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生存守则》
2. 家中
容府内,容夫人闻得下人通传,忙起身,同女儿如月、儿媳吴氏往府门赶去。
她们刚过壁照,便见中庭众人好似簇拥着一团明艳的火焰。那女孩儿身裹一领火红云锦累珠披风,内里杏色的襦裙若隐若现。一头乌压压的浓发,不似京中闺秀那般垂鬟散发,却绾作双鬟,余下青丝编成两股俏皮的小辫垂落胸前,更添几分娇憨灵动。
只见她纤手提起裙裾,轻盈跃过门槛。身侧搀扶的侍女似有嗔意,她却浑不在意,展颜一笑,明眸皓齿,粲然生辉。
这一幕落在容夫人眼里,宛若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却比丹青生动许多,璀璨夺目。她心头一热,不禁脱口唤道:“韵儿!”
容歆闻声抬首,只见一位雍容妇人立于阶前,眼眶微红,目光慈蔼。妇人左右侍立着两位年轻女子。
她临行前得了外祖母细细叮嘱,知晓伯父家中情形,立时便认出眼前人,忙敛衽含笑道:“韵儿见过伯母!”
容夫人快步上前,凝神看着她,“韵儿都长这么大了啊……”话语未竟,珠泪已簌簌滚落,一把将容歆揽入怀中,声音哽咽,“真是受苦了!”
立于左侧的容如月见状,心知母亲心软情重,易动悲喜。小妹尚在途中,母亲便日日数着行程,反复叮咛阖府上下,见了韵儿务必欢喜相迎,切莫垂泪惹她伤心。岂料甫一相见,她自己却最先情难自禁。如月忙上前轻轻搀住母亲臂弯,柔声劝道:“母亲快莫如此,可别吓着五妹妹。文家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也请先进屋歇息方是。”
“是了是了……你瞧我,又失态了。”容夫人忙用帕子拭去泪痕,却仍紧握着容歆的手不放。一面吩咐下人好生安顿文家贵客,一面对容灼道:“灼儿,你陪着文山长,万万不可怠慢。”
容灼笑着应下,文弘业亦拱手笑道:“夫人放心。我与容贤侄相识多年,很是投缘。”
容夫人这才略略安心,携了容歆的手,引她往内院行去。一路缓行,指点府中亭台花木、路径房舍。行至一处精巧院落前,但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门上悬着一方匾额,书着“翠微院”三字。
“韵儿,”容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道,“你初来京城,暂且住在翠微院。这原是你二姐姐如月的院子,我特意叫人重新修葺布置了,若有何处不合心意,只管同我说。”
容歆道:“伯母费心布置,哪里会不合心意。只是我住了二姐姐院子,二姐姐住哪儿呢?”
如月柔声道:“我已出阁,寻常自是住在夫家。”
容歆有些羞赧,怎么自己说话又不假思索,“我见二姐姐看着温柔可亲,比我大不了多少,忘了已经出嫁。只想着不能平白无故占了二姐姐的屋子。”
“原先我在翠微院种了许多花草,”如月莞尔,“如今韵儿住进去才不至荒芜,无人欣赏呢。”
正说话间,乳娘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来。那孩子先规规矩矩向容夫人行了礼,便一头扎进大嫂吴氏怀里。
吴氏轻拍他背,“阿璟,忘了娘怎么跟你说的?这便是安阳乡君,见到乡君要行礼的!”
“嫂嫂,不必啦!”容歆赶忙摆手,但是阿璟已经从母亲怀里钻出来,像模像样地对着她作了个揖。
容夫人看着也笑:“让他多行行礼也好,免得日后跟你熟稔了,就没了规矩,在你面前淘气。”
容歆点点头,正欲褪下自己的金钏当作送给阿璟的见面礼,却被嫂子拦住:“哎,乡君刚到京城,哪有收乡君礼物的道理!”
容夫人也说道:“韵儿不用客气。这里就是你的家,自由自在就好。”
容歆只得作罢,心中却记挂着方才在翠微院所见,屋内已堆了好些锦盒妆匣,显然是伯父伯母、兄长姊姊为自己备下的见面礼。暗忖日后定要寻机还礼,方不负这份心意。
待逛罢内院,天色已晚。众人正在园中闲话,前院仆役来报,道容老爷已回府。容夫人含笑拉起容歆的手:“走,韵儿,去见见你伯父。他也惦念你许久了。”
前院东西厢房灯火通明,已为家宴铺设齐整。容夫人携容歆步入正厅,恰见大哥容灼自内室步出,不知为何竟已换上了簇新的官服,见她们进来,笑着说道:“父亲刚回,正在里头等着见韵儿呢。”
厅内伯父容征端坐主位,亦是身着绯色官袍。
容歆心念洞明。今日府中处处透着郑重,伯父未换常服,大哥特意更衣相迎,原来皆是为着她这远道而来的侄女,以示看重之意。
她忆及方才伯母初见时的热泪盈眶与一路相携的温言软语,容歆鼻尖蓦地一酸。父母早逝,她从未见过这位血缘至亲的伯父,心底何尝没有几分忐忑?此刻见伯父伯母对待自己如此至诚,那份悬着的心终是安然落下,暖意涌上心间,眼眶发热,忙借着深深一礼遮掩过去。
伯父容征年约四旬,面容端肃,不苟言笑。见到容歆走近,神色和缓许多,“此番跋涉入京,路途遥远,风物迥异,乡君可有何不适?”
容歆回道:“路途虽然遥远,但是一路见了各地不同风物,若不是念着要来见伯父伯母,我还想再多去些地方看看。”
听她这么说,容征神情愈发柔和,难得笑道:“天地之大,山川风物确实观之不尽,令人神往。乡君虽然年幼,已能领略中原西域之异趣,实属难得。”
容歆望着伯父舒展的眉宇,一时有些恍惚。那眉眼间的轮廓,依稀能窥见记忆中父亲的影子。只是在她模糊的印象里,父亲要更年轻些,总是会笑,也总是会抱着她哭……
容夫人见容歆愣神,只道是丈夫过于严肃吓着了孩子,忙嗔怪道:“好了好了,孩子刚来,你倒在这里掉起书袋来了!还一口一个乡君,这是韵儿!如今见了韵儿的面,可算安心了?我带她去席上等着开宴了!”
早春夜色降临得早,未到酉时,天际已已悄然染上墨色。
容府各处檐角次第亮起灯火,将庭院映照得暖意融融。侍女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珍馐美味,鱼贯而入。
女眷们都坐在右边厢房,这一日已经让容歆同她们亲近起来。小阿璟最是机灵,最能察言观色,见满堂和乐融融,便知今日是个顶顶欢喜的日子,胆子也大了起来,不顾奶娘在后面迭声呼唤,嬉笑着满屋子乱跑。
伯母说这家宴本来就是为了韵儿才办的,于是拉着容歆和自己坐在主位。席间像母亲一样为她布菜,问她喜欢吃什么,合不合她的口味。
大嫂见状笑着说:“母亲特意和厨房说了多备些江州菜。但毕竟家里厨子都是京城人,没有尝过江州菜。不知道五娘尝着如何?合你口味么?”
大嫂本来一直唤她乡君,还是伯母说这样显得生分,大嫂便改口唤她五娘。
大伯家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她自己父母在她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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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还有一个不幸夭折的孩子。容歆最小,因此被称为五娘。
容歆向来胃口很好,从不挑食,她努力嚼嚼,说道:“很好吃的!”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赶紧说:“别光看我呀,二姐、嫂嫂你们也快吃吧!”
众人皆笑。阿璟也被奶娘“捉拿归案”,安顿在吴氏身边,乖乖由人喂食。席间笑语喧阗,众人早将“食不语”的规矩抛在一旁。
正言笑晏晏之际,容夫人贴身的大丫鬟锦珠悄然步入,俯身凑近容夫人耳畔,低语道:“夫人,二少爷下值回府了,此刻正在左厢房。只是,御前都指挥使云钦云大人也随二少爷一同来了府上,不知是何缘故。”
“御前都指挥?云钦云大人?他怎么来了?”
容夫人神色微凝,旋即恢复如常,只低声吩咐锦珠,“你去左厢那边候着,有事来报。” 又转头对身旁面露探询的容歆笑笑:“无妨,我们且用我们的。”
方才锦珠声音极低,被席间笑语掩盖,唯有紧挨着容夫人的容歆,隐约捕捉到“指挥使”、“云大人”几个字。临行前外祖与舅舅虽为她恶补了京中人物,却未提及这位御前都指挥。然而瞧见伯母方才那一瞬微妙的神色变化,容歆心中了然:这位不速而至的云大人,绝非等闲易与之辈。
早前,左厢房。
二少爷容炽遣了小厮回府里,向父亲容征通知都指挥使云大人要登门拜访。
在容老爷这一辈,大爷容征,二爷容徹皆是进士出身,容徹甚至高中状元,门第清贵,诗礼传家。到了下一辈,大少爷容灼亦蟾宫折桂,容家称得上是书香世家。
唯独这二少爷容炽,自幼不是读书的料。容征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奈何儿子一点书也读不进。不得已,只能给容炽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
好在虽然兵马司中大多都是容炽这样家族中“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但自从前些年云钦就任五城兵马司后,雷厉风行,将以前贵族公子们的沉疴痼疾一扫而空。如今云钦虽升任御前都指挥使,在皇帝近前行走,圣眷优渥,却仍兼领兵马司事务,余威赫赫,足以震慑这些“纨绔”。
只是容炽想不明白,今日自己着急回家去看五妹妹,于是打算跟上司说声提前下值,不巧云指挥使居然也在营中。
云指挥使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他是皇帝亲卫,深得帝心,甚至专门另外设置一个御前司由他统领。大臣们私下议论,圣上对云指挥使的喜爱简直直追当年楚国公,只要他不似楚国公那般短命,假以时日定能权倾朝野。
彼时指挥使大人好整以暇坐在营中,容炽当着云大人的面,硬着头皮跟上司说完要回家庆祝五妹妹回京城,没等到上司批准,指挥使反倒笑吟吟表示自己也要随他一同赴宴。
容炽当场呆立,但还晓得问指挥使为何要去,妄图找个拒绝的理由。结果只听见指挥使大人闲闲吐出“蹭饭”二字。
这理由,当真是……无懈可击。
当容炽出了门,走到马厩前,直到牵出马,他还是有些发蒙。
云指挥使驭马在前,他垂头跟在后。出了兵马司营门,云指挥端坐马上,马儿在玄武大街上踏着悠闲的步子,行至容炽面前,他唇角微扬:“让你的小厮先回去通传吧。”
“我倒是无所谓。但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怕我贸然上门叨扰,会吓到你府上贵客。”
3. 似是故人来
容征接到小厮传信时便问道:“容炽可说了都指挥使为何而来吗?”
小厮垂首回道:“二少爷说,御前都指挥使云大人是来……是来蹭饭的。”
“蹭饭?”容征失笑,“容炽素来没个正形,这等浑话你也信,还照原样通传?”
他心下暗忖,这位都指挥使云钦,甘为天子掌中利刃,从不与朝臣私相往来,故遭攻讦甚众。容征虽不认同其行事,对其桀骜不驯孤臣般的处境,倒有几分敬意。
只是从未听说都指挥使会去大臣家中赴宴,如果他去哪位府上,大致都是为了抄家……
当下也不好说此番是福是祸。
文弘业见容征眉头紧锁,面色郁结,深知京城局势诡谲,几位皇子年纪渐长,各方心思都活泛起来。这也是他们听说宫中谕令韵儿赴京而担忧的根源,然君命难违,徒叹奈何。
他略一沉吟,出言宽慰道:“身正不怕影斜,容兄放宽心罢。愚弟听闻云大人乃安西府出身,因西域战功擢升入京,许是敬仰楚国公,故而得知乡君来京,特意登门拜访。”
容征长叹一声,道:“文兄说的是,倒是我庸人自扰了!”又吩咐下人一定做好接待,不可怠慢。
云钦与容炽二人到了容府,小厮牵过两人的马匹。云钦步履从容,容炽跟随其后,真是反客为主了。
没走几步,云钦忽觉足下骤明。一抬头,原来如墨般沉郁的夜空,丝丝缕缕的云絮被吹开,露出一轮满月。他心下有些喜悦,这大概是个吉兆。
待行至左厢房门口,云钦极快地打量房内众人。除了容征与容灼,余下面生的应该便是文家客人。
他步入厅内,容征已起身相迎,拱手道:“都指挥使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容大人折煞晚生了。”云钦谦逊回礼,信步走向末座空位,“晚生自作主张,贸然赴宴,先自罚三杯。”言罢,接过侍者递上的酒盏,连饮三杯,姿态潇洒,一气呵成。
文弘业喝彩道:“都指挥使好酒量,在下乡野粗人文某,敬你一杯!”
云钦起身回敬,几杯酒下来,他面色未改,笑道:“久闻江州紫兰书院文山长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深感荣幸。晚生今日叨扰贵府家宴,已是唐突至极,万望莫再提官职之事,否则晚生实在无地自容。”
见他此番态度如此恭谨甚至有些低微,众人才安心,道他真的只是赴宴“蹭饭”而已。于是一时间又纷纷推杯换盏,酒酣耳热,谈古论今,相谈甚欢。
一轮酒毕,云钦找了个空档笑道:“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众人听闻此言安静下来,容征与文弘业相视一眼,容征道:“云公子且说。”
云钦自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玉佩,示意侍者呈予主座的容、文二人。
“晚生出身安西府,当年多受楚国公照拂与教导,才有了如今的些微成就。因此今日得知楚国公爱女入京,才特意登门拜访。一时仓促没有准备,眼下只有这块玉佩。虽谈不上名贵,但也是安西府风物,请容许晚生将其赠予安阳乡君,聊表对楚国公的敬意。”他声音平缓而郑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
容征接过玉佩粗略一看,这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佩,双面浅浮雕骆驼胡人奏乐图,线条简洁流畅,异域风情浓郁,却无任何私人印记。云指挥使虽自述仓促无准备,但其实显是精心挑选过,分寸拿捏得极好。
之前他与文弘业也只知云钦出身西域,并不知道他同亡弟还有这样一番渊源,现在云钦自己坦然告知,如果还要拒绝实在不近人情,于是吩咐容炽将玉佩送到右厢房。
容炽应下,云钦也起身道:“晚生在厢房外候着罢。若此物不合乡君心意,还烦请二少爷帮忙取回。”
被这位威名赫赫的上司如此郑重托付,容炽顿觉面上有光,忙不迭应下,捧着玉佩往右厢去了。
容夫人瞧见锦珠领进来容炽,奇道:“你怎么过来了?”顺带指着他向容歆介绍,“韵儿,是你那不成器的三哥容炽,最是顽劣不堪,整日没个正形!”
容歆暗自发笑,心想以前这些词都是形容我的,没想到今天却听到用来形容别人,真有意思。抬眼打量这位三哥,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跳脱,见妹妹瞧他,只一味嘿嘿憨笑。
“还傻笑!”容夫人轻斥,“你是过来看韵儿?人也见了,还不快回去。”
容炽挨了训也不恼,夸赞道:“五妹妹终于到了,我们都盼着你来呢。五妹妹果真是像仙子一般美丽!”
容歆也笑着回礼:“多谢三哥!”
“行了行了,”容夫人摆手,“快回前头去,别搅扰我们。”
“不行不行!还有这枚玉佩,这是云指挥使送给五妹妹的礼物。”容炽凑到母亲身边,递上玉佩。
容夫人接过来翻看一番,眼角一跳:“这是云指挥使送的?这怎么能收?”
容炽道:“父亲看过了才让我送过来。”
听到丈夫已经查看过,也同意交给容歆,容夫人才稍微放心地把玉佩放到容歆手心。
容歆接过玉佩,玉色莹白,入手温润。不过掌心大小的玉佩,却栩栩如生的雕刻骆驼载胡人吹奏乐图案。她心神一紧,好似在哪见过这枚玉佩,但这图案样式,皆是西域再常见不过的,见过也正常。
她有些不舍地描摹着玉刻小人儿,总觉得格外亲切熟悉,内心尘封的记忆泛起了尘埃,扰着她鼻翼发酸。
好久好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西北,提过安西府。久到记忆都不真切,好像她从未在那里出生生活,好像曾经的经历是虚无缥缈的沙中蜃楼。
她朦胧记得铜镜中阿娘温柔地为她梳发,抱着她,握着她的手教她习字;记得有一天娘躺在长长的匣中,爹爹抱着她哭的几度昏厥说娘成了仙女。而后爹爹将她带在身边,像阿娘一样为她梳发,扎歪扭的辫子,教她写阿娘的字帖;只是爹爹越来越忙,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父亲最终也躺在那个长长的匣子里。
后来每个人都怜悯地看着她,告诉她父亲成了天上的神仙,但是成了神仙或者仙女就不会再来看她了吗?
再后来她被人簇拥着送去江州,和西北完全不一样,她好像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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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里,浑身都氤氲着水汽。外祖母抱着她哭,她觉得自己身体被浸满了,装不下那些砂砾,驼铃,长河落日,断壁残垣,和装父母的匣子一样,都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再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西北。
直到此刻,她摩挲着玉,这是很西域常见的图案。
容夫人见她抓着玉佩,沉默不语,似乎很是哀伤,心想这西北之物怕是不该给韵儿看到,便搂着她轻声道:“是不喜欢这礼物吗?不喜欢我们就退回去……”
容歆这才如梦初醒,怕失去这玉佩,忙大声道:“不,不!我很喜欢!不知指挥使在何处?我想谢谢他送我这个礼物。”
容炽正要回答,堂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山涧清泉:“乡君不嫌此物粗陋,便是在下之幸了。”
容歆循声望去,然而屋内灯火通明,煌煌如昼,那人却静立在浓墨般夜色中,纵然月光洒落满身,却难辨其容,只觉他身形颀长挺拔,肩宽腰窄,风姿卓然。
她极力想看清那人面目,却不知在灯火融融中,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如画卷纤毫毕现地落入廊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她摩挲着玉佩,那人便描摹着她的眉眼。
*
家宴结束后,存松堂。
容夫人一边帮容征解着官服,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这指挥使今天来府上,给韵儿送了块玉佩就走了。他说是蹭饭,结果饭一口也没吃。你怎么看?你说他来我们府是圣上的意思吗?还有宫里什么时候召见韵儿?我觉得要韵儿来京城完全是惠妃自己的意思!她想把你绑在四皇子身上,苦了如月就算了,不能再让韵儿蹚这趟浑水!”
容夫人见自己自言自语这么久,丈夫就闭着眼,一言不发,一巴掌拍过去,怒道:“容征!你给我说句话!”
容老爷吃痛,眯起眼,无奈道:“现在朝中风起云涌,人心惶惶。圣上心思谁也猜不透,四皇子也动了心,我终究是劝不住。”
“你是说,四皇子也想……可圣上他真动了心思?”说到这等大事,容夫人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
“慎言!”容征正色,但也忍不住同妻子继续说道:“圣上在内阁已经斥责过太子多次,不喜太子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若不是二弟曾做过太子老师,恐怕……。”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片刻后,容夫人先开了口:“二弟在世时,深得圣上信赖,不知圣上能否看在他的分上,对韵儿多一点垂怜……”
但容征苦笑着摇头:“圣上何曾在意过?当年二弟离世,圣上追封他为楚国公,确是悲恸不已——可转头就对韵儿不闻不问。若非二弟那些旧部上奏,韵儿连乡君的诰封都讨不到。”
他叹气道:“天家恩宠啊……终究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那这该如何是好?”容夫人忧心忡忡,拽着丈夫挺括的官服,把它捏得发皱。
容征轻柔拍着妻子的背,似是安抚,也是开解自己一般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等过了这个月,不论宫中是否召见韵儿,我们推说她身体抱恙也好,不适应也好,无论如何都把韵儿送回江州!”
4. 流言蜚语
“云指挥使,您可来了,圣上正候着您呐!”
乾清宫前,成公公满面堆笑,躬身行礼。待云钦踏上玉阶,他忽又凑近,笑脸一沉,低声道:“厦康那厮正在里头伺候。”
云钦点头。
自从皇帝最亲近的内侍缪公公生病无法当值后,厦康便骤然得宠,一时间风头无两,隐有取而代之之势。厦康面如傅粉,唇红齿白,宫人私下多有非议,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昂首阔步侍奉御前。
成公公乃廖公公义子,自然看不得他这般小人得志的嘴脸。
殿内朱漆廊柱,空气沉滞,唯有沉水香的青烟自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腾。御案正后方悬着一幅字帖,墨迹淋漓,神采飞扬,显是御心所爱。
皇帝正在御案前摹着一幅字帖,厦康侍立一旁研墨,听见云钦脚步声,他抬首飞快瞟了一眼。待云钦近前,便乖觉退至一旁。
云钦接手研墨,皇帝摹完一笔,颇为自得,捻须欣赏片刻,将案上新帖递与他:“知聿你过来,瞧瞧,这是我新得的梅溪居士手迹。”
梅溪居士名为吴隐樵,乃前朝隐士。因朝中倾轧心灰意冷,在梅山隐居,留下诸多写怀诗赋。但因其郁郁不得志,文章多萧索,颇有颓意,这篇帖子亦是如此,观盛夏莲花而感怀秋日枯萎。云钦细细观瞻一番道:“文如断金裂玉,虚实相生,但太悲苦。”
“你啊你!”皇帝失笑,卷起空白宣纸轻拍云钦手臂,“我让你赏字,不是看帖子内容。吴梅溪文章酸得很!”
云钦放开字帖,笑着没说话。一边厦公公借着整理字帖,观察皇帝神色,忽然插言道:“奴婢瞧着梅溪居士的字帖,倒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好像是……是学着楚国公写的字。”
云钦目光骤冷扫去,厦公公又低下头,整理字帖,好像纯粹是无心之言。
皇帝嗤笑,手中笔往厦康身上一扔道:“梅溪居士五百多年前的人,如何仿得了明远?你这奴才不学无术,徒惹笑话!”
厦康立刻惶恐跪下,口中高呼:“奴婢该死!”
皇帝摆手示意他起来,自己则转身盯着御案正后方挂着的那一幅墨迹淋漓,神采飞扬的字帖。
他观赏片刻仍觉不够,拉过沉默不语的云钦道:“明远笔意飘逸洒脱,超凡脱俗,我与他同窗时共同命名为‘鹤雪’。可惜他去安西府后,上呈奏折再不用此体,想欣赏他的字就只有这一个帖子。你受过明远教导,可曾跟随他学过这个字?”
云钦摇头道:“臣无缘得见。彼时安西府诸事繁忙,外有蛮夷紧逼,内有饿殍遍地。楚国公宵衣旰食,恐怕也再没有与陛下同学时挥毫泼墨的心境了。”
他见皇帝色恍惚,盯着字帖,似乎陷入追忆,继续说道:“好在楚国公是当世名士,文武全才,才教安西府重归版图。臣只求跟随楚国公习得万一,能替皇上分忧足矣。”
厦公公在一旁垂首,眼角余光窥得皇帝面露哀戚,立时抹泪哽咽:“奴婢听闻楚国公爱女安阳乡君,是他亲自教导识字念书,手把手教她练字,当真是爱子拳拳之心,情真意切。”说罢还拿衣袖蹭了蹭眼角,间隙偷偷瞧着,果然皇帝哀戚之色更胜。
“知聿,明远的女儿……是不是已经到京城了?”
“是,”云钦应道,“臣昨日下值,已去过容府拜会,乡君已住在府中。”
皇帝默然良久,忽而怆然道:“朝中三省六部,三公九卿,每日大殿中站满了人。朕就盯着这乌泱泱的一片人,竟然寻不见一个能像明远一般的忠臣!”
厦公公惯是会察言观色的,立即赔笑道:“楚国公忠心,若是留下儿子,必然能子承父志,继承衣钵。可惜楚国公为国尽瘁,只留下独女,但女儿肖父……”
未等他说完,云钦朗声截断:“安阳乡君生于安西府,长于江州,尚未及笄,心境纯明。臣子中尚乏纯忠之辈,何必如此阿谀一介稚龄弱女?楚国公已仙去,给他后人留个清静吧!”
“好了!”皇帝拂袖打断二人,“朕在元夕宴会上同惠妃提及楚国公,容征就把安阳乡君接到京城来。这事办得不好,先让她歇着吧!”
*
“小姐,是春日游园宴的帖子!”影青手里扬着一张花笺,风风火火跑进翠微院,撂下帖子又冲出去找水喝。
院内众人都见怪不怪,连容夫人新指来的丫鬟白芷和康妈妈也都莞尔,已习以为常了。
到京城的第二天,容夫人就把一直跟着自己的康妈妈派来照顾容歆生活起居。二姐如月又将自己的丫鬟白芷分来,她跟着如月多年,对京城错综复杂的世家情况非常熟稔。又添了些个负责洒扫的如月亦将,翠微院顿时热闹起来。
容歆拿起请帖,是用特制的蝶纹花笺裁成玉兰花瓣形状,并用香料熏过,散发出淡雅馨香的香气。
“这次是工部尚书家的五小姐徐云初主持春日宴。”
白芷正解释着,影青抹着嘴进来,显是偷吃了点心,点心渣还在唇边,闻言眼睛一亮:“京城的宴会会有什么好吃的呀?”
优昙看不过眼她这般行径,又担心她仪态不整、多嘴贪吃会惹人笑话,连忙斥道:“还惦记吃,吃成什么样了都不知道?快去洗了脸再进来伺候吧!”
影青最怵优昙,一抹嘴角才发觉沾了点心末,红着脸缩着头又退出去了。
白芷和如月一般大,看容歆主仆三人也像是在看着妹妹们,只道她们三人还都是小孩子心性,见此情景不由得带上笑意。
如月让她跟着容歆,便是怕她刚来京城,不清楚世家间的弯弯绕绕,特意叮嘱她尽心尽力照顾好容歆。她想着容歆应该也好奇京中宴会,便继续解释起帖子。
“宴会设在风舞筑。原本是废亲王旧邸,被当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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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赐给广平长公主。春日里各种花草争奇斗艳十分美丽,这次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兽也养在这里,所以大家都格外期待。”
许是“番邦”二字触动了容歆,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
“可是那位广平长公主?”容歆怔神片刻问道。她在江州时,就听说过广平长公主的名号。长公主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圣上登基后对这个胞妹颇为体恤,驸马去世得早,又没有孩子,便赏赐金银宅邸无数,也默许了她各种离经叛道的行径。
“正是。不过广平长公主一般只提供举办宴会的场地,对参加宴会没什么兴趣,素不露面。”
白芷又同容歆说起了赴宴的各种事项,念叨着二姐姐已经为她准备了首饰头面,取出来给她试戴。
但容歆对这些珠宝首饰没啥兴趣,只是好奇二姐姐怎么长住娘家,夫家却只来过一次,也不请二姐姐回去。可这种事总不能去问二姐姐,也不好问伯母,所以容歆一直忍着,现在见白芷说二姐姐送了自己头面,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白芷稍稍犹豫。她虽被派到五小姐这里服侍,但也绝非那种背后议论前主子的人。可她从小同如月一起长大,亲眼见识了如月在夫家所受委屈,积郁已久,此刻如开闸之水,尽数倾吐。
二姐姐如月的婚约是惠妃做的媒,又请了太后懿旨。虽然姑爷只是五品闲职,好在嫁入的景家世代簪缨,家中又无妯娌,本该是个良配。可是内宅里的琐碎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姑爷婚前便有通房,被婆婆压着不成气候,但是婚后二姐姐知晓了姑爷晚归吃花酒,却推说是同僚邀请,不能拒绝,如月郁结却也忍下了。婆婆见她婚后两年没有动静,也起了心思,试探着要她给姑爷纳妾。如月自然不愿意,结果姑爷在外弄出庶子,便想抬人进来。如月这才硬气了一会儿,回了娘家。可姑爷来请过一次,见不跟着回去,就自己回去了,没再来。
“明面上都是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是各种磋磨,我替二小姐难过。”白芷越说越生气,红了眼眶,还得容歆和优昙安慰她。
“姐姐她有何打算?”
“小姐是个温吞性子,受了委屈只往心里咽,夫人问也不说,不想家里担心。可是嫁去景家这些年,眼见是越来越憔悴,她再想瞒也瞒不下去了。夫人心疼她,也不是没说过要她和离回家,养小姐一辈子也没关系。但是小姐自己不愿意。”
白芷抹了抹泪,“若不是这次那人直接把有孕的伎子带回家,小姐实在是忍无可忍,怕还是……”
众人听她说着,心里都不是滋味,可这婚约是惠妃牵线,又有太后懿旨。惠妃育有四皇子,如今圣眷正浓,就算容家想要和离,也要顾忌媒人的面子。
容歆心中戚然。那宫中惠妃做媒时,可曾真心实意地为姐姐着想过?而如今自己入京,听说也是应了她的谕令,自己又将面对什么?
5. 春日宴
四月末,连绵的细雨停歇,草长莺飞。
京城西坊太春池倒映西山叠翠,波光潋滟,岸边柳叶飘摇。
长公主的风舞小筑依山傍水,本是繁华帝京中难得的风雅宁静之处,今日这里却好不热闹。
马车停稳,容歆按捺住跳下车辕的冲动,扶住车外白芷的手,缓步下了车。
她一早便被众人从锦衾中唤起,二姐如月来到“翠微院”亲自为她梳妆。她昏昏然任人摆布,只在梳发时软语央求,要二姐姐像江州那般将余下青丝编作两束细辫,垂于胸前。
如月看着镜中的容歆令满意极了。一袭淡绛红缕金软缎对襟襦裙,发间一支金累丝衔珠蝶簪,流光微动。
虽然并不繁复,简简单单的装束,但衬得她肌骨莹润,难掩其明珠之质,依然光彩夺目,引人屏息不忍侧目。
如月牵起容歆的手,柔声叮嘱:“稍后入了园子,我须和夫人们饮茶听曲,不能随你去姑娘们那边嬉戏。白芷跟着你,她是我身边最最机灵的,京中各家太太小姐,她都了解,你不用害怕。”
“二姐姐,你放心。”容歆挽着如月臂弯,眉眼弯弯,“我可喜欢一个人待着看风景。等我寻个清静处,赏这湖光山色便好啦。”
摇头道:“这怎么行,我先带你去见今日主事的徐姑娘。她祖父是工部尚书,当年与你父亲共事过。徐姑娘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想来你们是能玩到一块的。”
“二姐姐,你可别拿我打趣了,我和知书达理可不沾边。”容歆吐了吐舌头,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追问:“所以徐姑娘祖父曾是父亲同僚?她祖父多大年纪,就有孙辈了?”
如月点了点她的额:“他自然比二叔年长许多。我父亲如今也不过礼部左侍郎。我曾听父亲说过,二叔的才识、能力俱是万中无一,方能早早脱颖而出。可多少人蹉跎一生都籍籍无名。”
容歆悄然轻抚腰间玉佩,心念微动。说道少年意气,那晚站在月色下送她玉佩的云指挥使,也不过双十年纪,年少风华。
门前接引的安嬷嬷已含笑迎上,向如月行礼:“景夫人安好。”她目光转向容歆,难掩惊艳之色,“这位便是安阳乡君吧?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仙姿玉貌,清辉映人!”
“有劳嬷嬷,”如月温言道,“烦请先引我们去见见徐姑娘。不知她在何处?”
安嬷嬷会意:“小姐现下正在善仙楼,同其他几位小姐一起,婢子带您二位过去。”
善仙楼内几个女孩子笑语嫣然。徐云初立于窗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役。她身形纤瘦,圆眸湛然,做起事来风风火火,虽只是吩咐手下人布置一次世家宴会,却生出运筹帷幄之感。
娃娃脸的杨蒙,是光禄寺卿家的姑娘。她见徐云初忙前忙后,托腮笑道:“徐姐姐休息下吧,为了这次宴会,你都提前准备一个多月了。还托我向父亲讨了擅于宴会的精干人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云初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拜了拜,“毕竟是我头回主事,总要求得尽善尽美才好。”见杨蒙仍嘻嘻笑着,她说道:“待轮到你主持宴会时便知道利害了。”
一旁的越幼萱抢过话头,促狭道:“你们别说,杨六娘肯定巴不得赶紧到自己主持,到时候直接找杨大人钦点几个人来帮忙。我看啊,那小裴主簿就不错!”
她忽地低下声,故作神秘:“你们知不知道小裴主簿裴元——”
“越幼萱!你给我闭嘴!”杨蒙大喊,霎时涨红了脸。
“杨六硬拉着我偷去瞧小裴大人,那可真真是芝兰玉树,朗朗如明月入怀呐!”
“越幼萱!你,你气死我了!”
旁边的女孩子们都笑了,连徐云初也忍俊不禁。女孩们叽喳打趣:
“六娘,下回可要带上我们!”
“小裴大人有多好看呀,是像云指挥使那般音容弘雅吗?”
“指挥使的英俊风流是独一份的吧!小裴大人既然是六娘瞧上的,定然也不差!”
“谁瞧上了!”杨蒙又羞又恼,眼看要追上越幼萱。
越幼萱嬉笑闪避,不想撞上了人,双双跌坐于地。
“哎哟我的小姐们,仔细着路!”安嬷嬷吓了一跳。
越幼萱跌得不重,自行爬起,抬眸却见被自己撞到的少女虽然面生,但是见被自己撞到的另一个姑娘,虽然面生,但光润玉颜,眉目如画,一双秋水明眸流转间顾盼生辉,朝她笑了笑,容光之盛,令她一时怔忡。
安嬷嬷忙扶起容歆,对徐云初道:“小姐,景夫人携安阳乡君特来拜会。”
徐云初立时明了刚被越幼萱撞到的绝色少女便是安阳乡君,而越幼萱犹自愣神,显是被其容光所慑。
旁边女孩们围了过来,都好奇地打量着容歆。
杨蒙趁机揶揄:“越幼萱,见了多少翩翩郎君也不见你失魂落魄,今日怎的见了乡君连路都走不稳了?”
越幼萱不甘示弱:“见了乡君,你不心折?”
此时如月已与徐云初寒暄毕,徐云初笑着解围:“好了好了,你们再吵闹,莫让乡君笑话。” 转向容歆,语气温婉,“乡君勿怪,她们惯爱玩闹。”
容歆这才得空开口:“我在家中行五,唤我五娘便好。一直叫我‘乡君’,听着都害怕,像喘不过气来了。”
众人闻言皆笑,顿觉亲近。
云初对着其他女孩们道:“我需在此盯着,一时走不开,你们带五娘去园子里逛逛,省得扰我清静。”
“噢,徐姐姐嫌我们聒噪啦!走吧走吧,咱们自己玩去!”
少女们拥着容歆嬉笑着出了善仙楼。
她们在太春池赏过潋滟湖光,少女心性起,欲掬水嬉戏,被丫鬟们连声劝阻。又说转道去赏新绽的桃花,奈何
风舞小筑虽以赏看山水的远眺台出名,但实际庭园极大,从小筑到桃花林,小姐们打打闹闹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待到桃园都已觉口干舌燥,赏花的心思都偃旗息鼓了,只盼着能去桃园亭中歇息片刻,得清茶解乏。
一行人好不容易进了桃林,已经瞧见亭尖琉璃宝珠熠熠生辉,越幼萱高兴极了,又来了精神,刚张嘴想说话,亭内飘出的刻薄议论生生打断:
“……景二,你嫂子还没回你家啊?”
“我哥去接了,人家不回来,那能怎么办。难不成还求着人家回来啊?”
只听一声嗤笑,“真的是背着你嫂子养了外室,还有了身子?那可不该求人回来?”
“你不知道,景二的嫂子嫁来两年都没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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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是不是容氏自己有问题。”
“呵,这可不能瞎说,安阳乡君也姓容。”
“那就是咯,容氏想陪自家妹妹,我们何必上赶着去接?”
……
不用白芷提醒,容歆都听得明白,亭中那被唤作“景二”的,显然是二姐姐夫家小姑。亭内几人阴阳怪气,全都围绕着如月编排,明明是景家过错在先,脏水却往如月身上泼,甚至拉着暗讽整个容家。
“五娘,”杨蒙轻轻扯了扯她衣袖,低声道:“这里脏了,我们换别处去喝茶吧。”
越幼萱也挽了她的手臂,柳眉倒竖:“我回去就告诉爹爹,让他参景家一本!”
容歆沉默片刻,对她们展颜一笑,杨蒙和越幼萱松了口气,正想着还好五娘没有被伤了心,却听见容歆开口:“我若没听见便罢了。可我听得清清楚楚,却要装没听见,我做不到。”
她们瞪大了眼睛,见容歆抬脚朝亭中走去,甚至来不及阻拦,就听见容歆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如珠玉落盘,“我在江州听说巷尾老妪会坐树下嚼舌根,却没有幸见识。如今到了京城却是大开眼界!真不愧是京城,无奇不有!”
容歆走到亭子前,居高临下盯着亭内众人,气势灼灼逼人。
这下不止杨蒙、越幼萱,亭子里五六个贵女合着旁边仆妇,拢共十多人,全都愣住了。
京中世家贵女虽然各自有交好的圈子,不同圈子的贵女纵有龃龉,也讲究个面上光鲜,哪有当着众人面撕破脸皮的?
亭中女孩们认出眼前光彩逼人的少女正是安阳乡君,背后闲话被正主听个满耳,又慑于她迫人的气势与容光,一时竟无人敢应声,反倒闹得自己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半晌才有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冒出来:“……真是江州来的乡巴佬。”
她们想扭头就走,可若这样走了好像心虚失仪,掉了身份,真是骑虎难下。
亭中一个女孩眼珠一转,自己父亲官阶低微,想要努力挤进这个圈子,贵女不敢说的话,她倒是敢,“不知道乡君来了,有失远迎。乡君从江州刚来京城,想来山高水远,乡君又是自在惯了,恐怕还不知道京城的规矩。贵女雅集,讲究的是贞静娴雅,似这般高声喧哗……”她忽然故作懊恼,掩口惊呼:“呀,恕我失言了,楚国公伉俪早逝,才无人教导乡君闺仪,我真该死……”说罢假意垂首,好像有哀戚之色,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
容歆皱眉,她实在没想到能遇到这样矫揉造作之人。
杨蒙等人怒极,正欲出言呵斥。但是容歆却已大步向前,扬手便是“啪”、“啪”两声。
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呆住了,连风声都似凝滞。被打的女孩捂着脸颊,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瞪着容歆。
“想骂我‘有人生无人养’大可直说。但我告诉你,为什么我父母早逝没法看我长大,是因为他们戍守安西府,为国而死。陛下追封我父亲国公,我受敕乡君,别想着借我侮辱我父母!”
那女孩终于回神,尖声哭叫起来,指着容歆:“你!你竟敢打我?!”
容歆冷冷地睨视她,毫无惧色,“不服?不妨还手试试。”
“口出恶言,诽谤忠烈之后,自取其辱!”
亭外又传来声音。
6.幻梦神游
来人一身绛紫锦袍,玉带着光,身侧跟着两名低眉敛目的侍从。他步履从容,却自带一股迫人威仪。
亭内诸人一时间有些慌乱,匆匆起身行礼,“四殿下……”
容歆亦随众人垂首见礼,抬眸间扫过四皇子,只见他面容清俊,但凤眸冷冽,仿佛藏着冰雪,衬得他的贵气,让人生不起亲近之感。
“免礼。”他声音清润,凤目微转,掠过捂脸啜泣的少女,最后定在容歆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周身风雪尽敛:“楚国公大义,自请戍守边关数十载,为国为民,冠绝当世,我钦佩至极。今日见乡君护亲之勇,不畏人言,方知楚国公门风如此,烈骨犹存。”
四皇子话语中既赞楚国公,又暗指容歆方才所为是“护亲之勇”“烈骨犹存”,众人哪里还看不出他是有心维护容歆。男宾原本在另一处行射艺蹴鞠,四皇子却偏偏出现在这桃林深处,时机如此微妙,绝非偶然。
捂着脸的姑娘羞得满脸通红,眼泪流得更凶,只觉无地自容,胡乱向四皇子一福身,捂着脸不管不顾地跑了。其余几人借着去追前面姑娘,忙不迭地告退,仓皇离去。
容歆心头微凛,面上却沉静如水,再次屈膝:“殿下谬赞了,臣女惶恐。父亲为国尽忠,乃人臣本分。臣女今日所为,实属意气,‘风骨’二字不敢当。”她言语恭谨,却将四皇子扣上的高帽轻轻摘去,只归于一时意气。
四皇子凤目在她脸上停留,笑意加深,语气更为温和:“乡君过谦了。我正是钦佩乡君这份敢作敢当的爽朗果决。在京中这份赤子之心尤为可贵。”
他话锋微转,似有亲近之意,“我对楚国公仰慕已久,可惜当年国公在京中时,我尚且年幼,无缘向学,听闻乡君受到国公教导,乡君若有闲暇……”
容歆心念电转,不等他说完,便垂眸接口道:“臣女初至京城,京中规矩尚在学习,诸事懵懂。且离家日久,心中只念着早日归家,恐难承殿下垂询。”
四皇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笑容依旧:“既然如此,我就不扰诸位雅兴了。”他微微颔首,干脆利落地带着侍从从容离去。
那紫袍玉带的身影消失在灼灼桃花深处,杨蒙和越幼萱才长舒一口气,围拢过来。越幼萱眼睛亮亮的,抚着胸口钦佩道:“五娘,你可真厉害,以往我们最多在话里藏针,有时我恨不得撕了她们的嘴,却也不敢动手,你这次可真解气。”
杨蒙却摇摇头,有些担忧,“可是真动了手,难免会落人口舌。”
容歆无所谓地笑笑:“这样不光彩,又丢了面子的事,她们敢张扬出去吗。”她顿了顿,“先是辱我二姐,之后辱我父母,我当然不能让她们如愿以偿。别人都不敢说话,偏偏她要出风头。既然她敢说,就要承受代价。”
三人饮完茶,复又有了力气赏花。晌午回到主院,又碰到了景二她们,那个哭了的女孩不见了,其余几个人一见容歆扭头就走,一点也不愿再和她打照面。
越幼萱见她们吃瘪,强压着自己不笑出声来。
夫人们都在园子里听曲,神色怡然如常,还不知道桃园里发生的事。
跟着容歆出来的白芷一脸的忧虑,她没拦住容歆很是自责,“但是乡君刚来京城,毕竟是打了人,这事怎么也是瞒不住的。”
容歆安慰道:“那会儿我就回江州了,家里也没姊妹会被我名声所累。她们想嚼我舌根,由她们去。”
徐云初也在主园陪着夫人们,心思却不在听曲上。她视线环视众人,瞧着景二她们匆匆忙避开容歆,疑惑不解,越幼萱把她拉出来,把刚才桃林亭中事,当作趣闻同她说了。
徐云初听了静默着思索片刻,说道:“这事就算传出去她们也不占理,不然四皇子也不会出言维护五娘。五娘,你自己担心吗?”
容歆笑:“我若瞻前顾后,也不会动手了。”
徐云初也笑,“既然如此,要不要去太春池泛舟,散散心?”
她们刚刚在太春池南岸,傍着西山,赏看湖光山色,但池面并不开阔。若想要泛舟还得向北岸去,水连着天,看不到尽头。
但时值晌午,日头渐高,碧空如洗,是个极好的天气,就是又晒又热。
杨蒙和越幼萱怕热,连连摆手:“日头太毒,下次再游湖吧!”
容歆却对泛舟兴致盎然。她喜欢玩水,和白芷坐小舟行至湖心,素手探入微凉的湖水中,惬意地拨弄着碧波。白芷看得心惊,不住劝着:“小姐,当心危险。”
她话音刚落,好像是应着她的话,容歆头上蝶簪从乌发中滑落,“扑通”一声坠入清澈的湖水中。
“哎呀,这是姐姐送我的簪子!”容歆惊呼。那簪子在水中闪着金光,迅速下沉。她大半个身子都探出船舷,指尖好不容易够到簪尾,捞了起来
“小姐!”白芷魂飞魄散,一把抱住她的腰往回拽,“使不得!”
白芷在惊呼,抱住她的腰,不让她掉下水。
容歆却笑起来:“我还没跳下水呢,真若跳了,那样白芷姐姐怕是要吓昏过去。”
白芷惊魂未定,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小姐若真落水,奴婢也只能跟着跳下去了!”
“哦?你也识水性?”
白芷摇头:“奴婢……不会。”
容歆失笑:“那你千万别下来!我会水,淹不着。”
白芷看着她半身衣裙都湿透了,春风一吹更添凉意,忙道:“湿衣贴身易染风寒,小姐,咱们快回岸上更衣吧!”
容歆看着白芷忧急的模样,仿佛看到了优昙的影子,又想到若是影青在此,恐怕真会跟着她跳下湖水去了。她心下微暖,乖乖应下:“好,我听白芷姐姐的。”
回到小筑内室换好干爽衣裙,白芷抱着湿衣出去。容歆正整理鬓发,忽闻一阵奇异的乐声随风飘来。
那乐音不同于中原丝竹的清雅,带着西域长河落日般的悠远苍茫,和一丝撩人的风情。
她心头微动,自己在江州五年,一点西域的风物都不曾见到,来了京城先是那枚玉佩,再是这西域乐声,仿佛有什么尘封的记忆被悄然唤醒,令她按捺不住好奇,循着乐音,提着裙裾悄然向前。
乐声愈发清晰,引她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致小筑。纱幔低垂,随风轻舞,乐音正是从中流泻而出。容歆正欲细看,纱幔轻掀,将她猛然惊醒!
只见两名仅着轻薄纱裤、袒露着精壮胸膛的俊美男子分立左右,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饶是容歆胆大,骤然见此番光景,也惊得面红耳赤,一股从未有过的窘迫涌上心头,只想立刻转身逃离。
然而一回头,又是两名同样装束、上半身近乎赤裸的男子,堵住了她的退路。
容歆心跳如鼓,脑中一片混乱:“我这是到哪里了?这还是京中吗?我不会在梦里吧!”
进退维谷间,她只觉脸颊滚烫。
水榭深处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子声音:“是谁呀。怎么不请人进来?”
她后半句是对这些男子说的。他们朝容歆走近几步,容歆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他们却躬身做出“请”的姿态,示意她跟随前进。
容歆紧紧盯着自己裙裾间漏出一点点金丝绣鞋尖,觉得自己脸颊热得发烫,胡思乱想着等下要再去湖里泡下才好,又懊恼方才不该玩水的否则也不会误入此地。
她正想着,忽见身前脚步停止,她虽神游天外,却十分警醒,见他们停下,也立即止步,免得撞了上去。
帷幔间一道倩丽的影子,那慵懒女声再次响起:“你上前来,让我瞧瞧。”她声音懒洋洋的,却不容置喙。
容歆依言上前。只见一张宽大的软榻上,倚着一位云鬓半松的华服女子,她支着下颌,仔仔细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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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着容歆,好半天才轻笑:“吓着你了?”
容歆摇头道:“我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如果见多了,就习惯了。”
女人点头:“你说得很对,少见多怪,习以为常。不过吓到了贵客,你们还是先退下吧。”她挥了挥手,那些袒胸露.乳的俊美男子立刻鱼贯退出。只留下榻边一名身着素色宫装、面容阴柔难辨雌雄的侍者,默默为两人奉茶。
容歆接过细白瓷盏,入手温热。她以为是香茗,便饮了一口,谁知一股辛辣灼热之感直冲喉间,竟是烈酒!
容歆在江州只喝过甜口的蛋酒,这杯酒口感太烈,她囫囵咽下,顿时呛得咳嗽起来,脸上红霞更盛,引得纱幔中的女人格格大笑。
待她缓过气来,女人笑吟吟问:“你就是容家刚回京城的安阳乡君吧。”
“是。”容歆点头。
女人又问:“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容歆想了想说:“方才太惊讶,还以为是在梦中,神游太虚。现在我清醒了,您是广平长公主殿下。”
“梦?”长公主颇有兴味问道:“那依你方才所见,这是美梦还是噩梦呢?”
容歆反问:“您喜欢这些男子么?”
长公主坦然:“自然喜欢。”
“既然长公主喜欢,那这就是美梦。”
“于你呢?”长公主追问。
容歆认真想了想:“他们样貌俊美,令人赏心悦目。但我不识其人,更无爱慕之心,所以于我而言并非美梦,也非噩梦。”
长公主闻言轻笑:“可好你不喜欢。不过就算你喜欢,我也不会割爱的。”她慵懒地调整了下姿势,“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亲自挑选,品貌才情俱佳才入得了我的眼。他们还得一心一意忠于我、爱着我,我才会给予他们我的喜爱。若不爱我,再美再好,我也不要!”
容歆想起传言圣上纵容这位胞妹,允许她豢养面首,私下也有许多风言风语。此刻亲眼所见,虽觉离经叛道,却也隐隐觉得这般随心所欲,反倒挣脱了许多桎梏。
长公主又问:“你喜欢京城么?”
容歆摇头:“我喜欢江州。”
“江州?”长公主神色中有了一丝好奇,“江州有何好呢?”
容歆如数家珍:“江州大江浩浩汤汤,我最喜爱跳板浮水,横渡大江。”
“横渡江水?”长公主好似被吸引,向前倾着身子,“我听说江水湍急,水里还有暗流礁石,你不害怕吗?”
“起初当然怕!可我想,世间有那么多有趣的事,若因害怕便不去尝试,岂不是白活一场?所以劝着自己一定要试试,之后就不会再害怕了。”她语气带着小小的骄傲,“况且我也会看水文图,避开那些危险的地方,还要挑好的日子,为了有体力,我绕着江州城跑了大半年。可惜……”她撇撇嘴,有些懊丧,“他们不让我渡完,了一半,就被优昙拉上船了,她说我若要继续,她就跟我一起,但她根本不会水,我怎么能让她冒险。”
“她很关心你。”
“是啊,”容歆点头,“我还有一个朋友,叫作影青,我们三个人总在一起。有一年江州发洪水,我们想去堤上帮忙,怕添乱,就在后面帮着搬沙袋。”
“你可真是野孩子。”女人带着笑听她说着自己的故事,听得入神。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长公主摇头。
容歆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道:“等过了这个月,我便回江州去。”
长公主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我,也只能在京郊小筑里躲着。时辰不早了,我不便留你,早些回去吧。”
容歆起身,欲行礼告退,长公主却摆摆手:“嘘,免了那些虚礼,让我自在些。”
她目光落在容歆脸上,叮嘱:“京中规矩多,眼睛也多。出去时,记得戴上幂离,莫让人瞧见你。”
7.遇险
“四殿下这鸟儿养得真好。”御前内监厦康谴来永宁宫的彭福笑得满脸谄媚,“厦公公特意叮嘱奴才,来向惠妃娘娘请安,千万不能忘了献上这个。”
彭福恭敬地举起手中鸟笼。纯金的栅栏交错间嵌着翠绿玉珠,与四皇子掌心莺哥儿羽色相映生辉。
四皇子细长指尖掠过小鸟的翼翅,停在尾羽上,神色淡漠,对彭福献上金笼视若无睹。
彭福脸上笑眯眯的,恭恭敬敬地捧着笼子,纹丝不动地候着。
“彭福你放着罢。”永宁宫主位上,响起惠妃不耐的声音。
彭福依言放下笼子,躬身垂手。
惠妃继续道:“回去告诉厦康,行事谨慎些,不要急功近利。若再惹得圣上不快,连我也保不了他!”
“喏。”彭福应声,躬着身子,倒退着出了殿门。
殿门甫一合拢,殿上“啪”的一声脆响,瓷杯已摔碎了一地。
殿内宫女早已屏退,无人上前收拾。惠妃浑不在意,越过碎片,声音狠厉:“他云钦想做楚国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楚国公是死得好啊,该死的时候死了,保全了一世的名声。他云钦做得到吗?”
惠妃步履急促,恨声道:“他还想学楚国公扶持太子?太子是块连楚国公都捧不起来的烂泥!哼,只要他还有那份野心,那份贪念,就等着被圣心猜忌吧!”
她看着玉阶下,自己的儿子风姿如玉,朗朗如月,手中把玩着一把金柄剪子,更衬得肌肤胜雪。惠妃神色柔和下来,谁也比不上她的皇儿。
“你见到楚国公的女儿了?”
四皇子颔首:“是。伶牙俐齿,姿容倩丽。”
惠妃追问:“她合你心意吗?”
“心意?”四皇子始终平静,“她有这般出身还需要考虑什么心意。”
惠妃烦闷地按了按额角:“我知道。有人上疏参她掌掴贵女,却被通政使薛勤压了下来,圣上知晓了也未置一词。”
“通政使薛勤是楚国公旧识,维护其女在情理之中。”
惠妃愤懑:“本宫几番示好,他们全都置之不理!平日怕被指结党,互相攻讦毫不手软,唯独遇上楚国公的事,便好似拧成一股绳。圣上竟也纵容!”
“当初父皇为先帝所忌,放逐白鹿山,追随其侧的便是楚国公所率的这批人。他们辅佐父皇起兵夺位,挣下这份从龙之功。后来楚国公自请镇守安西府,中途遭北蛮阻断,与中原音讯隔绝,独自支撑直至重归中原。未及封赏便身死,成了父皇心中唯一的忠臣,纯臣,对那批臣子也有了几分恻隐之心,没有清算,他们都是仰承楚国公鼻息而已。”
“还有景家那蠢东西,还不知道收敛,若非当年求得太后懿旨,容如月性子软,容家早就要和离。至于拉拢个容征都这般费力!要他接来安阳还得搬出圣上。”惠妃想到景家,更觉气不打一处来。
四皇子眼神微动:“无妨,容家总有求到我们这儿的时候。”
惠妃仍是不忿:“可那安阳若是不温婉柔顺,岂不委屈了我儿?收入府中终归是要为你所用,须得可心听话,若是性子不好,那便不配做这正妃之位!”
四皇子放下手中金剪,小鸟鸟喙已然折断。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扯掉那挣扎小鸟的飞羽,直至它再也动弹不得,才随手丢弃。
惠妃已经唤来宫女收拾满地狼藉。
四皇子抬眸,声音听不出情绪:“再寻一只来。要受得住,再放进笼子。”
*
静台寺外,杏花纷飞。
容歆与徐云初等人在寺中上香叙话,道别时已是下午。
寺庙位于城东,寺外大道平整宽阔,横贯东西。
“小姐,您可知这条路来头可大了。”马车外驾车的文竹语气轻快。
“文竹,你跟我们一同入的京,才来多久啊,就知道这么多了?还敢在小姐面前显摆?”影青撩了车帘,戳着小厮。
“哎哟哎哟,好姐姐饶了我!可别戳了,痛。”文竹笑着躲闪,“我哪敢显摆啊,我这就说!这条大道是当年空明法师自佛国取经归来所行之路。如今西头正是花宵街,东边是静台寺,从城西往东行,正应了‘梦幻泡影,行至灵台澄净’的禅意呢!”
这次容歆与徐云初她们相约上香,都是相熟的人,影青十分期待也想跟着出来玩,便带上影青。
驾车的文竹是一同从江州老家来的,十分机灵,不过几天时间,对京城已经熟门熟路。他又颇有些身手,是以文家舅舅返回江州时,把他留了下来。
容歆好奇:“文竹,你从哪儿听来的?”
小厮嘻嘻笑了起来:“我也是街上听人闲谈才晓得的。”
容歆望向车窗外。佛门清净,香客安安静静行走于大道,间或传来车轮辘辘之声。夕阳如融化的橙红糖心,缓缓西沉。
“天色尚早。”容歆收回目光,“既然今日灵台清静了,我们便去西城逛逛,沾点尘埃吧!”
“那可好了!”影青雀跃拍手,见文竹不动,又去戳他,“哎呀,你怎么不动身呀?”
文竹躲着影青的手指,面露难色:“那地方,只怕是不适合小姐您逛呀。”
容歆轻哼一声,“我知道,又是那些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我们就在车上看看,不下车便是。”
马车向西驶去,横穿整个京城,天色渐暗。
沿途每个路口竟都有巡街军士盘查行人。好在见到马车并不阻拦,予以放行。
“这是出何事了?”容歆蹙眉。
文竹叹了口气:“上岁北边遭了灾,收成不好,逃荒来的流民不少。现在能入城的,多是使了银钱的富户。但也有趁守军不备混进城来的,所以在查人。”
北地灾民流离失所,此处却依旧夜夜笙歌。
她们面前灯火通明。从外城引入了一池春水,岸边石舫流光溢彩,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容歆却注意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小厮们正围着拆除车上家族徽记。
“是‘景’字,那可是景家的马车?”影青跟着容歆凑在车窗盯着那些小厮。
“是景家的。”文竹确认道。
“他家怎么改了性子,知道要装装样子?”
影青怒道:“也不知道装给谁看?二小姐最近病得都下不了床了,请了医馆来看,说是体虚忧思过重,景家可曾派人来问过一句?”
容歆冷冷道:“不来最好,若真把姐姐接回去,才是糟心。”
容歆想了想,对文竹道:“跟上他们,看他去做什么。小心别叫他们发觉。”
“好嘞!”文竹精神一振,熟练地驾起车。
那景家马车拆了徽记,再无顾忌,径直驶向最热闹的一艘花灯船。船身挂满绢纱制成的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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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得水面亮如白昼,碎成粼粼星光,随波逐流,令人几乎分不清昼夜。景家那人下了车,花船透出袅袅娉娉的影子,一团儿玉软花柔。不一会,船内就飘出婉转的水乡小调。
三个江州来的少年,一时默然。车马停在巷口的阴影里,三人静静听着船里的歌声。
良久,容歆轻声道:“假的,都是假的。花灯是假的,歌声也是假的。还记得那句偈语,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他想享受这种快乐,我可不愿他如意。”
影青目光炯炯:“小姐!那我们要做什么,去掀了他的花船吗?”
容歆认真思忖片刻,摇头:“这船比江州的小舟大得多,就算我们两人都下去,也掀不动。”她目光扫过水面,微微一笑,“不过,倒是可以扮个水鬼吓吓他。”
文竹见她们蠢蠢欲动,脸色发白:“别,二位姐姐,可别下水了,要优昙姐姐知道了,不得把我骂死,还是让我去吧。”
“现在除了优昙姐姐,还有白芷姐姐呢……”影青嘟囔着。
如今自己确实不便下水,但实在不想就这样让景家那人好过。容歆想了想,吩咐文竹:“你把头发散了……还有带上这件素衫。注意安全,速战速决。”
“小姐放心,我的身手您还不知道吗?”文竹见容歆打消自己行动的念头,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接过素衫团进怀中兜着,一下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多时,车中二人只见水面波光破碎,满船的纱绢花灯摇晃着燃起了火,簌簌下落,浮在池面烧着。
“有人落水了!”那边传来惊呼,紧接着,火光骤起,人声鼎沸!巡街的军士迅速聚集过去。
影青紧张道:“小姐,他们喊得是有贼人当街行刺勋贵!”
看来景家那人落水,比他们原本计划的受惊吓,效果还要好。但是行刺勋贵这么大一项罪名扣下来,若文竹被拿住,便是万劫不复!
“看到文竹了吗?”
“没有呀。”影青焦急万分,“小姐怎么办?”
容歆握住她的手,“文竹不会有事。”她带上幂离,掀起车帘,周围人都在往花船那边涌去,玄甲的军士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我们下车,也过去。”
影青更急:“不行,小姐你不能过去!”
容歆拍了拍影青的手背道:“我们要找到文竹,咬定他是事发后,下水救人的。我以乡君的名头作保,他才不会有事。”
“可是……”影青揪手捶着脑袋,可她实在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懊恼若是优昙或是白芷两个姐姐,一定会有办法。
容歆跳下车,却见一道湿漉漉的身影灵活地钻回巷子,兀自喘着粗气。
“文竹,你还好吗?”容歆快步扶住他。
“我无碍,可那人胆子忒小了,不经吓。我还没扒上船舷,和他对上眼,他竟自个儿吓掉了船!”文竹笑笑,
但容歆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眼下正好赶上有灾民混进城,街上巡查的军士本来就多。他咬定有人行刺,恐怕我们很难脱身。”
影青指着身后路口围聚过来的军士道:“路口已经被堵住了。”
文竹神色黯淡:“我上岸后找了草丛枯叶弄干脚底,但是身上湿透了,没法完全掩盖住下水的痕迹。”
容歆飞快思索道:“先尽量避一避,若实在避不过,就按我刚才说的做。”
8.帮助
街角一队军士涌过,火光短暂地照亮了幽暗的巷口,旋即又被夜色吞没。
所幸他们跟着景家进入花宵街时,为了不叫他们察觉,特意将马车藏进一条僻静的暗巷。
巷子是一座两层的低矮茶室,门口挂着“清心”的匾额。在他们来时,茶室竹门是合上的,在周遭的灯红酒绿中,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静谧。
容歆仔细戴好幂篱,影青和文竹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一手悄然按在腰间悬挂的容家腰牌上。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用容家的名号。纵然她能一走了之,可是不能总让大伯家收拾烂摊子。
她的指尖不经意碰触到腰牌旁边那块温润的玉佩,又生出些在安西府时的勇气。
三人从暗巷口小心探看。街上灯火通明,巡街军士已封锁了长街各处出入口,无论行人车马,皆在接受严密盘查。沿湖的石舫花船乃至商铺,皆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藏身的巷口因非寻欢作乐之所,搜查尚未波及,但也能看见搜查逐渐扩散。
容歆目光转向茶室,原本紧闭的竹门,不知何时微微开了一条缝,门内幽暗,唯有一盏孤零零的石灯,燃着豆大的微光。
容歆当机立断,对其他两人说:“咱们进去。”
影青、文竹肃然点头,跟着进了竹门。
容歆走近石灯,灯展小巧,灯盏小巧,她略一犹豫,并未吹熄,反而将其拿起。借着微光抬头,灯盏前挂着一幅道人骑牛山居图,环顾周遭,除却雅致造景,并无房间座椅,一览无余,无法。木梯通向二楼,情形不明。
“小姐,没有门闩,门关不严实。”影青身子抵着门有些焦急地说着。
“那就上楼去。”
容歆示意二人跟上,却见文竹顿住脚步,满是自责:“小姐,是我办事不力才惹出这些祸端。我去自首,绝不牵连小姐和容家!”
容歆神色严肃:“是我让你下的水,推你出去顶罪算什么道理?我不许你去,还没到绝路呢。”
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文竹只得紧随其后,影青则紧紧盯着他,防他冲动。
刚踏上楼板,便见一扇雕花门透出光晕。未及细看,一名留着花白山羊胡,身着皂色长衫的男子从旁走出,一张笑脸道:“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宽恕。”
容歆扫过四周,二楼皆是单独的隔间,她顺手推了推旁边一间黑着灯的隔间门,门扉纹丝不动,显然是上了锁。她看向店家说道:“我们来吃茶的,可有位置。”
店家面露难色:“小店已打烊了。”
容歆指着唯一亮着灯的隔间问道:“那间为何有人?”
“那边客人先已预定,又是在歇业前已经入座了。”
“上门的生意都不做吗?我有银钱,不会亏了你。”容歆追问。
店家更是为难,京中显贵颇多,他也不愿得罪贵人,只能摇头道:“无关银钱,小店规矩向来如此。”
楼下透出脚步声与人声,那些搜查的军士正朝这边逼近!
影青紧张地攥紧了容歆的手臂。
容歆盯着店家,“请开一间给我们。”
店伴苦着脸:“实在抱歉,小店规矩,唯预定方可入座。况且已经打烊……”
“怎如此不知变通?我人已在此,就不能破例开一间?”容歆声音提高,“若实在不行,我便去问问那屋的客人,能否容我们挤一挤!”说罢抬脚便朝亮灯的房间走去。
店家脸色微变,急忙拦在她身前:“使不得!贵人莫要为难……”
容歆本意并非真要强闯,她察觉店家害怕自己打扰这屋的贵客,自己也不想节外生枝,只想吓吓店家让他乖乖给自己另开一间。
她作势欲推开店伴:“你又不给我开新间,我唯有去求人了!”
店家踌躇,正当容歆以为他被说动,那亮灯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年轻男子探身而出,身着玄色短衫,神色肃穆,问道:“外面发生何事了,怎么这么吵闹。”
店家如蒙大赦,忙抹了把额上冷汗:“这位容家小姐执意要开雅间,不然就要进屋叨扰大人了。”
玄衣男子闻言,目光在容歆幂篱上停留一瞬,竟干脆道:“那便进来吧。”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容歆反倒迟疑了。
店家怕自己打扰,隔间内人身份一定极为尊贵,但此人浑身看不出什么来头。然而,巡街军士的脚步声已经迫近!
容歆不再犹豫,率先进了屋。
屋内十步见方,摆着一个长方木桌,桌上几碟简单的菜肴。桌边站着三个同样年轻身着玄衣的男子。屋内四角皆燃着灯烛,比外间明亮许多。容歆这才看清,他们所穿并非普通布衫,而是鞣制后的玄黑皮甲。
不论是平民还是世家子弟,在京城,尤其是在花霄街,谁会穿皮甲?除非是军人!
容歆心头一凛,握紧腰间玉佩。
这算什么,自投罗网吗?
她正蹙眉思索,领她进来的军人躬身,指向左侧一扇小门:“安阳乡君,里面有请。”
打自她进了这间茶室,从未报上名号,但对方却知晓自己身份。她心中先是一紧,但随即悄然吐了口气,反倒镇定下来。
他们既然知道自己是安阳乡君,应该不会做出什么过于出格的举动。
影青和文竹欲跟上,却被玄衣男子抬手拦住。
“小姐!”影青急唤。
容歆回头示意他们少安毋躁:“没事的,等我出来。”又特意指着隔间的大门叮嘱道:“记得把门关好。”
这静室比外间幽暗许多,和楼下一样只有一盏石灯,多了一面米色灯罩,焰心透出温暖和煦的光。
容歆适应了此处幽暗,发觉静室以竹席铺地,上设一张暗色朱漆酒案。静室露台正巧对着长街,旖旎的景色尽收眼底。
一人独坐于酒案后,他背对着灯火,容歆看不太清他的样貌。只觉得他一双眼眸如琉璃般剔透,令人目眩。
侍从在她身后轻轻合上了门。门扉闭合的轻响,拉回了容歆的思绪。
“小娘子真当这里是自家,闯进来便要当主人。”那端坐的身影开口,声音清洌。
容歆自知违背店家规定非要硬闯是理亏,可若非情急断不会如此:“我只求店家另开一室。这位大人,您好心邀我们进来,我十分感谢。包厢的银钱,自当奉上。”
男子轻笑一声,带着一丝若有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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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的嘲弄:“小娘子是在家做惯了主子,可京城里,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句话好像一根刺,没教容歆偃旗息鼓,却反倒激起她撑起了满身的刺,她立即脱口而出:“我还从不知道,有人会好意思自夸是个人物。”
男子笑笑不以为意,拔出酒瓶的木塞,斟满两杯酒,一杯推向容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容歆皱眉。这人话中带刺,却又几次示好,实在不解其意,自己好像被架着不上不下,带着气,跪坐在藤编坐垫上。接了酒盏握在手里,却不饮,她不喜欢京城的酒,只是盯着对面饮酒的男人,觉得此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不想内耗,直接开口询问:“我们见过吗?”
对方连酒都不饮了,沉默半晌,忽然道:“乡君此刻同我逞口舌之快,待会儿巡街军士上来盘查,你又当如何自处?”
男子神色探究,容歆也反瞪回去。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随即响起“咚咚”的叩门声。
容歆手心微微出汗,她起身转向门口。
身后的男子也站起身,与她擦肩而过。容歆听见他很轻的声音:“若每次遇事,都要搬出楚国公的谥号……他又能护你到何时呢?”
“你?”容歆握紧了手,没想到这人居然看穿了她的心思。她来京城后,总是抱着这种心态,总想着自己有后路,不愿细想后果,她无法辩驳。
男子已经推门而出,外屋传来巡街军士恭敬的声音:“卑职奉命追查贼人,不知御前都指挥使大人在此,多有惊扰,万望恕罪!”
御前都指挥使?他竟然是赠玉之人!容歆恍然大悟。
只听指挥使淡然道:“无妨。我与故交叙旧,此地不必查了吧。”
“是!卑职惶恐,这就告退!”军士声音惊惶,迅速退去。
脚步声远去,外屋恢复平静。容歆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出静室。她走到指挥使面前,隔着幂篱郑重一礼:“方才多谢云指挥使解围。恕我眼拙,一时竟未认出您。”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还有那日,多谢您赠送的玉佩。”
云钦的目光从她幂篱上掠过:“乡君言重了。贵人多忘事,某不过一介不足挂齿的小人物,乡君不记得也实属寻常。”
又是这般阴阳怪气的腔调!
容歆愤懑不乐,不知自己何时得罪过他,明明家宴那日他也不是这样。心下有些委屈,飞快道:“今日多有搅扰,告辞。”
说罢就想带着影青和文竹离开,门口却被那个玄甲男子挡住。
容歆气恼地看向云钦:“这是何意?”
云钦道:“眼下盘查正严,你带着侍女小厮过去,仍然会被阻拦,若你亮明身份”他语气微顿,轻笑道:“你若愿亮明身份,也不会到我这处来了。不如坐我的车回去。无人敢查。”
容歆觉得有些不妥,却看见云钦招手,门外居然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哥?”
原来是容炽,他嘻嘻一笑,“指挥使大人派人叫我来的。”
云钦对容炽道:“把你妹妹平安接回家去。”
9.夜归探病
夜色已深,长街寂寂,车行辚辚。
容歆撩开车帘一角,只见青石板路映着清冷月色,街上不见行人,连巡街军士也无踪影,想来都往西街那边去了。
“五妹妹,在瞧什么呢?”容炽正策马随行在侧,自得其乐哼着曲儿。
“三哥,指挥使是何时唤你过来的?”
容炽挠了挠头:“从北校场到花霄街大概要半炷香的时间,云指挥使大人遣人过去通知我,再过来……不过半个时辰。”
容歆沉吟,她们自巷中进入茶室,不过片刻工夫,云指挥使怎么会提前唤来三哥?
她正思忖间,容炽仿佛得了听众,兴致勃勃主动说着:“那会我正在营中等着散值回家,忽然指挥使大人身边亲随来传,大人命我速去花霄街。我吓了一跳,忙问是有何事,寻思自己最近都规规矩矩的啊!亲随却只说我去了就知道了。”
“三哥平日也会去花霄街吗?”
容炽一怔,忙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向来不去那边的,若叫老头子知道了还不扒我层皮?”
容歆随口发问,心里想的却是按三哥所说,云指挥使叫他过来,并非公务正事,似乎只是为了让他陪同自己回家。莫非云指挥使早已看见自己?
容炽没察觉容歆忽地默然不语,继续道:“等我到了才知道,景家那厮居然落水了,哈哈!”他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竟还有脸嚷嚷是有流民欲刺杀他。真好笑,凭他也配被行刺?只是没想到巡街的还真被他唬住了。”
他笑了半晌,终于想起来问道:“对了五妹妹,你们怎会在哪儿?你看见那人落水的狼狈相了吗?”
容歆摇头,笑笑:“我原想寻间茶室小坐片刻,便没去湖边,不想却会遇见指挥使。”
容炽感慨道:“自从五妹妹你来了京城,我见到云大人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他比我想得要随和多了。往日远远瞧见,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肃模样,我都是绕道走的。”
说话间,容府朱漆大门已在望。
容炽翻身下马,叩响门环:“安顺,快开门!咦?锦珠姐姐,你怎么在这?”
容夫人身边的锦珠听见门外动静开了门,探出身,却是焦急地往容炽身后张望,“三公子?夫人久等五小姐不回,心下不安,叫我在这里候着。”
“五妹妹在这儿呢。”容炽笑着让出身位,露出正下车的容歆。
锦珠脸上愁云顿散,长长舒了口气:“太好了,若小姐再不回来,夫人就要大公子、二公子出去寻人了。”
容歆愧疚道:“叫伯母担心了。她现在歇息了么?”
锦珠摇头道:“夫人守着二小姐在呢。”
容炽问:“姐姐好些了吗?”
“钟大夫今天来看过了,说的还是忧思过甚,气血两亏,查不出具体病症。”
“那我去看看姐姐。”容歆道。
锦珠迟疑:“小心会过了病气。”
容歆笑着说:“大夫都说了,姐姐是心绪郁结,气血不足,不是风寒时疫,哪会有什么病气。”
进得如月内院,容夫人已经闻声出来,借着廊下灯笼中的火光,拉过容歆,细细打量,眉间忧色未减:“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韵儿不好,贪玩耽搁了时间,让伯母为我担心了。”容歆挽着伯母认错,随即眼睛一转,转了话题:“姐姐喝了药么?歇下了么?”
提及女儿,伯母果然不再追问容歆到底去哪儿玩了,忧虑之色更重,叹道:“还是恹恹的,大夫说月儿脉象浮细如线,但也说不分明是什么病症,只留了补气血的药方。叫厨房熬了,月儿却说又苦又无用,不愿再吃了。”说着,领着容歆进了如月房中。
屋内熏笼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容歆一进屋便褪去外衫,方才觉得舒爽。
二姐姐如月却仍拥着厚厚的锦被倚在床头,面色苍白,见母亲牵着容歆进来,眸中亮起些光彩,坐起身来,微笑着轻声招呼:“韵儿怎么来了?正巧,这儿有新渍的蜜饯,快尝尝。”她把床边小几上的青瓷碟向容歆那儿推了推。
“多谢姐姐。”容歆在她床边绣墩上坐下,拈起一枚蜜饯。
“韵儿今天去净台寺了,玩得开心吗?”
容歆点头道:“我们敬了香,但正殿后面就不让去了,听说是正在修一座新的佛塔,听说之后还会从天竺迎佛骨。等姐姐身子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吧。”
如月但笑不语。
容歆察觉二姐姐情绪仍然低沉,只是不想扶了自己的兴致,才没直接拒绝。她想了想又说道:“杨蒙她们说如果登上京郊的永寿山高处,能将净台寺并京城景致尽收眼底。我要等姐姐养好了身子,陪我一起去登山。”
“那会儿韵儿已经回江洲了吧。”
“不。”容歆偎依着如月,蛮横得使起小性子,“不亲眼看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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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起来,我才不要回江州去。”
如月悄无声息叹了口气,默然良久,轻声道:“听父亲提起,天竺的高僧、使者会与佛骨一同到来,想来那时京中是会极热闹的,我也想见一见。”
容歆雀跃地从如月怀里直起身,笑道:“那姐姐就是答应我咯!”
如月笑着颔首。
“影青影青,快把我给姐姐的礼物拿过来!”容歆忽然想起什么,唤着一旁的影青。
如月点了点容歆鼻尖,“好呀,我若不答应你,连礼物都不给我了。”
“怎么会!”容歆皱眉,从影青手中接过彩丝锦囊,“一共一百零八颗珠子,每一颗我都仔细挑了,再串起来,希望能有佛祖保佑姐姐。结果回来一路上竟差点让我忘了。”
她将佛珠在自己腕上绕了三圈,给如月看。紫檀佛珠在皓白肌肤上更显得油润光亮,隐隐有暗香浮动。
如月接过手串,像容歆那样绕在自己腕上,却足足绕了四圈,仍有盈余,松松的坠在小臂中段。她很是温柔地抚着珠子,虽然没有出言夸赞,但容歆也看得出她喜欢自己的礼物。
可容歆却高兴不起来。她未及笄,身量看起来比姐姐小了许多。可同样一串珠子,在自己腕上只能绕三圈,在姐姐腕上却绕了四圈还有盈余。
“那姐姐答应我了,一定要好起来。”容歆压下心中的忧虑,尽量轻快地说道。
如月抬眸,迎上妹妹殷切的目光,心下泛起暖意轻轻颔首,“嗯。”
容歆立时举起手,伸出小指道:“那我们拉钩!”
如月莞尔,亦伸出微凉的小指与之相勾。
送走容歆,容夫人又回到如月屋中,端来侍女手中的药碗,劝她喝药。
“不要怕苦,良药苦口利于病。”
如月蹙眉,却不知怎的想起方才韵儿偎依着自己撒娇的模样,忽然也生起几分嗔意道:“可是钟大夫开的方子不止苦,又涩口,又辛辣,偏偏还加了甘草,味道实在太怪了!”
容夫人一怔,如月却主动要接过她手中的药碗。容夫人见她愿意喝药,大喜过望,忙端着碗,一勺一勺喂着女儿。
她手按在腕间佛珠上,不多时,竟然将那味道十分古怪的药全部喝完了。
药碗见底,容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可她瞧见如月娥眉微蹙,料想是药汁苦涩辛辣,心中不忍,忙对左右嘱咐:“快再取些蜜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