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娶双姝,我乞丐逆袭最强权臣》 第1章 得不到就毁掉 大夏。 国公府,大厅。 四周布置得非常喜气。 身穿锦袍的三皇子龙云和老太君王素坐在主位。 座上高朋谈笑风生,宾客盈门。 “吉时到!” 喜婆高呼一声,往前走了两步:“新郎和新娘一拜天地。” 杨莺、杨燕心中悲愤欲绝,同时转身跟对面的男子行礼。 就在刚刚。 三皇子龙云带着圣旨上门,当今圣上将她们赐给了这个乞丐为妻。 她们的父亲前脚刚为国战死沙场,没了依靠。 后脚就被赐婚,如此奇耻大辱。 全是因为拒绝了龙云要娶她们姐妹过府的要求。 她们现在恨不得吃龙云的肉喝他的血。 但,做不到。 为了祖母,以及杨家满门的性命,也不能逃跑。 只能任由龙云这个畜牲摆布。 “二拜高堂。” 看着杨莺和杨燕对着自己行礼。 龙云嘴角一挑,起身,大声道:“两位好妹妹,莫要图一时之快做出遗憾终身的事,现在还来得及。” 身穿新郎服的张奇一愣,神色复杂看向杨莺两姐妹。 直到现在,他都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他是蓝星一个非常有名气的‘全才发明家’,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突然发生爆炸。 万万没想到魂穿到这个同名同姓的乞丐身上,开局就有一对绝色双姝做老婆,这是梦寐以求的大大好事。 可看现在的情况,似乎…… “多谢殿下的好意,我们姐妹愿意嫁给这个公子为妻。” 听见这句,龙云脸上尽是阴毒之色。 哼! 本皇子心慈仁善,已经给了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既然你们不识抬举,那本皇子就将你们踩在万丈深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一旁的王素浑身颤抖,胸口就像压了块大石一般,痛苦的将头扭到一边。 儿啊! 娘没用! 没能守护好莺莺燕燕! 娘到了下边都没脸见你! 这时。 “夫妻对拜。” 张奇转身,跟杨莺和杨燕对拜。 他做梦都没想到刚穿越过来就娶了对让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绝色双姝。 不过,他并没因此就高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从刚才用余光‘审视’龙云来看,这家伙逼杨莺两姐妹嫁给他,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肯定还有大动作。 想要好好的活着享受古代大官人生活,就得…… “礼成,送入洞房!” 张奇暗暗吸了口气,跟着杨莺和杨燕向前走去。 说真的,他心里还真有点小期待,以前在蓝星只顾着做实验搞发明了,还没真正的尝过女人的滋味。 龙云看着,眼中闪着莫名狠冷的目光。 片刻后。 西院,房间。 “娘子,按照规矩,我是不是得把你们的红盖头揭了?” 张奇边说边向坐在床边上的杨莺和杨燕走去。 “啊!你别碰我!” 杨莺惊叫一声,身体往后靠了靠。 杨燕没说话,右手紧拽裙角。 张奇看着,忍不住笑了。 真是的,他有这么可怕吗? 其实想来也不奇怪,她们两姐妹在这种情况下被逼嫁给了他,一路上没拿他撒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娘子,我们既已拜了天地,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们不让我揭红盖头,这不合礼法吧?” 听见这句,杨莺和杨燕隔着红盖头对视一下,呼吸变得有点不自然。 “娘子,你们不说话,那我就揭开你们的红盖头了。”张奇再次上前。 “别,别,想揭红盖头,必须给我们作一首讨喜诗,如果我们满意,你才能揭红盖头。” “没错,你作不了,那就老实的在那边坐着。”杨燕撅着小嘴轻哼。 哎哟! 还挺机智的,能在这种时候想到这种办法! 张奇在心中一笑,看着杨莺两姐妹说道:“好啊,既然有这规矩,那我就给娘子作首讨喜诗,娘子听好喽!”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话音刚落。 端坐在床边的杨莺、杨燕忍不住惊叫。 天啊! 她们原想叼难张奇。 让他知难而退,安然度过今晚。 万万没想到张奇张口就来,而且一开口就是传世之作。 以前,有不少诗人才子给她们作过诗。 但,那些跟张奇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首诗,一字一句,好像是量身为她们定做的。 她们实在太喜欢了…… 想到种种。 杨莺、杨燕心中越来越发奇。 不约而同揭下红盖头,定睛看去。 初次见面的时候,张奇蓬头垢面,浑身散发出一股恶臭。 现在他梳洗一番换上新服,还真别说,挺帅气的。 张奇迎和着杨莺二女的目光,耸耸肩,问道:“两位娘子,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听见这个问题。 杨莺和杨燕俏脸一红,异口同声反问:“你不是乞丐,你究竟是什么人?” 笑话,如果有这种才学的人是乞丐。 那些名满天下的诗人才子又是什么? 张奇早就知道两位娇妻会这么问,好笑道:“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乞丐,是你们一直认为我是乞丐。” 杨莺和杨燕对视一眼,刚想开口。 张奇耳朵动了动,一个箭步冲上前,压低声音道:“两位娘子,外面有人来了,想必是龙云的人来盯房,你们配合我演出戏。” 杨莺、杨燕脸色一变,随即明白张奇的意思,点点头。 “两位娘子,夜深了,我们休息吧!” “嗯,夫君。” 张奇看着杨莺二女娇羞的样子,心中一荡,说道:“两位娘子,我来喽!” “请夫君怜惜。” 张奇开始用力摇动床铺。 “咯吱!” “咯吱!” 杨莺、杨燕俏脸羞红,口中配合着发出荡人心魄的呻吟。 她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大家闺秀出阁前都会有专门的嬷嬷教导夫妻之间的这种事,为的就是婚后夫妻和谐幸福美满。 过了一会。 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张奇停止摇晃,喘着大气说道:“累死我了!” 杨莺、杨燕俏脸更红,她们刚才哼唧叫了那么久,脖子也有点哑了。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第2章 震惊的老太君 张奇坐直身体,看着杨莺、杨燕。 二女脸色羞红,‘不敢’和张奇对视,皆是低下了头。 张奇见状,好笑道:“你们是跟我拜过天地的娘子,我不帮你们,帮谁?” “谢谢你!” 杨莺发自内心深处的说。 如果刚才不是张奇反应得快及时帮了她们,那让龙云派来盯房的人发现他们并未圆房,后果不敢想象! “我也谢谢你!” 杨燕深吸口气,盯着张奇一字一句道:“但,别以为你帮了我们,就,就能碰我们,我和姐姐早已在父亲灵位前发誓,今生只会嫁给替我们国公府报仇洗恨的恩人。” 张奇一愣。 他堂堂七尺男儿,从未想过携恩趁人之危。 杨莺瞥了眼杨燕,咬牙道:“没错,当年我父亲挂帅出征,就在最后一战快要大捷的时候,突然形势诡异的扭转,军中的粮草一夜之间被烧光,父亲被困大峡谷战死沙场。 我们两姐妹一直在暗中调查,只是国公府势弱,再加上我们不是男儿身,行事多有不便,一直没有进展。” 张奇明白了,心中更加敬佩杨莺姐妹。 在古代,身为女子,为父报仇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公子,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姐妹,我们知道你是被三皇子龙云所逼,也是受害者,除,除了这个,其它事,我们姐妹都能答应你。” “对啊,公子,以你的才学,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你以后……” 不等杨燕说完。 张奇直接笑着打断:“行啦!别再说了,你们的意思我懂,我们拜了堂,你们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替父报仇也是我份内之事,等我查清当年大战的真相替父报了仇,再跟你们姐妹做一对恩爱的夫妻。” 其实,他也没想过拜了堂就能得到二女,毕竟她们也是被逼迫才嫁给了他。 “啊!” 杨莺、杨燕忍不住惊叫,呆呆的看着张奇。 她们从未想过对方会主动把报仇的事揽到身上,因为这肯定是个巨大的阴谋,危机四伏,一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现在张奇表示替国公府报了仇,才会跟她们姐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这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龙云跟张奇一比,简直提鞋都不配。 “好啦,就这样定了,时间不早了,我去隔壁的小床上睡,有事叫我。” 张奇边说边往外走。 他是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男人,再跟绝色倾城的杨莺姐妹待下去,真担心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事…… 杨燕看着张奇的背影,咽了口口水,小声问道:“姐姐,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杨莺摇摇头:“不知道,但绝对是我们姐妹的贵人。” “嗯。” 一夜无事。 第二天。 杨莺、杨燕睡醒起床,发现张奇不在,心中莫名的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姐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哦!” 杨莺喝了口水,瞥了眼杨燕:“妹妹,你问吧?” “姐姐,如果昨晚张公子忍不住过来想碰你,你,你是顺从还是反抗呢?” 杨莺万万没想到杨燕会突然这么问,惊叫一声,掐了把对方的纤腰:“你要死啊!问这种问题。” 杨燕故意吃痛的叫了一声:“姐姐,你别想蒙混过关,快回答啊!” “……” 姐妹俩打闹一阵,梳洗好走出厢房。 没走几步,便看见张奇站在一棵粗壮的桂花树下打拳。 杨燕撅着小嘴哼唧:“咦!姐姐,张公子这套拳打得好慢啊,好像乌龟一样,如果他真喜欢功夫,我们国公府有很多拳谱,到时多送他几本。” 杨莺点点头,又摇摇头。 “姐姐,你是何意?” “张公子打这套拳看似慢,实则蕴含天地至理,非常不简单。” “是吗?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两女边说边走上前。 恰在这时,张奇也打完最后一招收势,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有种前世从未有过的感觉。 “张公子,你这套拳法叫什么?姐姐说非常不简单。”杨燕心直口快的问道。 “太极。” 张奇笑着回答,脑海中浮现出一件往事。 当年,他在十万大山,利用一个小发明救了整个村庄。 村里的一个神秘老者传授了他这套太极,据对方所说,这是起源太极,绝非市面上那些花架子,练之能强身健体,到了最高境界还能突破人体侄秏。 张奇没想那么多,习练后确实能强身健体,很少生病,即便再累只要休息片刻就能恢复精力,这也是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取得很多成就的原因。 “太极,好奇怪的名字啊,轻飘飘的,感觉你一拳都不能打死一只蚂蚁。”杨燕喃喃自语。 张奇笑笑没有解释。 太极的历害只有真正识货之人才明白。 就好像杨莺就看出了不简单。 “好啦,时辰不早了,按照惯例,我们得去给祖母敬茶问安。” “嗯,快走,我可不想让祖母说我没规矩。” 片刻后。 张奇、杨莺、杨燕三人来到位于中央的主院,在大厅里见到了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太君王素。 “孙女杨莺给祖母请安。” “孙女杨燕给祖母请安。” 杨莺、杨燕上前,躬身对着王素一拜。 王素一脸心疼的看着二女:“两位乖孙女快快免礼,到我身前来。” 昨夜,她一夜未睡。 只要想到堂堂的国公之女,京都有名的绝色双姝居然被赐嫁给了一个乞丐,她就非常气愤和痛苦,非常愧对九泉之下的儿子。 这时,张奇也上前行礼:“孙婿见过祖母。” 王素用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张奇,沉声道:“你既已跟莺莺燕燕拜堂,那就是我公国府的一员,望你日后遵守家规好生行事,如若胡作非为败了国公府家风,我定不饶你。” 杨燕脸色微变。 她知道王素这是想给张奇来个下马威,让对方不敢欺负她和妹妹。 但张奇是个好人,昨夜帮她们度过难关,也并未占她们姐妹便宜,实在没有必要警告。 杨燕也担心王素再这样下去会惹怒张奇,轻咬着嘴唇凑到她耳边将昨夜发生的事全都说了。 “啊!” 王素忍不住惊叫,猛的起身,死死瞪着张奇喝问:“你有如此才华,绝不可能是乞丐,快说,你究竟是何人?接近莺莺燕燕有何目的?” 第3章 惊天藏宝图 张奇一愣,随即明白王素心中所想。 换作是他站在对方的角度,也会怀疑。 “祖母,张公子是好人,昨晚如果不是他出手相助,我和姐姐就会背上违抗圣旨不遵的罪名了。”杨燕焦急道。 杨莺也在一旁为张奇说话。 王素深深瞥了眼燕蒙姐妹,眉头皱得更深。 她认为两个孙女肯定是被张奇骗了。 想想看,杨莺、杨燕是何等的绝色,放眼整个大夏,追求者不知凡几。 张奇已跟二女成亲,可以明正言顺的得到她们,但从始至终都没有逾礼,除非…… “快说,在我面前,别想蒙混过关。” 张奇在心中苦笑两声,走上前看着王素说道:“老太君,我知道你怀疑我跟三皇子龙云是一伙的,从他带着圣旨上门赐婚就是一个局,我昨晚帮了两位娘子也是演的一场戏,为的就是赢取她们的信任。” 听见这句。 杨莺和杨燕对视一眼,忍不住惊呼。 天啊! 她们从未往这方面去想。 如果是真的,那她们岂不是被当作傻子被利用了。 王素深吸口气,盯着张奇一字一句沉声道:“没错,我正是这样想的,快老实交代,我就算是拼着一死,也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阴谋? 穿越到大夏,还没等他缓过神就被阴险的三皇子龙云强掳到国公府。 他从始至终都是受害者好不好? 张奇在心里哼了几句,看着王素沉声道:“老太君,如果我跟三皇子龙云是一伙的,就不会跟你明言,昨晚也不会出手相助,那三皇子就能借题发挥逼迫两个娘子达成目的,此乃其一。 其二,国公府虽然没落了,但要查清我的身世跟三皇子龙云相不相识,也不困难,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真是龙云派来的,那就不会蠢到自暴才学引起你们的怀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最后两句落入耳中。 杨莺、杨燕浑身猛的一颤,看着王素异口同声道:“祖母,我们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了张公子的至诚,我们相信他是好人,绝不会跟三皇子龙云那样的卑鄙小人是一伙的。” 王素瞥了眼杨蒙姐妹,认真想想张奇说的,也觉得有道理。 但事关国公府的生死安危,由不得半点大意,所以她对张奇还是抱着怀疑态度。 在完全信任张奇之前,必须将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让他明白国公府是她做主,不能任意妄为。 “好,我姑且相信你所说的,但我警告你,我会盯着你,一但你做出什么,新账老账一起算。” 王素一脸威严的瞪了眼张奇,接着沉声道:“莺莺燕燕都夸你非常有才华,我也想考考你。” 张奇眼中闪过道精光,他知道王素这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或者说是警告。 作为蓝星的全才发明家,他岂会胆怯。 “请老太君出题。” 王素喝了口茶,沉声道:“我出一对联,你能对上,才有资格跟莺莺燕燕一样叫我声祖母。” 张奇笑而不语。 杨莺、杨燕看得出王素并未全信张奇,肯定会刁难,心中想帮帮张奇,但又不知从何帮起,只能暗自焦急。 王素见状,心中更是不满,盯着张奇沉声道:“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请对下联。” “啊!” 杨莺、杨燕同时惊叫,睁大双眼看着王素。 这可是被誉为千古绝对的对子! 就连大夏‘文华阁’里的几个文坛‘大夫’都对不出来! 其它国家也是如此! 她们认为张奇再有才,也绝对对不上! 王素这出招就把张奇逼上绝路。 姜还是老得辣! 王素见张奇不说话,理所应当的认为他被难住对不上来,老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沉声道:“对不上就别恃才傲物,以后在国公府小心行事,切不可张扬胡作非为。” 杨莺、杨燕脸色一变再变,心中对张奇充满了愧疚,觉得对方帮了她们这么多,还被王素怀疑刁难,真是不应该,必须做点什么好好补偿张奇。 张奇看着,忍不住笑了,他之所以不说话不是对不上来,而是在考虑用哪个下联对这个上联好。 “你笑什么,能对就立刻对,不能对就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王素凶巴巴瞪了眼张奇。 张奇收敛笑意,大声道:“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听见这句。 王素、杨莺、杨燕祖孙三人忍不住惊呼,嘴巴张得大大的,不可置信的看着张奇。 天啊! 这可是千古绝对! 古往今来那么多大才都对不上来,可现在却被张奇轻轻松松随口就对了上来。 就算是亲眼所见,她们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张奇没觉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上前两步,看着王素问道:“请问,我现在有资格叫你一声祖母了吗?” 王素浑身猛的一颤,老脸也在抽动,将头别了过去。 杨莺、杨燕上前,双眼放光的对着张奇躬身道:“张公子大才,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在,她们对张奇越来越佩服,也更加好奇,内心深处都有点感谢龙云那卑鄙的家伙把如此‘神奇’的男人送到她们身边。 “两位娘子快快免礼,这只是基操而已!” 张奇笑道。 与此同时。 金碧辉煌的三皇子府邸。 龙云翻身从床上下来,瞥了眼陷入沉睡浑身於青的两个侍女,脸上露出病态的狰狞之色。 昨晚从国公府回来后,他就把两女叫来,把她们当作杨莺、杨燕,疯狂折磨发泄心中的怒气。 一直到了天快亮才肯作罢! “杨莺、杨燕,你们两个贱人被一个臭乞丐要了身子,肯定痛不欲生吧,这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面。” 龙云在心中冷哼一声,走出卧室,来到大厅坐下。 几个侍女立刻送上丰盛的早餐。 龙云开始吃喝。 没过一会。 “殿下,王统领从江州回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快传。” 下一刻。 一个身穿劲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毕恭毕敬对着龙云行了一礼:“殿下,经过卑职仔细打探,东西并不在已故杨国公副将的妻女手中,卑职已经按殿下的吩咐将有关人等全都灭口了。” 龙云点点头,眼中闪过狠厉之色。 杨国公生前得到一份藏宝图,里面除了富可敌国的宝藏,还有可一统整个大陆的盖世兵书。 杨国公的死,看似是在战场上以身殉国,实则跟藏宝图有密切关系。 大夏也好,其它国家也罢! 无数势力都在盯着这份惊天的藏宝图。 所以,龙云为了抢占先机,才废尽心机要把杨莺、杨燕搞到手,将国公府掌控在手中,寻找藏宝图。 “殿下,下一步该怎么做,请示下。” 龙云回神,思虑一会,盯着中年男人沉声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查清跟杨莺两姐妹成亲的臭乞丐的底细,最好是抓住他的软肋。” “是,殿下。” 龙云看着转身向前走的中年男人,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冷笑。 他认为杨莺姐妹这条路走不通,那就从张奇这里开始入手,现在各大势利都有了各种动作,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占据优势才能在接下来的‘寻宝’过程中稳操胜券。 第4章 跟长公主谈生意 时间过得飞快。 张奇到了国公府已经三五天。 在这些日子里,除了王素不时找点麻烦以外,他跟杨莺、杨燕姐妹相处得非常愉快。 另外,就是他发现国公府的情况已经到了很糟糕的地步。 杨国公死后,杨家的所有产业,要么被其它贵族侵占,要么被很多商会联手打压,现在只有几间药材铺在免强的运转维持国公府的开销。 再这样下去,关门歇业是迟早的事。 所以,张奇没有闲着,做了各种尝试,终于找到代替物发明出一个小东西,打算改变国公府的状况。 还有就是未雨碉谋积攒力量。 三皇子龙云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 查清杨国公战死沙场的真相,替这位未谋面的老丈人报仇光靠嘴可不行。 这一天。 张奇跟杨莺、杨燕坐在一起吃完午饭。 待二女回院休息,他就拿上发明的小东西出了国公府。 街上很热闹。 道路两边都是各种小贩在叫卖。 两个时辰后。 张奇站在一座大宅的门前,对着左边守门的护卫说道:“这是拜帖,麻烦你向长公主通禀一声,杨国公府的女婿张奇前来探访,有要事相商。” 护卫一愣,随即不屑的上下打量张奇:“你就是那个走了狗屎运娶了杨国公府一对绝色双姝的臭乞丐?” 张奇脸色一沉,心中哼了一声,狗眼看人低。 护卫见状,更是不悦,冷冷道:“别说你只是杨国公府的一个区区女婿,就算杨国公在世,也不是想见长公主就能见的,拿上你的拜帖立刻滚蛋,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张奇瞪了护卫一眼,沉声道:“你把拜帖给长公主,她定会见我,要是耽搁了大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护卫万万没想到张奇敢这样对他,当下就要动手,可看张奇有恃无恐,以及对方出身杨国公府,很有可能是老太君派他来见长公主的,到时候真有什么大事耽搁了,下场…… 旁边的几名下属好言相劝。 “好,我去通禀一声。” 护卫咬咬牙,沉着脸接过张奇手中的拜帖,飞快的向前走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护卫小跑出来,毕恭毕敬对着张奇一拜:“公子,长公主请!” 他之所以这样,那是因为刚才在凉亭赏花的长公主见到拜帖,非常震惊,立刻让他恭恭敬敬的将张奇请进府。 张奇往前迈动步子。 往前带路的护卫脚步一顿,擦了把额头的冷汗,赔着笑容道:“公子,刚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你,求你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张奇瞥了眼护卫:“你是怕我将此事告诉长公主吧?” 护卫的心事被看穿,立刻吞咽两口口水,用力扇了自己两耳光,颤声道:“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孩要养,如果小人出事,他们就没了依靠,求你高抬贵手。” 他知道要是刚才的事传到长公主耳中,轻则丢掉差事,重则……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张奇在心中吐槽一句,淡淡的说:“日后管住口舌,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是,小人谨记,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一路走来。 张奇将各地风光看在眼中,这可比国公府强得太多了,暗暗决定赚了银子后,要把国公府好好按蓝星的设计好好拾戳一下,住着舒服,也更有利跟两位娇妻培养感情。 “公子,长公主就在前面的凉亭内。” 护卫指着前方说道。 张奇点点头,快步走进凉亭。 只见前方的古琴边坐着一个身穿青绿色长裙的女子,瓜子脸,柳叶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浑身散发出一股高贵典雅的气息…… “杨国公府张奇见过长公主。” 张奇躬身行礼。 龙雨凰上下打量张奇,心中喃喃自语:这就是近来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乞丐,能拿出那样的拜帖,不简单啊,看来老三这次走眼了,呵呵! “免礼,这封拜帖可是出自你手?” “正是我的拙作,让长公主见笑了。” 张奇谦虚的说。 他知道长公主酷爱书法,所就那封拜帖上的字用了蓝星最名出名的‘书法’,这就是他料定长公主会见自己的原因。 龙雨凰心中虽有猜测,可得到证实不免一惊。 “这种字体,你从何处习得?” 张奇迎着龙雨凰的目光,笑道:“回长公主,这是我闲暇时刻自己琢磨的,取名行书。” “好一个行书。” 龙雨凰赞了声,淡淡的说:“张公子请坐。” 张奇落落大方的坐下。 龙雨凰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看着张奇问道:“刚才护卫通禀,你找我有要事相商,不知是何要事?” “长公主,我想跟你谈桩生意。” 龙雨凰愣住了。 她想过万千可能,就是从未想过这种。 有点意思! 龙雨凰回神,盯着张奇沉声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跟本公主谈生意的,想要谈,就必须让本公主看到你的本事,如果没有,那本公主就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张奇早就料到不可能轻易达成目的,不卑不亢的说:“请长公主出题。”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 龙雨凰微微一笑,指着前方说道:“近日,我都会在湖边小坐欣赏这满塘的荷花,你就以这荷花为题作诗一首,限时一柱香。” 张奇双眼一亮,在蓝星描述荷花的诗有很多,想要让龙雨凰满意,得好好挑上一挑。 “长公主,有了,我谨以一首《赠荷花》献给你。” 张奇对着龙雨凰行了一礼,他思来想去,最终选定蓝星唐代诗人的这首佳作。 龙雨凰心中一颤,她原以为能张奇再有才华,一柱香之内也不能拿出描述荷花的佳作,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张奇就能作出。 “好,本公主洗耳恭听。” 张奇点点头,慢慢呤道:“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龙雨菲忍不住惊呼,不可置信的看着张奇。 放眼整个大夏,描述荷花的诗句多了,可拿那些跟这首《赠荷花》一比,真是天上的地下。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好诗!好诗!” 龙雨菲大赞两声,由衷的说道:“张公子大才,配得上名满京都的杨家绝色双姝。” 张奇嘴角一挑,故意问道:“长公主,不知现在我有没有资格跟你谈生意了?” 龙雨菲脸上微微一热,刚才她之所以出题考张奇,完全是想看看一个能发明行书字体的人究竟有多大的才学? 很明显,张奇是个奇人。 别人都笑杨家姐妹嫁了一个臭乞丐,实则是捡到宝了。 现在她都有点小小的羡慕了。 “张公子,你要跟我谈什么生意?” 张奇微微一笑,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龙雨凰:“长公主,我要跟你谈的就是这桩生意。” 第5章 感兴趣 龙雨凰接过那个小巧的白玉瓷瓶,瓶身入手微凉,触感温润。她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审视的目光在瓶身和张奇的脸上来回移动。 张奇将瓷瓶向她面前又推近了一分,声音清晰而沉稳:“此物名为醉流霞,乃是我用荷塘清晨的第一道露水,辅以特殊花蜜蒸馏而成。饮之,舌底生香,三日不绝。” “醉流霞?”龙雨凰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倒是颇有几分诗意。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揭开瓶塞,砰的一声轻响,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瞬间溢散开来。那不是单纯的酒香,更不是寻常的花香,而是一种清洌到了极致,又带着一丝甜润的荷香,仿佛将整个夏日荷塘的精华都浓缩在了这小小的瓶中。 仅仅是闻了一下,龙雨凰便觉得心神为之一清。她眸中闪过一抹异彩:“好酒。但这,就是你的生意?” “酒,只是这桩生意的一小部分。”张奇胸有成竹地说道。 龙雨凰重新盖上瓶塞,将那股诱人的香气封存,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清冷:“说来听听。京都最不缺的就是酒楼,比这醉流霞更烈的琼浆玉液,本公主也品尝过不少。” “长公主,我的楼,卖的不是酒,是名。”张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龙雨凰动作一顿,终于抬起眼正视着他,神情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哦?如何卖名?” 张奇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石桌上缓缓展开。那是一幅精细的手绘图,画的是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我想在朱雀大街,建一座知味楼。”张奇的手指点在图纸上,“此楼不以菜色闻名,只以醉流霞待客。楼内常设诗会雅集,天下文人墨客,皆可来此。但酒,不卖。” “不卖?”龙雨凰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卖。”张奇笑道,“文人可凭现场所作的佳品诗词,来换取醉流霞。诗分三等,下等换一壶,中等换三壶,上上之作,可入我知味楼的‘名士录’,并获赠一坛陈酿。” 这个想法确实新奇。以诗换酒,既满足了文人的雅兴,又抬高了醉流霞的身价。龙雨凰的指尖轻轻划过图纸上一处精巧的庭院设计,那上面标注着“曲水流觞”四个小字。 “想法不错,但还不够。”龙雨凰淡淡评价道,“这只能让你的知味楼在短时间内名声鹊起,却不足以成为一桩能让本公主入局的生意。” “长公主说的是。”张奇对此毫不意外,他的手指移向了图纸的二楼夹层,那里的结构画得尤为隐秘和复杂,“真正的关键,在这里。” 他压低了声音:“这个夹层里,我会安装一台机器,我称之为活字印刷机。” “活字印刷?”龙雨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流露出不解。 张奇解释道:“这是一种可以快速印制文字的器械。诗会之上,一旦有惊艳的佳作诞生,半个时辰之内,装订成册的诗集便能从知味楼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今日之佳句,明日便成满城风尚。” 话音刚落,亭内的气氛骤然一变。 龙雨凰脸上的那一丝欣赏和趣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锐利。她盯着张奇,声音里像是淬了冰:“张公子,你这可不是只想印几首酸诗那么简单吧?” 她是什么人?大夏的长公主,权柄在握,对朝堂的敏感远超常人。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活字印刷机背后真正可怕的力量。 今日能印诗词,明日就能印文章。能颂扬,就能诽谤。能传播美名,就能散布流言。这东西若用在战斗上,其威力不亚于一支精锐大军! 张奇迎着她充满压迫感的视线,神色不变:“长公主想多了。此物在我手中,只会用来印风花雪月。风雅亦是权柄,谁执掌了京都的风雅,谁就能左右士林清议,引动天下文人心向往之。长公主,这才是这桩生意真正的价值。”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龙雨凰的心湖。 控制舆论,引导风向。这确实比单纯的金钱利益要诱人得多。 龙雨凰沉默了片刻,亭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许久,她才重新开口,话题却猛地一转:“你要我出多少?” 张奇心中一定,知道最危险的一关已经过去。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千两白银作为本金,用于建造知味楼和打造器械。” “本公主拿几成利?”龙雨凰追问。 “三成。” “呵。”龙雨凰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她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三千两,三成利?张公子,你是在同本公主说笑吗?” 她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重:“本公主出钱,还要动用皇室的关系为你拿下朱雀大街的地契,为你摆平工部和京兆府的麻烦,为你挡下所有明里暗里的觊觎。这些,难道只值三成?” 张奇不卑不亢地回道:“长公主出钱,出势。我出的,是醉流霞的秘方,是知味楼的谋划,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活字印刷机。以及……” 他顿了顿,直视着龙雨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以及源源不断,足以让知味楼永远立于风雅之巅的新东西。钱能买来楼,却买不来知味楼。” 这是赤裸裸的谈判,也是自信的展示。他在告诉龙雨凰,他本人,才是这桩生意最大的价值所在。 龙雨凰眯起了眼睛,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这样与她讨价还价。这人不仅有奇才,更有奇胆。 “七成,本公主七,你三。”她给出了自己的条件,不容置喙。 张奇摇了摇头:“五五分。这是我的底线。长公主若觉得不值,这桩生意,不谈也罢。这醉流霞,就当是我献给长公主的见面礼。” 说完,他竟真的对着龙雨凰一拱手,一副随时准备告辞的模样。 他赌的就是龙雨凰的野心和眼光。她已经看到了活字印刷机背后那座巨大的冰山,就不可能轻易放手。 亭中再次陷入死寂。 最终,是龙雨凰打破了沉默。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满塘荷花。 “本公主对你的‘可能’,很感兴趣。”她的声音飘了过来,“图纸上的东西,本公主想亲眼一见。” 第6章 成了 她的视线从满塘荷花收回,重新落在了张奇身上,只是那份闲适已经消失不见。她走回石桌旁,没有落座,而是俯身拾起了那份图纸。 “纸上谈兵,终究虚幻。”龙雨凰的手指点在图纸一角,那里的图例清晰地描绘着一个个方块字模如何被码放在一个框内。“活字排版……这字模,用何种材质?”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一套活字,成本几何,耐用几时,这决定了这门生意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真金白银。 张奇像是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摸出一物。那是一枚小小的铜块,入手沉甸,顶端阳刻着一个清晰的“江”字,字迹是时下文人最推崇的馆阁体,笔锋有力,转折分明。 “黄铜铸模,反复可用。”他将那枚铜模递过去。 龙雨凰没有接,只是瞥了一眼,便追问道:“黄铜?张公子好大的手笔。一部《论语》需字多少?全用黄铜铸造,这笔本钱,怕是比你那三千两的楼宇器械钱,还要多得多吧?” “殿下说笑了。”张奇收回铜模,又从袖中取出了另外三枚,分别是“大”、“东”、“去”。“常用汉字,不过三千。每一字备上数十枚,足可应付天下文章。一次投入,可用百年。何况,这东西真正的妙处,不在于印旧书,而在于印新篇。” 话音未落,他已将四枚铜模在掌心迅速排好,顺序一变,口中念道:“‘大江东去’。” 他又飞快地调换位置,将“东”字与“江”字对调:“‘东江大去’。殿下请看,拆字重组,不过瞬息之间。” 这个简单的演示,其背后蕴含的意义却让龙雨凰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设想了一个场景。在知味楼中,一位名士酒后兴起,挥毫写下一首七言绝句。旁人还在赞叹其文采,这边厢,伙计已经用活字将诗稿排出,片刻之后,十几份墨香四溢的诗页便传遍了整座酒楼。 这是何等的风雅!何等的体面! “若文人雅集,佳作出炉,可现场印成诗集,人手一册……”龙雨凰喃喃自语,她那双凤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这必将成为京都第一风尚。不,是天下第一风尚。” 贩卖的不再是诗词,而是名望。是文人梦寐以求的,即刻传遍天下的名望。 张奇安静地看着她,他知道,最后一丝疑虑已经消散。 龙雨凰终于坐了下来,她没有再看张奇,而是对着亭外侍立的女官吩咐道:“笔墨,契约。” 很快,一份早已备好的契约被铺陈在石桌上。条款清晰,权责分明,正是围绕知味楼与活字印刷机展开。分成那一栏,赫然写着“五五分”。 看来,她方才起身望向荷塘时,心中已然做出了决断。 张奇心中微松,却不敢完全放下。与这位长公主打交道,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龙雨凰执起笔,却没有立刻蘸墨。她的视线在契约上逐行扫过,比最严苛的夫子审阅文章还要仔细。终于,她的笔杆在其中一条上轻轻点了点。 “五五分成,本公主认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这一条,不行。” 张奇顺着她的笔杆看去,那条条款写着:活字印刷机之法,及其后续所有改良之术,其权专属张奇所有。 “此等利器,关乎国本。”龙雨凰放下笔,正色道,“技术,必须掌握在皇室手中。本公主可以给你专利之利,但所有权,必须归我。” 这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她要的,不只是知味楼这家店,她要的是活字印刷机这只能源源不断下金蛋的母鸡。 亭内的空气再度凝固,比刚才讨价还价时更要冰冷。这已经不是利益分配的问题,而是控制权的争夺。 张奇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她高居权力之巅,习惯了掌控一切。让她放掉如此重要的东西,无异于与虎谋皮。 “殿下。”他缓缓开口,“殿下可以掌握这台活字印刷机,也可以掌握制造它的所有工匠。但殿下掌握不了我。”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 “今日是活字,明日或许就是彩印。后日,可能是更匪夷所思的东西。这些新东西,都源于我的脑子,而非这堆铜块。殿下若将这专利权拿走,无异于杀鸡取卵。没有了我,这台印刷机,在十年之内,就会被新的技术彻底淘汰。” “你在威胁本公主?”龙雨凰双眼微眯,寒气四溢。 “不。”张奇摇头,“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殿下投资的,究竟是一件器物,还是一个可以不断创造未来的可能?器物可以用强权夺走,但可能,只会与创造它的人共存。” “若本公主今日非要不可呢?” “那这桩生意,就此作罢。”张奇坦然回视,“我与我的‘可能’,离开京都,去往任何一州一府,都能找到愿意投资‘未来’的伙伴。而殿下得到的,不过是一堆无主的铜模和一张失效的图纸。” 他再一次将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 死寂。 这一次的死寂,漫长得让侍立在远处的女官都感到了窒息。 最终,龙雨凰发出了一声轻哼,似是嘲讽,又似是无奈。她重新拿起笔,这一次,毫不犹豫地饱蘸了墨。 “张奇,你最好保证,你的脑袋,值这个价。” 笔尖落下,墨汁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两个秀美却又带着锋锐之气的“龙雨凰”签押在契约末端。一滴墨珠,恰好溅在了那条“活字专利归张奇”的条款之上,将“张奇”二字衬得愈发醒目。 契约,成了。 叮——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蝉鸣毫无预兆地从亭外的老槐树上炸响,声音凄厉,划破了亭内的宁静。 张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他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瞥去,就在那浓密的槐树枝叶掩映的檐角处,一个极淡的黑影,一闪而逝。 是三皇子的密探。 张奇垂下眼帘,接过长公主递来的另一份契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风,似乎要起了。 第7章 出事儿了 马车在废弃的织造局门前停下。 空气中浮动着尘埃与腐木混合的陈旧气味。杨莺扶着车辕下来,看着眼前这片破败的院落,蛛网遍布的门楣,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走在她身侧的杨燕则要直接得多,她上前一步,用脚尖踢开一丛挡路的枯草与蛛网,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里?”她的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在陈述观察到的事实,“张公子,你确定?” 张奇没有立刻回答,他率先走进了院子。脚下的石板路因为常年无人行走,缝隙里长满了青苔,一脚踩上去,绵软而湿滑。 杨燕跟了进来,视线在院内逡巡一圈,再次开口:“主梁有虫蛀的痕迹,至少三根需要更换。西边那面墙体有裂缝,雨季怕是会渗水。要把这里修葺到能开门迎客,一千两银子,恐怕都打不住底。” 她的话很实在,没有半点夸张。对于知味楼这样刚刚起步的生意,这笔投入过于巨大,风险难料。 杨莺也小声附和:“姐姐说的是。这里的修缮费用,怕是比租金还高出许多。” 张奇停在院子中央,脚尖在地面上轻轻点了点。叩、叩。声音沉闷,回响着空洞。 “你们只看到了地上,却没看到地下。” 他蹲下身,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小的工兵铲——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工具之一——撬开脚下那块松动的地砖。地砖翻开,露出下面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潮湿的水汽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条约有三尺宽的暗渠,出现在三人面前。渠底铺着磨光的鹅卵石,可以看出是精心修造过的,并非天然水道。 “这是……”杨莺好奇地探头。 “织造局当年为了漂洗布料,引了活水入园,建了这条暗渠。”张奇用工兵铲刮去渠壁上的苔藓,“水从高处来,可以设计成环绕整个厅堂,再从低处流走。” 他站起身,环视着这片废墟,眼中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它未来的模样。 “我们不需要昂贵的桌椅,只需沿着水渠铺设一圈雅致的席位。食客临水而坐,厨房将做好的菜肴放在特制的小木舟上,顺水漂流而下。客人看到心仪的菜品,伸手取下即可。” 他的描述,让杨家姐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奇异而生动的画面。 “名为,流水素面。”张奇下了定论,“菜品在动,客人在静。这种新奇的食法,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你们觉得,这道‘风景’,值不值得那一千两的修葺费?” 杨燕沉默了。她是个务实的生意人,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这种模式一旦成功,带来的利润将是传统酒楼的数倍。猎奇的心理,足以让整个京都的富贵闲人都趋之若鹜。 “可行。”她吐出两个字,算是认可了张奇的疯狂想法。 就在杨莺还沉浸在那奇妙的构想中,准备细问时,一个慌张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公子!张公子!” 知味楼的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 “出事了!三皇子府的人……他们……他们把大门给封了!” 话音未落,一群身着黑衣劲装、腰佩制式长刀的武夫便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统领,面容冷峻,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他看都没看张奇等人,直接一挥手:“封!” 他身后的人立刻行动起来,两人一组,将早已准备好的封条与木板往大门上钉。刺耳的砰砰声,打破了院内的宁静。 “住手。”张奇的声音不大,却让那几个动手的武夫动作一滞。 那名统领这才将视线转向张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奉三殿下令,此地即刻查封。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张奇走上前,与他对视:“此地是我从京兆府租赁而来,地契文书,一应俱全。三皇子凭什么查封?” 统领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抖开:“凭这个。此地原是皇家织造局的产业,虽已废弃,但所有权仍归内务府。三殿下已经从内务府取得了此地的管辖权。你们那份来自京兆府的租契,现在是一张废纸。” 张奇的内心毫无波澜。*来了。比预想的要快,也更直接。他不是来谈判的,是来碾压的。用皇权压倒官府,用内务府压过京兆府,简单粗暴,就是要断了我的根基。* 杨燕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张公子,三皇子势大,我们……” “无妨。”张奇打断她,视线依旧锁定在那名统领身上,“内务府的文书?可否让我一观?” “你看得懂吗?”统领嗤笑一声,但还是将文书往前递了递,又迅速收回,“看清了?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别逼我们动手。”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院内的空气,比方才与长公主对峙时,更加冰冷刺骨。那是权力最赤裸的威胁。 杨莺的脸有些发白,下意识地拉住了姐姐的衣袖。 张奇却像是没看到对方的威胁。他转过身,缓步踱回院中,仿佛在思考退路。他的视线在残破的梁柱、开裂的墙体上缓缓扫过。 *他在逼我。逼我去求他。只要我低头,他就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条件。或许是活字印刷的专利,或许是知味楼的份子。和龙雨凰不同,他连谈判的姿态都懒得摆。* 他的手,无意识地在布满尘土的西墙上摩挲。 指尖忽然触到一处异样。一块砖石,似乎比周围的要松动一些。他不动声色,继续踱步,绕到那处墙角,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他用手指抠住砖缝,稍一用力,那块砖便被他取了下来。砖后,并非实心的墙体,而是嵌着一块东西。 他伸手探入,摸到了一块冰凉坚硬的石板。 张奇将那半块残破的石碑抽了出来。石碑不大,上面布满青苔,刻着几个古朴的篆字。他拂去尘土,那几个字清晰地显露出来—— 文渊阁别院。 那名统领见他磨磨蹭蹭,已经极不耐烦:“张奇,我数三声。再不滚,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张奇拿着那半块石碑,转过身来。 统领看着他手里的破石头,皱眉道:“装神弄鬼?一块破石头能救你?” “这不是破石头。”张奇将石碑托在掌心,对着统领,也对着他身后那些三皇子府的武夫,“回去问问你的主子,文渊阁的东西,他也敢要么?” 统领愣住了。 “文渊阁”四个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让他脸上的嚣张凝固了。他不是不学无术的莽夫,自然听过这个名字。那是皇家藏书之地,是天下文脉所系,名义上,直属当今圣上。 张奇不再理会他,径直对身后的杨燕说:“杨姑娘,麻烦你重新丈量一下,我们需要精确计算水渠的长度。” 他将石碑随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第8章 密奏 夜色如墨。 三皇子的人退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像一张大网,笼罩在残破的院落上空,比夜色更沉。 张奇没理会那块被他随手丢在石桌上的文渊阁别院石碑。他取来纸、墨和拓包,借着杨燕提来的灯笼光,开始在那块石碑上拓印碑文。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次按压都均匀而沉稳。 杨莺小声问:“张公子,他们……真的不敢再来了吗?” “会来。”张奇头也不抬,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很清晰,“但下一次,来的就不是这些武夫了。会是文官,带着圣旨,用‘道理’来收回这里。” “那我们怎么办?”杨燕的声音里透着焦虑。道理,有时候比刀剑更杀人。 “所以,要赶在他们之前。”张奇将拓好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揭起,字迹清晰,古朴的篆字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找到一个他们给不出‘道理’的东西。” 回到屋内,一张巨大的《大夏舆图》在桌案上铺开。这地图是张奇的私藏,绘制得极为精详,连京城每一条街巷的变迁都有标注。 他将拓文放在地图的京城部分,开始逐一比对。 时间在烛火的摇曳中流逝。杨燕姐妹二人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地图上的地名、坊名、宫苑名,数以千计,要找到一个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别院”,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对,不对……”张奇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一个个区域,又一个个否决。 “会不会是这个?”杨燕指着一处,“这里曾是前朝的翰林院旧址,与文渊阁职能相近。” 张奇摇头:“位置对不上。文渊阁自大夏立朝便在皇城之内,别院不可能设在城西这么远。”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这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意外。他以为找到石碑就能立刻定位,但现实显然更复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杨莺忽然指着地图上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那地方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标记。 “张公子,你看这里。” 张奇和杨燕的视线同时投了过去。那是一个位于文渊阁主殿建筑群正下方,用极淡的墨色画出的一个微缩符号。 “这是……”张奇凑近了看。 “我幼时随父亲读过一些舆论图志,”杨莺的声音有些不确定,但很清晰,“这种符号,不代表地面上的建筑。它代表……地宫。” 地宫? 两个字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杨燕脸色一变,立刻拉住妹妹:“别胡说!皇家禁地,怎会有地宫?” “是真的,”杨莺急切地解释,“舆图绘制有‘阳绘’和‘阴绘’之分。阳绘天下州府,阴绘山川龙脉。这种标记,就是阴绘法。这里一定有东西!”她指着那个标记,语气肯定,“而且,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张奇用指腹拂去地图上的一层薄灰,一行用蝇头小楷写就的批注显露出来:藏先帝御赐书简三百函。 杨燕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发颤:“我们不能去!张公子,这是陷阱!三皇子如此急切,说不定就是想引我们去这个地方,然后扣上一个盗掘皇家陵寝的罪名!” “他不知道。”张奇打断她,视线死死锁着那行小字,“他若是知道,今天来的就不是内务府的统领,而是禁军了。” “可这风险太大了!”杨“燕的理智在疯狂示警,“擅闯地宫,与谋逆何异?我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把这院子给他就是了!” “给他?”张奇抬起头,直视着她,“然后呢?他拿走活字印刷的秘方,吞掉知味楼的份子,再把我们像蝼蚁一样碾死?杨姑娘,从他带人踏进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他要的是我的命,以及我背后‘可能’存在的一切。躲是躲不掉的。唯一的活路,就是在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拿出一样能要他命的东西。” 张奇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烛台:“你们可以留在这里。如果我没回来,就一把火烧了这里,然后离开京城。” 杨燕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张奇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脸色发白的妹妹。 最终,她咬了咬牙,拿起另一盏灯笼:“我们姐妹的命是公子救的。要死,也死在一起。” 地宫的入口,就在张奇取出石碑的那面西墙之下。移开三块砖石后,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往地下的狭窄石阶显露出来。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奇举着火把走在最前,杨燕姐妹紧随其后。石阶盘旋向下,不知有多深。火光只能照亮身前数尺之地,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终于触及平地。 张奇举高火把,眼前的景象让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里是一间巨大的石室,或者说,是一座真正的地下宫殿。石室的四壁,从地面到穹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个个大小相同的铜匣。粗略看去,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三百函……这里何止三百函。”杨燕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震撼。 “先帝御赐的书简,为何会藏在此处?”张奇的内心同样翻涌。这不像藏书,更像是在封存某种秘密。 他走向最近的一排铜匣。每个铜匣上都刻着编号,却没有名字。 “找哪个?”杨莺问。 “随便一个。”张奇的回答出人意料。 他伸手握住离他最近的一个铜匣,匣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旋钮。他稍一用力,咔嚓一声,铜匣应声而开。 一股陈腐的纸张气味散发出来。 张奇将匣子取下,倾倒过来。一卷泛黄的纸卷滚落在他掌心。他缓缓展开,火光照亮了上面的字迹。 那是一封奏疏。开头的字迹,让杨燕和杨莺姐妹二人浑身一震。 臣,冠军侯、辅国大将军杨烈,泣血死奏…… 杨国公!是她们父亲的亲笔! 张奇继续向下读,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 “……龙云名为监军,实则掣肘。臣屡次上奏,皆被其扣留。北狄大军围城,其手握三万京营,闭营不出,坐视我部陷入死战……” “……臣已存必死之心。然国贼不除,死不瞑目!龙云交通北狄,卖国求荣,证据在此密函之内。望陛下明察,斩此国贼,慰我大夏忠魂……” 奏疏的最后,是一个鲜红的血手印。 杨燕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杨莺早已泣不成声。她们的父亲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被自己人活活坑死! 张奇拿着那份密奏,手也在微微颤抖。这不是一张保命符,这是一张催命符。也是一张……足以掀翻整个大夏的王牌。 就在此时,地宫的顶部,他们来时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 整个地宫似乎都在震动,尘土簌簌而下。 紧接着,是石门被巨斧劈开的爆裂声,和一声凶狠的咆哮,从通道上方传来。 “抓贼!” 第9章 星斗裂生门 那一声巨响,仿佛是死神的战鼓。 轰隆! 穹顶的尘埃混着碎石,暴雨般砸落。杨莺尖叫一声,被杨燕死死护在怀里。通道入口处,石门被彻底撞碎的巨响清晰可闻,伴随着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别让他们跑了!” 凶戾的咆哮顺着狭窄的石阶灌入,在地宫中激起回响。 “完了……他们追来了……”杨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怀里那卷奏疏,此刻重逾千斤。 杨燕的眼中燃起绝望的火焰,她松开妹妹,猛地转向张奇,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我不走!我父亲的血海深仇,就在这群人身上!我要给爹爹报仇!” “用什么报?用你的命?”张奇没有看她,他的视线正飞快地扫视着这间巨大的石室,寻找着什么。他手腕一振,挣开杨燕的钳制,反手将那份血色奏疏从杨莺怀里抽出,不由分说地塞回她已经冰冷的指间。 “拿着!比你的命重要!” 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温度,却让杨莺下意识地死死抱紧。 “你懂什么!那是我爹!是含冤而死的爹爹!”杨燕的理智在崩溃边缘,她嘶吼着,泪水夺眶而出。 “正因为是你父亲,你才要活着!”张奇猛地回头,双眼在火光下亮得吓人,“你想让他死不瞑目第二次吗?想让这份奏疏陪着你们姐妹,一起烂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杨燕的怒火。她怔住了。 张奇不再理会她。他环顾四周,最终视线定格在他们进来的那面西墙。墙壁上除了密密麻麻的铜匣,还有一幅巨大的浮雕,刻着星辰流转的图案。他一把抄起角落里用来撬砖的工兵铲,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他们进来了!”杨莺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吓得浑身发软。 “砰!” 张奇抡起工兵铲,用尽全力砸在浮雕的一颗星辰上。石屑四溅,浮雕却纹丝不动。 “没用的!这是死路!”杨燕喃喃道,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闭嘴!看清楚!”张奇头也不回地怒喝,“北斗七星!你父亲是行伍出身,军阵星象是入门的学问!这地宫是他最后的布置,怎么可能没有生路!” 北斗七星? 杨燕如遭雷击,她猛地抬头看向那片浮雕。在繁复的星图中,七颗主星的位置果然隐约勾勒出一个斗形。 “按北斗七星的顺序敲击!”张奇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快!” 上面传来了利斧劈砍石壁的声音,显然追兵正在暴力破除他们进来时移动的砖石。时间不多了! 杨燕的脑子瞬间清明,她指着浮雕左上角的一颗星辰,对还在发愣的妹妹大喊:“莺儿,奏疏给我!你去指位置!快!” 杨莺接过奏疏,用颤抖的手指点向另一颗星辰:“姐姐,是那里!天璇!” “砰!”张奇的第二铲准确砸下。 “这里!天玑!” “砰!” 追兵的吼叫声已经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边。“妈的,这帮贼耗子钻到哪去了!” “天权!” “玉衡!” 姐妹二人此刻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呼喊,一个指认。张奇则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每一铲都用尽全力,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石室中形成急促的韵律。 “开阳!” 咔啦…… 当第七颗星辰摇光被砸中的瞬间,整个浮雕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 “成了!”张奇大吼。 话音未落,整面巨大的浮雕墙向内凹陷,轰然裂开一道漆黑的口子。一股陈年霉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走!” 张奇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杨莺,将她推进暗门。杨燕紧随其后,三人连滚带爬地跌入一条更为狭窄的通道。 他们刚刚冲进去,身后便传来巨响。追兵终于冲破了障碍,涌入了地宫。 “人呢?” “有暗门!在这里!快追!” 火把的光亮从门缝中透了进来,脚步声和兵器拖地的声音正急速逼近。 张奇回身,在通道的石壁上摸索。他摸到一个冰冷的铁环,毫不犹豫地向下一拉。 嗤—— 一阵轻微的、令人不安的泄气声响起。 “退后!捂住口鼻!”张奇低喝一声,将杨燕姐妹二人向后推去。 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暗门处轰的一声轻响,黄绿色的浓烟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封锁了他们身后的通道。 “咳咳……什么东西!” “是毒气!快退!咳咳咳……” 追兵的叫骂声和剧烈的咳嗽声被浓烟隔绝,逐渐远去。 张奇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内心翻涌,那位素未谋面的杨国公,究竟是何等人物?不仅藏下惊天秘密,连退路都设计得如此狠绝。这硫磺粉的机关,显然是预备着同归于尽的。 “我们……安全了吗?”杨莺扶着墙壁,惊魂未定地问。 “暂时。”张奇言简意赅。他举起仅剩的火把,照亮前路。这条密道比之前的石阶更加粗糙,完全是在土层中挖掘而成,墙壁湿滑,散发着土腥味。 通道并不长,走了约莫百步,便到了尽头。 眼前的一幕,让三人都愣住了。 没有门,也没有路。尽头是一口垂直向上的枯井,井壁上长满了坚韧的藤蔓,一直延伸到上方。一束清冷的月光,从井口洒下,照亮了井底的一小片区域。 “是……一口井?”杨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是生路。”张奇抬头望向那片月光,“这应该是京城里某处废弃的枯井。” “我们怎么上去?”杨莺看着近乎垂直的井壁,面露难色。这井壁少说也有七八丈高。 杨燕此刻却异常镇定。她将父亲的奏疏小心翼翼地卷好,贴身藏入怀中。然后,她走到井壁前,伸手抓住一根最粗壮的藤蔓,用力扯了扯。 嘎吱,藤蔓十分结实。 “我先上。”杨燕回头,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坚韧。“莺儿,跟在我后面。公子,请您断后。” 第10章 密道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手脚并用,抓住盘根错节的藤蔓,开始向上攀爬。她的动作算不上敏捷,却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张奇没有作声,只是举着火把,为她照亮上方的路。 月光与火光交织,杨燕的身影在井壁上缓缓移动。忽然,她的手触到了一片冰冷坚硬的凸起。不是石头,而是某种人工雕刻的痕迹。 “张公子,这里有字。”她停下动作,侧身喊道。 张奇举高火把,光芒向上延伸,照亮了她手边的井壁。 那不是天然的井壁,而是用巨大的青石砌成的。就在杨燕手边,一行古朴的篆字被清晰地映照出来。 文渊阁密道 五个字,让井底的张奇和杨莺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文渊阁,大夏皇家书阁,天下典籍之宗汇,更是天子近臣处理机要之地。 这条地宫的出口,竟然连通着那里? 张奇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杨国公的秘密,文渊阁的密道……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抬头看着已经快要爬到一半的杨燕,压低了声音。 “别出声,上去。” 三皇子府,书房。 夜色深沉,唯有烛火摇曳。 啪嗒一声,一卷沾着湿泥的拓片被扔在紫檀木的长案上。龙云负手而立,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阴沉。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密探,视线死死锁着那份拓片。 纸上,用最粗劣的墨拓印出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惊心。 文渊阁地宫,杨烈密奏。 “杨烈……”龙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意。他缓缓俯身,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张薄薄的宣纸。纸张的触感粗糙而潮湿,仿佛还带着地底的阴腐之气。 他盯着“杨烈密奏”四个字,瞳孔骤然收缩。杨烈,当朝国公,半月前暴毙于床榻,死因至今是谜。他留下的,竟是这样一份通往深渊的地图。 咔嚓—— 拓片在他掌心被捏成一团废纸。龙云的胸口剧烈起伏,烛火映出他铁青的面庞。“好一个杨烈,好一个忠臣。人死了,还要给本宫埋下这么一个大礼!” 他原以为,杨家的覆灭只是拔掉一颗不听话的棋子。他算到了一切,却没算到杨烈竟有如此通天的手段,敢将秘密藏在皇家禁地,藏在文渊阁之下! “殿下。”门外传来管家压抑着惊惶的声音。 “进来。”龙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管家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堂下,跪倒在地,头颅深埋,不敢与龙云对视。“殿下,长公主府……来人了。” “长公主?”龙云缓缓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寒意。“她的人来做什么?” 管家的声音发着抖,将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回殿下,长公主府的管事传话,说……说内务府呈上来的一份文书有误,事关皇家陵寝修缮用度,请您明日务必亲自复核。”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管家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不敢抬头,只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上方传来,几乎要将他的骨头压碎。 “文书有误?”龙云低声重复,语气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皇家陵寝?”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沉而短促,充满了自嘲与暴戾。 “好,好一个‘文书有误’!” 轰隆! 一声巨响,紫檀长案被他一脚踹翻。案上的笔墨纸砚、名贵摆件尽数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价值连城的端砚碎成数块,墨汁泼洒,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 管家吓得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长公主……她是在警告我。”龙云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长公主,他的亲姑姑,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妹妹,执掌内务府,权倾朝野。她从不轻易站队,但她一旦出手,便意味着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文渊阁地宫,杨烈密奏,内务府文书。 这三者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擅闯皇家禁地,私藏前朝密辛,任何一条罪名坐实,都足以让他这位圣眷正浓的三皇子万劫不复。 长公主没有直接点破,只用一份看似寻常的“文书”来敲打他。这既是警告,也是最后通牒——她已经知道了,而且,她选择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杨烈……你究竟在奏疏里写了什么?”龙云内心翻涌,“竟能让长公主都为你站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杨家是猎物。此刻他才发觉,自己早已踏入了别人精心布置的陷阱。杨烈用自己的死,布下了一个绝杀之局。 “滚出去。”龙云的声音嘶哑。 “是,是!”管家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哗啦—— 窗外,毫无征兆地,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万马奔腾。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龙云苍白的脸。 他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扑面而来,打湿了他的衣襟,却浇不熄他内心的燥火。 他望着皇城之外,那片灯火通明的坊市。视线越过重重屋檐,最终落在了远处一座高楼的轮廓上。 知味楼。京城最大的酒楼,也是各方势力默认的消息汇集之地,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却有着最不成文的规矩——在那里,没有人会动手。 去那里,就意味着谈判,意味着妥协。 龙云的手紧紧攥着窗格,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生平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一股浓浓的退意。 这盘棋,他似乎已经没有了赢的可能。再走下去,就是满盘皆输。 雨,越下越大了。 天光乍破。 昨夜的暴雨洗净了长街,青石板的缝隙里还积着水,倒映着灰白色的天穹。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的湿冷气息。 京城东市,一座新楼今日开张。楼外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招展的幌子,只在门楣上挂了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三个字:知味楼。 第11章 开业 一架八宝鎏金的软轿在楼前停下,轿帘掀开,一只缀着东珠的素手搭在侍女的手臂上。长公主龙雨凰走了下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秋香色的宫装,裙摆上绣着暗金色的流云纹,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迫人的贵气。 “公主殿下莅临,小店蓬荜生辉。”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青年快步迎上,躬身行礼。他便是此间主人,张奇。 龙雨凰没有看他,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楼内。她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提步走了进去。 她一到,仿佛一个无声的号令。原本在街对面茶馆里观望的文人雅士、朝中官员,此刻再不迟疑,纷纷涌向知味楼。 “竟能请动长公主亲至,这张奇是何方神圣?” “不知。只听说是江南来的富商,没想到有这般手腕。” “快进去看看,能得长公主青眼的地方,定有不凡之处。” 人群的议论声中,一辆低调的黑漆马车停在街角。龙云撩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块“知味楼”的匾额。 昨夜雨疏风骤。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没有去知味楼。妥协与退让,不是他的选择。他倒要看看,他的好姑姑,究竟要唱一出怎样的戏。 他下了车,独自一人,缓步走向那扇敞开的大门。 知味楼,楼内别有洞天。 没有寻常酒楼的大堂与柜台,而是一条曲折蜿蜒的水渠,引着活水在雅致的客座间穿行。水面上,一个个黑漆小托盘漂浮着,盘中盛着晶莹剔透的鲈鱼脍,佐以姜丝与新橙。 客人们临水而坐,见心仪的菜色漂过,便伸手取下,自斟自饮,颇有几分曲水流觞的古意。 “妙,妙啊!”须发皆白的太傅坐在上首,捻着胡须,满面赞叹,“老夫还以为是东瀛传来的流水素面,不想竟是这般风雅的‘流水鱼脍’!张郎君巧思!” 张奇侍立一旁,谦恭地笑道:“太傅谬赞。不过是些江南的小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 “此言差矣。”太傅摇头晃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饮食之道,亦是治世之道。能将这般细节做到极致,可见用心。” 长公主龙雨凰就坐在太傅身侧。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玉指,从水中取过一碟鲈鱼脍。她夹起一片,蘸了些许酱料,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半拍,都在观察她的反应。 “尚可。”她放下竹箸,只说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比任何赞美都更有分量。 “公主喜欢便好。”张奇的腰弯得更低了。 龙云站在门口,像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太傅,看到了吏部侍郎,看到了几位素来与杨家交好的言官。这些人,此刻都成了龙雨凰的陪衬。 他忽然觉得可笑。自己像个小丑,昨夜还在自己的书房里无能狂怒,而别人早已将他的愤怒,变成了一场供人观赏的雅集。 他的目光与长公主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她的眼神平静如水,没有警告,没有轻蔑,甚至没有丝毫情绪。那是一种彻底的无视,仿佛他不是权势滔天的三皇子,只是门口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这种无视,比任何刀剑都更加伤人。 “诸位雅兴,张奇特备了一份薄礼。”张奇拍了拍手,几个伙计端着托盘上来。托盘里不是酒,也不是菜,而是一叠叠尚带着温度的纸页。 张奇亲自拿起一叠,手腕一抖,纸页如雪片般纷纷扬扬,飘向各个席位。 哗—— 众人一阵惊呼,纷纷伸手去接。 “活字刊印?” “墨迹未干!竟是刚刚印出来的!” “这是何物?” 一张纸页,轻飘飘地落在龙云的脚边。 他没有动。 邻座的一位书生捡了起来,高声念诵: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书生的声音清朗,在水声潺潺的楼内格外清晰。 龙云的身体僵住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 昨夜的狂风暴雨,踹翻的紫檀长案,泼洒的墨迹,失控的怒火……一幕幕,在他脑中炸开。 原来,那场雨,是为他下的。 原来,这场戏,是为他演的。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太傅将诗句的最后一句念完,抚掌长叹:“好一个‘绿肥红瘦’!雨打花落,绿叶繁茂,红花凋零,自然之理,却道尽了世事枯荣。此词,当为今日魁首!” “太傅所言极是!” “绿肥红瘦……意境深远,发人深省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 没有人看龙云,但每一句议论,都像是在审判他。 绿,是谁?是那个已经死了,却依旧枝繁叶茂的杨家? 红,又是谁?是他这个圣眷正浓,却即将凋零的三皇子? 龙云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捡起了脚边那张纸。 纸张温热,墨迹洇开,带着一股新鲜的油墨香。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他看着这两个字,浓睡。 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懂这两个字的人了。 杨烈用自己的死,长公主用一场风雅的宴席,告诉了京城的所有人——三皇子,该睡了。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高踞上座的女人。 龙雨凰正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龙云捏紧了手里的纸页,将其揉成一团。 他转身,走出了知味楼。 龙云走后,楼内的喧嚣像退潮般散去。 宾客们陆续起身告辞,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们向长公主行礼,言语间却不敢再提那首“绿肥红瘦”。 一场雅集,变成了一场无声的示威。 太傅走到龙雨凰面前,躬身道:“公主殿下,老臣告退。” “太傅慢走。”龙雨凰颔首,并未起身。 所有人都走了,知味楼终于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清净。水声重新变得清晰,空气里只剩下淡淡的酒香和未散的墨香。 第12章 求编制 龙雨凰这才从上座走下,来到张奇方才分发诗页的长案前。案上还摆着一册刚刚装订好的书。 封皮是素雅的月白色,上面用宋体字印着三个字:漱玉词。 她的指尖抚过那三个字,纸张的质感温润,带着机器的余温。 “李清照?”龙雨凰挑眉,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哪一朝的才女?本宫的藏书阁里,似乎没有这个名字。” 张奇躬身站在一旁,脸上是那种商人特有的、谦卑又精明的笑:“一个早已被尘土掩埋的名字,不入史册,不进庙堂,只在故纸堆里留下几声叹息。” “你把一个鬼魂,从故纸堆里请了出来,替本宫唱了一出戏。”龙雨凰翻开书页,里面的字迹清晰、匀整,与手抄本截然不同。 “公主若有兴趣,张奇可以带您看看,这位‘鬼魂’是如何开口说话的。”张奇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她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那楼梯藏在月洞门后,狭窄而陡峭,通向一个寻常客人绝不会注意到的夹层。 杨莺端着一壶水温好的醉流霞,正要上楼,看到这一幕,便停下脚步,静立在阴影里。 夹层没有窗,空气有些沉闷,带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和松香混合的味道。 一台巨大的机器占据了几乎全部空间。它由无数的齿轮、轴承和连杆构成,在几盏油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钢铁的色泽。 嗡—— 机器在低沉地运转,一个伙计正熟练地将一张张白纸放入一侧,而另一侧,印好了字迹的纸页便被缓缓吐出。 这就是那些“雪片”的源头。 龙雨凰没有寻常女子的惊奇,她走到那台钢铁怪物面前,像是在审视一匹战马。 “一炷香的时间,能印多少张?”她问。 “回殿下,单面印刷,可印三百张。”张奇回答,“若要印制成册,前后对版,则要慢些。” “需要几人操作?” “一人上纸,一人收纸,一人看管墨槽,三人足矣。” “此物,是你所制?”龙-雨凰的手指,轻轻划过一个正在转动的黄铜轴承。那轴承被打磨得极为光滑,运转间悄无声息,只在灯火下反射出流动的光。 “让殿下见笑了,只是些不入流的奇技淫巧。”张奇的腰弯了下去,但声音里却有藏不住的自得。 龙雨凰的手指停住了。 她看着那个轴承,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杨家的案子,卷宗你看过。兵部那批军械,问题出在哪里?” 张奇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出在轴承。转轴的材质不过关,强度不足,以至于连弩在连续发射后,机匣容易因磨损而碎裂。杨烈将军想用百炼钢,但户部不批钱,工部偷工减料,换成了劣铁。” “所以,一个小小的轴承,废了一批国之重器,也杀了一个一品大员。”龙雨凰收回手,语气平静。 张奇没有回答。 他知道,公主什么都懂。 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杨莺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端着酒壶的手,纹丝不动。 长公主指尖划过的那枚轴承,她认得。 过去几个月,张奇的书房总是彻夜亮着灯。她曾不止一次在深夜送去安神的茶汤,每一次,都看到他伏在案上,对着一堆画满了奇怪线条和符号的图纸。 她看不懂那些图。只觉得那些交错的齿轮,繁复的连杆,像是一座座精密的迷宫。 她曾以为那只是商贾打发时间的消遣,或是在设计什么新奇的摆件。 直到此刻。 当长公主问出那个关于军械的问题时,杨莺忽然就全懂了。 那些深夜里反复修改的图纸,那些在灯下闪着金属光泽的细小零件,根本不是什么消遣。 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是一次精准的计算。 每一个连杆的推动,都是一种力量的传导。 这台冰冷的机器里,藏着不输于兵法的智慧,藏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他可以用这台机器印出让三皇子身败名裂的漱玉词,自然也可以用它印出讨伐逆贼的檄文,印出安抚万民的告示,印出足以让天下读书人奉为圭臬的新版经义。 这世上,杀人无形的,从来不只是刀剑。 杨莺端着酒壶,缓步走上夹层。 “殿下,酒温好了。”她的声音打破了机房里的沉闷。 龙雨凰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醉流霞。 “倒两杯。” “是。” 杨莺放下托盘,取出两只琉璃盏,将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 她将其中一杯递给长公主,另一杯,则递到了张奇面前。 张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杨姑娘,这……这使不得。” “张老板是今日雅集最大的功臣,当得起这杯酒。”龙雨凰替他接了话。 张奇这才迟疑地接过酒杯。 龙雨凰没有饮酒,她只是端着酒杯,看着那台仍在嗡嗡作响的机器:“张奇,你想要什么?” 这是一个封赏的许诺。 张奇握着酒杯,躬身道:“张奇别无所求,只求能为殿下分忧。” “本宫问的不是这个。”龙雨凰转过身,正视着他,“本宫给你一个机会,说你真正想要的。” 张奇沉默了片刻。 他抬头,看了一眼龙雨凰,又看了一眼旁边安静侍立的杨莺。 他缓缓开口:“草民斗胆,想向殿下求一个‘工’部的编制。” 龙雨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客套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欣赏的笑。 “一个商人,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要去工部做一个九品芝麻官?” “富贵于我如浮云。”张奇说道,“草民只想让这些‘奇技淫巧’,能有用武之地。草民想让天下人知道,齿轮和轴承,比笔墨文章更有力量。” 杨莺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张奇的侧脸,灯火勾勒出他专注而坚毅的轮廓。这个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甚至有些市侩的男人,此刻身上却有一种摄人的光芒。 那种光芒,她只在哥哥杨烈的身上见过。 那是想做事,且能做成事的人,才会有的光芒。 龙雨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准了。”她说,“工部,还缺一个执掌军器监的司丞。待此间事了,你去上任。” 张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跪下,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臣,张奇,叩谢殿下天恩!” 他自称“臣”,而不是“草民”。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龙雨凰把玩着空了的琉璃盏,没有让他起身。 “本宫给你权柄,你给本宫利刃。明日之前,本宫要看到三千份讨伐三皇子私德败坏、结党营私的檄文,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臣,遵旨。” 杨莺为张奇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 第13章 爱慕 三千份檄文的墨迹未干,京城的夜色已深。 公主府后园的揽月亭里,却摆开了小宴。亭外水渠潺潺,天上明月皎皎,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宴是庆功宴,也是家宴。 除了龙雨凰、张奇和杨莺,亭中还多了两人。一个是公主府的清客,翰林院的学士,名叫陆谦。另一人,则是杨莺的姐姐杨燕。 与杨莺的沉静不同,杨燕的活泼几乎藏不住。她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的,落在张奇身上。 龙雨凰举起酒杯:“今夜无君臣,只有风月。张司丞既已入我彀中,也该让府中诸位见识一番。便以这天上的‘月’为题,一人一句,如何?” 这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可谁都清楚,这是在考校张奇。 陆谦作为文人,当仁不让。他轻摇折扇,起身吟道:“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 诗是好诗,工整典雅,却少了点什么。 陆谦坐下,似笑非笑地看向张奇:“张司丞商行天下,想必也见过不少名山大川的月色,不知可有佳句?”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暗藏机锋,点明了他商人的出身。 张奇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映出的那轮小小的圆月。 然后,他抬头,望向真正的月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一句出口,满座皆静。 陆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杨莺握着酒壶的手指,微微收紧。 杨燕的眼中,瞬间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跳得厉害。她想起数月前,在自家的院子里,这个男人指着星空,教她辨认天狼与北斗。 那时他说:“苏轼此人,乃千年一遇的奇才,他的眼界,早已超脱了凡俗的悲欢。” 原来,他不仅懂星辰,也懂诗词。 张奇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将众人从这小小的揽月亭,带到了九天之上的广寒宫阙。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杨燕只觉得脸颊发烫。这词里的孤高与旷达,与他平日里那副精明商人的模样截然不同,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她感觉,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眼前这个男人。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张奇顿了顿,最后一句轻声念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毕,亭中一片死寂。 只有水渠里的流水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龙雨凰的指尖,在琉璃盏的杯壁上轻轻划过。她看着张奇,这个刚刚向她许诺“利刃”的男人,此刻却展现出了文人风骨的极致。 她要的是工匠,得到的却是一块璞玉。 “好一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龙雨凰率先打破了沉默,“张司丞,你总能给本宫惊喜。” 陆谦的脸色阵青阵白。他引以为傲的诗句,在这首水调歌头面前,简直成了蒙童的涂鸦。他无法忍受,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一个摆弄齿轮的匠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将自己碾压得体无完肤。 “词是好词,怕不是张司丞自己的手笔吧?”陆谦冷不丁地开口,语气尖锐,“苏大学士的词作,我恰好也拜读过几篇。拾人牙慧,终究不是自己的本事。” 杨莺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被龙雨凰用眼神制止了。 公主殿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交锋,她也想知道,她的新任军器监司丞,要如何应对这份文人的傲慢与刁难。 张奇并不生气,他甚至还笑了笑:“陆学士说的是,珠玉在前,瓦石难当。这首词,的确是草……是臣年少时,于一本孤本上所见,心向往之,今日借月色咏出,让诸位见笑了。” 他坦然承认,反倒让陆谦准备好的一肚子诘难无处发泄。 陆谦冷哼一声,不肯罢休:“诗词可以记诵,对句却考的是急智。张司丞既然对‘奇技淫巧’颇有心得,想必脑子也转得快。敢不敢,与我对上一句?”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杨燕有些担忧地看着张奇,小声说:“陆学士是国子监出身,对子一道,京城里都少有敌手……” 张奇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他没有看咄咄逼人的陆谦,而是将视线投向了亭外的水渠。 清冷的月光洒在水面上,随着流水泛起粼粼的波光,仿佛碎银。 张奇伸手指着那片流淌的月影,不疾不徐地开口: “月照流水,水映月。” 七个字,如清水涤尘,简单,却又浑然天成。 陆谦一愣,下意识地便在脑中搜索下联。月对水,照对映,流水对月……这上联自成一体,意境圆满,下联极难续上,无论续什么,都显得画蛇添足。 就在他思索的瞬间,张奇的后半句已经念了出来。 “月水相映。” 不是下联,而是收尾。 “月照流水,水映月,月水相映。” 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下联的上联,它自己就是一副完美无瑕的对子。它是一个循环,一个闭环,就像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倒影,彼此观照,互为因果。 陆谦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输了。输得比刚才还要彻底。刚才输在境界,这次,是输在巧思,输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智”上。 这个工匠,这个商人,他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好!”龙雨凰抚掌大笑,这次的笑声里,再无半分试探,全是酣畅淋漓的欣赏,“陆谦,你总说格物致知,今天张司丞便给你上了一课。真正的智慧,从不局限于书本之内。” 她举杯,遥遥向张奇致意:“为我大启,贺。为军器监,贺。为张司丞,贺。” 张奇躬身,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杨燕看着他,只觉得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 杨莺默默地为众人重新斟酒。她的视线扫过自己妹妹那毫不掩饰的、满是爱慕的脸,又落在张奇身上。 他明明赢了满堂喝彩,神情却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技惊四座的诗与对,都只是随手拂去的尘埃。他的注意力,似乎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这个男人,心里藏着的,远不止风花雪月。 第14章 算我的 月华如水,自公主府的亭台流淌至另一座更为森严的府邸。 龙云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脚下的西域地毯被踩得毫无声息,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烦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纸上是墨色分明的方块字,正是那份活字印刷样本。纸张的边缘已被他的指节捏得泛白、起皱。 “殿下。”一名黑衣密探单膝跪地,头垂得极低。 “说。”龙云的声音没有起伏。 “长公主府夜宴已散。张奇……大出风头。陆学士以诗词对句相试,皆败于其手。长公主殿下当众许诺,军器监事务,由张奇全权处置。” 密探顿了顿,继续禀报:“今日一早,张奇已将新制的连弩图纸送往工部备案,并向京中几家最大的铁匠铺下了订单,要求赶制一批特制的机括轴承。” 龙云停下脚步,背对密探,看着墙上悬挂的疆域图。良久,他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诗词?对句?我那好皇姐,是想用一个伶牙俐齿的工匠来装点门面吗?”他转过身,将那份活字印刷样本狠狠摔在桌上,“她看中的,是这个!是这些能将思想传遍天下的‘奇技淫巧’!现在,又加上了能让军队战力倍增的连弩图纸。” 他的眼神阴鸷,扫向侍立在门边的另一人:“王统领。” “末将在。”一名身穿轻甲、身材魁梧的男子应声上前。他叫王泰,是龙云的心腹,掌管着府中卫队。 “你去城西的几家铁匠铺,尤其是‘老铁头’那里,给我找个手脚麻利、靠得住的。”龙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淬了毒的刀刃,“想办法,在张奇订制的那批轴承里,掺上一些劣质的铁砂。” 王泰的脸色变了变,抱拳道:“殿下,军械之事,非同小可。这批连弩若是列装,必然要经过神机营的实地校阅。在轴承里掺劣质铁砂,弩机高速运转之下,极易因过热而炸膛。这若是被发现……” “发现?”龙云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狠戾,“查出来,算我的。我担着。若是查不出来呢?” 他走到王泰面前,逼视着他:“王泰,你告诉我,若是查不出来,会如何?” 王泰垂下头,沉声回答:“弩机在校阅时炸膛,折损神机营的弟兄事小,但此弩的设计者、监造者张奇,必将以‘怠忽军务、祸乱军心’之罪论处。轻则下狱,重则……当场斩首。” “没错。”龙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是他的死期。一个死人,就算再有惊世之才,对我那好皇姐来说,又有什么用处?” 王泰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劝。他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性,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更知道,这盘棋,下的远不止一个军器监司丞的性命。 “此事,要办得干净利落。”龙云的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冰冷,“那个工匠,要让他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是他的图纸出了纰漏。我要他死,也要他死的名声扫地,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末将……遵命。”王泰再次抱拳,转身退出了书房。 夜色更深。 城西,老铁头铁匠铺。 “哐当——” 打铁的声响停了。年过半百的铁匠老铁头放下铁锤,用一条脏兮兮的布巾擦着脸上的汗。他的儿子,小学徒铁牛,正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 铺子唯一的木门被推开,挡住了吹进来的夜风。 王泰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轻甲,穿了一身寻常的布衣,但身上那股军人的煞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王……王官爷。”老铁头心里一咯噔,连忙迎了上去,“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家伙事儿要打?” 王泰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丢在铁砧上。钱袋落在铁面上,发出“叮”的一声闷响。 老铁头看了一眼,眼皮一跳。那钱袋的分量,足够他打一年铁了。 “王官爷,这……这是何意?” “你这里,是不是接了军器监的一批活儿?”王泰开门见山。 “是,是军器监的张司丞,订了一批轴承。”老铁头不敢隐瞒,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新式连弩上用的,催得紧,小老儿正带着徒弟们连夜赶工呢。” 王泰点了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钱袋旁边。 “这是什么?”老铁头问。 “上好的精炼铁砂,从西域来的,能增加铁器的硬度。”王泰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张司丞治学严谨,唯恐你们的用料不纯。这是他私下托我送来的,让你在熔炼那批轴承的铁水时,务必加进去。” 老铁头狐疑地拿起那个纸包,打开一角,借着炉火的光看去。里面的砂子呈灰黑色,颗粒细碎,看起来与寻常铁砂并无二致。可他打了半辈子铁,总觉得这东西有些不对劲。 “官爷,这……不合规矩啊。军器监的用料,都有定数的,私下添加东西,要是出了岔子……” “能出什么岔子?”王泰的语气加重了,“张司丞是体恤你们,怕你们担干系,才让我私下送来。你只管用,出了事,有张司丞担着。你若是不肯……” 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你这铺子,明天还想不想开门,就不好说了。” 老铁头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看了一眼旁边吓得不敢动弹的儿子铁牛,又看了看铁砧上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最后视线落在那柄刀上。 他只是个铁匠,只想混口饭吃。一边是能让他后半生无忧的钱财,另一边是无法抗拒的威胁。至于什么规矩,什么岔子,在生存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小老儿……遵命。”老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他颤抖着手,将那包劣质铁砂和钱袋都收了起来。 王泰满意地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老铁头颓然地坐倒在地,半晌,他才对儿子说:“铁牛,去,把那锅最好的铁料给我重新起炉。” 他看着炉中熊熊的火焰,那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跳动着,仿佛在嘲笑他的怯懦。他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个油纸包,在铁水熔炼到最关键的时候,将那包灰黑色的砂子,尽数倒了进去。 滋啦—— 铁水翻滚了一下,冒出一股极淡的青烟,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次日,军器监。 新官上任的张奇,并没有待在司丞的官署里喝茶,而是一大早就泡在了工坊。 这里的环境远不如公主府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屑和金属混合的味道,但张奇却甘之如饴。他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匠人短褂,正与几名老工匠围着一张巨大的木案,上面铺着连弩图纸。 “这里的卡榫,尺寸一定要精准,差一分一毫,弩箭射出时便会偏离。” “还有这个弹簧臂,材质必须用百炼钢,淬火的火候要足,才能保证回弹的力道和韧性。” 他讲得极为细致,没有半句废话,全是关键。老工匠们起初还因为他的年纪和“商人”出身有些轻视,但几句话下来,便已是满脸的敬佩。这位新来的张司丞,是真正的行家。 “司丞大人,城西老铁头铺子,把第一批轴承送来了!”一名小吏跑进来禀报。 “哦?这么快?”张奇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笑容,“拿过来我看看。” 一箱崭新的轴承被抬了进来。张奇随手拿起一个,放在掌心掂了掂。轴承打磨得光滑圆润,在天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分量也足。 他用手指拨动了一下,轴承转动得十分顺滑。 “不错,告诉老铁头,让他加紧赶制,赏钱少不了他的。”张奇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那个完美的杀人利器放在桌上,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他仿佛已经看到,装备了这种新式连弩的大启军队,在战场上将是何等的所向披靡。 只是,他没有看到,在他视线不及的轴承内部,那些被强行熔炼进去的、微不可见的劣质铁砂,正像蛰伏的毒蛇,等待着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张奇拿起图纸,对身边的工匠说:“走,我们去试车间,把这几个装上去试试。” 第15章 准备试射 试车间内,数名工匠正将崭新的轴承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一架初具雏形的连弩上。 “司丞大人,都按图纸装好了。”一名姓刘的老工匠擦了擦额头的汗,语气中带着一丝功成的自得。他是军器监的老人,一手锻造淬火的绝活,在整个京城都排得上号。 张奇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走上前,亲自检查。他的手指一一拂过弩臂的接口,感受着机括的咬合。一切都严丝合缝,堪称完美。 “上弦,准备试射。”张奇下令。 两名年轻力壮的匠人合力转动绞盘,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坚韧的弓弦被缓缓拉开,扣入机槽。整个连弩的骨架在巨大的张力下发出轻微的呻吟,但结构稳固,没有丝毫变形的迹象。 刘师傅脸上露出了笑容:“大人请看,这百炼钢的弹簧臂,力道十足,老铁头送来的这批轴承也确实是好东西,转动起来没有半分阻滞。” 张奇没说话,他从旁边的箱子里又拿起一枚备用的轴承,放在掌心。就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他指尖的动作顿住了。 他用指腹,在那光滑的轴承外圈上,来回摩挲。 一遍,两遍。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刘师傅见他神色有异,凑过来问道。 “没什么。”张奇将轴承翻了个面,对着从高窗透进来的天光,“只是觉得老铁头的手艺,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的指尖,在轴承内圈一个毫不起眼的边缘处,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该存在的粗涩感。就像一张上好的宣纸上,滴落了一粒微尘。寻常人或许只会当做是打磨时留下的瑕疵,但张奇的手,常年与各种最精密的零件打交道,对这种“异常”的触感极为敏锐。 他垂下眼帘,借着检视的名义,将那枚轴承凑到眼前。光线在金属表面流转,而在那道细微的纹路深处,他看到了几点比灰尘更小的黑色砂粒。它们被高温熔炼,强行嵌进了钢铁的肌理之中。 不是杂质。铁水熔炼若有杂质,会形成气泡或者裂纹,绝不会是这种均匀分布的细砂形态。这是……劣质铁砂。 张奇的心沉了下去。这种东西,平日里连打造农具都不会用。它会破坏钢铁内部的结构,让金属变得脆而易碎。短时间内看不出任何问题,可一旦承受巨大的、持续的压力和高速的摩擦,这些潜藏的“砂子”就会成为无数个崩溃的起点,最终导致整个零件的碎裂。 用在连弩的转动轴承上,其后果,不堪设想。 “刘师傅,”张奇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这批轴承,退火的工艺,是不是有点问题?” 刘师傅一愣,立刻反驳道:“不可能!司丞大人,退火的火候是我亲自盯着的,每一道工序都严格按照您的吩咐,绝不会出错。” 周围的工匠也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不解和些许不服。在他们看来,这批轴承光泽内敛,质地均匀,是难得的上品。新来的司丞大人这句话,几乎是否定了他们所有人的心血。 “我不是在质疑你的手艺。”张奇把玩着手里的轴承,语气平静,“我是说,可能是我给的退火温度标准本身就有问题。你看,”他将轴承递过去,“这颜色,是不是有些过于沉暗了?韧性或许足够,但刚性可能略有欠缺。” 刘师傅将信将疑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又叫了两个老师傅一起参详。几人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大人,这……老朽眼拙,实在看不出什么分别。”刘师傅老实说道。 “无妨。”张奇收回那枚轴承,顺势将其拢入宽大的袖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军国利器,人命关天,容不得半点‘可能’。这批轴承,不能用。” “不能用?”刘师傅的嗓门一下高了起来,“大人,这可是三百多件轴承,件件都是心血,您说不能用就不能用了?” 一名年轻工匠也忍不住出声:“是啊,司丞大人,就算要重制,总得有个确切的说法。您只说‘可能’,我们……我们不服气。” 一时间,试车间里的气氛有些僵硬。这些工匠都是有本事在身的人,平日里也受人敬重,如今被张奇一句话就否定了全部工作,心里自然有疙瘩。 张奇环视一圈,看着他们脸上或困惑,或倔强的表情。他没有动怒,反而问道:“王五,我问你,若是战场上,你手中的连弩因为轴承碎裂而卡壳,在你面前的敌人会给你辩解的机会吗?” 被点到名的年轻工匠王五顿时语塞,涨红了脸。 张奇又转向刘师傅:“刘师傅,若是我们大启的士兵,因为我们制造的武器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缺陷而丧命,这个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担。”张奇没有等他们回答,自己说出了答案,“所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批轴承,全部回炉重造。所有损耗,记在我的账上,与你们无关。现在,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拆下来,封存,等候处理。” 他的话语里,没有威胁,没有强压,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工匠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刘师傅先低下了头。 “……是,大人。我们听您的。” 有了他带头,其余人也不再多言,默默地开始动手,将刚刚安装好的轴承一一拆卸下来。 张奇没有再看他们,转身朝着锻造炉的方向走去。他需要去看看老铁头交货时的炉渣,或许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车间里叮叮当当的拆卸声响成一片,掩盖了其他的动静。张奇的脚步不快,在他经过一个堆放木料的角落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深青色的衣角,飞快地缩了回去。 那不是工匠的短褂,也不是监吏的常服。那种深青色的布料,以及上面用银线绣制的云纹,是京城禁军中,王氏一族私兵统领的制式。 张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径直走到早已熄火的锻造炉前,炉膛里一片冰冷死寂。 第16章 迷魂香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老铁头铁匠铺的位置有些偏,夹在几条窄巷的深处,黑漆漆的门板在月色下像一块墓碑。张奇一身紧凑的夜行衣,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落在暗影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高墙对他而言形同虚设。一个提气,双手在墙头轻轻一搭,整个人便如狸猫般翻了过去,落地无声。院子里堆着半成品的铁器和成堆的焦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与炉灰混合的冰冷气息。 他没有去试探那扇上了门栓的正门,而是径直绕到铺子侧面,找到一扇小窗。窗户从里面用木销别着。张奇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铁丝,探入缝隙,只听咔哒一声微响,木销便被挑开。 他推窗而入,动作依旧轻巧。铺子里的黑暗比外面更浓,伸手不见五指。张奇却像是白日视物,径直走向那座巨大的锻造炉。白天在军械所的猜测,需要在这里得到印证。 炉膛早已冰冷,残余的灰烬堆积在底部。他没有点火,而是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根小巧的铁拨棍,开始在炉灰中轻轻拨弄。他在找东西。 “老铁头的淬火手艺,京城里数一数二。可再好的手艺,也弥补不了原料的缺陷。”他心中自语,“那批轴承的韧性有余,刚性不足,只有一种可能,淬火时温度不够,或是……铁料本身就不纯。” 铁拨棍碰到了一块硬物。不是烧结的炉渣,那手感更沉、更实。 张奇小心地将其拨了出来,用一块布巾擦去表面的浮灰。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正好落在那物件上。是一块冶炼了一半的生铁锭,上面还残留着没有完全熔化的部分,呈现出一种粗糙的颗粒感。他用指甲在上面用力一刮,细碎的砂粒簌簌落下。 就是这个。 这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老铁头的锻造炉里。这是最低劣的铁料,杂质极多,通常只用来打些不承力的农具。用这种铁料去锻造军国重器连弩的轴承,无异于谋杀。 他将这半块铁锭用油布包好,正准备塞入怀中,头顶上方,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嘶嘶声。 一股淡淡的、带着一丝甜腻的香气,从房梁上飘散下来。 迷魂香。 张奇的动作没有半分迟滞。他立刻屏住呼吸,将口鼻埋入臂弯,左手已经将那包着铁锭的油布塞进了袖袋。他没有抬头去看房梁上的人,也没有试图寻找解药。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在消耗肺里残存的空气。 他身体一矮,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来时那扇窗户扑去。 整个人穿窗而出的瞬间,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夜风灌入肺中,驱散了那股甜腻的香气带来的昏沉感。 院子里已经不是他进来时的样子。 原本紧闭的院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三道人影,成品字形将他堵在了墙角。为首那人,一身深青色的统领制服,银线云纹在月下若隐若现。正是王氏的私兵。他手中端着一架小巧的军用手弩,箭头在夜色里闪着幽光。 “张大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是来学打铁的吗?”那统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 张奇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原来是王家的人。本官倒是不知,什么时候京城禁军的统领,也干起这种藏头露尾的勾当了?” “哼,少耍嘴皮子。”王统领冷笑一声,“张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把不该拿的东西交出来,我可以做主,给你留个全尸。黄泉路上,也走得体面些。” “东西?”张奇反问,语气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讥讽,“是指你们王家上下其手,用劣质铁料充当军械,意图在北境战场上坑害我大启数万将士的证据吗?这种东西,本官确实拿了。怎么,王统“领是来杀人灭口的?” 他故意将事情挑明,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对方的脸上。 王统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你找死!”他不再废话,一个手势,旁边两名手持短柄板斧的私兵便一左一右地扑了上来。 斧刃破风,带着一股凶悍的杀气。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张奇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没有后退,也没有闪避,而是右手猛地一甩。 一枚黑沉沉的物事从他宽大的袖中飞出,带着一股尖锐的嗡——鸣声,旋转着射向左侧那名刀斧手。 正是他白天从刘师傅那里收回的那枚轴承。 那刀斧手也是身经百战,但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暗器。那声音刺耳,来势又急又沉。他下意识地横起板斧去挡。 铛!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震得那刀斧手手臂一麻,身形不由自主地一滞。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滞。 张奇的身形动了。他脚下发力,不是迎敌,也不是后退,而是斜着冲向院墙。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逃离。 “废物!”王统领怒骂一声,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手中弩机的扳机。 咻!一支短小的袖箭,悄无声息地射向张奇的后心。 张奇人在半空,即将翻上墙头,背后恶风袭来,他已经无法完全躲避。他只能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用左臂挡了一下。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左小臂传来。 那支袖箭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带起一串血珠。他闷哼一声,借着这股冲击力,翻身落在了墙外。 他没有片刻停留,甚至没有回头去看自己的伤口,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深处。 院子里,王统领看着空无一人的墙头,脸色铁青。他走到那枚嵌进了地砖半寸的轴承旁,用脚尖踢了踢。 “大人,追不追?”一名手下低声问道。 “追?往哪儿追?”王统领的声音里压着怒火,“一个文官,身手倒是不错。回去告诉主子,东西被他带走了,人也跑了。我们失手了。” 巷道的阴影里,张奇靠着冰冷的墙壁,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已经浸透了半截袖子。他撕下衣摆,草草将伤口缠住。 他低头,看着袖中那块用油布包好的、带着砂粒的铁锭。 证据,到手了。代价,也付出了。 第17章 他急了 月色如霜,将张府后院的石径照得一片清冷。 一道黑影踉跄着推开暗门,几乎是滚了进去。门随之无声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密室里烛火摇曳,杨莺和杨燕早已等候在此。看到张奇的瞬间,杨燕“啊”的一声低呼,连忙上前搀扶。 “张奇!” 张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身体却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他左臂的衣袖已经完全被血浸透,颜色深得发黑,散发着一股不祥的腥气。 杨莺一言不发,快步取来剪刀、清水和布巾。她的动作沉稳而迅速,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只是皮肉伤。”张奇的额头布满冷汗,声音却还算平稳。 “是不是皮肉伤,我看了才知道。”杨莺的语气不带情绪,剪刀却异常利落地剪开了张奇的衣袖。 撕开被血黏住的布料,伤口的全貌暴露在灯火下。那不是寻常的划伤,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并且有向四周蔓延的趋势。 杨燕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是淬毒的袖箭。”杨莺的声音冷了下去,她用银针在伤口边缘轻轻一探,针尖立刻变得乌黑。“牵机引。龙云竟敢在京城动用这种军中禁物,当真是无法无天。” 龙云,京城禁军副统领,王家的头号爪牙。 “他急了。”张奇看着自己发黑的伤口,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证据的分量,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重。重到他们连一晚都等不及,宁可用这种会留下天大把柄的手段。” 杨莺没有接话,她从一个瓷瓶里倒出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敷在伤口上。那是上好的金疮药,但此刻也只能暂时延缓毒素的扩散。 “张奇,我们现在怎么办?你受了伤,他们肯定会全城搜捕。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京城!”杨燕急得团团转,声音里带着哭腔。 “离开?”张奇反问,“为什么要离开?京城才是我们的战场。” 他忍着剧痛,用右手从怀中掏出那块用油布包裹的铁锭,放在地上。然后,他又取出了那枚沾着血污的轴承。 他看着杨莺,一字一句地吩咐:“莺儿,帮我准备笔墨。另外,派人去工部传个话。” “传什么话?”杨莺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问道。 “就说,我张奇研制的新型军弩,已有突破。三日后,将在城西军械监进行最终测试,届时,恳请兵部、工部各位大人,以及……三皇子殿下,亲临观礼。” 话音刚落,杨燕便失声惊呼:“什么?张奇,你疯了吗!” 她的声音在小小的密室里显得格外尖锐。“你现在身受重伤,王家和龙云正满世界找你!你还要大张旗鼓地搞什么测试,甚至邀请三皇子?王家就是三皇子一系的,你这不是把自己送到他们嘴边吗?这与自投罗网何异?” “自投罗网?”张奇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他若敢来,那入网的,便不是我。” 他拿起那枚轴承,用干净的布巾,一点一点擦拭上面已经发黑的血迹。毒血触及布巾,发出一阵轻微的滋啦声。 “我不明白!”杨燕是真的急了,“这太冒险了!万一他们在军械监设下埋伏……” “他不敢。”张奇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众目睽睽之下,有兵部和工部的官员在场,他能做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想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将擦拭干净的轴承放在手心,感受着那份冰凉沉重的质感。 “这个局,关键不在于他来不来。而在于,我请了,他敢不敢不来。”张奇的视线从轴承移到杨燕的脸上,“你想想,我一个工部主事,刚刚呈上王家贪墨军械的证据,转头就邀请三皇子观礼新弩机。他若称病不来,或者推三阻四,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会怎么想?百官会怎么议论?” 杨燕愣住了。她顺着张奇的思路想下去,背脊窜起一阵寒意。 是啊,一个刚刚被揭发了党羽罪证的皇子,面对苦主“公事公办”的邀请,却避而不见。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心虚的证明。 “他不来,才是坐实了心虚。”张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若不来,这网,便会由人言织成,将整个王家,连同他自己,都死死罩住。所以,他必须来。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我笑脸相迎,以示自己的‘清白’与‘大度’。” 密室里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张奇因为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杨莺已经为他处理好了伤口,用干净的绷带紧紧缠住。她抬起头,看着张奇,眼神复杂。 “你的毒,需要龙胆草和七叶莲做药引。这两味药,都被王家控制着。”她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 张奇的动作一顿。 “消息是谁给你的?”他问。 “府中采买的老仆今天去药铺,几家最大的药行都说没货了。他说,是王家的管事一早就去打了招呼。”杨莺的回答证实了张奇的猜测。 “好,很好。”张奇点头,“这是要断我的生路。不过,也说明一件事。” 他看向杨燕:“我们的府里,不干净。” 杨燕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这才反应过来,采买老仆能带回消息,王家自然也能通过别的仆人,知道张奇已经回府,并且中了毒。 “那……那我们……”杨燕的声音开始发抖。 “无妨。”张奇将那块劣质铁锭重新用油布包好,递给杨莺,“把这个收好。这是第一份证据。” 他又拿起那枚光洁如新的轴承,放在桌上。 “这个,是第二份。”他看着轴承上复杂的纹路,“三日后,我会让三皇子亲眼看看,这东西,能做什么。” 他没有再多解释,只是闭上眼睛,靠着墙壁,开始调息对抗体内的剧毒。 杨莺看着他苍白的脸,又看了看桌上那枚奇怪的铁环,默默地将笔墨纸砚铺开。 军械监的校场上,烈日当头。 黄土被晒得发烫,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燥热的尘土味。高台之上,三皇子龙云端坐于太师椅中,一身蟒袍,面沉如水。 第18章 好料 三皇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视线越过一众官员,落在场中那个忙碌的青色身影上。 张奇。 他正在调试一架造型奇特的弩机。那弩机通体漆黑,比寻常军弩要小巧,结构却复杂百倍。 “殿下,放心。”一个声音在龙云耳边压得极低,是禁军副统领王通,“轴承已经换了。用的就是王家送来的那批‘好料’。只要他敢连弩齐射,机括一动,必炸膛。届时,就说是他自己学艺不精,死无对证。” 王通的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一个工部的小小主事,竟敢撼动王家和三皇子,简直是自寻死路。 龙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的心跳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这个局,他亲自布下,从断掉龙胆草和七叶莲的药路,到这校场上的致命陷阱,环环相扣。他要的,就是张奇死在这里,死得“合情合理”。 他看着张奇苍白的脸色,心中冷笑。想必是那毒已经发作了。一个将死之人,还妄图翻天? 场中,张奇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直起身,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动作让他体内的毒素一阵翻涌,呼吸都重了几分。他没有去管那些挂着虚伪笑容的兵部、工部官员,也没有去看那些等着看好戏的各方眼线。 他忽然转身,抬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高台上的龙云。 整个校场数百人,他仿佛只看得到那一人。 “三皇子殿下!” 张奇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场间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此弩乃我大周革新之器,关乎北境安危。殿下亲临监造,实乃军士之福。”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这开山第一箭,象征我大周武备革新。卑职人微言轻,不敢僭越。恳请殿下亲自试射,以壮我大周军威!” 话音落下,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张奇身上,猛地转向了高台上的龙云。 王通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他愕然地看向三皇子,嘴巴微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龙云敲击扶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砸中。 他……他让我去试射? 那弩机里装的是会炸膛的轴承!他是想让我去送死? 不,不对。他不可能知道。如果他知道,此刻应该做的是揭发,而不是邀请。 他在试探我!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窜起,让龙云背脊发凉。他若拒绝,就是心虚!在兵部、工部,在百官的注视下,他身为监造皇子,却不敢亲手试射自己“监造”的国之利器?这传出去,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甚至能想象到,明日朝堂之上,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会如何将他淹没。 他没有选择,他必须去。 “好。” 龙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缓缓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仪态看不出丝毫破绽。“张主事有心了。如此国之重器,本王自当亲试。”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他一步一步走下高台。不过十几级台阶,他却觉得像是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王通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他想开口,却被龙云用眼神制止了。事已至此,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张奇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龙云走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殿下,请。”张奇将弩机双手奉上。 龙云接过弩机,入手沉重。那冰冷的铁器,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刺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轻微颤抖。 “殿下,只需对准百步外的靶心,扣动机括即可。”张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龙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赌一把!赌他只是虚张声势,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举起弩机,冰冷的机身贴着脸颊,他甚至能闻到上面桐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他瞄准了远处的红心靶。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龙云的手指搭上了机括。 他闭上眼,猛地一扣。 嘎——吱——嚓!!! 预想中的弓弦弹出声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断裂的刺耳异响! 整个弩机在他手中剧烈地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反冲回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崩碎了。机括被死死卡住,弩箭纹丝不动。 没有爆炸。但,失败了。 以一种最彻底、最刺耳的方式,当着所有人的面,失败了。 龙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低头看着手中这件“废物”,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全场哗然。官员们面面相觑,议论声四起。 “怎么回事?卡住了?” “这……这就是新式武器?” “张主事,这……” 王通的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他不懂,为什么没有炸?明明应该炸膛的!这种卡死,比炸膛更让他恐惧! 张奇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议论。他上前一步,从失魂落魄的龙云手中,平静地拿回了那架废掉的弩机。 他动作熟练地卸下机匣外壳,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复杂的机括中,用两根手指,拈出了一枚已经碎裂变形的铁环。 那正是被换掉的劣质轴承。 他托着那枚废铁,走到龙云面前,举到与他视线齐平的高度。 “殿下请看。” 张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如钟鸣。 “这就是王家送来的,用在军国重器上的轴承。” 那枚碎裂的铁环,静静躺在张奇的掌心。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嘣!!!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不是来自机括,而是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那根坚韧的牛筋主弦,在内部错位力量的撕扯下,骤然从中崩断! 断裂的弓弦如同一条狂怒的铁鞭,携着万钧之力狠狠抽向机身! 铛——嚓!!! 第19章 全场死寂 金属扭曲碎裂的噪音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刚刚被张奇拆开的弩机外壳瞬间炸裂,无数细小的零件向四面八方迸射! 龙云的大脑甚至来不及反应,只感到一股炙热的劲风擦着他的耳廓飞过。 咄! 他身后那根用作仪仗的盘龙朱红立柱上,猛地一震,一簇木屑爆开。一枚不规则的金属碎片,深深钉入木中,尾部兀自颤动,发出“嗡嗡”的悲鸣。 那碎片离他的太阳穴,不过三寸。 死寂。全场死寂。 冷汗,瞬间浸透了龙云的背心。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看着那根立柱,死亡的阴影让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手,铁钳般扣住了他的手腕。 龙云骇然回头,对上了张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张奇没有看那根柱子,甚至没有看龙云煞白的脸。他俯下身,从散落一地的弩机残骸中,又拈起了另一块崩裂的轴承碎片。他将碎片凑到龙云眼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 “三皇子再请看,这轴承碎片的断口里,藏着的砂粒,可是您府上铁匠铺,独一无二的‘手艺’?” 砂粒!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龙云脑中炸开!他眼中的惊恐,瞬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骇然! 王家的轴承只是第一层。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让心腹铁匠在轴承滚珠的凹槽里,用特殊的手法,混入了极细的铁砂。这种手法极为隐秘,只有他和铁匠两人知晓。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让滚珠彻底锁死,引发机括内部的连锁崩毁! 他怎么会…… “放肆!”一声暴喝打断了龙云的思绪。侍立在台阶下的王统领见主子被一个小小主事扣住手腕,早已按捺不住。他“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刀锋直指张奇,“大胆狂徒!竟敢对殿下无礼!还不速速放手!” 王统领身后的几名亲卫也同时拔刀,场中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张奇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他扣着龙云手腕的左手纹丝不动,右手拈着那块碎片,看也不看,手腕一抖,向后甩出! 咻!那块小小的铁片,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 王统领只觉手腕一凉,一股剧痛袭来。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手腕上,赫然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刀,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啊!”王统领惨叫一声,捂着手腕连退数步,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 所有人都被这一手镇住了。没人看清张奇的动作,只看到结果。一个七品主事,随手一击,便废掉了一名禁军统领的战斗力。 “王统领,张某在与殿下品鉴国之重器,你拔刀是何意?”张奇这才缓缓回头,语气平淡,“莫非,你也参与了此事?” “你……你血口喷人!”王统领又惊又怒,却再不敢上前一步。 张奇不再理他,视线重新锁回龙云脸上。 “殿下,您还没回答我的话。” 龙云的嘴唇在哆嗦,他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发现对方的五指如同钢铸,根本无法撼动分毫。他能感觉到,张奇的指尖,正有意无意地,按在他的脉门上。 “什么砂粒……本王……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龙云强撑着挤出几个字,声音却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张奇!你毁坏军国重器,还敢伤人,如今更是诬陷皇子!你好大的胆子!” “我胆子一向很大。”张奇平静地回答,“大到敢把自己的命,和殿下的前程,都押在这小小的轴承上。” 他松开手,将那块带着血迹的碎片,和之前那块一起,轻轻放在龙云被他攥得发白的手掌里。 “殿下,现在,它们是您的了。” 这两块废铁,此刻重逾千斤。 龙云看着掌心的碎片,只觉得那是两条择人而噬的毒蛇。他想扔掉,却浑身无力。 “张主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工部尚书李格,排开众人,走了上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受伤的王统领,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弩机残骸,最后,视线落在了龙云和张奇身上。他的表情严肃,不偏不倚。 “李尚书来得正好。”张奇拱了拱手,“下官怀疑,有人蓄意破坏神机弩,意图谋害三殿下,并嫁祸工部。而证据,就在殿下手中的轴承碎片里。” 这话一出,全场再次哗然。 谋害皇子? 这罪名,可比造个劣质武器要大上千百倍! 龙云的脸色由白转青。他瞬间明白了张奇的毒计。 这弩机,炸了,是他龙云建造不力,罪责难逃。 这弩机,没炸,只是卡住了,是他龙云用来测试的样品出了问题,可以辩解。 可现在,弩机在他手中“自行”崩毁,碎片还险些“误伤”了他自己!张奇再反口说有人“意图谋害”,这盆脏水,就从“办事不力”变成了“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他把自己伪装成了受害者,再由“受害者”的身份,来指认凶手! 好狠!好毒的一计! “一派胡言!”龙云厉声喝道,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属于皇子的威严,“这弩机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人经手!若说谋害,嫌疑最大的就是你张奇!” “哦?”张奇眉毛一挑,“殿下是说,我用自己设计的武器,在众目睽睽之下谋害您?而且,我还特意换上一个劣质轴承,用一种极有可能失败的方式来谋害您?” 他向前一步,逼近龙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弄。 “敢问殿下,全天下可有这么蠢的刺客?” 龙云被他问得一时语塞。 “更何况,”张奇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传遍全场,“这批轴承,由王家车马行承运,由王通王主事签收,入库之前,三殿下您还亲自派人‘查验’过。下官,可是连碰都未曾碰过。” 他看向脸色惨白的王通。 “王主事,我说的,可有错?” 王通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王通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 四周的哗然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死寂笼罩了整个工坊。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第20章 铁证如山 “张主事。”李格尚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那苍老的声线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你刚才的话,老夫都听见了。指控皇子,兹事体大。证据呢?” 龙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头看向李格:“李尚书!您都听到了!此人妖言惑众,意图构陷本王!快将他拿下,打入天牢!” 几名禁军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向前逼近一步。 张奇却对那些逼来的兵刃视若无睹,他甚至没有看龙云一眼,只是对着李格平静地拱手:“尚书大人问得好。证据,自然是有的。” 他转过身,走向那堆扭曲的弩机残骸,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下,蹲了下来。 “张奇,你要做什么!”龙云厉声喝止,可声音里却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张奇不答,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巧的工兵铲,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工具。他用铲尖轻轻一撬,只听“咔”的一声,弩机核心的匣盖被他完整地掀了开来。 机匣内部的景象,顿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那根崩裂的轴承断口处,除了金属本身的狰狞豁口,还附着着一层灰黑色的细微颗粒。在工坊天窗透进来的光线下,那些颗粒闪烁着黯淡却坚硬的光。 “李尚书,各位大人,请看。”张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便是毁掉神机弩的元凶。” 李格走上前,俯身细看,他身后的几名工部老司匠也围了过来,个个面色凝重。 “这是……砂粒?”一名老司匠喃喃自语,“不对,寻常砂粒没这么坚硬,倒像是……” “是金刚砂。”张奇接过了话头,他从另一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纸包里,是同样灰黑色的砂粒,还有几片薄薄的铁屑。 “此物,取自城东王铁匠铺,他们用这种砂来打磨精铁锭。下官斗胆,请尚书大人和各位司匠比对一下。” 说着,他将纸包里的砂粒,轻轻倒在匣盖上,与那轴承残骸上的颗粒并列一处。 无需任何精密的仪器,肉眼便可分辨。 颜色、质地、颗粒大小,甚至连其中混杂的铁锭样本,都与轴承残骸里的污物严丝合缝,别无二致。 铁证如山。 整个工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龙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王铁匠铺……他记得,王统领去处理手尾的时候,提过这个名字!怎么会……张奇怎么会查到那里去? 他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张奇缓缓站起身,手里捏着那块沾染了金刚砂的轴承碎片,他没有看龙云,也没有看李格,而是猛地转向那些手持兵刃,不知所措的禁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三皇子龙云,为一己之私,意图破坏军国重器,嫁祸工部!更不惜以身为饵,行刺杀之计,谋害朝廷命官!” 他举起那块碎片,高声喝道:“此物,便是铁证!” “朝廷命官?”李格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奇指的,就是他自己! 全场皆惊! 之前的“谋害皇子”,已经足够骇人听闻。可现在,张奇直接将罪名反转,变成了“皇子谋害朝廷命官”! 性质,彻底变了! 一个“办事不力”的罪过,演变成了“构陷同僚”,现在,更是升级成了“刺杀朝臣”!这已非简单的党争,而是动摇国本的重罪! “你……你血口喷人!”龙云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扎出来,发出困兽般的怒吼,“你栽赃!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是你栽赃陷害本王!” 他的声音凄厉,却再也找不到一丝属于皇子的威严,只剩下色厉内荏的虚弱。 “栽赃?” 张奇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那平静的表情,比任何愤怒都更具压迫感。 “殿下,这金刚砂是你的人买的,是你的人放进轴承里的,如今物证在此,你告诉我,我如何栽赃?” “是王通!是王统领!是他们自作主张!”龙云口不择言地嘶吼起来,像条疯狗一样,开始撕咬自己的手下,“他们想要讨好本王,才做出这等蠢事!与本王无关!对!与本王毫无干系!” 地上的王通早已面如死灰,而一旁被人扶着的王统领,更是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昏死过去。 “哦?是吗?” 张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容里,满是嘲弄与怜悯。 “殿下,您现在把所有事都推到他们身上,不觉得……太晚了些吗?” 他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宣判最终结局的冷酷。 “城东王铁匠铺的账册,记录了半月前王统领以三倍市价买走一批金刚砂。还有铁匠铺的王老五,以及当时在场的两名学徒,都可以作证。” 龙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张奇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反应,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些证据,包括账册原件,以及三位证人的画押供状,下官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派人,悉数送往长公主府了。” 长公主府。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轰然压下,将龙云最后一点挣扎的希望,碾得粉碎。 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姐姐,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她不理朝政,不参与党争,却是整个大周王朝,唯一一个能直接进宫,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皇亲。 她的府邸,比宗人府更公正,比大理寺更威严。 东西送到了那里,就等于直接送到了天子面前。 完了。一切都完了。 龙云双腿一软,和王通一样,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他看着张奇,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眼前这个小小的工部主事,从一开始,就挖好了一个他无法逃脱的坟墓。 李格尚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惊的表情。他看着张奇,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惊叹,有审视,还有一丝后辈可畏的赞许。 他终于抬起手,对着那些已经完全呆住的禁军,下达了命令。 他的声音,恢复了工部尚书应有的沉稳与威严。 “来人。” “将三殿下‘请’回府邸,严加看管。王统领、王主事,一并拿下,封锁现场!” 第21章 字字诛心 李格尚书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却未能激起半点波澜。 那些本该听令行事的禁军,此刻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僵在原地,无人上前。并非抗命,而是一种源自更高层次威压的本能震慑。 叮——当—— 清越的銮铃声,穿透了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个节拍都精准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那不是寻常马车的铃铛,而是唯有皇室宗亲,且是得蒙圣恩、持有金牌特许仪仗的贵人,方能使用的紫金宫铃。 空气,凝固了。 李格尚书脸上的威严瞬间被一种极度的凝重所取代。他猛地抬头,望向街道的尽头。 瘫软在地的龙云,像是听到了某种救赎的福音,又像是听到了催命的丧钟,浑浊的双眼猛然爆出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人群如潮水般自动向两侧分开,一条宽阔的通道,在众人的敬畏中形成。 一队身着金甲的凤仪卫,簇拥着一架华美无匹的沉香木鸾车,缓缓驶来。鸾车之上,金凤展翅,珠帘低垂,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却隔绝不了那份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尊贵。 长公主府。真的是她! “恭迎长公主殿下!” 李格尚身先士卒,第一个躬身行礼。他身后,工部的官员、禁军的兵士,乃至周遭看热闹的百姓,无不跪伏于地,山呼千岁。 唯有张奇,依旧站着。他只是微微躬身,目光却平静地落在缓缓停下的鸾车上。 来了。 我送去的“投名状”,她收下了。现在,就看她如何出牌了。 珠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 长公主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身着一袭素雅的宫装,未施粉黛,未戴珠翠,可那份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仪,却比任何华服和珠宝都更加耀眼。她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许,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位先帝最宠爱的女儿,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理会跪了一地的李格。她的视线,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刀,直直地刺向瘫在地上的龙云。 然后,她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手里,赫然拿着一本青色封皮的账册。 正是王铁匠铺的那本! 龙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嗬嗬哀鸣,最后一点支撑他身体的力量彻底被抽空。他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前仆倒,以一个无比屈辱的姿态,跪在了长公主的鸾车前。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长公主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刺骨的寒意。 “龙云。” 她甚至没有称呼他“三皇子”或是“三弟”。 “本宫查阅了军器监过去三年的采买记录,金刚砂一项,总计用度,纹银三百二十两。” 她轻轻翻开手中的账册,动作优雅,却带着审判的意味。 “而你,”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只用了半个月,就在一家小小的铁匠铺,买走了价值九百两的铁砂。三皇子,你买的这些铁砂,是想做什么?莫非,你想凭一己之力,包揽整个军器监的用度吗?”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龙云的头顶。 龙云浑身筛糠般抖动,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公主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禁军,最后落在了李格身上。 “李尚书,这里的事,本宫已经知晓。”她淡淡说道,“皇家不幸,出了此等孽障。但国法家规,总要顾全皇室颜面。” 李格闻言,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这是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将此事控制在皇室内部,不使其扩大化。 “来人。”长公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疲惫,“带三皇子回府,即日起闭门思过,没有本宫和陛下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遵命!” 两名凤仪卫上前,就要将龙云从地上架起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将以一种最“体面”的方式了结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全场。 “殿下,下官有异议。” 是张奇!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李格尚书惊愕地看向张奇,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疯了吗?长公主亲自出面定下的调子,他一个区区工部主事,凭什么反对?他想做什么? 龙云也抬起头,死灰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活泛的神情。他看着张奇,像是看着一个主动跳出来替自己分担火力的傻子。 长公主的凤目,终于第一次正眼落在了张奇的身上。她的目光里没有怒意,只有审视,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 “哦?”她拖长了语调,“你有何异议?” 张奇向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迎着那道足以让朝中重臣都感到窒息的视线,朗声说道:“殿下息怒。下官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此事,早已超出了‘皇子犯错’的范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此事,关乎我大周军备之安危,关乎边疆数十万将士之性命!若只是让三殿下闭门思过,那置国之安危于何地?置枉死的工匠于何地?置天下悠悠众口于何地!”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他没有直接反驳长公主,而是将事件的性质,从“家事”无限拔高到了“国事”的层面。 用国法,来压家规! 李格尚书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这个张奇,胆子比天还大! 长公主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所有人都觉得,下一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官,就会被凤仪卫当场拿下。 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寒冬里破冰的暖阳,瞬间改变了整个场上的气氛。 “说得好。”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赞许,“说得很好。看来,工部也并非全是些只知奉承的庸碌之辈。”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龙云,眼神里的那一点点温情,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张主事所言,提醒了本宫。” “来人。” 这一次,她的声音,再无半分回旋的余地。 “将罪人龙云,连同其麾下王通、王德,一并押入大理寺天牢,听候圣上发落!” 第22章 原来如此 三皇子府的书房,死寂无声。 龙云被押走后,这里便由凤仪卫接管。长公主没有离开,她就坐在那张属于龙云的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李格尚书的心上。 “搜。”长公主只说了一个字。 凤仪卫和禁军立刻开始对整个书房进行地毯式的搜查。书被一本本从书架上拿下,抽屉被拉开,地毯被掀起,连墙上的字画都被一一取下检查。 李格站在一旁,额角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他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张奇,这个年轻人站得笔直,神情专注地观察着禁军的每一个动作,仿佛他不是一个工部主事,而是一个经验老到的刑部官员。 “张主事,”李格压低了声音,挪到他身边,“事情到了大理寺,自有三法司会审。你又何必……” 他想说,何必把长公主也拖在这里,非要穷追猛打。 张奇没有看他,视线依旧锁定在书房的陈设上。“李尚书,三殿下在工部伸手,所图甚大。若无确凿之物,到了三法司,多的是办法让他脱罪。到那时,你我,都将成为三殿下复起后的垫脚石。” 李格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不得不承认,张奇说的是事实。皇子犯法,最怕的就是证据不足,最后被定性为“遭人陷害”,反过来清算揭发之人。 半个时辰过去,书房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除了几本记录着灰色收入的账本,再无其他。那些账本上的银钱往来,足够让龙云伤筋动骨,却不足以致命。 一名禁军校尉上前复命:“启禀殿下,各处都已搜查完毕,未曾发现可疑之物。” 长公主的指节停止了敲击。 李格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难道,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不对。”张奇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他走到一面由紫檀木打造的巨大书柜前,这书柜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摆满了各种典籍古玩。 “此处的榫卯结构,与书柜整体的‘明式’风格不符。”张奇指着书柜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而且这块木料的色泽,比旁边深了半分。若非整日与木石打交道,断然无法察觉。” 李格凑过去一看,只觉得眼花缭乱,根本看不出什么分别。 长公主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书柜前。她顺着张奇所指的方向看去,凤目中闪过一丝锐利。 “打开它。” 一名凤仪卫上前,按照张奇的指点,在那处榫卯上摸索片刻,随后用力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柜下方竟弹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只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细长竹筒。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凤仪卫将竹筒取出,恭敬地呈给长公主。 长公主接过竹筒,拆开油布,从里面抽出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绢帛。她看了一眼上面的火漆印,那是一个苍鹰的图案,属于北狄王帐的信使标记。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 长公主没有犹豫,直接折断了火旗。她展开绢帛,一目十行地扫过。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李格伸长了脖子,却什么也看不到。他只能看到长公主的脸色,在看清那卷北狄密信上的内容后,一瞬间变得煞白。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惊痛与难以置信的苍白。 她握着绢帛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那薄薄的一张绢帛,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以劣质铁料打造的甲胄五百套,换北狄上等战马一百匹……交付日期,景元二十三年,秋。” 长公主的声音很低,像是在梦呓,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景元二十三年,秋。 李格的脑中“轰”的一声。那个秋天,镇守北疆的杨国公,率三万铁骑与北狄主力血战于燕回关,杨国公本人连同其麾下三千亲卫,全部战死。战后查验,杨国公的亲卫所穿甲胄,多有破损异常,当时只以为是战况惨烈所致……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长公主的视线,死死地定格在密信的落款日期上,像是要将那几个字看出血来。 “杨国公的死,果然与他有关。”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嘶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封密信被她捏得变了形。 李格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通敌,卖国,构陷忠良,致使国之柱石战死沙场。这任何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三皇子,他怎么敢! 张奇向前一步,对着长公主深深一揖。 “殿下。” 他的声音沉稳,在这压抑到极致的气氛里,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 “臣请旨。” 长公主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他。那里面翻涌的,是滔天的悲恸与杀意。 “说。” “信中所言,绝非三殿下一人所能为。”张奇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从铁料出库,到军械锻造,再到运送边关,最后到战场换装。这其中,必然有一张弥天大网。边将若被收买,则我大周军备便如同虚设。”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为安边疆数十万将士之心,为慰杨国公与三万忠魂在天之灵,臣请旨,彻查所有与三皇子有过钱粮往来的边关将领,无一疏漏!” 这番话,无异于在朝堂之上投下了一枚惊雷。 李格骇然地看着张奇。他以为张奇的胆子已经够大了,没想到他敢捅破这片天!彻查所有往来边将?那意味着一场自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军中清洗。那将会动摇国本! 长公主看着张奇,看了很久。 她眼中的悲恸与狂怒,在与张奇那双冷静的眼睛对视中,一点点地沉淀下来,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准。” 她只说了一个字。 那个“准”字,像一柄冰锥,钉在书房的死寂里。 李格的耳边依旧回响着那个字,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甚至不敢去看长公主的脸,生怕看到那双眼睛里足以将人溺毙的寒意。 第23章 焚楼自清 “张奇。”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嘶哑,只剩下一种非人的平静。 “臣在。”张奇躬身,姿态未变。 “查案之事,交由你全权处置。禁军、大理寺、刑部,皆可任意调动。”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先从兵部开始。” “臣,遵旨。”张奇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他直起身,眼中甚至透出一种近乎兴奋的光。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了大周的国运,也赌上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身着内侍服的小黄门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帽子都歪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殿下!殿下!不好了!”他跪在地上,声音尖利得几乎破了音,“宗正寺来报,三、三皇子他……他今晨在府中,焚楼自清了!” 焚楼自清。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狠狠砸在李格的心口。他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张奇的脸色,也终于变了。那不是惊慌,而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在眼前烧毁了所有踪迹的阴冷。他缓缓吐出四个字:“好快的刀。” 长公主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小黄门哆哆嗦嗦地继续说:“火势极大,三皇子府中一处藏有文书的偏院,烧成了白地……宗正寺的人去问,三皇子说,他听闻近来宫中有流言蜚语,恐自身不洁,累及皇家颜面,故而焚毁所有私人信件往来,以示清白……还、还说……” “还说什么?”长公主的声音很轻。 小黄门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还说……若君父疑他,他愿以一死,自证心迹。”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死无对证。 多么干净利落的手段。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账本、信件、往来记录。他甚至不屑于伪造,而是用一种最狂妄、最激烈的方式,将一切付之一炬。他这是在告诉长公主,告诉所有想查他的人:证据,没了。你们能奈我何? 这不只是在销毁罪证,这更是一种挑衅。一种赤裸裸的,对皇权,对长公主的挑衅! 李格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三皇子不是在自保,他是在宣战!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长公主的唇边逸出。 那笑声在这死水般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让李格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看到长公主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张被她捏得变了形的北狄密信重新在桌上展开,用指尖一点点抚平上面的褶皱。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以为,烧了就干净了?”长公主抬起头,看向张奇。那双眼睛里,血丝愈发浓重,但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却翻涌起一种灼人的、毁灭性的光。 张奇沉默了。他知道长公主的意思,但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的困境。“殿下,所有与兵部和边关的往来文书,必然都在那场大火里化为灰烬了。”他的声音艰涩,“没有了那些账目,我们便无法按图索骥,揪出那张网里的每一个人。单凭这封孤证……” “孤证?”长公主打断了他,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张绢帛,“这怎么能是孤证?” 她的视线转向李格,那目光锐利如刀。“李格。” “奴婢在!”李格一个激灵,立刻跪直了身体。 “你即刻去一趟天工坊。”长公主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传我的令,让他们连夜仿制这封密信,一模一样的,做一百份。” 李格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命令。仿制密信?还要一百份?这是要做什么? 张奇的瞳孔,却在瞬间收缩。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色。“殿下,不可!”他的声音急切起来,“您这是要……” “我要让这封‘孤证’,不再是孤证。”长公主看着张奇,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不是喜欢烧吗?那我就给他加一把火。我要让满朝文武,让所有与他有染的边关将领,都亲眼看一看这封信。” 张奇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明白了。长公主这是要掀桌子了。 既然无法秘密调查,那就干脆把事情闹大!把这封信散播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通敌卖国。如此一来,那些被卷入其中的人,必然会陷入恐慌。恐慌之下,就会自乱阵脚,就会有人为了自保而反咬一口。 这是一个无比疯狂,也无比危险的计策。 这等于是在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惊雷,会将所有深藏水下的鬼魅都炸出来,但同样也会掀起足以倾覆整艘大船的巨浪! “殿下三思!”张奇猛地跪下,额头触地,“此举,无异于将我大周的军事机密昭告天下!军心若乱,国本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军心?”长公主冷笑一声,“杨国公和三万将士惨死的时候,军心就没有动摇吗?穿着劣质甲胄上战场的时候,军心就没有动摇吗?”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国本?一个通敌卖国、残害忠良的皇子,就是我大周的国本?一个烂到了根子里的军械司,就是我大周的国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悲愤。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是谁在动摇国本!是谁在挖我大周的根!” 她走到张奇面前,俯下身,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张奇,你怕了?” 张奇身体一震,缓缓抬起头,迎上长公主的视线。那双眼睛里,有挣扎,有惊惧,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臣,不怕死。”他嘶声说道,“臣只是怕,杨国公用命换来的燕回关,会因此……得而复失。” 长公主沉默了。 她慢慢直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他算准了我不敢。”她轻声说,像是在问张奇,又像是在问自己,“他算准了我为了大局,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算准了,父皇会为了皇家的颜面,将此事压下去。”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书桌上那封薄薄的绢帛。 “可是他算错了一件事。” 她伸出手,将那封北狄密信拿了起来。 “我不是父皇。” 第24章 公之于众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黎明前的京城却已提前醒来。 一百份一模一样的北狄密信,如同暗夜里撒下的火种,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京城的高门府邸、六部衙门的官吏书案,甚至随着驿站的快马,奔向了遥远的边关。 没有署名,没有来处,只有那份触目惊心的内容和与三皇子笔迹别无二致的签名。 最先炸开的是三皇子府。 “砰——!” 名贵的汝窑瓷瓶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声尖锐刺耳。 三皇子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幕僚。“谁!是谁干的!说!” 无人敢应声。那封信的内容,他们只看了一眼,便已是魂飞魄散。通敌、出卖杨国公、倒卖军械……任何一条,都是灭九族的死罪! “查!去给本王查!把所有收到信的人都给本王找出来!杀了!全都杀了!”三皇子咆哮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殿下息怒!”为首的幕僚脸色惨白,却不得不强撑着开口,“此时此刻,再去追查已无任何意义!这分明是一个圈套!” “圈套?”三皇子猛地转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你说怎么办?等着父皇下旨,把本王押进天牢吗?” “不!”幕僚急声道,“殿下,对方既然选择将事情闹大,而不是直接将证据呈送御前,就说明他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 “对!”幕僚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我们必须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掌控话语!就说这封信是伪造的!是长姐!是她为了夺权,不惜伪造书信,构陷亲弟,甚至不惜泄露军机,动摇国本!” 三皇子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的疯狂慢慢被一丝阴冷的算计取代。 “对……是她……一定是她!”他松开手,喃喃自语,“这个贱人,她怎么敢……” “殿下,立刻派人联络吏部、兵部的几位大人,还有城防营的都统!此事必须口径一致!只要我们咬死是长公主构陷,父皇为了皇家颜面,就绝不会让此事发酵!” 整个京城,在暗流涌动中迎来了一个诡异的清晨。 早朝之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文武百官垂手而立,却个个心怀鬼胎。眼神在空中交汇,又迅速避开,无数的猜测与试探在沉默中进行。 三皇子一党的人,脸色铁青,强作镇定。而那些与杨国公旧部有牵连的官员,则面沉如水,拳头在袖中紧紧攥着。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比天边的阴云还要沉。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阵急促的钟声划破长空。 当!当!当——! 是景阳钟!非军国大事、京师戒严不得敲响的景阳钟! 所有人都骇然变色。 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声音尖利到变调:“八百里加急——!北境急报!” 大殿内落针可闻。 信使被带了上来,他满身风尘,嘴唇干裂,带着哭腔吼道:“陛下!北狄……北狄大军趁我大夏内乱,大举进犯!先锋铁骑,已逼近燕回关!” 轰! 整个朝堂,彻底炸了! 北狄进犯! 在这个所有人都收到那封“密信”的节骨眼上! 一瞬间,所有怀疑、所有猜测、所有观望,都有了答案。无数道视线,或惊惧,或愤怒,或鄙夷,齐刷刷地射向了三皇子一党。 巧合?天下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前一夜刚传出三皇子通敌,第二天北狄就挥师南下!这根本不是巧合,这是铁证! “是你!是你引北狄人入关!”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指着三皇子的党羽,气得浑身发抖。 “血口喷人!此乃长公主的奸计!”三皇子一党的人立刻反咬。 “都给朕闭嘴!” 皇帝一声怒喝,猛地站起,身体却晃了一晃,险些栽倒。他看着下方乱作一团的臣子,看着那些惊恐与愤怒交织的脸,最终,视线落在了空无一人的角落。 那是长公主的位置。她今日,未曾上朝。 皇帝的嘴唇翕动,眼中闪过痛苦、愤怒,以及一丝深深的无力。 半个时辰后,一道皇令传遍宫城内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子德行有亏,着禁足于府,闭门思过。国难当头,着长公主龙雨凰,暂摄监国之权,总领军国大事,护我大夏山河。钦此。” 监国!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将刚刚平息的朝堂再次劈得人仰马翻。 长公主府。 李格快步走进书房,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殿下……宫里来旨,陛下……陛下命您暂摄监国。” 长公主正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早就料到。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舆图上那个被朱笔圈出的地方。 燕回关 那里,是杨国公和三万将士的埋骨之地。 如今,战火重燃。 “张奇,怕了吗?”她前一日的问题,仿佛还回荡在书房内。 而现实,比张奇最坏的预想,来得还要快,还要猛烈。 “传张奇。”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张奇接到命令时,人正在都察院的卷宗库里。当传令的内侍尖着嗓子喊出“监国殿下有召”时,他手里的卷宗“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他来了。 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一列列神情肃杀的禁军。张奇能感觉到,整个皇宫的气氛都变了。那种往日的雍容与迟缓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绷紧了弓弦般的肃杀与高效。 他走进那间熟悉的书房。 长公主就站在舆图前,一身素色宫装,未戴任何珠翠,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无法直视。 她不是公主了。 她是大夏的监国。 张奇喉头滚动,撩起官袍,双膝跪地。 “臣,张奇,参见监国殿下。” 长公主缓缓转过身,视线落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情绪。 “你怕的,还是来了。”她说,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张奇的头垂得更低。是啊,来了。军心动荡,国本动摇,北狄叩关。他所畏惧的一切,都成了现实。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他亲手送出的那封信。 “起来说话。” 张奇依言起身,他不敢去看长公主的眼睛,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幅舆图吸引。 燕回关,红得刺眼。 “臣在想,若杨国公泉下有知,不知是会欣慰,还是会……不安。”张奇的声音沙哑干涩。 欣慰于沉冤昭雪在即,不安于他用命换回的雄关,再度告急。 长公主看着他,许久,才开口。 “他会拔剑。” 张奇一震,抬起头。 “他不会欣慰,也不会不安。”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只会拔出他的剑,指向北狄,指向所有该死之人。” 她走到书案后,拿起一方小小的兵符,扔在张奇面前。 “京城三大营,连同城防营,兵权在此。” “殿下,这是……” 长公主打断了他,“我不会等,也不会忍。” 她看着张奇,眼神锐利如刀。 “我要你,一个时辰内,查抄所有与此事有染的官员府邸。所有赃款,充作军饷。所有罪证,公之于众。” “两个时辰内,我要看到三皇子府,被围得水泄不通。” 张奇的瞳孔猛地收缩。 “至于燕回关……”长公主的视线重新回到舆图上,“我会亲自去。” 第25章 担得起 紫宸殿的血腥味,一夜未散。 殿中百官,垂首肃立,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经不见。空气里弥漫着死寂,以及一种更加具象的恐惧。高坐于御座之上的,不是龙袍加身的天子,而是一身素服的长公主。 她的面前,没有珠帘。 “宣旨。” 两个字,清冷,干脆。 内侍展开诏书,尖厉的声音划破殿内的沉寂:“……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奇,即刻起,任‘北境军械转运使’,兼领工部军器监司丞,总揽北境军械督造、转运、革新诸事,便宜行事,如朕亲临……” 话音未落,死寂的朝堂瞬间骚动起来。 “殿下!万万不可!”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从队列中走出,是兵部尚书王德安。他曾在三朝为将,资历深厚。 “张奇乃一介言官,从未涉足兵事,更不懂军械锻造之繁复。国之重器,怎能交予一书生之手?此乃儿戏!” 他的话,说出了殿中大半人的心声。 工部尚书也立刻出列附和:“王尚书所言极是。军器监上下数千工匠,流程法度森严,非一日之功可熟悉。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何况是换一个……外行。” 他没有把“纸上谈兵”四个字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一道道质疑的视线,刀子般射向队列中的张奇。 张奇没有看他们。他从队列中走出,来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臣,领旨。”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王德安气得胡子都在抖:“张奇!你可知你在做什么?燕回关三万将士的性命,大夏的北境防线,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担得起。” 张奇抬起头,直视着兵部尚书。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 “敢问王尚书,如今我大夏制式军弩,射程几何?可破北狄骑兵几层甲?” 王德安一滞,下意识答道:“射程百步,可破单层铁甲,此乃祖制……” “不错,祖制。”张奇打断了他,“可北狄人的重甲骑兵,内衬软皮,外罩锁子甲,最外层还有铁片加固。我朝的军弩,射至百步之外,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给他们挠痒!”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这是臣在都察院的卷宗里看到的!是燕回关历年战报里,用无数将士的鲜血写下的事实!尚书大人,你看不到吗?” 王德安被问得面红耳赤:“你……你这是诡辩!军械不利,自当加紧督造,增派人手,岂有临战废弃旧制,另起炉灶的道理?” “另起炉灶?”张奇冷笑一声,“没错,我就是要另起炉灶。” 他转向御座,再次躬身:“殿下,臣有一策。请殿下准许,暂停军器监所有传统长弓、军弩的生产,集中所有人力、物力、财力,全力生产一种新式军械。”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暂停所有军械生产?燕回关前线怎么办?用血肉之躯去填吗?” 户部尚书刘庸也坐不住了,他掌管着大夏的钱袋子,此刻心疼得如同刀绞。 “张大人,你可知军器监每日消耗钱粮几何?你这新式军械,图纸何在?耗费几许?工期多久?可曾试制过一具?你什么都没有,张口就要停掉整个军器监的运转,你这是要置北境于死地,要掏空国库啊!” 张奇没有理会旁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图纸,由内侍呈了上去。 长公主没有看那图纸。 她的视线扫过底下神情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在张奇身上。 “名字。” “神臂连弩。”张奇回答,“无需大力开弦,妇孺亦可操作。一次上弦,可十矢连发。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一百五十步之内,可穿透北狄三重重甲。” 殿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 “一派胡言!”王德安几乎是吼出来的,“一百五十步!还能连发破甲?天方夜谭!你当这是神仙造物吗?” “张奇,欺君罔上,可是大罪!” 张奇对这些攻讦置若罔闻。他知道,跟这些脑袋已经僵化的老臣,讲再多道理也是枉然。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御座,撩起官袍,再次双膝跪地。 这一次,他的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 咚 一声闷响,让所有嘈杂都为之一静。 “臣,张奇,在此立下军令状。”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月之内,臣必将第一批神臂连弩送达燕回关,以解燃眉之急。” “若误了期限,或此弩无效……” 他顿了顿,抬起头,双目赤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臣,提头来见!” 整个紫宸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张奇这疯狂的赌注镇住了。这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王德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御座之上,长公主终于有了动作。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张奇面前。 “你的头,我要来无用。” 她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奇,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要燕回关,固若金汤。我要北狄人,血债血偿。” 她停在张奇身边,视线缓缓扫过殿中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昨夜,抄没了二十七家府邸,得银一千二百万两,黄金三十万两,其余珍玩不计其数。” 她的话,让许多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户部说国库空虚,”她看向户部尚书刘庸,“这些钱,够不够造张奇的神臂连弩?” 刘庸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够……够了……” 长公主又转向兵部尚书王德安:“兵部说祖制不可废。”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杨国公和三万将士的尸骨,还堆在燕回关外!这就是你们说的祖制换回来的东西吗?” 王德安满脸羞惭,垂下头,不敢言语。 “我不是父皇。” 长公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我没有耐心,听你们在这里争论什么祖制、体统、旧例。我只问结果。” 她最后看了一眼张奇。 “一个月。” “本宫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给你工部、兵部、户部的最高权限。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一个月后,本宫要在燕回关的城墙上,看到你说的神臂连弩。” 说完,她转身走回御座。 “退朝。”两个字,结束了这场风暴。 张奇缓缓起身,内侍已经将“北境军械转运使”的铜印和工部军器监司丞的腰牌送到了他手上。 他走出紫宸殿时,身后是无数道复杂的、猜忌的、怨毒的视线。 他握紧了那方冰冷的官印,铜印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第26章 百炼钢 天工坊,从未如此喧嚣过。 这里是大夏王朝所有奇工巧匠的聚集地,往日里虽也炉火熊熊,却总带着一种井然的秩序。而现在,这份秩序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焦灼所取代。上百名从京城各处征调来的顶尖铁匠,赤着上身,汗如雨下,风箱的呼啸与铁锤的撞击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交响。 张奇站在主炉前,热浪炙烤着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今天能出几套机簧?”他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地穿透了噪音。 工坊的总匠师,一个叫何山的老匠人,用一块黑乎乎的布巾擦掉脸上的汗水和炭灰。“回大人,三套。” 他伸出三根粗壮黝黑的手指。 “耗费了最好的铁料,动用了十二个最好的师傅,轮班不休,也只成了这三套。剩下的,都是废品。” 张奇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他走到一旁的废料堆,那里堆着小山一样扭曲断裂的金属条。他随手捡起一根,入手尚有余温。两指稍一用力。 咔嚓 金属条应声而断,断口处闪着灰败的光。 “这就是百炼钢?”张奇问。 “是,也不是。”何山叹了口气,“百炼钢,讲究的是千锤百炼,火候、力道、时机,差一丝一毫,就成了这般脆而不韧的废铁。这东西,急不得。它是靠人磨出来的,不是靠人催出来的。” 张奇没有说话。他心里盘算着。一天三套。一个月,九十套。连一百具神臂连弩都凑不齐。这如何去解燕回关之围?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陪同在一旁的杨莺开口了,她负责统筹后勤与人力,声音里也透着一丝无力:“张大人,何老说得没错。全京城的铁匠铺,但凡有些名气的,我都把人请来了。这已经是极限了。” 极限?他的极限,就是提头去见长公主。 “老路走不通,就换新路。”张奇丢掉手中断裂的钢条,转身走向工坊内一间临时的公房。 公房内,巨大的案几上铺着一张图纸。 张奇指着图纸,对跟进来的何山说:“百炼钢,费时费力,成品率又低,我们不用它了。” 何山一愣,凑上前去,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图纸上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和结构。“大人,这……这是什么?” “灌钢法。”张奇言简意赅。 “灌钢法?”何山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满脸困惑。 “将生铁熔成铁水,浇灌到熟铁之中。”张奇解释道,“以生铁之‘气’,济熟铁之‘体’,使其成钢。如此一来,速度可提升十倍,成品率亦能大幅改善。” 何山听完,脸色瞬间变了。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尖利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这是胡闹!” 老匠师的情绪异常激动:“铁有铁性,钢有钢魂!生铁杂质多,性脆;熟铁质软,性韧。将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那是糟蹋!是亵渎!最后得到的,只会是一堆无用的杂铁!老朽打了五十年的铁,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炼钢之法!” “你打了五十年铁,可曾打出过一天能造百套的机簧?”张奇冷冷地反问。 何山被噎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强扭的瓜不甜!不按规矩来,祖师爷都要降下天罚!” “我只问你,”张奇逼视着他,“是你的规矩重要,还是燕回关外三万将士的命重要?” “我……”何山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的祖师爷,能挡住北狄的铁骑吗?”张奇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如果不能,就按我的规矩来!” 他拍了拍桌上另一份更为复杂的图纸。 “不光要换炼钢的法子,锻打的法子也要换。” 何山下意识看去,那图纸上画着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有巨大的水轮,有凸起的轮轴,还有一柄连接着杠杆的巨型铁锤。 “这是……” “水力锻锤。”张奇道,“以水流驱动,代替人力。它一锤的力道,顶得上二十个壮汉。而且,它不知疲倦,日夜不休。” 何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张图纸,嘴唇哆嗦着,仿佛看见了什么鬼神造物。一个能自己挥动的,力大无穷的铁锤? 这已经超出了他五十年来所有的认知。 “疯子……”他喃喃自语,“你真是个疯子……” 杨莺在一旁看着,她也被张奇这石破天惊的想法震撼了。她转向何山,语气温和却坚定:“何总匠师,长公主殿下给了张大人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没有时间去争论规矩和魂魄。现在,我们只能信他。” 何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先试一炉。我倒要看看,这‘灌钢法’,究竟能炼出个什么东西来!” 夜色降临,张奇终于得以从天工坊脱身片刻。 国公府的一处偏僻小院,杨莺的妹妹,杨燕,早已等候多时。 不同于杨莺的沉稳练达,杨燕一身劲装,眉眼间满是军旅生涯留下的锐利之气。她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图纸我看过了。”杨燕开门见山,“神臂连弩的威力,确实惊人。但你想把它运到燕回关,比造出它更难。” “我知道。”张奇点头,“朝中不知多少人,盼着我死。这批弩机,只要一出京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杨燕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张奇的脸:“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大张旗鼓,让兵部护送?王德安那个老匹夫,怕是第一个就把消息卖了。” “所以不能让兵部插手。”杨莺递上一份卷宗,“我们已经安排了一支商队,以向北境运送粮草布匹为名,将第一批试制品夹在其中。” “第一批有多少?”杨燕问。 “十具。”张奇回答,“七日之内,必须启程。” 杨燕的眉头皱了起来:“十具?为了十具弩,就要冒暴露的风险?” “这十具,不是用来杀敌的。”张奇看着她,“是用来稳住军心的。燕回关现在需要的,不光是武器,还有一个希望。一个能让他们撑到大部队援兵抵达的希望。” 他继续说道:“这十具弩机,将由杨将军你亲自率国公府旧部押运。你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潜行。像一把看不见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插进燕回关。” 杨燕沉默了。她掂量着这个任务的重量。国公府旧部,是她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班底,是杨家最后的忠诚。动用他们,去执行这样一个近乎十死无生的秘密任务…… “张奇,”杨燕忽然开口,声音很沉,“我父亲和三万弟兄,就是死在‘希望’上。他们希望朝廷的援兵能到,希望国库的粮饷能到。可他们等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她直视着张奇的眼睛,一字一句:“我的人,可以为你卖命。但你最好保证,你的希望,不是另一个谎言。否则,就算你将来真的位极人臣,我杨燕的刀,也一样会找到你的脖子。”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张奇却笑了。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杨燕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接过杨莺手里的卷宗,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院中只剩下张奇和杨莺。 “我妹妹说话直,你别介意。”杨莺道。 “她说得没错。”张奇望向天工坊的方向,那里的天空被炉火映得一片通红,铛!铛!的打铁声,即便隔着这么远,也隐约可闻。 “谎言救不了任何人。” 他握紧了拳头,那方“北境军械转运使”的铜印棱角,再一次硌得他掌心生疼。 第27章 敌袭 炉火彻夜未熄。 第一炉“灌钢法”炼出的钢锭,在反复锻打下,正被制成一柄横刀的雏形。老师傅赤着膊,汗水蒸腾,每一次抡锤,都发出一声沉闷的铛!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铁腥与松木炭的焦香。 这声音,是希望的节拍。 直到另一阵声音将其撕碎。 “敌袭!” 尖锐的呼喊划破天工坊的喧嚣,紧接着是兵刃交击的脆响与短促的闷哼。火光下,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扑向存放图纸的核心工坊。 机括声骤然响起。 藏于墙体内的神臂连弩原型机猛地射出,弩矢破空,带起一串血花。黑影们应声倒下,却有更多的人从阴影中涌出,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图纸与工匠。 杨府的暗卫从梁上、墙角现身,与死士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映着通红的炉火,像一出无声的杀戮哑剧。 战斗结束得很快。 当张奇赶到时,庭院中已躺倒了十几具尸体。血腥味盖过了铁腥味,在冰冷的夜风中凝固。一名杨府暗卫正在检查尸首,他拔出一名死士口中的毒囊,又扯开对方的衣领,露出一个模糊的刺青。 “是死士。”暗卫对张奇躬身,“没有活口。目标很明确,就是图纸和几位核心匠人。” 张奇没有看那些尸体,他的视线落在工坊门口被弩矢射穿的门板上。他早有防备,机关与暗卫是第一道防线,但这道防线还不够。 他走到一名死士旁,蹲下身,捡起对方掉落的佩刀。刀身狭长,做工精良,却没有任何标记。 “京城里的好手。”张奇掂了掂刀的分量,“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坐不住的,不止他们。”杨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她快步走来,风衣下摆拂过地上的血迹,脸上却不见半分波澜。她带来的,是另一片战场的消息。 “京城里传遍了。”杨莺的声音压得很低,“说长公主伪造三皇子罪证,构陷忠良。还说你,张奇,是个妖言惑众的骗子,用江湖术士的把戏蒙骗圣上。” 张奇站起身,将那柄刀扔回尸体旁。“还有呢?” “还有人上奏,弹劾你挪用国帑,在天工坊里造些‘无用之物’,要求陛下立刻查封此地,将你下狱问罪。” 张奇脸上露出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疲惫的笑:“弹劾我的人里,有王德安吗?” “他没有。”杨莺回答,“但他手下的人,比谁都跳得欢。兵部尚书,王德安,现在摆出了一副公允持正的姿态,坐看风起。” 这才是最麻烦的。 一条毒蛇,如果它嘶嘶作响,你至少知道它在哪里。但如果它潜伏不动,你便不知它何时会咬你一口。 “一个死士,换一个流言。”张奇踱步回到炉火旁,看着那柄初具雏形的横刀,“他们想用口水,淹死我们。” “流言比刀剑更伤人。”杨莺的眉头紧锁,“一旦陛下动摇,天工坊一封,燕回关的补给线就断了。杨燕她们带去的十具神臂连弩,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张奇伸出手,感受着炉火的灼浪。 谎言救不了任何人。 杨燕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今夜的刺杀,不是主攻,甚至连试探都算不上。这只是一场戏,一场演给某些人看的戏。 刺杀失败,正好印证了流言——张奇的天工公坊守卫森严,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 而那些被密信点名的边将,那些三皇子的余孽,此刻正躲在京城的某个角落,一边散播着谣言,一边欣赏着他焦头烂额的模样。 他们以为自己是棋手。 “他们想掐断补给线?”张奇轻声自语,“不,他们想掐断的是‘可能’。只要燕回关有守住的可能,只要陛下还信任我们,他们就寝食难安。” 他转过身,面对杨莺:“内患不除,前线就是个无底洞,填多少兵器粮草进去都没用。” “你想怎么做?”杨莺问,“去向陛下一一辩解?那些人准备好的说辞,比我们多得多。” “辩解?”张奇笑了,“为什么要辩解?他们说我是妖人,那我就是妖人。他们说我构陷忠良,那我就构陷给他们看。”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工匠的专注,也不是谋士的沉静,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 “他们不是怕我吗?那就让他们更怕一点。”张奇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暗卫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他们不是喜欢躲在暗处造谣吗?那就把他们一个个,都从洞里揪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一晒。” “这太冒险了。”杨莺立刻反对,“没有确实的证据,在京城里动手,会引起巨大的反弹。” “证据?”张奇反问,“杨将军,你觉得,我父亲和三万北境军的尸骨,算不算证据?燕回关外堆积如山的白骨,算不算证据?对付一群不讲规矩的疯狗,难道还要跟他们摆事实,讲道理?” 他步步紧逼:“他们已经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今晚是天工坊,明天就是国公府,后天就是长公主府!你以为退让,就能换来安宁?” 杨莺沉默了。 她知道张奇说的是对的。敌人已经亮出了獠牙,任何迟疑都是自取灭亡。 “我的人,可以为你做事。”她终于开口,“但你要想清楚,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这会是一场血洗。” “我知道。”张奇走到那名汇报的暗卫面前,将那方硌得他掌心生疼的“北境军械转运使”铜印取了出来,按在那名死士的刺青上,印下一个带血的痕迹。 “去,把这个‘印记’,送给所有在名单上的人。” 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 “告诉他们,天亮之前,自己走进大理寺。否则,我亲自去‘请’。” 暗卫接过铜印,手微微一颤。 这不是劝降,这是最后的通牒。 张奇没有再看他,只是转身,重新望向那炉熊熊的烈火,和那柄在烈火中等待淬炼的刀。 “天,快亮了。” 第28章 证据 天光乍破。 大理寺的正堂,死一样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血腥味混合的诡异气息。 堂下跪着五个人,从二品侍郎到六品主事,个个面如死灰,官袍皱得像腌菜。他们是名单上为数不多,在天亮前自己走进来的人。 大理寺卿钱庸站在书案后,手脚冰凉。他的目光越过堂下跪着的几人,投向门口。那里,一排身着玄甲的凤仪卫如铁铸的雕塑,将晨光与希望一并挡在门外。 “时辰,到了。”凤仪卫指挥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声音没有半分起伏。他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缠着长公主亲赐的凤纹绶带。“名单三十七人,实到五人。自尽三人。尚有二十九人,未至。” 钱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挥使大人,长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殿下的意思是,张大人的意思是。”刀疤脸纠正他,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嘲弄,“张大人说了,天亮之前不到,他会亲自去‘请’。” 钱庸闭上嘴。他听懂了那个“请”字里的含义。这不是朝堂审案,这是战场清算。 “刑部的人,到了吗?”指挥使问。 “到了,都在偏厅候着。” “让他们开始做事。”指挥使下令,“验尸,抄录口供,整理卷宗。所有流程,一个都不能少。殿下要的是铁案。” 话音刚落,一名凤仪卫从外面快步走入,单膝跪地:“禀报指挥使,户部侍郎周璞,于府邸后院自缢。搜查其书房暗格,发现与北狄商人往来账目,涉及倒卖军粮十三万石。” 哗啦一声,堂下跪着的一名官员瘫软在地。 又一名凤仪卫进来:“兵部职方司主事李显,携家眷出逃,于西城门被截获。当场服毒,已死。其妻子供出,李显曾将燕回关布防图的副本,交予三皇子旧部。” 钱庸的身体晃了晃。太快了。这一切都快得不合常理。从张奇送出那枚血印,到此刻,不过两个时辰。这些人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隐藏至深的秘密,怎么可能在两个时辰内被挖得一干二净? 他看向指挥使,对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钱大人,”指挥使的声音很轻,“你以为,我们是在等他们自首吗?不,我们等的,只是一个动手的时辰。” 长公主府,书房。 檀香袅袅,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杀伐之气。 长公主龙雨凰一身素色宫装,正在临摹一幅北境的山水图。她的笔法沉稳,山势险峻,墨色浓重处,宛如风雪欲来。 张奇和杨莺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殿下,殿下!”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臣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是御史大夫刘秉。他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殿下,万万不可!一夜之间,锁拿朝臣二十余人,三人自尽,两人被捕时格杀。如此行事,与暴君何异?朝野震动,人心惶惶啊!” 龙雨凰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开口:“刘大人,你是在教本宫做事?” “臣不敢!”刘秉以头抢地,“但国朝有法度,审案需三司会审,需有确凿证据。如今仅凭一张来历不明的名单,便大兴诏狱,此乃取乱之道!求殿下收回成命,安抚百官!” 龙雨凰终于停下笔,她将沾了墨的狼毫轻轻搁在笔洗上,动作优雅,仿佛在处理一件精美的瓷器。 她转过身,看着刘秉:“证据?” 她走到书案旁,从一摞文书中抽出一本账册,丢在刘秉面前。“户部侍郎周璞,你的门生。这是他三年来,通过地下钱庄,与北狄王庭交易军械粮草的账本。每一笔,都记录着北境军士的血。” 她又拿起一封信。“兵部武选司员外郎王政,平日里最是清廉。这是他写给北狄大将军的效忠信,信中说,愿为内应,助天兵南下。” 她拿起第三样东西,是一支做工精巧的袖箭。“这个,刘大人可认的?三皇子谋逆当日,禁军统领身上中的就是这种箭。而这种袖箭的图纸,只在王政家的地窖里找到了。” 刘秉浑身剧颤,面无人色地看着那些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这些是何时……” “在你和他们高谈阔论,抨击天工坊是‘奸佞之术’的时候。”龙雨凰的声音没有温度,“在本宫和张奇,为燕回关的粮草军械愁得夜不能寐的时候。在三万北境军的冤魂,日夜哭嚎的时候!”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刘秉!你现在告诉本宫,什么是法度?让叛国者位列朝堂,让忠良尸骨无存,就是你想要的法度吗?” 刘秉彻底瘫倒在地,抖如筛糠。 李怀…玉不再看他,她的视线转向张奇:“京城里的声音,我已经帮你清干净了。” “殿下雷霆手段,臣不及万一。”张奇躬身。这不是恭维,是事实。他点燃了火,但真正让火烧成燎原之势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我做的,只是把脓疮挤破而已。”龙雨凰走到窗边,推开窗,让清晨的冷风吹进来。“真正要治病的药,还在你那里。” “臣需要钱粮,兵器,还有工匠。”张奇直接开口。 “那些被抄没的府邸,所有家产、田契、金银,会全部折算,拨入天工坊的账上。”龙雨凰说,“刑部和大理寺的监牢里,有不少懂技术的囚犯,你可以去挑人。至于工匠,我会下令,全国的能工巧匠,任你调用。” 杨莺在一旁听着,心中掀起巨浪。这已经不是支持了,这是将整个国朝的资源,都押在了张奇一个人身上。 “本宫只有一个要求。”龙雨凰回过头,她的凤目里,映着初升的朝阳,却比寒冰更冷。 “殿下请讲。” “下一次北狄人叩关的时候,本宫要你的新军械,能把他们打回草原,让他们一百年不敢再南望。” 张奇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 龙雨凰会意,从案上拿起一份刚刚拟好的懿旨,递给他。那是一份授权张奇调用所有资源的敕令,上面盖着长公主的凤印,和代为监国的玉玺。 纸张很薄,入手却很沉。 第29章 封存 “京城的乱局,到此为止。”龙雨凰说,“接下来的,是你的战场了。” 张奇接过懿旨,指尖触碰到那方朱红的印记。 他转身离开。 血腥味和焦土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车轮碾过混着泥土与血浆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杨燕跳下马车,寒风卷起她斗篷的一角。燕回关就在眼前,但那座雄关的城墙,像是被巨兽啃噬过,布满了豁口与焦黑的痕迹。 关墙之上,稀疏的旗帜在风中哀鸣。 “杨将军,您可算到了!”一名浑身浴血的校尉冲过来,声音嘶哑,“我们的羽箭,昨天就用完了!” 杨燕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关外。尸体堆积如山,秃鹫在低空盘旋。北狄人的营帐连绵不绝,巨大的投石车如沉默的怪物,随时准备再次咆哮。 “主将李将军呢?”杨燕问。 “将军……将军三日前被投石砸中,重伤昏迷。”校尉的头垂得更低,“现在是吴欣副将主事。” 吴欣。 杨燕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在张奇交给她的那份密信名单上,就在最后一行。是京城清洗时,唯一一个因身处前线而暂时无法处置的人。 她走进主将营帐,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气。吴欣正对着一幅防务图,听见动静,他转过身,脸上堆起一种虚假的关切。 “这位就是天工坊派来的杨将军?一路辛苦。” “我带来了三百架神臂连弩和配套箭矢三万支。”杨燕开门见山,“立刻分发给守城将士。” 吴欣看了一眼帐外那些盖着油布的大箱子,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杨将军,军中大事,岂能儿戏?” “数万敌军围城,守军箭矢告罄,这不算儿戏?”杨燕反问。 “我说的不是这个。”吴欣走到她面前,指了指那些箱子,“我听说,这叫什么……连弩?我军将士,习用长弓硬弩多年,早已纯熟。这新东西,谁会用?谁敢用?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不熟练,就是一条人命。” 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为将士着想的姿态:“弟兄们的命,不能拿来给京城那些大人们的新玩意儿试错。”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他们拿着空箭囊,用血肉之躯去堵城墙的豁口?”杨燕的声音没有起伏。 “我们已经向后方求援了!援兵和补给一到……” “援兵到之前,关破了怎么办?”杨燕打断他,“吴副将,你告诉我,怎么办?” 吴欣的脸色僵了一下:“杨将军,你不是军旅之人,不懂其中关窍。强行换装,只会自乱阵脚,这是兵家大忌。” “我不懂?”杨燕上前一步,直视着他,“我只看到,关外尸横遍野,关内人心惶惶。我只听到,投石车日夜不休,而我们的床弩早已哑火。这就是你所谓的‘懂’?” 她的质问让帐内的几名军官都低下了头。 吴欣面子上挂不住,声音也沉了下来:“杨将军,请注意你的言辞!李将军昏迷,我便是此关最高将领。如何守城,我说了算。这些东西,先封存入库,待战事稍缓,再行组织操演。” “封存?”杨燕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听一个笑话。“你是想等北狄人冲进关来,再打开仓库给他们看吗?” “你!”吴欣怒道,“简直一派胡言!来人,送杨将军去休息!” 帐外走进两名亲兵,却迟疑着不敢上前。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吴……吴副将!东面……东面城墙快顶不住了!北狄人又架了三台投石车,弟兄们……弟兄们死伤惨重!” 吴欣的身体震了一下。 刚上任不能有一点失误。结果自己的一意孤行死伤惨重。 杨燕不再看他。她从怀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卷宗,用力拍在桌案上。啪的一声,在死寂的营帐里格外响亮。 “吴欣,你没有资格再发号施令了。” 吴欣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份卷宗。“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燕缓缓解开火漆,展开卷宗。最上面,是长公主龙雨凰的凤印,下面,是代行国事的玉玺朱印。而在卷宗的最后,还有一个小一些的,刻着“张奇”二字的方印。 “长公主密令。”杨燕的声音传遍营帐,“燕回关战事紧急,凡持此令者,可见官大三级,节制关内所有防务。凡天工坊所出军械,需第一时间配发,敢有拖延、阻挠者,以通敌叛国论处,可先斩后奏。” 吴欣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死死盯着那方玉玺印记,嘴唇开始哆嗦。“这……这不可能……伪造懿旨,是灭族的大罪!” “你可以赌一赌,本将是不是在伪造懿旨。”杨燕将密令转向帐内其他军官,“也可以赌一赌,是你的命硬,还是北狄人的石头硬。” 杨燕心里很着急但是,吴欣一点都听不进去。跟随他的军官也无法觉察到目前的处境多么艰难。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接管东城墙全部防务。所有神臂连弩,即刻送往东城墙。从还能站起来的士兵里,挑三百人出来,我亲自教他们如何使用。” “违令者,斩。”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传令兵粗重的喘息声。 没人敢站出来承担这一切,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什么。 吴欣浑身发抖,指着杨燕,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眼中的惊怒,已经变成了恐惧。 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处理残局,只能被受惩罚的份了。 杨燕没有再给他任何一个眼神。她拿起桌上的头盔,转身走出营帐。 “所有人,跟我去东城墙。” 营帐外的风雪,都盖不住东城墙传来的厮杀声。 场面已经失控,若想重新扳回一局,只能跟时间赛跑。 杨燕的脚步很快,身后跟着三百名临时抽调的士兵,以及抬着十几个沉重木箱的国公府旧部。他们的盔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脸上是麻木与疲惫。 第30章 士气 越靠近城墙,血腥味越是浓重,与焦炭的气味混在一起,呛得人想吐。 “让开!都让开!”国公府的亲兵在前面开路,推开挡路的伤兵和杂物。 石阶湿滑,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缝隙往下流。一个负责防务的校尉看到杨燕,忙迎了上来,脸上全是黑灰:“杨将军!您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神臂连弩带来了。”杨燕没有停步,“吴副将的人呢?” 校尉的表情有些古怪,朝城墙垛口的方向指了指:“刘都尉在那边指挥,他……他可能不认得将军您的将令。” 言下之意,是吴欣的心腹,未必会听她调遣。 杨燕登上墙头。 呼啸的寒风卷着箭矢从耳边飞过。城下,黑压压的北狄大军如同蚁群,数十架云梯已经搭在了墙沿上。北狄士兵正嚎叫着向上攀爬,城头的守军用滚石、沸油拼死抵抗,但箭矢已经稀疏得可怜。 一名都尉正嘶吼着指挥,他看到杨燕,眉头一皱:“你是何人?后营女眷也敢上城墙?不要命了!” 这人正是刘都尉,吴欣的表弟。 杨燕看也没看他,直接下令:“清出这片区域,把箱子打开,架设连弩。” 国公府的旧部立刻行动,没有半分迟疑。 刘都尉上前一步,伸手想拦:“你疯了?这是在打仗!没工夫给你们玩这些新奇玩意儿!都给我滚下去!” 杨燕身侧的一名亲兵锵的一声拔出横刀,刀锋抵在了刘都尉的脖子上。“杨将军有长公主密令,节制全关防务。刘都尉,你想违令吗?” 刘都尉的吼声卡在喉咙里,他能感受到刀锋的冰冷,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气。他认得这人,是国公府的老亲兵,手上的人命比他见过的死人都多。 “我……我只是……” “你只是在浪费时间。”杨燕打断他,“给你两个选择。一,带着你的人,守住两翼,为我们争取一刻钟。二,我现在就以通敌罪,将你斩于此地。”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战场的嘈杂。 刘都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看杨燕,又看看她身后那些沉默而高效的开箱架弩的士兵,最终还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守住两翼!” 他转身对自己的人吼道:“都他妈看什么!把滚石擂木都给我往下砸!别让北狄杂碎爬上来!” 恐慌的士兵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 城墙上很快清出了一片空地。十架神臂连弩在特制的支架上被迅速架设起来,黑沉沉的弩身,透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 三百名被抽调来的士兵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武器。 “这就是……神臂连弩?”一个年轻士兵喃喃自语,他的手在发抖。 “别怕。”杨燕走到他身边,亲自拿起一具装满弩箭的箭匣,咔嗒一声,精准地嵌入连弩上方的凹槽中,“看清楚,就是这么简单。” 她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比你用弓箭要省力得多。你要做的,就是对准城下,然后扣动这里。”她指了指连弩的扳机。 就在这时,一发巨石呼啸而至,轰的一声砸在不远处的城墙上,碎石四溅,几名士兵惨叫着倒下。 刚被鼓起一点勇气的士兵们瞬间又乱了起来。 “慌什么!”杨燕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身后就是燕回关!是你们的妻儿老小!现在,拿起武器,告诉我,你们是想死在北狄人的屠刀下,还是想站着把他们射成刺猬!” 没人回答。但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杨燕走到最前方的第一架连弩旁,亲自转动摇柄,调整好角度。她的动作沉稳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 “第一排,目标,正前方云梯,三轮齐射。” “预备——” 城下的北狄人已经冲到了近前,一名百夫长挥舞着弯刀,狞笑着,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刀疤。 “放!” 没有弓弦的爆响,只有一阵奇特的低沉嗡鸣。 嗡—— 十架连弩同时激发,上百支短小精悍的弩箭瞬间形成一片死亡的铁幕,覆盖了下去。 那名北狄百夫长脸上的狞笑还未散去,身体就被十几支弩箭洞穿,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云梯上掀飞出去。 他身后的士兵,无论举着盾牌还是穿着皮甲,都在这片箭雨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弩箭轻易地穿透了一切,攀爬在云梯上的北狄士兵像是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坠落下去。 只是一瞬间,那架最靠前的云梯,被清空了。 城墙上,出现了短暂的死寂。 所有守军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城下。连刘都尉都张大了嘴,不敢置信。 “第二轮!”杨燕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清晰。 操作连弩的士兵如梦初醒,下意识地扣动扳机。 嗡—— 又是一片密集的箭雨,第二架云梯上的敌人也被一扫而空。 “第三轮!” 嗡—— 连续三轮齐射,不过是十几息的功夫。三架云梯上的北狄人被屠戮殆尽,连带着云梯下方聚集的后续部队,也倒下了一大片。 北狄人疯狂的攻势,第一次出现了停滞。 “……天神啊……”一名老兵喃喃道,扔掉了手里的朴刀。 “赢了……我们能赢!”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下一刻,压抑已久的欢呼声,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在东面城墙上炸响!所有士兵都在嘶吼,在跳跃,用武器敲击着城砖,发泄着死里逃生的狂喜。 士气,回来了。 刘都尉呆立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他看着那个站在连弩旁、身形并不高大的女子,那份恐惧,已经与面对吴欣时截然不同。 杨燕没有理会周围的欢呼。 她看着城下稍稍退后、重新集结的北狄军阵,看着远处那些依旧在填充石块的投石车,内心没有半分喜悦。 这只是开始。 她转身,对身后的亲兵下达了新的命令。 “传令下去,再从城里调五百人来。告诉他们,想活命的,就来东城墙。” 第31章 搞定 京城南郊,工部新设的锻造大营内热浪滚滚。 轰! 巨大的水轮带动着凸轮轴,将重达千斤的锻锤高高举起,再重重砸下。 轰! 火星四溅,一块烧得赤红的钢坯在铁砧上被捶打、延展。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工坊随之震颤。 张奇站在不远处,没有理会飞溅的火星和扑面的热风。他身旁,须发皆白的老工匠王麻子正死死盯着那柄由水力驱动的巨锤,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光。 “成了……张大人,真的成了!”王麻子激动得声音发颤,“这一下,顶得上咱们十几个好手轮着膀子砸一天!这水力锻锤……是神仙手笔!” 张奇没说话。他看着那块钢坯在反复捶打下逐渐成型,内部的杂质被一点点排出。有了它,弹簧钢的量产就不再是空谈,燕回关那些连弩的臂片,将能源源不断地送过去。 这或许是近几个月来,唯一的好消息。 一名亲卫穿过嘈杂的工坊,快步走到他面前,递上一个蜡封的铜管。 “大人,北境八百里加急。” 张奇的心猛地一沉。他拧开铜管,抽出一卷薄薄的帛书。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似乎写下它的人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与不安之中。 副将孙德才,克扣箭矢,伪报弩机保养记录。昨夜,欲以信鸽传讯北狄大营,泄露杨将军巡城路线,已被我部密探当场格杀。然其党羽众多,恐有变故。 轰! 锻锤再次落下,发出的巨响却再也传不进张奇的耳朵。他脑中只剩下那几行字。 孙德才……那个他亲自审查过、履历毫无问题的副将。 克扣箭矢。 泄露军情。 帛书被他捏得变了形,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想到了杨燕,想到了她站在城墙上,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敌人,而她背后,自己人却在递刀子。 一股寒意从他背脊升起,瞬间冲散了整个工坊的热浪。 “王师傅,”张奇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里交给你了,产量务必提上来。” “大人放心!” 张奇转身,对亲卫下令:“备马,去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书房。 气氛压抑得像一块凝固的铁。 “殿下,京畿卫戍部队的事,绝非小题大做。”御史中丞徐克躬着身子,语气却不容退让,“第三营副统领周牧,公然在酒宴上说朝廷苛待兵士,言辞悖逆。还有,西山大营的校尉王腾,他的整个营,前日拒不执行换防命令!这都是明晃晃的苗头!” 他对面,兵部侍郎陈规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徐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些丘八喝多了酒说几句浑话,或是为军饷待遇闹些情绪,每年都有。若是为此大动干戈,反而会搅得人心惶惶,于大局无益。” “无益?”徐克的声音陡然拔高,“陈侍郎,如今北境战事吃紧,京城后方若是不稳,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正因北境吃紧,后方才更要稳。殿下,万不可自乱阵脚。”陈规放下茶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长公主龙雨凰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张奇一身风尘,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 “殿下!” 陈规眉头一皱:“张大人,殿下正与我等议事,你……” 张奇直接从他身旁走过,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他走到书案前,将那卷来自北境的帛书拍在了桌上。 “陈侍郎,你方才说,不要自乱阵脚?”张奇的声音很平,却让陈规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那如果我告诉你,北境的乱子,和京城的乱子,根子是同一个呢?” 龙雨凰拿起帛书,迅速扫过。 她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孙德才……”她念出这个名字,看向张奇。 “我亲自提拔的人。”张奇接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有,杨燕的连弩,保养记录是假的,配给的弩箭,被克扣了三成。”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陈规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徐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三皇子……是三皇子的死党!”他失声喊道,“他们这是要……要让北狄人打进来,他们好在京城里应外合!”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张奇的视线落在龙雨凰脸上,“我要去一趟燕回关。” “不行!” 龙雨凰想都没想,直接拒绝。她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你不能去!京城的神机弩和水力锻锤都离不开你。你是国之重器,怎能亲身赴险?” “国之重器?”张奇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如果燕回关破了,杨燕死了,我要这些重器何用?用来给北狄人当陪葬品吗?” “我可以派禁军去!派最好的工匠去!” “来不及了!”张奇打断她,“禁军不熟北境军务,工匠不懂战阵杀伐!孙德才的党羽还潜伏在军中,你派去的人,还没查清是谁在捣鬼,就先被他们吃了!除了我,谁能镇住场子?谁懂那些弩机的核心?” 他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进龙雨凰心里。 “京城怎么办?”龙雨凰的呼吸也乱了,“周牧,王腾……这些暗处的蛆虫怎么办?你走了,我一个人……” “所以才要你稳住后方。”张奇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决断,“殿下,这是两场战争。一场在明处,一场在暗处。我必须去北境,因为那里是堤坝,一旦垮了,万事皆休。而你,必须守住京城,把那些想在堤坝上钻孔的耗子,一只一只,全都给我揪出来,碾死!” 龙雨凰看着他,嘴唇紧抿。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决绝,也看到了那决绝之下隐藏的担忧。 他在担心杨燕。 过了许久,她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 “陈规。” “臣……臣在。”兵部侍郎汗如雨下。 “即刻起,你被革职查办。京畿卫戍部队所有校尉以上将官,不许离开营房,不许私下会面。徐克。” “臣在!” “你代我拟旨,命金吾卫接管城防,彻查西山大营拒不换防一事。凡有牵连者,先斩后奏。” “遵旨!” 雷厉风行的命令,让书房内的空气再次凝固。 处理完这一切,龙雨凰才重新看向张奇。 “你要的人,要的物资,我都会给你。但是张奇,你得活着回来。” 张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点了点头。 “告诉杨燕,援军,很快就到。”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丝停留。 第32章 收买人心 张奇刚踏出宫门,夜风便卷着寒意扑面而来。 一队玄甲骑兵已在月光下静候,人如铁铸,马如雕塑。为首的女将翻身下马,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凤仪卫都尉,林爽,奉长公主殿下之命,护送张大人北上。”她的声音没有多余的感情,像她身上的甲胄一样冰冷。 凤仪卫,长公主最精锐的亲卫,从不轻易离京。 张奇扫了一眼她身后那三十名骑士,以及几辆装着精密零件和工匠的马车。“林都尉,传我命令。” “大人请讲。” “丢掉所有非必要的辎重,粮草只留三日份的肉干和清水。所有工匠换乘快马,我们连夜出城,人歇马不歇。” 林爽的眉头瞬间皱起。“大人,不可。夜间急行,人困马乏,一旦遇袭,难以结阵。况且这些工匠师傅,从未受过这等苦楚,他们撑不住。” “撑不住也得撑。”张奇的声音里没有商量的余地,“燕回关的将士,或许连下一顿饭都吃不上。他们的命,比我们的身子金贵。” “我的职责是护送您和物资安全抵达。”林爽寸步不让,“如此冒进,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 “你的职责,是服从命令。”张奇走到她面前,个头比她高出半个头,“现在,我的话就是命令。执行。” 林爽盯着他,最终还是低下了头。“遵命。” 队伍连夜出了京城,马蹄声在寂静的官道上敲击出急促的鼓点。 枯燥的赶路持续了三天三夜,除了必要的休整,几乎没有片刻停歇。队伍里的工匠们叫苦不迭,连精锐的凤仪卫也显露疲态。 唯有张奇,像一根绷紧的弦。 第四日黄昏,当队伍进入一处狭窄的山谷时,异变陡生。 “咻——” 一支淬毒的冷箭,擦着张奇的耳畔飞过,钉在后面的车辕上,箭羽兀自颤动。 “敌袭!结圆阵!保护车驾!”林爽的反应快到极致,拔刀的厉喝与箭矢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 凤仪卫的骑士瞬间收缩,将马车和工匠护在中心,盾牌如墙,长刀出鞘。 两侧山林中,上百名黑衣人如鬼魅般涌出,刀光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杀气冲天。 “是死士。”林爽脸色凝重,“他们不要命。” “那就让他们没命。”张奇的声音异常平静,他从马车上取下一个黑色的铁匣子,神机弩·改。 他没有瞄准任何人,而是对准了左侧山壁上的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 “嗡——” 弩弦震响。 一支特制的破甲箭旋转着呼啸而出,精准地命中了巨石的支撑点。 轰隆! 巨石崩落,带着万钧之势滚下山坡,瞬间将十几个死士碾成肉泥,烟尘弥漫,惨叫声被彻底吞没。 趁着敌人阵脚大乱,林爽抓住战机。“凤仪卫,随我冲锋!” 一场短暂而血腥的屠杀。 清理战场时,一名凤仪卫士兵来报:“大人,都尉,没有活口,全是死士。兵器制式统一,但没有任何身份标识。” “烧了。”张奇看都没看那些尸体,径直走到地图前,“我们浪费了半个时辰。” 林爽处理完伤员,走到他身边,看着地图。“下一程,我们必须走官道,前方是黑风岭,山匪横行,比这些死士更难缠。” 张奇的手指,却点在了代表黑风岭的那片崎岖山脉上。“不,我们就走黑风岭。” “你疯了?”林爽脱口而出,“我们带着这么多重要的物资,还有毫无战力的工匠,闯进匪寇的老巢?这是去送死!” “官道上,三皇子的人可以从容布置伏击。但在黑风岭,那些匪寇,就是我们最好的屏障。”张奇抬起头,看着她,“而且,谁说匪寇就一定会攻击我们?” 林爽不解。 “匪寇求财,死士索命。我们可以给他们财,让他们去索别人的命。”张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传令下去,把备用的一箱弩箭搬出来。” 林爽看着那箱弩箭,瞳孔一缩。那不是普通的箭矢,箭头呈现诡异的蓝色,是张奇亲自监制的淬毒箭,见血封喉。 “你想做什么?” “收买人心。” 黑风岭,月黑风高。 当黑风寨的大当家“独眼龙”看到山道上那口敞开的箱子,以及箱子里那蓝汪汪的箭簇时,他独眼里放出的光,比利刃还亮。 张奇独自一人站在阵前,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凤仪卫。 “张大人好大的手笔。”独眼龙舔了舔嘴唇,“一箱淬毒箭,足以让我在北境横着走。但你怎么保证,我拿了东西,不会连你的人一起留下?” “因为你能拿到更好的东西。”张奇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一直在和北狄人做生意,用粮食换他们的战马和盔甲。” 独眼龙的脸色变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但北狄人给你的,都是他们淘汰下来的破烂货。”张奇继续说,“而我,可以给你真正的军用连弩。五十张,足以让你扫平周围所有的山头。条件是,帮我杀一拨人。” “谁?” “很快你就会见到他们。他们会伪装成商队,从官道绕过来堵我们。人数大概在两百左右,装备精良,出手狠辣。”张奇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杀了他们,连弩就是你的。并且,我再送你三张神机弩的图纸,残缺的,但足够你的工匠仿制出次一等的成品。” 独眼龙的呼吸粗重起来。 连弩,图纸……这已经不是生意,这是能让他成就一方霸业的资本。 “我怎么信你?” “你没得选。”张奇指了指自己身后,“凤仪卫,长公主的亲军。你动我,等于向朝廷宣战。但你帮我,以后,北境的生意,我让你来做。你自己掂量。” 独眼龙死死地盯着张奇,许久,他狞笑起来。“成交!我黑风寨的兄弟,最喜欢杀官道上那些装模作样的肥羊!” 两日后,黑风岭下,一场惨烈的伏击战爆发。 只不过,伏击者与被伏击者的身份,发生了戏剧性的调换。 独眼龙的匪寇,配合着张奇提供的地形情报和几件小型机关,将那批伪装成商队的死士杀得人仰马翻。 张奇的队伍,毫发无伤地穿过了战场。 林爽看着远处冲天的火光和厮杀声,再看向身边这个平静的男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敬畏。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工匠。 这是一个能将人心和杀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怪物。 “大人,为何不让凤仪卫动手?”她忍不住问,“我们的战力,远在那些匪寇之上。” “因为我的骑士,不能死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张奇勒住马,从一名凤仪卫递来的战利品中,拿起了一支属于死士的箭矢。 箭矢的尾羽上,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徽记。 不是侯府,也不是官府。是一个家族的族徽。 林爽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工部尚书……王腾的家徽!他……他也是三皇子的人!” “不。”张奇缓缓摇头,折断了那支箭,“王腾是太子的人。” 第33章 忠诚 书房内的那一幕再次浮现。 “周牧,王腾……这些暗处的蛆虫怎么办?” 龙雨凰当时念出的,是两个名字。 “一石二鸟。”张奇的声音冷得像冰,“三皇子想借太子的手杀我,太子也想借三皇子的刀除掉我这个眼中钉。他们都想让北狄人打进来,京城这潭水,越浑,他们摸到的鱼才越大。” 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北方天空,那里是燕回关的方向。 “林都尉。” “在。” “传令全军,日夜兼程,不得有误。马跑死了,就用腿跑。” 张奇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疯狂。 “告诉杨燕,我来了。” 燕回关的夜,被一声惨叫撕开。 巡夜的哨兵仰面倒下,一支黑色的羽箭贯穿了他的咽喉。暗影里,无数同样装束的兵士涌出,刀锋在月下泛着冷光,扑向主将的府邸。 锵! 金铁交鸣声惊醒了杨燕。她几乎是本能地翻身下床,抄起了挂在墙上的长刀。营帐外,火光冲天而起,喊杀声已经连成一片。 “将军!是赵副将!他带人反了!”亲兵冲进来,盔甲上沾着血。 杨燕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只有一种被毒蛇咬了一口的阴冷。“他带了多少人?” “西营的三千人,都跟了他!他们正冲着武库去!” “召集我的人,死守武库!”杨燕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一个人都不许退!” 武库,是燕回关的心脏。里面存放着三百张军用连弩和数万支配套的箭矢。那是张奇当初留下的东西,也是整个北境防线最大的倚仗。 武库门前,赵副将,赵通,已经带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身上的铠甲比寻常兵士要精良得多,此刻却溅满了同僚的鲜血。 “杨燕,你还要做无谓的抵抗吗?”赵通看着对面持刀而立的女人,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李将军已经被我斩了。这燕回关,今夜就要换个主人。” 杨燕的长刀斜指地面,刀尖上,一滴血正缓缓滑落。“赵通,你父亲,你祖父,都战死在这燕回关墙下。你对得起他们吗?” “忠诚?”赵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忠于那个烂到骨子里的朝廷?忠于那群只会在京城里争权夺利的废物?杨燕,你太天真了。大夏的气数尽了,北狄人才是未来的主人。我,只是选了一条活路。” “所以你就把屠刀挥向自己的袍泽,引狼入室,让关后百万百姓给你陪葬?”杨燕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妇人之仁。”赵通不屑地撇嘴,“他们是死在北狄人的铁蹄下,还是死在朝廷的苛捐杂税里,有什么区别?你守着这堆破铜烂铁,又能改变什么?” 他一挥手。“给我上!打开武库,献给大汗!所有人,官升三级,赏万金!” 叛军的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芒,嘶吼着冲了上来。 杨燕身后的亲兵不到三百人,却在狭窄的通道前组成了一道钢铁防线。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每一刻都有人倒下,但无人后退。 杨燕如一头发怒的雌豹,长刀所向披靡。但叛军实在太多了,他们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 “放火!”赵通见久攻不下,脸上闪过一丝狠厉,“把他们全给我烧死在里面!也正好给关外的大军发个信号!” 火把被扔向了武库周围的营房和草料堆。干燥的木材瞬间被点燃,火舌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将半个夜空都染成了血红色。 关外,连绵的北狄大营中,凄厉的号角声随之响起,如同恶鬼的咆哮。 大地开始震动。数万北狄铁骑,借着燕回关内冲天的火光,发动了总攻。 战鼓如雷,山呼海啸。 燕回关,危在旦夕。 …… 距离燕回关三百里外,一支队伍正在官道上疯狂疾驰。马蹄卷起的烟尘,像是战场上不散的狼烟。 “大人!”一名斥候从前方飞奔而来,战马悲鸣一声,倒毙在地。那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张奇马前,声音嘶哑。 “燕回关……火起!赵通叛乱,引北狄人攻城!” 林爽和周围的凤仪卫骑士脸色大变。 张奇勒住马,队伍戛然而止。他的脸在摇曳的火把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杨燕在何处?” “杨将军……正率亲兵死守武库!叛军正在放火猛攻!” 武库。 张奇的手指在马缰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大人,我们必须立刻增援!”林爽急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张奇淡淡地说。 “什么?”林爽无法理解。 “三百里,我们就算跑死所有的马,也需要一天。等我们到,看到的只会是一片废墟。”张奇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那……那就放弃了吗?”林 Shuang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绝望,“杨将军她……” “我什么时候说要放弃了?”张奇打断她,转头看向一名凤仪卫,“传我的命令,全军转向,去黑风寨。” “黑风寨?”林爽彻底愣住了,“去那里做什么?独眼龙那些匪寇……” “去取我们的马。”张奇的语气不容置喙,“告诉独眼龙,我用三张完整的神机弩图纸,换他寨中一千匹最好的战马。他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一个时辰后,马不到,我就屠了他的山寨。”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告诉他,北狄人入关,第一个要剿的,就是他这种占山为王的地头蛇。” 凤仪卫领命,立刻调转马头,消失在夜色中。 “大人,就算换了马,我们也……”林爽还是不解。 张奇没有回答她,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圆筒,拧开机括。 咻—— 一道刺耳的尖啸声划破夜空,一朵小小的、形如凤羽的烟花在高空炸开,久久不散。 这是凤仪卫最高等级的集结令。 “我的骑士,不止你看到的这些。”张奇抬头望着那朵烟花,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有些人,有些东西,早就该动一动了。” 他望向燕回关的方向,那里已经是一片不祥的红。 “杨燕,撑住。” “你的援军,正在路上。” 第34章 死不了 火光将武库的大门映得通红,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杨燕!别再做无谓的抵抗了!”叛军头目王虎站在包围圈外,脸上是狰狞的笑意,“赵将军已经掌控了关内四门,北狄大军破关只是时间问题!你现在投降,还能留个全尸!” 武库大门后,杨燕用剑撑着地面,半跪在地。她的左臂被流矢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甲胄。她身后,仅剩的十几名亲兵背靠着背,围成一个绝望的圆阵。 “呸!”一名亲兵朝地上吐了口血沫,“要杀就杀,跟这群叛国贼废什么话!” “死到临头还嘴硬!”王虎挥了挥手,“给我上!烧开这扇门!谁先拿下杨燕的头,赏金百两,官升三级!” 叛军发出一阵兴奋的嚎叫,举着刀盾和火把,潮水般涌向摇摇欲坠的武库大门。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咻!咻!咻! 没有弓弦的嗡鸣,只有撕裂空气的轻微啸叫。三名冲在最前面的叛军身体一震,眉心、咽喉、心脏处各自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骚动的人群瞬间一滞。 “怎么回事?”王虎惊疑不定地望向身后,那里是漆黑的巷道,除了火光摇曳的影子,空无一人。 咻咻咻咻咻! 又是五声几乎连成一线的轻啸。五名举着火把的叛军应声倒地,手中的火把滚落在地,火星四溅。精准,且致命。 恐慌开始在叛军中蔓延。未知的敌人,无声的攻击,这比正面的冲杀更让人胆寒。 “弓箭手!弓箭手在哪!给我朝着巷子里放箭!”王虎声色俱厉地咆哮,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巷口的阴影中缓步走出。那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手中端着一具造型奇特的金属弩机,比寻常的军弩小巧许多,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张……张奇?”王虎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尽,“不可能!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百里驰援,就算是神仙也做不到!他明明应该还在回京的路上! 张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并不需要向死人解释。他只是抬起了手中的暴雨连弩。 “放箭!给我放箭!杀了他!”王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了尖利的嘶吼。 叛军的弓箭手慌乱地引弓搭箭,但他们的动作在张奇眼中,慢得可笑。 他扣下了机括。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一连串密集的破空声响起,十支弩箭在瞬息之间,形成一道死亡的扇面,朝着叛军的指挥层覆盖过去。王虎和他身边的几名亲信,连同那些刚刚举起弓的弓箭手,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属风暴射成了刺猬。 王虎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插着的三支弩箭,张了张嘴,却只涌出大口的鲜血。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把弩,能如此迅疾地连发。 主将一死,叛军的阵型彻底崩溃。 “敌袭!敌袭!” “头儿死了!” “是凤仪卫!是张奇的凤仪卫!” 不等他们重整旗鼓,数十道同样矫健的黑色身影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杀出。他们手中的制式佩刀,在火光下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弧线,每一次挥动,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这是一场屠杀。 林爽一刀砍翻一名试图逃跑的叛军,反手又将刀锋送入另一人的后心,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她瞥了一眼张奇的背影,这才彻底明白,大人那句“我的骑士,不止你看到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些凭空出现的凤仪卫,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幽灵,战力比她们这些随行骑士只强不弱。 张奇没有理会身后的杀戮,径直走向武库。 吱呀—— 沉重的木门从内被拉开一道缝隙。杨燕握着剑柄,浑身浴血地站在门后,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迟到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脱力后的疲惫。 “路上换了次马。”张奇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他扫了一眼杨燕手臂上的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还能动吗?” “死不了。”杨燕直起身,强撑着不让自己显露颓势。 张奇不再多言,侧身让她看到身后已经接近尾声的战斗。“林爽。” “大人!”林爽快步上前,身上还带着血腥气。 “清理战场,控制武库,任何试图反抗或逃窜的叛军,格杀勿论。” “是!”林爽领命,立刻带着一队人开始执行命令。 就在这时,关墙的方向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隆——!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声,那是北狄人的语言。 一名守城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满是绝望和灰败。 “将军!不好了!东城墙……东城墙被北狄人的投石车砸开了一个缺口!他们……他们冲上来了!” 武库周围刚刚平息的空气,瞬间又绷紧到了极致。 杨燕的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难看。“东城墙的守军在叛乱中损失惨重,根本挡不住!” “武库里有多少能用的神机弩?”张奇没有理会那名校尉的哀嚎,而是直接问杨燕。 杨燕立刻反应过来:“五十架整装待发,还有五十架是散件,需要组装。” “够了。”张奇转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还能站着的士兵耳中。 “所有人,听我命令。”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镇定人心的力量,让那些惶恐的士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还能动的,跟我去搬神机弩。杨燕,你带人准备箭矢和备用零件。” “你要把神机弩搬上城墙?”杨燕立刻明白了张奇的意图。 “赵通为北狄人打开了大门,我们就亲手为他关上。”张奇说完,率先走进了幽深的武库。 “大人,你的弩……”杨燕看着他手中那具奇特的连弩。 “一个时辰前,它还属于黑风寨的独眼龙。”张奇的脚步没有停下,“现在,它是我的了。” 杨燕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这家伙,总是能做出最出人意料,却又最正确的决定。 她不再犹豫,对身后的亲兵下令:“快!所有人,搬运弩机!动作快!” 沉重的神机弩被一架架从库房中抬出,在火光与血色交织的背景下,士兵们奔跑着,嘶吼着,将这些决定燕回关命运的战争机器,运往那个刚刚被撕开的缺口。 第35章 三连发 城墙上的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灌入每一个人的口鼻。 缺口处,血肉模糊。守军用自己的身体和残破的盾牌勉强堆起了一道防线,但薄得像一张纸,随时都会被北狄人凶猛的浪潮撕碎。 “顶住!长枪手上前!弓箭手准备!”一名独臂的校尉声嘶力竭地吼着,他仅剩的左臂挥舞着环首刀,却无法掩盖声音里的颤抖。 神机弩被七手八脚地抬了上来,沉重的底座砸在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士兵们手忙脚乱,却不知该如何操作这台复杂的杀人机器。 “让开。”张奇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走到第一架神机弩前,双手在机括和弦臂上迅速检查了一遍。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与这冰冷的钢铁器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弩臂的绞盘松了半圈,校准的望山也偏了。武库的这帮废物,连保养都不会吗?”杨燕跟在他身后,看着眼前的惨状,忍不住低声咒骂。 “这不是保养的问题。”张奇头也不回地回答,“这是改良过的神臂连弩,不是武库里的旧货。” 他的手指在一个不起眼的铜钮上轻轻一拨,咔哒一声,弩机内部传来一串细微的机括咬合声。 杨燕怔住了。她对军械了如指掌,却从未见过这种结构。 一名满脸烟灰的老兵凑了过来,他是城墙上经验最丰富的弩手。“将军,这……这东西怎么用?它的上弦臂和我们平常用的不一样。” “你不用管它怎么上弦。”张奇拍了拍弩机侧面一个扁平的木盒。“这里面是十发破甲箭,三连发。你只需要负责瞄准和击发。” “三连发?”老兵和周围的士兵都愣住了。 “张奇,这太冒险了!连弩的准头和力道都会下降,根本穿不透北狄人的重甲!”杨燕立刻反驳,这是军械常识。 张奇没有回答她,只是对那名老兵下令:“看到下面那个举着狼头旗的北狄军官了吗?” “看到了!” “瞄准他。” 老兵半信半疑地俯下身,透过望山锁定了目标。北狄军官身披重甲,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正指挥着士兵冲击缺口。 “射。” 嗡——! 刺耳的弦鸣声撕裂空气,紧接着是两声几乎无法分辨的连续轻响。三支乌黑的弩箭成品字形,瞬间跨越了近百步的距离。 第一支箭矢在北狄军官的胸甲上炸开一团火星,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猛地后仰。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第二支和第三支箭矢已经精准地钻进了他头盔的面罩缝隙。 噗嗤! 狼头大旗晃了晃,轰然倒下。 那一小片区域的北狄人出现了瞬间的混乱。 城墙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那具被钉死在地的尸体,又看看张奇,再看看那架造型奇特的连弩。 “这……这怎么可能?”杨燕喃喃自语。她清楚地看到,那三支箭矢几乎是同时命中了同一个点。这种威力和精度,完全颠覆了她对连弩的认知。 “下一个目标,左侧,那台正在推进的攻城槌。”张奇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老兵的回答声嘶力竭,充满了狂热。 嗡——嗡——嗡——! 五十架神臂连弩在张奇的亲自调试和指挥下,开始发出整齐而致命的轰鸣。城墙上仿佛出现了一道由钢铁和死亡组成的无形之墙。 特制的破甲箭轻松地撕开北狄重步兵引以为傲的层甲,将他们成排成排地钉在地上。血肉横飞,惨叫声被淹没在密集的弦鸣中。 一名负责搬运箭矢的年轻士兵手抖得厉害,一箱箭矢掉在了地上。 “废物!捡起来!”林爽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没时间给你发抖!大人还在等着箭用!” “我……我……” “你什么你!看看你身后!那些东西就是你站在这里的理由!”林爽指着那些正在咆哮的神臂连弩,“不想死,就动起来!” 北狄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懵了。短暂的混乱后,他们的指挥官迅速做出了应对。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潮水般的人群向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台巨大的投石车被推到了阵前。 “他们要压制我们!”杨燕的脸色又一次沉了下去,“我们的神机弩射程够不到他们!” “我知道。”张奇看着远处的投石车阵列,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 “你还有办法?”杨燕问。 张奇没有回答,而是对着身后喊道:“林爽!” “在!” “把那些‘坛子’和‘架子’都抬上来。” “是!” 很快,林爽带着人抬上来了十几台造型古怪的木架子。它们比神机弩小得多,结构也更简单,一根长长的杠杆,一头是皮兜,另一头则是一个沉重的铁箱。 “这是什么?”杨燕彻底糊涂了。这东西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一名负责城防的都尉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将军!不能再把人手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了!快让兄弟们准备滚石和檑木,准备肉搏吧!” “闭嘴。”张奇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那名都尉被他身上的气势所慑,悻悻地退到一旁,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胡闹”。 张奇走到一台“架子”前,对林爽说:“第一轮,用火油罐,五号配重,三十度角,无风修正。目标,敌军投石车阵列,覆盖射击。” “大人,这东西……真的行吗?”林爽也有些迟疑。这是他第一次在实战中见到这东西。 张奇的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这些小型的配重式投石机,是他根据零碎的知识和无数次失败的推演设计出来的。图纸上的数据,在血腥的战场上会变成什么样,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轰——! 远处,北狄人的第一轮石弹已经呼啸而至,一块巨石砸在城垛上,碎石四溅,几名士兵当场变成了肉泥。 恐慌开始蔓延。 “还等什么!开炮!”都尉嘶吼着。 “放。”张奇下令。 林爽和他手下的凤仪卫立刻执行命令。他们拉下杠杆,砰的一声闷响,十几只黑乎乎的陶罐被抛上了天空,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抛物线。 “太近了!太近了!”都尉绝望地大叫。 那些陶罐果然落在了距离北狄人阵前还有几十步的空地上,摔得粉碎。 北狄人的阵地里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城墙上的守军则是一片死寂,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胡闹……”都尉瘫坐在地。 杨燕握紧了剑柄,看向张奇。她想问些什么,却看到张奇根本没有理会失败的战果,而是拿出了一卷羊皮纸和一支炭笔,迅速在上面计算着什么。 “风速比预想的要大,空气湿度也对抛射物有影响。”张奇自言自语,“配重加一,角度上调五度。” “大人?”林爽问。 “第二轮,换碎石弹。两发急射。”张奇把羊皮纸塞回怀里,语气不容置喙。 “还来?”杨燕几乎要失声喊出来。 张奇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北狄人需要一分钟来调整他们的投石车,而我们,只需要十息。”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将装着碎石和铁屑的麻袋装进皮兜。 砰!砰! 又是两轮急促的闷响,数十个麻袋被抛了出去。 这一次,它们飞得更高,更远。 在北狄人嘲讽的注视下,那些麻袋在他们投石车阵地的上空爆开,无数的碎石和铁屑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操作投石车的北狄士兵大多没有重甲防护,瞬间被砸得头破血流,鬼哭狼嚎。精准的绞盘和绳索被石块砸坏,整个投石车阵地陷入一片混乱。 刚才还在嘲笑的北狄人,现在笑不出来了。 城墙上的守军,也发不出声音。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第三轮,火油罐,交叉覆盖。”张奇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没人再有任何疑问。 十几只火油罐精准地落入了混乱的敌阵,破碎的陶罐中,黏稠的火油四处流淌。 “火箭。”张奇轻轻吐出两个字。 神臂连弩的箭匣被迅速换下,装填上了浸过油的火箭。 嗖嗖嗖——! 带着火星的箭矢射入北狄人的阵地,瞬间点燃了地上的火油。 轰——! 大火冲天而起,将数十台投石车和周围的士兵吞噬。凄厉的惨叫声隔着数百步,依然清晰可闻。 关墙之前,尸积如山,火光冲天。 张奇转过身,看着那名瘫坐在地的都尉。 “现在,你可以去准备滚石和檑木了。” 第36章 交给你 火焰的余温炙烤着城墙,浓烟依旧呛鼻。 那名都尉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脸上混杂着敬畏与恐惧。他对张奇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大人……下官这就去……” “站住。”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副将李虎带着一队亲兵从另一侧的阶梯走上城墙。他盔甲光亮,脸上看不出半点疲惫,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轻松的巡视。“张大人,真是好手段。没想到你这新式武器竟有如此威力。” 李虎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赞许,他走到张奇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此番守城,你当记首功。不过,现在北狄人暂时退了,城防指挥还是交还给我吧,你毕竟不是军旅出身。”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拿都尉手中的指挥令牌。 “交给你?”张奇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伸出的手,“交给你,好让你再把燕回关的布防图送出去一次吗?” 李虎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了。“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张奇的语气没有起伏,“北狄人主攻的东段城墙,恰好是前日刚刚换防、兵力最为薄弱的一段。他们的投石车阵地,恰好避开了我们所有重弩的死角。李副将,你告诉我,这是巧合?” “一派胡言!这是污蔑!”李虎厉声喝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我看你分明是想借机夺权!” 他身后的亲兵唰地一声,齐齐拔出佩刀,与张奇身边的凤仪卫对峙起来。城墙上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剑拔弩张。 杨燕向前一步,护在张奇身侧。她没有拔剑,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夺权?”张奇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一个随时会塌的屋子,也要抢着当主梁?” 他根本没有再看李虎,而是对林爽下令:“拿下。” “遵命。” 林爽和身后的凤仪卫动了。他们没有多余的动作,身影如鬼魅般插入李虎的亲兵阵中。叮当!几声脆响,李虎的亲兵还没看清对方的动作,手腕一麻,兵器已经脱手落地。 李虎大惊失色,抽刀想要反抗,林爽的剑鞘已经咚的一声,精准地砸在他的手腕上。剧痛之下,佩刀哐当落地。两名凤仪卫左右上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张奇!你敢动我?我乃朝廷任命的副将!你这是谋反!”李虎嘶吼着,脸被死死压在粗糙的城砖上。 “谋反?”张奇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在你写下降书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词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用油布包好的信,在李虎眼前展开。信上的字迹,正是李虎的笔迹,内容是向北狄人献关投降的条款,甚至还附上了一份详细的城防图。 “你……你怎么会……”李虎的声音颤抖,再无刚才的嚣张。 “一个时辰前,北狄人的信使在城外被截获。”张奇收起信件,“他身上有两封信,一封是给你的回信,另一封,是北狄主帅写给另一个‘朋友’的。” 张奇站起身,环视在场的所有守军。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所有参与此事的人,自己站出来。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家人不会受到牵连。” 一片死寂。士兵们面面相觑,眼神躲闪。 张奇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终于,一名站在都尉身后的队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饶命!是……是李副将逼我们的!他说北狄人破城是早晚的事,给我们留条活路……” 一人跪下,便如推倒了第一块骨牌。又有七八名军官和士兵跪了下来,哭喊着求饶。 瘫坐在地的都尉陈武,面如死灰。他没有参与,但他对李虎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无所知。他的沉默,便是一种纵容。 “很好。”张奇看着跪倒的一片人,“你们比你们的主子聪明。” 他对林爽说:“把他们都绑起来,关进地牢,等待后续审问。” “那他呢?”林爽的剑尖指着地上的李虎。 “叛国通敌,按律当斩。”张奇的话没有任何温度,“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 “这……”杨燕忍不住开口,“不经三司会审,当场斩杀副将,是否……” “战时,军法即国法。”张奇打断她,“燕回关就是法场。他的罪,是关墙下数千具尸骨判的。我的剑,只是执行。” 他转向那群被凤仪卫捆起来的叛兵。“你们的命暂时留着,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将组成敢死队,下一次北狄人攻城,你们第一个上。” 那些人脸上血色尽失,却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林爽亲自押着李虎,将他拖到城墙垛口前,强迫他跪下。 “张奇!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李虎发出最后的诅咒。 张奇没有理会。他从一名凤仪卫腰间抽出佩刀,走到李虎身后。 “宣读罪状。” 林爽从怀中拿出另一份卷宗,大声念道:“燕回关副将李虎,于战时私通北狄,出卖军情,意图献关求荣,致使我军将士死伤惨重,其罪当诛!” “其党羽陈某、王某……等人,同罪!” 声音在空旷的城墙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所有守军的心上。 林爽念完,退后一步。 张奇举起了刀。阳光下,刀刃反射出刺眼的光。 咔嚓!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鲜血染红了城砖。 张奇将刀还给凤仪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把头挂在关墙上。”他吩咐道,“让北狄人看看,这就是他们朋友的下场。” 城墙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剩下的守军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张奇转过身,面对着他们。 “我叫张奇,来自凤仪卫。奉陛下密令,持有凤鸣令,全权接管燕回关一切军政要务。”他举起一块刻着凤凰图样的令牌,“从现在起,我的命令就是最高指令。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违令者,下场如他。” 他的手指了指那颗被挂上旗杆的人头。 “现在,开始做事。”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都尉陈武。” “在……在!”陈武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修复城防。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第一段破损的城墙开始动工。” “是!是!” “杨燕。” “在。” “你带本部人马,配合林爽,重新布防,将所有神臂连弩和火油安置到关键位置。我需要一份新的防御图,半个时辰内给我。” “……是。”杨燕应道。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准确,不带任何情绪。恐慌和混乱的守军,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机械而高效地行动起来。 张奇走到城墙边,俯瞰着城下烧焦的废墟和尸体,拿出那卷羊皮纸,再次计算起来。 杨燕看着他的背影,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第37章 就这么办 北狄王帐内,弥漫着马奶酒的酸味和伤药的苦涩。 “废物!都是废物!”一个青铜酒杯被狠狠砸在地上,摔得变了形。北狄可汗,孛儿只斤·孛尔汗,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刀疤因愤怒而扭曲。“几万人,攻不下一座小小的燕回关!还折损了我的苍狼骑!” 帐下,几名北狄将领垂着头,身上的甲胄还带着血迹和豁口,没人敢接话。 “大汗,强攻并非上策。”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平静,甚至有些懒散。 孛尔汗的怒火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转向说话的人。那是一个中原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与帐内所有人的彪悍都格格不入。他叫徐元,一个自称能为北狄带来胜利的谋士。 “又是你的巧言令色!”一名独眼将军怒喝,“徐元!我们北狄人打仗,靠的是刀和马,不是你这种南人嘴里的阴谋诡计!” “哦?”徐元笑了笑,拿起桌上一块羊腿骨,在沙盘上比划,“巴图将军,你用刀,攻破燕回关的城墙了吗?你用马,踏过他们的神臂连弩阵了吗?” “你!”巴图将军语塞,脸涨成猪肝色。 “够了。”孛尔汗制止了争吵,“徐元,你说说你的计策。如果还是些废话,我就把你的头骨做成酒碗。” 徐元毫不在意这种威胁。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将那根羊腿骨从燕回关的位置移开,插在了关隘南面一大片空白的区域。 “大汗,燕回关为何是雄关?” 孛尔汗皱眉:“因为它地势险要,城防坚固。” “不。”徐元摇头,“因为它后面,有富庶的大夏腹地,有需要它保护的京城。它是一面盾牌。可如果……敌人不打盾牌呢?” 他环视一圈,看着那些疑惑不解的北狄将领。“我们分出一支精锐骑兵,绕过燕回关,不必攻城,只需南下。劫掠村镇,焚烧田野,将恐慌像瘟疫一样散播出去。” “这有什么用?”巴图将军嗤之以鼻,“那些泥腿子,杀光了也无济于事。” “蠢货。”徐元第一次收起了笑容,“你杀的是泥腿子,动摇的却是大夏的国本。燕回关的粮草从何而来?从南方的城镇运来。我们断了粮道,城里的数万守军吃什么?吃土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蛊惑。“我们再派一支轻骑,直逼京城百里之内。不必攻城,只需出现。大夏的皇帝会怎么样?满朝的文武会怎么样?他们会立刻调兵回防。到那时,燕回关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它还叫雄关吗?它只是一个巨大的坟墓。” 帐内一片死寂。连最鲁莽的巴图将军,都感到了这计策里的阴毒寒意。 孛尔汗的眼睛亮了起来,贪婪的光芒取代了愤怒。“好……好一个绕后绝粮之计!一座坚城,就这么被废了?” “城池是死的,人是活的。”徐元淡淡道,“只要抓住人性的弱点,再坚固的城墙,也不过是土堆罢了。” “就这么办!”孛尔汗一掌拍在案上,“巴图!我给你两万苍狼骑,绕过燕回关,把南边那些肥沃的土地,都给我烧成焦土!” …… 一个时辰后,燕回关的城墙上。 陈武连滚带爬地跑到张奇面前,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大人!大人!北狄人……北狄人退了!” 张奇正用一块磨刀石,不紧不慢地打磨着那把刚杀了李虎的佩刀,头也不抬。“说清楚。” “他们的主力大营正在后撤!已经撤出神臂连弩的射程了!城下的尸体都没管!他们肯定是怕了!被大人您的雷霆手段吓破了胆!”陈武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周围的士兵们也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连日血战带来的疲惫和恐惧,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怕了?”张奇停下手中的动作,终于抬眼看他,眼神里没有半分喜悦。“他们死了数千人,主将的儿子都死在城下,他们没怕。我杀了一个通敌的副将,他们就怕了?” 陈武的笑容僵在脸上。 “北狄人是狼,不是狗。”张奇站起身,走到垛口前,看着远处正在后撤的烟尘。“被打痛了,狼只会更凶狠,只有狗才会夹着尾巴逃跑。” 这时,杨燕也走了过来,她刚完成布防,脸上还沾着灰尘。“我也觉得不对劲。他们的后撤井然有序,不像是溃败,倒像是……战略转移。” “不错。”张奇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有个用脑子想事情的人了。” 他对陈武命令道:“传令下去,全军不得有丝毫松懈,轮班休息,修复城防。有敢私自饮酒庆贺者,斩。” “是……”陈武被他冰冷的语气冻得一个激灵,连忙跑去传令。 城墙上的欢呼声戛然而生,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你认为他们想做什么?”杨燕问,她递过一份刚绘制好的布防图。 张奇没有接,他的视线越过城下,投向更遥远的南方。“如果一座城,你无论如何都攻不下来,你会怎么做?” “我会……围死它。”杨燕顺着他的思路回答,“断其粮草,绝其援兵。” “怎么断?”张奇追问。 杨燕指着沙盘上燕回关侧翼的两条小路:“可以派兵袭扰我们的补给线,但那两条路都在山谷中,易守难攻,只需少量兵力就能扼守。” “如果他们不走那两条路呢?”张奇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了一道惊人的弧线,完全绕开了燕回关和周围的山脉,指向了南方一马平川的大片区域。 杨燕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可能!那里……那里没有坚城,只有村庄和县城!他们绕过去,是想……” “他们什么都不用想。”张奇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可怕,“他们只需要烧,只需要杀。把消息传到京城,把恐慌传到朝堂。你觉得,京城里那些大人,是更在乎边关的存亡,还是更在乎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刺进杨燕的心里。她想到了那种后果:粮道被彻底切断,朝廷为保京畿而抽调主力,燕回关成为一座真正的孤岛。 “他们……他们怎么敢!”杨燕的声音带着颤抖。 “为什么不敢?”张奇反问,“燕回关挡不住他们,他们就能长驱直入。现在,他们只是换了个方向而已。” 他转过身,终于正式面对杨燕。 “我需要一支骑兵。” 杨燕的心脏猛地一沉。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一支精锐的骑兵,立刻出关,南下。”张奇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去追上他们,拖住他们,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用烽火传回来。” “我的本部……就是骑兵。”杨燕艰难地开口。 “我知道。”张奇看着她,“你的破晓营是全关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骑兵部队,也是机动力最强的部队。” “这是让我们去送死。”杨燕直视着他的眼睛,“在平原上和数倍于己的北狄骑兵纠缠,和送死没有区别。” “是。”张奇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掩饰,“这是一道送死的命令。”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守卫燕回关,是我的军令。但出关南下,已经超出了守土之责。”张奇缓缓说道,“所以我不会用凤鸣令强迫你。你可以拒绝。”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是,你要想清楚。你们不去,南方的千里沃野将化为焦土,百万百姓将沦为羔羊。等我们在这里弹尽粮绝,北狄人踏破关墙时,结果还是一样。” “你……”杨燕咬着牙,“你这是在用大义逼我。” “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张奇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是选择在城墙上被动地等着饿死,还是选择主动出击,去为那些百姓,也为我们自己,争一线生机。” 杨燕沉默了。她看着城墙下那些刚刚被清理出来的袍泽的尸体,又抬头望向南方那片安宁祥和的天空。她知道,那份安宁,即将被铁蹄踏碎。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好。我去。” 张奇点点头,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需要什么?” “最好的马,三天的干粮,以及……关内所有能找到的火油。” 张奇看向林爽,林爽立刻会意,转身去准备。 杨燕最后看了张奇一眼,转身走向自己的部队。 “杨将军!”陈武不知何时又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惊恐,“您……您真的要去?” 杨燕没有回答,只是大声下令:“破晓营!全体集合!” 第38章 神臂连弩 破晓营的军士在号令下迅速集结,铁甲摩擦,队列整肃,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死寂。每个人都听到了杨燕和张奇的对话,那道“送死的命令”像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每个人的脖颈上。 杨燕站在队列前,一言不发。她不需要动员,也不需要解释。这些跟着她出生入死的袍泽,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但此刻,她却不知该如何下达这第一道走向死亡的指令。 就在这时,张奇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林爽,还有一队亲兵,推着十几辆盖着厚重油布的板车。车轮压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每一下都像是砸在众人的心口。 “杨将军,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张奇停在杨燕面前,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 他没有去看杨燕,而是直接面向破晓营全军。 “你们一定在想,这是一条死路。”张奇开口,没有安抚,没有鼓动,只有陈述。“你们想得没错。但你们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北狄分兵的吗?” 无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我们截获了他们的鹰讯。”张奇抛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还抓了一个活口。他们的目标不是沿途的村镇,而是三百里外的云州仓。那里,囤积着整个北境前线未来三个月的粮草。” 这个消息比“绕后袭扰”更具冲击力。云州仓一旦被烧,燕回关不攻自破。所有人都会在这里活活饿死。 “所以,你们的任务不是去送死。”张-奇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你们是去行刑的。” 他猛地一挥手,亲兵们掀开了板车上的油布。 油布下,不是杨燕要的火油,而是一具具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强弩。弩身比寻常的军弩要长,结构更为复杂,上面缠绕着紧实的兽筋和钢弦。 “神臂连弩。”张奇吐出四个字,“一百五十步内,可洞穿北狄人的皮甲。有效射程,超过他们骑弓一倍有余。” 军士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一百五十步!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在北狄骑兵的箭雨够到自己之前,就对敌人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你们的任务,是利用机动力和射程优势,不断袭扰、猎杀他们的斥候、传令兵、以及掉队的小股部队。把他们变成聋子,变成瞎子。”张奇走到一架神臂连弩前,用手指敲了敲坚实的弩臂。“你们不是去和他们决战,是去放他们的血。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这番话,让破晓营的军士们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这不是蛮干,这是一场有计划的猎杀。求死的悲壮,被求生的技巧所取代。 杨燕的心也落回了原处。她看着张奇,这个男人,总是在你最绝望的时候,给你一把淬了毒的刀。能杀人,也能割伤自己。 “除了猎杀,你们还有第二个任务。”张奇话锋一转,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浇上了一盆冰水。“坚壁清野。” 这两个字一出,连空气都冷了几分。 “你们必须赶在北狄偏师的前面。”张奇的声音变得冷酷,“清空沿途所有村庄的百姓,带不走的粮食、草料、房舍,一律烧毁。我需要你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让北狄人的战马啃不到一根草,让他们的大军找不到一粒米。” “你放屁!” 一个粗犷的声音炸响。一名满脸虬髯的老兵排众而出,他肩上的甲片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是破晓营的都伯,名叫王老刀,是跟着杨燕父亲打过仗的老卒。 “张将军!我们是边军!是守着大好河山的兵!不是去烧自己人房子的贼!”王老刀双目赤红,指着张奇,“让我去砍北狄杂碎的脑袋,我王老刀眉头不皱一下!但你让我去逼着乡亲们背井离乡,再放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家?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做!”张奇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跟北狄人有什么区别!”王老刀怒吼,“他们的家园被我们自己人烧了,他们要恨,是恨北狄人,还是恨我们这些举着火把的兵?” 这句质问,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每个军士的心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来自南方的村庄。让他们亲手将那里化为焦土,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区别在于,房子烧了可以再建,地烧了可以再种。”张奇迎着王老刀的怒火,一字一顿,“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是被我们赶走活命,还是被北狄人屠戮一空,掠为奴隶。你选一个。” “我……”王老刀被噎住了,满腔的怒火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这是一道焦土令。”张奇从怀中取出一面玄铁令牌,上面用朱砂刻着一个“焦”字。“我没有用凤鸣令,是因为这道命令,不属于守土之责。它违背军人的荣誉,也践踏为人的底线。” 他将令牌举起,环视众人。“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生机。用千里焦土,换北境安宁。用一时骂名,换万世基业。” “杨将军!”王老刀猛地转向杨燕,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里带上了恳求,“您不能接这个令!我们破晓营,不做这种断子绝孙的脏活儿!”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在杨燕身上。 一边是上司冷酷却唯一可行的军令,一边是亲如手足的袍泽们最后的道德坚守。她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炙烤。 她沉默了片刻,走上前,从王老刀身边走过,一直走到那面焦土令前。 她没有去接那面令牌。 “王叔。”杨燕开口,声音不大,却很稳,“你家在南边三十里外的王家村,对吗?” 王老刀一愣,点点头。 “村里一共三十七户,一百二十口人。你还有个侄子,去年刚娶了媳妇。”杨燕平静地叙述,“北狄人如果过去,他们会先杀了村里的青壮,抢走所有的粮食和女人。你的侄子会死,你的侄媳妇,会成为他们的玩物。最后,他们会一把火烧了村子,一个活口不留。” 她转过身,看着王老刀,也看着所有的军士。 “现在,我命令你。带一队人,快马赶去王家村,告诉他们,北狄人要来了。让他们立刻收拾东西,往县城跑。跑不动的老人,用马驮着。谁要是不肯走,就给我绑走。” “告诉他们,房子没了,我们将来夺回来。地荒了,我们将来再开垦。只要人还在,王家村就还在。” “然后,”杨燕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你亲手,点了王家村的第一把火。” 王老刀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虎目之中,泪水决堤而出。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杨燕没有再看他,她从板车上拿起一具神臂连弩。那沉重的分量,让她手臂一沉。 “我不是在逼你们。”她环视自己的部下,“我只是在告诉你们,握着刀,是为了杀人。但有时候,放下刀,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今天,我们拿起火把,也是一样。” 她将神臂连弩背在身后,动作利落。 “愿意跟我去烧自家房子的,出列。” 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后,王老刀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第一个走出了队列。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破晓营全体军士,无一人退后。 杨燕最后看了张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取弩,备马。” 第39章 霹雳火球 火光熄灭,天色未明。 破晓营的军士们回来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烟火的气味,混合着泥土与汗水。他们脸上、手上、铠甲的缝隙里,全是黑灰。没有人说话,队伍在寂静中前行,马蹄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他们烧掉了自己的家。 张奇就站在营地入口,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他身上一尘不染,与归来的破晓营格格不入,像是一块立在泥潭里的顽石。 “你们做得很好。”他开口,声音没有半分慰问,只有陈述。 杨燕勒住马,翻身下来,动作有些僵硬。她没有回应。 “但这不够。”张奇继续说,“焦土只能拖延,不能制胜。北狄人的主力尚在,王帐未损,他们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王老刀和其他军士们陆续下马,默默地站在杨燕身后。他们看着张奇,那是一种混杂着疲惫、麻木和厌恶的审视。他们刚刚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过去,这个男人却告诉他们,这还不够。 “你还想让我们做什么?”杨燕的声音沙哑,像被烟熏过一样。 张奇没有直接回答。他拍了拍手,两个亲兵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箱子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黑色陶罐,罐口用蜡封得死死的。 “这是霹雳火球。”张奇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我耗时三年,用硝石、硫磺和木炭,配上几十种秘料制成。点燃引信,三息之内扔出去,方圆十丈,人马俱碎。” 他说得轻描淡写,听在众人耳中,却不亚于惊雷。 “但它有个毛病。”张奇话锋一转,“它不稳。遇火即燃,剧烈碰撞,也可能炸。所以,携带它的人,就是移动的火药桶。没有生路。” 所有人都懂了。这不是武器,是同归于尽的催命符。 “北狄王帐设在黑风口,地势险要,只有一条小路可以绕到其后方。这条路,只有常年在那一带打猎的山民才知道。”张奇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王老刀的身上。 “王老刀,黑风口离你家不远。那条路,你知道。”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陈述。 杨燕猛地向前一步,挡在了王老刀和张奇之间。“不行。” 她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我需要一支敢死队,二十人足矣。由王老刀带路,携霹雳火球五十枚,奇袭王帐,焚其粮草,乱其军心。此计若成,北狄必退。”张奇完全无视杨燕的拒绝,继续发布着他的计划。 “我说了,不行!”杨燕的声音陡然拔高,怒火在她胸中燃烧,“你刚刚让他烧了自己的家!现在,你又要让他去送死?张奇,你把他当什么了?一件用完就丢的工具?” 她几乎是指着张奇的鼻子在质问。这个男人,用最冷静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他将人的性命视作棋盘上的棋子,随手落下,毫不在意其死活。 “杨将军,请注意你的言辞。”张奇的脸色没有变化,“这是战争,不是请客吃饭。牺牲是必然的。他的牺牲,能换来整个北境的安宁,能换来数万将士的性命。这笔账,很划算。” “划算?”杨燕笑了,笑声里全是冰冷的嘲讽,“你坐镇后方,当然觉得划算!你动动嘴,我的弟兄们就要拿命去填!王叔已经家破人亡,你还要他怎样!” “正因为他家破人亡,他才最合适。”张奇的逻辑冷酷得像一把刀,“他没有牵挂了。不是吗,王老刀?”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王老刀的身躯又开始颤抖。他抬起头,看着张奇,又看看挡在自己身前的杨燕。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张奇!”杨燕怒喝,“收回你的命令!” “我没有在命令你,杨将军。”张奇平静地回应,“我是在给破晓营一个选择。一个用二十条命,换最终胜利的选择。执行焦土令,你们背了骂名。执行这个任务,你们将是英雄。虽然,是无名的英雄。” 他顿了顿,看着杨燕身后的那些士兵。 “你们谁的家,不在北境?谁的亲人,不在北狄的铁蹄威胁之下?烧了房子,只是第一步。杀了敌人,才能一劳永逸。我需要二十个没有牵挂,或者说,愿意斩断牵挂的勇士。”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 这一次,比在焦土令前更加压抑。那一次是抉择,这一次,是赴死。 “我……”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是王老刀。 他从杨燕身后走了出来,步履蹒跚,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他没有看张奇,而是对着杨燕,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姑娘,缓缓地跪了下去。 “将军。” 这一个称呼,让杨燕浑身一震。他以前,总是叫她“燕丫头”。 “俺的家,没了。侄子、侄媳妇,都在去县城的路上。他们只要活着,王家村就还在。”王老刀的声音嘶哑,却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俺这条烂命,早就该死在二十年前的战场上了。能活到今天,是赚的。” “王叔,你起来!”杨燕想去扶他,手却伸不出去。 “将军,你让俺烧了王家村,俺听了。因为俺信你,你是为了救人。”王老刀抬起头,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现在,俺想去。不是为了他,”他指了指张奇,“是为了俺侄子,为了村里那一百多口人。为了他们以后,能安安稳稳地把地再种起来,把房子再盖起来。” “我去。”他重复了一遍,无比郑重。 “算我一个。”另一个士兵站了出来,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俺是孤儿,没家没牵挂。烂命一条,换个英雄的名头,值了。” “还有我!北狄人杀了我爹娘,这仇不报,老子睡不着觉!” “加我一个!” “……” 一个接一个,破晓营的军士们走了出来。他们没有豪言壮语,理由朴素得让人心酸。或是为了复仇,或是了无牵挂,或是,为了给活着的亲人一个安宁的未来。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王老刀身后,已经站了十九个人。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 杨燕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刚刚还在为烧毁家园而痛苦的男人。此刻,他们脸上没有了悲伤,只有一种奔赴宿命的平静。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给了他们活下去的理由,他们却用这个理由,去选择死亡。 杨燕缓缓转过身,最后一次看向张奇。 “你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吗?” 张奇沉默了片刻。 “历史会记住他们。” “我问的是你。” 张奇没有回答。 杨燕不再多言,她走到那二十人面前,拿起一个霹雳火球,亲手交到王老刀的手中。 “活着回来。” 第40章 追不上 旷野的风,带着北境特有的萧瑟。 一名北狄哨骑的身体从马背上猛地向后一仰,喉咙上插着一支弩箭。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重重地摔在枯黄的草地上,惊起座下那匹习惯了杀戮的战马。 “下一个。” 杨燕冰冷的声音在小队频道中响起,她手中的神机弩已经再次上弦。在她身后,五十名破晓营的弩骑兵如同一群沉默的猎手,与这片荒原融为一体。 “将军,跟宰鸡似的。”一个年轻的士兵咧嘴一笑,脸上满是轻松,“这些北狄蛮子,也不过如此。” “闭嘴,李四。”旁边一个年长的老兵低声喝斥,“轻敌,是战场上第一大忌。他们是狼,我们是狐狸。狐狸能咬死落单的狼,但要是被狼群围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杨燕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陈叔说得对。保持距离,三轮齐射,立刻转移。不要恋战。” “是!” 命令下达,五十骑如臂使指,再次催动战马,沿着北狄大军的侧翼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们就像草原上的鬼魅,总在北狄斥候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用密集的箭雨带走一片生命,然后又在对方的重骑兵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咻咻咻——” 又是一轮齐射。奔腾的北狄先锋部队中,立刻有数十人栽下马背,引起一阵不小的混乱。 “混账!”北狄偏师主将,拓跋宏,一拳砸在马鞍上,满脸的络腮胡子因愤怒而颤抖,“又是那群苍蝇!他们有多少人?” “回将军,看不清,最多不过百骑。他们来去如风,我们的重骑根本追不上!”副将一脸无奈。 “追不上?”拓跋宏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冷笑,“那就把他们围起来,碾碎!传我命令,所有轻骑分散成五股,呈扇形包抄!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把这群该死的老鼠,给我逼进前面的狼牙谷!” 他很清楚,对方的优势在于机动和射程。一旦失去了开阔地,被压缩在狭窄的谷地里,这些所谓的“幽灵”就只能变成待宰的羔羊。 战场的风向,在悄然改变。 “将军,不对劲。”老兵陈叔的眉头紧紧皱起,“北狄的骑兵散开了,他们不是在追我们,像是在……赶我们。” 杨燕勒住马,看着远方分散开来、隐隐形成一个巨大包围圈的北狄骑兵,心脏猛地一沉。她知道,对方的指挥官已经识破了她的战术。他们这是要用人命来填,也要将她这支小分队彻底困死。 “我们被算计了。”她冷静地判断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是狼牙谷,一条死路!”李四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颤抖。 果然。 “撤!”杨燕当机立断,“全速向西,冲出包围圈!”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他们调转马头的瞬间,西面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一面黑色的狼头大旗骤然出现。是拓跋宏的亲卫重骑,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这个位置,彻底堵死了他们最后的退路。 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敌人。粗略估计,不下三千。 绝境。 “将军……”李四的脸色惨白如纸,“我们……” “怕什么!”老兵陈叔抽出腰间的佩刀,吼道,“二十年前老子就该死了!今天能拉几个北狄杂碎垫背,赚了!” 士兵们的眼中没有绝望,反而燃起了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他们是破晓营,他们从家园化为焦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杨燕看着她的士兵们。她给了他们活下去的理由,现在,却要带着他们一起走进死地。 不。 她不能。 “陈叔。”杨燕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在!” “你带四十个人,从南面冲。我带十个人,从北面冲,为你们吸引主力。” 陈叔浑身一震,失声道:“将军!不可!要去也是我去!” “这是命令!”杨燕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带一丝感情,“破晓营不能全折在这里。你们必须活着回去,把北狄主力南下的消息带给张奇。告诉他,我的任务完成了,成功拖延了他们半日。” “将军!”所有士兵都红了眼。 “李四。”杨燕看向那个最年轻的士兵。 “……到。” “你怕死吗?” 李四挺起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不怕!” “好。”杨燕点点头,“那就活着回去。记住今天的感觉,然后,用你手里的弩,杀光所有踏进我们家园的敌人。” 她不再多言,调转马头,身后九名士兵毫不犹豫地跟上。 “陈叔,执行命令。”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随即,她高举神机弩,对着北方的敌阵,发起了决死冲锋。 “为了北境!” “杀!” 十骑,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钢铁与血肉组成的海洋。 中军大帐。 张奇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一动不动。沙盘上,代表北狄偏师的黑色旗帜,正在以一个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向南推进。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正是老兵陈叔。他身后,只跟着不到三十名残兵,人人带伤。 “军师!”陈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泣不成声。 张奇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像一潭死水。 “杨燕呢?” “将军她……她为了掩护我们……”陈叔哽咽着,说不下去。 寂静。 帐内只剩下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每一个破晓营的士兵都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 一名参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军师,北狄偏师距此不足百里,我们……是否要调整部署?” 张奇依旧背对着众人,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他缓缓抬起手,拿起沙盘上一个代表着杨燕小队的红色小旗。旗子很小,用上好的木料削成,上面刻着一个“燕”字。 他摩挲着那个字,指节因为用力而寸寸发白。 咔嚓。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 小旗杆在他的指间,断成了两截。 “不用。”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断掉的只是一截无关紧要的木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比帐外的寒风更加冰冷。 “传令给王老刀。” “他们,可以出发了。” 第41章 救火 月色如霜,寒风刺骨。 北狄大营连绵十里,篝火如星,却照不透潜藏在暗影中的杀机。王老刀趴在一处雪坡后,嘴里嚼着一根干草根,眼睛像鹰一样盯着山下那座最为显赫的金顶王帐。 “头儿,都看半个时辰了,你到底在看什么?”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兵小声问道,他的代号是“耗子”,因为身形瘦小,动作灵活。 王老刀吐掉草根,没有回头。“看风。” “风?”耗子不解。 “风向不对,‘霹雳火球’扔过去,烟会往我们这边吹,暴露得快。”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是队伍里的副手,“石头”。 王老刀拍了拍耗子冻得发僵的肩膀。“怕了?” 耗子的身体瞬间绷紧。“不怕!” “怕就对了。”王老刀的声音没有起伏,“怕死的,才能活得久。不过军师这次给的差事,不是让我们活。”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陶罐,约莫两个拳头大,正是霹雳火球。“军师说,这玩意儿一响,能把北狄蛮子的天给捅个窟窿。咱们十一个人,换他们一个天崩地裂,值了。” 耗子看着那陶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头儿,军师……他怎么知道王帐就在这里?万一是假的……” “杨将军的命换的,你说假不假?”王老刀的声音冷了下去。 耗子不说话了。队伍里陷入一片死寂。他们都是夜不收,是大夏最顶尖的斥候,也是最锋利的暗刃。他们知道杨燕,知道破晓营。他们更知道,自己脚下的这条路,是用破晓营的尸骨铺出来的。 王老刀的思绪回到了出发前。中军大帐里,张奇将那枚断掉的“燕”字旗交到他手上。 “王老刀。” “在。” “杨燕用命,把北狄主帅的位置钉死了。她拖延的半日,就是给你创造的半日。”张奇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你的任务,不是骚扰,不是焚粮。” “军师请讲。” “我要你,杀了他。”张奇指着沙盘上那个金顶小旗,“用这个。” 他将一个霹雳火球的模型放在王老刀面前。“记住,王帐是主攻,粮仓是佯攻。所有的火球,优先砸王帐。” “属下不解。”王老刀看着模型,“焚毁粮草,动摇其根基,不是更稳妥吗?” “没有根基,他们可以退。主帅死了,他们就是一群没头的苍蝇,只会自相残杀。”张奇看着他,“你的人,够吗?” “军师放心,夜不收没有孬种。” 思绪收回。风向,终于变了。 王老刀掐灭了最后一丝回忆,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做了个手势。 “石头,你带三个人,去东边那两个最大的粮仓。动静要大,火要旺。” “头儿,那你这边……” “我带六个人,干正事。”王老刀拍了拍耗子的后背,“小子,跟紧我。” “是!” 十一人如鬼魅般滑下雪坡,悄无声息地融入大营的阴影中。巡逻的北狄哨兵打着哈欠走过,完全没有察觉到死神已经越过了他们的防线。 一路上,他们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三拨暗哨,手法快到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来。耗子跟在王老刀身后,心脏狂跳,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看到王老刀的匕首像毒蛇的信子,总是在最刁钻的角度,从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刺入敌人的咽喉。 金顶王帐近在眼前。帐外守卫森严,是普通营帐的三倍。 王老刀停下脚步,打出手势。七个人分散开来,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每个人都从怀里掏出了霹雳火球。 耗子解开火球上的油布,露出里面的引线,他的手有些抖。 “别抖。”王老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想想你爹娘,想想你被屠了的村子。想想杨将军。她一个女人都敢冲锋,你一个爷们,点个火都不敢?” 耗子的呼吸一滞,脑海中闪过家园的火光。他的手,瞬间稳住了。 王老刀看向东面。黑暗中,仿佛有石头在回应他。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吹亮。 “为了大夏。”他低声说。 “为了大夏!”其余六人无声地回应,眼神决绝。 嘶嘶—— 引线被点燃,发出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扔!” 王老刀一声令下,七枚霹雳火球划出七道黑色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向金顶王帐。 帐外的守卫终于发现了不对,惊骇地抬头。 “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平地起惊雷!整个北狄大营都被这声爆炸震得跳了起来! 但,这只是开始。 第一枚火球炸开的瞬间,引爆了旁边的第二枚,第三枚…… 轰!轰轰轰! 连环的爆炸掀起了恐怖的气浪,将巨大的金顶王帐像一张破纸一样撕碎,掀飞到半空中!火焰和冲击波向四周疯狂扩散,帐外的守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撕成了碎片! 耗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威力……比他们演练时大了十倍不止! 王老刀也被这股力量震得气血翻涌。他死死盯着那片火海,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张奇……你这个疯子!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霹雳火球!这里面加了猛料!他竟然连自己人都瞒着! 就在这时,东面的粮仓方向也爆发出两团巨大的火球!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都染成了红色。北狄大营彻底炸了锅。 “敌袭!敌袭!” “王帐!王帐被炸了!” “救火!快救火啊!” 无数北狄士兵从睡梦中惊醒,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头儿!成了!我们成功了!”耗子激动地喊道,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狂喜的扭曲表情。 “闭嘴!”王老刀一把将他拽到掩体后,“还没完!” 他知道,张奇的目标是主帅。现在王帐毁了,但主帅死没死,谁也不知道。 “撤吗,头儿?”一个队员问。 “撤?”王老刀冷笑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往哪儿撤?今天咱们的命,就撂这儿了。”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队员。“弟兄们,军师的任务,我们完成了。接下来,是咱们自己的帐。” 他用刀尖指向混乱的敌群。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让这群杂碎看看,我们夜不收是怎么收命的!” “杀!” 耗子第一个跳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两个字。他不再恐惧,心中只剩下一种滚烫的快意。 值了!他娘的太值了! 七道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混乱与火光的海洋。 王老刀一刀劈翻一个迎面冲来的北狄军官,鲜血溅了他满脸。 他没擦,只是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抹狰狞的笑。 张奇,你这盘棋,老子帮你下完了。 第42章 天降神罚 燕回关的城墙上,死一般寂静。 那道从地平线下撕裂夜幕的火光,像一只巨大的、燃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关上的每一个人。紧接着,迟来的巨响才如山崩般滚滚而至。 轰————! 脚下的墙垛在颤抖,箭楼上的瓦片簌簌作响。 “那……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辅兵失声问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人回答他。 所有人的瞳孔里,都倒映着那片不断膨胀、不断跳跃的赤红色。北狄大营,那座盘踞在关外半月,如山峦般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庞然大物,此刻竟从心脏位置,被炸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是敌营!敌营炸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压抑到极致的寂静瞬间被引爆。 “天降神罚!天降神罚啊!” “苍天有眼!烧死那帮杂种!” 欢呼声,哭喊声,兵器碰撞墙垛的铿锵声,在城墙上汇成了一股狂热的洪流。绝望与恐惧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 唯有张奇,依旧静静地站在女墙边,夜风吹动着他单薄的儒衫,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他身旁,燕回关守将李存孝,一个身经百战、脸上刻满刀疤的宿将,正死死抓着墙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的呼吸粗重如牛,胸膛剧烈起伏。 “是王老刀他们……”李存孝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他们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张奇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存唾了一口,扭头看他,眼中的狂喜还未褪去:“一半?王帐都给你炸上了天,你还想怎样?北狄单于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一仗,我们守住了!” “守?”张奇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李存孝看不懂的冰冷和嘲弄,“将军,我送七条好汉的命进去,不是为了听一个‘守’字的。” 李存孝一愣,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他看着张奇,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张军师,你……” “传令。”张奇打断了他,目光越过他,投向城下黑压压的兵阵,“开燕回关,全军出击。” “什么?!”李存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你疯了!开关?现在开关?!” 他一把抓住张奇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张奇!你清醒一点!北狄大营是乱了,可他们还有十几万大军!万一是诱敌之计,我们这点人马冲出去,就是给人家送菜!燕回关丢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周围的几名校尉也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惊骇和不赞同。 “将军说的是啊,军师,此事万万不可!” “坚守关隘才是上策,敌乱我稳,方为正道!” 张奇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看李存孝抓着自己的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位为大夏守了半辈子国门的老将军。 “李将军,我问你,狼什么时候最脆弱?” 李存孝被问得一滞,下意识地松了手:“自然是……头狼死了,群狼内讧的时候。” “说得对。”张奇点头,“王帐没了,北狄的‘头狼’就算不死,也失去了号令群狼的能力。现在的北狄大营,不是一群狼,是一窝没头苍蝇。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和自相残杀。”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李存孝的眼睛:“这样的敌人,你不去收割,难道要等他们选出新的头狼,再来啃你的关门吗?” “可这是赌!”李存孝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张奇脸上,“我不能拿燕回关数万将士的性命,陪你赌这一把!” “赌?”张奇的声调第一次有了起伏,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王老刀七个人,带着我给他们的霹雳火球,没入三十万敌军大营的时候,那叫赌。他们点燃引线,把自己的命和敌人的王帐一起送上天的时候,那也叫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城墙上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们已经把命押在了桌上,赢回了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张奇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轮到我们了。你告诉我,李将军,这还叫赌吗?” 李存孝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戎马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疯狂的话。这根本不是军师,这是一个用人命做棋子,算计天下的魔鬼。 “这是在摘桃子。”张奇淡淡地补充道,“一个用七条命换来的桃子。你不摘,它就烂了。烂在泥里,还会脏了王老刀他们的血。” “我……”李存孝的身体晃了晃。 “将军!”旁边一个校尉急道,“不能听他的!他是个文人,他懂什么打仗!开关就是死路一条!” “闭嘴!”李存孝猛地回头,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那校尉脸上,“他不懂?他不懂能把北狄王帐算计到天上去?”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张奇,眼神里是痛苦、挣扎和一丝被点燃的疯狂。 “我凭什么信你?”他问,声音嘶哑。 张奇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城下。 “凭他们。” 李存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城下,列阵待命的大夏士兵们,虽然依旧保持着军阵的肃穆,但那一双双眼睛,早已越过了高耸的城墙,死死盯着远方那片冲天的火海。他们的身体在微微前倾,手中的长枪在不自觉地颤抖。 那不是恐惧,是渴望。 是嗜血的渴望! 没有一个兵,在看到敌人心脏被捅穿后,还愿意继续龟缩在城墙后面。 李存孝懂了。军心已动,士气已燃。此刻若不下令出击,这股气就会变成怨气,憋在心里,足以让整支军队从内部烂掉。 张奇这个疯子,他算计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自己人的人心! 咚!咚!咚! 沉重而压抑的战鼓声,毫无预兆地在城头擂响。 不是防守的警示鼓,而是进攻的催征鼓! 擂鼓的,正是张奇本人。他不知从哪儿拖来一面战鼓,亲自抡起了鼓槌,一下,一下,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李存孝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血红的杀意。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直指前方火海。 “传我将令!” 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声盖过了鼓点和远方的爆炸声。 “神臂营,前列三段,准备齐射!” “铁骑营,左右两翼,准备包抄!” “开——燕——回——关!” 嘎吱————! 沉重得仿佛与山脉融为一体的巨大关门,在无数士兵的合力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是无尽的黑暗。 门外,是火光与地狱。 “为了大夏!”一名神臂营的都尉举起了手中的神臂连弩,怒吼出声。 “为了大夏!”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每一个即将踏出关门的士兵口中喷薄而出。 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神臂连弩组成的钢铁方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第一个走出了燕回关的庇护。他们没有奔跑,只是在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步伐向前推进,像一堵会移动的死亡之墙。 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 两股钢铁洪流从关门两侧奔涌而出,马蹄卷起烟尘,骑兵手中的马刀在火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他们像一把巨大剪刀的两刃,向着混乱的北狄大营狠狠剪去。 北狄人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不好!夏人出关了!” “他们怎么敢!” “挡住他们!快挡住他们!” 然而,失去了统一指挥的命令,只剩下苍白无力的嘶吼。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有的想去救火,有的想去寻找将领,更多的,则是被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吓破了胆,掉头就跑。 “放!” 随着神臂营指挥官一声令下。 嗡————! 数千支弩箭离弦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尖锐的蜂鸣。密集的箭雨遮蔽了火光,劈头盖脸地砸进了最前方的北狄乱兵之中。 惨叫声瞬间连成一片,人马倒地,血肉横飞。 第一轮齐射,就在北狄大军和燕回关之间,清出了一片百步宽的无人地带。 城墙上,李存孝看得目眦欲裂,他抓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 他扭头看向依旧在擂鼓的张奇。 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算计成功的得意。只有一片空洞。 张奇,你这盘棋,下完了。 第43章 一枚棋子 鼓声停了。 张奇丢下鼓槌,那张清秀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他没有看城墙上李存孝复杂的表情,也没有理会身后将士们投来的敬畏或恐惧的视线。他转身,独自走下城墙,走进了那扇刚刚为他敞开的地狱之门。 战场上弥漫着焦臭和血腥混合的恶心气味。残肢断臂,扭曲的旗帜,濒死的战马发出悲鸣。胜利的欢呼声在远处,这里只有死亡的寂静。 张奇走得很稳,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了脚下的尸体和武器。他不像一个凯旋的功臣,更像一个来收账的债主。 李存孝跟了下来,身后只带了两名亲卫。他看着张奇的背影,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空洞的气息,比整个尸山血海还要让他心悸。 “军师不回关内主持大局,来这污秽之地做什么?”李存孝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审问的意味。 张奇没有回头。“将军的铁骑营正在收割残敌,神臂营在清点战果。我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军师,就不去碍事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又充满了疏离。 “你在找什么?”李存孝追问,他走近了,看到张奇的靴子已经完全被暗红色的血泥浸透。 “找一枚棋子。”张奇终于停下脚步,蹲下身,拨开一具被烧焦的北狄士兵尸体。 尸体下,是一身残破的大夏军甲。 一个女人。 杨燕。 她还活着,胸口有微弱的起伏。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最深的一道伤口从左肩延伸到右腹,几乎将她开膛破肚。即便如此,她的右手依然死死地握着她的佩剑惊鸿。 李存孝瞳孔骤缩。他认得她,杨家那个以武勇著称的次女,铁骑营的先锋校尉。 “她……” “还有一口气。”张奇打断了李存s孝的话。他伸手,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掰开杨燕紧握剑柄的手指。那柄剑已经被她的血肉凝固在了手中。 咔。 指骨发出轻微的声响。 张奇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继续,将剑抽了出来,扔在一边。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杨燕血肉模糊的身体,然后将她横抱起来。 “传军医!”张奇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感。“把最好的金疮药都拿来!现在!” 李存孝没有动。他盯着张奇怀里的杨燕,又看了看张奇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是你派她去的?” “将军在说什么?” “北狄大营的粮草和火油,不是斥候营的功劳。”李存孝一字一句地说道,“斥候营没这个本事。是你派她,单人独骑,潜入敌营,点燃了一切。对不对?” 张奇抱着杨燕,与李存孝擦肩而过。 “她是大夏的英雄。” 这是一个回答,却又不是李存孝想要的答案。 伤兵营里,哀嚎声此起彼伏。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军医和辅兵们忙得脚不沾地。 “让开!” 张奇抱着杨燕闯了进来,直接将她放在一张最干净的行军床上。 “救她。”他对围上来的军医下令,言简意赅。 老军医解开披风,只看了一眼,便连连摇头。“军师,没救了。伤口太多,太深,血已经快流干了。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 “我让你救她。”张奇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 “这不是药石能救的命啊!”老军医急得跺脚,“我们尽力,我们尽力!但您要有个心理准备!” 张奇不再说话,只是站在床边,看着军医们用剪刀剪开杨燕残破的衣甲,用烈酒清洗着那些翻卷的伤口。 他站得笔直,像一尊雕像。 李存孝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看着张奇的背影,这个疯子,他算计敌人,算计自己人,甚至算计人心。现在,他是在跟阎王爷算计一条人命吗?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杨燕的气息越来越弱。老军医的额头全是汗,他换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最终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镊子。 “准备后事吧。”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关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京城八百里加急!杨家大小姐杨莺,携御赐伤药和太医院首席御医,已到关外!” 整个伤兵营都安静了一瞬。 张奇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刹那。 很快,一个身着劲装,风尘仆仆的女子冲了进来。她和杨燕有七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如果说杨燕是出鞘的利剑,那她就是藏锋的宝刀。 杨莺。当朝宰相的长女,京城第一才女。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不成人形的妹妹。 杨莺的身体晃了一下,但她没有哭。她快步上前,打开随身带来的紫檀木盒,里面是一罐散发着异香的金色药膏。 御赐紫金续命膏。 “王御医!”她回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一个山羊胡的老者快步跟上,搭上杨燕的手腕,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大小姐,令妹这伤……老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用药。”杨莺的指令简单而清晰。 王御医不敢怠慢,立刻指挥众人,小心翼翼地为杨燕处理伤口,敷上那珍贵无比的药膏。 做完这一切,杨莺才缓缓直起身。她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张奇身上。 “张奇。”她叫了他的名字,不是“军师”,也不是“大人”。 张奇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是你。”杨莺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是你让她去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 伤兵营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李存孝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张奇没有回答。 “我离京之前,父亲告诉我,你向陛下请了一道密旨。”杨莺一步步向他走来,“一道可以在战时,调动燕回关内任何人的密旨。包括,我妹妹。” “她是一名校尉。”张奇终于开口,“服从命令是她的天职。” “天职?”杨莺笑了,那笑容里全是冰碴。“让她一个人去点燃十万大军的粮草,这也是她的天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质问。 “全军上下,只有她的武功能做到。这是最优解。”张奇的回答冷酷得像一块铁。 “最优解……”杨莺咀嚼着这个词,她走到了张奇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所以,在你那盘棋里,我妹妹就是一颗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是胜负手。”张奇纠正道。 “哈,哈哈哈哈!”杨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胜负手?说得真好听!你用我妹妹一条命,赌你自己的不世功勋!” “我赌的是大夏的国运,是燕回关十万将士的命。”张奇看着她,一字不退。 “说得好!”李存孝终于忍不住,踏进门内,声若洪钟。“张军师算无遗策,一战定乾坤,真乃我大夏的栋梁!” 这话听起来是夸赞,但那股嘲讽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杨莺却不再看李存孝,她的视线死死锁着张奇。“张奇,我问你。你把她推进地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回不来?” 张奇沉默。 他的脑海里,闪过自己将那份密令交给杨燕时的情景。那个总是笑得像太阳一样的姑娘,只是看了一眼,就平静地接了过去。 她说:“末将,领命。”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 “她是个傻子。”杨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你们这些男人,为了所谓的功业,所谓的国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她这样的傻子,送去死。” “她若身死,便是为国捐躯。全军将士,都会铭记她的功绩。”张奇说道。 “我不要她的功绩!”杨莺的情绪终于失控,她一把揪住张奇的衣领,吼出声来,“我只要她活着!你懂不懂!” 泪水,终于从她倔强的眼眶中决堤。 张奇没有动,任由她揪着自己的衣领。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能听到她压抑到极致的哭声。 他想说点什么。 说“对不起”,太虚伪。 说“这是必要的牺牲”,太残忍。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杨莺松开了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擦掉眼泪,恢复了那副冰冷坚硬的模样。 “从现在开始,这里由我接管。”她对所有人宣布,“在小燕醒来之前,任何人,不准打扰。” 她的视线,最后在张奇的脸上停顿了一秒。 “尤其是你。” 张奇转身,走出了伤兵营。 第44章 赢了 捷报传到京城那天,天光大好。 金殿之上,百官垂首。信使一身风尘,跪在大殿中央,声音嘶哑却高亢。 “大捷!燕回关大捷!张奇军师以奇兵夜袭,焚尽北狄十万大军粮草!北狄退兵百里,十年之内,再无南下之力!” 殿中先是死寂,随即轰然炸开。 “天佑大夏!” “张军师真乃神人!” 文武百官,神情各异。有人狂喜,有人惊愕,有人面如死灰。 御座之侧,珠帘之后,长公主龙云秀的身影纹丝不动。她没有出声,但整个大殿的喧嚣,都仿佛在她无声的掌控之中。 直到皇帝龙云景那略显孱弱的喜悦声音响起:“赏!重赏!拟旨,即刻拟旨!” 朝堂的欢庆,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 宗人府的幽所,潮湿而阴冷。 三皇子龙云,曾经的储君热门,此刻正枯坐于草席之上。他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欢呼,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一名老太监端着食盘,缓步走入,将饭菜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殿下,燕回关的捷报。”老太监的声音没有起伏。 龙云的眼珠动了动,望向他。 “张奇赢了。”老太监陈述着事实,“北狄大败。长公主殿下,已请旨清查京中与北狄暗通款曲之徒。” 龙云惨然一笑。 他输了。一败涂地。 他的视线落在食盘上。一壶酒,几碟小菜,还有一把……匕首。匕首的寒光,比这囚室的空气更冷。 “是皇兄的意思,还是皇姐的意思?”他问。 老太监垂下眼睑:“是体面。” 龙云拿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却感觉不到。 他拿起那把匕首,端详着。 “替我告诉她,”他声音很轻,“她赢了。我龙云,甘拜下风。” 老太监躬身:“奴婢,遵旨。” 他退出幽所,轻轻合上门。门内,再无声息。 门外,长公主府的侍卫,已经接管了宗人府的防务。 长公主府,书房。 龙云秀正在看一份名单。上面的人名,用朱笔和墨笔分别圈画。 朱笔是生,墨笔是死。 新任的京兆尹,也是她一手提拔的心腹,立于一旁,大气不敢出。 “三皇子那边,处理干净了?”她问,头也未抬。 “回殿下,已经处理妥当。宗人府上下,都已换成了我们的人。” “杨国公的旧部,可以启用了。”龙云秀的手指,在几个名字上轻轻一点,“这几个人,放到兵部和御史台。告诉他们,过去受的委屈,我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讨回来。” “是。” “张奇的父亲,张相。这些年韬光养晦,也该动一动了。”她又翻过一页,“擢升他为内阁首辅,总领政务。” 京兆尹心中一凛。这一连串的安排,几乎是将整个朝堂翻了个底朝天。长公主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要凌厉。 “殿下,如此一来,朝中震动……” “不破不立。”龙云秀放下笔,“国朝这潭死水,也该搅一搅了。张奇在前面打仗,我们在后面,总不能让他分心。” 她的逻辑,和千里之外的张奇,如出一辙。 冰冷,精准,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燕回关的欢腾,来得要晚一些。 当皇帝的嘉奖圣旨抵达时,伤兵营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杨莺正用温水浸湿的布巾,擦拭着杨燕毫无血色的脸。她瘦了,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此刻只剩下清晰的骨骼线条。 李存孝守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传旨的太监在营外站了许久,才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圣旨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营帐里显得格外突兀。 张奇从另一个角落起身,走了过来。 杨莺没有动,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床榻上那个沉睡的妹妹。 太监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展开了明黄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军师张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战退敌,扬我国威……特晋为一等冠军侯,食邑三千户,赐金万两,锦缎千匹……” 一长串的封赏,从太监口中念出。 周围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喜色。 张奇静静地听着,神色没有变化。 “……校尉杨燕,忠勇无双,深入敌后,以身为饵,点燃狼烟,功在社稷……追封为‘烈威女将’,赐国姓,入英烈祠,其家人……赏万金,封其父杨国公为一等忠勇公……” 杨莺擦拭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个传旨的太监。 “你说什么?” 太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还是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陛下追封令妹为‘烈威女将’,这是天大的恩宠啊。” 杨莺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太监,也没有看周围的人。她的视线,像两把淬了毒的刀,直直射向张奇。 “烈威女将?”她重复着这个词,然后,她笑了。 那笑声很低,却比哭声更让人心寒。 “追封?”她一步步走向张奇,“我妹妹还活着,你们凭什么‘追封’她?” 太监慌了:“杨将军,这是……这是陛下和长公主的意思,是为了彰显令妹的功绩……” “功绩?”杨莺的声音陡然抬高,她指着床榻上的杨燕,“这就是你们要的功绩?一个躺在这里不会动不会笑的活死人,换来一个好听的封号?” 张奇看着她,没有退让:“这是荣耀。” “荣耀?”杨莺走到了他面前,距离和上次一样近,“我问你,冠军侯。这个‘烈威女将’的封号,是不是也在你的棋盘上?是不是也是你那个‘最优解’的一部分?” 她刻意加重了“冠军侯”三个字。 新的身份,新的爵位,此刻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我没有算到这一步。”张奇回答。 “你没有算到?”杨莺笑得更厉害了,“是,你只算了她该怎么去死,没算到她侥幸没死成,是吗?” “杨莺!”李存孝低喝一声,想上来劝解。 “别碰我!”杨莺甩开他的手,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张奇,“张奇,你用我妹妹的命,换来了你的不世功勋,换来了大夏的国运,现在,你还要用一个虚名,来彻底断了她的活路?” “追封”,这个词,本身就是一道判决。 它在告诉所有人,杨燕,应该已经死了。 “圣旨已下。”张奇只说了四个字。 四个字,却重逾千钧。君无戏言,圣旨一下,杨燕在世人眼中,便是一个死去的英雄。 “好,好一个圣旨已下。”杨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彻骨的寒意。 她一把从发愣的太监手中夺过那份明黄的圣旨。 撕拉——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她将那份代表着无上荣耀的圣旨,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是四半,八半…… 直到它变成一堆无用的碎片,被她狠狠摔在张奇的脸上。 “这个功绩,我不要。” “这个荣耀,杨家不稀罕。” “你回去告诉长公主,告诉皇帝。我妹妹杨燕,她活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不是什么狗屁‘烈威女将’。” 她说完,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床边。 她坐下,重新拿起布巾,继续擦拭杨燕的手。动作轻柔,仿佛刚才那个撕碎圣旨,言语如刀的女人,不是她。 张奇站在原地,锦缎的碎片,从他脸上缓缓滑落。 第45章 这是命令 碎纸屑黏在他的朝服上。 李存孝走过来,想替他拂去,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张奇,这……闹得太大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当众撕毁圣旨,这是谋逆大罪。” 张奇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只是看着杨莺的背影,那个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是圣旨,不是天。”张奇说。 李存孝愣住了,他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张奇没有解释,他转过身,向门外走去。那个传旨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 走出杨府,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 宫城里的风声,比杨府外的要快得多。 当张奇的马车驶入朱雀门时,关于“杨将军撕诏,冠军侯旁观”的消息,已经插上翅膀,飞进了每一个渴望权力的人的耳朵里。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太极殿的偏殿内,几位重臣正在等着长公主的召见。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铁。 “国法何在?君威何在?”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臣,官拜御史大夫,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杨莺一介武夫,撕毁圣旨,形同谋逆!冠军侯就在当场,竟未出手制止,此非纵容为何?” 他对面,一个年轻的将领反驳道:“王大人此言差矣!杨将军痛失至亲,神智已乱,情有可原。侯爷若当场以强权压之,万一激起哗变,那才是动摇国本的大祸!侯爷此举,是为稳妥!” “稳妥?”御史大夫冷笑一声,“我看是尾大不掉!他张奇手握神机营,掌控军工利器,如今连区区一个杨莺都管束不了,将来要如何管束?长公主殿下,此事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慢悠悠地开了口:“王大人的话,有理。不过,冠军侯的功绩,亦不可抹杀。北境之围,若非侯爷,大夏如今是何光景,尚未可知啊。” 他这话听着是劝解,实则是在提醒长公主,张奇的功劳,已经大到了让人不安的地步。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像鬼魅一样飘荡在殿宇的梁柱之间。 “都说完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珠帘后传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长公主李青鸾走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宫装,未施粉黛,却自有威仪。 她没有看那些争论不休的大臣,而是对身边的女官说:“传冠军侯。” 张奇走进偏殿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有审视,有敌意,也有探寻。 他目不斜视,走到殿中,行礼:“臣,张奇,参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李青鸾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宫听说,杨将军把你的脸抓破了?”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没人想到长公主会问这个。这把一场滔天的政治风波,瞬间拉成了一桩微不足道的私怨。 张奇平静地回答:“并无此事。杨将军只是情绪激动。” “是吗?”李青鸾走到他面前,她的视线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力,“一张纸而已,何至于此。” 她说的,是那份被撕碎的圣旨。 “杨莺性情刚烈,是臣考虑不周。”张奇回答。 “不,你考虑得很周全。”李青鸾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你算到了这份圣旨下去,能安抚军心,能彰显皇恩,能给杨家一个交代,甚至能让你自己,从杨燕这件事的漩涡里脱身。”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你只是没有算到,杨莺不肯要你的‘交代’。” 张奇沉默。 长公主说得都对。这确实是他的“最优解”,一个能让各方利益都得到满足的方案。可惜,他算尽了人心,却算漏了杨莺那份不要命的亲情。 “杨家的事,是小事。”李青鸾话锋一转,让殿内的其他大臣都感到了寒意,“国之大事,在你身上。”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张奇的胸口,那个位置,是心脏。 “本宫问你,‘惊雷弩’的图纸,有几人看过?” 这个问题,比撕毁圣旨严重百倍。 殿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御史大夫的呼吸都停滞了。这才是真正的核心。杨莺撕碎的,只是一张纸。而张奇脑子里的东西,却能决定一个国家的生死。 “回殿下,图纸由臣一人绘制,核心部件由臣亲手打造,未有第二人知晓。” “‘天火’的配方呢?” “亦然。” “很好。”李青鸾点点头,她缓缓走回主座,“一个国家的安危,系于一人之身。冠军侯,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 张奇抬起头,直视着她:“臣,忠于大夏。” “本宫信你忠心。”长公主淡淡地说,“但本宫不信人心。人心,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她看着张奇,像是看着一件完美却也致命的兵器。 “从今日起,你兼任将作监少监。” 将作监,是大夏负责所有工程、军械制造的机构。那里有最顶尖的工匠,却思想陈腐,百年来毫无建树。 “你那些神妙的构思,不该只存在于你一个人的脑子里。”长公主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把它们都画出来,教给将作监的工匠们。让他们学,让他们做。本宫要大夏的每一个边军,都能用上你的‘惊雷弩’。” 这是一个赏赐,也是一道枷锁。 她要他交出所有秘密。 用一个“将作监少监”的虚职,换他脑中那座无价的宝库。 “臣……”张奇开口。 “这是命令。”李青鸾打断了他。 她看着他,眼神里再无温度,只剩下君主的决断。 “杨莺撕毁圣旨,藐视君威,念其战功赫赫,又痛失亲人,暂且不究。但你,冠军侯,你让本宫失望了。” 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评价。 不是因为他纵容杨莺,而是因为他没能“控制”住杨莺。 在他的棋盘上,出现了一颗不受控制的棋子。这对一个掌控全局的人来说,是最大的失误。 张奇垂下眼睑,掩去了其中所有的情绪。 “臣,领旨。” 他退出了偏殿。 长长的宫道,空无一人。 张奇走在其中,身影被拉得很长。锦缎的朝服,在风中微微拂动,那些看不见的碎纸屑,仿佛还黏在上面。 他知道,从今天起,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第46章 忠心 紫宸殿的空气,比偏殿更冷。 张奇站在殿中,百官分列两侧,他们的视线,或探究,或嫉妒,或凝重,都汇聚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今日穿着的,依然是那件被无形碎屑黏着的朝服。 御座之上,长公主李青鸾的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但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冠军侯张奇,北境退敌,拓土百里,扬我大夏国威,此为不世之功。” 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定的文书。 “擢升张奇为工部右侍郎,赐紫金鱼袋,晋爵,云麾县伯。” 殿内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 从侯爵到县伯,虽只是晋了一级,但工部右侍郎却是实打实的权位。他太年轻了,这样的擢升,已是破格。 张奇垂首:“臣,谢殿下。” “杨家一门忠烈,杨继战死沙场,其女杨莺、杨燕,皆为国之栋梁。”李青鸾的话锋转向了另一件事,“杨燕为国捐躯,其志可嘉。杨莺勇冠三军,其心可悯。” 她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特旨,赐婚冠军侯张奇,以侯府正妻之位,迎娶杨氏长女杨莺。追封杨氏次女杨燕为冠军侯侧夫人,入张氏宗祠,享后世香火。” 这道旨意,比刚才的封赏更让人震动。 一道婚约,将两个名字同时写了进去。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这不仅是赐婚,更是捆绑。用皇权,用大义,将杨莺那匹失控的烈马,重新套上了缰绳。也把他张奇,牢牢地钉在了这桩婚事里,再无转圜余地。 张奇的心沉了下去。 他可以拒绝封赏,但他不能拒绝这道赐婚。拒绝,就是抗旨,就是坐实了他与杨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就是将杨家推向万劫不复。 他看见了棋盘,看见了那只无形的手,落下的又一颗棋子。 “臣……”他的喉咙有些干涩,“……领旨谢恩。” “善。” 李青鸾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点满意的情绪。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先给予,再索取。 赏赐给完了,就该轮到代价了。 “冠军侯,你之才华,冠绝当世。‘惊雷弩’,‘天火’,皆是足以改变国运的神器。”她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然,国之重器,不可系于一人之身。” 来了。 张奇抬起眼,迎向那冕旒之后的视线。 这句话,他在心里已经预演了无数遍。从他走出偏殿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你的忠心,本宫信。”李青鸾的语气变得和缓,却更具压迫感,“但大夏的将来,不能只依赖一份忠心。万一,你有不测呢?这些神器,莫非要一同埋入土中?” 她的话说得冠冕堂皇,殿内的大臣们纷纷点头,甚至有人出列附和。 “殿下圣明,国之重器,理应由朝廷府库掌管,方为万全之策。” “冠军侯虽功高,然毕竟年轻,恐有疏漏。交由工部与将作监共同研制,方能使其发扬光大。” 一句句,都是为了大夏。 一句句,都是在逼他。 李青鸾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她已经给了他高官,给了他爵位,甚至替他“解决”了杨莺这个麻烦。现在,轮到他“回报”了。 殿内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张奇,看他如何抉择。 是交出一切,做一个富贵闲人,还是…… 张奇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在这样肃杀的殿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殿下所言极是。”他开口,声音平稳,“臣,亦有此忧虑。” 他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青鸾微微一怔。 “‘惊雷弩’结构精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天火’配方繁复,次序、火候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一堆废料。”张奇不急不缓地说道,“臣早已将图纸与配方誊录,正准备献于殿下。”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锦帛,双手奉上。 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下来,接过锦帛,呈给长公主。 李青鸾没有立刻打开,她的视线依然锁在张奇身上。她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张奇的顺从,让她感到了不安。 “臣,不仅要献上此二物之法。”张奇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挺直了脊背,“臣还要献上第三样东西。” “哦?”李青鸾终于有了兴趣。 “此法,名为规矩。” 张奇吐出两个字。 殿内无人能懂。 “殿下欲让边军人人装备‘惊雷弩’,此志甚伟。然,将作监的工匠,一人一法,一人一手。即便得了图纸,造出的百架弩,便有百种模样。弩臂坏了,要寻原先的工匠来修。机括卡了,要找打造的师傅来调。”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里有这个时间?” 张奇的话,让工部尚书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说的是事实,大夏的军械制造,百年来皆是如此。 “臣所言的规矩,便是要将‘惊雷弩’拆分为三十六个部件。每一个部件,都制定毫厘不差的规格。尺寸、重量、材质,皆有定制。” “将作监无需人人都能造出整架弩,只需让一批工匠,专门负责同一个部件。让他们一辈子,只造这一个东西。” “如此一来,成品规格完全一致。战场之上,任何一架弩的任何一个部件损坏,都可从备品箱中,随意取出一个换上,立刻就能再用。” “此法,名为标准化。”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那些文臣或许还未完全理解,但工部与兵部的几位大臣,脸上已经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们听懂了。 这不是一项技术,这是一种思想。一种足以颠覆整个大夏手工业体系的,可怕的思想。 如果兵器可以如此,那车马、农具、屋宇……是不是都可以? 那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李青鸾握着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死死地盯着张奇。 她要的是他脑子里的东西,他给了。但他又拿出了一个更大的,更无法估量的东西。 他是在告诉她,他交出的,只是过去。而他本人,代表着未来。 你可以拿走我的图纸,但你拿不走我创造图纸的头脑。 “此法若成,将作监一年之内,可造惊雷弩过万。大夏边军的战力,将提升十倍不止。”张奇的声音,像是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但此法推行,需统筹工部、兵部、户部,需重定工匠考核之法,需……有人总揽全局。”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交出了图纸,但他要换来推行标准化的权力。 一个工部右侍郎,不够。 一个云麾县伯,也不够。 他要的,是真正的,足以改变这个国家的力量。 李青鸾看着他,很久很久。 她终于明白,偏殿那一次,他不是失误,他只是在那个小棋盘上,输了一子。而现在,他亲手画出了一张更大的棋盘,邀请她来对弈。 她缓缓打开了那卷锦帛。 上面画着精妙绝伦的弩机图,写着匪夷所思的火药配方。 都是真的。 “准。” 她只说了一个字。 张奇躬身行礼。 “臣,领旨。” 第47章 准你查 准字落下,殿内凝固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李青鸾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宣布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传旨。晋云麾县伯张奇,为工部右侍郎,赐婚长乐县主。钦此。” 内侍尖锐的唱喏声响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工部尚书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一个县伯,兼任工部右侍郎,已是破格。但比起那标准化的可怕构想,这个官职,又算得了什么? 张奇没有立刻谢恩。 他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杆刺破殿宇的枪。 “臣,谢殿下隆恩。”他先是躬身一礼,接下了封赏与赐婚。这是棋局的第一步,他收下了她的子。 然后,他直起身。 “但在领旨之前,臣,还有三个条件。” 话音刚落,满朝文武,再次哗然。 给了你天大的恩赏,你竟还敢提条件? “放肆!”礼部尚书第一个站了出来,须发皆张,“殿下金口玉言,岂是能与你讨价还价的市井之徒!” 张奇看都未看他一眼。 他的眼睛,只盯着那高坐御座之上的李青鸾。 李青鸾抬了抬手,制止了殿内的嘈杂。她非但没有生气,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说。” 她倒要看看,他这张更大的棋盘,究竟要如何落子。 “第一,臣请殿下准许,成立格物院。” “此院,专司研发利国利民之新器、新法。上至军国重器,下至民间农具,皆可涉猎。” “最重要的一点,”张奇加重了语气,“格物院需独立于六部之外,不受常规管辖,只对殿下一人负责。臣,请掌此院。” “荒唐!”工部尚书再也忍不住了,“研发营造,本就是我工部将作监的职责!另立新院,置我工部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张奇终于瞥了他一眼。“尚书大人,若将作监能担此任,‘惊雷弩’的图纸,又怎会出自臣一个边军小卒之手?” 一句话,噎得工部尚书满面通红。 “臣之标准化,需统合各部,调度工匠钱粮。若无超然之位,必将处处掣肘,寸步难行。最终,只会沦为空谈。”张奇转向李青鸾,“殿下要的,是空谈,还是那一年万架的惊雷弩?” 李青鸾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 格物院。 好一个格物院。 他这是要自立山头,在她眼皮子底下,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王国。 “第二个条件呢?”她不置可否,继续问。 “第二,臣请殿下赦免。”张奇的声音沉了下来,“赦免军械贪腐案中,那些受胁迫或因举报而获罪,却未有大恶的底层工匠与吏员。” 刑部尚书眉头一皱,出列道:“张大人,国法如山。这些人既已定罪,便是罪人。赦免罪人,恐乱法纪。” “法纪?”张奇冷笑一声,“敢问尚书大人,当初查抄杨国公府,抄出的金银几何?珍玩几何?可曾抄出过一本账册,一个工匠的名录?” 刑部尚书语塞。 “主犯贪墨无度,走卒却成了替罪羊。真正有罪的,是那些在册子上画押的工匠吗?他们若不从,一家老小的性命,谁来保?” “臣要这些人,不是为了翻案,而是为了臣的格物院。” “他们懂军械,识图纸,甚至许多人本身就是技艺最高超的师傅。他们被迫做过假,所以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才能做出真东西。他们被朝廷伤过,所以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与其让他们在牢狱中烂掉一身才华,不如让他们为大夏,造出真正的利器。” 张奇的话,字字诛心。 殿上,几位知道当年内情的大臣,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李青鸾的指节停住了。 她看着张奇,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他不仅要权,还要人。而且是要一群被打上“罪人”烙印,除了他无人敢用,也只能忠于他的人。 好手段。 “第三个呢?”她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喜怒。 整个大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前两个条件,已是惊世骇俗。这第三个,又会是什么? 张奇深吸一口气,吐出的字,却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时却重如泰山。 “臣请殿下,彻查杨国公案。” 轰!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在殿内炸响。 所有人的脑子都嗡的一声。 杨国公案不是已经结了吗?杨国公谋逆,满门抄斩,三族流放,早已是铁案。 彻查?查什么? 工部尚书骇然后退半步,几乎站立不稳。刑部尚书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们都想到了那个可能。 张奇,他不是要翻案。 他是要……挖出那个至今仍藏在幕后,将杨国公推出来当替死鬼的,真正的元凶。 那个人…… 想到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在场有一半的朝臣,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这个疯子!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青鸾终于坐直了身体。 她凤目微眯,一道冷电般的光芒直刺张奇。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她和他,隔着长长的丹陛,遥遥对视。 她要他的脑子,他给了。 他要权力,要人,现在,他还要一把刀。一把足以斩向京城权力最顶峰的刀。 他不是在邀请她对弈。 他是在告诉她,棋盘之上,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别的棋手。而他,要亲手把那些藏在暗处的棋手,一个个揪出来,摔到棋盘上。 他要这天下,只剩下他们两个对弈。 “张奇。” 李青鸾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可知,查下去,会死多少人?” 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一个事实。 张奇的回答,同样简单。 “臣只知,”他抬起头,迎着那道逼人的视线,一字一顿,“毒根不除,国无宁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李青鸾看着他,很久很久。 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却又带着一丝决绝的锋锐。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看着满朝文武。 “格物院,准。” “赦免令,明日便下到刑部大牢。” “至于杨国公案……”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脸色煞白的大臣,最后重新落回张奇身上。 “本宫,准你查。” “但,”她话锋一转,“本宫给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张奇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臣,领旨。” 第48章 匠人 圣旨抵达的时候,天色未亮。 那明黄的卷轴在烛火下,比张奇的脸还要苍白。 他接了旨,身后站着杨莺。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裙,像个真正的寡妇,只是眉眼间没有哀戚,只有一片冰封的湖。 “恭喜张大人,”杨莺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湖下捞出来的石子,“得偿所愿。” 她不再自称“妾身”,也不称他“夫君”。那一声“张大人”,划清了所有界限。他们之间,只剩下交易。 张奇没有回头。“你该称我‘院长’。” 他将圣旨放到桌上,拿起另一卷图纸。 “今日起,我为格物院院长。你,为格物院总管。” “我需要管什么?” “人。”张奇吐出一个字,“他们的吃、穿、住,还有他们的心。” 杨莺没有应声。她只是看着他宽阔的背影,那个背影,压垮了她的整个家族。现在,他却要她去安抚另一群被他从深渊里拽出来的人。 何其荒谬。 京郊的旧工坊,前身是铸造劣质兵器的黑作坊,荒废多年。 一人高的野草割手,锈死的铁门发出濒死的呻吟。 张奇推开门,一股铁锈与腐朽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院内,几座高大的冶炼炉像死去的巨兽,静静矗立。 “就这里?”跟来的刑部官员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张大人,这地方闹鬼。” 张奇环视四周,踩在没过脚踝的瓦砾上。“鬼不可怕。” 他想,可怕的是穷,是被人踩在脚下,是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 那官员不敢多言,匆匆告退。 不久,一辆来自刑部大牢的囚车,吱吱嘎嘎地碾过荒草,停在工坊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被押了下来。他们大多三四十岁,神情麻木,可那双手,却与常人不同。骨节粗大,指腹布满厚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铁屑与炭黑。 这些人,曾是大夏最好的匠人。 他们也是最好的骗子。 他们沉默地站着,像一群被驯服的野兽,打量着这个新的牢笼,和新的主人。 杨莺站在远处的回廊下,看着这群人。她能从他们身上,闻到和自己一样的味道。 绝望的味道。 一个跛脚的老者排众而出,他头发花白,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铁,又冷又硬。 “张大人,”他先开了口,嗓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铁在摩擦,“老朽陈方,一个做假币的死囚。敢问大人,将我等从刑部大牢提出来,送到这荒郊野岭,是换个地方等死么?” 他身后,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张奇身上。 那不是敬畏,是审视,是挑衅。 他们被朝廷伤过,被律法判过,早已不信任何穿着官袍的人。 张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做的假币,能以假乱真?” 陈方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若非如此,老朽的脑袋也保不到今日,让大人您来砍。” “很好。”张奇点头,“你,还有你们。” 他扫过所有人。 “你们之中,有私铸兵刃的,有伪造鱼符的,有制过假地契的。你们骗过官府,坑过商贾,你们的本事,都用在了歪路上。”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断了手指的汉子吼道:“那又如何!官府收我们七成的税,还不给我们饭吃!我们不自己想法子,难道饿死?” “对!我们凭本事吃饭,犯了什么错!” “朝廷不给我们活路!” 积压已久的怨气,瞬间被点燃。 他们不怕张奇。一个光杆司令的文官,还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你们没有活路?”张奇反问,语气平静,却压过了所有嘈杂,“所以,你们就给别人死路?” “你们铸的劣质兵器,在边关将士手里折断时,那是不是死路?” “你们造的假币,让小户人家倾家荡产时,那是不是死路?” “你们的本事,是用来造福的,不是用来造孽的。” 人群安静下来。 那些愤怒的脸孔,渐渐转为羞愧与不甘。 陈方冷笑一声:“张大人说得好听。朝廷何时给过我们匠人活路?匠籍一生,子子孙孙都是贱役。我们造出好东西,功劳是官员的。出了岔子,掉脑袋的是我们。现在,你把我们这些‘罪人’弄到这里,不就是图个好拿捏么?将来格物院出了事,我们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说得好!” “我们不干!” 抵触的情绪再次高涨。 杨莺在廊下,手心攥出了汗。她以为张奇会用权势镇压,或是用大道理说教。 但他都没有。 他只是解开随身携带的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卷巨大的图纸,在院中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石桌上展开。 “过来。”他对着陈方说。 陈方迟疑着,最终还是跛着脚走了过去。 其他人也好奇地围了上来。 那是一张他们从未见过的图纸。上面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兵刃铠甲。 画的是一台机器。 无数个大小不一的齿轮、轴承、滑轨,用一种无比精密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线条精准到了毫厘。每一个部件旁边,都用小字标注了尺寸、用料、公差。 “这是什么?”一个年轻些的工匠忍不住问。 “标准化水力镗床。”张奇答道。 没人听得懂。 张奇的手指点在图纸上:“有了它,我们就能加工出内壁绝对光滑、尺寸完全一致的炮管。十门炮,一百门炮,都一模一样。再也不用靠老师傅的手感和经验。” 陈方俯下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图纸。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想要触摸那些线条,却又在半空停住,怕弄脏了它。 他做了一辈子假,比任何人都懂“真”的价值。 这张图纸,就是真东西。是他们这群匠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甚至没想过的,真正的利器。 “我不管你们以前做过什么。”张奇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从今天起,格物院没有罪人,只有匠人。” “这里,不看出身,不看案底,只看你们的手艺。” 他从怀里拿出第二份文件,是格物院的规程。 “第一,废除匠籍。所有人,都是格物院的匠师,来去自由。” 轰! 这句话,比“彻查杨国公案”在朝堂上的分量,对这群匠人来说,要重得多。 废除匠籍? 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官府的奴隶,想逃都逃不掉。现在,这个人说,他们自由了? “第二,按技评级。入院之后,所有人都要考核。一共九品,从学徒到大匠师。品级越高,月钱越多。” “第三,多劳多得。除了固定月钱,每完成一个部件,每改良一道工序,都有赏钱。赏钱上不封顶。” 张奇收起规程。 “旧事已了。你们的罪,在刑部大牢里已经赎清了。” “在这里,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就用你们的双手,把图纸上的东西,给我造出来。” “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就给我用心干活。” “想让‘匠人’这两个字不再是贱役的代号,就跟我一起,干一件前无古人,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说完了。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有最实在的规矩,和最直接的利益。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十个刚出牢笼的罪人,看着那个年轻的院长。他们脸上的麻木和怨恨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怀疑、渴望和不敢置信的复杂情绪。 陈方直起身子,他看着张奇,看了很久。 “图纸上的东西,老朽一人做不来。”他终于开口,“我需要一个能精准控制火候的锻工,一个擅长打磨的钳工,还有一个懂机关术的木匠。” 他每说一个,人群里就有一个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张奇看向他。“你要的人,都在这里。” 陈方又问:“工坊破败,工具全无,如何开工?” “明日,将作监会送来最好的工具和材料。” “我们吃什么?住哪里?” 张奇没有回答。他回头,看向回廊下的杨莺。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转了过去。 杨莺迎着那些审视的、好奇的、甚至带有一丝轻蔑的打量,缓缓走了出来。 她依然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但她开了口。 “工坊东面的厢房已经打扫干净,足够所有人住。晚饭一个时辰后送到,四菜一汤,有肉。” 她的话,和张奇一样,简单,直接。 一个管造物,一个管活人。 陈方打量着杨莺,又看看张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再多问,只是重新低下头,对身边几个匠人说:“都过来看看。这东西,怕是要把我们这身老骨头都搭进去。” 几个匠人头领立刻围了上去,开始对着图纸激烈地争论起来。 一场可能的哗变,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人还是那群人,地方还是这个地方。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张奇转身,向工坊外走去。 杨莺跟在他身后。 “你把最难的事,都丢给了我。”她在他身后说。 “安抚人心,本就是你的长处。”张奇的脚步没有停。 “我不是你的下属。” “你是。”张奇站定,回过身。他与她隔着三步之遥,中间是洒落的夕阳余晖。“从你答应做格物院总管的那一刻起,你就是。” 他留下一句话,便上了等在门口的马车。 “明日,我要看到第一座熔炉,重新点火。” 第49章 赐婚 晨光熹微,格物院里却无半点生火的迹象。 那座被寄予厚望的熔炉,冰冷如铁。 陈方带着几个匠人头领,堵在了张奇的门前。老匠人一夜未眠,眼眶深陷。“张院长,你答应的工具和材料呢?” 他的质问,代表了院里几十双眼睛。 “将作监的人,没来?”张奇问。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断了根手指的锻工瓮声瓮气地补充。 刚刚被点燃的一点火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人心,比冬日的铁更冷,也更脆。 张奇没有多做解释。“我去要。” 他丢下三个字,径直穿过院子。 户部衙门,算盘声噼啪作响,像一群永远不知疲倦的夏蝉。 张奇被一名小吏引着,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茶水续了三遍,已经淡得像水。 户部右侍郎钱林,终于在一堆卷宗后抬起了头。他生得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两撇八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 “张院长,久等了。”他客气地拱了拱手,“格物院要采购新式炼钢炉,这事,我知道。” “款子什么时候能批下来?”张奇开门见山。 钱林慢条斯理地从一摞文书中抽出一本。“张院长,你这事,急了点。格物院是新设的衙门,没有旧例可循。这笔开支,该从哪一项里出,要走什么流程,都得仔细商榷。” “陛下有旨,格物院一应所需,各部司衙门,全力配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钱林脸上堆着笑,“圣意我等岂敢违逆?只是这规矩,也是太祖爷定下的。你看,这笔款子,数目不小。要采买的又是新式熔炉,工部那边得先派人勘验,核定功用,再出具公文。然后我们户部才能依据公文,审核造价,最后才能拨付银两。一步都不能错。” 张奇看着他。“工部的公文,三天前就该到了。” “哎呀,”钱林一拍脑门,“你瞧我这记性。工部那边,确实送了份文书来。不过……有些语焉不详啊。” 他将那份公文推到张奇面前。“这上面只说,此炉‘耗费甚巨,功用未明’。张院长,八个字,就是八座山啊。你让我户部怎么批?这要是批了,将来御史台追查下来,我这顶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 张奇没有碰那份公文。 “钱侍郎,”他换了个问题,“将作监的刘监丞,是你内弟吧?” 钱林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是。怎么,张院长认识他?” “不认识。”张奇说,“我只知道,昨日说好送往格物院的工具材料,今天,还在将作监的库房里。” “这……”钱林打了个哈哈,“想必是下面的人疏忽了。刘监丞做事,一向是稳妥的。许是库房盘点,耽搁了。” “户部管钱,工部管物。现在,钱拨不下来,物也送不到。看来,不是下面的人疏忽,是我张奇,不该查一些旧案。” 钱林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收起笑容,将那份公文重新压回卷宗底下。 “张院长,话,不能乱说。”他的语气冷了下来,“户部按规矩办事。至于查案,那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事。你一个格物院的院长,手伸得太长,当心,会折断。” “我查的,是当年军械库的案子。从几个流放的匠人入手。”张奇缓缓道出,“他们告诉我,当年有一批劣质镔铁,不知所踪。而负责那一批军械入库的,是工部虞衡司主事,魏松。” “魏松……”钱林重复着这个名字,喉结动了一下,“他……他早就病故了。” “他病故了,可他当年提拔的人,还在工部。如今,身居高位。” 张奇站起身。 “钱侍郎,烦请你给工部那位带句话。” “就说我张奇,不仅要造出图纸上的东西,还要把当年军械库里的每一颗铆钉,都查得清清楚楚。” “告诉他,格物院的熔炉,点的第一把火,就是用来炼他这种人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钱林一个人,愣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面。 走出户部衙门,天光刺眼。 张奇的脑中,一张无形的网正在铺开。户部的刁难,工部的掣肘,将作监的阳奉阴违。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杨国公案。 他们不是要扼杀格物院。 他们是要扼杀他。 …… 杨府。 内室里,药气弥漫。 杨燕已经醒了。她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像纸。那身被血浸透的战甲早已被换下,此刻她穿着一身柔软的寝衣,反而更显出几分脆弱。 杨莺端着一碗参汤,用银匙轻轻搅动。 “宫里来人了。”杨莺先开了口,“陛下封你为‘烈威女将’,食三百户俸。” 杨燕没什么反应,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缠着厚厚纱布的肩膀。那里,曾被一支羽箭贯穿。 “还有一道赐婚的旨意。”杨莺顿了顿,“把你,许配给了张奇。” 杨燕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碰到伤口,一阵刺痛传来。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杨莺以为她不会再说话。 “是他的意思?”杨燕终于问。 “是陛下的意思。” “为了保住杨家,也为了……堵住和亲的嘴。”杨燕的分析,清晰得不像一个重伤初愈的人。 朝堂之上,皇帝病重,主张送公主去北狄和亲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大。一场大胜,一个女将,一个恰到好处的赐婚,可以暂时压下那些声音。 “他……来过吗?”杨燕又问。 “他很忙。”杨莺回答。 杨燕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牵动了伤口。 “是啊,他忙。”她喃喃自语,“忙着把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变成一个有封号的女将,再变成他的妻子。” “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筹码。” 杨莺没有反驳。 她知道,姐姐心中的那份骄傲,在那场惨烈的厮杀中没有被摧毁,却在这一纸圣旨前,裂开了缝隙。 那份骄傲,混杂着对张奇救命之恩的感激,和被当作棋子的怨愤,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姐姐,喝药吧。” 杨燕没有接。 “你说,”她看着杨莺,“‘匠人’这两个字,在他手里,能不再是贱役的代号吗?” “我不知道。”杨莺诚实地回答。 “我也想知道。”杨燕把手,慢慢从锦被下伸了出来,“扶我起来。我想去看看。” “你的伤……” “死不了。” …… 夕阳西下。 张奇回到格物院。 院子里,匠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没有人干活。他们都在等。 等一个结果。 那座冰冷的熔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嘲弄着所有人的希望。 陈方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问。 但他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 张奇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其他人。他走到熔炉前,伸出手,触摸着冰冷的炉壁。 “明日,”他说,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院子,“明日,就算是用手,也要把炉子给我砌起来。” 他转过身,看着所有人。 “没有工具,就用牙咬。没有材料,就去拆。” “谁想走,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阻拦。” “但凡留下的,从今天起,你们的命,是我张奇的。你们家人的命,也是我的。” “我死,你们一起死。” “我活,就让你们都活出个人样。” 院子里,依旧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怀疑。 一个断指的锻工,默默地走上前,捡起一块砖。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第50章 侧夫人 伤口愈合的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杨燕的肩头。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没有迎接的仪仗,只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躬身立在台阶下。 “恭迎侧夫人入府。”男人的声音平板,没有情绪。 杨莺先下了车,伸手想扶杨燕。 杨燕没有借她的力。她自己跳下马车,落地无声。肩上的伤口被动作牵扯,她只是拧了一下眉。 “侧夫人?”杨燕重复着这三个字,像在品尝什么陌生的味道。 “是。”管事垂着头。 “圣旨上,写的不是这个。” “侯爷说,正夫人的位置,需三书六礼,告慰宗庙。您的情况特殊,一切从简,先委屈您居侧位。”管事的话,像是一早就背熟了。 杨燕没再问。 她抬脚,迈上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骄傲上。 府里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一座新晋侯爵的府邸。院落空旷,连仆役都少见。 张奇不在。 接待她们的,是账本和图纸。 杨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让人把格物院近三个月的流水、采买、支用,全部搬了过来。厚厚的几大摞,堆在桌上。她一页一页地翻,神情专注,仿佛那些枯燥的数字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杨燕坐在一旁,擦拭着自己的佩刀。那是她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刀身上,布满了细小的豁口。 “你不看看?”杨莺头也不抬地问。 “看什么?看他怎么把银子变成废铁?” “这不是废铁。”杨莺指着账目上的一笔开销,“‘龙骨水车’,引洛水入炉,日夜不息。还有这个,‘百炼钢’,耗费了上万斤精铁,才得千斤。他不是在烧钱,他是在……铸一把剑。” “剑?”杨燕的动作停了,“什么剑?” “能砍断那些人脖子上枷锁的剑。” 杨燕沉默了。她想起在格物院外,那个断了指头的锻工,捡起一块砖的模样。 她把刀,收回鞘中。 张奇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他身上带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杂的味道,径直走到书房。 “账目有问题。”杨莺不等他开口,便递过去一本账簿,“木炭的采买,比市价高了三成。连续三个月。是同一个人经手的。” 张奇接过账本,只看了一眼。“陈方。” “格物院的老人。跟了你五年。”杨莺补充道。 “我知道。”张奇把账本扔回桌上,“他家里,有个常年吃药的病人。” “所以,就可以把手伸进你的口袋里?”杨燕站了起来。 张奇没有看她。“水至清则无鱼。他拿走的,我会让他用别的方式还回来。”他转向杨莺,“明天,把这个价钱压下去。告诉供货商,再敢多要一个铜板,格物院就自己烧炭。” “我们没有人会烧炭。”杨莺提醒他。 “那就去学。”张奇的回答,不留余地。 他终于把注意力,分给了杨燕。“你的伤,好了?” “死不了。” “那就好。”张奇从桌案的另一头,拿起一个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扔了过去。 杨燕伸手接住。东西很沉。 她解开黑布。里面,是一支通体漆黑的弩。造型很古怪,比军中制式的强弩要短小,却重得多。机匣的部分,结构复杂。 “这是什么?” “‘惊雀’。”张奇说,“能连发三矢。五十步内,穿重甲。” 杨燕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机括。她对这东西的兴趣,远比对“侧夫人”这个名号要大。她试着拉了一下弓弦,纹丝不动。 “要用绞盘上弦。”张奇解释道。 “太慢了。”杨燕立刻反驳,“战场上,没有给你慢慢摇绞盘的时间。等上好弦,敌人的刀已经砍到脖子了。” “这是给城防用的,不是给冲锋的骑兵。” “守城的人,命就不是命了?”杨燕把弩拍在桌上,“这东西,太重。一个臂力合格的士兵,最多开十次,就得力竭。而且这个准星,有问题。它只考虑了水平,没有考虑抛射。超过三十步,箭矢就会下沉得厉害。” 她一口气说完,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杨莺停下了手中的笔。 张奇看着杨燕,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用过?”他问。 “我见过太多的人,死在设计拙劣的兵器上。”杨燕拿起那把弩,“弓臂的材料可以再想办法,减轻重量。机匣的结构,可以简化。还有这个握柄,雨天会脱手。缠上麻绳,或者刻出纹路。” 她提的每一个建议,都来自血与火的经验。 张奇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是看着她,很久。 “你的父亲,杨国公,”他忽然开口,“他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杨燕的手,顿住了。 “他说,工匠的手,离战场太远。他们造出的东西,再精巧,也只是‘东西’。只有沾了血,见过生死的兵器,才是活的。” 张奇走到杨燕面前,拿起那把名为“惊雀”的弩。 “从明天起,格物院新造的兵器,都由你来试。” “我?” “我需要一个能让它们活过来的人。”张奇说,“我需要一双见过生死的手。” 他把弩,重新交到杨燕手里。 “至于名分,”他顿了顿,“杨家女儿,不会永远居于侧位。等我把这把剑铸成,我会用它,为你挣一个正大光明的诰命。到时候,整个京城,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他的话里,没有半分温情,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杨燕的心里。 那不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承诺。 那是一个盟友,对另一个盟友的宣言。 “好。”杨燕只说了一个字。 第二天,杨燕出现在格物院的靶场。 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肩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匠人们远远地看着这位新来的“侧夫人”。他们不好奇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敬畏。侯爷带回来的女人,一个被封了“烈威女将”的女人。 陈方站在人群里,神色复杂。昨天,杨莺已经找过他。没有斥责,只是把新的炭价和采买规矩,一条条摆在他面前。他知道,自己的手脚,被看穿了。侯爷没有追究,但这位新来的杨家二小姐,已经接管了账房。 现在,杨家大小姐又站在这里。 杨燕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注视。她举起“惊雀”,用绞盘,吃力地为它上弦。 “太慢了。”她对一旁的张奇说。 张奇不语,只是看着。 第一箭,正中五十步外草靶的红心。 第二箭,紧随其后,射在第一支箭的箭羽上。 第三箭,偏了。落在靶子边缘。 “三箭之后,准头就散了。”杨燕放下弩,“机匣里的震动太大,影响了下一发的稳定。” 她走到靶子前,拔下箭矢。“箭头的设计也有问题。破甲有余,杀伤不足。创口太小,除非命中要害,否则敌人还能再战。” 她转过身,对着一群目瞪口呆的匠人。 “谁造的这个?” 一个年轻的工匠,迟疑地举起了手。 “你过来。”杨燕命令道。 年轻人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你上过战场吗?”杨燕问。 年轻人摇头。 “你见过人被箭射死的样子吗?” 年轻人又摇头。 “那你听好。”杨燕的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上,“当一支箭射进人的身体,他不会立刻倒下。他会惨叫,会挣扎。如果箭头不能造成足够大的创伤,他甚至会拔出箭,继续朝你冲过来。你的同袍,你的兄弟,会因为你设计的一个小小的失误,而被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杀死。” “你所谓的‘作品’,在战场上,决定的是谁生,谁死。” “你们每天在这里敲敲打打,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奇技淫巧?还是糊口的玩意儿?” “我告诉你们,”杨燕举起那支箭,“你们在做的,是人命。” 整个靶场,鸦雀无声。 第51章 牺牲 张奇站在一旁,没有插话。他看着杨燕,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为一个边军小吏的抚恤金,而与户部尚书争得面红耳赤的杨国公。 那份风骨,一模一样。 “把这东西拆了。”杨燕把弩扔给那个年轻工匠,“按我说的改。三天,我要看到新的。做不出来,就滚出格物院。” 说完,她转身就走。 “姐姐。”杨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方汗巾。 “我太过了?”杨燕问。 “不。”杨莺回答,“他们需要这个。” 她们身后,那个年轻的工匠,没有动。他只是死死地抱着那把弩,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他猛地转身,冲向工坊。 院子里,其他的匠人,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他们看着杨燕的背影,再看看张奇。 这个侯府,和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晚上,张奇的饭桌上,第一次坐了三个人。 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新的供货商已经联系好了,价格能压下一成半。”杨莺说。 “那个叫陈方的,手艺很好。别让他寒了心。”杨燕说。 “我知道。”张奇给她们各夹了一筷子菜,“宫里又来人了。” 两姐妹的动作,都停了。 “和亲的事,又被提起来了。”张奇说,“几个言官,说一个女将的名号,堵不住北狄的胃口。他们要一个真正的公主。” “所以,我们的‘大胜’,只是让他们消停了一个月?”杨燕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皇帝的病,又重了。”张奇放下筷子,“时间,不在我们这边。” 坤宁宫的香,是御赐的龙涎香。 暖,却也腻人。 长公主龙雨凰,不喜欢这个味道。 她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她的母亲,当朝太后。 太后拨弄着手里的佛珠,没有看她。 “起来吧。” 许久,太后才开口。 龙雨凰依言起身,坐到一旁的锦墩上。宫女奉上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殿内,只剩母女二人。 “瘦了。”太后终于抬起头,端详着自己的女儿。 “国事烦心,儿臣不敢懈怠。”龙雨凰回答。 “国事,国事……”太后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咀嚼着什么苦涩的东西,“国事,永远都做不完。” 太后放下佛珠,那串紫檀木的珠子在桌面上滚了一圈,停下。 “北狄的使团,又来了。” 龙雨凰端茶的手,顿了一下。 “张奇的胜仗,没能让他们安分?” “安分?”太后冷笑,“那点小胜,不过是喂了狼一口肉。狼吃饱了,胃口只会更大。” 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 “他们要和亲。” 龙雨凰没有接话。她等着下文。这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一次,他们指名道姓。”太后继续说,“他们要大夏的嫡长公主。” 整个坤宁宫,安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铜炉里的声音。 嫡长公主。 只有一个。 就是她,龙雨桑。 “哀家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太后的语调,带上了一丝哀戚,“北狄是什么地方?苦寒,野蛮。风沙能把女人的脸吹成树皮。哀家怎么舍得你过去受苦?” 她伸出手,覆在龙雨凰的手背上。 冰凉。 “母后……”龙雨凰想说些什么,却被堵住了。她能说什么?说她愿意去?还是说她不愿意? “皇帝的身体,你也知道。御医说,就是这个冬天的事了。他撑不了多久了。”太后打断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话,“这个时候,朝局不能乱,边境更不能乱。” “所以,必须有人去。”龙雨凰替她说了出来。 “是。”太后承认得干脆。 “一个公主的名分,总是要给的。”太后缓缓抽回手,重新拿起那串佛珠,一粒一粒地捻着,“但公主与公主,也是不同的。” “北狄人愚昧,他们只认‘嫡长’二字,却不知内里乾坤。他们要一个公主,我们就给他们一个公主。” “母后的意思是?”龙雨凰问。 “李家那个孩子,也长大了。”太后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李家。 龙雨凰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李青鸾。 她的妹妹。那个自出生起,就被当做不祥,送出宫外,由臣子李晨抚养的妹妹。 那个,卵生的妹妹。 “她名义上,是李晨的养女。”龙雨凰反驳。她的身体,微微前倾。 “那又如何?”太后的反问,尖锐如针,“她的身体里,流着龙家的血。这是抹不掉的事实。只要我们说她是,她就是。一道旨意的事。” “可她从未在宫中生活,不懂礼数,甚至……” “这更好。”太后截断她的话,语气里透着一种冷酷的算计,“让她去,旁人只会说她野性难驯,正好坐实了她‘庶出’的名分,堵住言官的嘴。一个庶出的公主,去换边境三十年太平。这笔买卖,划算。” “她是无辜的。”龙雨凰站了起来,“她是我的妹妹!” “妹妹?”太后也站了起来,积攒多年的威仪,瞬间压了过来,“她见过你一面吗?她叫过你一声姐姐吗?你替她着想,她领你的情吗?” “在你享受公主尊荣的时候,她在民间挣扎求活。在你为国事烦忧的时候,她或许在为下一顿饭发愁。龙雨凰,你没有欠她,是皇室欠了她!现在,是她为皇室尽忠的时候了!” “这不叫尽忠,这叫牺牲!”龙雨凰的抗辩,有些无力。 “那就牺牲!”太后的呵斥,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震得梁上尘埃簌簌,“为了大夏,为了你,为了你那病重的弟弟!别说一个养在宫外的女儿,就是哀家这条性命,必要时也得填进去!” 太后走到她面前,逼视着她。 “你是嫡出,是国之颜面,是未来的长公主殿下,是维系这个王朝的基石之一。她算什么?一个本就不该出生的‘异类’!一个龙家的耻辱!用她的命,换你的安稳,换大夏的安稳,这是她的荣幸!” 字字诛心。 龙雨凰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桌角上。 茶杯,摔在地上。 碎了。 太后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慢慢坐了回去。 第52章 世代忠良 殿内的压迫感,随着她的坐下而稍稍退去,但寒意却更深了。 “凰儿,”她放缓了语调,“母后,都是为了你。” “哀家知道你心善。但坐在你我的位置上,心善,是最无用的东西。” “不要让母后难做。也不要让你弟弟,在病榻上还为你操心。” 宫女们听到响动,小心翼翼地进来,跪在地上,收拾那些碎瓷。 没有人敢抬头。 龙雨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碎裂的瓷片,映出她同样碎裂的影子。 她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对着太后,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宫礼。 “儿臣,告退。” 说完,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坤宁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殿外的冷风,吹在她脸上。 天,已经全黑了。 她的妹妹。 李青鸾。 她甚至,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圣旨下来的时候,天色未明。 卯时。金銮殿。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学士李晨之女李氏,娴熟大方,温良敦厚,深得朕心。今册为安宁公主,择日启程,北上和亲,以安邦国。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不,不是湖面。是滚烫的油锅。 殿下,瞬间炸开了。 “李晨之女?哪个李晨?” “翰林学士李晨,还能有哪个?” “他何曾有过女儿?我与他同僚多年,只知他膝下无子,孑然一身!” “和亲?为何是臣子之女?我大夏的公主呢?” 议论声,嗡嗡作响。 站在前列的几位重臣,却垂着头,像是泥塑的雕像。一言不发。 太傅张奇,站在人群中。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天,要变了。 李府的门,被敲响了。 不是平日里那种轻叩,而是带着官家仪仗的,沉闷的,不容拒绝的撞击。 “咚,咚,咚。” 老仆人打开门,外面站满了人。 黄罗伞盖,宫灯锦旗。为首的,是宫里的大太监,王德福。 他身后,是两列面无表情的禁军。 “翰林学士李晨,接旨。” 王德福不看任何人,他的话,是说给这整个院子听的。 李晨从书房里出来,一身素色布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看见这阵仗,身体晃了一下。 他跪下了。 “臣,李晨,接旨。” 王德福身后的小太监,展开一卷明黄的丝绸。 李青鸾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也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脸上未施粉黛。她的出现,让院子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她走到李晨身边,跟着他,缓缓跪下。 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奉天承运……” 王德福开始念。 那些字句,和金銮殿上的,一模一样。 “……册为安宁公主……” “……北上和亲……” 李晨的头,越埋越低。他的肩膀,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李青鸾跪得笔直。 她的背,像一杆标枪。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当最后一个“钦此”落下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王德福合上圣旨,递到她面前。 “安宁公主,接旨吧。”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恭贺,还是怜悯。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道程序。 李青鸾抬起头。 她没有看那道圣旨,而是看着王德福。 她问:“敢问公公,我母……太后娘娘,凤体可安?” 这一问,让王德福都愣了一下。 他处理过无数次赏赐,无数次惩戒。他见过感恩戴德的,见过惊慌失措的,见过抵死不认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 她问的不是自己,不是前程,不是生死。 她问太后。 这个称呼,这个时机,这个语气。 王德福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不像一个养在民间的“养女”。 她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一个,早就预料到自己命运的公主。 “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王德福垂下头,掩去片刻的失神,“公主,请接旨。” “谢太后恩典。” 李青鸾伸出双手。 她的手,很稳。 “臣女,李青鸾……接旨。” 那卷黄绸,落在了她的掌心。 很轻,又很重。 像她这条,从出生起,就不属于自己的命。 王德福的任务完成了。 他没有多留一刻,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留下李家满院的狼藉,和一道决定生死的旨意。 李晨还跪在地上,起不来。 “青鸾……”他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李青鸾转过身,将他扶了起来。 “父亲。”她叫他。 “我对不起你……”李晨的老泪,终于淌了下来,“我对不起你母亲的嘱托……” “这不怪您。”李青鸾的表情,依旧平静得可怕,“从我被送出宫的那一刻起,就该有这一天。” 她扶着他,走进屋里。 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父亲,您抚养我十七年。这十七年,是我偷来的。”她把茶杯递到他手里,“是青鸾,欠您的。” 李晨捧着茶杯,手抖得不成样子。 “什么安宁公主……什么和亲……那北狄是虎狼窝啊!他们是要你的命!” “我知道。” 李青鸾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她当然知道。 她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亲,那个视她为“耻辱”的母亲,怎么会给她一条活路? 一个“卵生”的怪物。 一个不该存在的异类。 用她的命,去换弟弟的安稳,换姐姐的尊荣,换大夏的太平。 就像太后说的那样。 这是她的“荣幸”。 “父亲,”她看着窗外,天已经亮了,“旨意下了,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们李家,世代忠良。皇室的债,总要有人还。” “以前,是您。现在,是我。” 她说完,对着李晨,深深一拜。 “女儿不孝,不能在您膝下尽孝了。” 城南,茶楼。 张奇坐在二楼的雅间,手里捏着一枚黑色的棋子。 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匆匆上楼,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翰林学士李晨之女,册封安宁公主,即日和亲北狄。” 汉子退下了。 张奇没有动。 他手中的棋子,在指间摩挲着。 朝野哗然。 那些叫嚷着“祖宗礼法不可废”的言官,那些痛心疾首的清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李晨之女”,身体里流着最高贵的血。 他们也不知道,这桩婚事,不是交易,是抛弃。 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对“不祥”的清除。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一个襁褓中的女婴,被秘密送出宫门。 他想起李晨抱着那个孩子,对他许下的诺言。 “张兄,此生此世,我李晨,必护她周全。” 护她周全? 张奇看着棋盘。 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 一颗白子,被重重黑子围困,已是死局。 他手中的黑子,轻轻落下。 “啪。” 棋局,乱了。 第53章 账册 格物院的工坊,热浪扑面。 巨大的水轮在院外的河道中缓缓转动,通过一套复杂的齿轮和连杆,驱动着锻锤。 “咚!” 一记重锤,砸在烧得通红的钢坯上。火星四溅。 “咚!” 又是一记。 张奇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空气里全是煤烟和金铁的味道。 一个满脸油污的老工匠,姓钱,是这里的总把头。他捧着一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碗,才走到张奇身边。 “大人,这水力锻锤,真是神仙手段。”钱老头的嗓门很大,不然盖不过这噪音,“以前咱们十个好汉,抡一天锤,也干不过它一个时辰。” “产量如何?”张奇问。他手里捏着一个刚淬火冷却的弹簧构件,手指在上面感受着那股内敛的力道。 “翻了三倍不止!”钱老头咧开嘴,“咱们这弹簧钢,已经能足量供上。神臂连弩那边,再也不会断了家伙。院里那些说风凉话的,现在见了咱们都绕着走。” 张奇把构件递给他。“良品率还是不够。十件里,总有一两件火候不对,要么太脆,要么太软。” 钱老头的笑容收敛了些。“这……已经是小的们能做到的极致了。全凭老师傅的一双眼,一口气。” “人会累,眼会花。”张奇走到一排正在组装弩机零件的长桌前。工匠们各自埋头,有的在打磨机括,有的在校准弹簧,手艺精熟,但各自为战,快慢不一。 “老钱,你看。”张奇指着桌上的零件,“这个扳机,这个弹簧仓,这个弩臂。如果,我们把工序拆开。一批人,只做扳机。另一批人,只做弹簧仓。每个人,一辈子就练好这一样。” 钱老头愣住了。“大人,这是什么道理?各做各的,最后凑不起来怎么办?” “造的时候,就用统一的模具,统一的尺寸。每一件都一模一样。这样,不管是谁做的扳机,都能装进任何一个弩身里。”张奇顿了顿,说出一个新词,“这叫‘模块化’。坏了哪里,就换哪里,不用整具报废。” 钱老头听得云里雾里,他想了很久,才咂摸出一点味道。“您的意思是……让这活儿,不那么看重手艺了?” “是让手艺,能更快,更多地变成杀敌的利器。”张奇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个月内,我要看到流水线。产量,再翻一倍。” 钱老头倒吸一口凉气,把剩下半碗茶也灌了下去,像是给自己壮胆。“小的……领命。” 张奇走出燥热的工坊,回到自己清净的公房。 屋里已经有人了。 还是那个穿着短衫的汉子,王二。他局促地站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坐。”张奇自己先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王二没敢坐,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双手递了过去。 “大人,杨国公的案子……有眉目了。” 张奇打开油纸包。里面不是什么证物,只是一小块干裂的麦饼。 “这是什么?” “当年押运那批‘发霉’军粮的一个小吏,我找到了他。”王二的声音压得极低,“他藏在乡下,快病死了。他说,当年的军粮根本没问题。是兵部侍郎周焕,亲手调换了粮草,又伪造了发霉的文书。” 周焕。这个名字,张奇有印象。一个八年前就病死的兵部高官。人死,债消。 “他有证据?” “没有。”王二摇了摇头,“他说,周焕为人谨慎,所有见不得光的事,都记在一本私密的账册里。那本账册,用特殊的皮子做的,水火不侵。周焕死后,账册应该随着他的私藏,一起被家人收殓了。” “他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说,他烂命一条,活不了几天了。但当年杨国公待他不薄,他不想让忠良蒙冤到死。而且……他怕。” “怕什么?” “周焕的儿子,周显,如今是长公主的驸马。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 公房里,安静得可怕。 一根线,串起来了。 杨国公,曾经是大夏最强的盾。他一倒,北狄才敢连年叩关。 周焕,陷害忠良的兵部侍郎。 周显,他的儿子,靠着父亲用忠良的血铺就的路,成了皇亲国戚。 太后,那个高居深宫的女人,是这一切的受益者。 现在,她要把一个“不祥”的公主,扔进北狄的虎狼窝。用一个女孩的命,去掩盖一个帝国积重难返的病。 何其相似的手段。 抛弃,清除。 “这个小吏,安顿好。”张奇缓缓开口,“他不能死。” “小的明白。” “周家的老宅在哪?” “城西,早就变卖了,现在是个商贾的宅子。”王二答道,“周显当了驸马,就住进了公主府。” “周焕的坟冢呢?” “在城外西山,皇陵的下面,算是恩典。” 张奇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 坟冢。 人死了,东西却不一定跟着化成灰。有些东西,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 “周显,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赌。”王二回答得很快,显然是下过功夫的,“京城里最大的几个场子,他都是常客。手气不好,输得多。但驸马爷,没人敢找他还钱。” 一个好赌的人,总有缺钱的时候。 一个藏着父亲秘密的儿子,在缺钱的时候,会动什么念头? “大人,这事……牵扯太大了。”王二的额头见了汗,“周家是太后的人。动他,就是动太后。” 张奇没理会他的话,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李青鸾。 和亲的队伍,再有半个月就要启程。 半个月。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快的刀。快到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捅破那个巨大的脓疮。 这本账册,就是刀。 “我要那本账册。”张奇看着王二,一字一句。 “大人,这……这无异于闯进驸马府里去偷啊!周家老宅也被翻了好几遍了,什么都没有。西山的坟冢,更是有禁军看守……”王二的脸都白了。 “那就去找个手脚干净的,去坟里‘请’出来。”张奇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那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杨国公满门忠烈,被污蔑成叛国贼,算不算大不敬?”张奇反问。 王二哑口无言。 “一个赌徒,什么都能拿来换钱。祖宗的遗物,父亲的秘密,只要价钱合适。”张奇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格物院里升腾的烟火气。 那是他打造的剑。 而现在,他需要一个执剑的理由。一个能让满朝文武,让天下人都闭嘴的理由。 “去查。”张奇下了命令,“查周显最近在哪个场子输了钱,输了多少,欠了谁的。我要知道他身上每一根毛的来历。” “是。”王二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张奇一个人。 他回到桌边,拿起那块冷硬的麦饼。 十七年前,李晨抱着那个女婴,对他说:“张兄,此生此世,我李晨,必护她周全。” 诺言,犹在耳边。 他将麦饼捏碎。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棋局未死。 第54章 猎鹰 王二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扔进死水的石头。那个小吏,死了。死在自己租住的陋巷里,心口一刀,干净利落。现场只留下了一张租契。一张京郊别院的租契。 夜色里,格物院的炉火映着三张脸。 “他们杀人灭口。”杨燕的声音淬着冰,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动作倒是快。” 她是杨国公的长女,一身武艺,尽得其父真传。 “姐姐,人死不能复生。”开口的是次女杨莺,她比姐姐要沉静许多,“愤怒,解决不了问题。这更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 张奇将那张租契铺在桌上,灯火下,墨迹清晰。 “周焕的老宅,皇恩浩荡的坟冢,众目睽睽的驸马府。都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张奇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一个用来金屋藏娇,或者处置脏东西的别院,才是最合适的。” “一个死人用一张租契指路,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杨燕反问。 “是巧合,也是必然。”杨莺接过话,“他们以为我们只会盯着周显,盯着驸马府。这别院,是他们的灯下黑。他们急着灭口,却没来得及搜查一个死人的全部家当。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个死掉的小吏。” 张奇没有说话。 巧合?陷阱? 他不在乎。只要能找到那本账册,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闯。 “我探过那别院。”杨燕沉声道,“守卫不多,都是些府里的家丁,看着松懈。” “越是松懈,越可能有鬼。”张奇站起身,“今夜就去。” “我跟你去。”杨燕立刻跟上。 杨莺也站了起来:“我也去。我不会武功,但多一双眼睛,总比少一双好。” 张奇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 有些时候,智慧比刀锋更有用。 子时,月黑风高。 京郊的别院,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静默在黑暗里。三道黑影,如狸猫般掠上墙头。 杨燕在前,张奇居中,杨莺断后。 “东南角是厨房,家丁的宿舍在西边。正中的书房,可能性最大。”杨燕压低声音,指着院落的布局。 三人落地无声。 院子里,一片死寂,连虫鸣都听不见。 张奇做了个手势,三人贴着墙根,向着主屋摸去。书房的窗户虚掩着,透出一丝缝隙。 太顺利了。 张奇的心里,警铃大作。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巧的铜管,凑到窗前,向里吹了一口无色无味的迷烟。 等了片刻,里面毫无动静。 杨燕伸手就要推门。 张奇一把按住她。他指了指门栓,又指了指地面。 门栓上,有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连着门轴的上方。而门下的地面,有极淡的划痕。 是陷阱。 杨莺递过来一根发簪,对张奇点点头。张奇接过,用簪尖小心翼翼地探进门缝,向上轻轻一挑。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丝线断了。 门轴上方,一个装着毒针的机括弹了出来,却因为没有了丝线的牵引,软软地垂下。 杨燕的后背渗出冷汗。若不是张奇,她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 三人闪身进屋。 书房里陈设简单,一张书桌,几排书架,别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分头找。”张奇下令。 杨燕开始检查书架,杨莺则敲击着墙壁和地面,辨听有无中空的声音。 张奇走到书桌前。 桌上的砚台是满的,墨迹未干。镇纸下,压着一张白纸,什么都没写。 他拿起镇纸。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房梁上扑下! 那人如同一只夜枭,快得只剩残影,手中的短刃直取张奇的后心! “小心!” 杨燕离得最近,暴喝一声,长刀出鞘,横削过去,挡在张奇身前。 “叮!”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杨燕被震得连退三步,虎口发麻。来人的力道,远在她之上。 那黑衣人一击不中,毫不停留,手腕一转,短刃化作一道毒蛇,刺向杨燕的咽喉。 杨燕旧伤未愈,气息瞬间有些紊乱,但她毫不退缩,刀法大开大合,一招一式,皆是搏命的打法。 她是在用自己的命,给张奇和杨莺争取时间。 “铛!铛!铛!” 密集的交击声在小小的书房里回荡。黑衣人的武功路数极为诡异,招式狠辣,专攻要害。杨燕守得险象环生,左肩的旧伤处传来阵阵剧痛,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姐姐!”杨莺急喝。 她不会武功,冲上去只是送死。电光火石之间,她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着黑衣人猛地掷了过去! 黑衣人头也不回,反手一挥,短刃精准地击在砚台上。 “啪!” 砚台在空中碎裂,墨汁四溅。 黑衣人被墨汁溅了一身,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就是现在! 张奇没有动。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他像一个最冷静的猎人,一直在等待机会。 机会,出现了。 他抬起左手,衣袖之中,一个黑沉沉的机括对准了黑衣人。 “咻!” 破空声尖锐刺耳。 一枚特制的弩箭,带着一股螺旋的劲风,射向黑衣人的小腿。 黑衣人察觉到危险,强行扭转身形,但终究慢了一步。弩箭擦着他的腿甲飞过,带出一串火星,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柱。 腿甲上,留下了一道深痕。 黑衣人忌惮地看了一眼张奇的袖口。他没有恋战,身形一晃,撞破窗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一切,重归寂静。 “咳……”杨燕拄着刀,单膝跪地,左肩的伤口已经渗出血迹。 “你怎么样?”张奇上前扶住她。 “死不了。”杨燕咬着牙,“那人……是大内高手。” “先处理伤口。”杨莺已经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金疮药和绷带。 张奇的视线,落在了那方被击碎的砚台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唯独书桌下的一块地砖,没有沾染上任何痕迹。 “这里。” 他走过去,用刀鞘敲了敲那块地砖。 是空心的。 三人合力撬开地砖,一个黑漆漆的地窖入口,出现在眼前。 一股霉味和纸张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地窖不大,正中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是烧成灰烬的纸张。 杨燕的心,沉了下去。 来晚了。 张奇蹲下身,用刀鞘在灰烬里轻轻拨动。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从灰烬的底部,夹出了一叠东西。 是一本账册。 或者说,是半本。它的一半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另一半,却因为被压在最底下,侥幸保存了下来。 张奇翻开残存的书页。 上面的字迹,不是周焕的。是一种更潦草,更急促的笔迹。 记录的,全都是军资的调动。粮草,铁器,药材……数额巨大,触目惊心。 “这是……”杨莺凑过来,看着上面的记录,脸色发白,“这些军资,最终都流向了一个代号……” “‘猎鹰’。”张奇念出那两个字。 杨燕一把抢过账册,急速翻阅着。“日期!日期不对!这些军资调动,全都是在父亲接管北境防线之前发生的!这上面,根本没有父亲的名字!” 她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这不是污蔑,这是铁证!证明了军资亏空,与杨家无关! “这还不够。”张奇的声音,却异常冷静。 他指着账册的最后一页。 那里记载着最大的一笔款项,一笔足以买下一个国家的黄金,流向了同一个名字。 猎鹰。 “这本账册,不能证明你父亲的清白。”张奇缓缓合上残册,“它只能证明,在杨国公之前,还有一只更庞大的蛀虫,在啃食着这个帝国。” “我们洗刷不掉罪名,反而会牵扯出另一个滔天大案。到时候,为了掩盖这个案子,太后和皇帝,只会让杨家的案子,变成铁案。”杨莺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们费尽心机,冒着杀头的风险,找到的不是救命的稻草。 而是一个更深的泥潭。 张奇捏着那半本账册。 棋局,变得更有趣了。 第55章 送行 长夜无声。 安宁宫里,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李青鸾已经换下了繁复的宫装,一身利落的骑装,更显身姿挺拔。她没有坐,只是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一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夜空。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来人没有让宫人通传。 “都下去吧。”一个清冷但带着威仪的语调响起。 宫女们躬身告退,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姐妹二人。 “明日就要走了。”龙雨凰走到她身后。 “嗯。”李青鸾没有回头。 “还在怪我吗?”龙雨凰的语调里,有藏不住的疲惫。 “皇姐,你是长公主。”李青鸾终于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只是安宁公主。君臣有别,何来怪罪一说。” 这番话,像一根针,刺进了龙雨凰的心里。 “青鸾!”她上前一步,抓住李青鸾的手臂,“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那该如何?”李青鸾反问,“是抱头痛哭,咒骂这不公的命运,还是感激皇恩浩荡,给了我一个为国捐躯的机会?” 龙雨凰被问得哑口无言。她看着妹妹,这个从小就与她不一样的妹妹。她学的是琴棋书画,帝王心术;而李青鸾在将军府长大,学的是刀枪剑戟,沙场兵法。 “我……对不住你。”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这一句。 “你没有对不住我。”李青鸾抽回自己的手,“皇室需要一个人去平息北境的怒火,需要一个有分量,但又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去做一颗棋子。我姓李,我是公主,我是最好的人选。” 她的每一个字,都冷静得可怕。 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这是我们姓‘李’的原罪。” 龙雨凰的身体晃了晃。她以为自己是来安慰妹妹的,却被妹妹剖析得体无完肤。 “此去北境,九死一生。你……” “我死不了。”李青鸾打断了她,“我若死了,北境的怒火,谁来承受?太后和皇帝,不会让我轻易死的。他们只会让我,生不如死。” 这才是最残忍的真相。 让她活着,顶着安宁公主的名号,成为一个象征,一个靶子,永远被钉在北境,替皇室承受所有罪责与怨恨。 “我此去,不是为了李家皇室。”李青鸾一字一句,“是为了天下,为了边境线上,那些用血肉筑起防线的将士。他们,不该再流血了。” 龙雨凰闭上眼,泪水终究还是滑落。 “我能为你做什么?” “养父年纪大了。”李青鸾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戎马一生,为这个帝国流干了血。我不希望他晚年,还要受人猜忌,不得善终。” “李晨将军……” “他是我的父亲。”李青鸾纠正她,“永远都是。皇姐,我要你用长公主的身份,保他一世平安。” “我答应你。”龙雨凰郑重地点头,“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没人能动他。” “你的性命,有时候,并不由你自己做主。”李青鸾走到桌边,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一枚兵符,“这是父亲当年留下的,可以调动他麾下三千亲兵。留在京城,是催命符。你替我还给他。告诉他,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安宁公主,只有他的女儿,李青鸾。” 龙雨凰接过那枚冰冷的兵符,重逾千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 “启禀长公主、安宁公主,羽林卫左统领张奇,求见。” 龙雨凰的动作一顿,她看了一眼李青鸾,后者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 “让他进来。”龙雨凰将兵符收入袖中。 张奇走进大殿。 他一眼就看到了李青鸾的那身骑装。他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臣,参见长公主,参见安宁公主。” “张统领免礼。”龙雨凰恢复了长公主的威严,“安宁明日启程,远赴北境。本宫念及你们曾在北山围场有过交集,特意让你来,为她送行。” “臣,遵命。”张奇垂首。 他能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一道来自长公主,带着审视与嘱托。另一道,来自李青鸾,平静,却又像深潭,看不见底。 “你们聊吧,本宫有些乏了。”龙雨凰说完,便转身离去。她与张奇擦肩而过时,脚步停顿了半秒。 “张统领,聪明人,当做聪明事。” 她没有回头,只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消失在殿门外。 大殿里,又一次陷入寂静。 “张统领,是来奉命送行,还是来奉命监视?”李青鸾先开了口。 “公主说笑了。”张奇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臣只是来送行。” “送行?”李青鸾走到他面前,“你可知,我此去,是什么‘行’?” “臣不知。” “你当然不知。”李青鸾拿起桌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递给他,“或者说,你不敢知。喝吧,就当是践行了。” 张奇没有接。 “公主的茶,臣不敢喝。” “为何不敢?” “怕被毒死。”张奇的回答,直接得让人窒息。 李青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张统领,你比我想的,要有趣得多。”她将茶杯放回桌上,“也对,这宫里,除了毒药,也没什么东西是真的了。” 她转身,从妆台上拿起一枚最普通的白玉簪。 “这支簪子,跟了我很多年了。”她把簪子递给张奇,“送给你。” 张奇这次没有拒绝。 他伸出手,接过那枚簪子。入手温润,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 “一支簪子,能做什么?”他问。 “或许,什么也做不了。”李青鸾的回答,同样模棱两可,“或许,能在关键时候,撬开一把锁。” 张奇捏紧了簪子。 长公主那句“聪明人,当做聪明事”,和李青鸾这句“撬开一把锁”,在他脑中交织。 他想起了那半本账册,想起了那个代号“猎鹰”,想起了杨家背负的罪名。 棋局,又多了一枚棋子。 一枚白玉簪。 “公主,一路保重。”他收起簪子,躬身行礼。 “借你吉言。” 张奇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安宁宫。 夜风吹在他脸上,很冷。他摊开手掌,那枚白玉簪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月光下,泛着柔和却又冰冷的光。 他知道,这趟送行,他没有白来。 第56章 绝境 张奇没有立刻离去。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任由殿内的寂静将他吞没。李青鸾也没有催促。她只是玩味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出无声的戏。 “张统领还有事?”她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臣,奉命送行。”张奇重复着之前的说辞,但这一次,他转过身,重新面向了李青鸾。 “你的‘行’已经送完了。”李青鸾的指尖划过桌面,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痕迹,“你可以走了。” 张奇没有动。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锦盒呈暗红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标记。 他双手奉上。“北狄是虎狼之地,公主千金之躯,万望珍重。” 李青鸾没有去接。 “这是什么?”她问,“长公主的赏赐,还是陛下的恩典?” “都不是。”张奇的回答平静无波,“这是臣的一点心意。” “冠军侯的心意?”李青鸾轻笑出声,“我怕我受不起。打开它。” 她的命令不容置喙。张奇依言,单手托着锦盒,另一只手打开了盒盖。 一整套首饰静静地躺在深紫色的丝绒上。一支凤钗,一只手镯,一条项链。样式不算顶尖的华贵,但胜在精巧,每一处都打磨得流光溢彩。 李青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 “首饰?”她踱步上前,拿起那支凤钗,“张统领是觉得,我此去北境和亲,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吗?还是说,你认为北狄的单于,会因为我戴的首饰漂亮,就对我网开一面?” 她的言语像淬了毒的针,一句句扎向张奇。 “凭这些东西,就想换我一句‘冠军侯有心了’?”她将凤钗扔回锦盒里,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张奇,你未免也太小看我李青鸾了。” 张奇对她的讥讽充耳不闻。他将锦盒放到桌上,拿起那支凤钗。 “公主请看。” 他捏住凤尾,在凤凰眼睛的位置轻轻一按。只听“咔”的一声微响,凤喙突然弹开,一根比绣花针还要细上几分的淬毒弩箭,从其中显露出来,箭尖闪着幽蓝色的光。 “机括由凤眼控制,凤翼为扳机。有效射程五步,箭上淬有见血封喉的蛇毒。只有一发。”他的解说,像在介绍一件普通的兵器,冷静,且不带任何情绪。 李青鸾脸上的嘲弄,凝固了。她伸出手,指尖悬停在那枚微型弩箭之上,能感觉到那上面传来的丝丝寒意。 张奇又拿起那只手镯。手镯是银质的,雕刻着缠枝莲的纹路。 “镯身内有三个夹层,按压这朵莲心,”他用指甲按下一个几乎与雕花融为一体的凸起,“可弹射细针。” 他话音未落,三根牛毛细针成品字形,无声无息地射入三步外的一根廊柱。针入木半寸,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针上附有高浓度的麻痹药粉,非独门解药,至少昏迷三个时辰。” 最后,是那条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黑色晶石,并不起眼。 “这颗坠子,”张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臣称之为‘掌心雷’。” “掌心雷?” “内里是高强度浓缩火药,配以特制的引信。拔出链扣,用力掷出,三息之内,可将方圆三丈夷为平地。威力巨大,非到绝境,切勿动用。” 张奇从锦盒的夹层里,又取出一本用丝线装订的小册子,一并放在桌上。 “所有机括的使用方法,更换毒针与麻药的步骤,里面都有详细图解。”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青鸾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桌上那三件物事。它们不再是首饰,而是一套致命的武器。每一件,都代表着一个逃生的可能,也代表着一次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抬起头,看着张奇。 这个人,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他刚才介绍的,不是什么杀人利器,而是一套普通的文房四宝。 “长公主让你来,是让你做聪明事。”李青鸾的声音很轻,“这就是你的‘聪明事’?” “臣只是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臣子?”李青鸾笑了,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笑,“你是陛下的臣子,还是长公主的臣子?又或者,你是杨家的臣子?” 张奇垂下头。“臣是大周的臣子。” “说得好。”李青.鸾拿起那本薄薄的册子,“这些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羽林卫的武备库里,可没有这种东西。” “臣自有臣的门路。”张奇的回答滴水不漏。 “你的门路,就是那个‘猎鹰’?”李青鸾突然发问。 张奇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那变化极其细微,若非李青鸾一直紧盯着他,根本无法察觉。 “公主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听不懂?”李青鸾将册子翻开,第一页,画着凤钗的精密结构图,而在右下角,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印记。一只振翅欲飞的鹰。 “这个,你总该认识吧。” 张奇没有回答。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杨家倒了,‘猎鹰’却还在。”李青鸾合上册子,“张统领,你这枚棋子,藏得可真够深的。” 她拿起那枚被她命名为“掌心雷”的项链坠子,在手里掂了掂。 “你给我这些,就不怕我用它们来对付不该对付的人?” “公主是聪明人。”张奇重复了长公主的话,“您要去的地方,比皇城更危险。这些东西,是用来防身的。” “防身?”李青鸾将坠子放下,“我更觉得,这是用来杀人的。” 她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张奇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步。 “你到底是谁的人?”她问,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 这一次,张奇没有回避。 他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臣是,想让公主活下去的人。” 这句话,他说得极慢,也极清晰。 李青鸾定定地看了他许久。 最终,她收回了那份逼人的气势,转身将那三件东西,连同那本说明,一一收回锦盒。 她盖上盒盖。 “冠军侯有心了。” 这句和她之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此刻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它不再是嘲讽,而是一种承认。一种对张奇身份和行为的承认。 “此物凶险,还请公主切记,非到绝境,万勿使用。”张奇最后嘱咐道。 “我的处境,时时刻刻,都是绝境。”李青鸾淡淡地回应。 她抱着锦盒,没有再看张奇。 “夜深了,张统领请回吧。” 这是逐客令。 张奇躬身行礼,这一次,没有半分迟疑。 “臣,告退。”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安宁宫。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殿外的月光与寒风,一并隔绝。 李青鸾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她低下头,打开锦盒,指尖轻轻拂过那支冰冷的凤钗。 她想起了张奇那句话。 “臣是,想让公主活下去的人。” 在这座冰冷的宫城里,这或许是她听过的,唯一一句真话。 第57章 灭口 月光如霜,自安宁宫的殿角洒落,却照不进张奇的影子。 他走得很快,身后的宫门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内那唯一可能存在的温度。 寒风迎面,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的处境,时时刻刻,都是绝境。” 长公主的话,在他脑中回响。 他没有回头。公主不需要一个臣子的同情,她需要的是一把能斩破绝境的刀。 而他,正在铸这把刀。 兵部衙门,卷宗库。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与霉腐的气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木架上,塞满了发黄的卷宗。 一名主事躬着身,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侯爷,您要的卷宗……实在是不巧。永安十五年的武备库调配册,前年冬日,库房漏水,给……给浸坏了。” 张奇翻动着手里一本还算完好的出入录,“都浸坏了?” “是,是……那一排架子上的,都未能幸免。”主事的手指微微发颤。 张奇将出入录合上,随手放在一旁。“那负责当年调配的几位大人呢?我想向他们请教一些旧事。” “这……”主事脸上的为难又深了一层,“当年主管的赵侍郎,您知道的,三年前那场时疫,他……他没扛过去。底下几位郎中、主事,也都陆续调任的调任,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了。” “都走了?” “是,都走了。” 张奇不再问话。他绕着书架走了一圈,指腹从那些积了灰的卷宗封皮上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本侯知道了。” 他转身向外走,那名主事如蒙大赦,连忙跟在后面。 刚走出卷宗库的拱门,一道人影便迎了上来。 “冠军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兵部尚书王德安,脸上堆着官场上惯有的假笑。他身后跟着几名官员,都垂着头,不敢与张奇对视。 “王尚书客气。”张奇站定。 “不知侯爷来我兵部,有何贵干?若是要提调军械,派人递个条子便是,何需亲自跑一趟。”王德安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格物院新制了一批弩箭,想比对一下往年的损耗记录,看看有无改进之处。”张奇的理由同样无懈可击,“只是不巧,想看的卷宗,被水淹了。” “哦?竟有此事?”王德安的脸上显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这帮下人,办事如此疏忽!侯爷放心,本官定会严查,给侯爷一个交代。” “交代就不必了。”张奇道,“只是可惜,赵侍郎去得早,否则还能向他请教一二。” 提及“赵侍郎”三个字,王德安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那动作极其轻微,但他身侧的空气却仿佛凝滞了一瞬。 “是啊,赵侍郎……国之栋梁,天妒英才。”王德安很快便恢复如常,“侯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本部还有军务要处理。” 这已经是第二次下逐客令了。 “王尚书公务繁忙,本侯不便打扰。” 张奇没有多做纠缠,转身离去。 走出兵部衙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兵部”的烫金牌匾。 水淹,时疫,调任。 线索在这里,被一只手,干干净净地抹掉了。 侯府,书房。 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窗格透进来,在地上铺开一片银白。 张奇坐在桌案后,面前摊着一张京中官员的府邸分布图。 门被轻轻推开,杨莺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她将茶放在张奇手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王德安在说谎。”张奇先开了口。 “他一向如此。”杨莺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不对你说谎,那才是新闻。” “他提到了赵侍郎。” 杨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 “今天在安国公府的茶会上,安国公夫人也提到了赵家。”她走到张奇身边,俯身看向那张地图,“她说赵夫人最近过得很不好,家里的用度都快接不上了。” “赵侍郎是二品大员,俸禄不低。” “是不低。可赵侍郎活着的时候,花销也大。”杨莺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位置轻轻点了点,“赵府在这里。而当年兵部军械司的郎中李大人,府邸在这里。” 她的手指划过三条街。 “李大人死于一场车马惊乱,就在赵侍郎暴毙后的第二个月。” 张奇没有作声,他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位姓孙的主事,是赵侍郎的得意门生。他最幸运,没死。”杨莺的手指又移到了另一个点,“就在李大人出事前半个月,他被调往了潮湿偏远的岭南。人人都说他得罪了上官,才被发配。可现在看来,那一纸调令,是他的催命符,也是他的保命符。” “催命符?” “他到任的第二年,就染上了瘴气,死了。”杨莺收回手,“三个人,一年之内,全都死了。一个病死,一个撞死,一个水土不服。都合情合理。” 张奇看着地图上被杨莺点过的那几个位置。 赵府,李府,孙主事在京中的旧宅。 看似毫无关联的三个点,却因为“永安十五年”和“兵部”这两个词,被一条无形的线穿了起来。 而王德安,就是那个手执针线的人。 不,他不是。 王德安没有这个本事,更没有这个胆子。 他只是一个更高级的遮掩,一块更大号的抹布。 “我今天去卷宗库,他说永安十五年的武备调配册,被水淹了。” “去年兵部尚书寿宴,我还听王夫人夸耀,说他们兵部的卷宗库是全京城最牢固的,地势最高,用了最好的防潮石料。”杨莺笑了,那是一种不带情绪的,纯粹的讥讽。 谎言。 一切都是谎言。 张奇拿起笔,在地图上,将赵、李、孙三人的府邸圈出。 然后,他的笔锋一转,在那三个圈之外,一个所有人都不会留意的地方,画下了第四个圈。 那里是前朝的一座废弃行宫,如今被改造成了格物院的火药试验场。 五年前,一场意外的爆炸,吞噬了那里的一切,也吞噬了负责看管场地的几名羽林卫。 当时,那件事被定性为意外。 负责调查此案的,正是刚刚崭露头角的兵部侍郎,王德安。 杨莺看着那个圈。“这是……” “这不是终点。”张奇放下笔,将那张图纸卷起。 “这是另一个起点。”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看着天边那轮残月。 公主的绝境,亦是大周的绝境。 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无边黑夜里,找到那个放火的人。 第58章 死局 月光如霜,洒在窗棂上,却照不进屋内的晦暗。 “起点,也是死局。”杨莺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五年前的案卷,王德安亲手封存。从京城查,就是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张奇转过身,没有接话。他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 “在京城里,我们是笼中之鸟。能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杨莺走到桌边,将那张卷起的图纸重新铺开,“想看清棋盘,就要跳出棋盘。” “你想去北境?”张奇问。 “我想回燕回关。”杨莺纠正他,“我父亲最后作战的地方。” “不行。”张奇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那里是边关,不是后苑。冠军侯远在南疆,你一个侧夫人,无故前往军镇,只会引人注目。” “不是无故。”杨莺的手指,按在图纸上那片代表北境的广袤区域,“再过一个月,是我父亲和数万杨家军阵亡的祭日。女儿回乡祭父,天经地义。” 张奇的喉头动了动。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孝道,是压在所有人头顶的一座大山,无人敢指摘。 “北境驻军,早已不是当年的杨家军。人换了,心也换了。” “兵换了,民还在。”杨莺说,“燕回关外的百姓,是吃着杨家军的军粮活下来的。他们的记性,比兵部的卷宗要好。谁的粮队晚了,谁的冬衣薄了,谁的军令自相矛盾,他们都记在心里。” 张奇看着她。她总是这样,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锋利的话。她的计划,听上去疯狂,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辩驳的合理性。 “我不是以公主的身份去,也不是以钦差的身份去。”杨莺继续说,“我是杨延嗣的女儿,是冠军侯的侧夫人。这个身份,不高不低,刚刚好。既能让那些旧部故人放下戒心,也足以让现在的边将不敢过分为难。” “他们会的。”张奇说,“王德安的手,伸得比你我想象的都长。北境军需的调配,还在兵部手上。” “所以,我更要去。”杨莺抬起脸,“我要亲眼看看,如今的燕回关,用的是谁家的兵器,吃的是哪里的粮草。” 张奇沉默了。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剩下的只有担忧。 “格物院新造的一批军械,已经上路了。”他换了个话题,或者说,从另一个方向切入了同一个问题,“是标准化的连弩和马槊,第一批试装,就在燕回关。” “格物院……”杨莺重复着这三个字,那个被张奇画下的第四个圈,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里。一场大火,烧死了羽林卫,烧出了一个兵部侍郎王德安,也烧出了如今遍布大周军中的“标准化兵器”。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 “不错。”张奇走到她身边,同样看着那张地图,“这批军械的押运官,是王德安的小舅子。到了边关,负责接收和分发的,是他的门生故吏。从生产、运输到列装,一条完整的线,全是他们的人。” “他想做什么?把北境也变成他自己的?” “北境是杨家的北境。”张奇说,“他要做的,不是占有,是替换。像抹掉一张旧画一样,把杨家留在那里的一切痕迹,从兵器到人心,一点点,全部抹掉。”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战死沙场,不过是一代人的悲壮。而被人彻底遗忘,才是一个家族真正的覆灭。 “我有一个名单。”杨莺忽然说,“是我父亲身边的亲兵,当年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他们被遣散回乡,就住在燕回关附近。” “你要去找他们?” “我只去祭奠。”杨莺说,“但我的侍女会去。她们的兄长,也曾是杨家军的一员。去探望同乡的遗孀,送些钱帛,再正常不过。” 张奇看着她,这个计划在她脑中盘算了多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借口,都天衣无缝。她不是在和他商量,她是在告知他一个已经完成的决定。 “公主的绝境,亦是大周的绝境。”他想起自己不久前才说过的话。 而她,就是那个身处绝境的公主。 她没有等别人来救她,她选择自己走进更深的黑夜里,去找那把火。 “冠军侯的印信,在我这里。”杨莺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私印,放在桌上,“以他的名义,起草一份家书,命我回乡祭扫,顺便……慰问边军。” 张奇拿起那枚印。触手冰凉,却重逾千斤。 “慰问边军?” “对。”杨莺说,“就说侯爷感念圣恩,拿出自己的俸禄,为守关将士添置一批过冬的物资。东西不用多,但姿态要做足。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到了北境,在做什么。” 张奇懂了。 这是阳谋。 她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祭父是私事,慰军是公义。她顶着这两块盾牌,一步步走向那个被迷雾笼罩的战场。 任何想在暗中对她下手的人,都得掂量一下,同时挑战孝道和军心,会是什么后果。 “太危险了。”他还是说了出来。 “在京城里等着,就不危险吗?”杨莺反问,“等着赵侍郎的今天,变成我们的明天?” 张奇无法回答。 他将那张图纸重新卷好,递给她。 杨莺接了过来,动作很轻。 “三天后,我就动身。”她说。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轻微爆裂声。张奇没有坐下,他手里摩挲着那枚冠军侯的私印,黄杨木的质地,已被岁月浸润得温凉如玉。他脑中还在推演杨莺去北境的每一步,每一个可能的陷阱。 门被叩响,两短一长,是约定的暗号。 “进来。” 进来的是杨燕,一身风尘,脸上带着北地的霜色。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放在桌上。 “连弩一千二百具,马槊八百杆,已全数列装燕回关守军。”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弩是好弩。”杨燕继续说,“晴日里试射,射程、准头,都胜过旧弩三成。军中赞誉不绝。” 她停顿了一下,话锋转折:“但有问题。” “什么问题?”杨莺问。 “弦。”杨燕只说了一个字,“用的不知是什么新料,看似坚韧,却畏湿寒。前日下了一场秋雨,关隘里湿冷,我亲眼看见一名校尉试弩,拉满弓,弦应声而断。三指粗的牛筋弦,断得像一根麻线。” 屋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那根断弦,骤然绷紧。 “一到冬天,燕回关雨雪连绵。”杨莺的声音冷了,“这批连弩,到时就成了一堆废铁。” “不止是废铁。”张奇接口,“是催命符。战场之上,最要命的不是兵器不利,而是你信它能用,它却在关键时刻要了你的命。” 杨燕点点头,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不是卷宗,也不是信函。 是一只木头雕的小鸟,样式古朴,翅膀的边缘已被磨得光滑。 “这是什么?”杨莺不解。 “我按公主的吩咐,去探望了李校尉的遗孀。”杨燕解释,“她把这个交给我,说是李校尉临终前嘱咐,若有故主的人来,便将此物转交。” 张奇接过那只木鸟。很轻,几乎没有分量。他捏了捏,感觉内部中空,尾部似乎有一条细微的合缝。他用指甲轻轻一撬,木鸟的尾羽应手脱落,一个小小的纸卷从里面掉了出来。 纸卷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周文。 第59章 断线 “周文?”杨莺蹙眉,这个名字很陌生,像投进水里的一颗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一个名字……”张奇的动作停住了,他将那张纸条放在烛火下,看着那两个字,像是要把它刻进脑子里。 “一个躲在暗处的人,用这种方式传出一个名字。”张奇说,“这个人,一定很关键,也一定很危险。” “再关键,也比不过一千二百具会杀自己人的连弩。”杨莺的逻辑很清晰,“我们必须立刻想办法,把这个消息传出去,提醒边军的将士。” “不行。”张奇立刻否定,“怎么提醒?派人去说,王侍郎送来的新兵器有致命缺陷?谁会信?只会被当成是杨家余孽在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这个罪名,我们担不起。”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杨莺的质问掷地有声。 “提醒了,王德安只会立刻更换弓弦,堵上这个漏洞。我们非但没能伤到他,反而打草惊蛇。他会清洗所有接触过杨燕的人,李校尉的家人,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张奇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停在书架前。那里堆着的,是他在过去几个月里,从各处搜罗来的大周官员名录,人事调动的旧档。他抽出一卷积了灰的吏部故纸堆,快速翻动。 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杨莺和杨燕都没有出声,她们看着张奇的手指在一排排蝇头小楷上划过。 “找到了。” 张奇的手指,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上。 “周文。武德二十七年,兵部职方司主事,正七品。负责……文书归档。” 张奇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兵部,文书归档……”杨莺重复着,那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羽林卫的大火,父亲的冤案,王德安的平步青云。 一切的罪证,所有的阴谋,最后都会变成一卷卷文书,藏进兵部最深的档案库里。 而周文,就是那个最后的守门人。 “杨国公案发的第二个月,他便上疏称病,说得了肺痨,辞官回乡了。”张奇指着档案上的小字,“吏部批了。从此,查无此人。” “肺痨?”杨莺的唇边逸出一声冷笑,“一个得了肺痨的人,还能费尽心机,托人传出消息来?” “他不是病了,他是怕了。”张奇说,“他一定是在归档时,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份烧毁名单的草稿,一封构陷的密信,或者……一份伪造的口供。他不敢声张,只能假死脱身。这个名字,就是他的求救信。” “他躲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 “因为公主去了北境。”张奇打断她,“因为他看到,杨家的人回来了。他赌公主会查,赌公主能看到他的消息。他把自己的命,押在了公主身上。” “我要见他。”杨莺立刻做出决定。 “此人藏身的地点,在青州乡下,离京城千里。”张奇说,“我会派人去,把他安安稳稳地带来。” “不。”杨莺否定了这个提议,“王德安既然能把他逼得诈死,就一定有后手盯着他。任何陌生面孔的出现,都会要了他的命。” 她的视线,落在了杨燕身上。 张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不行,太危险了。杨燕刚从北境回来,已经入了别人的眼。” “正因为她刚从北境回来,所以才最安全。”杨莺反驳道,“我三日后启程去燕回关,大张旗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在我身上。而杨燕,作为我的侍女,半途称病,脱队回乡探亲,再合理不过。” 杨燕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但她向前走了一步,这个动作,就是她的回答。 “她一个人去?”张奇的声音里透出无法压抑的反对。 “对。”杨莺说,“一个人,目标才最小。找到周文,问出他藏的东西,然后……就地消失。我会安排人,在南边接应她。” 张奇看着杨莺。 绝境里的公主,下的每一步棋,都是险棋,也是死棋。把自己放在明处当靶子,再把最信任的人派进最暗的漩涡里。 他无力反驳。因为他发现,这是唯一的生路。 张奇拿起桌上那张写着“周文”的纸条,凑到烛火上。 纸条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让她去。”他说。 更漏敲过三响,夜深得像一盆泼翻的浓墨。 张奇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一遍遍划过。他在描摹那个已经化为灰烬的名字。周文。 三天了。杨燕应该已经出了京畿地界。 公主的计划天衣无缝。大队人马簇拥着公主的鸾驾,浩浩荡荡地朝燕回关而去,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吸引。没有人会留意,一个不起眼的侍女,在某个驿站因为“水土不服”,悄无声息地折转南下。 门被叩响了,两短一长。 是他的心腹,陈五。 张奇起身开门,一股风尘仆仆的寒气扑面而来。陈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但张奇的心,却沉了下去。 “主公。”陈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 “说。”张奇只吐出一个字。 屋内的杨莺也走了过来。她换了一身素净的布裙,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与三天前那个雍容华贵的公主判若两人。 陈五看了她一眼,垂下头。 “青州那边,出事了。” “人呢?”杨莺问。 陈五的头垂得更低。“死了。” 死这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铁针,扎进这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空气瞬间凝固。 张奇关上门,落了闩。“怎么死的?” “村里人的说法,是失足落水。”陈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了过去,“三日前,有人在村口的溪水里发现了他。说是前一晚喝多了,去溪边解手,脚下一滑,栽了进去。” 张奇没有接那个油纸包。他的动作停在半空。 “三日前?” “是。” 张奇和杨莺对视。三日前,正是他们从故纸堆里,刨出“周文”这个名字的那个晚上。 他们的手刚碰到线,线的另一头,就断了。 “溪水有多深?”杨莺开口,她的语调平稳得可怕。 “我去看了。那条溪,最深处,只到成人的小腿。”陈五一字一顿地说,“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淹死在了那里。” 张奇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从河滩上捻来的泥土,还带着湿气。泥土里,混着几根极细的麻线纤维。 “我的人快马加鞭,赶到时,人已经下葬了。我让他们开了棺。”陈五继续汇报,“尸身泡得有些浮肿,但后颈处,有一块不大的淤青。像是被人用湿布巾蒙住口鼻,强行按在水里时,挣扎留下的。” 张奇捻起一根麻线,凑到烛火下。是用来捆扎货物的粗麻绳。凶手处理得很干净,却还是在搏斗时,蹭下了一点痕迹。 “是灭口。”张奇说。这不是一个问句。 “是。”陈五答,“手法很利落。村里人都说周文性子孤僻,从不与人来往。他死的时候,没有一个目击者。官府来人草草看了,定了意外,卷宗都懒得写。” “一个孤僻的肺痨病人,一个查无此人的假死之徒。他死了,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河里,不会有任何人追查。”杨莺缓缓说着,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干净利落。是王德安的人。” 张奇将那撮泥土和麻线重新包好,放在桌上。“他们知道了。我们每一步,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我们找到周文,他们就杀掉周文。” 绝望,像潮水一样,开始淹没这间小屋。 第60章 钥匙 他们以为自己抓到了一线生机,却原来,那线从一开始,就握在敌人的手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杨燕呢?”张奇猛地抬头,“她到哪里了?” “按脚程,最快明日就能到青州地界。” “把她叫回来!”张奇的命令脱口而出,“立刻!用最快的马,把她拦下来!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用周文的尸体做诱饵,等着杨燕去钻的陷阱。王德安不仅要灭口,还要顺藤摸瓜,把他们这些藏在暗处的人,一网打尽。 “来不及了。”杨莺说。 “什么来不及了?”张奇的火气无法压抑,“让她去送死吗?对方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她一个人过去,连一朵水花都溅不起来!” “我让你把她叫回来!”他几乎是在咆哮。 “不。”杨莺还是那一个字。她走到桌边,看着那个油纸包。 “你疯了?”张奇不敢相信,“杨莺,你看看清楚,这是一个死局!我们输了!” “我们没有输。”杨莺抬起手,轻轻触碰那个油纸包,仿佛那是什么珍宝,“张奇,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他们为什么这么急?”杨莺说,“我们前脚找到名字,他们后脚就动了手。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杀人灭口。这说明什么?” 张奇愣住了。 “这说明,周文很重要。”杨莺一字一句,像是在剖析猎物的骨骼,“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依旧让他们怕成这样。这更说明,周文的手里,一定有他们志在必得的东西。一件足以让王德安,让兵部尚书,甚至让更高位的人,万劫不复的东西。” “他们杀人,是为了夺走这样东西。他们杀得这么急,就说明,他们还没有找到。” 张奇的呼吸停滞了。他看着杨莺,看着这个在绝境里,还能冷静地找出一条血路来的公主。 “你的意思是……” “周文不是求救,他是下饵。”杨莺的逻辑清晰无比,“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故意放出消息,引我们去查他。他算到我们能找到他,也算到王德安会比我们更快。他用自己的死,来告诉我们两件事。” “第一,敌人很强,而且一直盯着我们。第二,他藏了东西。” “他把真正的线索,藏在了他的死亡里。他赌我们能看穿这层迷雾,赌我们敢不敢,在他死后,去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把他藏的证据挖出来。” 张奇沉默了。屋子里的空气,从冰冷,变得滚烫。 这不是一个死局。 这是一个邀请。用一个人的性命做赌注,邀请他们入局。 “可杨燕……”张奇的声音干涩,“那里现在是龙潭虎穴。” “正因为是龙潭虎穴,她才要去。”杨莺的决定不容更改,“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的人到了那里,发现周文已死,就会立刻撤退。没有人会想到,我们的人,反而会留下。” “这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看向陈五。“去给杨燕传信。” 陈五看向张奇,等待最后的指令。 张奇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决断。他输了,输给了公主的疯狂,也输给了这条唯一的生路。 “传我的命令。”张奇对陈五说,“告诉她,计划变更。” “目标不是找人,是找东西。” “一封信,一份名册,或是一件兵器。总之,是周文藏了十几年的东西。告诉她,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陈五抱拳,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屋子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一盏灯。 “他们会杀了她的。”张奇说。 “在我父兄的冤屈洗刷之前,”杨莺拿起那包从青州来的泥土,紧紧攥在手心,“我们每一个人,都早已是死人。” 周文的屋子,比想象的更小。 两进的院子,青砖铺地,角落里堆着半枯的柴火。一切都维持着一个普通匠人生活的模样,除了空气里那股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血腥气。 杨燕的人已经清空了四周,像影子一样融入了街巷的黑暗里。 张奇站在院中,一脚踩碎了脚下一片干枯的落叶。“这里被翻过了。” 他指的是屋里。门敞开着,里面的桌椅倒了七八张,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典型的入室劫掠,手法粗暴,目的明确。 “他们找得很急。”杨莺从他身侧走过,径直踏入主屋。她没有去看那些狼藉,而是走到了西墙边,那里挂着几张尺寸不一的弓弩图纸。 “当然急。”张奇跟进去,“杀了人,自然要第一时间拿走东西。杨燕说,她的人赶到时,只晚了一刻钟。” 他蹲下身,捻起一片碎瓷。“他们没找到。” “你怎么断定?” “如果是寻仇,不会翻得这么乱。如果是求财,周文一个隐姓埋名的匠人,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做?”杨莺伸出手,指尖拂过一张图纸的边缘,“他们是在找一样特定的东西。找不到,才会把所有东西都砸了。” 张奇站起身。“你的意思是,东西还在这里?” “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费尽心机布下这个局,他不会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能被轻易搜走的地方。”杨莺回头,看向他,“周文是匠人,对吗?” “兵部最好的军械匠。” “匠人,最擅长的是什么?” 张奇没有回答。 “是创造,也是隐藏。”杨莺走向书房,“走吧,去看看他真正的工坊。” 书房比主屋更乱。书架被推倒,满地都是散落的书卷和竹简。墨迹、纸张和尘土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毁灭的景象。 “一个死局。”张奇踢开脚边的一卷书,“我们来晚了。” “不。”杨莺站在书房中央,闭上了双眼,像是在用皮肤感受空气的流动,“你错了,张奇。我们来得刚刚好。” “什么意思?” “他们是兵,是官,是杀手。”杨莺睁开眼,“他们会找夹层,会撬地砖,会翻箱倒柜。但他们不会去理解一个匠人的心思。” 她走向那面看似完整的墙壁,伸出手,轻轻敲击。 咚,咚,咚。 沉闷,厚实。 “这面墙后面是空的。”张奇说,他已经检查过了。 “我知道。”杨莺没有停下,她的手指沿着墙壁的砖缝,一寸一寸地移动,像是在阅读一行盲文。“他们找的是开关,是按钮。但周文不会用这些。” 她的手停在墙壁中间偏下的位置。“太明显了。一个真正的秘密,它的钥匙,一定藏在最平常的地方。” 她的视线,落在了倒塌的书架上。 “把他所有的书,都搬过来。” 张奇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他和两名手下,将散落一地的书卷全部堆到杨莺脚边。 “分类。”杨莺的命令简单明了,“兵器、堪舆、杂谈、史记,全部分开。” 张奇压着火气,开始翻检。他不懂她要做什么,在这龙潭虎穴里,每多待一息,危险就多一分。他只觉得这个女人的想法,比这个死局本身,还要疯狂。 第61章 催命符 一炷香后,所有的书卷分成了四堆。 杨莺看了一眼,径直走向那堆最少的“杂谈”。她从中抽出一本《南华经》,又抽出一本《营造法式》。 她把两本书并排放在地上,然后看向张奇。“你来。” “我?” “周文是兵部的人,你也一样。”杨莺说,“你们这种人,身上都有一种改不掉的习惯。东西,要摆正。” 张奇看着地上的两本书,一本厚,一本薄,一本长,一本宽。怎么看,都不可能“摆正”。 “你想做什么?” “一个时辰之内,我们不出去,杨燕就会带人撤离。”杨莺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张奇的呼吸一滞。这是他下的命令。为了保全部队,一旦事不可为,必须撤退。 他看着杨莺,这个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自己猜测上的公主。 他蹲下身,拿起那本记录建筑工艺的《营造法式》。他想了想,把它放在墙角,紧贴着地面的边缘。然后,他又拿起那本《南华经》,放在了另一侧的墙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对。”杨莺摇头,“不是距离,是位置。” 她捡起一本书,又捡起另一本,在墙壁前不断比划,像是在解一道无形的谜题。 张奇的耐心在耗尽。“杨莺,够了。这只是你的猜测。” “周文用自己的死做诱饵,你以为他会让我们空手而归吗?”杨莺反问,“他赌的,就是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能看懂他的语言!” 她的手停下了。 她没有再碰那些书,而是走回墙边,用手掌,覆盖在一块青砖上。 那块砖,恰好在两堆书的中间点上。 “机关,讲究的是平衡。”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解释,“不是物理的平衡,是逻辑的平衡。《营造法式》讲的是规矩,是方圆。《南华经》讲的是逍遥,是无外。” “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为生,一个为死。” 她看向张奇,“你,去推那边的书架。我,推这边的墙。必须同时用力。” 张奇看着她。 “你疯了。”他说。 “我们早就疯了。”杨莺说。 张奇不再犹豫。他走到那倒塌的书架旁,用尽全力,将它扶起,抵向墙壁。 在另一边,杨莺手掌贴着那块青砖,缓缓用力。 嘎——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听见的摩擦声,从墙壁内部传来。 张奇面前的墙,纹丝不动。 他看向杨莺。 杨莺面前的墙,也纹丝不动。 “失败了。”张奇的身体垮了下来。 “不。”杨莺走到书房正中,看着他们刚才的动作留下的痕迹,“我们找对了地方,只是用错了钥匙。” 她环顾四周,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书桌上那个翻倒的笔洗上。 笔洗旁,一錠残墨,断成了两截。 杨莺走过去,捡起那两截断墨。她将断口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她看着那重新完整的墨錠,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回到墙边,对张奇说:“再来一次。” “什么?” “这一次,不是推。”杨莺把一截断墨递给他,“是敲。” 她把另一截断墨握在自己手里。 “用一样的力道,一样的节奏,敲击我们刚才推过的地方。” 张奇握着那半截冰冷的墨,只觉得荒谬。 “三下。”杨莺说。 她举起手。 咚。 清脆的一声。 张奇咬牙,也举起手,对着书架后的墙壁。 咚。 两响合一。 咚。咚。 咚。咚。 三声之后,书房里恢复了死寂。 一息。 两息。 三息。 咔嚓。 那面墙壁,从正中间,裂开一道缝。没有灰尘落下,没有巨大的声响。它安静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只容一人侧身进入的黑暗夹道。 一股尘封了十几年的空气,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财宝,只有一张小小的案台,和案台上的一只木匣。 张奇走进去,打开木匣。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页残缺的纸。 他先展开那封信。上面的字,用的是军中传递密报的切口,每一个字都被拆解重组过。张奇只看了一眼,就全身冰冷。 信里说,十三年前,他,周文,兵部司库司主事,被迫亲手篡改了神武大营与青州军的军械交接文书。他将一批劣质的火药和弩箭,换掉了原本应该送往前线的精良装备。 他还说,他亲眼看见,兵部尚书王德安,是如何将一份伪造的,杨国公通敌的“证据”,放入了送往宫中的密报里。 张奇的手开始发抖。 他放下信,拿起了那页残破的名单。 纸张已经泛黄,边缘被火燎过,只剩下七八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墨迹深重,力透纸背。 不是王德安。 也不是兵部尚书。 那是一个国姓。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姓氏。 是当今皇太后的母家,被封为安国公的,李家。 李骥。 张奇手里的那张纸,变得有千斤重。 他终于明白,他们要对抗的,不是盘根错节的朝中势力。 他们要对抗的,是这大周的半壁江山。 那张纸从张奇手中飘落。杨莺没有去捡。她的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戳在书房的死寂里。 “李骥。”她说。 张奇没有回应。他弯下腰,捡起那张纸,连同那封周文的遗信,小心地折好。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像是怕惊醒了纸上那个名字。 “我们把它放回去。”张奇说。 “放回去?”杨莺的声音陡然拔高,“为什么?证据就在这里!” “这不是证据。”张奇把信和名单放回木匣,盖上盖子,“这是催命符。是所有人的催命符。” “我爹的命就不是命?” “是。” 张奇看着她,“青州军数万将士的命,是不是命?大周的国本,是不是命?” 杨莺不说话了。她的胸口剧烈起伏。 张奇走到她身边,拿起她手里的半截断墨,又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那半截。他将两截断墨并在一起,放回了笔洗旁。 “我们没来过这里。”他说。 他将倒塌的书架重新扶正,把散落的书一本本码好。 杨莺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走到那面墙壁前。 她伸出手,却迟迟没有动作。 “钥匙呢?”她问。 “还在我们手里。”张奇说。 他走到杨莺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们抬起手,用一模一样的节奏,敲击墙面。 咚。咚。咚。 三声闷响。墙壁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 书房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那股尘封的空气,还残留在鼻尖。 张奇拉着杨莺,走出了书房。 他反手关上门。“忘了它。”他说。 “我忘不了。”杨莺说。 “那就烂在肚子里。”张奇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 离开杨府时,夜色已深。长安城的坊墙早已落下,街上空无一人。 第62章 时机 张奇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影子被月光拉得忽长忽短。他没有回头。他知道杨莺就站在府门内看着他。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他拐过一个街角,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穿着更夫的衣服,手里却没提灯笼,也没拿梆子。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棵树。 “张郎君。”更夫开口了,声音嘶哑。 “什么事?” “有人想见你。” “谁?”更夫不答,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木牌,递了过来。 木牌上没有字,只刻了一尾鱼。 龙雨凰的人。 张奇接过木牌。入手温润,是上好的黄杨木。 “在哪?” “永安渠,画舫,最后一艘。”更夫说完,转身就走,三两步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张奇捏着木牌,站在原地。她怎么会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永安渠的画舫,灯火通明。唯独最末尾的那一艘,通体漆黑,没有半点光亮,像一只蛰伏在水里的巨兽。张奇踏上跳板,船身微微一晃。一个船家打扮的人,引着他走入船舱。船舱里也没有点灯。只有一张茶桌,两只蒲团。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渠水。“你来了。”龙雨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找我。”张奇在她对面坐下。 “杨家的书房,还好吗?” 张奇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骥。”龙雨凰吐出两个字。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扎进张奇的耳朵里。 “安国公李骥。当今太后的亲弟弟。这个名字,你觉得分量如何?” 张奇没有回答。在绝对的情报优势面前,任何否认都是苍白的笑话。 “你想怎么样?”他问。 “我想救你的命。”龙雨凰终于转过身。 黑暗中,她的轮廓模糊不清,但那份迫人的气息,却穿透了黑暗。 “那封信,那张名单,是周文留下的死手。他恨王德安,更恨李骥。他就是要等一个不怕死的人,把这件事捅出去,捅破天。” “为国除奸,难道有错?” “没有错。”龙雨凰说,“但要看时候。现在,就是最错的时候。”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陛下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太医院的方子,越开越猛,可陛下的脉象,越来越弱。”张奇的心沉了下去。“和亲的队伍,三天前,已经进入了北狄王帐的范围。领队的大单于,是北狄最主战的那个儿子。这桩亲事,是大周用半个国库,和一张公主的婚书,换来的三年喘息之机。你说,如果这个时候,国本动摇,安国公府倒台,太后被牵连,北狄那位大单于,还会不会把刀收回鞘里?” 张奇无法回答。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他以为自己拿住的是一把复仇的利剑,可龙雨凰告诉他,他手里捧着的,是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你把李骥的名字扔出去,第一个死的,不是王德安。”龙雨凰的声音冷酷如冰,“是护送和亲队伍的那三千青州军,是边境线上几十万的百姓,是整个摇摇欲坠的大周。” “所以,杨家的冤案,就这么算了?”张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说算了。”龙雨凰说,“我说的是,等。” “等什么?” “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动了李家,天也不会塌下来的时机。”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龙雨凰说,“也许是等陛下的身体好起来,也许是等和亲的盟约稳固,也许……是等下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但绝不是现在。” 她站起身,走到张奇面前。“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选。是逞一时之快,拉着杨莺,拉着整个天下一起陪葬。还是把那把剑,藏回鞘里,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 张奇沉默。他想到了杨莺那张倔强的脸,想到了周文信里那些泣血的字,想到了名单上那个沉甸甸的国姓。他还想到了十三年前,那场惨烈的大火。他来长安,是为了求一个公道。可这个公道的代价,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东西,藏好了吗?”龙雨凰问。 “藏好了。” “那就让它继续睡着。睡到该醒来的时候。”龙雨凰说完,推开船舱的门。 月光洒进来,照亮了她半边脸颊。“记住,从现在起,你查的不是杨国公的案子。你查的,是兵部司库司的军械舞弊案。你的敌人,只有王德安。” 她留下这句话,便消失在了甲板上。 船舱里,只剩下张奇一人。他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茶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他走出船舱,站在船头。晚风吹来,带着水的腥气。他抬头望去,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耸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天,快亮了。可这长安城,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黑暗。 风沙拍打着帐篷。 像无数只焦躁的手。 李青鸾坐在妆镜前。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唇上却点着最艳的红。 这是北狄王帐的第七天。 风里,永远带着生羊皮的腥膻和铁器的冰冷。 “公主,该去赴宴了。”侍女小蛮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怯意,“大王子的宴。” 李青鸾没作声。她抬起手,抚过腕上一只并不起眼的银镯。镯子的花纹很奇特,是缠绕的藤蔓,藤蔓间藏着一个极小的凸起。 这是张奇给她的东西。 “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碰它。” 张奇当时的话,言犹在耳。 什么是万不得已?她现在还不知道。 但她有一种预感,这个时刻,不会太远。 “公主?”小蛮又唤了一声。 “走吧。”李青鸾站起身。 大周的宫装,在这粗犷的草原上,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朵开错了地方的娇弱花朵,随时会被牛羊踩进泥里。 王帐的宴席,设在最大的一个帐篷里。 火盆烧得通红,烤全羊的油脂滴进炭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香气混着呛人的烟,扑面而来。 北狄的男人们,赤着粗壮的臂膀,用弯刀割下大块的羊肉,就着烈酒吞咽。喧哗声、大笑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主位上,北狄的老可汗,已经垂垂老矣。他眯着浑浊的眼,怀里抱着一个妖艳的舞姬,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真正的中心,是他的长子,大单于,图格。 他身材魁梧如熊,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刀疤,让他本就凶悍的面相,更添了几分煞气。 第63章 危局 “大周的公主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几十道粗野的、毫不掩饰的视线,像刀子一样,刮在李青鸾身上。 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一个靠近老可汗,却又被刻意疏远的位置。 “公主远道而来,怎么,我们北狄的酒肉,不合胃口?”图格举起牛角杯,杯里的马奶酒几乎要溢出来。 李青鸾面前,放着的是一杯清水。 “谢大王子关心。”她微微欠身,“青鸾不胜酒力,以水代酒,敬大王子,敬可汗。” 她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图格发出一声嗤笑,周围的北狄贵族们也跟着哄笑起来。 “不胜酒力?”图格把牛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我听说,你们南人最是虚伪。嘴上说着不行,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还是说,看不起我们北狄的酒?” 话语里的挑衅,像淬了毒的箭。 “大王子误会了。”李青鸾说,“大周以和为贵,以礼为先。女子不饮烈酒,是礼数,无关看得起看不起。” “礼数?”图格大笑,刀疤扭曲着,“我们北狄的礼数,就是强者为尊!你们大周送来半个国库,送来一个公主,换三年的太平。你说,谁是强者?” 这话,比刀子还伤人。 李青鸾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她想起了长安城巍峨的宫墙,想起了龙雨凰那双冰冷的眼睛,想起了张奇交给她镯子时,那凝重的嘱托。 不能错。 一步都不能错。 “大王子是强者。”她说,“大周,是带着诚意来的。” “诚意?”图格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我怎么没看到诚意?我就看到一个连酒都不敢喝的女人。” 他走到了李青鸾面前,弯下腰。 酒气和羊膻味,混合着一种男人身上特有的汗味,喷在她的脸上。 “你们南人的骨头,是不是也跟这水一样软?”他问。 整个帐篷里,鸦雀无声。 老可汗依旧在抚摸着舞姬,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其他的北狄贵族,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他们想看的,就是大周的公主,如何被羞辱。 李青鸾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另一只手,不着痕跡地,滑到了手腕的银镯上。 指尖,触到了那个微小的凸起。 “大王子说笑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南北风俗不同,还请大王子体谅。” “体谅?”图格的手,猛地伸出,抓向她的手腕。“我今天,就想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他的手,像铁钳。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一瞬间。 李青鸾的指尖,在那个凸起上,轻轻一按。 一丝极细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粉末,从镯子藤蔓的缝隙中,弹了出来。 快得像一个幻觉。 图格的手抓了个空,他只觉得指尖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微不足道的痒。 他没有在意。 他抓住了她的衣袖,用力一扯。 “过来!给我倒酒!” 可他的话音未落,脸色骤然一变。 一股剧烈的痒意,从他的指尖,瞬间蔓延到整个手掌,然后是手臂。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喉咙。咳得撕心裂肺,满脸涨成了猪肝色。 “咳……咳咳……” 他松开了李青鸾的衣袖,另一只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和手臂。皮肤上,迅速起了一片片红色的疹子。 “怎么回事?” “大王子怎么了?” 周围的北狄贵族们,都惊得站了起来。 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有人去扶图格,有人大喊着叫巫医。 没有人注意到,在混乱中,李青鸾已经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帐篷的边缘。 她的心在狂跳。 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受了惊吓的、恰到好处的苍白。 她看着那个在地上翻滚咳嗽的男人,看着那些手忙脚乱的北狄人。 她再一次体会到了张奇那句话的重量。 不到万不得已。 刚刚,就是万不得已。 她转身,走出了帐篷。 外面的风沙,似乎更大了。吹在她脸上,生疼。 小蛮焦急地等在外面,看到她出来,连忙迎上来。“公主,您没事吧?” “没事。”李青鸾说。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逃回了自己的帐篷。 一进帐篷,她就反手将门帘死死地压住。 背靠着冰冷的帐杆,她才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她缓缓滑坐到地上。 恐惧,像迟来的潮水,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举起手,看着腕上的银镯。 在昏暗的油灯下,它泛着幽冷的光。 这东西,救了她一次。 也把她,推向了更危险的深渊。 图格不会善罢甘休。 他或许查不出原因,但他所有的怒火和怀疑,都会算在她的头上。 用半个国库换来的三年喘息之机。 现在,才过了七天。 她闭上眼睛。 长安的繁华,家人的温暖,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她现在,只有自己。 还有手腕上这个冰冷的镯子。 她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它。 就像握住了,那唯一能让她活下去的,一点点希望。 帐篷外,风声鹤唳。 她知道,这场宴会,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狩猎,还没有来临。 京郊,西山大营。 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旷的校场。靶场尽头,用巨木和夯土筑起了一面模拟城墙,在冬日的惨白日光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一群身着锦袍、披着厚裘的大臣,正围着一个黑黢黢的铁疙瘩,跺着脚,呵着白气。 兵部侍郎周循,捻了捻自己冻得发僵的胡须。“张奇,你这东西,耗费了格物院半年的经费,铜料就用了三百多斤。本官希望,它不是一个只能听响的昂贵爆竹。” 他的话里,带着刺。 工部的一位主事连忙附和:“周大人说的是。为了铸这东西,我们工部的炉子就没熄过火。要是效果不彰,张侍郎,你我都不好向陛下交代。” 张奇站在那门青铜炮旁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官袍。他拍了拍冰冷的炮身,那触感坚硬而真实。 “周大人,王主事,”他的声音很平,“多说无益。眼见为实。” 不远处,杨莺和杨燕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她们的出现,让一些官员的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第64章 狩猎 “女人也懂这些军国重器?”有人低声嘀咕。 皇室的代表,恭亲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将手缩回了暖炉里。他今天来,纯粹是给皇帝一个面子。他对这个毛头小子张奇和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没有半分兴趣。 “可以开始了吗?”恭亲王不耐烦地问,“本王还约了人听曲儿。” 张奇没有理会他,只是对杨莺点了点头。 杨莺拿起一根长长的火把。 “装填完毕!”杨燕清脆的声音传来。 “所有人,掩耳!”张奇下令。 官员们半信半疑地,慢吞吞地抬手捂住了耳朵。周循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讥诮。 张奇退后几步,举起了右手。 “点火!” 火把,触到了引线。 “嗤——” 白烟升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沉闷的,像是远方巨人在捶击大地的轰鸣。 “嘭!” 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青铜炮为中心,猛地炸开。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官员,脚下一个趔趄,几乎被掀翻在地。恭亲王手里的暖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了好几步远。 他们感觉到的,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撞击。 纯粹的,野蛮的,撞进了胸膛里的力量。 所有人都懵了。 校场上,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那门青铜炮的炮口,还冒着袅袅的青烟。 “就……就这?”一个官员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茫然地问。 周循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强自镇定,望向百步之外的靶墙。“好像……没什么动静?” 他的话音未落。 远处的靶墙,那用巨木和夯土筑成的坚固壁垒,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凭空出现在墙体中央。 紧接着,以那个窟窿为中心,无数道裂缝,像蛛网一样,疯狂地蔓延开来。 “哗啦——” 半面墙,垮了。 尘土冲天而起,碎木和土块四下飞溅。 那头沉默的巨兽,被一拳打烂了半边身子。 校场上,鸦雀无声。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每个人的嘴巴都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刚才还一脸讥诮的周循,此刻手在微微发抖。他不是被冻的。 他是兵部侍郎,他戎马半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刚才那一幕,意味着什么。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投石车……就算是最大号的回回炮,也不可能一击……一击就有如此威力。” “张……张侍郎……”工部那位王主事,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是什么妖法?” 恭亲王已经完全忘记了听曲儿的事。他快步走到炮前,不顾炮身残余的滚烫,伸手去摸那光滑而狰狞的炮管。 “此物,叫什么名字?”他回头问张奇,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张奇走上前,平静地回答:“回王爷,臣为它取名‘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恭亲王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好一个镇国将军!” 官员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瞬间炸开了锅。 “射程!它的射程有多远?” “装填一次需要多久?” “造价!再造一门,需要多少钱,多少人?” “有了此物,北狄的雁门关,岂不形同虚设!” “何止雁门关!十门!不,只要五门‘镇国将军’,我们的大军就能一路推到北狄王庭!” 刚才的质疑和轻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狂热和贪婪。 他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黑黢黢的铁疙瘩。 而是军功,是权柄,是足以改变国运的神器。 张奇任由他们议论。 他看着那些瞬间变了脸色的同僚,看着那门仍在散发着硝烟气息的青铜炮。 它是一个武器。 也是一个筹码。 他走到恭亲王身边。 “王爷,这只是第一门。格物院的铸造之法已经成熟,只要材料和工匠足够,入冬之前,可再造十门。” 恭亲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当真?” “君无戏言。” “好!太好了!”恭亲王激动得来回踱步,“陛下……陛下的病,或许能好一半了!本王要立刻进宫!立刻!” 他停下脚步,看着张奇。 “张奇,你是有功之臣!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官位?金银?本王都替你向陛下求!” 张奇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躬身一揖。 “臣不敢求赏。只求王爷在陛下面前,为格物院求两样东西。” “说!” “其一,是铸炮的钱粮用度,请陛下准许兵部和工部全力配合。” “这是自然!谁敢阻拦,就是我大周的罪人!”恭亲王一口答应。 张奇顿了顿。 “其二……臣想请陛下赐下特权,准许臣,查阅一桩旧案。” 恭亲王愣了一下:“旧案?你一个格物院的侍郎,要查什么案子?” “三年前,北境军粮舞弊案。”张奇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当时此案牵连甚广,最后以兵部几名主事被斩首而草草了结。但臣在格物院整理旧档时,发现当年的粮草押运记录,与工部的车船调用记录,有多处致命的矛盾。” 恭亲王的面色,瞬间凝重起来。 三年前的军粮案,他有所耳闻。那是一桩谁也不愿再提起的案子。 他看着张奇。 这个年轻人,想要的不是赏赐。 他想要一把刀。 一把足以撬动朝堂的刀。 而今天,他亲手铸造了这把刀的刀柄。 “此事干系重大。”恭亲王缓缓说道。 “正因如此,才需要查个水落石出。”张奇寸步不让,“‘镇国将军’虽利,但若军心不稳,粮草不济,再利的武器,也不过是摆设。” 恭亲王沉默了。 他看着远处那面破碎的靶墙,又看了看眼前这门泛着金属寒光的“镇国将军”。 许久,他才点了点头。 “好。本王,会把你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陛下。” 他深深地看了张奇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官员们簇拥着那门青铜炮,像是在朝拜神明。 杨莺和杨燕走到张奇身边。 “大人,我们成功了。”杨莺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张奇“嗯”了一声。 他看着那群已经开始为“镇国将军”的归属权而争论不休的大臣们。 成功了。 但狩猎,才刚刚开始。 第65章 四海通 官员们还在争论不休。 户部尚书说这“镇国将军”耗费钱粮,理应由户部统一调配。兵部侍郎则反唇相讥,说这是国之兵戈,除了兵部,谁还有资格掌管? 争吵声,叫卖声,与远处靶场飘来的硝烟味混在一起,构成了一副荒诞的图景。 张奇没有理会他们。 他转身,看着杨莺和杨燕。 姐妹二人脸上的喜悦还未褪去,眼底闪烁着某种重获新生的光亮。 “大人……”杨莺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张奇打断了她。 “杨莺,”他问得直接,“三年前,你父亲,是杨国公麾下的左哨校尉,杨烈,对吗?” 杨莺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旁边的杨燕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竖起了全身的防备。“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我。”张奇的语气没有起伏。 杨莺攥紧了衣角,点了点头,艰涩地吐出一个字:“是。” 这个姓氏,在大周朝并不罕见。但一个姓杨,又恰好出现在格物院,恰好对军械制造如此上心的工匠,不多。 “我查过格物院的匠籍,”张奇继续说,“你们姐妹,是在三年前那桩案子之后,由宗人府的文书调入格物院的。很奇怪,不是吗?两个罪臣之女,没有被发配边疆,反而进了京城,进了这个无人问津的衙门。” 杨燕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姐姐身前。“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我需要知道的,你们一定知道。”张奇无视了她的抗拒,“军粮舞弊案。卷宗上说,杨国公治军不严,致使下属贪墨军粮,倒卖牟利。最后,兵部几名主事和你父亲杨校尉,一同问斩。杨国公被夺爵罢官,圈禁府中。对吗?” “那是我爹的罪!与国公大人无关!”杨燕激动起来,“国公大人是被冤枉的!” “哦?”张奇不动声色,“他如何被冤枉?” “我……”杨燕语塞。她只是出于情感上的维护,却拿不出任何证据。 杨莺拉住了妹妹,她对着张奇,摇了摇头。“大人,陈年旧案,早已盖棺定论。我们……我们不想再提了。” 她的反应,恰好证实了张奇的猜测。 她们不是不想提。 是不敢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排开众人,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 “张侍郎,真是年少有为,国之栋梁啊!”来人是兵部右侍郎,胡善。 张奇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胡侍郎谬赞。” 胡善的视线在杨家姐妹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又落回张奇脸上,笑容可掬。“刚才听闻张侍郎向王爷求了个恩典,要查三年前的军粮案?” “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张奇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胡善拍了拍张奇的肩膀,手上的力道却不轻,“不过呢,有些案子,之所以成了旧案,就是因为它该过去了。朝廷嘛,讲究的是一个‘稳’字。为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把朝堂搅得不得安宁,不值当,你说是吧?”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提点。 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威胁。 张奇扯动了一下嘴角。“多谢胡侍郎教诲。不过下官以为,脓疮不挑破,早晚会烂掉整条腿。那才叫真正的不稳。” 胡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盯着张奇看了几息,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笑意尽数散去,只剩下冷冰冰的审视。 “‘镇国将军’虽重,可也要有命来放。”胡善收回手,掸了掸自己的官袍,仿佛刚才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张侍郎,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就走,重新汇入那群狂热的官员之中。 杨莺和杨燕的脸色,已经不止是苍白了,更添了几分死灰。 “大人,您……您不该得罪他的。”杨莺的声音都在发抖,“胡善……他是皇太后母家的人。” “所以,他怕了。”张奇淡淡道。 他重新看向杨家姐妹。“现在,可以说了吗?” 杨燕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我找到的矛盾点,是车船。”张奇决定推她们一把,“兵部卷宗记载,当年押运粮草的五百辆大车,是往北去了雁门关。可工部的调用记录却显示,那批印着‘北征’字样的车,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南下的运河码头。” “一南一北,绝无可能同时发生。所以,一定有一方在说谎。” 张奇看着她们。“说谎的是谁?” 杨莺猛地抬起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是兵部!是他们在说谎!”她急促地说道,“我爹临刑前托人带话出来,他说那批粮,根本没有出京!就在京郊大营,被调换了!” “换成了什么?” “沙土和石子!”杨燕抢着说,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们用沙土换走了军粮!我爹发现之后要去禀报国公大人,结果当晚就被抓了!他们……他们还伪造了我爹的认罪画押!” 张奇心里一沉。 “那些被换走的军粮,去哪了?” “被……被一个叫‘四海通’的商队买走了。”杨莺的声音低如蚊呐,“那商队有通关文牒,可以……可以和北狄人做生意。” 四海通。 张奇的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这个名字,他曾在另一份毫不相干的卷宗里见过。那是宗人府的皇亲国戚产业名录。 “四海通”的东家,是当朝国舅,承恩侯。 皇太后的亲弟弟。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串成了一条完整而淬毒的链条。 杨国公手握重兵,为人刚正,是军中定海神神。他一定是发现了皇太后外戚一族,不仅仅是贪墨军粮,更是在通敌叛国! 他们将大周将士的口粮,卖给了北狄人,换回了真金白银。 杨国公,成了他们最大的障碍。 所以,他必须倒下。用一个贪腐的罪名,一个“治军不严”的帽子,将他从云端打入尘埃。 而这一切的幕后,那只最大的手,属于谁,已经不言而喻。 皇太后。 这才是这桩旧案,谁也不敢再提起的根本原因。 就连当今陛下,龙椅上的天子,对此恐怕也心知肚明。但他能做什么?一边是自己的生母,一边是盘根错节的外戚势力。他动不了,也不敢动。 所以他只能病着。 恭亲王说,陛下的病,能好一半。 原来是这个意思。 “镇国将军”的出现,给了皇帝一把可以掀翻棋盘的刀。而自己,请求查阅旧案,等于主动请缨,去做那个执刀人。 张奇看着眼前那门青铜巨炮。 官员们已经停止了争吵,工部和兵部的人正围着它,小心翼翼地丈量着尺寸,拓印着上面的铭文,仿佛在瞻仰一尊神祇。 张奇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看到的,是军功,是拓土开疆。 而自己看到的,却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在帝国心脏位置引爆的血雨腥风。 “大人……”杨莺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张奇收回视线,看着她和杨燕。 “从今天起,你们要查的,不是格物院的旧档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我要你们,把三年来,所有和‘四海通’商队有关的船运、货单、人员记录,全都给我找出来。一张纸,都不许漏。” 第66章 可汗 夜色沉得像铁。 格物院的档案室内,烛火摇曳,将杨家姐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卷宗堆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迹的混合气味,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她们已经在这里翻找了整整两天。 “大人,”杨燕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四海通’的记录太少了,根本不成体系。不是货单缺了日期,就是船运记录只有船号,没有目的地。” 张奇没有回头,他的手指正抚过那门青铜巨炮冰冷的炮身。 “那就去找关联的东西。”他的话语没有一丝波澜,“码头的入港税单,船行的伙计名录,甚至是给船队供应伙食的米铺账本。只要和‘四海通’三个字沾过边,我都要。” “可是……” “没有可是。”张奇打断了她,“对方能抹掉账本,难道还能让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闭嘴吗?顺着线索,一寸一寸地挖。” 他的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一名身披玄甲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头盔都在奔跑中歪到了一边。 “报——” 那人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镇国将军!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张奇转过身。 “讲。” “北狄……北狄老可汗,昨夜子时,暴毙于王帐!” 信使一句话,让整个院落的空气都凝固了。杨家姐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两个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慑住了。 一个草原霸主的死亡,意味着一场无法避免的血腥内乱。 “诸子夺位了?”张奇问。 “是!大王子拔都,第一时间封锁了王庭,声称是老可汗传位于他!”信使急促地喘息着,“他……他还想强纳和亲的青鸾公主,稳固人心!” 张奇的身体僵直了一瞬。 李青鸾。 那个在驿站里,执拗地问他“什么是格物”的女子。那个在临行前,接过他递出的“掌心雷”,认真说“我会用它”的公主。 “公主如何了?”他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信使的头垂得更低了。 “拔都率亲兵围困了公主的营帐,逼她立刻完婚。公主……公主她……” “她怎么了?”杨莺忍不住追问,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公主她……抗婚了!”信使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就在拔都的亲兵要冲入营帐的瞬间,帐内……天降神雷!” “神雷?”张奇的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对!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拔都的营帐被炸开一个大洞,火光冲天!他最精锐的数名侍卫当场被炸得血肉模糊!拔都本人也被气浪掀翻在地,满脸是血!” 信使越说越激动,仿佛亲眼所见。 “混乱中,一直忠于老可汗的克烈部突然发难,高喊‘大王子弑父篡位,天降神罚’,和拔都的人马战作一团!克烈部的人马趁乱冲入营地,护着公主殿下杀出重围,往草原深处去了!” “逃了?” “逃了!和亲的仪仗队全完了,但公主安然无恙!如今整个北狄王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拔都一边要镇压其他几个兄弟,一边要派兵追杀克烈部和公主。北狄……彻底乱了!” 说完,那信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死一样的寂静。 杨燕和杨莺姐妹俩互相看着,她们无法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关节,但她们能感觉到,一件足以改变国运的大事,发生了。 和亲,失败了。 不,是被人用一种最激烈、最彻底的方式,直接撕碎了。 张奇缓缓走到桌案前,坐下。他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冰冷,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压不住心头那团翻腾的火。 他想起了李青鸾。 想起她接过那枚“掌心雷”时,那双认真又倔强的眼睛。 他当时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她是怎么回答的? “若到了万不得已,我会让它物有所值。” 她做到了。 她不仅用它保住了自己的清白,更是一把火,点燃了整个北狄草原的内乱。她用一颗小小的铁球,撬动了北境未来几十年的国运走向。 这个女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果决,还要刚烈。 “大人,”杨莺小心翼翼地开口,“这……这是好事吗?” “好事?”张奇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北狄内乱,边境可暂得安宁。对我大周而言,当然是好事。” 他说着“好事”,可任何人都能听出他话语里的寒意。 杨燕小声说:“可……可公主殿下她,一个人流落在草原上,实在是太危险了。” 张奇没有回答。 他当然清楚那有多危险。 克烈部虽然忠于老可汗,但部族实力在北狄诸部中并不算顶尖。他们保着李青鸾逃走,等于同时得罪了拔都和其他所有想争夺汗位的王子。 李青鸾不再是和亲的公主,她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烫手的山芋。谁得到她,谁就能用“天谴”和“神罚”来攻击对手,但同时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从一个风暴中心,跳入了另一个更大的漩涡。 “大人,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杨莺问,她感觉到了张奇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张奇抬起手,制止了她的话。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北狄内乱,对“四海通”意味着什么? 对皇太后和承恩侯意味着什么? 他们一直通过“四海通”,将大周的军粮卖给北狄,换取金银,同时豢养着一个统一而强大的北狄,作为悬在朝堂之上的利剑,以此来凸显兵权和外戚的重要性。 一个稳定的、由老可汗掌控的北狄,是他们最理想的贸易伙伴和政治筹码。 现在,这个伙伴死了。筹码,乱了。 他们会怎么做? 坐视不理,看着自己的财富来源和政治资本陷入混乱,最终被大周的军队抓住机会一举荡平? 不。 他们绝不会。 他们一定会出手干预,扶持一个新的代理人,一个新的“老可汗”。 扶持谁? 自然是那个看起来最有可能获胜,并且愿意继续和他们做生意的人。 拔都。那个刚刚被李青鸾炸了营帐,急需支持的大王子。 如何支持? 金钱,武器,还有……粮食。 所有的线索,再一次串联起来。 张奇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档案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杨莺。” “在。” “我要你立刻放下手头所有的事。” 张奇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去查。用尽一切办法去查。我要知道‘四海通’接下来最大的一笔生意,是和谁做,送去哪里,送什么东西。”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们要扶持一位新可汗,我们就把这位‘新可汗’,连同他们的商队,一起埋在草原上。” 第67章 公道 档案室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杨莺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室内只剩下张奇和杨燕,以及那堆积如山的、关于杨国公一案的卷宗。每一本,都浸透了杨家的血与泪。 死一样的寂静里,纸张翻动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大人,”杨燕终于开口,她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我父亲的案子,证据都齐了,对吗?” 张奇“嗯”了一声。 “每一条,每一款,都足以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对吗?” “对。”张奇的回答简短而清晰。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为他平反?为杨家上下几百口人讨回公道?”杨燕抬起了头,她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火。 希望的火。复仇的火。 张奇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从那一堆卷宗里,抽出了最上面的一本。封皮上,“杨慎通敌叛国案”几个字,触目惊心。他将卷宗摊开,推到杨燕面前。 里面是承恩侯府与北狄商人往来的密信,是皇太后通过“四海通”向北狄输送物资的账本,是构陷杨国公的伪证和刑讯逼供的供状。证据链完整得如同一件天衣无缝的艺术品。 “你看,”张奇说,“铁证如山。” 杨燕的手抚上那些熟悉的笔迹,身体微微颤抖。 “有了这些,随时可以去敲登闻鼓,可以去大理寺,可以闹上金銮殿。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会知道杨国公是冤枉的。皇太后和承恩侯,将身败名裂。”张奇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杨燕的呼吸急促起来:“那为什么不……” “因为然后呢?”张奇打断了她,“然后,皇太后为了自保,会动用她经营了几十年的所有势力,禁军、京营、朝中党羽,不惜让整个京城血流成河。承恩侯会像条疯狗一样,撕咬每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人。朝堂之上,支持太后和反对太后的人会分裂成两派,互相攻讦,不死不休。”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一个内乱的大周,连自保都难,还谈什么北伐?谈什么荡平草原?北狄的那些王子,会很乐意看到我们自己先打起来。到时候,就不是我们坐山观虎斗,而是他们渔翁得利。” 杨燕脸上的火焰,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灰烬。 “所以……”她艰涩地开口,“我杨家的血,我爹娘的命,我几百个亲人的冤魂,就只是大人您用来和太后博弈的……筹码?” 她的质问像一根针,扎得空气都疼。 张奇沉默了。 他无法反驳。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对的。在一个更大的棋局里,个人的冤屈,家族的荣辱,有时候真的只能是一个筹码。一个沉重到他自己都几乎背负不起的筹码。 “如果只是筹码,”他终于开口,“它现在还不够重。现在拿出去,只能换来一场玉石俱焚。我们都会碎。” “我不在乎!”杨燕的情绪终于失控,她低吼着,“我只想要一个公道!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我娘,她问我,为什么还不替她报仇!我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去而复返的杨莺站在门口,她显然是听到了妹妹的哭喊。她看着室内的僵局,看着妹妹崩溃的样子,又看了看张奇。 “大人,”杨莺走了进来,将杨燕护在身后,“我妹妹年纪小,她……” “她没说错。”张奇打断了杨莺的辩解,“你们要报仇雪恨,我要国祚绵长。眼下,这两者不能兼得。” 他的话语冷酷而直接,不带任何安抚的意味。 杨莺的身体也僵住了。她比妹妹更懂事,更明白张奇话里的分量。可明白,不代表能够接受。那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家。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杨莺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一定要等吗?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奇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看不到一颗星。 “等一个时机。”他说,“一个能一击致命,而我们自己又不会付出太大代价的时机。”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这对姐妹。 “你们以为,扳倒皇太后和承恩侯,仅仅是为了给你们杨家平反吗?” 杨莺和杨燕都愣住了。 “不。”张奇缓缓摇头,“杨国公的案子,只是一个开始。我要的,是彻底铲除盘踞在大周朝堂之上几十年的外戚势力。我要的,是拿回本该属于陛下的兵权和财权。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统一、强大,再不会受任何人掣肘的大周。” “为杨家平反,只是这个过程中,必然会达成的一个结果。而不是最终的目的。” 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姐妹二人从个人仇恨的烈火中,猛地清醒过来。 “所以,”张奇走回桌边,手指点在那份关于“四海通”的账本上,“我们从这里开始。” “皇太后和承恩侯最大的依仗是什么?不是禁军,不是党羽,是钱。是‘四海通’源源不断为他们输送的金银。有了钱,他们才能养私兵,才能收买官员,才能巩固他们的权势。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捅马蜂窝,而是先把他们的翅膀,一根一根地拔掉。” 他看向杨莺:“我让你去查‘四海通’的生意。现在,我再给你加一个任务。拔都想要成为新可汗,最需要什么?粮食和兵器。太后一定会支持他。这笔生意,将是‘四海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我要你不仅查到它,还要想办法,接管它。” 杨莺猛地抬头:“接管?” “没错。”张奇的计划,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疯狂,“他们送粮,我们就送沙子。他们送铁,我们就送朽木。我们不仅要让拔都收不到东西,还要用‘四海通’的名义,把一堆废物送到他手上,彻底激怒他。我要让太后和承恩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要让他们精心挑选的代理人,反过来恨他们入骨。” “这个计划,叫‘釜底抽薪’。” 档案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被巨大图谋所震慑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杨燕停止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张奇,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杨莺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终于明白了。张奇不是不报仇,他是在准备一场规模远超她想象的、更彻底的复仇。他要的不是公道,而是审判。 “大人,”杨莺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充满了力量,“我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 张奇点点头,将那本写着“杨慎通敌叛国案”的卷宗合上,重新放回了那一堆文件的最顶端。 “公道会来的。”他说,“但不是别人施舍的,是我们自己,一刀一枪,把它夺回来。” 他拿起卷宗,走到档案室最深处的铁柜前,将它放了进去,然后落了锁。 第68章 交易 夜色如墨,长公主府的偏殿却灯火通明。 这里没有多余的侍卫,只有长公主龙雨凰一人,她坐在主位上,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 殿门被推开,张奇走了进来。他没有穿侯爵的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仿佛一个最普通的文士。可他身上那股金戈铁马的气息,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冠军侯好大的胆子。”龙雨凰没有起身,她拿起那杯凉茶,轻轻拨弄着浮叶,“本宫的府邸,也是你说来就来的?” 张奇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将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推了过去。“事急从权。” 龙雨凰没有碰那个纸包。“承恩侯的走狗遍布京城,你深夜入我府邸,是想把本宫也拖下水,还是想给我扣一顶与外臣私相授受的帽子?” “公主殿下,”张奇开口,“您觉得,我们现在还有谁在岸上吗?” 他这句话,让龙雨凰的动作停了下来。 “太后垂帘,外戚专权,北狄叩关,国库空虚。这艘叫大周的船,早就漏了。我们都在水里,只不过有的人,快要沉底了。”张奇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两样东西。 一份是周文的遗书,另一份,是残缺的名单。 “这是什么?”龙雨凰问。 “一个是遗言,一个是罪证。”张奇说,“周文,原户部侍郎,杨国公案的经手人之一。他以死明志,留下遗书,指证承恩侯构陷忠良,私通外敌。” “那份名单呢?” “承恩侯与北狄交易的账目,一部分。” 龙雨凰沉默了。她是大周的长公主,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堂的腐朽。但清楚,不代表有能力去改变。 “你想做什么?”她终于问,“拿着这些东西,去敲登闻鼓?还是去御前告状?张奇,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现在递上去,只会让你和本宫,死得更快。” “我没那么天真。”张奇说,“我来找公主,是想做一笔交易。” “交易?”龙雨凰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你一个新晋的冠军侯,拿什么跟本宫做交易?拿你一腔孤勇,还是拿这些随时能让你人头落地的东西?” “就拿这些。”张奇点了点桌上的遗书和名单,“也拿我自己。” 他身体前倾,整个人笼罩在烛火的阴影里。“公主殿下,您想不想拿回属于龙家的东西?” 龙雨凰没有回答。 “陛下年轻,被太后压制,动弹不得。朝中公卿,要么是外戚党羽,要么是明哲保身之辈。放眼整个皇室,有能力,也有意愿和太后斗一斗的,只有您。” “所以,你想让本宫当你的刀?” “不。”张奇摇头,“我们是盟友。我需要公主殿下的身份和名义,公主殿下需要我的手段和力量。” “你的力量?”龙雨凰的语气充满了审视,“你在北境打了两场胜仗,确实是个人物。但这里是京城,不是你的雁门关。在这里,一颗小小的石子,就能让你这头猛虎绊倒。” “我不需要跟他们硬碰硬。”张奇说,“我要拆了他们的根基。釜底抽薪。” 他将自己对付“四海通”的计划,简略地说了一遍。没有提杨家姐妹,只说了如何截断承恩侯的财路,如何挑拨他们与北狄新可汗的关系。 龙雨凰静静地听着。 她听完后,很久没有说话。偏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你的计划很疯狂。”她说,“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富贵险中求,权柄也是。”张奇回答,“公主殿下在朝中经营多年,却始终被太后压着一头,不就是因为缺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吗?现在,我把这个契机,送到您面前了。” 龙雨凰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本宫凭什么信你?”她背对着他,“也许,这本身就是太后和承恩侯设下的一个局。用你来试探本宫。” “公主可以不信我。”张奇的声音很平静,“但您不能不信这份遗书和名单。周文是太后提拔的人,他死了,太后和承恩侯只会紧张,绝不会拿他的死来做局。而且,我还有一个消息。” “说。” “我已经派人去查抄‘四海通’在京城外的几处秘密货仓了。动手的人,是羽林卫指挥使,陈平。” 龙雨凰猛地转身。 陈平,是皇帝的人。是皇帝在禁军中,唯一能直接调动的力量。 张奇动用了陈平,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他的行动,至少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他不是孤家寡人。他身后,站着皇帝。 而他今天来找自己,是要把她也拉上船。 一条皇帝的船。 “你想要什么?”龙雨凰重新坐回位置上,这一次,她的姿态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是一个平等的博弈者。 “我要公主一个承诺。”张奇说,“我助您稳固朝局,压制外戚,拿回兵权财权。事成之后,公主需要以皇室的名义,为杨国公彻底平反昭雪。并严惩真凶,包括承恩侯府,以及所有参与者。” “包括皇太后?”龙雨凰一字一顿地问。 “包括皇太后。”张奇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这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他要的,不仅仅是扳倒一个承恩侯,他要清算整个外戚集团。 龙雨凰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可怕得多。他不是棋子,他是一个亲自下场,还要掀了棋盘的棋手。 她和他合作,是与虎谋皮。 但她别无选择。因为老虎已经进了她的院子,而她唯一的选择,是决定这头老虎是为自己所用,还是把自己也一并吞噬。 许久的沉默之后。 龙雨凰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伸出手指,将桌上的遗书和名单,轻轻拨到了自己面前。 “准。” 一个字,定下了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大周的腥风血雨。 新的棋局,开始了。 张奇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向殿外走去。 在他离开公主府之后,一道命令从冠军侯府发出,加派了三倍的人手,通过各种渠道,秘密前往北狄草原。 目标只有一个:寻找一个叫李青鸾的女人。 与此同时,京郊的格物院里,灯火彻夜未熄。一个新的项目,在一片绝密中悄然启动。没有人知道,那些不起眼的图纸和模型,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改变战争的形态。 张奇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夜风吹动他的衣角。 他落锁的,是杨家的卷宗。 他开启的,却是一个皇朝的命运。 第69章 玩火 格物院的地下工坊,比长街的深夜更冷。 空气里弥漫着桐油和冷铁混合的气味。墙壁上,数十张图纸被钉在木板上,上面画满了繁复的机括与零件,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张奇站在一张长桌前,桌上摊着一份商队的货运总单。 杨莺和杨燕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 “‘四海通’这次运往北狄拔都部的商队,共有三百二十辆大车。”张奇的手指点在总单上,“其中,粮草占一百五十车,兵器甲胄占五十车。” 他将总单推到一旁,露出下面的一张小一些的纸,那是一份人员名单。 “老宽。”张奇朝着工坊深处喊了一声。 一个五十多岁,满手老茧的工匠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在。” “粮草,我要你在其中三十车里,掺入霉变的陈粮,比例三成。外表要用新麻袋,看不出任何破绽。”张奇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兵器,五十车里,有十车的横刀,把刀脊换成劣铁。另外十车羽箭,箭头用脆火工艺,一碰就碎。” 老宽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他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张奇挥挥手,老宽便退回了阴影里,继续打磨一个黄铜零件,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项寻常的工序。 张奇转向杨莺。 “你,负责清查格物院与兵部、工部过去半年的所有账目往来。”他递过去一本厚厚的账簿,“我要知道每一笔钱的去向,尤其是那些以‘损耗’、‘试制’名义拨付,却最终不知所踪的款项。” 杨莺接过账簿,指尖触及牛皮封面,感到一阵冰凉。 她翻开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她是个天生的总管,对数字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只扫了一眼,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里的几笔款项,数目巨大,但用途模糊。只写着‘甲三号’项目。” “甲三号,就是你脚下这个工坊。”张奇说,“我要你把这些账目背后的蛀虫,一只一只,全都给我揪出来。列成名单,附上证据。” 最后,他看向杨燕。 “你,”他停顿了一下,“从今天起,寸步不离我左右。无论我去哪,见谁,你都在暗处。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杨燕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这个动作,就是她的回答。 交代完所有事,工坊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远处老宽锉磨金属的沙沙声,和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你在玩火。” 开口的是杨莺。她合上了账簿,没有看张奇,而是盯着桌上的烛火。 “往军资里动手脚,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一旦泄露,杨家将万劫不复。” “这不是军资。”张奇纠正她,“这是承恩侯送给拔都部的人情。他用大周的国库,来喂饱一头未来的恶狼,换取北狄在关键时刻的支持。这批物资,到不了我们边军的手里。” “你怎么保证?”杨莺追问,“物流千里,任何一个环节出错,这些劣质兵器都可能流向我们自己的防线。那会害死多少将士?” 她的质问很尖锐,像一把算盘,在精准地计算着风险和代价。 “我保证。”张奇的回答简单而有力,“陈平的人会一路‘护送’,确保这批‘礼物’,能分毫不差地送到拔都部可汗的手里。” “羽林卫?”杨莺的动作停住了。她当然明白陈平和羽林卫代表着什么。 “即便如此,风险依然存在。”她坚持道,“这不是算账,错了可以涂改。这是在走钢丝,下面是深渊。” 张奇沉默了片刻,他拿起桌上老宽刚刚打磨好的一个黄铜零件。那零件结构精巧,环环相扣。 “你说得没错。但要掀翻一张桌子,总要有人先把手按在桌沿上。”他缓缓转动着那个零件,“我们杨家,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要么跳下去,要么,把逼我们的人,推下去。”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情绪,却让杨莺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在商量,这是在告知。 “夫君,”这次是杨燕开口,她的担忧更加直接,“你现在是所有人的靶子。太后、承恩侯,他们随时都可能动手。你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身上,太危险了。” 张奇把零件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危险,从我决定为国公府翻案的那一天起,就如影随形。”他看着杨燕,“你以为,我们现在退缩,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不会。他们只会用更残忍的手段,把我们连根拔起,把杨家的最后一丝痕迹,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走到杨莺面前,从她手中拿过那本账簿,又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 “这个人,工部虞衡司主事,王克。去年,他用三千两银子,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座三进的宅子。而他一年的俸禄,不过百两。” 他又翻了一页。 “兵部职方司郎中,刘景。他的小妾,上个月从‘四海通’名下的珠宝行,买走了一支价值五千两的东海珍珠钗。他的薪俸,也不足以支撑。”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一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 “这些人,就是趴在大周骨头上的蛆虫。他们啃食着军费,倒卖着兵械,用兵士的血,来换自己的荣华富贵。而他们的背后,都站着同一个人——承恩侯,周奎。” “扳倒他,就要先剪除他所有的羽翼。”张奇合上账簿,“我要做的,就是让这些蛀虫,把他一起拖下水。” 杨莺和杨燕都沉默了。 她们看着眼前的张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他还是那个她们熟悉的兄长,但他的身体里,仿佛住进了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冷静,缜密,并且致命。 她们这才真正理解,他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份昭雪的圣旨。 他要的是一场彻底的清算。 杨莺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从张奇手里拿过账簿。这一次,她的手指攥得很紧。 “我需要‘四海通’商队所有人员的详细资料,还有格物院所有工匠的背景。账目往来,不能只查半年,我要往前推三年。”她的思维已经完全进入了总管的角色,“细节越多,我们的破绽才越少。” 这是她的承诺。 杨燕没有说话,她只是往前站了一步,站在了张奇和工坊入口之间。她的身体微微侧着,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出剑的姿势。 这是她的承诺。 张奇看着她们,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缓。 他从怀里,又掏出两份卷宗,一份递给杨莺,一份递给杨燕。 “这是你们需要的。” 杨莺打开卷宗,里面是她刚刚索要的所有资料,详尽到令人发指。连一个马夫有几个相好,都记录在册。 杨燕的卷宗里,则是一份名单,上面列着十几个名字,后面标注着他们的身份、习惯、以及可能的藏身之处。这些,都是潜伏在暗处,需要她去盯防或者拔除的钉子。 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夫君,”杨莺看着卷宗,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的?” 张奇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转身,看着墙上那些复杂的图纸。 “从爹的头七那天开始。” 工坊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烛火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张奇从桌案上拿起另一张图纸,铺在了总单之上。 图纸上画的,是一种全新的弩机,结构比军中现有的任何一种都要复杂。 “开工吧。”他说。 第70章 实验 格物院最深处的丙字号工坊,终年不见天日。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高悬的鲸油灯,将锻炉、铁砧和散落一地的机括零件,都染上一层昏黄。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桐油和硝石的味道,沉闷而炽热。 “公子,这……不合规矩。”一个满手老茧的匠人,名叫陈方,他指着那张巨大的图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炮,都是从口里装药。您这图上画的,倒是在屁股上开了个门。这闻所未闻,一旦关不严实,火药回冲,那就是个大爆竹,咱们都得飞上天。” 陈方是工坊里资历最老的匠人,他铸了一辈子炮,闭着眼睛都能摸出铁水里差了几分火候。 张奇没有看他,手指在图纸上一个极其复杂的机括结构上划过。“我叫它‘后装填’。前装慢,装填一次,炮管就要冷却许久,战场上,慢一刻,就是几百条人命。” “可安全是第一位的。”另一名年轻些的匠人附和道,“炮膛炸了,别说杀敌,自己人先没了。” “所以,需要这个。”张奇指向图纸的另一处,“标准化炮膛。每一尊炮的内壁,尺寸、膛线,都必须一模一样。炮弹也一样。如此一来,不仅威力均等,也能最大程度减少炸膛的风险。” 这个概念,比“后装填”还要让工匠们费解。他们造炮,靠的是经验和手感,每一尊炮都是独一无二的。所谓“标准化”,在他们听来,如同天方夜谭。 “公子,恕我直言,”陈方擦了擦额头的汗,“铁这东西,是有脾气的。一样的火,一样的模子,出来的东西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您说的这个,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张奇终于抬起头,他的话语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以前做不到,不代表现在做不到。格物院存在的意义,就是把做不到的事情,变成能做到。” 他拿起一份小一些的零件图,递给陈方。“先从这个闭锁结构开始。用最好的精钢,反复锻打,水火淬炼。我要它能承受三倍于寻常火炮的膛压。” 工坊里一片死寂。匠人们看着图纸上那个比钟表内部还要精密的结构,又看看张奇,这个年轻的院使,让他们感到一种压力。他不懂铸造的细枝末节,但他懂他们不懂的东西。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逻辑。 杨莺站在角落,翻看着一本物料清单,这里的每一块铁,每一两硝,都经由她的手批复。杨燕则抱着剑,靠在唯一的出口旁,像一尊沉默的石雕,隔绝了工坊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试验开始了。 他们没有直接铸造整门大炮,而是先造了一个小型的、用来测试炮膛压力的钢筒。那钢筒被牢牢固定在铁架上,尾部,就是张奇设计的那个复杂的后装填闭锁。 陈方亲自操持,小心翼翼地从后面填入定量的火药,然后按照图纸的指示,转动机关,将那个钢制的“门”锁死。 “所有人都退后。”张奇命令道。 匠人们退到工坊的另一头,只留下张奇和陈方在试验台旁。 张奇取过一根长长的火捻,点燃,慢慢伸向钢筒的引火孔。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听见火捻燃烧时发出的“嘶嘶”声。 “砰!” 一声闷响,不算剧烈。钢筒纹丝不动,尾部的闭锁也完好无损。一股白烟从炮口喷出。 成功了? 匠人们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和惊奇。 “压力不够,”张奇摇了摇头,“火药加倍。” 陈方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公子,这已经是寻常小炮的药量了。再加,风险太大。” “我要的,不是寻常小炮。我要的是镇国将军。”张奇拿起火药罐,亲自量取双倍的药量,“开锁。” 陈方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打开了闭锁。滚烫的钢壁散发着热气。 第二次填装完成。 张奇再次点燃火捻。 这一次,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工坊里热得像蒸笼,可他们的后背,却冒着寒气。 火捻触及引火孔。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刺眼的火光。整个工坊都晃动了一下。 不是成功。是失败。 那个精钢打造的闭锁结构,没能承受住巨大的压力,被炸开了!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片,像流星一样,旋转着飞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年轻工匠。 那工匠吓得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电光石火间,张奇猛地扑过去,一把将那个工匠推开。 “嗤啦——” 烧红的铁片,从张奇的左臂上划过。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快!灭火!”张奇没有理会自己的手臂,冲着其他人大吼。 匠人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用沙土和湿麻布,扑灭了试验台上燃起的火焰。 工坊里,一片狼藉。 那个被推开的年轻工匠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陈方看着炸裂的钢筒残骸,身体在微微发抖。 “夫君!” 杨莺和杨燕同时冲了过来。 杨莺一把抓住张奇的左臂,他的衣袖已经被烧穿,手臂上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血和烧焦的组织混在一起。 “别动。”杨莺的声音很稳,但她的指尖,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迅速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 张奇没有说话,任由她处理伤口。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剧痛,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却站得笔直。 杨燕站在一旁,握紧了刀柄。她看着杨莺小心翼翼地为张奇包扎,看着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的身体绷得很紧,一种说不清的烦躁感,从心底升起。 这不只是为了复仇的同伴。 “夫君,你太冒险了。”杨莺终于包扎好伤口,抬头看着他。 “不冒险,就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张奇活动了一下被包扎好的手臂,看向那堆炸裂的残骸,“把碎片都收集起来,每一块都不能少。” 陈方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愧疚和后怕。“公子,是我学艺不精……” “与你无关。”张奇打断了他,“是钢材不行。淬火的工艺,也需要改。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只是走得还不够远。” 他走到墙边,拿起笔,在原有的图纸上,开始修改闭锁的结构。他的左臂垂着,只能用右手。 工坊里再次安静下来。匠人们看着那个独自站在图纸前的背影,心情复杂。恐惧、敬佩、还有一丝被点燃的疯狂。 杨莺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为他举着油灯。 杨燕则回到了门口,重新抱起了剑。她看着姐姐和张奇的影子,在墙上融为一体。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张奇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炭笔,对着满地的狼藉和所有不知所措的人说。 “把残骸收拢,分析原因。明天,继续。” 第71章 仇恨 夜色像墨,泼满了京城的天空。 工坊里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还残留着金属和焦炭的气味。匠人们已经离去,只剩下张奇、杨莺和杨燕三人。 一盏孤灯,照着满地狼藉的残骸。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尘和寒气。 是张奇布在北地的暗线,代号“沙鼠”。 “公子!”他喘着粗气,几乎站不稳。 杨燕的剑已经出鞘半寸,横在他身前。 “自己人。”张奇放下手中的一块钢片,站直了身体。 沙鼠绕过杨燕,快步走到张奇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火烧火燎的急切。 “北狄人……动了。” 张奇的身体没有动,但整个工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杨莺停下了收拾药囊的手。 “去里屋说。”张奇下令。 里屋更加狭小,只有一张桌子,一盏灯。 沙鼠灌下一大口凉水,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射出。 “‘四海通’的商队到了拔都部。但那批货,出了大问题。” “什么问题?” “粮食里掺了沙子,军粮草料发霉腐烂。更要命的是那批兵器,刀剑一碰就断,箭杆是朽木做的!”沙鼠的脸上混合着恐惧和一丝诡异的兴奋,“拔都部的士兵为了抢粮火并,结果手里的新刀砍在对方的旧甲上,当场就断了!死了上百人!” 张奇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拔都疯了。”沙鼠继续说道,“他当着所有部族首领的面,砍了负责接收物资的亲信。他认定是大周在耍他,是在羞辱他。” “他要如何?”张奇问。 “他要报复。他怀疑这事背后有克烈部的人捣鬼,正在部落里大清洗,人头滚滚。同时,他已经集结了三千最精锐的怯薛卫,全是配双马的骑兵,准备南下,突袭我们云州边境。” “目标是哪里?” “不知道。但他的目的是劫掠,不是攻城。三千骑兵,来去如风,边境的卫所根本拦不住。他们会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直接捅进云州的腹地。” 屋子里一片死寂。 三千精锐骑兵,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张奇的计划成功了。 成功得有些过头了。 “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怯薛卫在集结。三天,最多三天,他们就会越过边境线。”沙-鼠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公子,拔都还说,要让大周付出代价。他提到了‘四海通’,说要让这个敢骗他的商号,连同背后的人,一起化为飞灰。” “四海通……” 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 不是张奇,是杨莺。 她的身体绷紧了,原本为张奇整理绷带的手停在半空。 “你再说一遍,那个商号叫什么?”杨莺问沙鼠。 沙鼠愣了一下,看着这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子。“四海通。是京城最大的商号之一,专做南北货运。” 杨莺的指尖刺进了自己的掌心。 站在门口的杨燕,握着剑柄的手,咯吱作响。她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 “四海通。”杨燕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奇看着她们姐妹。他从她们的反应里,读懂了一切。 “是你们要找的人?”他问。 杨莺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张奇,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带着被利刃刺穿的痛楚。 “是你安排的?”杨莺的质问很轻,却比任何吼叫都更具分量。“用劣质的兵器和粮草,引爆北狄的怒火。这是你的计划。而执行这个计划的,是‘四海通’。” 张奇没有否认。 “是。” 一个字,像一盆冰水,浇在杨莺和杨燕的心头。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杨燕走上前来,站在张奇面前,她的个子比张奇矮一个头,但气势上,却丝毫不弱。“你知道‘四海通’是我们的仇人。” “我知道。”张奇的回答依然简短。 “你利用了他们,也利用了我们!”杨燕的怒火终于爆发,“我们的家仇,在你眼里,就只是你搅动北境风云的一颗棋子?” “是。” 张奇的再次承认,让杨燕彻底失控。 “你凭什么!”她嘶吼道,“我们凭什么要成为你计划的一部分?我们的仇恨,我们的痛苦,在你看来就这么廉价?” “你的仇恨很昂贵。”张奇打断了她,“昂贵到可以扳倒一个北狄部落。所以我用了。” 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歉意,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 “你混蛋!”杨燕的剑“呛啷”一声完全出鞘,剑尖直指张奇的咽喉。 “燕儿!”杨莺喊了一声。 剑尖停在离张奇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剑气已经刺得他皮肤发麻。 张奇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把剑。 “拔都的三千骑兵,三天后就会入境。他们会屠戮村庄,抢走粮食,掳走女人和孩子。他们不会管谁是‘四海通’的人,谁是无辜的百姓。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大周人,都是猎物。” 他转向杨燕,第一次正视她手中的剑。 “你可以现在杀了我。然后,云州会有成千上万户人家,变得和你们家一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杨燕握剑的手在剧烈颤抖。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奇反问,“你的仇恨是仇恨,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我们不是圣人!”杨燕的理由显得苍白无力。 “我不是要你们做圣人。”张奇加重了语气,“我是在告诉你们,饭要一口一口吃,仇要一个一个报。现在,最大的那个仇人,是拔都。” 杨莺走了过来,轻轻按下了杨燕的剑。 “夫君,”她的称呼没变,但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们可以一起计划。我们可以……” “你们会做什么?”张奇看着她,“如果我告诉你们,我要和你们的仇人‘四海通’合作,让他们运送物资去北狄,你们会同意吗?” 杨莺沉默了。 她不会同意。她会当场杀了“四海通”的管事。 “你们会被仇恨冲昏头脑,会打草惊蛇,会毁了整个计划。”张奇毫不留情地剖析,“我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信任对你来说,也是可以随时舍弃的工具?”杨莺问。 这个问题,让张奇停顿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臂,上面的纱布绑得很用心。 “不是。”他终于开口,“正因为信任,我才把后背交给你们。我相信你们在知道全部真相之后,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什么是正确的选择?”杨燕冷笑,“是放下我们的血海深仇,去帮你保家卫国?” “是先保住国,再报你的家仇。”张奇纠正她,“‘四海通’就在京城,他们跑不了。拔都的骑兵,却已经到了门口。孰轻孰重?” 他转向那个已经吓呆了的暗线沙鼠。 “你,立刻出城,走小路去云州雁门关,把消息告诉李将军。让他收缩兵力,坚壁清野。不要进行任何拦截,保存实力,等候朝廷的命令。” “是,公子!”沙鼠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沉默像潮水一样蔓延。 杨燕收回了剑,但身体里的怒气没有丝毫消减。她只是退回到了门口的位置,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杨莺走到张奇面前,解开他手臂上的绷带。伤口因为刚才的对峙,又渗出了一点血。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新的金疮药,重新为他上药,重新包扎。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 “我们和‘四海通’,是不共戴天之仇。”她一边包扎,一边说。 “我知道。” “事成之后,‘四海通’要交给我们处理。” “可以。” “所有和‘四海通’勾结,害死我们家人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好。” 绷带打了个结。 杨莺抬起头,看着他。 “张奇,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你会先死在我的毒下,而不是敌人的刀下。” 张奇看着她。 “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转身,拿起桌上那块最大的钢筒碎片,走向工坊。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新的图纸。”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杨莺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杨燕走到她身边。 “姐,你还信他?” 杨莺没有回答。她只是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是被指甲刺出的深深血痕。 “他说的对。”杨莺说,“我们得先活下来。” 第72章 安抚 天光未亮,宫门已开。 金銮殿上,烛火将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是随时会断掉的线。穿着朝服的官员们分列两侧,寂静无声,只有呼吸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是一种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 “北狄骑兵五千,已破黑石隘,前锋距雁门关不足百里。”兵部尚书的声音在殿上回响,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众人心上。 殿内瞬间炸开。 “五千?区区五千人,也敢犯我天朝!” “黑石隘守军三千,怎会一日即破?必是守将无能!” 太傅刘承站了出来,他是太后最倚重的臣子。“陛下,稍安勿躁。据臣所知,拔都与其叔父内斗正酣,此番南下,恐怕只是虚张声势,意在劫掠财物以充军资。” “虚张声势?”一个武将反驳,“虚张声势能连破我三座烽燧,屠戮我边境村庄?” 刘承瞥了他一眼。“将军稍待。国库之虚,诸位有目共睹。为区区五千乱兵而动全国之兵,实非明智之举。依老臣看,此事根源在于‘四海通’,是他们私运铁器,资助了北狄。我们只需严惩‘四海通’,再派使者向拔都申斥,略施安抚,风波自平。” “安抚?”恭亲王往前站了一步,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杂音,“太傅是想派人去告诉拔都,他的刀不够快,还是我们的脖子不够长?” 刘承的脸抽动了一下。“王爷言重了。此乃权宜之计,国事为重。” “国事?”恭亲王冷哼,“本王看是太后的面子为重吧。谁不晓得‘四海通’的背后是谁?” 刘承脸色铁青。“王爷!慎言!” “够了。”皇帝开口,带着一丝疲惫,“张奇何在?” 张奇从队列末尾走了出来。他只是个格物院的七品官,站在这里,本就扎眼。 “臣在。” “你的东西,拿上来。”皇帝说。 张奇捧着一卷图纸,走到殿中。 刘承立刻发难:“陛下,阵前军情,十万火急。您让一个工匠上殿,所为何事?难道要靠他这几张废纸,去挡住北狄的铁蹄吗?” 他话音一落,身后太后一党的官员顿时发出几声压抑的窃笑。 张奇没有理会他,只是将图纸在地上展开。那是一张巨大而繁复的机械结构图。 “刘太傅,”张奇开口了,“你说国库空虚,没错。所以,我们更不能打一场倾国之力的大战。” “哦?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跪地求饶吗?”刘承讥讽道。 “不。”张奇的手指点在图纸的中央,“我们要打一场他们看不懂的仗。” 他抬起头,环视一周。“诸位大人都说,是‘四海通’资敌。他们运去的是什么?是铁,是钢。拔都用这些东西,打造了更好的弯刀和盔甲。所以他的五千人,能像热刀切牛油一样,切开我们的防线。” “我们能卖给他们,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用?”张奇的声音大了起来,“这,是格物院改良的‘镇国将军’。射程,是旧式的三倍。威力,是旧式的五倍。它使用的开花弹,一枚下去,十丈之内,人马俱碎。” 殿内一片死寂。 刘承第一个反应过来,大笑起来:“哈哈哈!黄口小儿,信口雌黄!纸上谈兵!你这图上画得天花乱坠,东西呢?你拿得出来吗?就算你造得出来,一门炮,要耗费多少钱粮?要多久才能送到边关?等你的炮运到,雁门关的城头草都三尺高了!” “太傅问得好。”张奇不为所动,“东西,工坊里正在造,七日之内,可出三门。钱,不用国库出一文。恭亲王府和京中几位义商,已经凑齐了首批军资。” 恭亲王适时点头:“确有此事。” 刘承的笑僵在脸上。 张奇继续说:“至于运输,更不用担心。‘四海通’的路,就是我们的路。他们的船,正好可以为我们运送军械。我想,‘四海通’的东家,现在应该很乐意为国效力,将功赎罪。” 他每说一句,刘承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等于把他的路全都堵死了。 “荒唐!”刘承气急败坏,“军国大事,岂能交予一群商贾和一个工匠之手!你这是在拿大夏的国运当儿戏!” “拿国运当儿戏的,是太傅你。”张奇寸步不让,“被动挨打,只会让敌人觉得我们软弱可欺。今日他要五千人的粮草,明日他就要我们割让一州一府。用金钱换来的和平,不过是饮鸩止渴。敌人想要的,不是我们的钱,是我们的命!” “你……”刘承指着他,手指发抖。 “陛下!”张奇猛地转向龙椅,跪了下去,“臣请命!不需朝廷一兵一卒,只需给臣一道旨意。臣愿立下军令状,以格物院新式装备,武装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协同李将军,于雁门关外,正面迎敌。若不胜,臣提头来见!”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龙椅上的那个人。 皇帝沉默了很久。他低头看着张奇,又看看脸色发白的刘承,和那些噤若寒蝉的太后党羽。 “你们,”他慢慢开口,“总说国库空虚,国力不济。年年纳贡,岁岁求和。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国门洞开,是边民被屠。换来的是拔都的五千骑兵,就能让我们整个朝堂乱成一锅粥。”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怒火。 “朕的江山,不是靠求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张奇面前,亲自扶起了他。 “张奇。” “臣在。” “朕封你为督办北境防务使,总领北境一切军务,格物院、兵部、户部,皆要听你调遣。朕不要你的军令状。”皇帝一字一顿地说,“朕要拔都的人头。” 刘承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陛下,不可啊!此举无异于向北狄宣战,会陷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皇帝没有理他,只是对张奇说:“去做吧。让他们看看,我大夏的雷霆手段。” “臣,遵旨。” 朝会散了。 官员们像潮水一样退去,每个人都刻意避开张奇。 张奇拿着那卷象征着生杀大权的圣旨,独自一人走出金銮殿。阳光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手臂上重新包扎的伤口传来一阵钝痛。 刘承从他身边走过,停下脚步。 “年轻人,不要以为爬得快,就能站得稳。”他的声音像毒蛇吐信,“这盘棋,你下不了。” “能不能下,下了才知道。”张奇回答。 刘承没再说话,带着一群人,阴沉着脸走了。 张奇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他知道,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73章 查账 格物院的院门,从未如此热闹过。 炉火熊熊,铁锤的敲击声连绵不绝,像永不停歇的心跳。工匠们赤着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汇成小溪。张奇站在院子中央,脚下是刚画出的草图,墨迹未干。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脑子里全是齿轮、杠杆和火药配比。时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拽着他往前飞奔。 “张大人,最后一批精铁到了!杨小姐亲自押送来的!”一个管事跑过来,嗓门洪亮。 “让她直接入库,按图纸规格,优先供给‘镇国将军’的炮管铸造。”张奇头也不抬,用石子在地上压住图纸一角。 管事刚要领命,院门口却传来一阵骚动。敲打声稀落下来,工匠们纷纷停手,望向门口。 一个身穿户部官服的文吏,领着两个随从,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假笑。 “哪位是督办北境防务使,张奇张大人?”文吏捏着嗓子问。 张奇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就是。” “下官户部主事冯源,”冯源拱了拱手,姿态摆得十足,“奉太傅之命,前来核查格物院近来的开支用度。军国重地,耗费巨大,账目上须得清清楚楚,也好对朝廷有个交代。” 他身后一个随从立刻上前,展开一卷空白长轴,另一个则取出了算盘和笔墨,当场就要开堂会审。 院子里的空气凝固了。这是来找茬的。刘承的手,伸得真快。 张奇心里冷笑一声。“冯主事,圣上旨意,格物院一切用度,由我全权调配,兵部户部皆需配合。你是要查我的账,还是查圣上的旨?” “张大人言重了。”冯源皮笑肉不笑,“督办大人总领军务,下官自然不敢质疑。但户部也有户部的规矩。太傅说了,越是国之重器,越要合乎法度。这么多银子和物料投进来,总得有个章程。否则,将来史书上写起来,怕是不好听。” 他句句不离规矩和刘承,就是要把事情拖入扯皮的泥潭。张奇哪有这个功夫。 “我的章程,就是十五日内,送三千人的新式军备到雁门关。冯主事若是有闲工夫,不如去帮我催一催兵部的甲胄。” “这……”冯源被噎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张大人说笑了。下官职责所在,便是这账目。今日若是查不完,这工,恐怕也开得不安心吧?” 他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审计不停,你们就别想干活。 就在这时,杨莺从库房那边快步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步履依旧沉稳。“张奇,怎么回事?” “户部来查账。”张奇简单解释。 杨莺一听,便明白了七八分。她对冯源行了一礼:“冯主事,所有物资的调配和开支,都由我‘四海通’经手。这是账本,请过目。” 她递上几本厚厚的册子。冯源接过来,随意翻了翻,撇了撇嘴。“杨小姐,这不是官府的账册格式。你这记得再细,到了户部,也是一笔糊涂账。须得我们的人,用官府的法子,一笔一笔重新誊录、核算。” “那要多久?”张奇问。 冯源慢条斯理地拨了一下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工匠几百人,物料上千种,出入流水……快则十天,慢则半月吧。” 半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冯主事。”张奇的语气冷了下来,“我再说一遍。陛下要的是拔都的人头,不是你的账本。你今天走出这个门,我就立刻上奏,说户部主事冯源,阻挠军务,意图延误战机。你猜猜,太傅保不保得住你?” 冯源的脸抽动了一下。“张大人,你这是威胁朝廷命官?” “我是在告诉你,什么是军令如山。”张奇上前一步,迫使冯源后退。“来人,给冯主事搬张桌子,备上茶水。冯主事想查账,就在这儿查。什么时候查完了,什么时候走。在此期间,格物院任何人,不得停工。违令者,按延误军机处置!” 工匠们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年长的老师傅拿起铁锤,狠狠砸在烧红的铁坯上。 “当!” 一声巨响,如同号令。整个院子的炉火再次旺盛,敲打声震耳欲聋。冯源和他的两个随从被晾在院子中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张奇不再理他,转身对杨莺说:“辛苦了。” “分内之事。”杨莺摇头,“只是这般明目张胆,后面的路,只怕更难。” “兵来将挡。”张奇说完,走向了院子最深处的一个独立工坊。那里,是“镇国将军”的最终调试之地。 三天后,京郊,皇家西苑靶场。 改良版的“镇国将军”静静地立在炮位上。它的炮身比旧款略短,但炮尾的结构却复杂了数倍。几个张奇最信任的工匠,正紧张地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可以开始了。”张奇对身边的李将军说。 李将军点点头,下达了命令。 炮手按照新的流程操作。开栓、装填弹药包、闭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比旧式前膛炮快了不止一倍。 “点火!” 引线点燃,一声轰鸣,巨大的铁球呼啸而出,准确地命中八百步外的一座土墙。烟雾还未散尽,炮手们已经开始了第二次装填。 “快!再快一点!”李将军的拳头攥得死死的。 很快,第二发炮弹再次出膛。整个靶场上,除了炮声,只有粗重的喘息。一炷香的功夫,“镇国将军”连续发射了十次。这在过去,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好!好啊!”李将军激动地拍着张奇的肩膀,“有此利器,何愁北狄不破!” 张奇却没有太多的喜色。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大炮虽猛,但终究笨重,真正的战场,需要的是更灵活的杀敌手段。 他带着李将军,走向靶场的另一侧。 那里,杨燕正带着一队精挑细选的士兵,进行另一种武器的演练。 “那就是你说的‘神机火铳’?”李将军看着士兵们手里那根黑乎乎的铁管子,有些怀疑。 那东西看起来粗糙,甚至有些笨拙。士兵们小心翼翼地从腰间的皮囊里倒出火药,用一根长杆捅进枪管,再塞入铅弹。然后,他们拉开一个夹子,夹上一段燃烧的火绳。 “举铳!”杨燕的口令清脆利落。 二十名士兵将火铳架在支架上,对准了五十步外的重甲木人。 “预备——放!” “砰砰砰!” 一阵并不算整齐的爆响,浓烈的白烟瞬间笼罩了阵地。呛人的硝石味弥漫开来。 李将军皱着眉,挥手扇开眼前的烟雾。待烟雾稍散,他定睛看去,靶子前的那些重甲木人,胸前都出现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木屑翻飞,一些木人甚至被整个打穿。 “这威力……”李将军倒吸一口凉气。他麾下最精锐的重甲骑兵,穿的也不过是这种级别的铠甲。 “缺点也很明显。”张奇开口,“装填太慢,操作繁琐,而且只能打个五十步。雨天风大,更是派不上用场。” “可五十步内,它能破甲。”杨燕走了过来,她摘下头盔,额上全是汗珠,但整个人透着一股勃勃的英气。“将军,只要训练得当,三段轮射,五十步内,任何冲锋的骑兵,都将是活靶子。” 她说话时,坦然地看着张奇,那份自信,源于对武器性能的绝对掌握。张奇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移开视线。这个在训练场上发号施令的女子,和那个在账本里运筹帷幄的杨莺,是如此不同,却又同样让人心折。 “三段轮射?”李将军来了兴趣。 “是。”杨燕拿起一支火铳,亲自演示,“第一排射击,退后装填。第二排上前,射击,退后。第三排跟上。如此循环,可以形成不间断的火力。” 她一边说,一边利落地操作着,动作标准,没有一丝多余。 张奇看着她,突然问:“你觉得,它还可以在哪里改进?” 杨燕想了想,回答:“点火装置。火绳总有熄灭的时候,受天气影响太大。如果能有一种……像打火石一样,一扣就能出火的机括,那就完美了。” 她的话,正好说到了张奇正在攻克的技术难点上。 这盘棋,确实不好下。张奇想。刘承在朝堂上步步紧逼,北狄在边境虎视眈眈,而他手里的牌,就是这些还在不断完善的铁疙瘩。 以及眼前这些,愿意相信他,并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他看向那排被打得千疮百孔的木人,又看看杨燕。 “会的。”张奇说,“会有的。” 第74章 出发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是撞开格物院大门的。 那匹口吐白沫的战马冲进院子时,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信使从马背上滚下来,满身泥浆,头盔歪在一边,他挣扎着爬起,手里死死攥着一卷蜡封的牛皮筒。 “铁壁关!北狄!急报!” 他嘶吼着,冲向主厅。 张奇正在和杨莺核对一批新出炉的钢材耗损,闻声冲了出来。他一把接过牛皮筒,撕开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被汗水浸透,字迹有些模糊,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北狄左贤王拔都,亲率三万精锐狼骑,绕过斥候,突袭铁壁关。 守将周循,凭借新换装的连弩,据城死守。弩箭虽利,能穿双层甲,但北狄人悍不畏死,以人命填壕,蚁附攻城。守军伤亡惨重,城中箭矢告急,关城已岌岌可危。 信的末尾,是周循的血书:“臣,万死不辞,唯盼援军速至,护我大周山河。” 张奇的手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纸张在他掌心被捏得变了形。 “是铁壁关?”杨莺快步跟上来,她的问题里带着一丝颤抖。 张奇没有回答,他将信纸递给她。 就在这时,一阵尖细的唱喏声从院外传来,带着宫里特有的傲慢与阴冷。 “圣旨到——张奇接旨!” 一名面白无须的内官,在一队禁军的簇拥下,昂首走了进来。他瞥了一眼地上死去的战马和狼狈的信使,撇了撇嘴,似乎在嫌弃这里的脏乱。 他没有展开圣旨,只是用一种宣判般的口吻说道:“陛下口谕。着格物院督造张奇,即刻押运‘镇国将军’,驰援铁壁关。不得有误!朝中诸公可都看着呢,张大人,你那能破甲五十步的‘神机火铳’,还有那无坚不摧的‘镇国将军’,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去遛遛了。” 这番话,不像是传旨,更像是问罪。 张奇抬起头,他能感觉到,这道旨意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其中,必然有刘承那双。他若胜了,是侥幸,是他本分。他若败了,铁壁关失守的罪责,格物院耗费的钱粮,都将是他万劫不复的催命符。 “臣,领旨。”张奇躬身。 那内官冷哼一声,将圣旨卷轴往旁边侍卫手里一塞,转身便走,多一刻都不愿停留。 内官一走,院子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他这是什么意思!”杨燕从演武场那边快步赶来,她还穿着训练时的劲装,腰间配着短刀。“什么叫是骡子是马?这是拿铁壁关数万将士的性命当赌注!” “他说的没错。”张奇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可怕,“这的确是一场赌局。” 他转向杨莺,后者已经看完了信,脸色苍白。 “莺儿,你立刻去清点库房。”张奇的语速极快,像是在下达一连串的军令,“改良过的‘镇国将军’有几门?” “四门。”杨莺立刻回答,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进入了绝对理性的状态,“炮管加厚,底座换了三轮式,更稳,转向也更快。但是……” “但是什么?” “太重了。”杨莺说,“一门炮,加上炮架,足有三千斤。从京城到铁壁关,官道好走,也要十天。如今秋雨连绵,路上泥泞,怕是半个月也到不了。可军报上说,铁壁关最多还能守三天。” “那就不能走官道。”杨燕立刻接口,“翻越燕愁山,走小路,能节省一半时间。但那条路,马车过不去。” “那就拆开运。”张奇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炮管和炮架分离,用最好的挽马,八匹马拉一门炮的炮管。人歇马不歇,日夜兼程。” “弹药呢?”杨莺又问,“实心弹、霰弹,还有火药,都需要防水。这几日天天下雨,一旦受潮……” “用油布,双层包裹,外面再封蜡。”张奇看着她,“这些事,只有你最清楚。库房里所有能用的,都带上。另外,给我调拨五十名神机营的士兵,我要亲自带队。” “五十人?”杨燕皱眉,“太少了。北狄的游骑遍布关外,一旦被发现,五十人根本冲不出去。” “我们不是去冲锋陷阵的。”张奇说,“我们是送快递的。必须快,必须隐蔽。人多了,目标太大。” 他看着杨燕,一字一句地说:“你带队。五十人,必须是神机营里最精锐的,要会骑马,要能负重,要不怕死。” “我去准备。”杨燕没有再多问,转身就走。她相信张奇的判断。 院子里只剩下张奇和杨莺。 “你不能去。”杨莺突然开口,她上前一步,挡在张奇面前,“太危险了。你是格物院的主心骨,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我去,或者让杨燕去,你必须留在京城。” “我留在京城,等着铁壁关的破城文书,然后被刘承他们拖到午门问斩吗?”张奇反问。 他的话像刀子,戳破了那层脆弱的镇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莺的语调高了一些,“火炮和火铳都是你设计的,没人比你更清楚它们的极限和用法。但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拔都的狼骑不是靶场的木人!” “正因为没人比我更懂,所以我必须去。”张奇说,“周循将军只用过连弩,他不知道火炮该如何部署才能发挥最大效用,他也不知道火铳三段轮射的真正威力。我去了,那些铁疙瘩才能变成真正的杀器。我若不去,它们运到前线,也只是一堆废铁。” 他绕过杨莺,走向院中的兵器架。 “莺儿,我不在的这些天,格物院就交给你了。” 杨莺没有动,她站在原地,背对着他。 “火绳的改进还没有头绪,燧发机括的弹簧钢总是断裂。新的炼钢炉才建了一半,从南方订购的硝石还没到。刘承的人天天像苍蝇一样盯着我们的账本,想找出一点错处。”她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的难题,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这些事情,怎么办?” 张奇停下脚步。 他当然清楚这些问题。每一件,都足以让他焦头烂额。这盘棋,他走得步步惊心。 “燧发的图纸在我书房的暗格里,你们可以先尝试,记住,关键是淬火的火候。炼钢炉先停下,一切以供应前线为先。至于刘承……”张奇顿了顿,“你只要记住,我们的账本,比谁的都干净。” 他转过身,走向杨莺。 “我需要你在京城。这里,是我的后方。我需要你的眼睛帮我盯着朝堂,需要你的手帮我调度钱粮物资。你若跟我走了,我们就真的成了无根的浮萍,一阵风就能吹散。” 杨莺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她没有再反驳。 她比谁都明白,张奇说的是对的。格物院的运作,离不开她。她是这里的齿轮和轴承,保证着这台庞大机器的运转。 “杨燕的性子太直,容易冲动。”杨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你……帮我看着她。” “我会的。”张奇回答,“我也会活着回来。”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格物院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但气氛肃杀。 四门黑沉沉的“镇国将军”炮管,被十几名工匠合力抬上特制的重载马车,用粗大的铁链和浸了油的绳索牢牢固定。另一边,五十名挑选出来的神机营士兵,正在默默检查自己的装备。 他们穿着便于行动的皮甲,每人一杆神机火铳,腰间挂着三个牛皮子弹袋,分别装着定量火药、铅弹和备用火绳。他们的动作熟练而安静,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杨燕一身戎装,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她走到一名士兵面前,拿起他的火铳,用手指探了探枪管,又检查了一下火绳的干燥程度。 “所有人,检查引火药。一旦受潮,立刻更换。”她的命令清晰地传遍小小的队列。 张奇也换上了一身劲装,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杨莺从主厅里快步走出,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递给张奇。 “这里面,是沿途几个州府我们商号掌柜的信物和名册。”她飞快地说,“万一……万一官府的驿站靠不住,他们能帮你。吃的,喝的,换的马匹,他们会想办法。” 张奇接过那个小小的油布包,入手很沉。 他没有说谢谢。 “走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然后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 “出发!” 杨燕的口令响起。五十名士兵齐齐上马,动作划一。沉重的炮车在挽马的嘶鸣中,缓缓开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一行人,一言不发,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迅速汇入京城的夜色之中。 杨莺站在格物院的大门口,一直站着。直到那车轮和马蹄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再也听不见一丝一毫。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夜,凉得像水。 第75章 胜利 铁壁关的城墙上,血腥气混着烟尘,呛得人睁不开眼。 “你就是张奇?”一个满脸胡茬,甲胄上沾满暗褐色血渍的老将军堵在他面前,“从京城来的格物院大学士?” 他的语调里没有半点敬意,只有一种被消磨殆尽的疲惫。 张奇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我是奉旨协防的张奇。陈将军,北狄人的主攻方向在哪?” 老将军陈奎冷哼了一声,用下巴指了指城外。“哪里都是。他们像蝗虫,一波接着一波。天亮之后,他们会从西面再攻一次,那里的城墙塌了一角。”他吐了口唾沫,“补不上了,人也死光了。” “把西墙的防务交给我。”张奇说。 陈奎打量着他,还有他身后那五十名装备精良、却面孔年轻的士兵。“交给你?你的人,加上你从京城带来的那些黑铁管子?”他扯动了一下脸上的伤疤,“我麾下三千弟兄,现在只剩不到八百。你这五十个人,填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 “响声会有的。”张奇的语气没有起伏,“我只需要你的人在我动手前,守住阵线,别让他们冲上来。还有,把城里所有能找到的铁砂、石子、碎铁片,都送到西墙来。” “铁砂石子?”陈奎觉得这人疯了,“你要拿那些东西去砸人?” “对。”张奇不再解释,“照做就是。另外,把你的弓箭手全部撤下西墙,让他们去南面。” 这个命令让陈奎彻底无法接受。“撤下弓箭手?你让那段墙变成一个不设防的口子?张奇,你到底是来守城的,还是来献城的?” “我的火铳,射程比弓箭远,威力比弓箭大。”一直沉默的杨燕上前一步,拍了拍自己手里的神机火铳,“我们不需要弓箭手碍事。” 陈奎的视线在杨燕年轻而倔强的脸上停了片刻,最后又落回张奇身上。他仿佛想从张奇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些疯狂的痕迹。 “好。”陈奎最后说,“西墙给你。我倒要看看,你这京城来的大学士,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要是城破了,我第一个就先砍了你的脑袋祭旗!” 他转身走了,步伐沉重。 西墙的夜风,刮得人骨头疼。残破的城垛后面,张奇的人正在紧张地忙碌。四门“镇国将军”被小心翼翼地从特制炮车上卸下,安置在用碎石和夯土临时构筑的炮台上。每一门炮的炮口,都用黑布蒙着,在夜色里像四个沉默的巨兽。 “炮口压低三寸。”张奇亲自调整着第一门炮的角度,“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城墙外的地面,是他们的人和马。” 一名神机营的士兵正在往炮膛里填充火药,他的手有些抖。 “别慌。”张奇走到他身边,“和你装填火铳是一个道理,只是药量大一些。”他拿起一袋沉甸甸的麻布包,里面是大小不一的铁砂和石子。“把这个倒进去,用木槌夯实,一定要实。” 士兵看着那些粗糙的碎石,脸上全是困惑。“大人……这……这东西能打仗?” “它能把一百步外的一匹战马,连同它背上的骑士,一起打成筛子。”张奇的回答简单直接,“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然后堵上耳朵。” 杨燕已经带着十名最优秀的射手,占据了最高处的那个箭楼。她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火铳,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火绳。 “他们会从那个方向来。”她指着远处的一片开阔地,“那里地势平坦,最适合骑兵冲锋。” “我知道。”张奇的视线也投向那片黑暗,“所以,我们的第一炮,就要打在那里。” 他转过头,看着那些在寒风中默默忙碌的士兵。“所有人听着,待会儿炮响之后,可能会有巨大的后坐力,炮架可能会移位。炮手立刻检查炮身,其他人准备重新装填。杨燕,你的任务是他们的指挥官,找到打着大旗的那个,优先射杀。” “我省得。”杨燕回答。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凄厉的号角声从北狄人的大营里冲天而起,连绵不绝。大地开始轻微地颤动,像是闷雷在地下滚动。 城墙上,残存的守军握紧了手里的兵器,许多人的牙齿都在打颤。 “来了……”一个老兵喃喃自语,“他们来了……” 黑色的潮水,从地平线上涌出,然后迅速扩大。那是数不清的北狄骑兵,他们挥舞着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朝着铁壁关的西墙发起了集团冲锋。 “稳住!”陈奎在主城楼上咆哮,但他自己都感觉到了绝望。这种规模的冲锋,西墙那个缺口,靠五十个新兵蛋子和四根铁管子,怎么可能守得住。 骑兵的洪流越来越近。三百步,两百步……城墙上的守军甚至能看清他们马上骑士狰狞的面孔。 西墙上,一片死寂。 “大人?”负责点火的炮手看向张奇,手心里全是汗。 “等。”张奇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一百五十步。北狄人的先锋已经开始举弓抛射,箭矢发出尖锐的破空声,稀稀拉拉地钉在城垛上。 “再近一些。”张奇说,“让他们闻到死亡的味道。” 一百步。马蹄声震耳欲聋,整个城墙都在摇晃。最前面的骑兵已经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城破后劫掠的场景。 “杨燕,找准目标。”张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找到了。”杨-燕的回答从箭楼传来。 “点火!”张奇的命令如同冰块砸在铁板上。 四名炮手同时将烧得通红的火镰,狠狠地按向炮尾的引火孔。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巨响,而是四声沉闷、撕裂般的咆哮! 轰!轰!轰!轰! 四门“镇国将军”的炮口喷出浓密的白烟和橘红色的火焰,无数的铁砂和碎石被巨大的动能推动,形成四道致命的扇面,像四把无形的巨型镰刀,猛地扫向冲锋的骑兵集群。 冲在最前面的上百名北狄骑兵,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人与马的血肉之躯,在密集的弹雨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凄厉的惨叫声瞬间被淹没,战马被打得骨断筋折,骑士被撕成一堆模糊的血肉。原本一往无前的冲锋阵型,正面被硬生生地剜掉了巨大的一块,留下了一片由残肢断臂和垂死战马组成的血腥地狱。 后面的骑兵收势不及,一头撞进这片修罗场,人仰马翻,阵型彻底大乱。 整个战场,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 无论是城上的守军,还是城下的狄人,全都被这闻所未闻的恐怖景象震慑住了。 陈奎在主城楼上,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清脆枪响,从西墙的箭楼上传来。 一名正试图挥舞旗帜、重新集结部队的北狄百夫长,眉心多了一个血洞,直挺挺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杨燕面无表情地收回还在冒着青烟的神机火铳,开始熟练地进行下一次装填。 北狄人终于崩溃了。面对这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攻击方式,面对这种来自地狱的咆哮,他们残存的勇气被彻底粉碎。有人调转马头,开始向后逃窜。一个,两个,然后是整支部队,他们丢下同伴的尸体,如同见鬼一般,疯狂地逃离那段洒满死亡的城墙。 死寂之后,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赢了!”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嗓子喊出了第一声。 “我们守住了!!” “天佑大乾!神兵天降!!”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铁壁关的每一段城墙上爆发出来,直冲云霄。士兵们扔掉手里的武器,相互拥抱,又哭又笑。 西墙上,刺鼻的硝烟缓缓散去。张奇走到一门还在散发着灼人热气的“镇国-国将军”旁边,用手碰了碰滚烫的炮身。 他看着仓皇逃窜的敌军背影,没有一丝喜悦。 “检查炮身损伤。”他对身后的士兵说,“重新装填。” 第76章 别无选择 欢呼声如沸腾的开水,泼满了铁壁关的每个角落。 陈奎捡起地上的剑,手还在抖。他快步走到张奇身边,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神情。“张将军!此等神物,真乃天授!北狄蛮夷,定已吓破了胆!” 张奇没有理会城头的喧嚣,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四门“镇国将军”上。“炮身烫得能烙饼。”他陈述一个事实,然后对旁边的炮手下令,“用湿麻布降温,检查炮膛,记录形变。” “将军,我们胜了!”陈奎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他需要确认这场胜利的真实感,“狄人溃不成军,我们应该乘胜……” “敌人只是后撤,不是溃败。”张奇打断了他,“拔都的主力未损,他手下至少还有五千骑兵。你觉得他会就这么算了?” 陈奎的兴奋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熄:“可……可是他们见识了这神炮的威力……” “所以他不会再从正面冲锋了。”张奇的判断冷酷而直接,“他是个老练的猎人,不会被同一个陷阱夹住两次。他会用他最擅长的东西来对付我们。” “最擅长的东西?” “马。”张奇吐出一个字,“他会利用骑兵的机动性,绕开西墙,攻击我们防御的薄弱点。比如南门,或者东墙。我们的炮,太慢了。” 陈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管理铁壁关多年,自然清楚关隘的每一处防御配置。西墙因为直面北狄主攻方向,防御最强。而其他几处,兵力相对薄弱,根本经不起骑兵的反复冲击。 “那……那该如何是好?难道要把这神炮运到别的城楼上?”陈奎急切地问,“可这东西重逾千斤,拆卸搬运,没个一两天根本不行!” “那就让它行。”张奇的决定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传我的命令,立刻将二号、四号炮拆解,运往东墙箭楼。一号、三号炮原地待命。我要让铁壁关的每一面墙,都能听到炮声。” “什么?现在就拆?!”陈奎几乎要跳起来,“将军三思!万一狄人去而复返……” “他们会的。”张奇说,“但不是现在。拔都需要时间重整,安抚他那些被吓坏了的狼崽子。这个时间,就是我们的。”他不再看陈奎,而是转向那些炮手,“你们都听到了?” 炮手们轰然应诺,立刻开始着手拆卸滚烫的炮身。 “疯了,真是疯了。”陈奎喃喃自语,他无法理解张奇的思维。在他看来,守城就该稳扎稳打,将最强的武器放在最需要的地方。这种大动干戈的部署,简直是赌博。 夜幕降临。 北狄的大营在十里之外重新扎下,像一头蛰伏的凶兽,无数的篝火连成一片,沉默地舔舐着白日的伤口。 帅帐之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拔都,这位在草原上以凶狠和狡猾著称的雄主,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 “雷神?狗屁的雷神!”他咆哮着,胸口剧烈起伏,“那是妖术!是南人的巫蛊之术!” 一名千夫长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开口:“大汗,那东西声如奔雷,威力……威力实在骇人。兄弟们都说,那是触怒了天神……” “闭嘴!”拔都猩红的眼睛瞪着他,“天神只眷顾草原的勇士!传令下去,谁敢再妖言惑众,斩!告诉所有人,明天,我们绕开那段城墙,从东面攻!我要用大乾皇帝的头颅,来洗刷今天的耻辱!” “可是大汗,我们的马……” 提到马,拔都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白天的炮击,不仅杀伤了骑兵,更惊吓了大量的战马。现在整个马厩都不得安宁,牲畜的嘶鸣和不安的刨蹄声此起彼伏。 “派三倍的人手看管马厩!再有惊马,提头来见!” 城墙上,张奇也在看着那片火海。 “拔都果然换地方了。”他身后的杨燕说,她的“神机火铳”已经擦拭一新。 “他别无选择。”张奇说,“但他还是会犯错。他以为拉开距离就安全了。” “将军是想……” “让你的人准备好了吗?”张奇问。 “二十个弟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遗书都写好了。”杨燕的回答平静无波。 张奇沉默片刻。“我不需要他们去死。”他说,“我要他们变成拔都的噩梦。你们的任务不是杀人,是放火。是制造混乱。”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简易的地图,是在白天审问俘虏后绘制的。“这里,是他们的马厩。这里,是粮草。还有这里,最大的这个,是拔都的帅帐。” 张奇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你们有半个时辰。用你的铳,点燃马厩的干草。然后用火箭,招呼他们的粮仓。至于拔都的帐篷……” “交给我。”杨燕说。 “记住,我要的不是拔都的命,是他的恐惧。”张奇强调,“火光和枪响,就是你们的武器。在黑夜里,这比刀剑更有用。让他们的每一处都响起枪声,让他们以为我们的大军已经杀进了营地。然后,立刻撤退。” “明白。” “去吧。”张奇说,“让北狄人见识一下,什么叫‘神兵天降’。” 子时。 夜色如墨。杨燕带着二十名精锐,如同鬼魅般潜出城门,消失在荒草丛中。 北狄大营的防备比白天森严了数倍,巡逻的队伍往来不绝。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营地正面,对着铁壁关的方向。没有人想到,危险会从他们的侧翼,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渗入。 杨燕打了个手势,小队立刻分散开,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向大营的心脏。 她独自一人,匍匐着前进,目标直指那片防卫最严密的区域——马厩。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膻味和草料的气息。她能听到战马不安的响鼻声。 距离五十步。她停了下来,架起“神机火铳”。她没有瞄准任何人,而是对准了马厩旁堆积如山的干草垛。 她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炸响,在死寂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一团橘红色的火光骤然亮起,随即又熄灭。 但它已经完成了使命。 火铳的弹丸带着火星,准确地钻进了干草垛。几秒钟后,一缕微弱的火苗窜起,接着,在夜风的吹拂下,猛地燃成一团烈火! “走水了!马厩走水了!”凄厉的叫喊声划破夜空。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营的另一侧,粮草囤积处,十几支火箭拖着尾焰,从黑暗中射出,精准地落在草料和帐篷上。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第二片火海冲天而起。 整个北狄大营炸了锅。 战马的惊嘶声,士兵的呼喊声,军官的咆哮声,乱成一团。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衣衫不整地冲出帐篷,却只看到两处熊熊燃烧的大火和四处奔逃的同伴。 “敌袭!敌袭!” 拔都冲出帅帐,看到的便是地狱般的景象。他最宝贵的战马,正脱缰而出,在营地里疯狂冲撞,将帐篷踩得稀烂。 “稳住!都给我稳住!”他拔刀怒吼,“找出敌人!杀了他们!” “砰!” 又是一声枪响,这次近了许多。一名试图弹压惊马的百夫长,胸口爆出一团血花,倒了下去。 “砰!”“砰!”“砰!” 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时东时西,时南时北。每一声枪响,都伴随着一道刺目的火光,和一个倒下的北狄士兵。他们根本找不到敌人,只能看到黑暗中不断闪现的、如同鬼火般的死亡之光。 恐惧,比大火蔓延得更快。 “是‘雷神’!是那个魔鬼!” “他杀进来了!他来索命了!” 士兵们彻底崩溃了。他们分不清敌人有多少,也找不到敌人在哪里。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他们丢下武器,开始盲目地逃窜,只求能离那些枪声远一些。 杨燕冷静地打完最后一发弹药,将目标对准了拔都帅帐的旗杆。 “砰!” 巨大的狼头大旗,应声而断。 “撤。”她发出简短的命令,身影没入更深的黑暗。 铁壁关城头,张奇看着远处连成火龙的敌营,听着那隐约传来的混乱声响。 陈奎站在他身边,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将军……这……这简直是……神迹!” 没过多久,杨燕和她的队伍全部安全返回,一人未损。 “任务完成。”她说,“马厩和粮仓都烧了。拔都的帅旗,我也给打断了。” 天亮时,斥候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报——!将军!北狄大营……拔营了!”斥候气喘吁吁,“他们连夜后撤了五十里!营地里一片狼藉,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和上千匹烧死、踩死的战马!” 城头再次爆发出欢呼,这一次,所有人的呼喊中都带着一个名字。 “张将军威武!” 陈奎看着张奇,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彻底服了。 张奇没有加入欢庆。他走到杨燕面前。 “做得很好。”他说,“去休息吧。” 然后,他转身对陈奎下令。 “传令全军,打扫营地,收拢战马,救治伤员。我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第77章 继续 捷报传回京城,并未引起预想中的欢腾。 承恩侯府邸,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后撤五十里?”承恩侯将手中的战报揉成一团,砸在地上。“拔都那个废物!十几万大军,被一个毛头小子用几场偷袭就吓破了胆!” 管家垂手伺立,不敢出声。 “他不是靠偷袭。”承恩侯在厅中踱步,地板被踩得咯咯作响。“是他的火器!是格物院那些该死的新玩意儿!” 他停下脚步,脸上布满阴云。 “太后那边怎么说?” “太后……很不高兴。”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她说,不能再让张奇这么赢下去了。他在边关多待一天,军中的威望就多一分。” “威望?”承恩侯冷笑,“他要的是兵权!是能跟我们掰手腕的资本!” 他走到管家面前,压低了嗓子。 “不能让他再拿到新军火了。去告诉格物院的‘那个人’,让他动手。我要下一批运往铁壁关的火药,全都变成哑巴。” 管家身体一颤。“侯爷,这……这可是通敌的大罪。” “蠢货!这是在清君侧!”承恩侯呵斥道,“只要张奇倒了,谁敢查?谁能查?”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光是火药还不够。再派‘影子’去一趟铁壁关。这次,我不要失手。我要张奇的脑袋。” “是,侯爷。” 格物院内,火药工坊弥漫着硫磺和硝石的刺鼻气味。 杨莺捏着一本账册,眉头紧锁。她面前的木盘里,盛着一撮刚刚制成的火药,黑色的颗粒细腻均匀。 “王师傅,这一批火药的用料记录,有点不对。”她的声音清脆,在嘈杂的工坊里格外清晰。 被称为王师傅的老工匠,正擦着汗,闻言动作一滞。 “哪儿不对了?杨姑娘,我做了四十年的火药,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账上说,这一批用的是上等的柳木炭,一百斤。库房的支取记录也是一百斤。”杨莺用指尖捻起几粒火药,“可成品的总重,比常例多了二斤。而且,这颜色……灰了一点。” 王师傅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多二斤不是好事吗?说明料足!至于颜色,木炭批次不同,有点差别很正常。杨姑娘你管账就行了,这造火药的门道,你不懂。” 工坊的管事也走了过来。“小杨啊,王师傅是我们这儿手艺最好的大师傅,你就别耽误工夫了。北边还等着这批火药救命呢。” 杨莺没有理会管事。她将那一小撮火药倒在手心,轻轻搓捻。 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该存在的沙砾感,从指尖传来。 “这火药有问题。”她断言。 “你胡说什么!”王师傅的嗓门一下提高,“每一批火药都经过了试炮,威力绝伦!你一个女娃子懂什么!” “试炮,只试了爆发力,没有试耐久。”杨莺抬起头,“如果在铳管里连续击发十次呢?” 她的质问让王师傅的脸色变了。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 “是不是无理取闹,试一试就知道了。”杨莺转向管事,“管事,请取一杆火铳,十份标准弹药,用这一批的火药。我们当场验证。” 管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火器之事,关乎国运,他不敢怠慢。 “好!就按你说的办!王师傅,你也一起来!” 铁壁关,帅帐。 夜色已深,张奇依旧在沙盘前推演。北狄虽退,但主力未损,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帐帘被轻轻掀开,杨燕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将军。” “说。”张奇没有回头。 “京城送来的新一批弹药到了。” “嗯。”张奇直起身,“优先配发给你的小队。另外,让斥候再往前探三十里,我要知道拔都的具体动向。” “是。” 杨燕转身欲走。 “等等。”张奇叫住她,“上次夜袭,你做得很好。” 杨燕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应,身影消失在帐外。 张奇重新俯身看向沙盘,却久久没有动作。他脑中浮现的,是那个在火光中打断敌军帅旗的利落身影。 格物院,试炮场。 一杆崭新的火铳被固定在木架上。 王师傅的额头全是汗,管事的表情凝重。杨莺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 一名健壮的匠人上前,熟练地装填弹药。 “预备——” “放!” “砰!” 一声巨响,远处的靶子木屑四溅。 “威力没问题!”王日志得意地喊道。 “继续。”杨莺说。 “砰!”第二发。 “砰!”第三发。 匠人的动作依旧流畅。 当装填到第七发时,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怎么了?”管事问道。 “管事……这……这铳管烫得厉害。”匠人面露难色,“而且,清膛的时候,感觉里面……有东西刮着通条。” 王师傅的脸彻底白了。 杨莺走了过去。“我来。” 她接过火铳,亲自操作。第八发,装填变得更加困难。火药和弹丸,几乎是硬塞进去的。 她没有击发,而是将火铳倒转,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一块白布上。 除了未击发的火药和弹丸,还有一层黑色的、油腻的粉末。 杨莺用手指捻起粉末,在白布上划了一下。 一道清晰的、带着砂砾感的划痕出现了。 “是掺了炉灰和细沙。”她做出结论,“少量的炉灰和沙子,不会影响前几发的威力。但它们不会完全燃烧,会附着在铳管内壁。连续击发后,残渣越积越多,不仅会堵塞铳管,还会让铳管过热。十发之后,这杆火铳就会变成一根废铁。如果强行击发,甚至会炸膛。” 管事倒抽一口凉气。他能想象,在前线上,当士兵们的火铳在激战中突然哑火,或者在自己手中爆炸,那将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王大富!”管事发出一声怒吼,“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王师傅腿一软,瘫倒在地,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没想害人……我只是……我只是收了钱……” 夜,已经很深了。 铁壁关大营陷入沉睡,只有巡逻的士兵踩着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杨燕刚从巡逻队那边回来,正准备返回自己的营帐。 路过帅帐时,她停下了脚步。 空气中,有一丝不属于这里的味道。不是雪,不是火炭,而是一种极淡的、被风吹散的陌生气息。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 帅帐的影子旁,有另一片更深的影子。它在动。 没有呼喊,没有警告。杨燕的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短铳。 她像一只猫,无声地贴着阴影移动。 三道人影,黑衣蒙面,动作迅捷如狸,正从帅帐的后方悄然靠近。 就在为首那人准备用短刃划开帐篷时,杨燕动了。 “砰!” 压抑的枪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重锤。 为首的黑衣人身体一僵,额头正中多了一个血洞,直挺挺地倒下。 “有埋伏!” 另外两人反应极快,瞬间散开,一人扑向杨燕,一人不顾一切地冲向帅帐。 杨燕不退反进,侧身躲过扑来的钢刀,短铳的枪口几乎抵在了对方的肋下。 “砰!” 那人惨叫一声,被巨大的力量带得飞了出去,撞在帐篷的支撑杆上,滑落下来。 但最后一名刺客已经冲到了帐前,手中的毒刃,刺破了厚实的帆布! 帐帘猛地被掀开。 张奇手持长剑,冲了出来。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黑影朝自己当胸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另一道身影撞进了他的视野。 是杨燕。 她用匪夷所思的速度解决了第二个敌人,然后将身体横在了张奇与刺客之间。她用左臂的臂铠,硬生生架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刺客的刀,与臂铠摩擦,溅出火星。 杨燕的右手,那支还在冒着青烟的短铳,对准了刺客的脸。 “砰!” 近在咫尺的枪响,震得张奇耳膜发痛。 最后一名刺客,仰面倒下。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雪声,和三具倒在雪地里的尸体。 杨燕站在那里,挡在张奇身前。她的左臂上,一道深深的划痕从臂铠一直延伸到小臂,鲜血正顺着她的指尖,一滴滴落在雪白的地上。 “敌踪肃清。”她回头,对张奇说。 张奇看着她。看着她浴血而立的背影,看着她手臂上流淌的血,看着她那双在夜色里比刀锋还要锐利的眼睛。 一种陌生的、剧烈的情感,撞击着他的心脏。 “你受伤了。”他说。 杨燕低头看了一眼手臂。 “小伤。” 她的回答,和以往一样简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