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乘风去》
2. 他可以当赘婿
李承宁气息微弱地躺在官道旁的草丛里,半个时辰前,他在官道附近的一条小路上,遭遇了敌袭。
一个多月前,他接了圣上的密令,圣上让他借着监察河西军政之由,调查河西节度使贪墨一案。
河西节度使贺延廷,原本只掌管西北边陲七镇的军务,还算安分忠心。前几年,为了战时更为便宜地调动军区资源,圣上又允了贺延廷监管河西七镇的政权、财权。
自此后,贺延廷俨然成了西北地区的土皇帝。
底下的将士们皆由贺延廷直接招募,在河西地区屯田而居。除了朝廷亲封的行军司马、节度副使之外,其他人的官职、俸禄皆由贺延廷裁决,以致此地的将士,只知贺延廷,不知圣上。
李承宁想起临别时圣上忧心忡忡地嘱托,要他一定找到贺延廷贪墨赋税的证据。
他自小在皇家长大,对于一些制衡手段熟识于心,圣上想要手中握有贺延廷的把柄,若将来贺延廷生出异心,朝廷便能直接公布其罪状,名正言顺地进行权力过渡,也不使底下的将士们心寒,生出谋逆之心。
临行前,圣上赐给他数十名羽衣卫随行,又交给他一枚象征着圣上亲临的令牌,让他见机行事。
他把羽衣卫和亲卫分成了两拨,他自己带着一拨人先行。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这一路上他只着便衣,定的路线大多是小路,本打算到了河西大营再亮明身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没想到,竟会在附近的小路遇袭。
是谁?
知道他来河西的人,除了圣上,只有父亲以及阿弟,其他人都以为他只是出京游玩。
也许是有人在圣上身边安插了眼线,亦或是他们岐王府中也有别人派来的探子。
可贺延廷会蠢到在河西的地界刺杀他吗?还是说,有人想故意刺杀他,嫁祸给贺延廷?
不论是谁,此人用心,实在恶毒,他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在官道附近的草丛里飞速地想着对策,他身边的守卫已牺牲了大半,剩下的几人也与他失散,而第二拨守卫还不知何时到来。
他看着身上的剑伤与箭伤,随身携带的伤药也已用完,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他可能会血流尽而死。
他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若此事不是贺延廷所为,只要向官道上的岗哨亮明身份,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入驻凉州城。
可若是贺延廷所为,那他这条命,大概也只能交代到这里了。
就在他纠结不定时,突然看到官道上出现了三个人。
他透过草丛的缝隙,看到那三人都骑着军中的高头大马,穿着干练的骑装,那衣裳却并不是军中的服制,难道是军户的家眷?他如此猜测着,看到为首的那小娘子突然停下,看向他藏身的方向。
他紧张起来,他这是被发现了?他在这里待了小半刻,暂时还没有岗哨发现他。
他屏住呼吸,在他没做好决定之前,他不打算轻举妄动。
额头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流下来,“啪嗒”一声,他看过去,是一滴血,大约是他摔倒时擦伤的,他还未来得及担忧自己破相,抬眸望去,那小娘子已拉弓搭箭,对准了他藏身的方向。
他心中既诧异,又愤怒,这西北的小娘子,行事竟如此彪悍?她都不知这草丛里到底是猎物还是人,就先用箭指着他。
愤怒使他的耳朵发出一阵嗡鸣声,他闭了闭眼,压下了心中的怒火,此时他若是不出声,也许下一刻,那支箭就会把他射穿。
官道上,杨云卿端坐于马上,一手持弓一手拉箭,她还未来得及逼对方现身,突然听到草丛里传来一丝微弱的声音,“救命……”
她眉头微挑,手中的箭并未放下,对方身份不明,万一是敌人伪装的呢?
她盯着前方,只见草丛里缓缓坐起一个面色苍白的郎君,他额角有一处伤,胸前和胳膊处还有两处伤口,正往外渗血。
知意看了眼草丛里的郎君,有些呆了,她在凉州城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美貌的郎君,剑眉入鬓,眸若寒星……他肤色白皙,西北地区的郎君和娘子们,一个比一个晒得黑,都没有这样的肤色。
杨云卿微眯着眸子,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寒意,虽然一闪而逝。她定了定神,开始问话:“你是何人?为何来此处?”
李承宁撑着发虚的身子,缓缓道:“某崔玉,洛阳籍,家中行商。家主派我前来西北地区谈一笔买卖,可谁知,在附近被一伙贼人抢劫了所有财物,还负了伤。”
杨云卿心中思索着,崔家?平民少有姓崔的人,难道是博陵崔氏或清河崔氏的旁枝?只是世家大族少有经商的人,经商乃贱籍,家中子弟不能入仕。
她稳稳地握着手中弓箭,语气不变地继续盘问:“可有能证明身份的腰牌与文牒?”
李承宁喘了几口气,过度失血让他有些眩晕,他有些艰难地道:“腰牌与文牒,都被贼人抢了去。”
杨云卿看着他脸上汗珠一滴一滴地滚落,她面色平静地道:“与你同行的人何在?”
李承宁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他几乎要支撑不住,如今之计,先取得这位娘子的信任,把他带回城医治才是上策,他低低地吐出一句话,“大多被那伙贼人杀害了,剩下的几人也不知逃向何处。”
他取出一枚玉佩,“这是我随身携带的信物,不知是否能让娘子相信,我并非恶人。”
杨云卿看着他,他明明说话都费力,却仍要保持上半身挺直,他身旁是杂草,身上也沾满了泥土,杨云卿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自矜而从容的气度。
她不说话,身旁的剑心看她没有反驳,自去上前接了那枚信物,呈给了她。
杨云卿收回了箭,仔细看着这玉佩,一面用行书刻了个“崔”字,另一面则是花纹,是她曾见过的世家大族的标识。
她抬头去看那郎君,只见他已经晕倒在杂草丛中了。
知意与剑心都看着她,等着她下令,是救人?还是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杨云卿抿了抿唇,“剑心,把他带回去。”
知意欢呼一声,刚才气氛紧张,她都没敢说话,“少将军,这郎君生得如此俊俏,就是家世一般,不过若是给您当赘婿,家世也没那么重要。”
说完,她叹了口气,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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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嫁人,招赘的话,想必娘子是有几分愿意的,只是这世道,哪个好郎君肯给人当赘婿?
剑心一边把崔郎君从杂草丛里半拖半抱出来,一边觑了知意一眼,就算这郎君肯给少将军当赘婿,她在这儿高兴什么?
杨云卿听了知意的话,也忍不住笑了,“赘婿?”
她今年双十年华,凉州城内有不少给她说亲的,母亲也在京城里替她相看适龄郎君,只是她嫌嫁到夫家不如自己家中自在,是以迟迟不愿意成亲。
父亲心疼她,也不愿她出嫁,前两年便起了给她招赘的心思,只是一时难以找到品性好、样貌佳、又有才学或军功的年轻郎君。
纵是父亲不要求门第,可品貌能力皆佳的郎君多是心高气傲,没有人愿入赘。
可父亲偏要给她挑个顶好的赘婿,相看了许多郎君他都不满意。
她倒是觉得没什么,倒是父亲一直心心念念着这件事。
知意跳下马,帮剑心把崔郎君抬到马上,小心地不压到这位郎君的伤口,一边说道:“对啊,您救了他,他为了报恩,少不得要以身相许了。”
这崔郎君的容貌气度,整个凉州城都寻不到第二个,就连贺节度使家的郎君与崔郎君比起来,也略有逊色。
不过在她心里,崔郎君的容貌也只勉强配得上她家娘子。
杨云卿失笑,这丫头得失心疯了,看谁都像她的赘婿。
剑心脚尖轻点,便已上了马,他调整了下坐姿,对着知意道:“你可少看些话本子,万一这人是奸细呢?”岂不是害了少将军?
杨云卿手握缰绳调正踏雪的头,说道:“剑心的猜测不无道理,把这人带回去后,一定要紧密观察。他若是无辜之人自然好,若是引狼入室,就糟了。”
她摸了摸踏雪的脖颈,双腿一夹马腹,“回城。”
知意看自己的话被两个最亲近的人驳回,她嘟着嘴,她还不是为了自家娘子招赘的事心急吗?
她看着娘子在前面的飒爽身影,忙纵马跟了上去,等离得近了,她又道:“娘子,等日后我们到了京城长住,肯定会有更好的郎君等着娘子挑选。”
怪只怪凉州城太小,而娘子每年只在京城待个几日,这才寻不到如意郎君。
杨云卿倒是听清了这句话,她笑了一笑,知意这个傻丫头,她若不留在凉州城,那父亲身边除了亲卫,连个可托付的家人都没有。
云舒年纪又只有十四岁,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习武,她在这里,还能帮衬父亲打理事务,父亲军务繁多,她也能帮着出谋划策。
她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李承宁在马上颠簸的时候,隐约听到了“赘婿”“挑选”等字眼,只是他身子发虚,眼皮子有些睁不开,就这样半晕着被带回了城内。
他伏在马背上,被马蹄的灰尘荡得想咳嗽,却又没有力气咳出来。
一行人进了城,便稍稍放缓了速度,城内人口密集,纵马恐撞伤百姓。
杨云卿蹙着眉,看了眼剑心马背上的崔郎君,问道:“他死了吗?”
剑心把手放到崔郎君鼻子处,“还活着。”
3. 崔郎君是谁?
半刻钟后,杨云卿看着牌匾上的“杨宅”,停了下来。
朱漆大门处站着两个守卫,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见到杨云卿回来,两人行了个礼,“少将军。”
杨云卿点头,门后急匆匆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个年轻杂役。
这中年男子见了她,喜道:“娘子,您可回来了,三郎已经问了好几遍。”
杨云卿露出一丝笑意,唤了声“杨伯”。
杨伯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您和家主不在家的时候,三郎读书习字,认真练武,从来没有耽搁过。”
杨云卿把自己的马交给一旁的杂役,看向杨伯,“辛苦你了,杨伯。还有一事,你安排两个人把这位崔郎君抬到前院客房,请一位大夫好好医治。”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命人严加看管。”
杨伯看向马背上晕迷的人,被吓了一跳,这位小郎君形容狼狈,浑身上下都是泥土,还有斑斑血迹,他定了定神,“娘子的吩咐,老奴一定做到。”
杨云卿又道:“今日可有京城的来信?”
杨伯摇摇头,答道:“暂时没有。”
杨云卿有些失望地“嗯”了一声,她看了眼自称“崔玉”的郎君,转头往垂花门的方向去了,剑心和知意在她身后随行。
过了垂花门,便是正院。
杨家人口简单,家主杨徵并没有其他妾室子女,刚来河西时,一家人租了这个只有两进的院落,这么多年,一直住在这里。
杨云卿跨进正院,就看到自己阿弟在院子中间的空地练剑,她静静地在垂花门处站着,等他练完。
杨云舒念着武师傅教他的招式,提膝作弓步,转身挥剑,就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收了剑飞扑过来,抱住杨云卿的衣袖,“阿姊!你可回来了,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迟?”
杨云卿拍拍阿弟的手,“遇到了一些事,所以回来迟了。”顿了顿,她又道:“杨伯说你在家十分勤勉,看来此话不假。”
杨云舒闻言,放开了阿姊的衣袖,“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自然要刻苦锻炼,才能早日像阿姊一样,替父亲分担。”
杨云卿摸摸他的头,他还只到她的鼻梁处,身子骨还未长开,就已经想着要替父亲分忧了,她一边和阿弟往正房走,一边道:“好,我相信云舒。”
杨云舒眼睛亮了起来,他幼时便脾胃虚弱,极易生病,自小就比其他孩子瘦弱。
父亲担忧他的身体,从没提过让他去军营的事,其他武将家的郎君,像他这个年纪,都已经在军营历练了。
姐弟俩净了手,在正房中间的餐桌旁坐下。
桌子上已经摆了几道菜,一盆西北地区的特色水煮羊肉,一道炙口蘑,一盘时蔬,主食则是一小筐胡饼,几碗汤饼,都是平日里惯常吃的。
不过今晚比起之前又多了一道菜,杨云舒看着中间的那盘鸭肉,高兴道:“阿姊你看,秦嬷嬷让厨房做的,你爱吃的炙鸭。”
不怪他高兴,这炙鸭制作颇为不易,只是给鸭子表皮刷蜜水都要反复多次,还要小心掌控火候。
杨家的厨娘只有一个,平日里几乎不会浪费功夫做过于复杂的菜。
杨云卿看着那道炙鸭肉,自从前不久突厥人偷袭,凉州城内外就进入了战备状态,父亲身为行军司马,既要调配军中的人员、物资,又要管理所有军械、粮饷,终日忙碌,连饭都顾不得吃。
她也心中难安,连日没有胃口,若不是她顾念着家中阿弟,恐怕也会留宿军营里协助父亲。
她拿起筷子,看向一旁的剑心和知意,“这里没有外人,坐下一起吃。”
剑心和知意也不扭捏,他们往日里已经习惯了和少将军同桌而食,尤其是在军营里,三个人睡一个帐篷也是常有的事。
知意咬着筷子,心想她家娘子的名声对适龄郎君来说的确算不得好,毕竟哪有娘子整日混迹于军中,和一帮男子在一起?
她倒是不担心自己,她能跟着少将军日日吃饱饭,还能吃肉,比起从前家中日日吃半碗粟米粥好过太多,她就算不成亲也无妨。
杨云卿夹了片制作不易的鸭肉放到云舒的碗里,“父亲今日留宿军营,不必给他留饭了。”
杨云舒用筷子戳着那片鸭肉,“父亲又不回来。”已经连着多日如此了。
杨云卿见他不吃,又给他夹了块水煮羊肉,“父亲忙,这段时日战事紧张,等来年开春,草原上长出嫩草,突厥人能够把自己的牛羊喂饱,就不会总来骚扰我们了。”
杨云舒把筷子放到碗上,郑重道:“阿姊,我也想去军营。”
杨云卿夹了一筷时蔬,有些惊讶,“云舒如何突然想去军营了?”阿弟身体不好,父亲与她从未奢望过他如旁的郎君一般建功立业,只求他健健康康。
杨云舒抿着唇,“阿姊如我这这般年纪,已经在替父亲打理家事了。”他也想为父亲与阿姊做些什么。
杨云卿点头,这倒是,她摸摸阿弟的头,“等云舒把身体养好,就可以去那里和其他郎君一起演武。”
杨云舒用筷子戳着那块羊肉,还是不说话。
杨云卿没有再哄他,军营里事务繁多,桩桩件件不能出错,动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她的心神一直紧绷着,实在是疲累极了。
一旁的剑心和知意一言不发,两个人拿着胡饼坐在一旁啃,看着这姐弟二人。
杨云舒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幼时身体孱弱,父亲与阿姊为此不少费心,父亲还专门给他请了教书的先生与武师傅到家中……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父亲再费心。
他看了眼桌子上的饭菜,那炙鸭肉切得很薄,凉州城的九月天气寒冷,再不吃,炙鸭肉就要凉了,这是阿姊极喜欢的菜。
他夹起一片鸭肉,沾了沾野蜂蜜,裹在麦面做成的薄薄的蒸饼里,递给阿姊。
杨云卿把麦饼接过来,咬了一口,野蜂蜜的甜和着鸭肉的肥美多汁,的确是人间至味。
只是,她已经不像年幼时那样,吃些美味佳肴就能感觉到畅意了。
她想起下午遇到的那两个小兵,新发的夹袄明显比往年轻了许多,不知是只这一两件如此,还是件件如此,父亲掌管军饷,若有人借此事栽赃陷害父亲,说父亲中饱私囊……
还有前院那个来历不明的崔郎君,又是谁派来的?
杨云舒看着阿姊食不知味的样子,心中一酸,把中间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饼推到她面前,“鸭肉肥腻,阿姊吃些汤饼。”
他自己拿了块烤得焦黄酥脆的胡饼,也吃了起来。
杨云卿看他乖巧懂事的样子,想起这些年,他因为体弱很少出门,连个交好的郎君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夹了些他素日爱吃的口蘑放到他碗中,“若你实在想去,也可以。但你要答应阿姊,不许乱跑,只能待在父亲和我的帐篷里。”
杨云舒啃着胡饼,眼睛又亮了起来,“真的吗?太好了,阿姊,我也能日日见到父亲、陪伴阿姊了。”
杨云卿心中蓦然涌出一股愧疚,她与父亲这些年忽略云舒太多了。
他们以为只要把云舒放在家中,由杨伯和秦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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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照料着,云舒只要身体康健就万事大吉,却忽视了云舒也需要她与父亲的陪伴。
她伸出手,把阿弟下巴上的金黄色胡饼渣去掉,“还有一条,你若去了,要守军营里的规矩,不能像在家里一样。”
杨云舒乖巧点点头,“我知道,我绝不会胡乱跑、胡乱冲撞别人,我就乖乖地坐在父亲与阿姊身边,看你们处理军务。”
杨云卿被阿弟逗笑了,她吃着汤饼,心想一会儿还是要把军规细则给阿弟看一遍,让他熟记,以免出现差错。
姐弟两人不再置气,剑心与知意也放宽了心,两人你争我抢,竟同时看上了一块羊肉,谁都不肯退让。
杨云卿视若无睹,这两人争一会儿就不争了。
饭后,杨云卿与阿弟饮了茶,就看到杨伯过来了。
杨伯行了个半礼,“娘子,小郎君,前院那位崔郎君已经醒了。”他顿了顿,才又说道,“他说,想要见娘子。”
杨云卿挑挑眉,刚醒就急着见她?“你告诉他,我事务繁多,暂时不得空。”
杨伯袖着手,“是。”他刚要转身,就听到娘子又叫住了他,“且等一等。”
杨云卿捏着茶盏,沉吟道:“我还是去一趟。”在城外时,他晕得太快了,她都没来得及查问清楚他的底细。
杨伯心想,娘子对那位郎君的伤势挺上心的。那位郎君生得一副好相貌,娘子喜欢也正常。
他没有再多问,作为一个忠心的下人,只需要做好主人吩咐的事就好,主人不愿多说的事,不能打听。
杨云舒好奇地问道:“崔郎君?是阿姊今日带回来的客人吗?”
杨伯看了眼杨云卿的面色,他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杨云卿看着阿弟好奇的样子,解释道:“是一个身份未明又受了伤的男子,未知敌友,云舒最好不要靠近他。”
杨伯看着脚下的地板,娘子心中竟是这般想的?他还以为娘子看上了人家……
杨云卿已经大步往前院的方向去了,杨伯跟在她身后,稍微有些气喘,娘子走得太快了,他险些跟不上。
剑心和知意又在比谁最先追上少将军的步子。
“崔郎君”此刻正半坐在东厢房的床上,他刚喝了药,胃里有些难受,那药是一个小丫鬟送来的,他还冲着她礼貌地道谢,她竟红着脸跑开了。他想,也许是他病容憔悴,额角还破了相,才把人吓跑的。
他叹了口气,自他醒来后,就发现胸前和胳膊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了,也没有再往外渗血,就连额头上的伤也有人给他上了药。
他抚着额头的伤口想,那位娘子居然是位好心人,对他的伤势如此悉心照料。虽然,她一开始时还拿箭指着他。
现在想来,这位娘子只是性子谨慎了些,并不是什么跋扈的恶人。
他看着床边矮桌上放着的饭菜,除了时蔬、汤饼与胡饼外,竟还有煮羊肉,他想,这户人家在凉州城应该非富即贵。
他之前赶路时,也曾留宿过村镇,平常的百姓一般只吃掺了豆的麦饭或是粟米粥,无油无盐,每顿能有两片盐腌的酱菜就是极好的生活了。
村里的地主家也只养着一两只下蛋用的母鸡,一年到头少见荤腥。
他看着那碟羊肉,心中明白主人家的好意,但他从小就有些吃不惯这膻气重的肉食,只好吃了些时蔬,又尝了口旁边的汤饼,竟也是用羊汤做的,他一时觉得胃中翻涌,险些吐出来。
他把目光放在那烤得金黄的胡饼上,刚准备伸手去拿,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4. 我和他不熟
他低头看了眼敞开的衣襟,把它拉好,又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等着对方敲门。
门却自己开了。
李承宁看着直接推门而入的小娘子,有些瞠目结舌,他遇到的娘子们,无论身份高低,各个都注重礼仪规矩,尤其是在郎君们面前。
他心中诧异,却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这位娘子尽心救治于他,无论如何,他都要敬重她。
也许,她是守大节而轻小礼的人呢?这样的人虽少见,也不是没有。
他冲她点头微笑,十分感激道:“多谢这位娘子救我。”他还不知她的名字,只能以娘子相称。
本来,他是想问一问那小丫鬟的,只是没来得及开口……
他扶了扶额头,有些担忧自己的伤太可怖,会吓到这位娘子。
杨云卿进门后,在离床榻三步之远时止住了步,床榻边有个小杌子,她没有坐。
她是来查问底细的,不是来叙话家常的,杌子太矮,气势上便会不足。
知意看了眼这架势,从外间搬来一张高椅,说道:“少将军,您请坐。”她平日里鲜少会说“您、请”这样的字样,此刻在外人面前,知意觉得,维护自家娘子威严是十分有必要的。
她抱着双臂,一脸严肃地站在自家娘子身后,这样,便能从气势上震慑对方。
剑心抱剑站在了少将军另一侧,虽然这个崔郎君此刻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他也不会轻视对方。
李承宁看着眼前的主仆三人,“少将军”这个称呼,他还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听到过。在河西,能有这么大权利分封手底下的人为将军,想来就只有那位贺节度使了。
他的眸子眯起来,眼前这位娘子,大约是那位贺节度使的亲信之人,又或是想要拉拢之人。
杨云卿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这位崔郎君,他依旧是一副病容,却端直坐在床上,目光清明。
她淡淡开口,答了他先前的话,“不必谢,只是顺手为之。”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
李承宁从听到“少将军”几个字时起,身体里那根弦就又紧绷起来。
他先前以为这位娘子只是普通的军户家眷,他想着,女眷们平日大多围着庭院打转,想必难以识破他的伪装。
可她竟有着少将军的头衔,代表着她常接触政务与军务,若自己想要糊弄她,怕是难了……他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娘子年纪轻轻,竟已荣获将军一职,只是不知,娘子出身何处?来日,某也好报答娘子恩情。”
杨云卿挑眉,他不是来刺杀她的?不然为何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也或许,是他装出来的。
杨云卿看着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她语气平淡道:“河西杨氏徴之长女。”她说完此话,便看着对方神情。
李承宁惊讶起来,行军司马杨徴的长女?杨徴是朝廷亲封,地位仅次于河西节度使,只是不知过了这么些年,杨徴是否还如从前一般效忠于朝廷,若他也做了贺延廷的羽翼……
他虚弱的一笑,“原来是杨大人的爱女,娘子您身份贵重,想必杨大人,定然也官职不低,在下见识浅薄,还从未结识过如娘子这般的权贵之家。”
杨云卿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吹捧,此人目的到底为何?她淡淡道:“崔郎君过誉了。”
李承宁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杨娘子救了我,我感念于心,待我过些时日回到洛阳,定然会献上名贵珠宝,以报娘子相救之恩。”
这样一来,她就会更为看重他,他也好趁机向她探查凉州城内的情况。他暗暗想,她这个身份,倒是能够为他所用。
杨云卿看着崔郎君那一脸殷勤的笑意,她想,城内城外的饥民、流民这个时节有许多,她手中的银子拿去施粥远远不够,城中的商户还需要她再寻个时间去募捐,此刻却有个身价高的郎君正好撞了上来,她便道:“既然如此,崔郎君打算送多少财宝过来?”
李承宁震惊地抬头,她竟都不推拒一番,就这样接受了?还让他多送些过来,还好,他家中尚有一些资产,若是寻常的人被她救了,怕是要被搜刮一层皮,他笑道:“自然是无不可的,娘子想要多少报酬?”
杨云卿心中打着算盘,一斗粟米是十文左右,够一个人吃二十来天,那她要个两百两,应该不过分吧?能买两万斗粟米了,她开口道:“两百两。”
李承宁看着她,“两百两……”黄金?还是银子?
杨云卿奇怪地看着他,经商之家竟连两百两白银都没有吗?不符合她对商人的一贯认知,她说道:“两百两银子,很多吗?若是如此……”
李承宁呆了,几乎是立刻道:“不多。”对他来说,甚至算得上少了,他还打算等她狮子大开口之后,把自己的私产都折了现银给她,毕竟,是他先开口说要报恩的,君子无戏言。
只是这结果,他的确没想到。
杨云卿看他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她后面半句“就再减些银子”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她有些后悔地想,看样子他很有钱,应该多敲点的。
她因平白得了一大笔钱心中快意,可却也没忘记她是来继续盘问人底细的,万一这人是诓骗她,那些钱就也跟着不翼而飞了。
想到此处,她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语气,开始问话,“郎君出身哪家崔氏?”
李承宁没想到,他都以银钱利之,她竟然还没有放过他,他只好道:“我家家主是博陵崔氏的第五房,早年间便在洛阳自立门户,我是家主的第十一孙。”
他早逝的母亲便出身博陵崔氏嫡□□块玉佩,便是崔氏家族的信物。
至于崔玉,也是他所熟悉之人,当时情急,他只好顺手用了这位隔房表兄的身份。表兄此时,应当正在洛阳城中管理铺子。
杨云卿轻敲扶手,又问道:“崔家在凉州城内有几家铺面,都做些什么生意?”
李承宁以手掩着口鼻,开始咳,这个问题实在是难到他了,就算他了解崔家的脉系,也并不知道崔家有几间铺子,他只得叹了口气,道:“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家中子孙繁盛,我并不得祖父爱重,此次出门,也是祖父看我终日无事可做,才将我赶出来历练,只是我对此却一窍不通。”
杨云卿靠在椅背上,“可你方才还说,你回了洛阳后,会献予我珠宝,既然不得看重,崔家肯为你费心吗?”
李承宁冷汗涔涔道:“虽不得祖父看重,可我是父亲唯一的嫡子。”他在心中想,她竟如此狡猾,抓他话里的漏洞,还好他素来机智,只是,想不到她这样看中钱财,话里话外都是向他讨要珠宝。
他摇摇头,好好的小娘子,竟是个粗鄙贪财之人。
杨云卿黑眸如水,盯着他看了几息,这人滑溜得如泥鳅一般,抓不到破绽。她语气沉稳道:“既然如此,你便在此处修养几日,等能下地了,便自行离去。”
若他真是崔氏子,此刻定然会应承下来,若他不是,接近她是别有目的,他便会有旁的说辞。
她转身,往门外走去。
李承宁看她要走,大大松了一口气,与她说话,要不停地动脑筋,很是累人。但他想到现在四面楚歌的处境,又连忙道:“等一等。”
杨云卿听到此话,止住了脚步,果然是别有目的吗?
她扭头去看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李承宁看着她黝黑的皮肤,她脸上的一双眸子在闪闪发亮,他顿了一下,才道:“娘子救了我,我本不愿再给娘子添麻烦,只是,我忧心此次的事不是个意外。”
杨云卿挑眉,“不是意外?”
李承宁点头道:“洛阳城内的其他堂兄弟,早已对我不满,也许他们嫉妒祖父把我这个游手好闲之人放出来历练,才会暗中买凶杀我。”
他说完此番话,自己都有些愣住了,他怎么没想到,也许派人刺杀他的不是贺延廷,是那些嫉妒他得圣上恩宠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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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云卿盯着有些愣神的崔玉,竟从他面上看出了些许被骨肉血亲赶尽杀绝的迷惘、伤心,她不禁想,若这一切是假的,那他的骗术着实是炉火纯青。
李承宁缓过神来,既然骗了,就骗到底吧,他以手扶额,带着些恰到好处的疲倦,“杨娘子,可否容我在此处多待些时日。”
杨云卿抿着唇,和他四目相望,终是说了一个字,“可。”
待杨云卿和两个侍从都出了房门,李承宁把端正的上半身往后一靠,斜倚在枕头上。
他想,在这里至少是安全的,那位杨娘子,虽然贪财了些,但至少不会害死他,要不然她也不必这么费劲地用马把他驮回来,再请人给他治病,直接不管他就是了。
至于她的父亲杨徴,倒是不知道站在朝廷这边,还是贺延廷那边。
为了应付这位杨娘子,他耗费了许多心力,此刻觉得腹中饥饿得厉害,他伸手去拿了个胡饼,又拿出一张帕子垫在身前,开始吃饼。这饼果然酥脆得很,一咬就掉渣。
他一边吃,一边琢磨,虽然现在这个理由能让他暂时待在这里,但是怎么得到她的信任,利用她的身份行事,他还需要再想些主意。
杨云卿一行人已经到了正院,剑心蹙着眉,道:“少将军,此人有些奇怪。”一个经商之家出来的郎君,就算再怎么纨绔,也总该知道家中店铺大致有几间,做些什么生意。
杨云卿一边往屋内走,一边道:“那就留他在这里,看看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知意看着自家少将军一脸淡定从容,也跟着道:“娘子说得对,谅他也逃不出娘子的手掌心。”
她家娘子英明睿智,不管此人有何目的,都敌不过娘子慧眼。
杨云卿又笑了,她是佛祖吗?还是崔郎君是猴子?
正在屋内看书的云舒听到了阿姊的声音,从西厢房里跑了出来,“阿姊,那位崔郎君与你说了什么?”
杨云卿摸摸他的头,“没说什么,只是崔郎君想要在家中再留些日子。”
杨云舒想,能在家里留宿,应当不是坏人吧?他拍手道:“阿姊,我以后能和崔郎君一起玩吗?”
杨云卿哽住了,她是把崔玉当成诱饵,在吊他身后的大鱼,阿弟却把崔郎君当成了玩伴,她端正脸色说道:“我和他不熟,你不要去找他玩。”
杨云舒呆住了,“不熟?”
杨云卿特意加重语气,“那位崔郎君,可能不是好人,阿姊留下他,是别有用意。”
他点点头,有些明白了,阿姊觉得那崔郎君可能是探子或奸细,“阿姊放心,我也会帮你盯着他的。”
杨云卿被阿弟逗笑了,他年纪虽小,却这样懂事,她想起要给阿弟看军规细则的事情,“知意,你去我房间把书架上第三排的那本军规拿来。”
知意点头,“好嘞,娘子,我这就去。”
杨云卿道:“一会到西厢房找我们。”
知意边跑便说:“知道了!你们先去。”
杨云卿与云舒去了西厢房,剑心抱着剑也进了屋。
西厢房是阿弟的房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书房。书房靠墙处有几排书架,杨云卿一眼望去,发现这里的大部分书都干净无尘。
她想,阿弟的确勤奋,除了听先生讲课、做课业之外,其余时间,应是都用在了读书上。
东厢房里,知意已经按着娘子所说,找到了那本略微发黄的军规手册。
她站起身,目光略过其他书架,那上面,是娘子曾经喜欢的诗词歌赋、趣事怪谈。
现下,都已落了厚厚一层灰,可见书的主人已有多久没有翻开过它们了。
她再看了眼娘子书案前四处散落的兵书、史集,它们的边角都已被磨得发毛。
知意叹了口气。
她想着过几日得空了把这里清理下,娘子不喜欢旁人进卧房,不过,她是娘子信任的人,她可以替娘子整理。
5. 第 5 章
知意拿着那本军规册子,进了西厢房,坐在了自家娘子左手边。
暖黄的烛火下,杨云卿在静静地观摩西北地域图册,云舒坐在一旁读军规细则,遇到不懂的地方,他便向阿姊请教其中含义。
知意拿了本兵法书在看,只有剑心竖着耳朵警醒地听着四周动静。
到了戌时中,云舒便有些精力不济,以手支着脑袋,眼皮子也快要睁不开了。
杨云卿侧头看着阿弟,不由得笑了,云舒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困得快。
她轻轻拍了拍云舒的背,“若是困了,就明日再看。”
云舒睁开眼,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他小心地问道:“阿姊,你明日,何时出发?”
杨云卿看着阿弟,他这是怕她明日走时不带他?她笑道:“卯时二刻出发。”
杨云舒点点头,“好,阿姊,我先去睡了,阿姊也早点睡。”他把杨云卿手中的地域图册合上,把她送到了房门口。
他一骨碌跑到里间的床榻上,脱了外裳和鞋袜,他明日一定要早起,这样阿姊才没有理由再拒绝他。
房门口,知意看着自家娘子,悄声道:“娘子,明日真的要带三郎去军营吗?”
杨云卿往东厢房走,一边走一边道:“我答应过云舒,不能食言。”
知意小跑跟在自家娘子身后,“那明日到了军中,再让三郎把那本军规细则看完。”
杨云卿点点头,“嗯。”
知意不再说话了,看样子,娘子今日疲累得很。
第二日卯时初,杨云卿便醒了,她看了眼旁边睡得香甜的知意,没有叫醒她,自顾坐了起来,穿好外裳后,便去了庭院中,开始打拳。
她练的是一套舒缓的太极拳,更适合早上刚苏醒时的人体关节与脉络。
等她舒展了筋骨,云舒与知意三人陆续出了房门。
知意把一件素色有毛边的披风披到云卿身上,一会儿要骑马,风一冲,身上便冷得很。
她瞅了瞅娘子的额上,没有汗,她便把手中的帕子又塞回了衣袖。
杨云卿把披风的系带系好,走到了云舒身旁,“已经入秋了,多穿些,城外风大。”
杨云舒低头看了看自己贴身的那件裌衣,露出袖口给阿姊看,“阿姊放心,我穿得厚实,不会冷。”
杨云卿看了眼他的领口与袖口,的确穿得保暖,她放下心来,转头大踏步向着垂花门的方向走去,“出发,去军营。”
云舒在她身后呆住了,“阿姊,我们不在家中用了早饭再去吗?”平时他卯时末才起床,起来时,厨娘已经把早饭给他放到正房了。
知意一边拉着他往前走,一边道:“娘子平日里都是到了军营才用饭。”
杨云舒睁大眼睛,原来阿姊每日都不在家中用早饭,他往日竟都不知道。
他被知意拉着走到了大门口西侧的马厩处,看到阿姊已经牵出了一匹略矮些的白马。
杨云卿看着阿弟,“你平日也在城外练过骑马,可还记得如何控马?”
杨云舒看着那匹温驯的小白马,这是父亲为他挑选的坐骑,他曾经也骑过它几次。他咽了咽口水,他如果连这匹马都不敢驾驭,真真是惹人笑话。
他点头,大声道:“我会。”
杨云卿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就好。”
她把踏雪牵出来,喂给它一把干草,待它吃了,她又摸摸它的脖子,才翻身上马,她扭头看着自家阿弟。
杨云舒被阿姊的眼神看着,有些心慌,他沉住气,一手抓紧马缰,一手扶着马鞍,踩住马蹬一用力,便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杨云卿放下心来,阿弟的身手还算矫健。
知意与剑心看着云舒上了马,才分别骑上自己的坐骑枣红大马,他们两人在最后面跟着,把云舒的坐骑夹在中间,以便有危险时保护他。
一路上,几人的速度明显比昨日慢得多,杨云卿怕纵马太快,阿弟会跟不上。
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到了军营,已经卯时三刻了。
杨云卿对着门口的哨兵出示令牌,木栅栏被移开,几人才相继进营中,这个时节,军营里宽进严出,防止一切可疑之人混入。
几人一路行到了最中央最大的帐篷处,杨云卿才止住马,杨云舒看着阿姊,也停了下来。
这座巨大的帐篷边上,有一个马厩,有专职养马的兵士正从马厩里面出来,看到杨云卿,他行了个礼,笑道:“少将军,今日您身边怎么多了一个小郎君?”
杨云卿从踏雪身上下来,“这是舍弟,家中行三。”
那兵士便笑道:“三郎有礼了。”他把几匹马牵了进去,开始给马喂食。
几个人往中央的帐篷处走,杨云舒道:“这位养马的阿兄,怎么文邹邹的?”
杨云卿看着阿弟,他一向礼貌,习惯称比他年长的郎君为阿兄,她笑道:“那位郎君本是军中后勤处负责登记军需的,后来不知为何,他说自己喜欢养马,便来这里和马打起了交道。”
杨云舒点头,“竟会有这样的人?放着抄录文书的清闲活儿不干,去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
杨云卿却摇头,“他大概不这样觉得。”
杨云舒回想了那人的神情,倒的确是一副乐得自在的样子。
几人进了中间的大帐,里面只有两个亲卫在收拾杨徴的卧榻,其中一个见杨云卿来了,便把手中被褥放下,行了个礼,“少将军。”
杨云卿点头,行至大帐一侧的矮桌前,她坐下后,大帐门口就有一个花胡子老头端着两盘冒着热气的蒸饼进来了。
这老头看见她,便笑了,“少将军,您怎么才来,我可是在大帐门口看了好几遍了。”门口的那俩兵险些以为他要偷盗将军的密函。
杨云卿看着老刘头,露出一抹笑,“刘叔,今日做了什么吃的?”
老刘头嘿嘿笑着,“做的蒸饼,我怕提前端过来这饼就凉了,一直等着少将军您过来再从炉子上拿出来。”
他边说边把两盘蒸饼放下,还有一碟盐腌的酱菜,并几双筷子。
放下后,他正准备退下,突然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小郎君,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老刘头一时犯了难,多出了一个小郎君,他为少将军准备的这些饭菜,够吃吗?
杨云卿看着刘叔,“刘叔,你不用担心,你准备的饭食,只多不少。”往日里,她与知意剑心吃完早饭,都会剩下两三张饼吃不下。
老刘头在围裙上擦擦手,一脸的笑,“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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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出去了,少将军慢慢吃。”他刚才都打算把留给自己当点心的两张饼拿出来了。
老刘头走了,杨云舒看着矮桌上的蒸饼,还有一碟咸菜,那饼的颜色看起来不是纯麦面,是杂面做成的。他扭头看去,阿姊已经开始吃了。
他拿了一个还温热着的饼,咬了一口,口感粗糙,难以下咽,他硬是梗着脖子咽下去了。
他看着吃得香甜的另外三个人,想起他平日在家中,早饭吃的是纯麦面做的汤饼,亦或是胡饼,配上新鲜的时蔬。
可没想到,阿姊在军营里,日日吃着这样粗粝的饭食,她却从未跟他抱怨过。
他有时也会想,若不是他身体弱,他也会早早地来军营里历练,父亲也会细心栽培他,而不是只看重阿姊……
可是看着这样简朴的吃食,还有阿姊晒黑的脸、长满厚茧的手,他一时竟不知到底自己的想法是对还是错。
杨云卿吃完一个饼,准备伸手去拿第二个,却看到阿弟呆呆的眼神,她笑道:“云舒可是后悔了?”
军营条件的确不如家中好,阿弟肠胃脆弱,也许吃不了这样的饭食。
杨云舒扭头,看着阿姊,“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此粗糙的饭食,阿姊怎么吃得下去的。”
杨云卿笑了,“傻阿弟,这已经算是很好的饭食了。”她顿了顿,又道:“有很多贫苦人家,连酱菜都吃不到。”
杨云舒沉默了,在他眼里轻贱的盐腌酱菜,都有人吃不起,他真是活在富贵窝里,不知天高地厚。
杨云卿看了眼阿弟若有所思的神情,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一旁的知意戳着一根酱菜,酱菜怎么就粗糙了?明明很好吃啊。
剑心用筷子把那根被她戳来戳去的酱菜夹走了,“你不吃,我吃。”
知意把筷子一拍,去拧他的耳朵,她什么时候说过不吃了?
杨云舒看着打打闹闹的两人,觉得待在这里也挺好的,虽然他一时有些不习惯这里的饭食,但是这里很热闹。
比他自己一人在家中,冷冷清清地独自用餐要好,杨伯与秦嬷嬷虽说与他也十分亲近,但到底不敢拿他当自己的孩子,更是谨守本分,从不与他同桌吃饭。
杨云卿一连吃了三个蒸饼,才停了下来,上午要忙碌两个多时辰,若不多吃些,到了午时便会头晕目眩。
她站起身,准备回旁边自己的帐篷里,换一套护身的轻甲。
杨云舒嘴里还塞着饼,见状,也站起身。
杨云卿看向他,“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过来。”
杨云舒又坐在了矮凳上。
知意与剑心跟着云卿出了这座帐篷。
待杨云卿换好护甲,携阿弟几人到演武场时,已有年龄大小不一的郎君在演武场上蓄势待发了,今日众人在此处比试射箭。
此处的人大多是军中武将家的子侄,也有一些因科举无望便被送来此处历练的文官家的子弟,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群人。
杨云卿骑着踏雪,不紧不徐地从演武场大门处往中间走。
而演武场的中央,有几位身着暗金色与黑色轻甲的郎君骑着高头大马,朝门口的方向走了过来。
杨云卿一脸从容,她身后的云舒则十分好奇,这几人是谁?
6. 惊马
待几人的身影渐渐近了,杨云舒才看清,为首的一位郎君年约二十四五,气度仪态皆不凡,他后面还跟着几位郎君。
他正想着这几人的身份,其中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大眼睛郎君说话了,“云卿阿姊,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杨云卿看着说话的郎君,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江淮阳是节度副使家的郎君,与她脾气相投,两人平日里来往甚是密切,她笑着点点头,“淮阳。”
杨云舒看着这娃娃脸大眼睛的郎君,这便是经常托阿姊送他草编蚂蚱、兵书的江淮阳?他觉得倍感亲切,遂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淮阳阿兄好。”
江淮阳挑挑眉,做出一个和云卿相似的表情,“咦,今天真是稀奇,云卿阿姊竟把家中幼弟给带来了?”
杨云舒心想,他在家中排行第三,可是在这凉州城,他的确是家中最小的那个,他大方道:“我在家中行三,阿兄可叫我三郎,或是云舒。”
江淮阳已策马上前,揽住云舒瘦小的身体,“你是云卿阿姊的阿弟,自然也是我的阿弟,从今以后,我罩着你。”
杨云卿略过在此称兄道弟的两人,一夹踏雪,往前行了两步,停到了刚刚为首的那位沉稳郎君面前,朗声开口,“贺将军。”
贺昭看着她,眸子荡起一丝情绪,她称呼江淮阳为“淮阳”,到他这里,就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贺将军”?他把本来准备说的话咽了下去,淡淡“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杨云卿似是完全没察觉到贺昭冷硬的面色,她一如既往地与他并着马头,往演武场中间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几人也都有序地跟了上来,这几人当中,有一人的神色格外忿忿,那就是贺将军的同母弟,贺珍。
贺珍身为贺节度使的幼子,一向被家中娇惯,再加上军营中除了兄长与父亲之外,无人敢得罪他,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子。
他自认为阿兄身份与能力都是这凉州城独一份的,连容貌也出挑,可那个杨云卿,总是对他阿兄冷冰冰,阿兄还这样主动贴着她。
他越想越气,又不敢发作出来,只好拿鞭子使劲抽了下坐骑,谁知那马便直接带着他狂奔起来。
贺昭看着连人带马窜了出去的珍弟,皱了皱眉,他怎的突然纵起马来?这演武场上可有不少人,若是珍弟不小心撞伤了哪家郎君,引得人家生怨,恐怕会有损父亲威名。
被马带着跑的贺珍初时怔愣了下,可是看着场里因他策马狂奔而躲避的人群,他心中又得意起来,由着自己的性子跑起马来。
过了会儿,他便腻了,想停下,便去勒那马缰。
可是今日这马不知怎的,像是发了狂,他无论如何控马,它就是不肯停下,他心中的得意渐渐变成了恐慌。
当众人都认为这只是贺节度使的爱子一时兴起策马狂奔时,杨云卿已发现了端倪,贺珍的姿势,不像是在纵马,倒像是在勒马。
她心中产生一个念头,那马失控了。
来不及思考更多,她已经一夹马腹,往贺珍的方向奔去了。
贺珍远远地便看见有个人冲着他的方向而来,他心中一喜,定是阿兄发现了他此刻的窘况,才前来救他,他拼尽全力喊道:“阿兄!快来救我!”
贺昭则在杨云卿冲出去的一瞬间,意识到了不对,他沉着脸,朝着阿弟的方向箭一般冲了出去。
阿弟的控马术虽然好,但并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而他,可以让发狂的马停下来,军中没几个人能做到。他看了眼与他相差半个马身的杨云卿,几年前他曾见过她驯马,那性子烈得抛撅子的马,在她的安抚下,最后真安静下来。
杨云卿心中并没有想太多,她已纵马驰到了贺珍附近,她与他横隔着几个马身的距离,以免自己的马儿受到影响。
她看着吓得脸无血色的贺珍,开口安抚道:“别紧张。你越是紧张,马儿越焦躁。”根据她的驯马经验,马儿很容易受到主人情绪的影响。
贺珍一回头,却看到了杨云卿的脸,他急得有些结巴起来,“我……我没紧张。”
杨云卿保持着与贺珍相持平的速度,快速说道:“大腿与膝盖夹紧马鞍,小腿别夹太紧,脚要踩好马蹬,”她看到贺珍按她的指令乖乖做了,继续道:“不要使劲勒它,像往日一样轻拿马缰。”
贺珍分心看了这女人一眼,不握紧马缰?她这是存心要害他!他眼角余光看到阿兄的身影,不禁一喜,却听到阿兄说,“按她说的做。”他的嘴角刚翘起来,又绷直了。
贺珍被马颠得骨头都快要散架,关键时刻阿兄又被这个女人迷惑,他别无选择,只能照做。
那匹马却渐渐安静下来,他听到杨云卿的声音继续道:“轻轻抚摸它,让它放松下来。”
贺珍不禁道:“摸哪里?”
杨云卿此刻终于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自己的马,竟然不知道它最喜欢主人摸哪里?她叹道:“一般来说,马喜欢被抚摸脖颈处。”
贺珍不觉得自己问得有何不妥,平日里都是马奴替他照顾、调教马儿,送来的时候它便是一副温驯脾气。
他身为节度使的爱子,怎么会屈尊自己调教一匹马?只是此刻,为了他自己不被摔伤,他还是一只手拿着马缰,腾出一只手去抚摸它,马儿渐渐地速度慢了下来。
贺昭与杨云卿一左一右护着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小郎君,过了小半刻,这马才渐渐安静下来,停下步子,开始啃演武场地上的草尖。
杨云卿翻身下马,后面的知意与剑心早已跟了上来,知意接过了踏雪的缰绳。
贺昭看着坐在马上的幼弟,“还不下来?”
贺珍心中觉得冤枉,他被这马吓得两腿发软,还没缓过来。
他举头看了眼四周等着看他笑话的一群人,咬了咬牙,便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扶着马鞍,右腿从马背上方掠过,与左腿一齐落在地面上。
还没等他松口气,就感觉两只腿跟软面条似的,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面上,还好阿兄扶了他一把。
贺昭看着幼弟这被吓到虚脱的惨状,皱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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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想,今日的射箭,阿弟应是比不了了,他沉声道,“五郎,你先回去休息。”
五郎便是贺珍在家中的排序,闻言他看了眼阿兄,只是点点头,他此刻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由得自己被两个侍从扶了下去。
他怕继续留到这里,会遭到众人耻笑。在他走之前,他恶狠狠看了身边众人几眼,谁敢笑话他,他以后就整谁。
这位作天作地的郎君终于走了,围观的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有说有笑起来。
杨云卿正在一旁检查马匹,她围着马身转了几个圈,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
贺昭把不省心的幼弟送走后,也上前去,他摸着下巴想,珍弟的马一向温驯,无故发狂的可能性非常小。
他正看着,就见旁边的剑心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铁石,在马身上移来移去,最后,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
贺昭把目光放在那里,只见一根细小的针正从马身上的血肉里被吸出来。他的目光凝住了。
此事是人为。
剑心拿着那根细针,让杨云卿两人查看。
杨云卿看了眼贺昭难看的脸色,道:“此事涉及贺将军幼弟,这根针,便交由贺将军保管。”
贺昭点点头,没有拒绝,他看着云卿的眼睛,说了声,“多谢。”
杨云卿只是笑笑,“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贺昭身边的侍从已用手帕把那枚细针包了起来,把涉事的马匹也交由专人看管。
粗略善后之后,一行人往演武场中间行去。
按例,若没有大事发生,每半月一次的例行比试是不能取消的。
贺昭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的惊马“意外”,此事还需仔细调查,暂时不能公布于众。
他定了心,又去思量云卿刚才的话,她让他不必与她客气,意思是,她没有拿他当外人?
他就知道,在她心里,他们两人还是有当年的情谊的。
当年,他刚及弱冠,而她也才只有十六岁。
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君,急功近利,带着支数十人的轻骑就敢去追亡寇,可谁知,敌寇竟是故意引他前去,把他团团围在了路上。
他一时进退不得,眼看着身旁的兄弟也一个个战死,他懊恼极了,正准备跟敌军拼个你死我活时,她出现了。
他还记得,她离那贼寇那么远,却能于乱军中一箭射中寇首,取人性命……
贼寇失了主心骨,一时溃散,被她带来的作战有序的骑兵队伍冲了个稀碎,很快便撤退了。
而她就那样端坐于马上,看着他,淡淡说了句,“你可有受伤?”
他忘了摇头,就那样与她同乘一骑回了军营。
军营里,父帅已经急得团团转了,看到他回来,不禁老泪纵横,重重地锤了他一拳。
父帅是既担心他,又气他自作主张,折损了不少精兵。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他眼前,全是那几十个兄弟的惨死。
每一个,都像是往他心里扎了一箭,痛得无声无息。
7. 第 7 章
他陷在巨大的懊悔里,自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模模糊糊中,他听到她说,“主帅,贺将军他,也受了伤。”
他抬头看她,她怎知他受了伤?
父帅听到他负伤,连忙唤军医来看他,他一边被包扎着伤口,一边听她和父帅汇报伤亡人数,每听到一个数字,他的心便揪一下。
这些数字,前些时日还是好端端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如今,却变成了冰冷的字。
他只觉五内俱焚,恨不能立刻死去。
父帅忙着去处理抚慰家属等各项事宜,她像是发现了他的想法,蹲身去看他,一张嘴却吐出更冰冷的话,“为了救你和你的部下,我手下的骑兵也折损了两个。”
他睁大眼睛去瞧她,听得她继续道:“你不能寻死,否则,便是对不起他们。”
他气得一口血涌上来,她这是什么话?
杨云卿看到他这样,却是不担心了,瘀血吐出来,估计就好了。而且看他这样子,比刚才要死不活的样子好太多,至少,看着有活人气儿。
贺昭正气着,却听到身边军医松了一口气,“将军的血淤吐出来,于伤势好转大有裨益。将军日后切记不要多思多虑,否则,于伤势不利。”
他的一张脸又红又白,被她气这一下子,反而利于他的伤势?难道不是她故意报往日他奚落她身为娘子之身却想跻身军营之仇?
可不论如何,他的伤痛因为她平复了不少,而且,他的这条命,也是她捡回来的,他理应……理应不再歧视嘲笑她。
他脸红脖子粗地说了句,“以后,我再也不说你是娘子身的事儿了。”
杨云卿歪着头看他,“我救了你,你就拿这个报答?”
他被呛得咳了声,“你还想怎样?”难不成,她救了他,还要他以身相许不成?其实,她长得也挺好看的,也不是不可以……
杨云卿却眨着眼笑了,“贺小将军,我逗你的,你好好养伤,报答的事儿,等你好了再说。”
他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逗弄他!?他都差点要说出那种话了,她竟然一拍屁股,走了?
贺昭的思绪从久远的回忆里抽离,他听到有郎君问他,“贺将军,五郎没事吧?”
原来不知不觉,他已行到了演武场中间偏北的看台处,贺昭看向那位面生的郎君,点头道:“五郎没有大碍。刚才的事,只是个意外,射箭比试正常举行。”
周围的郎君们发出阵阵欢呼,军中比试盛行,半个月举行一次,举行的项目也繁杂多样,有射箭、骑马、驾车、角牴、枪法,也有排兵布阵的阵法。
无论在哪种比试中赢得前几名,就有可能得到节帅的赏识,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
郎君们面带喜色地散开了,各自进行着赛前准备。
贺昭行至看台中央,今日的比试由他主持,他一坐下,便安排侍从去检查比试所用的弓箭以及箭靶。
杨云卿在贺昭的左手边坐下,她有一些渴,早上的酱菜有些咸,刚坐下她便开始喝茶水。
贺昭看了她一眼,珍弟刚被人暗算,她竟也不怕杯中茶水有毒,他转头对着身后的梧桐道:“把这些茶水换成新的,记着,用自己人烧水。”
杨云卿自顾自地喝茶,她想,打理军营中吃食的人,都是将军们的心腹,有过命的交情在,做不出投毒这种混账事。
那贺珍,十之八九是因着平日里行事狂妄,才会被设计暗害,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江淮阳随后也拉着云舒过来了,他没有坐在贺昭的另一侧,而是挨着云卿的左手边坐下了。
云舒看了看位置,坐在了阿姊与淮阳阿兄的身后,探着脑袋听两人说悄悄话。
江淮阳一坐下,便凑在云卿的耳边低声道:“那个贺珍,云卿阿姊犯不着去救他。”
杨云卿喝了口茶水,道:“为何?”淮阳很少会这样在她面前说一个人的小话。
江淮阳想了想,才道:“他平日里,没少在私底下诋毁阿姊。”
这话说出来,虽然会让云卿阿姊伤心,但也能让阿姊认清好坏,日后就不会因为那贺珍做出冒犯之事而伤心。
杨云卿沉默了,她觉得,贺珍虽行事狂浪,却从没害人性命,罪不至死,是以才会去救他。
她平静道:“贺珍平日里被人捧着哄着,所以说话行事不知分寸。”贺节度使曾力排众议提拔她做将军,她救贺珍,也算是回报。
江淮阳哼哼道:“云卿阿姊倒是好心,贺珍却未必会领你的情。”
杨云卿笑道:“他定是知道你与我关系密切,才故意把这些话说给你听,好借着你来气我。”
可她偏不气,她都被一群人明里暗里诋毁多少年了,早已习惯了。这些年里,她比他们更先获得“宣威将军”的官职,而那些小人,只敢在暗地里逞口舌之快。
她转头对着淮阳又是一笑,“淮阳不必生气,管他们做甚么。”
江淮阳看着她,他最佩服的便是云卿阿姊这样一笑泯恩仇的气度,从不把精力放在与宵小置气上。她都不气,他也不和那人计较了。
他抬头看了贺昭一眼,又吐出一句话,“不过,那小子倒是从来不敢在贺昭面前这样说。”
杨云卿不解道:“为何?”
江淮阳瞅着她,云卿阿姊是真不知?他道:“因为贺将军会揍他,有一次他当着贺将军的面说你的坏话,贺将军把他揍得连亲爹都不认识。”
杨云卿失笑,贺昭还记得几年前说过的话,如此维护她。
贺昭坐在台上,余光看到杨云卿和江淮阳在悄声说着些什么,然后又一齐大笑起来。
他心中有些失落。
自从她于包围圈中救下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嘲笑过她,他们两人势同水火的关系也缓和许多,甚至能够配合默契地共事。
可是两年前,父帅曾戏言要把她嫁予他后,她又开始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心中难过,后来,父帅私底下和他说,若与杨家结亲,恐遭圣上猜忌。
他想,她之所以疏远他,为得是这个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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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般想着,他又重振精神,就算他与云卿不能结亲,每日能看着她也是好的。
虽然她对他态度冷淡,可是他至今未娶妻,也许,也许他们两人还是有机会的。
他安慰着自己,带着笑开口道:“云卿,你身后那位小郎君,可是令弟?”
云卿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去,说话的人是贺昭。她点头道:“回贺将军的话,云舒是家中三郎。”
贺昭听着她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心中有些恍惚。当年那个一脸促狭喊他“贺小将军”的人,和面前这个,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也许是因为,她跟他都长大了,才不像以前那般打嘴仗、见面就掐架,他笑了笑,说道:“云舒和我家中五郎的身量相差不多,恰好五郎有一套新的铠甲,可以送给云舒。”
他见她今日来得匆忙,定然是没来得及准备。
杨云卿看着贺昭,想起两年前节度使有意撮合他们两人,但是父亲是朝廷派来监督节度使的暗线,她若是与贺家子结亲,圣上心中定然不满。
更何况,她也无意嫁人,既然无意,便不能接受贺昭的诸多示好,她笑着摇摇头,“不必了,军器监可以制作铠甲。”
贺昭的唇角绷成了一条线。
一旁的云舒看了看贺昭难看的脸色,阿姊若是强行拒绝,这位贺节度使家的郎君,恐怕会心生不悦吧?以后为难阿姊怎么办?
云舒笑眯眯道:“多谢贺将军好意,阿姊只是怕将军回去后,会被家中五郎埋怨。”
贺昭淡淡地笑道:“不会,你阿姊刚救了五郎,五郎定然愿意的。更何况,五郎的铠甲已有多套,不会吝惜这一套。”
云舒拽拽阿姊的衣角,小声道:“阿姊,你就答应吧,贺将军看起来没有恶意,他可能只是想谢你。”
他方才听了淮阳阿兄的那番话,觉得贺将军愿意维护阿姊去揍自己亲阿弟,应当是个好人。
杨云卿看了眼阿弟,道:“既如此,我便替三郎收下了。”这样也好,赶制铠甲也是很耗时的,如此一来,云舒明日便能穿上铠甲。
贺昭见云卿答应,便没有再说话,一行人坐在看台上等比试开始。
杨云舒有些坐不住,好奇地问阿姊,“一会儿的比试,阿姊会参加吗?”
江淮阳听到了,把头侧过去说道:“三郎,你家阿姊若上场,那这比试就没意思了。”
杨云舒懵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淮阳笑道:“你家阿姊的箭术,可谓是“百步穿杨”,她若上场,这头名直接颁给她得了。”
杨云舒才明白,淮阳阿兄是在夸阿姊,他好奇地问道:“那阿兄你呢?”
江淮阳拿起一盏茶水,以袖掩面,含糊道:“我的箭术,那自然是好。”
杨云舒又问:“阿兄在箭术上,得过最高的名次是第几?”
江淮阳咳了两声,“前十名吧。”
杨云舒看着他的窘样,心想,前十,难道是是第十名?不过他没有再追问,还是给淮阳阿兄留些面子吧。
8. 第 8 章
看台前的巨大场地上,第一组郎君已经准备就位。
杨云舒看着远处缓缓推出来的巨大箭靶,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这一个箭靶的平面长度,就有将近三十尺,足有他的房间那样宽,而远处整整齐齐排了十个箭靶,分别对应着这十个郎君。
云舒凑到阿姊面前,问道:“阿姊,箭靶这样宽,岂不是任意一个人都能射得中?”
杨云卿笑道,“第一轮比较简单,郎君们在距离箭靶一百步的地方,平稳射中箭靶中心附近的三环即可。”
杨云舒睁大眼睛去瞧,果然见那巨大的箭靶分成了五环。
一旁的江淮阳摸着下巴道:“也没那么简单,每人三十箭,每一箭,都要射中中心三环,不然,就要被淘汰。”
杨云舒心想,好像是有一些难度,毕竟不是每一箭都能平稳发挥。
鼓声震震,伴随着一声铜锣响,远处的十位郎君就开始了射箭。
杨云舒目光炯炯,发现鲜少有郎君射不中中心三环。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等最后一位郎君射出最后一支箭,便有十名兵士上前查看计数,只有两位郎君被淘汰,一个差了一箭,一个差了两箭。
成功入选第二轮比试的郎君都来了南北两侧的看台坐着。
杨云舒看着两边看台的人越来越多,他掰着手指头算,一共两百多人,那要等一个半时辰,才能结束第一轮比试,而现下已经辰时初了。
他晃着脑袋想,往日里,他已经在家里温书了,射箭不如读书有趣。
一开始他觉得有些稀奇,看了几组郎君们比试后,便觉得有些无聊。
杨云卿转头看阿弟,随意找了个话题和他聊,“其实,你淮阳阿兄虽然箭术不是最好,但是,他极擅长制作兵器。”
杨云舒突然便不瞌睡了,他“哇”了一声,“原来淮阳阿兄这么厉害。”他崇拜地看着江淮阳。
江淮阳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声,“云舒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杨云卿看着淮阳,她只不过是顺口提了一嘴,他竟这般不见外。
杨云舒却已一口答应下来,“那太好了,我觉得,兵器图比射箭有意思,没想到淮阳阿兄竟也这般认为。”
他想起往日里淮阳阿兄转送给他的兵法书,又拉着淮阳一起讨论孙子兵法。
杨云卿看着打得火热的两人,心想,这两人倒是比她还投契些,他们二人都喜欢费心钻研图纸、兵法,却对需要体力的箭法不感兴趣。
她想,云舒这样,也算是找到自己擅长的方向,以后也能在军营里立足。
巳时中,第一轮比试终于结束了。
看台上已是人满为患,看热闹的郎君们都涌到看台上,或站或坐。
比试顺序靠前的郎君开始准备第二轮选拔,顺序靠后的郎君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讲起各自的八卦。
杨云舒说了好一会儿话,嘴干得很,一边喝茶水一边竖着耳朵听,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道:“昨日在吴娘子那里宿了一夜,我今儿个腰疼背酸,第一场比试都是勉强,差一点被淘汰。”
另一个“嗤嗤”笑道:“怎么样?吴娘子的功夫,是不是缠人得很?”
杨云舒掏了掏耳朵,他虽然还未长成,但也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正鄙夷这些人,却突然在嘈杂的人声里听到了自家阿姊的名字。
他把脑袋偏向那处,侧耳听他们说什么,是不是要夸赞他阿姊箭术高明?
下一刻,云舒咧开的嘴角就弧度向下了,他听到一个人说,“王二郎,你若是能在比试中得到杨将军青眼,做了杨家的乘龙快婿,那你还愁什么前途?”
被叫做王二郎的人“呸”了一口,“好歹我家祖上也是世袭的军中校尉,我王二郎,会稀罕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
又一个人笑道:“那可是杨司马家,不是什么别的人家,你就算想做,人家杨司马还看不上呢?”
第四个人的声音道:“王二,就你这长相,还有那射箭手都打哆嗦的脓包样,你还挑上了?杨司马可放话了,要给杨娘子挑一个长得好、有军功在身的,就你,做梦吧!”
王二似是被众人的话激到了,“你们等着,若是杨娘子真看上了我,有你们好果子吃!”
众人都笑起来,不信他这话,只当他是痴人说梦。
杨云舒却气得不行,这些人,把他阿姊当成什么?他们前途的踏脚石?尤其是那个王二郎,自己窝囊,要什么没什么,竟还挑上了?
他转头去看那说话的方向,人头攒动,却是看不到究竟是谁。
他又转头看阿姊,他都能听到的话,阿姊应当也听得到吧……阿姊心中会怎么想?
杨云卿自然也听到了,她面容平静,看着远处的第二场比试。
她心中在想,这轮比试有点难度,是计分制,不像第一轮只要求射中中心三环内就行,这第二轮选拔,却是射箭越靠近中心,分数越高。
而且,只有十箭的机会。
杨云卿聚精会神看着,丝毫没注意到阿弟担忧的眼神。
江淮阳看看云卿,又扭头去看云舒,对着他悄声道:“三郎,安心看比试。”言外之意是不用管那些人的碎嘴子。
杨云舒瞅瞅俩人,坐正了身子,这才发现第二轮比试已经射出好几箭了,他问阿姊,“第二轮比试规则是什么?”他被那些人气得,比试都忘了看。
杨云卿耐心给阿弟讲了,她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场上这组的射箭便已到了尾声。
江淮阳点评道:“不如上次,上次的第二轮比试,十人中还有三四人拿到较高分数,这次也就一两人。”
杨云舒想着刚才听来的话,忿忿道:“他们的心思都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射不好箭也是正常。”
江淮阳笑了起来。
云卿却道:“天气越来越冷,兵将们穿着厚重,活动不便也是正常,等比试结束,我会向父亲建议,把夹袄改成更便于活动的样式。”
身边两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杨云卿不解道:“怎么了?”这样看着她做什么?
江淮阳道:“云卿,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脑袋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
杨云卿喝了口冷掉的茶水,“不觉得。”
云舒一脸认真道:“我觉得阿姊很聪明。”
杨云卿道:“其实前几年,我提过类似的建议。”
杨云舒好奇道:“那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做出方便活动的夹袄?”
杨云卿又喝了一口冷茶,想起贺节度使说过的话,“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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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旁的更重要的大事去做,怎么能浪费物力人力在这些小事上?”
她只是一笑,“不知道。”
杨云舒不再探听了,虽然他觉得阿姊的笑不是表面上的意思……
杨云卿看着射箭的郎君们,她自然明白贺节度使话外之意,他让她不需为了这些即将要牺牲掉的兵士费心,反正,这个季节一到,总会死掉一些人。
她露出一抹笑,讽刺的,讥诮的。
曾发誓绝不苛待愿意追随自己的兵将的贺节度使贺大人,如今显然已忘了他曾许下的诺言。
巳时末,比试进行到了第三轮。
杨云舒看着抬上来的十块大木板,问道:“这是最后一轮比试了吧?”他有些饿了,早上那杂面饼有些粗粝,他只吃了一个半。
杨云卿点头,“是,不过,这最后一轮比试,本来应该用盔甲。”只是军中物资紧张,就只好用木板来代替盔甲。
杨云舒道:“盔甲?是为了选拔出能穿透敌人护甲的箭手?”
杨云卿点头,“不错。”
杨云舒摸着下巴道:“原来如此,这第一轮,比得是谁发挥得更稳,第二轮,比得是准头,第三轮,比谁力气最大能射穿对方盔甲。
三轮都胜出的人,自然是兼备‘稳、准、狠’的人才了。”
江淮阳笑道:“云舒领悟能力不错,自己便能分析出来军中用人的选拔方法,看来是个学兵法的好苗子。”
杨云舒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杨云卿没有说话,云舒是否于兵法上有天赋,还待观望。
午时二刻,第三轮比试结束了,贺昭看着青桐送上来的三轮比试的胜者名单,把第一轮的抽掉,只拿了后两轮比试胜出者的名册。
他全程注意力都在维护比试秩序上了,生怕这些郎君聚一起发生口角亦或是寻衅滋事,此刻他才看向云卿,道:“云卿,这名单午后我让青桐给你送过来一份,你若有看中的人选,可以和我说。”
杨云卿正有此意,也没有拒绝,只是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好。”
江淮阳道:“我就不要了,我又不带兵打仗。”
贺昭看向他,“没问你。”
江淮阳从鼻孔发出一个气音,没有给贺昭好脸色,转头对着杨云卿道:“我回家吃饭了,下午我再来营里。”
杨云卿点头,“行。”
江淮阳走了,杨云舒瞅着贺将军,却并不像生气的样子,他悄悄问阿姊,“贺将军为何不生气?淮阳阿兄方才对着他翻白眼。”
杨云卿笑道:“之前,我们三人常常在一起。”
杨云舒掰着指头算年龄,“那不对啊,淮阳阿兄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贺将军都二十几了,他俩至少差了七八岁。”年龄差距这么大,还能玩到一起?
杨云卿奇怪地看着自家阿弟,“淮阳没告诉你,他今年已有二十一岁了吗?”
杨云舒“啊”了一声,不解道:“那他为何还叫你阿姊?而且,他还告诉我,他至多十七岁。”他的脸气鼓鼓的,“淮阳阿兄竟然骗我。”
杨云卿已是笑得前仰后合,“淮阳最喜欢逗弄人了。”
且和她不相上下,贺昭从前看不惯他们二人,说她与淮阳“臭味相投”,后来却再也没见他说过了。
9. 第 9 章
知意和剑心跟在云卿身后出了演武场,知意忿忿道:“我定要把那个狂徒找出来。”
那个狂徒,自然指的是口出狂言的王二郎。
知意想,如今这等不入流的货色,都敢肖想她家娘子?等找到了他,她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剑心看了眼知意,握紧了手中的剑,“若你打不过,我替你打。”
一行人从演武场往帐篷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整个大营都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杨云舒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好饿,也不知道一会儿吃什么饭食,若是还和早上一样是杂面饼……他叹了口气。
片刻后,几人到了中间大帐的马厩处,把坐骑安顿好,杨云卿带着阿弟、知意与剑心进了帐篷。
杨徵正坐在帐篷中间的桌案前批复军务,旁边一个年约三十作文官打扮的人正立在案前禀报军情。
杨云卿听到那人说道:“过几日会有一批新的军械要运来,可库房已经不够用了,司马大人您看……”
杨徵放下手中的函件,说道:“把受损的部分兵器挪出来,改良或重造。”
文官打扮的男子作了一揖,道了声“是”,便转身往帐篷外的方向走。
杨云卿刚好与他打了个照面,她礼貌地点点头,“刘支使。”
刘荣看了眼杨云卿,连忙拱了拱手,回礼道:“杨将军。”他这个度支使是从五品,杨将军却是从四品,只是她待同僚向来客气,他却不能真倚老卖老。
杨徵听到女儿的声音,疲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把手中的函放下,抬头看过去,“云卿……”
不看不知道,一看却被吓了一跳,杨司马捂着自己的心口,“云舒?你今日怎么也来了军营?”他的乖儿难道身体已大好了?
杨云卿往前走,直走到她爹的背后,开始给老头子揉额头,“爹,云舒日日闷在家里,他也想出来看看,所以,女儿就自作主张,把云舒带了来。”
云舒也往前一步,堵住了他爹准备出口的话,“是我思念父亲,才央求阿姊把我带了来,爹爹不要怪阿姊。”
杨徵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罢了罢了,他只不过才问了这么一句,两个孩儿就轮流往身上揽责任,生怕他怪罪,他有些好笑道:“在你们眼里,爹爹竟是这样不近人情的糟老头?这样怕爹爹责怪。”
杨云舒嘟着嘴,看了眼给爹揉额头的阿姊,道:“这还不是怕父亲军务繁忙,惹爹爹烦心吗?”
杨徵便笑了,“胡说,爹爹什么时候嫌你们烦过?”
杨云卿转到她爹面前,说道:“爹,刚才刘支使说,近日会运送一批军械过来?那我下午便去城中的军器库一趟,之前的军械若是有还能用的,就挑出来。”
杨徵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假装不知道这是女儿在转移话题,“也好,那些受损的兵器,若是都重新锻造,太浪费时间。若有轻微受损不影响使用的,就先发给今年的新兵们,拿来练手。”
杨云卿点点头,她看了眼阿弟,“那云舒,下午便留在爹的帐篷,把昨天没看完的军规守则看完。”
杨云舒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爹,“爹,您同意我留在这儿吗?”
杨徵的胡子翘了起来,“你们两个,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再不让舒儿留下,那爹还是你们眼中的好爹吗?”
杨云卿与云舒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帐篷帘子此时被掀开,众人一齐看过去,是老刘头,他手上端着两个大托盘,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
云舒伸长脖子望着,他的鼻尖钻入一丝香气,仿佛有肉味,混杂着麦面被烤焦的独特香味。
老刘头走了过来,把托盘上的饭食放到了矮桌上,他身后跟着的小郎君十分腼腆,把手中的饭食放到了另一张桌上。
老刘头用围裙擦擦手,笑道:“司马大人,今日的饭食是煮羊肉,还有胡饼。”
杨云舒的眼睛定在那胡饼上,不动了。
杨徴一边站起身往放置饭食的矮桌旁走,一边道:“今日是怎么了?竟有现煮的羊肉。”
老刘头“嘿嘿”笑道:“本来中午的饭食还是跟往前一样,是风干牛羊肉,可上午时贺将军派人来传话,说他中午想吃煮羊肉,让伙房给司马大人这里也送来一份。”
杨徴点点头,“贺将军真是有心了。”
杨云舒想,这贺将军,就是上午见过的那位吧?没想到贺将军对阿爹,还有他,都挺上心的。
杨云舒抿着唇,贺昭总喜欢在这些事情上对她与父亲阿弟示好,她不是不感激,可是,贺昭如此做,摆明了是对她有心思,军营里但凡有点眼色的郎君,谁敢冒着得罪贺昭的风险做杨家的赘婿?
得罪贺昭,就是得罪贺延廷,就算有杨家做后盾,可杨家毕竟不如贺家势大,以后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怕是就难了。
这也是她年满二十却无一个好郎君肯入赘的原因。
除了王二那样,因为没有本事,只能靠着攀附姻亲来立足的人,不会太顾及贺家,可这样的人,她杨云卿看不上,她宁愿不结亲,也不会找个草包蠹虫来糟蹋自己。
杨徴瞥了眼女儿难看的面色,知道她在为贺昭那小子的事心烦,他叹了口气。
老刘还在叙话,“司马大人,旁边那个,是您家的郎君吧?今早上我就看出来了,他和大人您呐,长得真像。”
杨徴听闻此话,摸着胡子大笑起来,“我的儿子,自然是像我。”除了这体质,像他娘,他娘也是在饮食上挑剔。
杨徴的神情黯了下来,也不知妻子元娘在家中可好,两个孩子可好?还有他那老母亲,临行前拉着他反复嘱托,劝他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早日回来看她……
老刘头带着身后的小郎君退了出去,这小郎君是他捡来的,无父无母,村里人大多被突厥人杀了抢了,他看着可怜,便收养了这孩子。
他看着漫天的黄沙叹了口气,自他出生以来,边关就一直在打仗。
也许是隔三年,也许是五年,又或许是隔上几个月。
永无休止。
营帐里却是一派和睦的氛围,杨云舒虽然看着煮羊肉不停的分泌口水,但他乖巧地立在一旁,等父亲和阿姊先入座,他才坐在了矮桌旁。
另一张桌子上,坐了知意与剑心,还有司马大人的两个亲卫。
大家都等着司马大人拿起筷子,才都动起筷来。
杨徴夹了一筷子羊肉后,便把筷子丢在一旁,“我的匕首呢?”
另一张矮桌旁的杨十七站起身来,在堆满函文的案前寻了把黑色泛光的匕首,呈给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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徴,“司马大人,您的匕首。”
杨徴接过来,割了一块羊肉,嗯,不错,锋利极了,比筷子好用。他给女儿割了一块肉放碗里,又给云舒割了一块,自己才吃起肉来。
杨十七回到矮桌旁,看着只知闷头大吃的杨二十,叹口气,二十真是太贪吃了,司马大人都还没吃嘴里,二十已经啃了半只羊腿了。
知意瞅着司马大人的这俩亲卫,尤其是那个大块头的杨二十,他莫非是饿死鬼托生的?
每到中午吃饭时,她最怕碰到的亲卫便是像杨二十这种大肚汉,吃起东西来也亳不给旁人留情面,她伸出筷子去抢盘子里剩下的半条羊腿。
二十抬头看了眼知意,憨憨地笑着,手中的筷子便慢了一步,夹了旁边的羊肋骨。
知意把抢到的小半条羊腿又分与剑心一半,“喏,吃吧。”
剑心瞅着齐刷刷看向他与知意的杨十七和杨二十,脸色几不可见的地红了,只对知意吐出一个字来,“嗯。”
杨十七笑了,军营里少见女子,更少见这种大大方方护着心上人的女子,他夹着一块羊肋骨,啃了起来,其实羊肋骨也很好吃的,不比羊腿差。
杨徵与子女这边却是静默无声。
杨云卿吃着胡饼想,父亲大约是婚后受到了母亲影响,才会如此。
母亲出身世家大族王氏的旁枝,一向秉持着名门淑女的规范,严格要求自己的孩子。
她年幼时,也曾受过母亲的教导,譬如行走时步态要稳不可左右张望,坐立时身姿要端直不能动弹,要恪守妇德,将来侍奉郎君、掌管内宅……
可她觉得,这些对女子的身姿、步态、德行等要求,都是在吹毛求疵,她才不要做一个木头人。
于是,她在父亲奉命来凉州城驻守时,都没怎么犹豫,便跟着父亲来到此处。
她心中自然是舍不得父亲,也难以忍受被母亲的规矩日日“磋磨”。
此处的风虽然刮在脸上像刀割,但也比京中快活自在太多。
她又咬了块羊肉,心想,那位崔郎君,在病中还能形容整齐、好整以暇地端坐着,想必他的出身并没有骗她。
只有受尽规矩磋磨的人,才会把礼仪风范刻进骨子里,重病时也不敢忘。她有些促狭地想。
凉州城内,杨宅之中,“崔郎君“也正在用午饭,杨家上下都对他很好,早上时不仅给他按时煎药送来,还做了清淡的面片汤给他,中午的饭是胡饼,配上一碟小菜。
他啃着掉渣的胡饼,想起他还在睡梦中时,便听到了马的嘶鸣声,还有小孩稚嫩的声音,想来是她一大早便又去军营了。
他正想着,便听到有人敲门,一个小丫鬟的声音响起,“崔郎君,您的药熬好了。”他把胡饼放在一旁矮桌上的竹筐里,从衣襟里拿一块新的绢帕,擦干净唇角的饼渣,才道:“进来吧。”
当着旁人的面吃这掉渣的胡饼,他有些不愿意。
小丫鬟应声进来,低着头把熬好的药放到矮桌上,起来的时候,她悄悄看了一眼“崔郎君”,又羞得赶忙低下头。
这郎君真真儿看得人心慌,怎么会有这般肤色如白玉、清冷不可侵犯的人儿?
她还处在眩晕中,突然听到这玉人说话了,“这位姑娘,你可知道你家少将军何时回来?”
10.第 10 章
小丫鬟不敢看他,眼睛瞅着矮桌上的药,回道:“娘子今日应是不会回来了。”
李承宁一怔,她若是不回来,他如何进一步探查她的喜好?
他心中默默叹气,面上却笑道:“那你家娘子可有说过,何时才会回来?”
小丫鬟的声音如蚊子般,“不知道。”她抬头瞅了眼“崔郎君”失望的神情,又鼓足勇气道:“娘子今日走时带走了三郎君,若是……若是三郎君一时不适应军营,想必娘子会把他送回来。到时候,您若有什么话,就可以对娘子说了。”
小丫鬟咬着嘴唇跑了,李承宁坐在床上,想着这句话里包含的讯息。
小丫鬟只说娘子,并没有称排序,也就是说,杨家只有这一个娘子。
他想起先前晕迷中模糊听到的“赘婿”“挑选”等字眼,杨徴定然对这位长女十分疼爱,才会允她留在杨家招赘。
而那个三郎,大约是家中的幼子,因为被娇惯或是其他缘由,直到近日才被带到军营历练。
他眯起眼睛,看来杨娘子底下的弟弟们并不太争气,所以杨徴才会格外看重长女。
他若是能得到杨娘子青眼,便可随着她一同出入军营、贺节度使的官邸,在不惊动贺延廷的情况下,悄悄查证。
只是,如何得到她的另眼相待,他尚需仔细谋划。
也许……
他摇摇头,猛地甩开自己脑海中的念头。他怎么能为了查案,谎称要做杨娘子的赘婿?
这样对她,未免太残忍,他本就存着欺骗利用她行事的心思,倘若还要在婚姻大事上欺骗她,他简直不配为人。
他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
李承宁躺在床榻上,轻叹了口气。
另一边,凉州城外的河西大营里,杨云卿正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看贺昭送来的名单,她面前,整整齐齐站了二十多个人,都是这次射箭比试选出来的人。
她瞅着名单上的人名,第三轮比试中,五箭都射穿木板的箭手只有一人,名字叫做叶赫。
而合格(射穿三箭)的只有八人,另有十九人射穿了一至两箭。
她看完名单,心想,叶赫这样的神箭手,她自是不能与贺昭争抢。
于是便在合格的人选中挑了两人,又在剩下的十九人中选了六人。
军营里还有其他几位将军,没被选中的人被领队带着去了其他将军那里。
留在此处的六人大多是欢喜的。
有像丁力这样,家中兄弟姊妹众多,不得不来军营里奔前程的,心中自然是格外激动。
丁力听说,杨少将军麾下的兵士待遇最为优厚,兵士们的粮饷从来不会被克扣。
他家是军户,按规矩,军户只出一人来当兵就行,家里已抓阄选了二兄来服兵役,可是家里人口众多,眼瞧着弟妹们整日在家中为了一口吃的打架,他只好来军营里谋份前程。
他听胡老三说,杨将军带出的兵军纪严明,上面的队正和校尉都不敢冒领底下人的功劳。他只盼着,将来能挣到军功,阿爹阿娘后半辈子就能吃喝不愁,弟妹们也不用总为了一口吃的打架。
一旁的孙元德却是满肚子不乐意,他爹是贺将军手下的一个校尉,据他爹说,贺将军对手下人极好,对他们捞油水的事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
他本想着,在贺将军挑人时毛遂自荐,可谁知,贺将军竟让杨将军先挑。
他有心想对杨将军说自己不愿,又怕杨将军记恨他不识抬举。
思来想去,他打算等会儿去找贺将军说情,也许贺将军看在他爹的面子上,能将他换过去。
杨云卿看着选出来的六人,稳声道:“从明日起,你们便到八营报道,跟着秦校尉练习。”
顿了顿,她又道:“今日下午,你们便回去好好休息,明日,用最好的精神迎接训练。”
几人都欢呼起来,“是,将军!”
未来的神箭手们讨论着下午怎么庆祝进了神箭营这件事,说笑着散了去。
杨云卿进了帐篷,把昨日处理好的函文归拢了,放置到父亲桌案前。
此时正是午时末,她看着伏在案前看函文的父亲,叹了口气,才刚吃过饭,父亲就又开始处理起军务。
她想起昨日自己发现的夹袄一事,要不要告诉父亲呢?说了的话,他的烦心事就又多一件。
杨徵正在看昨日报上来的修补城墙一事。
他要派遣一批人员去修补,还要安排一位得力的干将去监督,之后这份函文会转给管理财政的江副使审核预算,最后,再呈给贺节度使批复。
他写完从哪些营各抽调多少人手,却在派谁去监管一事上犯了难,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城墙要是补不好,突厥人来了一攻就破,是要被朝廷追责的。
杨云卿看着他爹一脸愁相,探头看了眼函文上的内容,补城墙?她摸着下巴,“父亲,这事不如让张巡官去做,监督补城墙,也算是他的职责。”
杨徵拿起杯子喝水,“张巡官?”此人仗着是节度使的亲戚,鼻孔长在眼睛上看人,让张巡官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杨云卿笑起来,“爹你不是怕得罪人吗?这张巡官,可从来不怕得罪人。”
杨徵瞅着自己女儿不怀好意的样子,“张英此人,虽本事平平,但于监察一事上,的确双眼如炬。”
杨云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张英,可不是最喜欢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给节度使打小报告吗?她爹难得也有这样一本正经说笑话的时候。
杨徵捏着笔,“不过,我还是觉得张英不妥。”
杨云卿笑道:“等他明日来了父亲这里,我亲自与他说,他肯定会同意的。”
一会儿这封函文就会到江副使那里,江副使最迟明日上午就会处理完函文,报呈贺节度使。
想来,明日下午那张英就会到此处。
杨徵觑着他女儿,其实他心中也不是没有其他备选,但他还是在监管人员后面的空白处,填上了张英的名字。
张英背靠节度使,肯定比他选出来的没有背景的人去监督要强些,而且,他也想看看,明日他女儿又要怎样与那张英周旋,难道还用老一套?
等笔墨干了,杨徵把函文折好,一旁的杨十七上前接了去,出了帐篷把函文转交给负责传信的兵士。
杨徵瞅着还徘徊在他桌案前的女儿,“云卿,你不是说要去城中的军器库吗?”按女儿往日的性子,吃过饭后便会去了,如今怎么还在这里?
杨云卿顿了片刻,才道:“父亲,昨日我见到军中新发了一批夹袄,总觉得它比往年轻了些许。”
杨徵看了眼四周,只有他的亲卫杨二十,以及女儿的亲信剑心、知意,他松了口气,对着几人道:“你们先出去。”
知意瞅了眼她家娘子,她离娘子站得最近,隐约听到了娘子说的话,她有些担忧娘子会被家主训斥。
杨徵等那三人离开帐篷,才开口道,“云卿,你可知你刚才这番话,若被人听去了,会得罪多少人?又会生出多少事非?”
这夹袄,是江副使审的预算,交由贺节度使批复后,又让负责财政物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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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支使负责,找了专做丝绵夹袄的数家店铺做的,女儿这样一说,岂非人人都有嫌疑?
杨云卿看着她爹生气,却道:“父亲只知不能得罪人,可知道底下的兵士过得是什么日子?”
杨徵张大嘴,女儿长大了,知道跟他顶嘴了,“父亲是不知道他们过得什么日子,父亲只知道,若是我杨徵得罪了贺家,你,我,还有云舒,还有自小便照顾你们的杨伯、秦嬷嬷,我们全家上下,都别想活着离开这河西。”
杨云卿看着她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爹话里的意思,“父亲是说,这件事,您一早便知道?”要不然,他爹怎么会说她是在得罪贺家?
杨徵捂着额头,半晌,才道:“是,不仅爹知道,江源那老狐狸定然也知道,你那小伙伴,江淮阳,定然也是知道风声的。”
杨云卿看着自己爹,突然觉得她爹很陌生,“您是说,他们这些人,包括爹,都知道贺节度使贪墨军饷的事?”
杨徵叹了口气,瞅着自己的傻女儿,“何止,你以为,下面的兵士就不知道了吗?他们每年穿的夹袄,他们是最清楚的。”
杨云卿觉得嗓子有些干,“所以您觉得,大家都知道,都选择沉默,只有我,是个傻子?”
杨徵摇摇头,“我的女儿,怎么会是傻子?听爹的,以后别管这事,只当看不见。”
杨云卿默了片刻,“我知道了,爹。”
杨云卿大踏步出了帐篷,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守在帐篷外的知意看着自家娘子难看的面色,刚说了一句话,“少将军,刚刚……”就被剑心制止,“等出了军营再说。”
这里人多眼杂,不适合讨论这种隐秘的事。
知意止了话,她是有些关心则乱了,好在,她话刚出口,自己就也意识到了不妥当。
三个人从马厩里牵了马,往营外的方向去了。
帐篷里的杨徵看着自己女儿的背影,叹了口气。
等杨云舒在阿姊的帐篷午睡起来,去了中间的大账,就发现阿姊已经走了,他爹坐在中间矮桌旁直叹气。
云舒上前给他爹倒了杯茶水,“爹,阿姊去城中军器库了吗?”
杨徵瞅着帐篷的门帘,想起女儿走出去时,门帘差点被她甩到天上去的样子,他点点头,“半刻前刚走。”
杨云舒站在他爹的桌案前,顺着他爹的目光看看那门帘,又看着他爹愁眉不展的样子,“爹爹为何叹气?”
杨徵把儿子搂到自己身旁,说道:“你阿姊她脾气倔,惹爹生气了。”
杨云舒闻言,挣脱他爹的怀抱,“那定然是爹爹的不对,阿姊从来不会平白无故的生气。”
杨徵看着自己空空的臂弯,现在连儿子都和他不是一条心了?
他喝了口儿子刚给他倒的茶水,缓解了下自己郁闷的心情,“等以后,你们就明白了,爹都是为了你们好。”
杨云舒没有回答他爹,自顾走到另一旁的矮桌案前,开始看阿姊给他的那本军规手册,昨晚上,他还没看完,等今日下午阿姊回来后,他就看完了,阿姊定然会夸赞他。
杨徵瞅着一旁看书的三郎,摇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便埋头处理起军务,他每日要看的函文在案前堆成小山,哪有空同女儿置气?
杨云卿此时已到了军营外的官道上,她骑着踏雪,思绪纷飞,一时是爹爹说让她只当看不见,一时是周围的草丛里,会不会又有什么人躺在那里等她救?
她摇摇脑袋,觉得自己被父亲气晕了,才会想起来那个风一吹就要倒的柔弱崔郎君。
11.第 11 章
杨云卿骑着马在前面,知意稍稍向娘子的方向靠近了些,问道:“娘子,家主他……”
杨云卿一言不发。
身后的剑心控马与知意平齐,冲着知意摇摇头,娘子正在气头上,还是别劝了。
知意在心里叹了口气,娘子这样聪明的人,又怎会不知先前那番话会掀起什么风浪?
贺节度使贪墨,是这两年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连她一个小护卫都能看出端倪,家主如何会不知?
家主定是为了全家的安危,才忍辱负重,这河西,毕竟还在贺延廷的掌控之下。
而娘子的脾性她也知晓,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娘子定然是误会家主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否则,娘子面色不会如此难看。
剑心握着马缰,如他这般出身的人,自小在底层受那些贪官盘剥,大多人都已经麻木了。
平日里他与司马大人的亲卫们同宿一帐,也有胆大的去抨击那些个贪官,可大家往往私底下抱怨几句,在日子还能过的下去的时候,没几个人敢真去揭发那些贪官。
他自然觉得娘子是对的,可河西到处都是贺延廷的爪牙,娘子势单力孤,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他们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感觉远处的天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杨云卿抿着唇,想起父亲说的,淮阳也知道此事,他会怎么看?
她用马鞭轻抽了下踏雪,往城中奔去。
踏雪有些委屈,主人从来没有用马鞭抽过它的屁股。
它哼哼几声,载着主人往前方奔去,它能感受到,主人今天心情不太好,它就不和她计较了。
凉州城内,军器库大门口,刚在家里午睡起来,赶来军器库上值的李执事,远远就看见一匹黑马驮着个身着暗金盔甲、红袍在风中飞舞的人,朝他的方向奔了过来。
他定睛一看,觉得那身形有些熟悉,等那匹马离得近了,他方才看清,马上的人是杨将军。他也不着急进去了,袖着手在门口等着。
杨云卿行到了军器库大门口,才勒停了踏雪,她翻身下马,看着一副刚睡醒模样还带着眼眵的李执事。
李执事在杨将军勒马时便躬身作揖,“杨将军,不知您来此处,有何贵干?”
杨云卿一边把踏雪身上的缰绳系在门侧的拴马石上,一边说道:“奉杨司马之命,来此处查验兵器。”
李执事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他是想替杨将军系马缰绳来着,可是杨将军自己便动手了。
他等着杨将军系好爱马,继续殷勤道:“杨将军,下官带您去看。”他走在前面,侧着身子给杨云卿带路。
杨云卿看着他面上一脸谄媚的笑,“不必了,李大人若有事只管去忙。”她一边说,一边进了院子,大踏步朝里面走去。
这军器库她来过许多回,熟悉得很。
李执事见杨将军拒绝,也不再勉强,“既如此,下官便去忙了。”
恰好一行人行至中堂,李执事瞅着坐在堂里打瞌睡的几个人,唤道:“小夏,今日下午,你便跟着杨将军。”
名唤“小夏”的郎君手上拿着一卷册子,正在提笔勾画着什么,闻言把册子放在桌案上,便走了出来。
李执事对着杨云卿笑道:“这是平日里负责检查、盘点仓库物资的夏属官,这仓库里哪些军械损坏,哪些军械完好无损,他都清楚。”
杨云卿点头,“那就有劳这位夏属官了。”
夏禾抬头看了眼杨将军,“不敢。”
杨云卿转身朝着存放军械的库房走去,这里有数间库房,有用来防护的铠甲、盾牌,也有远攻用的弓、弩、箭,还有近身作战的枪、剑、刀、戟,还有火油等物资。
杨云卿凭着记忆,走到放长枪的库房前停下,“就从这里开始。”
身后的夏禾已走上前来,从衣袖中摸出一串钥匙,捡了其中一把去开库房门。
杨云卿看着沉默寡言的夏属官,问道:“这里一共有多少把长枪?”
夏禾开了门站到一旁,闻言作了一揖,“回将军的话,两万四千五十一把。”
杨云卿挑眉,又道:“轻微受损不影响使用的有多少?”
夏禾抬头,直视着杨云卿的目光,“还望将军勿怪,卑职只是一个文吏,想请将军告知,不影响使用的标准是什么?”
杨云卿笑了,这人不仅记忆力好,脾气看起来也很耿直,不似那阿谀之人。她走到一把枪面前,把它提起来,道:“像这种枪尖两侧有细小的几个豁口,但是枪尖并没有折断的,便是还能用的。”
夏禾上前,细细端详着那把枪,末了点头,“卑职记下了,一会儿便请李执事派仓吏清点,明日中午前上报将军。”
杨云卿点点头,“清点完便把它们从仓库挪出来,装车运往军营。”
夏禾皱了皱眉,他以为将军挑出这些军械是要把它们改良,可没想到将军却要把它们给士兵用,“杨将军,这……”
杨云卿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给今年新征召来的兵士练手用。”
夏禾未说完的话便卡在喉咙里,他顿了顿,道:“将军此种做法,实在是两全其美。”
杨云卿笑了,这夏禾,也不似她先前以为的那般耿介,至少知道给上官说点好听的话,她又道:“那些枪头折断的,便直接送回军器监回炉重造。”
夏禾袖着手,“先前司马大人已经吩咐过,只是折断的枪数量太多,到如今都没有重造完。”
杨云卿点点头,“断枪的数量这样多,的确辛苦了那些锻造的匠人们。”
夏禾的目光放到她脸上,她说话时声音清冷,但他却听出来,她对匠人们有一股敬意。
他垂下眼睫,擅长做表面功夫的官员也不是没有,且听听就算了。
杨云卿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下午,才把所有库房里的军械都看完,从最后一个库房出来时,她发现天已经擦黑了。
她瞅着天色,此时回营太晚,且她心中还生着父亲的气,便打算晚上回家住。
李执事在前院的正堂等着,下午时他便收到了司马大人的正式函文,让他好好配合杨将军清点军械。
此时,已经到了下值的时辰,他终于等到杨将军从后院的库房出来,他忙迎上去,“杨将军。”
杨云卿看了眼李执事,“辛苦了,都回家吃饭吧。”
李执事松了口气,杨将军应该也没查出什么错漏来,这军械库,没什么人敢明着赚油水,他拱着手道:“那下官便恭送将军了。”
杨云卿道:“剩下的事,我都交代给夏属官了。他做事精细,是个人才。”
杨云卿说完此话,便朝院外的方向去了。
夏禾站在原地,看着杨将军的身影,他来了这军器库小一年,从清点库存的小吏做起,最近才凭着记忆力好且心思缜密,勉强获得李执事看重。
而李执事的所谓看重,也只不过是让他比旁人多做些事,平日里有人来查验,李执事便推他出去应付。应付的好,便是李执事的功劳,应付的不好,便是他的错处。
他摇摇头,只当这是上官说的场面话罢了。
杨云卿已带着知意与剑心在回杨宅的路上,军器库与杨宅不远,只隔了几条街,骑着马半刻钟也就到了。
杨云卿本以为,今日大门处应该并无人亲迎,可没想到,她行到杨宅门口时,杨伯却在大门口处候着。
她一时惊讶,勒停了马,“杨伯,您怎么在此处?”
杨伯看她回来,往她身后望了望,他道:“我担心三郎一时不适应,会吵闹着要回来,就想着在此处候着。”
杨云卿笑了,“杨伯放心,阿弟乖巧得很。”
杨伯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他看着自家娘子,“只是为何娘子今日却回来了?”
杨云卿下了马,往大门处走,“今日去了城中的军器库处理事务,便想着回来住。”
杨伯接过自家娘子手中的马缰绳,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回来住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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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总归比军营里住着舒坦。”
杨云卿看着杨伯的侧脸,“杨伯可是想家了?我跟阿弟以后几乎都在军营里住,杨伯若是想家,就回京都一趟。”
凉州苦寒,当初,杨伯把长子带来了凉州,妻女和幼子都在京城杨宅。
杨伯步子略微一顿,又接着往前走,“娘子莫要说笑,老奴若是走了,谁来照顾您和家主?还有三郎,他自小就身子骨弱,没有我看着,那怎么能行?”
杨云卿一叹,却也不再说话了,杨伯是真心把他们当成家人来疼,尤其是三郎。
李承宁此时正站在窗边,他今日已经能慢慢下地了,本来,他只是想看看杨宅守卫巡逻的时间线,没想到却看到了杨娘子。
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靠在窗棂旁,听了几句她与杨管家的谈话,他想,这杨管家倒是个忠仆。
只不过,贪财之人的忠仆,想来也是贪财的。
他想起今日上午时,听到的那几声长短不一的鸟叫声,这是他出发前与亲卫们制定的暗号。
可能是昨日逃亡时,其中一个亲卫顺着他的行迹追踪而来,又因为这里是杨宅,有护卫定时巡逻,他的亲卫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不然,便会救他出来。
他当时回了亲卫两个暗号,说明他暂时没有危险,让亲卫不要急着救他。
墙外的青玄收到了主子的消息,心中却并没有放心,反而有些焦灼起来。
这杨宅外有士兵把守,且内里有兵按时巡逻,想来是河西哪位重臣的宅邸,虽然这宅邸的确寒酸了些,和京中那些豪门大户没法比,可依然是极危险的所在。
谁知道河西哪些官员与那贺延廷勾结在一起?
可他知晓主子的性格,主子若是下了决心做某件事,谁都劝不回来。
他抱着剑想,听天由命吧。大不了,他与主子一块死。
李承宁不知道自己亲卫对他如此没有信心,他自从早上睁开眼,便开始观察杨宅的巡逻路线,若有不对,他自己也能逃出去。
他站在窗边,突然看到那杨娘子转头看向他的方向。
杨云卿敏锐地发觉,有人正在暗处盯着她,她环顾四周,目光定在东厢房的客房,是崔玉的住所。
她看向杨伯,“您好好考虑下,不必担心父亲那边,我会与他说的。”她拿起刷子,开始给踏雪刷毛。
杨伯见此,也不再反驳此事,他是有些想回京城看看老母亲与妻儿,只是他心中仍放心不下凉州这边,“娘子,老奴便先退下了,我跟秦嬷嬷说一声,让她一会儿还把饭菜放在后院正房。”
杨云卿轻轻点头,杨伯便转身,往后院的厨房方向去了。
杨云卿一边给爱宠刷毛,一边观察着前院的客房方向,那位崔郎君,她没看错的话,他刚刚是在探查杨宅里的动静,如此隐秘,是想要做什么?
知意顺着娘子目光望过去,她悄声道:“娘子,那个崔郎君,真的有可能是奸细吗?他长得如此俊俏……”
杨云卿笑起来,“长相和奸细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知意扣着手上的死皮,“当然有,若是一个人眼神清正,便不可能是个坏人。我看那崔郎君,浑身气度温润如玉,如此清雅的人,不太可能是奸细。”
杨云卿把一团毛从刷子上拿下来,“傻丫头,这世上的人,哪怕他是一个端方君子,这辈子也会做那么几件违背道德的事情。”这是她观传记得来的心得。
知意瞅着自家娘子,想起来昨日她诓骗娘子,上好的夹袄五百文的事情,心中一紧,连她这样心地善良的人,迫不得已时都会骗人。
那旁人定然也会因他们的不得已,去骗人。
知意长长叹了口气。
杨云卿看着她,“好端端地,为何突然叹气?”
知意连忙摇头,“没什么,我是怕娘子将来被骗。”她家娘子固然聪慧无双,可是极容易被信任之人欺骗,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幸好娘子信任之人比较少。
12.第 12 章
剑心瞅着知意,知道她是在心虚,等娘子给踏雪刷好了毛,往后院走时,他便悄悄落后几步,安慰知意,“其实,骗人这种事,也分好意还是恶意。”
他在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踌躇了片刻,塞给了知意,“送给你,抹手用的。”
知意心中的那点不安被他的话消散掉了,她接过那瓶子,打开闻了一闻,桂花香味的,她觑着剑心,“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桂花香味?”
难不成,他还天天监查她?
剑心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你天天在我眼前晃,是个人都能知道。”
知意从瓶子里挑了一小块香膏,西北的气候太干燥,她把整只手都抹均匀,感觉手上的皮肤没有那么干痛了。
她想了想,又用指尖轻轻挑起一坨,拉起身旁剑心的手,抹了上去。
剑心正看着前方走路,冷不防被她拉住了手,他脸有些发红,却没有挣脱。
她的手软软的,因为刚抹了油脂的缘故,有些滑腻,他的心莫名漏跳了半拍。
他正沉浸在这莫名意动的氛围里,她却突然放开了他的手。
知意跑到娘子身旁,正笑着说这是他送她的手脂,他面上发烫,险些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好娘子并未打趣他。
杨云卿看着那白瓷小罐,这样精致的做工,想来要花费不少银钱。
她看着被知意拉着的右手,这丫头正准备给她也涂上,她笑道:“一会儿要净手,我吃过饭再涂。”
知意哀嚎一声,“那怎么办,我已经涂上了,那我不净手了。”
杨云卿已进了正房,她在餐桌旁边的水盆里净了手,顺便看了眼餐桌上的饭食,“今日不吃胡饼。”
杨家的厨娘今日做的是面片汤,用竹筷便能夹着吃。
剑心拉着知意去水盆边净了手,手脂而已,用完了还可以再买。
知意十分不情愿地净了手,待娘子落了座,她挨着娘子身边坐下。
剑心不敢逾越,便坐在了知意的另一边。
三个人像往常一样开始用饭。
饭后,杨云卿去了院中散步,知意陪在她身旁,剑心则在她们二人后面跟着。
杨云卿想,这样的安稳日子,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日子可过吗?
今年又是个饥年,百姓们家家户户都没多少余粮,而北方的草原上,一场暴风雪来临,牛羊冻死了不少,是以突厥人才会又来袭扰凉州城附近的百姓。
若是丰年,凉州城与突厥人开放互市,百姓们便能用粮食与突厥人换来取暖用的动物皮毛、长在北方草原上的药材,可是现在,她长长叹了口气。
知意拉起娘子的手,细细地为她涂上手脂,她也叹口气,娘子的手,比她的还粗糙。
剑心瞅着前面的主仆二人,也叹了口气,知意那傻丫头,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对她……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对她怎么了?明明只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而已。
他嘴里默念着“青梅竹马”这几个字,突然觉得空气都暧昧起来。
前院的“崔郎君”也在叹气,李承宁靠着窗棂,看着清澈如水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本该让人觉得心静的夜色,他心中却始终无法静下来。
四周群狼环伺,他只能静待时机。
他数着护卫们巡逻的时辰,此时是酉时末刻,侍卫们开始又一轮换值。
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观察。
墙外面又发出一阵鸟叫声,是他的亲卫在确认他有没有危险,他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鸟儿的叫声,墙外便没有了动静。
他以手支着额头,倚靠在窗户边,风渐渐地有些凉了,他便披了件外裳,若在此时得了伤寒,就会病上加病,难以康健了。
他摸索着自己怀里的玉佩,此枚玉佩是崔家重要的信物,崔氏族人若遇难,可以去离得最近的崔家店铺请求援助。
待过上几日,他身子好些了,就可以出门,杨娘子定会暗中派人盯着他,他拿着玉佩与崔氏店铺的掌柜相认,便会坐实他崔氏郎君的身份。
到了那时,他便可以借着在凉州城经商需要打通官府为由,用银钱贿赂她,再通过她结识凉州大大小小的官员。
等他把贺延廷及其相关人的底细摸清楚,也就到了铲除的时机。
他摸着下巴想,这好像也不需要他贡献自己的美色。
他先前,真是想太多了。
翌日一早,杨云卿便起身去了军营,到军营时,父亲与三郎正在吃早饭。
杨徴对上自己爱女的目光,咳了一声,有些心虚的移开眼睛。
他昨晚躺在床榻上,心里后悔极了,他一时情急,才开口斥责了女儿。
事后想想,女儿定然是出自关心他,才会告诉他此事,他昨日实在不该动怒。
一旁的云舒瞅了瞅父亲,转头欢快地招呼阿姊,“阿姊,快来,今日早上吃粟米粥与面饼。”
杨云卿走上前,在云舒身旁坐了下来。
往日里,她来军营的时候,父亲早已用完早饭,在一旁穿戴盔甲准备去巡营。今日父亲却比往日里慢了半刻。
云舒给她递了半块面饼,她接过来,看着眼前空空的盘子。父亲每日用饭的时辰都比她早,老刘头怕饭食凉了,总是等到她来才给她送饭。
杨云卿捏着那半块饼,却在想,父亲日日操劳,只是顾念她与杨家的安危,才会训斥了她,其实父亲心里,何尝没有顾念百姓?
她昨日实在不该那般质问父亲。
杨徴看着女儿冷静的面色,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昨日是爹不好,不该斥责你。”
她摇摇头,刚准备说些什么,老刘头端着饭食进了帐篷,昨日那小郎君也跟在他身后一同进来。
她便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父亲,巡营的时辰到了。”
杨徴看着长女似乎并没有要和他置气的样子,他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为父便去了。”他转头对着三郎道:“云舒,你好好听你阿姊的话。”
杨云舒啃着手上的半块饼,“父亲放心,我晓得。”
杨徴站起身,把兜鍪戴上,出了帐篷,在众亲卫的簇拥下,巡营去了。
剩下的亲卫杨十三,留在帐篷里,给司马大人整理卧榻。
杨云舒看着杨十三,好奇地问道:“今日值守的亲卫怎么只有一人?”
杨十三闻言转过身,“回小郎君的话,杨十五说他肚子有些痛,所以出去一趟。”
杨云舒眼睛一眨一眨地,“这位阿兄在亲卫中排行第几?”
杨十三抱拳道:“卑职是十三。”
杨云舒有些不解,为什么军中之人都用数字排序,“十三阿兄,你的本名叫什么?”
杨十三挠挠头,觉得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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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一旁的知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几个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她咽下嘴里的饼,才道:“云舒,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原来的名字都很难听,什么大柱、小山、铁柱都算得上的好听的了。”
杨云舒惊讶道:“还有什么更难听的名字吗?”
杨云卿看了知意一眼,让她顾全下旁人的自尊心。
知意便道:“比如什么李狗蛋、王二狗之类的。”她被自家娘子看了一眼,没敢说杨十三的本名便叫“王狗蛋”。
杨十三立在一旁,心里松了一口气,知意那嘴巴大咧咧的丫头,没把他的本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否则真是丢死人了。
杨十三转过身,继续去整理床榻了。
杨云舒啃着手里那半块饼,说道:“阿姊,他们为何不给自家孩子起个好点的名字呢?”
杨云卿把手中的碗放下,“大约是因为,识字的人太少了。”
杨云舒把饼放下,“那我以后要让凉州城的百姓,人人都识字。”他本来是想说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识字,又觉得任务太艰巨,就先从凉州城开始吧。
几人吃过了饭,云舒在心里勾画着要让全凉州城的孩子都上学的大计,在一本册子上写着什么。
杨云卿看了眼阿弟,没有告诉他,如今的局面,百姓们连吃饱都艰难,怎么会花钱让孩子们去学堂?
除非,由官府出钱资助孩子们上学,她摇摇头,如今凉州城从百姓那里纳来的赋税要给士兵们发军饷,还要打造兵器,还要修补城墙、疏通河道,哪里有多余的银钱来做这些?
她想起贺节度使家中纯金打造的餐器,波斯运来的名贵地毯,也许,多余的银钱也不是没有,只是都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银钱们摇身一变,变成了华贵的器皿、财宝,又似乎能见得人了……
上午时,杨云卿去了八营一趟,看了会儿秦校尉训练新箭手,又去了其他营,看了看今年新招来的兵士的训练状况。
半晌时,军器库派仓吏运来了发给新兵们使用的兵器,她上前去随意挑了几把出来,的确是按着昨日她与夏属官所说的标准选出来的旧兵器。
军营里的新兵们看着这兵器,虽然旧,但是是他们来军营里的第一件武器,众人按着自己所属的方阵领了对应的长枪或弓箭等物,便下去练习了。
没领到的兵们一脸丧气,杨云卿少不得要安慰众人几句,“后面还会有兵器运来”之类的话。
果不其然,过了半个时辰,就又有军器库的仓吏压车过来了。
那仓吏抹着自己脸上的汗,对着杨云卿道:“这位将军,城中的车马难借,好不容易凑齐了二十辆车,只是这兵器太多,一时难以运完。”
杨云卿看着他满头的汗,此时已是仲秋,稍不留意便会得风寒,她递给他一张粗布帕子,“无妨,这三日运来便可。”
那仓吏连忙点头,“谢将军。”来之前,李执事耳提面命,让他今日上午务必要运送完,说是将军吩咐了,要在今日上午上报可用的兵器数量,一并运送兵器。
他抹抹头上的汗,他当时便觉得李执事大概是领会错了上官的意思。
果然如此。
杨云卿不知道那仓吏与李执事之间发生的事,她交代好之后,便从兵们训练的校场回了帐篷,开始处理函文,她刚坐下没多久,张英就来了。
13.第 13 章
张英昨日临下值的时候就收到了消息,司马大人有意让他去督管修补城墙,贺节度使还没有批复。
他今日上午便有些按捺不住,便借着巡查军营的名头,来此处寻杨司马,看能不能换个人来做这差事。
他心中颇有些忿忿,修补城墙的活计不比其他,是半点油水都捞不着,做不好,将来还要被追责,他才不要这倒霉差事。
杨云卿坐在大帐中间的桌案前,看着下首的张英,等他开口说话。
张英进来后,没瞧着杨司马,倒是看到了杨将军,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面不改色,深深作了一个揖,“杨将军。”
杨云卿点点头,“张巡官,请先安坐。”
张英闻言,转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说起今日的正事,“下官此来,是有一事,想向司马大人禀报。”
杨云卿把手中笔放下,“哦?不知是什么事?还劳烦张巡官亲自跑一趟。”
张英看着她,身为杨司马的女儿,每日替司马大人处理军务,怎会不知道?他捋了捋衣袖上的褶皱,坦白道:“下官听闻,司马大人有意派下官去监管修补城墙一事,这本是好事,可……”
杨云卿静静看着他,不接话。
张英舌头打了个结,继续道:“可是下官近日忙于巡查城内各处,实在是没有时间接管此事。”
杨云卿喝了口茶水,才道:“张巡官此言有理。”
张英高兴起来,“那等杨司马回来……”
杨云卿却笑道:“我听闻,贺节度使近来新纳了一位姨娘,这位沈姨娘的兄弟沈清,为节度使办了好几件大事,很得节度使看重。”
张英的话卡在了喉咙口,他阿姊是贺节度使的第六房侧室,很受宠爱,他也摇身一变,从一个校尉的儿子变成了节度使的小舅子,凉州城内外,除了贺家兄弟,几乎无人敢得罪他。
可近日阿姊常跟他提起,说沈氏那个贱人,抢走了她的宠爱,又言及沈氏的兄弟沈清,话里话外竟是嫌弃他不如旁人的兄弟有本事,连累她不得大帅爱重。
他当时生阿姊的气,现在细细想来,他与阿姊的地位,的确岌岌可危,漂亮的女子那样多,节度使这几年觉得新鲜,再过几年,就会觉得腻味了。
张英攥着自己的袖子,呼出了一口气,“修补城墙这种事,是下官分内之事,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为节度使与司马大人分忧。”
杨云卿放下杯子,“既如此,那就有劳张巡官了。”
张英扶了扶自己的官帽,行了一揖,“那下官就告退了。”
杨云卿露出一抹笑,“张巡官慢走。”
张英朝帐篷外走去,原本他胸内的那股对这份差事极为不满的怒气,渐渐地消弭掉。
这几年,他在河西得罪了不少人,若是阿姊不再得节度使宠爱,大帅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对阿姊有几分情面,可他一个外人,有什么脸面让节度使也顾念他?
到时候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不知道有多少小人,等着看他笑话。
他站在帐篷外,冷风把他的脑袋吹得格外地凉,却也让他心中清醒极了。
若他做好了修补城墙这份差事,节度使便会看重他的才干,到时候,阿姊也会沾他的光,重新获得节度使的宠爱。
他捋捋衣袖,迈着四方步朝其他地方去了,既然是借着巡查的名头,就要转完一圈再离开,这样才不会落人把柄。
杨云卿坐在桌案前,喝了口茶水,继续看函文。
下午的时候,江淮阳来找她了,准确的说,是来找她阿弟。
江淮阳一进帐篷,与她打了个招呼后,便奔着云舒的方向去了。
她摇摇头,把自己的批复意见写在一张纸上,待字迹干后,夹在对应的函文里,等父亲从校场上回来后,再作正式的批复。
一旁的江淮阳探头去看云舒在写什么,却发现云舒对着一张凉州城的分布图,圈圈点点。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的纸,上面罗列着好多个数字,他一时不解,好奇道:“云舒,你在做什么?”
云舒直到淮阳阿兄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他把目光暂时挪到阿兄脸上,认真道:“淮阳阿兄,我在计算凉州城一共有多少适龄孩童,应该建多少座学堂。”
江淮阳张大嘴,“建学堂?”
杨云舒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圈画出来的点点,“这些是我根据凉州城的人口分布,圈出来的适宜建学堂的地点。”
江淮阳顺着云舒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就连城外都圈画上了,他一时惊讶起来,“你是如何得知城内外人口分布情况的?”
杨云舒看向阿姊,“是阿姊告诉我的。”
江淮阳再看看纸上那些数字,觉得有些头疼起来,“云舒,你可知道,建一座学堂要花费多少银钱?”
杨云舒摇摇头,“这个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凉州城有十万余户,每一户就有一两个适龄孩童。至少有十几万的孩子,需要识字。”
江淮阳看着云卿,他是知道云卿每年组织商户募捐的事,有时候,云卿也会拉着他一起去应付那帮人,只是,募捐来的银钱买成粟米尚且都不够,更别提让整个凉州的孩童上学堂。
他瞅着云卿,为何她没告诉自己阿弟这件事?
他蹲下身,扯了把小杌子坐着,耐心道:“云舒,建学堂,是需要很多银钱的,比如学堂里的桌椅板凳,请夫子所花费的束脩,还有学童们所用的书本,只一座学堂,就需花费百两银子。”
杨云舒想了想他爹的月俸,每月十两出头,一年到头也只能存上几十两银钱,凉州城要建这么多学堂,钱从哪来呢?
他捧着下巴思考这个问题,也不说话了。
江淮阳见状,站起身往云卿的方向去,“昨日下午你去了哪里?”
杨云卿写完最后一行字,暂时放下手中的笔,“昨日,我去了城中军器库一趟。”
江淮阳点头,没有多问,从桌案前拿了个空闲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起来。
杨云卿瞅着他这自来熟的样子,有心想问他是否知道夹袄用料减轻之事,终是抿了抿唇,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此时提起,不是个好时机。
时间斗转星移,已是过了七日。
李承宁胳膊上的箭伤已初步愈合,只是胸口上的伤是狭长的一道剑伤,恢复得有些慢,活动幅度稍微一大,便会扯着痛。
若换做往日,他受了伤,定然是要在家中修养一两个月才肯出门的,只是在这凉州城,这样危险的环境中,实在是顾不得细心调养了。
他打算明日,就去城中的崔氏商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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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墙外又发出熟悉的“咕咕”声,这几日,亲卫们用好几种鸟的叫声来传递讯息,前日是杜鹃,昨日是麻雀,今日,倒像是斑鸠鸟。
他也仿着斑鸠鸟的叫声,回了几句长短不一的“咕咕”声。
亲卫青玄前日夜里潜伏进来一次,当然,是他告诉的青玄,杨宅的守卫在酉时末与丑时末会换值。
两日前的夜里。
李承宁在床上盘坐,等着自己的亲卫翻墙进来。
凉州城的秋天,天黑得很早,酉时末刻,天已经摸黑了,青玄跳进了与杨宅相邻的人家,探头观察了片刻,才又跳进了一墙之隔的杨宅,进了东边的客房。
青玄见到主子,激动得都要哭出来了,他擤擤鼻子,才压低声音道:“主子,第二波守卫已到了城内,属下安排他们四散在凉州城的各个角落,主子有什么指示?”
李承宁端坐在床上,没有回答青玄的问题,问起另一个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跟着我的第一波守卫里,除了你,还有谁还活着?”
青玄吸了吸鼻子,“除了属下,暂时没看到其他人,也许,还有幸存的人,躲在什么地方养伤。”
李承宁不语,这样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青玄看着自家郎君,道:“主子,大家都等着您下令,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李承宁吸了口气,才道:“先按兵不动,你们在城内探查,我继续留在这里。”
青玄看着郎君发白的指节,是因为用力攥着才会这样,他低低道了声“是”。
李承宁看着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护卫,打算和盘托出他的计划,“现下,我的身份是崔玉。”
青玄问道:“崔玉,您的表兄,崔十一郎?”
李承宁点头,继续道:“三日后,我会去城中寻崔氏店铺,找掌柜确认我崔氏郎君的身份。但是,我还需要你帮我演一出戏。”
青玄道:“什么戏?”最会演戏的青竹不在这里,凉州城里,只有他与苍岚两个是主子心腹中的心腹。
李承宁道:“待我与掌柜商谈完出来,走到一处人迹罕迹的地方,你便来刺我。”
青玄的嘴张成老大一个,“主子,您让我假扮刺客?那……是真刺还是假刺?”
李承宁看着下属,无奈道:“真刺,若不如此,旁人不会相信。”
青玄抱着剑,踌躇道:“主子,我要是真刺到您了,您别怪我。”
李承宁扶着额头,“不怪你,但是你要看准,避开致命部位,在胳膊上划一道浅伤。”
他看了看自己前几日伤到的胳膊,“别划这道旧伤口上了,这条刚愈合。”
青玄看了眼旧伤口的位置,“我记下了。”
青玄想了想,又道:“主子,若是三日后,那位杨娘子根本没派人跟着您,那怎么办?”
李承宁握拳咳了两声,拢了拢身上的外裳,“不会,她心思缜密,我若出门,她必定派人跟随。”
况且,他已经找送药的小丫鬟打听过,三日后,是她旬休的日子。
李承宁叮嘱道:“那日,她极有可能会出现,你务必不能露出破绽。”
青玄那日在前院的客房里待到丑时末,才翻墙出去。
李承宁坐在床榻上,回忆着他与青玄前日夜里的对话,计划是否成功,只待明日。
14.第 14 章
天一亮,杨云卿便醒了,今日是休沐,阿弟在前一天晚上便央求她去逛市集。
她穿了外裳起来,低头看了看这鲜艳的红袍,换了身颜色不打眼的衣裳。
平日里穿红袍,是为了一团混战时兵士们的注意力在她身上,方便指挥作战。逛市集时就不必了。
知意等云卿换好了衣裳,才揉着眼醒来,刚一醒,她瞅着云卿身上的衣裳,就发起了呆,“娘子,您怎么穿成这样?”
杨云卿看着自己的贴丫头,“穿成这样怎么了?”
知意一骨碌从地上的毯子上爬起来,给自己匆匆套了件外裳,去解她家娘子身上的衣裳,“这件不好。”
杨云卿有些奇怪,“怎么不好了?”
知意把云卿上半身的灰色短儒解开,又伸手去解下面的霁色裙子,“颜色太暗淡了,娘子正当妙龄,应该穿得鲜亮些。”
云卿看着她,也不制止,等知意解开后,她道:“我突然想起来今日骑马,还是穿骑装吧。”说罢便去箱子里把一身胡服骑装翻寻出来。
知意看着那套缃色胡服,撅着嘴,罢了罢了,缃色明亮,总归比灰色好。
她便也去换了身方便骑马的碧色胡服。
等两人换好衣服出来,剑心与云舒正在帐篷外说话。
云舒见着自己阿姊,便过来扯住她的袖子,“阿姊,昨日说好了,我们今日上午去海藏寺,下午,再去城内逛市集。”
杨云卿点头,几人相携往马厩的方向去,云舒边走边道:“阿姊,据说海藏寺的灵钧台有百尺高呐,站在那上面,能俯瞰整座凉州城。”
杨云卿看了眼阿弟,笑道:“那你一会儿可要多吃些,免得爬不上去。”
杨云舒点点头,正准备说话,却被一旁的知意抢了去,“娘子,听说海藏寺做的素面好吃,我们中午在那里吃吗?”
杨云卿还没来得及回答,又被云舒抢了先,“可我中午想去城中东市逛逛,吃些小吃。”
杨云卿已翻身上马,往军营外行去,“中午吃什么暂且不说,先把早上这顿餐食解决了。”
云舒骑在自己的小白马上,紧跟在阿姊身后出了军营,剑心与知意像往常一样把云舒夹在中间。
凉州城的仲秋天气比京城要寒些,几人都穿了裌衣,还是觉得有些冷,好在路程不远,海藏寺在凉州城的西北方向,几人从军营出来,行了大概一刻钟,就到了北城门。
杨云卿出示了令牌,一行人骑马进了城,往西边行了数百步,就到了海藏寺。
到了寺前,便有专职养马的小沙弥过来,问清楚几人是来上香礼佛之后,给他们发了一张木牌,把对应的另一张木牌挂在踏雪的兜袋前,把四匹马的缰绳拢在一处,牵到了寺庙前的马厩里。
杨云舒早已好奇地四处观望,来凉州这么久,他还从没有来过这座香火鼎盛的寺庙。
只见寺庙前摆了许多摊子,有卖佛珠的,卖雕刻好的佛像的,还有卖经书的,他对这些不感兴趣,眼睛专往那些卖吃食的摊子去。
为了出来吃小吃,他可是特意留了肚子没吃早饭。
知意已经循着香味到了几处摊位前,她朝着几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云舒蹦跳着走了过去,杨云卿与剑心在后面跟着过去了。
知意与云舒两人都在一处卖烤胡饼的摊位前站着,不动了。
这个摊位的烤胡饼闻起来格外地香。
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大胡子刚付完银钱,摊主用油纸包了个烤得焦黄的饼递给他,他迫不及待地站在摊前咬了一口饼,便竖起拇指,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说道:“香,这个饼,好吃。”
大胡子咬着饼走了,知意说道:“摊主,给我们来四个饼。”
摊主在案板上揪了一团面,拿到下面飞快的往里塞了一团东西,再把它扯成饼状,说道:“小娘子,普通的胡饼是一文钱两个,福饼十文钱一个,您要哪种?”
云舒不知道市价,知意却瞪大了眼,“什么饼,竟要十文钱一个?”
杨云卿抱臂看着这摊主,这里的摊位都是野摊,正常情况下,摊贩们都要去官府在城内划好的市集贩卖东西,难不成,这摊主在故意敲诈?
那摊主却“嘿嘿”笑了,“这福饼不比一般的胡饼,娘子吃了便知。”说完,他左张右望,手里在桌案下面又扯好了一张饼。
杨云卿见状,开口道:“摊主,我们要四个福饼。”她倒要尝一尝,有什么特别之处?
摊主笑道:“娘子郎君们稍等,再过会儿,炉子里的饼就烤好了。”
知意数了四十枚铜钱,给了那摊主。
饼烤好了,摊主用油纸包了一个,递给了几人,杨云卿接过,给了阿弟。
云舒把油纸边扒开,小心地吹了吹,咬了一口,大眼睛愣住了,“这这这……”
知意接过第二个咬了一口,她凑在云卿耳边悄悄道:“娘子,这馅料是羊肉。”
云舒眨巴着大眼睛,佛门净地,他们四人是来礼佛的,吃羊肉,这不太好吧?
他又咬了一口饼,真香呐,他皱着眉头,“阿姊,一会儿我们还进去吗?”
杨云卿看着云舒,咬了一口饼,嚼巴了两下吞下去,“进,为什么不进?”
云舒拧着眉毛,“可是我们今日破戒了,佛祖会不会怪我们。”
杨云卿已经大步向前走去,又啃了一口饼,“佛祖?我不信佛。”
云舒小跑着跟了上去,“啊?好像说的有道理,阿姊你等等我。”
知意拉起原地吃饼的剑心的手,“走了,呆子。”
剑心被拉着走,点评道:“福饼确实比胡饼好吃。”
知意笑道:“呆子,那是摊主故意取的名字,这种地方,他哪敢嚷嚷卖的是什么饼。”
一行人进了藏海寺。
另一边,“崔郎君”也准备出门。
小丫鬟给他打了水洗脸,他道了声“多谢”,小丫鬟跑出了门。
李承宁用锦帕净了脸,低头瞅了自己的衣服一眼,在床上几日,滚得有些皱巴巴的。
杨伯前几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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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过一身干净的衣服,看起来和他身量相仿,他翻了出来,只取了外裳,穿在了他的里衣外面。
李承宁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几日,他在屋子里也常下地走动,脑袋没有最初下地时晕地厉害了。
杨伯看着推门而出的郎君,他因病弱脸色愈发地白,身姿却依然挺立,一身清隽气度,像是一棵迎风而立的青竹。
他呆了一息,才上前问道:“郎君怎地起来了?娘子交待过,要好好照料您,您有什么吩咐,让老奴去做就是。”
“崔郎君”被门口的冷风一冲,握拳咳了两声,“不妨事,我就是想出门走走,不知家中可有马车,我想向贵宅借用。”
杨伯思忖着,家主已经连续多日不回了,今日休沐,娘子与小郎君若是待会回来,大约也不会乘车,娘子一向骑马出行,他便道:“可以是可以,只是郎君身体这样……万一倒在外面,这怎么好?不如我派人跟郎君一起去。”
李承宁看着杨伯,心知他若想出门,是拗不过去杨伯的,便道:“如此也好,只是麻烦您了。”
杨伯摆摆手道:“不麻烦,郎君且稍等,我去派人套车。”
李承宁点点头,目视杨伯离去。
杨伯去了前院西厢房,交代六儿去套车,又去了后院找正在巡逻的卫兵。
卫兵们肃容严整,领头的是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郎君,他唤道:“杨伯,你怎么来了?”
杨伯看着说话的郎君,把他拉到一旁,“彦之,你还记得几日前娘子吩咐过的事吗?”
程彦之嘴里叼着一根草,“记得啊,娘子说,让我们务必盯着前院那小子,怎么了,那小子有动静?”
杨伯点点头,“他要出去。彦之,今日,你跟着他。”
程彦之吐出嘴里的草,用手指戳着下巴道:“怎么跟,我悄悄跟在他后面?”
杨伯犯了难,娘子只说要紧密观察,却没说要明里还是暗地里观察,他想了想,道:“他今日坐马车出门,你跟在他旁边,看他都做些什么。”
程彦之抱着双臂,压根没把前院那小子放在眼里,“行,那我就告个假,回头,你跟家主说。”
杨伯“呵呵”笑道:“为娘子办事,自然不算告假,这一日的俸禄还是照发。”
程彦之笑起来,“杨伯真是客气了,那我去了。”
前院,李承宁正负着手看庭院里的一棵海棠,海棠树上的叶子酡红洒金,叶间缀着繁密的果实,鲜红欲滴。
他被这馥郁的香气扑得一时有些沉醉,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烦扰。
程彦之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人立于海棠树下的场面,他晃了片刻的心神,问旁边的杨伯,“那位就是崔郎君?”
怪不得娘子对他这样处处上心,他想,娘子大约怕他跑了。
杨伯看着程彦之的神情,想了想,附耳过去,“娘子疑心他是探子。”
程彦之以手指戳着下巴,“这样好看还出来做探子,不如去做达官贵人的男宠,好过刀尖舔血。”
15.第 15 章
李承宁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冠上了“适宜做男宠”的名头,他立在树下,听到动静后便转头望去,一个二十多岁看起来风流倜傥的郎君正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打量着他。
李承宁蹙了蹙眉,对这种不友好的目光有些不喜,待那人走近,他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面色,浅笑道:“杨伯,这位郎君是?”是派来跟着他的?
杨伯“呵呵”笑道:“这位是程郎君,今日便由他跟着您外出。我已经吩咐了六儿去套车,现下车马已经在大门外了,郎君,可以出发了。”
李承宁点点头,“有劳杨伯了。”他目光一转,落到程彦之身上,“程郎君,我们走吧。”
程彦之看着这位“崔郎君”波澜不惊的样子,又把草放进嘴里,“那就走吧。”说完,径直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李承宁看着程彦之的背影,并未因为程郎君轻慢的态度而生气,他转头对着杨伯道:“杨伯,我去了。”
杨伯点点头,目视着“崔郎君”出了大门,自去做事了。
杨宅大门口,程彦之正抱臂看着弱柳扶风一般的“崔郎君”出来,他把一截草咬掉,又“呸”地吐出来,“跟个娘儿们一样,磨磨唧唧的。”
李承宁走到马车旁,闻言看了程彦之一眼,“程郎君此话不妥。”
程彦之抱着臂,斜眼去看李承宁,“有何不妥?”
李承宁微微平复了气息,道:“杨娘子身为女郎,却能统领三军,程郎君在杨将军宅邸里做事,却如此歧视女子,不知杨将军若知道程郎君此言,会作何感想。”
程彦之被噎了一下,他大大咧咧惯了,说话从来不精细,如今竟被一个外来的郎君如此说教,他把头一扭,率先上了马车,“崔郎君还是管好自己罢。”
李承宁咳了两声,也上了马车,程彦之已坐在了马车的正中间,李承宁看了眼座位,并没有去跟他挤,坐在了马车的一侧。
六儿坐在车座中央,握着马缰绳,问道:“崔郎君,我们先去哪里?”
李承宁掀开帘子,“去这里最繁华的东市。”他前几日和小丫鬟打探过,凉州城的市集分为东市和西市,东市毗邻官衙与显贵高官宅邸,里面所售卖的有笔墨纸砚、金银器、珠宝、锦绣等物。
西市靠近商人的住所,售卖的大多是丝绸、茶叶,还有别国的香料、宝石、象牙等物。
六儿一挥手中马鞭,两匹马儿便跑动了起来。
凉州城内官道十分平坦,李承宁并不觉颠簸,大约过了小半刻钟,六儿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郎君,东市到了。”
李承宁伸出一截玉白的手,掀起帘子,此时恰好是正午,三百声鼓的最后几声落下,等待着市门打开的众人便一窝蜂涌入了市集。
前方不远处的市署官抬起一只手,掏了掏被鼓声震得发颤的耳孔,迈着步子往值守房去了。
六儿看着前方市集乌泱泱一群人,有些为难,“郎君,市集里人多难行,若马车进去,恐怕会走得慢些。”
李承宁看着前方的路况,缓声道:“那我们待会儿再进去。”他从袖子里摸出几枚一直放在里衣的银锞子,伸出手去,“辛苦小六了。”
六儿脸红起来,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马车难行,并不是贪图郎君的银钱,他支支吾吾道:“郎君,您自个儿留着吧。”
李承宁把身子探出马车,不容拒绝地把手里的银锞子递到六儿手里,“外头日头大,这些就当做是给你的茶水钱。”
六儿看了眼正午的大太阳,秋日的阳光没有夏日那般毒辣,不过他的确有些渴,正想着一会儿马车停了,他去买几盏茶汤解渴。
这样想着,六儿便接过了银锞子,“多谢郎君。”
马车内的程彦之嗤笑一声,用只有李承宁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收买人心。”
李承宁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车一侧,只当没听到这句话。
市门口处的人群此时已渐渐散开去,六儿说了句,“两位郎君坐稳了,”便一扬马鞭,朝东市行去。
东市呈“井”字型,东西、南北长约两里,此时此刻,杨云卿一行人正在东市的另一个入口处。
知意骑在枣红马上,摸摸自己的肚子,“方才在海藏寺,我应该少吃些素面的。”
剑心看着她,“我都跟你说了,要少吃一点,结果呢,你偏要吃第二碗。”
知意把下巴一抬,“谁让它做得那样好吃。”
杨云舒看着又拌嘴的这俩人,头都大了,先前在海藏寺,他们四人爬灵钧台,这俩人就因为谁先爬上去的而斗嘴,互不服输。
此刻,他看着这两人,劝解道:“知意阿姊,一会儿,我们可以把吃的打包回去,等晚上饿了吃。”
知意转头看着云舒,“这是个好主意,三郎真聪明,不像有些人,只会说一些话来气我。”
云舒摸摸头,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被夸聪明了。
杨云卿看着三个人,颇感无奈,她轻夹马腹,“走吧。”说完,便往东市的西北门处去了。
剩下的三人互看了一眼,忙跟了上去。
李承宁从西南门进去,此时正在第一条纵向街道上,六儿稳稳地驾着马车,李承宁挑开帘子,看着左右两旁的店铺。
大约是为了方便买肉,这条街上的前半截是肉行,有卖牛羊鸡鸭肉的铺子,一股腥味扑面而来,李承宁用袖子掩住口鼻,压下胃中翻涌的不适感。
程彦之抱臂坐在那里,老神在在地嚼着草,“矫情。”他是上过战场的人,闻过比这浓重得多的血腥气,这崔郎君,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又造作的郎君。
到了“井”字的第一个分岔路口,六儿问道:“郎君,我们往哪边走?前面是打铁铺,还有赁驴、赁马的铺子,若是往左边,则是卖锦缎、金银珠宝的铺子。”
六儿之前常驾车带杨宅的厨娘与杂役来采买,对这里的路况很熟悉,他收了崔郎君的银锞子,便自觉要服务地更周到些。
李承宁沉吟片刻,“走左边。”据他所知,崔家做的既有丝绸香料生意,也有锦缎珠宝生意。
六儿驾车往左边的方向去了,李承宁换了只手挑帘子,盯着店铺的招牌看去,崔氏店铺的招牌右下角,会有崔氏的族徽。
走了百步有余,李承宁看着五间并排的绸缎珠宝店铺,轻声道,“停下。”
这几间铺子,都刻有崔氏族徽,六儿勒停了马,站在下面扶着身子骨还未好全的崔郎君下了马车,“郎君,您进去罢,小六在外面等着。”
李承宁点点头,转头看向正弓着身子下马车的程彦之,“程郎君,一起?”
程彦之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气体,“那就走吧。”
李承宁对他这副态度见怪不怪,径自转身进了中间最大的绸缎铺。
掌柜的见有客人来了,连忙上前来招呼,“两位郎君……”想要什么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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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着了前头那位郎君的身上,配着一枚象征着崔氏本族的玉佩。
掌柜的陷入沉思,莫非,这是东家又派家中的郎君来考核他们?可是两个月前,崔九郎已来过一次了。
掌柜的心中揣摩着家主的意思,笑道:“不知崔郎君大驾光临,可是家主又有什么指示?”
“崔郎君”面不改色,“祖父派我来此,是有心拓展崔氏锦缎在凉州的生意。”
掌柜心中琢磨着,前两个月,家主派来的崔九郎还说凉州的生意只需要保持现状,如今,又要外拓?
掌柜的想,家主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心智坚定,兴许是又反悔了,才派家中郎君来此。
掌柜的定了定神,“不知郎君可带了加盖印信的家主手书?”
李承宁瞥了一眼程彦之,笑道:“临行前,家主叮嘱了我许多话,掌柜阿伯,我们进去说。”
手书他自然是没有的,可是,他可以编。
以他对崔十一郎的熟悉程度,想要蒙混过关,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程彦之叼着根草,他自然听到了掌柜的说的话,看来此人身份应是无疑,只是目的就不好说了。
他觉得,这人是冲着云卿来的。
说不定,这小子是想借着云卿身份,好拓展他崔家在凉州城的生意。
他对此行径嗤之以鼻。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宁才从里间出来,掌柜的跟在后面一脸热切,笑道:“十一郎,老奴送您出去。”
李承宁浅笑,“不必了,阿伯请留步,玉郎自去了。”
掌柜的坚持把他送到锦缎铺的门口,称呼也随之改变,“玉郎,您若是住在杨司马家中不方便,就搬来崔氏的别院住,老奴今日回去后,便吩咐人把别院清扫一遍。”
李承宁笑道:“也好。”他自然是想在杨宅多留些日子,方便与杨娘子接触,只是此时当着程彦之的面,不能暴露自己的想法。
程彦之站在门外,看着崔十一郎和自家掌柜拉拉扯扯,他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崔郎君迈出了门槛,对着他道:“程郎君,走了。”
程彦之盯着崔十一郎上了马车,才跟在后面上了车,没过多久,他便觉得自己小腹部一股尿意袭来,刚才在店铺外间,他喝了好几盏茶水。
程彦之绷着脸,忍着这股冲动,他没忘记自己今日的任务,他要盯着崔十一郎回杨宅,才算完成任务。
李承宁看着程彦之铁青的脸,关切道:“程郎君,你可有不适?”
程彦之咬着牙,“没有不适,”又扬声对着六儿道,“六儿,驾车驾得快些,不要磨磨蹭蹭的。”
六儿委屈极了,“程郎君,市集人多,不能行太快。”
程彦之黑着脸,不再说话。
李承宁坐在靠近马车帘子的地方,替程郎君问道:“六儿,哪条路人比较少?”
六儿驾车到了来时的分叉路口,闻言答道:“从打铁铺那条路往东走,从东南门出去,那条路人少。”
杨宅在东市正南边的平康坊,这样走,也不算绕远路。
李承宁思忖着,那条路人少,青玄应该方便动手。
程彦之赶在李承宁前面开了口,“六儿,就从那条路回去。”
李承宁看了程彦之一眼,程郎君开口要走那条路,那自然是十分合他心意,他捋了捋袖子,安安静静地坐着。
16.第 16 章
另一旁,杨云卿一行人骑着马,也在回杨宅的路上。
下午时,几个人从西北门进来,在东市看了杂戏表演,吃了二十四节气馄饨、樱桃毕罗、金乳酥,走的时候,又用油纸包了梅花酥回去。
知意叹道:“可惜了那玉露团,吃不下,又不好打包带走。”玉露团是牛乳凝固做成的,带回去便会化掉。
云舒笑道:“知意阿姊,下个休沐,我们再一同出来,你不就能吃到了?”
知意看着云舒,“三郎,你想得太简单了,这要看你阿姊愿不愿意出来,她若是不愿意,我们也没有办法陪你逛市集。”
云舒闻言,眼巴巴瞅着阿姊。
杨云卿抿了抿唇,道:“现在情势紧张,今日能出来,已是万幸。”
知意闻言,不再说话了,突厥人前些时日骚扰了附近百姓,这都十几日了,还没有动静,不知道下次来袭是什么时候。
云舒看着市集里来来往往的百姓,这么多人都过着井然有序的日子,这日子背后,却是无数兵士们在戍守边关带来的短暂安宁。
他说道:“阿姊日后若不愿意出来,那我也不出来了。”他要勤学苦练,日后才能打退突厥人。
东市的东南门外,青玄正一身便衣,跟在杨宅的马车后面。
为了不被怀疑,他手中提着个歪歪扭扭的菜篮子,里面甚至还放了些捡来的菜叶子。
他啃着一个带泥的白萝卜,一路上接受了众人的目光洗礼,没办法,他中午只吃了两碗面,走了半下午,这会儿实在是饿了。
这几日,苍岚以及其他护卫们,都分散住在各处的旅店,用的是提前准备好的商队文牒。
只有他,在跟人打斗时腰牌和文牒都掉了,还好苍岚那家伙没抛弃他。
他回头望了眼苍岚的方向,苍岚不放心他独自一人行动,也跟了出来。
青玄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这条路接近凉州城的外墙,平日里很少有人走。
他把嘴里的半截萝卜扔在篮子里,用菜叶子盖住,又从腰上拽出一条黑色的头巾,手脚麻利地套在了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两个出气孔。
他心想,这样倒像是在做打劫的勾当。
马车上的程彦之终于憋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膀胱都要破了,他喊道:“六儿,停车。”
六儿乖乖地把车靠在路的一侧,刚停稳,程郎君便姿势怪异地下了车,丢下一句,“你看好崔郎君。”
六儿摸摸头,“是。”崔郎君就好端端地坐着,会有什么不好?
就在下一刻,六儿觉得,他的想法错了。
因为,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突然钻出个蒙着头脸的人。
六儿颤着手,指着前方,结结巴巴说出一句,“郎君,有人……”
远处的程彦之浑身舒畅,“什么人?”
六儿喊出下半句,“有人打劫!”
程彦之闻言,下身一个哆嗦,转身的同时还不忘系上裤腰带,抬头就看到那贼人已持剑上了马车。
他眼疾手快,从旁边的柴火堆上拿出一根柴火棍,就朝那贼人的方向扔去,当真是快准狠。
那贼人一个闪避,半个身子荡在了马车外面,只有腿还勾着马车车辕,腰上一个用力,就又起了来。
程彦之暗骂一句,他娘的真是好腰!手上已抽出剑,朝那贼人的方向攻了过去。
李承宁半靠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思考了一瞬后,把自己的头发丝打散,衣襟口扯开,俨然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马车外面,青玄与程彦之二人打得难舍难分,青玄暗想,此人的功夫并不比他差,再纠缠下去,恐会坏了主子的计划。
想到此,青玄变了声线,“崔十一,今日就先放过你,来日,我再来取你的小命。”说罢,他脚尖轻点,避过程彦之的劈砍,已离马车有一丈距离。
李承宁捂着胸口从马车出来,正欲开口,就看到巷子的一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带着三个人打马过来。
他心道不好,青玄今日孤身一人来此,若遇上杨娘子,恐难脱身。
杨云卿在离自家马车三丈远的时候,发现从上面跳下来一个蒙着头脸的男子,她心中一凛,马车上坐着的一般是家中的嬷嬷或厨娘,此刻情景,怕是遭到了歹人抢劫。
她迅速地拉弓搭箭,朝那歹人射去。
那“歹人”身形利落地一躲,竟是避过了这支箭。
杨云卿面色平静,一息之间又射出第二只箭,“歹人”躲避不及,被刮破了衣袖。
眼见着第三支箭已在弦上,青玄就势一滚,避在旁边的柴火垛后面。
程彦之已朝歹人的方向飞奔而来,他还没打过瘾,这蒙面人是有几分真功夫的,比他平日里那些同僚强多了。
知意见状,也要下马前去捉拿贼人,旁边一只手按住了她,是剑心,他飞速道:“你保护好娘子和三郎,我去。”说罢一个轻跃便已下马。
知意甩了下马鞭,她会怕区区一个歹人不成?她调转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防止有其他贼人从背后偷袭他们。
云舒想了想,也调转马头,拿起自己的一柄短剑,与知意阿姊并排守在这里。
杨云卿目视前方,又抽出一支箭,却迟迟没有射出去。
另一个柴火垛后面的苍岚见青玄被围攻,他咬了咬牙,暗道今日是什么霉运,竟遇上这样的瘟神,他飞快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面巾,围在脸上,跳了出来。
程彦之最先看到西边又多了一个蒙面人,他快速说道:“剑心,你去解决那个,我留在这里。”
以杨云卿的视角,只能看到混战的三人中,剑心突然撤离战局,朝西边迎去,她蹙了蹙眉,双腿一夹踏雪,踏雪十分有灵性地往前走了两丈远。
原来西边又来了一个蒙脸人。
李承宁站在马车上,目睹了这一切,他看着因为怕误伤自己人迟迟不发箭的杨娘子,咳了两声。
杨云卿的目光转过去,这才看到马车上不是嬷嬷和厨娘,是崔玉。
她手中的箭紧了紧,崔玉怎么会在这里?
离她最近的程彦之一边劈砍格挡,一边还分神告诉她,“将军,是崔郎君非要出门,杨伯让我跟着他。”他心里暗骂,这崔十一郎,莫非是自带霉运不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程彦之说话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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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青玄一个发力,挑飞了程彦之的剑。
剑擦着云卿的脸飞了过去。
杨云卿身体一让,避开了这把剑,手上的弓箭也偏离了方向。
就在这一息之间,青玄已向着杨云卿的方向飞扑而去,剑尖直指脖颈。
杨云卿正欲拿坚硬的拓木弓去格挡这剑势,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李承宁在程彦之的剑飞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朝青玄的方向去了。他本意是方便青玄执行计划,可没想到青玄竟临时起意,改向刺杀杨娘子。
他心中一急,便飞身上前握住了那把剑,利剑把他的手心划破,剑尖戳到了他的肩上,大片的血从他肩上蔓延开来,像一朵罂粟花。
他手上的血滴落在了土地上,那块土很快变成了褐色。
程彦之已经反应过来,奔向前来,一个扫腿攻向“贼人“下盘,青玄一躲,顺势拔出剑,朝着反方向去了。
苍岚见青玄计划成功,也不再恋战,匆匆过了几招便飞身离去。
剑心没有去追,他急奔到娘子跟前,看到娘子没有受伤,松了口气,娘子若是受伤,不仅是他失职,知意也会埋怨他没有尽心保护娘子。
知意已调转马头朝云卿的方向驰来。
云舒虽然与知意一同守在巷子口,但他心里害怕,时不时回头看自己阿姊,见阿姊要被那贼人所害,已经先一步朝着阿姊的方向打马而去。
几人团团围着云卿,确认了她没有受伤,才都把目光转移到崔郎君身上。
李承宁看着众人的反应,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孤立,他本来就是一个外人。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想让它少流一些血。
他身上伤口颇多,再流血,怕是要体虚难以将养了。
所幸,计划虽然出了些偏差,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那两个贼人走后,杨云卿的目光便放在了李承宁身上,他为何要替她挡这一剑?没有他,她也能躲得过去。
话虽如此,她终是承了他的情,她跳下马来,从他的袖子上撕下来一块布,把从踏雪兜袋里拿出来的止血药洒在他手上的伤口上,又用布条扎紧,暂时止住了血。
她看着他肩上的大块血迹,蹙了蹙眉,准备上手去撕他的衣服,一只手却按住了她。
李承宁看着不发一言动作熟练给他包扎伤口的杨娘子,在她准备替他肩膀上药时,制止了她,“杨娘子,还是让程郎君替我包扎吧。”
杨云卿手上动作一顿,点了点头,“也好。”她忘记了,崔郎君这样守礼的人,定是十分注重男女大防。
她心里想,似崔郎君这般的世家子弟,果真迂腐极了。
知意在一旁气道:“我们娘子给你包扎,是看得起你,你还这般挑三拣四。”
杨云卿无视了知意的话,她对着崔郎君道:“那就让彦之带你去马车上包扎。”转头对着瑟缩在马车底下的六儿道:“六儿,驾车,回杨宅。”
六儿从马车底下颤颤巍巍地爬出来,抖着手拍了拍身上的土,应了声,“哎。”
程彦之扶着崔郎君上了马车,杨云卿与云舒四人上了马,往杨宅的方向行去。
17.第 17 章
一路上,众人都十分提防,生怕周围又出现什么蒙着脸的贼人。
马车里,程彦之正在给崔郎君的伤口上药,“崔郎君”靠在马车壁上,闭着眼睛,气息十分微弱,显然是失血过多的模样。
程彦之下手不禁轻了些,先前他以为,这崔十一郎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谁知道,这人竟还如此有血性,敢徒手去抓贼人的剑。
他心中开始对崔十一郎改观。
就是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打着祸害他家将军的心思来的?
程彦之下手又重了些。
“崔十一郎”半抬眸看着程彦之,这人怎么下手忽轻忽重的?他闭上眼睛,寄人篱下,只能忍耐些了。
程彦之包扎完,便松开了手,他看着任凭他如何动作都不吭一声的崔十一郎,心中由衷地佩服起他来。
程彦之咳了两声,“那个,我帮你包扎好了。”
李承宁睁开困乏的双眼,“多谢,彦之兄。”
程彦之有些惊讶,“你怎知我叫彦之?”
李承宁闭着眼睛,“杨娘子方才这么唤你。”
程彦之复又抱着臂,“你叫崔玉?”他这几天从杨伯那里听来的。
李承宁头靠在马车壁上,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嗯”。
程彦之摸着下巴道,“那我以后便叫你崔兄。”
李承宁睁开眼睛,他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两个多时辰前,这程郎君还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现下怎么突然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他露出一抹笑,回礼道:“程兄。”
程彦之看着他的笑,突然贼兮兮地靠近他,“崔兄,你老实说,你接近杨将军,是不是别有目的。”
李承宁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一脸平静地道:“我不懂程兄在说什么。”
程彦之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挤眉弄眼道:“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
李承宁气息微顿,“程兄看出了什么?某一介商人,身无长处,程兄若有见教,也好叫崔某知晓。”
程彦之看着突然文邹邹起来的崔郎君,一脸不耐道:“诶,打住打住,我最厌烦你们这些人天天把某挂在嘴边上,欺负我大老粗不懂文是不是?”
李承宁没有反驳,他实在是没有力气说多余的废话。
程彦之看着他闭嘴不言的样子,心中觉得有些无趣,“你说你们这些大家族出身的,一个个好似木头人一般,真真无趣极了,杨将军根本看不上你们这样的。”
李承宁目光转向他,“程兄何出此言?”
程彦之不知道从哪里又掏摸出根草来,咬在嘴里,“你蓄意接近杨将军,不就是为了讨她欢心?若是将军看上了你,以后你们崔家的生意,在这凉州城内,不敢说第一,那也是第二。”
李承宁闻言,松了口气,原来程郎君只是疑心他要利用杨娘子做生意,并未疑心他的身份,他淡淡道:“杨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刚才情势紧急,我只是为报娘子恩情,并无其他非分之想。”
程彦之看他说得光风霁月的样子,撇撇嘴,“你小子,说话不实诚。”
李承宁轻叹口气,“若是杨娘子肯照拂崔家的生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程彦之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我就说你小子别有目的,这下终于肯认了。”
李承宁不再言语,程郎君误会他想要利用杨家做崔家在凉州的庇护伞,正好方便他日后行事。
马车外面,云舒有些好奇地问杨云卿,“阿姊,那崔郎君为何救你?”他回忆起方才那一幕,那柄剑,险些把崔郎君的肩膀扎穿,太吓人了。
杨云卿没有说话,她也不清楚那人为何要这么做。虽然她曾救了他,可也只是替他医治,并未替他挡剑。
知意在一旁说道:“娘子,也许,这崔郎君是为了报您前几日的救治之恩,才会舍身挡剑。”
剑心却道:“将军,也许这崔郎君,是想要利用此事,对您挟恩图报。”
杨云卿看着前方不远的马车,说道:“还有另一种可能。”
三个人的目光都放到她身上,云舒睁着大眼睛,“什么可能?”
杨云卿不疾不徐道:“也许,他认识那行凶之人,知道那贼人不会下死手。”
周围的几个人都沉默了。
云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家阿姊,觉得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多疑这一项,是他目前学不来的。
剩下的路程,几人一路无言,就这样到了杨宅门口。
杨云卿先下了马,就看到程彦之也跳下马车,随后探身进马车车厢,把脸上几无血色的崔玉扶了下来。
崔玉倚在程彦之身上,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他的眼睛半闭着,发白的手指无力地攥着程郎君的衣袖。
知意与云舒见状,齐齐转头看云卿,两双眼睛里都透露着:崔郎君看上去命不久矣的样子,会有人为了做戏把命搭进去吗?
杨云卿别开脸,她此刻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多心了。
杨伯守在大门口,本意是想等娘子和三郎归来,却看见身上是血的崔郎君,他被骇了一跳,抬头看见娘子在不远处,他连忙走了过来,“娘子,崔郎君他……”
杨云卿说道:“他受了剑伤,杨伯,派人把刘大夫请来。”
杨伯忙不迭地遣人去请大夫去了,又让其中一个年轻力壮的杂役一块把崔郎君扶进了前院。
一切安排好之后,杨伯看着在马厩旁喂马的云卿,问道:“娘子,今日这事……”
云舒看着他阿姊的脸色,说道:“杨伯,我们回来的时候,不小心遇到了歹人,崔郎君替阿姊挡了一剑。”
杨伯大惊失色,“那歹人可是冲着娘子与三郎来的?”他把云舒拉过来,上上下下地翻看一遍,确认没有受伤,又看向云卿,“娘子可有受伤?”
杨云卿摇摇头,“杨伯放心,我们都没有被伤到。”
杨伯一脸忧愁,“家主若是知道娘子与三郎遇刺,定会震怒。”
杨云卿又拿了一把干草喂给踏雪,“那贼人,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是冲着崔郎君去的。”
云舒回忆着刚才的情形,“的确如此。”
杨伯松了口气,“那就好。”
杨云卿从一旁拿起刷子,开始给踏雪刷毛,“杨伯,别把这事告诉父亲,免得他忧心。”
杨伯点点头,“我晓得了。”
杨云卿看着杨伯,杨伯今日定是被吓到了,他往日里,恪守尊卑,只会称“老奴”,今日情急,连“我”都脱口而出了。
她笑着点点头,杨伯心底里是把她与三郎当小辈看的。
杨伯风风火火转身走了,说是去看看厨娘今日做什么菜,今日厨娘颇有微词,嫌家里人太多,做太多饭做不过来,想再找一个切菜看火的给她打下手。
秦嬷嬷在厨房里正帮忙,扭头一看是老杨过来了。
杨伯踏进厨房,看着挽起袖子烧火切菜的秦嬷嬷,“秦娘,你怎么在这忙活?不是说好,今日要再添个小丫头过来做帮手吗?”
秦嬷嬷蹲着身,把柴火棍往灶膛里面塞了塞,又站起身,在面板上继续扯面,“老杨,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家里哪来那么多银子?”
老杨被顶了一句,也不生气,他笑眯眯地袖着手站在一旁,秦嬷嬷的脾气,一向爽利,就是说话直了点。
杨伯笑呵呵道:“家里你管账,你自然比我清楚,可是家里缺人手,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秦嬷嬷叹口气,厨房原是有个小丫头做帮手,可是前些日子被拨给前院去照顾崔郎君了。
本来这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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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娘子与三郎都去了军营,一日三餐不在家中,厨娘只需做宅中下人们的饭食,无需多上心就能行。
可今日旬休,娘子与三郎回来,厨娘一个人便有些忙不过来了。
秦嬷嬷把手中扯好的面下锅,又揪下一团面继续扯成长条状,“就先这么着吧,厨房里若是忙,我就在这里先支应着。”
正在往炉子里贴胡饼的厨娘看了眼秦嬷嬷,笑道:“有秦娘在这里,我心就能放进肚子里。”
秦嬷嬷瞥了眼厨娘,她跟杜娘子关系熟络,俩人平日里常凑在一处说说话,倒也解闷,她转移话题,“老杨,娘子和三郎回来了吗?”
杨伯袖着手,“回来了,你……”
秦娘道:“你去跟娘子说,饭食一会儿就好。”
杨伯点点头,“哎。”
等杨伯走了,秦嬷嬷在心里算着账,家里统共就两个杂役,既要洒扫庭院又要喂马,六儿年纪小,只能做套车、跑腿传话的活儿。
门房是杨伯的大郎君在值守,剩下的也就是厨娘杜娘子和小丫鬟喜儿,还有两个临时的粗使娘子。
杨家给发放的例银高,每人五百文,其他人家每月只给发三四百文的例银,秦嬷嬷想,若是降了例银,便能多请几个人来家里做活儿。
不过,家主与娘子定是不肯的,她叹了口气,打算一会儿去请示娘子。
杨云卿吃过了晚饭,就见到秦嬷嬷来了。
她指着桌子上的梅花酥,道:“嬷嬷,快坐,你来的正好,这是今日买来的梅花酥,你快尝尝。”
秦嬷嬷是杨云卿母亲王夫人的陪房,自小看着云卿长大的,云卿在她面前,难免多了几分娇憨的女儿情态。
秦嬷嬷上前去,“我的娘子,老奴都好几十岁的人了,吃了点心牙痛。”
杨云卿关切道:“可是痛得厉害?那就要请陈大夫来看看。”
秦嬷嬷摆摆手,“不了,平时不痛,吃甜食的时候才痛。”
杨云卿点点头,“那就好。”她亲自给秦嬷嬷倒了盏茶水,推了过去,“嬷嬷,喝盏茶。”她想,秦嬷嬷最近大概又忘了饭后漱口这回事。
秦嬷嬷抬起身接过那盏茶,又坐回到凳子上,“娘子,老奴今日来是有别的事情,想请示娘子。”
杨云卿捏了块梅花酥咬了一口,咽了下去,才道:“什么事?”
秦嬷嬷把家里的人数和例银一一道来,才道:“如果再添一个人,那家里的银钱,就捉襟见肘了。”
杨云卿又咬了一口梅花花瓣咽下去,“原来是这事,嬷嬷不必忧心,等崔郎君走了,家中的人手就够用了。”
秦嬷嬷问道:“那这段时间……”她本来想问崔郎君何时走,又觉得不妥当。
杨云卿把剩下的一口梅花酥吃完,指尖和唇边全是细碎的糕饼屑,“这段时日我先用我的例银请一个小丫鬟回来,专职照顾崔郎君,你让喜儿继续回厨房帮忙。”
秦嬷嬷道:“如此甚好,杜娘子把老奴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知意把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云卿,杨云卿接过帕子,擦了擦唇边的点心碎屑,又拿了一块梅花酥继续吃起来。
送走了秦嬷嬷,知意坐在凳子上,叹道:“这下可好,那个崔郎君,还不知要在家里住多少时日,娘子的银钱本就不多,还要为他专门请个小丫鬟来照顾。”
杨云卿低头看着一本记载西域风情的册子,头也不抬地道:“他因为我受了伤,此时把人赶走,不太好。再过些时日,他自己就走了。”
知意伸手拿了块梅花酥,忿忿地吃着,她怎么觉得,那崔郎君像是想要赖在这里不走的样子呢?
戌时末,杨宅前院东厢房的客房,一道影子灵巧地翻了进去。
李承宁看着眼前的苍岚,问道:“青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