皱眉:“脑子里乱糟糟的,你别再添乱了,行吗?” 赵明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澄澈的双眸里没有怨恨,只是略显疲惫。 “好。”赵明斐舍不得放开她,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我不说话,就在旁边守着你。” 江念棠深吸一口气:“我说的是一个人。” 赵明斐还想再争取留下来,然而在触及到江念棠不耐烦的眉眼时咽下了嘴里的话,“好,我在外面守着,有事你叫我。” 江念棠指尖沿着轮廓往下,最后离开赵明斐的脸垂在床榻上。 赵明斐无奈道:“我走。” 他一步三回头,在江念棠毫无温度的眼神中离开厢房。 江念棠等他走后,揉了揉头疼的额角。 指尖上还沾着温热的泪,她怔怔盯着这层水光,两指轻捻。 不是梦。 “我好久都没有见到爹了。”晚晚问她娘亲:“爹怎么不回府?” 江念棠舀了一勺丸子汤放到晚晚面前,“他有事要忙,你要是想见他,就叫你哥哥带你去。” 赵霁闻言,怯生生地看了眼母后。 父皇已经离开明府回宫数日不曾再踏入这里一步,母后恢复记忆后和之前一样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赵霁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办。 “哥哥,我能去见见爹吗?”晚晚前些日子还以为是因为爹的原因,娘亲才整天都闷闷不乐,导致生病。 书院里的小伙伴们告诉她,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 晚晚心里当然是偏向她娘亲的,所以也不理她爹。 不过这几日,她娘的病好像痊愈,晚晚又开始想爹了。 赵霁看着江念棠的脸色,试探道:“可以……吗?” 他也不确定母后允不允许父皇见晚晚,赵霁为了不给母后添堵,自己这段日子也不主动去御书房回报学业。 江念棠淡淡道:“你决定。” 赵霁呼吸一紧,摸不准母后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书院放课后,晚晚照例收到她爹送来的一个六角双层食樏,上下两层都装满了她爱吃的东西。 爹说读书是一件耗费体力和脑力的事儿,很容易饿肚子,所以每回下课都会送来好吃的。 她将东西分给自己新认识的小伙伴,他们每次都表现都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纷纷给她回礼。 晚晚也乐于接受。 好朋友嘛,就是要一起分享好东西。 “哥哥,我能去看看爹吗?”娘说要问哥哥。 赵霁想了这个问题一整天,魂不守舍地,好几次答错太傅的提问,惊得同窗们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母后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原谅父皇,还是不原谅。 原谅父皇,为什么不让父皇回府,她也不跟着回宫。 不原谅父皇,为什么又不拒绝他们去见父皇。 赵霁宁愿写十篇治国策论,也不想拿这个主意。 他怕拿错主意惹母后生气,母后连他也一起赶出府。 “哥哥,行不行?” 赵霁没有答应,只说:“回去再问问娘。” 江念棠的回答依旧:“问哥哥。” 赵霁反复纠结三日之后,终于朝宫内递信,说晚晚想来见父皇。 “哥哥,这里是哪里?”晚晚看着金碧辉煌,宏伟巍峨的宫殿,紧紧握住哥哥的手。 赵霁道:“是父亲做事的地方。” 晚晚哇了一声:“爹居然在这么气派的地方做工。” 在前方引路的左思闻言,差点摔了一个趔趄。 赵霁假咳一声,提醒他不要露馅。 晚晚压根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异常,兀自感叹道:“不愧是我爹啊,难怪能赚这么多钱。” 她问左思:“叔叔,你认识我爹吗?” 左思干笑一声:“认得的,认得的。” 皇宫里有谁不认得陛下,有谁敢不认得。 晚晚跟着一路来到御书房门口,左思请他们等在外面稍等片刻。 她眼睛四处乱看,一点也不怯生。 看见守在门卫的御前带刀侍卫,大着胆子去摸他的刀。 御前侍卫一动不敢动,不敢让公主松手,也不敢擅离职守,心惊胆战地目视前方,额头直冒冷汗。 “晚晚。”赵明斐快步走出来,看见女儿弯腰蹲下来,两只手一把抱她起来。 早就在御书房里等着他们,只不过临时被事儿耽搁,否则他恨不能亲自去接。 “爹,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晚晚高兴地搂住她爹的脖子:“你怎么都不回家,该不会是外面有人了吧?” 赵明斐脸色一变,“谁跟你说的这种话?” 晚晚声音立即小了下来:“学堂里的有个小伙伴说的,她爹经常不回家,是因为在外面有了别人,还生了弟弟妹妹。” 赵明斐从女儿嘴里套出小伙伴的姓名,眼神示意左思立即去查。 “晚晚别担心,爹没有别人,只有你娘。” 赵明斐知道晚晚回去肯定会跟江念棠说,好话不要钱地往外扔:“爹这辈子只要你娘一个人,所以你不用担心。” “娘,爹说他这段时间是忙正事去了,没有在外面勾三搭四。”晚晚卖弄着今日学的成语,“他对你忠贞不二,至死不渝。” 江念棠正吃着饭,听后差点噎住。 “娘,怎么了?”晚晚耳朵一红,慌张:“我说错了话了吗?” 赵霁也在偷偷观察江念棠的反应。 江念棠端起茶盏抿了口,“没有。” 晚晚和赵霁同时松了一口气。 从那天起,晚晚就成了两人之间的传声筒,不过是单向的。 大部分都是爹在跟她絮絮叨叨。 “譬如家里现在怎么样,家里人睡得好不好,吃的香不香?” “晚晚想不想爹,爹过几日忙完了就回府,行不行?” “慈恩寺的枫林红了,晚晚想不想去看?” 看似在问晚晚,实则在问她传话的人,他能不能回去。 那夜他守了江念棠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被允许进屋。 江念棠说想自个人清净一下,希望赵明斐回宫。 “陛下最终的决定我不能左右。” 赵明斐心里就是百般不情愿,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不过好在她允许孩子们继续呆在明府,这让他紧张不安的心稍微缓和了些。 她心里还是有孩子的。 赵明斐每日盼星星,等月亮,期望江念棠能给他来个准确的信。 无论她做什么决定,想要如何惩罚他,他都心甘情愿接受。 除了离开他。 时至今日,赵明斐唯有这一点死死抓住不放。 江念棠虽然一直没有回应他,可她愿意让孩子来见他了不是? 这是一个好的转变。 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约莫过了小半个月,赵明斐终于收到江念棠的消息。 她托李玉传信进宫,说想见赵焱一面。 赵明斐正在批阅奏章,闻言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笔砰地一下被折断。 他胸口瞬间燃起剧烈的怒火,一下子烧遍全身,烧得他恨不得把赵焱抓起来碎尸万段。 “不准!” 赵明斐厉喝一声,猛地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合着奏章统统扫到地上,疯了般地大喊:“不准!不准!不准!” 旁边伺候的宫人们被吓得惊慌失措,纷纷跪下伏地,缩着脑袋不敢喘气。 回话的左思更是后脊寒凉透骨,额上,后背的冷汗当即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 陛下对待政务向来严谨认真,即便从前与皇后娘娘闹得那样激烈,也不曾像今日如此般失态,案头堆叠的奏折散落满地,笔尖带起的墨渍在纸面洇开,斑驳缭乱。 他低垂着脑袋,硬着头皮回话:“是,是,奴才这就去回李将军。” 左思弯下腰,身子一下子矮了半截,极力躲避上方拿到骇戾的视线。 正当他要转过身往外跑时,背后又传来新的命令。 “等等……”赵明斐狠狠喘着气,过了好半天,像是脱了力一般:“她想见,就让她见。” 他五指攥紧成拳,指尖深陷掌心,极力克制胸口剧烈地起伏:“告诉李玉,只准赵焱一个人进,一个人出,听清楚了吗?” 左思小鸡啄米般点头,“是,奴才一定能够一字不落地传给李将军。” 赵明斐咬牙切齿道:“皇后娘娘要是问起朕的态度,就说朕尊重她的选择。” “奴才遵旨。” 赵明斐说是让江念棠见赵焱,但请他入府时一则强行缴了他手上的剑,搜了身,把他身上的银子,玉佩,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留下。 二则没有留人指引他去找江念棠。 明府前身是镇南王府,占地近百亩,亭台楼阁,假山茂林不计其数,复道曲径,长桥卧波数不胜数。 初次入内若无熟人带路,很快就会迷失在里面,不知其踪。 赵明斐允许赵焱入府,可能不能找到江念棠就是他的本事了。 赵焱看穿了赵明斐的心思,没空腹诽他的小肚鸡肠,心思全在寻找江念棠身上。 他问人,可下人们早得了上头的吩咐,半个字也不敢漏给他。 于是赵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循着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间间找过去。 他一边找,一遍琢磨送信人的话。 “皇后娘娘请赵世子入府一见。” 以皇后的名义,邀请他,且传话的人没有特意嘱咐他不得暴露身份。 赵焱呼吸一窒,江念棠恢复了记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他的心愈发焦急,只恨不能推开下一间屋子就见到她。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江念棠的踪影还未见一丝一毫,赵焱心里不免记恨赵明斐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搜过其中一座主殿依旧一无所获,他不气馁朝着下一座阁楼而去。 今日,他一定要见到她。 秋日阴云多,层云堆叠,凉风瑟瑟,府内的树木凋零,枯叶随风而飘。 赵焱眼前出现一片红枫,枫叶似火,烧红了天。 他似有所感抬头而视,前方一只纸鸢孤零零掠过暮色。 赵焱眼里闪过惊喜,寻着纸鸢飞奔而去。 江念棠孤身立在湖面曲折的汉白玉石桥上,她一身翠色裙衫,长发如瀑垂落在后背,发梢被一根浅绿绸纱轻轻拢起。 湖面的风拂过,裙摆在汉白玉石小径上流淌,像一尾游鱼,悠闲自在。 她专注仰望穹顶的纸鸢,鬓边簪着一簇鹅黄的文心兰,随她控线的手轻轻摇晃。 赵焱来不及走远处的阶梯,直接跳下垒高的太湖石。 江念棠听见动静,侧目而视。 她弯了弯眼,目光却平静柔和。 没有赵焱意料之外的激动,也没有对他欺骗的指责。 江念棠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轻启樱色的唇瓣,“你来了。” 赵焱一步一步走向她,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快一分,也沉一分。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他为在青云镇的事道歉。 江念棠浅笑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一句话,赵焱眼眶止不住的酸胀起来,他难为情地屈指抹掉眼尾沁出的湿润。 “谢谢。”赵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两人并肩而立,一时无话。 江念棠手中的风筝线渐渐变少,纸鸢越飞越高,最后一圈线也脱离辘轴时,她把东西递给赵焱。 “从前我一放风筝,你就会等我。”江念棠道:“无论多久,你都一直等着。我记得有一次临时出了意外,我没有去成慈恩寺,也找不到机会通知你。后来师傅说,那天你从天亮等到天黑,下大雪下冰雹也不肯回屋,病了好长一段时间。” 赵焱怔怔看着葱白如玉的指尖,迟迟没有接过。 江念棠没有收回手,一直举着:“我愧疚了很久。我总是让你等。从前是,现在是,将来……” “我自愿的!”赵焱打断她,声音哽咽:“我自愿的,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自责。” 江念棠上前一步,拾起他手垂落的手,把风筝线轴放在他的掌心,“线现在在你手上,不用再等了,带着它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赵焱五指痉挛,费力地握住木质线轴。 他抬头去看江念棠。 她的眼睛一如初遇时那样漂亮,翦水双眸耀眼如星子,浮动盈盈波光,像是要照到他的心坎里。 赵焱喉咙酸涩,张口想说什么,唇瓣却好像被东西粘连在一起。 他只能用力地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江念棠,好像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在他的人生里。 江念棠气息忽地重了起来,“子期,我不后悔。如果重来一回,我还是会选择再次遇见你……” 赵焱悬在眼眶的泪猝然奔涌而出,浑身抖如飘零在风中的枯叶。 “子期。”她又叫了他的字,她给他取的字:“我们过去很美好,谢谢你。” “我知道了。”赵焱胸口堆积如山,几欲窒息的沉闷被她轻描淡写地挥散,他尽自己所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念念,也谢谢你。” 谢谢与你的相遇,谢谢你对我的爱。 赵焱握住手中的风筝轱辘,一点一点收回线。 他抬手抓住平稳落地的纸鸢,珍而重之提在手中,“我走了,你保重*。” 江念棠嫣然一笑:“保重。” 这回换先赵焱转身离开,江念棠等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嶙峋重叠的太湖石里。 * 看见赵焱一人出来,李玉往他身后望了数次,反复确认皇后没有跟在后面。 陛下允许赵世子入府的命令前脚刚下,后脚便有一千精兵随至。 他们悄无声息包围整座明府的外墙,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如铁桶般。 陛下密令,只要赵世子敢带皇后踏出一步府内一步,格杀勿论。 “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风筝。”赵焱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再看多少次也看不出多一朵花来。” 李玉抿了抿唇,恭敬道:“职责所在。” 赵焱冷哼了声。 李玉将入府前收缴的物品悉数还给赵焱。 赵焱收好东西,扬长而去。 李玉不敢放松,时刻保持警惕,直到他走出大路尽头,脚步也未曾停顿。 赵焱路过长安街时,再一次碰到陈念念。 “顾大哥。”她微笑道:“好巧。” 赵焱颔首示意。 陈念念不在意他的冷淡,朝他走过来:“你下个月还在京城吗?” 赵焱道:“不知道,或许要回一趟西北。” 陈念念抬手捋过鬓边散落的碎发绕至而后,羞涩道:“下个月我成亲,若是不嫌弃,可以来喝一杯喜酒。” 赵焱愣了下,旋即笑着恭喜她。 陈念念看着这个自己喜欢了七年的男人,他依旧眉目清隽,身姿如玉。 她真心道:“谢谢你!当初要不是你救下我,也没有今日的我。” 无论他处于何种原因,救下她,给了她银两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是事实,她打从心底感激他。 “不客气。”赵焱的笑也带上几分真诚:“你是个好姑娘,谁娶到你都是他的福气。” 陈念念笑意更甚,“那我不打搅你忙正事,想走了。” 她挥手道:“再会。” 赵焱:“再会。” 两人擦身而过,一个往西市,一个往东巷。 明年是三年一度的春闱科举,不少进京赶考的举子早早来到京城备考,顺便适应环境。 有富家子弟定了香满楼的包房,整日呼朋引伴地聚在一起。 他们或高谈政论,针砭时弊,或把酒言欢,以诗会友。 赵焱路过时,有一个举子喝多了酒,满脸酡红趴在三楼临窗的围栏上胡言乱语。 忽而背诵四书五经,忽而吟唱酸腐诗词,颠三倒四,不知所谓。 赵焱一笑而过,风中隐隐约约飘来一句。 纵使结局不如意,相逢已是上上签。 赵焱脚步微顿,手里的风筝如有千斤重。 他抬起头,一缕薄光跃过鳞次栉比砖瓦,泼洒在脚下的青石板上,让砖缝里的青苔短暂地见了光。 阴沉的黑刹那间变为鲜艳的翠。 赵焱凝视见光的青苔,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他们的相遇,是上苍对他最好的垂怜与馈赠,不该让它成为彼此心中的劫数业障。 他和江念棠的十年,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每一次等待的望穿秋水,每一次见面的欣喜若狂,每一次离别的依依难舍。 诸般滋味,他努力抓住过,珍惜过,享受过,不曾浪费一分一毫。 聚散无常,天赐皆礼。 此生无悔。 * 赵明斐当夜一晚没睡。 江念棠单独见的赵焱,特地选在明府后花园的湖心桥,他的人想过去偷听都没地方藏身。 赵明斐躺在紫极殿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停地在揣摩他们说了什么。 探子看见江念棠送了一只风筝给赵焱,赵焱哭着收下。 他们从前就用纸鸢传信,这回难道又在谋划什么事儿。 赵明斐如今已方寸大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分析。 即便李玉反复跟他保证,赵焱是一个人离府的,纸鸢没有任何特殊记号,他的心依旧不踏实。 除非江念棠本人现在就在皇宫,在他眼前。 他能看见的,摸得着。 赵明斐内心烦躁,干脆起身。 令人掌灯,又抓过红木架上厚实的披风盖在身上。 他走到殿内的檀木书案前,取来丹青色彩,开始提笔作画。 随着画卷上的人物渐渐完善,他的心不知不觉沉了下来。 画中仕女墨发如瀑,鎏金步摇垂珠鬓边,一袭烟罗粉纱裙,手执象牙团扇半遮容颜,只露出一双美不胜收的眉眼。 眼波流转我见犹怜,恰有绯云落满香肩。 冰裂纹窗棂后是一片盛开的海棠花,落英缤纷如雨而下。 赵明斐看着画中的美人,目光柔如月华。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本该是早朝的时辰,赵明斐却站在案桌前一动不动。 今日是休沐。 满朝文武都在家休息,年轻的官员或走亲访友,或陪伴妻儿,年迈的官员或正在补眠,或饴儿弄孙。 只有他,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在冰冷空旷的宫阙里睹物思人。 赵明斐脸色冷了下来,兴致寥寥扔下笔,拂袖而去。 他面无表情由着宫人替他梳洗束冠,也没胃口吃早膳,兀自往御书房去。 “陛下,陛下!” 左思慌慌张张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皇后,皇后娘娘离开明府了……” 赵明斐双目瞪圆:“你说什么!李玉没有拦住她吗?” 他满脸骇戾地往宫外疾走,势必要拦下江念棠离开。 “陛下,陛下!”左思猛地打了个激灵回神,拔腿追上去,将后面的补全。 “皇后娘娘正往皇宫走。” 只见前方的人骤然刹住了脚,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如刀似的盯着他:“你再说一次,她往哪里走?” 左思跟在陛下身边伺候多年,一起见识过大风大浪,很少见过陛下如此失了稳重分寸。 而每一次,都与皇后娘娘有关。 “说话!” 左思的左右两肩背大掌死死抓住,摇晃,他再一次喘不上气。 “李、李玉将军正护送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往皇宫而来。” 赵明斐又气又激动:“你怎么不说清楚。” 左思暗忖,他收到这个消息时也震惊到了,一刻也不停跑来回禀。 “他们到哪里了?” “算算时间,应该快到正大门了。” 赵明斐甩下左思,飞奔而去。 宫门打开,阳光穿缝而入直射在赵明斐脸上,他忍不住半眯着眼。 晨雾未散,金芒刺破云层。 碎金般的朝阳在江念棠身后,顺着她鬓间流泻而下。 她左手牵着赵霁,右手拉着晚晚,一步步朝他走来。 只见她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真似海棠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