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莺小记》
1. 第1章
上京这几日时晴时雨,风里夹着一股淡淡的泥腥味儿,闷燥。
叶莺大概有些水土不服,眉心处生了个痘疙瘩,不丑,倒像是美人朱砂痣。
她本是陈留杞县人,前些时日逛灯市时有人从背后拍她,一转头,恍惚了一下,再醒来就是在赖牙婆的船上。
船上都是跟她一样的十六七岁少女,她趁下船人多时跑了一次,又被两个壮汉给扭了回来。
眼下,被卖到当朝宰辅崔家当丫鬟。
果然人还是要靠对比,叶莺一个穿越人士,深刻接受过人人平等观念教育,这会子想起那些被卖给秦楼楚馆的同伴,竟然觉得很知足。
得过一次绝症,经历了那些无力回天的痛苦之后,又重新捡回条命,叶莺的接受能力远比常人要强。她挽着自个儿的小破包袱,跟在婢女后面,穿过七拐八拐的假山游廊,来到一处院落。
这院子掩在一片瘦竹后,东南面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进出,曲径通幽,潇潇簌簌。
一踏进篱门,就有幽微墨香扑面而来,与一股不容忽视的药味袅绕着。
也可巧,住在这处的主人,长公子崔沅,去岁染了疾,需要静养。
时值盛夏,日光掠过层层竹叶,碎碎地投落青石板上,已褪去大半温度。叶莺踩在光影里,嗅着鼻端隐隐熟悉的微苦气味,没有了那种被晒得焦头烂额的感觉,反倒觉得周身清凉,抚平了心内的一丝浮躁。
她忍不住抬起眸子,飞快地往四下扫了一眼。
与一路走来的富丽精致不同,竹苑没有朱漆碧瓦,入眼是竹屋草堂,青砖石篱,道是简中有雅。东厢廊下晾着几幅墨迹未干的字画,正堂门前晒了堆古籍,仔细听,还能听见潺潺水声。
嘿,好个相府,竟还有这种地方。
“你们住这间。”
带路婢女从方才便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说不上凶,但很有气势,“公子喜静,你们没事不要乱走,扰了公子,更不要靠近书房。公子虽脾气好,可若怪罪下来,谁来求情也没用。”
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提醒她们,也是警告。
跟叶莺一块进来的丫鬟玉露问:“那我们怎么伺候公子?”
一副质疑大丫鬟把权不让她们露头的语气。
婢女看她一眼,板起脸:“需要的时候自会叫你。”
这婢女是主人跟前的得力大丫鬟,自然无需给她们解释什么,玉露脸色还有些不服,叶莺却跟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警惕一般。
“姐姐,”她甜甜地道,“我们是太夫人拨来的膳房丫头,能不能跟我说说,公子有什么忌口?喜好什么饭食?”
叶莺生得好看,嘴巴又甜,过去只要她摆出这副语气央求,村里的伯伯阿叟、阿姊婶子,没一个能抵抗得了的。
果然,婢女扫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认得字吗?”
叶莺忙道,“简单认得几个。”
乡野丫头,不是睁眼瞎就已经很不错了,婢女点头:“一会我叫人抄一份单子给你送来。另外,公子的规矩是每日辰时、申时进食,记得莫误了时辰。”
婢女虽然冷着一张脸,却做事妥帖,也没有要刁难她们的意思,叶莺庆幸。要知道像这样的大户里面,家生子看不起外来的、大丫鬟仗势欺负新来的情况,几乎遍地都是。
她感激道:“多谢姐姐提醒,还不知道姐姐名字?”
婢女道:“叫我白术就行。”
“原来是白术姐姐。”叶莺笑道,“那姐姐,我们先收拾东西啦?”
伸手不打笑脸人,白术又嘱咐她们,以后有什么尽可以去找她,今日先不必当差,好生收拾。
白术走后,玉露抱怨:“都是丫头,恁的架子大。”
叶莺假装没听见,低头收拾自己的床铺。
旁院的丫鬟都是四人一间,两人挤一床,托竹苑人少的福,她们能得一人一铺。
四方屋里摆着一张梳妆案、一方罗汉榻、一面双门的木柜、两架矮床,另外盥洗的桶盆、恭桶都是一人一份的,应是常打扫,干净无一丝尘气,比叶莺大学寝室条件还好。
她睡觉喜靠墙,于是先挑了里面那张床。
她东西不多,卖身钱全落在了赖牙婆手里,只有一身换洗衣裳,料想日后也不常穿,便先收进了床底的箱笼。
玉露见她不理,便也收拾起来,率先把梳妆案给占了,摆上自己的胭脂水粉,要求道:“以后每天起来,我先梳头,等我用完你再用。”
叶莺没有搽粉的需求,她宁愿多睡一会儿,很干脆应了,不过她也相应地提了要求:“饭菜是我做,你洗碗备菜吧。”
为长公子好安心养病,竹苑辟了小厨房,以后整院的饭食都是叶莺负责,玉露给她打下手。
玉露有些心疼自己的手,不过比起在灶台前面受烟熏火燎,洗几个碗听起来不累,便应了。
分好工,二人也算是更近了一步。下晌,叶莺去了一趟灶房,清点有没有缺的,一并叫白术添置,玉露则不知去了哪里串门。
到了戌正时分,叶莺早早地洗好躺下了。
今晚吃的是大厨房煮的下人饭食,一人两张胡麻饼子,一碗菘菜汤,几块熏鸡,叶莺吃得索然无味。
熏鸡太柴,菜汤稀寡,胡饼倒还成,送来还酥脆着,一咬掉渣,但有些地方焦得发苦,败了味道。
这大锅饭的水平至少是不如村里专给人做席的张婶手艺,难怪说长公子没什么胃口。
这辈子跟着人学厨,对于自个的本事,叶莺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否则也不能被太夫人选中指派来竹苑。
正琢磨着明天怎么改善伙食,玉露回来了。
“去哪啦?”叶莺随口问。
玉露喜滋滋道:“莺儿,你见过公子吗?我方才听个小丫鬟说,咱们公子生得玉一般模样,是府里最好看的郎君。”
嚯原来是八卦去了,叶莺道:“还没呢。”她才来不久,一直跟着太夫人院里的丫鬟学规矩。
不过,她听说长公子是探花郎。
探花郎,那都是同年进士里最好看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叶莺穿越前也很喜欢看古言小说,小说里男主若不是探花状元,还要遭她嫌弃,直到后来自己经历一次次模考跟高考才有了些实感。年级第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那些市状元、省状元,乃至全国前三,她们都只有仰望的份。
所以这样家族容貌才华皆出众的世家公子,像小说里那般整日与人爱来爱去的,其实是很不现实的一件事。
“必是潘安宋玉那样的俊美郎君。”叶莺叹息。
玉露捧脸:“要我给公子做妾多好啊。”
叶莺吃惊:“吓?”
才进来第一天,话题怎就蹦到做妾上去了?
玉露捧了条案上的铜镜来,对镜自照,神色喜滋滋。
忽地她端详起叶莺,羡慕不已,“莺儿,你生得可真好看!平时搽的什么粉?也给我用用呗。”
能在主子跟前行走的,容貌都不会差,玉露便很有几分温柔清秀。
只她方才一瞥叶莺,整个人好似抟雪作肤,镂月为骨,一双眸子水洇洇的,就好似熟透了的杏子,坠在了一泓清泉里——
也太漂亮了些。
叶莺没有抹什么脂粉,更没有做妾的想法,见玉露目光灼灼,她吓得打算明日绞一帘刘海,遮一下脸。
作为郎君的婢女,容貌太出色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来,长公子今年二十三岁了,没有娶妻,也没有个通房侍妾之类的,就连下午见到竹苑里婢女,个个都十分低调利索。
叶莺想起白术的告诫,不禁猜测这位长公子是个难伺候的人。
病痛的折磨会将人的意志消磨殆尽,一般而言,久病之人性情会变得十分古怪,要么阴沉沉,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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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躁……上辈子在病房呆得久了,什么没见过?
她抱着被子,担忧地翻了个身,不一会便睡香了。
徐来的夏夜清风中隐隐有些湿意,怕是要落雨。书房门帘半卷,教清明的月色洒了满地,竹影透过直棂窗格映在墙上,婆娑一片。
崔沅前不久用了大厨房送来的晡食,主食是粳粟米山蕈粥,另有一碟炖烂了的雏鸽儿,一碟三鲜笋,一碟蛏子羹,并三五清蔬,很是清淡。
粟米粥盛在巴掌大的小碗里,他喝了半碗,那雏鸽只动了两筷,其余菜吃了有约略一半,便停了筷。
甚至不如婢女们的食量,却是他近来的日常。
过了半个时辰,果真下起了雨,雨丝淙淙潇潇,打在窗外的梅花油纸上,竟有几分古谱韵律。
桑叶将熬好的汤药送来时,崔沅正听雨作画,画的是墙上投落的那一丛竹影。
自病后,崔沅便辞了官在家静养,日子清闲,像这样打发时间的随笔涂抹,书房到处都是。白术一一都给收起来了,他也没再看过。
在外千金难求一幅的探花郎字画,便这样随意地堆在角落里。
“公子,药好了。”桑叶温柔而恭敬地放下碗,而后垂着手退开一些。
汤药漆黑如镜,充斥鼻腔的全是苦味,磨墨的书童皱起了脸,崔沅却两三口就饮尽了。平日云淡风轻的人,这时候倒能瞧出些果决跟狠心。
书房里常年有备一丸糖梅,是临安一老道给的方子。拿各样药材与龙眼蜜炼成糖浆,滚在晒干的杨梅上,用薄荷、桔皮包起来存放,吃的时候噙一颗在嘴里,不仅能去恶味,还生津补肺。
旁的蜜饯不能多吃,这个倒好,只他不爱吃,觉得是孩子玩意,多进了两个书童的肚里。
桑叶托着碗退了出去。
白术进来禀道:“公子,人已安置好了。”
崔沅的整张脸笼在烛光里,他比去年清瘦不少,脸色难掩苍白,倒显得五官更清晰了。凤目垂尾,鼻挺唇薄,果然是如玉一般的人物。
“别让她们过来吵。”他冷淡地吩咐,“若生事,你看着处置。”
白术福身:“是。”
天天对着这样一张脸,白术竟生不出丁点旖旎心思。
她与桑叶两个可以说是从小伴他长大,十分知晓他的脾气,如今生了病,更是不会花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以他的状况,娶妻是耽误旁人,纳妾,无异于浪费仅剩的生命。妻妾众多,时有吵闹,听了使人心烦。
更不想留下一条自出生就没有父亲的骨血,那太可怜了。
毕竟,公子本身就是从小失了爹娘的孩子。
白术不由得有点怜惜。
动作一迟疑,崔沅就看出来了。
他淡淡地放下笔,“白术,早点习惯。”
他道,早些习惯。
他活不久了。
他当白术在为他的病情发愁。
其实他没提,众人也就装傻,一日复一日地这样养病,混过去,还能骗骗自己。要清醒地目睹一个从小到大存在身边的人的死亡过程,必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何况这人还是如此的优秀。
可他本人并不知情识趣,从不避讳。太夫人变着法往院里塞人,期望给他留个后,也是一种变相的提醒。
“您别说了。”白术说着就哽咽了。
公子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夙兴夜寐,终于可以一展抱负,怎就病了?难道当真是天妒。
“出去哭。”
烛火光中,探花郎面色平静,对自身的病痛毫无触动,只是嫌婢女哭哭啼啼搅得他作画不宁。
白术一噎,到底是经受住崔沅多年磨练出来的大丫鬟,擦擦脸,很快调整过来,再无失态。
未几,崔沅将那幅完成的雨夜竹影图摊在条案上,欣赏片刻,吩咐在书房歇下。
竹苑熄了灯火,比白日更加清幽静谧。
2. 第2章
长公子辰正用朝食,竹苑的下人们便也在这段时间轮值用饭,是以,叶莺卯时不到就起了。
她一向心大,这一觉睡得可谓沉沉。醒来后盯着帐子缓了片刻,才坐起来。
一掀帐帘,就看见玉露已经坐在镜前梳妆了。
叶莺诧异:“起这么早?”
玉露正拿着两朵绢花往头上比划,见她醒了,回头一笑:“也没多久。”
叶莺拍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提上木盆出去洗漱。
夏天亮得很快,踏出门时天幕还是暗蓝色,只有大相国寺上方透出一丝鸭蛋青,渐渐往内城蔓延。洗把脸的功夫,青砖地上就湿漉漉地反着黎明天光。
叶莺回来后,见玉露犹在那儿描补,便先换了衣裳。
她们的衣裳是一身梅子青色的窄袖衫裙,细棉布裁的,美中不足是旧年的料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灰扑扑,但很方便干活。
玉露又嫌没有大丫鬟的衣裳好看,衫袖太窄,裙裾不够长,颜色跟花纹也不鲜亮,整个人衬得呆板。
大丫鬟的衣裳不仅是缎、绸做的,还能让针线房的人在上头绣花。
像白术的裙腰上就绣了云头纹,豆白色的,显得纤腰一束。不过她走路带风,没什么袅娜的感觉。
玉露羡慕她们,叶莺却觉得这细棉的衣裳穿在身上真是透气,比牙行的粗麻衫子舒服多了!
好一番比较,玉露最终戴了那朵粉绿的绢花,搽得脸儿雪白,唇也红馥馥的,真个俏丽可人。
叶莺已经第三回催她快些出门了,她仍是不舍得挪开,坐在凳上照镜。
叶莺无法,只得哄她:“够好看啦!”
玉露这才扭头:“咦,几时剪了这么个头帘?”
头帘一放,模样还是那个模样没变,玉露却觉得,昨夜那个雪精玉魄似的人,不见了。
莫不是她昨晚看错了?
玉露又仔细地瞧了瞧,晨光里,被齐整头帘遮去大半神采的少女,少了灵动,看起来老实青涩,却被乌发衬得越发肤白。
这莺儿的皮肤生得真好,雪白剔透,肌骨莹润。玉露有些小嫉妒,一个乡下丫头,怎地养出来这副大户女的模样?
她又转过头去,仔细对比自己的眉眼肤色。
“……”叶莺抿抿唇,看眼即将大亮的天色,“我先去灶房,你等会来啊。”
“就来!”玉露敷衍地应了声。
竹苑是个独立的两进小院,不大,胜在清净。其余角门都被封得严严实实,只留下昨天她们来时那条竹幽小道出入。
外院书房是会客之所,平日没人,只偶尔有郎中来此处为长公子看诊。叶莺路过此处,抬眼见门头上挂着牌匾,上书“抱朴堂”。
要去的灶房位于外院的西北角,由两间硬山顶厢房相连而成,昨日她已经看过了,地方宽敞,东西齐全,她很满意。往右侧连着柴房与下人房,门外是小片竹林,阶下种了朱槿跟萱草,夹杂在大丛鹅掌藤间,蓬勃勃,赤红鲜艳。
北边的内院则是她们无法踏足的领域,完全独属于长公子的私人空间。就算站在内院门口往里张望,也最多只能瞧见错落竹荫后的半墙地锦。
这地锦还有个别称,叫爬山虎,眼下不到伏月,绿油油的喜人,只有窗沿那一块格外干净,想来是有人专门清理。
窗,是紧闭着的。
叶莺记得白术的叮嘱,也就看了一眼,便收起了好奇。
反正什么都看不见!
即便养病在家,崔沅的作息依然遵循读书上朝时的习惯,早早便起了。
洗漱后,先打坐冥想一炷香的功夫,练习道家吐纳呼吸之法。
这段时间,白术会将门窗都打开,让带着露水的清风灌满内室,除去积滞一整夜的浊气。再关上窗,点燃七色香,将“拂陇”放平,用柔软干燥的绸布仔细地擦拭一遍。
崔沅总共有七把琴,其中最常见的仲尼式就有两把,另还有伏羲式、落霞式,都出自当代大家之手。
这把“拂陇”相传为博陵崔氏某代家主亲手所斫,传世数百年之久,为当年崔沅考中解元后祖父所赠。
琴音清、微、淡、远,外观呈蕉叶式,是他最喜欢的一把。
两三曲毕,再将头发梳整束冠,穿戴整齐,通常便到了探花郎用朝食的时辰。
昨夜睡得不甚安稳,崔沅起得便稍早了些,披了件薄披,走到放置拂陇的侧室窗前,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咳了几声,同时自然而然地朝窗外看去。
一片翠竹,几点朱槿。
皆是他亲手所植。
生机勃勃。
许是病得久了,人没精神,崔沅也开始喜欢这些生意盎然的事物。放在过去,种花这种放松的闲暇雅事,绝不会是他生活中应该出现的。
只以如今再的身体再保持那般自律,实没必要。
内院寝居这间小书房名为“澄心斋”,斋后有一涧活泉,绕石阶流下,滋养得四周树木花草繁茂。
从室内这个角度看去,那些竹叶并不足以遮挡视野,稍稍眺目便能透过这扇明瓦琉璃窗,看见院子的全貌。
“苍梧,”欣赏了片刻,他从窗前离开,“研墨。”
虽离了朝堂,仍不时有从前的同僚好友写信问候,多是些朝堂消息,或问他拿主意的琐事。崔沅挑了今日早晨,一一回了。
许是昨夜睡得不好,下笔笔锋间都透着锐利。当看到参知政事郭弘遭贬而英国公世子何庐拜兵部尚书时,终是撂下了笔,伸手揉捏眉心。
书童求救似的看了眼白术。
白术也是一脸的懵。
公子不高兴了,作为常在书房伺候的大丫鬟,白术对公子在朝堂上的势力亦有所耳濡目染,猜测是太后一党又有作为。
好在这时桑叶进来了,“公子,摆膳么?”
崔沅“嗯”了一声。
澄心斋里便忙碌了起来。
最先钻入鼻中的,是一阵淡而不寡的米香,崔沅扫了一眼桌上。
一钵熬得香糯绵软的鸡丝粥,一碟儿晶莹透明的江米笋蕨兜子,再一碟用麻油香醋拌过的青碧莴苣段,并一盘子对角切开的金黄蓑衣饼,外酥里嫩,腾腾冒着热气。
不管是从前出仕时的应酬,还是府里大厨房的手艺,都比这一桌精细得多。只有那笋蕨兜子能瞧出些厨娘的功底,捏成一圈荷叶边的小褶,还算有趣。
四五碗碟摆上,桑叶先给崔沅盛了半碗粥。
桑叶已经尝过新厨娘的手艺了,方才与重云在下人房里,两人为抢最后一张鸡蛋煎饼还斗了几句。但公子又不重口欲,她便按着先前的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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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给他盛了半碗。
崔沅凝目,见那粥似乎与大厨房的格外不同,稠糯得很,微黄的鸡丝缕缕散开,星点油花泛在表面,稍稍放凉后,凝出一块琼脂状的粥皮。
搅动羹匙,将底下仍是滚烫的粥米翻上来,竟真就只有稻米与鸡丝而已。
崔沅从没喝过这么简朴的粥,舀起一匙,略晾了晾温度后,送入口中,随即手腕一顿。
意外地,很不错。
桑叶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探花仪范清冷、风度翩翩地一勺接一勺……将那半碗鸡丝粥用光了。
崔沅看了过来。
桑叶捺下心里的惊讶,连忙又给他盛了小半碗。
崔沅却不忙喝粥了,慢条斯理地品起了案上的小菜。
先是瞧着最为清爽的拌莴苣。
时下把莴苣又名为脆琅轩,以喻竹。清脆口感,嚼之有声,唇齿间弥漫着淡淡的麻油香气,素而不寡。
蓑衣饼两面煎过,油滋滋又不腻,微焦的地方更为香脆,咬下一口,葱香饼香并些椒盐肉香,嗯……这是用荤油煎的。
最值得称道是那兜子,寻常兜子皮是用绿豆面揉的,不比这个薄透,还有股韧劲。馅儿填的江米、笋丁、蕨菜,应是蒸熟后用清酱汁子调了,再包进兜子上锅复蒸,否则江米不能这般软黏。
当崔沅再次下意识伸箸,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一碟三枚兜子都被他吃干净了。
粥也吃了一碗,其余小菜剩了些许,一碟四张蓑衣饼,还剩下三个。
仍是不多,但也绝对比平日进得香。
崔沅缓缓放下了筷子,心想,祖母这次挑的人还算靠谱。
吃过一顿舒心的朝食,崔沅心情好了许多。擦擦手,又擦擦嘴角,放过了苍梧,从书架挑了本书看。
白术看见收拾出来的碗盘,有些惊讶:“公子用的?”
桑叶点点头,迟疑道:“许是……昨夜用得有些少?”
否则怎么解释自家公子这忽然之间的食量?
“太夫人寻的这两个厨娘不错。”白术肯定。
叶莺留在灶房腌糟瓜茄,玉露将碗筷一搁,便自己回去了。
对方今早来的时候,粥都已经在灶上噗噗滚开了,叶莺只好让她切了莴苣跟小葱。
这会儿,叶莺也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专心捣鼓手头事。
大厨房自然不缺这种腌糟的小食,但未必有她这法子腌出来的香,趁这会子备下,等着七八月就能吃了。
五斤瓜、茄,洗净切条,控干水,下炒熟的细盐、酒糟,再下姜末、橘丝、小茴香,与去了皮的黄豆拌匀,再用两寸厚的纸箬扎紧坛口,涂黄泥封住,等过个把月再撬开。炖肉、蒸鱼时垫两勺,豆豉油亮酥烂,茄瓜咸酸爽脆,一股子酒香,极下饭。
多剩的酒糟,叶莺又腌了鱼,摆在了东屋的墙根处。这屋子只存了些米粮,还很宽敞,她琢磨着到时再添几个坛子,腌上笋、泡萝卜、酱瓜一类的,教下人们也改善改善伙食。
盐粒混了醪糟,沾满两手,要化不化的,十分难受。灶房后就有口井,叶莺正打水洗手呢,忽听见门口传来有脚步声。
“作什么乱跑,误了公子吃药时辰怎么办?!”
叶莺走出去两步,就看见白术拧着一个小孩的耳朵过来,一路数落。
3. 第3章
叶莺知道他是长公子的书童。
长公子有两个书童,大两岁的唤苍梧,小的这个,叫做重云,都不过垂髫之年,生得十分可爱。
叶莺看见他们,眼睛先笑弯了,垫几步上前,主动打了招呼:“白术姐姐,重云小哥。”
白术吩咐道:“莺儿,麻烦你替我看着些重云,公子隅中需得喝药。”
叶莺应道:“哎!”
白术很忙,丢下重云就走了。重云揉着耳朵嘻嘻一笑:“莺儿姑娘,借你炉子使使。”
叶莺见他年纪小,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煎药,但看对方小小身体趴在地上,歪头熟练地点着炉子里的柴火,想必是常干这活。
她便也回去做自己的事。
玉露见缝插针地偷懒,她却用心对待这份活计,并非天生奴性,而是她仍想着哪一天赎回自由身出去。
相府再是宽仁,赎身的银钱、与主家的情分,一样也不能少。而这两者,都离不开眼下好好当差,送完长公子这最后一程。
早上送回来的碗盘中她看那蓑衣饼剩了不少,不知为何,便自己夹了一点边缘下来尝尝。唔,放凉后荤油凝固了,饼还是香的,只是对于病患来说大概有些腻?
她重新用素油炸过,又试着控制不同油温下锅,换了好几种不同做法,最后叫重云一起替她试口味。两人一致觉得,拿荤油小火慢煎、佐以椒盐的味道最好,热吃酥脆,冷后不腻。
重云蹲在炉子旁边,两腮鼓鼓地与叶莺闲聊,“莺儿姑娘是哪里人?怎的来了相府?”
他年纪小,嘴巴又灵巧,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所以才被白术派来套话。
叶莺被人套光了话,还浑然不觉,看着黑漆漆的苦药问道:“公子吃的这是什么药?”
“这是固本培元的补药。”
叶莺心头一凛,有股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自从进府起,就听旁人说长公子的病如何如何,药石无医,那到底只是听说,不如直面来的冲击。
她想起穿越前最后那段日子,自己也是放弃了化疗,转保守治疗。表面为了安抚家人一直保持着乐观积极,心里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心有戚戚,生起些同病相怜。
看看时候,还早,她盯着那药炉想了想,搬了小杌子在门边坐下,一点一点地剥豆子。
手指灵活一挤,露出豆荚里的饱满豌豆,叶莺攒多几个在手里,再拢着拳尽数小心倾到陶罐内,如此往复,不一会儿就堆出个嫩绿的尖儿。
叶莺将这些豌豆拿去洗了,加水熬。
日头渐渐升高,光线映在她低垂的脸上,照得人面如玉。
重云撑着腮,小小脑瓜想不出形容,就觉得这一幕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白汽,不大的灶台边,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柴火燃烧的烟味,仔细去闻,还有一丝很淡的豆香。
“莺儿姐姐,做什么呢?”
重云也是个机灵鬼,方才还一口一个“莺儿姑娘”,叶莺随手捏了块糖糕逗他,就改口称“姐姐”了。
叶莺笑道:“蒸豆糕呢,一会给你留两块。”
豌豆熬烂后,叶莺拿筛子抖落豆皮,再将去皮的豌豆碾成细沙,加糖拌匀,用模子压实,就是豌豆黄了。她比寻常点心铺子还更多一步,掺了些熟牛乳进去,分成拇指大的小块,口感更细腻。
药熬好的时候,豌豆糕也好了。她拿了浅青色的花口玉瓷碟盛着,和药碗一起装进食盒,再把留出来几块豌豆糕用干净手帕包好,递给重云。
“公子吃药口苦,这会子的豌豆又嫩又甜,正宜气血虚弱的人食些。”叶莺只这般道,一句也不提替重云拎过去这种话。
重云把自己那份往襟口一塞,道声谢,便迈开小短腿,踩着石板路,往澄心斋去了。
竹苑的人都随长公子,一天只吃两顿,叶莺随意垫了几块点心,之后估摸着自己能午憩一下,便去寻玉露回来轮值。
院子里寻了一圈没见,倒是差点被正午的日头晒死,叶莺赶紧回房,却见人家心安理得地歪在榻上吃瓜子。
叶莺气个倒仰!
她上前,“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玉露翻了个身,不在意道:“人围着公子呢,哪有功夫管我们?”
叶莺催她去灶房,免得一会耽误了吩咐挨骂。
玉露实不想动,眼珠一转,推脱道:“莺儿,还是你去罢,咱俩一人一日好了。”
叶莺无奈:“那你明日可不能又走了啊。”
在她走后,玉露却没有继续躺,爬起来又是照镜子、又补口脂,整了整身上的衫子,扭腰出了下人房。
她昨日听内院的丫鬟苏合道,太夫人将她与莺儿拨来,便是希望二人能得长公子青睐,为他留个后。
长公子的爹娘都早早去了,太夫人待这个唯一的亲孙极好,若自己能为他延续香火,以后的日子岂不荣华富贵?
她想得正美,已行至内院门口,正想朝内探看,眼前一花,却被一个圆圆脸生得十分可爱的书童给拦住了去路:“姑娘是哪里的丫鬟?”
书童年纪不大,只头顶一撮软趴趴的胎发,往后编了条小辫儿。玉露看他年纪小,便不当回事,随口糊弄:“我是咱们院里新来的厨娘,就是想问问公子,今日的饭食可还合口味?烦小哥帮我通传一声。”
说罢,她掏出荷包,递了块糕过去,想要贿赂他。
孰料对方根本不听她使唤:“不必通传,公子不见。姑娘赶紧回吧,要是被白术姐姐瞧见,你我都要挨骂的。”
玉露还想说话,那书童背过身去,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一副守着等她走的架势。
玉露:“……”
瞥见玉露悻悻离开的背影,重云暗暗撇嘴,心想着收买人也不知道拿些好的出来,那糕表面干巴巴的,还有裂纹,一看就放了好些天。
都风干了!
他伸手往怀里掏掏,掏出叶莺给他的那个素白手绢包,拈着一块淡黄微绿的豌豆糕就吃了起来,嗯,甜!
叶莺给他包了有四五块,原本还想着留些给苍梧,现又改了主意,舍不得了。
外边的动静并没影响到内院,受郎中叮嘱,崔沅上午会练拳,舒活一下筋骨,点到为止。
于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过久、过激的运动都不太适合,慢慢过完两套拳招,身上微汗,手脚发暖,苍白的脸色也因为气血上涌而恢复了红润,这时是最舒服的。
白术候在不远处,先奉巾,待他拭去汗,再再奉茶水。
茶水下肚,温热的抚慰感流向了四肢百骸。崔沅休息了一阵,没有进屋,就势在庭院里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天光明媚,云影散漫,清泉潺潺淌过细石,映出清幽树荫,将空气中浮动的燥热驱除不少。
实是个坐看云卷云舒的好天气。
崔沅唤人取来鱼竿与饵,就坐在树下垂钓。
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手脚渐渐又变冷。不必他开口,白术觑着时辰,及时地进屋将披风取了出来。
重云也提着煎好的药回来了。
“放那吧。”
这些固本培元的汤药,到如今,喝与不喝,实则无所谓了。只是为了慰祖母老人家的心肠,他每日还是会照常服药。
他能感受到药效微薄的作用,使他不致于每夜痛不能寐,也能感受到身体中有一些什么在渐渐流逝。
无可挽回。
崔沅没什么表情地端起药盏,一口饮尽。
公子没皱眉毛,重云闻见苦味儿,倒是拧得紧紧,忙将叶莺备的豌豆糕给端了出来:“公子尝尝这点心,压压药味,莺儿姐姐做的。”
崔沅瞥见他嘴角没擦干净的糕点渣子,眉毛一挑,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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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显然在那声“莺儿姐姐”上。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崔沅毫无印象,想来是昨日祖母安排的人。
以往也不是没有婢女或旁的女子想通过重云或是苍梧来打听他的消息,两人从没被哄得。
要么这婢女善于收买人心,要么这点心味道很好。
自己的小厮是什么秉性,崔沅非常清楚。能作他书童的,绝不是那种一块糖、一枚糕就能被收拢的小孩。
崔沅忽地想起今早鸡丝粥的滋味。
他没有药后食蜜饯的习惯,此时却觉得,这样闲适的晌午,不沏一壶清茶、配一碟点心度过,实有些浪费了。
于是他伸手拈了一枚,嫩黄微绿的糕点,上头有些星星点点的橘,外表看来,普普通通而已。
放入口。略一品,清甜微酸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逐渐替代了苦涩。
叶莺拿不准对方爱不爱吃,做得不多,一枚只拇指大小,在碟里摞成塔状。
崔沅坐在藤椅上,一面垂钓,一面欣赏着天光云影,手边摆放的点心摸起来是那样自然。
一下午的功夫,宝塔眼看眼地没了“塔刹”,又没了“屋顶”……渐渐的,“塔身”也被消灭了,只留下个“基座”。
白术心里泛起了嘀咕,朝食还能说是昨晚用得太少,公子早被那些汤药败了胃口,再珍贵的精馔佳肴也只浅尝而已,几时对份点心这样青睐过?
一条鱼也没钓着的崔沅看眼天色,擦擦手上点心屑,起身道,“回吧。”
等到哺食,竹苑众人还以为公子下午用多了点心,该吃不下什么才是,却见他饭虽吃得少,却将那莲子羹喝了大半,只剩点残汤。
白术动了动唇,公子今日的胃口甚好啊。
若换了小厮凌霄来,这样蒸得酥软趴烂再浇上滚热蜜汁的莲子羹,连喝上三碗都不算什么,只怕是还能再干两大碗饭,但这毕竟是病弱体虚的公子,她有些担心公子会积食。
白术不知道,其实是叶莺想到病患丧失胃口后吃得少,怕乍饱胃胀,便在豌豆糕中加了些橘皮末,不仅开胃健脾,还误打误撞恰好对了崔沅的口味。
崔沅惯常只食七分饱,今日的菜肴格外合口味,便多进了一些。
用饭时他也在思考。
大厨房的饭食并非不好,相反,可以说是很用心,非常清淡,适合病人养生,但,不合他的口味。
他的味蕾早就被那些苦涩的汤药坏蚀了,清淡的食物在他嘴里,几乎等同于嚼蜡。但他本身又不喜欢过甜、过油的食物,也就无法习惯市井中的味重吃食。
这个厨娘,很好。
饭毕,他吩咐白术去煮山楂饮子。
白术趁机将重云揪到一边。
重云吐吐舌头,将打听来的情况汇报了。
白术越听,越高兴。
昨日她就觉得,这叫莺儿的小姑娘生得好看,眼里却没有野心,非常干净。眼下看来,不仅手艺好,还肯花心思,知道公子吃药,不用吩咐便自己做了点心,却不借机接近公子。
白术对她的印象就更好了,欣慰道:“她不生事,公子又喜欢她做的吃食,这是最好,日后就让她专门负责公子的饮食。”
公子需得精细,至于她们,不是还有另一个厨娘么?
白术的想法颇具有奉献精神,重云可不乐意,将内院的事情说了。
白术蹙眉。
跟着崔沅,无论重云还是白术都见过太多这样打着正经由头实为试探的举动,玉露的说辞实算不上高明,手段也蹩脚,其心昭昭。
何况对方颇不服气她的安排。
白术事事亲力亲为,忙得很,一般不会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但当这人又生事时,之前的坏印象就会重新叠加起来。
“再看看,”白术冷声道,“事不过三,她若是从此老实最好,要再来打搅公子,咱们就撵她走。”
4. 第4章
第二天一早,叶莺吸取了经验,见玉露还在磨磨蹭蹭,说了声便直接往灶房去了。
今儿时辰早,她发了白面,蒸上一屉素包子。
另蒸一笼玉灌肺,松仁、核桃先炒得香气四溢,再跟炸馓子一道研碎成粉,那油香气,甚至盖过了锅里拿猪羊骨汤煮的虾子馎饦。
刚做好,重云就来取食,被香一大跳。
但见那馎饦面片中掺了剁碎的虾末,红丝丝的,碗里飘着嫩黄的是姜粒,翠绿的是芫荽葱末,颜色缤纷,格外好看。
两样蒸笼里头,一碟儿胖乎白软的小包子,捏成刚好入口的大小,从收口褶子里看出少说四五样配馅儿;一碟那焦黄的玉灌肺,佐以红艳艳辣汁解腻。
再有拿酱瓜炒的鸡丁、清炒黄芽白丝儿与煎鸡子三样小菜盛在巴掌大的方格碟里。
酱瓜拿盐醋泡了一夜,酸溜溜的,与小雏鸡的腿肉切丁同炒,肉嫩瓜脆。
那黄芽白颇是清爽,煎鸡子香灿灿,一咬开还有些嫩溏心。
重云昨日与叶莺熟悉了,今日也好问道:“莺儿姐姐,咱们一会吃的什么呀?”
叶莺也喜欢逗他:“这馎饦揪剩的面团还有些,莫若与你们做碗炝锅索饼,捏素包子剩的藕、蕈子丁,切些肉来炒个浇头,再拿油盐拌上一碟水芹,好不?”
重云只光听就觉得留涎水,赶紧道:“这炝锅索饼就要热烫烫的吃才好,姐姐先莫做,等我给公子送了饭回来!”
最后的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拎着食盒跑了。
叶莺一乐。
远远的,青石小道尽头走来个纤细身影,定睛细看,又是玉露姗姗来迟。
“饿死我了,快,莺儿,有什么吃的?”
相处几日,玉露也算看出这莺儿好性,一手本事,人又老实、不多话,便想哄着她多当些苦差累差,自己好清闲。
叶莺蹙眉,拿了个烫乎乎的包子给她:“莫忘了你今日该守在厨房听唤。”
“我晓得,我晓得的,”今日玉露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听见留值积极得不行,“莺儿,你好好歇着去,有我在这里,必不让咱们挨骂。”
做完下人饭食,叶莺且回去眯了个晌午觉,正是香甜时候,忽觉有人在用力摇晃她。
一醒来,发现玉露又回来了。
叶莺茫然半晌,缓过神来,“什么事?”
她去水缸旁洗了把脸清醒,只听玉露颇不高兴道,“白术姐问,昨日的点心可还有。”
豌豆糕?
“做那豆糕简单,不过是褪了皮的豆子蒸熟捣烂,少放些糖罢了。你做来便是。”
就这也值得专程回来叫她呀?
玉露更不高兴了:“你当我愿意烦你,我做的公子不喜,白术才又来问。”
她在那闷炉似的灶房呆着,不就为了给公子送吃食,好叫他知晓院里新来了个俏丽丫鬟吗?
可做了点心送去,戴了恁鲜亮的头花,还抹了唇,不仅没见着公子的面,还被白术说了一通。
就连做的点心,公子也不喜,只沾了沾口。
昨个莺儿做的,她吃了,是好,可她做的也不赖呀!
“嗤,”叶莺乐了,对她道,“你来,替我剥豆儿,我教你。”
玉露刚要撇嘴,又听她道:“你不学,若日后再一个人,公子又想吃这口了怎么办?”
成功地将玉露给哄去了。
该说不说,她看人说话这点,很准。
到了灶房,看见筐里的豌豆,叶莺捏一颗在指尖一抿,便道怪不得。
“今日的豆不好,吃进嘴里发干。”她说着,将袖子挽了上去,把豌豆加水先蒸得烂熟。
“这与我做的也没太大分别嘛。”
玉露嘀嘀咕咕地拿来糖霜,被叶莺给拦下了,“这种不加糖,加蜜,进口更顺。那柜儿里有坛百花蜜,你拿来。”
就见她加了蜜拌匀后,又下锅炒干,再端了木头模子与一盆刚从井里头打上来的沁凉井水来。
“本该拿冰湃过更好定型的,公子体弱,咱们便取巧,只将木头模子冰一冰,不至于摁出来的糕点散了形状。”
玉露心道这莺儿真是个实心眼儿,难不成不知把本事捏在自己手里的道理,还真想教会自己呀?
她哪里知道人家会得可多了,压根没把这点心做法看在眼里。
也是从小接触到的村民都淳朴热心,无论做席面的张婶,还是给人看诊治病的刘叟,待她就像是亲孙女一般。这具身体没有亲人,却有一大帮胜似亲人的“家人”。
她真的很想他们呀。
叶莺看出玉露是个爱往前头凑的,做好了点心,便交给她去。
玉露喜道:“莺儿,你真好,等我发达了一准儿记着你!”
叶莺笑了笑,还是别记着了吧。
不一会儿,玉露回来了,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脸蛋又变得忿忿起来。
从匣子里取出五十个钱放在她面前,“喏,给的赏钱。”
白术管着崔沅的库房,像打赏底下人这样的小事,自己就能做主。
因叶莺的点心饭食做得好,崔沅这两日用得多些了,竹苑大家伙儿都高兴。
白术赏她,便是叫她继续用心做。
玉露见她得了赏钱而自己没有,先前还吃白术一顿冷言冷语,更别说大太阳底下跑两趟,连公子的头发丝儿都没见着,别提多窝火了。
叶莺也不独占,从中数出十个给她。
倒叫玉露不好意思挂脸了:“莺儿……”
叶莺竖掌打断:“你若真想谢,明儿早些来当差。”
玉露没吱声,只是悄悄地躲着她,将那十枚铜子与方才偷偷留下来的七个,放在了一起。
。
澄心斋里,白术接过了匣子。
玉露先前眼神止不住往屋里瞄,被白术斥了,这次倒是老实,送过就走了。
白术先进了茶水屋,取出里面的点心摆在攒盒里,才给公子端去。
就见公子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怎地又送点心?”
那必不能说是自己觉得公子没吃饱。
白术解释道:“那厨娘得知公子用不惯今日的点心,特重新做了一些。”
崔沅点点头。
翻过一页书,才拈起一块,放进口中。这糕点大小刚好入口,他吃得很是优雅,入口后便再没有别的动作,以至于白术以为这次的也不行,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崔沅啜口茶,突然道:“不是。”
白术一激灵,“什么?”
崔沅笃定:“与方才的点心,不是一人所做。”
在白术有点懵的眼神中,他又拈了一块,慢慢品了起来。
第一回送来的点心,口感干涩而松散,味道甜腻。只一口,他便尝出不是出自昨日那厨娘之手。
半分比不上这个。
点心攒盒分了上下二层,一层里三个格子,摆了六种点心。除了这豌豆蜜糕外,其余从外头萧记买回来的,崔沅只用了一块凫茨糕便再没动过了。
撤下点心后,白术尝了剩下的一块,心中主意已定,回屋从箱笼里拿了一吊钱,想了想,又添了一方白缎绣海棠蛱蝶的帕巾,匆匆来到灶房寻人。得玉露告知叶莺回屋了,又找到外院的下人房。
“白术姐?”叶莺看见她来,有些惊讶和紧张,“可是点心有什么不好?”
她正浆洗上午换下来的衣裳,天儿热,在灶房待上半晌能出一背的汗,好在衣裳干得也快,一日两换不成问题。
小姑娘生得好看,便是剪了个刘海挡住眉眼,也难掩姣好。
公子不喜娇柔造作,白术跟着他,也练出了一双利眼。看得出来,莺儿身上这种纤细、娇净是天生的,不是为了刻意迎合谁。
白术现在看她十分顺眼,说话也热情多了:“你别怕呀,点心很好,就是来问问你可还会做别的?”
叶莺松了口气,有些害羞道:“点心铺里常卖的,都会。”其实点心铺里不卖的,她也会。
原只想着叫她多学两种,间隔着上,不叫公子那么容易吃腻,没想到她会的还不少。
白术更惊喜了,只不过面上不能显露,要保持稳重。
“那好,日后就不叫玉露经手公子的吃食了,你每日按着公子吃药的时辰做好,我叫人来提。”
说着,将那包银钱与簇新的帕子给了她,“大热天辛苦你了,这些你且拿着给自己买些胭脂水粉玩。”
“姐姐,这……”叶莺欲摆手,孰料刚伸出手就被一把塞过。
“好好做。”白术是笑着说的,“这些才算什么?公子只是赏罚分明,可不是小气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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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散发着令人信服的威重跟魄力。在叶莺眼里,简直在发光。
就该这样!任凭嘴上怎么画饼,都抵不过真金白银好嘛!
叶莺眼睛弯了起来:“嗯!”
白术还想说什么,忽地脸色一变:“莺儿,你这儿……可有新的月事带?”
她是很不规律的那种,平日倒好,寝屋离澄心斋不远,叫桑叶或旁人替她顶一下就是,实在难受,在屋里歇几天,公子也不会说什么,只今日出来得临时,谁想到就这一会儿,下腹就有一股热流,隐隐坠痛。
叶莺见她脸都白了,忙道:“姐姐先去我那坐一会儿,我给你找。”
叶莺拿来隐囊、垫子,将坐榻铺得软软的,又在她腰后的位置垫了一个,然后从箱笼里取出条新月事带给她,再替她关门。
白术先检查了衣裳,好在刚来,裙上没沾,换好后,又坐着缓了一会儿,就听见叶莺敲门问:“白术姐,我拿茶炉煮了热糖水,这会给你端进来?”
白术这种大丫鬟,在后世怎么也是个女强人。她又是个利落能干的,有时候身体难受宁愿扛过去。
尤其是叫别人照顾公子,她不放心。
先前竹苑可不止这几个人,遣散了一批年纪大的,后来又发生一件事,守夜的丫鬟走神,没及时察觉公子夜里高热,差点耽误大夫诊治。
白术就火了,没用的人留着也是白养,把这些人打发去别的院子干杂活,竹苑人少些,却都是从小在公子身边到,用着放心。
重云个小孩都得又在书房伺候笔墨,又煎药提膳,她要操心事只会更多。
就有些熬坏了身体。
喝了叶莺煮的糖水,手脚回暖了,她谢了对方,又赶着回去当差。
白术走后,叶莺趁没人将荷包里的钱都倒出来,一数,竟有两吊子钱。
那方簇新的缎帕,绣工面料皆精湛,她也舍不得用,便好好地压在了枕头下面。待什么时候托外头的婆子替她拿出去当卖,少说也能换一两银子。
若说先前忽然做点心,是因为同病相怜起了恻隐心,今天拿到这些钱,她便更情愿叫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子吃得好了。
晡食前,玉露忍不住打听下午白术寻她做什么。
同住一屋,有些事瞒不过她,叶莺却也不会什么都说,只道:“来问我还会什么点心,以后日日都要做了。”
经过今日,玉露也知晓拿送点心的借口见不上公子,不免抱怨道:“就说你多事,当初做什么点心?这下好了,又多个活!”
叶莺安慰她,“我来做,不用你忙。”
对方这才止了念叨。
叶莺是故意这么说的,若是按白术的说法,直接告诉她以后只要叶莺做,她说不准还会不平衡。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玉露个小姑娘,这会只觉得她老好人,有些傻,若不是与自己搭伙,肯定被人欺负死。
夜里,旁人都睡下了,叶莺却背了个拿绳子缝的挎包在身上,趁夜出了门。
没有灯笼,她只能端个蜡烛在手上,循着香气一路摸到竹苑西墙下。
这里,开了一丛夜香。
此夜香非彼夜香,是在夜晚盛开的白色小花,香气清远,能入药、煲汤,对女子月事不调也有很好的效用。
不说赏不赏钱,叶莺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和崇拜白术这种性格的人,她才比自己大两岁,放后世也就高中毕业的年纪,就能管理一大群人,还做得这样妥帖。
所以明日朝食,她打算给白术做一道“夜香花炖鸡子”,这才大晚上出门。
叶莺寻了块平滑的石头,倾些蜡油在表面,将蜡烛固定好。
一点豆大火光,摇摇晃晃,在浓重的夜色里格外显眼。
叶莺只寻那些嫩花头掐下来,费了不少功夫才装了半个荷包。
虽是晚上,夏夜的温度也不低了,叶莺忙上忙下还出了些薄汗,不过她沉浸在摘花里,也就没注意身后有脚步声动静。
直到那人离得近了,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遮住大半火光,她后知后觉地僵在了原地。
这绝不是个女子的身影……
竹苑里也没有成年小厮。
莫不是蜡烛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一瞬间,叶莺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看过的恐怖片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5. 第 5 章
月光被云层遮蔽,即便点着蜡烛,可目视的范围也只有脚下一片区域。
这一点微弱的火光,连鼠虫都驱不走,更莫说一个高大的男子。
叶莺只能祈祷对方是巡夜的小厮,看见这儿有火光,来瞧瞧罢了。
可是即便是小厮,碰见她孤身一女子,也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与邪祟相比,更可怕其实是心怀恶念的人。
就在她自己快要把自己吓晕的时候,对方主动开口了:“何人在那鬼祟?”
听着倒没有恶意,但是这个声音……
叶莺有些诧异地回头,出声的是一个小小的书童,打着灯笼。瞧着只有七八岁,方才那稚嫩的童声,便是他了。
叶莺没有见过他。
既不是重云,便是长公子身边另外一个书童了。叶莺很快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身后这人是——
长公子吗?
“姑娘是?”
叶莺的目光越过稚嫩的书童,落在那道清瘦颀长的人影上。
夜色太浓,火光幽微,不知是不是月神听见了她的心声,恰在此时从乌云背后探出头来。
入夜才盛开的夜香花,一直幽幽地散发着香气。月色清而冷淡,映在那人脸上,精致的眉眼仿佛也蕴着霜。
他垂着眼,并未插手书童与她之间的交涉。
风摇林动,满庭竹叶潇潇,他只站在那里,便让人无端想起《诗经》中的那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叶莺有一瞬间的晃神,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直到苍梧“咳”了一声。
她赶紧垂下头:“是……回长公子,我是前两日新来的厨娘,唤作莺儿。”
能叫苍梧这般提灯的,只能是深居简出的长公子了。
她打量崔沅的时候,崔沅也在审视她。
月色照亮少女的面孔,杏眼桃腮,娇嫩明丽,袅娜站在那里,就好似身后洁白的夜香花化成的精魄。绿色的裙是花萼,纤细脖颈,芙蓉粉面,水洇洇的眸子里,恰好便是集天地精华凝成露水。
清澈、明净,一如澄心斋后的那条小溪。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只额前那厚重齐整的刘海有些多余,也不知谁给她剪的,给好好的样貌添了股傻气。
崔沅也便没有计较她的失礼。
他微微颔首,没有上前,站在竹影里问道:“这么晚了,还在这做什么?”
崔沅不常宿在外院,今日是赶巧碰上了。
下晌未半时分,郎中来到抱朴堂为崔沅诊脉。
负责崔沅的这位郎中张峎,师承已致仕的御医院院正刘邈,在心肺这一门上,医术胜于宫中如今的御医许多。
对方自年前接手他的病脉,对他的情况心知肚明,只能治标,无法治本。
崔沅如今所吃药方、每旬一次的针灸,都是为了缓解骨痛之症。
张峎施针需得一时辰,待其走后,又过了一炷香,崔沅才转醒。
窗外天色已经近昏了,这时桑叶来问是否摆膳?每次郎中施完针,时辰都很晚了,崔沅干脆就歇在外院。
崔沅点点头,有些懒得说话。
刚施过针,身体排出了一些毒素,正是十分疲惫的状态。
他虚虚地咳了几声,桑叶赶忙来将窗扇阖拢。
抱朴堂与澄心斋一样,正房隔断出了三间屋子,从左至右分别为书房、正厅、寝居。另有一左一右两间耳室,一间用于收纳藏书,一间作为守夜婢女的歇脚之所。
崔沅用过晡食,无事可做,便将以前收在箱笼里的书翻了一下,这一翻,就看出来当初白术整理的不对。
“白术。”他唤完才想起来,白术下午告了假。
桑叶探身进来:“公子?”
崔沅道,“寻个晴日,将箱笼里的书摆出来晒,得重新整理。”
便这么继续翻了会儿,到了戌时,可能是下午昏睡了会,这会人反而精神,躺在榻上,就是睡不着。
崔沅披衣起身。
今晚守夜的是苍梧,困得靠在门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啄米似的。
崔沅嘴角抽了下,没有笑出来,也没叫醒他,自己走到书房。
还没掌灯,目光就被窗外的火光给吸引了,追随着看去,看不清什么,只一点荧火微微,在这夏夜清风中摇摆。
崔沅盯着那火光看了一会。
府里的下人,卖身给了主家,就生是主家人,死是主家鬼。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孝。就连亲长的忌日,都得偷偷寻个没人的清静地方烧纸,不能叫主家发现。
崔沅这般想着,再看那点微弱火光,总觉得透着一股孤苦。
应不是竹苑的人。
他身边的人都是崔府的家生子,家中情况他都知晓。可谁又会大晚上专门跑到竹苑来祭祀呢?
崔沅刚走到门口,苍梧一下就惊醒了,揉着迷瞪的眼睛,“公子可是要喝水?”
“那有个人,”崔沅抬些下巴,“可看清是谁?”
苍梧也看见了火光。
他一个激灵,立刻寻灯笼点了起来,“公子不必理,我去把人赶走。”
心里骂道,这么大的园子去哪烧纸不好,跑到公子个病人面前来,这不缺心眼么!
崔沅却披了衣裳走在了前头。
苍梧傻傻地看眼他平静的神色,确定没有动怒的迹象,好一会才想起来,娘子的忌日也快到了。
公子这是触景生情了。
唉。
苍梧来到公子身边的时候,相公与娘子都已经去了许多年,他所见到的公子,就是如今这副冷眉冷眼的模样,甚至因为在朝堂上与太后党抗衡,还要更为尖锐。
根本也看不出,凌霄大哥口中那个每到娘子忌日,躲起来偷偷抹眼泪的小公子模样。
到了地方,冷清的公子竟主动开口问:“这么晚了,在做什么?”
叶莺进府以来,见过身份最大的,也便是太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还从未直接与主人家打过交道,难免紧张。
她怕被当做小贼,急忙忙将荷包里的夜香花掏出一捧给他们瞧:“我在采夜香花,这花只在夜里开,趁露水下来前香气最好,不想惊扰了公子。”
她说话时语速极快,紧张得嗓音都在颤,听起来有些好笑。
崔沅看着那些淡白的花苞,堆在少女莹白纤细的手心,正淡淡地散发着幽香:“摘花作什么?”
叶莺将夜香花放回荷包,解释道:“夜香花可以入馔,我想用来做明天的朝食。”
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误会……崔沅在心里摇摇头,又想到今天两种截然不同的点心。
“这两日的饭食,都是你做的?”
“是。”
崔沅微微颔首,不再关心。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叶莺松了口气,心想:长公子,也没那么可怕嘛!
孰料,没走两步,苍梧又小跑着回来了:“灯笼给姑娘,夜黑,姑娘早些回吧。”
看眼夜幕里那道飘然欲仙的背影,叶莺感激福身:“多谢公子。”
又采了一小把,叶莺估摸着够了,便小心熄了蜡烛,拎着灯笼回了屋。
第二天一早,被玉露的大惊小怪的叫喊声吵醒。
“莺儿,这明瓦灯笼是哪来的?”
叶莺一惊,昨夜又黑又困,没注意看,原来苍梧给她的竟不是纸灯笼,而是这么贵重的明瓦灯么。
那灯笼未点燃时,蚌壳通身也是流光溢彩的,还嵌了一整块通透的琉璃,煞是好看。
幸好玉露不曾多问,只是欢喜地道:“这下走夜路就不用端蜡烛了。”
叶莺起来一看,今天是个阴天,空气逼人地闷,快卯时了,屋里还看不清。
玉露还没放弃她的大业,掌了灯坐在镜前,细细地描眉。
叶莺只瞧着后半晌要落雨,这样的天气,实适合吃些热热的东西,将汗都发出来。
朝食就包的虾肉馉饳,汤头飘着些许虾皮,馉饳沉浮在碗底,个个皮薄馅大,旁备了几小碟料汁,有茱萸油、醋、清酱。
菜有生烫的小菘菜,一盏黏稠清甜的雪耳梨羹。
桑叶将碗碟都摆好,就见公子淡淡地看着她。
桑叶:“……?”
崔沅:“没了?”
桑叶:“是啊。”她还不确定地伸头往食盒里瞅了一眼,空空荡荡的。
崔沅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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羹勺,垂眼搅动那碗清汤小馉饳。
桑叶有些莫名地和白术说这事,白术“噗”地一乐:“公子莫非是嫌少?”
她昨日在床上躺了半天,如今又能活蹦乱跳地当差了,只是情绪会比平日起落更大一点。
昨天桑叶回来与她说公子又要整理那些书册,她就猜是嫌她之前整理得乱。
白术气死了,躺在床上跟桑叶吐槽,当初几百本册子一一编号,差点没把她给累死,他还不满意,叫他自己整去!
丫鬟也是有脾气的好嘛!
眼下知道崔沅在里面听得见她们说话声,就故意笑话给他听。反正闲言碎语的,他也不能罚她们。
崔沅:“……”
重云一路拎着快有他人高的食盒小跑过来:“白术姐!莺儿姐姐说这是给你专门备的朝食,好香!”
白术高兴地问:“真的啊?是什么?”
桑叶:“嚯,好香!快打开瞧瞧。”
一揭开盖子,更香了,几人闻着飘出来的香气,同时抽了抽鼻子。
重云眨眨眼,“好像叫什么花,莺儿姐姐说了,白术姐吃这个,肚子就不疼了。”
“是夜香!这个能煨汤的,可麻烦了,要半夜去采,”
桑叶羡慕,“她怎地与你这么好?我就没有。”
“起开!都是我的!”白术一把拍掉重云趁机偷吃的爪子,宝贝似的捧回了自个屋里。
桑叶正与重云说道她也想吃夜香花炖鸡子,叫重云去与莺儿问问,可还有剩的夜香花,晡食的时候做与她来吃,不叫白做,她付钱。
重云笑嘻嘻道:“那我要吃一半。”
桑叶伸手去拧他圆滚滚的两腮:“吃吃吃!”
忽然听见里间公子喊人收拾碗筷了,桑叶忙放开重云进去,就见今日的朝食用得不多,馉饳剩了一半,小菜几乎没动。
桑叶有些诧异,这两天公子的碗碟都可干净了。
碗筷送回灶房,叶莺瞧见剩的不少,也奇怪。
“可是哪里不合公子口味?”她小心地问。
重云摆摆手:“不关姐姐的事,应是昨日里针灸的缘故,姐姐不知道,每回针灸后,公子都会食欲不振。”
叶莺松口气,笑道:“那晚上做些酸的,开胃的。”
重云趁机提了桑叶的请求。
叶莺忙道:“什么钱,我不要!你们喜欢我就高兴。”
下午,天色越发黑了。乌云低垂,檐上凝了一层水汽,瞧着随时都会落下雨来,还是电闪雷鸣的那种。
叶莺想了想,提早就将点心做好了,没等重云来提,就带上那明瓦嵌琉璃的灯笼,寻到了内院门口。
“姐姐怎地来了?”重云坐在门口那块大石上玩华容道,一见她来,立刻从石上骨碌滑下来,“咦,这不是公子的灯笼?”
叶莺道:“快落雨啦,我怕你一会被淋,就先送来。对了,这个灯笼劳你替我还给苍梧小哥。”
重云看了看灯笼,是公子的没错,却还是谨慎地道:“姐姐等我一会。”
说罢,先提走了点心,跑进去问。
“……是不是借给她那个灯笼了?”重云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
“公子让给的呀!”苍梧道,“怎么,她还特地来还?显得公子多小气!”
崔沅在里间听得没头没尾,只听得了个自己“小气”,便将两人给叫了进来。
重云就又问了一遍。
崔沅颔首:“跟她说,送她了。”
一盏灯笼罢了,他还不至于讨回来。
“另外,”
崔沅看了眼今日的点心,一碟四个,憨态可掬的柿子酥,色香味俱全,一如既往的用心。
他尝了一块,酥皮很多层,口感丰富,甜度也刚刚好,比萧记的还要好。
重云还在等候他口中的“另外”。
说什么?总不能说,他以为小姑娘那般用心地摘夜香花摘,想当然地以为是给他做朝食的,结果给了白术。
崔沅想起那双月色下明亮清澈的眼眸,到嘴边的话一顿,再张口,就变成了,“没事了,去问问她今晚可还摘花?”
“若是摘,就叫苍梧帮她。”
6. 第 6 章
长公子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叫叶莺琢磨了半天。
怎地突然问她还摘不摘夜香花?
她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她还没到需要揣摩主家心意的那个层次,像白术姐、桑叶姐那样通透灵秀的人物才需要为这烦恼。
——至少重云来传话的时候是笑嘻嘻的,就证明长公子没有生气嘛。
“莺儿!先前方嬷嬷家那小子塞给你的胭脂,你还用吗?”
叶莺准备躺去床上的时候,玉露洗完头,包着湿哒哒的头发就进来了。
她的胭脂快用完了,最近又不得机会出去买,只好借叶莺的来用。
先前两人在太夫人院里学规矩的时候,有个老嬷嬷家的儿子,在府中做杂使,一回来送东西,见着了叶莺,后来又借着送东西的名义,硬塞了一盒胭脂给她。
叶莺想也没想就道:“就在桌上,你拿去用吧。”
玉露笑嘻嘻地开了她的妆奁:“莺儿,你真好!”
下一瞬,叶莺霍然坐了起来,把她吓一大跳。
“我真是傻了。”叶莺恍然大悟地趿上鞋,下地。
玉露一下将胭脂护在怀里,警惕地退开:“干嘛,说了给我的!”
叶莺没理她,披上外衣,点起灯笼,出门前道:“莫关门,我去摘些夜香。”
她真是傻了呀。
当人问你“想不想”、“要不要”的时候,对应的分明便是“我想”、“我要”嘛。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现在才反应过来!
真傻!
次日朝食,崔沅桌上就出现了一碗夜香花煎鸡子。
那鸡子黄灿灿,夜香花带着嫩梗叶,煎得喷香,跟昨日炖汤的又不是一个味儿,这个似乎更冲鼻些,香得人招架不住,只想赶紧吃进肚里。
“……”他唤来重云,“昨日是怎么说的?”
重云实话实说呗,他又不懂得揣测公子的心思。
崔沅也觉得自己有些高看这傻小孩了。
也对,作为竹苑的下人,花心思讨好他才是正常的。
他会那般以为,更是正常的。
心中那些许微妙的尴尬消散了,崔沅不再多问,取了箸,专心地用了一顿适口的朝食,身心舒畅。
叶莺见着送回来的碗碟松了口气,笑道:“果然昨个是因为老大夫针灸,不是我手艺出了问题。”
重云笑嘻嘻地扒在灶台边上:“哪儿能呀!莺儿姐姐的手艺,堪比宫里御厨。”
对于拍马屁,叶莺深深受用,多往重云的碗里添了一张烤得香喷喷的胡麻饼。
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日,眼看眼的,就要端午了。
成日待在冷冷清清的竹苑里面,白术都没什么过节的感觉了,倒是崔沅的长随凌霄从外头市井里买了些姑娘家时兴的玩意儿带给她。
其中有种丝织的香囊,里面包了艾草、菖蒲、朱砂、雄黄等驱虫辟邪的香草药材,再缀上五色丝绳的穗子。说是每年端午,不管大官百姓,外头姑娘家都兴戴这个。
白术拿出来分给竹苑大伙儿,叶莺跟玉露也一人得了一个,穿在裙腰上,随走路悠悠晃晃,可好看了。
趁着节前还有三四天,叶莺去请示白术:“白术姐,咱们院里怎么过节?”
白术正带着苍梧重新给抱朴堂里的藏书登记编册呢,顺便晒一晒霉味儿。
这可是个大工程,现在竹苑的屋顶上、廊下、栏杆边边,全都是摊开晾晒的书,叶莺觉得自己都要被这袅绕的墨香给腌入味了。
白术跟苍梧更是苦哈哈的,两人干了一天多,才整出来不到一半。
崔沅就在里间监工,白术现在最怕他又有什么指示,见到叶莺就像见到了救星,高兴地挽着她的手,道:“走,咱们上屋里说。”
苍梧在背后喊白术,叫人来帮他。
叶莺悄悄问:“白术姐,咱们就把苍梧这么丢下,会不会不好?”
“别理他,”白术在唇边竖起手指,“他这两天没少偷懒,害我多干,活该。”
叶莺一乐,听话道:“好。”
两人在灶房的隔间里吃点心,一碟甘露饼,一碟乌梅糖,煮的是白术随身带的茶,茶味绵长,回甘悠悠,实是好茶。应是长公子平日会喝的,叶莺也算是蹭上光了。
“端午府里有家宴,咱们公子晚间跟相爷、太夫人他们一同用膳。”
白术一番安排好了,“等那天下午给你们都放半天假,反正公子不在,你们愿意在自己房里吃,还是叫人去外头市井里买些吃的回来,都成。”
她就不成了,她得跟着公子去前面,傻站一晚上不得坐,又饿又累。
叶莺惊讶:“连大丫鬟的饭都不管吗?”
白术道:“应该能有两张饼子,太忙了,还要招待大娘子她们,各院的下人,反倒是咱们这些宴上的管不过来。”
加上出嫁的大娘子一家,便有六位主子用饭。
叶莺想了想,觉得白术是自己人,掩住口低声问:“姐姐,大厨房的管事跟府里……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
白术“噗”地一声,差点把口里点心给喷出来,“你怎么知晓的?”
很好猜啊。
作为灶房一把手,厨艺也就……一般?管理又混乱,没什么能耐的样子,再没有关系,是怎么当上管事的?
叶莺眨眨眼,如是说了。
白术忍笑叮嘱她,“殷娘子的干娘是大老爷的乳母,在太夫人跟前很有几分体面的。哦,她还有个女儿在咱们院里,就是浆衣裳的忍冬。你记得不要乱说,她这人有些小性儿。”
叶莺笑道,“那我煮了角黍,给姐姐留几个,回来放茶炉子上热一热就能吃。”
“那你可要记得啊!”
摸了半时辰的鱼,白术又得回去了,一想到成山的书还在等着自己,顿时头痛欲裂。
叶莺还是头一次看到白术脸上露出这种痛苦的表情,“要不姐姐教我怎么做,我也去帮你们?”
“你会认字是吧?”
白术心动了,但很快又拒绝了,“算了,公子的书里有不少孤本,你不会弄,坏了把咱俩卖了都赔不起。不过,还是多谢你有这心啦。”
在崔老相公严厉的培养下,崔沅对自己还有身边的人事物,要求都非常之高。
白术说,在公子身边,是不能出现“差不多”这种情况的。
不过现在好多了,生病以后,公子的脾气里的锋芒收敛了不少,从前那才叫严格。
现在都允许她们摸鱼啦!
叶莺觉得挺难得的。
听白术说,长公子文武双全,之前属于是精壮型的男子,自从生病后瘦了快有三十斤。不仅是因为胃口消退,在张郎中接手前有段时间,还经常整夜不能寐,只要躺下,骨缝里就会钻心地疼。
这种病症,宫里早夭的灵王——今上的长子也曾得过。灵王生性温润,被病痛折磨半年后,也变得状若癫狂,寝宫中时常传出宫人惨叫声,还有夜半哭声。
长公子没有折磨手底下的人来发泄痛苦,是因为他脾气好吗?
不是的。
读书人为精进自身,往往会拜入深山书院,或亲自游历四方,其后才能明白,读书不仅是求学问,更是修涵养、培品德。
有些人学问好,自诩才子,却一与人观念不同,便疾言厉色;有人则贪嗔痴怨,欲念横生,心境不平。
很少有人能做到少语言、薄滋味、莫嗔怒、勤行动,率志委和——即循心之所至,任气之和畅。①
叶莺曾经跟着网络上的视频教程学习道家心法,心境果然开阔很多,但是面对吃不完的药、交不完的医药费,心情还是会苦闷。
相比之下,长公子的修为就很到家。
叶莺送走了白术,又过了一天,让玉露去跟大厨房采买的人说,要买江米、粽叶,另外枣儿、豕肉各好几斤,至少足够包一百只角黍的分量。
采买的婆子吓一跳:“这么多,长公子吃得下?”
玉露眼一瞪:“就长公子要过节啊?”
婆子道:“殷娘子也吩咐底下包了角黍,每人都能分两个。”就是不想叫她们多费那钱。
玉露摆摆手:“我都不想说你们那角黍,米都不黏糊,夹两粒儿瘪枣,就叫过节啦?改明儿真该叫你尝尝我们院的。”
这婆子成日跟玉露打交道,吃过不少她给的点心,都是叶莺做的,一听她这么说,馋了,满口答应下来。
先前腌的咸鸭子,叶莺昨日尝了一个,已经很能入口了。撬开两坛,里面正正好三十个。只取其中黄,与腌过的豕肉包了咸蛋黄肉粽。
再有二十个板栗鸡肉粽,剩下五十个,都做了甜丝丝的赤豆蜜枣粽。
包粽子的时候,重云带着内院的小丫鬟都来帮忙,忍冬也来了,叶莺头一回见她,生得体态丰艳,圆润鹅蛋脸。还有玉露口中那个门路颇多的小丫鬟苏合,一双溜圆眼睛,瞧着多机灵。
灶房里头回这么热闹,叶莺与几人围在前两天跟白术吃点心的那张桌边,教她们怎么捏粽叶、怎么整形,闹起来,说笑声连在内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鱼都被她们吓跑了。”崔沅望着点点涟漪的溪水,摇摇头。
水里好几条尺长的鲫鱼正旁若无人地游着,而一旁备着的篓里,仍是空空荡荡。
桑叶笑道:“重云这猴儿,就数他最大声。”
崔沅嘴角微扯。
“扰着公子了吧?奴婢去说说?”
崔沅道:“罢了。”
然才安静一会儿,又听得一阵欢笑,惊得鱼群四散。
崔沅:“……”
往常因公子喜静,竹苑里人人说话都不怎么大声,可能大伙以为内院听不见灶房动静,才放开了。
桑叶觑了眼自家公子的脸色,见还好,找补道:“这莺儿倒也活泼,刚进来时,还以为是个文静的,没想到与大家伙很能合得来。”
崔沅没应声。
桑叶守着守着,再没见哪条鱼儿咬钩,反倒是自己站着快要睡着了。
过了会儿,忽然听见公子问:“她与你们走得很近?”
桑叶一激灵醒了,努力分辨着崔沅这话的含义。
先前太夫人派了个家生的丫鬟来给公子做通房,公子没收,那丫鬟与几个内院的小丫鬟走得很亲近,从她们口中套出公子的喜好与作息,天天制造“偶遇”,堵得公子心烦。
后来那几个“卖主”的小丫鬟随着白术那次清扫,也被调走了。
桑叶小心地道:“倒不是,只自从莺儿来了后,咱们院里的伙食好了不少,大家都挺高兴的。”
崔沅掀起眼皮:“你们觉得,她比之殷娘子,哪个好?”
桑叶眼睁睁看着公子因为说闲话,而错过了一条吃掉鱼饵,还嚣张地从鱼钩旁大摇大摆溜走的大鱼,“……殷娘子是伺候主子的,照顾咱们,那不是大材小用嘛,用重云的话说就是那啥,‘吃不了细糠’。”
桑叶原是他身边最温柔的一个,而今被重云带坏得说话越发不讲究了。崔沅摇摇头,“我养病,实把你们惯糙了。”
他重新给鱼钩挂上饵料,“日后出去,别说是我的人。”
日后出去,那必是他身后的事了。
崔沅心里其实已经给她们几人安排好了最适合的去处,只暂时还没告诉她们罢了。
桑叶未识话中意,绷了绷嘴角,心说您倒是三天两头地来钓鱼,却不见长进啊。
半天下来,这几条鲫鱼眼看着都吃撑了,对崔沅的鱼饵视若无睹。
崔沅也不恼火,便就这么坐着晒日头,晒得日头偏斜。
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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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鱼再次慢慢悠悠地靠近,眼看着要上钩,就连桑叶都屏住了呼吸……
忽闻叶莺哈哈大笑:“重云小哥这包得像个猪蹄!”
鱼儿一甩尾巴,加速游离了崔沅视线。
桑叶咽了咽唾沫,不敢说话。
崔沅收了竿:“回吧。”
今日大半天的战果,几人加起来包了大大小小不止百个。崔宅里有冰窖,半球数都拿去冻上了,等什么时候想吃随取。
剩下的,晚上先在大锅里蒸好,下半夜用余火一直焙着,等第二天起来,米都蒸黏了,格外软糯香甜。
朝食给各人分了两个,一甜一咸,还有包粽子取剩的咸鸭子白熝的豆腐羹,咸滋滋油汪汪,一碗稀稀的米汤——便是清粥上面的那一层。
不愧是过节。
给金尊玉贵的长公子,叶莺觉也得顺时应势地来点儿,便是人家今晚有旁的加了山珍海味的角黍,也不耽误尝尝她这个。
白术手脚麻利地剥了粽叶,将白白净净的两个三角粽放在崔沅面前的玉瓷碟里,还贴心地切成了小块。
“公子也尝尝咱们院的角黍,味儿不错的。”
崔沅打眼一看,先挑了有咸鸭黄的那个。
入口沙沙绵绵的,酱肉半瘦,酱汁渗入粽米里,味道是真的很不错。
——也不枉他被鱼白吃掉的那些饵。
崔沅往年吃大厨房的角黍,也得过几回陛下的赏赐,竟觉得都不及这个。
大清早的,就吃上这样的朝食,真是叫人心情舒畅。
江米吃多易腹胀,崔沅不好多吃,便两个都尝了点儿。看着碟里剩的,生平难得对食物生出了些许不得的遗憾。
白术极有眼力见地道:“昨日里包了挺多的,公子什么时候想吃,再吩咐蒸上就是。”
吃罢朝食,崔沅看见了白术腰间挂的五色香囊。
她今日穿了件水红的对襟罗衫,荷花白挑线纱裙儿,挂了香囊禁步,头上缀珠玉,体面得跟外头小富家的小姐似的。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崔沅赏的。——白术跟叶莺说的公子大方,真不是随口糊弄她。
崔沅是个有着正常审美的青年人,甚至有些挑剔。
看见婢女小厮收拾自己,并不会像一些长辈那样觉得对方没有用心做事。相反,还会觉得从眼至心都舒畅。
就像他亲手在竹苑种了大片朱槿一样。
生机勃勃,瞧着就叫人心情好。
其实小时候他就有爱美的臭毛病,据太夫人忆往昔,自他三岁起,院里的丫鬟小厮就没有丑的,有个嬷嬷唇上生痣,他便不爱理睬对方。
随着长大,这臭毛病看着改了,实际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没呢。
御史台有个姓赵的御史,想通过崔沅搭上崔家的关系,奈何崔沅对他总是淡淡,对方几次相邀都未赴宴。
这位赵御史百思不得其解,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崔氏长公子,于是寻到崔沅的贴身长随凌霄打听。
凌霄面子话说得特别好听,叫对方放心,其实在见到赵御史那一刻他就知道为啥了。
公子就是嫌人家长得磕碜。
这位赵御史,生了副牛眼鸡嘴,还有口臭,莫说公子了,叫凌霄与他面对面也吃不下饭。
这是一个,还有段时间,竹苑的下人穿得很素净,一水儿布衫,灰扑扑的,崔沅觉得莫名,后来猜到大伙儿应是不想叫他这个病人觉得招摇,才故意这么着。
看了两天,实在忍不下去,开了库房,给每人赏了几匹鲜亮料子。
看着白术的衫子,他记得这是去年夏天赏她的一块料子,裁成衣裙特别飘逸好看。
他想起夜香花下的那个小姑娘,看着有些怯怯的,身上的衣裳也格外素,应是府里统一发的裙衫。
配不上她水洇洇的眉眼。
崔沅的挑剔毛病又犯了。
“你们今天怎么过?”他问白术。
心情好,也就愿意听听婢女们是打算怎么过节的,说不准还有福利。
往年端午,似白术这样的大丫鬟,除了得府里灶房分的一人两个肉粽子外,还有一块尺头,不很好看,但都是还不错的料子,能换点零用钱。
但白术还真不看在眼里。
她握着崔沅的库房钥匙,知道他手里有多少好料子,随便赏一些下去,都能叫竹苑里这些姑娘们高兴好一阵子了。
白术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如她先前跟叶莺说的,崔沅绝对不是个小气的人,这会儿主动提的肯定是好事。
白术有绝对的自信。
果然,听她说给其他人放了半天假后,崔沅道:“你也歇着去吧,晚上不必跟着了。”
白术高兴地应了。
紧接着,对方又唤她:“白术。”
白术听着。
“你自去库房,寻些鲜亮的尺头、玩意儿,发下去。”
崔沅顿了顿,许是养病实在是无所事事,他补充道,“拟好了单子,我看看。”
“是。”
不仅看了,他还颇有雅兴地改了几个,譬如给桑叶挑的天水碧的花绫,被他换成了孔雀蓝的罗绸。
换就换吧,还说人家肤暗。
桑叶倒是没有不高兴,绫罗绸缎,罗可是其中最值钱的呢。
谁不喜欢好看的布料跟首饰呢,还是探花郎赏下来的,玉露的嘴都咧歪了。
她得了一块料子,摸上去又滑又细,还有一对绢花,做工比她手里那两对精致不知多少。
每人都是一对头花,一块料子,叶莺也得了这些,只是她实在有些怀疑,白术姐是不是暗中区别对待了……?
因她得的是一匹雪青色的蝶纹软缎,一对杨妃色的海棠绢花。
阳光下,流光溢彩。
好看得她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7. 第 7 章
端午是大节,晚上,各家各户无论贫富都跟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崔家二老爷一家在云州任上,没法回来,早几日也托仆从捎寄回来了节礼。
送到长公子这儿的是一对通体雪白的鹦哥,心智有如三岁小儿,能学舌,还能与人简单对话,长公子挺喜欢的,叫桑叶喂着了,就挂在澄心斋廊下。
叶莺听白术提起时也是一副稀奇的模样,会说话的鹦鹉倒是有,怎还有能对话的呢,不晓得什么时候能亲眼见着。
叶莺这会还不知道,这个念头才从脑子里过,当晚就见着了这对稀奇的鹦哥。
巳时不到,太夫人的嬷嬷来请崔沅,说是大娘子一家到了。
崔沅点点头,“代转告祖母,服了药便去。”
说着,重云就端着药送来了。
今日送来的点心是一碗白生生嫩乎乎的什么,有些像是糖蒸酥酪,却又没有醪糟味儿,用黑瓷小碗盛着,看那表面,一层皱皱巴巴的皮,上头缀着几颗裹了蜜的赤豆。
细数小厨娘来的这半月余,点心竟然没重过样。
崔沅将汤药饮尽,用清茶漱口后舀了一匙那白羹,第一口先细细品,只品出了牛乳的香气。口感嫩如豆花,甜味很足,却不腻,那一层略带嚼劲的奶皮是最好吃的。
重云说这叫什么“双皮奶”,莫说外间点心铺子,便是禁内御厨也不会做。
重云的年纪是竹苑最小的,平日里崔沅对他也多有包容,是以就算崔沅不搭理他,他也能呱呱地自己讲上一刻钟不停。
如今崔沅已是习惯每日喝药时配一碟点心了,不一会儿,一小碗就用完了。
嬷嬷倒是稀奇,当时没说什么,回去却事无巨细地与太夫人回禀。
太夫人任氏听了别说多高兴了。
又叫人去与竹苑的厨娘打听劳什子双皮奶的方子,今晚家宴,把这点心加进食单里去,难得见她亲孙吃什么呢。
崔府的厨子也不笨,叶莺与仆妇详尽地说了做法,仆妇回去与殷娘子学了,到下午,双皮奶就被大厨房给成功研究出来了。
出来先叫太夫人屋里尝尝,是不这个味儿。
崔大娘的女儿,任太夫人的外孙女姜六娘就颇为喜欢,一连吃了两盏,把她娘那盏都抢着吃光了。
崔沅走出竹苑上一回还是寒食那日来与老太太问安,与姑母一家也是几月未见。
姑母家的小表妹一见到他,就高兴地放下碗:“表兄!”
她还小,一派天真活泼,大人们是不会叫小孩子承受很多的,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反而叫崔沅松了一口气,有六娘在,今日许还能好好吃一顿饭。
他是极不耐烦被她们围在身边掉眼泪,听她们说那些怨天尤人的话的。
那种云州的鹦哥,崔二爷也给侄女送去了一对,崔大娘正与太夫人学呢:“通人性,晓得念诗……哎哟,那股聪明劲儿!”
姜六娘缠着他说她都教了鹦哥些什么:“……会背《鹿鸣》了,这几日丫鬟在教《采薇》,表兄,你呢?”
竹苑没有闲着专门养鸟的婢女,是桑叶在兼顾着喂,倒还真没专门调教过。
“六娘,”崔大娘与母亲说完话,回头见女儿正在崔沅身边叽叽喳喳,招手道,“来,别烦你表兄,让表兄跟你爹说话。”
崔大娘的夫婿明宣伯同属皇党阵营,今日与他带了最新的消息:“近来,英国公府的人在民间遍寻医士,何氏女也频频入宫拜会,应是太后凤体违和,但御医院的嘴巴很紧,没有漏出一丝风声。朝堂上,奏请立储的官员又多了起来。”
今上少年登基,先帝临终前任命英国公、镇西侯与御史大夫龙图阁大学士郭弘为辅国大臣,太后何氏垂帘听政,直至今上成年。但太后恋栈不去,与堂兄英国公勾结拉拢权势,对一众皇帝直臣进行打压。
皇后在宫中的威信也一直遭到何贵妃的影响。
皇后所出灵王早夭,贵妃抱有一子,如今何家在朝堂上的门声都站出来奏请立何贵妃养子为储君,昨日朝会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多是逼迫皇帝定下此事的。
他们逼得这样紧……崔沅淡淡道:“看来太后状况实糟糕至极。”
崔家一家子都是忠臣直臣,自不与英国公府同流合污,但如此不对付还有个原因是怀疑崔沅的病实是何氏的手笔。
帝后嫡子、皇党清臣,都是能威胁到他们的人。先前,何家曾想以联姻拉拢崔氏,但无论崔相还是崔沅本人,都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
过后,崔沅这病症与当初灵王实相像,宫中御医束手无策,皇帝也曾下令在民间寻医,只有张峎有些许缓解法子。
灵王病不足一年崩逝,在张峎的调理之下,崔沅或许还有两三余年。
足以看着何氏坍塌。
足够了。
太夫人如今的心愿就是长房能留下一丝血脉,使长房的香火不断。今日崔大娘子归宁,也是奉了母亲的意思,一起劝劝她这侄子。
家宴上,崔大娘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团圆之夜,含饴弄孙,便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崔老相公脸上也露出了慈爱的神色。
太夫人对崔沅道:“看你表妹,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崔沅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笑得肚子疼,他印象最多的,是书房里祖父的背影,还有手上的戒尺。
对那时才只有三四岁的他来说,颇有些困扰。
过了会儿,太夫人见他没反应,几乎明示了:“你就不想生一个?无论儿女,有个人承欢膝下总是好的。”
崔沅吃了一口宴上的酒鲜蛤,是大厨房一如既往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风格。
他淡声道:“我已是病体残躯,没有心力抚养一个孩子。”
“你就算是为你祖父跟我想想,”太夫人叹气,“就像当年你爹娘……我是看着你,心里才有些安慰。”
“祖母若是膝下寂寞,可以将六娘接回家小住一段时日。”崔沅道。
太夫人一顿,“我给你的那两个婢女,就没有喜欢的?
“玉露那姑娘是个有孝心的,人也温婉,模样又俏丽,别叫人家成日里跟灶房打交道。”
说着,向后招了招手,嬷嬷带着精心打扮后的玉露上前来行礼。
玉露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长公子、探花郎。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又偷偷拿眼睛觑自己的打扮。她今天穿了漂亮粉艳的新衣裙,还戴了耳坠子,笑容跟仪态都是经过嬷嬷方才指点的。含羞带怯,欲说还休,心里是满腔的欢喜。
嬷嬷见了莺儿的刘海,道了句可惜,而后选了她上来。
崔沅终于抬首,看向说媒的太夫人,面色淡淡:“祖母既喜欢这丫鬟,我怎好夺您所爱?便就还给祖母吧。”
接着对玉露道,“你自行离去,不必再回竹苑了。”
玉露的脸色顿时由娇怯变得煞白,“公子!公子!”
她膝行了两步,却碰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崔氏的长公子,神清骨秀的探花郎,即便有怒,也同皎皎明月一般。
坐在那里,神色沉稳,眼底只有漠然。
玉露被嬷嬷暂且带了下去,太夫人拍着腿叹气:“得幸崔氏诞下子孙,这是她们恩遇,你又何必如此?”
崔沅觉得,他的确需要祖母说清楚一些事了。
“我不欲子嗣同我一样,自幼失怙。”
而一个通房婢出身的母亲,如何在宅门中护得住孩子?他道,“祖母若仍坚持,便从族中挑选一子过继吧,承继我的香火。”
太夫人这会自是不答应。
随后,他向太夫人、崔相、崔大娘一家行礼先告退了。
隔绝了身后热闹,独行于宅院,再是心性坚定的人,此时也会波澜起伏。
初入国子学,被与崔家政见不合的勋贵子弟嫉妒,对方带小厮嘲讽他身世。
那时受崔相教导,面对这些,崔沅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会在意,又怎会让自己亲子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祖父很好,正是如此严格,才会成就今日之崔沅。祖母亦对他多有疼爱,远甚于堂弟表妹。
可他仍是会想起,想起那些阖家欢乐的年节,姑母姑父夫妻恩爱,叔父一家天伦之乐。
宴席散去,他就只有冷冷清清的院子。
他十分地讨厌过节。
自己缓步回了竹苑,通向竹林的石板路弯弯绕绕,一路上都有幽凉的夜风拂面,风中夹杂着些许零碎笑语。
院中灯火通明,灶房外摆了大桌子,白术、桑叶、苍梧、重云……都在,哪有冷清?
大伙围着桌子共吃一个锅里的东西,见他提前回来了,面上都有些惊讶。
白术反应最快,撇了碗筷上前:“公子回来了?可要先沐浴?”
三步开外,崔沅就闻见她身上一股子浓重的辣味,皱眉:“什么味?”
大过节的,白术跟她们一块吃火锅呢。
这个叫火锅子的东西也忒不讲究了,却实在上瘾。
白术敞开了吃,嘴巴跟胃是爽了,也染上了一身的味儿,没法伺候公子了。
她心虚地瞅了瞅公子面色,心里一紧。但见对方面色冷沉,似是与太夫人他们不欢而散。
想想也是,若是相谈甚欢,怎会早早归来呢?
白术遂把叶莺拉到一旁,“这锅子有没有合适公子吃的那种?”
“有。”叶莺点点头,“厨间有高汤,做个清汤锅子。”
于是趁崔沅沐浴时,白术、叶莺将锅釜跟菜肉摆在了澄心斋。
就在这廊下,叶莺见着了那对白鹦哥。
“真聪灵。”她夸。
她是头一回踏进内院,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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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比外间更幽静,视野却远比在外院开阔,真是神奇的布置。
竹林有风,室内设琴,后窗临水。
七色香的味道使人沉静。
“公子平日也会抚琴吗?”
这段时日每天清晨都能听见琴声,她想,应当就是长公子在抚琴吧。
那琴声真好听,就像清泉一样缓缓流淌,叶莺心里因炎夏带来的燥热都被抚平了。
她这么说,白术奇道:“你懂琴?学过吗?”
“我们那村学的老夫子有一把,平日里宝贝得很,我赖了许久才听他弹过几次,只学了些皮毛。”
叶莺眼里全是钦佩,“公子弹的可比老夫子好多了。”
“那肯定。”白术道,“公子可是从学走路就开始学琴了,光琴就有七把。咱们娘子年轻时一曲动上京,天资勤奋都在这儿了,凡人哪比得过。”
哪知面前叶莺忽然眼神一闪,接着压根听不进她在说什么了。
一个熟悉又冷淡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桌上摆的什么?”
白术回头,她家公子换了一身白袍站在屏风后头,配上罗屏上头颇有意境的古松,清风明月似的。
半敞的衣襟下是清晰的锁骨沟,夏夜清风里,探花郎的发梢还带着水汽,衣袂飘飖,仿佛画中谪仙。
叶莺眼睛都直了。
崔沅的目光投了过来:“怎不说话?”
白术张了张口,有心叫莺儿在公子面前表现,又闭上了。
叶莺回过神来,大为惭愧。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不过是露些锁骨沟罢了,她可真丢二十一世纪人的脸。
她忙一垂头,将火锅的吃法与他讲了,“……什么菜肉都能涮着来吃,也能只单涮一种肉,便是拨霞供那般了。”
崔沅颔首坐下:“便试试你说这羊肉。”
“……”
叶莺顿了顿,看眼白术,对方对她投以鼓励的眼神。
罢,叶莺依言老实地替他涮起了各种菜肉。
嫩羊肉、薄鱼片、鸡肉丸子、老豆腐……吃得有六分饱,崔沅抬手——
叶莺停了动作,等着听吩咐。
对方轻轻敲桌案,道:“坐。”
白术见他这是有话要说啊,自觉守门去了。
隔着袅袅的白烟,看不太清面容神色,叶莺的视线忍不住落在探花郎膳后红润的唇上。
真好看。
不厚不薄,唇红齿白。
“你应知道,我的寿数,就在这两年间。”
他缓缓地道,语气平静得好似在说旁人。
叫叶莺心里倏地一跳。
“不论祖母曾经交代你们什么,你们心里如何做想,我只念‘缘迹不缘心’。”
崔沅看向她的目光,冷淡而犀利,
“今日,玉露被我遣退回正院了。”
盯了她片刻,她的目光始终微微下垂,很是忐忑的样子。
崔沅继续道:“我并非那种宽容的主君,竹苑,容不下一心两用的人。你既没有,很好。”
叶莺垂着头想,这是代表通过什么试炼了吗?她还来不及为玉露感到惋惜什么的,因为,崔沅的话还没说完。
崔沅看眼她厚重的刘海,心中其实有个猜想。
“抬头,把额发撩上去。”
叶莺咬了咬唇,忐忑地照做了。
果然,呆板的额发被撩开后,有如拨云见月。
女郎窈窕,眉似初春嫩柳,目为盈盈秋水。
似是极轻的一声叹息,过后,叶莺听见他道:“我无意耽误旁人,会将身契还你,再与你一些银钱。若你想家去,便当做路费,若想嫁人……可以让凌霄替你去寻几门合适的人家。”
他容貌如玉一般润泽,此时语气又缓和,连说出的话也是那么的周到。
叶莺忽然有些懂了,为何白术她们待他可以说是死心塌地,把身心全都奉献出去了。
正是松风竹雨,君子如兰。
她适才甚至做好了被退回给太夫人甚至是牙婆的心理准备,惊喜却从天而降,将她给砸晕了。
她的眼中露出真切的笑意:“谢谢公子。”
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宽容”的人,想的做的却都是善事。
是真正端方洁净的君子。
她在他手下做事,没有半分出卖人格的不适。
叶莺抬起视线,迎视他:“我愿意留在竹苑,善始善终,之后再回家去。”
目光清亮,一片赤诚。
釜中浓汤翻滚着,崔沅又夹了一片切得飞薄的羊肉,裹上芝麻酱汁,醇厚的鲜香在口中萦绕。
真的比大厨房的好吃。
崔沅觉得,她要是现在走了,他大概会很难吃下大厨房的饭食。
什么时候,自己也跟重云一样馋嘴了
他微微笑了下:“好。”
8. 第 8 章
自从端午那日晚上被“谈话”后,叶莺在竹苑里的处境就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先是各人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
先前除了白术这种在崔沅面前比较有话语权的,其余人都甚少主动与她们闲聊。且从前重云虽然也跟她说笑,嘴巴却很严。
最近走在路上发现,忍冬跟苏合几个小丫鬟见了她竟都会主动打招呼了。
再就是内院那道守门的也撤去了,且重云没再来提膳。
叶莺自己不敢贸然进去,提着食盒找到白术的时候,对方正半个身子趴在屋顶上收那些书,苍梧在底下给她架着梯子,一只手还腾出来跟她打招呼:“莺儿姑娘!”
苍梧自诩比重云稳重,就没有那么嘴甜,见了人,哥哥姐姐地往外喊。但叶莺一眼看见他身后的梯子都歪了一下,心差点跳出来。
明显还是小孩呢。
白术在上面骂了一句,她赶紧上去扶稳另一边,顺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白术却道,“不用管,直接进去就好。”
“咦,那不会扰到公子吗?”
“其实……”白术顿了顿,道,“没事,反正已经见过公子了,公子对你印象挺好的。”
白术从梯子上瞥见她手里的食盒,问道,“这是给公子的点心吧?正好,他就在里面,你送进去吧。”
叶莺有点受宠若惊:“要不还是叫苍梧小哥……”
苍梧却缩了缩脖子:“我就在这扶梯子!”
“他刚挨了骂,哪敢进去?”白术嗤笑一声,揭了苍梧的老底。
叶莺忍笑,嘴上宽解了一句,心里却想着原来长公子那样的人生起气来也会骂人。
她自是不知,崔沅什么都不需做,只用他那悦耳的嗓音喊一声“苍梧”,苍梧后背就要毛了。
对待下人,崔沅十分地一视同仁,才不管你是大丫鬟还是小杂役。
有人犯错,他也不体罚,也不像堂弟们那样打小厮手板,就让他们抄经。
那些经文就像天书一样聱牙诘屈,苍梧看不懂,却都已经能闭着眼睛背下来了。
公子书房那只专门用来装他们抄写的经文的箱笼,年年拿出来供奉,依旧是满的。
苍梧敢肯定,这里面绝对有一半都是他的!
相公跟娘子在天之灵,一定感受得到他满满的诚心,哎!
就这,凌霄大哥还总说公子对他和重云俩小孩身在福中不知福,苍梧都不敢想凌霄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凌霄:“你想想,从前住在前院里的时候,相爷是不是对公子的事特上心,底下人可不就提心吊胆?现在公子管你们还不好?”
苍梧刚到公子身边时,已经是他中探花的那年了。而在崔沅有了举人身份之后,崔相就不太好插手他管教下人这种事了,自然没有印象。
凌霄十三岁那年被结结实实打过二十个板子,肉都丝丝渗血了,上药的时候,血就干涸凝固在肉上,黏着衣裳。走路一瘸一拐的,还要去回话。
崔沅冷着脸把他给拦下了:“去作什么?去谢他罚了你?”
接着,不知道他去与崔相说了些什么,原本还要罚的月钱照发不误了,从那以后,公子也从正房的跨院里搬了出来,有了自己的院子。
这一年公子十二岁。
“你被打过大板吗?饿过肚子吗?”
凌霄虚踹了苍梧一脚,“公子连手板都不舍得打你们,知足吧你!”
崔沅的书斋与她住的屋子一样,从外头瞧是竹屋,里面为了防潮,还是铺的青砖,只不过这里的要更讲究一些。地砖很干净,锃亮地反着光,每一块上都凿了花中四君,正与空青色的细纱屏风相映成趣。
霜色的绡纱帐幔随风飘散,空气中的七色香气徐徐扑面。
时值六月,炎夏燚燚。
一路行来数十步,虽还不足以出汗,但衣裳贴在身上,就跟用炭火烘过一样滚热。
打眼看到这一水的冷色调,叶莺通身都凉快了。又多看了两眼才往里走。
伺候笔墨的是重云,一见着她就笑。
叶莺冲他眨眨眼,轻手轻脚地走近,将点心食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今天的透花糍是她得意之作,雪白的皮子,透出淡淡嫣红,小小一枚,颜值上就胜了,口味亦是没得说。
用的上好吴兴米,和着牛乳蒸熟后捣打成团,蒸出来香味与糯度真真与一般江米不同。内馅则是白马豆去皮后上锅蒸熟,加些陈皮末和在其中,再炒成细腻顺滑的豆沙。
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繁琐,她从吃过朝食开始做,到这会儿才出一碟子,拢共八个。
刚出锅还烫嘴时她就忍不住“监守自盗”吃了一个。软而不黏,甜而不齁,豆沙牛乳的甜味中还点缀着橘皮的清香,很是腴美。
就着清茶,她一气儿吃了三个,意犹未尽,又做了枣泥的,香甜归香甜,一点不腻。
原想着这样风雅的吃食读书人应当都喜欢,她亦是自信拿出了最漂亮的点心碟盛放。
虽然对方刻意放轻了动作,崔沅还是早就注意到她了。
如今每天下午的点心时辰已经不止是一种习惯,他渐渐开始享受这种摒除一切,放空大脑,单纯只是满足口腹之欲的闲散。
并且因为叶莺会的点心种类很多,有些他都不曾见过,所以当看到漆黑的食盒时就会提前有些期待。今天做的是什么?
待她离得近了,崔沅顺势撂下笔,走到西窗下的盥洗架,那有备好的热水。
原本屋内伺候的桑叶熬药去了,叶莺便自觉地跟了过去,承担起奉巾的职责。
探花郎的左手食指腹蹭上了墨汁,洗的时候用了一些时间。叶莺默默地看着清水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掌心流淌过,有几许留恋地凝聚在骨槽间,随之被包裹进柔软的巾帕中。润泽的皮肤重新变回干燥。
看着看着,就有些走神。
真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心有旁骛被看了出来,对方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叶莺后知后觉地接过巾帕,有点心虚。
换了盆干净的清水,将布巾投进去清洗干净,再挂到架子上方。只是她才捶打了透花糍的糯米皮,手臂酸软,拧过巾子还是会有水珠滴滴答答地落进盆里。
崔沅刚抿了口茶,闻声抬抬眼。
日照西窗,景色明媚,小姑娘垫着脚摆弄布巾,努力将水攥干的背影,其实有点好笑。
“好了,放那吧。”他道,“一会叫白术收拾。”
叶莺松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奴婢太矮了。”
重云偷偷捂住嘴。
崔沅眼里亦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看了一眼架子,又看一眼她,“还好。”
“公子不用安慰我。”叶莺叹气,“我跟白术姐她们站在一起,都快成个‘凹’字了。”
不是安慰话,真的还好,就是正常小姑娘的样子。
崔沅顿了顿,“是她长得高,不是你矮。”
这屋里的工具物什,多是婢女在用,工匠几乎都是照着白术跟桑叶两人的身高打的。
这倒没错,桑叶跟白术两人生得都高挑,她目视对方起码有一米七二七三的样子,在这古代,比一些男子都高。
真的是,到底吃什么长的嘛。
叶莺从思己怪到他人头上,又高兴了。
崔沅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向食盒,难免留意到那条新裁的裙子。
雪青色的缎裙,垂坠感很好,穿上后腰如束素。
果然很很衬她。
丝线织的香囊挂在裙子上,随着动作一跳一跳。
这下又全然忘了嬷嬷教的规矩。
真的是,崔沅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重云就站在他的身边,将他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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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小小的脑子里全是“公子自己在莫名其妙笑什么”?
不知道,许是想到一会就能吃上点心吧!毕竟莺姐姐的手艺是真的好。
重云高兴地想,莺儿姐姐一向和他玩得好,肯定给他也留了。
桑叶也终于将熬好的汤药给送来了,崔沅仍是没多话,三两口饮尽了,之后拿清茶压下去苦味,为一会儿能更好地品尝点心。
“今天是什么?”见她提着食盒走近,他随口问。
叶莺打开食盒最上面那层盖子,笑吟吟道:“是透花糍。”
谁料听见这话后,桑叶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脱口而出:“怎地做了这个?”
语气不是很好。
向来温柔的桑叶居然用了这副语气,显然是真着急。
叶莺不知所措:“怎么了,是……公子不能吃吗?”
豆沙跟糯米皮子,从前各自也都做过别的点心呀。
“不是,”
别说叶莺,就连重云也是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桑叶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向她们解释,头皮都麻了,“……反正以后别做这个了,还有没有别的点心?”
崔沅眼神停留在点心碟子上,就再也没有挪开。雪白中透着一点粉红,圆润小巧,真的是特别好看的点心。他为什么从不沾口,连见也见不得?
父母走的时候,崔沅已经是能记事的年纪了。父亲在玉州任期还剩一年的时候,母亲将他留在崔府,去了玉州。
崔相见不得长孙哭哭啼啼,认为那是妇人作态,即便他才是个三四岁的幼童。
想母亲的时候,崔沅就弹她留在卧房的那架琴,吃她经常做的点心。
母亲是个风雅人,崔沅有一大半的兴趣与喜好都是遗传了她,最喜欢透花糍这种精致好看且不腻的点心。
那天,是父母回家的日子,厨房特地做了透花糍,还有一大桌子精致肴馔。
从晡时他就坐在桌前,等到酉时,人还没来。
祖母在灯下慈蔼地摸摸他的头发:“吃吧,吩咐厨房再做一些。”
他高兴地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真好吃!
然后管家就进来了,面色很不好:“大爷跟娘子遇害了!”
看过至亲血肉模糊的遗体,崔沅其实是恍惚的,毕竟还小,不像大人那样理解死亡的意义。
府里这一夜应是过得很乱,他却还能睡着。
隔了第二天起来,他看见桌上还放着咬了一口的透花糍,走过去,风干的齿痕处露出一点红色的豆馅。
崔沅忽然想起了那两具浑身是血的遗体,作呕得厉害。
此后就再也不能沾这样点心了。
但崔沅发现,他现在看见透花糍,竟然一点也不犯恶心了。
通透如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因为自己的心态改变了。从前对透花糍的迁怒,其实不过是对死的恐惧。
但这种转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明明去年年初的时候,宫宴上看见透花糍,他胃里还是会泛酸。
崔沅对自己这种不知不觉的变化产生了探究的意识,所以在经过桑叶责问,叶莺带着点心盒子紧张要走时,他叫住了她,“放下吧。”
桑叶全程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憋了一下午,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白术说了这事。
白术也惊讶,“真吃了啊?”
“可不是嘛。白术姐,你说公子对她,会不会……”
白术首先是想到公子特地吩咐以后不用在门口设人拦着,但是又想到那天晚上,公子跟她说的,自己也听了一耳朵。还说要帮人找夫婿呢,怎可能。
“想啥呢!”她定定神,反驳道,“公子就不能是换换胃口啦?你从前不吃鸭肉,莺儿来了,我看你吃得不是也挺开心?”
桑叶跟她说不通,“……睡觉!”
9. 第 9 章
夜色如墨,疏星黯淡。
官道上,有个头戴帷帽的妇人冒着夜色一路狂驰。路遇城门士兵阻拦,她直接亮出腰牌:“加急奏报!”
守城士兵见后脸色一变,也不管时辰未到,立即开门放行。
寅时,紫宸殿的静谧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打破。皇帝被睡中惊醒,听闻来人,连袍服都不及整理,赶来了偏殿。
“出了何事?”他沉着声问眼前跪在殿阶下的妇人。
“公主贪玩,独自跑出去闹市上闲逛,被人贩盯上……奴婢看护不力,赶到时,殿下已不见踪迹。”
皇帝闻言大惊大怒,竟是一口血直接呕了出来。
殿中人跪了一地。
阮姑姑见状急切磕头:“当务之急,还请陛下调派人手协助奴婢搜寻公主踪迹,此后奴婢甘愿以死谢罪,万望陛下保重自身!”
内侍及时地端上参茶,皇帝啜了一口,缓过劲来,沉声问道:“确定是人贩?”
阮姑姑道:“事后奴婢已与徐博士在杞县周围打听过情况,同一日另有四名同龄姑娘失踪。若为太后,无需多此一举。”
皇帝朝着内宫方向看了一眼,闭了闭眼,想起早夭的长子,被迫分离的骨血……心中纵有滔天恨意,也只得忍下喉咙再度泛起的腥甜。
“黄绱,即刻安排五十内卫暗中出宫,务必寻回公主。”
“记着,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朕要的都是公主全须全尾的回来。”
他将身边最得力忠心的内侍派走后挥退了众人,独自坐在大殿中,许久,取出了一沓画像。
一张张翻阅过去,画上赫然是同一个小姑娘,有穿着红衣小帽燃爆竹的,也有卷着裤脚下河捞鱼的……无一不是笑盈盈模样。
从小到大,整整十六幅,一岁一像,最前面的十五张,已经被摩挲得边缘泛黄发卷。
皇帝攥着画纸,深深地吐了口气。
寅时末,外面狂风呼啸,睡得正香的叶莺被窗棂子“砰”一声砸在地上的巨响给惊醒了。
往外看,洞开的窗口透出阴沉沉的天色,乍还以为是下半夜,但书斋已经有光亮灯火映出丫鬟走动的身影了。
她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缓了一会儿,直到泥腥味的风夹着雨丝扑在脸上,那股潮湿闷热的气息终于将她从从梦中拉了回来。
她梦到、梦到村里的叔婶们为了寻她,地也不犁了,就任由它们荒在那,结果秋收过后,大伙饿得都只能啃树皮草根!呸呸呸!
唉。
“是窗坏了吗?好大一声响,可吓死我了。”苏合提着桶进来,“呐,我看一会要落雨,给你提了热水,抓紧收拾吧。”
对比起前室友玉露,苏合简直可太贴心了。
结果避什么偏来什么,风里细细密密的雨丝只吹了半会儿,伴随着电闪雷鸣,骤雨倾泻如注。水流从屋檐往墙角汇聚,直到她俩准备出门前,地上已经积了有脚踝那么高的水坑。
真个寸步难行。
二人只得又回去换了芒鞋,一路相扶着过了那些坑洼地方。
苏合恼道:“这样的天合该窝在屋里。”
“可不是。”
苏合又叹,“当丫鬟就是这点坏,身不由己,不如外头上工的。”
叶莺想想后世,也叹,“其实吧,还是得看主家的秉性。”
“也是,那你觉着咱们公子怎样?”苏合说完,侧目悄悄观察她反应跟表情。
就看见叶莺明丽的面孔带上了微笑,语气诚恳:“公子心善大方,再好不过了。”
苏合笑眯眯的:“是啊,咱们好好跟着公子。”
叶莺总觉得她这话有点未尽的意思。
艰难行走,两人在内院门口分别,叶莺终于来到了灶房。
这会子雨也小了,叶莺将纸伞倒竖在廊下沥水,歪头看眼天色,还黑着,估计一会且得下呢。
今天是夏至,作为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民间有很多吃食讲究。
南方鸡蛋北方面,她先拣了十好几个鸡子,拿红糖、姜枣茶一起下砂锅里煮着,又擀了细细的面条,薄捍缕切,煮熟之后再过凉水。
昨晚提前卤的牛肉切成飞薄的片,码上胡瓜丝芫荽末,萝卜丝黄豆芽,再烫几片嫩嫩的菠菜,凑够五色,好看得不行。
再拿清酱、蒜泥、盐醋芝麻调个酱汁,吃的时候一拌,叫每根面条都裹上这股酸香。叶莺有点怀念前世朝鲜大冷面,在这缺东少西的古代要想复刻,到底不是那味儿。
若只是自家吃,这样一碗清爽爽的冷淘尽够了,想着探花郎皎皎弦月般的人,未免有些委屈了人家,于是又添了拌秋葵、龙井虾子、葱油豆腐几个家常小菜,一盅热乎乎补气血的的红枣枸杞饮子。
颜色搭配、荤素有致,瞧着就体面多了,闻着也很香。她给自己每样都留出一些。
装上两个夏至蛋,叶莺趁雨丝不大出了门,为了少拿点东西,偏不信邪地没带伞。谁料才走到内院门口,天就变了,一瓢瓢地往地上泼着雨,妖风四起。
从小心慢行到护着食盒快步,叶莺尽量挑着有檐有廊的地方走,结果还是被吹得斜飞乱打的雨点砸湿了肩膀头子,叶莺恼火地跑了起来,以免昨日才大洗过的头发遭了殃。
只是偌大的院子,总有屋檐遮蔽不到的地方,叶莺实在过不去,只好站着等雨停。
“公子,又下起雨来了,咱们昨儿才撒的种,怕是要涝死了。”站在澄心斋窗边,重云满口抱怨着天公的不作美,然后就看到被雨阻在游廊那头的叶莺,“噫,好像是莺儿姐姐没带伞?”
崔沅正坐在窗前随意拨弦,这扇窗外的取景非常精妙,窗户往外又做了延伸,即便下雨开着窗,雨丝也不会飘进来。
拂陇便常年架在这儿,兴致来时譬如此刻,以琴会雨,有些清风为友明月对酌的意境。
这会子看到雨幕下的叶莺,正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抿着嘴瞪眼看天。身上依旧是那身府里发的青衫裙,怀里抱着黑漆漆的食盒,已经长长些的刘海打湿了,被随意地拨开贴在两边,露出精巧的额头。
有些狼狈,又有些傻气。崔沅吩咐:“去把人接过来。”
重云多拿了把伞,虽然他人小,但是和姑娘共撑一把伞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姐姐,莺儿姐,”重云隔着雨喊,“我来接你啦!”
他小小的身体套上宽大的芒鞋,瞧着颇滑稽笨重,叶莺掩口一乐:“谢谢你呀。”
重云纠正:“公子让我来的。”
“那就谢谢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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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飘进临窗的崔沅耳里,觉得两人简直幼稚得发笑。
及见了本人,叶莺又当面向他道了谢。崔沅只道:“迟就迟了,下次不必急。”
等雨停,又不是迟了这会儿,他就得饿出个好歹来。
叶莺眨眨眼。
“今天是什么?”
今天的食盒看着格外的大。
“是冷淘,”叶莺打开食盒,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公子,今日夏至呢,很该吃些索饼跟鸡蛋。”
夏至蛋的气味有些说不上来,闻着呛香,吃起来甜中带辛,崔沅只吃了半个。
叶莺观察着,便将那道清淡可口的龙井虾仁略向前推了推。
崔沅也因此注意到她湿了半边的袖子,“行了,下去换一身干爽的,这儿有重云就够。”
“嗯……”叶莺有些难为情。
“怎地?”崔沅抬眼。
这几日连着下雨,又潮又热,衣裳不洗不行,洗了又干不了,身上本来就已经是最后一套干净衣裳了。
崔沅顿了顿。他记性好,见她这些日子,算算拢共也就四套衣裳来回换。
怎就穷成这样?
他反思,是府里月钱发得少了?
“白术。”他皱眉,“带她去换身你的衣裳,再选两块料子。”
他的人,怎能穷成这样。
没眼看。
叶莺诚惶诚恐地偷着乐,没想到哭穷还有好处。
白术乐得与她多在屋里待一会儿,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料。
“不用太好看的啦,都不舍得穿着干活,弄脏了怪心疼的。”都是好料子,也不耐洗,叶莺诚实道,“灶房里灰大,耐脏些才好。”
白术出来,还是抱了两块很好看的缎子。
“别用这副眼神看我,”白术无奈,“你不知道,公子看不惯身边人穿的不好。要是我真给你选老气了,他嘴上不说,明儿指定还找机会给你塞。”
叶莺无语:“……”
所以,其实长公子是因为嫌弃这身衣裳不好看?这……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挺好的呀。
又想到曾经玉露也嫌弃,都开始怀疑自个审美了。
她只好道:“好吧。”
白术叫她先换了身自己新裁的衣裳。
叶莺不要:“姐姐给我身不要的旧衣就好了,就穿这一会儿,我不去公子面前晃,没事,真的。”
“我还有很多,”白术硬塞给她,“这件短了的,你试试合不合身,赶紧吧,别着凉了。”
白术没说假话,她打开箱笼,里面的确堆着很多新衣裳,桃红的、法蓝的,都可鲜亮可好看了。
叶莺看了眼睛都放光。
白术笑道:“没骗你吧。”
“姐姐怎地做这么多新衣裳?”瞧着还都不像是丫鬟平日穿的。
“嘘!”白术悄悄告诉她,“我马上就嫁人了,在准备嫁妆。这事只有公子和桑叶知道,你可别说出去呀。”
叶莺震惊,心痛。白术才比她大一岁啊,怎地就要嫁人了??
是配小厮,还是放了良籍自由婚配?
那她呢?
随即她想起来,长公子曾经许诺过她,以后她想回家,就会放她良籍。
叶莺庆幸。
10. 第 10 章
白术十七岁了,许给了长随凌霄,这是崔府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本来去年就该办完事,只是因为崔沅的病情,耽搁了。
眼下崔沅病情稳定,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容易半夜高热,兼之太夫人也希望竹苑能有些喜事来冲冲喜气,于是婚事也便提上了日程。
丫鬟与小厮成亲,在大户人家里面称“配人”。
这个词中,主体还是主家。
律法决定了奴仆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只能同类相婚,所生子女,亦只能继续为主奴婢。
与茫茫然被指给从来也没见过的哪个小厮相比,凌霄倒算好的,起码跟白术是一块长大的情分,又生得平头正脸,爹娘皆是铺子里的管事,白术是真心情愿的。
无论她乐不乐意,叶莺都不会贸然说什么。
这不合时宜。
她们从小所接受的教养、身处的环境既是这样,凭她几句能改变什么,即使改变了白术的想法,也改变不了她们的处境。
这不叫帮助。
不管怎样,白术作为大丫鬟,平时在下人中就享受着顶层的待遇,嫁妆也是崔沅出钱给她置办的,衣料首饰、家私器具都是好物,且丰厚,比外面一般人家嫁女还更体面。
叶莺一直也感谢崔府,倘不是太夫人看中了她,她就得随着剩下的女孩子被卖到秦楼楚馆去,那样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叶莺不愿意去想,反正,她眼下还能安稳地做自己喜欢的事,真的挺好的。
也得感谢长公子。
她没有别的回报,只能在吃食方面更上心一点。昨日的透花糍犯了忌讳,虽说长公子未让人难堪,但她还是有些忐忑,于是为了表示歉疚,今天做了一碗五色浮元子送去。
浮元子其实就是元宵,本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但她包了不同味儿的果馅,每一口都是不同的风味。
桂花枇杷的、樱桃酸梅的,还有林檎桃子……都是加糖熬到果肉半化不化,口感稠密的状态,再包进糯米圆子,汤底只清水加蜜即可,才不会互相影响口味。
手搓的元子,不顶顶圆,但颇有嚼劲儿。一口咬下,江米皮子拉长,拉长,再断开,酸甜的馅心就溢了出来。
桑叶眼看着自家仪范清冷的探花郎如今面对这种正正经经是哄小孩的吃食,也进得挺香的。
叶莺才送去点心,外院忽然来了个嬷嬷,道是太夫人召她去,不肯说什么事。
叶莺有心与白术告一声,那嬷嬷催得她换双体面鞋子的时间都没有。
叶莺穿庭过廊,又沿着来时的路走了一遍,来到了太夫人的院子。
这里可比竹苑精致堂皇多了,一应紫檀家具,珍奇陈设,壁龛里供着尊羊脂玉身佛像,不管是燃的香还是什么,都尽显大气。
太夫人坐在罗汉床上,腿上搭着薄毯,正与仆妇玩双陆。屋里立着一个婢女打扇,一个捧盂,两个打帘。
叶莺乖声请安:“太夫人万福。”
自从刘海长长之后,就往两边梳了,此时只能毫无阻碍地供太夫人打量。
太夫人也就那一日挑人时远看了一眼,她有了春秋,对于人的模样其实记不太清,此时含笑点头,一壁叫人上前,一壁端详着,心里愈看愈惊。
刚从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一路行来,接应的仆妇都出了一头热汗,脸上油腻不堪,下去收拾自己了,这姑娘却并不觉气味难闻。只见她脸蛋细白,双眸水亮,身姿也窈窕,好一个佳人。
太夫人越瞧越满意,吩咐叫人摆了个墩儿来摆在下首,让她坐。
叶莺推辞后,只敢坐了一点点,太夫人向她伸手,她也乖乖递了过去。
太夫人赞叹:“好俊俏的孩子,几岁了?”
叶莺答道:“明年就十七了。”
“嗯,十七了,家里可曾订过亲?”
叶莺心中莫名,面上只得羞涩垂头答道“未曾”。
太夫人笑眯眯地就从腕上撸下一串十八子手串亲自给她戴上。
那手串上十八颗白玉珠子,两头又分别缀着一颗红珊瑚珠,还有一颗红珊瑚佛头塔,润泽明显,显然是太夫人常戴的贵重之物。
这可不是寻常什么衣料首饰,随手赏就赏了,叶莺当然要推,太夫人却“啧”了声,一旁的大嬷嬷皱眉:“太夫人赏你是看得起你,莫作小家子气。”
叶莺只好不胜惶恐地自座起身行礼,受了赏。
手串被戴在了右手腕上,玉是好玉,触手生凉,她却觉得烫极。
模样儿好,性子也堪调教,关键是孙儿不反感。
太夫人满意极了,慈蔼道:“我听说多亏你,阿沅胃口好了不少,瞧你多喜欢,还叫你近前当差,以后要更尽心才好。”
叶莺垂着头:“是。”
一来一去,太夫人与她聊起这些时日崔沅的饮食,又问了几个在她看来很不着边际的问题,还道:“我人老,孙儿们懒得应付我这婆子,以后你要多来陪我说说话。”
叶莺整个人都麻了,“能得太夫人喜欢,是奴婢之幸。”
太夫人笑眯眯地挥挥手,放她走了。
在屋里的时候,叶莺心里发毛,也不敢乱看旁人是何神色,待出了门,竟直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眼里的酸都要溢出来了。
叶莺意外又了然:“玉露?”
玉露如今在太夫人院里当着闲差,差事轻松却也一眼到头。
聊了两句近况,玉露忽地收起脸上的愤愤与不甘,将叶莺拉到清净无人的地方,央道:“莺儿,我知错了,我真知错了!我对公子不敢再有那想法了!”
说着,她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竟是深深地向叶莺福了一礼。
“?”
叶莺紧急侧身避开,没有受,“你干嘛?”
玉露可怜道:“莺儿,你跟白术姐姐要好,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回去。”
“……”
见她不说话,玉露继续求道:“你在公子面前那般得脸,帮我求一求,想来他会听你的。”
叶莺面无表情。
“莺儿,咱们从前多要好……”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叶莺气笑。
“我是个什么?能让公子听我的?”
“我没有这个本事。”她道,
“你要真记得我好,快莫想着害我了。”
向来最好脾气的她,三言两语就绝了玉露眼里的希望。
玉露动了动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临走前,她终是心软,想到方才在屋里扫见的点心攒盒,道:“太夫人喜食甜软,你要有心,便琢磨琢磨吧。”
真傻,讨得掌家的老夫人欢心,不是更能直接找机会求恩典放良籍。
叶莺摇摇头,一路低头快走,回去后赶紧给白术看了手串。
又生怕过会忘了,一口气将老夫人在屋里的话一字不差地学给她听,完了明知故问:“……姐姐,太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术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里面就传来崔沅的声音:“进来。”
叶莺好不尴尬,公子怎地在抱朴堂。
硬着头皮进去,闻见浓重的药香味才想起来,是了,今儿又是一旬中看诊的日子。
郎中刚走,白术去开窗通风。
熏艾的烟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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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半会散不去,烟雾缭绕中,崔沅坐在榻上刚醒,衣衫未整,眉目慵懒。
与平日里清醒端方的模样相去甚远。
叶莺瞄了一眼,心跳砰砰,立马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好几步开外不敢上前。
呆站在那里作什么?崔沅扬扬眉,按了按太阳穴两边。刚睡醒的混沌渐渐褪去,终于抬手将衣襟给整理好了。
目光再次落在她乌黑发顶,好笑道:“过来,重新说一遍。祖母寻你做什么?”
叶莺依言走近,更仔细地学了一遍。连太夫人跟身边嬷嬷的语气都惟妙惟肖。
倒是有几分口技天赋……也不必这般细致,崔沅嘴角抽了抽,端起茶,“什么样的手串?”
叶莺连忙撸起袖子给他看。
其实本不该如此,白术是姑娘,崔沅却是已经成年及冠的男子了,应该避嫌的。
可叶莺穿越后的环境太单纯了,到现在还觉得露个手腕而已怎么了,她上辈子夏天还露胳膊膀子呢。
何况在她眼里,探花郎比她将近大了七岁,性子又是这样的沉冷,有时候眼光扫过来,叫她心里一颤同时想起前世之班主任。没什么旖旎的。
崔沅目光一顿。
这一段手腕纤细雪白,若是贫寒小户,怎能养出这般娇嫩肌肤?
念头闪过,随之又看见那欺霜赛雪的手背上,赫然几点殷红油疤。
崔沅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应是挑剔毛病又犯了。
心里想到库房应当收有一些消除疤痕的药膏,于他也无用,一会叫白术找出来。
总归是因为他的缘故,破坏了这份美好。
目光顺着往上,便睇见那嵌着上好南海珊瑚的白玉佛珠串。
确是祖母爱物。
崔沅唇角微扯,发了话:“既是给你,便收着吧。”
二人本就心照不宣,有着默契。
她如此知情识趣,叫崔沅颇是满意。
得他亲口诺下,叶莺收着就安心多了,高兴地应声:“是!”
怎么会不喜欢贵重东西呢,她隔着袖子摸了摸,唇边弧度明显。
崔沅见不得这副傻样,闭上眼打坐,掩饰眸中笑意。
叶莺告退出来,悄悄与白术感慨,“公子那样的容貌风流,真不能怪旁人心志不坚。”
白术就笑了。
“那你呢?”
知道就算压低了声音公子也能听见,她引导地问,
“若是从前的公子,太夫人与相爷亲自把关婚事,旁人自然不敢肖想。可如今太夫人有意安排你接近公子,若是成了,你便是长房唯一小公子的生母,荣华富贵不愁。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叶莺沉默半晌。
“姐姐,我想回家。我不愿做妾。”
她抬头,眸光清炯,“我虽是孤女,但将我捡回去的邻里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雏鸟反哺,结草衔环,我该回去报答他们的。”
叶莺眨眨眼,“至于公子……其实,我识得一个老大夫,医术很了得,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寻他看病。公子若不嫌弃,我想写信请他过来,看看公子的病症。”
这一年里,崔府遍寻民间医术高明者,其实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一个村野大夫,能有什么办法?
但白术不能这么说,她道:“你有这个心是好的,至于成不成,最好先别在公子面前夸口。写了信便给我吧,我叫凌霄寻人给你带回去。”
叶莺终于寻着了机会报平安,当晚就写了信,交待自身,又单独给村医刘叟写了一封,用蜡封了口,第二天一大早就交给了白术。
望他们安心。
11. 第 11 章
白术备嫁,有许多东西都要准备,崔沅身边的活儿便都大多落在了桑叶身上,好几天,都没空管毛豆。
毛豆是那一对鹦哥的名字,毛毛豆豆,承的是贱名好养活的寓意。
道理叶莺都懂,可这名儿也太接地气了些。
就连太夫人身边的大嬷嬷养了条小白狗,都还给起名叫雪球呢。
当她得知这名字还是文定探花的长公子亲自给起的时,顿时语塞。
也不是难听,就……觉得有点崩人设了吧。
崔沅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每天顶着一张清风明月脸,在屋内呆得倦了,便走至窗前,用那清冷的嗓音喊一声,“毛毛豆豆”。廊下两只鹦哥便十分乖觉地扑腾到他手边,争相接受抚弄。
崔沅一壁给两小只梳羽,一壁教他们说话,真个是闲散悠然的神仙日子。
近日里画的画,也多了一对精灵古怪的活宝。
崔沅搁下笔,端详了片刻,觉得满意。
吩咐道:“装裱好了,挂在书案后面。”
书案后面原本挂的是山水竖幅,如今被替下来。
桑叶就要将画卷起来,收进画筒,与叶莺可惜道:“这还是公子十六岁那年游学时途径南山作,一直都挂在书房墙上呢。”
闻言,叶莺从她手里接过画,一寸寸看过去,全然被吸引住了。
只知道探花郎文采风流,倒不知,丹青也这般好。
千峰万壑,叠?清嘉,她就像身临其境一般。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在浓晕墨雾中,有极浅淡的一笔朱色,一气呵成,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傲然立于群山之顶,衣袍猎猎,墨发高束。
她望着这幅画,多么洒脱宽阔呀。
与之前白术整理的那些带着淡淡死气的随笔十分不同,这幅画里有傲骨、有襟怀。
她似乎可以透过时光,去看到当年那个登临南岳,俯瞰壮阔河山的锐气少年,是何等心境。
叶莺又转头看了眼饴鸟弄花的探花郎。
晨光弥漫进内室,照在鹦哥的柔顺的羽毛上,也照亮了他此刻沉静淡然的神情。
比起冷冰冰高高在上的人设,当然是认真对待小生命的人更值得信服。
她眨了眨眼,目光柔和起来。
崔沅余光有所感应,转头朝她看来。
旭日初升,隔着菱格花窗,透亮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白近透明。
她的唇边正漾着舒展的笑容,两泓眸子弯成了月牙儿,盈盈若水。
不知是光眷顾了她,还是光因她而耀眼。
崔沅嘴角勾了勾。
他招招手,叶莺乖乖地走了过来。
“看什么这么高兴?”他问。
叶莺的眼睛又弯了起来,“在看公子的画呢。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公子画得可真好。”
叶莺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画。”
末了,还补充了句“真的”。
若是放在寻常主人家,被奴婢这般称赞,或许只会失笑“你见过几人的画”?并不会以此为傲。
但与她清泉似的目光对上,没由来的,崔沅就觉得,这双眼睛一定是见过很多美好,才能这样干净。
瞧,她还知道《望岳》,与粗衣陋食、饥一顿饱一顿的村妇何其不同。
崔沅就想起来,白术曾说过她懂琴。
一个懂琴画、通诗书的小姑娘,放在婢女里,已经是很难得了。就连白术,也只是通熟字义而已。
这叫他心里有了些期待。
“杜少陵的诗。”他问,“念过书?”
叶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一个时辰后,叶莺恨不得回去拍死那个点头的自己。
一上午,被探花郎摁着考校学问,考出来满头的汗,像在油锅里两面煎熬,将自己的老底剥了个精光。
平生最恨不得在灶房里面对锅灰油烟的一刻。
当崔沅又将笔纸颜料摆在她面前时,
“公子,公子,这个我真不行……”叶莺摆着手后退求饶。
一幅画很难一天之内完成,对方便也作罢。
“字,还得练,琴技也生疏了。”
崔沅铁面地点评,“诗书倒勉强算通。”
叶莺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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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这辈子对自己就没什么高要求呀!怎么能与探花郎相比?
村里的叔婶对她又没有什么要求,是真的懈怠。再加上她自己三分钟热度,有时候对医术感兴趣,有时又跑去看别人刺绣,什么都只学了个皮毛,造成一种知识面很广,却都学艺不精的现状。
也就吃饭这门看家本领,因为能满足自己一张嘴,坚持了下来。
崔沅觉得,自己已经是用很低很低的水准在考校她了。既然有读过书,怎么才和他那八、九岁的堂弟差不多。
他说不上来失望,心里头清楚,因为堂弟出身官宦世家,天然有着比平头百姓更好的天资、途径。
而叶莺,也许是村学的水平有限,只能到如此程度;也许是家中杂事太多,扰了她的心志。
这些,都不是她的问题。
况且本来也只是心血来潮看看她的水平而已。水平好坏,与自己何干?
崔沅是这么想的,嘴里却道:“旁的便罢了,字还是要练,能静心。买些好纸墨,事半功倍。”
“嗯嗯。”叶莺红着脸点了点头,想着先敷衍过去。
“罢了,省的你心疼那几个银钱。”
崔沅要求,“每日,至少抽一个时辰出来。就在书房练。”
练字这事就这么定了,他亲自督促。
“……”叶莺略略睁大眼睛。
崔沅勾唇:“怎么还站着,高兴傻了?”
“……”叶莺那个高兴啊,高兴得都快要哭了,“谢公子。”
桑叶在旁边,面色古怪。
先不管公子为啥要考校莺儿一个小小婢女,她也是见过公子考几个堂弟妹们的,小公子小娘子们答不上来时,公子何曾“罢了”过?
更莫说,二爷家的三公子基础薄弱,一向希望得到公子的亲自指点,公子却十分懒得搭理,只教他自己用功,何曾这样出钱又出力“指点”过谁?
按桑叶的理解,一个人如若对谁总是不同寻常,那这个人对他来说一定不同寻常。
白术却说,公子不可能动心思。
那桑叶就想,公子一定是像重云说的,“闲出屁”了。真的。
12. 第 12 章
天光薄明,游廊上的垂丝茉莉都开了,柔软洁白的藤萝花条垂挂下来,疏落有致,形成一道天然隔断。
叶莺抱着瓶儿从廊下穿行,隔着影影绰绰的花幕,染上一身清冽香气。
一拐角,猝不及防与个小姑娘撞在了一起。
叶莺只来得及看清她身上的销金罗裙,石榴红灼灼,还有些懵然。
对方身边的婢女眼里划过一丝不满,皱眉呵斥:“怎么走的路!”
竹苑怎生来了外人?
念头闪过,苏合拉着她惶然跪下谢罪:“都是我们的错,冲撞了六娘子。”
那个婢女仍不依不饶:“长公子身边竟还有你们这等不知礼数的人?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盛满茉莉的瓶子被摔得稀碎,苏合眼泪汪汪,叶莺想着息事宁人,亦只垂头不辩。
不意那穿着销金红罗裙的小姑娘偏了偏头,道:“咦,表兄身边何时多了个漂亮姐姐,我怎没见过?”
叶莺抬头,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打量着她。
崔沅用餐的时间,竹苑里静得呼吸可闻,羹勺与碗底碰撞声都格外清晰。忽听屋外有嘈杂声,其中一道有些疾厉,显得刻薄,十分地讨厌。
“去看看谁在吵闹。”
正细细品着加了糖霜的山药糊,香甜顺口,崔沅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苍梧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回来,禀道:“是玉兰领着六娘子来了,莺儿姐姐跟苏合姐姐应是冲撞了六娘子,瓶也碎了,正受玉兰训斥呢。”
祖母身边的人,气焰这般大了么?崔沅撩起眼皮:“你去……”
话未说完,姜六娘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表兄,快让我看看小鸟!”
她今日来崔府玩儿,在外祖母那听闻表兄屋里这对鹦哥不仅会背诗,还会斗嘴争宠,可有趣了。才陪着外祖母吃过朝食,就忍不住来了竹苑。
崔沅望向她身后,越过玉兰,就见方才跪着挨训的叶莺好端端站着,神色不见委屈。
他收回目光,吩咐苍梧,去把一对鹦哥给带了过来。
豆豆胆子大些,直接扑上了六娘的肩膀,站岗似的在几个生人脸上巡梭。
这对将鹦鹉养在笼里的姜六娘来说着实是个新奇的体验,乐不可支地逗鸟。
因为年长好几岁,崔沅和弟弟妹妹们并没有多亲近,二房的几个弟弟更是对他又敬又怕。姜六娘到底是个女孩子,不能切身理解两个小表兄那种从小被对比怕了的心态。
小孩子天然会钦慕亲近厉害的人,于是姜六娘就养鸟作为话题,打开了话匣子,单方面与崔沅交流起了心得。
她说十句,崔沅回个一两句。
场面十分和谐。
末了,姜六娘应是挤不出话来了,但又不想离开,遂请求道:“表兄,这个姐姐颇合我眼缘,能不能让她陪我一天。”
姜六娘说的这个姐姐正是叶莺。
崔沅抬起视线,叶莺正一脸无辜。
应该是崔家人的遗传,姜六娘跟崔沅一样,都喜欢好看的人和东西。
他点点头,“去吧。”
像是得了令,姜六娘高兴地拉起她的手,蹿出了屋。
玉兰还站着没走。
崔沅瞥了她一眼。
玉兰柔声道:“公子许久没去与太夫人问安了,太夫人让奴婢来瞧瞧公子。”
她顿了顿,复又抬眼笑道:“公子气色似乎康健不少,奴婢瞧着,真高兴。”
长公子性子冷淡,是玉兰心中一直触而不得的皎皎月光。
过去太夫人为其相看,她仗着得太夫人信重,说过那些女郎们不少风言风语,成功地打消了太夫人的念头。
可是就算挑选通房,太夫人也从没把目光放在玉兰身上过。
玉兰不甘心,方才见到莺儿出色的容貌,更是极度地不舒服,便借着由头发作了。
这会,更是忍不住将对关心宣之于口。
站在心悦的人面前,心意是藏不住的。说话的时候,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就算闭上嘴,也会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因为是太夫人身边的人,往常崔沅对她,还是会给两分脸面的。
不知怎么,今日却不想给了。
他扭头问苏合,“不是说去采茉莉拿来窨茶,东西呢?”
苏合为难地看一眼玉兰。
玉兰脸色看着可精彩了。
走的时候,苍梧笑着将她请了出去,“玉兰姑娘是吧,劳姑娘回去后与太夫人复命,日后有什么事派人喊小的过去就是,实不必再麻烦姑娘走一趟。”
被影射嫌她管得太多,玉兰笑容几乎挂不住。
“自从太夫人……也是什么人都敢肖想公子了。”事后,苍梧跟桑叶吐槽。
桑叶心中一动,将他拉到没人的小角落里:“你是说,公子因为莺儿受罚,不高兴了?在正院的人面前维护她?”
“公子向来不喜欢旁人越俎代庖。”苍梧觉得没什么,很正常。
桑叶哼道,“你懂什么,小孩子家家。”
苍梧再问她,她却闭嘴不肯细说。
姜六娘看到院后有鱼,玩心大发,让人搬来躺椅跟钓具。
崔沅是常在此钓鱼的,东西很快就准备齐全了。考虑到女孩子家爱俏,怕晒黑,还拿来一把蕉叶大伞,竖插在泥里,投落一片阴凉。
叶莺躺在姜六娘边儿上,一炷香的功夫,就上钩了条一尺多长的鱼,活蹦乱跳,差点将鱼线扯断。
水里明明很多鱼,姜六娘却迟迟不见咬钩,还以为是位置的问题,跟叶莺互换了位置。结果没过多久,叶莺又钓上来一条。
“哗,”小姑娘惊叹,“真厉害!”
叶莺的钓术是跟着村里夫子徐叟学的。
徐夫子打窝技术很厉害,每次对方在村头小河沟钓鱼的时候,她也抱了鱼竿在旁边蹭,然后两人将钓得的大小十几条鱼拎去张婶家,当晚就能吃上一大钵热烫烫的鱼头豆腐,还有炖得软烂入味的酱鱼块,鲜得舌头都能咬掉。
剩下的小鱼拿来腌腊,又能吃好久。
叶莺想着馋了,决定今儿晚上就炖鱼头豆腐。
姜六娘钓鱼只是玩玩而已,见叶莺接二连三地上钩,她便放下了鱼竿,专心致志地替她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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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她又钓上来一条,这回却将鱼丢回水里,不解问:“怎地放回去了?”
叶莺道:“六娘子,这鱼太小了,还是个苗儿呢。这种小鱼不好抓,得留着来年,这片水里的鱼群才能繁衍生息。”
桶里也已经有四条大鱼,七八条小鱼了。看眼天色,她得回灶房准备晡食了。
姜六娘玩得很尽兴,正是喜欢她的时候,拍手道:“今日我就在府里住下,等明天还来寻你玩呀。”
叶莺含笑行礼:“好,那我等着姑娘。”
晚上,用今日钓上来的鱼炖的一大锅鱼汤得到了竹苑众人的一致好评。
豆腐滑嫩,鱼肉鲜甜,撒几颗鲜红的辣椒圈点缀一下,汤里带点辛味,能排出体内的湿气,又不像羊汤那样燥,夏天喝这很是合适。
至于崔沅,也喝上了鱼片粥、汆鱼丸子。
这鱼片粥看似简单其实讲究,只取鱼脯肉,片得薄近透明,细细去了小刺,再用酒、葱姜去腥,盐糖生油封味。待熬得绵白的米粥噗噗滚开,一勺勺浇在碗底铺平的鱼片上,即烫即熟。
生滚鱼粥、清汤丸子,都是再清淡不过的食物,粥菜就配了一碟端午开封还没吃完的咸鸭子,对半切开,赤黄的一汪鸭油缓缓滑落,流在了碟儿里。
先前腌的酸笋也成了,气味浓重,叶莺捞了一把出来,切小丁炒牛肉,碎碎的,和着粥呼噜噜喝下去,就很舒服。
因为今天陪六娘玩了整天,连午间的点心都没供,叶莺便将晡食做得丰盛了些。
她觉得近来公子的食欲越发好了,今儿一盅满满当当的鱼粥,只剩了个底儿,全是葱姜丝在里头,汆丸子也都吃了,小菜七七八八,瞧着就叫人心情振奋。
对厨子来说,应该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赞赏了吧?
心情好,于是睡觉的时候,梦都是美的。
结果次日一大早,崔沅才吃过朝食,就提出要看她最近写的大字,揪了一堆毛病,心情就不是那么美了。
叶莺垂头丧气地听着,直到外头传来姜六娘兴高采烈的呼唤:“表兄,我来寻莺儿姐姐!”
崔沅顿住。
叶莺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容:“那……公子,我去啦?”
崔沅瞥她:“这两日落下的,来日双倍补回来。”
叶莺赶紧一溜烟跑了,好似背后有鬼在撵。
桑叶今日特地留意着,此时看着莺儿急匆匆逃离的背影,公子无甚表情的面孔,一副公事公办语气,又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味。
窗外传来六娘子的说笑声。
她又听见公子语气有些不悦地问:“我在六娘这年纪时,也是这般贪玩么?”
桑叶直觉,这绝不是因为六娘子吵闹的原因。
她想起来之前有一次,应当是端午节前,公子在屋后垂钓,快要咬钩的鱼群被莺儿吓跑了。她欲去提醒她们,公子却道无妨。
桑叶试探应道:“六娘子与莺儿年纪相仿,脾气自然相投……”
然后过了会儿,她听见一声轻哼。
桑叶抬头,就见自家公子眉眼不动,唇边扯开一抹微微的笑意。很浅很快的一下。
13. 第 13 章
一晃眼便是七月七,残暑消退,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云阶月地。①
坊市中自月初便热闹了起来,内外城交界处多设巧市,卖瓜果、针线、磨喝乐、面人儿……真个是车马喧阗,罗绮满街。
作为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地方郡县上亦有灯市,堆成各种形状供人观赏的灯山,还有花钱猜谜的灯摊子,挂了羊角小灯跟珠子灯的宝马香车……虽比不得上京繁华,但也是十分地可观。
瓦子最是热闹,街口摆了走马灯,又有鱼龙舞,年轻的小郎君娘子们都聚在这儿看杂耍相扑。人挨着人,摩肩接踵,吵得沸反盈天。
这样的情形下,同行的伴儿大多都被挤散了,谁还管顾得了。
一个梳双环的红衫子姑娘好容易从人流中抽出身来,与女伴在茶楼前汇合。
“哎,我荷包呢?”她伸手一摸腰间,惊了一跳,“荷包落在里面了!”
同伴皱眉:“必是被贼给顺走了,眼下去找也找不回来,快看看,可还有什么不见的?”
红衫姑娘再摸了摸,庆幸道:“没了没了。”
同伴松了口气,拍拍胸口:“这样的日子,顺手牵羊的人可多,报官也没用。瞧,我将钱袋子藏在这里,丢不了。”
红衣姑娘点点头,环视四周:“咦,小汪呢?”
她们仨方才被一伙人冲散,约好在这家茶楼前碰面,却久久不见另一人。
同伴笑叹气:“大日子就是这样,咱们且楼上等她,坐着歇歇脚。”
红衫子姑娘点头,二人便有说有笑地进了茶馆。
……
鱼龙混杂的瓦舍内,一处摊前,表演者面朝观众喷出滚滚热焰,下方一片叫好。
一个黄衫姑娘回过神,想起同伴还在等自己,急急忙忙就要离开,不意身后有人瓮声瓮气地唤住自己:“姑娘,这方帕子可是你落的?”
“多谢……”一回头,一缕白烟扑面而来,身子便软软地不听使唤倒了下去。
陈四觑准时机接住了她,系上一早备好的披风兜帽,而后陪笑对周围人道:“借让,借让,我姑娘被这烛烟熏着了。”
众人看那姑娘脚步虚浮,似乎不舒服得厉害,自觉退出一条路来。
有人后怕地扯着自家人往人少处走,“方才还不觉,这烛烟也太浓了些,闻着心慌气短。”
走出不远,拐入闹市边上一排暗巷。因住户都出门看灯去了,四下僻静无人。
陈四东张西望,搀着人走到一架堆满稻杆的板车前,熟练地将人藏了进去。
而后,他正待换个地方故技重施,转身的刹那,被一柄冰凉尖锐的长刀抵住了后腰。
“放了她。”声音也冷如刀霜。
陈四冷汗直流:“爷、这位爷!有话好说!”
对方未理,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掏出粗绳将他捆了个结实。
借着巷口传来的微弱灯光,陈四看清这人——一身粗布短打,有些眼熟。
竟是方才在瓦舍内擦肩而过的人。
对方抬抬手,瞬间有四五个同样打扮的男子自高处跳下。
陈四将对方当成了同行,张口就骂:“谁家不长眼的,讹到你爷爷我头上来了!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一片想走这条路子发财,谁没拜过你陈四爷的山头?”
竟是个蠢的,还没上刑,便自个报了家门。
禁卫长高锖嗤笑一声,手上摩拳擦掌:“嗬!这么说,你是这一带的头儿?”
陈四冷笑,却在张口瞬间变成了惨叫。
双手被扭曲成一个非人角度,疼得他满地打滚,求饶道:“错了错了,好哥哥,人随你带走,放了我罢!”
高锖踩住他的脸,想到还不知在哪受苦的公主,便恨得牙痒痒,用力磨了两下,喝道:“老实些!我问你,平日里都在哪接头?还有没有旁的团伙!一一招来!”
陈四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分明打点好了关系,下手也只敢拣身份普通的人家,怎会招来官兵?
禁军盯梢一整晚,不仅抓住了一个陈四,戌时末,城东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有收获。审讯之下,才发现他们是一伙人。
禁卫找到了人贩在杞县的老巢,是个两进的院子,屋里还关着被迷晕的少男少女十余名,多是十四五至十七八这个年纪,少男更小些,最大的才十二岁。
如此年纪,又生得清秀模样,会被卖去哪里?
家里有孩子都勃然大怒,骂道:“这起子畜牲!”
而陈四只是里面一个小头头,听吩咐办事,对于拐来的人质会被卖去哪儿、上头的人是谁,一概不知。每次接头,来的人都不同,只能凭暗号对上。
线索又在这儿断了。
阮姑姑道:“不然这样,那陈四说子时渡□□货,便教他带几个人去,咱们继续暗中盯着,伺机行动。”
高锖觉得如今也只有这样了,可是,“咱派谁去?”
他手下的人,可都是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
正当他们陷入难境时,一个弱弱小小的声音响起:“我……我可以去的。”
高锖扭头,方才从陈四手中救下的小姑娘不知何时醒了,正后怕地缩在墙角。身体微微抖着,看着他们的眼神却没有一丝犹疑:“几位大人救了我,我愿意帮大人!”
……
序入新凉四壁秋,银河缥缈夜悠悠。香融粉席陈瓜果,彩舞瑶阶拜女牛。②
崔宅内,侍女们划着小船采来荷叶,装点书斋后的清溪,在上面放入白天悉心做的粉彩莲花河灯,灯火辉辉,顺流飘向远方。
东面的高桌上放着青铜香炉,茵墀袅袅,甜香幽溢,西边横放两张矮案,排放着香烛、水碗、针线等乞巧之物。
青瓷宽口大缸中,湃着莲花跟各色瓜果。
算着吉时,侍女将拜织女的供果取出,一一摆上高桌。
淡黄的小月钩挂在天边,光影朦胧,安静地注视着今日的主角。
星子如碎钻一般散了满天,最璀璨的一条乳白星河横跨了北半天幕,织女星与牛郎星隔着银河遥遥相望。
重云与苍梧盘膝坐在廊下,仰头看天。
“瞧,月兔捣药呢!”
“瞎说,分明是吴刚在伐桂。”
两小儿一本正经地辨月,崔沅听了摇摇头,大抵是觉得无药可救。
白术走过来给了一人一个爆栗:“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中秋跟乞巧都分不清楚,改明儿嫦娥都跟牛郎成亲了不是?”
而后她福身对崔沅道:“公子,乞巧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崔沅颔首,“女儿家的节日,你们自去弄。”
这也是竹苑第一次过乞巧节,起因月初时叶莺提了一句,问要不要做蜜供祭拜牛女,才有此机。
竹苑的女孩子们无论大小,都得了半日假,待叶莺亲热得不得了。
到了今日,各都打扮一新,穿上最好看的衣裙首饰。行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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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裾翩跹,轻纱似雾,身上环珮叮啷,颇是悦耳。
“蜜供呢?蜜供可以摆出来了。”
叶莺叫上苏合,从阴凉的厢房将傍晚做好的蜜供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保存不当的蜜供容易倒塌或是化黏了,仔细专门腾出个屋子暂时用来存放。
当出现在众人面前,只听得一阵轻轻的倒吸气。
“真好看啊!”
在灯光的映照下,蜜供点心通身泛着金黄,那是浸过饴糖、蜜糖的才有的色泽。光只是站在供桌前,那股子油炸过的香甜味道便幽幽地钻入鼻腔,使人浮想联翩——
是不是吃起来又甜又香又脆,掰开还拉黏儿呢?
瓜果恰到好处地散发着清甘气息,解了甜腻,叫最后一丝暑热彻底没了威胁。
风轻惟响珮,桂嫩传香远。拜织女后,侍女们望月穿针。
乞巧用的针线,不似寻常,一根针上有六七孔洞,还都细小无比,恁废眼睛,端看哪个穿得又快又好,得织女娘娘喜爱。
另还要准备一小黑匣子,里面搁一蜘蛛,次日早上再打开,谁的蛛网又正又圆,便是得了巧,女红得意。
叶莺对这种多脚或身上长毛的虫子实在接受无能,蜘蛛是请苏合帮忙捉的,乞巧的时候,旁人都将匣子放在自己膝上,唯她丢得远远的,生怕蜘蛛顶开盖板跑出来,爬到她身上。
旁人见了都笑话她,“莺儿这样,织女娘娘即便有心教你得巧,也没法子啊。”
叶莺双手合十,很是麻溜地改了口:“那便求织女娘娘许我一个擅针黹的夫婿!”
旁人听了,笑得越发欢快。
接着来到小溪边放水灯。
月光下,潺潺溪流比白日还要清澈,水流平缓,特别适合放水灯。
叶莺挑了一片圆乎乎的荷叶,将其平平放在水边,放上亲手做的莲花水灯,轻轻往水中一推,荷叶便打着旋儿顺溜蜿蜒飘向了远方。
点点萤火,叶莺赶紧闭目双手合握,这回是真心诚意地许愿。
放完河灯,众人互相笑问着方才许的什么愿望。
都要么是“如意郎君”,要么“如花美貌”,众人相视,羞赧一笑。只有叶莺颇不好意思,回想自己的心愿——
要有很多很多钱!
身体健康,长命两百岁!
真是俗得冒泡泡。
至于早点回家这个念头,在许愿之前被她紧急摁了下去,恩将仇报就有些不好了。
叶莺舒出一口气,面对旁人的盘问,眨眨眼笑道:“不可说,不可说,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啊!”
其余人懊悔地反捂住自个的嘴,幽怨瞪向最开始追问的那人。
不知是谁先开始掬水泼向旁人的,清凉的溪水溅在身上,叶莺叫着跑开,笑得眼睛弯弯,比天边的月牙还澄亮。
崔沅站在屏风前,看着眼前这一幕。
纸上明彩灿烂的月影跟星河忽都失了颜色,索然无趣。
他怔了怔,揭下画纸,片刻后,又粘了回去。
笔尖缓缓,精细线条跃然纸上……待一气完成,那对弯弯杏眼正正凝着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画了些什么。
夜已深,窗外早已恢复静寂。
真是……若是摊晾在这,明日必会被其他人瞧见。
自己只是觉得这一幕配今夜的星空美极,还是莫叫人误会。
崔沅定了定神思,揭下成品,往内室走去。
14. 第 14 章
黑黑的天,四下无灯。
汪春被闷在麻布袋里,蜷成一团,耳边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不停。
扛着她的陈四也好不到哪去,哆嗦着四肢,一脑门子汗。知道禁卫的人就在暗中,还要努力做出平日里谨慎小心的鬼祟样子,因此这点子紧张也不易被人瞧破。
待空气中渐渐开始有湿腥味时,汪春便知道,这是到渡口了。
果然,陈四将她从肩上放下来,左右张望后,学着布谷鸟的声音叫了几句。
在这满是虫鸣蛙叫的水边,几声鸟叫并不显得突兀。陈四仔细分辨,半晌,东南方向也响起了微弱的鸟鸣。
他长出一口浊气,向着身后无尽的黑瞥了一眼,那里有齐刷刷十几个人影,正全方位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凡他想耍什么歪招,下一瞬就能被射成筛子。
陈四咽了口唾沫,心道兄弟,不是我卖你,爷爷自身小命都难保,得罪咯!
然后往鸟叫方向走去。
一艘渔船泊在岸边。
一个瘦干瘦干的年轻男人坐在舱内,等得有些不耐烦,见了他,警惕地打量:“迟了两刻钟,货呢?”
陈四低眉顺眼地弯腰,解开麻袋,拨开汪春面上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清秀脸庞和瑟瑟眼神。
男人满意了,卸下防备,自船舱中走出,一抬眼,额头抵上一柄闪着寒芒的长刀,持刀的人眼神逼人。
男人见势不好,转头就要跳水,眨眼却被层层包围。
他勃然大怒:“你小子竟敢报官!真当自己干净?”
高锖收刀,擦拭刀锋,冷笑道:“别急,这就叫你们在牢里团圆。押走!”
汪春眼睁睁看着陈四二人被禁卫押走,已经被吓得有些呆住了。若非是眼前这几个军官救下自己,那适才任人宰割的情况就不是演的了!她真的会被拐走,不知道被卖去哪里!
汪春捂脸哭了起来。
起初只是埋着头,肩膀抖动,渐渐声音越来越大,连河蛙都被吓得止了叫唤。
禁卫们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也没人敢上前劝说这个看着就娇滴滴的女孩子。
高锖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不过是叫她替了一下,半点危险都没有,至于么?
再说方才真被拐的时候没哭,那两人在跟前的时候没哭,反而没事了哭成这样,现在姑娘家的心思当真难猜。
他一边无语一边掏出帕子递了过去:“行了,没事了。”
汪春抽抽噎噎地抬头,看了眼皱巴巴的帕子,有点嫌弃,没接。
高锖:“……”
若无其事地将帕子塞回怀里,扭头对上一众看热闹的手下,高锖一脚踹上笑得最欢那个:“回了!”
京郊码头。
日头高悬在正空,最热闹的时分,食物的香气、民工身上的汗嗖味和摊贩吆喝声混杂在一起。人一多,周遭就乱哄哄的,在这呆久了,会有种时运不济的苦涩感。
赖牙婆骂走一个挎着篮子卖炊饼的男孩,不停地朝渡口张望。
也是奇了,往常早上就能到的船,今儿晌午了还没个影。秋老虎正发威,赖牙婆被晒得头晕目眩,心中憋了股邪火,想着一会怎么骂死这几个偷奸耍滑的毛头。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她心里毛得慌,总觉得那边出了什么事。
多年来谨慎行事的习惯使得她当即决定折返,回到家,推开门,儿子廉贵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赖牙婆暗骂一句烂泥,用力推醒他。
廉贵睡眼惺忪,不耐烦地问:“老婆子发什么疯?”
赖牙婆没空理会他,抓紧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催促:“赶紧收拾收拾,这地儿住不下去了,咱们今日就搬走。”
廉贵一个激灵:“被官府抓着了?”
赖牙婆“呸”的一声,“说什么胡话,赶紧走!”
心里却愈发躁动不安。
半日之内,两人就搬进了城西的一处巷子。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她一个老寡妇带着光棍儿子在这,倒真不显眼。
廉贵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旱烟,嫌弃新家破烂,赖牙婆皱眉,骂道:“现世报,老婆子前世欠你的,赶紧找个媳妇成家立住,再也不管你!”
两人对付着吃了晡食,廉贵又躺下不动,赖牙婆出门打听消息,压根没有手下的动静,越发心惊,只道今日搬家是搬对了。
她回家拿剪子将头发绞了,改头换面,嘱咐儿子:“这几天莫要出门鬼混。”
廉贵不耐烦地应了。
赖牙婆不光做高门大户的生意,背地里也与那烟花柳巷打交道。那些主动卖儿女的,多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面黄肌瘦,资质平庸。大户人家看不上,卖到青楼里,也是最下等杂使,赚不了几个子。经人介绍,赖牙婆认识了当地几个拍花子的。
都是混口饭吃,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罪孽。男人去的早,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若是她不狠心,遭人欺负的就是她们了。
搬了家,赖牙婆仍不放心,她一向谨慎,紧着将手上的一批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脱手,也不在乎能不能卖上高价,只求平安。
之后便暂时在家休养,待这几个月风头过去,再谋钱财。
崔宅。
今天就是白术在竹苑的最后一晚了,明天一早,白术的弟弟来接她回家里去,住上几天,十二那天完婚。
虽然竹苑的伙伴们平日被她压着,有时也会抱怨,但到了这时候,也都个个舍不得。年纪小的重云还有同屋住的桑叶,甚至眼里都泛泪花了。
一个个都给她添妆。
桑叶翻出自己的一对金镯子,样式有些旧了,送去外头新炸过,重新做了一对缠臂金花钏。
剩下的小丫鬟出手没这么阔绰,有送自己绣的枕巾鞋面的,也有送银首饰的。
白术被围在中间,好笑道:“干嘛干嘛?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等明年生了孩子我还回来,说不定那时又嫌我啰嗦,管得多。”
桑叶破涕为笑:“还没嫁呢,也不害臊。”
白术感慨:“你就比我小几个月,也快了。”
桑叶脸红啐她:“讨厌。”
正说话,崔沅从长廊那头过来了,一身素服,白衣雅淡。垂丝茉莉仍是盛开季节,沾染得一身清冽芬芳。
白术含笑福身:“公子,奴婢来拜别公子。”
崔沅在两步外站定,视线扫过,落在她俏丽的脸庞上。
崔沅还记得她刚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还没有有重云这么大,一转眼,就这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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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婢女就这么漂漂亮亮、得体大方地站在他面前,崔沅忽地生出许多感慨。
他颔首,“来。”
抬脚走在前面。
桑叶笑着搡她,“去吧,公子必是要赏你的。”
白术轻轻打了她一下,然后端着大丫鬟的稳重跟了进去。
窗外那对鹦哥叫得欢畅,清清脆脆,公子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饴鸟。闻声没有转头,只是道:“桌上的东西,看看。”
白术走过去,拆了外层纸封,随即怔在了原地。
“当日凌霄来求你们的事,我问过你,是不是愿意。如今我再问你,便是不想教你因着身份的缘故,将就嫁了。”
“毕竟这是你们自己的一辈子。”崔沅负手,淡淡道。
白术看着手里的身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了良籍,日子过得不好,日后还可以自由和离改嫁。这是崔沅给她准备的退路。
毕竟哪个男儿成亲前不是哄着女子,婚后过得一地鸡毛的大把皆是。
白术以为,公子会赏她钱帛、金银这样的东西,至多可能会是个宅子。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东西。真的真的没有想到。
“我愿意的,公子,我是自己愿意的。”她诚心实意地给他磕了头。
崔沅转过身来,看着她的发顶,恍惚有一瞬,她的身影跟当年刚到他身边,第一次见他向他磕头的那个小丫鬟重叠在了一起。
她是他第一个送出嫁的丫鬟,这儿算是她的半个娘家。
即使凌霄也是从小就跟着他的长随,但女子嫁人就如同新生,崔沅更体会白术的不易。
“凌霄那儿,也是一样。我已告诫了他,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在你们自己。”
最后,他还说了一句,“早点回来。”
这便是许诺白术,他身边还是会留着给她的位置跟体面。
适才笑话过桑叶的白术,此时也泪汪汪了起来,“公子也是……要珍重自身啊。”
崔沅好似笑了一下。
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
白术擦干泪,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着自家公子进来益发不错的气色,心里多了分安慰。
叙完旧情,也该是安排交接的事情了。轮到白术汇报:“先前晒的藏书,孤本与遗卷都收在甲字号箱笼里了,朝代久的都在最上面。其余的也都按撰者与内容分类放了。甲到戊字都是公子常用的,收在澄心斋,剩余的放在抱朴堂。”
“库房的钥匙给桑叶管着了,她心细,想来没问题。还有些鸡零狗碎的事儿也一并交给她了。”
“都交给桑叶了?”这是略有不信的意思。
倒不是怀疑桑叶的能力,而是事情太多太杂,崔沅觉得桑叶会很累。
见状,白术道:“公子,奴婢想着,莺儿做事周全,性子也讨喜,奴婢走之后,桑叶一人定是忙不过来,不若叫她进屋辅佐桑叶。”
崔沅看了过来。
“像灶房那边,暂时没人堪任,还是得辛苦莺儿,就教苏合帮她打下手。”
白术执行力颇果决,方方面面都考虑全了,最后是问他的意见,“公子看呢?”
崔沅摩挲着鹦哥的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微微颔首。
15. 第 15 章
叶莺在太阳落山以后来了白术的寝屋,桑叶不在,白术正收拾剩下的一些零碎,什么针头线脑、平日里的汗巾枕头一类。
丫鬟房里的枕头只是填了粟米的布枕,白术的嫁妆里,另有太夫人赏赐的一对纹胎白釉瓷枕,是定窑的好东西。
要桑叶说,这些旧物干脆就别带了。
“用惯了的哪能一样。”白术笑着将叶莺迎进来,“你先坐会,等我忙完来。”
也不与她见外,不像太夫人那儿的丫鬟过来给她添妆,还要沏好茶,将外头新买来给她解馋的点心小食端上桌招待。
白术只笑道:“咱们不是那外人。”
虽说不必特地招待,可她这屋里,平日好茶鲜果从来没缺过。叶莺吃着桌上汁水淋漓的桃儿,个大饱满,又甜又脆,她一连吃了两个,指缝间都是桃子的香味。
见她爱吃,白术就叫她一会儿将整碟子端回去。
叶莺平日再没心眼,也知道这是人家凌霄大哥从青州专程给未过门的媳妇儿带的心意,颇有眼力见地拒绝了。
白术专等着她过来呢,下午时人多,有些话不方便说。
叶莺没什么银钱,拿不出桑叶那样阔绰的首饰给她添妆,却又着实喜欢她这个姐姐,思来想去,自己绣了一面莲花鲤鱼的团扇,取的是“莲鲤枝”的寓意,又打了银片的同心锁扇坠,缀了与扇面同色的红绿琉璃珠子。
“瞧瞧,瞧瞧!”白术爱不释手,“得了,赶明儿出嫁的团扇就用你这个。”
她本也从外头买了新的,却不及叶莺这个好看精巧。
她拉着她的手感慨:“怎么长得?一双手怎就这么巧?怎能这么巧?”
饭食做得香也就罢了,怎地连女红也这么好,白术从拿起团扇就没放下,一直来回把玩。她在丫鬟里绣活不算特别好,但见过的好东西多得去了,也禁不住对着上头栩栩如生的鲤鱼看了又看。
叶莺抿唇笑,“姐姐好东西见多了,不嫌弃我的就好。这是苏绣的法子,我也只是门外汉,真正得意的绣娘,平日里不干活,手上不能有茧,得精心养着。等我有钱了,再送姐姐一块好的。”
白术作势收了起来,“不,我就喜欢这个。”
喝茶吃果子,唠家常,添妆送出去了,又谢先前白术对她的照顾。
“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多亏了姐姐,承蒙姐姐提点照顾。”叶莺道,“真的不知道怎么谢姐姐。”
白术笑道:“你要是想着我,就多给我绣些小衣裳虎头帽呀,将来孩子长大了,让他喊你一声姨母。”
叶莺笑着应了。
“我向公子引荐了你,等明日,你便到书房听唤吧。”
“跟着桑叶,好好干。”
“书房丫鬟的前途比灶房、院里还是大不同的。在公子身边,能学的也多。以后出去,说自己是伺候过探花郎的,婆家都会高看你一眼。”
收了嬉笑,白术现下跟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是真的,大家婢大多都读过书,且通身的气度、礼仪也与普通百姓不同,瞧红楼里那些贴身丫鬟,个个就跟副小姐似的。特别像崔沅这种子弟身边的人,脱了籍出去,一定不愁人说媒。
叶莺哪里不懂,只是听说要进书房伺候,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自己那一手软字。
上辈子出生正赶上鸡娃那一波家长,小学的时候,身边同学周末斡旋于各个兴趣班,钢琴舞蹈绘画书法……叶家爹妈一开始也跟风让她上了半年书法班,结果她吃不了悬腕的苦,每次都躲到楼下社区图书馆看格林童话、花火知音,终于被抓个正着。
上辈子没基础,这辈子打鱼晒网,眼下也只会照葫芦画瓢。一笔字被探花郎评价“有形无神”,可以说毫无风骨。
“但还有得救。还可以练。”
这几天,崔沅偶尔会用朱笔圈出几个写得不错的字来了。放在刚开始,用他的眼光来看,那简直叫一无是处。
才不到一个月吧,这个进步速度,放在平常人家那得是祖上烧高香了,出了神童。
但叶莺受的是当朝探花的指点,在他本人看来,这都是应该的。甚至,他对她的期望比这还更高些。
他认为她还能做的更好。
所以崔沅只夸了一句“不错”以后,又给她每日加了五张大字。
不是,她又不去翰林院当官儿……叶莺想反驳来着,提起勇气抬眼,结果探花郎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是。”叶莺泄下气来。
其实作为一个婢女,她的资质差不多已经够格了,还有很多人连字都不认识呢。但崔沅对她产生了期许,觉得她是个有天分的女孩子,就不能差不多。
叶莺对他又敬又怕。
敬的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竟然纡尊降贵,耐心指点一个小婢女;怕的是每天十五张大字再加临摹字帖,原本清闲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的。”白术安她心。
白术不喜欢那种嫁了人就一心伺候公婆丈夫,带孩子围着锅边转的日子。
叶莺依依不舍:“那白术姐可要早点回来。”
最后,白术细细地叮嘱了她,崔沅平日的作息习惯,她要做些什么,一些需要注意的小细节,以免再出现上回透花糍那种尴尬的情况。
“有什么拿不准的就问桑叶。”她道,“还有,平日帮我留意些忍冬,我总觉着她近来有些不对劲。就算是竹苑的其他人,也不可尽信。”
她没说这是公子的吩咐。
事实证明她没看错人,叶莺虽然惊讶,却没多嘴打听,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白术最终还是没叫她空着手走,塞了一匣子水粉首饰。
“以后我也用不了了,给你戴。”白术笑道,“赶紧趁姑娘家的时候多打扮起来。”
成了妇人,就得要稳重,这些个粉绿的花朵都只能随着她的少女时光一去不返了。
这时候白术又有些伤感了,怎么就不能当一辈子姑娘呢。
叶莺只好另辟蹊径安慰她:“可是还能戴玉的、金的银的呀,看上什么,就叫凌霄姐夫给你买。”
说得白术莞尔。
第二天不亮,白术的家人就来接她了,走之前,在书房门前再拜了别,叶莺今天起得格外早,递给她一篮子漂亮的糕点。
白术笑道:“以后吃不上了,真得想这一口。”
叶莺也笑道:“那就叫人传话进来,我肯定给姐姐开小灶。”
白术要走了。
“对了,你的信。”白术停住脚步,“已经找人带回去了,应该过不多久就能有消息。”
从陈留到上京,马行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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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要小十天,水路快一些,叶莺道:“不急。你们新婚,好好玩几天。”
白术脸上一红。
她家亲戚在催了,真得走了。
叶莺怅然看着她走远,直到背影消失。
见证了一个女孩子最后的少女模样。
卯时一刻,崔沅醒了,睁眼看了会帐顶缓神,才坐起身。
侍女一早候着,听见动静,端着盥洗用具进门,将床帐挂了起来。
叶莺第一天上岗,就跟在桑叶背后,捡些杂漏的活儿,譬如在崔沅净面时递巾子,譬如开窗通风透气。
崔沅瞥了一眼她因为生疏而显得有些忙乱的背影,问道,“白术出门了?”
桑叶应了。
他点点头,“后天你过去看看吧。”
给她放假,还能吃好姐妹的席,桑叶高兴地应了。
不过她还是记挂着崔沅:“那府里……”莺儿一个人,能忙得过来么?
“一日而已,”崔沅淡然地道,“不妨事。”
“成!”
多久没出过府了,桑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想着这两天多提点莺儿几句,大不了回来给她带些小玩意,嘿嘿。
今天因为送白术出门,叶莺早早就起来了,粥羹都提前备好熥在灶上,现下只需待在屋里听候。
见崔沅洗漱过后在榻上闭眼打起了坐,久久无声。她有些懵然,小声问桑叶:“现在干嘛?”
桑叶指指书房:“擦琴去。”
这些都是以前白术要做的。
叶莺蹲在地上,一寸寸地将浮尘拭去,遇到琴弦的地方,更是仔细再仔细,避免发出一丝声响,可谓尽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了最低。
待擦拭干净后,还要上一层专门用来保养琴弦的油脂。因拂陇弹奏得多,脂腹会天然润泽丝弦,并不需要过多保养,少量均匀涂抹后再擦拭干净即可。
倒是叶莺头一次做这些,不大熟练,直到崔沅两刻钟的调息时间过去,来到了琴边,她还蹲在地上擦弦呢。
“我来吧。”崔沅站在背后看了一会,出声道。
叶莺吭哧了一下,“不用!公子坐会儿,我马上就好。”
崔沅默然。
叶莺加快了手上速度,果然马上就让开了。
崔沅试了试音,有些滑。想来是最后那会擦得有些潦草。
他伸手,叶莺一时没反应。
“帕子。”
叶莺尴尬地将帕子递了过去。
崔沅倒没在意,重新试了下音,总算觉得顺手了。
“公子今日奏什么?”
她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听探花郎弹琴,此前都是在灶房里,隔着锅铲的“噌噌”跟切菜的“哆哆”声,再高雅的琴声传进耳里,都免不了染上烟火气。
崔沅道:“《猗兰》。”
明净的阳光洒洒满一地,他坐在窗前,眉目澄清,透着温和。
叶莺闭上嘴,沉静地听着。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竹林,流水,琴声。
似乎流淌着一缕悠长的魏晋清韵。
心彻底静下来了。
叶莺悄悄拉着桑叶感慨:“公子弹得可真好!我都闻见兰花香啦。”
桑叶被逗得一乐:“那是我今日点的幽兰熏香!”
16. 第 16 章
如今到了七月里,夜间凉快,不似六月天,睡一席人形印子,清早起来还得擦个凉。但白天秋老虎仍有余威,室内熏香还是偏好兰草、松针这样通窍舒缓的冷香。
桑叶说完,叶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感受。
仿佛置身清晨的空谷,泉水叮咚,兰草叶尖缀着一抹清露,而她就跟饮了露水烹茶一般清爽。
五脏六腑都清明了。
“好香!”叶莺挎住她臂弯,赖着不放,“怎么调的,姐姐教我!”
无论调香、烹饪、女红还是什么旁的,只要不是读书,她兴趣可大着呢。
桑叶笑起来:“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这是公子闲来制的,你问他去。”
一句“我哪里敢”才说了个“我”,崔沅的声音便在这时候响起:“什么事要问我?”
桑叶老实地说了:“是公子之前制的幽兰香,莺儿想要方子呢。”
奇怪,桑叶平日多灵秀一个人,今日怎么将她们随口闲聊的话就这么捅出来了?叶莺浑身一紧。
崔沅一双清潭似的幽深眸子,转而落在了叶莺身上。
都到这地步了,叶莺也便厚着脸皮向他讨教,话才说出口,一张脸已红了半边。
崔沅不觉得有什么,一些香方而已,死后难道还能带到九泉下去不成?
便是不告诉她,他也准备着手整理自己过往的文稿,把书画诗赋都编撰成册子,也算留下了些东西。
他本来想叫桑叶开库房,取些成香给她,但是开口却顿了顿,“朝食呢?”
叶莺的脸爆红,从耳廓到脖颈,都透出了粉。
“啊,这、这就去提。”
在她心里默认就是,成年人没有爽快的答应,约等于婉拒。
倒是没有怪对方“小气”。
香道乃是士族这种有钱有闲有情操的人陶冶性情的玩意儿,本来也与她不沾半点关系。
可能人家只是觉得,没必要。
俗话说高山流水觅知音么,她非知音,拿精心所制的香料赠她,不是成了对牛弹琴吗?
叶莺想着,脸上的热褪去了大半,这才吐出一口气,推门回去。
朝食取回来,一一摆在案上,堆满春台。
芝麻卷,薏仁粥,银丝鮓,梅子姜……火腿拌的野菜,点上芝麻香油,还有一碟黄米面枣儿糕是今天的点心,嵌了南边的无核金丝蜜枣。
崔沅用了一整碗粥,两个芝麻卷,银丝鮓跟拌火腿的也吃得差不多了。
苏合进来收拾碗筷。
崔沅去了西侧间,也就是书房。
“你过来。”他道。
这个时辰练字,还太早了吧……叶莺与桑叶对视一眼,桑叶挤挤眼睛,推了推她,“去呀!”
她已经知道公子要做什么了。
叶莺一头雾水地走过去。
就见矮桌上,放了香炉、香筷、灰压、灰扫、篆模。她从前学过一点,并非不认得,这些都是香道入门之物。
崔沅拂袖坐下:“学制香前,须先学如何打篆焚香。”
“啊?”叶莺懵然。
崔沅微微颔首,“坐。”
崔沅坐在北面靠窗的位置上,对面置了坐具,叶莺只好与他相对跽坐。
脑子转动着,这是,要教她品香吗?
可是……为什么?
这可是真才实学的探花郎,不是她家村口那个束脩只收两条腊肉跟一角浊酒的白胡子秀才。
虽然叶莺觉得徐夫子也挺厉害的了,好像无论她拿什么问题去问,永远都能得到答案,颇有隐士风范,但……这可是探花郎啊。
皇帝朱笔亲封的翰林,后来又入御史台为御史中丞,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简在帝心,真真正正绯袍高官,竟然,教她练字,又教她品香。
真不可思议。
崔沅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多余教一个婢女学习品香之道。他从前十分懒得指点他人,一是旁人没有这个领悟力,不一定受教,也是因为公务缠身。总之,他没有空。
而今,可能是太闲了。
崔沅没有过多废话,执起香筷捣松香灰。清风泛衣,窗明几净。
“要注意力道,使香灰蓬松,再抹平。”他换了工具,一边徐徐讲解,“以光滑无痕为佳,香炉边缘,保持洁净……”
难怪说品茗焚香是风雅之事。崔沅的动作悠然,风度从容,优美得可堪入画了。
叶莺注意力全在他一双手上,借着填香的动作,总算看了个清楚。
左手食指指骨的第二个关节末尾有颗淡色小痣,右手因常年握笔,指侧带有薄茧。
整体而言,还是一双很好看的手,虽不十全十美,却因为这些小缺憾平添了一份张力。
莫名的,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心思拉回到教学本身。
到了打篆这一步,将篆模轻轻放在压好的香灰中间,再填香粉。崔沅的声音不疾不徐,“起篆时,动作须垂平,不要急躁。”
拿线香点燃香篆的一头,盖上炉盖。
青烟泛泛,香气溢出。
相对而坐,案矮而短,身体自然离得近。叶莺垂眸看得认真,崔沅只能见她乌密的眼睫颤动,几可想象神情是如何专注。
他心中舒坦。
授人以渔,当然会有成就感。
“如何?”
叶莺闭眼闻了闻,“有股木头味儿,又似有些苦。”
“此香名‘清竹’。以艾草、崖柏三钱,薄荷、香茅二钱,与苍术一钱混合。”
崔沅娓娓道,“你所闻见的木味,是崖柏带来的木质香,至于苦,苍术与艾草本为药材,自然会泛苦。”
顿了顿,他好似看懂了叶莺眼里的疑问,道,“成香的气味受调香人当下的心境影响颇多,香亦能传达情绪,喜、怒、哀、怨……并非单纯以‘好闻’为品鉴之标准。”
“况且‘清竹’非是日常所熏。”崔沅道,“夏夜多蚊蚁,竹苑草木茂盛,此香可驱虫。”
这才知道,原来与“幽兰”风格如此大相径庭的“清竹”,亦是出自眼前人之手。
再仔细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果然有种沉稳清凉的感觉。叶莺忍不住想给他鼓掌。
崔沅瞥了她一眼。待香篆燃尽,清理干净后,将香炉推到了她面前。
“来。”
现场教学之后,竟然还得接受现场考试。
叶莺张口就想拒绝,崔沅却不容置喙,并施以利诱:“你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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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了,便教你如何制香。”
怎么说,学会制香,日后也能多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
叶莺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上阵,仔细回忆了一下崔沅方才的动作,应是先……捣灰?要用到的工具是……
幸而小差开得不多,她动作虽生涩缓慢,但没出错,手法轻柔,大体还能算得上赏心悦目。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做这些事。
这便是孺子可教也。若自己这般亲身示范下来,她还不能模仿个七八成相似的话,那么以崔沅的心气,以后也不会再想着指点她。
是了,定是因为她近来的字有进步,教他体会到了为人师的乐趣,所以才会多管闲事。
崔沅打开角落那方不起眼的小盒,里面是她方才开口讨要的幽兰香。即便没点燃,也能在空气中悠然扩散,馥郁幽远。
这是他少时所制,其香清雅,在外百金难求。有小官因为偶然得到旁人所赠的些许香粉,出去向人吹牛,曾得过博陵崔氏的探花郎赠香。便因此打开了向上结交的通道,如今已然跻身名流雅士之列。
这些都是身外之名。
处世之中,他少不得需要这些虚名来装点自身。有了这些虚名,才不必使他像旁人一般汲汲营营地,而是旁人来与他结交。
因此,过去他亲手赠出去的香,对方必得是声明、才华皆出众的人,这样才能体现“博陵崔氏”与“探花郎”的门第、品味。
但说不定他心里也是厌烦这些所谓谋算的,所以今日才会取出来,尽数赠她。
“日以勤练,待熟悉后,我这还有些香方,如今白术不在,须得你助我一同整理。”
叶莺终于有了理由解释。
是了,自是因为有活要干,而自己眼下能力不足,所以探花郎才会纡尊指点自己。
当桑叶听见公子吩咐将幽兰香拿来让莺儿练习打篆的时候,竟然已经惊讶不起来了。
她与白术的不同在于,白术但听公子吩咐,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表现出来,更莫说擅自打主意。
说实话,最开始太夫人透露出留嗣的意思时,先找到的是她跟白术,白术断然回绝,她还是考虑过一整晚的,不为着公子这个人,而是为自己的日后。
桑叶对眼下安逸富足的生活很是满意,难免会考虑公子的身后事,她是家生子,自然继续待在崔府,但若是回去了哪个庄子上,她可还有今日的安逸?
她自是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但她深知自己与公子之间隔着天堑一般的代沟,公子对窝边草毫无兴致,桑叶可不敢上去触霉头。
所以当公子对莺儿表现出些许不同时,桑叶意动了!
提前与莺儿交好,从中促成她与公子,自己以后岂不就有了着落?
不成也不亏什么。左右都是听公子的吩咐办事。
公子让她准备香具,她麻利地备好了;公子开库房取幽兰香,她果断就开了。
苏合收拾桌子磨磨蹭蹭,桑叶迅速地替她装好碗盘,挽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内院门口,看似亲热,其实是防止二人被打扰。
两人在书房教学的时候,桑叶还贴心地退到门口去守着。
桑叶捧着脸想,自己真是太周全太周全了!
17. 第 17 章
清风,明月,夜。
溪水缓缓,数片竹叶轻悠落入水面,化成小舟载着月光向前流淌。
竹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当第一枚春笋破土而出后,很快这片土地就会生长出数以千万计的竹枝。
竹林愈深,仿佛应有一神人隐居在此,独坐幽篁,弹琴长啸。
叶莺经过窗前,好奇地向外打量了一眼。
若她没记错的话,曾经她站在内院门口向内张望,那时,这扇窗扉紧闭着,视线也被竹林遮挡了大半。
原来,竹林的全貌是这样的呀。
美则美矣,但叶莺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人昏迷在竹林中,晚上,下了一场春雨,第二天他死了。
问为什么,答曰:竹笋长出来了。
被冷了一下,赶紧点多几盏灯。
净房里的水声停了下来。
崔沅出浴后只穿一件素白寝衣,披了件宽袖道袍在外面,发梢犹带着潮湿水汽,散落肩头。
大衫飘逸,青丝如瀑。
同样美则美矣,叶莺又想起来白术的嘱咐。
七月流火,若不及时擦干,肯定是要着凉的。
叶莺跃跃欲试:“给公子绞头发吧?”
崔沅看着书,点了点头。
手中的巾帕触及发丝的那一刻,真不知道哪个才是绸缎,顺滑得不像话。
手感也忒好了。
叶莺长出了一口气,天底下再没有一个男子如长公子这般,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都透着谪仙般的精致。
真的是上天眷顾,生病了也没有掉发……哎?也不对,真的眷顾怎么会生病呢?
凉凉的气息在颈后拂过,崔沅翻页的手顿了顿,很快就恢复如常。
便就这么会僵硬的功夫,也被察觉了。
叶莺无声弯起眼睛,好像发现了个小秘密。原来长公子怕痒呀。
忽然被问道:“自己在那笑什么?”
叶莺装糊涂:“没呀!”
崔沅无情地戳穿:“手都在抖。”
更别说窗棂间嵌了明瓦,清晰映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叶莺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在偷偷笑话他,“就是想到白术姐过两日成亲了,替她高兴呢。”
崔沅听着她胡诌,一手斜支额头,视线落在手中的《李义山集》上,颇不以为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种无聊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摇摇头,翻过一页书,有个念头却在此刻跑进了脑海。
其实,竹苑里的丫鬟年纪都差不多。只是她平日心思太过简单,又常与看起来更成熟的白术和桑叶待在一起,就会让人觉得还是个小姑娘。
但她原本不就是……
她比白术小不了多少,也已经到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啊。
崔沅呼吸一顿,缓缓抬眼,目光在虚空中闪烁了下。
他忽然发觉这层高兴背后可能存在着另一种意思,有可能是由己及人。
在她的家乡,或许也存在一个如凌霄之于白术一般的男孩子,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所以,面对旁人求不得的富贵,她才会通脱道“不愿为妾”。
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崔沅问:“村学里,平日除你外,都还有些什么人?”
“哈?”
话题跳跃有点大,叶莺呆了呆,答道,“不多,村里老弱多,孩子少。除了我,也就只有夫子自家的孙儿和几个别村过来拜了师的,都住在村学里,只农忙回家去。”
耕读人家,秀才子孙……师出同门。
师兄妹或是师姊弟,的确是很适合发展成为议亲对象的关系。
崔沅点点头,道:“可好了?”
倦意上来,些许困了。
手背试了试,摸着差不多干爽了,叶莺放开他的头发,拿篦子从头到尾通了一遍。
片刻后,崔沅整理好桌案,吹了书房的灯。
今天上半夜是她值夜,叶莺要睡在外间的榻上。虽说不能睡沉,但好歹有个躺下歇息的地方。
好在长公子不像有的纨绔子弟那般娇气,得让守夜的丫鬟睡在床边的脚榻上,夜里喝水或者是解手就叫她们伺候,甚至有可能还得观摩运动,咦~啧啧。
叶莺抱着专属自己的薄绒小毯坐到了矮榻上,脑袋朝外,这样翻身或是抬眼都能看见里间的大致情况。
距离也不会很近,有行障跟围屏挡着,不会不自在……叶莺忽然想,长公子会不会打鼾?
她简直无法想象!
不一会儿,烛都熄了,只留下帐子外边挂的一盏小羊角灯散着淡淡的光晕。
她倒不困,想起白术临走前殷殷地向她讨小孩物件,左右闲着也没事,便做起了针线。
烛火微微晃动,光影温柔。
虎头帽不难,些许功夫,大体雏形便出来了。就是榻几太矮,勾得脖子酸痛,她仰头抚了抚后颈,调整了下姿势,由盘膝坐转为斜倚。
肘关节支在桌面上,腰间靠着两个叠起来的隐囊,隐囊里面填了满满的棉花,靠着特别舒服。
腿也伸直了出去。
四周安静得只有烛芯的哔剥声。
“这样久坐,仔细以后该腰疼。”身后淡淡的声音。
吓?
叶莺几乎是一骨碌站了起来,“公、公子?”不是熄灯睡下了么?怎地忽然出现在人背后?
叶莺也没想到,她这样没骨头似的懒散被人给瞧了去,这人还是长公子,哎呀!
瞥见她偷偷拿余光睃他的动作,崔沅好笑:“这是在做什么?”
叶莺顺着转移了注意力:“啊……这个是,给白术姐的。”
她顿了一下,到底白术还没出门,不好意思大剌剌说出给孩子提前备的什么,别叫公子笑话。
崔沅拿起来扫了一眼,就看出是给刚出世的小孩儿带的虎头帽,因他亦有这样的旧物,是生母亲手缝制的。
橘红色的软缎子,特别地喜庆可爱。本来很温馨,但这让他想起来今晚的那个话题。
“是不是还太早了?”他问。
叶莺尴尬:“有备无患嘛。小孩子出生之后长得可快了,到时候再做就来不及了。”
是,时间过得飞快,往日小小的婢女转眼间就长大能嫁人了。
白术是什么时候和凌霄互生好感的?
他透过蜡烛光线瞧了叶莺一眼,好像正是她这个年纪,似乎更早一些。
通晓了男女之情的少年,眉眼间流露的神情是会不一样的。
崔沅最早察觉凌霄之情,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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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外出办差都会留意当地好玩好吃的特产,有次他问买那么多作什么,凌霄只道带回家去给爹娘妹妹尝尝,可眉间的情态却骗不过崔沅的眼睛。
洪都当地有种用芝麻和饴糖做的糖糕,酥香可口,崔沅后来果然在白术身上嗅到了那种糖的香甜气味。
崔沅就不说话了。
叶莺看着他神情从温和变得淡淡,不知在想什么,殷勤道:“公子怎地起来了,是要喝水?还是腹饥?厨下还有些点心,去给公子端来?”
“不必。”崔沅道,“我没有夜间进食的习惯。”
“咦?”
“你也可以学着调理身体。辰时、晡时用好正餐,”
想到近来的破例,崔沅顿了顿,将“别用点心”换成了,“少用点心。”
“这种重油糖之物,本就不利于养生,更不该晚上吃。”他道。
叶莺绷起小脸,想笑。
不利于养生?是谁日日不落一碟点心?
当然面上还是要苦恼,诚恳地认错:“奴婢也不知怎么,这半夜跟下晌吃的东西,就是要比正餐的香些。”
崔沅扶额。
“睡不着了,去将灯点上吧。”
叶莺特别能理解失眠这种症状,尤其是本人其实很想睡觉,但身体就是睡不着的那种感觉,特别特别抓狂。
“哎。”
崔沅的书桌上摆着一对特别通透匀薄的玻璃灯,叶莺将灯罩取下,点着里面的烛芯,室内一下就亮堂了。
“点‘清竹’香。”
这是随机抽查作业吗?
叶莺忙不迭地取出小香炉,回忆白日所学的手法,初初尝试,竟然超常发挥,打出来一个很漂亮的香篆。
烟气轻盈,驱蚊醒脑。
小姑娘雀跃的心思藏不住,特地将香炉摆在他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崔沅忍不住勾勾嘴角,给了些许肯定:“可以。”
哈!哈!
“那,我还要多久才能出师?”叶莺还惦记着调香这张饼。
“下月吧。”
崔沅被她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心情忽然就愉悦了许多,身体朝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奇怪,方才疼痛难忍的肩胛这时竟然放松不少。
“中秋过后,应当清闲不少,届时咱们将香方整理出来。”
叶莺点头。
崔沅摩挲了一下书封,“若是做得太累,不必硬撑。大厨房的饭食虽清淡,倒也不敢敷衍我。”
竟然亲耳从长公子口中听到他调侃大厨房的饭食,叶莺差点没笑出声。
崔沅想的是,灶房实在辛苦。
整日面对柴火炊具,油盐酱醋,实浪费一个小姑娘的青春。
他已然忘了,曾经祖母劝说他时,便拿的别叫人姑娘家埋没在灶房的说辞。
他以为莺儿这般性子,一定会欢天喜地地说“谢谢公子”,却不想叶莺正色道:“不,公子,我是真的喜欢灶房。”
“看见公子吃我做的饭食,气色比之前更好了,重云的小脸更圆了,会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她笑容映着烛光,明冽真诚。
居然是这样傻的。
想到两个书童近来益发浑圆的腮帮子,崔沅揉捏眉心:“都快胖成球了,日后不许再给他们点心。”
18. 第 18 章
虽然说的是苛责的话,但崔沅的眉眼神情都是放松的,语气也近乎温柔,显然只是对两个书童的一种调侃。
叶莺自然也不会当真,她在竹苑当差这么久,多少摸出一点崔沅的性子。
长公子瞧着面冷,但心地着实是好呢。
对两个书童,也是教大于任。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俗话说鸡嫌狗憎,重云跟苍梧却一点也不顽皮,也不像别的书童那样,小小年纪,磨得没有自己的性子,还很机灵活泼。
叶莺有时候就在想,白术口中的长公子,待她们十分严格,但唯独对苍梧重云两个书童宽纵些,可是在安慰以前那个小小的自己?
苏合近来跟她讲过长公子许多从前的八卦,大多孩子还离不开乳母怀抱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双亲,之后跟着崔相生活。
崔相严谨律己,公务繁忙,每日天还不亮就得出门,那时长公子年仅四岁,也跟着他的作息,鸡鸣即起,读书练大字,再去学堂,也没个乳母或年轻长辈关心。
听说崔相又是很严厉的性子,有点像守旧传统的那种士大夫……怪不得长公子大多数时候都冷清疏离,随身缭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应该……心里也是有点委屈的吧?
所以有了独立话权之后,才会把书童当作曾经的自己,在约束之外给予些许的宽容,不致于磨灭了孩童的天真。
她之所以容易招人喜欢,就是因为有共情能力。
就像起初因同病相怜而给公子做点心,希望能缓解汤药之苦,还有照顾玉露容易钻牛角尖的性子,为人十分柔软。
这种柔软,使得她的心思溢于言表。明明是一点就透的玲珑心,压根不会被认为深沉。
崔沅是个对情绪感知十分敏锐的人:“怎么了?”
叶莺抿唇笑笑:“公子嘴上嫌弃两位小哥,其实心里还是很疼他们的吧?”
“前几天,重云偷吃了一块木樨饼,公子只当没瞧见。”
崔沅的嘴角抽抽,“孩子气罢了。”
看吧,叶莺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的促狭,“就知道公子会这么说。”
因为年纪小,所以觉得凡事都还可以耐心教导——崔沅的确总是这么想。
凌霄、白术、桑叶跟着他的时候,都还太小了,他护不住他们,教他们受过几次挺重的家罚。
这一直是他心里比较介意的事情。
叶莺喟叹:“公子还真是喜欢小孩呢。”
崔沅其实没觉得。
他甚至好奇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看法,“何以见得?”
叶莺道:“公子将他们教得很好。”
教他们,这就叫做喜欢了吗?崔沅好笑,眉心柔和。倏尔却想到,其实真正称得上教的,应该是——
叶莺与他同时产生了这个念头。
尴尬蔓延。
叶莺连忙把这乱七八糟的念头驱逐掉,轻咳一声:“早点睡吧,公子。”明天还得起呢。
长夜漫漫,醒着也是难熬,崔沅重新躺回床上,听着外间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最后一盏灯也灭了,就知她也困了。
崔沅阖上眼。
这一次入睡却很快,好像还做了梦。
梦里回到年少时,考中了进士,一甲探花,府上张灯结彩,当真是喜庆。
一转眼,有了孩子,一对双生胎,嘴巴肖他,眉眼熟悉。玉雪可爱,乖巧惹人疼。
生活美满,身体健康,真是一场好梦啊。
只是遗憾那新妻侧影模糊,梦醒也没瞧清楚是谁。
次日醒来,天气大晴。阳光照进室内,光影细碎。
换了衣鞋,桑叶进来挂起帐子,眉开眼笑:“公子昨个睡得安稳。”足足睡了四个时辰呢。
她自是不知道,两个人晚上睡不着,又起来谈天打发了大半个时辰。
下半夜她来换的时候,两人都睡沉了,尤其是莺儿,一双腿蹬开,薄毯都踹到了角落里,没个睡相。
今日起得迟了,便没有旁的消遣,打坐后,饭食也布好了。
打眼一看,一叠白面饼子,配上各样丰盛却家常的炒菜,炒豆芽炒鸡子炒干丝,还有夏天腌的酸菜炒肉丝……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毫不夸张说,还没闻见味儿,食欲就都打开了。
味道也果然如崔沅设想的那般,饼皮薄薄,又软韧耐嚼,炒菜滋味丰足,像春饼一样卷着吃,就着白粥解咸,间筷的醋瓜也很清爽。
崔沅咀嚼着食物,想起她昨晚那番话,信了她是真的有在很用心对待每一顿饭食。
那他若是不能用完,岂非白负这份用心?
“咦?今天的碗碟这么干净?”叶莺稀奇极了。
今天做得还不少呢,自己看什么都想吃,一不留神就准备了有七八种小炒菜。配卷饼吃,喷香。
也不知是什么合了公子的胃口,春饼?醋瓜?
……难道是白粥?
苏合道:“别想啦,我来收拾,你休息休息当差去。”
叶莺笑着脱下围兜:“辛苦你啦,下午给你留点心。”
在灶房里,也就有这点特权,什么好东西,厨娘都能先尝尝味儿。
过去的时候,公子已经在屋后空地上过拳了。动作虽缓,却行云流水,配上晨练的白袍子,有仙风道骨那味儿了。
叶莺看得津津有味。
堪堪过完两套拳,崔沅便克制地停住了,虽然他觉得以今日的状态和精力还能再练会儿,但他一向是个听从医嘱的病人,不会盲目自信,给大夫添麻烦。
身上微微发了汗,崔沅走过来,伸手从叶莺手里取了擦汗巾帕。
相触的瞬间,手是暖的。
之前也有一次,送点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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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起,飞快的一下。那时盛夏午后,手是凉的。
叶莺心里一动,借着奉巾的动作抬眼。运动过后,崔沅颊上泛着绯红,看起来气血充足。
叶莺倒不是有什么非分心思,只是觉得,这会的探花郎,“活了”。
以前是没看过“会动”的探花郎,叶莺笑道:“想不到公子浑身的文人风骨,竟连拳法也这么好。”
马屁拍得太过明显,崔沅坐下啜了口茶,“君子六艺,并不只是说说。”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
其实很多士大夫都兼会些拳脚,近十年来,练剑在文人中益发流行。
“公子也会剑术吗?”叶莺好奇。
手边就有软剑,崔沅沉吟片刻,身形骤动。
剑势起,寒光乍破,日光下,剑影连成一片。但见一团闪烁白光如虹,却难觅招式,唯有所到之处带起的剑气削落树叶,飘飘洒洒,如清风无形。
“!”叶莺看得呆住了。
有道是,一剑霜寒十四州。
崔沅收剑,右手执剑负在身后。
回头,见她一脸跃跃。
“怎么?想学?”
叶莺:“可、可以吗?”
哇!这个她是真的想学!
不为生计,也不为日后打算,就是觉得好厉害,好喜欢,所以想学的那种。这个应该就是,纯粹的喜欢。
崔沅嘴角微翘,“不行。”
叶莺一颗还在扑通扑通的心,瞬间凉透,跌落到了谷底。
方才有多期待希冀,现在就有多失望。
崔沅欣赏了一下这变脸后眉眼耷拉的丧气模样,好笑道:“浮躁。这就七情上面了,我可有说不教?”
“方才的剑法对你来说太难了。”崔沅坐回椅子上,方才的茶凉了,又重新沏了一杯,“你毫无根基,须得从基本功练起。”
茶香四溢,水汽漫腾。
“先扎马步吧。”他啜了口茶,慢慢道,“日后……”
好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就知道,长公子有教无类,对好学的人十分有耐心。
日后就可以跟着他学剑了吗?
叶莺眉眼带笑,这个丫鬟当得划算,真划算!
却不想,听见崔沅道:“日后,再给你寻个师父吧。”
须得知道,习武是一门循序渐进的学问,短则四五年,才能有一定成效。
四五年啊……已经长成是桃李之年的大姑娘了呢。
他摩挲着茶杯,并没有看见,身后少女听见这话身体后有一瞬间的滞涩,原本粼粼的眼神,也随着他说出口的逐字黯了下去。
她听懂了啊……
他教不了她,不是因为吝啬。
叶莺轻轻眨了下眼,忽然间很想仰头。
19. 第 19 章
这晚,叶莺又做梦了。
日有所思,于是夜有所梦。梦里青山隐隐,西风一线。
峭壁上有个舞剑的朱衣少年,招式出神入化,剑影渐渐与丹枫、残阳、秋水融为一体,山色天光,尽入剑势。
第一次醒来时,屋内静悄悄一片,窗外月明星淡,走出门去,潭空水寒,满目清冷。
中元将近,真的感觉到秋意浓了起来,夏日里救火的凉篾跟竹夫人也都该成为过去式了。
叶莺仰头看天,想着适才的梦。
她有个很稀奇的能力,每次醒来还能将梦记得一清二楚,甚至于在梦里,也能感同身受那些经历的心情。大抵是穿越后遗症?哈哈,怎不让她梦见的美事都实现呢?
叶莺知道刘叟接到信后一定会来上京,对刘叟的医术也十分信服,但随着入府日久,这些天,她越发意识到阶级的存在。
这里是上京,博陵崔氏、当朝宰辅、天子近臣……当这些名头加诸一人身上,那这个人,必然是上京贵介的顶端。
求医问药这种于普通人或许是很艰难的事情,对他来说也一定是轻而易举的。
更莫说汇集天下杏林高手的御医署都断言没有办法,刘叟一个村医,真的有那么神通吗?
但她又忍不住想,张郎中不是也比御医厉害么?或许,高手自在民间也说不定。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也开始陷入白术那种的心境了,既盼望有大夫,又害怕从下一位大夫口中听见那个答案。
真奇怪。明明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
叶莺摇摇头,被冷风灌了一脖子,继续回去眠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阳光斜斜洒进窗来,叶莺迷蒙地看了半晌,当意识清醒过来之后,哎呀呀,迟了灶房的差事,这可真是不得了!
当差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睡迟,顾不得旁的,慌手慌脚地穿衣梳发。正此时,苏合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我看你这几天够累得,今儿早晨倒是睡得香,便没喊。莫怕,万事有我呢。”
叶莺怔怔,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松了口气,而是问:“公子进得怎么样?”
苏合观察着她表情,了然一笑,道:“挺好的呀。”
叶莺闻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怎么,就……总之愣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就好。有劳你了,以后我要是再睡过去了,还是把我叫醒吧。”
苏合冲她笑了笑:“咱们不都是伺候公子的人,说什么谢?白术姐既让我来灶房当差,怎好总是叫你一个人忙?”
叶莺欲言又止,但苏合已经起了别的话头,这事算就这么揭过去了。
往书房去的路上,与苍梧撞到了一起,对方道:“刚好要寻姐姐,姐姐,公子让多备些点心饮子,一会有贵客到访。”
咦?
竹苑罕见地来了客人,似乎身份还不低。
叶莺道了声“好”,尔后回灶房琢磨。
眼下正是夏末秋初季节,上京走街串巷的摊贩扁担中多出了江南水乡特产的身影,鸡头米、嫩莲蓬、玉井藕、菱角……府里太夫人偏好甜软之物,灶房近来没少采买这些东西,也便便宜了叶莺。
至书房外,就被拦了下来,苍梧接过点心道:“我去吧。”
叶莺打量了一眼,垂丝茉莉已落,隔着缕缕青翠丝绦,有个身穿深艾绿色公服的男子守在门外,面白、无须,臂搭拂尘。
吓,来的怕不是个王爷?
叶莺既进不去,也无法走远,便在丫鬟们休息的茶水屋发呆听唤。
桂花江米糖藕、牛乳菱粉香糕、鸡头酿砂糖,还有一壶莲子甜汤,莲子用细针挑去了苦芯,剩下的莲子芯也收起来晒干泡茶,有清心降火之效。
藕糯米香,菱角脆嫩,栀子花饼淡淡清甜,蜜渍过的鸡头芡实一咬流糖心儿。
咬一口瞧着朴素的山药糕,原来里面还包各种馅料,每一块糕都不尽相同,枣泥的、芝麻的、果馅儿的……嗯,甜而不腻,又有江南烟雨的温婉,透着士人雅致。
皇帝笑赞,“澧南这儿的点心,堪比蜜煎局。怪不得瞧不上,原是家里有更好的。”
从前在翰林院任职时,常有值宿的情况,廨房公厨也会备些点心小食供这样官员充饥解闷。
像崔沅这种简在帝心的官员,皇帝还会三不五时地赐些羹汤下来。
崔沅的性子随了祖父崔相,一向不大看重口腹之欲,皇帝也是知晓的,却不想今日微服走这一遭,叫他发现原来崔府的厨子中竟有这样的手艺。
除去色香味佳外,最叫他惊讶的其实是这桂花糯米糖藕,入口便有一股淡淡的熟悉感,很隐约,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皇帝并未多想,因他即位至今,与太后争权,至殚精竭虑,精神越发不济。如今已到了有每日要经御医调理,点安神香才能安然睡一个整觉的地步。
夜间若没休息好,白日精神恍惚也是常有之事。
尤其亲生女儿流落在外,仍未找回,这件事时刻牵动着他的心绪,久不能平。
念及此,手里的糕点似乎也没那么香甜了,皇帝看向眼前垂目品味的崔沅,原本,他是他最看好的臣子,年轻、有才干,难得与他祖父一般都是纯臣。待磨砺几年,解决了朝堂上残余的何氏党羽,留给下任继承人,入阁拜相那是早晚之事。
谁承想……其父当年亦是在查出何党在玉州的罪证后,死于回京路上。
难道,真是天不佑我,才使牝鸡司晨,奸佞祸国,忠良无后?
分明是清甜的糕点,皇帝却品出了酸苦滋味。
手谈一局,崔沅察觉皇帝心不在焉,问:“陛下近来可有烦心事?”
皇帝长嗟。
“月末太后寿辰,何氏欲效仿先帝,举办‘千叟宴’,下诏令诸臣家中年逾七十长寿康健的老人进宫,拜寿。”他冷笑。
崔沅嘴角微扯。
先帝功绩颇高,到了晚年却性情大变,为求长生,偏听一江湖道士之,广纳后宫,迷恋丹药,并想出举办这个千叟宴的法子,表面是皇恩,实则在宫内开坛设法,试图以年龄长寿身体康健老人的福运换取自身寿数。
如今轮到太后亦是如此么?
他什么也没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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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却叫皇帝读懂了其中的讥讽与轻蔑。
对一个皎皎君子来说,是得有多厌恶,才会使其露出这种神情?
皇帝并未觉得皇权被冒犯。
他与太后本就非亲生母子,中间隔着多条人命,血海深仇,已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恨不能亲手剐之。
可是不能,她是他礼法上的母亲,只要他在位一日,就仍要做出孝顺模样为天下人表率。
即使她害了他的生母、亲子、妃妾……这些真心待他,他亦真心相待之人。
但太后终究是血肉凡躯,会老、会生病、会死,会走在皇帝的前头。届时他便可清算她的爪牙,为曾经被何氏迫害的人一一讨回公道。
太后应也在害怕,于是走上了先帝的老路,试图改命延寿。
皇帝只想想,心里就畅快得意。
但他今日来,并非只是为了散心。
“不知澧南可还记得刘邈?”
崔沅颔首。
御医刘邈,当年的御医署署长,亦是他如今针治郎中张峎的师父,医术了得。十七年前,因医治灵王不力遭革职出宫,连带着副手张峎也被牵连。
皇帝看着他:“其实当年朕并非因灵王事迁怒御医,而是将他派往了宫外,另有一桩事需要他。这件事上,朕只有信他,可他却辜负了朕的信任。”
崔沅竟猜不透,有什么事,教这九五至尊埋在心里,十七年从未对人提起,当下却避开了祖父,突然寻到他,他这个病重之人。
必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事。
他道:“陛下但讲无妨,臣,在所不辞。”
但听皇帝缓缓道:“朕,有一个女儿。”
“当年,灵王病重,朕心内苦闷,与你祖父在府中对酌,酒后幸姬……”
叶莺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原来是平日玩得好的小丫鬟,喊她去帮忙把关怎么修剪墙根处的花草。
白术走了,偏偏今日桑叶也不在,竹苑的下人里,如今打头与公子最亲近的,除了两个书童,竟然就是叶莺了。
叶莺于园林花卉着实是门外汉,但凭着自己的审美指挥一通:“南不留上,北不留下,东不留低,西不留高,去粗留细,去直留斜……”
小丫鬟被她念得,傻乎乎一剪下去,本来枝繁叶茂的绣球秃了。
秃了……两个人蹲在绣球前面发愁。
苍梧小声地喊:“莺儿姐姐!”
叶莺回头,原来,客人不声不响地走了。
艾色公袍的宦官尚未走远,叶莺忍不住好奇地张望了一眼,一抹杏黄色的身影在游廊间若隐若现,看不清脸,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尊贵之气。
怕不真是个王爷?
叶莺稀奇地眺望,见实在瞧不见什么,才收回了眼神。
崔宅的景致甚好,皇帝于欣赏中,余光瞥见个清丽的侧影,颇觉眼熟。扭头定睛一看,一个从未见过的小丫鬟,只留个背影给他,应是眼花了。
心里惦记着流落在外的女儿,一路也没心思欣赏风景了,坐上轿辇,才回神道:“回宫。”
20. 第 20 章
宫里,宋皇后接到内侍通传,说是一会儿皇帝过来用膳。
她与当今结发多年,从最艰难的时候相携过来,对彼此很是了解。如今宫里有许多年轻鲜妍的小妃嫔,非是初一十五的,对方特意过来,那必是朝堂上有什么烦心的事。
宋皇后被指为皇子妃时,大家谁也没想过会轮到当今登基。毕竟当今生母只是先帝一个婕妤,家世不显,恩宠不显,封号为顺。
当时宫中何淑妃与裴贤妃争后,锋芒波及众人,顺婕妤为求安稳,早早便为唯一的儿子定下了同样出身不显的礼部侍郎家的女儿。
谁承想,裴贤妃竟敢下那样毒手,致何淑妃之子惨死。先帝为安抚何氏,便将无甚根基势力的当今过继给了何淑妃。
何淑妃因亲子之死性情大变,疑心甚重,见当今与顺婕妤亲近,便将暗害裴贤妃的罪名嫁祸给了顺婕妤,一箭双雕。
原因也现成,因顺婕妤记恨裴贤妃害死了淑妃之子,否则不会使她的孩子被抢走。
何淑妃做这些并未瞒着当今,那时他已逾十岁,自记事起,母妃已失宠,母子相依十数年,怎能不恨?
更莫提即位后,被何氏以“主幼”由头把持朝政数年,过得如傀儡般浑噩,幸得另一位辅政大臣郭弘,为人清正不阿,忠君事主,以他与崔相为首的皇党才有喘息机会。
皇帝一直视、崔郭二相为师,郭相将至致仕之年,被何氏设计遭贬至毒瘴丛生的滇地,崔相年迈,子、孙接连遭致何氏报复,怎能不恨?
宋皇后思忖着,命人置了一桌皇帝喜欢的饭食,又温酒,提前点上舒缓安神的熏香,这才满意一笑。
皇帝晚间过来,果然脸色疲累。
“梓童可知晓,何氏要替太后办那‘千叟宴’?”
宋皇后点点头,温声道:“江湖骗子罢了,不足为惧。”
若真有这般奇门异术,先帝又怎会草草了去呢?
太后身体每况愈下,此实为病急乱投医。
皇帝冷笑:“何家人也知道自己这些年作孽太多,怕是等太后一去便要被清算。”
二人想到一处去了,放手任箭飞一会儿,何氏跋扈,尽失臣民之心,待东风一吹,可斩草除根。
宋皇后只安慰,待皇帝心情转好,才问道:“陛下今日去崔宅看望那位崔相长孙,可知他的病症如何了?臣妾听说与阿湛当初情况相似,这心里……实是不好受。”
皇帝叹气,摇摇头,又顿道:“朕欲召刘邈回京,给他看看。”
宋皇后奇怪:“刘邈?他不是夺官回乡了?”
方才在崔沅面前,他可以郑重托付,面对多年发妻,这个最了解自己的人,皇帝却难以启齿起来。
“静娘,我……”在宋皇后不解的目光中,皇帝缓声道,“其实阿湛去前,朕心中有预感,一时苦闷……与崔相夜谈那回,饮了些酒……”后面的话,被皇后竖掌打断。
她已懂了。曾经父亲也对母亲说过相似的话,只是原因换做了仕途不顺。
母亲将那婢生子养在膝下,婢女抬了通房,留给所有人体面,唯独泪向自己咽。
但宋皇后已非小女儿家,她的夫是天下之主,佳丽三千,膝下子嗣却稀薄,至今宫中只有二子一女,她实盼着能有多些妃嫔为皇帝开枝散叶。
作为皇后,宫中子嗣是否丰茂与她在青史上的名声也有关系。
皇帝的功绩是四海升平,皇后的功绩便是六宫安宁。
或许唯一不舒服的,便是这孩子来的时间,竟是她儿病重的时候。
“这是好事,”她快快道,“那孩子在哪儿?怎不接回宫来?”太后已年老,成不了气候。
皇帝却道:“她走失了。”
宋皇后愕然。
皇帝垂首,拨了拨筷,“朕将阮娴、刘邈、云娘、徐琦都给了她,想她安安稳稳地长大……”
也的确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却在今春走失,被拐子拐去。
宋皇后动了动唇。
阮氏是皇帝生母留下来的人,徐琦,国子监司业,还有厨司的张云娘、御医院刘邈……这些都是能干又忠心的人。
要说皇帝对这个孩子多疼爱,到底一面都没见过。可见,他在这孩子身上寄托的,是自己没能安稳过的一辈子。
皇帝长期受到压抑,这两年身体精神都不太好,可以说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熬死那位。
那时孩子出世,有灵王这个前车之鉴,他恐怕自己往后唯有这一个孩子。
他实在不想她受宫规束缚,不想因他挣脱何氏的掌控,再使孩子受到伤害。他宁愿她粗衣简食一辈子自由安乐,即便自己一生不能血肉相认。
宋皇后安慰道:“陛下莫太担心,既派了人去寻,定能寻见的。届时接进宫来,好好偿补。还有这孩子的生母,既是崔家婢,也该早接进宫来,封个位分才好。陛下看呢?”
皇帝闭眼,“……她死了。”
“分娩那天,难产而亡。待孩子寻回来,你看着给个位分吧。”
宋皇后怔怔。
若说方才只是想着皇家血脉不该流落在外,这会子,她是真为这个孩子唏嘘。
菜凉了,皇帝没怎么动筷子。
他其实早忘了那个婢女的模样,也忘了那时为何会鬼迷心窍。他素日也不是急色之徒,亲子病重,又逢生母忌日,他该是十分悲痛的……
怎能?
怎会?
或许是那婢女心怀大志,给他用了药?
但无论怎么猜测,终究是他害了她一条性命。他定是要好好偿这个孩子的。
客人走了,公子起兴要钓鱼,重云准备好了钓具跟饵料,兴致勃勃地守在一边看着。
近来有些降温,水边凉气则更透,叶莺搬了茶炉子出来蹲在一边烧,待水沸了,就可以沏烫烫的茶来喝。
先前茉莉开的时节,她摘花窨茶,攒了一罐子,这会子泡来,香气很是馥郁,重云跟苍梧闻着都说好,不过还是拣那加了红糖的牛乳茶往肚里灌。
倒是崔沅,饮了这清清淡淡的茉莉花茶,赞了一句“不错”。
叶莺也觉得好,眯着眼笑。
溪中游鱼徐徐,阳光晴好,远处青山湛湛,白云轻悠。崔沅瞥一眼搂着膝盖蹲在地上朝小炉子里扇风送火的叶莺,心情甚好。
从前觉得养病日子太闲了,不适应,今却满意,实是神仙日子。
只是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变化,尤其是,伸出去摸点心的手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
没有在茶盘边看见点心,他反而招招手,将叶莺唤了过来,“今日的点心呢?”
叶莺一句“我去拿”还没说,眼睛一转,捂嘴先笑了。
“笑什么?”崔沅不解。
“公子不是说,要少用点心?”她声音清清脆脆,卷着秋光,笑容里全是故意。
崔沅失语。
“我那是说你。”他抿了抿唇,道。
竟然与小丫鬟争论这个,真不习惯。
但是,并不觉得讨厌。
叶莺:“公子是病人,才更该注意饮食克制,这种重油重糖的东西,就叫我们替公子解决了吧?”
“……”
崔沅抬了抬眉毛。
下一秒,叶莺见好就收:“我去拿!”
撒丫子跑了。
没有半点规矩。真是在乡下野惯了。
崔沅摇摇头。
重云紧紧捂住嘴巴,真稀奇,公子竟然笑了!
叶莺真的没想到,长公子的技术居然这么差!
点心光了半盘,鱼没钓上来一条,这要是徐夫子啊,她能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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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但这是人美心善的长公子,她忍不住提醒:“公子,你没打窝,还有鱼饵太少了。”那么晃眼一个钩子,鱼又不傻。
崔沅看了眼:“还少?”
叶莺见他听得进,干脆上手指导:“这样……这里,要这样甩……瞧!”
温热的风吹拂在颈后,崔沅有一瞬的不自在,整个背几乎都是僵的。不过好在,对方注意力全放在鱼竿上面,并未察觉。
过了半刻钟,竟真的钓上来一条大鲫鱼。
“今晚有得鱼汤喝了!”叶莺高兴道。
崔沅:“……”
看了眼自己亲手钓上来的头一条鱼,原本是想拿琉璃缸养在屋中,想了想,能叫这一院子的人都喝上碗汤,好像也不错。
之后叶莺越发来劲,以前都只有她仰视崔沅的份儿,难得轮到她教探花郎什么呢!
“公子,用点力甩,莫要端着,轻飘飘神仙似的。神仙吃烟喝风,咱们可不行呀,咱们得吃鱼。”叶莺站在他身后,大模大样地指点。
“……”
幸而崔沅一向是个善于纳谏的人。
依言照办,后来果然又钓上来一条大的,两条小的。
叶莺可惜:“若是前面没浪费功夫,还能多得几条做酒糟鱼吃。”
崔沅却淡然:“明天仍然可以。”
叶莺却端正了神色:“快中元了,还是等过了节,再近水边。”
不然,会被水鬼拉去作替死鬼!
不管是上辈子爸妈还是这辈子乡亲叔婶,都一向这么教导她。
叶莺从来不敢下河淌水。
崔沅好笑,“世上从无鬼神,鬼神只在人心。”
看来长公子还是唯物主义者呢。叶莺笑道:“那奴婢就‘舍命陪公子’了?”
午后的气温是一天中最高的,又不像夏季灼得人滚烫,晒了一下午,周身暖融融的,连衣服都染上阳光味道,很是惬意。
阳光照过来,映得她桃腮雪似的,眉眼弯弯舒展着。
崔沅看她,忽然想到皇帝今日说的,在外流落有一个女儿……他试图从她脸上寻找出皇帝的影子,却不大像。
今上的脸瘦长,莺儿的脸却短圆,今上乃丹凤眼,莺儿生了一双水濛濛的杏眼。
也是,怎会这么巧?
他本想叫凌霄去辅佐禁卫的人寻这位走失的公主,然凌霄亲事在即,只得另吩咐旁的小厮。
但,兴许是氛围太好,阳光太浓,照得人骨头懒,压根不想做其他的事情。他着实有点好奇,想问问她是怎么学的钓鱼,钓这么好。
想到过去的生活,一定很有意思。
叶莺道:“跟着夫子学的,他在旁边拿大钓竿,我们使小的,排排坐。”
“我们”……
崔沅把这话放在跟前品了品,啜一口带着淡淡茉莉香的清茶。
擅丹青之人想象力都不错,甚至已经通过她这短短一句话,描摹出少年少女在河边嬉戏玩耍的场景了。
身体那种被阳光晒得热热的暖意好似降下来了点,闲聊的兴头也消了。
心说自己,平白无故问这个做什么,真多余。
他声音平平:“村学里的学生,也跟着一起吗?”
难得展现自己能干的时候,叶莺略有骄傲:“他们钓术都没我好,得我教。”
一起长大的小孩子,都是青梅竹马,一起钓鱼不是很正常?
可是难免顺着她的话想到刚刚那样的教学,两人的手握在同一根钓竿上。
都是这样的教学吗?
崔沅再啜了一口花茶,试图驱散些许的不舒服。
可笑,有什么不舒服的。
“哦,他们也喜欢喝这个花茶。”叶莺语气里都是怀念。
窨茶的办法还是徐夫子教给张婶,再传给她的呢。
23-30
第23章 轻薄他对酌,试探,高热,照顾……
圆月漉漉,光华清莹。
闲坐一刻,屋外传来些微动静,都不必回头,崔沅始觉自己已经不需要靠外力就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了。
呼吸的功夫,果然见叶莺今日穿的淡青色裙裾扫过地砖,转过屏风,出现在眼前。怀里努力抱着两个酒坛子,额前发丝微荡,略显踉跄地快步过来了。有熟悉的幽兰香气盈面。
她身上这条裙子是七月新裁的,最近特别爱穿,的确,也很配她。
澄澈清亮的嘉陵水绿,就像诗里形容的那样,含烟带月碧于蓝,衬得她本就欺霜赛雪的手腕跟脖颈越发细瘦白皙。
崔沅忽然懊悔,自己怎能让一个小姑娘干这样的重活?
紧接就要把酒坛子接过去。
叶莺并不在意,她可是能徒手搬个大南瓜的人。
酒坛子在怀里,她一下子抱紧了:“公子,我来就好。”
崔沅瞥一眼过去:“放手。”
许是他这会子耷着眼角,看起来就像板着脸,叶莺不敢再多争执叫他更生气,乖乖地放开手。
夜深了风凉,叶莺伸手要关窗,又被他止住了:“开着吧。”
屋里坐久了闷,崔沅甚至还卸了东墙上可活动的窗扇,让清风毫无遮挡地灌进来。
墙身连接着美人靠,人坐在上面,便能将窗外景色一览无余。
他是为这片月色才兴起饮酒,若仅隔着门窗卷帘欣赏,未免辜负初衷。
瞥见叶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抿了抿唇,反问:“我看起来可是弱不胜风?”
叶莺立马摇摇头。
长公子瞧起来不是弱不禁风,而是跟琼林玉树似的,光耀夺目,不可亵玩,怎可让他染了凡间俗气?
目光相接,叶莺的眼神游移开,笑着找话题:“这酒好香啊,隔着坛子都闻得到味,莫非是青州的酒?”
崔沅似一笑,长指抚过坛身,“是友人所酿。”
叶莺眨眨眼,“公子的这个友人,可是往年圆月常与公子共饮之人?”
她方才似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怅然,像是怀念之意。
崔沅微微颔首,随意地坐在美人靠上,让她也坐。
叶莺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开开酒,一股子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未品先醉。
“好香啊。”她由衷地又赞了句,笑道,“那今儿我也成公子的酒友了。”
清亮的酒液倒进青白釉刻花的注壶里,崔沅往温碗中缓缓注入热水,心内默数几十息,再用指背略试一试温度,觉得合适了,擦拭壶底,先给叶莺倒了一盏。
酒盏亦是一套的青白釉瓷,沿上錾刻荷叶纹,颇是淡雅清新。像这样胎薄细腻、古朴大方的酒器,唯官窑才有。
叶莺笑眯眯地谢过,一口干尽了,便满口地夸:“果真是好酒!”
扭过头去,则偷偷皱脸,呲牙咧嘴。
长公子瞧着冷冷清清高山白雪似的,没想到好这么辣的酒!
崔沅自己饮了一口,眉眼不动:“我这好友生于朔方,长于雁塞,酿的酒,也自带一股子沙尘气。”
“咳,”叶莺舔了下唇,“那,这酒可有名字?”
“浮生醉。”
原来这么个名字么……
“他,”叶莺踌躇了一下,及时打住了话头。
会不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幸而那清清淡淡的长公子笑了一下,道:“前岁承袭了宣威侯的爵位,戍守雁门郡去了。”如不出意外,今年也该回京述职了。
叶莺肩膀头子不自觉地一松,露出笑意:“公子的这个朋友,原来是祝小将军啊。”
“你认得?”崔沅有些意外。
叶莺道:“前些年宣威军行经陈留,在仁邑山扎营过,还帮着县衙破案呢!那人犯穷凶恶极,便是祝小将军带着几个亲兵进山将人给围获的,可厉害啦!”
说得像是亲眼见过一般,崔沅垂眼,提起温酒壶又给她与自己倒了一盏,“第二盏有不同风味,试试。”
叶莺这下不敢像之前那般莽撞了,小抿了一口,“咦?”
她咂了咂回味,奇怪……
“饮头一杯时,入口燥辣,浑身腾起使不完的牛劲,有种下田犁地的冲动。第二杯却觉得心境快意,好似功成名就一般……”
她觉出这酒的妙处,将盏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那种人生得意的喜悦拥着她飘飘洒洒,如踩云端,晕乎乎地道:“还要,再来一杯。”
见她语气里已经没了平日的那种敬意,面上也浮现嫣红的一抹绯意,崔沅便知她醉在第二杯里了。
他方才话未尽,这第二杯入口虽比第一杯柔和醇厚,后劲却大,若非常饮此酒之人,很容易便醉了。
“慢着些,莫醉了。”崔沅再给她倒了一杯。
叶莺眨眨眼,定睛细看他倒酒的动作,酒液凌空注入杯盏,往上……“公子。”
崔沅侧目。
叶莺捧脸喟叹,“您生得可真好看。”
崔沅顿了顿,待悸动消失,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见过多数饮浮生醉至醉之人,要么狂放不羁,要么豪言壮语,要么泣涕横流,她倒好,安安静静,一团孩气。
他问:“头可难受?”
叶莺很快速地摇了摇头,又摇摇头,双鬟上绑的发带都跟着摇成了拨浪鼓。
拨开乱发,豪气冲天:“我没醉!还能喝!”
所有酒醉之人强调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没醉。
沉吟片刻,崔沅仍是将第三杯酒放在了他的面前。
叶莺浑然不觉,飘飘忽忽入口,微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以为心境能更开阔些,心中却忽地升起一股悲凉之感,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就……叫人很想哭。
方才的喜悦,转瞬成了过眼云烟。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崔沅。
“如何?”崔沅早有准备,推了一杯茶过去。
说是对酌,却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倒酒好像。
叶莺声音闷闷的:“公子,这第三杯……是不是才叫浮生醉啊?”
崔沅挑眉。
她咬唇:“就,我也说不出多高深的话,就觉得心里胀胀的,好像刚刚从洞房花烛一下经历了夫离子散似的。”
“所以,第一杯是英雄尚少,满怀壮志;第二杯凌云初酬,风光快哉;第三杯……”
可能是人走茶凉,世事沧桑,也可能是英雄迟暮,再无年少。
夫离子散……
崔沅揉了揉眉骨。
的确,饮尽这第三杯,才算真正尝过此酒。
“这个反应很正常。”他道,“你也很聪慧,不必妄自菲薄。”
“旁人无法参透的浮生醉,你只一次便体会出来了。”
崔沅是从不说客套话的,他既给了谁肯定,便是真的赞赏。
叶莺一直都是个简单粗暴的人,这酒对心思越深的人影响越大,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个调味剂,所以想到的才是“夫离子散”这种不痛不痒的挫折。
她灌了口茶缓缓神,又听见崔沅的夸赞,立马转忧为喜,又好奇问:“公子饮此酒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公子想到的,是什么事呢?
她眼神一闪。
崔沅却摇了摇头,淡然地道:“只有不能控制情绪之人,才会受酒影响。”
酒只是酒,放大的,也只是人本身的际会感受。
叶莺感觉自己刚被夸完,又被扫射了。
戚……还“只有不能控制情绪的人才会受影响”,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不高兴呀?
她撇撇嘴,斜着眼睛戳穿他:“那公子适才进来拉着张脸,想来是本就不爱搭理咱们了。”
“……”
挤兑完,叶莺又眯眯笑,举杯道,“公子,这一杯得我敬您。”
崔沅不明就里,直到叶莺拿酒盏与他撞了一下。
清脆的碰撞声响,叶莺晃晃手中荷叶盏,侧倚在美人靠的栏杆上,嫣然一笑:“还从来没正经对公子说过谢呢。这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说罢豪爽仰头一饮。
崔沅自然亦将酒液饮尽。
他也接连喝了几杯,却不似叶莺桃腮泛绯,眼神水润,清明得一如平常,唯有衣裳染了淡淡酒气。
他将目光投向她沾着清亮酒液的唇畔,很快移开,斜斜地平视着她身后那片潇潇竹叶。
“谢的什么?”他问。他想了一圈,似乎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她特别道谢的。
至于教她习字调香……他想,那也是他乐意的。
叶莺果然道:“公子心善,跟着公子,我的字进步可太大啦!”
崔沅其实听到她这种清脆的语调就*会有些想笑,并非那种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柔和。
脸上却还要保持着持重,道:“是你自己认真,与我关系不大。”
叶莺不应,道,“总之就是要谢。”
崔沅对月轻晃酒杯。
这官窑的青瓷十分漂亮,胚净匀薄,色泽清透,荷叶杯沿舒展大方。就像她……视线轻移,崔沅心想,嘉陵水绿这种雅淡颜色穿在她身上很是合适,叫看见的人心情也明媚了三分。
他垂眼一笑,再斟酒:“那我也该谢你。”
“咦?”叶莺眨眼,谢她什么?
想谢她不辞辛劳,变着法子花样让他开胃,想谢她心思细腻,察觉他细微情绪,诚心开解……这些话,却不必明说。只他清楚就好。
他说:“若没你,今夜岂不是少个饮酒说话人?”
什么呀……叶莺张张嘴,眼神一动,“那,我能不能向公子讨个谢礼?”
都开口到跟前来了,他还能不应?崔沅被逗得勾唇:“先说来听听。”
叶莺状似思索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语气试探地问:“唔……公子画画得那么好,能不能送我一张画像?”
“以后说出去,这可是探花郎给我画的呀。特别特别有面子。”
她面上虽笑着,心里却在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崔沅一眼察觉。
因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木质阑干上抠抠索索,带下来的细小木屑纷纷扬扬,一如少女心事纷乱。
“要骗人,至少应当骗过自己,旁人才可能会信。”他看着她。
“……”
念头被看穿,叶莺也带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直面道,“其实吧,我方才瞧见了……公子画的乞巧夜,上头有我呢。”
后面说了什么,崔沅已经听不见了。
心里想,她果然是看见了那幅画。
早在画成那一刻他就十分清楚,这幅画若被旁人看见,定会惹出许多的麻烦。
最好,就应该烧毁或者撕掉,烦恼瞬清。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不但留下来了,还藏在与寝居相连的暗室之中。
那间暗室一直是他的私密空间,便是白术桑叶,没有他的允许也不能踏足。
可亦是他亲口允她进入的资格。难道,他就没想过可能会被她看见吗?
暗室里的东西,皆是他亲手整理存放进去的,他怎会不知那幅烫手的画就堆在酒箱子旁?
甚至,还放在最上面。
他怎猜不到她有可能会碰落那堆散画?
崔沅轻轻摩挲酒杯,凹凸起伏的荷叶纹理细腻而清晰。
当他意识到,在等待她回来的那段时间里,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愿还是期待的时候,方才还清冷冷的月光竟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般……迷惘了。
自己何故会有这种感觉?
夜风轻轻拂过脸侧,饮过酒的面上终不比寻常冷静,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微有些燥。
气氛静沉。
叶莺自说完,就仿佛失去了所有勇气。
忐忑、不安……彷徨。
长公子见过多少大家闺秀呀,身边亦不缺貌美婢女,不应……不应会是她猜的那样。
可那夜星河漫天,月明如霜,竹苑的婢女聚在一起玩笑打闹,偏偏入画的只有她一个。
她偷偷翻了其他的画卷,全都是山呀,水呀,不见一个人影。
偏偏又叫她想起,他真的是一直对她很宽容,宽容到完全没有让她想起来最开始白术口中那个严格的公子。
看见的第一眼,她忍不住彻底展开了那幅画,随后傻在那里仿佛怔了一个世纪。
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不寻常的。
因她虽对公子抱有好感跟感激,却不会在练字时偷偷练他的名字,还藏起来。这样的念头,从没有过。
所以当下叶莺就呆在了那里,不过她还是不肯相信。
其实就是完全不自信吧,才忐忑地来试探崔沅了。
沉默的这一瞬就像无限拉长了时间,直到叶莺都有些受不住尴尬,想要开口转移话题,却听见崔沅道:“很美。”
咦?
崔沅重复了一遍,“因那天,月色极美,人亦很美。”
美,需得人记录。
所以才画了下来,所以才不由自主地留在了纸上。
他并未说谎,眼中一片清明。
所以……叶莺很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
适才有些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原来,仅仅是因为觉得美这么简单的原因呀。
叶莺恍然大悟,想起来白术曾说过公子挑剔的毛病……其实这就是颜控吧?
她竟还心慌意乱的想了那么久、那么多。
叶莺当然是相信长公子的为人的,毕竟,那幅画儿一看就知,只有心思澄澈、品行干净,没有分毫邪念掺杂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画面。
是纯粹欣赏的眼光。
叶莺羞愧。
她失心疯了吗?竟然还自作多情,以为长公子对她有那样的心思……真是羞死。
长公子多么坦荡的人呀,教她写字、调香、练武,这都是出于好心,有些还是她主动求的,怎么能将人家的善意揣测成对自己别有用心呢?
叶莺的头几乎要埋到膝盖里去。
脸上热意更加汹涌,好似要烧熟了一般。
况且,就算她这般揣测他,他也不曾给她难堪。
这么好的人,这么一位皎皎君子,怎么就……叶莺忽然有点难过。
重新抬起头,眼眸弯处笑容:“公子的画,很好看。也将我画的很好很好看。”
两个人的目光互相在彼此身上流转,半空中撞上,眼底一片清明。
叶莺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坦荡的时刻了。
小酌以后,又将心事说开了,夜里本该做个美梦才对,可叶莺这一觉睡得却不甚踏实。
梦见大冬天吃冰碗,红艳艳的西瓜、水灵灵的葡萄,冻硬了码在冰碗里,浇上酪浆蜜汁,幽幽地透着凉气,看着可诱人了。一口下去,从天灵盖冻到了脚后跟!
嘶……叶莺哆嗦醒了,才发现睡前没关窗户。
走到窗前,发现草尖儿白白的,花也蔫枝耷叶。
扑面秋风瑟瑟。降温了。
叶莺被这风一吹,算是彻底清醒了,心里讶异,这才几月?怎地忽然下霜了?
今年可真怪。
这种天气,身上盖的这块薄毯就有些不够看了,叶莺临时翻出桑叶的来,两条一起,才勉强足够抵御突降的室温。
重新躺回去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连她都被冷醒了,那公子?
“公子?公子?”
她隔着屏风轻轻唤了两句,没有得到回应后,又提高了声音:“公子!”
……
…………
这样的动静,正常人都该醒了。
叶莺几乎瞬间想起来,病房隔壁床的那个男孩子,就是有一天夜里睡觉的时候突然发病,之后再也没醒过来。
现代尚有科学仪器监测的情况下都有来不及的情况……想到这里,她脑门直突。
心一横,紧张抵过了一切,她径直绕开屏风闯了进去。
淡墨疏影的帷帐,绘着雪里红梅的枕屏……这些她都无暇欣赏,目光投向帷帐之中,床榻上,她的公子阖目躺在那儿,俊美的脸庞表情平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近看便可知皮肤红得不正常,即便是睡前饮了些酒,也早该褪了!
何况只有她喝得发晕,公子临睡前还是好好的清醒模样,连耳朵都没红。
叶莺顾不得那些什么主仆规矩男女大防,心急地伸手贴上他额头。
好烫!
火炉子似的,这可怎生是好!
“公子!您醒醒!”
“公子!”
叶莺一拍脑袋,对,去寻桑叶姐姐,让她找婆子要对牌,出去敲大夫的门!
崔沅只以为身处万丈深渊,脚下是熔熔炼狱,炙烤得人口舌发干,耳边还有旁人哭喊求饶的声音,身体翻来覆去地疼。
疼、疼、疼
若这般坠下去,只怕是再也醒不了过来了罢?
不甘心。
分明还有许多事还没有善始善终……还没有交代清楚。
在这种不甘心的情绪中,他听见有个特别好听的声音,一直在喊他,试图把他拉回来。
“公子,公子……”
崔沅挣扎着睁开了眼。
叶莺几欲转身,见他醒来,欣喜地扑回榻边:“您醒了!”
张口瞬间,眼眶里含了许久的泪,凝成一颗硕大的珠子,直直砸了下来。
吓的。
别哭。崔沅动了动手指,想开口,喉咙撕扯一般地疼。
这下,真是恨不得继续昏睡着,至少不必在她面前显出这些虚弱不堪。
叶莺却有十足的经验,因她曾全部经历过一遍。径直捉住他的手,还是烫,烫得吓人。
崔沅视线放在两人相交的手上。
“公子,您发烧了,我先去倒盏茶来,再让桑叶姐姐去请大夫!”叶莺急切。
顾不得烧热茶,温冷的白水下肚,崔沅被她扶着连灌了两盏,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必惊动。”他声音好似飘在空中,“你去……抱朴堂,有退热的药。”
“再灌个冷汤婆子来,散散热气。”
“不用怕,照我说的做。”声音虽轻,却有令人安心的千钧之力。
叶莺照做。
崔沅不让她找任何人,她又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独处,便将炉子搬到了屏风边上煎药,随时都可看到。
“都怪我……分明知道公子还病着,怎能教公子饮酒呢?自己还喝晕了,夜里忘了关窗,害您着凉……”叶莺垂着头,虽看不清表情,可睫毛溻湿。
有盈不下的,划过脸庞,没入炉火发出“哔剥”一声,消失不见。
因她垂着眸子,崔沅才可以这般肆无忌惮地注视。
吓得哭了都。
崔沅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从前分明最讨厌别人围着他哭哭啼啼了,而今看她眼眶微红泪盈于睫,却生出了一股浓重的怜意。
除此之外,还有些不舒服。这样一双眼,不该是用来流泪的。这个使她流泪罪魁祸首还是自己,就更不应该了。
“不必自责。”他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声音仍轻,“酒是我要喝的,且今夜降温突然,谁也没料到。”
“不关你的事。”
崔沅是纯粹的文人,说话嚼字得厉害,说的是不关她的事,而非不怪她,好叫她趁早放下心。
只以他现在的精力,高热其实十分凶险,若被祖父祖母得知,定会迁怒守夜的人。
他必不会让长辈罚她。
一尺多宽的木板,身强体壮的凌霄尚且有几日下不来床,她一个娇滴滴小姑娘,怎生受得了?
崔沅只消想到她可能会毫无尊严地被几个健仆按着,求饶,呼痛,下半身渗着血,被府里众人参观一路从前院走回竹苑,原本轻快脚步变得踉跄……是违背孝道?还是要他眼睁睁看着?
崔沅根本无法想象!
院子里有诸多口舌,苏合是祖母之人,忍冬为自己另寻了新主,却不知是谁,有何居心。所以刚才那一瞬间,崔沅想的是,不能叫任何人知道。等天亮后,又是一旬了,大夫会来的。
他只要撑到那时就好了。
心里撑着一口气,与身体上的倦乏较劲儿,烧得骨头又疼了起来……崔沅闭了闭眼。
自己发着高热呢,还来宽慰她。又苦又刺鼻的药味充斥鼻腔,过去叶莺特别讨厌闻见这个味道,每次都借口在他喝药的时辰躲出去,现在却当成了圣旨宝贝一样。
眼见崔沅眼皮翕动,昏昏沉沉,她忙更加卖力地扇起风来:“公子别睡!待喝了药,发发汗再睡!”
药熬好后,叶莺端着药盏,一勺勺吹凉,再送到他唇边。
崔沅垂着眼睫,一口口饮着。
自他汤药不离起,何曾这样一碗药分成数十口喝过?又何曾要人亲手喂到唇边过?
甚至旁的婢女,都不可能这样面对面坐在他身边的榻沿上。
除却他不允的原因,她们敬他的时候,亦是怕的。
叶莺平日再没正形,这时候也生不得出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眼前的人从耳根到手指尖都泛着绯红,偏生两片好看的唇上毫无血色,白得吓人。
这下真成弱不胜风了。
却不知,对方已然将漆镜般的醇苦汤药品出了淡淡甘甜。
喝了药困意更浓,崔沅终是抵抗不住,再度睡了过去。
只这回叶莺安心了些,搬出来厚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备了几条帕子浸在冷水里,换着给他敷在额上。
不知折腾到什么时辰,总之天边泛青的时候,换下来的帕子终是不怎么热了。叶莺松了口气,彻夜未眠的困倦齐齐涌上来,本是想将帐子拉起来,却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真的是倒头就睡,秒着。
崔沅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光微澜,窗上薄霜未消,还早。
身体处于极度的暖和中,低头一看,竟是盖了冬天的棉被。手脚比起昨晚,到底恢复了一丝力气,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光线幽微,他想要挑开帐子,微微引首,惊觉榻边竟趴着个人,待眼神适应光线之后,再看清她的脸,崔沅呼吸一滞。
昨夜记忆尽数涌上来,想必她是连夜照顾了自己一宿,累得不行了,才趴着睡着了。
崔沅沉默了一下,终是放纵了心思,任由目光久久停在她身上。
她衣衫齐整,发髻未解,却枕得有些松散了,柔柔地垂在耳边、肩窝,乌顺如云。
帐内空气不够流通,她睡得有些脸红,衬得乌发更浓、桃腮如雪。
纤长的睫毛似某种鸟类的羽翼,醒时忽闪翕动,闭着眼,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
晨光透过云绡纱的帐子滤进来,变得分外柔和,有一束打在她面颊上,那片肌骨干净得比雪地里初生的白梅还摄人心魂。
他终于想通昨夜那份迷惘从何而来了。
崔家人那份与生俱来的挑剔傲骨,到了这里,尽化作一杆良笔,将她眉眼鼻唇仔细再仔细,珍重再珍重描摹。
但他总觉得,不光是因容貌。
宫里怀庆公主亦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上京好女如云,各有千秋,面对她们,他统统不会有这种悸动。
有些人便是命里带的红线,他还记得夜香花丛下那个有些怯怯的小姑娘,眼神特别清澈,一眼便万年,于是心生好感。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毫无办法地放任这份好感越滚越大。
叶莺睡中也不安稳,仿佛做了噩梦,眉心轻轻蹙起。
崔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将那一抹愁绪抚平。
昨夜一睁眼,有颗硕大的泪,像是剔透的琉璃珠子,直直砸在他手边。
那时就想拭去。
手离眉心还有不足一寸距离时,他忽地回过神来,心思惊疑。崔澧南,你这是在做甚?
叶莺昨夜的忐忑都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为了安她心,他没有全然坦诚。
她真的是很信任他,一说便信了。
只她不知,她心目中皎如阳春白雪的长公子,其实刚刚……梦见了她啊。
幽静的梦里,月光依旧,少女眉眼盈盈,掬水在手,与那夜的娇靥一般无二。
崔沅却无法往深处再想,只因他的命数不允许他存在这样一份情感。
将要收回手,叶莺却醒了。
“公子……”她的表情有些茫然,下意识低声呢喃了句。
他的手僵在半空。
应是睡懵了,她自然地握住他的那只手,倾身将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脸上。
肌肤相贴,微凉的感觉,特别舒缓。
刚刚沉下去的心又猛地提起。
崔沅想要说什么,喉头却涩然,难以开口。
“退烧了呢……”她眉眼一松,弯弯地笑了起来。
紧接着意识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多僭越。
她吓得迅速抽回手,“公子,我……”
那片柔软的触感消失,只在他指间留下些微的幽兰香气。
那是她身上的气味,亦是他带给她的气味。
崔沅心内也柔软极了,嘴上却道:“无碍。快卯时了,收拾一下。”
不要叫人发现。
叶莺这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回过神,将炉子跟药渣都处理了,又听见崔沅唤她。
“今日什么也不必做,回屋休息吧。”
叶莺却摇头,“我要看着郎中来才安心。”
崔沅瞥了她一眼,道:“这是吩咐,不许违抗。明日若顶着两个眼圈来当差,便不必再来了。”
叶莺哪里不知道他是在软话硬说,只她心里大概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不亲耳听见大夫说无碍,就不能放下心。
于是她不高兴地道:“公子骗人。”
崔沅莫名。
“您定是还记怪着我方才轻薄了您,才让我滚出视线去,滚得越远越好。”
她重重“哼”了一声,“公子这么大个人了,还与我个小丫鬟计较,小心眼。”
崔沅:“……”
“咳咳咳咳”
门口恰好听到这句话的桑叶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老天嘞,她听到了什么,怎地一夜之间,莺儿就把公子给“轻薄”了??她眼下是不是不该在这里?
莺儿脸色一瞬爆红,深深垂了下去。
公子的眼风斜斜扫过来,桑叶立马懂,我懂,“公子,那个啥,奴婢去大厨房提膳哈哈……”
她一向是个识时务懂眼色的好丫鬟。
崔沅收回视线,就瞥见叶莺胡乱抠着自己的手,裙下的绣鞋无序地摩擦着地砖。
想笑,但是忍住了。
温声道:“便是放心不下,这里还有桑叶、苍梧他们,先回去休息吧,郎中下午过来。”
叶莺再不敢满嘴跑火车,羞耻地点了点头,脚底抹油跑了。
真尴尬!
也真奇怪!
怎么单独面对公子她就能说出那样的话,被桑叶姐姐听见了,才觉得尴尬呢?
手心里,残存的皮肤触感烫得她一缩手指,攥紧成拳。
定是她没睡醒!
嗯!这就回去睡觉!
第24章 捎家信替她揩去眼角那颗将坠未坠的泪……
虽说这几日开始降温了,但一夜之间就到霜降的地步,着实有些蹊跷。
新婚回来当差的凌霄垂着手,向崔沅汇报打听到的情况:“今儿一早起来,京郊山脚下不少农田都冻上了,现在坊里人心惶惶,有不少流言凶谶,说是‘七月飞霜,禾黍尽僵。阴阳逆序,祸乱朝纲’……搁着指桑骂槐呢。”
“英国公的亲卫到处抓传言的人,扣了不少百姓,现下有些硬骨头的家眷聚在国公府门前讨要说法。”
凡事关国运的流言蜚语,背后大多都有操纵之人。一个百年王朝,总有那么些风雨不调顺的时候,过去何氏党亦喜欢用这等手段,如今被架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却变成了他们自己,想必心里上火得厉害。
竟蠢至这个地步……扣留关押百姓,动用私刑,都不必旁人有什么动作,属实是自掘坟墓。
崔沅道:“告诉京墨,他知道该怎么做。”
凌霄低头应是。转身出去,在门口碰见了桑叶,互相打了句招呼。
“怎么样?一个人可还忙得过来?”都是一起长大的,凌霄关切了一句,“要不要我家白术早些回来?”
说是这么说,凌霄可不舍得叫自己媳妇早早地回来继续当牛做马。
孰料前几天一见了他便狂吐苦水的桑叶却一反常态,笑意盎然地连声拒绝道:“不不不不不,你俩好好蜜里调油吧,公子这边有我呢,完全能对付得过来,不必叫白术姐操心。”
她的笑容过于灿烂,还有些做贼心虚的遮掩。凌霄狐疑地扫了她几眼,什么鬼???
一时不禁怀疑,难道是公子许了什么好处,这厮想背着他们独吞?
桑叶也不解释,只暗笑。
白术回来?白术回来哪还有莺儿在公子跟前的机会?还是先别回来了吧!
公子分明也乐意着呢。
凌霄看她自个在那莫名其妙傻乐,仿佛看见了傻子。
桑叶回过神,白了他一眼,赶他走:“快走快走,一个大男人,赖在内院做什么!”
下午时分,郎中张峎如约而至,崔沅已在抱朴堂等着他了。
按照往常惯例,张峎会先为其把脉,记录病案,再进行针灸治疗。
张峎印象中,从他第一次来崔府起,这位贵介公子就格外话少,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在他记录脉案时忽然开口搭话了。
“张郎中,先前您说过有一凶法,若得成,可延寿至不惑之年,某想问问,现下那方子可还奏效?”
他的嗓音淡淡,似乎只是寻常一问。
张峎放下笔,有些难以开口。
“这方子传世百年,唯寥寥几例治愈者,其余莫不命丧于凶猛药性。即使是当初,某也只能保证三成机会……”
“依您如今状况,这三成,兴许还得酌情再看看。”
崔沅又问:“若不成,会怎样?”
“药性相冲,九死一生。即便醒来,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张峎恳切建议,“其实继续照眼下这般针灸,最好。”
稳妥,至少能保这两年无虞。
沉默片刻,崔沅轻声:“可还有旁的法子?”
张峎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您应清楚,曾经帝后为救灵王殿下,试过多少偏方游医,却都没有奏效。”
崔沅道:“好,我知道了。”
他没再为难这个郎中。
当初经过了缜密的考虑,才在九死一生与温水煮青蛙的必死结局中选择了后者,换作今时也并无后悔。
他是个理智之人,心里也早有分寸,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再问一问,或许能得到不同的答案呢?
申末时分,叶莺睡了足足饱饱的一觉,在渐暗的天色中悠悠醒来。
待知道自己一觉醒来,郎中都已经回去了,不由得懊恼睡觉耽误事。
但同时也舒了口气,郎中既没旁的反应,那公子应该就是无碍了吧?
这般想着,夜里与重云换了桑叶苍梧下来。
原本研墨的是重云,叶莺添添茶水就行,但今晚崔沅坐在那研究一盘残局研究了半个晚上,导致两个人都很闲。重云嘴巴不停,也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在那里偷偷地笑。
女孩的眉梢弯弯,尽是灿烂笑意。
这样生动的画面,崔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叶莺虽然摸鱼,亦很贴心地关注着这边。
崔沅收回眼神,道:“没有。”
叶莺就继续乐呵呵地听重云的八卦去了,不时还会津津有味地点评。
“吓?真的抓到采花贼了……怎的不报官?哈?原来是这样呀……”
跟人说八卦最高兴就是遇上叶莺这样的搭子,情绪价值给得够够,还能时不时从荷包捏出个糖来分着吃。
重云益发卯足了劲儿,原本长身体的阶段,每天早早就困得点头,今天却精神奕奕不知疲倦。
他年纪小,最合适被崔沅派着在府里到处行走,听过见过的可多啦!等他讲到第四个还是第五个宅门秘辛的时候,公子却忽然道:“重云。”
嗯?
二人刷刷回头。
“仔细你的牙。”辨不出喜怒的声音。
重云飞快地再拈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点头道:“嗯!”
“……”
叶莺以为这是公子嫌她们吵了,委婉提醒,于是颇识时务地将重云赶去了茶水屋:“去!睡觉去!熬夜的人长不高!”
至于为什么是她留在屋里,她想当然地觉得,因为她跟公子有共同的“秘密”啊。
再晚些的时候,院子静了下来。
因为降温太猛,前些天唧唧不断的虫鸣声都消失了个干净,叶莺也有备而来,将崔沅室内的铺陈都换做了只有冬日才用得上的厚家伙,连自己睡的矮榻也铺得软软的,躺进去特别特别舒服。
不仅如此,她还夸张至点了手炉硬塞给崔沅。
崔沅这才知道这姑娘牛劲上来,根本没人能拗得过她。犟得很。
崔沅无奈,离开窗榻,来到西间书房,取出先前写了一半的书信,唤她研墨。
衣袖轻挽,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腕子,随着叶莺捏着墨条在砚盘上打圈轻磨,空气里漫开一股子香气,直往崔沅鼻子里钻。
应是袖口不小心蹭了糕点上的糖霜。
幽溢的甜香与香炉里点的清冷幽兰香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忽然动了思凡心一般说不清道不明,将崔沅的思绪扯远了。
想到了今晨的梦。
想到了张峎欲言又止。还想到了她昨夜试探后的松一口气。
他敛目,无需过多思考便成书。
朝局、何氏、崔家乃至竹苑里打杂的小丫鬟的去处都安排好了,唯有一个人,他好像无法替她安排,他需得问问她的心意。
叶莺就见他沉吟了片刻,而后抬眼看着她道:“九华宗清隐长老与我有些交情,你若是仍想习武,可以拿我的手信去寻她拜师,做个外门弟子。”
“当然,若你仍想回到杞县,车马、银钱,这些都不必操心。明日,我便去寻祖母要你的身契,你拿着去县衙,就可以销籍。”
“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懂或难处,拿这个找凌霄,他必会帮你。”他道,一边笔下行云,顷刻又成两封信。
一封给清隐长老,荐她去往拜师,一封留给她,日后拿这凭证来寻凌霄。其实都多余,因他会对凌霄的嘱咐早已交代得差不多,剩下大半,几乎全是托付。他定能明白,自己要他照看的,是这姑娘的一辈子。
叶莺怔怔。
崔沅这副语气她熟悉。
接过信来看了半晌,却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去,思绪纷乱如麻。握着纸的手都在抖,快要被巨大的难过给吞没了。
“怎么就……”
她停下来想深深吸气,结果又是一滴泪涌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断了线似的接连往下坠,甚至有些都砸到崔沅手上。
崔沅第一次知道有人的泪是烫的。
叶莺语无伦次,“不是,不是都退了热,郎中也回了,怎就……”到了这地步了?
话说不下去了,眼泪珠子却止不住啪嗒啪嗒掉,崔沅心间好似也下起了小雨一样。但怎么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欣慰。
“不要怕。”
他顿了顿,“不要哭。”
“昨夜的风寒确是好了,你照顾得很好。”
骗人!叶莺哽咽地质问,“那为什么要写遗书呢……”
别以为她不懂,分明就是在交代后事!
信被洇湿。
难过中,忽然有只手抚上脸颊,轻轻揩去了眼角那颗将坠未坠的泪。
崔沅终是没有忍住,伸出了手。
掌心跟指腹的薄茧掠过的皮肤,触感特别不真实。
叶莺透过朦胧的泪眼,竟看见探花郎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神情。
“你应知道,我这个身份,与各处都有许多牵绊。有些事……未雨绸缪总比临阵慌乱得好。”崔沅替她拭泪,耐心与她解释,“我非是快要死了,只是不想把你困在府里,为人奴婢,劳劳碌碌的。你应在自己的天地,无拘无束。”
或许放在之前,她就此惊喜感激地答应了,可眼下她竟完全听不进去。
以为面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可以更坦然,更释怀,却不想原来这么难。
寥寥几月,原来可以改变一个人这么多。
她恼怒地逼视回去,“公子又把我当成什么说到做不到的小人了?我既说过要同几位姐姐一样陪伴公子,就不会食言。”
“你本就不是竹苑的人,实在不必如此。”崔沅垂下眼睫,将要收回手。
她却拉住了那只将要离开袖子。
“还是说,长公子如今觉得苏合的饭食更合心意?已然厌弃我、不再需要我了?”
“若这般,我无话可说。”
面对这耍无赖似的言辞,崔沅竟感到无计可施。
也许该故意顺着她的话承认,这样她便会因为恼羞成怒而顺势答应离开。
可当他触及她眸中倔强泪光,因伤心而哭红的眼眶,还有那片清润明亮眼神,张了口,竟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
两瓣唇翕动,又闭上了。
只他已决心不想再让这雪球越滚越大,徒增烦恼,闭了闭眼,再想张口,叶莺却十分地灵透,凝着他的眸子:“瞧,您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我。”
垂眸沉默的崔沅被自己的话砸了脚,遥望窗外的竹林。
一场雨后,恼人的竹笋又飞长出来许多,使人怎么拔也拔不完。拔了,那原本扎根生长的地方好似缺了一块,空洞洞的。
沉默许久,无奈地妥协了。
“当然没有厌你。”他说。怎么可能厌?
若今日郎中的回答仍有三成把握,他必是要试一试才肯。
叹息一声:“明日将笋给做了吧。”
见她唇一抿,似又要哭,他下意识将指腹往前一送,扶了上去,“别……”叶莺却笑了。
那些模糊的泪化成了盈盈春水*,映着烛光在眸中流转,顾盼生姿。
崔沅手心似烧灼起来。
替叶莺传信这个事,凌霄常在外跑,并不知晓竹苑的情况,白术也只是告诉他,有个婢女是被拐来的,如今安顿下来,想要给长辈去一封信报平安。刚巧,这个长辈是个医术不错的游医,顺道接来府上给公子瞧瞧。
这些时日在外行走,凌霄找过不少游医,多是名不符实之徒。所以这个事情,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所以他交给了手底下一个叫杜仲的小厮去做。
杜仲难得跑这种轻松闲散的差事,一路游山玩水,过了近半个月,才到了杞县。他不比凌霄有公子的手信,与当地的官署说一声自会有人带路,而是自己一路问当地百姓,终于在傍晚摸到了小柿村里。
村头有条清水沟,鱼虾丰足,自后头山上绕三两间屋舍蜿蜒流下。屋舍看着像是个学堂模样,一个灰袍长髯的老头正往窗户上糨纸,几个八九岁的小孩拖着鼻涕蹲在门前看蚂蚁搬食。
杜仲见有人便上前打听:“阿伯,你们这儿可是有个姓刘的郎中?”
徐琦回过头,见他面生,不是这附近村民,便迟疑道:“你是……?”
杜仲笑道:“这不是,刘郎中的家人给他捎信来了。”
也是巧,徐琦听他一口上京官话,联想到刘邈家中确有几个子侄在上京,不疑有他,便点点头,嘱咐几个孙儿徒弟关好门莫要乱跑,便带他前去。
刘邈家。
杜仲甫一进门,就被一股清苦的药香味给包围了。
方才那位夫子住在村头,堂前堆了几块大石与碎石若干,搭成个洗墨池,晒了一地的旧书。这厢医馆后院连着青山隐隐,流水迢迢,横竖十几排药架错落有致,竹篓里还有今天上山新采的不知名种草药,根上还带泥哩!
当真是个隐世的好地方。
刘邈不认得他,以为是新置的小厮,一边拆了信皮道:“怎么今日来了?可是家里缺银钱不成……”他的声音戛然止在喉间。
徐琦见他面色不对,还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走上前去想着如何安慰,却没料到一把子被他薅住了肩膀用力摇晃。
徐琦只觉全身的老骨头要散架了,还安慰呢,止不住地骂:“老匹夫,发什么疯这是!”
刘邈一把将信拍在他脸上:“快看快看!是殿……是莺儿!”
狂喜过后,刘邈还记着身旁有外人,因不知陛下是何心思,便没有暴露身份。
徐琦都不必看内容,只这一笔毫无骨头的字,分明是自己教出来的,旁人仿都仿不成这鬼样子,是莺儿不错。
张嘴一吸气,嘴巴便合不上了。
信里写道,叶莺被拐之后的经历,跳船、逃跑、被牙行的人打那些不好的自然隐去不说,只道自己眼下在崔相家中,照顾长房郎君的日常饮食,倒也轻松自在,顺便还夸了一下崔家人仁厚,自己并未受到苛待。最后则是交代了崔沅的病情,请刘邈进京一趟,看看是否有医治的法子。
看到这,他欲言又止地瞥了不明就里的杜仲一眼,他……他家崔相到底知不知道,是谁在伺候他孙子!
刘邈已经喜气洋洋地收拾起衣物来了:“高兴傻了不成?快快快,莺儿让我进京一趟,你跟着我一块走,顺便记得告诉他们一声,还有……传消息阿阮他们!叫他们莫白费功夫了!”
第25章 话说绝二合一
节后又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随着秋意涨,草渐黄,澄心堂里的隔断也从夏日的轻罗纱帘换成了质感颇重的绢帐。
“红烛秋光冷画屏”,崔沅寝屋里那一扇绣着雪里红梅的细纱枕屏,倒是分外应景。
除此外,降温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崔沅——因叶莺近来有些紧张兮兮。
书斋后的空地上,晨练过后,崔沅收了势,苍梧眼瞅着递上擦汗帕子。
崔沅擦擦额头,而后坐在藤椅上歇热。
抬眼是碧蓝碧蓝的天,一低头,叶莺蹲在小炉子前烧水,脑后的双鬟随着扇风的动作微晃。
崔沅看了一眼她脑后两束飘动的发带,心情舒畅。
沸腾不久,叶莺执起小茶壶,将热水缓缓浇入杯中。茶叶随着水流沉浮,最终完全舒展,析成浅淡的黄绿色茶汤。
“好了,”叶莺将一杯带着氤氲雾气的香茶递给崔沅,眯眼笑道,“这个是园子里那株丹桂,不是提前开了么?跟公子私藏的‘蜜兰香’茶窨了七遍,好香的。”
茶香悠长,的确是好,只是崔沅凑近青瓷莲纹茶盏,蒸腾的热汽触到上唇,刚消退的汗意又冒了出来。
他手下一顿,道了句“不错”后,便打算放一边晾凉些再喝。
叶莺仍旧眯眼笑道:“公子,喝冷茶对脾胃可不好呢。”
看似乖巧笑容,语气却颇有些朝堂上谏官进言时的意思。
崔沅觉得她这纯粹是被前些天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吓着了,但一想到对方执拗脾气上来……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在刚练完拳满头汗时灌了杯热茶下肚。
叶莺满意了。
下午,京墨前来回话,坊间如今关于何氏流谶越传越凶,且英国公府能以身家性命要挟普通百姓,却对散布的源头——一帮乞儿无赖,没有任何法子。
因他们整日游走在城中各个坊市,熟悉大街小巷,耳通目明,可以灵活躲避亲卫的抓捕,且十分豁得出去。
毕竟他们没有父母亲长,没有妻儿友朋,只剩下命一条,真的只要给几口吃食,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何况他们最厌恨的就是如英国公府这般锦衣玉食的权贵,相较之下,他们过得完全不是人日子。所以京墨寻到桥洞底下时,几个乞儿头头满口答应了下来。
这样的事,也不光是崔家在做。
一些过去便与何氏结过梁子的官员,若何氏不倒,自身的仕途也是一眼到头,当时因畏惧对方权势而选择了忍气吞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自然要借东风。
是以崔沅的人只开了个头,这些流谶便如雪堆一般越滚越大,纷纷扬扬。
朝堂上,崔沅曾经的下属,御史台侍御史陶鸿羲弹劾英国公世子何庐授意府上家丁欺压百姓,动用私刑,数罪并列。
今日下午与凌霄交代这些后续的细节时,崔沅不知怎么,没有让她回避。
她趁练字的间隙偷偷抬眼看了下,对面的大书案后,长公子眉眼垂着,说话的调子不疾不徐,还是那个松间明月。
……嗯,政斗,好可怕啊!
叶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崔沅的眼睛。只他想让她知道,他并非她心目中想象的那般十全,光风霁月的端方君子也会因为立场、政治对敌人下暗手,也有不磊落的时候。或许这样,她便不会执意留下来了。
因还要给陶鸿羲及几个同年回信,到了夜里,崔沅仍在挑灯伏案。
白玉镂空的梅花香炉里,点着提神醒脑的清心香。
此香方中所用沉香产自扶南,焚时会散发类似薄荷的淡淡香气。清凉的香气进入鼻腔、喉咙时有通鼻省神之感,却又不似直接闻薄荷那般刺激。
香雾袅袅,渐渐淡了下来,叶莺往炉中又添了些香粉。即便如此,也还是不住地打哈欠。
戌时过半,崔沅将写好的几封信件通读过目了一遍,吩咐苍梧:“明日一早送出去。”
苍梧答应着。
叶莺眨眨眼,这是忙完了吧?
崔沅眼皮也不抬一下,自案边堆着的字纸中抽出一叠来,接着白日未练完的大字,打算继续。
常写字的都知道,大笔可写小字,小笔却不宜写大字,崔沅书案旁立着的紫檀螭龙都承笔架便挂着七八支常用笔,大小不一,有狼毫、兔毫、紫毫等等,他欲换了笔架上的湖州羊毫联笔来,手刚触到,却被叶莺给按住了。
她提醒:“不早了,公子。”
崔沅看一眼她,双眸里泛着涟涟的水光。
崔沅唇边一闪而过笑意。
“困了?”他道,“困了就自去睡,不必在这守着。”
叶莺却没有让开。
“公子的字够好啦,明日再接着练吧。”她像晨间那样眯眼笑了笑,“要是熬夜睡得晚了,眼下黑不说,还会掉发。您也不想出家当和尚吧?”
苍梧原本困得揉眼睛,被她这番话吓得立马清醒了。
无他,只是公子从来不喜下人管东管西,小时候太夫人派来照顾他的嬷嬷,就是因为总爱操心公子起居的习惯,试图插手,后面公子就渐渐没要对方管院子了,而是由长大的白术接管,那嬷嬷自然也回了太夫人院里。
接着他却惊讶地发现,公子只是挑眉,不痛不痒地应了句:“危言耸听。”
噫!
甚至不仅不烦,还多余地解释,“就剩四张了,左不过半时辰。”
练字这个事情,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在崔相的教导下,即使再忙,每日也是至少十张大字。便是如今的字已经不比名家差,且自有风骨,在外成为追捧模仿的对象,这个习惯也不曾撂开过。
仿佛显得她不懂事了一般。
叶莺叹一口气,松开了手,语气低落:“方才婢子分毫不曾打扰,因您在办正事,婢子知道分寸,可这样的小事却实在不值得您损耗身子呀。”
崔沅忽地恍惚,这样的话他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仔细想了想,哦,原来是在父亲留下的手记中。
时下文人好写手记,既做读书札记,又含人生感悟,也有似父亲这般将夫妻琐碎、生活闲趣统统记录下来,待晚年回顾的。
父亲好金石,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母亲便是用这般以威逼怂听的法子劝谏……曾在手记中交代,自己每每妥协并非畏惧变丑,而是因“蓉娘好美”,担心若自己貌丑,妻子便会将目光放在其他俊秀少年身上。
看似抱怨,实则暗暗自得。
在此之前,崔沅其实更惋惜父亲手记中提到撰成《金石录》数十卷,其上记述金石器物、碑刻、书画近千,后来整理翻阅父亲的书斋,并未发现此录,想来是随身携带,所以随着马车一同滚落山崖,与其他遗物掩埋在不知哪片乱石堆中了,不曾留传于世,实在是遗憾。
如今却因为叶莺的一句话,忽地想起了这些闲散的只言片语,从而管中窥豹——
母亲亦是因在乎父亲,才会想方设法劝其注意身体。
夫妻俩,实足恩爱。
看叶莺转过身去,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崔沅有一瞬的沉吟,终究是将字纸重新拾好,“罢了。”
叶莺以退为进的计谋达成,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
苍梧紧紧捂住了嘴巴。
公子好奇怪!
还好桑叶姐姐前些时日告诫过他,要是碰见公子言行奇怪的时候,就尽量缩起来,装鹌鹑。
第二天喝药的时辰,未见汤药,崔沅习惯性先问:“今日是什么?”
叶莺手里的点心,好像总有做不完的新花样。
叶莺今天做的是雪媚娘,桂花酒酿馅儿的。
桂花用的仍然是崔府东园里那株丹桂,可惜是朱砂丹桂而非橙红丹桂,橙红丹桂天然适合用来装饰点心,而朱砂丹桂吃起来总有股子生涩气,蜜渍倒还好些。
今天的酥酪馅儿里头就掺了蜜渍桂花酱跟今晨煮圆子剩下的醪糟,味道是甜中透着点发酵的淡淡酸气,解腻。
包上糯米皮,放在炒熟的糯米粉上一滚,又白,又嫩,顶上再撒一撮烘干的桂花,用重云的话来说就是,“好看得都不舍得吃”。
当面打开食盒后,崔沅看着点心碟子沉默了一下。
仅有的两枚盛在里面,显得格外可怜。
叶莺咳了一声,解释道:“大病刚愈,饮食还是清淡些好。点心这种高油高糖的零嘴,还是少进一些。左右公子也不爱吃这等孩子气东西。”
还真不是因之前的事挤兑他。
崔沅:“……”
今天的汤药,入口仿佛格外苦涩些。
夜里该轮到桑叶守夜,苏合睡到一半起来方便,却发现对面的床上空无一人。
这么晚,人去哪了?
推门出去,到处的灯都熄了,灶房窗户却依稀透出些亮光。
苏合想了想,披上外衣摸了过去。
灶房里,叶莺正研究点心方子。
明前龙井用泉水泡开,拌入粳米粉、藕粉,揉成团,分小剂子压平,将青梅切小丁与松仁蜜渍一会儿,包入作馅,再往模子中抹上山茶油,大火蒸一刻钟,出笼后碧莹莹的好看。
灶房里都是茶香味,这个且没放什么糖,甜味都是蜂蜜提供,间或咬到一粒青梅肉,酸溜溜的,味蕾一下就打开了。
按这样的思路,那她举一反三,还能将青梅换做山楂、乌梅、莲子,藕粉换成茯苓粉,粳米也可以用糯米、糙米来代替,重新组合下,就又是十来种不同的点心。
叶莺将剩下半块点心塞进口中。嗯!味儿不错!排列组合学得也不错!
便在这个时候,寂静的门口忽然传来了碎石被踩动的响声,随后是苏合用来掩饰尴尬的惊讶询问:“莺儿,这么晚了,你还在灶房?”
叶莺也惊讶:“你怎么起来了?”
苏合道:“我起夜没瞧见你,担心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瞧瞧。你怎地,饿啦?”
叶莺便叹了一口气。
白天公子虽没说什么,可轮到她看着黑漆漆的汤药,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所以晚上躺着睡不着,就又来了灶房,研究吃着健康一点的点心方子。
一个时辰过去,废了七八版方子,换了三种茶,其中茶叶的种类跟泡茶的水温都有讲究。
又譬如藕粉必得用晒干的西湖藕粉,而不能是烘干粉或者旁的湖藕。烘干的入口总有股子燥气,寻常的藕试了几种,香味都不够。
总之一把辛酸泪,到底是成功了。
苏合听了,张着嘴巴,原本捏在手里的米糕又放下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是万万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半晌,叶莺听见她问:“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之前,公子已经喝了许久的药,也从来没觉得怎么样啊?”
“莺儿,你是不是……”
抬眼,正对上叶莺有些迷茫的视线,苏合顿了顿,试探道,“你知道的,咱们这种身份,其实是没资格替公子计较什么的。”
“除非你……”
“想做公子的妾。”她道……
苏合的话缭绕在耳,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感觉。叶莺一整晚没怎么睡着。
苏合的意思她明白,她们做丫鬟的,为公子分忧解是本分,但若是公子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让,她们就不该做,不该管。
叶莺做丫鬟满打满算三个月,在如何保持“本分”这件事上,并不如苏合这种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家生子通透。
大概是长公子这个人太好、太和善了,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平等的,渐渐都忘了刚来时候的谨慎。
那时候有玉露在前,她心安理得地当着鹌鹑。
长公子什么身份?又是那样的容貌气度、人品才华,她即便给他做妾,在大家眼里也绝对不是辱没了,而是会想“她凭什么”。
即使她本人早已明确表达过不愿,太夫人也是不在意的——
是的,苏合是太夫人的眼线。
她之前还不知道,可苏合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说些莫名的话,以及白术出嫁以后,她成了书房丫鬟,太夫人又将她召去了正院一次,这次说得更直白些。
叶莺为此颇有些困扰。
可太夫人于她又有恩,她没法讨厌对方。
于是她看着苏合认真道:“我若有这个想法,我天打雷劈。”
苏合明显愣了一下:“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吧……难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少男少女的恋慕,有时候甚至是会觉得自己情比金坚的,但是苏合还打算劝劝她。
叶莺这辈子压根没见过几个同龄人,摇了摇头,“这跟我有没有心上人有什么关系?”
苏合就越发不解了:“那是为什么?公子难道不好?”
“……”
叶莺终于发现,原来在苏合这些人眼里是不能理解有些人就是纯粹不想做妾而已的。
的确对她们来说,若是不做哪位郎君的妾,日后就要被配给小厮,这小厮若是郎君身边长随的还好,但长随哪有那么多呢?更有可能是倒夜香的,又或是喂马的、劈柴的。给郎君们做妾,已经是相较之下最好的一条出路了。
更何况长公子这样的,以后不会有正妻压在上头。他本人又是那么的惊才绝艳,巧不可阶。
抛下她作为现代人节操来看,若仅仅只是当做一份工作,叶莺也很难不心动。她若是过得再穷困一点,对方是个老头儿也捏着鼻子认了,可恰恰就是因为,长公子……他太好了啊。
叶莺对他,是完全发乎情止乎礼的倾慕。
她根本无法保证,若自己真与他以男女关系日夜相处,自己会不会动情?日后会不会对着那个孩子肖似二人的脸,终日以泪洗面?
现在她不敢保证的。
她只能道:“快莫说了,上回玉露的事你忘了?”
苏合不以为意:“长房最终还是得有人承继香火,不是你,也会有旁人。”
叶莺默然。
因她十分不解,如果说她的意愿被上位者忽视是因为自身能力地位都不够的话,分明长公子也拒绝得干脆,为何太夫人仍当作没听见呢?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
但她到底是怕了苏合的口舌,害怕她再跑去跟太夫人说些什么,决定还是做回丫鬟的“本分”,不再多嘴添舌了。
第二天起来,对着镜子绾发的时候,发现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
为了不那么打眼,思索过后,她拿起许久都没有开封的脂粉盒子,轻扫了一层。
没有玉露那样全副武装,清水芙蓉,秀出天然,瞧着就气色好。
这些胭脂水粉还是白术走之前塞给她的,没想到今儿派上了用场。
年轻的姑娘都爱俏,叶莺也不例外,时辰尚早,化了淡淡的妆,她对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倩影自顾起来,分析自个的五官。
嗯……眉眼生得好,直接将原本小家碧玉的五官给拔高了一个层次。
自从刘海长长梳上去后,她一向只用薄刀刃轻轻刮去边缘杂毛,保留眉毛原本的形状。眉毛略平,缓且直,颜色并不很深,但毛流均匀,雾茸茸的。
眼形偏圆,瞳仁黑亮而眼白干净,于是显得十分明净,眼神水盈盈的,扑面而来一股水乡柔情。有个词叫做剪水秋瞳,应当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其他要叶莺自己说,鼻子小巧但不够挺秀,唇形圆润却不够饱满,不知道遗传了的基因,只能算是及格线水平。
其实若鼻骨生的优越,薄唇反而更添性感……崔沅那张清隽谪仙般的脸孔忽然浮现。
叶莺手下一抖,悻悻将唇脂染出去了些。
淡色的亮面唇脂,不缀娇艳,配上皓齿明眸,仿佛云间新月,雨后白棠。
只是淡淡的一层,不仔细盯着脸根本看不出来上过妆,仿佛是天然的好气色,但却遮住了失眠的眼圈,不叫人看出她的心事。
一见面,重云就觉得她今日格外好看,歪着头多看了好几眼。
重云年纪小,被他这么打量着,叶莺也没什么冒犯的感觉,咧嘴冲他一乐。
点心的份量又恢复了正常,叶莺打开食盒时到底解释了一句:“这是昨夜新想的方子,龙井米糕,甜味儿淡,公子尝尝?”
崔沅从伏案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崔沅顿住。
他用眼虽多,却每日都会注意保养和休息眼睛,是以拥有一副格外好的眼神。
明晃晃的晨光里,他看得分明,她今日点了胭脂,还用青黛淡扫了烟眉,穿着那条雪青色的裙子。本来就白净的肌肤被光线照耀着,越发近乎透明。
崔沅擅画,更有一双在现实中作画的眼睛,自然研究过,有些人的肤色虽白,但在光下会发黄,有些人在光下白,暗处却发绿。
不像叶莺,整个人似抟雪作肤,镂月为骨,皮肤较薄的眼皮和眼睑处,还会微微透出些粉。
桃腮粉面,明眸善睐,真好看。
四目相对,下一息,崔沅别了开眼。
那茶糕搁在了他面前,颜色青翠,碧玉似的。他吃了一块,压下心头多余的感觉。
淡淡的茶香味,以及粳米自带的绿畦香,味道上就引人入胜了。
虽说没有放油,但入口很柔和,因粳米中本身就含有丰富油脂。小时候崔沅还喝过母亲专门熬给他的米油粥,因为有段时间喝乳母的奶上火,母亲便请教了懂喂养婴幼的嬷嬷,听说喝这个对小孩子好。
米油粥是什么口感,他全不记得了,这件事还是祖母闲时与他提起的,在父亲的手记中亦有出现。
说来也巧,他昨夜因先前想到这本手记,一时兴起,又翻出来看,正好看到这儿。
祖母提这件事为的是唤醒他的孺慕之情,父亲则是在手记中“控诉”了自己,还在襁褓中便让他的夫人烫伤了手,长大岂不更是个折腾精?
回忆到这,崔沅唇角微微勾了勾。
米糕的松软之下,暗含着酸甜脆爽的蜜渍青梅,亦是甜味的来源。比起外头点心铺子的蜜煎果脯,味道果然清淡。
很不错。
崔沅细细品味着,又想到她方才说昨夜研究的方子,岂不是熬了半宿?
难怪……
视线中,晨光里替鹦鹉梳羽的窈窕背影,还穿着他为她挑选的布料裁成的裙子。
心情跟味蕾都愉悦了起来。
第26章 红袖香“莫非这病症会致人那方面不行……
白露初凝,桂香染衣,崔家园子中秋海棠盛开,垂丝如红泪。
值此秋期,府上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叶莺提着鸟笼在园中溜达。
毛毛跟豆豆特别喜欢去临水的地方,她便每天带着它们在府里东苑湖边的亭子里玩。
这件差事实在轻松,两小鸟特别聪明,一到时辰自己便飞回来了,她只需就像现在这样坐在亭中发发呆、赏赏景,惬意得不行。
水边,木芙蓉开得正盛。
因花瓣内花青素含量会随着朝夕变化,时人又称这种花为“三醉芙蓉”,并诗云,“晓妆如玉暮如霞”。
眼下辰时过半,木芙蓉还只是浅淡的粉色,间或夹杂几瓣雪白,浓淡相宜。
叶莺本就坐在亭子里,又被这些茂密的茎叶挡去了大半视线,自然不知道有人正在往这边靠近。
直至听见花丛后传来一道青年男子闲懒的抱怨声:“嗤,上京这鬼地方,怎地比雁郡还冷,冻得我这只腿痛老毛病又犯了……”
“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坐会歇歇。”
兴致勃勃道“许久不曾来”要逛园子的是他,没走许久就嚷着要歇息的也是他。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因病精力不济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这威风赫赫的祝小将军。
崔沅颇是无语,支支下巴:“那边有个亭子。”
二人走过三折画桥,从那开得蓬勃烂漫的木芙蓉后转了出来。
只见走在前头的祝榆明显愣了下,“嗬”的一声,语调含笑:“崔府的婢子,如今都这般貌美吗?”
崔沅原本垂着的眼皮,掀了起来。
叶莺原本坐在凉亭石凳上看鸟儿在花丛中上上下下,眉眼神情皆放松。当下忙起身,对着二人一福——她虽听说过,却是不认得祝榆的。
但看对方衣着服饰,以及崔沅亲自相陪,还离开了竹苑到这园子里来游逛的举动,她也猜得到对方身份要紧。
至少上一次那王爷模样的贵客来时,崔沅可没有这样陪着逛园子。
听见祝榆的调侃,想不到还是个风流的。她将头一垂,有些不知所措。
崔沅的目光落在她那绕了好几个死结的裙带子上。
堪比身侧的木芙蓉花朵还大的一坨绳结,因着福身的动作摆动,格外明显,颇有些可笑。
祝榆显然也注意到了,稀奇道:“这丑玩意儿莫非是上京近来时兴的花样?你上前来,让我瞧瞧。”
叶莺知道被打趣了,将那裙带子捏在手里,解也不是,只好往后藏了藏,红着脸唤了一声崔沅:“长公子……”希望他替她解围。
她这人闲着发呆或思考事情的时候,就会有许多无意识的小动作,譬如剥死皮,若是没有死皮,手边但凡有些什么,都会沦为她霍霍的对象。
崔沅颔首,瞥一眼石几上的鸟笼,问:“毛毛跟豆豆呢?”
叶莺伸手一指,两只雪白的鹦哥不知何已站停在了树枝上,歪着脑袋打量三人。见崔沅看过来,发现了它们,豆豆率先俯飞下来,盘旋降落在了崔沅的肩膀上。
月白的袍子因此被踩出了两个爪印,小鸡似的。
祝榆目光在他跟叶莺之间来来回回,恍然大悟:“这便是你养的那两只鸟!那这貌美小娘子,也是你院中人了”
崔沅瞥去,将他后半截话给堵在了嘴边。
祝榆到底收敛了些,笑道:“我道瞧着面善呢。行了,这遛鸟的活儿你家公子接了,小娘子,歇着去吧!”
叶莺看崔沅。
崔沅点点头。
她这才再一福身。
走出好几步,还能听见背后传来那人揶揄的声音:“你这家伙,身边放了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方才我还道你是铁树开了花,竟还成日对人板着张脸,真是暴殄天物……”
崔沅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他这好友,在边地呆得久了,性子确有些不羁。
“上京不比雁郡,礼法森严,收起你那些不正经。”
说罢,提脚走进了亭子。
肩上的豆豆扑腾着飞了起来,犹在学舌:“不正经!不正经!”
祝榆“嘿”的一声。
祝榆难得回来,中午的时候,自是要留下用饭。
但见食案上,一桌很是热闹的菜席,既不单有北菜,也非时兴南饭,五花八门摆满了食案,倒是将祝榆给唬住了。
又是吃螃蟹季节了,崔家太夫人就很喜欢用蟹肉馉饳,是以每年这时候,采买的管事天天都会挑一筐子大湖蟹回来。
竹苑今天晌午也有螃蟹,却不是外头时兴的蟹酿橙、洗手蟹之类,而是将蟹蒸熟了,把肉跟黄都挑出来,包成玉尖面的样式,里头还灌了汤汁子,筷子拎起一个,鼓鼓囊囊的,极香。
除了蟹,也有似翡翠圆子、玉蝉羹、水晶脍这样的精致漂亮菜,应是怕祝榆从边地回来一时吃不惯京中的饭食,还有粉煎骨头、东坡肉这样直白敞亮的肉菜。
汤是清炖鸭子汤,上头飘些枸杞葱末,红绿相映着,很是好看。
当然,毋庸置疑,也很好喝。
崔沅正襟危坐,袖子端庄地垂落膝上,秉持着食不言,夹菜咀嚼的动作也十分优雅。相形之下,一脚支起,一脚直伸出去的祝榆就显得分外随性了。
祝榆尝过一块粉煎骨头:“好嫩猪骨!外衣香脆。”
又尝一碗鸭汤,清清淡淡,好喝。
“君家厨娘手艺见长啊,还是换了人不成?”
桑叶笑道:“祝侯爷不知,今日这桌席面是咱们院里自己人整治的。”
祝榆一副“我就知道”表情,笑着夹了块鱼,又开玩笑道:“这么好的鸭汤,再看看你家公子,吃得没滋没味儿,简直五味不辨,败兴!不若将人给了我,也不算辱没这厨子。”
崔沅脸色有些黑。
对方又嫉妒道:“美婢又美食,你这过得什么神仙日子?哪有病人该有的模样?亏我还记挂你,养着伤呢还去观里给你烧香,合着可怜的是我。”
崔沅很不想让他继续方才的话题,顺势反问:“怎么伤了?”
说到这事儿,祝榆“嗤”了一声。
“巡城的时候捉着了几个北凉细作,一不当心被那人身上藏的袖箭划了下,口子不深,只是那箭上毒着实有些烈,差点去见了我爹。”
崔沅停下筷子看他。
祝榆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一挥手道:“早便好了!小事,没与你们说便是怕你们多想,行了……”
崔沅打断他:“若我记得不错,雁郡的太守是何氏族人,何襄?”
祝榆:“……不错,一个旁支子弟,算是何庐的堂兄。”
“酒囊饭袋罢了,你问这做什么?”他奇怪。
崔沅又问:“细作几人?”
祝榆想了想,“那日之后搜城,找出来的约莫有十人,其余小镇子上也有零星数人。”
崔沅长指敲着桌板。
“边陲重地,又有宣威军镇守……”
他道,“北凉人生得鹰目高鼻,与我朝大不相同,你说这么多细作是如何混进来的?”
原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具体原因,经他一点,祝榆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桑叶早*在崔沅问细作的时候就退了出去,这种机要,她们是万万听不得的。
祝榆自己俯身将筷子拾了起来,端正坐姿,肃容道:“你有什么想法?细说。”
这顿饭两人吃了近一个时辰,外人看来,绝对是相谈甚欢。
叶莺已经知道了祝榆的身份,禁不住问桑叶,“桑叶姐姐,你可知公子与祝小将军是怎么识得的?”
实在是太不搭了呀!
性子天差地别,又一文一武。
桑叶笑道:“祝夫人与咱们娘子是挚交呢,两位公子可以说打娘胎里就认识了,情分自然不一般。”
她掩口悄声:“当初两位夫人还有意结亲来着,谁料两个都是公子,遂互相认了干亲。”
叶莺好奇:“公子是兄长吗?”
桑叶摇头:“祝小将军九月的生辰,比咱们公子稍长三月。”
叶莺“咦”了一声。
也就是说,公子十二月的生辰,是冬日里出生的呀?都说冬至将近出生的小孩子聪明,瞧这不是。
又觉得好笑,做兄长的不羁,弟弟却是板板正正,完全反着来了。
桑叶见她这样仰头与自己说话,怪是可爱的,忍不住伸手在她头上胡撸了一把。
密谈完,祝榆一向有午憩的习惯,直接就在崔沅这书房外间的罗汉榻上躺下了,小眯了两刻钟。
门窗半掩着,午后的微风拂过竹林,声音舒缓,特别催人眠。
叶莺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用气音提醒崔沅:“公子……今日还没喝药呢。”
上午祝榆来了,两人光顾着逛园子去了,回来又到了晌午。
崔沅接过一饮而尽。
叶莺端着空碗,又蹑手蹑脚地走了。
便是这么做贼似的,祝榆还是醒了,醒来后舒展着肩颈在屋子里踱步,一边道:“你这儿睡不安稳,还是我那张大床舒服……”
他一边踱到了书房,才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见这间平素清冷,铺陈简单的小书斋里,比之从前多了一张小小书案,就摆在崔沅那一张宽敞的紫檀书案对面。
一大一小,雕花、材质都是一模一样的,文房四宝也是一式两份。
“哟,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哦,你二叔家二郎要下场了吧?啧啧,这一笔字……”
他拿起了桌上的字纸册子,打眼一扫,随后发现了什么般,怪声起来,“这不对吧?不对吧?”
“我还当是人家二郎,崔澧南,这分明是个姑娘家的字!”
崔沅来不及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祝榆对着那张他批阅过的小楷翻来覆去地研究。
祝榆边看边啧,尔后一把将纸拍到他面前,笑眯眯道:“来,交代交代,怎么一回事?”
不想看见他烦人的笑脸,崔沅抿了抿唇,将目光落在叶莺的字迹上:“……并非你想那样。”
“我想的哪样?”祝榆不吃他这一套,含笑,“我不过是说这字是姑娘写的,我还说什么了?”
“还是你要睁眼说瞎话,说这一笔簪花小楷,的的确确是出自崔二郎之手?”
崔沅:“……”
向来以头脑压制祝榆的他,一时竟想不到说辞反驳。
他拿过那张纸,慢条斯理地折了起来:“既知是姑娘家的字,就不应拿来谈论。”
祝榆稀奇又嫌弃地看着他。
稀奇是因他竟默认了,嫌弃则是嫌弃他既都做出在书房内设桌案教姑娘家写字这样的事了,却还是这般的陈年老古板。
能叫这老古板似的人动了春心的,这姑娘真是可以呵。
“是谁?”对方的冷淡不减他兴致勃勃,越发好奇起来,“白术?不对,你说她嫁人了。也不是桑叶,难道……是方才见过的那婢女?”
提起先前两人的时候,崔沅都没什么反应,唯独最后,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祝榆最是了解他,当即拊掌大笑:“啧!这是被我给说中了。”
笑声实在太吵,吵得他心烦意乱。崔沅很想像小时候那般拿废纸团子堵他的嘴。
祝榆揶揄自己这干弟弟,顺带传授经验:“总这么端着做甚?瞧那小娘子模样,怕不是还不知不觉。”
“告诉你要多笑,你不多笑笑,人家越发怕你,哪里会知晓你的心。”
二人的相处细节,实无需告诉祝榆,崔沅只心道,她并不怕。
面上却淡淡:“她无需知道。”
祝榆:“怎么?你怕她不愿?这个好办,我一会便帮你去探探!其实依你这张面皮,实在无需担心这些多余的……”
越说越不像了。
“因我并未有娶妻纳妾的打算。”崔沅听不下去了,沉声打断他,“所以还请阿兄,勿要多言。”
自己这好友被崔相那老夫子教成了个死人性子,多久都没叫过他“阿兄”了?祝榆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你脑子病糊涂了?既喜欢,为何不纳?”
“莫非……这病症会致人那方面不行?”
崔沅:“……不是!”
祝榆怜惜地看着他,一副“不用说了,我懂”的神情。
崔沅微皱眉:“非是旁的原因,其一,她同我说过,不为妾室。若有心筹谋,依我如今,娶妻自然不是不可。只她才多大?难道要在桃李之年困在这小小四方之中,就为给我守节吗?”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祝榆先是被他娶妻之言给震慑住了,不过仔细想想,倒也符合这人的性子。他在雁门待得久了,那里民风纯朴开放,没有上京这般多规矩,高门娶平民的也有,所以并不觉有什么。
他与崔沅不同,喜欢,定是要去争取的,于是反问:“你既能许下妻位,怎知人家就会不愿呢?”
他一把抖落开方才那张字纸,“这字型与你的多相似,想必是学了你的字?你的字虽好,却难学,她怎地放着那些名家字帖不学,偏学你的?”
“你可明白,一个女子下意识学一个男子的字,意味着什么?”
崔沅反问:“你的字有佘夫子的影子,莫非你对佘夫子有意?”
“……”祝榆转而问,“那你是什么打算?”
“便就这样红袖添香?这算什么?日后还不是要放出去嫁人。”
崔沅默了片刻,在他注视中缓缓点了点头,“由她自己。”
祝榆瞪眼:“不是吧。”
睁眼片刻,确定好友来真的后,他哑然片刻,失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骑了你最心爱的那匹枣红小马吗?当时你气得三个月没理我,如今怎地大方了起来?”
崔沅沉声:“人终会长大。”
祝榆简直拿他没办法。
日薄西山,落日熔金,一天很快又过去,叶莺来请示崔沅晚上怎么安排饭食。
这是问祝榆是否仍要留饭。
祝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不必麻烦,家里还有人等着,我也该回了,待改日再来。”
崔沅送他到竹苑门口,叶莺跟在后面。
祝榆猝不及防问她:“他给你开多少月钱?”
“啊?”
祝榆笑道:“我给你十倍月钱,跟我走如何?”
崔沅皱眉。
“……不了吧。”
叶莺拒绝后,还下意识地朝崔沅看了一眼。
崔沅的脸色缓和了些,对她道:“你先回去。”
祝榆将二人神情看得分明。
哼笑一声,啧!放着钱财不要,非要留在崔家,为的什么?真是难猜啊!
待叶莺走了,他拍了拍崔沅肩膀:“傻弟弟,我瞧你这神女并非全然无心,听为兄一劝,有花堪折直须折……”
退开后,扬声道:“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漫天霞光里,徒余祝榆大步离开的背影,崔沅目视许久,直至最后一抹衣角消失,才回过神。
祝榆这人虽不靠谱,却也让他开始审视起一个问题,心里无法逃避。
那就是,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第27章 做荷包仿佛蹭过的是她的唇。
中秋将近,团圆佳节,府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园子里,原本最爱聚在一起摸鱼嗑瓜子的几个粗使婆子都不见了身影,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少了。
叶莺从大厨房的二等丫鬟阿夏嘴里听说,府里大多人手都被派去了西苑,要在节前将浮波水榭给收拾出来招待崔氏族人。
崔相身份地位在此,想必那日登门拜祝或托人送礼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另外,阿夏还道:“听殷娘子说,二相公攒了十好几日的旬假,这就打算与夫人回京过节,一直待到二公子下场考完呢!还有从前二夫人住的西苑灵芜居,二相公的书房,那都得里里外外清扫。”
所以,这几日府里看起来人格外少,尤其是东苑这条路上。
因竹苑是个单独独立出来的小院子,与其他几位主子的住处隔得很远,到东苑花园有一条单独的石子幽径,本就少人来往,这几日更是十分清净。
叶莺与阿夏关系还不错,遛鸟的时候无聊,就同她打听府里中秋一般都怎么过节。
“往年都是设宴在庭院里,一边吃酒。中秋么,可不就是图个赏月?宴罢,老相公再带着大伙祭月祈福,让几个小公子赋诗比试。”
比试诗赋?叶莺动了动唇,心笑道,以长公子文采,想必十有八九都是魁首吧,这还比个什么劲儿?
阿夏看了眼她写在脸上神色,笑了,“长公子自是不用的,不然也太欺负人了!”
被看穿了想法,叶莺也没有太不好意思。
“小郎君们作的诗,都是拿给长公子判裁的。”
因这种家族聚会,小辈就不止二房两个郎君了,算上族里旁支的,崔相没有那精力亲自操持,便由族中最为出色的子弟代劳。
这事从六年前起就落到了崔沅头上,彼时他刚中了探花,正是少年得意的时候。
族人也都期盼着每年的中秋、元夕两个节日来崔府赴宴,得探花郎指点一二。
阿夏是个爱说话的,由此打开了话匣,“你应当不知,前年的时候,有人将那晚诗编成了集,拿来给长公子掌眼,长公子还给那集子作了篇序,原本只是家里读着玩,后面不知怎地流到外头,一册竟卖至百金!光是为这序子来的,简直一册难求。”
阿夏自说自咂舌,叶莺脸上配合着她惊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臭屁,本该如此!
两个人坐在亭子里说了好一会话,直到两只鹦鹉都陆续回了笼,阿夏抬头看眼天色,这才惊觉时辰不早了,忙哎呀道:“还有活没干!先不与你说了,没事来找我玩呀!”
叶莺头次去大厨房跟采买的人打交道,被晾在那儿,还是她替她引见的,第二天叶莺为了道谢,特意多做了一份点心送去给她,两人这才逐渐要好起来。
叶莺每日出来,零嘴是不能少的,当下将自己荷包里装的一包木樨糖糕塞给她:“姐姐忙起来总顾不上吃饭,这个新做的,揣着还能垫垫。”
阿夏笑着接过:“谢啦,就知道你跟我好!”
二人道别,一个拎着鸟向南,一个揣着点心向西。
阿夏在去西苑的路上碰见了前院的杂使,太夫人身边方嬷嬷的儿子,贾玉堂。
阿夏见了他就想绕路,可对方远远地就瞧见了她,已经是来不及了。
这个贾玉堂,名字是方嬷嬷求了相国寺的和尚帮着起的,取“君子如玉”、“相貌堂堂”的好寓意,长大后却面如丑鬼,十分崎岖,因此拖到了快而立还未成家。
方嬷嬷急得不行,几次豁出脸面求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大嬷嬷帮忙在太夫人跟前说话,让其替儿子指婚,大嬷嬷吃了她的酒跟孝敬,的确也帮了忙,但太夫人一瞅那张脸……实在张不开这个口,祸害自己府里的丫鬟。
长得丑便罢了,先前还闹出一档子丑事。
正院几个小丫鬟发现自己贴身的小衣总是莫名丢失,一合计,定是遭人给偷了,于是玉露几个胆大的打头,带着丢衣裳的小丫鬟们暗暗蹲守,果然抓住了贼!
就是这个贾玉堂。
对方借着方嬷嬷的便利,时常来往正院送东西。
这事儿被方嬷嬷压了下来,没让她们惊动大嬷嬷跟太夫人,所以,阿夏见到他也只是觉得脏了眼睛,并不知晓他做的那些恶心事,还能客客气气地寒暄。
贾玉堂与她问了好,眼神滴溜溜地上下打量后,笑着往前凑了凑:“姐姐今日身上好香,这是熏了什么香?”
这人惯没脸皮的,一个快三十的老光棍,喊自己一个十几岁小姑娘作姐姐。
阿夏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没什么,就是府里平素发的香罢了,人人都有的。”
“我闻着却不是,定是姐姐身上自带幽香。”
贾玉堂夸张地深吸了一口,那表情,可把阿夏恶心坏了。
但她又觉得自己这样以貌取人不大好,遂道:“真不是,哦,我想起来了,应是莺儿给我这点心的香。”
她掏出荷包,想着分他一块好打发,赶紧走。
贾玉堂不料在阿夏口中听见了叶莺的名字,忙打听:“莺儿?这个姐姐我见过的,姐姐怎地与她认得?”
他惦记之前在太夫人院里见过的这个貌美婢女很久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听说她去了长公子身边,他根本不得机会接近。
阿夏道:“我方才从东苑那边过来,碰见她遛鸟,便说了几句话。”
贾玉堂大喜,又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可是一个人?什么时辰碰见的?
须得知道,遛鸟不是一朝一夕的活计,有一就有二,只要他常守着,这莺儿,总得再出来的!
他为降低她警惕,问得委婉,阿夏果然不疑有他。
贾玉堂顿时没了搭讪阿夏的心思,又客气了几句,送走对方,便开始琢磨着这几日寻机会过来蹲着。
西苑那边的差事倒不要紧,干货的人手那样多,只需他使几个银子打点管事……
脸上露出笑容,心里,已经做起了美妻娇儿的梦。
回到竹苑,叶莺提前泡上晡食要用的干货,沉下心写了几张字,拿给崔沅过目点评。
今天写的是,“心闲物物幽,心动尘尘起”,难得写一整句,还被崔沅临时考问了句意。
叶莺吞吐了一下:“心境平和,周遭便觉幽静美好,心绪躁动,则尘世喧嚣……”
虽解得直白,倒也不算错,崔沅点点头,转而给她讲解起向子諲此人的生平来:“……起知潭州,绍兴中,累官户部侍郎,知平江府,因反对议和,落职居临江①……”
窗外秋光明媚,风吹树摇,沙沙作响,崔沅的声音舒缓低沉,富有磁性……叶莺听得昏昏欲睡,眼睛都快闭上了。
好像回到了中学的语文课堂上,老师的眼镜片反着光,显得眼神格外锐利,便是如此,也挡不住刚上了一节想睡不敢睡数学课的叶莺当众表演“钓鱼”。
眼皮沉沉,脑袋昏昏,一点一点地垂下头去……
预料中磕在课桌上的痛感和巨响没有降临,下巴却是被一个什么接住了。
叶莺醒来。
崔沅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正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用书接住了她的脑袋。
阳光宜人,室内光照充足。仔细看,书封皮上亮晶晶那是什么?噢……那是她的口水!
叶莺脸一下爆红。
她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站了起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开脱才能缓解眼前尴尬。
“……”
幸而崔沅只轻轻“啧”了一声,皱眉问:“昨夜做贼去了?”
并没责备,也没有嫌弃。
叶莺微囧,昨夜起初是晚上喝了浓茶睡不着,给白术姐做针线,快好的时候倒是困了,却又想着干脆直接收尾,就熬得晚了些。
崔沅自是清楚。
一早醒来,她睡得很沉,他瞧见了榻几上铺开的小孩衣裳。布料柔软,针脚细密,做得特别用心。
也不知她昨夜熬到了几点,没有人看着,实在不自律得让人头疼。方才讲着讲着,察觉到对方许久没有声音,崔沅一抬头,就看见她困如小鸟啄食,头都快掉到桌面上了。
桌面冷硬,他本能地伸出手,在掌心碰到脸之前,又及时换成了书,托住了她。
虽如此,似乎还是有令他心旌摇曳的温热触感擦过手指。
他收回了手臂,负在身后。
“公子……”叶莺支支吾吾,“那个……书……”
文人应都是十分注重爱惜自己的书籍的,至少叶莺花钱买回来的小说杂志,在借给别人的时候都得嘱咐又嘱咐,但凡多一个折角都得心疼死,更别说沾上什么辣椒油了。
入目是她的绯红双颊,眸子因瞌睡而滟滟,崔沅回味着方才转瞬即逝的触感:“……无妨。”
那一时下意识的举动,回想起来,负在身后的指腹摩挲过仍存温度的书封,果然触及一抹半干的湿痕。
仿佛蹭过的是她的唇。
叶莺闭目视死如归,未料听见这般轻描淡写的回答:“欸?”
那……可是她的口水!
是很感动啦,但……公子可以心善不计较,她却不能装聋作哑,心安理得地逃避责任。
何况白术也叮嘱过,公子最重视的就是他拿堆书了。说不定嘴上不在意,实际早在心里记上小本子了。
收起尴尬,叶莺主动道:“弄脏了公子的书,该是多少,我赔,不能叫公子担了这损失的。”
倒有骨气得很,崔沅哑然。
叶莺一脸诚恳,“公子真的不必担心婢子赔不起。”她如今可也是小有余钱的人了,难不成还买不起一本书?
崔沅道:“此为残卷,买来时八百两,而且……存世无双。”
说完,她看见崔沅眉梢动了动,似是在说:怎么赔?
“……”她还真买不起。
崔沅觉得她眼下这个神情特别值得一画,实在是好笑。
叶莺讪讪。
“公子……”她嗫喏了一下。
夸海口,没想到夸了个太平洋。
八百两!果然跟白术说的一样,卖了她俩都赔不起。
更别说,眼下是有八百两都买不着。
进退两难时,不意崔沅道:“罢了,你若有心一定要赔,就做个荷包抵吧。”
“不必急,慢慢做。节前给我就可以。”
荷包好,做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叶莺松口气,笑了。
虽崔沅说了不必急,离中秋也还有好几天,但叶莺也不可能放着他的先给白术做。左右白术还没有个准确消息儿,这才是不着急。
当天晚上,她就寻了些荷包常见的花样子来,从中挑挑拣拣,都不大满意,干脆自己提笔画了个梅花傲雪的图案,用宝蓝色的缎子做底,清冷雅致。想象佩在崔沅身上的样子,一定十分相宜。
叶莺打算着,慢工出细活,每天夜里做一点点。这样无意中还能多出许多的睡觉时间,第二天白日的精神也足了。
只她不知,她这“无意中”的变化,其实尽在崔沅猜测之下。
为的,就是叫她多些休息。
第28章 是风动完了……更暧昧了。
眼看眼的,这就到了中秋。相府门前车水马龙,登门访客攘往熙来,端的是络驿不绝。
女眷由二夫人与崔氏族中几位身份资历辈分颇重的妇人招待着,在东苑的园子一角赏花。男客们则在浮波水榭中,与崔二相公烹茶论道。
府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这些热闹却与竹苑无关,竹苑就像是遗世独立,将这些熙攘鼎盛都拦在了外头,清幽却宜人。
就连靠近竹苑这边的园子都静得滴水可闻。正如阿夏前头所说,府里泰半人手都被调去了浮波水榭跟二夫人处,剩下还有进大厨房帮忙的,叶莺一路行来,半个人影都没碰见。
好在是青天白日,否则这么茂盛的花草,她都要担心里头是不是藏着吃人的精怪,将路过人都给嗦走了。
到了平素惯待的亭子里,叶莺“咔嗒”一声解开了笼上的锁扣。毛毛跟豆豆早已按耐不及,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在她身侧盘旋。
两小鸟成了精似的,知道平日她常带它们出来玩,每回都会绕两圈表示感谢。
叶莺失笑:“赶紧去!今儿过节呢,咱们也早些回去,一会给你们加餐。”
两鸟这才欢快地啾啾叫着朝水边飞去。
水边空气清新,连皮肤都比平日在屋子里呆的时候要更润泽一些,叶莺面水而坐,这样能及时观察到两只小鸟的状况,还能赏赏景。
身后是来时的小径,篱门半掩,凌霄缠绕,最是橙红橘绿。
掏出给崔沅做的荷包,叶莺勾头整理不同颜色的丝线,全神贯注。还剩一点点收尾的针脚,想来今晚就可以完工了。
想到崔沅佩戴这个荷包的样子,叶莺轻抚过缎面上的梅花纹样,上品丝线比缎子本身还更柔软,拂过指腹的感觉特别美妙,她的明眸中也露出了笑意。
湖岸微风正好,她不由得心怀期待了起来,公子会喜欢这个荷包吗?
忽然身后一声惊喜的“妹妹”,叶莺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声音,还不知是在唤谁,扭头,恰对上贾玉堂那张人嫌狗憎的黑紫面膛。
“……”
叶莺一下就想起来了,这张脸,在太夫人院里见过的。
那时她压根不认得他,却硬往她手里塞了一罐红艳艳的胭脂,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她没敢用。
后来被玉露讨去了,结果当天晚上脸颊就冒了好大一颗火疖子,又疼,又难看,冷敷了三天才好。气得玉露在房中破口大骂这个贾玉堂抠搜鬼,难怪讨不到媳妇。
叶莺蹙起眉。她还记得从重云嘴里听到这人很不好的八卦。
那天阿夏到底存了心眼子,没与贾玉堂全说实话,他连续来了几日,终于在这湖边守到了人。
只见面前的叶莺一袭秋香长裙,玉色衫子,头发梳成双鬟髻,别了与裙子同色的绢花在鬓间。
比在太夫人院里见到时,下巴更尖了,身量更高了,完全脱离了豆蔻模样,成了个窈窕少女。在这晨曦中衣袖飘飘,既精致又素雅,仿佛芙蕖仙子亭亭玉立。
啧啧,更好看了。
他自是不知,这是因为在崔沅身边,吃穿用度样样都好,光身上这件衫子的衣料就能顶他一年的月钱不止。
他不知金银养人,只瞧见对方的花颜月貌,玲珑身段,心里欢喜得不行。
贾玉堂笑着搭讪:“远远就瞧见妹妹可人,许久不见,妹妹这是在做针线呐?”
“哟,这是公子用的吧?”
搓了搓手,眼里一丝精光闪过,“巧了不是,我的荷包也旧了,不知有没这福分让妹妹也给我做一个?”
叶莺整个人都麻了。
压着心里的不适,拒绝道:“我没空。”
对方舔了下唇,“我就要这个就行!”
叶莺:“?”
她真的是很用力地在忍,才将那句下意识的“你也配”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梅乃花中君子,凌霜斗雪,风骨俊傲,在她心里只有长公子那样的人品才堪相配,他算——他算个什么东西??
叶莺板起俏脸,收拾东西转身就走。
对方犹在身后步步紧跟:“妹妹这是要去哪?今儿中秋,我知道个好地方,接妹妹赏月去?咱们兄妹俩还能喝点儿。”
眼看她不理睬,竟还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袖子!!!
叶莺吓得,顿时再顾不上气恼,撒丫子往宽阔人多的方向跑了起来。
谁知对方竟也不怕,跟在她身后追了起来,嘴里还念着她的名字。
真是晦气!怎么还甩不掉了!
叶莺步伐越迈越快,耳旁风都呼啸起来。
这时平日不爱锻炼的弊端就显出来了,虽说她近来有跟着崔沅背后练扎马步、太极等基本功,但身体素质显然还是比不过一个正值青壮之年,还整日干粗活的男子。
叶莺拿出了体测八百米的架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快要炸了。
也不知在这偌大园子里跑了多久,攥着给崔沅的荷包,手心的汗意濡湿了刺绣,她不合时宜地想,只能重新再给公子做一个了。
崔家这宅子当初建的时候是按照南方园林的样式来设计的,为了美感,路径都是水陆交纵的,并不规则。叶莺甚少出靠近竹苑以外的范围,目之所及,只觉山水湖石长得都一模一样,压根辨不清方向。
她其实很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跑到前院去了,但身后贾玉堂的声音还越来越近,越来越气急败坏,叫她不敢停留。
慌不择路下,眼一闭心一横,随意拣了个岔路口撞运气。
好在隐隐地听见前头有人说话的声音,袅袅娜娜,似是女子在交谈。
叶莺选择赌一把,闯了出去,顿时十好几个姿态优雅的贵妇人刷刷扭头,朝她看来。
“你跑、跑,继续跑啊——”贾玉堂也累得不行,跟着停了下来,恼火地骂,“死丫头,与你说几句话,那是爷看得上你,跑什么?”
孰料一抬头,自家二夫人与几个官眷娘子、族老夫人就站在面前,不说话,皱眉看着他俩。
叶莺跪在那里,脸色很白。一是吓的,二是累的。
贾玉堂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贵人,腿下也是一软,哈腰俯首:“二夫人,小的给二夫人问安!”
倒霉死了!
叶莺方才慌慌张张闯出来,不曾想撞到了二夫人面前。她期盼着二夫人能为她做主撑腰,可一触及对方紧蹙的眉心,就知道这事怕是不行了。
今日这事被客人们撞见,回去后难免添为崔家的谈资,被笑话府里规矩松散,小厮与婢女公然纠缠不清。
叶莺咬了下唇,难堪地跪在那里,接受众人的打量。
直至贾玉堂也追了出来,一个穿妃色大褙子的夫人才“哟”了声,“一个二个慌忙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另一人掩口轻笑:“舒娘啊,这是你们家的婢女?啧啧,生得怪好,难怪被追着跑啊。”
从她们话语中可以听出来,与崔家,至少是与二夫人的关系并不怎么样的,存了拱火看戏的心思。
二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冷声问:“你是哪房的婢女?如何这般冒失,难道没人教过你规矩?”
方才那掩唇的夫人又添油道:“那是自然,舒娘你不在上京,太夫人年事已高,你家长嫂又去得早,可不就没人管这些底下的小丫头?啧啧,光天化日的……你难得回来,可得好好地教教她们规矩。”
二夫人脸色更加难看,沉声责问:“我问你,你方才跑什么?”
叶莺垂头道:“回二夫人,婢子是竹苑的……今日出门替公子遛鸟,不想碰上此人穷追不舍,骚扰于我,慌不择路才冲撞了几位夫人……”
她放软了语气,以期能得到同为女子的二夫人怜爱。
过去她向阮家婶婶她们撒娇的时候,这一招都格外见效,可不知怎的,二夫人丝毫不吃这套。
她问一旁的贾玉堂:“无缘无故,你追她做甚?”
贾玉堂已是记恨上了叶莺,左右惩罚难逃,不如拉她下水。于是张口就为自己开脱:“这婢子收了小的东西,却装作不识,小的适才不过想与她说几句话,便一惊一乍地跑了。”
“夫人明鉴呐!小的怕她冲撞了贵人,这才追赶阻拦,却不想还是扰了二夫人。”
叶莺只觉荒谬:“我何时收你东西了?”
贾玉堂振振有词:“三月前,正院里头,你收了我的胭脂!”
“……”
叶莺被这人的厚脸皮噎了一下,贾玉堂顺势嚷道,“二夫人,您可得为小的做主!”
落在二夫人眼里,便是叶莺无可狡辩,遂越发看她不顺。
其实当她瞧清叶莺的脸时,心里就已经开始偏颇了,认定她不是个老实的。
因叶莺的眉眼令她想起了一段并不愉快的往事。
曾经灵芜居有个叫秀秀的丫鬟,在她身边当差,因容貌姣好,被二相公给看上了。二人不知怎地,暗渡陈仓,那秀秀竟一朝有了身孕,甚至连崔相都默许了,她还是那个最后才知道的人,差点没气死。
二夫人非是气丈夫有了异心,而是气他父子防着她的行为,仿佛她多么善妒,难道她有拦着丈夫不让纳妾吗?
可笑,分明只有大嫂那般小气的女子才会妒忌妾室。当年怀着二郎时,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度,她甚至主动为丈夫纳了个良妾,却换来这样的不尊重。
虽后来这婢女一尸两命,二相公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每逢中元会唏嘘一番,装模作样地上柱香,但二夫人心里一直恨恨。
直到今日看到了叶莺,通过她相似的眉眼想起来当年的秀秀,下意识便认定她也如秀秀一般惯会勾引男人,心底生厌。
遂在叶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二夫人就已经信了贾玉堂的话,不悦问:“你既收了人家东西,怎地还装模作样?若不想与他来往,何故要占人便宜?谁家好女儿有你这般教养?”
叶莺被人这么污蔑,自然是气恼。只有冤枉你的人才晓得你有多冤枉。
而且二夫人作为主母说这样的话,她心里有些觉得怪怪的。
“不是的……是他硬塞给我,我来不及拒绝……夫人,我不认得他!”
二夫人已是不耐听,挥挥手,让贾玉堂走了,又叫仆妇将叶莺带回灵芜居去:“先关在……”哼,待她好好教她规矩本分。
叶莺自是不肯,但小细胳膊难拧大腿,很是狼狈。
不意一道含着怒意的男声,在这满是女眷的内院中不合时宜地响起。
“二婶要带我的人去哪?”
是谁的声音这样冷肃?
叶莺抬头看了一眼,满墙凌霄花下,那一身广袖道袍,光只是站在那儿就飘然欲仙的,不是她的长公子,又是哪个?
原本强忍着满心的惊惶与无助,在见到崔沅隐含怒意的冷脸那刻,不知怎的,再也忍不住了。
四目相对,很短的一瞬,崔沅从她那双总是氤氲着水雾的濛濛杏眼中看见了涌动的泪光,很快就要盈满。
不要对视,不能再看。
他告诉自己。
因只要她一落泪,他就将再也压制不住体内轰然的怒意。看见方才那一幕,崔沅很想问问他这好二婶,又是谁教的她,为人主母,却只偏听偏信一家之言?
在外人面前诘问长辈,还是为了一个婢女……若祖父知晓了,必不会留着她。
所以,不能看。
崔沅移开眼,看着二夫人,目光犀利,气质如寒冰冷淡。
旁边几个夫人都面面相觑。
不是都传崔氏这位长公子身染沉疾,足不出户么?怎地忽然出现在这内院?
二夫人也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
这侄子什么时候来的?
站在身后,跟堵墙似的,态度又冷又硬,哪里有将她这个长辈看在眼里?
莫非是嫌她手伸太长,管着他长房的事了?
二夫人不由得恼怒。
她这几日管家亦是经得了婆母许可的,什么叫中馈?什么叫主母?
不过是处置个婢女罢了,他作为晚辈,至于在人前对她甩脸色么?
可自己的儿子就要下场科举,少不得请崔沅帮忙指点,二夫人便是恼怒,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陪笑:“原是你的人,我就说这丫鬟长得模样怪好,只是……”
崔沅扫了她一眼,声音已恢复了平日不辨喜怒的状态:“二婶舟车劳顿,初回上京,恐怕还不知府中情况,所以才受人蒙骗。那小厮人品败坏,满口谎言,已不止今日发生这种情况,属实无赖。若实在要罚,也不该罚遭受无妄之灾的人。”
“……你说的是。”
虽他客客气气地将自己给摘了出来,说成是受人蒙骗,可二夫人怎么就觉着被骂了呢?
对上探花郎的一双利眼,二夫人实在犯怵,管家的架子也彻底摆不起来了,挥挥手:“罢了罢了!人你带回去吧,这事我会查清楚。”
崔沅侧目看向地上。
叶莺后知后觉站起来,然跪久了双腿麻痹,下意识向前踉跄一步。
当着许多人的面,崔沅的手在袖中拢了拢,没有说话。
叶莺乖乖跟在他身后,一路沉默着回了竹苑。
毛毛跟豆豆确实是聪明,已经自个儿飞回来了,见了二人便迎上来,在头顶低低地盘旋,嘴里还念着:“莺!莺!”
这是在叫她的名字,叶莺冲它们一笑,同时也禁不住好奇地问:“公子……是怎么知道我有事的?”
她不知,方才崔沅在书斋抚琴之时,毛毛与豆豆一前一后扑腾着翅膀飞了进来,嘴里喊着:“有贱人!有贱人!”
桑叶还作势要去打它们,嫌它们污言秽语脏了公子的耳朵,崔沅却拦住了。
因往日都是叶莺带着两只鹦鹉回来,今天却一反平常。
但两只鹦鹉再聪明终归也只是鹦鹉,表述并不清晰,只一味地重复道:“有贱人!贱人!”
就在崔沅欲让重云出去看一眼时,玉露慌慌张张地跑进竹苑,被苍梧给拦在了外院门口。
“姑娘有什么事?”
玉露知道耽误不得,赶紧三言两语,将自己在花丛中躲懒时看到的一幕给说了出来。
那贾玉堂是个什么样的品行,她在正院待了这么久,最清楚不过了。见叶莺被其追逐,当下就吓着了,惊吓过后,心里又是纠结。
一面因为自己被驱逐出竹苑而嫉妒对方,此时当做看不见,岂不是痛快?可一面又记得叶莺对自己的好……纠结不多久,她还是拔脚跟了上去,却听见前方传来二夫人的诘问声。
玉露自知无法抗衡府里任何一个主子,扭头就来寻崔沅。
她说的话不管用,自有人管用!
此举倒是让叶莺对玉露这小姑娘有些改观了,但她更庆幸的是自己善意结下的善缘。
进了屋,叶莺被要求坐在藤床上不许下地,双手扶膝,眼睁睁看着崔沅在柜子里翻找药膏。
崔沅少受外伤,好一会才找到个白色的小瓷罐,放在鼻下辨了辨药性,这才拿来给她上药。
见崔沅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叶莺连忙道:“我自己可以!”
崔沅蹙眉:“莫乱动。”
好冷的一张俊脸。
好吓人啊。
叶莺抿抿唇,真就不敢乱动了。
膝上传来一抹清凉触感的时候,叶莺才觉出此举不妥。因她整个小腿都暴露在了空气中,虽膝以上的部位遮得严严实实,但……
她张了张口,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声反驳。
桑叶早就识趣地带着苍梧跟重云出去了,绝对不会进来打搅。
叶莺屏住了呼吸,看着秋光中垂下眼睫专注为她上药的崔沅。
这般近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薄金色的光线为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暖色光辉,特别特别像是……那出现在她梦里的模样。
连适才出现在二夫人面前,说出那番话,也让她像做梦一般。
叶莺沉溺在这温柔光影里,耳畔越发静谧。
天地只剩下崔沅清浅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心跳,咚咚如小鼓。
越静,越吵。
连带着脉搏的跳动都激越起来。
叶莺好喜欢这种被人维护珍视的感觉。
这个人如果是长公子……
就更喜欢了。
她轻轻咬住了下唇。
白皙的膝盖上新添了两道磕碰出来的伤痕,渗了血。虽不多,看在崔沅眼里却触目惊心。
他用热水打湿帕子擦干净血渍,再上药膏,轻揉打圈,药膏在指腹体温的作用下逐渐化开,有点痛。他听见头顶轻“嘶”了一声。
“忍一下。”他对她道。
叶莺点了点头。小腿露在外面,被风吹过,不管有没有药膏的地方都凉凉的。
没人开口,气氛不由得有些暧昧。
崔沅自是知道不妥。
只他方才心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他想这么做。
替她上药,亲眼确认伤势。
还要让那个小厮百倍地偿回来。
他只能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璞玉般的润泽,只将目光落在膝盖上,努力做一个正人君子。
叶莺专注地发呆转移注意力。
倏地一阵穿堂风袭来,卷起一庭落花,吹开了半掩的门扉,也将二人的头发衣衫都吹乱了。
刚上过药膏的膝盖需要晾干,崔沅与叶莺同时眼疾手快地伸出了手——
看着按住自己裙角的那只骨骼分明的大手,叶莺轻轻眨了眨眼睛。
崔沅感受到鬓边那抹柔软触感,心间却泛起了比方才发丝拂过脸颊时还更轻浅的痒。
下意识的动作,是未经思考的本能反应。
她竟伸出了手,抚过他的发。
崔沅抬眼凝视,眸光灼灼。
有一瓣落花自门外吹入,被风裹挟着,飘飘摇摇,旋落在他的肩头。
咚咚,咚咚。
连带着太阳穴都振奋起来。
……应该说点什么的。
但脑子像是生锈了……
叶莺吞了下口水,嗓子眼发涩。
完了……
更暧昧了。
第29章 缱绻梦想要一尝海棠娇艳
夜色深沉。
满月悬空,曳了一地清辉,像是银丝揉成的绸子,何其皎皎。
叶莺睁眼看着屋顶,翻了今晚第四十八个身。
……睡不着。
都怪月色太明。
神思恍惚着,白天的经历在脑海里一幕幕闪回。
她强迫自己将那道冷肃清淡的身影给撇了出去,可另一番景象却不受控制地发散了。
在她翻来覆去的时候,眼前一会浮现贾玉堂那张丑陋的嘴脸,一会儿又是二夫人紧蹙的眉,正责备地盯着她……
叶莺又又又翻了个身。
桑叶被她弄的也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怎么啦?”
崔沅怕她经历了那样的事后夜里会害怕,于是安排了桑叶陪她。两个人睡在外间,头并头躺着。
回想今早,叶莺也搂着被子坐了起来:“桑叶姐姐,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这位下人口中端庄大方的主母为什么好像有些厌恶自己。
叶莺也不喜欢她,因她说的那番话。后来仔细想想,凭什么觉得她收了一罐胭脂就活该被他骚扰追逐呢?
何况她并不缺这罐胭脂,光是公子给的月钱够她买好多好多上等胭脂了,她至于贪这种劣等玩意儿吗!
叶莺回来后越想越委屈。
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当年秀秀的事情没有传开,只那几个主子知道。桑叶于是很容易便想到了另外一种原因,安慰她道:“其实应当与你没有太大干系,二夫人一向对我们竹苑的人没什么好脸色。”
“咦?”叶莺不解,二夫人只是隔房的长辈……为何要对公子的人不满?
温柔如桑叶,也看不上这等行事,轻嗤道:“因她从前事事被咱们娘子压了一头,无论是丈夫、出身还是人缘。就连膝下两位郎君也比不上咱们公子半根指头,可不就只剩个长辈身份能搬出来压人了。”
“她没想到公子会为你让她当众下不来台的,否则一开始不会偏听那小厮。”桑叶眼明心亮,二夫人这人可好面子了。
叶莺没有说话。
桑叶安慰她:“你别怕,咱们府里不管是太夫人还是相爷,都并非不讲理的人,公子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桑叶其实特别想跟她说说今天公子走得有多急,连衣裳也没换,在禅衣外披了件袍子就出门了。
她头一回见这平日里做什么都不疾不徐的人,这么大步子,哈。
桑叶有些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憋笑憋得颧骨上的肌肉都在抖。
叶莺却在想,就因为长辈心里的不平衡,连竹苑的婢女都要承受这种没由来的恶意,那公子还小的时候,岂不是遇见过很多次这种情况?
屋里忽然有了亮光。
两人对视一眼。公子早早睡下了,怎地又起了?
桑叶极有眼力见儿地道:“你去。”
叶莺趿上鞋,隔着屏风问了一句。
崔沅本来已经吹了灯躺下,也没有睡不着,而是睡着后又做梦给惊醒了。
月光幽凉如水,比中元那夜的还亮。
崔沅沉默了一会,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冷茶对胃不好,尤其是在降了温的秋夜里,但能很好地浇透那些梦境中不可说的浮躁心思。
一杯下肚,崔沅冷静了些,坐回了榻上,揉捏眉心,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想着方才的梦境。
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在梦里,少女乖巧得不像话,任他摆布。
崔沅未再克制,那只掖过鬓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轻轻往前一带,整个人便跌在了他的怀里。
起风了,落红漫天纷飞,他含住了其中最馥郁的两瓣。
柔软,湿润。
幽兰香铺天盖地。
当对上那双盛满信任的眸子时,崔沅却猛然清醒。
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缱绻的梦。
但想要一尝海棠娇艳的心思却与梦中一样,困扰了他许久,不可言说。
注定睡不着的后半夜,需要找一些事情做来打发时间,譬如默诵佛经,于是将灯给点了起来。
不意另还有人没睡着。听见叶莺的询问,他应了声:“进来。”
屏风后朦朦胧胧的影子动了下,自侧面绕了出来。
叶莺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公子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热了?”
“没有。”崔沅自然不能让她知晓那些不可言说的梦,移开了话题,“又晚睡,荷包好了?”
好是好了……叶莺道:“我给公子重做一个吧。”
崔沅道:“拿来我看看。”
“……”叶莺能说什么呢,只好将那已经做好的荷包奉了过去。
其实荷包绣得很好,她花了很多心思在上头,自己都很满意。
递过去的时候,心里难免存了一股期待。
白梅清冷,与白雪相映,却不糊成一团,绣得特别精细,光是梅花花瓣的就用了三种颜色的丝线,在雪色中傲然绽放,孤寒而又蕴着生意。
崔沅在灯下拿着反复端详了几息,竟不还给她了,轻声道:“这个就很好。”
毕竟自己用心做了那么久,见他真的喜欢,叶莺又欢喜起来,连耳根都在发烫。
幸好灯光昏暗,遮住了她没由来的羞。
崔沅又问她:“怎么没睡?可是还想着白日的事?”
顿了顿,又道:“不必害怕,日后不会再见到那人了。”
就让他在山里开荒,这辈子都不必再回来。
叶莺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问:“二夫人是您的长辈呢,今天那样说了,会不会不好?”
“会不会……去跟崔老相公告状?”
原以为她是在后怕,却不想,是担心这个。
崔沅心想,自己要是连这点话语权都没有,那这些年积攒的功名、名声,都是白混了。
叶莺只见他淡笑了一下,似乎带着一种嘲弄。
“不会。”他道,“她不敢。”
叶莺甚少看他如此直白地表现出不喜欢一个人的样子,这一刻,身上那种谪仙般超脱物外的清冷感消失了,一下就拉近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她特别能理解。
其实很难说二夫人的这种不平衡就是错的,大家终究是肉骨凡胎的人,孰能没有私心?
二夫人是如此,崔沅亦然。对着一个对自己以及父母持有微妙敌意的长辈,很难打心眼里觉得喜欢。
叶莺偷偷抿嘴笑,怎么有种和朋友发现讨厌的对象是同一人之后的暗爽呢。
事实也证明,的确如崔沅说的那样,二夫人被几个官眷夫人看了笑话,回去后越想越觉得憋屈,但又清楚公爹的性子,不敢搬弄,于是只好跑去太夫人面前诉苦。
当然,没有说崔沅的不好,而是夸大了对方竟为了个婢女做出那般不合时宜的举动,话里暗暗含了指责对方为色昏头的意思。
昨天过节,府里热闹,睡得就有些晚。太夫人原本还歪在隐囊上松困,听了她这话顿时精神一振:“你说的可当真?”
二夫人噎了一下,“儿媳自不、不敢说谎。”
她心里泛起了嘀咕,看婆母的表情,似乎不是想象中该有的反应啊……
太夫人先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喜色,接着,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
差点没笑出声。
整个人歪回隐囊里,深深地舒了口气,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
铁树总算开了花。
二夫人只觉婆母仿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将要功成身退的满足感,看得她一头雾水。
太夫人欣慰地擦了擦眼角涌上来的泪水,拍了拍身边嬷嬷的手。真不容易啊……
奇迹般的,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看这个自己过去总嫌有些小家气的庶儿媳也顺眼了。
嬷嬷提醒她,二夫人还在呢。
太夫人道:“真是,太不像话!”
二夫人心喜,跟着点头:“是……”
“有了喜欢的姑娘怎不早说,害我白白上火这么久!”
“……啊?”
二夫人傻眼。
太夫人和蔼道:“舒娘啊,你先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定好好说他。”
二夫人只得揣着满腹的莫名跟狐疑告退了。
她一走,太夫人立马拍桌子:“去将阿沅给我唤来!”
庞嬷嬷答应着,只觉得太夫人的笑容中透着股将要兴师问罪的期待。
——也的确是。
太夫人还没用朝食,于是已经吃了七八分饱的崔沅陪坐着,又喝了小碗的莲子粥。
很甜。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勺子,拿茶压了压味觉,心想,她就从不会放这么多糖。
但他本就是为了陪祖母,小口慢舀着。
半柱香的功夫,已经是第五次感受到来自祖母的打量了。
崔沅不禁抬眸,“祖母有话但说无妨。”
太夫人笑眯眯道:“胖了,气色好了。”
这当然比的是前几个月,不是生病之前,比起那会儿还是瘦的。
太夫人随便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是谁的功劳,心里颇是满意。
她感慨完,又开门见山:“之前与你说的那事,这会考虑的怎么样了?可改了主意?”
“……”崔沅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态度,“是二婶跟您说了些什么?”
太夫人哼笑,“你倒是警觉!可忘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崔沅默了一下,道:“祖母多想了,若换做竹苑的旁人,我也不会让他们遭受这般不公对待……”
“少跟我来!”太夫人叱了一声,“我还不知你?若换了旁人,你不会踏出那个破院子亲自出面,最多打发旁人去。”
从小看着长大,在某些方面太夫人自诩还是很了解这个孙儿的。
甚至她打心眼里觉得,当初自己在牙行外相中这个姑娘,肯定是因为她一眼认出这是孙儿会喜欢的类型。这便是俗话说祖孙连心。
庞嬷嬷心道,得了,甭马后炮了。当时您就觉得人家长得是里头最好看的,哪里有想这么多呢?
崔沅觉得今日其实不该来这里。
他心里清楚,祖母无非就是套话,只要他不认,并不能说明什么。
搅着碗里的粥,崔沅复又抬眸,直视太夫人:“祖母还是少看些风月话本,素日多去园子里散散,饮食忌油腻,对身体好。”
只要足够淡然,太夫人就找不到破绽。
太夫人直直盯着他的表情,果然泄下气来。
吃过一顿朝食,崔沅便起身告退。
庞嬷嬷看着自家长公子芝兰玉树的背影,又看看沉默的太夫人,问:“要么,咱们再从外头寻了看看?这上京城环肥燕瘦的姑娘那么多……”
孰料太夫人忽然笑了:“你信他说那鬼话?”
庞嬷嬷茫然。
太夫人“嗤”了一声,眸蕴精光。
论装相,谁也比不过她这孙子,可他装得再好再天衣无缝,却忘了一点。
“你可看见了,他身上今日佩了个新荷包?”。
晌午时,太夫人正歇晌,庞嬷嬷忽闻外头有人唤自己,出去一看,是院里的方嬷嬷。
方嬷嬷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塞给她一锭银子,低声下气地求:“庞姐姐,我那儿子不知怎地得罪了长公子,还烦你帮忙向太夫人说说好话……”
庞嬷嬷蹙眉看着对方。这人平日倒是常孝敬自己,可为了这么些三瓜俩枣,去误太夫人的眼……不值当。
太夫人顶顶烦府里的小厮与婢女之间有什么勾连,一旦被发现,两个人都得去庄子上,若是一方骚扰另一方,闹出什么不体面的动静,那扰人的一家子都不要想在崔家呆了。
这事已经十分明显,那小厮见人貌美起意,仗着没人,在府里公然追逐一个小姑娘,庞嬷嬷听了都心惊,更别提这婢女如今仿佛与长公子有关联。
她若是拿这事求到太夫人面前去,这心腹大嬷嬷的体面也就到头了。
“你自求多福吧,”庞嬷嬷道,“这事太夫人已从二夫人那晓得了,你那儿子自作孽,我如何帮得了你?”
方嬷嬷不听,只是哭求。
太夫人被二人的动静吵醒了,问:“谁在外头?”
丫鬟道:“是方嬷嬷。”
“她怎么了?”太夫人近年常忘事,一时没想起来那个叫玉堂的小厮就是方嬷嬷的儿子。
自上次偷小衣的事件后,院里的丫鬟在讨厌方嬷嬷母子这件事上异常地团结,当下根本懒得替她遮掩,道:“似是长公子要杖责问罪方嬷嬷的儿子呢,方嬷嬷来向您求情,被庞嬷嬷拦着了。”
阿沅?杖责?
太夫人可精神了:“怎地一回事?”
“昨日追赶莺儿的那个小厮,便是方嬷嬷儿子。”
庞嬷嬷前脚刚不耐烦地赶走了方嬷嬷,后脚进门,就见自家太夫人精神奕奕地坐在榻上,目露精光地盯着她。
庞嬷嬷:“……?”
“你说,阿沅究竟是不愿承认,还是不敢承认?”
太夫人一心就想要抱上曾孙,以前是长孙没有中意的人,眼下有了,却不认,她可急死了。
庞嬷嬷小心地道:“……许是不好意思?”
太夫人就笑了,“咱们推他一把。”
怎么推?庞嬷嬷想问来着,但看太夫人一副看热闹的神色,就知道恐怕是个什么馊主意。
还是别问的好。
贾玉堂被杖责了三十个板子,凌霄亲自监工的,绝无放水可能,但也没有故意下重手,公正公允,是以贾玉堂下刑凳的时候还能踉跄着自己走路。
嘟嘟囔囔地走出了崔宅大门,行不多远,就被一人挟进了小巷子里。
巷口停着一驾马车,车下立着几个劲装小厮,似是早已等待在此。只听车内的人冷淡地吩咐了一句“动手”,贾玉堂没来得及呼救,骤雨般的拳头就落了下来。
那些人都是练家子,完全避开了要害部位,专挑的那些又疼又不致死的地方狠揍。直到贾玉堂蜷在地上一动不动,出气比进气多,那隐在车里的人才再次开口:“够了。”
马车经过他时,混混沌沌的贾玉堂闻见了一丝香气,好像是……谁家的兰花开了。
第30章 两全法“我的确喜欢她。”……
马车驶过贾玉堂身边时,叶莺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昨日还耀武扬威着放言要与她“再见”的人,如今鼻青脸肿地歪在墙根下。
本就坎坷的五官越发不像个人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讨到媳妇。
叶莺咂舌。
默默收回了眼神。
崔沅一撩眼皮:“害怕了?”
叶莺果断摇头,“公子也太小看我了。”
准备好的宽慰说辞卡在了嗓子里,崔沅还以为,像她甚至没见过别人动粗的,第一次见该会害怕才对。
叶莺道:“我又没有坏心思,公子也并非善恶忠奸不辨之人,就算哪天我惹您生气了,也顶多是把我赶出去。这个贾玉堂是自食恶果,您这次也算替正院的几个姐姐出了口恶气!”
她说的是被偷盗衣物的那几个丫鬟。
旁人崔沅且没心思去管,他问叶莺:“那你呢?”
可有解气?
叶莺也知道,崔沅专程带她目睹就是为让她解气的。
“嘻嘻。”
她把声音放得特别甜,还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谢谢公子~”
这个样子十分可爱,崔沅笑了笑,而后便靠在车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外面传来热闹的叫卖声,感觉不是往府里回去的路,叶莺又掀起一角车帘,探头探脑地看。
入眼是市井街头,各色早点摊子、菜蔬摊子熙熙攘攘,煎白肠十文一碗,炊饼馒头热气蒸蒸,烟气缭绕在一起,香得扑鼻,食肆伙计站在店门前拉长了声音比嗓门大,荷担的贩儿走街串巷。
行人纷纷,不时有骑驴的青袍官员神色匆忙,嘴里还叼着炙得流油的鸭肉烧饼……众生百态,皆是宅门中没有的烟火气息。
叶莺一时贪看街景,将半个身子都扭转了过去,趴在窗沿上,待路过一个汤饼摊时,她忽然反应过来:“公子还没用朝食呢,莫若使人去买些热乎的糕饼粥汤来垫垫?”
“饿了?”崔沅睁开了眼,一口回绝,“街头小摊不甚干净,还是等一会到了地方再吃吧。”
可是真的很香……叶莺怏怏收回眼神,在心里与羊肉汤饼惜别。
忍了一会儿,她又问:“咱们这是去哪呢?”
崔沅:“清一阁。”
清一阁……这她倒是听说过,是东市上的一家茶楼,环境幽雅,许多达官显贵私下见面都会约在此处。
叶莺看了眼崔沅平静俊逸的侧脸,有点不明白,谈正事带上她干什么,还不如教她待在竹苑赏赏花弄弄草来得自在。
一炷香后,叶莺对着琳琅满目的精致茶点喜不自禁。
心道下回若还有这样的差事,请继续带上她!
他们所在茶楼三层分了好些雅间,每间厢房都有专门的女使沏茶。雅间外,隐隐约约有流水琴音。
叶莺左手茉莉佛手糕,右手赤豆山药小蒸糕,茶楼的沏茶女使见了,抿唇一笑:“姑娘喜欢我们这儿的点心吗?”
叶莺点点头,毫不吝啬地盛赞了一番。
女使笑道:“那就好,我看您兄长不怎么用,还当是口味不佳呢。”
……兄长?
临窗的主位上,崔沅喝着茶,偶尔用一块点心。
叶莺呆了呆,意识到她说的居然是崔沅。
“不是!”她尴尬否认,“我们只是主仆。”
女使不好意思地连连赔礼。
实在也不怪女使,她身上穿的是织锦缎的对襟长衫、鱼牙绸裙,今日没梳那个傻傻的双鬟,而是将发辫全部盘了起来,在头顶缚成一个横倒的“8”,有些像蝴蝶结,又像小猫耳朵。
簪了青玉桂花的华胜,可爱俏丽。
何况哪家的丫鬟在主君面前能有这般自在,沏茶女使今日自认是开了眼界。
吃饱了就有点犯困,女使特地给她沏了浓浓的一杯提神。
叶莺谢过后,矜持地捧着茶碗小口啜饮。
女使沏的是君山银针,说是金镶玉色,香气清纯,滋味甜爽。
但怎么……是她舌头不灵吗?
叶莺努力回味着。
崔沅见她神情异样,开口问:“怎么了?”
叶莺瞅一眼女使,凑近小声道:“怎么感觉这上京城最有名气的茶楼,沏茶的手艺还不如公子您呢。”
崔沅便笑了。
这话换个人说,就很像是恭维,但他知道她不是。
叶莺很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模样,身上那种不近生人的气势消散了许多。让她想起倒春寒的二月,冰面尚未完全化冻,但山间已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她就坐在老柳树桩上,看着第一尾鱼破冰而出的那瞬间场景。
冰消雪融,春风化雨。
崔沅于茶雾缭绕中看着她的呆样子,沾过茶汤的红唇水润诱人。
他浅浅啜了口茶,又想起了那个缠绵缱绻的梦。
凌霄几来几回,终于崔沅吩咐的事情办完后,已经将近午时了。
马车回程路上,叶莺眼神又开始乱飞了。
崔沅无语道:“想看就看。”
叶莺遂光明正大地将帘子挂了起来。
比起早晨,街市中有更多的铺子开张了。
路过陈记,她想起桑叶最喜欢吃这家的紫苏白梅,上次给她带了好多。
于是笑嘻嘻跟崔沅打商量道:“公子还忙不忙?能不能耽误一刻钟,我下去买些零嘴儿。”
崔沅:“……少给重云吃糖。”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敲敲车厢壁,让车夫停了下来。
叶莺搂着裙子跳下了车,扭头挥手:“公子等我!很快就好!”
都出门了,自然是不可能只买陈记蜜饯,什么潘记辣脚、王家酱菜、萧美人点心……叶莺统统都包了一大袋,两只手根本拎不下,每根指头都有了归宿。
可她还想排队去买街边那个从刚才就香得令人神魂颠倒的炙羊肉。
一旁点心店的伙计十分有眼力见,笑道:“我替姑娘送去车上吧?”
叶莺欣然同意,给他指了马车位置。
崔沅今日出门乘坐的马车车身带有崔氏族徽,造材精美典雅,十分好辨认。
伙计将叶莺买的吃食一起送去,凌霄还愣了愣:“这什么?”
伙计哈腰道:“这些都是那位姑娘方才买的。”
崔沅本安坐在车厢内,闻言,修长手指挑起些帘子,扫了一眼伙计手上的大包小包。
“……”
再看眼那边排在长队末尾踮脚张望数人头的叶莺,嘴角抽了抽。
若他没听错,她半柱香前说的是,去买“一些”零嘴。
凌霄接过东西,“嗬,姑娘家怎都这么能买!”死沉死沉的。
他问:“公子,这都放哪儿啊?”
崔沅没回答他,反问道:“白术也喜欢买这些?”
凌霄:“可不是,我跟她说这街边的不干净,不听!哪次不是大包小包,还眼大肚小,吃不下就丢给我。您瞧,我是不是比成亲前胖了?”
崔沅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疑似炫耀意味。
……在跟他炫耀?
炫耀什么?炫耀他跟白术成亲后的日子?
崔沅瞥一眼他,点了点头:“是胖了,明日起跟着京墨他们晨练。”
凌霄:“……”
过了一会,凌霄讪讪地打商量:“其实白术说小的胖点好看来着,晨练就……”不必了吧。
崔沅没理*他,心里在想,早上路过朝食摊子的时候拿“不干净”拒了她,那会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孰不知挑帘这一会功夫,就有人瞧见了崔家的马车,迟疑地向身边的主子禀报:“爷,小的仿佛瞧见了崔中丞。”
崔中丞?还有哪个崔中丞?
同样马车出行的英国公世子何庐眯眼看去,果然看见了马车内的那张清风明月脸。
他一个将死之人不好好在床上躺着,在这市井中作甚?
若放在从前,何庐必得上去冷嘲热讽一番,但如今他自顾不暇,尚有麻烦在等着他处理,只好作罢。
思及此,何庐重重哼了一声,对惹出麻烦的堂兄何襄越发不满。
叶莺总算排上了队,要了二十根炙肉签子,不好拿,便让摊主将肉都撸了下来,装在油纸包里。
喜滋滋地回了车上。
直到浓郁的羊肉香味充盈了整个车厢。
叶莺这才有些尴尬,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她将油纸包掏了出来:“公子要尝尝吗?”
崔沅一句“不干净”在嘴边犹豫了下,片刻后,微微颔首,“这是什么滋味?”
叶莺惊奇:“公子没吃过炙羊肉?”
“府里厨娘擅南菜,做不好羊肉,宫宴上倒是见过几回,不过多是蒸煮之流。”
叶莺这下便能理解了,宫廷菜多精致繁琐,调味清鲜,甚少浓油赤酱,更别说炙烤这种油烟大的,凉了腻,趁火烤时端进宫殿里,又味道不美。
她更惊异是崔沅这人嘴上说路边摊不干净,竟真的二十多年没吃过路边摊。
怎么忍得住的?
她极力向他安利:“那公子今儿可得尝尝。那摊主是个高鼻深眼的胡人,光瞧这张脸,就知道味道差不了!”
崔沅鼻尖缭绕的全是香味,用签子取了一小块,放入口中,油香瞬间爆开,烤得焦酥的羊肉上还附着了许多碎碎的料渣。
“这个是安息茴香,能去羊肉膻气,”其实也就是孜然,叶莺笑道,“我特地叫那摊主多多撒了,再蘸上些辣子更香。不过您应当是吃不惯。”
不想崔沅竟道:“也不是不能。”
他过去的口味总体偏清淡,如今不是也常吃炖菜与酱菜了?
他想,若是她做,说不定不久后他也能适应一点辣味。
惊觉自己又想得有点多了,崔沅放下手中签子,在叶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评价了句:“尚可。”
回到竹苑,太夫人身边的庞嬷嬷竟又来了,面带微笑地坐在那。
叶莺识趣回避:“那婢子将这些吃食去给大伙分一分。”
庞嬷嬷却反而避开了崔沅,叫住她:“莺儿留下吧,说的就是你的事。”
她的事?她的什么事?叶莺一头雾水。
庞嬷嬷含笑道:“昨儿个方嬷嬷来求,太夫人已允了她,要许你作她们家的媳妇。”
毫无征兆地,脑子里轰然一声。
手里的油纸包掉在了地上,叶莺向后退半步,双手攀上了桌案边缘,才堪堪撑住身体。
“这、这怎么能……”
对上庞嬷嬷含笑的脸,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怎么不能?
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本就不同良人自由。
心里觉得荒谬,又不知道从何反驳,反倒是平静下来了:“这个事……应当问一声公子吧?”
庞嬷嬷笑道:“太夫人便是派我来知会你们一声的。”
庞嬷嬷走了,去了书房。
叶莺扶着桌子坐下,慢慢地有些反应过来了。
吓傻了。
她应该再问问庞嬷嬷,这个事已经定下了吗?还是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出神间好像听见有人叫她,抬头看,竟是玉露。
“莺儿!”她一路跑过来的,大口喘着气,“你别嫁贾玉堂!他今儿出门被人给打了,说是……不能人道了!你嫁过去,跟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公子那般看重你,你求到他面前,他不会不帮你。”
叶莺没有想到她会来跟她说这些。
她无奈地朝她笑笑,“也只能盼着公子那边能拦下了。”
又要,又要麻烦他了。
玉露难言地看了她一眼。
她捉住叶莺的手,压低声音:“我知道怎么办……你就不用嫁给那个人嫌狗憎的东西。”
叶莺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甚至有种直觉,只要自己愿意,或者去求,长公子就一定会答应。
这真是太好笑了,她哪里来的自信。
玉露见她这样,真是急死了,恨不得替她去说。
“我知道你先前是良人,看不上我们这等成日想着做妾的丫鬟,可眼下不是没得法子么?就那个贾玉堂……”光是提起这个名字,玉露就一脸的嫌弃,“何况便是外头男人,成亲之后拈花惹草的也多了去了,人品样貌还比不上公子呢。”
这倒说的是真,叶莺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你说的话。”
太夫人这边还等着孙子为了这桩婚事来反驳自己,顺势就能逼他承认自己的心思,事实上,崔沅确也来了,只是平静地陪她吃了一顿暮食,关于叶莺的事半句也没提。
太夫人心痒死了,主动问他:“我把你的婢女嫁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
“祖母是长辈,所做决定说一不二,我怎敢置喙?”崔沅淡然道。
太夫人无语:“怎么?说得好像我说话你就听了?”
崔沅垂眸无奈道:“我已说过,您若是想日后有人能继续供奉父亲的香火,从族中挑个合您心意的孤儿,一样可以,何必以权去欺负一个小姑娘。”
太夫人道:“我可不是为了你,你须得知道,她也满了年纪,你既没有纳她想法,就不要耽误人家配人。方嬷嬷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求到我面前来,我作什么不应?再说了,方嬷嬷儿子伤着了根本,不正是因她而起,也算是偿了债。”
崔沅自然知道祖母都是为了激他。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才对。
他看着祖母,轻叹了口气。
“祖母无非是不肯相信我对她无意。”
“既如此,我也与祖母说实话。”
“我的确喜欢她。”
崔沅说完,仿佛轻松了许多。甚至唇边都浮现了淡淡的笑,畅快中又带着点释然。
啧!啧!还不是承认了!
太夫人与嬷嬷一对视,喜笑颜开:“我就知道,若不是拿她嫁人,你还得装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孙儿生得这般俊朗,家世名声显赫,看上谁,是那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崔沅脸上的笑却淡去了。
他的神情仍然温和。
“尚在年初我就曾与您说过,不愿耽误旁人,亦不愿亲子幼年失怙。祖母若一定要如此,为孝道,我也无法反驳。”
“幸而凡事总有两全之法,便将我的打算就此禀明祖母。”
“祖母应知晓吧,张郎中有一险方,九死一生,成则寿数无忧,今仍有二成把握。”他微微一笑,“或可一试。”
太夫人懵了,或可一试?
什么叫或可一试?
有八成的可能不成,岂不是叫她即刻失去她的孙儿?
他怎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若成了,我自不必再压抑心意,祖母也可享天伦之乐,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崔沅看着祖母的表情,又笑了笑,“我已命人给张郎中去了信,让他明日便配药来,想来见效很快。”
“……”
疯了!
太夫人愕然许久。
明知也是激将,却总有种莫名的感觉,他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太夫人看了他半晌,才问:“你说这些是要做甚?”
“我要她的身契。”
废了好大一番周章,崔沅终于道,“另,还望祖母日后莫再插手我们的事。”
夜风轻柔,月色明朗,越靠近竹苑,看见书斋里亮着朦胧的灯,连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怀中揣着的纸张似感应到了风的气息,随动作微微作响。
第三次了,他说过要将身契还她,放她良籍。
这一次,终于是畅通无碍。
这一次,她应当会很高兴,崔沅心想。还不知等待得有多焦急,听说要嫁给那人,心里一定很害怕。
他步子迈得快了一些,风带起袖子,被吹得猎猎。
“公子回来了。”
原来她就守在书斋门口,一直在等他回来。一见到他,眉眼顷刻变得柔和,甚至还迎上前了两步。
到了近前,崔沅的步子反倒恢复了原本的节奏,不教人看出那分急切。
“公子去太夫人那儿用暮食,想必是没吃饱。我炖了梨汤饮子,能润肺的,现下趁热喝一盅吧?”
叶莺一面说,一面将瓷盅盖子揭开,金黄澄亮的雪耳梨汤,香得清甜。
她像平常那样盛出了一碗,又奉到他面前。
崔沅伸手去接,却没有拿动。
瓷碗仍稳稳地端在她的手里。
“怎么?”
叶莺忍着羞耻:“我……我来服侍公子吧。”
灯花爆了一下,恰如心跳漏了一拍。
崔沅怔在了那儿。
叶莺在心里为自己鼓气。没什么可害羞的,就像先前喂药那样,不是做得很好吗?
一勺梨汤喂到了唇边,却被崔沅推开了。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凝目盯着她。
崔沅也是这时才发现,她的容色比平日更为明丽,在书斋煌煌的灯火下,艳若桃李。原来为了今晚,还精心装扮过。
“知道。”叶莺轻声道,“公子待我恩重,我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索性以身相报?”他沉声质问,“你可有问过我,需不需要你这样的回报?”
叶莺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疾言厉色,更是不知,他为何会这般疾言厉色?
不是最多面无表情地叫人将她送走么?
一股臊意顺着后背爬上了脸颊,脸烫得能烧炕。她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囧。
“我……只是想着,与其给贾玉堂那样的人做妻,还不如给您……这样的事,就算公子替我拒了一回,还会有第二、第三回,总、总不能次次麻烦您……原本觉得公子待我终究有些不同,看来还是我心大了。您别生气,气坏了自个才不值,左右那贾玉堂下半身也废了,我去守活寡至少好过受他恶心!”
叶莺说着说着,就委屈了起来,到后面低下头去用袖子擦泪,也就没有留意到崔沅逐渐幽邃的眼神。
“谁说过,有一就得有二有三?”他反问,“你未免太看轻了我,叶莺。”
重云跟苍梧都说过,被崔沅面无表情地喊全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叶莺却不理他。
本来就担惊受怕了一下午,顶着羞耻主动说出那些话,还被他用眼神骂了一通,还不能委屈啦?
崔沅将那张能决定她命运的薄纸拿了出来,推到她面前。
“带上你的那一份,和这份,去到县衙,就能销籍。”
叶莺擦泪的动作一凝,拿起来那张纸,见上头白纸黑字,分明清楚地写着,果真是她的籍书。
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眼泪越发汹涌了。
崔沅原本的怒火也被她这波止不住的眼泪给浇透了。
一手将她拉过,拿帕子给她拭泪,有些无语道:“些许小事罢了,也值得这般?”
一时不知是在说愿意放弃原则给他做妾,还是说哭成这样。
叶莺小声辩驳:“我才不是因为贾玉堂哭。”
四目相对片刻,叶莺又扭过了脸,别扭道:“公子既不打算纳我,为何还搂我腰?莫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吧。”
“我是为了宽慰你……”
“那公子可有问过我需不需要这样的宽慰!”
崔沅匪夷所思地回忆了下这熟悉的句式,“……所以你是为的我说你那两句哭成这样?”
这般说着,手仍是没有放开。
叶莺没作声,又开始掉泪。
崔沅无奈:“你是水做的吗?”
“我并非气你。”他道,“我若非语气疾些,只怕你误以为我是那等道貌岸然、欲迎还拒之人,越发走偏了。”
“但我知你并非真心愿意为妾,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我若心安理得地接受,与以权迫人又有什么分别?”
“总之,这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发生。”
“更莫再说这样的话。”他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道,“旁人尚且无妨,自影响不了我。但你的感觉没有错。我适才能做到不应你,下次就很难。”
“只我不想见你因自保不得已拿自己做筹码,便如我不想见你嫁贾玉堂那样的人。”
叶莺已经傻住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说一声“好”。
抑或是“谢谢公子”。
就能回到原先。
可话出口的一瞬,她偏偏说的是:“若我说……并非全为自保呢?”
30-40
第31章 思凡心蓦地咬上了他的耳垂
风好似停了一瞬。
崔沅也因为她的话止住了呼吸。
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叶莺侧着脸,垂着睫,轻声却是肯定:“我知道的。”
分明同刚刚是一样的话,心境却不同。
屋内十分安静。
竹叶摇动的婆娑身影打在留白的纱屏上,沙沙拂过心池,漾起一圈涟漪。
月光从窗照进来,攀上她水色裙摆,叶莺看着逶迤一地的溶溶月色,想,整月之中,其实只有两日能得满月,便如人间春难驻、团圆少。
她并不久溺于难过,调整了一下心情,便抬起头,欣欣然道:“我不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连公子想的,我也知道,公子喜欢我。”
“以前我会不解自己凭什么,后来才知,风月难自持,便如我也喜欢公子,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
她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崔沅虽早有猜测,但在听得她亲口说出后,仍是眼皮一颤。
那月下铺天盖地的夜花香气……那些梦中得以窥见却仍装作若无其事的心意。
终于,需要去面对。
崔沅语气艰涩,“你须得知道……”
叶莺打断他:“公子是要跟我说,既不能与我白首偕老,所以不想耽误我吗?”
“可是……两情相悦这种事,又怎么能叫耽误呢?”
从前她也常唏嘘故事结局太过潦草,如今却觉得,只要拥有过清风入怀,圆月盈满,那刹那足够美好,后半辈子回忆起来,时光都柔和了。
人啊,求的不就是这些足以镌刻心头的回忆吗?
有这些片刻,就值得永久。
就不会无以度日。
“你应将选择的权利交给我。”
“我也知道太夫人的意思,你无需担心,我没打算做妾,你也别想着要什么名分,只我们两人,两心相知,两情相许,好不好?”
崔沅只看着她。
十六七岁,正是桃李一样的年纪,也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言说起心悦之时,带着少年人横冲直撞的大胆赤诚,让人内心柔软。
在叶莺眼里,描绘的其实就是单纯的谈恋爱,不奔着成亲生子去而已。
这种关系虽然有些超出了崔沅当下的认知范畴,十分不正经。但那双月华下的眸子,就像梦中那样氤氲着绵绵情意,柔情似水。
不容得他拒绝。
叶莺见他久不说话,又想使那招,扯着他的袖子,拖长音节:“好不——”
剩下的字没能说出口,腰上蓦地一紧,叶莺被拽得跌坐在他身上。
他生得高,体型差使她即便这般坐在腿上,也得仰头才能对视。
叶莺凭本能圈住了他的脖子。抬眼,撞进了一双清潭似的眸子。
分明是自己先有的动作,崔沅却屏住了呼吸,喉咙发干。
她触碰的那片肌肤,不受控制地爬上了鸡皮疙瘩。
心跳也全然失序,是因为太欢喜了吗?
四目相对片刻,叶莺顶着一张绯红的芙蓉面,小声谴责他:“怎么这么心急呀……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让人不好意思了都。
崔沅撑住桌案,将她锁在身前。
气息瞬间被幽兰香气盈满。
“你成心的。”喉头发梗,声音也微微喑哑,崔沅缓了缓心绪,才继续道,“我说过,你不该再说这样的话。”
拒绝不了,真的。
“可你分明听得很高兴。”叶莺直指他这般反应。
“……你还太年轻,涉世太浅。若日后的郎君知晓,只恐怕你会后悔。”崔沅目光幽幽,凝视着她的反应。
他既期待着她能体会自己这份考量,却又不愿从她眼里看见害怕。
揽在叶莺腰肢后的手紧了紧。
不料叶莺反问:“谁说我就一定得嫁人了?”
“我有手有脚,一样可以养活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会有长辈催婚,作什么非得成亲?”
“何况谁没有过年少时候,他若因此介意,也不会是我的良配。”
虽然以崔沅的看法,觉得这般说辞未免意气了些,现实总不及预期丰满,但听到她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高兴。
凝眸看着她半晌,道:“竟是小瞧你了。”
叶莺别过头去,闷闷地道,“公子小瞧我的地方多了。”
崔沅的眼里终于有了愉悦和笑意。
他伸出手,掌住她的下巴,叶莺跟他别着劲儿,却还是叫他轻松将脸给扭了回来,被迫四目相对。
她今晚特地打扮过,虽明艳,却不艳俗。点的唇脂使得唇色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裹上了一层蜜似的光泽,亮晶晶,娇艳得仿佛一朵开到荼靡的海棠。
崔沅指背轻轻蹭过,从脸颊一路滑下。
此时他很想像梦中一样,俯身攫取那片花瓣上的晨露,色授魂与。
无欲无求的高岭雪、天上月,思了凡心,清潭一样的眸子变得幽邃。
他的目光太盛,那些浓墨重彩的情绪也都不再克制,直白地流露了出来。
叶莺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覆在腰间的手收紧力道,带她贴得更近了些。朗如玉山的面孔近在咫尺。
叶莺垂下眼,睫毛忽闪。
一晚上不见人影的重云却在这时摸进来了:“公子,公子……”
奇怪的是,内室明明有烛火摇动,公子却没有理他。
重云不疑有他,径直绕过了屏风。
莺儿姐姐背对着他,正踮脚掸着书架上的灰尘,公子坐在桌前,垂目啜饮着一盅梨汤,只是板着个脸,看起来不大高兴。
一进来,便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重云觉得,肯定是因为贾玉堂这个事闹的。
“莺儿姐姐也在呢,方才怎么不理我呀,我还当没人呢……”
“按公子的吩咐,凌霄大哥已经把那个姓贾的丢去公子名下的山头开荒去了,这辈子应当都不会再回府里啦。”
叶莺装模作样地掸了好一会灰尘,直到重云说话,才转过身来,冲他一笑:“嗯!真是辛苦你们了!”
重云嘻嘻一笑。
他是听了凌霄的撺掇来讨赏的,看向公子,却毫无防备被问道:“让你们整理凝烟阁的拓片,理得如何了?”
有吗……???
他悄悄抬眼偷看。
噫!公子冷着脸,好可怕!
重云悚然一惊,乖乖垂头:“这几日忙别的事,还没去……”
“明日一定去!”
说完,赶紧溜之大吉了。
叶莺拍拍胸口,总算将这口气顺了。
吓死!
崔沅脸色仍不很好,因方才只差临门一步,她听见重云来了,一下子猛地推开他,站起来找事情掩饰。
伤了他的里子,又伤了面子。
气氛也全被破坏完了。
叶莺抿嘴偷笑,安慰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方嬷嬷再一次求到太夫人面前时,太夫人被她哭得头疼,“上梁不正下梁歪,府里出了这样的事,都是他们老子娘的过错,一味地包庇。”
太夫人厌烦得不行,也不想再让这种人留在身边,便将方嬷嬷与其丈夫一道打发送去了那座山头开荒。
正院的丫鬟都觉得畅快。
玉露一边伸手捏了块叶莺带来的点心,一边问:“你来作什么的?”
叶莺笑道:“那天不是多亏你为了我通风报信吗,谢谢你啦。”
玉露撇了撇嘴:“谁是为了你了?少自作多情。”
叶莺知她要面子嘴硬,故意往她身上蹭:“不信!不听!”
玉露嘴上嫌她烦:“我才懒得管你,我只是想到要换做你肯定也会帮我,才不想欠你人情。”
叶莺眯眯眼笑,说着又将那碟赤豆山药蒸糕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别光吃萧美人家的啊!也尝尝这个我做的,就不知道是不是清一阁那味儿。”
玉露先翻了个白眼:“说得我像吃过清一阁似。”
不过手上还是很诚实的捏起一块往嘴里塞……唔!玉露眼睛亮了亮,随即矜持道:“还行吧。”
她捺不住打听,“谁带你出府的?长公子吧?啧啧,又是违逆太夫人,又是落二夫人的面儿,我就说他那啥……等等,你这个是不是给他做的,拿我试方子来了?!”
叶莺眨眼一笑,没有反驳。
玉露心里又开始冒酸泡泡了,死丫头,凭什么?不过再一想,长公子喜欢谁,左右不会是自己,是她或是旁人又有什么分别,遂又没那么难受了。
但玉露不明白,两人既说开了,为什么还继续这么没名没分的。
她又吃了一块玫瑰酸角糕,劝道:“我跟你说,不能一直对男人这么好,时间久了,他就会理所当然,还会觉得你事事都管,烦了,腻了,你得间着来。”
玉露的话十分地直白不文,叶莺面上一红,佯装恼怒将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两人嬉笑着,关系反而比之前同寝的时候更亲近了。
谁没有些小毛病呢,叶莺自己也不是完人,会容易头脑一热往前冲,小姑娘么,只要不是品行差,还是挺可爱的。
反而与苏合没有之前关系好,自从知道她背地里给太夫人递竹苑的动静之后,叶莺做什么都有些防备着她。
今天练完字之后,为了不教苏合看出猫腻来,叶莺特地还闻了闻衣裳,果然香气甚浓。
当下袖子一伸,控诉崔沅:“都是你身上的熏香味!”
崔沅只嗅到馥郁的幽兰香气。
他不认这指控,“若是这个,你身上早便染上了,何止今日。”
叶莺狐疑。
真的吗?她以前怎么闻不着呢?
“是你心虚使然。”崔沅道。
他并未骗她,早在中元节高热醒来后的那个清早,他就从她身上闻见了这香气。
但叶莺还是觉得是因为他手把手纠正她写错的地方,离得太近,以至于沾染了气味。
这没什么不好。
但屋里有一个眼线的确是个麻烦。
崔沅觉得很讨厌,就想叫桑叶将人调走。
叶莺拉住他,一本正经地道:“别动她,不然她肯定知道里面有事。”
她摇了摇他的衣袖:“不如叫我搬来跟桑叶一起住吧,我俩能说得上话。而且……更近。”
后面两个字,几近呢喃,尾音轻扬,勾着人引伸出无限绮思。
入秋后日头越来越短,金色的夕光漫进窗扉,映在她仰起的面孔上,晕了一层霞色,羞煞桃李。
崔沅心中一动。
待回过神来,已经握住了她的腰。
叶莺想到昨晚,担惊受怕地推了推他,“大白天!”
崔沅纹丝不动,轻松就将她整个人提到了桌案上,这样稍一低头,便能额头相抵。
但他仍只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很近,但又能随时触碰的距离。
叶莺在他的目光中逐渐沉静下来,略有些不自在,“……重云呢?”
“和苍梧整理我父亲的书斋去了。”他还补充了一句,“放心,至明日都不会回来。”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崔沅眸光湛湛。
叶莺惊得张了张嘴,看了他好一会儿。
为什么昨晚还在装正经的人现下就开始丢节操了啊,仿佛某条经络被打通了一般无师自通。什么原理?
脸颊灼烫,她垂下头,靠在他胸前的衣襟上,试图用这微凉的面料来降低温度。
夕阳越发浓了。
崔沅伸出手去,使她仰头。
她的脸很光滑,他喜欢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
“桑叶很有眼力,不会让人过来了。”
崔沅看向她因仰首而微张的唇瓣,目光幽幽,声音带着蛊惑。
但只要她不开口,他就不会再进一步动作。
无人知晓是因为守礼,还是只是以退为进的计策。
叶莺羞得闭上了眼,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忽然攥过他的衣襟,使他整个人倾下身体。
唇瓣擦过下颌,印在耳旁。
柔软,湿润,一触即分。
却又在即将离开之前,蓦地咬上了他的耳垂,不轻不重,带着些羞愤的发泄。
崔沅脑中轰然。
气息擦过耳廓时,一瞬间,鸡皮疙瘩爬满了后颈,身体已失去本能的反应。
心旌摇荡。
头脑降下温度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太……轻佻了。
叶莺放开了他,窗外的晚霞仿佛从天边爬上了脸颊,绯红一片。
羞得连睫毛都在轻颤。
紧张得不敢与他对视,吭哧了一下,道:“这样可以了吧……”
第32章 荷尔蒙瞳孔失焦
叶莺松开了衣襟,羞愧于自己轻佻的举动。
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这么做,结果脑子一热,还当真做了。
呜……
羞臊中,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一件很久远的小事。
上辈子小时候,看见喜欢的东西,还不会表达,就扑上去咬一口,因此被爸妈笑话不愧是“属小狗的”。
最好笑的一次对着邻居家的小孩啃了一口,那时她已经长了乳牙,又不会控制力道,在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小孩儿没哭,反倒把自己给吓哭了。
思及此,叶莺被另一种不知名的情愫驱使着,嘴角压不住地上翘。
她刚刚,“轻薄”了探花郎哎……!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久到叶莺甚至怀疑是时间静止了,否则为何就连夕阳也凝在半山腰处,静静不语呢?
脸颊上的燥热如潮水般渐渐消退,因羞耻而激越的心跳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叶莺悄悄拿余光乜了一眼。
崔沅好像被定住了,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什么呀……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轻轻一推,崔沅却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了两步,直到身体撞上叶莺那张小书案,还是下意识用手扶了一下桌缘才稳住身形。
“嘭——”
笔架倾倒,墨汁也溅出一片。
崔沅猛的醒过神来,回忆起方才的轻咬,伴随湿热的气息掠过耳畔,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呼吸都跟着凌乱。
叶莺看见他这样子,噗哧一乐。
然而没等她得意多久,下一刹,崔沅蓦地欺身,颀长的阴影笼罩下来。
叶莺坐在桌案上,双脚离地,被迫身体微微后倾,与他紧紧贴着。
感受到绷紧的肌理,隔着衣衫都烫。
仿佛什么关窍被打开,冰雪玉树的清冷公子,眸光沉沉,蕴着蓄势待发的侵略感。
“……不够。”
叶莺愣了愣,方知他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话。
【这样可以了吗?】
【不够。】
人生来就有感知危险的能力,叶莺自觉玩不起,心慌意乱地再次伸手推了推——
这次纹丝不动。
反倒被捉住作乱的手,扣在身后,整个人都被锁在了他的怀中。
“适才不是很大胆么?”崔沅垂眼,声音喑哑。
他腾出一只手,捏过她的下巴,牵着她的目光对上自己。
拇指轻轻擦过唇瓣,挤弄得花瓣变了形状。
又麻又痒……叶莺受不向后躲,然而腰肢被牢牢掌住,刚要逃脱便被逮了回来。
她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
红唇微翘、饱满,正如无数次梦中娇艳欲滴的模样。
崔沅眸光微黯,扣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一低头,便攫取住那片饱满。
终是如愿以偿。
久抑得到释放之后,似乎格外难以满足。
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摩挲着滑到了颈间,引起一阵战栗。对方似很满意她这反应,修长的手指在此来回蹭了蹭,安抚过后,又扣住后脑,使她再无路可退。
唇齿辗转。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隐没于青山深处,昏暗的室内唯有香炉泛着点点星火。烟雾袅袅,透出细纱屏后几乎重叠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彻底暗了下来,崔沅才终于止住,有些喘息地抵了她的抵额头,松开了手。
方才那种情境下,没人分心去点灯,眼下只能依稀凭星光辨认对方的轮廓。
叶莺简直快要闭过气去,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力气,靠攥住他的衣角才不至于倒下。
崔沅也好不到哪去,幸而黑暗的室内替他遮掩了一番,才没叫叶莺发现他兴奋得失神的瞳孔。靠着桌案缓了一会儿,手指仍余微微颤抖。
叶莺几个深呼吸,才渐渐将超速的心跳降了下来。
腿软、脸红,整个人仿佛要融化了一般。
荷尔蒙分泌过剩,这会她反倒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动不想动。
想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崔沅抚了抚她有些松散的发丝,虽没说话,但叶莺也从他身体的反应中读出了同样的意思。
适才从天亮到天黑,两人吻得难舍难分,每当叶莺挣开他换气时,不到一息的功夫,就又被压着后脑勺吻了上去。
比起平时沉稳冷清的模样,急切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无声地偷笑。
不意屋外传来桑叶的声音:“书房怎么没人点灯?都躲懒呢?”
说着,脚步声仿佛要进屋一般。
叶莺连忙把手边的蜡烛给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
幸好门外没了动静。
叶莺屏息听了一会儿,忽又发笑。
“怎么了?”
“就是觉得……好像做贼喔。”叶莺眨眼,杏眼里泛起水雾。
崔沅抿了抿唇,“傻。”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叶莺已经撑着桌案跳下了地。
“哎!”
腿一软,身子就向前扑倒,整个人被崔沅用身体接住了。
“真是的,想抱人家就直说嘛……”叶莺抿唇一笑,企图掩盖自己的丢脸。
结果崔沅确定她能站稳后,便直接放开了她,随即转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冷的!”叶莺警告。
崔沅还是喝了,而且一口饮尽,喝得很干净,甚至又倒了一杯。
叶莺不高兴地蹙眉看着他,崔沅神色有些复杂,并未解释,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渐渐地反过味儿来了。
颊上飞红,臊意难忍,她咬了咬唇,将那茶壶整个端走:“……那也不能喝冷茶!”
不多时,泡了一壶降火的菊花甘草茶回来。
桑叶在隔扇门外徘徊,院里的小丫鬟路过,都精神为之一擞。
苏合好奇地问:“姐姐总守在门外做什么?”
桑叶横了她一眼:“干嘛,事都做完了?做完还不歇着去!”
苏合悻悻走了。
桑叶扭头看了眼窗,方才窗纸上模模糊糊透出的人影终于不在了。
桑叶脸上有了笑意。
过了会儿,叶莺出来了,在外面见到她,还有些惊讶:“姐姐怎么还在这?”
说完惊觉失言。
桑叶目光落在她整理过,但仍微皱的衣襟上,什么也没问,只是笑笑:“有个事要禀报公子。”
叶莺点点头。
她看着桑叶进去,施施然行礼,而后在里面说些什么,在屋外其实是听不见的。
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摇摇头走了。
亲得好累,难怪专家说接吻能减肥,她现在就快要睡着了。
书房里,桑叶回禀完毕之后,没有立马出去。
崔沅道:“说。”
桑叶轻咳一声,自觉寻了个理由,道:“天气渐冷了,奴婢明日寻个匠人来,将窗油纸糊得厚些吧。还有公子的寝屋,换个不透光的色儿,免得扰您休息。”
崔沅闻言,抬眼看了一眼桑叶。
桑叶露出个敦厚的笑。
“就照你说的办。另外,”崔沅轻声道,“有个事,你想想主意。”
几息之后,桑叶一脸麻地退了出来。
晚上,大家睡得正熟的时候,外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下人房的丫鬟们纷纷从床上起来打灯笼出门查看情况。
叶莺披着衣裳坐在自己的床上,差点没吓死,好一会才回过神,赶紧将苏合从床板底下拉了出来。
苏合脸都白了,倒是受不了伤。
睡着睡着,床散架了……
不是,她有那么重吗?
叶莺好心道:“你这床指定是睡不了了,今晚先跟我睡吧。”
第二天,桑叶派人来收拾,才发现墙也破了个窟窿。
“这屋先别住人了,吓人。这样,苏合先去忍冬屋里挤一挤。”桑叶一本正经地安排,“莺儿便住白术那间屋子。”
白术的寝屋与桑叶本是一间,中间用碧纱橱隔断开了,起居互不打扰,便可看作两间。
桑叶这安排虽明显偏心,但两人素来关系好,苏合倒没有说什么,卷着被褥搬去与忍冬同住了。
叶莺皱眉想了想,世上竟有这么刚巧的好事?
崔沅没想到的是,他让桑叶想个主意,要让苏合跟叶莺分开寝屋,但又不动声色的那种,结果桑叶的主意这么损……但也的确是办成了。
桑叶心满意足地从他手里领了赏赐,又紧锣密鼓地将窗户纸重新糊了,亲身试验确保不会再有人影显在上头。
而叶莺在睡饱了一觉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昨天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对了。
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走到书房门口,就见着了窗户上焕然一新的金箔油纸,还带竹纹呢。
桑叶一见她就笑:“来啦!快看看这个颜色好不好?”
叶莺欲言又止,“姐姐,昨天……”
桑叶了然一笑,拍拍她的脑袋:“别多想,我只是见天冷了,糊个厚窗纸御寒罢了。”
桑叶似乎总能这样,大方体面地化解任何尴尬。
叶莺摇了摇她的手臂。
新室友有如她们这般和睦的,亦有互看不惯的。
忍冬对于突然搬进来个人便十分不悦,又不敢与桑叶提意见,在屋里敲敲摔摔了一下午。
一会儿嫌苏合身上有油烟味,一会儿嫌她的东西占了她原本的架子:“这屋本就小!你这盆恁大,就不能换个小的?”
苏合忍不住直接问她:“我是哪儿惹你了不成?有本事脾气冲我来,别祸害那个盆。”
两个人就此大吵了一架,左右住的丫鬟都来劝架。
劝忍冬的:“算了,算了,人家也是床塌了没办法,她还倒霉呢。”
劝苏合的:“她就这个脾气,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了,忍一忍算了!”
两个人且不吵了,梁子却是结下了。
结果第二天就叫她发现忍冬不干活,偷偷往外院去了。
莫不是去寻哪个相好的小厮?
苏合深知太夫人的禁忌,心道这下便有拿捏忍冬的把柄了,以后看她还怎么在自己面前嚣张。
便尾随她一路跟去了外院。
孰料对方竟不是去寻相好……
苏合脸色煞白,纠结许久,在往去太夫人院里的路上,又半道改了主意,回了竹苑。
第33章 栾木花他却在佛门清净地亵渎神灵。
听了苏合的回禀,崔沅平静道:“知道了。”
表情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波动。
只越是这样,越让苏合战战兢兢,告退的时候,走路都顺拐了。
忍冬跟何家的人私底下有勾连……那府里的殷娘子?不、不会吧,她娘可是大相公的乳母啊!
苏合打了个寒颤,担惊受怕了一路,回去后,面对忍冬的阴阳怪气,也只是看了她两眼,一声没吭。
这几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叶莺端着果盘进来,站在窗边的阳光里削梨子。
光线清透,洒在她粉绿的衫裙上,整个人就像一株亭亭芰荷。
是看一眼就觉得温暖的画面。
崔沅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一段清音从指尖流淌而过,轻快、空灵。
简直是诗中说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无波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叶莺削好了梨,又捣成果泥,跟蜂蜜、松仁、南瓜子仁混合均匀。
那天说好给两只小鸟加餐,之后一系列变故横生,以致搁置了,哪知鹦鹉也懂得记仇,这几天对她都有些爱答不理,还在路过时往她裙上吐口水。
太过分了!
叶莺好人不跟鸟计较,赶紧拿出它们平日最喜欢的点心——坚果蜂蜜果泥来求和。
两小鸟在庭院里欢快地盘旋了半圈,降落在食碗旁,一左一右地啄食。
看它们吃得香甜,她也有些馋了,在晨光里吃起果子来。这梨个大皮薄,一口咬下去,脆脆甜甜,汁水丰足。
吃完了,对上崔沅目光,“偷鸟食”的小贼弯起眉眼,逆着光线冲他一笑。拿帕子擦干净嘴角手上沾的汁水,装作若无其事道:“其实鹦哥不好吃太多果子,只好我替它们解决了。”
说罢,手指还在小鸟脑袋上蹭了蹭,彻底蹭干净。
特别家常、温馨的一幅场景,与窗外葳蕤的景色相映成趣。
生意盎然,如此美好。
崔沅的心也在这时软得跟水一样。
琴音流转,叶莺安静地听着,待一曲音落,才赞叹:“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就像和风轻拂,细雨如酥,无限春光明媚。
“玉楼春晓。”
的确是一首轻快明媚的曲子。
“今天不出门散散吗?”崔沅按住琴弦问。
琴架在书房的南窗下,叶莺也坐在琴旁边,两个人抬眼就可以看见庭院中互相追逐的两只鹦鹉。
叶莺道:“原本是怕它们闷着,这几天不是没关笼子吗?就不用特地带它们出去,院子里够宽敞啦。”
转头见崔沅一直看着她若有所思,她又主动提起:“其实看鸟,聪明的话,散养也未尝不可。徐夫子就养了一只玄凤,特别特别笨,走丢过好几回,所以只能关笼子里,结果精力旺盛,让我们每天都带它出去放风。”
她吐槽,“我一个养鱼都能给养死的人,硬生生被他炼成了养鸟大家。”
“不过可以偷懒。我们会去山上挖林笋,有次挖到一只大耗子,他们说那是竹鼠,跟耗子是不一样的,当场烤来吃了,我没敢碰,还被笑话来着。”叶莺捂着嘴偷笑,“结果他们回去就闹肚子了。”
她眉眼间的神情总是很生动,描绘的山村生活,也是崔沅从来没接触过的鲜活。
崔沅难免追随着这些话语,描摹她所在的自由。
叶莺察觉到他似有些不高兴,支摘窗还开着,不敢有大的动作,于是扯了扯他的袍子:“怎么了呀?”
她还有一颗细腻的心。
崔沅面色柔和了一些,“只是想到你说的那些,很有趣。”
无拘无束,青梅竹马。
向往得都有些嫉妒了。
“你喜欢?待挑个晴日,我们也可以在这院子里烤肉,虽然上火,但可以少来一点。”
“好。”
叶莺算了算日期,觉得刘叟应当也快到了。
伸缩头都是一刀,真是的,快来吧!
崔家在相国寺为崔大夫妻请了长明灯,每年都会捐一笔不菲的香油钱,崔沅这个做儿子的还会每月供上佛经,大多时候是让小厮送去,但这个月,他忽然决定亲自前去一趟。
叶莺面前放着一沓佛经,这些都是崔沅亲手抄的,另外一沓里面则是重云跟苍梧他们犯了错被罚抄的。
昨天知道要去相国寺的时候,她也熬夜抄了一份,聊表心意。
叶莺凝目扫过这些佛经。
她如今的字已经很像模像样了,而且不知不觉模仿了崔沅的笔迹,明显能看出来他的风格。
宽博端庄,与徐夫子的字十分不同。
叶莺好好地整理了装在匣子里,临出门前,一切都装点好了,桑叶忽然叫唤了一声,脸皱成一团:“哎哟!”
叶莺被她夸张的动作吓一跳。
“今早吃撑了,肚子疼!”
她捂着肚子飞快跑了,剩下叶莺莫名,“桑叶姐没事吧?咱们……”是等着?
可是看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恐怕又误了与主持约好的时辰。
“不等她了。”崔沅道,“走吧。”
想不到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再次出府,街上依旧热闹,叶莺则因为睡得晚,靠在车厢里犯困。
相国寺在城中,地势高,马车要爬一段坡道。
“咯噔”,车身突然猛颠了一下,浑身放松的叶莺毫无防备,就这么扑到了崔沅双膝上。
车厢外传来车夫解释声:“……有辆马车从背后窜出来,幸好小的勒马及时,否则便撞上了。”
“惊扰了公子,没事吧?”
“无碍。”
叶莺眨眨眼,脸颊睡得绯红,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却不知这样的动作、神情,落在对方眼里颇有些暧昧。
崔沅呼吸微微发紧,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可有伤着?”
叶莺摇了摇头,刚想说“没有”,但膝上传来的痛意使得开口就是一阵轻嘶。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膝盖,在刚刚与地板相撞的地方轻轻按揉起来。
“……”既如此,叶莺果断委屈上了,控诉,“先前的伤还没好呢,又遭殃!”
“可看清是谁家车驾?”崔沅问。
车夫顿了顿,“这个,小的没注意。”
“怎么啦,难道长公子还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叶莺当然知道不是,但还是撑着下巴侧头看他调侃。
崔沅凝目一息,曲起指节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一路平稳地到了大相国寺,方才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原是何家人,来请主持进宫为太后祈福诵经。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因崔家是提前约好的,但另一边是皇室……
幸好崔沅并不计较这些,对那小沙弥道:“换其他师傅亦可。”
小沙弥松一口气,双手合十,冲着二人念了声佛。
寺中和尚见识广博,见到婢女为主家祈福上香也没有觉得奇怪。
过后,一个白眉长髯和尚将崔沅请去了禅房,两柱香后,亲自将他送了出来。
叶莺不知是否错觉,觉得那和尚多看了她好几眼。
崔沅亦是注意到了,问:“可是有何不妥?”
和尚笑了,“老衲只是观这位女施主面相机缘颇深,与佛门有缘。”
叶莺曾看过那种佛法高深的和尚,能够辨认穿越者的灵魂,本领十分了得,难不成这位也?
和尚又笑着念了句佛:“二位施主尽可在禅院内逛逛,若有参悟,亦是善缘。”
时辰还早,并不急着回去,叶莺听说大相国寺的斋饭十分有名,便与崔沅提议听老和尚的话四处逛逛。
崔沅问:“伤不疼了?”
“不疼不疼了,”叶莺仰头越过瘦削分明的下颌,去瞟他的脸色,“公子肯定也想跟我多待一会儿吧?”
佛门清净地,崔沅唇边的笑意只浮现一息,迈开了脚步。
叶莺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佛寺恢宏,肃穆庄严之地,叶莺身处其中,有种涤荡心灵的平静感。
她说起仁邑山半腰上有座城隍庙,附近几个村落的村民祭拜都是去另一座佛寺,是故香火并不旺,庙里其余道士云游去了,只一个老道士带着一个童子守门。
但是叶莺很喜欢那里的斋饭,简单的清水煮面,大抵是山泉水质好,煮面汤特别清甜,那面也不知怎么做的,吃起来带一股子清香。问过那老道士,才知道他每次揉面的水里都会掺些野菜汁子,煮出来才格外香滑。
叶莺学到了,回来试着做了孝敬徐夫子,却不想被几个同窗偷吃了,
“真气死我啦!让他们帮我揽了三日的功课才算完……”
这会子当成笑料说给崔沅听。
二人走到了一片栾树林中。
隔绝了外界,树林幽微,就连大雄宝殿传来的诵经声都悠远空灵了起来,仿佛天外来音。
崔沅起初只是静静地听,往后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其实是不应介意她有自己的朋友的。
人以群居,她有这么一群朋友,是十分幸运的事。
但听她口中漫漫讲述着与另一健朗少年相识于微的嬉笑怒骂,这使他想起那些从前心意未明的夜晚,睡不着或是在梦中,那些溯不回的过去,绕不开的情分,以及,无法涉入的将来。
嫉妒无孔不入。
心头说不出来的淤堵。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崔沅的眼神逐渐幽微。
或许那少年此刻正在等着她回去,成为她的“将来”。
他们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不会介意她这些时日短暂的“走神”。
实足良配。
叶莺始料未及,正好好说着话,被他反手一拽,抵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背后。
叶莺惊愕地睁大眼,不及开口,便被低头落下的吻堵住了话音。
不同于前次两人都生涩的循序、诱进,在叶莺还懵然时,崔沅便长驱而入,让她被迫承受那些暗夜中翻腾漫溢的灼热占欲。
耳边传来空灵庄严的诵经声。
而他却在佛门清净地亵渎神灵。
光是想想,叶莺便脑中轰然,浑身战栗。
她蓦地闭紧了眼,原本想要推拒的手环抱住他的腰,羞耻但回应。
她的反应倒像是安抚了崔沅,攻势轻缓了下来,偶尔让她偷得片刻喘息,直至放饭的撞钟声响起,才轻含了含她的下唇,松开了她,目光灼灼,“他……也曾这样过吗?”
“……什么?”
栾木上金黄的花簇簌簌摇落,落在二人发间,叶莺望着他皱乱的衣襟,睫毛颤抖。
人做坏事时总会格外地兴奋,她细细喘息,难以平复。
更令她悸动的是,原来清冷端肃的谪仙褪去了经年的克制,也会有情难自抑的冲动霸道。
叶莺轻咬下唇,感受到汗濡湿掌心与他处,心跳怦怦。
“没什么。”
转眸间,崔沅已经恢复了清风明月般的淡然。
适才已是失控,绝无可能再露出那般情态。
“放饭了。不是想尝尝这里的斋饭?走吧。”
第34章 探索欲叶姑娘的家人来了
又到一旬诊脉日,张郎中再次来到竹苑,见到这位崔氏长公子,惊觉他的面色红润不少。
一摸脉象,心中大为惊异,却又找不出任何章法医理。思索片刻后,实在忍不住开口打听:“……您近日可是还见过旁的郎中?”
恨不得立即请崔沅为他引见结交一番。
神医啊!
崔沅道:“不曾。”
张峎:“……”
他又仔细地切了切对方的脉,不该啊!
从脉象上来看,的确稳健了一些,就像是腐草为萤。虽十分微弱,但他从医二十余载,这点判断还是不会错的。
正在此时,一个俏丽丫鬟端着茶进来,眼中含笑,道:“张郎中,请用茶。”
接着俏丽丫鬟扭过头,又对崔沅笑道:“先前用木樨窨的那罐子茶还剩不多了,一直没好意思再去摘。这下好了,昨夜那株丹桂淋了雨,打落来不少,我叫扫园的婆子给咱们都包了起来,正烘着呢。公子不是喜欢木樨藕粉糖糕么?明日我便多做一些,剩下的再拿来窨茶。”
张峎的心中一动,转过头去。
秋日的阳光过帘而入,被分成窄而长的一束,干燥的尘絮在这光线中飞舞,馥郁的木樨花茶香气伴着女孩子明媚的笑容都被照得透亮。
张峎分明看见长公子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他一瞬就有了答案。
“郎君人逢喜事,精神饱满,连脉象亦有好转。”张峎转而笑道,“某这便为郎君开一稳固方子,这几日煎水泡浴,某持日来为您施针排毒,兴许有些效用。”
叶莺心中一动,与崔沅对视上。
“多谢张郎中。”
今日便要施针,张峎写下药方后,交由童儿随苍梧去取药煎水,准备沐浴事宜。
叶莺待要离开,却被张峎叫住了:“姑娘且留下,也好给某打打下手。”
那岂不是要进去净房?
她看了一眼崔沅,对方看似云淡风轻的神色中,透着好整以暇。
因她认定他古板,前次摸到他腹间肌理,嘴上跑火车调侃要看,但当他真伸手向衣带时又吓得闭上了眼。
但这次是医嘱,叶莺有些脸红,却又不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好。”
张峎捋着须髯笑了笑。
净房分为内外两间,以一架六扇花鸟折屏作为隔断。
两个童子在内间准备,张峎带她去了外间,教她如何用药熏布巾,以及调配药浴适用的澡豆。
叶莺见屏风基本挡了个严实,只能透出些影影绰绰的动作,看不清具体情况,大大松了口气。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但还没放松多久,张峎问她:“姑娘可学会了?”
叶莺点头:“学会了。”
而后张峎便道:“那便请再随某来。”
接着又将她带到了里间。
叶莺听张峎道:“一会还请姑娘替崔郎君涂抹方才配好的澡豆,并施以按摩,使崔郎君的肌理放松,才能更好地吸收药效。”
“……?”
叶莺:“我、我吗?”
张峎含笑:“对。”
她退后了半步,浑身写满了拒绝。
张峎收了笑,正经道:“某皮糙肉厚,下手没个轻重,童儿力道太小,思来想去,唯有姑娘最为合适。”
“……”
叶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认命地应了下来。
崔沅进来后,看见的便是她缩在角落努力低着头当鹌鹑的样子,实在好笑。
他脱了外袍,身上仍穿一件轻软的素绸里衣,叶莺早在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第一时刻便转过了身子。
崔沅起了逗弄她的心情。
“过来。”
净房中热气缭绕,水雾漫腾。
叶莺甚至看不清崔沅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响起。
慢腾腾地顺着声音挪了过去,因看不清路,直接撞上了一堵很硬的什么,她捂着发酸的鼻子含泪抬头。
崔沅正垂头看她,身上衣衫完整,眼神清明着:“怎么?不愿?”
“那去叫桑叶过来,不为难你了?”
叶莺能吗!
明知是逗她,叶莺气不过,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她眼睛瞪圆的样子十分可爱,崔沅笑了。
四周缭绕的都是白茫茫的水汽,仙境似的,他如玉的面庞笼在其中,越发清华贵重。
“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
这清华贵重的公子对她循循善诱,“更衣。”
净房里雾气太足,就连声音都隔了一层纱似的,朦胧空灵,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
叶莺眼皮颤了颤,被蛊惑着伸出了手。
解开里衣系带,手指捏上交领两边,却有些够不着。
叶莺一眼都不敢抬头看,红着耳根,声如蚊蚋:“你……低下一些啊。”
崔沅无不配合,俯身下来。
这样倒是够着了,却离得更近了……叶莺咬下唇,捏着领子向外翻开,将衣裳褪下。
但她垂着头,又是头一回替人脱贴身的衣裳,动作十分地笨拙。
一心想要避开身体接触,颤抖的指尖却有些不听话,时不时拂过对方的手臂、肩脊、腰腹……
崔沅本是逗弄她,却不想反成了折磨自己。
身体因这些似有若无的碰拂绷到了极致,呼吸微微发紧,似乎每一分一秒都无限拉长,难以忍受。
终于在叶莺迟疑着要伸手去解腰间的系带时,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对上她氤在水汽中懵懵然的眼神,崔沅喉结轻滚:“我来吧。”
二人俱都松一口气。
往热水中加入药汤后,叶莺出去端了澡豆跟巾帕回来,崔沅已经坐在浴桶中了,露出肩膀背对着她。
她跽坐坐具上,将东西放置一旁。回忆起适才郎中教的,做好心理准备,这才抬眼。
却瞥见他短短几息功夫,额头竟就沁出了汗,面色薄红,虽表情未变,叶莺却看出他似十分不好受。
这药汤涩味扑鼻,氤氲的雾气熏得人想流泪,叶莺光是闻着,便都觉呼吸困难,何况他这般整个身躯浸入其中。
她再次垂眼,睫毛沾上了水汽,湿漉漉的。
掌心拂过水面,发出些微“哗啦”的水波声。
为了催发药性,药浴用水比平日沐浴温度更高,且药方中苍术与香薷的作用使得体内翻腾着一股热浪,内外煎熬,有如火烹。崔沅闭目调息,竭力压下遍布四肢百骸的躁郁。
便也难以分心关注外界的动静。
混沌间,裸露在外的肌肤被一团轻盈包裹。柔软的触感从肩头传来,丝丝凉意,如细雨润泽,特别舒服。
令人想要喟叹。
但怎能让她做这种事情。
先前逗逗便罢了,就连竹苑的婢女从小都没有服侍过沐浴这件事情,实在逾越。
崔沅睁眼,想要按住她的手,却没有这个力气。
叶莺总算知道张郎中为什么要她在这儿了。
“行啦,你安心睡一会吧,郎中都教会我了。”她全然没有了害羞的心思,“别动了。”
说着她在小盆里兑水将澡豆打成泡沫,一寸寸按过他身上温热结实的肌理,轻揉慢搓。
原本叶莺还担心要是不小心从他身上搓出泥来可怎么缓解尴尬,好在崔沅很干净,不管是头发、指甲还是身体,都没有一丝污垢。
但没多久手就酸了。
手下的身体绷得硬邦邦的,又烫,仿佛一块烙铁,叶莺偶有几次指甲不甚划过上面,越发激起一阵颤栗。
郎中都说了,要放松才能吸收得更好。
这才到肩膀头子呢!
在这热气蒸腾的小屋子里,叶莺感觉自己也开始出汗了。
不禁怀疑他是否故意绷紧肌肉来与自己作对的。
“你放松一点呀。”叶莺吭哧道。
沉默片刻,崔沅哑声道:“……放松不了。”
叶莺想到什么,脸颊蹭地烧红,手下收紧,使出了浑身力气,用力到指尖都泛白。
两刻钟后,叶莺先从里间匆匆逃了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面上绯红渐渐褪去。
一半是憋的,一半是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臊的。
不多时,崔沅亦穿戴好干净的里衣跟外袍走了出来。
叶莺看见他,有些脸热地转过头去。
张峎已然准备好了施针的用具,瞅见她还笑了笑。
叶莺后背一凉,寻了个理由跑了:“……我去厨房看看汤!”
崔沅在他面前榻上和衣而躺,轻声道:“您不该戏弄她。”
张峎看着崔沅,但笑不语。
再次醒来,已是暮色四合。
夕阳黯淡,灯火渐明,屋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味。
崔沅动了动指尖,奇异般的,身体十分轻快。
看来这药浴的确有些效用,那过程中的煎熬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点起灯,很快一个脑袋从屏风后探了出来。
崔沅浅浅勾唇,“怎不过来?”
叶莺四顾无人,提着裙子扑到了榻边,眼神光亮灼灼:“公子好些了吗?不疼了吧?”
在她殷切切的目光中,崔沅点了点头。
“不痛了,好了很多。”
叶莺闻言,笑得眯起眼:“郎中临走前说,今天不喝药了。炉子上煨着有鱼汤,公子喝些吧?”
说罢,不等崔沅作答,便出去将汤盛了出来。
那股从醒来时就一直萦绕在屋里的香气浓郁了起来。
鱼肉被撇了出去,鱼汤如乳,浓稠鲜香,小葱嫩绿,缀点红枸杞漂浮在上头,十分漂亮。
底下翻,还有已经煮得透软一咬溅汁的清甜萝卜块和白玉似的豆腐。
光闻就知道是谁的手艺。
其实这几天,叶莺已经很少往厨房跑了。
便是胃里堵着没什么食欲,崔沅也给面子地喝尽了一碗,特别醇香。
叶莺盯着他吞咽的喉头,脸上笑意渐渐扩大,却见他仿佛就要放下碗筷,一双眼睛瞬间睁圆,忙将双手盖了上去:“这就不喝了吗?”
“一天都没好好吃饭呢……”
看到她红唇微抿,神情紧张,崔沅实不想令她失望,但实在……
始料未及,她支起半身,仰头在他颊边印下一吻,触感轻如落羽。
“这样——”
叶莺放开他坐了回去,轻咳一声,“可以再赏脸多喝一点了吗?”
崔沅顿了顿,眸子里忍不住漾起淡淡笑意。
真是……没有办法。
叶莺撒娇耍赖大成功,又盛了一碗,但崔沅仅啜了一口,便停了下来。
看着她,眸光湛湛。
叶莺莫名。
过了半晌,好像懂了。
她噗哧一乐,啄上他的唇角,“好啦!”
崔沅果然再喝了一口。
这回不等他暗示,叶莺已经笑嘻嘻地攀着他的胳膊,亲了亲额头。
心里暗笑。
小孩子吗,还要人哄着吃饭!
但是比起那些连呼吸都被掠夺的灼热,这将主动权握在手里的游戏反倒让她乐此不疲。
对方难得可以说是任她摆布,叶莺也逐渐大胆起来,将吻落在眼睛、耳垂、鼻梁……一碗汤仿佛喝不尽,两人的眼底都流动着情意。
直至碗底还剩下最后一口,叶莺盯着他瘦削的下颌,眼神闪烁,凑了上去。
崔沅僵住。
柔软的湿热扫过,突如其来的痒意激起一阵震颤,她是……舔了他的喉结么?
崔沅腰腹蓦地一紧,抬手将人揽入怀中,往榻上一带。
叶莺还未将他这有趣的反应研究透彻,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是躺在了榻上。
阴影从上方笼罩下来,叶莺吞咽了下口水,始觉紧张。
她本就是一个敌退我进的性子,能屈能伸,十分地窝囊,此刻禁不住小声讨饶:“别……”
崔沅眸光微黯,哑着嗓音轻声问:“为什么别?”
叶莺捂住唇,含糊地道:“会亲肿的……还会被瞧出来的……”
崔沅吻了吻她葱白的指尖。
“不会的。”他哄着她放开了手。
叶莺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这个姿势真的好羞耻,实在不能怪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气息洒落颈间,激起密密麻麻的涟漪,心旌摇荡。
崔沅被她的举动勾起了探索的兴趣,原来除了那片柔软,她身上的纤细脖颈、雪白耳垂、濛濛双眸……都是可以描摹的。
近在迟尺。
“公子!凌霄大哥说有事求见!”
重云双手捂着眼睛,隔着屏风大声回禀。
“……”
叶莺眨眨眼。
上空的人凝住了。
好像很生气,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脸色这么明显地变黑,双唇抿成冷淡的一条线。
“要不……先见见?”
“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不然怎么会大晚上过来呢?”
叶莺善解人意地劝道。
崔沅默然片刻。
走出去了书房,叫凌霄进来。
重云捂着眼睛,感觉公子好像走了,但又不确定,于是仰着头问:“我可以放手了吗?”
叶莺被他笑死,将他的手拉了下来:“干嘛这么说话?”
重云嘻嘻笑:“桑叶姐叫我以后进公子房间都得捂着,不许偷看。”
说罢,忽又想起来桑叶还嘱咐过他这话不许对别人说,立刻懊悔地捂紧了嘴巴:“我没说!”
叶莺:“……”
凌霄甫一进门,还未开口,便听见自家公子冷淡地道:“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要事。”
凌霄:“???”
凌霄是来替杜仲递话的,杜仲进不来,他道:“真有个事,先前叶姑娘给家里递了封信儿,然后这些人进京了,今晚上刚到。眼下就在咱们坊里的客栈住着呢,您看什么时候让人进府还是……”
崔沅眼皮一掀,凌霄十分自觉地改了口子:“是,小的明日便安排妥当,带叶姑娘出府与家人叙旧。”
“给她置办些合适的礼,再备上马车,”崔沅淡淡道,“我也去看看。”
凌霄有点吃惊,但他都这么说了,便垂手应是。
正要出去,却听见崔沅又叫住他:“凌霄。”
凌霄忙停住脚步:“公子还有什么指示?”
“以后,晚上不要过来。”
“……???”
第35章 小殿下成不成的,某不敢保证十全,只……
知道刘叟来了,叶莺高兴得一晚上没怎么睡着,第二天起来,精神倒是饱满,眼底下又挂两个青色大鸭蛋。
桑叶看见了,没忍住“噗”的一声,问她:“昨夜做贼去了?”
叶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
卯时二刻,天光破晓,层云灿灿,屋外响起重云糯声:“二位姐姐,公子让我来问可准备妥了?”
叶莺扭头:“马上!”
随即桑叶给她插戴上最后一根小钗,“好了!”
为叫他们宽心,叶莺特地打扮一番,穿上了最亮丽的衣裙,又经桑叶这双巧手,整个人鲜妍得仿佛二月梢头初初绽放的豆蔻花。
前脚迈出房门,便见崔沅站在庭院中的袅袅晨光里,穿一身士子白襕,墨发玉冠,水墨画般闲雅清淡。
叶莺觉得他今日似有些不同,便多看了两眼。
出府门,停着两辆马车。
见公子上前面那辆,重云直愣愣地就要跟着蹬上去,被桑叶拎小鸡似的拽着衣领子去了后面,数落:“公子让你跟了吗!你就上去。”
杜仲随凌霄站在一边,忍下搓手的冲动。
嘿嘿,凌霄大哥适才说这事办成了,公子必有赏。
他本低着头,忽然一阵清清淡淡的香气扑鼻,他忍不住随着香气抬起视线,从杨妃色的裙摆往上,再到杏粉半臂,他看见了一个特别好看的丫鬟,提着裙摆上了马车,纤腰款款,香气如兰。于是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心想,这应当就是凌霄大哥特地让他送信的那位吧?
这般想着,即使有帘子遮挡,他的目光也没能从那海棠般娇艳的面孔上离开。
忽然腰间被凌霄狠狠肘了一下,痛得眼泪都要掉,杜仲扭头,对上一双眼风似刀的凛冽眸子。
杜仲少见公子,颇感惶恐,深深低下头去。
马车笃笃驶动,二人跟坐在后车辕儿上,出了一段距离,杜仲才敢发问:“方才那是……公子怎地也来了?”
凌霄反问他:“刚才都看清楚了?”
杜仲点头。
“看清楚了,”凌霄面无表情,“日后便有多远离多远。”
车上,崔沅也在问叶莺:“刚刚在看什么?”
叶莺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竹苑里她偷睃他的事情。
遂趁这会子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用浪荡子语调调笑道:“我看沅郎今日格外好看,便多看了两眼。”
崔沅垂下眼。
“有吗?”
这不自然别开眼神,还有惯用装傻语气,叶莺再熟悉不过了。
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呢?
叶莺腹内猜疑着,莫非是为着这新称呼?不至于,这人脸皮还是有几寸的。忽然福至心灵地眯了眯眼……
“该不会是刻意打扮过吧?”
崔沅顿一下。
别开眼神,手指挑起一边车窗帘子,仿佛在看街景。
叶莺笑了。
“其实,”她打趣道,“沅郎这般人品才貌,便是穿麻布袋子也能讨他们喜欢的。”
“只是要委屈一下,当个招赘女婿。”
“……”
崔沅看她一眼,牙根发痒。
清秋的早晨,太阳出来雾还没散,刘邈徐琦两人将十三岁的徐来与十岁的徐回从床上拎起来,一个出门去买朝食,一个按着小孩漱口擦脸,又给梳了个精神的辫子。
徐回在水缸里瞧见自己的倒影,按着脑袋夸道:“刘翁,您这手艺简直比我娘还好,都能去开个发艺摊子了。”
刘邈听了,气得吹了下胡子。
是他想要这手艺吗他要这手艺干嘛!
门外传来徐琦中气十足的骂声:“现在的年轻后生要疯!一个胡饼卖三文钱,欺我人老糊涂不成?三文钱都够我吃一天的面,岂有此理!”
说着,边将手里的胡饼一人分了一张,又从客栈借了几个碗来,倒进羊汤,自己则掏出张云娘给做的炊饼,已经硬邦邦了,撕着小块泡汤吃。
徐回咬一口酥脆掉渣的胡饼:“那阿翁怎地还买了?”
徐琦越发恼火:“就这已是最便宜的了,那炊饼摊子,一个巴掌大素馒头叫价两文,这个倒还有些肉。”
徐来则道:“没有张家婶婶烀的饼子好。”
刘邈看着徐家三人感叹,“行了行了,上京哪能跟咱们那犄角旮旯一样,人粮价也贵。何况你张婶那是白案大师傅,这糊口的玩意儿能比吗?”
鸡飞狗跳地吃完一顿朝食,才卯时三刻,距昨日小厮来约定的时候还有半个时辰,两人已是迫不及,带着孩子在客栈门口等着去了。
徐来小声问:“带了吗?”
徐回点点头,一本正经:“带了,放心。”
“给我看看。”
徐回将袖子悄悄举起来。
徐琦狐疑地看着二人,终于忍无可忍,喝道:“干嘛呢!”
两人一哆嗦,藏在袖子下的东西掉了出来,徐琦捡起一看,赫然是一盒张牙舞爪的鬼针草。
鬼针草这玩意儿,山上到处都是,粘人身上特别难缠,密密麻麻的刺进皮肤里,又疼又痒,以前他们就爱拿弹弓互相捉弄,徐琦引以为傲的美长髯没少遭殃。
他气不打一出来,伸手就抽:“要疯是不?这么久没见还想着捉弄你们师姐?《孝经》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徐回一捂脑袋:“不是不是!不是!”
“什么不是!还敢狡辩……”
“是阿兄说要教训一下讨厌的拐子!才不是欺负师姐!”
“……拐子早被关进大牢里了,还轮得着你们操心?”
“阿兄说,‘肯定是这个什么崔家的长公子扣着师姐不让她回家,不然怎么连今天都要跟着?他没有自己的事吗?’”
“……”
徐来生无可恋地背过身去,“阿翁,轻点。”
徐琦没收了鬼针草,狠狠瞪二人一眼:“待会老实些!”
叶莺老早就坐不住地往车窗外看了,真到街口的时候,反而近乡情怯,害怕见到几张哭哭啼啼的脸,那她也会忍不住的。
当马车慢慢停下的时候,透过帘子缝隙看到门口几道身影,她又兴奋起来,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刘翁!”
“先生?!”
“呀,阿来阿回也来啦!怎么比我高这么多了?”
一声更比一声高。
“阿来阿回”……两个十分陌生又亲昵的年轻名字。
心里升起些不舒服,崔沅微皱下眉,隔着车厢问凌霄:“那是谁?”
凌霄道:“应是那位徐夫子的两个孙儿,也跟着来了。”
“……”心里十分不舒服。
崔沅掀开一角车帘。
想象中,应当是阳光漫洒,英俊少年与娇俏少女相视而笑的场景。
却不想对上了两个半大小子。
高的那个黑瘦,年纪仿佛三郎,神情倔强,狗见了都烦的那种。
矮的那个肉圆,脸蛋还泛酡红,人中一抹清亮。
叶莺本想摸摸他狗头,结果碰一手黏糊,嫌弃地甩开手:“咦~赶紧擦擦鼻涕!”
有些好笑。
阳光的确漫洒,不仅照在他们身上,也穿过帘子照进了车里,那种浑身暖洋洋的感觉又回来了,使人胸臆舒展,心情舒畅。
崔沅放下帘子,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意。
叶莺已经被他们拥着朝内走了。
凌霄问:“公子,那咱们现在是去……?”
凌霄以为,至多去茶楼等着也就罢了,谁知公子竟然下车来了。
“去见见。”
去见见……他们吗?
凌霄想不通。
在他的视角,不过是婢女的亲戚罢了,可能还算不上亲戚,不过是相熟的师长,何至于啊?
一边腹诽,一边不由为自家媳妇将来的职业生涯感到担忧。
怕不是再过几月,公子身边的位置就要被占去了?
车上时打趣归打趣,见到崔沅真的下来,叶莺还是有些吃惊,愣了一瞬。
直到刘邈问起:“这位是?”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对方。
老年人经不起吓唬,想了想,还是道:“这便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长公子。”
她笑道:“你们看我是不是挺好的,多亏了长公子人好心善呢。”
真的是十分客气敬仰的介绍,刘邈跟徐琦听了,顿时安下心来。
崔沅神色只淡淡。
徐琦是知道他的,当年离京的时候,崔沅已经七岁了,那时候,已经有一些清名美誉传扬在外了,至于内容,无非是读书人的称赞。
徐琦就曾听过祭酒赞其人,“容止蕴藉,动合规矩”,今日一见,细细打量,实浚洁也。
崔沅亦在不动声色中打量他。
原以为叶莺口中不爱诗文书画,唯爱钓鱼饮酒的村学夫子,应该是个潦草落魄的文人,至多不过秀才功名,却不想对方虽一身朴素灰袍,却蓄着整齐长髯,颇有些上京士大夫追求的美髯公之味,十足洒脱风流,一双眼神蕴着精光,审势度人。
刘邈想到叶莺信中所言,一皱眉:“便是你提到要老夫诊治的那人?”
叶莺点点头。
崔沅转过头来。
叶莺与他解释:“刘叟是十里八乡很有名的大夫,写信时我便想着,不妨请他为公子看看,与白术姐也说过了,成不成的,总归多一条路。”
正如白术所说的那样,游医甚至是道士,他见了不知有多少,并不抱什么希望。
但还是点了头。
因她说了,成不成的,总归多试过一条路。
看诊需要单独安静的环境,叶莺跟徐琦等人将厢房留给二人,呆在客栈的院子里聊天。
徐琦复杂地打量她:“净说好,到底还是瘦了。”
叶莺笑道:“哪呀!我自个可没觉得,就是您做长辈的心疼罢了。我还觉得您两位瘦了呢。”
徐琦心道可不瘦么,大家着急上火的,饭都吃不下。幸亏是寻着了还好好的,否则几家人小命难保。
“嘶,您干嘛呀……别哭呀!”叶莺抿了抿嘴,撇过脸去。
徐回仰着脸告状:“师姐你不在,阿翁都在家偷偷哭过好多回了!”
徐来模仿他素日的模样,在庭院中来回踱步,抚着并不存在的长髯,“唉!唉!”
被他们一打岔,叶莺笑得不行,徐琦气得胡须颤抖。
中气十足的骂声跟女孩子的笑声传进屋内,崔沅看着刘邈似有迟疑的面色,目光低落在伸出的手腕上,轻声道:“您无需顾虑,有什么直说便是。”
刘邈收回手,“郎君眼下的用的是什么方子?”
崔沅答后,又点点头,“倒也没有错。”
“倒也”这个形容在崔沅听起来,显得有些可笑。
因张峎毕竟是这么多御医乃至江湖名医中的佼佼者,师承御医署正,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医评价“倒也没错”,实在好笑。
但杏林便是这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端着破碗行乞的老叟,或许便是哪个隐瞒身份的名医。刘邈这般口气并未令他鄙夷,反倒猜测,此人或是个有真本事的。
怀璧之人,多少都带些疏狂脾气,也不会惹人反感。
于是崔沅问他:“您有更好的方子?”
刘邈迟疑。
他一摸脉象便知,与灵王中的是同一种毒。
此毒产于百夷之地,十分歹毒。当年举御医署之力未曾救回灵王,虽有手底下御医心思各异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此症,与张峎翻遍古医书也没找到解法。
回顾村居这十六年,他并非全然休息养老,一直在摸索灵王的脉案,寻找生机。
机缘之下,一个江湖道士赠给他一本医书,里头绘着许多草药样貌及药性作用,有些耳熟能详,有些见所未见。他起初只当是道士随手涂抹所作,没想到一次真被徐来跟小殿下从仁邑山上挖着了书里记载他却没见过的几株药材。
他便自己入山寻药,除了书上记载那些,还发现不少以外的收获。药性不明,便效仿神农尝百草,有次不慎中毒,躺着养了半个月才恢复,这之后小殿下建议他养鼠试药,倒是方便许多。
他的确凭这些药材和灵王的脉案拟出了几个方子,方才浅略地了解了这位崔氏长公子的状况,理论上来说,其中有一至两个或可一试。
但他迟疑在于,一则这些药材到底只在鼠类身上试过,于人体的效用、剂量,几乎未知;二则对方身份贵重,便是愿意一试,真出了事,恐怕崔相夫妇仍会心生怨怼。
三则……
一旦开始医治,必是要结合先前灵王的脉案来看,那么在崔沅面前,他乃至小殿下的身份必将瞒不住。
他与徐琦昨日抵京,请罪折子已经递进宫,尚未摸清陛下的态度,今后是继续瞒着,还是觉得太后已不成威胁?
这般想来,他该若无其事地遗憾几句作罢,但刘邈望向崔沅那副神似其父的面孔时,想起自己微末时曾受对方恩惠,以及方才小殿下提起对方时脸上难掩的羞涩。
这些的羞涩神情,刘邈是很熟悉的。
他有一个女儿,当初与女婿议亲的那段时日,面上就总是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年轻男女,样貌人品都好,互生情愫很正常。
是以刘邈迟疑。
崔沅并未催促,只静等他开口。
大抵是医者仁心,刘邈到底摒去所有杂念,沉吟着道:“是有些想法,但还得在见过您眼下主治的郎中之后,再做商榷。成不成的,某不敢保证十全,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崔沅不曾想过,在对面这个有些沧桑的老叟口中听见这般回答。
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但还是那句话,成不成的……总归是一条路。
窗外鸡飞狗跳,少年们清脆的笑声,伴着斑斓的阳光云影透过窗棂,肆意鲜活。
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别的,仿佛阴雨了许久之后的霉木,终于迎来了个晴天,还是一个格外明媚的大晴天。
那种太阳晒到眼眶里都发烫的暖意包裹着他。
崔沅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头来,缓缓地道:“那便,有劳您了。”
第36章 同榻眠桑叶怎么也想不到两人夜里抱着……
月白铺地,草尖凝着露水,人睡去,夜色里的竹苑便显得空旷而寂静。
中秋一过,墙上攀爬的地锦不由分说地红了一半,崔沅独立雕花窗前,一袭清淡道袍。
夜风拂过,扑面些许清雾。
也许是因为过于瘦削,宽大的道袍衣摆被风吹动时,月下的影子渺渺如仙。
约好的会诊就在明日,躺在帐中,崔沅心里越发地浮躁,偏觉周遭太静了。
睡不着。
其实重云就睡在外边,也可能还在熬夜贪看绿林好汉的话本子,但崔沅并不想与这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多嘴。
便披衣起身,隔着窗、隔着地锦竹林,看着夜色发呆,任清风拂过心绪。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细碎的脚步声在这寂静夜里尤为清晰。
崔沅引首看去,对上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就猜到有人睡不着。”
叶莺也睡不着。
一半是欢喜的,一半是紧张的。
怕空欢喜,怕横生枝。
她觉得本人肯定比她要更怕,便哄着重云去了茶水房睡。
屋里没点灯,朦朦胧胧的月色下站着个人,脸转过来,早在那等着她似的。
叶莺冲他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明明什么都还没有说,崔沅却觉得心里的浮躁随着雾气散去了。
踏实了。
很安心。
既然睡不着,索性便点起了蜡烛聊天。
“再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吧。”他道。
说什么呢?叶莺眨了眨眼。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贪玩,手上摔了个大口子,都以为要动针缝呢,哭了好久。幸亏刘翁医术好,拿了个不知叫什么的药草让我敷了一旬,便好全了,只留了一点小疤。”
“瞧。”
叶莺怕他不信似的,伸手撸袖子让他好看清。
崔沅借着月色看清了。
少女雪白的小臂内侧,蜿蜒着一块肉色疤痕。约莫两寸长宽,形状很是怖人,但如今颜色已经很浅淡了,不仔细的确分辨不出。
离得近了,他低头就嗅见她今晚沐浴用的澡豆香气,很是清淡好闻。
叶莺:“他真的是个很有本事的老大夫,谁家小儿夜哭、老人风寒,找他都能看好。之前还帮隔壁村的后生接过断腿。”
“他嘴里叨着自己是头一回,接得比府城的大夫还好。”
“你别……”
“我没有怕。”
“……不信。”
两人齐齐一怔。
叶莺似笑非笑,“你想多了吧,我是说你别不信,谁说你怕了。”
崔沅偏过头去。
叶莺探着头追问,“心虚了吗?”
被他按下脑袋,动弹不得。
“没有。”
瞧不见他脸上表情,叶莺撇撇嘴,“那我的好心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吗?”
“……没有。”
“那你转过来呀。”
“……”
“看来公子说嫌我话多烦了,”叶莺甩甩袖子,转头要走,“既如此,我还是将重云叫——”
一只胳膊被擎住,叶莺顺着力道回过身来,崔沅看见她一脸明晃晃的狡黠得意。
崔沅伸手覆了上去,遮住那明亮的视线。
回过神,已经将人欺在榻上。
长睫扑簌着扫过,触感像是有人在手心挠痒,激起一阵不轻不重的酥麻。
“公子……”
叶莺因眼睛看不见,一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袖子。
这模样老实多了。
既然睡不着,干脆便做些什么,不负良宵。
感受到细密的吻从发顶落下,拂过眉眼鼻梁耳垂,又在脖颈间辗转。
叶莺痒得缩起肩膀推他。
然而却只是徒劳。
上次未完成的探索,今日说什么也要细细体会一番。
一番挣扎,反叫薄薄寝衣领口松散开了。
崔沅微顿,目光凝了片刻,低头吻住了锁骨下方那片薄薄的肌肤,辗转来回。
这人竟是盯上了她锁骨下方那颗小小红痣,轻吮慢咬。
叶莺浑身一颤。
视线被遮挡,触觉便分外敏感。
颈间又疼又痒,她咬住唇,浑身僵硬。
至于那灼热呼吸,也不知是谁,轻重缓急交缠在一起,总该不是她一人难抑。
不知何时,眼前的遮挡没了,叶莺半睁开眼,眸中水光泛盈。
崔沅的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忽地想起她今日晨间介绍时刻意疏离的语气。
崔沅轻咬了下牙。
“乖……张嘴。”
叶莺被哄着松开了牙关,未及反应,灼热的温度再次落下。
唇瓣被如同那颗小小红痣一般对待,崔沅起初不轻不重地吮吸着,在得到她下意识的回应后,逐渐加深力道。
仿佛春日细细密密的雨,再到夏日狂风骤雨,雨点密匝,又急又凶,潮闷湿热的空气逼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起了风,将烛火吹熄,屋内又恢复了黑暗。借着清冷冷的月光,叶莺不知怎的想起了佛寺那一次充血到发麻的颤栗。
嘴里不可控制地逸出一声零落的轻吟。
颅内那簇火轰地一跳,将心志都烧乱,崔沅只觉胸腔中潮热蔓延,亟需催发出来。再度摩挲上那颗小小红痣,带茧的指腹掠过,揉搓按捻,使其在清明的月色中越发朱砂似地殷红。
叶莺浑身瑟缩,受不住地蜷起脚趾,眼角早已被泛溢的泪水盈湿。
她推拒着别过脸去,讨饶道:“不要了……”
太过了。
崔沅闭眼,喉结滚动好几下,理智回笼,这才将她松开。
两人眼尾都有些泛红。
叶莺仿佛身在云端。
崔沅将她拉坐起来,发髻早已被压得松散不成形状。
崔沅伸手将绾发簪子拔下,如云乌发顷刻披散下来。
这般家常私密的模样,令他深看了好几眼。
叶莺将潮红发烫的脸埋进他的胸膛。
“车上唤我什么?怎地不继续唤了?”
崔沅抬起指腹,轻挲着她充血的唇瓣,柔声诱哄,“再唤一遍。”
叶莺还道他又是发什么疯,原来是为这生闷气呢,又好气又好笑。
想起适才血液在体内奔涌的势头,锁骨上还残存异样触感,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双手护住肿麻的唇,忙不迭道:“呜……沅郎……”
崔沅安抚般吻了吻那双濛着水雾的杏眼。
“我并非畏惧,只是人总贪心,有了希冀便想得更多。”
叶莺环住他的腰,小鸟般轻啄回吻他下巴:“我知道。”
她是真的知道。
他的吻再落下来,轻飘飘的,一下又一下。
叶莺靠在他肩头,很容易就困了。
次日清早,刘邈换了身抖擞新衣前来,提早了一个时辰不止。
桑叶将人带到抱朴堂等候,竹苑寻了一圈不见叶莺,便只好来到澄心斋,心里还嘀咕着公子今日怎还没起,竟然睡懒觉。
待绕过屏风,打眼看清榻上情形,瞬间三魂七魄都吓飞了。
心神俱震。
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这!
这这!
这这这!
桑叶手忙脚乱地退出去,却于慌乱中不慎踢倒了一旁的凳儿,这一下,惊动了榻上抵足而眠的二人。
叶莺先睁开眼的。
睡眼朦胧间,尚不知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好像最后还在说话来着,剩半句话没说完,说的什么?左右是什么煽情的话,放在白天说不出口的那种。
她眨眨眼,视线逐渐清明,发现自己十分霸道地占了大半个榻,手脚还跟八爪鱼似的扒在崔沅身上……啊?
什么?
她睡在哪?
叶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了眼唰亮的天光,恰对上桑叶一张表情扭曲到有些抽搐的尴尬笑脸。
桑叶保持着蹑手蹑脚的姿势。
“哈哈哈,早……”
叶莺:“……”
崔沅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熬夜后的混沌。
只是手好像被压麻了。
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头脑清醒了,见叶莺神情异样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崔沅好笑问:“怎么了?”
叶莺掌按眉心,小声道:“我怎么睡在这了?你怎么不喊我起来回去啊……”
崔沅以为她是害羞还是怎么,道:“喊过了,没醒。”
“……”叶莺看看他,欲言又止。
半晌,抱着脑袋头痛道,“你我晚节不保了。”
崔沅:“?”
朝食的时候,桑叶尽量地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叫崔沅注意到她的存在。
但是吧……实在挡不住她生了一颗求学若渴的八卦心。
第四次偷偷拿眼睛睃崔沅,企图从他面上看出些话本上所谓的“不同”“春意”来。
然而什么也没看出来,要不是亲眼所见,光看这张云淡风轻脸,桑叶怎么也想不到两人夜里抱着滚到一块儿去了。
怎么滚的,真是的。
桑叶心痒死了。
她的心思挂在脸上,昭然若揭。
崔沅一撩眼皮:“皮痒了?”
背上凉飕飕的,桑叶立马老实了。
抱朴堂里,刘邈喝了口木樨花茶,在叶莺期待的眼神中评价道:“就是这个味儿,不差。”
“嘻嘻,你呢老嘴最刁,说不差味道,那指定是不差。回去后记得跟张婶说我出师了啊。”
刘邈诧异:“怎么,你竟不跟我们走?”
叶莺微羞涩地看他一眼。
倒不是与刘邈不亲近,但是女儿家心事这样的话题,她还是更愿意对着阮婶婶、张婶婶说。
但就算她不说,小娘子家情窦初开的那种情态也会自然而然从眉目中流露出来,就像青春期在暗恋的人面前一样,是藏不住的。
刘邈又不是生下来就成了老丈,也曾年少过,也曾有过折花赠心上人的萌动。
这会子看着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还什么也没说,就来人了。
来人一袭雪白长袍,身染药香,及肩黑须,瘦削面庞,平直眼眉,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叶莺招呼:“是张郎中来了。”
刘邈与张峎俱是一怔。
叶莺看看两人,“啊”了一声,“这是……认识?”
第37章 就是她你是我的孩子。
刘邈跟张峎在屋里关起门来说话。
叶莺半张脸贴在窗边上,模模糊糊地听不清具体,只大概知道刘邈在向张峎了解崔沅的过往的医案。
桑叶好奇死了,问:“这位刘郎到底中什么来头?”
八竿子打不着两个人竟是师徒!
适才张峎开口一声“老师”,眼泪说掉就掉,叶莺也吓着了。
随即又觉得情理之中。
凭刘邈的医术,瞧着就像是个隐世高人的模样。
桑叶的猜测也逐渐狗血起来。
该不会是医坏了什么贵人,为了避祸,才躲到山里去的吧?
也可能就是厌倦了繁华利禄,淡泊了。
她俩在这里猜得欢,前院里,忽然来了个男管事。
这可真是稀奇,后院里,丫鬟婆子常见,如重云苍梧般年纪的童子也常见,小厮跟男管事就见得很少了。
桑叶悄悄告诉她:“这位是老相公跟前的人,府里的二管事,很有体面。”
眼下府里数一数二的管事都是崔相从前的小厮,这么多年历练出来的。就如凌霄、京墨之于崔沅,苍梧跟重云长大了,也能顶上去。
但这一切都得有那时候才行。
从前没法想,现在还是敢想一想的。
桑叶看着叶莺的眼神都带了感激。
二人把笑一收,桑叶端着正经大丫鬟的体正福了福身:“齐恩管事。”
还以为对方是来寻崔沅的,她笑道:“公子眼下跟郎中在里头,您有什么事与咱们转告一声,或是在这外间稍候片刻。”
崔齐恩却是摇了摇头,打眼扫过院内,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叶莺身上。
他道:“我是来寻莺儿姑娘的。”
叶莺茫然。
“莺儿姑娘,随我去一趟前院吧。”
桑叶很快从崔齐恩的话里提取出“相爷要见叶莺”这个信息。
虽不知什么情况,但曾经在崔相眼皮子底下当差的经历不是那么美好,下意识就觉得要麻烦。
她脸色微变,往前迈了半步,将叶莺护在了身后:“她人小,不经事,笨嘴拙舌的,怕是回不清话,不如叫我去好了。”
崔齐恩失笑一声,“桑叶姑娘,这可不是由我说了算的。”
桑叶冷静下来,道:“是这样的,公子今日指明了要吃莺儿做的澄沙团子,不如等点心做好了,再叫她过去。咱们既是公子身边的人,总得知会公子一声不是?”
叶莺以前只觉得桑叶待人温柔体贴,性子讨喜,和白术对比,就像是班主任与任课教师一样,眼下被她像母鸡护崽似的拦在身后,才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从众多丫鬟中脱颖而出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叶莺动了动嘴唇,不愿她为了自己挨骂,道:“没事的,桑叶姐,我去了。”
待送走了两*人,桑叶还是决定告诉崔沅,她敲了敲房门,径直推门。
刘邈要求看诊环境安静,眼下被人打扰了,很是生气:“谁让你进来的?”
崔沅也皱眉,但只她正事上并非莽撞的性子,于是问:“出了什么事?”
桑叶道:“公子,莺儿被齐恩管事给带走了。”
崔沅霍然起身。
两位郎中面面相觑,在身后唤了几句都没叫住。
叶莺跟着崔齐恩来到了前院。
自打过了二门,走来特别安静,与竹苑的清静和谐不同,这里的静中透着一股令人肃然的寂,就仿佛有无形的力量,使人精神高度紧张。
在叶莺心里,崔相无疑是个很吓人的存在。
听白术与桑叶说了那么多崔相的“坏话”,又从崔沅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对方的性子。
一路上心里惴惴不安。
以至于忽略了崔齐恩对她的态度,其实是十分客气的。
丫鬟进去通传,崔齐恩在廊下站住了脚跟。
这意味着后面的事都要她一个人去面对。
隔扇门窗紧闭着,朱漆光腻,雕花精美。里面隐隐传出说话声。
叶莺惶然,竟对眼前认识没多久的人生出了一丝依赖:“齐恩管事……能不能与我说说,究竟是什么事?”
崔齐恩正准备跟她说“姑娘不必害怕。”
门开了。
丫鬟出来,请叶莺进去。
后脚迈过门槛,身后隔扇门再度合拢。
叶莺下意识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室内的光线。
这是崔相的书房,作为崔宅的主人,当朝宰辅,所有一切都得配得上他的身份。仅凭叶莺的目测,这书房比澄心斋大了一倍不止。
却比澄心斋更压抑。
澄心斋白天不点灯的时候,也会有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室内每一个角落。
不像崔相的书房,阔大而深,门外的天光透过雕花棂子,打在她脚边,里面却很昏暗。
她犹疑着往里踏了一步。
幸好绕过屏风,室内就亮了。
听见脚步声,屋内坐着下棋的两个人抬起头来。
溶溶秋光里,走出一个娉婷少女。
荷袂翩跹,步履轻盈。
周身落了一圈的光线,就像是在发光似的。
待走近了,一张面孔清丽脱俗,羞煞桃李。
崔相确定,就是她了。
其实对于家里收留了个公主,还是个早有渊源的公主这件事情,崔相颇有些头疼。
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想跟皇室血脉扯上关系。
万一日后查出来这位是假冒顶替的,谁知会不会惹祸上身。
但见到叶莺第一眼,他便没了这些忧虑。
一眼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叫秀秀的婢女。
那时皇帝就连行踪都被太后监视着,秀秀即将临盆时,自己代皇帝询问秀秀的意思。
是入宫侍奉,锦衣玉食但如屡薄冰;还是埋名市井,布衣粗饭但简单无忧。
秀秀笑中含泪,“还请相公转告那位贵人……婢子胆小,没什么出息,只想简简单单一辈子。”
依当时的朝局,崔相与皇帝都默认她是害怕。
直至生产那天,她快要不行了。
“……即便再厌恶婢子,孩子终究是贵人的骨血,还请他……好歹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能照拂一二。”
秀秀是崔府的家生子,爹娘并不得脸,还有些笨,一家子老实人,此前人生中最大的事就是阴差阳错伺候了贵人,还有了孩子。
但贵人并没有接走她,这孩子名义上成了二相公的。此后所有人待她的态度都是客气中透着鄙夷。
贵人从来没有来看过她。
她不懂什么局势,只以为贵人厌恶她,连带着厌恶这个孩子。
没有人告诉她,贵人的孩子生来就是贵人,自然不可能像她一样为人奴婢,也没有人告诉她,孕中忧思太重,是会影响身体的。
其实如果那天换成是太夫人来探话,或许就能听出她言不由衷的难过。
崔相或许听出来了,却没留心。
男子与女子到底不同。
叶莺先认出了崔相。
崔沅的眼睛与他十分相似。
只崔相的眼神中蕴着精光,没有那些绵绵情意。
叶莺想起来了,其实崔沅从前的眼神也是这般的锐利。
崔相对面的那个男人好像傻住了。
叶莺看了他两眼,觉得有些眼熟。
她不敢多看,乖乖一垂头,福身见礼:“相公。”
崔相从前不知便罢了,如今知道,怎么敢受她的礼,连忙避开。
皇帝猛然回神。
他绕过棋桌,快步上前,激动地仔细打量着她。
比起崔相,他每年都会收到叶莺的几张肖像,从小孩子到大姑娘,尽管那画像不能描摹出其三分神采,却也足够他确认了。
就是她。
皇帝一时无言。
叶莺为他们的态度摸不着头脑。
她不记得自己曾认识这个人。
但他身上的确有种莫名的熟悉……是了!
这个人,曾经来过竹苑,是那位贵客。
因上次看得并不真切,这次也没有宦官随行,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想到这人身份贵重,叶莺要重新行跪拜礼,却被他拦下。
叶莺微感惶恐。
便在这时,门外响起崔齐恩阻拦的声音:“长公子,您这会不能进去,陛下正在里面。”
“陛、陛下”叶莺惊退一步,后背碰到了屏风。
“孩子……”皇帝见她退后,微感失望,却越发放缓了面色,“不必害怕,你是我的孩子。我是来寻你的。”
原本听闻皇帝到访而略有凝滞的崔沅,在听见叶莺提高了声音的惊呼后,屋内又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到底是罔顾崔齐恩的阻拦,直入了书房。
头脑发热,这时恰好听见皇帝的那一声“孩子”。
崔沅遽然抬眼。想起七月里,皇帝托付给他的那件事。
叶莺已经慌了手脚。
活了快十七年,怎地突然冒出来个生父?
生父竟还是皇帝?
那她是个公主?
假的吧。
身后崔沅向皇帝行臣子礼,“陛下。”
叶莺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好像没那么慌了。
皇帝的身份没有假……
震撼之下,她甚至忘了自己与皇帝之前的身份差距。
慢慢地退后,不知不觉就退到了崔沅的身旁,她攥住他的袖子,攀得很紧,只露出双一眼睛盯着皇帝,颤声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
皇帝翕动嘴唇。
昨日里接到刘邈与徐琦的请罪折子,知道原来自己寻了几个月的女儿就在身边,甚至自己七月时就和对方擦肩而过,皇帝失眠了一整夜。
他想过对方许多反应,或是喜极而泣,或是难以置信,或是诘问他为何生而不养,却不想……
心中泛酸,他侧过头去瞬了瞬目,缓缓道:“你生于三月,草长莺啼的时节,四岁起拜国子学博士徐琦为师,从《千字文》学起,背的第一首诗是《黍离》……”
“五岁贪嘴央张云娘授你厨艺,六岁令刘邈以鼠代人尝百草,左小臂上的伤,是九岁那年爬树摘柿摔下来所留……”
叶莺攀着崔沅的指节随着皇帝的话愈发收紧。
胸腔中的心跳近乎震颤。
谁能想到,身边看似和善平凡的乡亲长辈,原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而这些近乎隐私的起居日常琐碎,又是谁告诉他的?
只能是阮婶了。
她最是照顾她,她也什么都和对方说。
他们都有自己的“角色”。
太荒唐了。
太奇怪了。
她过往的十七年,竟然活在一个人为精心构筑的场景中,只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她被骗了十七年!
眼泪含在眼眶里,犟着没有滚落。
并不是什么事都值得哭。
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周身格外地冷。
似乎只有明亮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真实鲜活的。
皇帝伸手,想宽慰解释些什么,她蓦地转身朝外跑去。
“……”皇帝的脸上有一丝感伤闪过。
崔沅轻声道:“臣去看看吧。”
崔相轻咳一声。
皇帝却摆摆手:“去吧。”
崔相实不想与皇室扯上关系,但皇帝既已发话了,便只好叮嘱:“好好劝劝。”
至于旁的。
崔沅无诏闯入,放在旁人身上本该问罪,但这是自家孙子……崔相看眼皇帝,默默地没再提起这事。
第38章 我无悔并非想尚公主,我只是想娶她。……
叶莺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东苑,素日遛鸟的地方。
此时已近秋尾,瑟瑟西风,无端吹坠,半池红腻。秋水深碧,澄明见底,零香剩粉,浑不似、旧时妩媚。①
她在玉壶亭上徘徊,挑了块假山石头坐下,看湖中鸳鸯游来游去,一言不发。
湖石带着太阳烘过的温度,不如夏日时灼人,粗糙的质感有些膈,但叶莺看着水面粼粼的波光反射在裙摆上,宛如松花刺绣,光影安然,便不想动弹了。
残荷疏落,霜叶满阶,秋光潋滟得汹汹。
安静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声音,带着些几不可察的松懈,“怎么溜到这来了。”
水面也倒映出那个影子。
皎皎云间月,肃肃松下风。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待回过神来,已是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全然埋在他襟前,让自己被那股清淡冷冽的香气整个包围。
模糊的泪蹭了他满襟。
特别委屈。
不时有三两过路的仆妇,见这一幕俱都惊诧地探头打量,窃窃私语。
崔沅没有提醒催促她,只是冰冷眼神扫去,令那些议论者噤若寒蝉,默默避开。
“我本来一直都以为自己没有爹娘,问阮婶他们也只说不清楚。人家说,横死又没有尸骨的人要供城隍庙,每年我都爬很高很远的山去给他们烧钱……”
叶莺压抑抽泣,小声控诉,“为什么、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当初就是不想认,现在跑出来巴巴地说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从前我问夫子,为何与师母分居,他不说。现在想想,难道不是都怪我吗?他肯定恨死我了吧?”
她的话七零八落,想到什么说什么,旁人听起来毫无逻辑,崔沅却没有不耐烦,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敬仰多年的长辈待她好的原因并不纯粹,甚至还可能夹杂了怨怼。
崔沅拥住她颤抖的双肩,轻拍脊背,“世上人心惟微,行为本,论迹而不论心。何况行之为难,他们若非真心疼爱你,又怎能蒙过你十余年浑然不觉?”
叶莺抬起头,一颗泪掉在了他脚边,“所以说我很笨……”
剩下的话音,在崔沅不赞同的目光中渐渐消停。
他的目光令她沉静下来。
他说的的确没错。
“我可以不认吗?”叶莺明知仍问。
她眼下实无法对着一个初初见面的陌生人生出什么父女情分,她有自己的爹妈,虽然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崔沅屈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道:“自是可以。”
“只你须得明白一样,在为人父之前,他还是这天下的主。与他作对,会为你带来许多的麻烦。”
“诚然,如今的陛下性情温和,并非独断专擅之君。你不愿认他,想来他只会痛心,不会怨恨。”
本朝有过许多明君临到晚年性情大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崔家,以及徐家、刘家,那么多人家,是承担不起“想来”两个字以外的东西的。
“我自然要认,”她松开崔沅,赌气似的,“公主!谁不想当?”
“便是为着这锦衣玉食,我也认得情愿。”
“你不清楚当年的情形,心有怨怼也是人之常情。”崔沅与她并肩在湖石上坐了下来,“当年,先帝缠绵病榻,及至病逝时,陛下仍年幼,使得太后掌政。陛下及冠后,与辅政大臣徐徐图谋数年,才逐渐让太后放权。”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在风中显得有些冷,“亲政之初,朝堂上大半要职都被何氏门生占据,十分艰难。陛下为削减何氏权势,夙兴夜寐,抽丝剥茧,又与北燕人签订契盟,开辟商路,互通有无,使边境停战,以此收回了何氏部分兵权。”
“……亦因此疏忽后宫,使长子遭受何氏报复,被毒害身亡。”提起聪慧温润却早夭的灵王,崔沅亦有些叹息。
“他们竟敢……”叶莺愕然,“毒害皇嗣,怎地还能猖獗至今?”
“因为没有证据。”崔沅轻声道,“律七十六条,若无切确凭证,人犯喊冤,便不得结案处刑,翻供三次,疑罪从无。”
“何况……当年有宫嫔出来伏罪认诛,咬死是自己嫉妒,将贵妃摘净。”
“那宫嫔出身河东林氏,与何氏为姻亲。”
“为什么……”叶莺讷讷,为什么要替旁人顶罪。
她想不通。
“因何氏令那些勋贵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以此作为要挟。”
一个族女换一条皇子命,多么划算的买卖。直至如今,宫里仍只有两个皇子。
“我并非为陛下开解,只是想告诉你,当年他这般选择,其实也是保护了你。”
叶莺蓦地清醒,忽然想起,好几天都没看到忍冬了。
“刘翁说,你中的毒……”
“还有你爹娘当年,是不是也……”
叶莺咬唇。
崔沅没有说话,一双眸子望着她。
如一潭清水,沉静无波。
叶莺复又抱了上去,心下惶惑不安。
徐夫子授课时喜欢天南海北胡扯,她大抵也听说过一些,譬如当年先帝临危授命,遍寻朝中只二人敢与何氏抗衡,又譬如崔相带领未被收买的群臣宫门外跪谏一夜使太后不得不还政。
叶莺当年听的时候也曾唏嘘,只有这般直臣、忠臣才谓栋梁。
那时她还是小市民心态,唏嘘过后,觉得徐夫子还是听多了“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言论,咸吃萝卜淡操心,朝代更迭与我何干,该吃吃该喝喝。
却到底没亲眼见过御史触柱血溅大殿,两千禁卫与何氏五千亲兵对峙的慑人场面。
无法想象。
所以空洞。
眼下却好像一瞬间打通了五脏六腑般,连经脉都在震颤。
这个力挽将顷大厦的人,是崔沅的祖父。
他的祖父、父亲乃至他,三代人事一主,以致危及性命。
这个主是她的生父……
所幸他并非软弱无用之君,不白负这些人的追随。
即便如此,一句“有没有怨过”含在嘴边,叶莺还是不敢问。
怎么偏是她的生父……
崔沅轻拍她的背,柔声哄着,“别哭。”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传之久远,此之谓不朽。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信不当以彼易此也。”②
总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做的,不能计较得失。
“无论祖父还是父亲,在明知结局后,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亦无悔。”
叶莺闷声应着。
剩下无言,湖水倒映出两个人相拥的影子,直到树荫西移,清脆鸟鸣从头顶传来,崔沅抬眼,看见了水对岸伫立的两道人影。
既已被撞见,他松开叶莺,擦去她脸上半干泪痕,带她穿过石桥,来到皇帝与崔相面前。
崔相目光落在两人交握手上,嘴角抽抽,看眼皇帝,欲言又止。
崔沅只淡然。
叶莺目光触及皇帝已染霜色的鬓发,蠕动双唇,虽知道当年的事亦有苦衷,到底还叫不出那声“父亲”,只默默行了晚辈礼。
皇帝再次细细打量她,目光滚过她柔润脸庞,笔直脊背,最终落在那与自己相似的鼻唇下巴上,喟叹一声。
“他们将你养得很好,比宫里的孩子还要好。”
“如今太后已年老,我想接你回宫,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弥补从前遗憾,让你今后生活无忧,你可愿意?”
叶莺留意到皇帝的措辞间,用的是“我”而非“朕”。
他今日穿着淡黄大袖襕袍衫,腰间玉带,头戴皂纱折上巾,比之自隋以来便为帝王色的赭黄袍色少了分威严,多了分文人儒气。
叶莺垂下头,抿了抿唇角,轻“嗯”了一声。
皇帝脸上紧张期盼终于淡去,如释重负地笑了。
“好,好,好……”
目送皇帝车驾离去,崔相终于有机会询问崔沅,皱眉沉声:“刚才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
崔沅平静地道,“我与公主,两心相知,两情相许。”
“你!”崔相愕然,竟没想到他这般淡然坚决地说了出来。
书房里,崔沅起身,跪了下去。
跪在祖父手边。
他挺直腰脊,抬眼,直视崔相眼睛,缓而恭声道:“此前廿余年,沅蒙祖父教诲,遵循门庭规训,不曾有悔,却从未真正体会‘喜欢’二字。”
“若非遇见公主,恐怕余生数载,便就这般草草过了。”
崔相想到孙儿病情,悲从中来,闭上了眼。
“公主天真烂漫,至情至性,于艰时亦不弃我,尝无以为报,如今,”崔沅顿了顿,道,“尚未来得及禀明祖父,御医刘邈这些年隐居山林,尝百草毒,研制出一方解毒丸药,或有六成把握。”
“比起张郎中的法子,已是多了三成生机。”
“我想试试。”
“而后去求陛下赐婚。”
“砰——”茶盏碎裂声音。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崔相恼怒,“且不说皇室复杂,作驸马,便是断了你的仕途,你可对得起长辈这些年的栽培?”
“再何况,你若有尚公主的打算,当初为何又——”
崔沅打断,“祖父须得知道,我与她,从不是身份之隔。”
“便她不是公主,没有任何出身背景,我亦会如今日这般向祖父陈情。”
“并非想尚公主,我只是……”
“想娶她为妻。”
他原本,不敢想。
是她带来了刘邈,甚至追溯从前,令刘邈能不必顾着生命危险,可以继续研制这药方的人,也是她。
知道以后,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竟也开始信了。
他道,“驸马如何,我心里清楚的。只是叫您失望了。”
青年人眉眼像极了父母,亦能看出自己当年的模样。
便是跪着,也与崔相平视,崔相从他琥珀色的眸子里瞧见了年迈的自己,却看不出他丝毫的退缩。
他本该如此,坚定、坚决,做认定对的事情,这是自己教给他的品格,也一向如此。
崔相暗叹,若不是因养病致仕,而今支撑起崔氏门楣的,应是他才对。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自己毫不留情面地将前来为何氏拉拢他的门客赶出了家门,而后,联络群臣上书,于承天门前跪逼何氏还政。
那夜风大雨急,淬了毒的箭矢堪堪擦着他的官袍,钉在了马车车厢上,他冒险寻到郭府,只一个眼神,便与对方明了了态度。
此后数十年,与陛下、与郭宏、与后辈门生,徐徐图之。
边境息战,互市贸易,翻查旧案……
死而后已,无愧于君,无愧于心,却愧于家人。
终究是,他有愧子孙。
崔相闭上眼睛,听见自己道:“随你。”
崔沅回到竹苑,一个人静坐了片刻。
对面那方小小桌案,往日总会有一道纤细身影,今日却空荡荡。
不止今日,往后的日子,这里应当都不会再有人了。
分明半时辰前才见过面的人,竟生起无边思念来,催人心肠。
嗅着屋内残余的一缕幽香,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
他将桑叶唤了进来。
起身走到香炉架子边,指尖越过几盒名贵香料,在那盒幽兰香上恋恋摩挲。
“你追上去……把这个,送给她。”
第39章 思远道陛下其实与小殿下一样,都是仁……
二夫人趁早上事情不多的时候出门去园子里逛,没想到被她撞见崔沅跟之前那个丫鬟抱在一起,八卦心顿烧,遣退丫鬟自己躲在假山后偷看。
接着便听见他们与皇帝的对话。
这下可不得了,回去后赶紧找到二相公:“吓,那丫头来路那么大!会不会记恨我得罪了她?”
又嫉妒:“怎地看上那个药罐子,年纪又大,有什么好。”
要她说,她家二郎青春正好,样貌也不差,正正相配。
二相公无语,“那是我侄子。”
说坏话能不能避着些。
二相公一直知道自己天资比不上兄长,两个孩子,二郎木讷,三郎平庸,比不上侄儿在父亲心里一根手指,也曾不服气过。
然官场混迹十数年,归来没什么功绩,反倒是初出茅庐的侄儿,就连远在玉州的太守也听说了他的名字,向他赞道“非池鱼也”,二相公只苦笑,再高的心气儿也磨没了。
左右掌舵家族的责任轮不到自己头上,这些年没事钓钓鱼、养养花,倒能淡然接受自个的平庸了。
二夫人看见他这模样更气!
二夫人冷笑:“我怎能不知道?他是人中龙凤,谢庭兰玉,你这个做叔父的都指望他,我一个‘外人’能置喙什么?”
二相公知道,她这话里讽的不是崔沅,还是当年秀秀的事。
这个事,当年他得知“自己”突然多出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懵。
甚至跟那个秀秀说过的话都没超过三句。
但亲爹要他给皇帝背黑锅,他能怎么办。
眼下,既人已经认回了,憋在心里憋了这么久,他可总算找到为自己“洗刷冤名”的机会了。
二相公一把按住二夫人劈掌下来的手,“夫人,冤枉,冤枉!先莫要打,等我先交待一样。”
二夫人起初瞪眼抿唇。
而后嘴巴便张开了。
之后就合不拢了。
半晌,她道:“这么说,你没做那偷奸事?”
“自是没有,夫人贤德貌美,某怎敢不识好歹。”
二相公瞧她这呆愣样子十分可爱,左右觑觑,见四下无人,顺势便将二夫人揽进了怀里,好言好语地哄着。
二夫人却未如他想象中那般脸红,而后娇羞地嗔怪他“怎不早说,害我误会你这般久”。而是一把撅住了他头上的冠子,另一只手扇了上去,怒道:“好你个崔游,还不是与你爹娘合起伙来骗我这么久!还有什么旁的事,说!”
“哎哟轻、轻些……”
闹了一场,二夫人一面拿冰囊替二相公滚敷肿起的额角,一面八卦:“那这莺儿进了宫,恐怕要招人恨了。”
二相公:“怎地?”
“傻。”二夫人津津有味地提点他,“怀庆殿下!”
二相公一愣,“哪至于……”
这都过去多久了,何况后来两家闹这么僵。
“便没有旁人,阿沅与她也必不可能。”
“你懂个屁。”二夫人嗤笑,“没旁人,阿沅就是那山巅雪、高岭松,不可攀折,这有了旁人,不是便显出怀庆殿下……何家人都好面子,必是要恨死了。”
“……那怎么办?”
二夫人将冰囊砸在了他脸上。
“你还想怎么办?”
“怎地,真当是你女儿了?”
……
桑叶让凌霄骑马带自己去追,马比车快,紧赶慢赶在皇城外朱雀门追上了叶莺。
周围有许多宫人,桑叶不好说什么,只把东西递给她:“公子说,香道寄情。殿下从前喜欢这幽兰香,时时都要熏的,便是入了宫,也莫要忘了温习,‘兰泽多芳草’。”
叶莺抚过香盒上的细腻雕花,不由微笑。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这哪里是让她时时焚香。
这分明是让她时时想他,莫忘了他。
他说话,总是这么内敛的。
她道:“谢谢啦。”
“桑叶姐姐,你也和他说……”
话到嘴边,叶莺却踌躇。
桑叶心里明白:“放心吧,有刘御医,有我们在。”
“他会好起来的。”
叶莺便在晃眼的日光里笑了。
看着宫车背影,凌霄唏嘘:“世事多么难料啊。”
桑叶瞪了他一眼。
回到崔沅那里复命,崔沅想象着她的日光下微笑的模样,轻声道:“知道了。”
又让桑叶找人把东苑的盱水居收拾了出来,刘邈在此暂住。
“这些策论给二郎送去,今日起,若有人来访,谁也不见。”
“祝小将军呢?”
“不见。”
“那要是……”
崔沅瞥了她一眼。
桑叶屈膝:“奴婢知道了。”
出去后一本正经地吩咐两小孩:“除了宫里来人,公子谁也不见,听见没?”
重云缠着她打听:“姐姐,姐姐,莺儿姐姐怎地那般厉害,认得个御医?”
桑叶深深吸一口气,戳了他脑袋一下:“日后不可无礼,要称殿下!公主殿下!”
重云跟苍梧都没有给吓到,反而兴奋起来。
“公主?”
“好厉害啊!”
二人捧脸。
桑叶摇摇头,看看天,出会神,叹口气。
过了皇城,马车在安福门停下。
掖庭接应的女官早在此等候,见到叶莺,恭敬福身。
她身后的宫人也都跟着行礼,阵仗很大。
叶莺头脑嗡嗡,十分不习惯。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你们不用……”却从女官眼里看见了明显的不赞同。
叶莺意识到,宫城巍峨,规矩森严,岂是她说“不用”就不用。
于是闭上了嘴。
女官和颜道:“殿下车马劳顿,请随奴婢来吧。待沐浴更衣后,再去拜见皇后娘娘。”
掖庭很大,叶莺从前在崔府,觉得东苑就已经很大了,却不想在这掖庭里,光是个假山池子就有东苑那么大。
她们走了很久,来到一座宫殿,女官说不是她的寝殿,只是暂时歇脚,她的住处还没来得及收拾完。
女官笑道:“陛下特吩咐将含凉殿修整出来,应当过个两三天殿下就能搬进去了。”
女官还说,“含凉殿地势高,可以北眺太液池,景致十分秀丽。先前淑妃娘娘嫌夏日太热,想要搬到含凉殿去,陛下都没让呢。眼下却给了小殿下,可见心里极疼爱殿下。”
叶莺将自己浸在汤池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女官跽坐在岸上给她梳头。
汤池水汽氤氲,蒸得她双颊绯红,睫毛上都挂着细密水珠。
女官见了,笑道:“小殿下生得真好看。”
叶莺不好意思,知道对方说这些是在缓解她的紧张,便也甜甜一笑:“姐姐叫什么名字?以后在我身边吗?”
女官微微一笑:“奴婢云扶,日后照料您的起居。殿下要为奴婢赐名吗?”
叶莺只摇摇头。
云扶替她拭干发丝,只在发尾涂抹养发油。
换了身新衣裳。
新衣裳繁复宽大,叶莺穿上有些拖地。
云扶笑道:“下晌绣娘会来为殿下量身制衣,殿下有什么喜欢的颜色、绣样,与她们说就好。”
梳头的宫婢给她梳了高髻,娴熟精巧的手法让她忍不住惊叹。
“原来我的脸还能这样小!”
众人掩口笑。
宫里已经开始习惯一日三餐了,云扶道,今天中午在皇后宫里用。
“四妃也会去。”
贵贤淑德四妃,其中只有何贵妃生育了一个女儿,也便是怀庆公主,此外,还抱养了梁王。
除这两个孩子外,宫里便只有一个岐王,是皇后的族妹所出。
一下要见这么多人,叶莺有点紧张。
云扶放柔了声音:“殿下不必担心,娘娘是再和气不过的人,有她在,必不会有什么事的。”
叶莺觉得云扶给她的感觉和桑叶有些像,行事却又像白术,总之她回头一笑:“谢谢姐姐。”
“殿下怎么能唤奴婢姐姐呢?”云扶头痛提醒,“殿下的姐姐,只有怀庆殿下。”
叶莺忙“哦”了一声。
云扶失笑摇头,心里叹气,真的还是小姑娘呢。
去皇后宫里又走了一炷香,一路上一直在被云扶纠正走路的仪态。
挺胸,收腹。
叶莺绷起小脸,织金大褙子曳地发出的声音让她有些心疼。
总算叫云扶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
到了皇后跟前。
果然如同云扶说的,皇后是个气质淑静的人,和颜唤她上前,拉过她的手在榻坐下,细细打量,愈看赞叹:“真个雪胎梅骨似的孩子。”
说着,令宫人拿来了见面礼,感慨道:“以后就是回家了,你和你生母,该有的都会有,不要怕。”
这一句话不知哪里戳中了旁人的泪点,都扭过头去拭泪。
叶莺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乖声应是。
皇后很喜欢她这样,在见面之前,皇后还想过对方会不会行事粗鄙,或是桀骜不驯,那可就让人头疼了。
其他三妃都没给叶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大家坐在殿中相谈甚欢,并没有想象中那种争锋斗嘴、绵里藏针。
直到宫人禀“贵妃来了”,殿内猝然静了一瞬。
一个雍容高贵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后,一个同她生得很像的年轻女孩子,比叶莺大不了多少的模样。
两个人气势如出一辙地凌人,落在叶莺身上的打量,让她很不舒服。
尤其是怀庆。
不知道为什么,怀庆主动问起她在崔府为婢的事,仿佛很好奇。
叶莺眉目澄清,并不觉羞耻:“崔氏的长公子是很好的人,我在他那里,并没有受过苦。”
皇后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笑道:“原来是那个孩子,他从小就有清风亮节,特别知礼数。”
之后的话题,便被三妃引到了夸*赞崔沅上,说的多是他少时的事。
叶莺有很多没听过,安静仔细地听着。
这种从其他长辈口中了解他的感觉十分新鲜,叶莺听着,心里还有些小骄傲,表情都柔和了起来。
怀庆颊上的肌肉动了动。
贵妃瞥一眼她,暗含警告。
怀庆这一顿饭几乎没动。
回宫之后,何贵妃眉头微蹙:“瞧你那样,该不会还念念不忘?”
怀庆矢口否认:“怎可能,他都病得快死了,我可不想守活寡。”
贵妃看着她叹气:“那边身体不好,你也十月就该出嫁了,少给你娘我惹事。”
怀庆从鼻子里轻嗤一声,“婢生女,又为婢,不以为耻,我怎会搭理她?”
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却不想离了她视线,她这女儿又使人去打听叶莺在崔府里的情况。
宅门里头的事情她无从得知,但那日崔沅带叶莺去东市,回来后又纵着她买了许多市井吃食,正好是被何家的人碰见了的。
崔沅与怀庆并不相熟,甚至谈不上交情,但她前些年倾慕他,于是打听过他许多事,还曾在下朝路上堵过对方,甚至出宫“偶遇”。
所有小女儿家的手段都用上了,自是十分了解这个人。
他这个人,出门办事,从来都不会带着婢女的。
怀庆起了疑心。
连着几日,皇帝再忙都会抽空出来陪叶莺用午膳,一开始是想补偿分离多年的父女情分,后来则单纯觉得,她点的膳比较香。
紫宸殿西间里,叶莺细细嘱咐宫人:“澄面用滚水烫,虾剩一半别剁,整个包进皮子里。”
“鱼肉不要下锅里煮,粥好了,一圈圈浇透。这样的鱼肉才嫩。”
皇帝隔着屏风偷听,面上蕴了浅淡的笑意。
女孩子的声音清脆水灵,让他处理了一上午政事的头脑清醒不少。
但若是在自己跟前,就不会有这么多话。
皇帝觉得遗憾,他其实很想与她多说说话的,但又怕吓着她。
叶莺低头小口吃着虾饺。
宫里的御厨手艺很好,她只说了一次,就大成功。水晶皮子很有韧性,虾子也鲜,不蘸酱汁都很好吃。
皇帝忽然间问道:“平日里没什么事,闲着无聊吧?要不要去骊山转转?”
叶莺一顿,咬着虾饺抬眼看他。
应该是云扶说了些什么,譬如她总是一个人发呆之类的……
她咽下虾饺,摇了摇头:“挺好的。”
皇帝看着她干净面孔,想说什么,没有说。
叶莺第二天醒来,对上一张无比熟悉的妇人脸。
“阮……姑姑。”
惊讶之后,难免欣喜。
她早已经不生他们气了。
其实本来也没生气,本来就不怪他们。
阮姑姑擦泪,内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责,只不住地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以后奴婢就能继续照顾殿下了。”
阮姑姑极熟悉她,有她在身边,叶莺也不觉得长日漫漫难捱了。
但……
夜里,她从那扇能北眺太液池的窗前离开,往烟雾袅袅的香炉里添了一些香粉。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五天又七个时辰了……
这个时辰,他应当准备睡觉了吧?
少女眉眼映着月光,有些寂寂。
阮姑姑看在眼里。转身离开前,却被叫住了。
“姑姑,这么晚了,你要去紫宸殿吗?”
阮姑姑僵住脚步。
叶莺走到她面前,软声问:“你和云扶……是在监视我吗?”
月色清冷,叶莺神色困惑。
一开始,她住进这含凉殿,身边并不缺少议论。比起她的话,大家更听云扶的吩咐。
她学着崔沅那般眉眼神情,淡然冷清,多少令她们收敛了一些。但在阮姑姑和云扶面前,她实在装不出来。
却是这样神情语调都软软的叶莺,令阮姑姑心里一惊。
她知道必须与她解释清楚,否则误会就大了。
“殿下……”阮姑姑扶着她坐下,叹息道,“殿下真是误会了。”
“陛下只是担心您。”
“小殿下不知道,陛下特别怕您在这不高兴,却忍着不说,于是嘱咐奴婢进宫陪陪您。”
她亦看出了叶莺在皇帝面前的局促僵硬,趁着这次机会,温声开解:“奴婢从小就在顺婕妤宫里,伺候陛下这些年,最是知道,陛下其实与小殿下一样,都是仁善柔软的人。”
“小殿下须得相信,血肉至亲之间,总有些相通的东西,是生来就有的,刻在骨子里。”
“往前,小殿下在奴婢们身边呆了十六年,可往后数,您还有几十年,总归要与陛下缓和的。”
朱纱宫灯映出阮姑姑恳切神色。
叶莺似有触动。
“……原来是这样。”她眉眼一松,“我知道了。”
第二天午膳时分,叶莺对着皇帝道:“您有什么话,以后直接问我就是了。”
皇帝一顿。
叶莺道:“那天说挺好……其实是真的挺好的。”
“只是在崔郎君身边,习惯了那般自律的日子,”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有时就会想……平日这些时候在做什么呢?”
皇帝这两日也在想这个事。
“莫若跟着怀庆他们一块上学吧?”
他小心询问,“正好教史学的博士致仕了,便让徐琦接任,他是你相熟的。”
“也见见那些宗室,看有没有合得来的玩伴。”
“实在不喜,也不必强求。”
比起对方的忐忑,叶莺爽快道:“好。”
但她其实还有想问的。
再看一眼皇帝,欲言又止,咬了咬唇。
她甚少跟皇帝当面露出这样鲜活的神态,皇帝看着,想起那天亲眼所见,哪里会不明白。
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酸。
但到底还是道:“过几日刘邈进宫,朕让人召你。你尽管问便是。”
他尽量地学着一个慈父的模样,满足她的想法。
叶莺缓缓地笑了。
第40章 新朋友嘉阳和崔沅之间必是有什么关系……
次日,内侍领圣旨前来,册叶莺为嘉阳公主。
阮姑姑与云扶听见这封号,俱是一怔。
叶莺谢恩领旨后问二人:“怎么了?”
阮姑姑含笑摇摇头:“殿下今日入学,快备起来吧,莫要迟了。”
那些内廷博士都是老学究,十分严厉,可不管你是皇室宗亲。
也正因为如此,才被皇帝指来教导子女。
叶莺心道辰时早课,眼下不过卯时一刻,尽够早的了。直到自己被云扶按在菱花铜镜前梳妆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明白阮姑姑为何催促。
镜中人罗裳叠雪,宝髻堆云,好似芙蓉艳丽。
紫鸾钗、翠梅钿,藕合对襟衫,沙绿百花裙,抹胸上绣缀落樱,腰间系碧玉环佩。
竟是比那日拜见皇后还要夸张。
“……”
云扶还想往这满头的珠翠中插入一根金丝翠叶簪子,叶莺忙伸手捂住脑袋,试图劝阻,“够啦,够啦,已经很妥帖了!”
阮姑姑“嗐”了一声:“这才到哪呀!”
云扶也道:“知道小殿下不喜繁缛,奴婢这还是精简过的。往日怀庆殿下出门,至少都是五对簪钗。”
“再说您今儿第一回见那些宗室,到底郑重些,明日咱们就不用这些啦。”
叶莺被她们一言一语地哄着松开了手。
宗学设在文思阁,从含凉殿往南,要走过一座千步廊,着实不近。
叶莺还被云扶督促着步态,面上不疾不徐,心里却一直担心着迟到。
好在是赶早课前一刻到了文思阁。
阁子三面临水,窗棂间嵌明瓦,有粼粼湖光与天光交织照射进来,光线十分明亮。宫人们穿梭其中,忙碌准备着茶水、点心,擦拭教案,见到她,俱都恭敬垂手。
起初的确不习惯,但这些天她意识到,这些宫人并不会听从她的“不用”,反而为她招来各种私议,便也不说了。
除此,云扶还说她“七情上面,不够稳重”,以至于那些小婢们才不怕她。
叶莺不需要别人怕她,但总是被人议论也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情。
纵观身边,不须疾言厉色就能镇住旁人,使人敬畏尊重的也便只有一个。
那个人,一开始接触的时候浑身都透着疏离,谁能想到,后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叶莺只要想到,眸中便浮现笑意。
纵使隔着深深重门,总归是在变好的吧?
她下意识模仿崔沅那种淡然的态度待人处事,不骄不躁,不畏不缩,果然身边的闲言碎语少了,还得了云扶好几个“孺子可教”的欣慰眼神。
阁子中已经坐着七八个宗室女孩了,三两成堆。听见宫人行礼问安的声音,倏地回头。
看见的便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站在明亮晨光中,裙裾曳地,恍如仙娥。
众人对视一眼,互相用眼神说,“不认识”。
但她们都已经知道了。
嘉阳殿下。
皇城里没有秘密,今早的旨意,现下就已经传开了。
至于为什么感觉是小姑娘……因她们发现对方分明与她们差不多的年纪,眼神里却没有她们习以为常的疲倦。
这种疲倦非是身体上的,反而大家从出生就养尊处优,生活条件已经比普通百姓优越不知多少。
这种疲倦来源于长大以后的某天,家里长辈突然不再娇惯她们,转而开始对她们耳提面命,要端庄,要贤淑,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学会怎么去打理一府中馈……
姊妹们聚在一起,不再说京城时兴的首饰花样,哪片山庄风景秀丽,而开始隐晦地谈论哪一家的郎君学问、风评如何。
因此在突然看到眼神没有被这些东西污染的同龄人时,她们心里生出了久违的怀念。
据她们所知,这位嘉阳殿下其实命途有些舛折,也是传奇了,在她们之间属于是很能说上一阵的八卦。
但她们并没有恶意。
叶莺也能感受得到,和那天怀庆给她的感觉不一样。女孩子们的打量里,有好奇,有羡慕,大多都没有什么恶意的。
心里的忐忑顿消。
待她走近几步,众人回过神来。
见她对着满屋的坐席犹豫,一个穿桃粉衫子的姑娘热情邀请:“殿下不嫌的话,就跟我们坐一起吧?”
叶莺看见她期待的眼神,忍不住莞尔。
三个人轮流向她介绍自己,其他两个是汝南王的女儿,开口邀请她的粉衫姑娘是定陶王的女儿,皇帝兄长的孩子,都是县主。
叶莺记住了她们的封号,宁安、宁德,义明。
有了封号以后,大家都互称封号,亲近的便称齿序,譬如皇后唤她“二娘”,但总是客气地称“怀庆”。
远近亲疏,从称谓里就能发现。
叶莺本不必向她们介绍自己,人际关系里,往往是下位的那方才需要主动,但她仍是对新朋友们礼尚往来。
义明嘻嘻笑道:“我们都知道啦。”
随后拉着叶莺和其他人见面认识,有她在,气氛很是松快。
直到早课夫子的书童进来了,大家才回到位置上。
叶莺坐下喝了口茶水,口干舌燥。
今天说的话是这几日最多的了,这才早上呢。
身旁的宁德见状,温声道:“殿下见笑了,义明的性子总是这样。”
叶莺抿唇一笑,觉得义明这样的很讨人喜欢。
四个人分前后两排坐,一张桌案能坐两个人,义明她们在前排,这会趁授课博士还没来,又坐不住似的转头跟她们说话。
新认识的朋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欸,听说今天有新博士来,是今天吧?”
叶莺道:“是徐夫子,他人很好说话的。”
“真的吗?宗学的博士都可严了,不像我阿弟在国子学,那些博士不敢管他们。”
叶莺想到徐夫子平日的模样严肃起来,掩口一乐:“真的!要是惹他生气,你送他一壶酒就好了。”
怀庆进来,看到的便是叶莺眉眼殷殷带笑,被义明几个围坐的画面。
原本她这几个月已经不必来了,安心备嫁就好,但何贵妃时时去太后宫里侍奉,也带着她去。
太后是她的祖母,亦是她的姑祖母,何贵妃道,没有太后就没有今天的何家,也就没有她们,她理应尽这份孝道。
这些怀庆都懂,只是人长久处于药味包围的环境中,难免会觉得压抑,以至于怀庆到了单单看着太后那张蜡黄沉闷的脸,心里就十分烦躁的程度。
这就是为什么民间俚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于是她便借着来宗学的理由逃避了。
从病人跟前离开,又看到叶莺几人的笑脸,心情就更不好了。
“怀庆殿下。”
叶莺看了一眼,招呼怀庆的女孩子是刚才认识过的,宜芳县主。
她身边的位置正是留给怀庆的。
怀庆盯了叶莺她们片刻之后,脸部肌肉微动,明明没有出声,大家却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嗤。
她倨傲地坐下。
怀庆的眼神被众人看在眼里,大家都跟人精似的,一下就明白了,怀庆殿下不喜欢这个妹妹。
很正常。
在宗学里,除了宜芳,她谁都不喜欢。
其实连宜芳也算不上喜欢,只是因为对方愿意无条件服从她罢了。
早课的博士进来了,对大家来说是个新面孔。
叶莺对上徐夫子的脸,还愣了一下。
无他,徐琦今日换了一身浅绯公袍,胡须也打理得清爽整齐,眉目舒朗,一点也看不出从前那个“村学夫子”的模样了。
徐琦看见她,眨眨右眼。
“噗”叶莺差点笑出声。
严谨官袍配上这幅顽皮表情……她抿住笑,学着他眨了眨眼。
徐琦清清嗓子,开始了授课。
今早讲的是《史记》中的范雎蔡泽列传,叶莺以前就听他讲过这篇,正以为可以出神偷懒,却不想被徐琦点起来回答问题,还是曾经问过她的同样问题。
“……”
叶莺摸不着头脑地回忆了一下。
当时徐夫子对她的回答不满意,纠正之后的答案是什么来着……哦。
得亏她素日在徐夫子的要求下,并不靠死记硬背,而是靠领悟,略一沉吟,便将答案娓娓道来,眼下温故而知新,还又加入了些自己的理解。
待看到义明几人都用那种钦佩的眼神看着她时,才忽然反应过来。
徐夫子是故意“抬举”她,给那些表面不说,其实心里认为她粗鄙的人看。
一股暖意淡淡流淌心间。
宜芳觑着怀庆小声道:“其实也就那样,殿下不是说她与这位徐博士是故交?兴许就是放水了呢。”
怀庆虽未说话,但看面色,是十分满意她的懂眼色的。
紧接着后头是书画课,教书法的颜博士令她们今日写“明德”二字。
义明扭过头来,不意瞧见了叶莺的字,“噫”的一声:“殿下的字也写得这般好!”
抬眼,又闭上了嘴,老实转过身去。
叶莺回头,颜博士正站在那儿,目光落在她的字纸上,隐有赞赏。
拿起来仔细端详,不住颔首:“殿下之字,风骨峭峻。”
叶莺受宠若惊。
因她一笔字,先前无论是徐琦还是崔沅都表示过嫌弃,后来被崔沅压着练字,不知不觉间仿了他的字体,竟也有天被赞“风骨”了!真是……
课后,宗女们都围过来传阅叶莺的字,她们也想看看得到一向严格的颜博士赞赏的字长什么样。
叶莺听着她们恭维,到底本性难移,忍不住眉眼弯弯,忘了要沉稳淡然。
宜芳约莫是怀庆心里的蛔虫,知她想看,却不屑说,于是主动向旁人开口讨要了过来。
“呀……”本想挑剔些什么的,宜芳也不好睁眼说瞎话。
怀庆斜睨她一眼:“果真有那么好……”
她不说话了。目光忽然凝住了。
倾慕一个人,便会想了解他的一切。怀庆曾经使人高价从一个官员手里买得一张崔沅的字,精心收藏。
嘉阳的字与他何其相似。
仿佛是手把手握着教出来的,那么像。
只不过崔沅那张是少时所作,更为疏狂,但骨子里、风骨里,是极相似的。
怀庆甚至闻见了纸面传来一缕淡淡的香气,如空谷幽兰。
这味道仿佛一层薄薄阴翳,笼罩上怀庆的心头。
嘉阳和崔沅之间必是有什么关系。
指甲掐进了掌心。
待回过神来,耳边是宜芳的轻呼:“怀庆殿下……”
雪白宣纸上,斑驳墨痕。
旁人都看着她,眉头轻蹙,却又不敢作声。
只有义明颇不平:“那是嘉阳殿下的字……”写得可好了,就这么被毁了。
叶莺拽了拽她的衣角,轻轻摇头。
怀庆心里存火,被她们看得恼怒:“不过是一张大字,脏便脏了,本宫不当心罢了,怎地,还需得本宫向你赔礼道歉吗?”
语气实在尖锐不好听。
不当心?
才怪。
众人都这般想。
毁了别人东西,还这般气焰,太气人了。
叶莺本欲张口息事宁人的话也咽了下去。
“一张字而已,脏了还能再写,当然算不得要紧。”她看着怀庆,心里觉得十分讨厌,却平静地道,“只我观姐姐心浮,仿佛不曾明白博士令我们写这‘明德’二字的含义。”
“可叹姐姐长我岁余,也议了亲,该是大人了才对啊。”她摇摇头,起身离开。
众人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味来。
竟还能这样骂人!
叶莺说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
意思是日月本自光明,人的良知德行却会被私欲蒙蔽,是以,一个人除却身体上的成长变化,代表心智成熟的伊始便是修身弘德,弃恶从善,循君子之道,去除这些遮蔽。
拐着弯骂怀庆这个人幼稚,德行有亏。
众人相继离开后,怀庆才愕然看着宜芳:“她、她骂——她竟敢骂我??”
云扶在文思阁外接到了叶莺,见她嘴角微微含笑,与义明几人道别,心情不错的样子,面上便也带了笑意:“看来小殿下今日适应得很好啊。”
叶莺笑着点点头。
“义明县主纯善,殿下初来乍到,与她们结交是很好的,其他人里……”云扶声音温柔,与她走在千步长廊上,穿过月华门,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里,皇帝也向几位博士打听。
颜博士道:“嘉阳殿下虽进度稍逊,但基础牢固,且于书画上颇有灵气。”
徐琦:“???”
个屁灵气??当他没见过小殿下那笔字吗?这颜贼,拍马屁功夫竟这般纯熟了,脸都不红。
皇帝听了自是欢喜,正想夸赞徐琦两句,一扭脸:“你这副表情是做甚?”
徐琦谄媚躬身:“臣欢喜。”
“……”颜博士嘴角抽抽,没眼看。
还想说什么,宫人通传“嘉阳殿下到”,皇帝便不留情地将两人赶了出去。
出去时,三人打了个照面,叶莺下意识喊了声“先生”,徐琦笑眯眯地:“小殿下进益了。”
待目送她进去后,徐琦才虚点颜博士:“我教出的学生,什么样我能不知?你这厮,媚惑君主,当诛,当诛!”
颜博士嗤笑,“你这当先生的误人子弟十余年,倒好意思欢喜?那一笔字分明是崔中丞的功劳。十年与数月……徐博士,我看你啊,趁早致仕吧。”
说罢,摇摇头,迈着四方阔步走了。
“……”半晌,徐琦“嘿”了一声,“崔家小子。”
今日里,崔沅该换药了。
先前几日,刘邈只让他停药,又令张峎换了种针灸法子,将体内毒素都逼至一处。
亦是停了药才知道,原来张峎的药这般管用。
刘邈每半日都会记录他的脉象、感受,今日亦然。
“郎君昨夜休息得如何?”
崔沅道:“只子时末刻至丑时三刻、寅时二刻至七刻睡熟。”
又问了身体里的感受。
“疼痛难忍,比先前喝药时疼上几倍。”他详尽地道,“这里,还有这里,两处最疼。仿佛有小火持续地炙烤,烫熟皮肉。”
刘邈点点头:“这是正常。”
不过又道:“睡饱精神足,往后日子还长,郎君若是白日困劲上来,就莫要端克着了。”
“安神汤不能喝吗?”苍梧在旁问。
刘邈:“最好不要。是药三分毒,还可能跟后面的药性相冲。”
什么规矩家训,与医嘱比起来,孰轻孰重,崔沅不是那等迂腐刻板之人,颔首道:“我会尽量。”
不管病情如何,大夫最喜欢就是听话的病人。何况,这次治疗不仅于崔沅而言是转机,对刘邈来说,亦是机会。一个杏史留名的机会。
他收了桌上腕枕,凝重道:“今天开始用第一个方子。两天后,便接着换第二个,亦是最险重的一环,成不成的,便在此了。”
“郎君须得知道,眼下后悔尚来得及,开弓之后,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他虽说自己有六成的把握,但到底面对的是一条人命,不是纸上谈兵。
崔沅认真听完了。
“刘御医,”他道,“我无悔。”
敛襟肃容,郑重其事。仿佛宣誓。
他是三思而后行,无甚可悔。
刘邈不住颔首,“好,好,既如此……”
“自今日,某每个时辰都将记录郎君的脉案。”
“郎君且宽心,勿多思。”
崔沅既选择信他,自是十分地宽心。
却没法答应那后半句。
因心有所思,竟夕相思,无有不思。
第45章(正文完)
第45章 正文完他的新妻,……
叶莺搬进了兴庆坊的宅子,跟岐王毗邻而居。
搬入新宅那日,宗室里玩得要好几人都来给她温居。也有亲王跟几个世子,叶莺与他们半点不熟,幸有岐王帮忙招呼着,好歹认全了人。
上午,陆陆续续几家没到场的遣奴仆送来了温居礼物,这些叶莺都让云扶记着了。只有重云来的时候被她留下来喝了饮子,并塞了一盘糕点带走。
他年纪小,还不用避人。义明见他生得十分可爱,白白净净,就跟桌上那盘玉露团似的,禁不住上手捏了捏。
重云汲着饮子问:“这是殿下亲手做的吗?”
屋里的女孩子都笑了:“嘿,这小孩,真敢想!”
晚上,客人都回去了,叶莺与云扶坐在榻上拾掇今天收到的礼单。
宁德姊妹送的是一对定窑白釉花樽,十分漂亮,义明豪爽,送的一整套花鸟纹鎏金酒器,剩下人同梁王岐王都中规中矩。
其中最特别的当属宝应县主送来的枕屏,当叶莺二人看清上头图样时,瞬间惊得闭起了眼。
一向规矩得体的云扶也结结巴巴:“应、应该是送错了吧?”
叶莺红着脸点点头:“肯定!”
阮姑姑凑过来看了眼,嗐,多大事啊。
“这个与咱们平常用的那种枕屏还不同。”阮姑姑笑眯眯的,“这个是大婚那晚摆在床头的。”
她“嘿”了一声,“这个宝应县主……有心了。”
这种东西,与避火图、秘戏图归在一起,称为帐中物。原本应是做母亲的给女儿准备,宝应县主年长,大抵是想到叶莺的情况,又觉得皇后没生养过女儿,不懂这些,便自作主张地送来了。
叶莺闻言去看罗屏上那一对交颈而卧的“鸳鸯”,其实……其实也不丑,好像比那些风月本子里的插画要好看些许。
只她还是红着脸将东西压在了箱笼最底下:“什么啊,我不要!”
再往下看,“崔家怎地有两件?”
管事送来的是一件竖幅山水图,夏日湖光山色,刻画细腻,神形有致,出自一位徐姓前朝大家之手,也十分中规中矩。
那重云必是代表崔沅自己的意思了。
拿出来一瞧,竟也是幅画儿。
叶莺徐徐展开,另两人都“呀”的一声*。
叶莺望着画上的人,愣怔了一瞬。
被勾起了回忆。
那时一句鼓起勇气的【公子画画得那么好,能不能送我一张画像?】,嘴上求画,实际试探他心意的忐忑不安还历历在目,做不得假。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那一日的风动,还是长日相处的渐生情愫?
又或是更早,便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想要留在竹苑的少女心事……
时至今日,叶莺仍然想不明白。
只喜欢,便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个,挂起来。”她扭头笑道。
隔了半个上京,同一片月色下,崔沅想象她收到温居礼的样子。
小姑娘有颗明察秋毫玲珑心,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只这一幅画,那时他隐去了心思,说的是【月色极美】。
她信了。
现在看来,其实昭然若揭,二人却默契不提。
直至现在,终于能够光明正大。
祝榆一抬头,狐疑道:“一个人搁那笑什么呢?”
他喝得醺醺,崔沅回眼看他:“我没笑。”
“糊弄鬼吧,刚刚分明就是在笑!嘴角都翘到耳根子了!”祝榆还伸手掰了下自己的嘴角。
这下,崔沅是真笑了。
仿佛是山间越冬的雪,化作涓涓春水,融化了他身上所有冷冽疏离。
“像你这种没娶亲的醉鬼,是不会懂的。”
祝榆酒醒了大半。
“……不管你是谁,赶紧从我干弟弟身上下来!”
时间说快也慢。
起初叶莺还觉得,三书六礼整套下来,一个多月,眼看眼的就过去了。
但国朝有个不成文规定,婚期定下后直至新婚当天,未婚夫妻都是不能见面的。
从前隔着深深宫门便也罢了,眼下同住在坊里却不能见,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嘟嘟囔囔的,给阮姑姑听笑了:“小殿下觉得无聊,莫若多与岐王妃走动走动。”
阮姑姑十分明白,皇帝将兴庆坊宅子给叶莺,未必是因为这宅子地段好,多名贵,最主要还是让她与岐王熟悉。
眼下多打好关系,日后才能成靠山。
随着英国公府倾覆,梁王失了靠山,已不像从前那般嚣张了,近来在朝堂上夹着尾巴做人,但梁王妃出身何氏,只这一点,他便与储君位无缘。
也不算无妄之灾。
原本靠着同样被抱养的身世,还能多得皇帝几分同病相怜的疼惜,只梁王此人将贵妃身上的跋扈傲慢学了个十成十,早就叫皇帝失望了。
梁王曾带人嘲讽崔沅父母事,后来被太后以一句“小小孩子不懂事”就给带过,对着这样一个人,叶莺怎么可能亲近得起来。
相比之下,岐王倒还有些兄长的仗义。
叶莺生母不在,便让岐王妃教导她一些婚前事宜,令她不至于眼前黑。
其实陪嫁、婚仪,都有礼部官去准备,她只需要在寝殿里绣绣嫁衣就好了——绣嫁衣也是装样子。
开府前,皇后将宫里的绣娘分了两个给她,再加上府里的班底,可以说,这场婚事里,最闲的就是她这个新娘子了。
好在这是腊月了,厨司里,张云娘每日又是腊八粥,又是各种面点糕饼投喂,精致好吃得不得了,仿佛要将过去十几年浪费的手艺都补回来一般。吃着好吃的,期盼着过年,倒也不显得太难熬。
只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忘了一般。
很快她就知道是什么了。
冬至这一日,鹅毛大雪。
晚间皇帝宴近臣,皇后在宫里摆家宴。
宴散出宫的时候,宫城安福门口正好碰上三三两两往外走的官员。官员们见到公主府仪仗,纷纷垂手避让。
叶莺本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车里闷得难受,掀开帘子想透透气竟一眼看见崔府的马车。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崔相正站在马车前,与同僚寒暄着。
她眼前亮了亮,人群中搜寻着崔沅身影。
远远地,便看见他同祝榆一道从宫门出来。
一身深绯公服,衬得面如冠玉,疏疏雪色间,仿佛瑶林玉树。
叶莺张了张口,看见周围一圈人呢,到底憋了回去。
谁料对方忽然抬眸,直直看了过来。
叶莺心里一跳,下意识松开帘子。
这人怎的头顶生了眼睛不成?
精准无误的,仿佛早知她在偷看。
叶莺拍了拍心口,待再悄悄掀起来,崔沅已经收回眼神,侧首与祝榆说话去了。
叶莺这回盯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有再看过来。
这么冷淡!她撇撇嘴,哼了一声坐好。
半途雪越下越大,待回到府里,屋檐跟地面都积了有脚踝那么深的雪,白茫茫反着月光,都不必点灯了。
叶莺睡觉不习惯有人守着,云扶跟阮姑姑都在自己的寝屋。这会子一个人盘膝坐在榻上,忽然看到岐王妃昨日塞给她的册子,说是比秘戏图好看,她推拒不过,只好红着脸接下了。
上辈子也不是没看过的……这般想着,鬼使神差伸出手。
寒月当空,万籁俱寂,唯有落雪声簌簌。
叶莺脸红心跳之时,忽然听见窗外很轻的一声响动。
做贼心虚地走出门去查看,清亮亮的雪地,并无任何异常。
转身时,余光却扫过一道人影。
映着清冷冷的雪光月色,还是那身公袍,还是那张俊脸。
她不可置信地视线上上下下,“你、你你”
崔沅竖起手指。
想到阮姑姑就在隔壁,她连忙捂住嘴。
只用眼神说,怎么进来的?
守卫很严的!
崔沅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适才宫门口,怎地不理我?”
叶莺一呆,想来起他的冷淡,怎地还恶人先告状,到底谁不理谁呀?
“可不是谁先告状谁就有理的呀”她眼睛瞪圆,气势十足。
崔沅的视线落在她披散的发上,柔顺,乌亮,她穿着荷花白的寝衣,绸缎软软地贴合着身体。
未施粉黛的脸上,不知怎的染了霞色,红唇微张,还带着经茶水润泽后的湿润。
这模样,十分私密。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抬脚进屋。
叶莺愣愣看着,忽然想起来不能见面的规矩。
欸……算了!
后脚进屋,关上房门,才转身,便落入一个满是风雪冷息的怀抱。
崔沅身上有明显酒气。
御酒带着馥郁的果香味,并不难闻。
叶莺仰头,撞进那双似墨清瞳。
凑得近了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浮着薄薄一层绯色。
难怪……
睫毛眨了眨,笑吟吟打趣:“你这是喝了多少呀?”
两次她有些醉了,对方都还是一片清明,今日这样还真是难得。
崔沅靠在她发顶,闭目缓了缓:“陛下抬举,不敢不从。”
叶莺甚至能想象皇帝如何敲打的他,脸上笑意愈发明显。
崔沅捏捏她腮肉,“没良心。”
“怎就没良心了喏……”
“我日夜操劳,你倒躲着清闲。”虽是这般说着,语气却不带半点责怪。
叶莺刚想回一句“我又不拿俸禄”,紧接才想到,他是尚书右丞,兼管礼部,这般说来……那他们的婚仪流程都是他一手监督的了?
难怪,瞧着眼里都有血丝了。
叶莺冲他讨好一笑。
牵着他坐去榻边,自己则找出薄荷油,跽坐在他身后,献殷勤似的,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
薄荷的气息特别醒神,凉凉的,令酒后钝钝的头脑清明了不少。
崔沅微微一动,捉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到了腿上。
适才还不觉有什么,这会借着窗边月光看他,今日穿的公袍,颜色庄重,姿态威仪,叶莺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崔沅目光落在榻几上,一顿。
《绣榻野史》。
他似笑非笑拾起那册,“看来并非全无准备。”
叶莺还奇怪自己做了些什么准备呢,顺着目光看去,整个人差点惊得从他身上跳起来。
不过被对方预料到这反应,一把箍住腰身。
“你!你怎么随便看人家东西啊!”叶莺欲哭无泪。
她哀嚎一声去抢他手里的书,却被身高压制着。
崔沅抬手,她怎么也够不着。
羞愤欲死地闭上了眼。
崔沅逗够了她,到底将手一低。
叶莺夺回书后便一头扎进了锦被。装鸵鸟。
过了会儿,被子被掀开。
“这是想将自己憋死吗?”
叶莺翻了个面。
“食色,性也。有何可羞?”
还说!
她气得坐了起来,恶狠狠盯着他。
崔沅轻笑一下,端着云淡风轻脸,伸手将她杂乱发丝拨顺,别在耳后。
叶莺咬咬嘴,唇瓣有一瞬失去血色,过后更加嫣红了几分。配上绯红的脸,整个人仿佛熟透的果子。
目光朝下,寝衣因方才的打闹而略有松散,皱皱巴巴的衣襟边缘,泄出一抹胭色。
崔沅记忆力一向很好,由此想起了适才扫见的内容。
眸光微暗,待重新抬起视线,他道:“既然殿下有这份求学若渴的心,拿臣练手也未尝不可。”
“就当是赔礼。”
叶莺被他这样看着,心跳漏了两拍。
他穿公服本就比平日俊俏,这般模样,又用淡淡的语气,却说着这种引人遐思的话……
叶莺咽了下口水,小声问:“怎么练啊……”
崔沅摩挲她的腰肢,“都可以。”
似是鼓励。
叶莺越发脸烫,被循循善导着,印上了他的唇。适才那股燥热直窜上头,而他披雪前来,衣裳和唇都凉凉的,十分舒服。
雪映窗台,清亮满室。
一息冷风从窗缝钻了进来,扑不灭内殿正旺的地龙。
久不经此事,叶莺起初还有些不得要领,不是碰了鼻子就是忘了换气,偏对方是个博闻强识的,引导着她渐渐找回了先前的默契。
小别以后,竟然光是简单的唇舌触碰便令她心神震荡,想来对方亦如此,身上的温度变得很烫,掌在她脊背上的手也愈发用力。
叶莺原本跪坐在榻上,亲着亲着,不知怎么又跨坐回了他腿上,脸上的绯色就从未消退过。
她觉得今日十分丢脸,先是看小黄书被捉,而后接吻的主动权又被拿走。趁着喘息间隙,不满地嘟囔一句:“你怎地这般熟练啊,是不是偷偷亲旁人……”
话音未落,唇瓣就被咬了一口。
“啊”她吃痛。
一时不忍,咬得有些重。崔沅先安抚似的亲了亲未消的齿痕,又亲亲她唇角和眼睛,辗转再次落回唇上。
身体贴得紧紧的,隔着柔软的寝衣,前后都是他灼烫的温度,叶莺热得有些受不了,稍稍挪了挪身子,顿时激起一阵轻轻的抽气。
叶当她觉得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对方却停了下来。
“不亲了吗?”她茫然地眨眨眼,语气无意识带上了遗憾。
未却的情动使她眸子氤上一层水雾。
盈润的,水光,抑或是泪光。
春水般荡漾。
崔沅喉结轻滚,将她塞回被子里,“……好好休息。”
“我须得走了。”
声音有点哑,呼吸也有点重。
说着要走,却仍坐在榻边,背对着她。
叶莺琢磨了下他这不自然姿态,眼睛一眨,立马将被衾拉高只剩脑袋露在外面。
“你!你快走吧!”
“诶哟……窗怎么被吹开了?殿下还没睡呢?”
忽然窗外响起阮姑姑的声音,叶莺惊了一跳,顾不得害羞,反手把崔沅按倒在榻,提高嗓音应道:“这就睡!”
阮姑姑在窗前探了探头,视线被屏风遮挡,只见屏风后有朦朦胧胧人影,瞧着是叶莺不错,回禀道:“刚刚侍卫来禀,说是墙根儿下有鞋印,瞧着像个男人,寻了一圈倒没寻见。”
叶莺惊讶地看向崔沅。
“被”居高临下的角度,崔沅一点不见慌乱,幽幽回视她。
热热的鼻息洒在手心,痒意蔓延。
片刻后,叶莺寻了个理由胡扯:“……许是哪个侍卫内急?”
阮姑姑顿时骂了一句“怎憋不死他”,又道:“莫若我今夜陪着殿下睡吧?”
那还了得!叶莺连声拒绝,才堪堪打消了阮姑姑的热情。
窗外没有了声息。
叶莺探出半个身子看了许久,确认她离开后,这才将人从身下放开。
她实不可置信,压低声音喊了他名字。
“你你竟然爬墙,有违君子之道!”
就因为她躲他那一眼?
原来他喝醉后这样小心眼的?
“是翻。”崔沅道,“正想说,府邸的外墙太矮了,随便有些身手的人都能进,用不着爬。”
“明天须得让匠人来加高。”
“还有,侍卫也太懈怠了些。”
“若不是我,真是贼人怎么办?”
说到后面,语气也严肃起来。
“罢了,待日后让祝榆的人来一趟,将他们好好练起来。”
这时候倒是一本正经的了……叶莺目光幽幽,扫过他身体。
“……”
崔沅起身道,“真得走了。”
叶莺要送他,顺便看看他怎么翻的墙。
崔沅不让。
“所以……你当真是因为我看那一眼,才冒雪跑来的?”站在门口,叶莺困惑地问。
似是有一瞬的凝滞。
崔沅回头,定定看了她一眼。
他走了回来。
半晌后,再度放开了叶莺。
“今日是我生辰。”他道……
叶莺将自己关在屋里两天没出门。
两天后,嘴上终于消肿了,也瞧不出齿痕了。
经此一番,不禁彻底记住了他的生辰,还记住了一件——再不能在他喝多时惹他了。
忒记仇,忒小心眼!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
今年元夕又是在皇后宫里过的,元月初一则在府中同阮姑姑、云扶等人一起吃吃喝喝。
初二又往宫里跑,今日宗室女眷们都在,嗑着她带去的张云娘牌炒瓜子聊八卦,不知不觉过去两个时辰。
初三上午跑去徐家拜年,被喝多了徐琦拉着与徐来徐回两人比试大字,惊艳全场。本想着再跑一趟刘家,却从徐琦口里得知对方与张峎携家中子弟出城义诊去了,遂作罢。
初四初五哪也没去,在府里嘱咐张云娘这几日清淡饮食,前两日瓜子磕太多,舌尖起了溃疡,说话都抽气。
初六,先是岐王妃梁王妃结伴前来添妆,后面义明等宗室接连来了,出手之阔绰,云扶准备好的空箱笼直接装不下。叶莺让她们都记着,待日后都是要还的人情。
初七回到宫里,今晚在这住一夜,明日从宫里出嫁。云扶留在兴庆坊装点府邸,阮姑姑陪着她。
含凉殿还给她留着。
皇后虽未生养女儿,到底自己是从女儿家做过来的,只她与叶莺算不得亲密无间,又是个内敛性子,便派了教习女官过来,以免尴尬。
叶莺脸绷得紧紧,火烧似的听那女官一本正经科普,从位置到姿势再到掏出一本朴实无华的册子。
来了,她心头一凛。
女官笑道:“女子新婚难免紧张,莫说是小殿下,恐怕如驸马这般洁身自好的,不曾有人教授周公之礼,亦会不得其法。靠奴婢们这般说着,到底空洞。这秘戏图便是为二位准备的。”
叶莺红着脸点点头,佯装不懂。
实际上,绣榻野史都看过了。
还练手了!
秘戏图比之《绣榻野史》等风月本子,图画更为丰富,各种场景下,各种姿势,赤条条两个人。
一开始叶莺还不好意思,到后面,被密集的裸|体冲击得,已经麻木了。
女官见她接受良好,笑了笑。
“床笫之私,夫妻敦伦,远古有之。使夫妻和睦,族群繁衍,实无需避如蛇蝎。只近些年外间圣人学风气愈盛,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引来许多曲解,使得本末倒置。”
“小殿下能坦然,实是难得。”
“只殿下长于民间,秉性过于纯善,奴婢今日仍要多一句嘴。”
女官道,“殿下须得明白,民间女子大多夫为妻纲,无不顺从。但您与驸马,不止夫妻,还是君臣,只要您不愿,便是不行此事,也无人能置喙。”
说完,女官又笑了笑,“不过殿下与驸马情分非比寻常,想来是奴婢多言。”
一晚上便这么过去了。
以为自己会失眠,其实睡得挺香。不过次日醒得倒早,阮姑姑来叫她时,天还是黑的。
负责梳妆的司饰女官见她精神饱满,都十分讶异:“奴婢在宫中送嫁过不下十数贵人,殿下是头一个出嫁前夜睡得这般香的。”
阮姑姑一乐,“殿下打小就豁达。”
叶莺眉眼弯弯,捏着盘里的点心垫肚子。
一小碗莲子粥,一碟四枚栗子糕,便是她今天所有能吃的东西了。
莲子粥还是抗议后才加的:“牙行那个婆子给我吃的都比这个多呢……”
她知道阮姑姑最听不得这个。
本朝尚火德,以红为尊,叶莺这件套嫁衣便是以银朱红为底,上头以数十种金红色丝线绣着石榴、祥云、鸳鸯,寓意都好。
六个绣娘赶工做出来的,成品之惊艳,叶莺上身后,好看得宫婢们挪不开眼。
头发向后梳成惊鹄髻,高髻云鬟,仿佛轻烟密雾,饰以宝钗翠钿,越显得脸庞粉浓雪白。
经一个半时辰的打扮,皇帝来时,看到的便是满目灼灼。
叶莺乖巧坐在镜前,容光冶丽,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
皇帝凝目良久,直至宫婢扭头,看见了他,惊动一众人行礼。
叶莺道:“你们先出去吧。”
殿中只剩下她与皇帝。
叶莺执起酒杯,因她生母不在,便只拜别皇帝。
皇帝看着她,目光中有欣慰:“过去十数年,我总觉得委屈你,时时会想,若当年将你接进宫又如何?一个女孩子,养得乖巧些,想来太后不会多管顾,至少锦衣玉食。”
“直至那日在崔府见到你,自由鲜活,无甚拘束,恍然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才彻底绝了这想法。”
“像这般,就很好。”
叶莺望着他,眸中盈盈有水意。
“日后儿住在兴庆坊,可就不能监督您了。自个别忘了注意身体,政事再忙也须得劳逸结合。再说了,那些个俸禄是白发的?”
听着这样小女儿家娇俏之语,皇帝老怀甚慰,笑得胸腔都在颤动。
叶莺忽然起身,郑重给皇帝行礼。
在他错愕目光下,第一次将那声“爹爹”唤出了口。
“时人常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轻声道,“过去十数年,我并未缺衣少食,也并非野蛮不化,爹爹令手底下最为才德兼备的人抚养了我。谁能说精神上的富足就比锦衣玉食低一等?正相反,那些恶人享了几十年福,也并没有得到教化。”
“我亦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皇帝神色柔得能滴出水来。
到出阁,又经过一系列繁缛礼节,叶莺已是苦不堪言,一点也精神不起来了。
唯有宗室里的婶婶嫂嫂们为难崔沅,令其作催妆诗时,听他人前这般直白将自己头发丝儿到眉眼鼻梁唇再到窈窕身姿全部夸了一遍,脸上这才有了些笑影儿。
终于接到亲了,叶莺与崔沅对视一眼,满目灼灼的红,遮面团扇后的双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岐王作为兄长,席上很与崔沅喝了几杯,不过到底念着他作新郎官,且放过了他,还大模大样地警告着:“不许欺负嘉阳。”
太夫人最为高兴,嘴里一直在念:“真好,真好。”
说她醉了,她还能捉住逃酒的二夫人,说她没醉,她对着儿媳妇道:“一定要喝!”
女眷们都掩口笑。
庞嬷嬷无奈笑道:“莫喝了,您已是醉了。”
月上中天,宾客散去。
公主府归于宁静。
叶莺有些焦灼地将自己团在锦被里。
被褥熏得香香的,不是她平时惯熏的幽兰香,而是一种闻之甜腻的香。
已经接受过不少这方面教育的叶莺十分明白,这必是什么帐中香。
适才趁崔沅被灌酒时,叶莺吃了宵夜点心,又卸去了妆容珠钗,换上了舒适轻薄的寝衣,身体终于松懈下来。
那边净房传来水声,她纠结片刻,到底一骨碌坐起来,掏出那秘戏图加班加点地补补课。
其实理论是很过关的。
只她出神地看着,忽然又头脑发散想到一个问题。
女官没教的。
他会不会、会不会……
崔沅掀开帐帘,便看见他可爱的新妻跽坐被中,将自己裹成了个蛹。
抬头看他时,双颊颜色比喜被上的大红海棠还更娇艳。
看这样子,不像是害羞,倒像是心虚。
目光落在她手里攥着的那本图册上。
崔沅缓缓挑眉。
叶莺一紧张,就将准备好一会的说辞提前给秃噜了出来:“你、你不用紧张,这个头一回,都是没多久的……”
崔沅:“……”
正待咬牙,忽然发现,不必忍了。
他轻笑一声,“好得很。”
窗外大雪遥遥,屋内暖香宜人。
之前明明见过对方的身体,脱了衣裳,叶莺还是被吓一跳。
吓,一个文人,怎地身上能这么硬。
她还没贪看两眼,就见对方朝她走来,立时警觉地护住了衣襟。
崔沅并不忙纠结这个,目光在她唇上流连。
帐中香的味道使得气氛都变甜腻。
她垂下头,有些忐忑地抚平衣衫上的褶皱,鼻尖香气十分馥郁。
崔沅盯着她看了几息,坐在榻边,问:“怕什么?”
叶莺呼出一口气:“我没怕。”
只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信。
他声音不疾不徐,“上回教你的,可还记得?”
他说的是“上回”,冬至夜,他亲口教她的,而非是女官空洞的讲述。
烛火透过重重帐帘,只余下浅淡光晕,将崔沅原本清凛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暖色,唯一双眸子依旧清明。
令她想起当日初见,拨云见月后,一张精致冷淡的脸,他站在那,令天色都黯然。眼神淡漠,仿佛是超脱物外的谪仙。
只那清明深处,眼下盛放着她的身影。
仿佛云中皎皎的月,落了凡。
叶莺被这眼神蛊惑着,点了点头。
“很好,温故而知新,”他道,“我不动你。你来试试。”
崔沅发现,她其实是很喜欢自己做这些事的。只要不让她察觉到危险的话。
亲吻,拥抱,肌肤相贴。
像这些,每一次她都能很享受其中循序渐进的过程。
果然,叶莺听后,只有一瞬犹豫,“我自己来?”
在得到他肯定回答后,便亮了眼睛,向前膝行两步。
凑得很近。
他一直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真的让她自己来。
便这是期盼许久的新婚夜。
便是身体的欲|望已经到了渴骥奔泉的地步。
叶莺轻轻捧起他的脸,并没有急着亲下去,只是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后来,手指也覆了上去,轻轻摩挲。
指尖拂过眼皮,激起一阵簌簌痒意。崔沅闭了闭眼,越发方便她肆无忌惮地打量。
“沅郎……”
“嗯。”
“你真好看。”她喟叹。
崔沅笑了。
一刹冰消雪融,春风化雨,水月生温。
她不知道,她的那双水杏眼里,也盛满了细碎华光。
那么好看。
他告诉了她:“你也是。”
“你也很好看。”
叶莺抿嘴笑起来。
他顺着她的力道仰倒了下去。
叶莺跨坐他腰间,随即也俯下身来。
发丝垂落,与他的交缠在一起。
呼吸也交缠在一起。
他的气息比她的要烫,还带着些微酒气。拂过的地方,簌簌麻麻,激得她眼尾都湿润。
叶莺郑重将唇印在他唇上。
起先时轻缓迟疑,回忆着冬至的那个吻,模仿着他的样子,试探之后,辗转入深,手亦不由自主抚上了他的胸膛。
除却叶莺身上薄薄一层寝衣,二人几乎算是肌肤相贴。
便是他克制得很好,从她手下感受到的心跳和肌肤温度也无一不昭告着他此刻的情动心盛。
叶莺指尖发麻,松开唇,撑起一点身体,对上他的压抑目光,微红眼尾。
她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有点热?”
接着解开了寝衣,露出匀停姣好的皮肉。
纤细肩颈之下,锁骨上朱砂色的小痣格外晃眼。
绣着石榴的娇红抹胸,薄近无物,轻柔地贴合着一些曲线,仿佛春水绕花身。
崔沅的意志力便也在这融融春水中涣散了。
洗完躺进干干爽爽的新被褥时,叶莺连眼皮都懒得掀了。
不意有人还记着仇呢,将她拎小鸡似的拎到怀里,“现下该说说,究竟谁告诉的你,‘头一回,都是没多久的’?”
“……”
脸贴着肩,都能听见他沉稳心跳,源源热意还未彻底消退。
叶莺忙讨好一笑:“旁人不知道,你很久,你很久。”
她眼尾还残留适才情动时的水光。
崔沅看着她,轻轻地“呵”了一声。
“巧言令色。”
虽不是什么好话,但看他反应,这马屁应是拍着了。
今夜能有个安稳觉睡了。
天蒙蒙亮,崔沅在一片雪色中醒来。
怀中的娇娇儿熟睡着,甜腻的熏香已退,反而另一股清幽淡逸的兰草香气愈浓。
崔沅将她发丝拨顺,露出一张夭桃般的小脸。
雪光清冷,房中寂静,不免令人陷入回忆。
他还记得很早很早时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回到年少时,考中了进士,一甲探花,转眼间有了孩子,一对双生胎,玉雪可爱。嘴巴肖他,眉眼熟悉。
只遗憾那新妻侧影蒙着层雾气,梦醒也没瞧清楚是谁。
后来便时常翻来覆去地梦见。
梦里一次次错过,直到现实中心思再也骗不了自己,那身影才开始逐渐清晰,有了轮廓。
直到有一次,盈盈的杏眸透过雾气看了过来。
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心头的震荡。
他的新妻,他的春莺。
(正文完)
第45章(正文完)
第45章 正文完他的新妻,……
叶莺搬进了兴庆坊的宅子,跟岐王毗邻而居。
搬入新宅那日,宗室里玩得要好几人都来给她温居。也有亲王跟几个世子,叶莺与他们半点不熟,幸有岐王帮忙招呼着,好歹认全了人。
上午,陆陆续续几家没到场的遣奴仆送来了温居礼物,这些叶莺都让云扶记着了。只有重云来的时候被她留下来喝了饮子,并塞了一盘糕点带走。
他年纪小,还不用避人。义明见他生得十分可爱,白白净净,就跟桌上那盘玉露团似的,禁不住上手捏了捏。
重云汲着饮子问:“这是殿下亲手做的吗?”
屋里的女孩子都笑了:“嘿,这小孩,真敢想!”
晚上,客人都回去了,叶莺与云扶坐在榻上拾掇今天收到的礼单。
宁德姊妹送的是一对定窑白釉花樽,十分漂亮,义明豪爽,送的一整套花鸟纹鎏金酒器,剩下人同梁王岐王都中规中矩。
其中最特别的当属宝应县主送来的枕屏,当叶莺二人看清上头图样时,瞬间惊得闭起了眼。
一向规矩得体的云扶也结结巴巴:“应、应该是送错了吧?”
叶莺红着脸点点头:“肯定!”
阮姑姑凑过来看了眼,嗐,多大事啊。
“这个与咱们平常用的那种枕屏还不同。”阮姑姑笑眯眯的,“这个是大婚那晚摆在床头的。”
她“嘿”了一声,“这个宝应县主……有心了。”
这种东西,与避火图、秘戏图归在一起,称为帐中物。原本应是做母亲的给女儿准备,宝应县主年长,大抵是想到叶莺的情况,又觉得皇后没生养过女儿,不懂这些,便自作主张地送来了。
叶莺闻言去看罗屏上那一对交颈而卧的“鸳鸯”,其实……其实也不丑,好像比那些风月本子里的插画要好看些许。
只她还是红着脸将东西压在了箱笼最底下:“什么啊,我不要!”
再往下看,“崔家怎地有两件?”
管事送来的是一件竖幅山水图,夏日湖光山色,刻画细腻,神形有致,出自一位徐姓前朝大家之手,也十分中规中矩。
那重云必是代表崔沅自己的意思了。
拿出来一瞧,竟也是幅画儿。
叶莺徐徐展开,另两人都“呀”的一声*。
叶莺望着画上的人,愣怔了一瞬。
被勾起了回忆。
那时一句鼓起勇气的【公子画画得那么好,能不能送我一张画像?】,嘴上求画,实际试探他心意的忐忑不安还历历在目,做不得假。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那一日的风动,还是长日相处的渐生情愫?
又或是更早,便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想要留在竹苑的少女心事……
时至今日,叶莺仍然想不明白。
只喜欢,便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个,挂起来。”她扭头笑道。
隔了半个上京,同一片月色下,崔沅想象她收到温居礼的样子。
小姑娘有颗明察秋毫玲珑心,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只这一幅画,那时他隐去了心思,说的是【月色极美】。
她信了。
现在看来,其实昭然若揭,二人却默契不提。
直至现在,终于能够光明正大。
祝榆一抬头,狐疑道:“一个人搁那笑什么呢?”
他喝得醺醺,崔沅回眼看他:“我没笑。”
“糊弄鬼吧,刚刚分明就是在笑!嘴角都翘到耳根子了!”祝榆还伸手掰了下自己的嘴角。
这下,崔沅是真笑了。
仿佛是山间越冬的雪,化作涓涓春水,融化了他身上所有冷冽疏离。
“像你这种没娶亲的醉鬼,是不会懂的。”
祝榆酒醒了大半。
“……不管你是谁,赶紧从我干弟弟身上下来!”
时间说快也慢。
起初叶莺还觉得,三书六礼整套下来,一个多月,眼看眼的就过去了。
但国朝有个不成文规定,婚期定下后直至新婚当天,未婚夫妻都是不能见面的。
从前隔着深深宫门便也罢了,眼下同住在坊里却不能见,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嘟嘟囔囔的,给阮姑姑听笑了:“小殿下觉得无聊,莫若多与岐王妃走动走动。”
阮姑姑十分明白,皇帝将兴庆坊宅子给叶莺,未必是因为这宅子地段好,多名贵,最主要还是让她与岐王熟悉。
眼下多打好关系,日后才能成靠山。
随着英国公府倾覆,梁王失了靠山,已不像从前那般嚣张了,近来在朝堂上夹着尾巴做人,但梁王妃出身何氏,只这一点,他便与储君位无缘。
也不算无妄之灾。
原本靠着同样被抱养的身世,还能多得皇帝几分同病相怜的疼惜,只梁王此人将贵妃身上的跋扈傲慢学了个十成十,早就叫皇帝失望了。
梁王曾带人嘲讽崔沅父母事,后来被太后以一句“小小孩子不懂事”就给带过,对着这样一个人,叶莺怎么可能亲近得起来。
相比之下,岐王倒还有些兄长的仗义。
叶莺生母不在,便让岐王妃教导她一些婚前事宜,令她不至于眼前黑。
其实陪嫁、婚仪,都有礼部官去准备,她只需要在寝殿里绣绣嫁衣就好了——绣嫁衣也是装样子。
开府前,皇后将宫里的绣娘分了两个给她,再加上府里的班底,可以说,这场婚事里,最闲的就是她这个新娘子了。
好在这是腊月了,厨司里,张云娘每日又是腊八粥,又是各种面点糕饼投喂,精致好吃得不得了,仿佛要将过去十几年浪费的手艺都补回来一般。吃着好吃的,期盼着过年,倒也不显得太难熬。
只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忘了一般。
很快她就知道是什么了。
冬至这一日,鹅毛大雪。
晚间皇帝宴近臣,皇后在宫里摆家宴。
宴散出宫的时候,宫城安福门口正好碰上三三两两往外走的官员。官员们见到公主府仪仗,纷纷垂手避让。
叶莺本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车里闷得难受,掀开帘子想透透气竟一眼看见崔府的马车。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崔相正站在马车前,与同僚寒暄着。
她眼前亮了亮,人群中搜寻着崔沅身影。
远远地,便看见他同祝榆一道从宫门出来。
一身深绯公服,衬得面如冠玉,疏疏雪色间,仿佛瑶林玉树。
叶莺张了张口,看见周围一圈人呢,到底憋了回去。
谁料对方忽然抬眸,直直看了过来。
叶莺心里一跳,下意识松开帘子。
这人怎的头顶生了眼睛不成?
精准无误的,仿佛早知她在偷看。
叶莺拍了拍心口,待再悄悄掀起来,崔沅已经收回眼神,侧首与祝榆说话去了。
叶莺这回盯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有再看过来。
这么冷淡!她撇撇嘴,哼了一声坐好。
半途雪越下越大,待回到府里,屋檐跟地面都积了有脚踝那么深的雪,白茫茫反着月光,都不必点灯了。
叶莺睡觉不习惯有人守着,云扶跟阮姑姑都在自己的寝屋。这会子一个人盘膝坐在榻上,忽然看到岐王妃昨日塞给她的册子,说是比秘戏图好看,她推拒不过,只好红着脸接下了。
上辈子也不是没看过的……这般想着,鬼使神差伸出手。
寒月当空,万籁俱寂,唯有落雪声簌簌。
叶莺脸红心跳之时,忽然听见窗外很轻的一声响动。
做贼心虚地走出门去查看,清亮亮的雪地,并无任何异常。
转身时,余光却扫过一道人影。
映着清冷冷的雪光月色,还是那身公袍,还是那张俊脸。
她不可置信地视线上上下下,“你、你你”
崔沅竖起手指。
想到阮姑姑就在隔壁,她连忙捂住嘴。
只用眼神说,怎么进来的?
守卫很严的!
崔沅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适才宫门口,怎地不理我?”
叶莺一呆,想来起他的冷淡,怎地还恶人先告状,到底谁不理谁呀?
“可不是谁先告状谁就有理的呀”她眼睛瞪圆,气势十足。
崔沅的视线落在她披散的发上,柔顺,乌亮,她穿着荷花白的寝衣,绸缎软软地贴合着身体。
未施粉黛的脸上,不知怎的染了霞色,红唇微张,还带着经茶水润泽后的湿润。
这模样,十分私密。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抬脚进屋。
叶莺愣愣看着,忽然想起来不能见面的规矩。
欸……算了!
后脚进屋,关上房门,才转身,便落入一个满是风雪冷息的怀抱。
崔沅身上有明显酒气。
御酒带着馥郁的果香味,并不难闻。
叶莺仰头,撞进那双似墨清瞳。
凑得近了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浮着薄薄一层绯色。
难怪……
睫毛眨了眨,笑吟吟打趣:“你这是喝了多少呀?”
两次她有些醉了,对方都还是一片清明,今日这样还真是难得。
崔沅靠在她发顶,闭目缓了缓:“陛下抬举,不敢不从。”
叶莺甚至能想象皇帝如何敲打的他,脸上笑意愈发明显。
崔沅捏捏她腮肉,“没良心。”
“怎就没良心了喏……”
“我日夜操劳,你倒躲着清闲。”虽是这般说着,语气却不带半点责怪。
叶莺刚想回一句“我又不拿俸禄”,紧接才想到,他是尚书右丞,兼管礼部,这般说来……那他们的婚仪流程都是他一手监督的了?
难怪,瞧着眼里都有血丝了。
叶莺冲他讨好一笑。
牵着他坐去榻边,自己则找出薄荷油,跽坐在他身后,献殷勤似的,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
薄荷的气息特别醒神,凉凉的,令酒后钝钝的头脑清明了不少。
崔沅微微一动,捉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到了腿上。
适才还不觉有什么,这会借着窗边月光看他,今日穿的公袍,颜色庄重,姿态威仪,叶莺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崔沅目光落在榻几上,一顿。
《绣榻野史》。
他似笑非笑拾起那册,“看来并非全无准备。”
叶莺还奇怪自己做了些什么准备呢,顺着目光看去,整个人差点惊得从他身上跳起来。
不过被对方预料到这反应,一把箍住腰身。
“你!你怎么随便看人家东西啊!”叶莺欲哭无泪。
她哀嚎一声去抢他手里的书,却被身高压制着。
崔沅抬手,她怎么也够不着。
羞愤欲死地闭上了眼。
崔沅逗够了她,到底将手一低。
叶莺夺回书后便一头扎进了锦被。装鸵鸟。
过了会儿,被子被掀开。
“这是想将自己憋死吗?”
叶莺翻了个面。
“食色,性也。有何可羞?”
还说!
她气得坐了起来,恶狠狠盯着他。
崔沅轻笑一下,端着云淡风轻脸,伸手将她杂乱发丝拨顺,别在耳后。
叶莺咬咬嘴,唇瓣有一瞬失去血色,过后更加嫣红了几分。配上绯红的脸,整个人仿佛熟透的果子。
目光朝下,寝衣因方才的打闹而略有松散,皱皱巴巴的衣襟边缘,泄出一抹胭色。
崔沅记忆力一向很好,由此想起了适才扫见的内容。
眸光微暗,待重新抬起视线,他道:“既然殿下有这份求学若渴的心,拿臣练手也未尝不可。”
“就当是赔礼。”
叶莺被他这样看着,心跳漏了两拍。
他穿公服本就比平日俊俏,这般模样,又用淡淡的语气,却说着这种引人遐思的话……
叶莺咽了下口水,小声问:“怎么练啊……”
崔沅摩挲她的腰肢,“都可以。”
似是鼓励。
叶莺越发脸烫,被循循善导着,印上了他的唇。适才那股燥热直窜上头,而他披雪前来,衣裳和唇都凉凉的,十分舒服。
雪映窗台,清亮满室。
一息冷风从窗缝钻了进来,扑不灭内殿正旺的地龙。
久不经此事,叶莺起初还有些不得要领,不是碰了鼻子就是忘了换气,偏对方是个博闻强识的,引导着她渐渐找回了先前的默契。
小别以后,竟然光是简单的唇舌触碰便令她心神震荡,想来对方亦如此,身上的温度变得很烫,掌在她脊背上的手也愈发用力。
叶莺原本跪坐在榻上,亲着亲着,不知怎么又跨坐回了他腿上,脸上的绯色就从未消退过。
她觉得今日十分丢脸,先是看小黄书被捉,而后接吻的主动权又被拿走。趁着喘息间隙,不满地嘟囔一句:“你怎地这般熟练啊,是不是偷偷亲旁人……”
话音未落,唇瓣就被咬了一口。
“啊”她吃痛。
一时不忍,咬得有些重。崔沅先安抚似的亲了亲未消的齿痕,又亲亲她唇角和眼睛,辗转再次落回唇上。
身体贴得紧紧的,隔着柔软的寝衣,前后都是他灼烫的温度,叶莺热得有些受不了,稍稍挪了挪身子,顿时激起一阵轻轻的抽气。
叶当她觉得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对方却停了下来。
“不亲了吗?”她茫然地眨眨眼,语气无意识带上了遗憾。
未却的情动使她眸子氤上一层水雾。
盈润的,水光,抑或是泪光。
春水般荡漾。
崔沅喉结轻滚,将她塞回被子里,“……好好休息。”
“我须得走了。”
声音有点哑,呼吸也有点重。
说着要走,却仍坐在榻边,背对着她。
叶莺琢磨了下他这不自然姿态,眼睛一眨,立马将被衾拉高只剩脑袋露在外面。
“你!你快走吧!”
“诶哟……窗怎么被吹开了?殿下还没睡呢?”
忽然窗外响起阮姑姑的声音,叶莺惊了一跳,顾不得害羞,反手把崔沅按倒在榻,提高嗓音应道:“这就睡!”
阮姑姑在窗前探了探头,视线被屏风遮挡,只见屏风后有朦朦胧胧人影,瞧着是叶莺不错,回禀道:“刚刚侍卫来禀,说是墙根儿下有鞋印,瞧着像个男人,寻了一圈倒没寻见。”
叶莺惊讶地看向崔沅。
“被”居高临下的角度,崔沅一点不见慌乱,幽幽回视她。
热热的鼻息洒在手心,痒意蔓延。
片刻后,叶莺寻了个理由胡扯:“……许是哪个侍卫内急?”
阮姑姑顿时骂了一句“怎憋不死他”,又道:“莫若我今夜陪着殿下睡吧?”
那还了得!叶莺连声拒绝,才堪堪打消了阮姑姑的热情。
窗外没有了声息。
叶莺探出半个身子看了许久,确认她离开后,这才将人从身下放开。
她实不可置信,压低声音喊了他名字。
“你你竟然爬墙,有违君子之道!”
就因为她躲他那一眼?
原来他喝醉后这样小心眼的?
“是翻。”崔沅道,“正想说,府邸的外墙太矮了,随便有些身手的人都能进,用不着爬。”
“明天须得让匠人来加高。”
“还有,侍卫也太懈怠了些。”
“若不是我,真是贼人怎么办?”
说到后面,语气也严肃起来。
“罢了,待日后让祝榆的人来一趟,将他们好好练起来。”
这时候倒是一本正经的了……叶莺目光幽幽,扫过他身体。
“……”
崔沅起身道,“真得走了。”
叶莺要送他,顺便看看他怎么翻的墙。
崔沅不让。
“所以……你当真是因为我看那一眼,才冒雪跑来的?”站在门口,叶莺困惑地问。
似是有一瞬的凝滞。
崔沅回头,定定看了她一眼。
他走了回来。
半晌后,再度放开了叶莺。
“今日是我生辰。”他道……
叶莺将自己关在屋里两天没出门。
两天后,嘴上终于消肿了,也瞧不出齿痕了。
经此一番,不禁彻底记住了他的生辰,还记住了一件——再不能在他喝多时惹他了。
忒记仇,忒小心眼!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
今年元夕又是在皇后宫里过的,元月初一则在府中同阮姑姑、云扶等人一起吃吃喝喝。
初二又往宫里跑,今日宗室女眷们都在,嗑着她带去的张云娘牌炒瓜子聊八卦,不知不觉过去两个时辰。
初三上午跑去徐家拜年,被喝多了徐琦拉着与徐来徐回两人比试大字,惊艳全场。本想着再跑一趟刘家,却从徐琦口里得知对方与张峎携家中子弟出城义诊去了,遂作罢。
初四初五哪也没去,在府里嘱咐张云娘这几日清淡饮食,前两日瓜子磕太多,舌尖起了溃疡,说话都抽气。
初六,先是岐王妃梁王妃结伴前来添妆,后面义明等宗室接连来了,出手之阔绰,云扶准备好的空箱笼直接装不下。叶莺让她们都记着,待日后都是要还的人情。
初七回到宫里,今晚在这住一夜,明日从宫里出嫁。云扶留在兴庆坊装点府邸,阮姑姑陪着她。
含凉殿还给她留着。
皇后虽未生养女儿,到底自己是从女儿家做过来的,只她与叶莺算不得亲密无间,又是个内敛性子,便派了教习女官过来,以免尴尬。
叶莺脸绷得紧紧,火烧似的听那女官一本正经科普,从位置到姿势再到掏出一本朴实无华的册子。
来了,她心头一凛。
女官笑道:“女子新婚难免紧张,莫说是小殿下,恐怕如驸马这般洁身自好的,不曾有人教授周公之礼,亦会不得其法。靠奴婢们这般说着,到底空洞。这秘戏图便是为二位准备的。”
叶莺红着脸点点头,佯装不懂。
实际上,绣榻野史都看过了。
还练手了!
秘戏图比之《绣榻野史》等风月本子,图画更为丰富,各种场景下,各种姿势,赤条条两个人。
一开始叶莺还不好意思,到后面,被密集的裸|体冲击得,已经麻木了。
女官见她接受良好,笑了笑。
“床笫之私,夫妻敦伦,远古有之。使夫妻和睦,族群繁衍,实无需避如蛇蝎。只近些年外间圣人学风气愈盛,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引来许多曲解,使得本末倒置。”
“小殿下能坦然,实是难得。”
“只殿下长于民间,秉性过于纯善,奴婢今日仍要多一句嘴。”
女官道,“殿下须得明白,民间女子大多夫为妻纲,无不顺从。但您与驸马,不止夫妻,还是君臣,只要您不愿,便是不行此事,也无人能置喙。”
说完,女官又笑了笑,“不过殿下与驸马情分非比寻常,想来是奴婢多言。”
一晚上便这么过去了。
以为自己会失眠,其实睡得挺香。不过次日醒得倒早,阮姑姑来叫她时,天还是黑的。
负责梳妆的司饰女官见她精神饱满,都十分讶异:“奴婢在宫中送嫁过不下十数贵人,殿下是头一个出嫁前夜睡得这般香的。”
阮姑姑一乐,“殿下打小就豁达。”
叶莺眉眼弯弯,捏着盘里的点心垫肚子。
一小碗莲子粥,一碟四枚栗子糕,便是她今天所有能吃的东西了。
莲子粥还是抗议后才加的:“牙行那个婆子给我吃的都比这个多呢……”
她知道阮姑姑最听不得这个。
本朝尚火德,以红为尊,叶莺这件套嫁衣便是以银朱红为底,上头以数十种金红色丝线绣着石榴、祥云、鸳鸯,寓意都好。
六个绣娘赶工做出来的,成品之惊艳,叶莺上身后,好看得宫婢们挪不开眼。
头发向后梳成惊鹄髻,高髻云鬟,仿佛轻烟密雾,饰以宝钗翠钿,越显得脸庞粉浓雪白。
经一个半时辰的打扮,皇帝来时,看到的便是满目灼灼。
叶莺乖巧坐在镜前,容光冶丽,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
皇帝凝目良久,直至宫婢扭头,看见了他,惊动一众人行礼。
叶莺道:“你们先出去吧。”
殿中只剩下她与皇帝。
叶莺执起酒杯,因她生母不在,便只拜别皇帝。
皇帝看着她,目光中有欣慰:“过去十数年,我总觉得委屈你,时时会想,若当年将你接进宫又如何?一个女孩子,养得乖巧些,想来太后不会多管顾,至少锦衣玉食。”
“直至那日在崔府见到你,自由鲜活,无甚拘束,恍然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才彻底绝了这想法。”
“像这般,就很好。”
叶莺望着他,眸中盈盈有水意。
“日后儿住在兴庆坊,可就不能监督您了。自个别忘了注意身体,政事再忙也须得劳逸结合。再说了,那些个俸禄是白发的?”
听着这样小女儿家娇俏之语,皇帝老怀甚慰,笑得胸腔都在颤动。
叶莺忽然起身,郑重给皇帝行礼。
在他错愕目光下,第一次将那声“爹爹”唤出了口。
“时人常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轻声道,“过去十数年,我并未缺衣少食,也并非野蛮不化,爹爹令手底下最为才德兼备的人抚养了我。谁能说精神上的富足就比锦衣玉食低一等?正相反,那些恶人享了几十年福,也并没有得到教化。”
“我亦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皇帝神色柔得能滴出水来。
到出阁,又经过一系列繁缛礼节,叶莺已是苦不堪言,一点也精神不起来了。
唯有宗室里的婶婶嫂嫂们为难崔沅,令其作催妆诗时,听他人前这般直白将自己头发丝儿到眉眼鼻梁唇再到窈窕身姿全部夸了一遍,脸上这才有了些笑影儿。
终于接到亲了,叶莺与崔沅对视一眼,满目灼灼的红,遮面团扇后的双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岐王作为兄长,席上很与崔沅喝了几杯,不过到底念着他作新郎官,且放过了他,还大模大样地警告着:“不许欺负嘉阳。”
太夫人最为高兴,嘴里一直在念:“真好,真好。”
说她醉了,她还能捉住逃酒的二夫人,说她没醉,她对着儿媳妇道:“一定要喝!”
女眷们都掩口笑。
庞嬷嬷无奈笑道:“莫喝了,您已是醉了。”
月上中天,宾客散去。
公主府归于宁静。
叶莺有些焦灼地将自己团在锦被里。
被褥熏得香香的,不是她平时惯熏的幽兰香,而是一种闻之甜腻的香。
已经接受过不少这方面教育的叶莺十分明白,这必是什么帐中香。
适才趁崔沅被灌酒时,叶莺吃了宵夜点心,又卸去了妆容珠钗,换上了舒适轻薄的寝衣,身体终于松懈下来。
那边净房传来水声,她纠结片刻,到底一骨碌坐起来,掏出那秘戏图加班加点地补补课。
其实理论是很过关的。
只她出神地看着,忽然又头脑发散想到一个问题。
女官没教的。
他会不会、会不会……
崔沅掀开帐帘,便看见他可爱的新妻跽坐被中,将自己裹成了个蛹。
抬头看他时,双颊颜色比喜被上的大红海棠还更娇艳。
看这样子,不像是害羞,倒像是心虚。
目光落在她手里攥着的那本图册上。
崔沅缓缓挑眉。
叶莺一紧张,就将准备好一会的说辞提前给秃噜了出来:“你、你不用紧张,这个头一回,都是没多久的……”
崔沅:“……”
正待咬牙,忽然发现,不必忍了。
他轻笑一声,“好得很。”
窗外大雪遥遥,屋内暖香宜人。
之前明明见过对方的身体,脱了衣裳,叶莺还是被吓一跳。
吓,一个文人,怎地身上能这么硬。
她还没贪看两眼,就见对方朝她走来,立时警觉地护住了衣襟。
崔沅并不忙纠结这个,目光在她唇上流连。
帐中香的味道使得气氛都变甜腻。
她垂下头,有些忐忑地抚平衣衫上的褶皱,鼻尖香气十分馥郁。
崔沅盯着她看了几息,坐在榻边,问:“怕什么?”
叶莺呼出一口气:“我没怕。”
只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信。
他声音不疾不徐,“上回教你的,可还记得?”
他说的是“上回”,冬至夜,他亲口教她的,而非是女官空洞的讲述。
烛火透过重重帐帘,只余下浅淡光晕,将崔沅原本清凛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暖色,唯一双眸子依旧清明。
令她想起当日初见,拨云见月后,一张精致冷淡的脸,他站在那,令天色都黯然。眼神淡漠,仿佛是超脱物外的谪仙。
只那清明深处,眼下盛放着她的身影。
仿佛云中皎皎的月,落了凡。
叶莺被这眼神蛊惑着,点了点头。
“很好,温故而知新,”他道,“我不动你。你来试试。”
崔沅发现,她其实是很喜欢自己做这些事的。只要不让她察觉到危险的话。
亲吻,拥抱,肌肤相贴。
像这些,每一次她都能很享受其中循序渐进的过程。
果然,叶莺听后,只有一瞬犹豫,“我自己来?”
在得到他肯定回答后,便亮了眼睛,向前膝行两步。
凑得很近。
他一直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真的让她自己来。
便这是期盼许久的新婚夜。
便是身体的欲|望已经到了渴骥奔泉的地步。
叶莺轻轻捧起他的脸,并没有急着亲下去,只是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后来,手指也覆了上去,轻轻摩挲。
指尖拂过眼皮,激起一阵簌簌痒意。崔沅闭了闭眼,越发方便她肆无忌惮地打量。
“沅郎……”
“嗯。”
“你真好看。”她喟叹。
崔沅笑了。
一刹冰消雪融,春风化雨,水月生温。
她不知道,她的那双水杏眼里,也盛满了细碎华光。
那么好看。
他告诉了她:“你也是。”
“你也很好看。”
叶莺抿嘴笑起来。
他顺着她的力道仰倒了下去。
叶莺跨坐他腰间,随即也俯下身来。
发丝垂落,与他的交缠在一起。
呼吸也交缠在一起。
他的气息比她的要烫,还带着些微酒气。拂过的地方,簌簌麻麻,激得她眼尾都湿润。
叶莺郑重将唇印在他唇上。
起先时轻缓迟疑,回忆着冬至的那个吻,模仿着他的样子,试探之后,辗转入深,手亦不由自主抚上了他的胸膛。
除却叶莺身上薄薄一层寝衣,二人几乎算是肌肤相贴。
便是他克制得很好,从她手下感受到的心跳和肌肤温度也无一不昭告着他此刻的情动心盛。
叶莺指尖发麻,松开唇,撑起一点身体,对上他的压抑目光,微红眼尾。
她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有点热?”
接着解开了寝衣,露出匀停姣好的皮肉。
纤细肩颈之下,锁骨上朱砂色的小痣格外晃眼。
绣着石榴的娇红抹胸,薄近无物,轻柔地贴合着一些曲线,仿佛春水绕花身。
崔沅的意志力便也在这融融春水中涣散了。
洗完躺进干干爽爽的新被褥时,叶莺连眼皮都懒得掀了。
不意有人还记着仇呢,将她拎小鸡似的拎到怀里,“现下该说说,究竟谁告诉的你,‘头一回,都是没多久的’?”
“……”
脸贴着肩,都能听见他沉稳心跳,源源热意还未彻底消退。
叶莺忙讨好一笑:“旁人不知道,你很久,你很久。”
她眼尾还残留适才情动时的水光。
崔沅看着她,轻轻地“呵”了一声。
“巧言令色。”
虽不是什么好话,但看他反应,这马屁应是拍着了。
今夜能有个安稳觉睡了。
天蒙蒙亮,崔沅在一片雪色中醒来。
怀中的娇娇儿熟睡着,甜腻的熏香已退,反而另一股清幽淡逸的兰草香气愈浓。
崔沅将她发丝拨顺,露出一张夭桃般的小脸。
雪光清冷,房中寂静,不免令人陷入回忆。
他还记得很早很早时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回到年少时,考中了进士,一甲探花,转眼间有了孩子,一对双生胎,玉雪可爱。嘴巴肖他,眉眼熟悉。
只遗憾那新妻侧影蒙着层雾气,梦醒也没瞧清楚是谁。
后来便时常翻来覆去地梦见。
梦里一次次错过,直到现实中心思再也骗不了自己,那身影才开始逐渐清晰,有了轮廓。
直到有一次,盈盈的杏眸透过雾气看了过来。
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心头的震荡。
他的新妻,他的春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