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切黑地狱判官是我夫君?》
1. 骷髅骨
余轻轻早已忘却百年前的自己,只模糊记得生前两国交战,血流成河,民不聊生,而她跟随家人逃难流窜于城墙下时,一位生得实在貌美的女仙将她拖入梦境中,告诉她,你是下一任引香人,责任重大,自当造福百姓,庇泽一方。
余家世代炼香,自然知道什么是引香人。
她欣喜若狂,攥着女仙的衣袖恳切问道,“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得救了?”
那女仙拽出被她强拉着的衣角,皮笑肉不笑,“自然不是。”
见她疑惑,女仙自顾自地好心解释,“若你能挺到传度结束,或许依靠此能,尚有一线生机。”
余轻轻感觉她说得一板一眼,实在不像是怜悯众生疾苦的上仙,更像是凡间辛苦劳作一天,反倒被拖欠工钱的小厮。
但她还是吞吞口水,笑着问她,“那我万一中途死了怎么办?”
“自然是轮到下一任引香人。”
她有些急眼,只能睁着无辜的眼珠子,挤出两滴泪来,“那就不能先救我,再传度吗?”
“不行,天道有令,神仙不得插手凡间之事,何况上一任引香人将将去世,若误了时机,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余轻轻暗自咒骂这该死的制度,但她又只能接受,谁知一道刺眼的光闪过,她忽觉身轻如燕,身子便飘飞在半空中。
她以为是飞升成仙,谁知却是灵魂出窍。
没想到,梦境之外的自己当真是愣在原地,就这么活生生地被乱刀砍死。
而再去看女仙时,早已消失不见。
不知何故,余轻轻总是无法堕入轮回,灵魂到了渡口,孟婆却说她还没死。
她看着自己的尸体变成白骨,又风化于边城,直到化作一捧土,风一吹,她留在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逐一消散。
可是孟婆仍说,她还没死。
飘荡百年后的近日,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可以附身于尸体上。
有时能维持一炷香,有时能维持一个时辰,而有时却只是片刻。
只可惜,自她发现可以附身后,秋山谷似乎凭空出现了结界,她困于此处而不得出。
-
艳阳高照,细碎的光自山间树的缝隙中投下,落在略显残破的桌几上,光影似花,也似叶。
片刻后,花落而散,零星的花瓣飘于半空中,柔柔的风将其中一片,吹落在他的酒杯中。
慕岑山瞧见花瓣开得正艳,酒杯送于唇边,清甜的花香混着酒香,倒酿出一番风味来。
“听说几日前出了一件怪事。”
声音略沉,“怪”字刻意咬得很重,起伏中带着神秘感,却又不敢张扬。
所以,慕岑山没有上前去打听。
同行人朝说话者挑挑眉,示意他讲出来,“什么怪事?”
那褐衣男子悄摸着同身边人说话,“竟有人亲眼所见,一具烧焦的骷髅骨,在那秋山谷中狂奔。”
褐衣男子摸了摸下巴,沉思道,“似乎手舞足蹈,十分高兴。”
身边人极为讶异,操着一口乡音,“我滴老天爷哦,都烧成那样了,还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谁人烧成骷髅架子还能兴奋成那样?
两人面面相觑,同声下了判定,“莫不是鬼?”
心中似是惧怕,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只见方才还在饮酒的翩翩公子,此刻已是打马而去,留下一路轻尘。
寻至秋山谷,慕岑山纵身一跃,藏于枝繁叶茂的树顶上。
日夕偏山,直到夜半,躺于树上的他方睁眼,见月光盛满碎星,落在这片山谷中。
而他原本漆黑的眸子,清亮无比。
秋山谷因秋山而得名,山上不知何时种满的枫叶,秋浓时节,漫山红叶。
而今仲春,秋山前是一片湖,朔望之际,月华落在湖面,偶有微风,吹皱一池春水。
他好奇地摘过一片嫩叶,放在嘴里嚼了嚼,果真是——酸涩得不同寻常。
慕岑山觉着,山间风,湖中月,他又想沉沉地睡去。
直到一阵尖锐又凄惨的哭声将他惊醒。
他不敢翻身,便只是侧目望去。
月辉落于湖中央,也赫然照在那具烧黑了的骷髅骨架上。
他先是一阵呆滞,满眼的不可置信,恍然间,又擦了擦眼睛,可眼前的场景饶是没变。
这具骷髅扯着嗓子哀嚎,愤怒之际叉着腰,不忘跺跺脚,“破老天爷!你凭什么不让我投胎!还有哪个王八蛋的貌美女仙,忽悠我丢了性命,成了孤魂野鬼!呜呜呜……”
凄厉的哭喊声,穿破他的耳朵,不,更像是刺破。
哭泣声中,他还听见一声“咔”的动静,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短暂的安静后,只见她低下头骨来,轻轻挪了挪脚,果然便一瘸一拐地走到湖边,“呜呜呜……这什么破骨头!”
她手骨捏成拳,怒意更盛,此番更用力地跺了跺脚,“可怜我青春韶华,偏生遇到你们这些狗东西神仙,本姑娘不想干了,我想死!想死!你们听到没有!有本事一道天雷落下来,给我一个痛快啊!”
听着,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他知道,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这下,他震惊地看着她受伤的那只脚骨,自脚踝处,碎成了渣。
她只好将受伤的腿抬起来,如金鸡独立一般,怨气便也更重了些,“呜呜呜,不带你们这么折磨人的,想死死不成,想活也活不成,还把我困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附身吃点东西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这些狗屁神仙听着,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世间有我这样的鬼存在,我就是要闹得人心惶惶,人尽皆知,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哪怕你们为此惩罚我,罚下九十九道天雷劈死我,总有一日,我死了也要去找天地判官告你们的状,让你们和我一样尝尽百年孤独之苦,永世不得如轮回!啊!”
慕岑山听过许多奇闻异事,也见过许多灵异事件,当然,也真的见过鬼。
多年来,他努力成为业狱司司主,便也是为了见识更多的奇闻异事,而最重要的是,找到那只鬼。
如果可以,他现在便想下去问问这位姑娘,可否见过一只鬼,没有脚,成天飘在空中的一只鬼。
所以,我一直叫她阿飘。
只是,他才想起,自己空手而来,怕是失了礼数。
对了,她也是一只女鬼,她也脾气暴躁,也贪吃话多,也许你们曾经见过,如果见过,你们一定会成为无话不聊的闺中密友。
那如果没有见过,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她。
慕岑山想到有一日还能再见到她,不禁笑出了声,而没有嚼完的那半片叶子,便是从他的嘴边掉了下去。
那半片树叶划过他的唇,贴着白皙的脖颈,悠悠然地飘落,而他本想去抓树叶,却因动作过大,牵动一丛枝叶的抖动。
几片落叶,便直挺挺地落在骷髅骨的脚边。
她吓得又尖叫了一声,警惕地捂着心脏处,虽然那里并没有跳动的心。
他盯着她一只脚蹦蹦跳跳着,飞速地窜到一棵树后,她慌张地扫视着头顶的树。
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更不敢动。
小时候,阿飘曾经和他说过,不能轻易泄漏她的行踪,因为世间,总有许多人害怕她们,越是害怕便越是会为了自保,将她们除之而后快。
所以,她们这些低级的鬼,也最是怕人。
她果然被吓到了,即便只是几片树叶。
慕岑山又觉得十分好笑,她明明方才还言之凿凿地说,要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眼下不过几片叶子,便将她吓得风声鹤唳。
她定眼去瞧,恰有微风拂过,几片绿叶便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她方舒了一口气,却忽感觉到身后莫名一股凉飕飕的风,她缓缓转过头来,眼前便是如人一般的脸,谁知没站稳,便要向后仰去。
好在,她及时拉住了那张脸的主子,的衣角。
溶溶月色下,他乌亮瞑黑的眸中点着碎星般的光,清亮如水,净白的发带迎风拂过他的下颌,她好像看见浅浅的皮肤下,洁白颀长的脖颈处,喉头动了一动。
素衣单薄,却更胜雪,身如修竹,称得上一句,芝兰玉树。
见她及时稳了稳骨头,慕岑山端正地朝她拱手行礼道,“在下慕岑山,唐突姑娘了。”
余轻轻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她只好伸出一根指骨,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吗?”
她的头骨又扫了一眼,散发着焦味的骨头。
他竟然,叫我姑娘。
他诚恳地点点头,“自然。”
她的声音收敛了些,“你不怕我吗?”
余轻轻发现他的唇边浮着一抹笑,“姑娘生性纯良,性格率真,有何可怕?”
生性纯良,性格率真,莫说他不曾见过她生前的模样,而连她变作如此骇人样子,他竟也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漂亮话来。
可自己又没有能让他有所企图的。
所以,他来巴结她,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是个什么道士,特意守在这里,抓她的。
不过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毕竟方才她没有防备,是最佳的时机,而现在才想起抓她,怕是晚得月亮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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鼾了。
她太想吃东西了。
“你想如何?”
就像是她方才说的,哪怕这人真要捉她,能让她灰飞烟灭了也好。
虽然疼,可若是吃点骨头,便能从这个糟糕的人世间消失。
倒也值得。
“我没什么恶意,只是想……”
她略神气地叉着腰,仰着头,下颌骨挤了挤,发出哧哧的声音。
“想什么?”
他再度恭敬地弯身行礼,拱手道,“是在下有求于姑娘。”
他内心发怵,害怕她拒绝自己。
更害怕,她也帮不到自己。
有求于我?
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我一个骷髅架子能帮他什么。
可她转眼一些,倘若自己真能帮到他,没要到回礼魂魄就又出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算了,不管他要如何,先问他要点吃的。
“那你有吃的吗?”
她生前喜欢吃各种美食,死后当了鬼魂,游荡天地间,见过许多好吃的东西,却都不能尝尝。
最近虽然可以短暂地附身,却只能呆在山野荒径。
慕岑山实在没料到,她会直截了当地如此问他。
毕竟鬼不需要吃东西。
他面露尴尬,“没有。”
她伸出一根指骨,挠了挠头,他似乎看见她脸上的失望。
“我的马就在附近,你喜欢吃什么,快去快去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她的声音略显矜持,“可以向公子讨一只烧鸡吗?”
他欣然点头,便转身离去。
余轻轻望着他逐渐消失在密林中的背影,瘦削却带风骨,她一手撑着树干,缓缓挪动胯骨,坐了下来。
她等了很久,久到她已然睡过一觉,醒来时,便见他生着火,架着野鸡,自行烤了起来。
可她闻不见气味,照理说,她附身的人骨上没有眼珠,应当也是看不见的,但也许是魂魄附着在上面,魂魄有眼睛,所以才看得见。
她是鬼魂的时候,就是闻不见的。
不远处跳动的火光,时不时发出一声脆响,她见他俊俏的轮廓被火光映照得一半暗一半亮,如雪的素衣零星地落了几滴血,而袖口处则是染黑的痕迹。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他的衣角上,呆愣一瞬,呃,似乎是,黢黑的手骨印。
慕岑山不太熟稔地将烤鸡拿下来,似乎还烫到了手,“你醒了?”
他认真地盯着烤鸡,“方才我还以为姑娘离开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自己睡着了,更没想到今夜能附身如此之久。
不等她反应,又自顾自地说道,“听到你的呼噜声,心才落了定。”
她正要起身,却怔在原地,呼噜声?
虽说我貌美如花,可论起年纪来,你得叫我一声不知道叠了多少个“重”字的姑奶奶。
你小子,倒也不必如此诚恳。
不过听到他说,心才落了定,大抵便猜到他或许,有事相求。
否则,为何要担心一只鬼的去留。
他想将烤鸡塞到她手中,但她举了举手骨,声音可怜巴巴,“我拿不稳。”
慕岑山眉眼弯了弯,拽出一只鸡腿,往她嘴里喂。
可怜她正要咀嚼,才发现这副骨头竟然都已经掉光了牙齿,囫囵口下肚,那只鸡腿原封不动地掉了下来。
没有舌头,亦尝不出味道。
她只好摆摆缺了根手指骨的手,“还是你吃吧,别浪费。”
他好看的眸子瞬间暗了下去,眼尾也耷了耷,“我不饿。”
她于心不忍,安慰他道,“你不必自责,我明知自己是鬼,却还贪恋人间五味,实属不应该。”
“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他摇摇头,“不对,她也是一只鬼。”
余轻轻腹诽,怪不得他不怕自己。
他垂首时,眼神忽然变得悠远,落寞,“她也是如此爱吃的一只鬼,却怎么也尝不到人间美味。”
他宁愿她不再见他,是因为早已投胎转世。
她感觉到自己正慢慢从这副骷髅架子里,消失。
她忽然听不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只知道他似乎念了很久,也说了很多,直到发现她一动不动。
“姑娘?”
他慌了神,伸手去摇晃这副残破的骷髅架子,“姑娘?你离开了吗?”
直到这副骷髅骨,被他摇得散了架,满是一地。
他才黯然神伤,眼眶腥红,“姑娘,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也没有来得及,问她的去向。
2. 重生日
余轻轻醒来时,只觉整个人轻得如一片羽毛,好似浮在半空中,脑中沉沉,浑身无力。
一百年前,她也曾体会过这样的感受,那是一个人濒死的状态。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竟然有体温,乍一看,似乎是久不见光,所以睁眼便觉酸涩欲痛。
久违的感觉让余轻轻心中一阵狂喜,好歹算是重获新生。
不过转眼,又忍不住心里骂那狗东西神仙,谁人重生到一个病秧子身上,还是个快死掉的人?
她抬手捂住眼前刺眼的光,透过指缝,见那垂落的月白轻纱帐外,隐隐约约透着个娇小的人影。
那人影匍匐在地,小声地抽泣着,边哭边摸眼泪,“小姐,都是那群混账害死了你,我就算赔上这条性命,也要为你报仇!”
言辞恳切,恨意滔天,字字都藏着对这副身子主子的思念。
口干舌燥,她委实想喝点水,但更想告诉那个人影,我还没死。
她张了张嘴,喉间如刀割般嘶哑,说不出一个字。
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笑意盈盈。
“小姐,你等着我,等我报了仇,就下来陪你!”
别啊,她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还没死呢,你若是此刻离开,那我才真的可能一命呜呼了!
她静静地看着纱帐外的人影毅然决然地抹了一把泪,站起身来,透着一种赴死的决心。
转头看床边的桌几上,放着一个空空的碗,她闭眼心中默念一声,“不成功,便成仁”,几乎将所有力气都凝聚于手处,缓缓抬手,看准时机,将碗推了出去。
或许是她实在没有力气,那碗落了地上,竟然没有碎。
可好在,还是发出“嘭”的一声,那人影吓得浑身抖了一抖。
转身后,蹑手蹑脚地向前挪了两步,“小姐?”
余轻轻听见她小声嘀咕,“你不是死了吗?”挪了两步,又碎碎念,“小姐,你要报仇也得找她们,可别找我。”
她挣扎得大汗淋漓,嘴里呀呀,也吱不出个声来。
好不容易晃了一下身子,只觉喉间一股腥,咳了两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朝着纱帐的方向,喷向正掀开纱帐的小娘子身上,“小姐!”
小娘子紧紧握住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姐,我这就去请大夫。”
一口老血吐出来,她感觉身子骨好了不少。
“不用了!”
小娘子正哭得梨花带雨,见她如此说,猜想这或许是回光返照,这下哭得更厉害,“你想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可以说给我听。”
“别哭了!”余轻轻用力握着她的手,厉声说道。眼下,来不及寒暄了,“家里可有药材?”
她果然立马止住了哭声,泪珠子挂在浓长的眼睫上,楚楚可怜,“有!”
余轻轻坚定地点点头,“拿过来!”
小娘子立马转身去拿,盯着她瘦小的背影,余轻轻总算松了一口气。
须臾,她将家中所有的药材捧于手掌,余轻轻一看,如防风、麻黄、苏叶等,的确是治疗风寒的药材,虽然算不得上乘,但给这副身子治个五六成应当不成问题。
毕竟还有些其他的病症,而这里则没有药材。
她环顾四周,依这间屋子的摆设,想必主子并不算阔绰,却十分爱干净,眼下最重要的是恢复身体,最好是能走动,届时,买不起药材也可去山间寻那贵重的补物,慢慢将养。
“你先出去一下。”
映染先是愣了一下,感觉到她的声音语气,神情动作都不大一样,她从前不会如此同她说话,可既是小姐说话,她一向都觉是对的。
她似乎很急。
放下药材,她利落地小跑着出去,不忘带上门。
余轻轻勉力撑起身子倚靠着,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双手合十,修长却苍白如雪的指尖似乎带着弹奏器乐般的节奏点了点,只见药材上方似乎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香气,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顺着她的鼻尖缓缓蔓延,片刻后,待香气弥散,她感觉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余轻轻感觉,心如止水的镜面似乎有一滴水落下,从镜中央一寸一寸地荡漾开,而后,镜面原是湖面,现下,波涛汹涌。
四肢有了力气,她才勉强起身,只见她的双手向外伸出,半空中徜徉着,她垂眸盯着脚尖,没有穿鞋袜,脚心的冰凉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满足。
她想尝一尝饭香,闻一闻花香,摸一摸流水,再见一见世间的繁华。
一步,两步,她几乎要跳跃起来。
接着,三步,她感觉到双腿无力,又瘫倒在地,那方小小的桌几被她倚靠却支撑不住,将落在桌边的碗砸了个稀巴碎。
隐隐中,有一块碎片溅起,割破她的脚踝,渗出几颗血珠。
门外的映染听见动听,赶紧来看,见到的便是自家小姐,垂首捂脸,散落的头发覆满她的面。
一步步靠近,她抬起头来,眼睫垂泪,两行泪顺着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颊落下,几绺青丝便贴着泪,粘在她的脸上。
她的唇边挂着笑,片刻后,肆意地笑出了声。
映染知道,这便是,破涕为笑。
即便只是走了几步,余轻轻知道,她彻彻底底重生了,和附身尸体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随时可能从尸体上消失。
她的魂魄入了这副身子,却没有她的记忆。
她只得同眼前的小娘子打探,好在映染以为她只是病重将脑子烧坏了。
从映染口中得知,这副身子的主人,名唤良溪,是上京良家的庶女,只因八岁时母亲病逝,算命先生料定她孤煞星之命格,克父克母,所以将她送往乡下庄子,自生自灭。
这一住,便是十年。
映染说,她以为小姐已经死了,今晨,明明身体凉透,也没了呼吸,方才还以为是回光返照。
余轻轻记得昨夜的场景。
她明明还在听慕公子讲话,却突然动弹不得,而后先是失聪、失语,慢慢地,连视线也开始模糊不清。
她以为这次真的要死了,不管是投胎转世,还是魂飞魄散,都好。
比之漫长无尽的孤独,她都能接受。
一只没有任何灵力的鬼,还得时刻防着捉妖师,稍有不慎,被捉去炼丹,忍受烈火灼烧,寸寸魂魄被炙烤的痛苦,她实在承受不了。
三日后,清晨。
余轻轻盯着镜中的那张脸,竟与自己能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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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成。
生前别人总说,她面容娇俏,天生带着柔弱感。而这张脸鼻尖多了一颗黑痣,更将她的娇弱感点得恰到好处。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原来孟婆所说,你还未死是这个意思。
她的肉身虽在百年前被毁,百年后的肉身仍能原封不动地,接纳她的魂魄。
她未挽发髻,一身素衣,晨曦的第一缕光照进来,那一双眼,便恍如月华洒下的粼波,照得整个人透着清冷的气质。
许是,她觉得自己活上了百年,所以竟然多了几分古井般的从容。
一阵有力的狂笑声,自远而近,顿时打断了她的沉思。
“良溪”出门去见,只见一上了些年纪的婆子打着厚重的脂粉,扬着手中的绣帕,灵活地扭着略臃肿的腰,笑嘻嘻地朝她屋走来,“小姐~”
她的脸上洋溢着笑,虽上了年纪,但面色红润,声音浑厚,比之她这个十八芳龄的娘子还要神采奕奕些。
她身后跟着带着怨气的映染,几步路走下来,映染足足被她“无意”撞了三回。
听映染说过,每逢月末,便有良家婆子来送例银,有时会附带些吃食衣物。
良臻好歹是上京五品大员,她猜测是怕人嚼口舌,才象征性地送点东西,不至于让她们饿死。
可如今离着月末尚有十日,不知道她来此作甚。
不过,她原先是被指派过来服侍良溪的,受不得苦,后来装病求夫人带走了,想来,提前几日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映染见拗不过那婆子,便疾步挡在她面前,眼神犀利,同她咬耳,“是秦婆子。”
良溪点点头,又将映染扶着退至身后,假意掐笑道,“原来是秦妈妈。”
那婆子见映染似乎对她有敌意,上下打量良溪一番,便止了笑,“我说映染啊,姑娘本就娇弱,今儿身子将将好利索,你怎么也不提醒她多穿衣服,一身寝衣便出门来,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办呐!”
良溪一听,这婆子原是来下马威的。
表意关心,实则怪罪,责映染没有照顾好小姐,倒是不敢把责怪姑娘的话明晃晃说出来,却说要映染提醒她多穿衣裳,暗地里也怪她自己不多穿衣服。
不愧是深家大宅内的婆子,一句话,抬高她自己,贬低两个人。
“秦妈妈说的是。”良溪拉着映染的袖口,暗暗掐了掐她,“映染,快去把我的衣裳拿来。”
那婆子一听这话,嘴角翘得仿佛能上了天,双手叉腰,鼻孔朝天,肥而粗壮的腰扭了一扭,“我还能害姑娘不成。”
这不还是那个性子柔弱,毫无主见,让人手拿把掐的良家庶女么。
良溪上前热情地牵着她的手,将她往屋内扶,“不知秦妈妈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啊?”
回头不忘往房里朝映染吩咐,“映染,把最好的茶叶拿来。”
她一听,脸上的神情更加神气了,“老爷听闻小姐身子大好了,便立刻吩咐我接小姐回府。”
良溪心中免不得一阵冷笑,早不接,晚不接,偏偏赶上这会儿来接她。
莫说整整十年,她那个五品大员父亲不曾来看过一眼,就连重病卧床,性命垂危,他也没有来问候过一句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
3. 梦魇沉(一)
良溪拍手“哎呀”一声,“那可真个天大的好消息!”
秦婆子稳了稳座,指了指她,一副办事得力的谄媚样,“哈哈,我就知道小姐定然高兴!”
良溪忽然侧过身子,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只是……”
“只是什么?”
她眉间紧锁,愁容满面,“我乃孤煞之星,克爹克娘,若是回去,怕是惊扰父亲阿娘,属实心中难安,我看还是算了吧。”
映染端过茶水,本也想安慰安慰他,却见她冲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也唉声叹气。
说着说着,良溪攥着袖角假意抹了一把泪,而另一只手则死掐了一把腰。
而秦婆子再去看时,见她泪眼朦胧,浓睫上挂着泪的可怜模样,又听闻她这样说,一下急了眼。
立时拍腿而起,“小姐可不能这么说,都是一家人,什么克不克的!若有人胆敢在外面嚼姑娘你的舌根,我老婆子定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良溪见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着实好笑。
“秦妈妈可知,父亲派您来接我回府,到底是为何事啊?”
良溪说话时,不忘从映染的荷包里掏出银子来,便哭便把玩,刻意递给她一个眼色。
您若说了,这银子便归您了。
那婆子先是装作难为情,后见到银子,便撂了话,“老爷为姑娘指了一门亲事。”
照理说,这副身子及笄已有三年,之前对婚事不闻不问,如今怎么会为了一门亲事,甘愿接她回府。
加上,她瞧着婆子的神情着实不对,一副贼眉鼠眼的算计样。
良溪哭得更大声了,“秦妈妈,您也知道我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是不知道父亲把我指给哪户人家,我也想知道下半辈子有没有指望呀。”
她抹着横泪,将银子递到秦婆子手里。
“老爷怎么会害姑娘呢,人人都称慕氏嫡子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如今是业狱司司主,和刑部尚书大人平起平坐,上京女子都想嫁入慕家,这可是姑娘你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呐!”
她将那人说得越好,便越是有问题,何况前半句中气十足,铿锵有力,可是到了后半句,明显没了底气。
她更加断定,这门亲事,是上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事情。
良溪突然变了神色,从那婆子手心中抠出那定银子,咬牙切齿道,“这么好的姻缘,怎么不指给你那好夫人的女儿,良家嫡女啊。”
她似乎完全没有防备,从前柔弱听话的良溪,此刻竟然这样同她说话。
她指着良溪的鼻子,满眼震惊,“你……”
一时之间顾着诧异,说不出话来。
良溪戳着她的肩,凶神恶煞地说道,“你什么你!我就算被送到天涯海角,那都是你的主子!见面不知行礼,说话不知尊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良家的主子呢。”
她步步紧逼,那婆子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一步步向后退去,半天憋红了脸,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溪一巴掌拍掉她的手,“你还指着我呢,放在以前,敢这样对主子的,都是要剁掉手指的。”
那婆子缓了缓神色,又是没好气地说,“良家姑娘,你还以为自己是哪家的千金呢,地位不高脾气倒不小,落到你头上的能是什么好姻缘,有人娶你那都是老天爷看你可怜,对你的怜惜!你不跪下来感激涕零,在我这使什么大小姐脾性,有本事去找那慕家退婚呀!”
良溪听到这话,便知这老婆子完蛋了。
说不上良家那老头子会怎么样,但在她心里,这人就是嘴上得理不饶人,心眼子还坏得很,必须得给她长长教训。
良溪推了两把那婆子,发现她重得厉害,纹丝不动。
便换个法子,挠她痒痒,这下立刻见效。
映染见状,也赶忙帮腔,那婆子被挠得不行,慌忙地往后退去。
“好啊,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偏生不嫁!下次再来,还烦请父亲大人亲自登门请我!”
这婆子不仅坏,还蠢。
良家庶女养在乡下庄子,想必城中几乎无人见过,怕是她那个狗官父亲都已经忘记她的样子了吧。
所以,那狗官父亲又如何有机会献媚出卖女儿呢。
而如今,派人来请她回府,最大可能性,是因为这门婚事他无法推脱!
秦婆子站定,鼻孔里“嗤”的一声,颇为神气地说道,“姑娘,老爷可说了,若您不愿嫁,就断了您的例银!”
糟老婆子,还敢威胁我!
良溪瞬变了神色,怒火中烧,杀气骤凛,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截然不同,“父亲好歹是上京五品大员,怎会如此凉薄,我看就是你这刁奴背后使坏!若父亲真是如此凉薄之人,我定要将他十年对女儿不闻不问的事迹散布整个上京,哪怕是击登闻鼓,也要上达天听,让世间百姓评一评,定叫他一日都不得安生!”
秦婆子显然被她如此神色吓到了,不住地往后退去。
映染做起赶人这件事儿似乎尤为得心应手,她端起一盆打好的水,朝着那婆子便泼了出去,“相鼠有皮,人嘛……”
映染做了个鬼脸,“没脸没皮!”
说完便“嘭”的一声关了门。
良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觉得她可爱极了。
被扫地出门的秦婆子见外面已然聚集了不少准备看热闹的人,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似乎有些怏怏不服,叉起腰来便破口大骂。
良溪拉过映染,“想不想看点有趣的?”
她边说边点头,“姑娘说的是什么?”
说完,良溪便带着她从侧门而出,躲在一旁,准备静待时机混入人群看热闹。
只见秦婆子的骂声穿过整条街,引来近百人,却不知怎么骂着骂着便跳起舞来,手掌妖娆地抹过红唇脂粉,将厚厚的粉抹掉开来。
不断地来回扭动着粗如水桶的腰,跳动时浑身的横肉都在乱飞,时不时卖弄风姿,引得众人啼笑皆非。
两人弓着身子,从人群缝缝里挤进去,看见的便这一幕。
所以一开始,她吩咐自己去拿衣裳的时候,便同时着她去拿放在床头的香囊。
映染明白,秦婆子之所以这样,与小姐逃不开干系,虽然她不懂,究竟是如何做的。
盯着良溪开怀大笑的脸,她眼眶湿润,唤她,“小姐。”
小姐终于不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受气包了,她感到很高兴,也很欣慰。
她的声音很快被人群中的笑声淹没,转瞬即逝。
等到秦婆子反应过来时,衣衫不整,妆容残破,她只能尽可能弯腰捂着脸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那马夫见到她反应过来,笑容瞬间消失,赶紧低头去架马车。
众人目送秦婆子窘迫逃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映染忙不迭地去扶她。
“小姐。”良溪看见她脸上露出比蜜还要甜的梨涡,眉眼弯弯,“你变了好多。”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啊!”
-
寂夜时分,无风,却仍带着凉意。
良溪等到映染睡着,才放慢步子,偷摸地从侧门而出。
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珠钗耳饰皆被卸下,临走时不忘戴面纱。
毕竟,今夜可是要去干坏事的。
今晨的香囊本是为兰家姑娘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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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被秦婆子抢了先,拿她试试水,倒也不错。
她想,就算是,便宜了你。
秋山村的人皆已睡去,街巷静得出奇,她两步一跳,三步一蹦走在这条道上,手中握着的香囊不自觉地扔于空中,又转了个身,熟稔地接了去。
看样子,她心情不错。
白日里,她早记了路,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兰家屋外。
她轻手轻脚地透过窗缝,见兰静鼾声正浓,碎碎念道,“我余轻轻向来睚眦必较,错了,便受罚吧。”
我既然占了这副身子,就得为身子的主人讨个公道。
良溪见相隔有些远,窗台不算高,而她恰好可以翻进去。
她站在兰静床前,覆过自缝隙处投过来的光,而她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掷于左手心。
右手食指尖轻点香囊,丝状的月白烟雾从指尖处缓缓延伸,随后绕着指节攀爬,一圈又一圈,起先仅有食指,而后竟是五指。
须臾,她的掌心升腾出一小团云雾,稀薄却愈渐浓郁,待一片雾散尽,便出现了一个小人。
仔细瞧着,如眼前躺着的兰静一般无二。
彼时,梦魇香成,那熟睡的人登时睁开眼,缓缓起身,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缓步走去。
月光如练,兰静未穿外衫,略显单薄。
再去看她的眼睛,空空洞洞,两眼无神,宛如痴儿。
不一会儿,兰静便到了那秋山谷中,但她没有停,便这么直挺挺地往那湖边走去。
她脚下忽而发出“吱呀”一声。
良溪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相隔十步远,看清原不过是一根树枝。
藏于树上的慕岑山便是被这声响惊动的,他疑惑地瞧着树下的人,像是灵魂出窍般的提线木偶,痴呆呆地往湖边去。
倒像是传闻中的梦魂症。
不过他倒听说,得此症的人不可轻易唤醒,否则醒来时,极有可能得失心疯。
他只得再瞧上一瞧,随机应变。
寒冬岁末,冰雪满枝,你便是在这片湖边,将良溪推了下去。
不仅如此,你行舟而来,却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以船桨,将她一次又一次推离岸边。
唤你一声蛇蝎毒妇,都不为过。
想到这,良溪的心,忽然间揪了一下。
“我本想让你永坠梦魇。”良溪顿了顿,“可我又觉,必得让你亲身体会,才会改邪归正。”
她将手心摊开,似乎有个如兰静一样的小人儿,垂眸耷耳。
指尖缠绕的烟雾轻薄却坚韧,束缚着小人儿的四肢,一指动则一肢动,犹如傀儡。
她的指节拖着小人儿缓步向前,只见湖边的兰静就这么愣愣地走至湖边。
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来,戳了戳小人儿的屁股,那小人儿踉跄着跨了一大步,兰静便生生跳入了湖中,任湖水没过脚、膝、而后是脖子。
眼见着湖水便要没过她的唇,忽然黑夜中一道人影闪过,那兰静便被人影揪着衣襟,提着甩到岸上。
良溪定睛一看,是有人要坏她的好事。
不过眼下是她要害人,若是攀扯起来,也会是她落人口实。
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走为上策。
她猫着身子,朝相反的地方悄悄离开。
不料,那道人影瞬闪至他眼前,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人影清瘦,气质却出尘,发带落在他白皙脖颈侧,锁骨上一寸,她的眼神不免被吸引。
她的视线往上,再见那熟悉的俊俏小生,眼里却带着凶狠阴戾。
良溪看清来人,如剪的秋瞳里溢满欣喜,不自觉地“哈”了一声,而后拍了一下手,道,“是你?”
4. 梦魇沉(二)
慕岑山手中的剑贴于胸膛横卧,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姑娘认得我?”
良溪说完这话便后悔了,毕竟初次相识,她还是附身在骷髅架子的鬼魂。
“咳咳”良溪握拳咳嗽两声,虽然心虚,面上却不动声色,“原是我认错了人。”
她打着哈哈便向后退去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他微微歪头,不知何时,唇边浮着一个讳莫如深的弧,“哦?是吗?”
声音带着狡黠的意味。
“公子谪仙一样的人儿,小女子又怎会认得?”
良溪见他无动于衷,便继续后退两步,转头便要撒丫子跑。
不料,一阵阴寒闪过,刀便架在了她脖子上。
他出手的动作干净利落,以至于她根本没看清,而刀锋擦过,她耳边一绺丝,飘忽然落了地。
“姑娘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慕岑山朝前跨了两步,再次站于她面前,手中的剑却没有偏离半分,“至于是否相识,我自有判断。”
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呢,我可不想刚活过来就丢了小命。
她浑身打了个颤,怔在原地。
慕岑山抬手一挥,剑刃的光闪过良溪的明眸,遮面的纱也倏然飘飘落地。
与此同时,良溪负于身后的手,也在比划些什么。
可是令她诧异的是,动作之下,他却毫无异样。
慕岑山内心的平静,就在那么一瞬,被彻底打破。
暗夜之下,似有波涛汹涌,湍急的水潮时时涨却丝毫不曾跌,直到与岸齐平,与天地同位。
即便有七分相像,他却觉得她好像就是她。
可阿飘姐姐是八年前离开的,就算那时投胎,而今也不过才八岁。
眼前的人不是她。
他稳了稳心神,故作镇定,“姑娘为何行踪鬼祟,是否与落水的女子有关?”
良溪极有眼色地瞥了一眼,还落在脖侧的剑,讪笑道,“我不过是夜深睡不着,无意中撞见兰姑娘梦游,一时好奇便跟了过来。”
声音渐歇,她小声嘀咕道,“我怎么知道她会落水呢。”
可嘀咕归嘀咕,她嘀咕完声音又提高了些,似乎彰显她的理直气壮,“公子,好奇算不得有罪吧。”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心里不断默念着,“入、入、入”。
可如她预料中,他陷入梦魇,任她摆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这就失效了?
我这引香人的身份莫不是短暂的体验而已?
“姑娘称她一声兰姑娘,定然相熟,既然无意撞见,为何要戴面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忽见她的肩膀动了动,视线便落在她身后,“何况,我瞧见姑娘尾随到此,一路手中比划,不知与这姑娘自己走入湖中有干系?”
他方才看见她手中凭空生出的丝线,控制着小人,而那姑娘便任由她控制。
好似那境外所传的傀儡术。
她嘟了嘟嘴,面不改色地说道,“公子涉世不深,恐怕并不清楚我们女儿家的难处,出门在外,如我这般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可不得以纱遮面,否则被某些男人惦记上,还得倒打一耙,说我们勾引在先呢。”
慕岑山觉得她语气怪怪的,好像是,阴阳怪气?
良溪见他挑了挑眉,连嘴角都压抑不住地轻笑起来,似乎觉得她太过好笑。
又或许是他的话太过好笑。
她舔了舔唇,歪头笑问,“公子不信?”
“难道公子想否认,我不是花容月貌,并非倾国倾城?”
娇媚却不艳俗,清冷却不漠然,明眸善睐,兰姿蕙质,的确并非池中物。
慕岑山细细打量她,一时便出了神。
良溪见他耳垂如柿,宛如最艳的红玛瑙,再见他额间冒出来几滴汗,山间的风轻轻拂过,他喉间微微浮动了一下。
悄无声息,亦转瞬即逝。
良溪率先打破沉默,“我见兰姑娘又似乎是梦魂症,手中不断比划,就是想要为她驱除邪祟。”她捂嘴偷笑,“公子竟然以为我能让兰姑娘自己走入湖中,我若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又怎么会被公子所擒,单单让一把空架在脖子上的剑吓住了呢。”
慕岑山知道,她这是在怪他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可她却也看得清楚,他并不会对她做些什么。
她忽然走近些,近到能看清他的墨瞳,里面装的满是她,她的声音立时便变了,温柔如流水,“公子,信奉神佛,也不算有罪吧?”
慕岑山见她近在咫尺的脸,高高地仰着,唇边勾起的笑,宛如春分雨后,挂在枝头的海棠花,盛满娇俏。
“姑娘……”
他的耳垂仿佛滴着血,连带着面色也红温不少,额前薄汗层层,险些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
良溪讶异地瞧他,半晌挤不出一个字。
她垂眸浅笑一声,攥着袖角默默抚过他的额间,忽见他眉头紧皱,整个人绷紧了身子,可眸中的光却未曾黯淡分毫。
“姑娘。”他兀然握紧她擦汗的手腕,挑眉道,“背后的手是在做什么呢?”
待她呆愣的瞬间,他一把将其负于身后的手也提着,而后便趁她反应之际,躲过手中的东西。
后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不仅如此,那把架在她脖侧的剑,此刻又抵在她的喉前。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她不安地吞了吞口水,正要去呛,立时便败下阵来。
他扬了扬手,“这是什么?”
良溪乜了一眼,没好气地讲,“你自己不会看吗。”
“不过就是个香囊,公子若喜欢,小女子……”
本就近在咫尺的剑,又近了一寸,“闭嘴!”
良溪两根手指不断地搅动着,颇不服气地嘟囔,“本就是你要问我的。”
慕岑山嗅了嗅,有黄香草、白芍、柏子仁等物,似乎的确是安神助眠之物,不过他也认不全,还得找大夫识别才可。
“我只相信亲眼所见之事,那位姑娘为何毫无知觉便要走入湖中,与你是否有关,待我查明真相,自然会给你个交代,至于这个。”他盯着香囊,“也许就是你犯罪的铁证。”
良溪满脑子不可置信,虽然自己的确是要干坏事,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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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太执着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他收了剑,神色骤寒,“跟我走。”
良溪一头雾水,“去哪?”
“见官。”
啊?
她顿时感觉心头雷声大作,连头发都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炸开了。
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好生日子,不过是要小施惩戒,你却要如此斤斤计较。
她停在原地,满脸怨气。
不远处似乎有人影闪过,低矮的草丛难掩两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似乎肩上还扛着些什么。
她细细盯着,只见那两人似乎又靠近了些。
良溪疾走两步,转眼便将慕岑山拦在面前,正等他一脸疑惑,便见她快速解开腰带,将一肩的薄衫往下拉了拉。
慕岑山的脸瞬间又如带霜的秋柿一般,比之从前更胜,连脖颈处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呈血脉喷张之势,“你……你做什么?”
良溪邪恶一笑,便将他的一只手放于肩下白皙诱人的锁骨处,随后边哭边扯着嗓子喊道,“救命啊!非礼啦!”
这声音很快引来躲在不远处两人的注意,那两人先是一愣,面面相觑,便伏低了身子。
她又是狠心揪了一把腿下的嫩肉,疼得立马哇哇大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求公子放过小女子吧,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让您如此凌辱,若是传出去可就活不下去啦!”
慕岑山也注意到暗处的动静,但以为是路过此处的人,登时将手抽了出去,指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闭嘴!”
良溪眨了眨眼睛,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我可怎么活下去呀!”
他显然手足无措,“你……”
暗处的两人一脸慌张,那肩上扛着麻袋的人擦了擦汗,“怎怎怎……怎么办?”
他们趁着月黑风高夜,本也要行些不轨之事,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只见另一人咬牙,“先等等。”
良溪低下头来,擦了擦眼泪,心想,怎么还不来救我啊!
我快装不下去了!
你们不愿意主动来救我,我就喊你们来救。
良溪一狠心,冲着那两人的方向喊道,“两位壮士救救我呀,咱们三人还怕斗不过他一个人吗?”
那两人脸色铁青,慌张地对视一眼,“这下怎么办?”
“怎么办?赶紧跑啊!”
说完,两人噔地起身,不带一丝犹豫,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跑去。
跨步之大,速度之快,把僵持的良溪和慕岑山也看得傻了眼。
不过,良溪感觉这二人的身影,怎么颇为熟悉。
这时,两人才发现,或许是那两人跑得太急,那麻袋里发出哐哧哐哧的声音,其中一人身形魁梧,另一人则骨瘦如柴。
良溪觉得声音甚为熟悉,倒像是骨头与骨头之间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行踪鬼祟,行事慌张。
只见慕岑山神色严厉地扫了一眼良溪,道,“倒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良溪正在思忖他的话,就被他抬手一击,晕倒在地。
5. 波澜起
翌日清晨,薄曦躲在层云之下,林中弥漫着薄薄的雾。
新的一日,于良溪而言,是从一个巴掌开始的。
躺在湖边的兰静率先醒来,她迷迷糊糊睁眼,便见自己全身湿透,单薄的寝衣紧贴着身子,春时凉寒,冷得她不住地打颤。
环顾四周,彼时,秋山谷中鱼欢鸟跃,天地间一片祥和。
而她则注意到林中的一抹身影,极为熟悉。
待她走进,看清躺着的人乃是良溪,便蹲下身来,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动作干脆,力度,倒也挺大。
良溪被扇得晕晕乎乎,眼冒金星,摇摇头待意识清醒后,便看见兰静那张趾高气昂的脸,一脸的得意样,双手撑着蹲下的膝盖,不时地抖动。
“我和你,”她指了指自己,又戳了戳良溪的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半仰着头,侧目而视,双腿也抖动得愈发剧烈。
良溪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后脖颈处也是一股酸痛,她上手摸了摸,疼得她龇牙咧嘴。
兰静见她不搭理自己,扬手又打了一下她的手腕,“别冲我龇牙咧嘴,你个野狗。”
良溪听见她的这句话,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兰静见她瞪着自己,“盯着我干什么,难不成我说错了?”随后她上手拍了拍良溪的脸,力度不算大,侮辱性却极强,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就是一条丧、家、之、犬?”
良溪伸手去摸香囊,才反应过来早已被慕岑山带走。
她的目光缓缓往上,云如雾瞬息万变,忽而便笑了笑,“你可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笑声凄厉,听上去叫人毛骨悚然。
兰静呆滞一瞬,“发生了什么?”
“昨夜啊,我亲眼所见,一个夜行男子扛着一个女子,从窗前而过,我觉得熟悉,便悄悄地跟过去一看,这个女子竟然是你!”
“什么意思?”
“我听闻近来秋山村附近并不太平,常有采花大盗,想必昨夜掳走你的人……”
良溪讲得眉飞色舞,似乎煞有其事,说到最后,还挑了挑眉,示意她自己去想。
兰静莫名笑了笑,眼神闪过一丝不屑,“你的意思是,昨夜是采花大盗看上了我,将我掳到这偏僻的地方,想要……”
良溪点点头,“我一路尾随至此,见他鬼鬼祟祟地将你放在湖边,借着月光这才看清楚你的模样,我正准备假意喊人吓跑他,没想到……”
她捂着嘴直笑,连肩都止不住抖动。
兰静有些急切,“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他朝你啐了一口,就把你推下湖中了。”她再去看兰静的脸扭在一块,极为难看,“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湖里拉到岸边的。”
“可你也知道,我这身子柔弱。”良溪抚了抚额间,摇摇头,看起来柔弱得快要晕过去,“实在是无法将兰姑娘您拖回家中,只好任由你躺在岸边,我可是怕你半夜又遭遇不测,才在这里守着。”
良溪假意擦泪,“兰姑娘,你可不得好好感谢你的恩人啊。”
可她也偷偷瞄见对方的神色,明显并不相信,青红相间,怒目而视,看样子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兰静听完,抬手一个巴掌朝她扇去。
好在良溪注意到她的动作,闪身及时躲避。
手扬起的风自她耳边呼啸而过,可真是惊险万分,否则她生得如此魁梧壮硕,全身的劲儿使出来,这一巴掌下去,不得把她打出内伤来。
“贱人,我撕烂你的嘴,让你在这胡说八道!”
瞅她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良溪便知,今日少不了一场混战。
只见兰静一个扑身而去,似有千钧压顶之势,而良溪暗觉不好,闭眼一滚,叫她扑了个空。
不过她相当于摔在地上,想必也不甚好受。
“兰姑娘,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话。”良溪赶紧爬起来,“你也不想想,凭我一个人,如何能把你拖到几里之外的秋山谷呢?”
兰静一个箭步冲过来,便和她扭打在一块。
良溪一手扯着她的头发,手肘抵着她的下颚,“不然你觉得为何会是今日这番景象?”
兰静也不甘示弱,掐着她的脖子吼道,“我就不信你良溪会如此好心。”
她手脚并用,死死抵住兰静的腹部,“你不信我会救你,是因为你曾经对我做过不可饶恕之事吧。”
映染说过,曾有人亲眼所见兰静一次又一次用船桨将她推离岸边,不让她上岸,可兰静的兄长乃是当地县丞,而出事之后,良臻对此不闻不问,所以他们才敢明目张胆串供掩盖罪行。
她的父亲,五品大员,若不是默许,这秋山村中谁又敢动她一根头发。
她的父亲,似乎比谁都希望她去死。
“我做便做了,你能奈我何?”兰静瞪着她,“我不过就是小施惩戒,良溪,你比谁都要蛇蝎心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良溪拧眉不解,却见她说的更是振振有词,“当初我本就是要到县官大人面前去自首的,若不是父亲将我五花大绑,关进房间,我定然要承认的。”
“我敢做就敢承认,良溪,你犯下的事情,为什么迟迟不敢认!”
良溪此时一脸疑惑,她本就没有记忆,而映染也不是个开朗的性子,总是她问一句便答一句,从前许多事情,她都还没来得及去了解。
“良溪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一脸无辜的样子,总喜欢装可怜扮柔弱去博取别人对你的同情,当初的我就是这样被你欺骗的!”
当初?
听她这话,两人从前还有些情分?
可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副身子原先属于真的良溪时,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否则她怎么会说的如此义正言辞。
“小姐!”
这时,远处传来映染的声音,看样子是一早起来不见她,便来寻找。
两人都没有半分松手的意思,良溪终于忍不住问,“兰静,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你可真会装!”
映染被这边不小的动静所吸引,小跑着过来见到两人龇牙咧嘴,互相揪着对方不肯放。
“小姐!”
她上前去阻拦两人,却被看似分身乏术的兰静抽出一只腿,一脚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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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良溪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兰静,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你不要中伤无辜。”
“中伤无辜,真可笑!”兰静嗤地一笑,“她能算什么好人?”
映染跌落在地,仍不肯放弃,起身又上去,“小姐,我帮你!”
“不用!”良溪抽出一只手挡住她的脸,转头对兰静说,“昨夜的事若是闹大了,对你我都不好。”
兰静冷笑一声,咬牙道,“你怕了?”
“如你所说,我早就臭名昭著,何必在意虚名,你却不同……”
她还没说完,兰静便急着打断她,“我有何不同,早就同你一般,别无二致了。”
良溪率先卸了力,“连这个都要争上一争,兰静,你真是蠢得可以!”
兰静察觉到她不再用力,便也就松懈了几分,映染这才有机会将两个人拉开。
兰静起身拍了拍手,眼眸一垂,斜视道,“你叫良溪,可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心。”
-
慕岑山昨夜一路尾随,眼见着那鬼祟的两人进了一山庄的后门。
那后门无人把守,又本就虚掩着,似乎一开始就是在等他们二人进来。
可不过片刻,门内有小厮出来,守卫在门的两侧。
待他环伺一周,只见正门牌匾笔力遒劲,赫然书着,“玉棠山庄”四个字。
他飞身一跃,站上屋檐,只见山庄内一片死寂,堂屋内悬着丧幡,人人头缠白布,连面上都戴着布巾掩住口鼻。
难不成是玉棠山庄内死了人。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为何庄内有八人组成的小队来回巡视,由他观察,这样的小队竟然足足有五支。
披麻戴孝可以理解,但面戴布巾又是为何。
这个山庄太过诡异了些。
贸然进入,极有可能会打草惊蛇。
慕岑山在附近守了一夜,直到天光乍泄,遥远的边际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他这才递过业狱司的牌子,以求见庄主。
须臾,一位身着锦服,面上含笑,捋着小胡子的人自内走了出来。
慕岑山注意到他的腰间悬着顶上乘的羊脂玉佩,连腰带都是晶莹剔透的玉所制成的,两侧守卫见他,齐齐扶手见礼,他便知,此人是玉棠山庄的庄主。
那人笑时如弥勒佛,慈祥和蔼,“不知是业狱司的官人莅临寒舍,鄙人有失远迎。”
慕岑山极有眼力见地上前扶住他行礼的手,“不知今日玉棠山庄发丧,确是在下惊扰贵地了。”
庄主领着他一路进去,迈过朱门,直驱而入,正前方是长长的石板路,路中央是一重六角亭,路下荷塘,满池春水绿如蓝,不过季节尚未至,只余残枝落叶,零零散散地飘于水面。入门两侧则是抄手游廊,朱漆雕刻,道旁雕栏画栋,一番盎然之相。
他不忘一路走一路介绍,“鄙人姓赵,名又秉,是个生意人,创立此山庄已有二十多年,起初是喜爱这座宅子,后来小女喜欢海棠花,便在后院种植整片海棠树,更名为玉棠山庄。”
能买下这样一座宅子的人,想必非富即贵。
“在下单慕,奉命前来查探一件事。”
6. 棠叶枯(一)
良溪震惊地一拍桌子,从木椅上跳起来,“什么?你是说我曾经蓄意勾引兰静的表兄,设计污他未婚妻的清白,最后,还一把火烧死了她的未婚妻!”
这简直就是惨无人道,丧心病狂啊!
映染一脸苦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余轻轻一生恪守礼数,积德行善,没做过任何一件违背天理道德丧良心的事儿,怎么就重生到这个毒妇身上。
怎么还能恬不知耻、大义凛然地“讨公道”呢。
她没把我抽筋扒皮都算她善良的了。
怪不得连他亲爹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合着她难道还误会自己的亲爹啦?
良溪擦了擦浮着的虚汗,扶着桌子坐下来,问道,“我还做过哪些丧心病狂的事情,你没有告诉我的。”
映染眼神躲闪,抿着嘴唇不敢说话。
良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说吧,我承受得住。”
“听闻姑娘你之所以被赶出良府,是因为毒害受宠的姐姐不成,误害死了亲生母亲。”
她的话,如五雷轰顶,惊雷落下,良溪整个人绷紧了身子,背后竟渗出层层冷汗。
没道理,更没天理!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我看你老天爷不单单是想取我的性命,更重要的是,折磨我,凌辱我,叫我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经历抽筋剥皮,抽骨敲髓之痛。
难不成你是在报复我那夜骂了你?
“可你之前不是说,我的母亲是病死的吗?”
映染的声音渐歇,“你身子刚好,我怕你承受不住,没敢告诉你真相。”
良溪扶额撑着,闭眼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出一句,“映染,容我一个人呆会儿吧。”
映染长叹一口气,略显同情地看了一眼,安慰的话到了嘴边,也不知从何说起。
关门的瞬间,屋内暗了大半,今日晴朗,晨曦的光自窗缝中透出来,洒在她脸上,灼热却不滚烫。
良溪的耳廓动了动,听见她走远,便立时如棉花似的弹离木椅。
只见她双手合十,迎面对着透进来的光直挺挺跪了下去,顾不得膝盖的痛,额头便重重磕在地上,一连三次,掷地有声。
寂静的堂屋中,她的神神叨叨恍如诵经一般,“老天爷老天爷,青天大老爷。”
她最后一次磕头,紧紧贴在地上,“我收回那夜咒骂您的话,您生得如此辽阔,定然心胸开阔,海纳百川,只求老天爷您不要再折磨我了!”
“信女如今已是良溪,也愿为前身所犯下的罪孽积德行善,余生愿为您吃斋念佛,祈求原谅。”
“余轻轻”闭眼咬牙,像是郑重其事地下了某种决心,“您如若不同意,便降下个天雷,如若同意,便保持沉默。”
待她睁开一只眼,便见天上依旧晴朗,也无雷声,“不过老天爷,咱们还是说好,我每月就吃一次素斋,多了我也活不下去,你也不想我活不下去死了,你这不还得找个怨种游魂野鬼的重新附身么。”
说完这些话,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含笑道,“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我余轻轻就算顶着良溪的身,良溪的名,也能做我自己!”
-
玉棠山庄
赵又秉双手负于身后,朝着跟着的人摆摆手,那人便退了下去。
慕岑山见他笑不露齿,恭敬又不失稳重,恰有一种威压感。
不过片刻,方才退下的人向两人躬身奉上面巾,赵又秉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忙解释道,“还请大人勿怪,我玉棠山庄近来有人感染瘟疫,这面巾自是不该离身。”
方才赵又秉未戴面巾,原是为了接待他。
慕岑山接过面巾,冷冷道,“有劳赵庄主。”
据他昨夜观察,若是庄内感染瘟疫,那么关于玉棠山庄的蹊跷之处,这便都能解释得通。
庄中起丧幡是因有人感染瘟疫而死,庄内人人戴面巾是为捂住口鼻,以免感染瘟疫,而那日夜不间断的巡查小队,也是因为时刻监察是否有新的感染瘟疫之人。
慕岑山还没来得及问起庄内瘟疫一事,他便先解释起来,“单大人,庄内出现瘟疫一事,鄙人起先也十分心急,更害怕传给庄外的人,酿成大祸,便慌忙隔出一院子来阻截,后又上报官府,好在控制及时,仅仅感染了几个仆人,又得上天垂怜,近几日都不曾有新增的人。”
转眼穿过堂前路,两人落了座。
赵又秉招过手差人上茶来,“雨前龙井,不知大人是否喝的惯。”
慕岑山接过茶盏,“多谢赵庄主,算是在下有幸了。”
赵又秉见他低头饮茶,忙道,“众所周知,业狱司乃圣上亲设,虽然管得刑狱案件,却也多是上京城中之事,鄙人惶恐,不知单大人今日到访,奉命查探可是瘟疫一事?”
慕岑山修长的指节托着盏底,面下一笑,眸下眼角弯弯,“赵庄主不必惶恐,此次前来,为的不过是一件流传市井的趣闻,与瘟疫一事毫无半点干系。”
“大人请讲。”
“听闻秋山谷中,某日晚,有一烧焦的骷髅架子在黑夜中狂奔,不知庄主可听过此事?”
赵又秉听至半道,便瞥了瞥一旁站着伺候的仆从,虽只有半张脸,尤能看得出困惑。
他同旁边人递过疑惑的眼神,更像是在求助。
只见那人坚定地摇摇头。
那人身着不像是庄内一般仆从,年岁稍长,约莫五十来岁,身着不凡,但并不算贵气,他猜测,或许是玉棠山庄的管事。
赵又秉指了指一旁之人,“这位是我庄内的管事,我凡有不知,便向他过问,大人勿怪。”
慕岑山盯着他们俩的动作,片刻也不曾挪眼。
两人的动作老练,演得倒可以说得上一句,毫无破绽。
可那疑惑的神色在那庄主的脸上,停留的似乎太久,表演的痕迹极重。
这件事,他一定知道。
“无妨。”
“大人依着这么一件市井传闻,”赵又秉笑了笑,“不知为何要找上我玉棠山庄啊。”
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在他口中是市井传闻,可既然无足轻重,又何须隐瞒他知道这件事情呢。
“我曾听秋山村中有人说,这个传闻最先便是从玉棠山庄的仆从口中听到的。”说到此处,那庄主的眼中还是一阵疑惑,“如此,便来碰碰运气。”
赵又秉听来,立时起身,“大人亲自跑这一趟,自是不能让大人空手而归,索性我便召集庄内所有仆从,让其辨认,无论是否有结果,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态度坚决,似乎不想因此,落下什么话柄。
他既如此说,想来,也不甚有何收获。
“赵庄主。”慕岑山起身打住他,“庄内感染瘟疫,危急关头在下前来叨扰,属实良心难安,现在,只想问庄主几个问题。”
赵又秉听他这么一说,便知他已否定自己的想法,只好道,“大人请讲。”
“贵庄内有人感染瘟疫,可有死人?”
“自然。”
“尸体如何处理?”
“自然是先火烧,再入土为安。”
慕岑山肯定地点点头,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赵庄主,世人皆知,感染瘟疫即便死去也会传染病症,须得以火烧掉尸体,方可避免。但我大梁皆采取土葬,初到贵地,我便问过当地官员,近日不曾有葬身火海的案件,所以极大可能那所谓的烧焦骷髅,便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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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山庄中人。”
赵又秉捋了捋胡子,点点头,“大人分析得极对。”
“所以,可劳烦庄主差人去寻那埋尸之人,便可一探究竟。”
赵又秉递给旁边人一个眼色,“方管事,你亲自去寻,万不可出差错。”
旁边人立刻垂首行礼,恭敬道,“老奴这就去。”
慕岑山觉得他行礼时,略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
方管事声音嘶哑,眼眶有些浑浊,可看向他时,却带着些敌意,如刀锋一般尖锐。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方管事身后跟着两人。
其中一人身形健硕,方正脸型,另一人则瘦如麻杆,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薄皮紧紧扒着骨头,所以骨形极为突出,唇下一颗豆大的黑痣十分显眼。
“庄主,单大人,这二位便是负责埋尸的人。”
按照身形,的确像是昨夜所见到的那二人。
只见那两人始终低垂着头,时不时去瞟方管事的神色。
瘦子先行回话,“小的张二。”
“小小小的……张三。”
“二位不必如此紧张,在下只是想请教,庄内所烧尸体,最终被你们埋到了何处?”
两人对视一眼,明显又多了些紧张。
额头不断出汗,那瘦子擦了擦额头,“大人,我们自然都是按照吩咐埋在了坟山。”
“是吗?”
瘦子的眼睛很小,可他仍看得清楚,说话时眼神躲闪,眼珠子乱窜,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藏起来。
“还想烦请庄主将庄内去世者名单拿来过目,好让这二位兄弟带我去找上一找。”
慕岑山亲眼瞧见赵又秉盯着那二人闪过一丝威压,却听他说话,又收敛了去。
那二人听见此话,立时将头埋得更深。
那魁梧些的兄弟用手肘戳了戳他。
“大人!”张二的声音极尖,“我们并没有将其埋在坟山,而是埋在了秋山谷一偏僻处。”
“为何?”
“大人明鉴,我们都是世代为奴为婢,父母亲皆葬于坟山,不想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他的声音渐小,“所以就自作主张,将其埋在了更远处。”
“死后皆是一捧黄土,何以不得安宁一说。”
那张三终于开口,“大大大……人,我们哥哥俩听说,即使是是是……人死死了,也可能传传传……”
不想却是个结巴。
“传染瘟疫。”瘦子看不下去了,接着他的话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
张二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大人勿怪,我这兄弟紧张起来就会结巴。”
而后又抬头瞟了一眼方管事,点点头,“一把火之后,有些尸体成了一捧灰,有些烧得不彻底,便成了烧焦的尸骨,尸骨埋入土里,而骨灰便洒向湖中。”
思忖片刻,慕岑山道,“所以,关于骷髅架子的传闻。”
张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恳请大人恕罪,毕竟那尸骨感染瘟疫,所以不希望附近的人知道真相,就编了个幌子,只希望没有人再踏足埋尸之地。”
张三见状,也跟着跪在地上,“请请……大人恕恕罪。”
“你二人竟敢如此大胆!”
慕岑山还未曾发话,赵又秉便起身呵斥道。
慕岑山挥手,“既然查明原委,我也好及时禀告上面。”
谣言止于智者,那么无知者,自然会信些无稽之谈。
倒是说得过去。
可是,昨夜他一路尾随。
他们俩可没有戴面巾。
既然连烧焦的尸体都害怕,为什么埋尸却不戴面巾呢。
7. 棠叶枯(二)
慕岑山知道,继续问下去也无甚收获。
随意寻了个理由,便要离开。
赵又秉送他出府,路上问道,“鄙人也有一问,倒想请大人解惑。”
“赵庄主请问。”
“业狱司纠察刑事案件,为何要自上京城亲自来这一趟,只为搞清楚市井传闻的来源,不知上京可有相关的大事发生?”
慕岑山提了提剑,说道,“庄主有所不知,我业狱司新任司主曾言,天下无鬼神之说,所以凡是涉及灵异鬼怪之事,便都归业狱司管,也都要查明真相,否则上京乃天子脚下,人人信奉神佛鬼怪,岂不助长邪门歪道之风,天下也难以太平。”
赵又秉忙连连点头,“涉及灵异鬼怪,人人避之不及,业狱司人却敢揽于身上,可见个个都是忠肝义胆,鄙人实在是佩服。”
慕岑山握剑行礼,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这时,他侧眸的视线被一片落下的花瓣所吸引,海棠花未到盛开的季节,仅有花骨朵,可那朵盛开的零碎的小花瓣,长势未成,便已落下。
熟悉的人影自那棵树下走过,正巧落在那清瘦之人的肩上。
她一路走得极稳,直至走出长长的廊道也未曾滑落。
而她在无意中的一瞥看见了他,似含柔水的眸子里瞬间多了几分警惕,看清后又下意识转过头去。
她虽然遮面,可他仍记得她。
片刻也不敢忘。
“敢问庄主,那位是?”
赵又秉瞥见方管事一眼,见他点了点头,神色略显哀伤地说道,“大人,小女重病缠身多日,请遍世间名医也都无能为力,这位姑娘自称能治好小女的病,所以请她一见。”
慕岑山注目良久,不曾挪眼。
赵又秉见他沉思,问道,“不知大人可有何疑惑?”
“没有。”慕岑山提步而去,“只是好奇,能治好疑难杂症的人,竟然如此年轻。”
慕岑山离开后,便寻了个客栈住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鸢,一眼看上去与寻常纸鸢并无二致,可待他坐于桌前,那纸鸢生生立在木桌上,与木桌相触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竟然是木头做的。
他匆忙地写下一行字,将纸条自纸鸢背部塞入,随后拉了拉它的尾巴,那纸鸢便煽动翅膀,朝着天边飞走了。
慕岑山负剑倚靠在窗棂前,目光悠远。
昨夜,他曾向驻守附近的业狱司暮衣卫去过信,但不知为何今日她竟能堂而皇之进入玉棠山庄。
如若她昨夜没有被关入狱牢,中间或许是出了什么岔子。
更重要的是,昨夜他曾偷偷潜入山庄。
果真有意想不到的事情。
艳阳高悬,转眼已至午时,而守望的慕岑山发现,她还没有出玉棠山庄,不过倒是有一年轻女子被方管事请进了山庄。
“慕兄!”
这时,见一身着竹青色衣裳,腰坠白玉的男子喊着他的名字,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慕岑山抬手将茶杯朝他掷去,贺祁越侧身一闪,那杯子撞向门框碎了满地。
再去看时,青衣男子年岁不大,长相有些稚气,肤色娇嫩白皙,如柔云一般,眉目清秀俊朗,恰有一种少年的风流蕴藉之感。
茶渍洒落,不多时,便浸入木头中去。
“慕兄,你下手怎么如此狠。”
贺祁越不客气地落座,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抱怨道,“我可是一收到你的信,就快马加鞭跑了过来。”
慕岑山背着光,怀抱着剑,面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峻。
“你给我的纸鸢,为什么没有传递消息到驻守附近的暮衣卫手中。”
贺祁越挠着后脑勺,尴尬地说,“慕兄,你拿的那个纸鸢是单向的,只能到我手中。”
即使看不清神色,他也能感受到慕岑山眼中的凛寒。
他从怀中颤颤巍巍掏出两个纸鸢来,其中一个已经残破不堪,而他指着损毁的那个,“这个,是你昨夜寄出去的纸鸢,停在我枕边。”
他心虚地吞了吞口水,“不过我睡得太沉,没注意,还……”
“还翻身把它压扁了。”
慕岑山扶了扶额,咬牙道,“贺祁越,那你睡得可真沉。”
他又扬了扬另一只纸鸢,嬉皮笑脸,“不过我一收到你寄来的另一只,立马便赶了过来。”
贺祁越瞥见桌边一张折叠得平整的纸,打开后脸上抑制不住的欣喜,“这便是你要我去查的人?”
慕岑山侧过身,不大的窗照进光,目光落在前方。
“你去查探一下她的信息,我得守在这里。”
贺祁越盯着小相,不吝夸赞,“花容月貌,出尘脱俗,宛如仙女下凡。”
慕岑山耳边骤然响起她的声音,“难道公子想否认,我不是花容月貌,并非倾国倾城?”
声音泠泠,山间清风,潺潺小溪。
亦不可比拟。
而她那双仿佛能说话的声音,像是倒映着星河皎月,美轮美奂。
他的耳垂倏然间又如酒入腹中,醉了三千杯。
慕岑山不由得握紧手中的剑,“面对她,你得小心点。”
“慕兄此话何意?”
“见过她,你便知道了。”
贺祁越觉得,关于她,他似乎有千言万语。
-
天幕上缀着繁星,树影婆娑,今夜起风了。
映染感受到风的凉意,急忙上前关了窗。
她悄声问道,“小姐,你说这庄主是什么意思。”
良溪拒了婚,想必不会再有例银,而她们主仆二人得想法子赚钱。
听闻玉棠山庄小姐赵心棠卧病在床足有三年之久,遍请天下名医也未曾好转,而她恰好想一试,便毛遂自荐了来。
又听闻庄内有人感染瘟疫,她正好借此隐藏身份,毕竟良溪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
但明显这里的管事是个聪明人。
认不得遮面的良溪,却认得藏在隐蔽处的丫鬟,自此,她的身份藏无可藏。
她原以为庄主定然要将她们赶出去,谁知三言两语,便同意她诊治小姐。
“我赵又秉行走江湖多年,知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传闻也不可尽信的道理,只要能有人救得了小女,无论是谁,我都愿意让她一试,哪怕她臭名昭著,哪怕她杀人不眨眼。”
良溪想起他的话,只觉振聋发聩。
作为一个父亲,想必都有拳拳爱女之心。
可良溪的父亲。
她想到这,顿感一阵落寞。
沉思片刻,良溪搭了话,“我也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既然答应容她诊治,却迟迟不让她去见赵心棠。
五个时辰,再怎么准备,她也该见到了吧。
只是将她安顿下来,说是好生招待,却以瘟疫为由,连出房门都得上报庄主。
看起来,更像是囚禁。
“我总觉得庄主在隐瞒些什么。”
坐立良久,她也想过许多种可能,譬如赵心棠病状极其丑恶,吓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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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又或者她得的也是一种疫病,恐会传染于他人。
可无论是哪种情况,医师讲究的是望闻问切,不见到人,如何救治。
“那我们该怎么办?”
良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忽然间捂着腹部喊叫起来,“哎哟。”
“小姐!”
良溪冲她递了个眼色,只见她急忙向外跑去。
“不好了,我家小姐肚子疼!”
门外守着的两人先是呆呆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走进来询问,“怎么了?”
“大哥,应当是早上吃坏了肚子,不打紧,就是想要……”良溪尴尬笑笑,“如厕。”
那人也尬笑着摸摸脑袋,“那我去禀告庄主。”
“大哥,就这么一档子事就不必了吧,今日你已禀告过多回,庄主要照顾整个庄子,事务如此繁忙,你又何必这么晚了还去叨扰他。”
映染帮腔道,“大哥,小姐说的是呀!再说,大哥你多观察观察就知道,什么事该禀告什么事不该禀告,不是早就升上去了吗?”
她冲那大哥眨了眨眼。
见他神情松了些,良溪继续劝,“大哥,不若你和我这丫鬟一起跟着可好,我解决完立刻便回来,绝对不让大哥为难。”
那人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行吧。”
那大哥走时不忘吩咐另一人,“你守好此处,若是庄主或者方管事来了,便说我带她们去如厕了。”
另一人先是犹豫,随后也点了点头。
良溪今日以如厕的理由走过多回这条路,基本上已经摸清楚了。
她也观察过,庄内不断有几人组成的小队来回巡视,想要不经由庄主的首肯便走出去,难如登天。
良溪捂着肚子,躬身走着不忘试探,“大哥可知晓,赵小姐得的什么病啊,有何病症?”
映染眼疾手快,往他手里塞了银子。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听到的都是侍奉小姐的婢子所说的。”
他观察四周,便放低了声音,“听说小姐成日嗜睡,最多时能睡上七天七夜,好不容易醒来片刻也就只够吃点东西喝点水。”
良溪抿唇,卷翘的浓睫颤了颤,“那不就意味着,七天七夜也不吃东西?”
“所以听说小姐瘦的可怕,几乎只剩下骨头了。”
嗜睡之人,她也没见过能睡上这么久的。
难不成今日没让她去诊治赵小姐是因为这个?
但是也说不通啊,毕竟沉睡中算是生病,生病可不更得治病吗?
良溪摸着下颌,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面纱,突然被廊道下两人身影所吸引。
朱红廊道虽然点着灯,但光线实在暗淡,可她更加清楚,恍眼而过的那两人,身形与昨夜在林中见到的,极其相似。
“大哥,我还想问问,赵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大哥摸摸头,一脸疑惑地走在前面,丝毫没发现身后两人的算计。
良溪招招手,指着即将消失在廊道转弯处的两人,“跟着他们。”
映染瞬间明了,便猫着身子跟了过去。
她算准了,即将要路过一处假山。
良溪忽然站直了身子,摊开掌心,只见摸着头的小人儿在她手中活灵活现。
而她手指朝着他头顶一点,那大哥顿时倒在假山边。
她将他拖了一点,靠在假山与草丛中间,掩藏起来。
房梁之上,一双墨瞳默默注视着一切。
他忽而唇边扬起一抹笑,“良小姐,你可真会给我惊喜。”
8. 棠叶枯(三)
良溪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而去,一路遇见过两队巡查的小队,但夜色太黑,而她绕柱而走,惊险地躲了过去。
穿过游廊尽头,进入一道梨木雕窗圆拱门,万籁俱寂,一座小方院赫然而立。
院前溪水泠泠,沿四周草木葳蕤。
屋内没点灯,显然无人。
良溪将映染推至一旁,“你在这望风。”
眼见那二人要推门而入,良溪拔下发髻中的一枚簪子,三两步小跑着,故意将自己摔了出去。
“不好啦!”
正好躺在离他们两步前。
她抬眸时,月亮仿佛正好映入她的眸中,尤其是雪白的面纱更是增添一丝神秘的韵味,清冷似水。
两人正转身关门,看见她摔倒,张三赶紧上前去扶她。
那枚簪子从她手中摔出去,发出铃铃的响声。
落在两人跟前,仔细一看,原是缀着白梨花,花瓣中央以珍珠点缀,尾端下坠着晶莹剔透的珠子。
张三扶着她起来,“姑姑姑……”
良溪面纱下的唇角明显抽搐了下,我倒也没年长到能当你姑姑吧。
张三郑重地点了点头,“姑姑姑娘!”
呆头呆脑的,原来还是个结巴。
良溪再去看另一人,只见他缓缓捡起脚边的簪子,一阵风拂过,他脸上的面巾被吹起来,对着她露出几颗牙齿来,嘴角的黑痣极为显眼。
他的笑,让她感觉到渗人。
甚至可以说,毛骨悚然。
那人脚未踏出槛,只将簪子向前递,“姑娘,你的簪子。”
她上前两步,终于明白为何觉得渗人。
皮笑肉不笑。
那人看似笑而露齿,可豆大的眼珠子愣是无一丝弯状,直勾勾地盯着她。
从她走出去并接住簪子,他没有眨过眼睛。
宛如两个漆黑的窟窿洞。
他微微偏头,声音嘶哑,“方才姑娘说什么?”
嘶哑到有点阴森。
良溪不由得后退两步,正好撞上张三有力的胸膛,犹如铜墙铁壁。
“没说什么。”
张二的笑瞬间消失,一把抓过她的手,捂嘴将挣扎的她拖进屋内。
张三张望四周,龇着牙,关上了门。
远处的慕岑山暗感不好,纵身一跃,上了小方院顶。
“小姑娘,这地方偏僻难寻,你是如何找到的啊?”
良溪嘴里呜呜,手脚并用不断地挣扎着。
“你来这里到底想打探些什么?”
慕岑山正欲破门而入,却突然听见屋内的声音消失了。
他徐徐拔开屋顶的瓦片,静静地注视着一切。
屋内本一片漆黑,却见她点了灯。
良溪本是坐在屋内圆木桌旁,那两人围着她一左一右,此时双双倒了下去。
她可真有些本事。
良溪踢了那瘦子张二一脚,两人也没任何动静。
这时,她将方才簪子上面的珍珠掰了下来,丢入桌上燃烧的蜡烛中。
烛火剧烈晃动后,一股靛蓝的薄烟自烛中缓缓升腾,一绺一绺,宛如发丝。
而他亲眼所见,她打了个手势,一缕烟便飘入张二的鼻孔。
张二闭眼抬头,只见他坐得板板正正,面无神色,像是痴儿。
良溪背着手,绕至他的正前方,“我问你,昨夜出现在秋山谷的人,可是你们?”
依旧是沙哑的公鸭嗓,“是。”
“你们去干什么?”
那人忽然晃了晃头,而后吐出,“抛尸。”
良溪瞑亮的眸子闪了闪,“尸体是谁?”
“平安巷李家小儿子。”
“那他为何而死?”
“因为……”
“不好了,小姐。”
这时门外出现一阵焦急的敲门声。
“庄主和管事朝这里来了。”
良溪跨步上前,就着门缝看出去,“你先回屋,喊门口的守卫去帮忙抬晕倒的大哥。”
“祭祀。”
良溪听清了他的话。
这时,她吹灭烛光,从中取下珠子,将面纱一扯,轻飘飘地落了地,随后拿起烛台朝着他们俩脑袋,一人来了一下。
坐得端正笔直的张二,立马倒了下去。
屋顶上的慕岑山感觉后脑勺痒痒的。
不由得怔了一下。
随后开窗,翻身而出。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她倒是当机立断,足智多谋。
慕岑山将瓦片推回去,便听见嘭的一声撞门声。
听着这架势,极大可能是发现良溪不见了踪迹。
方管事的声音率先传出,“还没死。”
“把他们给我叫醒。”
随着木桌的几番晃动后,方管事无奈道,“睡得太死,叫不醒。”
赵又秉似乎很生气,他踹了一下桌子,那烛台便从桌上倒了下去,摔将出去。
一路滚至窗边。
天边的月还不曾歇下,枝芽悄然生长。
方管事拿起滚落的烛台,摸了摸,“还是热的。”
“应当是有人先用烛台砸晕了他们,然后跳窗而跑。”
“来人,给我搜!”
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齐声道,“是!”
“救命啊!来人啊!”
赵又秉随同方管事一路去寻,便听见有人喊救命的声音。
慕岑山忽然坐定了身子,环抱着剑等着看好戏。
只见良溪又一个前扑,把自己摔在赵又秉跟前,抬脸时似水的眸子有些红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庄主,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她的哭声很快引来其他人的注目,纷纷停下来往这里看。
而方管事侧了侧身,眼皮耷下,眼睛转了转。
周围驻足准备观摩的下人,立刻低埋着头,各自离开。
赵又秉上前扶住她,“良姑娘,发生了何事?”
良溪假装擦了擦眼泪,无助地缓缓起身。
慕岑山这时才发现,她的发髻凌乱,衣衫不整,连口脂也涂抹得扭来扭去。
“庄主,我本是要如厕,走至一半,随行的大哥却昏倒在地。”想到这,她又瘪嘴擦了擦眼泪,“我便喊映染回屋找另一位大哥去禀告你,这时,我发现有两人路过,边追过去希望他们帮忙将大哥抬至明亮处,我才好施救。谁知,他们竟然将我拉进屋,想要……”
良溪顾不得形象,嚎啕大哭起来。
慕岑山勾起唇角,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这一招可真是妙啊。
不仅可以解释自己为何久不现身,还能借机言明想要离开棠叶山庄!
一石二鸟。
可他看着,那庄主不像是这么好糊弄的人。
赵又秉眼神凛冽,“姑娘放心,我赵某定然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斜目而视,他对方管事说,“无论使用何种办法,定要让他们醒过来。”
方管事盯了一眼还在啜泣的良溪,“是。”
“庄……庄主。”良溪眼睫上还挂着泪花,深吸一口气,“方才为了逃命,我打伤了他们。”
“无碍。”赵又秉盯着前方,眼神微眯,“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姑娘不若先行回房歇息,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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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明真相,再来知会你。”
他说这话时,好像不容她拒绝。
良溪抬眸看了他一眼,略显浑浊的眼睛里,藏着不可掩饰的威严。
玉棠山庄发生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定会影响名声。
可他还是坚决要留下她。
她顿感冷汗涔涔,心中忽然有了大胆又及其可怕的想法。
回屋后,她发现门口的守卫换了,还增加了两人。
映染关上门,悄声说道,“姑娘,方才庄主派人抓住了我。”
良溪赶紧上前查看她,愁容满面,“他们可有为难你?”
“没有。”她摇摇头,“我虽不知道小姐的谋算,可我却担心,庄主不相信小姐所作所为。”
她走至窗边,正要关窗,谁知一道白影闪过,抬手将她击晕在地。
“的确不好糊弄。”
听见声音,良溪慌张回头,却见那白影已闪至身前,顺势将她压于桌上,捂住她的嘴。
“别动。”
她感觉到温热宽厚的手掌将她的头包裹住,贴在桌子与她之间。
柔软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
她痴痴盯着他的眸子,像是受惊过后的小狸猫,蜷缩在角落。
慕岑山从她如水的乌眸中,看见了自己。
清亮得如同一面镜子,将他照得清清楚楚。
“听着,如果我松开手你要大喊大叫,我就会把你今夜迷晕守卫以及那两人的事情说出去。”
良溪转了转眼珠子,拼命眨眼,也拼命点头。
慕岑山缓缓松开捂嘴的手,紧紧盯着她那双微颤而亮的眸。
那里似有大雾弥漫。
拨不开。
蓦然看见她唇角勾起的笑,姝色如华,似能斐然成章,落笔成花。
“公子。”她浅勾的笑,惊艳卓绝,“我认得你。”
慕岑山感觉到脸上的绯红一瞬,霎时转身背过去。
只听闷声一响,良溪感觉头重脚轻。
慕岑山转过来,滞在半空的手,终是缩了回去,“你没事吧?”
他意识到屋外有人,瞬间便捂了嘴。
她站直身子,眉头皱在一块儿,摸摸头,轻声说,“没事。”
慕岑山拧眉直视,“这里危险,你得尽快离开。”
听见这话,她眉眼舒展,凑至他面前,声音细软,“你在担心我啊?”
她不过只到他肩旁,此刻踮起脚,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深邃如潭,却好似寒冰化为三尺雪,寒冬中有一抹阳。
他退后两步,握紧了怀中的剑,低垂着眸,抿唇不语。
她伏过裙角,腰肢倚靠在桌沿,手肘撑着,“昨个儿,你不是还要拿我么,今日怎就忧心起我的安危来?”
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悄声说,“我绝不会让你无辜枉死。”
她正感动着,却被下一句话淋了个遍,“昨夜的事我还得同你清算清算。”
良溪忽而正色道,“说吧,你到底是谁?”
“业狱司暮衣卫单慕。”
单慕?你是说你叫单慕?
那,那个叫慕岑山的少年去哪儿了?
看来他不想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一个名字而已,只要这个人是这个人,就够了。
她的魂魄还在飘荡的时候,曾经听过业狱司的名头,隶属于圣上,可直达天听。
说起来与刑部平起平坐,实际上,却不知道高上多少等。
“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救我吧。”
“当然。”他也正色道,“也是为了查案。”
9. 棠叶枯(四)
俊逸清容,看似少年气,可让她觉得,浩然正气,刚直不阿。
如今他已知晓她的秘密,必然已认定当夜,她就是要杀害兰静。
留在这里,她兴许有危险,可离开这里,又被他当作罪犯。
依照她以往的恶臭名声,他难道就不会先入为主。
惹一身骚不说,依靠这些庸官蠢货,连小命都可能不保。
如此,回与不回又有什么区别。
可她又不能喊人来,若是他因此被庄主抓住,指不定是什么下场。
思忖片刻,她抬眸问他,“所以,你是要我跟你离开,而后回去认罪?”
“当然不是。”
他下意识矢口否认。
转头瞥了一眼屋外,上前两步,蹲下身来仰头悄声说,“良姑娘天赋过人,若愿助我一臂查清真相,那夜的事,我自当不曾发生过。”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在蹲下时,悄然抚上了她的膝盖。
而不知哪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奇怪却又熟悉。
她内心惴惴不安,称呼我为良姑娘,这不明摆着是在警告我,我已知晓你身世,如果不愿意与我合作,那夜的事,你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俯视,他仰头。
瞑黑的眸溢满星星点点的欣喜。
不过她觉得他极像前身时所养的大黄狗,等着肉骨头。
她忽然间反应过来,方才愣神,怎么能把他比作是狗。
先威胁,再诚挚以待。
软硬兼施,公子好手段啊。
她捂嘴咳了咳,缓解尴尬,“可你既然是官府中人,便知道,我方才所用法子探听出来的话,并不能作为口供。”
“我知道。”
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她拒绝。
“只要能提供些线索,剩下的本就该由我们去查。”
她侧了侧脸,指了指他还倚靠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慕岑山蹭地起身,尴尬地看了看窗外,随口一说,“今夜的月色真不错。”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他弯下身来,盯着她,“这里危险,不若你先同我离开,我们慢慢说。”
说着便要去牵她的手。
“不行!”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良溪环视一周,见无遮挡之物,忙把他往床下推,“你先躲一下。”
她耳朵贴着门,便听见,“你们快跟我走,去救火!”
“是!”
随后门口守着的四人便跟着离开了。
良溪听见这话去看窗外,果然浓烟四起,火光冲天。
不过距离此处尚有些距离,还蔓延不过来。
再看侧身往里挤的慕岑山,床下的空间实在狭小,他拱了许久身子才进去一半。
她忍不住笑,便蹲下身问他,“这火与你有关?”
慕岑山盯着她唇角,忙点头。
但他没注意看,便磕在梨木床底,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
他忙着要爬出来,却见她近了一步,将他挡在里面。
“先说说你的计划吧。”
“我先制造火势,趁乱把你救出去,明日便可查抄玉棠山庄。”他喉头微动,补充道,“放心,火势不大,我已派人守好,确保不会伤人。”
算起来,山庄内的无辜之人,她与映染的确算是。
所以先救下她,确实是最妥当的办法,否则明日查抄起来,若有人杀她泄愤,便得不偿失。
“放心,我也会救映染的。”
他略显骄傲地点头,神气十足。
似乎真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盘问那人,你都听见了?”
慕岑山下意识想点头,反应过来瞥了一眼头顶的床,“是的。”
“昨夜他们慌张逃跑,是为抛尸,那具尸体你可知道?”
“我知道,是平安巷李家小儿子,他的父母亲一月前就曾报案说小儿子走丢,但是官差找了好几日都没有任何消息,我想就是他们掳走的。”
说这话时,他忽然别开眼睛,眼底透着一丝落寞。
“他的母亲责怪自己没有看顾好孩子,得了失心疯。”
良溪想上手摸摸他的头,不过还是忍住了。
她想,这样会不会显得不敬重?
便岔开了话题,“你还听到,他说是为祭祀。”
“没错。”
“为谁祭祀,如何祭祀,我想再去探探。”
“不可。”慕岑山坚定地否决,“你可知我夜探玉棠山庄,发现了什么。李家小儿子不足三岁,他却只剩下白骨,且尸骨上面有多处刀伤、砍伤,他是被虐杀而死的。”
她那颗跳动的心,好似被什么敲打了一下。
他才三岁,怎么就有人下得去手。
她神色寂寂,哀戚不已。
“你可听说七日前骷髅架子在黑夜中狂奔的事情?”
良溪忍不住咳了一声,心虚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没听说过。
这不就是她么。
她的灵魂当时被困秋山谷,不得出。
犹记得第一次体会到魂魄上身的感觉,尽管只是一具烧焦的骨头,她也忍不住仰天大笑,如那护食的猴子一般,在夜色中狂奔。
直到漆黑的远处传来一声惊恐的狂叫。
她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某个月黑风高夜,她见着蒙面的两人,也是一瘦一壮,说起来不就是那俩人吗。
怪不得她会觉得熟悉。
昨夜觉得,今夜也觉得。
他们将一具烧焦的骷髅架子埋入土里,不过兴许是害怕,他们只是丢了几捧土在尸骨上面,并没有入土为安。
慕岑山朝她挥挥手。
“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良溪尴尬地笑笑,“没有。”
你可以知道我引香的秘密,但是绝对不能知道我是鬼魂的秘密。
“公子想说什么?”
“我查过,庄内有人感染瘟疫恰好是七日前的事情,染上疫病后被烧死。我今日上门询问过,那两人的确将烧掉的尸体抛弃在了秋山谷。那具夜奔的骷髅架子很可能就是庄内感染瘟疫的人。可我今日派仵作验尸,仵作说,他不是感染瘟疫,而是先中毒,而后由人用刀剑之类的利器虐杀,再烧毁尸身的。”
“你的意思是,是庄内有人将他制造成感染瘟疫的样子,让人人避之不及,虐杀再以火烧死。”
她没想到,竟然有如此残忍的人。
“我还没说完。”
她吞了吞口水,等着他说下去。
“那人原本中毒很深,仵作先生说,极有可能是下毒之人没有估算用量,但后来,又给他解了毒,不过有些毒素仍然残留在体内。”
良溪以为他只是莽撞的少年郎,不曾想,比她想象的要聪明的多。
她陷入冥思,“既然是以虐杀为乐,何苦需要解毒。即便是中毒,他也能用利器去虐杀自己的‘猎物’。”
她仰头,莹润的指尖点了点鼻尖的黑痣,“除非一个健康的人对他而言具有重要的价值。”
慕岑山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他需要的到底是血、肉,还是五脏六腑?”
“所以,为什么两具尸体都只剩下人骨,也能解释得通。”
“他要掩盖尸体身上的伤痕。”
让仵作无从可查。
此后,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如此,你还要留下来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眼中期盼着她的回答。
她点点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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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激动,“我和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去查案,以身犯险本就是我们该去做的事情,我想告诉你,这里很危险,想让你……”
“知难而退?”
她浅浅浮着一抹笑,向后退去两步。
忽然伸过手,示意他从中出来。
慕岑山呆呆地看着她的手,鬼迷心窍地搭了上去。
“我知道这些以身犯险的事情,本该你去做。可若是天下之大,一国之危,人人选择逃避,只有将军冲锋陷阵,士兵逃避退缩,这个国家早就灭亡了。”
“那赵厮执意将你扣下,你可知是为何?”
“我也许猜到了。”
怪不得她臭名昭著,而堂堂玉棠山庄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请她进去。
他们不认得戴面纱的她,原本是不许她进去的,可看见了映染,便将她视作客人,礼遇有加。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挑中了她。
所以,她不是来治病的,而是待宰的羔羊。
月辉洒落,银如润玉,落在她清冷的面容上。
而两人痴痴望着对方,谁都没有说出口。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有些许凌乱。
似乎,人也很多。
“明日我勉力一试,让他带我去诊治赵小姐,兴许这事还有转机。”
她说着,便把他往外拉。
慕岑山一出来,便将映染扶于木凳上,伪造成入睡的样子。
他不舍地回头,她又说,“你去查一查近期的死者,也许还有其他无辜之人。”
慕岑山点点头,翻窗而出。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子,一跃上了屋顶。
若是他胆敢对她做些什么,那么便得立刻带她走。
随后,赵又秉怒气冲冲地推开门,“良姑娘!”
良溪上前行礼,“不知庄主可有何吩咐?”
他带着怒意而来,见到了她,便消了气。
他笑了两声,“只是想确保姑娘的安危罢了。”
“我见火势虽大,却距离此处甚远,便没有轻举妄动,庄主不会怪罪我吧。”
“怎么会?”
良溪感觉他的声音里带着胁迫的意味。
一声冷笑,“如此大的火势,良姑娘没想着逃跑,映染姑娘也还睡得着,你们主仆二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良溪挡在熟睡的映染前面,“不知庄主亲自到此,可有何重要的事?”
只见赵又秉挥挥手,那方管事便走上前来。
“方才忙着救火,现下才来告知姑娘。”
“可是我说的事有了眉目?”
她此法本就不是为了走出山庄,而是为了离间主仆。
那二人的确将她拖入了房间,醒来时对于这一点定会百口莫辩。
若是让那二人失了信任,官府兴许能从他们俩身上撕开一个口子。
方管事指了指身后二人,说道,“良姑娘,这二人已经承认了。”
“承认了。”
良溪有些呆滞,默默重复了一遍。
随后,她看见一瘦一壮的两个人,皆被左右两人架着身子,昏迷不醒。
她看向精壮的那个人,其中一只腿从根处向后弯曲,另一只腿虽看着完好无损,却似乎无力地耷拉下来。
像是,早已不属于他。
又看那瘦骨嶙峋的人,脸上五官扭曲,其中一只眼几乎要从血肉模糊的眼眶中垂落下来。
而他们脚下因拖曳而留下的血痕,极为醒目,又可怖至极。
那方管事拱手道,“今夜怕是让姑娘受了惊吓,这二人欲对姑娘行不轨之事,已被我下命打断了腿,以示惩戒。”
枉她好似活了一百多岁,竟然如此天真。
10. 棠叶枯(五)
良溪抿着唇,扶着门框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她稳了稳心神,“庄主可否放过他们?”
“良姑娘自然是菩萨心肠,可他们二人竟犯下此等罪过,罪不可恕。”
他特意将“菩萨心肠”四个字咬得尤其重。
明里暗里,都是话外有话。
可她听得懂。
“良溪,你比谁都要蛇蝎心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赵又秉要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
她猜得到,不管他们有没有犯事,酷刑之下,谁又分得清是非曲直呢。
她直视着赵又秉的眼睛,说道,“他们虽然犯错,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是知错能改,也好过一时的酷刑让人丧失改过自新的机会。”
赵又秉笑了笑,声音在她听来极为刺耳,“不过既然良姑娘开口求情,我自然便会放过他们。”
旁边方管事继续拱火,“姑娘以德报怨,不知道的外人,还以为他们受了冤枉呢。”
良溪心中轻笑,这人倒是会在合适的时机火上浇油。
“放肆!”赵又秉喝斥道,“难不成他们还有冤可叫?”
“是。”
方管事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好自为之。
他看似吃了瘪,却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这声喝斥,是叫给她听的。
不过,她只觉得狗吠声,大了些。
待到一群人渐行渐远,良溪用力咬着下唇,感觉喉咙中仿佛有什么涌上来。
她知道,应当藏怒宿怨,可实在咽不下一口气。
骤然间,她用力地拍过门沿,正欲去关门,谁知没注意间,那娇嫩的手指被落锁处钳住,随后抬手一扬,她的指甲盖便生生往外翻。
随后清脆一响,指甲盖就滚落在她履边。
素白的云头履上,霎时烙了梅。
她紧咬牙关,捂着受伤的指节,方才红润的脸刹那间像是被抽干了血,痛苦地侧倚着门框缓缓往下倾。
都说十指连心,原来竟然是如此钻心的疼。
藏于屋顶上的慕岑山,听到动静,便利落翻身,又进了屋子。
良溪未见其人时,身体自主地起了起,双手立马去撑着门。
而见到他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随后,身子又无意识地往下滑。
慕岑山疾步靠近,蹲下身要去扶她,“伤哪儿了?”
方才他在屋顶虽然不敢往屋檐靠,但是听得却很仔细。
自始至终,那个赵厮虽然出言讽刺了几句,但是并没有把她怎么样。
而刚刚发出的动静,也是在他们走了之后。
鬓前的一小绺青丝贴在她颌线处,而额前浮出一层薄汗,紧锁的眉头如枯萎凋零的花,可霜风雪雨,却仍不肯落下。
枯萎的花也许再无来日。
可她不肯落下,也依旧是高傲的花。
她扯了扯嘴角,强撑笑意,“你怎么还没走?”
“不太放心。”
慕岑山说不清楚内心最深处的感觉,只是有些放不下她的安危。
毕竟为官者,当先敬重生命。
他如此说服自己。
可他明白,你有一张如她一般的脸。
可你们不太一样。
她虽是鬼,却胆小得很。
而他则从良溪的言行举止里,看到一个坚毅倔强,机智冷静的女子。
她明明那么需要人保护。
见她抿唇不语,慕岑山又重复一遍,“伤哪儿了,给我看看。”
良溪感觉他的语气变了。
变得强势,不容她拒绝。
只见良溪颤颤巍巍地伸出那根手指头,撇着嘴,委屈巴巴地说,“你看,它无家可归了呢。”
她翘了翘指头。
顿时疼得更加厉害,她忍不住“嘶”地一声,整个人从头到底都好似麻木了一般。
她正要缩回去,便被眼疾手快的慕岑山,握住了手腕。
慕岑山仔细瞧着她的手,面不改色地说,“没事,它或许是想要给自己找个新屋吧。”
她扫了一眼这屋子,“那这屋确实挺大的。”
他瞧见她好看的眸子里如一池春水,那里仿佛又下过一场雨。
将他的心淋得透透的。
他缓过神来,从腰间掏出一个青玉小瓷瓶,“可以止血消肿。”
随后拔出瓶塞,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将药粉一点一点洒在患处。
良溪其实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却仍然强装镇定。
她的内心深处似有无数只阴暗扭曲,蠕动爬行的触手,张牙舞爪地叫唤着,疼死了疼死了。
它们流着哈喇子,叫声凌厉。
可她不敢轻举妄动,害怕一着不慎,又多了点伤。
他撒完药,从身上素净的衣衫上撕下一绺布条,随后轻轻地为她包扎好。
她以为他只是那个惯喜欢捉人查办的官少爷,不想做这个,也是极会的。
良溪缩回手,清亮的眸子沉了沉,“多谢。”
他觉得她好生奇怪,方才还能同他开玩笑,怎么这会儿说起感谢来,如此客套。
良溪已然出了神,她想着不过一个指甲盖掉了,如此疼,而那两位被打断了腿。
不知道得有多疼呀。
她光是想一想,便感觉头皮发麻。
“刚才那两人被打断了腿,你看见了么。”
慕岑山不知道为何她话锋一转,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我想……”
她想说的话戛然而止,抿着唇半晌不开口。
她在衡量,可是又觉得自己不该去衡量。
那二人被打断了腿,想必不会再包庇背后真凶,若是现在有机会救下他们,是不是就能有人证和口供了。
可是现在,他们受了伤,而且还是腿,要救下他们难如登天。
而他一个人前去搭救,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怎么可以用一个人潜在的危险,去救下另外两个人。
而她鬼使神差地觉得,若是他知道了她的想法,以他一根筋的性格,铁定是要去救下那二人的。
这话,她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慕岑山见她忘了眨眼,便知陷入了沉思。
所以他没有打扰她。
良溪思考完一切,感觉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厚厚的茧一样,将她包裹住。
连喘息的片刻都没有。
她眼中的光瞬间暗了下来。
慕岑山见她的浓睫颤了颤,便知她已回过神来。
可她依旧没说话,便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
良溪垂首,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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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没什么。”
也许……
也许她可以自己去救。
毕竟她可是引香人。
想到此处,她不免心生欣喜,那逐渐黯淡的星子又重新缀入天幕中。
他忽然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沉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有些惊讶,“你知道?”
郑重其事地点头,他勾起一丝笑,“你提到他们被打断了腿,所以你认为如果现在能够救下他们,便有了人证和口供,对吧?”
“不是。”良溪拒绝地斩钉截铁,可又犹豫片刻后,“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良姑娘,你可知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问,“什么。”
他徐徐凑近,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那柔柔的眸子盯得他心软软的。
可他有点贪婪。
“谎言。”
她有些心虚,便想要试探着爬起来。
他反应过来,忙去扶她。
“难不成你还会读心术?”
他将她扶起,面上浮起儒雅的笑,“良姑娘,你大可以将那枚珠子扔进烛火中,探知我心所想。”
“我……”
她本想转移话题,明显不太成功。
不过,她已尝试过多次,之前在秋山谷是如此,今夜在此屋,亦是如此。
屋外守着的人,因她的香,早已沉睡。
而他在她面前,理应也是如此。
可她的香,似乎对他不起作用。
“如果你愿探知,便知道,你能想到的,我亦能想到。所以,你不愿说出口的话,是请求我去救他们,但你应当知晓,你不说,我也会去救他们。”
她搭上他的肩,笃定道,“我愿与你同去。”
“不行。”
“有何不可?”
她拧眉待他回答。
她忽而上前一步,将他逼至后退,“方才你不是还大义凛然,合着只许你立功,不许我。”
他负剑背过身去,傲气地说,“你没有武功,只会拖我的后腿。”
“武功人人都习得,我这本领可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皱了皱眉。
良家庶女,杀人放火,可人人又传她,胆小懦弱。
自相矛盾的话,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如果真的会这本领,又何须下毒放火来杀人。
良溪顺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别再权衡利弊了,耽误一刻,他们便多一份危险,赶快去救他们才是正事。”
慕岑山顿时感觉脑瓜子嗡嗡的。
“你……”
他委屈地摸了摸脑袋,略尴尬地转身,便看见她正上手打开房门。
他赶紧眼疾手快去阻止她,差点吼出来,“你疯啦!外面都是人。”
她那成竹在胸的笑容,让他感觉,有点。
带感!
良溪双手朝上摊开,略微弯了弯身子,示意他看。
只见她打开门,屋外的所站之人,皆已倒地。
互相依偎着对方,睡得鼾声四伏,差点流哈喇子。
慕岑山眼里溢满了崇拜之情,眼角弯弯的月牙难以自抑的欣喜。
她觉得他好像一只小狗。
一只对主人极度崇拜的小狗。
11. 棠叶枯(六)
“不然你以为同我聊这么久,外面的人不会听见么?”
原来她早就铺好了路。
见他愣在原地。
看见屋外的血痕犹在,触目惊心。
她知道,这是赵又秉给她的下马威。
她赶紧上前去拉他袖角,“快点,不然赶不上了。”
她刚拉着他除了屋子,便昂首见一只纸鹤扑腾扑腾翅膀,飞至她眼前。
“那你可知去哪里寻?”
她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原本想着,可以去那二人的房中碰碰运气,毕竟他们受了伤,也走不远。
可转眼一想,那二人没有随庄内仆人睡大通铺,居然有自己的小院子,可见他们在庄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为庄主做过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那现下,庄主又岂会容他们在那院中安然养伤?
慕岑山勾勾手指,她又凑近些,准备附耳去听。
却见方才那只纸鹤便这么停在他的手指上。
而他则打开纸鹤背部的纸条,一本正经,“纸鹤传信,得用眼睛看,不是耳朵听。”
她面上唰地红了。
扬了扬手中的纸条,“还好我早有准备。”
良溪踮脚去抢过那纸条,见上面写着,“书房有暗道。”
她满面欣喜,“原来你早有准备。”
短短五个字,却道明已有人尾随而去,并且找到了囚禁那二人的地方。
“是放火的间隙吗?”
他打了个响指,“良姑娘果然聪慧。”
她受中国摩挲着纸条,却感觉到粗糙,“这上面为何会有金粉?”
仔细一看,上面竟有一层薄薄的金色粉末。
“这不是金粉,而是寻源尘,用以追踪,有了它,我们就能跟着找到准确的位置。”
良溪默默在心里想,可真不愧是业狱司。
道具蛮多的。
“我突然想起,夜探山庄时,见到李家小儿子的尸骨时,上面有一层金箔。”
“金箔?”
“对,我至今不知是何作用。”
他边说着,从腰中掏出一颗珠子,于掌中摩挲了几下,那颗珠子上面便生出许多尖锐的刺,随后一声轻微的响动,从珠子最上方中央的位置,便蹦出一只小小的飞虫。
可她觉得奇怪,那颗珠子不是木头的么。
良溪带着疑惑去看,见那只飞虫笨拙地晃了晃头,先是饿狼扑食地去扑那纸条上面的寻源尘,而后横冲直撞地乱飞。
谁知,一头撞到慕岑山的肩。
许是太过坚硬,撞得它脑瓜子冒星星,直直地便坠了下去。
良溪欲伸手去接,被慕岑山及时接住。
他戳了戳那只飞虫的头,“你给我靠谱点。”
她忍不住笑。
那只飞虫似乎感觉到了慕岑山身上的威压之感,扇了扇翅膀,便又挺直地飞了起来。
“跟着它。”
两人追着那飞虫,顺利来到一间房,里面有浓郁潮味传出来。
进去后,屋内不能点灯,所以看上去一片漆黑。
不过良溪看得清清楚楚,一进去便是空旷的外屋,两侧摆放的是檀木椅,中间一圆木桌,像是用以待客的,而挂起的帘后则是笔墨纸砚,最深处才是满墙的书架。
她原本是抓着他的袖角,而他一进屋便去握她的手。
“别走丢了。”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而她则感觉到温厚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滑滑的。
关紧门,那飞虫翅膀上发出幽幽暗暗的光。
原来那粉末还有这样的作用。
这时,那飞虫竟然直直地去撞放书的木架,发现进不去,它便贴着那木架边缘像磕头一般。
发出轻轻的“咚咚咚”。
一直磕,一直磕。
良溪惊讶地指了指,“它这是在做什么?”
慕岑山握拳捂嘴,仰头掩饰尴尬,“那木架挡住了它要去的路,它只能一直撞一直撞。”
他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那撞坏了怎么办?”
“它们本就没有生命,撞坏了就轮到下一个。”
良溪又没有理由去反驳他,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个小玩意儿,这么厉害,又那么蠢笨。
怪可爱的。
慕岑山拉着她,慢慢靠近木架,闻一闻,又听一听,仔细地搜查着。
“是不是因为路在这木架后面,所以我们得找一下机关。”
她不可置信地说出自己猜想。
“对,就是找机关。”
良溪的目光从这满面墙的木架上一一扫过,“这木架上满是灰尘,看来许久不曾有人动过。”
慕岑山看了一眼还沉浸在探路的飞虫,那微末的光,如何看得清一整面木架,上面的灰?
恍然转过头来,他瞠目结舌,“一片漆黑,你连木架上的灰尘都瞧得见?”
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孤魂野鬼的,飘荡了百年,对她而言,黑夜宛如白昼。
不过她从重生以来,一直都习以为常,并没有察觉到,其实自己与别人本就是不一样的。
“我可不是一般人。”良溪假装捂嘴打哈欠,“你不是见识到了吗?”
慕岑山耳廓动了动,他常夜袭去追踪犯人,自诩眼力不错,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厉害的神人。
怪不得那晚,她最先看见躲在草丛中的那二人。
不过眼下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奇怪,书架无人翻动,她倒是可以理解,可为何连桌案上也布满灰尘。
这间书房陈设平平,除了应有的笔墨纸砚,以及放满墙的书籍以外,似乎便也无甚可看。
那个赵庄主,也并不像是好读书的人。
帘外的墙壁上挂了些字画,不过她不大懂,看不出什么蹊跷。
“屋内哪里没有灰尘?”
良溪再度扫了一眼屋子,连外屋的桌椅上面都有灰尘,想来庄主并不让人进来洒扫。
可若是书房落了锁,便会引人注目。
所以,里面设置机关是最稳妥的法子。
“都有,除了……”
她下意识要向那面挂着画的墙走去,他拉了拉她的手。
“除了什么?”
“墙上那几幅画。”
“几幅画?”
她觉得有些奇怪,这里都有灰尘,除了挂着的三幅字画。
可是仔细辨认,“这三幅字画上面都有几处干净的地方。”
凌乱地散布着,毫无规则。
“我看不大懂。”
“那你说给我听。”
良溪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跟过去,“好。”
“第一幅画上有秋山、枫叶、湖水、树林,但并没有题跋。”
“所以这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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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
“我认为是,实在太像了。”
她顿了顿,接着描述,“中间的是一幅字,上面写着‘棠梨叶落胭脂色’,也没有题跋。”
她正欲提步去看第三幅画,却见那幅字上面的“落”字有蹊跷。
“等一下。”
她又回过头去,仔细见那“落”字上面似乎有细小的针眼。
她摸了摸,极细极小,差点遗漏了。
“‘落’字处有许多细小的针孔。”
慕岑山嘴里念着,“针孔。”
不断地思忖着。
“棠梨叶落。”良溪疑惑地重复着,“他女儿的名字里就带着‘棠’字,叶落,这好像不太吉利呀。”
“他说过,他女儿也极喜欢海棠花。”
“赵小姐如今就卧病在床,所以他是恨透了这句话,认为一语成谶,才记恨地每日用针去扎?”
这个猜测会不会太过儿戏了一些。
她以前看过许多话本子,那时候没人看得见她,又无聊得紧,便满大街地去找那些看话本子的人,偷摸地站在她们身后,偷看。
不过人间那许多人看话本子与她的速度都不一样。
倒是曾有一个人,好像能看得见她似的,她骂他看得太快,他还会放慢速度。
她说他太慢,他又会快些。
而且看得,全都是她喜欢的本子。
她还曾奇怪,一个年轻男子,竟然会喜欢《冷峻霸道侯爷爱上我》这样的故事。
还以为他是断袖,可他几日后便成了亲。
如此,她又能好好地与他看话本子了。
此后好多年,只要看见他,她便会凑上去。
不过说起来,她已有好多年没看见过他。
最后一次见他,他已是垂垂老者。
兴许是死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看话本子了。
书中教过,讨厌一个人就把这人制作成布偶娃娃,每天用针扎,迟早有一日那人会身体不适,直至死去。
慕岑山心里头又忍不住骂贺祁越不靠谱,进入暗道的方法也不知道通传一下。
还当他真是神人啊。
“第三幅画是满院海棠花开的场景。”她细致地观摩,见右下方朱红的字,“等等,有题跋。”
字有点小,她弯下身子去看,“是庚子年三月二十五。”
“那不就是去年。”
“三月二十五似乎就是六日后。”
霍然间,他想到了什么。
“今日加上六日后,不就正好是七日,而昨夜他们原本想要抛尸,与七日前的骷髅架子也整好是七日。”
“所以,”良溪的指尖点了点那处题跋,“六日后,是个极重要的日子。”
良溪转过头来,额头正好撞在他的下颌处,“你明日去县衙查查,十四日前,二十一日前也许曾有什么命案发生,而且,重要的是,他们为了掩盖罪责,极有可能会以奇怪的作案手法或者是不明的死因,来掩饰他们的目的。”
她刚想问他有没有事。
却见他别过头去看那三幅画。
他掀开三幅画卷,“画卷之下,可有任何机关?”
她摇摇头,“并无机关。”
摸了摸墙体,“落”字的背后,也有几个小孔。
“但是有小孔。”
眼下找了许久,竟然连暗道的入口都不曾找到。
赵又秉果然狡猾的很。
12. 棠叶枯(七)
慕岑山细细抚过三幅字画,的确只有墨香,而这墨迹也无甚可疑之处。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三幅字画最为干净,可见主人每日抚摸,但是到底与暗道之间有何联系呢。”
随后盯着“落”字上面的针小孔。
而慕岑山也注意到她说的话,问道,“那幅字上面可有针?”
她看了看,“没有。”
“既然没有,你为何觉得那幅字上面的小孔就是针孔呢?”
思忖片刻,“看上去极像,摸上去也很像。”
“也许是我们先入为主了。”
她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这里是书房,一根针能用来干嘛呢。我查过玉棠山庄,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宅子,后来被赵又秉买下来,经过扩建,成了如今的玉棠山庄,可他买来做什么?好的宅子一大把,他是个生意人,何必要把自己拘束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她也曾听映染说过,赵又秉是个生意人,做生意为什么要住在这么一个地方来。
何况迄今为止,都没听说过这山庄内有什么不同之处。
“你可知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慕岑山答道,“是玉石生意。”
“他这些年生意如何?”
“如日中天。”
身处偏僻之地,生意却做得如火如荼,难不成真能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间?
“他仅有这一个女儿,这些年,他的各项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却从未离开这山庄半步,妻子去世也没有再娶,一直是由他和女儿打理。”
“那他可真爱他的妻子。”
良溪突然想到什么,便去翻那卷缸。
慕岑山被她猛地一拉,差点跌下去。
墙上的字画并不名贵,甚至可以说毫无价值,所以这字画缸里,也许会有线索。
她一一打开字画,发现上面都是白纸,而往缸里去看,发现有一支毛笔。
“这只毛笔怎么如此奇怪,狼毫竟然都已经快秃了就算了,竟然还是这个模样。”
如同鸡爪一一样。
她上手摸了摸,竟然尖锐如刀锋一般。
划拉一下,若是稍有不慎,指腹便会割破皮肤,渗出血珠来。
他感觉到不对,边问,“怎么了?”
“没事。”
她看向那幅画上的小孔,没回答。
想起他的那句话,【你为何觉得那幅字上面的小孔就是针孔呢?】
【也许是我们先入为主了。】
所以说,字画上面的小孔只是掩人耳目,不是用针戳的,而是毛笔上的狼毫。
可这个答案也有些出人意料。
能将狼毫用作利刃,这样的内力深不可测。
“你猜这是什么?”
慕岑山疑惑锁眉,看不清,便上手摸了摸,“像是毛笔。”
待他缓缓往下触碰,毫无防备的他被刺得有点疼。
“小心!”
不过,她提醒得有些晚了。
那掌心瞬间被扎破,落下几滴血来。
良溪即将要触碰到那支毛笔,他抬手一扬,便见那支笔生生插|入字画中,那个“落”字前。
那书架缓缓挪动,中间便出现一条暗道。
说是暗道,路却极宽。
里面盏盏烛火亮着,整条道却仍不见尽头。
那条道上,地上因拖曳而留下的血痕触目惊心。
“看来我们没有走错。”
而他看见那条暗道,攥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良姑娘跟好我。”
他始终走在她前面,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是否有机关,还真说不准。
不过他们一路前进,弯弯扭扭,颇为顺利地走到了尽头。
这时,面前是一道石门。
门中央有一块凸起的小圆石,明显按下去就能打开门。
“你别轻举妄动,我先进去探探。”
他示意良溪留在这里。
可她没有松开手,“不行,说好一起,自始至终都得一起。”
“你得留在这里接应我们,倘若没有危险,我便来接你,半个时辰后,如果我出不来,你就赶紧离开。”
“好。”
慕岑山以为还得多争执一会儿,没想到她还真就这么就答应了。
谁知她开始快速地解腰带。
他的下巴都快要掉在地上。
慕岑山被她的动作所惊到,赶紧捂住眼睛,心里不停念叨,非礼勿视。
随后无奈的声音想起,“你又要干什么?”
他真是被她吓怕了。
也被陷害得怕了。
良溪解下腰带,将他捂眼睛的手拿下来,随后放至她手里。
“你可有火折子?”
他的一只眼终于敢睁开,却见她虽然解开腰带,可是衣裳却完好无损。
原来是外衫里面内有乾坤。
早用针线连在了一起。
“有。”
她指着腰带,“这腰带非同一般,只要你用火点燃,不仅可以照亮,还能当迷烟。”
可这一瞬间不就燃尽了么。
他闻了闻,似乎上面有一股熟悉的香味,之前觉得奇怪,原来是曼陀罗花。
似乎还浇上了一些油。
她语气颇有些神气,“不多带些物什,怎么敢闯这吃人的庄子。”
他点点头,便去按下那凸块。
谁料他一个没注意,被良溪用力一推,毫无防备地进了去,而她也连带着一起进了去。
“你……”
他正要指她,被她一把拽过手里的腰带,“诓你的,还真信呢。”
她心里想的倒是,还真是好骗呢。
他正要开口指责,她又出声打断,“别墨迹,赶紧找人。”
他有些忿忿不平,却只能小声抱怨,“诡计多端。”
没想到这石门的后面,竟然空旷无比的山洞,而洞顶距离地面足足有三丈。
以他们所占位置为例,对面距离他们也有四丈宽,中间还有三尺宽的溪水。
沿着山壁边缘,竟见到点点闪闪的东西,细碎如繁星。
仔细观摩,倒像是晶莹剔透的宝石,镶嵌在山壁中。
她想起赵又秉是做玉石生意的,这会不会就是出售的玉石。
她不禁感叹,“别有洞天,居然是矿山。”
“赵厮做的玉石生意,极有可能就是来自于这里。”
这也许意味着,山壁内尽是宝石。
怪不得他得守在这偏僻的地方。
“发光的玉石。”
慕岑山嘴里嘟囔着,感觉在哪里见到过。
他想起母亲也曾佩戴过发光的首饰,坠在她耳垂上的青色玉珠。
这般天然上乘的玉石稀少,连在皇室勋贵中都甚是罕见,他的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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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也是因为父亲曾立下战功而得以赏赐的,而这里居然漫山都是。
这时,他们正不知往哪个方向而去,便听见回声自东方传来,声音浑厚,中气十足。
“二位可别走错了方向。”
是赵又秉的声音。
她感觉头皮发麻,但眼下除了继续前进,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沿着溪流的下游,他们走上约莫百步,便见赵又秉挺正地坐在正前方,一旁恭敬地站着方管事。
而之前那二人则瘫在地上,早已气绝多时了。
犹如一团血泥。
那瘦子一只眼睛掉下来,似是一路滚落进溪水中,将那一小片清澈的流水染得红如霞。
她心生困惑,为什么这里只有赵又秉和方管事两个人。
身边这位,不管是叫慕岑山也好,单慕也罢,都绝非等闲。
按理说,这是赵又秉的地盘,他的人越多,胜算便越高。
他为什么只带了方管事呢。
除此之外,几乎到了这溪流下游的尽头,因而,一水磨转盘侧立于此处。
这水磨转盘足足有一丈高,需得以至少四名精壮男子齐心协力,方可转动。
而她看见着转盘最上方嵌着一粗重的木棍,有一人手脚被束缚,从而倒吊着。
因为嘴里被塞了布条,一直呜呜呜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不过他虽然穿着夜行衣,可观俊朗的面容,细皮嫩肉,像是个矜贵的公子哥。
他身上有几道鞭子所抽的血痕,可他仍然不顾疼痛,不断地扭动着身子。
像一只鱼。
那赵又秉实在看不下去,照着他身子又抽了一鞭子,“叫你别乱动。”
倒吊的人看了一眼慕岑山,先是一脸震惊,似乎在说,“你看看,他抽我了,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不过这一鞭子下去,又是皮开肉绽的。
他整个人被这力气抽的,脚踝处紧着被绑的绳,无助地又转了一圈。
随后,他无奈摇头,闭上了眼。
见他彻底不挣扎了。
赵又秉咧嘴嬉笑,“二位可叫我好等啊。”
这厮果然狡猾,特意把受伤的二人带到她面前,一为恐吓,二为警示,三为设伏。
他扔掉鞭子,那方管事便眼风极利地上去,用衣袖帮他擦手上的血。
可那赵厮更是眼疾,朝他的衣领揩了揩手。
“你们有你们的张良计,却不知我也有过墙梯啊。”
她略同情地看了一眼吊着的人,歪头去问他,“那是你的人?”
慕岑山呆呆点头。
真是委屈他了。
“看来赵庄主不想再掩饰了。”
“掩饰又有何用!”
赵又秉突然厉声斥道,“你一走,我便着人去打探你的身份,果然不一般。”
良溪侧过脸去看他,悄声问,“你就带了一个人。”
他将她的头别过去,“人多眼杂,况且。”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按理说,他与贺祁越查过诸多案子,他虽武功平平,可机关术了得,纵观天下,他至今没有对手。
即便赵厮内力深厚,可也不应当是这个结果。
赵又秉抚掌大笑,“我知道,以你的能力迟早查到这里,索性我就布局,叫你有来无回。”
怪不得比想象中的顺利。
原来本就是他设下的圈套。
13. 棠叶枯(八)
没人理睬,他便指着良溪,“我知道你认识身边的那个丫头,否则你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她,毕竟她良溪可是从小在秋山村长大,而你,上都城人。”
“虽不知如何相识的,我其实也不清楚你的那句话到底谁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下巴,眼神轻蔑,“你说,‘只是好奇,能治好疑难杂症的人,竟然如此年轻。’我不知道,你想表达的是,希望我用她,还是不希望我用她。但是我觉得,只要跟着她,总是会有收获的。”
慕岑山紧锁眉头,“不愧是玉棠山庄的庄主,竟然这样都能察觉其中的端倪。”
看来,是他无意中泄露了与她的关系。
良溪劝道,“收手吧,赵庄主,你逃不掉的。”
赵又秉嗤笑一声,“哼,如果不是留着你还有用,并且要等时机,我才不会如此大费周折。”
他霎时脸色阴沉,袖中的刀也架在了倒吊之人的脖子上,“良姑娘,还烦请你帮个忙。”
倒吊之人惊讶地瞪了一眼那把匕首,扑腾两下,也瞬间泄了气。
慕岑山见状,面上看着不咸不淡,喉中却咬着腔与她搭话,“你那控人的本领,倒是使出来呀。”
良溪死死盯着赵又秉手中的匕首,再靠近片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这次是她失策了。
真没想到暗道之内,竟然是如此开阔的空间,相距甚远,而她的香,只会徒然飘荡在半空中。
除非,她得靠近对方。
“赵庄主尽管直说。”
赵又秉狞笑道,“请良姑娘把他的手,绑起来。”
这时,方管事适时地扔过来一截绳子。
良溪略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见他眼角上挑,眉眼里写满了不在乎。
他是不是想到了破解之法。
她只好蹲下去捡绳子,观望着对方的态度。
赵又秉似乎急了眼,拿刀的手刻意抖了抖。
贺祁越颀长的脖颈登时破出一道口,血珠子渗出来。
“你你……你小心点。”
但贺祁越不敢摆弄身子,细弱的声音里,语气却像是讨饶。
良溪拾起绳子,听着娇弱的声音里带着些力量,“我想和赵庄主做个交易,恳请庄主听我一言。”
“交易?”他发出一声齿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就算是说和,你也先按我说的做!”
良溪只好抿唇不语,悄悄向慕岑山身后走去。
赵又秉与慕岑山对上一眼,瞪道,“你背过身去。”
慕岑山颇有些不耐烦,照做后,再也忍不住,“待会儿我看准时机用袖箭射中赵厮,你藏着点。”
这地方,除非是土行孙,往地底下刨,不然往哪里藏。
她出言否决,说了声不行,“你那法子不保险,待会儿还是我找机会靠近,这样我们都有得救。”
他修长的手指伸出来,做了个不行的动作。
“我只会在你刚跨第一步时,射出我袖中的箭。”
良溪紧了紧他手腕处的绳,算作警示。
就你这小屁孩,还敢威胁我。
“听我的。”
“打成死结。”
赵又秉又在背后指挥她。
这时,良溪偷偷从左手袖中掏出那枚梨花簪,掰掉上面的梨花瓣,塞到他手心。
谁能想到普通的梨花发簪上,居然镶着锐利如刀片的白梨花瓣。
而她没看见的地方,慕岑山微微垂眸,嘴角是抑不住的欣喜,而眼睑处更似漾开的涟漪。
她拉了拉打着死结的绳子,示意赵又秉看。
“如此,能否说一说我们之间的交易?”
赵又秉见状,收了匕首,“自然可以。”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赵又秉忽敞臂狂笑两声,“良姑娘,你自小被弃于这偏远荒村,想必也无甚机会念书。”
她没预料到他要做什么。
但总觉他这番话暗藏深意。
他隔着距离,点了点良溪,“老夫今日就教给姑娘一个道理。”
慕岑山只要算准时机,便能趁其不备,将袖中的箭射出去,而他手腕处的死结也可变活结。
但是他此刻感觉身体发虚,浑身无力,心跳加速,额间的汗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整个身子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倒像是中毒的感觉。
可是他们俩没吃没喝,而她也没事。
唯一不同的是,那支毛笔。
须臾,强撑身体的慕岑山,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她听见动静,忙过去扶他。
她娇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将他抱在怀里,“你没事吧?”
见他唇色苍白,略微发紫,像是中毒之相。
她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是那支笔。”
“还不算太笨。”
良溪突然觉得自己好天真,一个赵又秉,杀害了那么多人,而她居然想着为他女儿治病,以此来感化他。
真的太可笑了。
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能用来做些什么呢。
“我倒想知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慕岑山虚着眼睛,见她翘睫上悬着泪珠,心似乎漏跳了半刻。
他勉力扯出一个笑,“我没事。”
良溪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下颌贴着他的头顶,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意识慢慢减退,脑袋不住地下滑。
她吸了吸鼻翼,双手扶住他失了血色的脸,苍白如雪,连脖颈处因为难忍的疼痛而突起的青筋,仿佛也失去了温度。
“你疯了!”倒吊的人尽全力吐出布条,摆了摆身子,“你可知他是谁?”
这时,方管事跨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将布条重新塞回他的嘴里。
几乎要抵住他的喉咙。
而他难受地挣扎了几下,不断地呕着。
她贴了贴他的脸,感觉到体温渐渐降下去,似水的眸子正如潮水奔涌,浪涛决堤,自眼角而落的泪,如珍珠断了线,大颗大颗滴落在他的脸上。
泪珠与他的脸碰撞时,宛如春雨砸在青石板上,漾出大朵的水花。
她用手背擦了擦不争气的眼泪,带着柔弱感的脸上忽然生出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
“请庄主赐解药!”
赵又秉不明意味的笑,彼时,昭然若揭。
他从怀中掏出净白瓷片,扔到她手边,“这是解药,不过只能维持三日,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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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助我,他们两个我都能放过。”
老奸巨猾。
她又怎么会再次相信他的话呢。
她匆忙捡起药瓶,果然只有一粒,先是警惕地闻了闻。
才捏住他的下巴,将药喂了进去。
赵又秉一跃,来到她的面前,“良姑娘,请吧。”
示意她随自己离开。
良溪缓缓放下怀中躺着的慕岑山,眼神迷离,依依不舍。
“我虽人在这里,可上都城中的事情却是一清二楚。”
他好像还颇为得意。
官商勾结,可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我不懂庄主想说什么。”
他眼角瞥过一眼身后的良溪,“良姑娘果然好手段。”
此前,他便早听闻良溪的恶名,杀人放火这样的勾当,即便再是太平盛世也避免不了。
这世间,多的是见不得光的地方。
可是,若把这样的事情,放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身上,未免就显得太过可怕了些。
而且这个女子,无权无势,连半点武功也没有。
他今日所见,不过就是个仗着自己好看的绣花枕头。
就那些不入流的微末道行,早在二十年前娶妻生子时,他便见识得多了。
他想到这,昂首阔步,头颅抬得更高了点。
良溪猜测他所说的好手段,指的是她勾引那位吧。
她忽然脑袋嗡嗡,毕竟还不知道如何称呼。
既然他说自己叫单慕,那便暂且这么称呼他吧。
单慕这个人,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城府极深。
方才,那个吊着的人说,【你可知他是谁?】
可见,他身份非同凡响。
不过,等这件事情过去后,她还是只能装一装一无所知。
走入暗道,他们身后的门传出挪动的声音,整条甬道两壁上的烛火吞吞吐吐,舔舐着黑暗。
而她止了脚步,再度试探性地问,“庄主,救治令媛一事,能否让我一试。”
赵又秉忽顿了顿脚步,拂袖一拭,“你连他都救不了,还妄想救我的女儿。”
良溪心知肚明,他没有唤她一声“庸医”都算是好的了。
毕竟连毛笔上面的毒都不清楚。
“赵庄主何必为难我,你明知在那样的地方,我无计可施,如何能救?更何况,距离下一次祭祀不是还剩下六日么,这期间容我一试,又有何不可?”
赵又秉倏地转过来,一手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你的把戏拙劣,脑子也不太好使啊,我要是让你见到我女儿,岂不是让你有了可趁之机!”
他是习武之人,力气又大。
她的头抵触着石墙,刹那间激起火星乱窜。
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直冲天灵盖,窒息感让她喘不过气。
似乎下一刻,便要重入孤魂野鬼之列了。
她凭着身体的本能挣扎着,咳了两声,她说道,“我死了,你女儿也活不了!”
“但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她感觉身体濒临死亡,却出乎他意料地,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是吗?”
谁让谁生不如死,还不一定呢。
14. 棠叶枯(九)
方才走过这条道,她手中的珍珠便投入了烛盏。
素白色烟如丝线一般,轻盈地缠绕在他的脖颈处,烟雾的另一端则缠绕在她的手腕处,随后愈发得紧,如蛇吞噬猎物。
这种香名为梦魇香,与当时控制兰静的香,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她在里面多加了一味,所以会如丝线一般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
他控制单慕时,倒是想得周全。
如今换了她是猎人,也得深思熟虑。
这时,他眼里流露出来的凶狠,立刻收了回去,剩下的便只是痴呆模样,以及澄澈的眼睛。
而他的双手则自然垂落,靠在髀侧。
慕岑山摸着手中的梨花片,见那方管事坐定下来,劝道,“方管事,赵庄主犯下弥天大错,你若是及时悔悟,改过自新,必然能够戴罪立功,从轻处置。”
那方管事眯了迷眼,眼皮下耷,眼底藏锋。
“我劝二位公子少费些口舌,挑拨离间的伎俩你们已经使过一次,这次也不会奏效。”
贺祁越一看慕岑山的眼色便觉不对劲。
一个对视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先是摆了摆,又把口中的布条吐了出去,不过这次好像没吐对。
带着些臭味唾沫的布条,恰恰落在那方管事的头上。
贺祁越脸色极为难看,他本想吸引他的注意,好让慕岑山得以早点逃脱。
但也不是这样吸引注意的呀。
那方管事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我也劝二位别白费力气,自然也可少吃些苦头。”
谁知这方管事没有如贺祁越所想的那样,跳起来甩他一鞭子,而是死死盯着慕岑山。
还真是沉得住气。
“喂老头儿,我就不明白了,我那些小宝贝可都是厉害的玩意儿,怎么到这里来都焉了吧唧的。”
他像虫子一样不断地蛄蛹,见他不搭理自己,继续问,“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那老头儿还是纹丝不动。
贺祁越突然萌生个邪念,臭老头儿还不兴搭理我,看我怎么治你!
只见他鼓着腮帮子,不断地往方管事的方向晃动,像是荡秋千一样地来回晃荡,瞅准时机,便朝着他脸上吐口水。
他那积攒许久的唾沫整口结结实实地吐在他的脸上。
那方管事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他利落地擦了一下脸,捡起手边的鞭子便朝着贺祁越挥过去。
“我看你就是找抽!”
顿时,空旷的山谷中痛呼声连绵不绝。
绳索搓得很厚实,如果不是她给的梨花片,一支袖箭兴许真不能割破绳索。
感觉到一股风的流动,慕岑山看准时机,一用力,那绳索便瞬间挣脱。
而他袖箭射出,借着风势,直入方管事的胸口处。
他登时倒了地。
贺祁越本闭着眼睛,这时睁开眼看见倒地的方管事,血从他的胸腔中流出。
“哎呀,小远远,你怎么如此不小心,死了可怎么办呀。”
贺祁越下意识去跺脚,却发现自己还悬空倒吊着。
“放心,死不了,我有分寸。”
贺祁越蠕动两下,“快点救我!”
慕岑山再次射出袖箭,将他脚踝处的绳索一击而下。
接着又是“哎哟”一声惨叫,“小远远,你就不能接一下我吗?”
“不准叫我!”第三支袖箭射出,直挺挺地朝贺祁越而去,还好他躲避及时,“小远远!”
不过那支箭自他脸侧擦过,还是落了血。
他摸了摸略黏的脸,见血珠从指缝中滑出,抱怨道,“你怎么一次比一次狠心!”
慕岑山抬眸环顾一周山谷,“我一进入这地方,便觉得使不上内力,也许和你的机关术用不上有一定的联系。”
“可我的机关术又不是内力,只是木头啊。”
慕岑山看了一眼躺着的方管事,“你把他扶出去,然后通知官府吧,自然有人来救他。”
贺祁越手肘撑着他的肩膀,“我看你小子身子骨这么硬朗,不像是中过毒啊,这戏演得连我都差点相信了。”
慕岑山面露嫌弃,将他的手拿开,“中毒是真的,不过是她救了我。”
她说过,空旷的山谷也许无计可施,可是只要她能够靠近,便能得手。
所以当她将他搂在怀里的时候,他亲眼所见,一缕轻盈的秋香色烟雾自她指节的红玉戒指处飘出来,而后一点一点地浮在他的周身。
其实当时的他初见震惊,毕竟这么堂而皇之地点燃这黄色的烟雾,不是在告诉他们,自己正在被救治吗。
不过他没有从其他任何人脸上看见片刻的惊讶,才明白,除了他,别人都看不见这种烟雾。
所以那天夜里,他在良溪手中看见的奇怪的薄烟,也是她散发出来的。
当时夜色深,以为是什么薄纱,却不想竟然是烟雾。
“她就是刚才那姑娘吗?”
慕岑山正欲离开,贺祁越跟了几步,“你不是已经知道她是良溪了吗?”
慕岑山没搭话,但他知道贺祁越在提醒他,自己早有婚约,而且……
贺祁越好心提醒道,“你可别忘了自己要娶的是她姐姐!”
慕岑山疾步而去,很快便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背对着贺祁越,摆摆手。
从面露喜色到眸色渐沉,嘴里却念叨着,“她应该得手了。”
还未打开石门,他便听见良溪的训斥声。
“方才不是还很神气么?”
她从袖中掏出那支梨花簪,站在他的背后,簪首对准他的心脏处。
“算了,还是先干要事。”
取你狗命,有的是机会。
暗道的门再次缓缓打开,他看见良溪的那一瞬,心花怒放。
脸上喜不自胜的表情,毫无掩饰。
他面上如枝头刚熟透的果实般的赧然与欣喜,她心中也勾起一抹笑。
他跑了两步,拉住良溪的袖角,“我同你一起去。”
良溪立马否决,“你去了也没用,你进不了她的梦境。”
而慕岑山向她贴近些,盯着她好看的眼睛,“那我就在外面给你护法!”
慕岑山掰过她的脸,“不准拒绝我。”
良溪听见心上的位置被敲了一下,像是有人敲开了一扇门。
而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体内仿佛有一股感觉在涌动,躁动着。
她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便转过身去,装作严肃地对赵又秉说。
“带我去见你的女儿。”
夜深梦沉,刚出书房时鸦雀无声,更阑人静。
不过很快便遇到她意料之中的巡查小队,还好慕岑山眼疾手快,拉着她往假山处藏。
几人齐声行礼,“庄主。”
而由于他们正处于藏身途中,她没来得及下指令。
赵又秉呆呆地盯着正前方,人站得板板正正,见到他们也不搭言,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只见那几人纷纷挠头,为首者上前一探,发现他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旁边人诧异地问,“这什么情况?”
盯着手掌心白烟所铸就的人偶,良溪戳了戳他的头。
赵又秉点点头,张口说道,“你们下去休息吧。”
只是没有半点情绪。
那些人一听,起先好奇,接着便是掩盖不住的欣喜。
为首者虽然不解,但也退了两步,拱手道,“多谢庄主。”
“这赵又秉万万想不到,有一天竟然栽你手里了。”
慕岑山不断看向四周,生怕还有其他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你瞧不起我?”
良溪猛然抬头,发现慕岑山方才就紧紧贴在她身后,这一瞬,两人之间近在咫尺,连双唇几乎都要贴上去。
他环手负剑,一股子凛然,可眼底柔柔的眸光却藏无可藏,恰似春风沉醉其中。
她略尴尬地舔舐着下唇,又转过身去。
慕岑山的目光始终追随她而去,她的背影走出假山,他才知片刻的沉沦,有时亦是清醒。
方想起她说的话,“我哪里敢瞧不起姑娘,只怕是也学这操控术,连我也制作成木偶,干一些糗事来报复吧。”
良溪顿了顿,才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不受这个的控制。
这件事肯定不能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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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他的话,良溪嗤鼻一笑,“那你可要好好听话,不然我定然叫你好看!”
慕岑山一时语塞,心底骤然间冒出的那句话,一个字都不敢说。
便转了个话锋,说,“不过你那个小人偶倒是挺可爱的。”
良溪溘然回头,眉目间写满不可置信。
他居然看得见她手中的烟。
不禁感慨太过神奇。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只要看得见她那些奇怪的烟雾,就不会受她所控。
“怎么了?”
良溪又回头去继续往前走,淡然答道,“没什么。”
在他别开时,良溪小声嘟囔着,“小心我把你也制成人偶。”
威胁力满满。
他听得清楚,却只是装得一无所知,敛眸笑笑。
此后,他们又遇到两次这样的小队,不过她都以不同的说辞让其退下了。
此时此刻的赵又秉其实已经沉睡在自己的梦中,对于自己的言行举止毫无察觉,可即便是梦中,也能真切地感觉到痛楚。
而在他如今所处的世界里,不同的痛楚能形成不同的梦魇。
透露他内心最恐惧的东西。
所以就算醒来,也只当是做了一场梦。
他引着她近乎绕过大半个山庄,才来到一处宽敞的院落。
未见其状,却闻其香。
清幽的香扑面而来,而她一踏入院落,便见眼前的海棠花含苞待放。
可越是往里走,便越能见到繁茂的海棠花。
未到花期,但是这处院落里,却有好几树海棠,开得正繁盛。
“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
满院的海棠花,正是半开时节。
慕岑山最先察觉到不对劲,“奇怪,未到时节,为何这里已经开了一半。”
她记得海棠花喜阳,所以越是往里走,似乎越是温热。
走过近百步,穿过花林,她见到八扇门的一间梨木屋,屋顶上还点缀着枝叶与残花,霎有如临仙境之感。
屋外有两名婢子正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她们睡意正浓,其中一个小婢子还带着甜甜的笑,梨涡最是夺人。
良溪招招手,示意他鬼祟地跟自己进去。
只见两人尽可能地轻轻推开门,踮着脚往里走。
这时,忽听见重重的脚步声,她无措地看去,赵厮也许是过重,踩在这木屋上面,霎时间有地动之感。
这动静惊醒了那位面缀梨涡的小婢子,慕岑山连忙拉着良溪一步跨进去,藏在门后。
只见她揉着惺忪的眼睛,见到来者是赵又秉,吓得花容失色,瞬间没了睡意。
她扑通一声跪下去,双手朝下贴额齐平,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而她也不忘去拉还在沉睡中的另一人。
另一位小婢子清醒后,吓得满头大汗,靠着她也将头埋了进去。
不过她们并未说话,而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良溪控制着他一甩衣袖,想示意她们俩退下去。
但她们好像是看不懂这意思。
于是又摆了摆手,跪着的二人对视一眼,又磕了两个响头,才退至一边。
良溪无计可施,只好将梨花簪尾端的晶莹珠子点燃,朝她们扔过去。
她们果然好奇地捡起来看,便又倒了下去。
这里没有守卫,比之外面,更甚寂静。
也是,养病的人最是不喜打扰。
屋内很是宽敞,高高悬着的檀色薄纱帐垂落而下,随着门被打开,清风过处,檀纱帐轻盈起舞一般。
这里燃着浓郁的肉桂香,刺鼻到散着浓郁的腥味。
这种香料最大的功效就是益气补血。
良溪看向慕岑山,“这香是用作益气补血的。”
“所以,她的女儿是气血两亏之相。”
彻夜燃香,他的女儿究竟有多虚弱。
良溪摆手,“你在外面等着。”
待慕岑山乖巧点头,她才一一拨开纱帐,站在那床前。
可见到的情景却是终身难忘。
她下意识去捂嘴,害怕自己发出尖叫声,“这,真是她女儿吗?”
15. 入枕梦(一)
慕岑山三步并两步,掀开纱帐。
鹤发鸡皮,雪鬓霜鬟。
她本应是满头的青丝,此刻尽成白发,脸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如百年的树皮一般,眼角堆叠的褶皱耷拉下来,几乎能遮住她整个眼睛。
良溪以为之前见过的那个瘦子已经是骨瘦如柴,可与她想比,还是稍逊一筹。苍老的皮紧紧扒着她的骨头,薄薄的一层皮下,凸出来的骨头好像如刀刃,能将她的皮肤戳穿。
整个人如寒冬时节,霜雪覆枝头,可轻薄的雪,近乎能将她掩埋。
慕岑山忍不住感慨,“怎么会这样?”
她光顾着震惊,没注意被子下面的手指,动了动。
她的眼睛轻轻颤了颤,声音嘶哑如刀割纸张,“你……”
才说第一个字,她的喉头恍有什么堵塞着。
良溪没想到她并没有睡,尽力稳了稳心神。
她抬眸看了一眼退后两步,站在她身后的慕岑山,两人眼神似乎交流了一番。
随后良溪问道,“你是玉棠山庄的赵心棠赵小姐吗?”
赵心棠强撑着睁开眼,有些警惕,“你是谁。”
“我是良溪,你可认识?”
她摇了摇头。
良溪有些怜惜她,蹲下身子,下颌抵在床沿,“那你是不是赵心棠?”
这时,床上的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看这样子,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如同百岁老人。
若是稍有不慎,便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赵小姐,我也许可以救你。”
赵心棠勉力想要睁开一些的眼睛,忽然眨了眨,又落寞地垂了下去。
良溪看懂了。
以前也许曾有许许多多的名医,来过这间屋子。
也有无数个人,曾扬言能治好她的病。
可真正见到她时,都束手无策。
他们也许站在这间屋子的某一处,对她指指点点,也许曾有一群人,一起探讨着如何救治。
他们围观、争执,人群熙攘,可直到蜂拥而来的人,从出现到透明,她也没有真的,获得一丝希望。
那双眯着的眼睛,浑浊无比。
她也许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
她没有信她,但良溪想证明给她看。
良溪起身去点烛火,环顾四周没有趁手的工具,想忍着痛从头上薅下几根头发。
“你要做什么?”
慕岑山矜雅的声音响起。
良溪了然于胸,边冲着他问,“借你的剑一用。”
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他还是默默拔剑,并将剑首对准自己,把剑柄递了过去。
剑有些重,不过尚可握住。
良溪将披着的散发掷于胸前,一剑落下,斩断一绺发丝。
而她起手的一瞬,慕岑山一个箭步便冲过去,要去抢夺剑。
倒不是觉得她会蠢到伤害自己,而是怕她没握住,不小心误伤。
剑置于桌上,她把发丝系成一个结。
握着烛盏,便朝她而去。
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慕岑山也默默地,斩掉了自己的一缕发。
见良溪抽出腰带点燃,可那束光并没有预料中的汹涌,而是亮着幽微的光。
原来她没有骗我,那时,她真想救我。
那束腰带果能作迷烟。
慕岑山如是想。
腰带像是整面浸墨的纸张,从中央被烫了一个洞,而后缓缓向四周蔓延。
良溪将发结扔入烛盏中,缓缓闭了眼。
扬起浓浓的青色烟雾,一缕包裹着她,一缕包裹着赵心棠。
见状,慕岑山也学着她的动作,将方才那缕头发丢入烛盏。
青色的烟雾逐渐弥漫,愈加浓郁,直到良溪感觉到眼前一道刺眼的青芒闪过,她下意识以袖遮挡。
恍眼一过,她只身处于一阵青烟中,慌忙地走了几步,发觉踩过的声音无比熟悉。
她蹲下身才发觉,自己尚且还处于这间木屋中。
看来这方空间里面所出现的幻象,也不是她所能够控制的。
一道惊雷落下,黑夜中大雨如倾,那八扇门在风雨飘摇中被吹得哐哧哐哧地响。
良溪抬手用衣袖挡住大半的视线,沿着缝隙的光摸索着去关门,一阵狂风刮过,步子踩在湿滑的木头上,几乎将她吹走。
而步履维艰地关上一扇门后,真觉得太过耗费心神。
眼见屋内青烟薄了一些,她又去关第二扇门,可不知为何总是关不上。
屋外的狂风乱坠,而飞雨则朝她直直砸来,不疼,足够模糊她的视线。
忽然一双宽厚的手掌,也搭上来,紧紧握着门沿,一用力,便紧紧关闭好。
她擦了一把脸,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恐惧感以及莫名的无措感油然而生。
该不会是哪个步骤错了,她根本就没有进赵心棠的梦境中!
可是进这屋子的时候,外面分明没有狂风暴雨啊。
“我好奇你的动作,便模仿了一下,谁知也进来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害怕你有危险,便学着你的动作,特意跟着进来的。
不过外面的雨声太大,而慕岑山已经去关第四扇门了,所以隔着一些距离,她听不清楚。
她大声吼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说!”
这时,慕岑山意识到是外面狂风暴雨的原因,便加快了动作去关门。
待到八扇门皆已关上,屋内青烟已全部散去。
“我说,我模仿你的动作,无意中就进来了。”
良溪眼珠子瞪得仿佛真能装下一整个他。
她是上天命定的引香人!
这样一个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的人,居然被一个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子也学了去。
他该不会也是什么炼香奇才,想要学她傍身的本领。
或者说,他是命定的下一任引香人,先来她身边学习学习。
只待她驾鹤西去才好得心应手。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命不久矣!
不行,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慕岑山挥挥手,问她。
良溪强掩慌乱,挤出一抹笑,只说,“没什么。”
如她进入幻境之前的陈设,分毫不差。
这时,两人听见角落里传来清晰到能震碎她耳膜的啜泣声,伴随着尖又厉的质问,“为什么!”
慕岑山将她护在身后,一步一步走过去,这才发现一小姑娘蜷缩角落,蹲着身子,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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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头深深埋入臂弯中。
良溪拉开慕岑山,忍不住蹲下,抚了抚她的头。
她忽然抬起头,哭得发红的眼睛里,委屈的泪珠沿着稚嫩的脸庞往下落,砸在地板上。
虽然她已变得年轻,可是相貌上并无太大变化。
她还是赵心棠。
滴答一声,“你是谁?”
声音有些哑,气息也不稳。
“我是来救你的人。”
赵心棠贴着墙徐徐起身,指着纷飞的檀色薄纱帐,“姐姐你看,那个枕头会发光。”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良溪的目光侧过去,才发现没有点灯的屋子,即便隔着重重纱帐,也能看见一个发光的东西,看形状,的确是枕头。
赵心棠忽而拉过她的手,便要领着往那边走。
等拨开帷幔,她才发现发光的枕头竟然是用玉石制成的。
从内而外,润泽透明,玲珑剔透,这闪烁的青玉芒便是自枕头里面往外漫。
这模样,倒是叫她想起了暗道内山壁上所看见的点点宝石。
“好像是我们在暗道里面看见的玉石。”
那座山壁上,所露出来的宝石并不多,且碎小,不过就是花瓣大小,可是闪烁的光却格外刺眼。
依她所想,这样的光泽许是只有皇室贵族才能用上的玉石。
“姐姐,不如我们就从这个发光的玉石枕讲起吧。”
赵心棠带着些稚气的声音,甜甜的。
今日所用的前尘香,虽然她可进入主人的梦境,梦境却是由主子所掌控的。
她需要梦境人的意识,所以必须得用前尘香。
赤白的闪电落下,她忍不住拂袖遮眼,而一晃眼便来到了五年前。
良溪惊奇地发现,两人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透明,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时的赵心棠,方才及笄。
堂屋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她的母亲脸上始终挂着慈爱祥和的笑,不断地往她碗中夹菜,“娘,我都吃不下了!”
赵心棠嘟着的唇娇如樱桃,语气里带着撒娇的嗔笑。
“都是你爱吃的,多吃些。”
赵又秉放箸后,仔细地瞧着赵心棠,面容和蔼,始终也挂着宠溺的笑。
“今日我棠儿已然及笄,为父便送上这一套珠钗,权当生日礼物。”
赵心棠扭过身子,面露失望,“父亲尽送些俗物,挑个及笄礼也不知道用点心。”
“棠儿怎可如此说话,好歹是你父亲的一片心意。”
赵母扯了扯她的衣角,看似训斥,语气却仍是那般柔和。
她仰头叉腰,“难不成棠儿说错了吗?”
赵又秉捋着胡须,砸了咂嘴,“今年的及笄礼,为父保证不一样。”
而赵心棠打开木匣,果真与众不同,即便是青天白日,那匣中也闪着璀璨的光。
簪尾悬着的青玉珠迎着正午和煦的光,剪剪光影倒映在木桌上,照得连桌上可口的菜,都泛着绿光。
同样的青玉石制成的镯子上,没有一点瑕疵,而雕刻的朵朵海棠花栩栩如生,娇艳可人。
“为父知晓你喜欢这海棠花,可这时节还欣赏不了,想着你即将及笄,便命人凿刻地下温泉,好使这一处院落升温,便是今日,你所能看见的海棠花了。”
16. 入枕梦(二)
她的生辰是三月末,虽然海棠花会开一些,却不会大片盛开,更不会开得如此娇艳繁茂。
赵心棠自小锦衣玉食,也从未见过这样能够发光的首饰。
她喜不自胜地戴上,跑入院落中去赏盛开的海棠花。
“相公,你不是说这里不再盛产玉石,要离开这庄子,另寻他处吗?”
赵又秉一听心旌摇曳,大笑一声,“夫人,你有所不知,我本是想趁着棠儿及笄造温泉,让她提前见到盛开的海棠花,而后便可离开这里,不想却因此而有了其他收获。”
赵母捂嘴笑了笑,“相公还是别卖关子了。”
“许是上天怜我爱女之心,让我挖出一个山洞,洞内别有乾坤,竟是比之前那座山品质还要上乘许多的玉石,而且,还会发光。”
赵母点点头,“也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赵又秉又招招手,下人递上来一个木匣,“夫人,你也有!”
赵母依偎在他的怀中,屋外晴空万里,繁华似锦,屋内岁月静好,恬静淡然。
【这种能够发光的首饰曾经在上都城中风靡一时,有市无价。】
【不对。】说完,他又否定自己的话,【其实直到现在,也是有市无价,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来越罕见。】
可良溪想到,山壁下藏着同样的玉石,可为什么依然会有市无价,罕见至极呢。
如果她出去后能够在那山壁中挖上一些,岂不是能发一笔横财!
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财可是这世间最有用的东西!
她不禁自喜地笑出声。
慕岑山看着她的眼神怪怪的,像是看一个傻子。
这时天地变色,日月轮替,转眼来到了三日后。
再次见到赵母,是在那病榻上。
短短几日她便生了白发,皮肤也不再紧致,而是变得粗糙斑驳,便形容枯槁,槁木死灰,身体大不如前,看上去像是掏空身体中所有的气血。
她的房内站着许多名医,耗上整整一日也查不出缘由。
有人说是多年来生儿育女耗费气血,未曾调理之过,有人说是中毒之相,可却怎么也查不出所中何毒。
“别吵了!”
赵心棠朝着他们吼道,“一群庸医,都给我滚!”
赵又秉见状,只好摆摆手,示意他们都离开。
赵心棠紧紧攥着母亲枯瘦的手,趴在她床边小声抽泣。
她嘴里不断地念着“娘。”
“娘,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可不能离开我!”
赵母用尽全身力气擦掉她脸上挂着的泪珠,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傻孩子!”
“不好了主子!”
只见方管事焦急得差点差点站不住,一路跑过来时,还在门槛处摔了个跟头。
赵又秉本就因夫人的事情坐立难安,心内如焚,此时更是焦躁。
“什么事情如此慌张?”
“奴依照主子的话,去城中打听谁人有同样的病症,便听说务翩城中,好几位贵人也如夫人有同样的症状。”
赵又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这怎么会是不好的消息,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不免欣喜地问,“那她们是如何救治好的?”
赵心棠也转过身来,等着她的回答。
“她们都没有痊愈。”
这个回答仿佛晴天霹雳!
“而且……”
方管事擦了擦额间的汗渍,犹豫着现在说出来是否是恰当的时机,毕竟夫人看起来,情况不大好。
“而且什么?”
赵又秉一再追问,他才闭眼坦言,“而且她们几人的相似之处,就是都戴过那能发光的珠钗。”
赵又秉一听,这简直是比晴天霹雳还要令人骇闻的消息。
务翩城是距离秋山村最近的城,虽说比不上上都城中达官贵人之多,但是也有不少的富贵之家。
若是他们找到这里,莫说是万贯家财散尽,就连一家上下的性命也不可保啊。
何况这玉石也早已在运往上都城的途中。
良溪感觉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赶忙打消方才的念头。
心想,钱财乃身外之物。
慕岑山忍不住感慨,【所以说,这发光的玉石是害人的东西。】
【我瞧着赵心棠小姐如今的模样,似乎症状相通,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慕岑山点点头,【所以现在的赵心棠就是被这发光的玉石所害的。】
良溪百思不得其解,【可这是五年前赵心棠的记忆,既然已经知晓缘故,为何还会任由它害人呢?】
慕岑山突然想到他母亲也曾佩戴过,但是却毫发无损,如今生龙活虎,身子硬朗得都能接上她他几招呢。
【我母亲佩戴怎么会无事呢?】
良溪用手肘戳了戳她,示意他继续看。
这时,赵心棠噌地起身,用手背擦过眼泪,“胡说八道!”
赵又秉和方管事也震惊地看过去。
只见赵心棠扬了扬手腕上的玉镯,“这玉镯我从未离身,我怎么就没事儿呢?”
那两人相视一眼,却见她身上的确毫无症状。
赵又秉将她手中的玉镯子摘下,以及头上的珠钗纷纷摘掉,“这些都统统摘掉!”
赵心棠不肯听他的话,“爹,你干什么呀!”
“女儿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她们短时间就出现问题是因为年龄上去了,你暂时没事,也许是因为你还年轻!”
赵心棠潸然泪下,“这可是爹送给我的及笄礼,爹怎么会害女儿呢!”
“可是爹也不知道无意中挖出来的玉石,居然会是邪祟之物!”
赵又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轻声说,“女儿乖,咱不要它,以后爹送你更好的礼物!”
她伏在赵又秉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月上枝头,赵心棠抱着木匣中的一整套首饰,尽数丢给身边伺候的丫鬟。
“丢了吧!”
“小姐,这可是你最喜欢的首饰呀,不是老爷的心意吗?”
她一时哽咽,别过头去,“不喜欢了。”
“可是……”
“我说扔了!”
那丫鬟见她执着,或许再说下去便要生气了,便只好拿下去丢了。
而这时,良溪和慕岑山亲眼所见,那小丫鬟看着木匣中的首饰,爱不释手,转眼便将那手镯悄悄地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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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手腕上,还特意藏在袖中。
良溪忍不住伸手去阻拦,【别啊!】
慕岑山拉了拉她,【这只是赵心棠的记忆。】
赵心棠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起身散布。
而他们俩跟随着赵心棠,只见她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山庄的库房。
她抬眼瞧着落锁的屋子,说道,“我就是要证明给那些传播谣言的人看,我爹爹绝对不会有害人之心。”
于是,她大半夜进了方管事的屋子,悄无声息地偷了库房的钥匙。
从中选取了一件发光的玉镯,偷偷戴在身上。
三日后寅时初。
赵母终究还是落了气,而赵心棠趴在她床边失声痛哭。
赵心棠随身侍奉的丫鬟,心疼地去拍她的肩,安慰她,“小姐,您别哭了,保重身子要紧!”
赵心棠因为抽泣而视线有些模糊,却还是看见了丫鬟手腕处发光的东西。
她握住丫鬟的手,质问道,“这是什么?”
那丫鬟忙不迭去掩饰手腕的玉镯,却还是被赵心棠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就是她三日前让她丢掉的玉镯吗?
那婢子扑通一声跪下,“小姐,婢子再也不敢了,请小姐饶恕婢子吧!”
赵心棠没有生气,反而喜极而泣。
她笑了笑,问那丫鬟,“这可是我丢掉的那只玉镯?”
那丫鬟见到她脸上又哭又笑的神情,害怕极了,去攥她的裙角,不断求饶。
“求求小姐,饶了婢子吧。”
赵心棠捏着她的下巴,“这两日,你可有任何不适?”
那婢子拼命摇头。
这时,赵心棠唤来庄内的嬷嬷,替她查看了全身,又喊了大夫检查身体,发现的确并无任何异样。
她捧着婢子的脸,轻声说,“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
于是,她的心中得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并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赵又秉一时不敢相信,急忙喊来方管事,“我且问你,佩戴过这玉石的人当中,是否只有年纪稍长的女子会得怪病,年轻女子却不会。”
方管事想了想,笃定道,“年轻女子也会得怪病。”
“那她们发病的时间有何不同?”
“并无不同,所有人差不多都是一两日就会染上病症。”
赵又秉思忖片刻,便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件事情,千万不可声张,我得想想对策!”
因为,最近他得到了一个消息。
已经有人查到,制作发光首饰的玉石,皆是来自玉棠山庄。
而这其中已有勋贵人家,准备着人来找他的麻烦。
也许不日就会抵达玉棠山庄。
他则需要早做准备。
良溪这下看懂了。
的确太过匪夷所思了!
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万中无一的体质。
【发光的玉石会夺人性命,可是在赵心棠的身上,却不会有任何事情。】
慕岑山接着她的话,【更重要的是,经由赵心棠所佩戴过的首饰,便不会让人染上怪病。】
【如果把这玉石比作一种毒,那赵心棠就是人形解毒丸。】
17. 报应至
三日后卯时三刻。
玉棠山庄外,几百号人将整个山庄围的水泄不通。
纷纷有人敲门怒吼,“开门!”
“你个丧良心的赵贼,为了赚钱,草菅人命,简直十恶不赦!”
“赵贼,你要下地狱!”
他们的面上带着无尽的憎恨和怨怼,恨不得把赵又秉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其中不乏有些人穿着披着麻,戴着孝。
不多时,那玉棠山庄的门口被扔满了菜叶子,臭鸡蛋,人们纷纷发泄着怒火。
“请各位稍安勿躁!”
一刻钟后,终于有人前来主持大局,可大家一看,竟然只是山庄的一个小管事。
方管事不停地赔礼道歉,可不停地有烂菜叶子砸过来,甚至伴随着人们的唾沫和人黄。
他弯着腰,低埋着头,恭敬地说,“今日夫人出殡,主子一会儿便会给各位一个解释!”
人群中一声狂笑,“赵贼罪大恶极,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是啊!都是老天的报应!”
“老天有眼,把他和他女儿也带下去!”
这句话一出,不断有人附和着,咒骂他。
用这世间最歹毒的话语,诅咒着他们。
“你退下吧。”
赵又秉攀着他的肩,让他退下去。
倒是气定神闲,“在下已知各位上门来的缘由!”
其中一位稍微年长的锦衣男子站出来,摆摆手,他们便止住了声音。
“赵庄主,我们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受害者,今日到此就是为了讨个说法,不知赵庄主打算如何解决?”
赵又秉摆摆手,身后便有十人抬上来五个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
“听闻近日因发光玉石所制成的首饰风靡一时,陆续有商铺妄想假冒我棠叶山庄,制作假首饰,对于此事我已然报官,经过官府耐心查探,已经揪出幕后黑手,相信不日就会贴出告示,还我清白!”
有人按捺不住,大声质问他,“凭你寥寥几句话,无凭无据,如何证明?”
赵又秉一挥手,箱子被纷纷打开,那木箱中居然是白花花的银锭。
随后又从怀中掏出几张单子。
他拿着第一张,“这张是与我棠叶山庄合作的商铺的单子,上面不仅有‘棠叶山庄’的印,还有我的私印,而大多数商铺只有加盖‘棠叶山庄’印的单子,没有我的私印!甚至于连‘棠叶山庄’四个字也有所不同,所以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诬陷和蓄意谋害!”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官商勾结!”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也谈论起这件事!
而赵又秉瞪了一眼,那人立马警醒着住了嘴。
“如果各位能够拿着我左手上这样的进货单子来找我,我必定赔付诊金、药费以及十倍的赔偿。”
“我之前看到过那进货单子,的确不是这种!”
这时候,风向开始发生变化。
“听闻赵小姐那发光的玉镯从不离身,这爹总不能害自己的女儿吧。”
“听说赵夫人也是因为那发光的手镯才去世的,这该如何解释?”
那赵心棠实在看不下去,示意父亲不再回话。
“我母亲就是因为身边伺候的丫鬟偷偷掉包了手镯,才得怪病去世的!”
她说着,便泣不成声!
“我母亲也是被这发光的手镯所害,所以我们又怎会想包庇那可恶之人呢。”
“棠儿,退下吧。”
方管事搬来一把木椅。
那赵又秉从容坐下,“我赵又秉今日在此恭候各位!”
外面的人瞬间无人敢再多说什么。
他这一招,属实厉害。
不仅可以解决眼前的困境,博得一个敢做敢当的好名声,还能得他们的同情。
简直就是一石三鸟。
人性便是如此。
【可我不明白,赵又秉手上的凭证如何作假?】
她虽然见惯人间疾苦,却仍看不懂官场里的这些弯弯绕绕。
【其实这很简单。】
慕岑山同她解释,【只要他与官府沆瀣一气,那官府得了银子,自然会为他保驾护航,那户部只需要更改印章,便足以让人信服。除此之外,他还要和大商铺串通好,及时更改单子,至于那些小商铺喊冤的说辞,谁又会真的相信呢?】
【可是小商铺总会找上大商铺,小商铺多,而大商铺少,总是遮掩不住的吧。】
慕岑山笑笑,好像在说,你想的可真简单。
【这更简单,大商铺只需要推出一个替罪羊即可,对外声称,铺中人私下所签单子,概不负责。】
良溪瞳孔急缩,抿起唇,【那这人?】
慕岑山侧眸去看她,【倘若死不承认,便是严刑拷打,拷打之后多半便是认罪了,毕竟生不如死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的脸上生出一丝骇意。
【那若是怎么也不肯承认呢?】
【那便是更好办了,直接打死,便说是畏罪自杀,尸体一丢,便是任谁也不会记得了。】
他们死后会化作厉鬼吗。
还是如她一般,成为孤魂野鬼。
她曾听说,凡是无辜冤死又怨气重重的人,都不得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只能在尘世间飘荡,直到某一日,害他之人也去世。
这一日后,无人再过问这件事情。
赵又秉将赵心棠的枕头换成玉石枕,每隔一段时间,就又会再换一个玉石枕。
以此玉石限量出售,赚得盆满钵满。
谁知一年后,赵心棠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她慢慢地感觉到头晕嗜睡,虚弱无力,而大夫诊治,只说她是气血两亏之相,需要益气补血。
但是她并没有变老,所以他们也未曾察觉到是那发光玉石的缘故。
直到四年后,本该是桃李年纪的赵心棠,开始生了白发,连皮肤也变得逐渐苍老。
慢慢地如她的母亲一般。
他才慌了神。
经过尝试,他发现这邪祟之物并不是经由她的身体才会不起作用,而是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佩戴后,都会不起作用。
换言之,比起玉石,邪祟之物更喜欢吸附人的生命力,从玉石到人的身上去,玉石便再无任何影响了。
良溪略微惋惜,【所以,并不是赵心棠不受影响,而是她这样的体质可以延缓而已。】
如她这般的人,天底下的确罕见之至。
【可惜了。】
慕岑山见她脸上有些难过,【赵又秉为了富贵,将这来路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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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西卖出去,害死妻子,本就该遭天谴的。而他的女儿,明明知道这玉石有问题,却要以身入局,甘当解药,如今也算是他们的报应了。】
先失去妻子,再看着女儿慢慢逝去。
这两个,都是他最爱的人。
良溪感叹,【赵又秉一生荣华享之不尽,却从未想过再续弦生子,可见他对妻女倒是有几分真心的。】
慕岑山不同意她的说法。
【一个本身就好的人,不会只对自己最亲爱的人好,而是对每一个人都好。】
良溪眼角弯弯,朝他扬起一抹笑,【可是人非圣贤,这天下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呢。】
【他们一开始可以说是无知,后面却只能说是歹毒了吧。】
这时,天光大作,日月同光,两人身子一颤。
睁开眼时便回到了这间木屋。
良溪俯身去看躺着的赵心棠,苍老而脆弱。
“赵小姐,你这下相信我的本事了吧?”
那赵心棠会心一笑,点点头,随后盯着良溪的眼睛,那双似水的眸如同清澈的泉眼。
泉眼里的水,仿佛能洗涤罪恶,濯去犯下的孽。
“赵小姐,我可以救你。”她轻轻握住赵心棠的手,“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心棠看着她的眼睛,便猜中她想说什么。
她没有丝毫犹豫,“我答应。”
“你就不问问我要你做什么?”
赵心棠艰难地抬起手腕,可眼神不好,便只能去摸身上寸寸干涸如树皮一样的肌肤。
而她现今,还不足二十岁。
她张了张嘴,“不会……”
咳了两声,“有人懂我的感受。”
暗无天日地躺着,一睡便是好多个时辰,她分辨不清何为日何为月,见不到她最爱的海棠花,更闻不见花的香。
可这都不是最痛苦的。
最痛苦的是,这副身子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当初的那些人也如她这般瞬间老去,耗尽了气血。
随时随地的窒息感,胸腔中的鸣动,以及痛苦的呕血。
她知道,她是个罪人。
而她,本该赎罪的。
“我知道,姑娘要我站出来承认罪过。”
她缓缓闭上眼,“我愿意赎罪。”
良溪矢口否认,告诉她,“我只是想要一笔诊金,足够我开一家医馆的诊金。”
一旁的慕岑山听得目瞪口呆,连忙拉住她,小声嘀咕,“你胡说什么呢?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拿到证据吗?”
他冲着她使眼色,却被她扭过头去不听。
“赵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请问……”
赵心棠艰难侧目,笑着点头,“可以。”
“良溪。”
慕岑山的声音带着错愕。
而良溪看过去,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男孩子的眼睛,也会流泪的吗?
她如是想着。
良溪低头不语,也叫他的名字,“单慕,亦或者是慕岑山。”
她的手无措地悬着,没有安放之处。
慕岑山显然很惊讶,不知道她为何会知道自己的真名。
她哽咽着,一字一顿地说,“富贵险中求,我哪有那么大义凛然。”
18. 命格说
“所以,你来这里只是为了银子?”
“我不知道如何称呼你,我也曾说过,‘只有将军冲锋陷阵,士兵逃避退缩,这个国家早就灭亡了’,可是公子,你不是将军,我也不是士兵,我们没有面临战乱。”
即便真的遇见战乱,我会比谁跑得都快。
一定!
不会重蹈前身的覆辙。
躺在床上的赵心棠目睹一切,想劝上一劝,可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两人好生奇怪,似乎熟悉对方,可又显得那么陌生。
明明都有些在乎对方的心意,却要用不中听的话去伤害对方。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哭腔,“可是……”
她盯着他的眼睛,那里的眼泪似乎马上就要决堤,“公子,我来这里本就是为治病,这是我要做的事情,而你是业狱司人,查案才是你的事情。”
“得瘟疫的那个人,还有平安巷李家的小儿子,我们都还没查清楚。”
他快要哭了。
可他还是吸了一口气,咽了回去。
她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单慕也好,慕岑山也好,你与我都没有半点关系,我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查案。”
慕岑山没说完的话,在微末的嘀咕声中,渐渐淹没了,“你都要袖手旁观了吗?”
“若是公子肯出钱,我良溪也可以为公子你卖命。”
他大为震惊。
万万没想到,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需要你为我卖命。”
我又怎么会舍得呢。
良溪默默走到赵心棠床边,掀开被褥,微微垂下眼睑,清冷的面容上此刻更凛了几分。
“还请公子出去。”
慕岑山紧抿着唇,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良溪听见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方从怀中掏出一个韵紫色小瓷瓶。
“他好像挺在乎你的。”
良溪愣了愣。
“我会说出真相的,即使你们不提及。”
她还是没有搭话,只是从瓷瓶中摇出一颗锥形塔香,而后点燃。
当她静静地掷于平地后,便双手合十,虔诚地跪下。
而后掷地有声,她磕了一个头。
那塔香从尖端点燃,染出韵紫色的烟雾,起初很淡,可愈渐浓郁。
慢慢地便堆积在半空中,一会儿变成小羊,一会儿变成小狗。
良溪闭眼拧眉,“莫要玩闹。”
那烟雾被她声音所斥,登时便冲赵心棠飞奔而去。
烟雾似有生命,一粒一粒的趴在她身上,一寸皮肤,乃至一根头发丝,都蕴藏着紫烟。
“要等上些时间,你可以睡一觉。”
良溪蹲坐在床边,柔声说。
赵心棠点点头,便乖顺地闭上了眼。
可她今夜却久不成眠。
也许是沉浸在即将蜕变新生的喜悦中,也许是忌惮新生后面对外界的口诛笔伐,不论如何,她始终入不了眠。
良溪的头紧紧靠着床角,忽然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赵心棠这才知道,她也没有睡着。
“姑娘何不去榻上睡,这里始终不舒服。”
这时,赵心棠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再垂暮,而是如桃李女子一般泠泠动听。
“离得太远,恐不受控制。”
那香也如人一般,惯是爱偷懒贪玩。
她不守着,别说一夜,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好。
赵心棠抿了抿薄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蓄意陷害,甚至谋杀,姑娘为何还要救我?”
良溪忍不住偏头去看外面盛开的海棠花,月华落在看似柔弱的花瓣上,却在夜晚里,将她的美又衬得多了一种神秘。
“我只是个小医师,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职责。”
将军做将军的事情,士兵做士兵的事情,而医师则做医师的事情。
各安其职,天下才会真的太平。
一阵轻风吹过,一片花瓣被吹落,凭借风的势力,飘入了木屋内。
赵心棠眼中泛起泪光,“姑娘心善。”
“所谓的‘祭祀’,你可知情?”
赵心棠一闭眼,泪珠顺着她的脸庞直直地往下落,“知道。”
“一年前我的病情并不算严重,只是虚弱嗜睡罢了,而我们在去上香时,曾遇见过一个道士,他说我命不久矣。父亲将他臭骂一顿,谁知几个月后,我便如母亲当年那般,垂垂老去。”
“所以你父亲赶紧去找他?”
“没错,那个道士教给了我父亲祭祀之法,只要能以金木水火土五种命格之人血祭,便能助我重生。”
良溪嘴里念叨着,“金木水火土。”五个字。
方想起来出现在秋山谷的那具骷髅,便是被火烧死的,便是“火”,而李家小儿子的尸骨她没见过,不好推测,却听慕岑山说过,白骨上有一层金粉,也许便是金。
“赵庄主是不是找到一个特殊命格的人,就会从他们身上取下些东西?”
赵心棠摇摇头,“这我不太清楚,也许是担心我的病情,所以父亲从未和我提到过。”
良溪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恍然间有一道熹微的光,穿过庭前花,落在良溪的侧脸上,灼灼的温热将她唤醒。
这时,勿外传来急促焦灼的脚步声,极为凌乱。
像是不知所措。
而她起身耸耸肩,伸了个懒腰,便见昨夜那两丫头跑进来。
见到陌生的她,吓得大惊失色,娇小的身子抱在一块,忍不住抖了抖。
她们视线往下,再冲到小姐面前,不断地比划着手中的动作,嘴里呜呜呀呀的。
好像是两个哑巴。
赵心棠被她们摇醒,莞尔一笑。
那两小丫头忍不住抱着她,哭了起来。
赵心棠拍了拍她们的头,“我已经没事儿了。”
那两小丫头在胡乱地比着什么,似乎显得很着急。
“去看看你爹吧。”
赵心棠起身下床去寻,俩丫头也跟着,见赵又秉就站在屋外候着。
“爹!”
她终于喜极而泣。
良溪想起那股刺鼻的腥味,便去看那香料。
果然,以人血为引,香料为辅。
所以他们之前所看到的尸体,为什么都是只剩下人骨,就是为了掩饰他们杀人取血的肮脏事。
李家小儿子失踪多日,也很可能是每日取一点血,精血燃尽,再取一些,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人身上的血流尽,咽了气。
“良姑娘,我父亲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没有反应。”
他要是有反应,她不就麻烦吗?
解了赵又秉的控制后,他先是感觉脑袋昏沉,随后指着良溪的鼻子,“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整整一夜,他居然一点意识都没有。
最肮脏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良溪还是忍了忍。
没好气地退到一边,她倚靠在窗边,等着她们这一场父女情深的戏码。
“棠儿,你好了?”
赵心棠的眼中早已噙满泪水,而赵又秉将她搂在怀里,也忍不住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赵庄主,我早说过,我可以救你的女儿。”
良溪垂眸,假装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
其实那里根本没有石子。
她的心里,也会不免生出一种成就感吧。
赵又秉嘴里不断地念着“真好”,拍了拍赵心棠的后背,随后斜目瞥了一眼悠闲的良溪。
躺在屋顶的慕岑山察觉到不对劲,立刻飞身下去搂住良溪的腰。
果然见赵贼那厮朝良溪而来,抬手一击。
而慕岑山则顺势搂着良溪,向庭院的方向划出。
零落的海棠花随慕岑山的内力而纷飞起舞,形成漩状,又轻飘飘地落下。
还好他出手及时,否则她已小命不保。
“赵又秉,你臭不要脸!王八蛋!龟孙子!”
良溪来不及感谢慕岑山的救命之恩,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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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两下,便对着他破口大骂。
赵心棠不可置信,泪花不断涌出,模糊了视线。
“爹!”她攥着赵又秉的手,“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赵又秉的胡须颤了颤,眼神低迷,忽而又恢复恶狠狠的模样,“棠儿,我若不杀他们,他们就会要我们的命!”
“爹!我们已经害了那么多人,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慕岑山拉了拉良溪,挡在她身前,“赵庄主,玉棠山庄已经被官府包围,收手吧!”
赵又秉似乎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时,他从怀中慢慢往外掏东西。
“小心!”
慕岑山转身紧紧抱着良溪,一个扑身,将她整个人护在身下。
只听嘭的一声,那颗爆炸的火药一响,浓烟四起。
而他们俩也不知所踪。
良溪见迷雾逐渐散尽,她才耸耸肩,示意他起来。
“你怎么在这?”
慕岑山撑着手臂,低眸时,眼里的欣喜似乎要溢出来,“我不放心你。”
星河倒转在凡世间,也不及她的眸色好看半分。
“那你昨晚?”
慕岑山假装怏怏,别过头去看那不知名处,“被某人赶出来,只好当梁上客。”
良溪感觉心里软得几乎瘫如泥,羞赧之色溢上白皙的脸,“你先起来。”
那慕岑山听着,深觉不好意思,耳根微烫。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哨,一吹,正在庄内搜寻的暮衣卫便赶了过来。
一队人马玄衣在身,皆高挑健壮,眼神凛然。
“搜查赵又秉和赵心棠,绝不能放出去!”
他侧身一站,威压尽显。
“是!”
对上良溪的目光,他才露出隐隐的笑。
他从腰间取下坠着的祥云白玉佩,递到她手里,“这个,够请良姑娘相助了吗?”
良溪缩回了手,感觉惦着有坠感,而她几根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光滑细腻,温润内蕴,的确是上乘的玉。
“要我做什么?”
“跟我来。”
慕岑山引着她来到玉棠山庄的前院,只见乌泱泱的一群人,近乎将整个前院挤满。
由于足足有几百号人,又不似军中人训练有素,所以他们互相簇拥着,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玉棠山庄近期发生的事情。
妄图抽丝剥茧,也得到些线索。
不过都只是些趣闻轶事,饭后谈资罢了。
“玉棠山庄的人都在这里。”
良溪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但还是没明白他要自己做什么。
她尴尬笑笑,“你不会是要我对他们一一审讯吧?”
他眉头紧蹙,扬手便有人将卷宗恭敬呈上。
翻开卷宗,他递到她手中,“你说的不错,准确来说应当是十五日前和二十二日前,分别有两人死亡,最后都只剩下人骨。二十二日前的死者乃是金明寺僧人圆礼,失踪多日,被发现以化尸水腐蚀,弃于水中。十五日前死者乃是猎人王朔,他也是失踪多日,被发现时尸体挂在树上,身上多处有野兽撕咬以及利爪伤人的伤痕,最后只剩下残破的衣物以及尚可辨认的头颅,身上基本只有血淋淋的骨头。僧人圆礼本就是俗家弟子,当时正处于归家探亲途中,而猎人王朔父母早逝,也没有娶亲,所以两人失踪一直无人报案。”
良溪一一翻过卷宗,想起赵心棠所提到过的“金木水火土”,“我听赵小姐说过,曾有大师和赵又秉说过,需以金木水火土五种命格之人血祭,便可助她重生。两日前金粉涂抹全身的李家小儿子是为‘金’,十五日前死的猎人王朔放在树上,便是‘木’,僧人圆礼被发现时在水里,是为‘水’,八日前的骷髅架子就是‘火’,最后剩下的那个便是‘土’。”
“根据他们四人的生辰八字,的确就是金木水火四种命格,你应该猜到了,最后的土命格就是你。”
良溪抿唇不语,只是点点头。
“所以。”慕岑山双手攀上她的肩,“良姑娘,我需要你做的就是,好好保护自己。”
19. 来意明
良溪的眼眸里蕴藏的剪剪清愁,如长流的溪水,自青山崖壁缓缓飘落而下,仿佛韶华蹁跹,而亦然从容不改。
她脸上赧然,略有些局促地问他,“你可一定要找到他们,我的诊金他们还没付呢。”
她看见慕岑山面上的唇角明显地抽搐了下。
他缓了缓神情,严肃而郑重地说,“良姑娘,倘若小命都不保了,你要那么多银子有何用呢?”
何况,我给你的那枚玉佩够你开十间医馆了。
良溪气鼓鼓地环抱着胸,转过头去。
算了,跟你这毛头小子说不清楚。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是老祖宗留下的箴言。
你又没死过,怎么会明白呢。
我之前做鬼的时候,听到有鬼说,即使到了地底下,轮回转世尚且需要银子打点呢。
不过细想,她又觉得不无道理。
他杀的那些人,都是为了能够救女儿,眼下她已然痊愈,所以,他带走女儿肯定不是为了救她。
“可他女儿已经痊愈,我就不会危险了啊。”
这时,有人来禀。
但良溪尚在沉思,没注意到慕岑山对着正欲行礼的暮衣卫使了个眼色,那人似乎没太看懂自己的主子想表达什么。
摸了摸后脑勺,一脸的难为情。
于是,慕岑山把他拉至一边,“什么事儿?”
“书房那边起火了。”
书房不会无缘无故起火,眼下庄内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只能说明是赵又秉和他的女儿在那边。
他蓦然想起,暗道内的山洞更像是一座山的某一处,内有溪流,也许那里有另外的出口。
放火,是为了堵住他们能进去寻找的路!
等到他们赶到时,却见赵心棠紧紧握住那支毛笔,而笔尖正对着自己的脖颈。
她声泪俱下,泣不成声,“爹!回头是岸吧!”
“棠儿,你为了爹已经受了那么多苦,如今若认罪伏法,定要在那狱牢中过下半辈子,爹不忍心你受苦啊!狱牢根本就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房内熊熊烈火炙烤着木架与藏书,空气中黑烟浓浓,焦糊的气味一直弥漫在半空。
慕岑山隔着火焰大声说,“赵小姐没有参与过杀人的勾当,她顶多犯包庇罪,不会在狱牢里度过下半生。”
“赵庄主,你难道真的要带着赵小姐畏罪潜逃,余生都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吗?她不过被训斥几句,还有大好的韶华,而你呢,你个糟老头子,之前就差点害死了你的女儿,今日还恬不知耻地让她陪你逃命去,说句难听的,你个老不死的说不定明天吃饭喝水就噎死了,你怎么好意思的!”
慕岑山听到她大骂赵又秉“糟老头子”时,大为震惊,想过去堵住她的嘴。
不过一种敬佩感还是油然而生。
不禁带着崇拜的眼神,竖了个大拇指。
“爹答应你,你先放下好吗?”
盯着眼前一幕,良溪蹙了蹙眉。
再僵持一会儿,两个人都得烧死在里面。
这时,烈火灼烧下,房梁上的横木轰然断裂,塌下来,而赵又秉则冲上去推开赵心棠,随着闷声,重压之下,赵又秉口吐鲜血,龇牙瞪目,呆呆地看着赵心棠的方向。
随后咽了一口气。
“爹!”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慕岑山才一个飞身上去稳稳接住赵心棠。
她的情绪大起大落,一出来,便晕厥过去。
火势愈渐地大,随着一声巨响,整个书房也豁然倒塌,化为灰烬。
“被烧死,算是便宜他了。”
此案因涉及五年前的发光玉石案,所以牵连甚广,经手的官员一并下狱,革职查办。
听闻赵心棠近日接手玉棠山庄,凡曾因购买首饰而受波及的人家,挨家挨户赔礼道歉,并给予当初的十倍银两作赔偿。
余下的所剩不多,也捐作善款。
映染说,此事之后,他也回了上都,杳无音信。
良溪一大早醒来听闻赵心棠散尽家财,远走他乡的消息。
她一拍大腿,连饭都吃不下,“我的诊金还没给呢!”
映染老远扯着嗓子冲她喊,“姑娘,是赵小姐派人送给你的!”
镌刻海棠花的木匣,方方正正,散着一股清香。
良溪打开,居然有足足一千两银票,以及一封信。
【良姑娘,我本想亲自登门将诊金奉上,可我自知罪大恶极,若是让人知晓是你救了我,恐生事端。感谢姑娘救我一命,此恩情,若有机会,来日必报。】
三日后。
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在良溪所住庄子门口停下。
仔细一看,车檐前悬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从内先是走出一位锦衣华服、年纪稍长的男子,他的神情不咸不淡,左手始终背在身后,迈步进屋时高扬着头。
紧跟着一位满头珠翠的贵妇,虽然眉眼都残存着岁月的些许痕迹,但她腰肢纤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颇有些姿色。
“不好了姑娘!”
“怎么了?”
良溪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并捂着脑袋,又睡下去了。
“是老爷和夫人来了。”
映染老远便听见秦婆子那神气轰轰的大嗓门,喊着,“老爷和夫人驾临,还不前来拜见。”
她是良溪被打发到庄子几年后,在大街上买回来的,而她好歹伺候了良溪好几年,也从未见过良家家主。
所以并不认识什么老爷夫人。
但看穿着打扮,配上秦婆子那神态举止,八九不离十了。
她这才想起,日上三竿,姑娘还在被窝里呢。
顾不得姑娘的挣扎,便掀开被窝,将她扶起来。
“姑娘,我瞧这二位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您可得小心应付。”
良溪半梦半醒间才听清楚,来的是良家上都城那位。
她倒是有些好奇,抛下年仅八岁的女儿,十年间不闻不问,这得是多狠心的人呐。
映染忙去拿挂在木架上的衣物,而她也加快了动作穿衣。
“果真如老奴所言,二小姐还在这榻上闭目养神呢。”
大老远的,就能听见秦老婆子的声音,倒真晦气。
她特意加重这“闭目养神”四个字,一听就知道惯是个爱告状的刁奴。
指不定在背后说了她多少坏话。
良溪边穿鞋边嘟囔,“做人不会,偏要当狗!”
她伸着舌头扮鬼脸,恍然瞟见梳妆台上的脂粉。
忙里忙慌的,等到他们冲进来时,良溪好歹算是穿戴齐整。
良臻率先而进,面上不怒自威,而他甩袖的动作多少有些不满。
而良溪一见着,便如弱柳一般几乎是滑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父亲母亲,女儿有礼。”
说完,她假意咳嗽两声。
见良臻的脸愈发得黑,她忙掏出怀中的手帕掩嘴。
“不知道父亲母亲亲临,孩儿惶恐,也不派人通传一声,若是让孩儿过了病气,更是无地自容。”
她缓缓抬起头来,泪花微闪,一个仰面,叫人我见犹怜。
“二小姐,前些日子见您,可是精神得很呢!怎么短短几日就又病了,如何叫老爷夫人放心的下呢,您可得好好保重甚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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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秦婆子听了这话,撇撇嘴,嫌恶之情表露无遗。
这秦老婆子,分明是想看我的好戏,此刻戏看不成,便转了话锋,明里暗里的阴阳可叫人明白的很。
“父亲也是知道的,自上次重病一场,身体一直都不大爽利,今儿许是半夜没盖好,便是又着凉了。”
这会儿,她又是极有灵性地嗽了两声。
“小姐自上次生病以来,一直都是时好时坏的,风寒也是常有的事情。”
映染也是规规矩矩地跪着,跟着附和。
良臻乜了一眼,随后坐下,“秦婆子,你退下吧。”
那夫人周韵莲也紧随其后,跟着坐定。
秦婆子本是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见到老爷发话,忙转过去看夫人使的眼色,才闭了嘴。
“溪儿,为父今日是为要事而来。”
良溪在心里翻的白眼都要上天了,十年没见,能有什么话说。
不过听这语气,不是兴师问罪,倒是有求于人。
可是他能有什么要事,同她商议,左不过还是上次秦老婆子提及的婚事。
他难以推脱。
“父亲既有要事,女儿自当洗耳恭听。”
良溪闪着泪花,虚抹了一把泪,见了见礼。
这时,却听那周韵莲笑出褶来,柔声说:“溪儿身子柔弱,可得起来说话呀。”
她倒惯是个有眼力见的。
怪不得听说,父亲多年来都未纳妾。
边说着,她还上前虚扶了一把。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她落座时,面上仍带着笑意。
“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溪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必然也是要嫁人的。”
良溪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分明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可说完这句话,却是仰头来观察她的神色。
打量,以及揣度。
才清楚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以及怎么说。
“是啊,溪儿,这嫁不出去的女儿,可是要遭人非议的。”
良溪一听,忙扑通一声跪下去,涕零如雨,“其实上回秦妈妈便已同女儿提及此事,还说那人是业狱司司主,同刑部尚书大人平起平坐,可是……”
那周韵莲见她跪得如此利索,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又忙假装去扶她。
不过听见她如此说,便又站着不动,“溪儿既然明白,那人身份尊贵,应当更加高兴才是呀。”
她抬眸一眼,见良臻神情阴沉,人却是坐得稳如泰山。
“可女儿是天定的孤煞命格呀,若那生来尊贵之人有任何闪失,就是整个良家,也担当不起呀。”
说到此处,她更是声情并茂,害怕得身子都抖上一抖,不禁又掩面哭泣,“女儿本就理所当然为父亲乃至整个良家分担,加之从前犯下大错,理应弥补一二,可无奈女儿福薄,不仅会错失这天赐的良缘,往后更是难嫁了呀。”
那周韵莲一听,甚觉有理,她良溪自己出事倒无所谓,牵连整个良家,那才是天都塌了!
可她却又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出嫁!
那慕岑山虽然长得周正,却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更何况还要卷入皇家与慕家的是非争斗中。
心思单纯的浅儿,如何受得?
她忙去看良臻的神色,等着他发话。
她良溪就不信,这慕家要真听说了她孤煞命格,又心如蛇蝎,害死母亲的光荣事迹,会心甘情愿迎娶她?
“不知溪儿从哪里听得这些胡言乱语,若是外面的造谣者,为父定会为你告上官府,若是府内人,为父自可将他打杀了去,为你出这口恶气。”
20. 谈判成
良溪见他凌厉的眼神落在映染的身上,这语气,听着也不是说说而已。
“老爷,这天大的喜事就在眼前……”
眼见周韵莲要来和稀泥,良溪厉声打断。
“女儿认为凡事得连根拔起,父亲既说这是胡言乱语,想必算命先生得算头一个吧。”
她也许没想到良溪会如此有底气,像是变了一个人。
剩下的半句话,也瞬间声音小了下去,“怎可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良臻听了这话,立时站起身,试探着问,“那依照溪儿的意思是?”
良溪再次拂过衣裙,毕恭毕敬跪下行礼,“恳请父亲,为女儿正名,所谓孤煞命格,以及毒害姐姐不成,害死母亲的言论纯属子虚乌有!”
那良臻嗤之一笑,一甩衣袖,指着她问,“难道你就没有害死你的母亲?”
良溪低埋着头,没有回答。
她不是良溪,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但是她若真顶着“害死母亲”的名头,这辈子,如何过得下去。
那良臻负手踱步,面露嫌弃,“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句话的?”
她就是要说出这句话!
眼前的路是她在走,而不是他这个父亲。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害死母亲这样的事情,世人根本就容不下。
即便她真的做了,极大可能并不是良臻授人传出去的,可若没有他的授意,府中人又有谁敢声张呢。
听闻当年她要害死的原本是姐姐,而最终害死的却是母亲,整件事情的受益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继母!
而将这件事情传出去的人,大概率也只会是她的继母。
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被遣送离开,无依无靠,而她这个父亲,也能够心安理得十年不闻不问,也是基于这个由头。
否则外界的人定然不知道怎么议论他。
所以,她今日以此事相逼,看似要的是一个好名头,实则是承认他良臻弃亲生女儿于不顾!
届时,他要面对的是,平民百姓的冷嘲热讽,痛斥抨击,文武百官的笔诛墨伐,大张挞伐!
如他这般表里不一的人,最是看重自己的名声。
她死死盯着他来回踱步,显然是在权衡利弊。
这桩婚事逃不掉。
保住名声,亦或是保住性命。
良溪的父亲,你会怎么选呢?
你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
我猜,自私如你,定然会让她去嫁吧!
周韵莲急得拉住了良臻,眼中含泪,片刻后,以帕掩面,那一行沾着脂粉的泪总算滑落。
良臻意味深长地与她对视一眼,再是斜目瞥了一眼跪着的良溪。
以前他作为父亲,觉得她是存歹毒之心,却无谋算之能,蠢笨得紧。
却不想,今日所见,再不是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蠢货了!
还以为她不过是多要些嫁妆,却不曾想心里的谋算也知道不摆在明面上,还能让他骑虎难下。
“父亲。”
既然你不知如何决断,不如我来推你一把!
良溪又伏了伏身,“听闻姐姐才貌双全,名动上都,想必定能入业狱司司主的法眼!岂不是比我这个随时存在的隐患要合适的多?”
周韵莲一听,默默垂泪的她,此下竟然哭出了声。
她先是瞄了一眼良臻,见他无动于衷,便知他已有动容。
她深知自己这个枕边人,凡事只会利己而损他人。
今日还好她要跟着来,否则指不定就被这贱蹄子三言两语就诓骗了去。
想到这里,她也扑通一声跪下,朝着良溪跪了两步,哭得是呼天抢地,“溪儿如此说,真真儿地是在戳为娘的心窝子啊!我那福薄缘浅的浅儿,如今怕已是上了黄泉路,过了奈何桥了呀!”
她哭得情真意切,连秦婆子也止不住眼泪地往下流,不时擒着手巾擦泪。
再看良臻的面上也是满目哀戚,半晌也只是背过身去,长叹一声。
良溪一时分辨不清是真是假。
但心里总想着,当娘的,不应有咒骂亲女的心思。
周韵莲趁势爬过去,握着良溪的手,泫然泣下,“这桩婚事可是圣上下旨,百官大臣皆是见证,为娘如今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本也是不想你嫁出去的,可若是抗旨不遵,那可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啊!”
圣上赐婚,满门抄斩!
她蓦然想起乱世中,被乱刀砍死的自己。
那时她还是难民,逃生途中与全家老小走散,历经千辛万苦,眼见着便到城门口。
乱箭穿心,而后是一刀自她背后捅入,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绞碎,单是想起来,她便觉浑身冰冷,面唇麻木,窒息感自那柔软的心脏处开始蔓延。
她握紧了拳头。又是一股尖锐的疼。
差点忘记了手指还不曾好全。
良溪原以为是那良浅不愿意嫁,才巴巴地求到她这里来。
怪不得看着高高在上的人,甘愿伏低做小,委曲求全呢。
“莲娘,起来!”
良臻背着身,这这话时明显很是激动,所以连带着袖口都颤了颤!
而周韵莲听着这话,不仅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反倒是还想冲她磕头。
真是倒反天罡!
如若传出去,母亲拜女儿,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良溪赶紧跪着走了两步,及时将她要埋下去的头扶住,“母亲还是先起来吧!这自古哪有母亲跪女儿的道理,真是折煞女儿了。”
这良臻倒也是老奸巨猾,自己既想要性命,又想要名声,关键是还拉不下这个脸,索性带上这个枕边人,让她来委曲求全。
字字看似恳切,又只字不提方才那件事。
就是要逼她就范。
还真是好手段啊!
“母亲,不是女儿不愿答应,而是父亲不肯松口,女儿如何嫁得?那业狱司司主是何等人也?怕人家想娶的本就是良家嫡女,而我是个冒牌货,还是如此恶名远扬,等他明白原委,栽赃陷害,罗织罪名,不是信手拈来,怕嫁过去也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她这继母是个深宅妇人,虽然被良臻利用,但也是能听得懂这话的。
说到这里,良溪也顾不得脸皮,顿时潸然泪下,“左右不过是个死,索性……”
她立时下定了决心,起身便要往门框上撞,“索性今日便撞死在这里,也好过将来提心吊胆,不知何日才是死期!”
你不是惯会耍这些博人同情的手段吗?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赶巧了我也会。
那映染看准时机,忙去拉住良溪,抱着她痛哭流涕,“小姐,你可不能这样啊!你走了,映染怎么办呀!”
两人便这么互相依偎着,一人一句诉说着不易。
周韵莲一下有点懵,像是完全没预料,她竟然会耍这手段。
但旋即反应过来时,便知她们这主仆二人分明就是演戏。
可做戏总是给外人看的,如今这一家子人能有什么可演的,索性不如说个清楚明白。
她正要开口,良臻此时斜眼一瞥,仰天闭眼,而后幽幽说道,“莲娘你先出去。”
声音不大,却足够压住她们主仆的吵闹声。
语气平静,却尽显威压,不愧是朝中五品大员。
周韵莲先是一愣,到底是多年夫妻,焉能不懂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而后便知趣地随同秦婆子出了去。
良溪见状,也同映染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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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对。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良溪拭净眼泪,挺了挺背脊。
良臻终是转过身来,并不掩饰吊梢眼里显露出来的轻蔑,“良溪,尽管十年来你我父女不曾处在同一片屋檐下,可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告知为父。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是清楚,如今就剩下你我二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方才一声溪儿,这下便唤她名字。
良溪这一刻终于明白,世间总有人不爱自己的子女。
若换作是真正的良溪,这番话不就是手握利刃,戳进她的心窝子吗。
可戳进去又远远不够,非得一刀一刀割开皮肉,犹如凌迟之刑。
幸亏他不是我的父亲。
良溪起身,拍过脏了的衣裙,端坐着,“既如此,良大人有何话要讲,便一并说了吧。”
那良臻见她眼神骤凛,尊称一声良大人,却是毫无客气之情。
“这婚事,你不应也得应。今日你是演戏便罢了,若来日你真要自戕,便是你的尸体也得嫁过去。”
他说这话时语气明显不对,可面上却又能装得无甚在意。
“如此说来,我的条件,良大人定是不应了。”
良溪敛眸低垂,面上异常平静,叫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可平静之下,语气却甚是强硬。
“自然不应。”
良臻抬头,想起宫中那位,圣心实在难测。
明面上赐婚慕良两家,私下却又召见他,询问起他那十年不见的女儿,明里暗里关心她的名声,可他却心里跟明镜似的,既要对外宣称嫁的是嫡女,又要最后上花轿的是这个庶女。
慕氏一族,满门荣耀,往上三辈竟出了两位皇后,两位宰辅,安国公又手握兵权,圣上如何不忌惮,不过是借着由头赐个寒门出身,背无靠山的女子,还得恶名昭彰,好让这慕氏再无向上的可能性。
他这庶女真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歪打正着。
他良臻何等能耐,敢违逆圣意,为她洗清恶名,莫不是想要脑袋搬家了。
良溪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那我与良大人怕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盯着杯中,色泽清透,茶香溢出,带着一股甘甜。
她这话明显是要撵人。
“这事儿我虽不能应,但你曾在信中多次央求,希望芸娘入祠堂一事,我倒是可以答应你。”
映染曾提及过,良溪的母亲是良臻看中的戏子,名唤芸娘。
他良臻倒真是好算计。
良溪的母亲本就无错,如何入不得祠堂,如今却要拿她的婚事当作谈判的筹码。
若是芸娘泉下有知,又岂会不感到悲哀。
良溪指腹托着杯盏,不禁捏得手腕处的青筋突了突。
眼前的这个人,真是太过恶心!
她沉默了片刻,只听见那杯盏掷于桌上,茶水洒得满是。
“既然话说到如此份上,你我也不必虚与委蛇,待我出嫁,除却母亲忌日容我一拜,良大人自当没我这个女儿。”
“你……”良臻一听这话,指着她的手颤抖着,连及着后退两步,捂着胸口处的手也忍不住剧烈地抖动着。
“孽子!我好歹养育你十八年!你竟然如此对待生身父亲!”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亲是父亲,可有为我一计呢?”
她这一问,如暮钟击鸣,山鸟飞绝。
振聋发聩。
良溪侧眸,目光却显得悠远,恍若时间的长河里,洗尽浮尘万千,却终究是落了定,“我倒是忘了,这‘计’是算计的计,却不是爱之计。”
她从容走出房门,那一袭晨辉如粼粼的波光,打在他落寞的身上,一瞬仿佛过了好几个秋,连影子的背脊都斜斜歪歪,垂暮了几岁。
21. 谪仙人
抵达上都时,已是更深月重。
宵禁时分,城中的街巷半个人影都没有,唯有朱门前高悬的灯笼微晃,烛影飘然。
通体黑色的马,拖着一辆马车自城外缓缓驶来,更阑人静时,辚辚辘辘的声音显得异常响。
彼时,马车在尘缘客栈前停下,栈内的小厮听见这声音,立时跑出来迎客。
马车上下来的先是一清丽可人的女子,面纱覆着下半边脸,而乌亮的眼睛似闪着光。
而后款款走下一纤瘦清丽、气质如兰的女子,比之先前的女子,更是出尘,洁白雪纱覆着她的半盏容颜,露出柔得似水的双眸,如霜雪覆梅,清清冷冷,漫天苍白中的一点红色,叫人挪不开眼。
她下了马车,摆手示意车夫离开,便与映染踏入客栈。
映染递上银两,吩咐着:“上房一间。”
那小厮说声“好嘞”,便冲着里面高喊一句“天字一号房”,随后殷勤地领着她们上楼。
良溪亦步亦趋跟着,目光紧着打量陈设,却突然问起:“这客栈人来人往,想必小哥儿你的消息最是灵通吧。”
虽是随口一说,语气中却极尽赞叹。
小厮先是走入房中点了灯,听见这句话时立时回了头。
“不是我说,这上都中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消息。”
良溪瞧他一揩鼻尖,傲气十足。
而后他走至房门口,他躬身做出请的动作,笑眯眯地问:“姑娘可是要打听谁?”
他见眼前这姑娘出尘脱凡,不似俗人,可这上都中,凡女子寻人,多是痴情女配负心男。
心中不免咋舌,叹一声可怜。
良溪入了房中,环顾一周,才转过身来,问道:“小女子是想问一问,上都中可有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他着实没想到眼前的美人儿竟是要问这一遭。
那人眯眼挠头,终是半晌后面上变成尴尬的笑,“这倒是没有听说过。”
算是意料之中,毕竟天子脚下,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即便重病缠身,也当有医术高明之人。
“多谢小哥儿,倘若想起来,还烦请告知一声。”
他讪讪一笑,方走开几步,却又折返回来。
映染瞥过一眼,正欲关门,见他迈过大步而来,嬉笑着喊一声,“姑娘。”
“小哥儿可有事?”
只见他警惕地打量一周,“姑娘如此问起,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映染瞧了一眼自家姑娘,便让开了路。
而后见他颇神秘地关了门,在良溪对面的木桌边坐定下来。
“瞧姑娘的模样,不像是上都人士,定不知前些日子城中发生的一件事。”
良溪冲着映染使了个眼色,她便上前递过一锭银子。
那小厮眼睛瞪得都直了,默默接下无意中掂了掂重量,揣入了怀中。
“姑娘可曾听闻一人,名唤‘池丰烨’。”
良溪本欲摇头,却见迎面而来的映染下意识捂了嘴,微晃的烛火照亮她半边脸,眼中的惊讶一览无余。
“烦请小哥儿详细说来。”
“池公子可是定国公的嫡子,这上都城中的女子都说他是什么玉,什么树。”他眼底倏然染上一丝难为情,“还说是什么风一样的男子。”
“可是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他似是得遇知音,连连点头,“小人总觉得把人比作是一阵风不太吉利,这不是咒骂人一下子就没了,早死吗?”
良溪颇觉好笑,对上映染那弯月般的眼睛,唇角也不免勾了勾。
不过净白雪纱掩面,小厮着实没瞧见。
“如此说,倒真是位俊俏的小郎君。”
“何止是俊俏,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通,侯门世家,身份又最是崇高,这上都城中的千金贵女都以嫁他为追求。”
“小哥儿说的倒是引人遐想,就是不知这与我所说的重病者有何干系。”
那小哥儿摆摆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定国公府宴请上都城中各家千金小姐,明着说是赏春,可人人皆知,是要相看世子妃。所以,宴会上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听闻户部尚书大人的女儿陈茵知道池公子擅箫,便邀他伴奏,自己唱曲,池公子一向最是和善,一口应下,宴会上人人瞧见,那陈小姐出尽了风头。谁知!”
那小厮伸出一根手指,瘪嘴点了点。
良溪便知他要卖关子了,忙给他斟茶,故作好奇,“小哥儿可别卖关子啦。”
“谁知一曲作罢,宴会还没结束,那陈小姐便失了声。”
“失身?”
由着他如此说,便大抵都能猜到多是有人陷害她。
嫉妒心作祟罢了。
“那嗓子可不只是唱不出曲如此简单,饶是连话都说不出,活生生变成了哑巴!”
良溪这才明白是“失声”,而非“失身”。
不过听他这么一说,方才明白他所说的话,与自己所问之间的关联。
与皇室贵戚,侯门世家相比,她陈茵许是算不得什么,若其父是寒门出身,那便更不值一提。
可再是不济,她也是堂堂尚书大人的女儿。
好巧不巧,却是一曲作罢,成了哑巴,这不就是活生生打尚书大人的脸,让她沦为全上都的笑柄!
这一招,杀人诛心,只怕更是叫人屈辱。
良溪勾笑,又斟满了茶,“多谢小哥儿告知。”
映染上前,又递了银子,那小厮便笑着离去了。
“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
一时好奇,映染紧闭房门后,便同她相问。
良溪不答,却反问她:“你可还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
映染推开面前那小厮用过的茶杯,明亮的眼珠子朝着四周来回打转,“姑娘不是要与那慕氏嫡子成婚吗?”
“自然是为成婚,可你觉得,我岂是会与他过一辈子的人。”
映染猛地去捂她的嘴,“姑娘低声些,这话若是落了不怀好意之人的耳,定然多出许多麻烦。”
“怕什么?”良溪一饮而下,“我虽不想成婚,可这婚事左右是躲不过,不若待婚后想办法与那人和离,反正我估摸着他定不会喜欢一个不曾见过,又恰好背着恶名的女子。最坏的打算,便是多做多错,叫他厌弃,好休了我。”
茶水滚热,烫得她心头隐隐不忿。
飘荡的百年,她洒脱散漫惯了,那深宅大院,如何困得住。
映染起先以为她是重病后脑子烧糊涂了,可如今却越发觉得不对劲,怎么连性子也大变了。
换作从前,她如何也说不出这大逆不道的话。
“姑娘可知,自古以来,休弃的女子是何下场?”
良溪见她眸中渐沉,而严肃与认真却逼近眼前。
“映染,若我不爱他,他亦不爱我,这与守活寡有何分别?何况我不爱他,碍于身份又不能爱别人,可是男子即便不爱妻子,却照样能爱别人,于我而言,这日子与休弃有何区别?”
映染仿佛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姑娘说的,似有些道理。”
“这世间,我们最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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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是自己。”良溪笑眯着眼,去握住映染的手,“所以,即便未来的某一日,那人厌弃了我,我也可以依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还可以活得更好。”
“所以。”映染眨了眨眼,眸中淡淡的光又亮了起来,“姑娘医治重病之人,就可以名声大噪,从此源源不断有慕名而来的人。”
她歪着头,扑哧一声笑出来,而良溪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轻纱拂过手心,痒索索的。
“小映染果然聪慧,一点就通。”
映染得了赞赏,便摘了面纱,去收拾东西。
“不过,医治陈姑娘可不是件易事。她的嗓子怎会无缘无语变哑,传闻那池公子乃谪仙人,而她又在宴会上出尽风头之后才哑的,我想多半是上头某位贵人刻意为之。”
映染倏忽间听见这话,动作停滞片刻,想了想,假装无意提起:“那姑娘就不救了罢。”
良溪见状,忙上前跟着收拾,“救还是得救,只是不能故意,得是无意。”
得救得人尽皆知,称赞她医术高明,又得不惹恼那位贵人,救得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映染愣了神,思绪飘得很远,连良溪碰了她一下都不曾察觉。
她用手肘戳了一下,映染才回过神来。
“我方才便想问你,为何你听到池丰烨的名字,如此惊讶。”
“没有啊。”映染紧抿下唇,慌张地走了两步,别过眼不去瞧她。
良溪长叹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迟早会碰见他,不若下次见了他,当面问问。”
“别。”
映染转过身去,见揭开面纱的良溪指尖缠绕着耳间的一绺发,唇角勾笑。
总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姑娘,你又拿我取笑。”
良溪上前,手指勾着她的下巴,调笑道:“小映染,你就招了吧。”
那映染感觉被调戏了,假装负气地背过身去,“姑娘当年可非要上赶着嫁他,如今离得更近些,我是怕你再做出些傻事。”
原来是她那难以启齿的孽缘。
不过能有多好看,想必,也不如他。
不知为何,她猛地想起那张俊逸的脸,玉骨天成,点墨描就,每一笔都落得恰逢其时,恍若画中走出的少年,少一笔多一笔,都勾勒不出的容颜,形若修竹,绝世独立,都说风景美如画,可她觉得,他停在何处,何处便是风景。
可那又如何。
风景从不会独属于任何一个人。
不过有些话难以宣之于口,她只道:“你就当我从前是瞎了眼吧。”
“这玉佩……”映染拿起来仔细端量,“瞧着很是贵重。”
良溪一把夺下,“明日去当铺问问,若是值个几两银子,便当了吃顿好的,若是贵重得很。”
许是她愣了神,映染不知何时到了她面前,“当如何?”
吓得她一个颤栗。
“就寻个机会还给他罢。”
毕竟,我也不曾帮到他什么。
她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过的话,好似都掺杂着意味不明的暧昧,可他却又不辞而别,悄无声息。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曾解释一句。
兴许本就没有把我当什么。
是她想多了,兴许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她轻拍着映染的肩,柔声道:“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也不会重蹈覆辙。快睡吧。”
月色皎皎,净白如霜,而夜深人静,良溪始终盯着窗外的月,几乎彻夜难眠。
22. 名声显(一)
翌日晨。
时辰尚早,但各大商铺皆已开张,酒肆、茶馆自不必说,贩夫走卒走街串巷,吆喝声此起彼伏,街道两侧也摆满了摊子,商客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良溪的脚步率先停在金绮轩门前,铺中已有女子来回相看,她们的面上始终扬着笑。
“烦请掌柜相看,这枚玉佩价值几何?”
良溪瞧见店中一人,一边看着账册,一边拨着算盘,时不时捋着一绺小胡子,极为认真。
那人年岁稍长,大抵四十来岁,接她递过来的玉佩,手指不断来回摩挲着,仔细地仰头查看,片刻后,又拿着出了铺子,迎着晨间的光,任其穿透莹润的玉佩,光刺破散乱的穗子,穿透他的眼眸。
一时刺眼。
“掌柜可是觉得不妥?”
良溪走至前来,感觉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在怀疑玉佩的真假?
那人长久细细地打量后,方才皱眉悄声道:“姑娘这玉佩属实上乘,价值不知凡几。”
价值不知凡几。
看来的确太过贵重。
“多谢掌柜。”
良溪正欲从他手中接过玉佩,却见他不肯松手,“姑娘请留步。”
那人朝他拱手一拜,做了个请的动作,“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良溪冲映染对视,便同他进了一间帘内的侧屋。
“请恕在下无礼,姑娘若肯割爱,在下愿意出这个数。”
良溪见他伸出五根手指,想着竟价值五十两。
那人不仅将这五十两佩戴在身上,竟还能随随便便给出去。
他到底是何人。
“抱歉掌柜,这并非是我之物,恕我不能卖与你。”
那人顺了一把胡须,笑道:“在下心中自然明白,可姑娘既然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带出来,必然是要卖出去的,卖给谁不是卖呢,只怕是姑娘走出金绮轩,放眼整个上都,纵使有人愿意出比五千两更多的数……”
她正惊讶着何为冒着杀头的风险,却听他说这足足有五千两。
那人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又乐呵呵地说道:“恐怕姑娘也是有命拿,没命花呀。”
可她还是得装作内心毫无波澜,“掌柜何出此言呐,我这东西可是清清白白。”
掌柜面上带笑,轻轻摇头,“这东西是不是清清白白,姑娘心里清楚。”
他望了一眼帘外,异常谨慎,“姑娘可心知肚明,从皇宫里流出来的东西,与之相配的人,我不会看走眼。”
原来是皇宫里的。
可听掌柜如此说,她便明白,这玉佩远远不止五千两,之所以他能以五千两的价格买下来,是因为他有正当的渠道再卖出去。
而这正当的渠道,也许便是上缴的保命钱。
如此,她便明白了一些。
皇宫里除了年轻的圣上,剩下的都是些贵妃公主,这些贵人们的东西之所以能流落到民间,要么是底下人得了赏赐,要么是底下人不干净。
而如此上乘的玉佩,定然不会是贵人赏赐的,那么便只剩下后者。
良溪夺过他手中的玉佩,“掌柜既然心里有数,就不该多嘴。”
待那掌柜瞧见她走远,方摆摆手遣来暗处的两人,“跟着她。”
问过之后,她越发觉得不安。
看着那人的样子,似乎干这“销赃”的买卖不是头一遭了,想来熟稔的很。
让他得知,恐不是件好事。
不过还好,今日她们戴了面纱,尚且还能隐藏身份。
映染见她出来时,神色泱泱,也不好问,便要拉着她去逛街。
而她正愣神,便被一阵怒骂声吸引了去,只见十几步外一处济善堂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但似乎并不多时,仍然陆陆续续有人往里面挤,妄图看热闹。
“你这狗娘养的济善堂,治死了我这丈夫,独留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
良溪顺着人流往里挤,便见着济善堂前两个小孩儿伏在一男子身上嚎啕大哭,那骂人者原是位身材壮实,颇有些精干的女子。
而那位躺着的死者丈夫,干瘦如柴,唇色惨白,双眼黢黑,看唇色与眼睛,似乎是瞬间被抽干了血气。
但他的肤色却很是红润,不像是死了许久的人。
与之相反,趴在那人身上的小女孩儿肤色如雪,又似暗暗浮着一层冰霜般,浑身直哆嗦,面颊处凹陷,每每哭上两声,便要大喘一口气。
这时,一锦衣华服,大腹便便的人正对着一旁年轻男子,劈头盖脸一顿骂。
被骂之人看着穿着朴素,皮肤白里透红,像个粉面小生,但右脸上却有一道狭长的疤痕,看起来有些日头,仍有一种憎目之感。
他此时忿忿不平,攥紧了拳头。
看着唯唯诺诺,始终别着头,不吭一声。
那妇人时不时地眼神往被骂之人身上看去,微微露出些不忍的神色,“你别以为你惺惺作态骂两句下面的人,我们就会善罢甘休!大不了我上报官府,砸了你这济善堂的招牌!”
这时,已有人跟着骂那济善堂掌柜。
酒楼之上,这一阵吵闹声属实不小,将酩酊大醉的慕岑山与贺祁越二人吵得脑瓜子突突的,苏醒了来。
慕岑山闭眼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而后悄悄地注视着对面楼下发生的一声,纵观了一整个过程。
透过熙攘的人群,他晃眼一刹,她手中紧紧攥着的玉佩,浮光掠影,却异常耀眼。
他怎么也挪不过眼。
是她。
那日他查明原委,便立刻回上都禀告,因此案牵涉众多,包括上都贵人,以及皇室宗亲都曾采买过那发光的玉石,以至于,得禀告圣上裁夺。
他劝圣上下旨,此后将其纳入禁物,否则将来会有更多人受此磋磨。
慕岑山立时醒了酒,坐直了身。
对面的贺祁越揉了揉眼睛,正捕捉到他一脸钦慕之相,可垂眸看去,却见乌压压的一群人,愣是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慕岑山察觉到他在找些什么,“你今日不当值吗?”
贺祁越登时从凳子上弹起来,整理着衣衫,问道:“你今日不也该当值吗?”
慕岑山面色骤凛,冷冷道:“休沐三日。”
贺祁越的“为何”两字还未出口,便想起他三日后便要成婚一事,只好缄口不言。
这节骨眼上触他的眉头,当真不妙,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了。
偶尔当个哑巴也挺好。
听他昨夜醉酒,提起圣上赐婚一事。
他竟胆敢问圣上讨一个恩典,希望将那良家嫡女换作良家庶女!
他好歹是慕氏嫡子,安国府世子,圣上岂会容他如此作践。
他慕岑山敢说,他贺祁越都不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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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捂上他的嘴,灌了更多酒,直到醉的不省人事,说不出一个字!
“你济善堂还不给我个交代吗,是要叫我撞死在你这门前,好叫天下人看看你们这人面兽心!”
彼时,贺祁越听见这催人深省的话,便抬眼看去。
他指着那妇人,“这你都不管管?”
却传来慕岑山懒懒一句,“今日我不当值。”
“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慕岑山也有偷懒的一日。”
平日里他最是殷勤,恨不得一日干三日的事情,如今近在咫尺的事儿也懒得管。
听此一话,那贺祁越也气定神闲地坐下,“若有人问起,我也只当说是赶巧路边遇见,出了外差。”
“你仔细看清楚。”
慕岑山冷冷一言,目光落在那尸体上,“用得着我们出手吗?”
那济善堂掌柜慈善笑道:“不若请夫人入内,你我好好商谈。”
那妇人一听,啐了一口,叉腰龇牙咧嘴地说道:“我呸!外面有这么多人为我作证,等我进去了,你一疏散人群,变了嘴脸,我们可怎么活啊!”
人群中,不时有人附和。
“我说方掌柜,你这药材卖的如此昂贵,怎么还不管用呢?”
“是啊,行奸商之举,今日总算是栽了跟头。”
说罢,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似的双腿一蹬,双手不断地拍着大腿叫屈。
按理说掌柜松了口,便有了洽谈了机会,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会耍赖。
她喊着报官,却只是僵持着,面上虽看着哀伤,从头到尾连一滴泪都没有掉落。
良溪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挤得来来回回,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人观摩许久,眼神始终不离她手里的玉佩。
那人穿着打扮整好,不似乞儿,更像是哪个铺子里的仆从。
慕岑山的面色越来越沉,这时,他注意到良溪身边那鬼祟的人,便纵身一跃,顺着人流去寻她。
而在靠近那小厮时,那人本弯着腰,旁边似乎还有人接应,瞅准时机,便要去抢玉佩,而慕岑山眼疾手快,将那二人一把拉出人群。
再去看良溪,她竟然浑然不知,只顾着挤过人群,朝济善堂掌柜而去。
那二人见事情暴露,只顾着撒丫子跑,还知道分开行事,想必是惯偷了。
良溪站于掌柜身后,低声私语:“我可让这人起死回生,不过掌柜得应我一事。”
那掌柜瞥过一眼,见她是个年轻女子,顿时有些傲气,“你莫不是与她一路的,偏要来讹我的钱。”
“我不知掌柜此话何故,但我若让他起死回生,于你百利而无一害。而于那位夫人,则恰反之。”
良溪将玉佩收入怀中,同他如此说。
而掌柜见外面的人不减反增,那妇人仗着有百姓撑腰,也愈加肆无忌惮地咒骂。
“姑娘若成,想要如何?”
“只愿皆济善堂的东风,让我扬名立万。”
那人一听,便卸下了周身的防备,“愿助姑娘。”
“夫人。”
良溪上前,朝她欠身,“我可救你夫君一命。”
那妇人一见眼前竟是位年轻女子,登时笑出了声,“我说你这老不死的,烫手的山芋就交给这小姑娘,害不害臊啊?”
人群中顿时发出哄然大笑,纷纷附和,“是啊,害不害臊啊。”
23. 名声显(二)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夫人,这世间能人众多,若只论长幼而不言他,岂非要老人做工养家而壮者修身养性?若只重男子而轻女子,岂非一家之大,只留男而不存女,那何须娶妻,只当是男子娶男子罢了。”
此言一出,原本看热闹的人,再也笑不出声。
人群中却非有一言出,与她唱反调,“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男子又不能生儿育女。”
良溪抬眸一看,竟是那贺祁越,她当机立断,便问:“那你可承认子嗣为先?”
“自然。”
“既如此,子嗣重要,女子为何不重要?”
贺祁越从人群中走出,哑然失笑,“姑娘巧舌如簧,在下甘拜下风。”
他方才本是追随慕岑山而来,却发现她太过熟悉,而见那收入怀中的玉佩,才知她是何人。
原来慕岑山说的“用得着我们出手吗?”是这个意思。
方才贺祁越见慕岑山追那小偷而去,便也跟着下来,凑近些看热闹。
良溪心中明白,他这话本就是要推她向前,便当不相识,点头示意。
“夫人,可容我一试?”
那妇人见如此,便上前伏在那人身上,痛哭流涕,“相公,他们都欺辱我们孤儿寡母的!你杀千刀的,怎么就这么短命呢!”
良溪觉得着实好笑,想要施手相救,她却不肯。
这天下,难不成真有希望自己相公去死的人。
那掌柜见状,表情严肃,“夫人若不肯容这位姑娘施救,不若报官,叫青天大老爷来裁决。”
说话中,不忘握拳相拜。
那妇人见他似乎来真的,忙止住哭声,“我相公分明已经没了气儿,你却要在这里信口胡诌,若是你不能让他起死回生怎么办?”
“自当悉听尊便。”
那掌柜见她意志笃定,心中却也不免落了空,毕竟不认识,他能当如何。
而良溪见他不着调,便靠近他,偷摸着将怀中玉佩塞给他,“掌柜放心,玉佩抵给你,若我救不了,只当不收回。”
掌柜摸着玉佩,便松了口,“若她不能救下,夫人只管开口,多少银两都使得。”
“好!”
“烦请掌柜将他抬进去,我好搭救。”
良溪自他发缝中摩挲,不出片刻,便自颅后脑处摸到了一根针。
缓缓拔出,那人不多时就清醒了过来。
那人摸着略微沉重又酸胀的脑袋,一见眼前的陌生人,惊讶地问道:“你是谁?”
良溪没回答,反问道:“你当以为醒来所见的第一人,是你妻子?”
“你……”
他指了指良溪,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想以假死讹人,你可知若再迟上些时候,你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人沉默着垂着头,一时不知所措。
“你们可曾骗过别人,讹了钱?”
那人一听拼命摇头,连连说:“不敢。”
“你那小女儿才最是需要治病。”
“正是如此。”
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霎时滑跪下去,伏在她脚边,“求求姑娘,救救我的女儿!若不是因为女儿得了重病,我们也不敢做出此等错事!”
“寻常人必然不知这事,你们背后有何高人指点?”
他忽然泄了气,焉答答的,眼神慌乱地看向屋外,一时间默然不语。
“你若不说,还会有其他人行此骗术,岂不是损人不利己。”
那人抬眸,眼眶里逐渐泛起泪花,“为了救治女儿,我们跨越几百里,几乎是倾家荡产,那人不忍心,遂偷偷告知我们这个法子,只因这方掌柜心黑,前些年还发国难财,所以我们叫他吐出些来,也不算是让他走投无路。”
听他这么说,想必不是上都人氏,而了解病情,又知他们实情,还懂医术的,大概率便是这济善堂中的人。
加之那妇人看被骂之人的神态,八九不离十,便是这济善堂的一位大夫。
心生怜悯,心怀大义,着实令人佩服。
可他愿以身入局,为别人谋一线生机,却不知自己将会是何下场。
见她无动于衷,那人又磕了两个响头,“姑娘,我们答应了恩人,绝不说出他是谁,求姑娘救我女一命。”
“出去后,同你那妻子说清楚,是我救了你,否则连同帮你们的那位,也得跟着遭殃。”
那人木讷点头,瞬间便冲了出去,抱着他妻子痛哭流涕。
随后,他扶着妻子的肩膀,跪下叩首,喊道:“活菩萨,起死回生的活菩萨呀!”
原先吵着闹着的妇人,见她识破了技俩,虽有些愤愤,但终是认了栽。
良溪上前扶起二位,笑着悄声道:“若二位下次再行骗人,我自当拆穿你们的阴谋。”
掌柜见状,笑着连声道:“都散了吧!”
看热闹的众人见再无新鲜可瞧,便一哄而散了。
掌柜抚掌一笑,将玉佩还回去,“多谢姑娘!”
“掌柜可还记得要应我一事?”
只见他先是呆了一瞬,良久的沉默后,便装作难为情,“可我们不是已经?”
他自然垂落的手点了点良溪,又缩回来,“姑娘所说要我应下的事,难道不是助你扬名立万,而今你已成功叫那人起死回生,我们自然算是。”
他长笑一声,“钱货两讫。”
良溪一听,这不是要赖账么。
她本想借此机会,一举成为济善堂的坐诊大夫,如此即便有朝一日离了任何人,她也能养活自己。
但她终究被那位大夫的仁义之举所感动,便是要恳请方掌柜留下他。
良溪瞬间发出一声齿冷,“掌柜这卸磨杀驴,未免太快了些。”
这时,她瞧见那位始终闷声不语的大夫突然出了声:“姑娘不知,咱们这位掌柜一向如此。”
“司徒渊!我劝你想好了再说话!”
方掌柜没忍住咬牙切齿,指着他怒瞪。
他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来,连面上的忿忿不平也渐渐消散,归为平静。
他这一声冷笑,也好似在嘲讽自己,“济善堂什么时候济过善,不过都是劫贫济贵罢了。”
说罢,不等方掌柜插嘴,高声道:“你方文德既不懂医术,还要横插一脚,指指点点,又无品无德,只知赚那黑心钱,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事情你也不是第一回了!”
“你还想不想干了?”
“我司徒渊即便再生不逢时,也不齿与你为伍!”
司徒渊说完,便要转身离开,而良溪拉过他的袖角,“请公子留步,我还有一事相求。”
他有些呆滞地盯着她,“姑娘请讲。”
她将司徒渊拉于身后,“方掌柜,即便你想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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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总有证人,方才之所以你愿让我一试,是我以这枚玉佩作保,至于你应下我一事,可不能算。”
“姑娘你这不是信口雌黄吗?”
“我可愿为姑娘作证。”
贺祁越在旁观摩许久,终于开了口。
而那方掌柜看过去,便见人群中缓缓走来一人,他的目光始终也落在这一处,不免吓得战战兢兢。
业狱司那位,今日怎么也赶巧来看热闹。
眼下,绝不可惹祸上身。
他的神色当即缓了缓,随后拱手谄笑道:“姑娘请说。”
“请方掌柜允许这位司徒大夫入内抓药,以救治这位小姑娘。”
此言一出,那司徒渊脸上也是一阵惊喜。
原先之所以想出这法子,本就是因为缺少一位极贵重的药材,如今总算是破开云雾见天明。
一家四口本是互相簇拥着,呆呆地看着一切,如今听了更是口中连连道谢。
“好。”
见业狱司司主愈发地近,那方掌柜只好咬牙应下。
司徒渊拿了药后,同她点头致意,方带着那四人离开。
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去,远处天际拨开云层而落下的光,洒在良溪微颤的睫,而慕岑山薄薄的一层皮肤下,脖颈处的青筋尤为明显,仿若有粼粼的波纹穿透,如水光一般。
他背着光,一身素净的白衣,怀中环剑,眼尾微微上挑,周身极致的喧闹似乎一霎都淹没在人群中,世间归于安宁。
他勾着笑,藏着意味不明的心思。
良溪忍不住也浮起笑意,可待他到了面前,她又不动声色地,缓了神色。
“良姑娘,好久不见。”
那一瞬,她感觉连水滴落下的速度都慢了片刻。
可她垂下眼睑,目光落得仿佛空空荡荡。
她又将怀中的玉佩递给他,语气淡漠又疏远,“方才是我借花献佛,在此同公子说声抱歉。不过这东西实在太过贵重,恕我不能收。”
慕岑山乌黑的眼眸中顿时覆上一层翳,方才勾起的笑渐渐平缓,他自然垂落的双手不肯动,却只是修长的指节微微动了动。
他装作毫不在意地偏过头去,见天边的一抹云光染上绯的色彩,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丢了,空落落的。
一日的时间转瞬即逝,可有时又十分漫长,漫长到恍若做什么事情都难以欣喜。
像是一下子什么都丢失了。
这样的感觉又让他想到多年前的那只鬼。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可是为什么她要离开。
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她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一直等着他说话。
如果他没有婚约,今日便想问问她,“你可知我送你玉佩,存的是怎样的心思?”
可他有什么资格去问,毕竟三日后的大婚,所娶的人还是她的姐姐。
原以为他去恳求皇上,事情就会有转机。
可事实却是,实难改变。
他接下玉佩,恍是自嘲般笑了笑,又恍然回过神来,静静地瞧着她。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一个冰冷之物。”他扬起手中的玉佩,“能拯救一家人,是它的造化。”
我自知你存的心思,但有些话,不必道明。
良溪眼前浮现种种,可良久的肖想后,终是化作一句,“既如此,多谢公子。”
24. 大婚日
转眼到了她成婚的这日,四月芳菲,山花始盛。
晨时破晓,天边云霞如绸,缠绕着边际,卷了一圈又一圈,似有万丈青山之遥。
良溪坐在梳妆台前,璎珞垂旒,珠钗甸甸,屋内整片显目的红,都昭示这一日的嫁娶祥日。
铜镜中映照着她的脸,鼻尖的那颗黑痣极为醒目,柔弱不失清冷。
自然垂落的金钗流苏,因她一举一动而轻轻摇晃着,在昏暗的烛光中显得分外耀眼。
灼烧似火的嫁衣穿在她身,将她衬得非池中物。
“姑娘真美。”
映染从旁伺候着,不自觉啧啧称赞。
良溪本就不想认下那父亲,但她好歹如今还姓良,自然是要从这良府嫁出去的。
但想是应府中主子的吩咐,良府中无人照看,所以即便是大婚日,也只有映染一人随身侍候。
不过她本就不在意这些。
想来为了堵住外界的悠悠众口,今日也不会让她下不来台。
估摸着吉时已到,果然如她所料,屋外先是传来她那假仁假义的母亲的声音,随后她便听府外热闹的锣鼓声声,将她送上花轿。
从天明到夜幕,她等了许久,直到累了,便也顾不得那许多繁文缛节,躺在床上睡着了。
直到吱呀的推门声,伴随着映染那偷偷摸摸的叫唤,“小姐~”
她“噔”地一声爬起来,掀开盖巾,“你来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良溪出嫁时,周韵莲非得将映染扣下,带上良浅从前的贴身女婢,说是怕外人看出来。
不过料想她这也是多此一举,毕竟这上都无人见过映染,有人问起,只当说是遣了个更可心的人。
也不会有人联想。
映染捂嘴,笑嘻嘻地坐至她身边来,“当年是姑娘私下买的我,那良夫人没有我的契子,自然奈何不得。”
良溪张望了一眼窗外,“你是如何进来的?”
“慕府的人本是不愿让我进来的,偏巧叫我遇上了一人,他说他认得姑娘你,有他作保,慕府的人不敢阻拦。”
认得我的人,只有那二位。
不知是其中的谁。
良溪会意地连连点头,不过忽而响起一阵咕噜声,连着串地响。
而她捂着肚子,怨声道:“好饿呀。”
“桌上还有些吃的,姑娘可要用些?”
良溪盯着桌上的果子,毫无食欲,便又想起外面婚宴桌上的珍馐美馔,觉得甚不是滋味。
她气鼓鼓地嘟着嘴,双手叉腰,而看向映染的眼神越发不对劲。
映染的身形与她差不多。
想到这里,她一把掀了盖头,手忙脚乱地卸下珠钗。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我穿着你的衣服出去吃些东西,你穿着我的衣服扮演新娘。”
她故意挤着眉眼,捧着双手,露出一副谄媚的神色来。
“这,不大好吧。”
只见映染握紧了双手,面上露出尴尬的笑。
而她则是和顺地挽过映染的手臂,捧着映染的脸,“我就去一会儿,吃点东西就回来。”
说着良溪便脱下嫁衣,只见衣裳落地时还飘出一张纸来。
而映染捡起一看,上面竟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字。
“姑娘,你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不过片刻,良溪脱得只剩下里衣,“我方才还听见路过这房间的丫鬟说,那慕家嫡子心尖上可放着人的,这不是正好合了我的意。”
“对了,你帮我放在枕下即可。”
慕府前院热闹非凡,可后院却寂静得不同寻常。
月辉清冷,枝头已不再是含苞待放,纷纷点点开了花,寂夜中,月华落在春风拂皱的水池上,粼闪的光衬得花蕾娇俏。
慕岑山几乎是瘫在贺祁越肩上,步子险些不稳,嘴里一直念叨着,“喝!继续喝!”
他们路过前后院勾连的廊道,贺祁越环伺四周,确认没人,才松开他,“人都走远了。”
慕岑山站直了身,“叫那些家伙缠着,今夜怕是要醉到天明去。”
贺祁越笑笑,提步上前挽住他的脖子,“小远远,这是急着入洞房了?”
慕岑山乜他一眼,略嫌弃地拿开他的手,“你知道的,我同她没有感情。”
贺祁越方才无聊转转,便在慕府门口见到那自称是新娘贴身婢女的映染。
他这才明白,原来新娘不是良浅,而是良溪。
那个慕岑山心心念念的良溪。
他不知道中途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细细想来,这其中的缘由也能通透。
那良臻行事一向谨小慎微,不敢出一点差错,怎么敢私自换女。
皇帝老儿素来忌惮慕氏一族,私下命那良臻将其嫡女换作庶女,也未尝可知。
毕竟连他也曾听闻良溪的臭名。
慕岑山曾说过,皇帝老儿听他肺腑之言,其辞恳切,求娶良溪,可他不过一句,便将他打发了。
“世间不如意者何止万千,而如意者却寥寥。”
慕岑山以为皇帝老儿是在劝告他,平常心看待一切,而现在看来,皇帝老儿是想告诉他,他慕岑山是寥寥无几的后者。
“这些天,我时常在想,要不要带她远走高飞,可我终究放不下慕氏一族。”
他抬眸见今夜的辰星闪烁,会不会有一颗是他的父亲。
“父亲战死沙场,而我身系慕氏满门的荣耀,若我抗旨不遵,正好递上抄斩的刀。”
何况,她将玉佩还予我的那一刻,我便已知结果。
贺祁越见他如此感伤,不免拍了拍他的肩,“不如你去洞房瞧瞧,兴许。”
一想到这小子入洞房的惊喜模样,他实在难以伤怀,终是犯贱地笑了笑,“有惊喜呢。”
他正嬉笑着,便见隔了些距离的对面廊道,一熟悉的人影蹦蹦跳跳地穿过。
贺祁越认出那人竟是良溪,目瞪口呆到仿佛下一刻下巴便要落下来,忙拉了慕岑山躲起来。
他指着那清瘦的人影,“她。”
吞了吞口水,“怎么在这?”
他吓得满头大汗,良溪怎么跑出来,还没穿嫁衣。
等等,他细细打量,竟发现是那映染的衣服。
慕岑山恍眼一瞥,如惊鸿一面,不免蹙眉道:“她,怎么会在这?”
贺祁越猜到,她与映染互换了衣服,但是却猜不到她究竟想做什么。
难不成,是为逃婚?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贺祁越心头不断地回响,像是暮鼓晨钟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他悬着的心。
他有些心虚地瞄了慕岑山一眼,见他拧眉疑惑,眼中尽是欣喜,又余好奇。
还有三分的担忧。
他抬手擦了擦额间的虚汗,眼下最重要的是,助他追回爱妻才是。
“她怎会在此。”贺祁越略显心虚地又重复了一边,随后强装镇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慕岑山看他挤眉弄眼,“你面部抽筋了?”
虽然他面上不咸不淡,但还是口嫌体正直地跟了上去。
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你!
两人行跟踪一事倒是游刃有余,保持的距离也是恰到好处。
只见良溪只身入桌,也顾不得什么优雅端庄,随手拿起一只猪蹄便大快朵颐起来,而那只肥腻的猪蹄还不曾啃完,另一只手又拿了鸡腿。
狼吞虎咽,吃得满嘴都是。
愣是将躲在暗处的两人看得是张口结舌。
还好只是吃东西。
贺祁越总算是长舒一口气,但心里也不免暗戳戳地竖起大拇指,当真是吾辈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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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去看慕岑山的神情,眉眼之间竟然藏着隐隐的笑意。
心头怕也是一阵佩服。
良溪吃得许是有些快,不免哽在喉头,便端起桌边的壶,一口饮下。
慕岑山抬起的手悬在半空,而她果然又是呛了一整口,死死哽住。
可叹那壶中的酒也是辛辣非常,她张着嘴,舌头不住地来回吐着,面色难看得紧,连鼻翼都缩在一团。
良溪倏然感觉到一阵风拂过,卷着淡淡的沉香,眼前便出现一张洁白的帕。
帕上熏着木香,沉静而悠然。
这时,她顺着帕子的主人望去,眉目清秀,面如冠玉,晃眼一看,宛如清风山竹,叫人一眼望之俗尘,却之烦扰。
她又想起慕岑山那张脸,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是谁更好看些。
不过她想,慕岑山的脸要稚嫩些,可却因练武带着些凛然正气,可眼前此人,分明就是文弱书生模样。
彼时,呛在她喉间的酒,硬生生被她咽了下去。
而她总觉若是相拒,不大礼貌,便痴笑着接了过去,擦了擦嘴角。
霎时间,她面上染了霞红,连耳根也烫得不行,一时间竟有些昏昏沉沉,几近倒下去。
低眸时,未曾瞧见身旁那浊世公子,紧紧攥着酒杯的指节,险些将其捏碎。
他面上的眼神里,发疯似的阴鸷,几乎入喷涌的潮水般,决堤地袭来。
暗下的眸子也偏执得不像话。
“良溪,你倒是惯会。”他忽然勾了勾笑,眼神迷离,“欲擒故纵。”
而良溪抓着帕子,半晌后,砸吧砸吧嘴,便倒了下去。
他仰头一饮,杯中的酒有些回甘。
暗中观察的慕岑山与贺祁越对视一眼,而慕岑山率先阔步而去,朝着池丰烨拱手道:“想必池世子还没有尽兴,在下定奉陪到底。”
池丰烨面不做声,敛眸看了醉倒的良溪一眼,正色道:“慕世子此时不是应当佳人在侧,洞房花烛吗,怎么也得空陪我这个闲人。”
他冷冷一笑,带着几分不明的敌意,“莫不是不喜佳人,于这儿来借酒浇愁。”
“在下自是不比池世子,佳人众多,个个都钟意。”
贺祁越赶来时,嗅到这弥漫的火药味。
“我懒得与你呈口舌之快。”
池丰烨的眼神来带着十足的不屑。
他伸手要去扶良溪,而慕岑山则快他一步,挡在她身前,将其逼得退后两步。
“我说过,池世子想饮酒,我随时奉陪。”
池丰烨算是心中明了,饮酒可以,其他的,恕不能从。
“慕世子何意?”
池丰烨透过他身侧的光,见着良溪已然熟睡,“我认得良姑娘,只是……”
“认得,又如何?”
慕岑山不等他此话说完,便截断了去。
“你的小心思骗骗单纯的小姑娘绰绰有余,在我面前,装什么呢?”
慕岑山不经意间的抬眸,潜藏凛寒,也突然间迸发着巨大的敌意,理应客气客气,但他现下连装都懒得装。
直接挑明了说。
谁知这众目睽睽之下,慕岑山竟突然将醉倒的良溪搂入怀中,一把抱了起来。
夜间的风有些凉,让怀中的她瑟缩了下,打了个寒颤。
而她被搂入怀中的一刻,无意识地蹭了蹭他下颌,一股痒痒的感觉在他脖颈处萦绕。
风穿过喧闹的廊,拂起她鬓间的一缕丝,勾着他白皙脖侧处,缓缓浮出的青筋。
光影浮过,半明半暗处,他的喉头微妙地动了下。
池丰烨凝神蹙眉,眸色骤凛,“慕岑山,你疯了?”
他怔在原地,僵着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贺祁越观着池丰烨脸上逐渐显现的妒意,忿忿的阴暗。
25. 流言起
迎着众人的目光,慕岑山抱着她走入后院,进了书房。
窗外的月恰好偷溜进来,落在书房中的那方榻。
他将她轻放于榻上,俯身垂眸,面上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慕岑山呆呆的站在原地,额前凌乱的一缕发,微微被风吹起,影子落在她绯红的脸上。
而他心头哽咽,悲喜交织,半晌的沉默后,终是径直走到书桌前。
他方想起房中还有一人,连盖头都不曾掀。
像是魂魄被抽离,他走至点着红烛的房,“夜深天寒。”
他推开门,未说完的“姑娘早点歇了罢。”停滞中断。
只见那红如灼火的嫁衣加身的人,缩成一团,早已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那方红盖头挡着她的脸,鼾声震耳欲聋,有规律地将那盖巾吹得此起彼伏。
而他心头的愧疚,瞬间淡了许多。
这夜,书房中灯火通明,燃至天亮。
他练了一整夜的字,却怎么也抚不平那颗悸动的心。
翌日,一束光透过窗缝洒在她的脸上,灼灼的温热将她唤醒。
良溪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才从榻上起身。
她摸了摸胀痛的额头,疑惑道:“我怎么在这?”
猛然去想,她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记忆的泉流。
环顾四周,这似是一间书房,整间屋窗明几净。
朱漆木拱内,是一方木桌,四周的木架上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而她细细去看,每一处的木架上都一尘不染,主人似乎经常翻阅。
而她见那木桌上齐齐整整地搁置着一沓宣纸,上面绢花小楷工整板直,却力道有度,密密麻麻地写着静心咒。
纸上散着墨香,看这墨迹,此人似乎写了一夜。
都说字如其人,她顷刻间又想起他。
端正方直,清雅矜贵,可又极易红脸。
待她开门,正见一着粉衫作仆从打扮的小姑娘,匍匐在地,额头几乎贴在地上,像是昏睡过去。
那小姑娘听到动静,霎时间挺直腰身,又低下头去,“请姑娘梳洗。”
这时,她才注意到身旁还放着一盆清澈的水,盆沿置着干净的丝帕。
小姑娘呆了片刻,方反应过来,端起了盆。
良溪净面,听见她怯怯地说:“世子说,姑娘有何吩咐,可尽情差遣。”
她口中的世子,当是我的夫君吧。
“那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名唤莫雪。”
良溪上前扶了她一把,“你先起来吧,我不习惯别人跪我。”
莫雪乖巧点头。
略有些刺眼的光穿过她的浓睫,霎时间想起,今日是成婚头一天,还得去拜见婆母。
瞧这日头,怕是将至正午了。
迟了也罢,反正懊悔也是无用,最多到时叫她那婆母出出气吧。
“你带我去见老夫人吧。”
莫雪眉头拧到一块儿,“老夫人?”
心里暗想,这姑娘的心莫不是黑的,新婚当夜抢别人夫君,成婚第一日还想到新妇面前耀武扬威不成?
但她不敢表露声色,只是老老实实答,“老夫人早几年前便常住金佛寺,不再回府了。”
虽然她私下曾听说老夫人是出家了,但也不好如此答话。
良溪心里倒是想着,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不然谁家新妇能睡到正午啊。
“那不如你带我逛逛吧。”
“是。”
莫雪引着她穿过廊道,一路介绍着府中的陈设。
距书房不过百步,一处拱门则吸引了她的注意。
其他地方的雕花拱门处都是石板路铺就,而眼前这处则是青泥路,她晃眼看过去,门内院中种着一棵梨树,虬枝粗壮,灰褐色的树皮布满皲裂的纹路,那里的每一道裂痕,都像是一本写满沧桑历史的扉页。
洁白如雪的花瓣挂在枝头,层层叠叠地交织着,如一片梦幻的花海。
青泥路上,轻风而拂零落的霜白浮在泥面,一层又一层,如徜徉的软毯。
她莫名地被这颗梨花树吸引注意,便想往里探探。
“姑娘可别走了。”
身后传来她警觉的打断声,“那里是世子的禁地,谁也不许进。”
越是禁地,良溪竟越是好奇。
不免鬼使神差地要探上一番。
不过,她还是乖巧地跟着莫雪走开了,毕竟她可以犯禁,那小姑娘可是无辜的。
剩下的一路,她碰见过诸多侍女与小厮,但几乎无一例外地对着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她起先心头想着,应当是惊讶嫁入慕府之人,为何是她吧。
可偷听了许多,渐渐捕捉到什么“抢婚”“霸占新郎官”之类的话,更有甚者骂她恬不知耻。
这时,她们正欲穿过雕花拱门,而她忽又听见两位小婢子躲在角落私语着,她忙拉了莫雪躲起来。
“听闻昨夜世子妃独守空房,世子却眷顾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女子。”
“我也看见了,世子当着众宾客的面,将她抱在怀中。”
“你说那个女子会不会就是世子难以忘怀的心上人啊。”
“可世子的心上人会不会太歹毒了些,偏偏选这大婚之日来……”
良溪正要继续听着,而她们不知怎么的就闭了嘴。
再一看,原是府中嬷嬷迎面而来,得了两句训斥,她们便焉答答地走开了。
思忖良久,良溪总算在心中理清了思绪。
昨日大婚,世人都认为是我抢走了良浅的夫君,所以,我又多了个恶名。
恰好昨夜,慕世子遇见心上人,将其抱回了屋,所以,我还被绿了!
“莫雪姑娘,我想问一问,昨夜世子抱回屋的人,可真是心上人?”
莫雪咬了一下唇,觉得眼前这姑娘不仅没心,还有些蠢笨。
毕竟谁会在大婚夜抱着别的女人。
除了是心上人,她想不到别的缘故。
“应当是真的吧。”
良溪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果然诚不欺我。
不多时,良溪只觉眼前的路极为熟悉,抬眸一看,只见婚房门口齐刷刷地跪着八名女子,手中端着梳洗的用具与吃食。
她这才恍然大悟,那与她换了婚服的映染还在屋内呢。
良溪乐呵一笑,“莫雪,你先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再唤你。”
她这一听,忙慌了神,委屈巴巴地正欲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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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良溪竖着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听我的。”
莫雪只好讪讪退下。
良溪绕道而行,愣是走了一大圈,方才找到那间房的另一处可进的路。
窗外的梨花纷纷,零落成泥,而恰有枝芽掩窗,一派生气。
良溪透着窗缝朝里轻声喊道:“映染。”
这时,映染本是无聊地躺在床上,那红盖头将她的脸遮得通红,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登时坐起身。
她沿着声音去寻找,方如蒙大赦。
窗棂被打开的瞬间,有纷飞的花瓣随风而扬,落在良溪的头顶。
良溪踮着脚用力一跳,便攀着窗台蛄蛹着往里爬。
“你可算来了。”
映染跺了一下脚,娇小的脸顿时缩在一块儿,皱巴巴的。
她可真水衔冤负屈,有口难辩。
自从昨夜她睡着了,今早一醒,便听见外面丫鬟的动作,说要伺候她梳洗装扮。
可她哪是什么世子妃,分明就是个冒牌货。
不仅是房门不敢出,还得时刻警醒着有人突然闯进来。
而磨蹭了一上午,她便听见外面的人议论,说是因昨夜世子移情一事,她丢尽了脸,连房门都不敢出。
“姑娘昨夜去哪儿了呀。”
她边娇嗔着埋怨,边扶着良溪。
良溪蹦着落地后,面上露出一丝尴尬来,“喝醉了酒,被扶到了书房。”
映染一时语塞,却不敢讲出声。
只好腹诽,怎么对自己的酒量没点自知之明呢。
映染那无辜的眼珠子一转,转了话锋,“姑娘可听说昨夜的事?”
“有所耳闻。”
“可怜姑娘刚嫁入慕府,便头顶青青草原。”
良溪的脸紫红相接,但一想到那慕世子已有心上人,还如此光明正大,叫她丢尽了脸,眼下攥着把柄,何不趁此机会叫他签了和离书。
良溪忽想起些什么,猫着身子去瞧外面的人,“你怎的不叫她们退下呢?”
“不知为何,她们非要在外跪着,可我一旦出去,她们必定将我认成世子妃,所以一直躲着呢。”
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可我不是在他们面前亮过相吗?她们岂会将你认作世子妃?”
映染上下打量她一番,指着她这身衣裳,“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们从未将你认作世子妃?”
良溪的一根莹润的指节,点了点下巴,不可思议地抿着唇。
她想到昨夜穿着映染的衣服,从吃东西到喝醉了酒被扶到书房,整个过程,谁又会将她认成世子妃呢。
那既然没有将她认作世子妃,又岂会骂她恬不知耻。
抢走了新郎官。
彼时,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蹦了出来。
“所以。”良溪错愕地傻了眼,吞了口唾液,“昨夜,你作为世子妃独守一夜空房,而扶我回书房的多半就是世子。”
她蓦然想起,书房中透着墨香的小楷。
彻夜未眠所写的静心咒,你那颗心静下来了么。
映染也明了她的意思,扑哧一声笑出来,“世子照顾了你一整夜,所以说,绿你的是你自己?”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26. 相见晚
良溪摇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可我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照顾我?绝对不可能。”
更何况,他若真让妻子独守空房,不也证明他是个负心汉吗。
映染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幽幽道:“见色起意罢了。”
那便更是薄情寡义了!
必须和离!
只见良溪从角落处几乎将木箱翻了个底朝天,随后扔给映染一套衣服,“你穿这个,记得还是戴上面纱,这样我们直接走出去,便不会有人知道谁是真正的世子妃。”
便也不会有人一边看着我的笑话,一边咒骂我了。
外面跪着的八人眼瞅着世子妃开了门,殷切的脸上顿时生出如释重负来。
“你们退下吧。”
撂下话,良溪便带着映染一路出门而去。
上都街巷人烟辐辏,车马骈阗,这番盛况甚是少见。
只可惜盛况之下,多有流言蜚语满天飞。
不过短短半日,她良溪的名字再度传遍大街小巷,妇孺皆知,小姑子在新婚之夜抢了姐姐的夫君,还让姐姐独守空房一整夜!
良溪攥紧了拳头,实在不忿,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她脑袋上扣。
不过与她同时被嘲的还有良浅,只因她一大早醒来便听见外面人嘲她不受夫君宠爱,而她本想辩解一番,却被父亲锁门禁了足。
“父亲,你为何任由那些人糟践我!”
良臻攥着袖角,沿着额头擦过汗,“这外界尚且不知嫁过去的是良溪,你便忍忍吧。”
良浅使劲儿地拍着门,质问道:“父亲为何不宣之于口,难不成女儿便要躲一辈子吗?”
为了让那良溪相信她死了,不仅府中真办起了丧事,还让她躲了一整月。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如今不仅要承受这些闲言碎语,还得继续禁足。
“死良溪!”
良浅一气之下扬袖打碎了桌上的茶壶,那瓷片碎渣飞溅得满地都是,“心不在你那里,人还拴不住吗,下贱胚子勾引池世子的时候不是挺在行的吗!”
良溪原是想着,五百两买一间铺子,剩余的还得以备不时之需。
说不定,爹不疼,夫不爱的,不说是下半辈子,但是近日里可得指望这钱活下去。
可她询问了一圈,五百两根本无法在这城中央买下一间铺子,大多能买下的不过偏僻之所。
她竟不知,这上都城何时如此富贵迷人眼了,金贵到让她怀疑人生。
她们与身后四位剽形壮汉擦肩而过,那几人直冲冲地往一小摊上撞。
良溪打眼一瞧,竟然是那日在济善堂所见的大夫司徒渊。
嘭的一声,其中为首者最是精壮,他一把推了身前摆摊的小桌几,吓得司徒渊连忙起身,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而良溪一眼,便察觉出此人虽看着步履不稳,却恰好反之,他反应迅捷,退的那几步也甚是稳健有力。
这时,围了一些人上前,为首的壮汉脸上横肉堆叠,一拳下去,桌子裂了个粉碎,手劲儿十足,整个人身上的肉都抖了抖。
“大家伙儿可听着,就是这位司徒大夫,简直就是个庸医,毫无医德,治死了我的妹妹,还大言不惭,说我奈何不得他!大家可千万别被他给骗了!”
人群中有人附和,“就是他,我认得,也治死了我父亲!”
此时,本在一旁等候的病人见状,吐了一声“晦气”,便疾步离开了此处。
司徒渊心有憋屈,可也只是耷着头,任由他们胡言乱语。
打从他与济善堂掌柜对峙的那一刻,早料到了今日之事。
那人做起事来偏偏不择手段,而人们往往不愿深究,只愿信眼前所见。
叫他百口莫辩。
“壮士如此说,可得拿出真凭实据啊!”
良溪实在见不惯他们仗势欺人,便上前几步,与那人对视了起来。
“哪儿来的小娘子啊,不在家想着怎么讨你夫君的喜爱,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那人说话时凶神恶煞,暗藏杀气,朝她一步靠近,直视着瞪他。
映染虽心生恐惧,但也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怒视着眼前人,“做,做什么?”
司徒渊见是那日的姑娘,赶紧上前将她们一齐护于身后,质问那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做什么可都得好好掂量。”
不过司徒渊虽身高不差,却输在了看着柴瘦的身体。
相比之下,愣是如雏鸡对上壮牛。
“哟呵,你还想上演一场英雄救美呢?”
那壮汉伸出一根手指来,戳着司徒渊的肩,本以为他会后退好几步,谁知他竟纹丝不动。
那人又是挽起袖子来,使劲儿推了一把,司徒渊依旧没动。
四个人愣在原地,面面厮觑,随后合力控制着他的四肢,没成想,四个人无论如何使劲儿都没有将他掰动。
照旧稳如泰山。
一层又一层的人围上来,不时捧腹大笑。
“我说牛四,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大夫都奈何不得。”
“就是啊牛四,你不如跪下叫声爷爷,兴许人司徒大夫还会维护你的脸面,假装挪一挪。”
这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嘲讽声。
“我认得这位姑娘,她可是起死回生的活菩萨,她都信任的大夫,那医术能差吗?”
有人此言一出,称赞声不绝于耳。
“你干这些冤屈人的勾当也不是头一回了,还嫌丑出得不够啊!”
那四人听了,纷纷觉得耻辱感涌上心头,可又奈何不得眼前此人,便松了手,忙找补,“小爷我今日放你一马,下次找你算账!”
一时间人群又散了去。
“司徒大夫,看不出来啊,文弱书生模样,竟是个外干中强之辈!”
那司徒渊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让姑娘见笑了!”
“那小姑娘可有好转?”
司徒渊挺直了身子,拱手行礼,“多谢姑娘相助,那小姑娘已然痊愈,昨日还问起你来,说要感谢。”
良溪想起那日本就全为自己,所谓慈悲,不过是敷着烂泥的假观音。
她扶过他的礼,“实际是我私心作祟,还扰了你们的计划,感谢的话再也不必说罢。”
她不敢当,但也从未想过要当。
所以,心不介怀,倒也坦荡。
“可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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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再次提起……”
“那你便实话实说,我本就是利用他们,如今得逞,自是不必再见。”
司徒渊先是一愣,随后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不想被打扰,何以再相叨扰。
“在下佩服姑娘的坦荡,人人都怕背负恶名,可姑娘却偏要以恶名冠之。”
“恶名昭彰,才能随心所欲,若贤名负身,则需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若做个大奸大恶之徒,好过一生都被道德所束缚。”
司徒渊见她目如桃夭,旖旎艳艳,胜却人间四月。
倒是让他想起一个人。
他亦是君子模样,端正恪礼,“在下斗胆,想问姑娘芳名。”
“良溪,良辰美景,溪花禅意。”
司徒渊一听,面色也是呆滞一瞬,随后正色道:“在下清水巷司徒家司徒渊,得识姑娘,相见恨晚。”
“公子可是上都城中人?”
他含了一丝笑,“在下祖上世代行医,皆是上都城人。”
“小女子倒真是想请教,若想在上都开个医馆,公子觉得哪处最是合适?”
司徒渊的目光似一刹晃得悠远,他直勾勾地盯着这条街,看向街尾,“姑娘与我所站的这条青雀街最是繁华,清河街次之,无论是哪一间铺面,定然生意兴隆。”
“我想在这上都中开个医馆,再请司徒公子坐诊。”
司徒渊的眼眸中霎时间溢出些亮亮的光,但又不敢相信,“姑娘妙手回春,岂非是我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司徒公子何必谦虚,我这都是雕虫小技。”
良溪挠挠头,继续说道:“就是这上都城中的铺子太过昂贵,我还得想想办法。”
司徒渊听了这话,仿佛想起些什么,可张了张口,却没有蹦出一个字来。
他的眸子像是傍晚的日光,将影子拉得很长。
掀起了心里的波澜,最终止于平静。
-
斜阳日暮,几缕金红正一寸寸被揉入天际。
而良溪入了慕府,却又听见几个仆从随口议论,世子妃无颜面对,只好日里戴着面纱出行。
她觉得越发离谱。
领着映染在府内闲逛,她又鬼使神差地被那处禁地所吸引。
那棵承载着岁月的梨树,漫漫白梨,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却如醇酒一般,最是醉人。
良溪指着那处,“听闻这是世子的禁地。”
她张望着四周,见无人,便要往那里去,“姑娘,这不好吧,世子的脾性我们虽然没有摸清楚,但听说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我们……”
良溪见她戳着手指,安慰道:“怕什么,还能杀了我不成。”
可她一只脚刚踏入,却见一年岁长的嬷嬷冲她喊道:“世子妃。”
她狠心一闭眼,这怎么总有人坏她好事。
那嬷嬷笑着朝她走来,一脸慈相,“世子妃还是莫要闯入,这是世子的大忌。”
良溪见她面露担忧之色,说起话来也并无噎人之意,不像是刻意为难。
“多谢嬷嬷相告,我便不进去了。”
她默然点头,“世子妃可是要去哪儿,老身可代为相引。”
27. 招摇意
良溪摆手一笑,“我随意走走。”
那嬷嬷欠身行礼,“老身姓徐,自老夫人迁居金佛寺起,府中一应事务便由老身打理,如今世子妃嫁入府中,理应由世子妃打理。”
良溪扶起她,言辞恳切道:“嬷嬷早已熟悉这府中事物,不如继续打理,至于将来的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见良溪执拗,徐嬷嬷也不好再说什么,忽然间想起今日的拜帖。
“郡主今日差人送来拜帖,说是望世子妃参加明日的春日宴,老身特来请教世子妃的意思。”
郡主?
良溪在这上都中并不认识谁,郡主为何要宴请她。
不过想来是为着慕氏的面子。
“这春日宴是要做些什么?”
徐嬷嬷乐着说:“老身倒也不是很清楚,但听闻是去赏春的,世子妃初来乍到,也可趁此机会散散心。”
良溪觉着她说得有道理,加之那郡主身份尊贵,得罪了也不好。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若是给自家夫君添堵,未免影响将来的大计。
徐嬷嬷还要说些什么,只见良溪拉着映染便小跑着离开了。
她望着那世子妃的背影,只是长叹一声,笑着摇头。
“倒是个爱玩儿的性子。”
良溪逛了一圈,深觉这府中太过无趣,院子都修得板板正正,一应格局像是那风水师勘探过,虽看起来规整,可却失了几分意境。
无甚好玩。
不过她也算是有所收获。
不知逛到何处,忽而听见一阵嘈杂声,伴随着“大大大”和“小小小”,以及凌乱的骰子声,她打眼一瞧,原是府中下人偷懒在这处玩起赌博来。
好家伙,男男女女竟有十余人。
良溪朝映染指了指那处,忙掐着嗓子咳嗽两声,那些人听见动静,纷纷站成一排挡住她的视线,其后的人抓紧时间收起东西。
良溪背着手,笑着问道:“玩什么呢?”
从他们不安的神色上可见,惊慌、错愕、恐惧与躲闪交织着堆叠,不过看清楚来人,都化作一声,“拜见世子妃。”
这府中除却稍微年长的嬷嬷,似乎都是侍女打扮,她却不一样。
穿着锦衣,还戴着面纱,除了她还会是谁。
良溪绕过那一排如墙一般的人,见后面的小厮背着手,挤来挤去的。
“你们在此赌博,我可要告诉那世子。”
此话一出,他们的脸上甚是难看。
“除非,你们带上我!”
不仅是他们脸上精彩纷呈,连映染都瞠目结舌。
“快点,拿出来呀!”
看他们尴尬地张了张嘴,面露难色,良溪只好主动上手,抢了那工具来。
“我跟你们说,谁要是把我当世子妃,让着我,我就找机会跟世子告状。”
那些人本是不信,起先还犹犹豫豫,可几番下来,见她果然不把自己当做世子妃,竟是平易近人,连着输了好几把大的也没怪罪,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不到一个时辰,这些人便打成一片。
见他们也融于一片,便借此随口问道:“我今日瞧那棵繁枝叶茂的梨树,可开得甚是好看,为何却不让人进呐。”
这时他们已放松了警惕,便有人顺着她的话答道:“世子妃有所不知,我也算是这里的老人了,世子自从十二岁起便设了禁地,连亲生父母都不让进。”
“我也听说过,为此还与老夫人吵过一次,说他求神拜佛有什么用,还不就是个……”
那小丫鬟说到此处,警惕地闭了嘴。
见她那一脸说错话的样子,害怕到将脸埋低了下去。
“世子一向最是听侯爷的话,但也就是这方禁地,他忤逆了侯爷,被打了整整五十棍,一月都下不来床呢。”
她的脸上尽是怜惜。
顿时,他们的面上蒙上一层暗暗的悲。
良溪瞧着,他们似乎真心为那世子感到悲伤。
“阿溪既想知,为何不当面问我?”
循着那清雅声音里带着些少年得志的意气,良溪看去,一半是微黄的烛火光影,一般是皎皎的明月暗光,他的唇角勾着盈盈的笑,如星河月辉的倒影里,突现的神明。
他的目光落在良溪那柔柔的眸里,一步一步而来。
像是仙鹤跋山涉水,本是孤傲,此番却低下了头。
这时,那嬷嬷见了,便厉声道:“还不都下去领罚。”
“是。”
喧嚣散去,而他已至眼前。
良溪眼现欣喜,却指着他道:“是你?”
可她嘴角忍不住抽抽,该不会世子便是他吧。
他在秋山村时虽称自己是单慕,可她还是骷髅时,他分明称自己为慕岑山。
所以,慕岑山就是慕氏嫡子。
她只怪自己蠢笨至极,光顾着打听慕氏嫡子,却不知他便是叫慕岑山。
他今日也对外面的传言有所耳闻,可他心知这是自己的错处,绝不是那新妇的,顿时心生愧疚。
所以他回府,本是想同新妇说清楚自己原本的心意,也叫她有所选择,可加以补偿。
没曾想,他却得知,眼前站在喧嚣处的,竟就是他的新妇。
慕岑山敛眸垂首,忽然便伸出手将她搂于怀中,下巴紧紧抵着她的肩,轻唤道:“阿溪。”
良溪绷紧了身子,怔在原地,连似水的眼睛都透露出一阵不知所措,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下巴摩挲着她的肩,而柔柔的呼吸在她脖颈处轻轻地拂,风吹过她挂至耳后的面纱,连带着他的气息,弄得她心生荡漾。
一汪平静如镜的泉,流出汩汩清澈的溪水。
他耳垂如柿,抚过她露出的白皙肌肤,也烫得她心慌慌。
“慕岑山,你先放开我。”
可她还是下意识推开了他。
不带犹豫地背过身去。
慕岑山不知中间生出了什么岔子,导致良浅变成了良溪,可既然不是圣上授意,便觉得是良溪的谋划。
她那日问我,究竟是单慕还是慕岑山。
定然是早先便打听了我的身份,怨我不曾相告,却又暗暗谋划了将来。
他不禁笑笑。
她,果然也爱慕我。
而良溪自是不知他心中此番所想,只是深吸一口气,便接受了这一事实。
不过,她还是略显失落,曾经心上有一处角落,暗暗地触动过。
也许她应当心生欢喜,至少他还算是个皮相不错的男子,至少他还算是个心思不太深沉的男子,也许他也曾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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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心过。
那枚贵重的玉佩,应当算是倾心吧。
可是她回过头来,短短一刹,她像是历经千帆,才生出那么一丝丝的理智。
你既有心上人,为何还要对我表露出暧昧来。
如今,外界人人皆知,我良溪大婚之夜抢了姐姐的夫君。
阴差阳错下,我还成了你那心中暗藏的白月光。
种种点点,我不就是你堵住悠悠众口的幌子。
她想到此处,竟有些分辨不清楚,何为他的真情,何为他的假意。
沉思中,他的手又环上她细软的腰肢,下巴抵在她的肩,“你在想什么?”
可她闭了眼,只是冷冷道:“没什么。”
慕岑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不知她为何突然生起气来,又想起昨夜她不惜换了身份也要填饱肚子,忙小心翼翼地问:“可要吃些东西?”
良溪攥紧了拳头,“不吃。”
可恨她那不争气的肚子,此时竟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他如软瘫瘫的狸猫一般,在她颌处蹭了蹭,雪纱盈动,她面上的赧然若隐若现,“先用些东西可好?”
良溪那手中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不禁说服自己,人心可以逢场作戏,身体却不行。
骤然间,她又生出些不寻常的心思来。
毕竟是圣上赐的婚,若是昨日成,今日离,岂不是驳了圣上的面子。
如今只能徐徐图谋,待安静地过上些时日,寻个时机,顺理成章地和离,才不会惹祸上身。
既如此,这段时间,不如逗一逗他。
也算是安稳的日子里,寻到些乐子。
她的声音本就泠泠,可那双融水的眸子娇嗔着流转时,仿佛有一缕光向他看过来。
只听见她说:“吃东西可得先摘掉面纱。”
而慕岑山了然,正伸手去摘她的面纱,却不料,她的指尖与他相触,登时一种酥进骨子里的软,叫他暗暗败了阵。
彼时,她又瞧见他“投降”了的耳朵,似乎警醒地立着,莫名动了动。
她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牵动着他的手指将挂在耳后的纱一扯,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他僵着身子,呆呆地一动不动。
而她仰面,风吹起梨花,婆娑的碎影打在她的脸上,有一耳坠大小模样的碎光,正好落在她鼻尖的那颗黑痣上。
美人如画。
原来腼腆的小狗如此讨人喜。
他捧着她的手,竟生出了遐想。
可很快,他便强勉着悸动的心,安了神思。
他的眼神很快开始躲闪,强装镇定地牵着她的手,“去千客楼吧。”
他没有唤来马车,而是牵着她一步一步走上街。
他怯生生的,不敢回过头来看。
就这么一路沉默良久,她想若今夜不开口,他便是永远也抖不出一个字来。
索性直接问:“想必如今已有许多人认得我,与我走在一处,你不怕损了名声?”
上都城几乎无人识得她,谁又会知道昨夜是她勾引了慕世子呢。
所以,大概率是有人好奇,画了她的像,总是有人认出是她良溪。
比如曾经参加过秋山谷诗会的那群人。
“阿溪觉得我长得如何?”
28. 忘往事
良溪没料到他会如此一问,但抬眸时,正见他面上得意,一副春风拂面,花香自来之感。
他好像成竹于胸。
可她装不在意地摸了摸鼻尖,道:“尚可。”
而她这一小动作被他捕捉得明明白白,显然是不愿意承认。
“既然尚可。”他的语调有些酸酸的不服气,“又是世子出生,为何偌大的上都城,无人愿将女儿嫁与我?”
这个她倒是听闻,似乎因为他是业狱司司主,杀人不眨眼。
“人人奉我为‘玉面阎罗’,既是阎罗,岂不是与你正般配。”
虽然不得不承认事实,但良溪听了仍然蒙了一层黑。
可他说这话时,怎么还透着一股子莫名的自豪感。
夜色有些暗,青雀街虽然不似白昼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但晚来也有不少人。
一路上,有人不少人与他俩擦肩而过,正面对上装作若无其事,可一旦走过去,背地里也要小声念叨两句。
大多是说,勾引了别人的相公,怎么还好意思如此招摇。
千客楼状似宝塔,足有六层,每一层也是六边檐角,气势宏伟。
此时楼内灯火熠熠,众宾喧嚣,举杯问盏,好不热闹。
见来者是慕岑山,那掌柜很是有眼力见,小跑着上前拱手迎客,此时,她感觉喧嚣声渐歇,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来。
“不知楼上是否有隔间?”
那掌柜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似常人一般惊愕,先是不经意间一瞥,而后从容地引着他们上了楼,“这楼层越高,夜晚的景色越是迷人,就是不知这位夫人是否会惧怕高层。”
良溪打量四周,一层为大堂,二层略有不同,以屏风隔成数间,但引她注目的则是屏风上的画,每一幅之间相勾连,共同构成大梁的千里江山图,青山苍翠,溪水环流,栩栩如生。
上等紫檀木作桌椅,而熏就的沉水香近乎飘散在整座塔中,当真是叫她开了眼。
慕岑山见她愣神,于是挠了挠她的手掌心,“夫人怕么?”
良溪浑身一个激灵,半眯着眼,笑道:“不怕。”
而待他们上了楼,堂内顿时炸了锅,纷纷讨论着这夫人二字。
此时人们方恍然大悟,嫁过去的本就不是什么良浅,而是良溪。
“夫人可想吃什么?”
烛光将整层楼照得恍如白昼,可光落在她侧面仍有一半的暗,笑弯的眼宛如皎月,清冷的气质又平添几分柔和。
良溪微仰着头,思忖片刻后,“来一只烧□□。”
慕岑山怔愣一瞬,猛然想起那只烧焦的鬼,可以向公子讨一只烧鸡吗?
他这才神奇地发觉,她与那只鬼的声音竟然尤为相似。
基本上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声如其名,泠泠动听。
可不乏有三分活泼的孩子气,可爱极了。
“其他的照旧来一份吧。”
掌柜带她们到的是第六层,也是千客楼的顶层,越是往上,屏风上的画便不一样,空间也越是狭小,而在第六层,则没有屏风。
整层构成一间房,四周六扇窗近乎平开,站在中央的位置,能俯瞰整个上都城,眺望远处的万家灯火,月辉如星子洒落在飞檐斗拱之上,镀上层层光晕,东南方向处的雕窗外,渔夫的长浆划破泛着涟漪的河面,留下拖曳的水痕,船内漏出悠扬竹笛声,顺着夜晚的风飘向城外。
第六层没有画,但她落座时,却注意到木墙上刻着力透纸背的几个字,构成了一句诗,“吹笛千山月,客从万里来。”
良溪倒是不禁夸赞道:“诗不行,字倒是不错。”
小厮先是上了一壶酒,壶身雕着一朵桃花。
慕岑山听来,浅笑道:“这可是圣上亲笔题名。”
良溪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忙小声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他都是圣上了,容个人应当绰绰有余吧。”
“圣上仁德,容得下千万百姓,岂会容不下你?”
良溪挪了挪屁股,双手交叠,手肘撑桌,连连点投诉道:“那倒是。”
不肖片刻,桌上便摆满了佳肴。
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只烧鸡上。
慕岑山夹了一个点心到她碗中,“尝尝千客楼最出名的桃花糯。”
仔细一看,晶莹剔透的模样,中央竟然嵌着一片花瓣,而这糕点软软糯糯,轻轻一碰便弹来弹去,连带着那片花瓣宛如纷飞的模样。
果真是巧思。
良溪用指腹轻轻捏着桃花糯的边沿,仔细打量着中间的花瓣,“这花瓣可是真的?”
将其置于眼前,透过这点心,她清晰地看见慕岑山半眯着的眼,小月牙状,而瞧她宛如在瞧爱宠。
他的嗓音虽有矜雅之感,却也带着十足的少年气,“自然。”
烛光照亮他的侧脸,阴暗的那一面也似乎能寻到暖。
而良溪默默地想,不得不说,这张脸才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恰恰正对她的胃口。
这时,慕岑山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垂眸去掰烤鸡的腿,塞到她的另一只手里,“不是饿了吗?”
旋即反应过来,良溪颇有些意犹未尽,收敛了眼神。
舔了一口唇。
良溪先是尝了一口桃花糯,一股子清甜的花香沿着舌尖逐渐蔓延开来,而那一片花瓣才最是讨喜,似带着微微湿润的木香,萦绕在唇齿之间。
她惬意又惊喜地点点头,换作以前,哪里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尤其是成了孤魂野鬼,无知觉无嗅觉的,连尝个味道都不行。
而那烤鸡带着琥珀般的油亮钻入口中,外酥里嫩,轻轻一咬便是一声脆响,浓郁的肉香仿佛一下子在唇齿间爆开一般。
终于饱餐一顿后,慕岑山也是心满意足地盯着她,忽而注意到她唇边留下的油渍,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唇。
良溪先是疑惑,不过登时反应过来,立马挽袖擦了一把唇角。
徒留慕岑山伸过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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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在半空中。
他莫名一笑,便收回了手。
须臾时分,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拖得老长。
马蹄声哒哒,而拖着一斗拱状马车行驶在路边,前檐上高悬着燃火的灯笼,明晃晃地写着“池”字。
二人与之路过时,池丰烨恍惚间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懒懒掀开帘,只见良溪巧笑嫣然,与他正谈笑风生。
慕岑山静静瞧着她笑,而她蹦跶着在前面议论着千客楼的吃食。
他攥着的锦帘生生捏出了褶痕。
“停车。”
他下了马车,与那马夫附耳说了些什么,随后停在一旁,静候着。
须臾,只听见一惊慌声大喊着,“救命啊!”
慕岑山反应很快,而良溪则推了他一把,“赶快去。”
于是慕岑山纵身一跃上了房梁,追寻那呼喊声,消失在暮色中。
良溪乍一看,面前竟是一处幽暗的小巷,巷中间唯有一户人家灯笼高悬,可那风一吹,明晃晃的绿光熊熊燃烧着。
煞有一种幽冥鬼火的感觉。
可她已不做鬼许久,怎会在此遇见。
这时,黯淡的小巷中逐渐现了一人的轮廓,面如冠玉的书生模样,她只觉得熟悉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来。
而他逐渐靠近,直到那股子淡淡的沉香袭来,她才想起似乎大婚日那夜,醉酒前所见的那个人。
那时,他好像没什么恶意。
“原来是你啊。”
她挑了挑眉,笑着同他招手。
怎料,他一个箭步上前,指节有力地攥着她的手腕,一把便将她拉入黑夜中。
而更令她错愕的是,他竟然手肘尖抵着她脖颈处与靠墙的位置,另一只手则攀着墙。
她显然有些愣怔,双手死死扒着墙。
“公子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可她仍勉力稳了心神,这人明知她所嫁何人,却仍要如此暧昧,保不齐就是什么衣冠禽兽。
若是她早先打草惊蛇,免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他先是凝目去看她那双极有深意的柔眸,而后一一掠过她微挑却足以勾人的眼角,似含着晨露的耳垂,一缕碎发绕着耳骨,像是暗处所弥漫的香,惹人心动,而脖颈那处洁白的肤,沿着往下,透过轻纱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锁骨。
最后目光如灼,落在那处泛若桃花的唇瓣。
“公子?”他吊梢眼里尽是笑意,“你何时竟与我如此生分?”
他欲上手去触碰她的唇,胭脂色正欲。
可她利索地别过头去,另一只手抵着他的肩,想将他推开。
“我不认得公子,还望公子自重。”
他一听此话,笑意旋即消失,随后眼里覆满阴鸷。
“不认得?”
他轻轻点头,垂眸一哂,“如愿嫁了世子,便要装作不认得我。”
此时,他撑墙的手握成了拳,“要不要我替你回忆那春宵一夜,你是如何在我身下娇羞承欢,缠绵缱绻的。”
29. 静心咒
她忽有些听不下去,便用力地挣扎着腰挣脱出去。
可他没给她一丝一毫的机会。
又是一阵讥讽般的轻笑,“让我猜一猜,那慕岑山该不会还不知晓,你不是处子身吧?”
他想到此处,莫名勾唇笑得更加肆意,“所以,你们没有做……”
良溪那乌眸立时化作滚烫的灼目,似要将他烫出个窟窿来。
而她抬手一扬,瞬间的力度化作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那如雪如玉的肤立时起了红印,明晰可见。
他咬咬牙,深知这力道不轻,想必已是使出了她全身的劲儿。
可他不仅没有一丝恼意,反倒不知为何徒生起欣喜来。
“劝公子莫要胡言乱语,我良溪本就身负恶名,而公子可是人人口中的高岭之花,此闻一出,谁会堕入泥潭,可想而知。”
可他仍是笑笑。
而她趁着失神,便从他臂弯下溜了出去。
“良溪,我不在乎!”
她欲要离去,却被他攥着衣襟又拉了过去。
“我早就不该在乎,否则那时,本该是我娶你!”
他面色凶狠,似发狂状。
而她早已没了耐心,只见手腕处的红玉镯子散发着雪白的烟,在他靠近时,寻着他而去。
那烟雾缠着他的脖颈,如发丝一般,一圈又一圈,而慢慢开始逼紧,随后只见他深感不适,捂着发紫的喉,缓缓跪了下去,随后全身的力都被卸去,瞬间倒地。
他闭了眼,似乎沉溺于自己的梦境中。
映染只说过,她曾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嫁给定国公世子,却没有提过自己与他还有这一茬。
良溪垂眸,呆呆地盯着他,似乎也身处可怖的梦魇中,那个梦魇里半空中浮着薄薄的纱,一层又一层将她包裹,先是手脚,随后是唇,延至耳边,渐渐地,直到外界的喧嚣仿佛被洪流淹没,而她的呼救声无人倾听,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她拼命挣扎,拼命挣扎,可却只是徒劳。
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只能静静地等待死亡。
“阿溪!”
她听见黑暗中一声坚定的呼喊,将她从窒息中拉了出来。
而他朝她飞奔而去,看着她身后倒地的池丰烨,想起那夜大婚日,以及从前的传闻,便大致猜到了一切。
他搂过良溪,紧紧地抱着他,此刻再不是那个只会耳根微烫的少年,而是她的依靠。
他伸手挽过她鬓前的发,本应泛着光的眸子,此刻红通通的,那里的惊恐无处安放。
慕岑山的下巴抵着她的发,温柔地摩挲着,柔声安慰,“没事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几乎怒不可遏,眼眶里的腥红似乎是以血所浇灌,杀意凛然,赤|裸裸地瞪着他。
这时,他手中的袖箭直直地对准了倒地的池丰烨。
良溪此时才察觉他的不对劲。
见他挺直的手臂,忙去拦,“不要!”
只见那只袖箭带着力度,因为被她所拦,而偏了几寸,与池丰烨的手臂擦过,割破衣袖,也渗出些血来,最后直挺挺插|入地上,箭尾来回不断地震荡着。
良溪循目望去,见他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憎恶。
她缓缓拦下他的手臂,“他可是定国府世子,你杀了他,只会害了慕氏满门。”
而慕岑山闭目一沉,忽然俯身,右臂稳稳穿过她的膝弯,用力一托,将她抱入怀中,而她下意识触到他温热的胸膛,衣衫下是有力而结实的薄肌,因紧绷的手臂而凹陷的锁骨来回摩擦着她的指尖,彼时,她面色羞赧,便环着他的腰,将脸埋入怀中。
此时他的动作未曾带着丝毫的羞涩,而她则嗅到一股松木的清香。
沿着昏暗的街道,他步子稳健,一路而去连大气都没有喘一声。
“那个人如何了?”
她的声音仍有些颤意。
但他语气淡漠,仍有些生气,“不过是个小偷,不是什么大事。”
“那就好。”
她挽着他的脖颈,额前的青丝因微风而拂过他的下颌,痒痒的。
慕岑山将她轻放于床沿,蹲下身去,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指节,声音略显沙哑,“对不起,我不应该丢下你一个人。”
“你知道的,没有你,我也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良溪不自觉晃了晃耷着的腿,却不小心踢了他一下。
而他握住她白嫩的脚踝,仰头轻笑,“调皮。”
她垂下眼帘,略显局促地收回脚踝,抿唇问道:“你今夜睡哪儿?”
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而他勾起一抹坏笑,“自然是……”
往床上一躺,“该睡哪儿就睡哪儿。”
旋即,他嘴里叨叨着:“我可不想再去那书房。”
良溪猛地想起一沓写满静心咒的纸张,大多规整方正,可也有凌乱得看不清楚的字迹。
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良溪好些好奇,便问道:“呆在那书房里,你便只会写静心咒吗?”
慕岑山像是被戳中不安分的心事,又猛然挺身而起。
“你瞧见些什么了?”
良溪故意凑上前去,倚着他的肩,定睛地瞧着他的脸,语气暧昧:“都瞧见了。”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赧然羞色浮在面上,“那你……”
瞧着他的模样,良溪察觉到似乎有什么羞于见人的东西。
不过她当时没有仔细翻找,只是了了阅览那一沓纸张。
她故意深吸一口气,微微吐出,呼在他脖颈一侧,“瞧你这模样,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想叫我瞧见呐。”
而她清晰地瞧见,喉头分明滑动一瞬。
他呆呆地转过脸来,只见浓睫微颤,而她头微仰,眼角上挑。
柔眸清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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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靠在他肩上的力度并不算重,但他的锁骨莫名地,动了一下。
良溪察觉到气氛有一瞬的不对劲,于是收敛了看好戏的心思,挺直了腰。
随后在慕岑山呆滞的眼神中,良溪指着窗边的榻,不容回绝的语气,“你睡那里。”
这时,慕岑山恍然间笑了一下,却无动于衷。
于是,她只好攀着他的背使劲儿往前推。
在他轻荡的笑声中,少年明媚的眉眼显得恣意。
他终究是败下阵来,乖顺地躺了上去。
“明日常乐郡主举办春日宴,想问问阿溪可愿去。”
良溪不知为何他冷不丁地来此一句,但料想应当是想让她前去撑面子。
听他开口说:“我本是要替你拒绝,但想着应当问问你的意思。听闻那春日宴又名赏花宴,有诸多罕见的花,即便走遍天下也不定在郡主府上见得多,我想你自小在山间长大,必然会心生欢喜,便没有即刻拒绝。”
她其实不用想,也心知肚明,那些养在深闺里的贵女们,是有良善者,可大多数人宴请她,是来看她的笑话的。
她翻了个身,瞧着他浓长的睫颤了颤,眼珠子里尽是欣然。
他自不会想那许多。
“你刚来这上都,定然没有几个朋友,但若能借此机会交上几个知心好友,以后出门游玩,不仅有伴,还能让她们带你去寻些你轻易找不着的乐子,也算是缘分。”
他又是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这倒是叫她想起那夜秋山谷中,听觉渐渐流失,但隐隐中仿佛听见他似是要寻一个人。
可她没听清楚要找的是谁,更不清楚为何要找上自己。
毕竟她也只是个魂魄。
可他那夜絮叨着说了许多,即便是背着身子,她也能被那雀跃心情所感染。
而今夜他又是为她安排得仔仔细细,生怕落下些什么,这样的欣喜也如那夜一般。
她始终不搭话,而他终于说完,偏过头来问她,“不过都得看你的意思。”
她实不想打断这番少年的诚意,所以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其实早就答应了徐嬷嬷要去赴宴。
这样,慕岑山便会以为是他自己诚邀,而她答应的,也是他。
良溪道:“好。”
短短的一个字,便又多了几分惊喜,“那我便派莫雪随你前去,她曾是楼家嫡女的婢子,应当知礼识体。”
“都听你的安排。”
她见星宿漫天,闪烁耀眼,可依旧不如少年的辰眸。
夜深人静,慕岑山本就毫无睡意,此时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向着那书房径直而去。
就着烛火,只见他翻动那一沓纸,最下面那张书信大小的纸,小楷字密密麻麻,赫然写着,良溪。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揣入怀中,走入那方禁地院落。
白梨花被风卷起,又落了一地,有一片不偏不倚,落在她之前倚靠的那处肩。
30. 春日宴(一)
良溪特意起了个大早,叫莫雪为她梳洗打扮一番,但她不爱繁复或雍容的,便只是挽了个简单点的发髻。
世子府的马车很快停在郡主府门前,彼时多的是她不认识的贵女们立在门口谈笑着,而她因不识得,便只是单单同府门口的侍女致意,便被引着进去了。
一路上见着过几个莫雪认识的,同她介绍,但良溪注意到,她们身后跟着的丫鬟手中,都抱着一盆花。
这些花,无一不是世间罕见,即便是牡丹,也是稀有品种中的翡翠牡丹与昆山夜光。
想到这里,她不免对这位名唤萧婉的常乐郡主生出一种好奇。
一路上,莫雪与她谈论起这位郡主的脾性,若是不曾了解,她还会疑惑究竟是因敬,还是因惧。
但想来大概是后者。
迈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她这才发现郡主府邸算不得奢靡,宅院多是以松枝掩映着竹柏,一重重亭台楼阁看似端正,但一眼望去又错落有致,似乎在顺应风水的同时又兼具美感,而她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北,见每一处亭围都垂着纱帘,似有一股淡淡的熏香。
“呵。”
一袭鹅黄身影后面跟着两抹碧色,自她身边擦肩,带着轻蔑的叹气,不偏不倚,正是对着良溪。
“怎么什么人也不挑呀。”
良溪仔细打量,高挑的眉骨上配着远山黛,眉尾细长,给人一种尖酸刻薄之相。
她此时攥着丝帕,虚堵着鼻尖,眼睛向下瞟着,分明是一副轻视的神情。
而她见良溪也抬起眸,与之对视着,于是藏了蔑视,那双红唇又轻弯作月,“世子妃,我可不是说您呢。”
可良溪只看清楚了她脸上的假仁假义。
待良溪就着黄衣女的眼神看过去,才发觉莫雪脸上的不安分。
低眉耷耳,头微微埋着,连同双手也背过去,不住地搅动着。
良溪知道身陷逸闻,自然有人会指桑骂槐。
但看这架势,那黄衣女或许就是莫雪从前的主子。
先是来一句阴阳怪气的“怎么什么人也不挑”,而后一句“我可不是说您呢。”分明意有所指。什么人也不挑,是说莫雪不挑主子,还是说她良溪不挑婢子,后面那句想表达的是说她良溪眼光不好,还是说她没有成为被莫雪挑的那个。
可究竟是哪个意思,都避免不了,她想骂的,根本就是主仆。
这让她想到了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那黄衣女听到这句话,顿时眉头拧巴,也不捂鼻,反倒是叉起腰来。
良溪也勾了勾唇,“哦,我也不是说我自己,而是说姑娘呢。”
不过她就是特意这么说的。
那黄衣女似乎并未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像是打了一场措手不及的仗,败了阵却还要听一句兵不厌诈。
她有些恼意,正要与她对骂,却见良溪别过头去抽身离开,头也不回。
映染在她背后默默偷笑,说了句,“好样的!”
而莫雪紧随其后,与她咬耳,“她是骠骑将军之女楼文珠,世子妃得注意些,她唯郡主马首是瞻,因此也很得郡主的看重。”
都说祸从口出,难怪肆无忌惮,原来不仅仅是身份尊贵,背后也有靠山。
楼文珠似不服气,忙不迭跟着跑了几步,似有炫耀之意,“莫雪这小丫头不是见过大世面吗,怎么也不告知世子妃,参加这春日宴须得带上稀有品种的花呀。”
自抵达了郡主府,良溪便也发现了这一点。
但良溪不想搭理那等着看热闹的人,便加快了脚步,与她拉开距离。
待良溪一行人走远,楼文珠一副等着看笑话的表情,捋着袖角道:“偌大的世子府竟带上个小家子气的莫雪,倒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她身边的碧衣小侍女更是谄媚地笑:“小姐说的是。”
莫雪魂不守舍,一脸歉意,“抱歉世子妃,楼小姐并没有带我参加过春日宴。”
良溪拍拍她的肩,开口安慰:“别想那么多。”
既然是郡主下的帖,定然了解她并不知道春日宴需奉上稀世花种这一点,又不曾在帖中言明,只要细想就会明白,要么郡主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要么郡主并不在意她是否奉上。
经莫雪的介绍,这宴会上的座次皆是依照身份尊卑而定,因而她的位置比较靠前,说是冤家路窄,与她面对着的是,恰是那楼文珠。
宴会并不在室内,而是置于一处院落,打眼一瞧,琉璃砖瓦下的屋檐一角坠着一盏风铃,而风拂过,与一众闺女们的笑语声交织着。
落座的两侧是人为凿就的曲水流觞,潺潺的流水上飘着宽大的叶子,挂着轻盈的水珠,如酒入杯盏,却有一番轻盈的意境。
而她此前一路所望的那些稀有花种,则沿着曲水流觞外侧一一排开,银丝贯顶、龙女花、睡莲叶杜鹃,不过倒是感觉这龙女花有些不寻常,为何那土壤突出了些,难不成是枝根繁茂?
更有盛开的长叶苏铁,传闻这种话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首次开花,开花后又得再等上个十几年。
此时的喧嚣戛然而止,她见众人无不恭敬起身,静待那一袭烟霞色蹙金凤纹裙裾的主人拾阶而上。
楼文珠身上携着活泼的刁蛮,可这位郡主张扬而明媚,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之意。
她率先落座,平视前方,道:“免了那些俗礼,落座吧。”
待众人随之安静落座,常乐郡主一一扫过那些稀有的花,可观望半晌,良溪却不曾从她脸上寻到半丝波澜。
想来这位郡主见多识广,别人连听都不曾听过的,她早已司空见惯。
萧婉目光淡然,可良溪却被她身旁的那位白衣卿相吸引了目光。
朗目疏眉,肤若凝脂,面上适时地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看起来白里透红,一经打扮,当真是龙章凤姿。
听闻这位郡主守寡已有五年,手底下的面首不计其数,想来这位不俗之人,也是其中之一。
可依照脸型、身形甚至是神态,都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那位名唤司徒渊的大夫,若是没有脸上那道疤,又刮掉胡子,与眼前这位,似能有五六分相似。
“这长叶苏铁是谁寻的?”
良溪被这一句话拉出了沉思,语调平淡,却足够在座之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较为靠后的一座上,只见一驼红色瘦削的女子起了身,脸上带着逢迎的笑,行礼道:“郡主,千户长方啸天之女方泽兰所奉。”
萧婉的视线落在眼前那琉璃酒杯之上,这时,一旁的男子注意到她的眼色,忙斟满酒。
只见萧婉托着杯底,将琉璃杯置于眼前,而循着那杯沿望去,眼里似有一种肃杀之感。
片刻后,萧婉道:“长叶苏铁开花,十几年难遇,你有心了。”
这时,方泽兰离了席位,上前行跪拜礼,一脸谄意,“这盆长叶苏铁乃是二十年首次开花,今年得以遇见,是常乐郡主之福,也是我大梁的祥瑞。”
良溪眼睁睁瞧着那常乐郡主盯着杯沿的眼眸,瞬间一凛,而后嘴角款款扬起。
而她抬手一挥,那杯盏旋即朝着方泽兰而去,摔碎的瞬间,碎片飞溅,正巧有一块以迅猛之势划破她的侧脸,伤口不深,但稍有不慎便足以毁容。
众人屏气凝神,这位郡主本就不是什么伺候的主,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怪异。
那方泽兰先是不解,茫然捂脸,惊恐之色突显,可她颤抖着手感触到指缝中渗出的血,张合着唇,也是半晌不敢问一个字。
“什么东西也配称之为大梁的祥瑞。”
听上去,萧婉的语气并不是多么生气,却是有意羞辱于她。
彼时,她身旁的男子一招手,便有人重新递上一只琉璃杯。
“姑娘还不快下去,难不成还要赖在这里惹人嫌弃么?”
良溪瞧得出来,他这话听着不中意,却是在助方泽兰抽身。
方泽兰眼底藏泪,抹了一把,默默地退了下去。
良溪觉着萧婉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这句话换作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臣,甚至是宫中随意一个婢子说出口,上位者多会喜笑颜开。
而明显不是祥瑞的问题,是借花的问题,去挑一个人的刺。
看来,长叶苏铁是萧婉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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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座下之人大气都不敢出,而那带着活泼气的声音又响起,“听闻安国公府的世子妃淑质英才,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连良溪自己都惊讶,这楼文珠说她淑质英才,蕙质兰心?
但显然并非真心。
想是先抑后扬,挖坑等着她跳呢。
萧婉的视线果然看了过来,仔细地打量着她,笑道:“妹妹倾城容貌,怪不得慕世子一见倾心。”
良溪欠身行礼道:“得郡主抬爱,臣妾愧不敢当。”
楼文珠倒是极会见缝插针,赶忙问:“就是不知世子妃今日带的是什么花,不知在座的姐妹们可有眼福。”
良溪抬眸,见那萧婉扶着椅手,正襟危坐,直视着她,煞有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
“禀告郡主,臣妾并未带任何花。”
萧婉虽早已料到,却仍闪过一丝失望。
在席众人皆不敢发话,今日莫不是神仙打架,殃及她们这些池鱼,纷纷低下头去。
“慕世子怎的如此小气,竟连花也不舍得。”
良溪没有正眼瞧她,“今日是臣妾的疏忽,本意并不是来搅扰春日宴,还望郡主见谅。但臣妾见那白花孔雀[1]小巧玲珑,清新脱俗,甚是喜爱。又见其盛开之日为时尚早,愿放手一试,让郡主早日亲眼所见。”
楼文珠本想伺机刁难,没曾想良溪竟然将她所呈之花搬出来。
其实这一株白花孔雀也是楼文珠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的,听那所卖之人说,距离盛开之日尚有十日之遥,而到今日,应当还有五日。
她居然言之凿凿,说能今夜让它盛开。
简直是大言不惭。
不过楼文珠倒是有些不服气,“禀告郡主,这株昙花虽然尚未盛开,但那商贩说就是这几日,说不准本就是今日呢。”
萧婉莫名笑了笑,春日宴举办已有五年,每年皆有昙花奉上,都说是近日盛开,但都不曾一饱眼福。
也不知谁说的真,谁说的假。
“世子妃说的早日,是何日?”
良溪的目光落在那白花孔雀上,花苞尚小,“今夜戌时三刻。”
众人一听,都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以往都只说大概是,可能是,好点的说是今夜,差点的只说是近三五日,却从来没有人说过如此贴切的时间点。
萧婉的指尖点了点杯中的酒,略有些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显然并不相信,“你可确定?”
“臣妾确定。”
萧婉又是那副浅浅的笑意,可她此时递给了楼文珠一个眼色。
良溪看得很清楚。
那楼文珠暗里得了令,便咄咄逼问:“若不成当如何?”
原来她楼文珠是萧婉的一把刀啊。
“楼姑娘以为如何?”
楼文珠思忖片刻,道:“事先声明,咱们姐妹今日齐聚一堂,可是不论尊卑的。”
良溪瞄了一眼萧婉,若是在她面前,你还敢如此说。
不过她只当是不在意,点头道:“当然。”
“若不成,不如良世子妃在那最繁华的青雀街上,跳一支舞如何?”
良溪心头轻笑,这一赌约,意在折辱。
“若成,又当如何?”
萧婉此时倒是想起当个善人,“若成,我可应下世子妃一事。”
良溪得此一言,道:“好!”
她正愁无法解决医馆一事,若能白嫖,岂不快哉?
良溪欠身道:“请容臣妾离席片刻,布置一番。”
只见萧婉勾了勾手指,一旁伺候的人便俯身倾耳,“司允,你亲自带她去。”
那人瞧了一眼良溪,道:“是。”
名唤司允的人朝她一拜,“烦请世子妃随小的来。”
司允一招手,不远处便有两个小厮紧随其后。
他正欲引着良溪离去,只见良溪绕过席间,直直地向那盆白花孔雀而去,随后蹲下抱起。
直到司允见她一路跟着,走到席间听不见说话声的廊道上,才悄声说道:“请司允大人见谅,这白花孔雀娇气,若叫其他人抱着,我不大放心。”
31. 春日宴(二)
司允本是走在她身侧,听见这话,忙偏头瞧了一眼良溪怀中的花。
他上下打量一番,良溪嘴角噙笑,一脸善意。
如他们这般低贱的人,怎可担当得起“大人”二字,可仿佛从这短短的两个字中,他许是能得到些片刻的慰藉。
而司允本欲纠正她口中的“大人”二字,但终是默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本也是读过四书五经,参加过科考的人,如今却要被困过这一方宅院。
若不是被郡主相中,想必穷困潦倒,疾病缠身,也是另一番人生。
“还烦请司允大人遣人送一较大的灯笼、大量桐油、香蕉皮、煮熟的黄豆、石磨石杵以及熏香等。”
司允瞥见良溪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问道:“姑娘所说,府中皆有,就是不知所需的熏香究竟是哪一种?”
“麝香、檀香或者降真香都可。”
良溪忽然想到些什么,又补充:“对了,还要比这花盆底部还要大些的盘。”
他呆愣片刻,便吩咐了身后两人去办。
良溪选了一处朝阳的屋,推门而入,那两人便将她吩咐的东西也搁置一旁。
只见良溪先将那盆花置于桌上,再将香蕉皮与煮熟的黄豆磨成粉末撒入土壤中,随后将那盘放于最底部,花盆在上,沿着一圈倒入桐油,随手扯过屋内一灯笼中的灯芯放入桐油中,点燃灯芯。
她不忘念叨着:“这火能燃上一整日,你们也不必添油。”
没想到,三种香都带了来。
如此也好。
她燃了三种香置于香炉中,沿着那盆花周围放置,只见她空手一挥,香炉中缓缓升腾出薄薄的白烟来,但是众人看不见的,还有随之而沿白烟缠绕一圈又一圈的黛蓝烟雾,齐齐朝着白花孔雀而去。
最后,将灯笼罩在正上方。
良溪吩咐那两名婢子,“房间门窗紧闭,戌时前不得打开。”
“是。”
“不过你们倒是可以离得远一些,这熏香有些伤身。”
如此说好,她才敢放心离开。
待良溪布置好一切,落了座。
此时日头正烈,而萧婉迎着日光,一时间连眼睛都差点睁不开。
她朝前挪了挪,一手撑着下巴,“时辰尚早,不若同各位姐妹玩个游戏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愣是不吭一声。
她面色傲然,一招手。
身旁那伺候的小生面带着笑,有力地拍拍手,只见从身后一屋走出五名男子来。
这五名男子皆身着薄薄的素衣,发髻以一根白玉簪冠发,几乎无须光,便隐约能看见薄衫下起伏的线条,脉络清晰,薄肌诱人。
一时间,不少人面上浮现绯红,待他们齐整地从台阶而下,这便看得更加清楚。
纷纷有人以袖角掩目,颇有些不好意思。
可良溪瞪大了眼睛,生怕看得不够仔细。
她感觉胸腔中有一股莫名的灼热,连鼻腔中也隐隐有热流。
阅了近一百年的话本子,今日才算是见到真人了。
虽说打扮相通,但这五人无论从气质还是长相都各有不同,譬如为首的那个肤色净白,似是擦过口脂显得唇似红樱,但他腹处薄衫下的线条却并不突出,整个人显得瘦弱,而正中间的那个腹部的轮廓却十分明显,整个人也显得精壮魁梧,肤色也显得有些暗。
但为首的那个恰是无意中朝萧婉抛了个媚眼。
良溪真觉着是自己看错了。
可再去看其他人,无一不是眼含秋波,恍如断藕的丝,牵牵连连又含情脉脉。
这时,萧婉似乎注意到这边,一个睥睨便叫他们登时乖顺起来。
“世间男子喜欢寻花问柳,却称之为风流。”她轻哼一声,明晃晃的讽刺之意,又接着说:“本宫便是不服,为何我们女子就不能光明正大欣赏美男?”
良溪目不转睛,完全没瞧见其他女子脸上有些尴尬的笑,甚至有些人因惧怕,只敢将那讥讽藏于心中。
连那狗腿子楼文珠也不敢附和。
若叫朝中那些文官见了,谁人不得骂一句,成何体统!
“今日叫诸位姐妹一饱眼福,便是想同各位玩一个游戏。”
萧婉站起身来,平视前方,“诸位姐妹所见的五位男子分别是画师、琴师、匠师、庖师和医师,从前到后,分别称为甲号、乙号、丙号、丁号和戊号,你们若谁可以准确无误地猜出他们各自的身份,便是游戏的获胜者。”
众人还未来得及议论,便听萧婉补充:“不过你们只能询问其中一个人,仅此一个问题,不可问与游戏无关的问题,时间为一盏茶。”
众人一眼望去,纷纷犯起了难。
她们企图从五人身上看见些不一样的东西,但都是一无所获。
虽说他们身份不同,但是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区别。
“这如何能猜呀。”
“时间那么短。”
“还只能问一个问题。”
“又不是神算子,怎么就能通过看面相算身份?”
“……”
萧婉饮下一杯酒,面若灿阳,“获胜者可得赤金嵌宝珠缠丝七凤头面一套。”
这句话显然有用,一瞬便安静了下来。
可另一波议论又重新开始,良溪从她们脸上看见了表露无遗的欣喜与渴求。
“那可是圣上赐下的赤金嵌宝珠缠丝七凤头面,世间仅此一套呢。”
“是啊,听闻镶嵌的可是南海云珠,斗大八颗,都快接近那夜明珠大小。”
“听闻凤冠也是巧匠打造,费时九个月才得这么一个。”
她们一边想象着头面的模样,一边喜笑颜开地讨论着,似乎这东西已是她们的囊中之物。
“我瞧着姐妹们如此欢喜,不若就此开始吧。”
萧婉这话的语气听着是试探,却有不容置喙之意。
只见那五人又按照既定的顺序往屋内走,待不见人影,萧婉才继续说:“一个一个进去。”
萧婉扫视一眼,片刻的静默后,她的目光落在席间末处着茶白衣裳的女子身上,说道:“杨姑娘,不如便从你开始吧。”
莫雪不忘提醒她:“她是刑部尚书大人的千金,名叫杨白薇。”
良溪对她有些印象,不知是否因是最末的位置,所以从头到尾无人搭理她。
而杨白薇也无人可说话。
但她似乎始终高昂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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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像是端着架子,更是有一种闺阁千金的知书达理。
杨白薇从席上起身,款款往前欠身行礼道:“是。”
“屋内备有笔墨纸砚,各位小姐写好后置于桌上即可。”
说完这话,他便随杨白薇一同进入了房间。
良溪见杨白薇几乎是卡着时间出来,面上不咸不淡,猜不出有什么。
后面的人紧随其后,却无一不是愁容满面地走出来,甚至于有人是被司允赶出来的。
楼文珠进去时还朝着良溪翻了个白眼。
由于这个白眼来得猝不及防,所以良溪也没来得及反击。
良溪觉得有些微的幼稚,可若是重来一次,她非得报复回去。
纵观这个游戏,其实并不算难。
因有着不同的身份,所以常年累月会在身上遗留不同的痕迹,可偏偏萧婉却要说上一句“可以向他们其中一人问上一个问题。”这句话有些避重就轻,似乎要把她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问题上面。
只能问一个问题,众人就会纷纷思考究竟要问什么问题,而把眼前真正所见的忽略了。
楼文珠出来时面上带着悦色,刻意自良溪面前走过,似乎是在挑衅。
良溪方缓过神来,便走入了屋。
五人落座,似乎对来者是谁并不在意,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衣裙或手指。
尤其是那甲号,妖娆地翘着兰花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始终注视着指尖,而仰头垂眸,颇有几分蔑视。
观摩一瞬,良溪似乎觉得,他们相互之间也看不惯。
郡主说了那么多要求,却没说不能动手动脚啊。
良溪走上前去,搭过甲号的手放于自己手中,他似乎有些嫌恶,忙要抽离,却被良溪攥得更紧。
她仔细瞧着那双比女子还要好看的手,手指尖没有丝毫茧,似乎花费不少心力保养,嫩如清水,浑身上下都散着浓郁的熏香,这香价值不菲,恰恰便是麝香。
她沿着此人的衣袖闻了闻,除了麝香,以及刚刚沐浴过后的清香,并无其他的气味。
良溪站于第二人身后,自他左侧伸出头去,沿着下颌一一往下瞧,由于贴的有些近,显得有些暧昧。
司允本想阻止,但想起郡主的话里并未说过不能如此,便又闭了嘴。
挨个闻过又摩挲着他们的手掌,有时也会捏一捏他们的手臂,但皆无所获。
甚是奇怪,不同的身份定然会有不同的痕迹。
譬如琴师的十指指腹定然有厚厚的茧,而画师则是虎口处有所不同,且带着墨香,匠师整日与木头为武,也会有木屑的味道,医师身上也会有药香,庖师更是明显,动物的血腥和香料的浓郁更做不了假。
而他们都没有。
之前站于郡主前,倒是一副乖巧依顺模样,离了郡主又是另一番做派。
分明更像是调教好的面首。
良溪退后两步,负手而立,“问问题之前,我事先声明,符合问题的这一人才回答,其他人无须作答。”
不仅是这五人感到惊奇,连一旁监督的司允也有奇怪。
这时,良溪的打量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请问郡主最喜欢的一人,他的身份是什么?”
32. 春日宴(三)
此话一出,五人登时坐端了身子,有些仇视地盯着其余四人,随后叽叽喳喳地争论着。
“是医师!”
“是画师!”
“是琴师!”
“庖师!”
“郡主说过最是喜欢我!”
“……”
良溪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盯着无奈的司允瞧了一眼,答案呼之欲出。
显然,各自所争论的身份,便是他们自己所扮演的身份。
没曾想过,堂堂郡主,心眼子居然这么多。
她倒是煞费苦心,毕竟心里也明白,人一日用手的频率最是高,自然有许多痕迹,还有味道也各不相同。
为了不让她们猜出来,唤了五个只知侍候人的面首,来扮演不同身份的人。
只见司允摇了摇头,才喝斥道:“闭嘴!”
良溪得了答案正要落笔,却想起,她们对这头面虎视眈眈,可若我真写下正确答案来,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话本子里说过,如她这般当出头鸟的,后面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反正这东西即便再贵重,也不能当了换钱。
索性胡乱写一通,也好过被人围剿。
于是她落了答案,便关门出了去。
片刻后,司允抱着一沓写了答案的纸张走出来,朝萧婉而去。
他伏在萧婉耳边说了好一些话,才挺直身子立于一旁。
这时,萧婉朝着良溪的方向瞧了一眼,才一一翻过她们所写的答案。
众人不禁伸长了脖子,偷偷去看。
席间安静得恍然间听见郡主的一声轻笑,她忽正襟危坐,颇有些严肃,“此次游戏仅有杨白薇一人全部猜出。”
萧婉招手示意,便有婢子鱼贯而出,齐齐端着头面朝杨白薇而去。
只不过那头面以正红巾帕盖得严实,所以根本看不见东西的模样。
众人投去艳羡的目光,而萧婉的眼神,却直勾勾地落在良溪这处。
连映染都被盯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发问:“姑娘,你是不是得罪郡主了。”
良溪也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茶杯,眼神游离,“兴许是吧。”
萧婉的嘴角轻勾,那笑意也是若隐若现,彼时她起身去接一小兵递过来的弓箭。
众人屏住呼吸不知道她即将要做什么。
可要良溪说,这人指不定是要作什么妖。
司允拍了拍手,身后那屋中的五名男子又跟着走了出来。
良溪见他们不乏有人扭了扭柔软的腰身,相互间的眼神几乎要朝天上去。
须臾,那五人又在萧婉面前恢复乖顺模样。
萧婉像是无意中拉了拉弓,拉了几次也没有对准方向,时不时地看天看地。
“良世子妃。”
她忽然的一声,良溪自己也有些猝不及防。
萧婉又随手拉了弓,这次是朝着那五人的方向直直而去。
良溪起身一拜:“郡主。”
“本宫听司允说,你的答案仅次于杨姑娘,不如本宫给你个机会,再玩个游戏吧。”
良溪听到这句话,不禁心头雷声大作。
你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一个都没写对,你偏说我仅次于杨白薇。
说是玩游戏,不就是挖坑等着她跳么。
指不定又得闹出什么幺蛾子。
合着这春日宴就是喊一群人来,陪她萧婉玩游戏的。
也不容良溪开口,萧婉倒是抢了先,“本宫写下一个字,你来猜,猜中即为获胜,获胜可有奖励哦。”
萧婉说最后一句话时,明显语气柔了些,不似那般锐利。
此话一出,众人的艳羡又变作同情与怜悯,还掺杂着看热闹的趣意。
良溪大抵猜到了,方才她知道正确答案却不愿写下来,无疑是对萧婉的挑衅。
所以此时将良溪推出来,也意在挑衅。
“既然世子妃没有异议,不若开始吧。”
良溪倒真是想拒绝,但想到拒绝了这次,还有下次,不如还是继续装傻。
不料,萧婉却没有如她所料坐下来,写那个字,反倒是在众人不经意间射出了一支箭。
那支箭乘风而飞,迎着正中央的男子,嗖的一声,自他脖颈一侧擦过。
那人慌张又惊恐地捂着脖颈,像是难以置信。
伤口达三寸,但并不多深,只是浮在皮肉薄薄一层。
但若是再偏离半寸,便能要了他的命。
五人也是吓得大惊失色,愣了半晌才敢去瞧那支生生嵌入树干中的箭。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言不发,生怕成为下一个猎物。
萧婉挑了挑眉,狭长的眼尾拖曳着扑闪的柔光,显得异常无辜。
这时,她将弓箭递给司允,才坐定下来。
萧婉又抬眸一挑,莹润如玉的唇角微扬,笑如春色美,人却比蛇蝎毒。
她道:“良姑娘可猜五次,不过下次本宫可不保证,这箭会不会偏离那半寸。”
良溪拧眉,言外之意,你所猜的每一次机会都是那五人的性命换来的。
萧婉左手握笔,右手拂过袖角,以免沾染墨迹。
她原来是左撇子。
萧婉正要落笔,又仰头瞧着良溪。
见着良溪刻意稳住心神,却怎么也掩藏不住的愁,她似乎有点子兴奋。
“哦,对了,本宫可以提醒一下良世子妃,这个字啊。”她顿了顿,半眯着眼笑起来,宛如勾人摄魄的魅狐。
“与本宫方才所说他们的身份有关呢。”
身份?
画师、琴师、匠师、庖师和医师五个身份,那么这个字也许是画、琴、匠、庖、医的其中一个,所以她才会说有五次机会。
萧婉为什么要设定这样一个游戏。
良溪不免觉得,此举既有打压她的意思,也有些惩罚那五人失口的意思。
这时,良溪心中已经有了假设。
假设她第一次猜了“画”,而答案并非如此,那么相对应“画”字的人,就会被杀掉。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第五次她一定能猜中正确答案。
再回头去想,萧婉似乎针对的是每一个,所以说,即便是到最后,她也不希望良溪能猜中答案。
这时,良溪突然从脑海里蹦出这样一句话,既然要惩罚,为什么又要提醒?
提醒就是希望她能够按照萧婉所设定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看到希望。
看见希望,又慢慢将希望掐灭。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惩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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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她曾说,“这个字,与本宫方才所说他们的身份有关。”
只是有关,却不是身份。
所以这个字,不是画、琴、匠、庖、医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师”。
“良世子妃,你猜中了吗?”
良溪愣了半晌,才恍然从思绪游离中反应过来。
众人注目,她似乎警觉自己如同靶心。
连那五人的眼神都柔和许多,再不是那等高傲。
“本宫瞧着,良世子妃似乎犹豫不决,难道是想放弃第一次机会。”
萧婉替自己斟满酒,盯着杯中酒落而漾起了涟漪,颇有些漫不经心,“若放弃此次机会,这箭可同样得出弦。”
这时,她右手勾了勾手指,司允正要将弓箭递上去。
“是‘师’,画师琴师匠师庖师医师的师。”
萧婉去拿弓箭的手停滞半空,愣了一瞬,才摇头轻笑,随后将那张写了字的纸朝外示意,果真工工整整地写着“师”字。
“你倒是聪明。”
倒吸一口凉气,看好戏的眼神也纷纷收了回去。
最紧要的是那站立的五人,抚平胸腔,妄图让跳动的心静下来。
“本宫说过有奖励,不如就允你挑一男子做仆人吧。”
方才平静的心,恍然间又跳动起来。
这时,那五人才明白,郡主这是真生气了。
为首的人最先利索地跪下来,瞬间声泪俱下,“奴哪儿也不去,就愿意伺候郡主,恳请郡主不要赶奴走。”
其他四人倒是也跟着啜泣,连连喊屈。
一刹有些嘈杂。
良溪一时间有些头大,自己要她这些面首做什么。
何况还是她萧婉精心调教过的,怎么竟给些人不要的玩意儿。
“怎么?没有良世子妃中意的?”
良溪是真不知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听闻她萧婉守寡好些年,又是郡主,养一些面首玩玩她倒是觉得在情理之中。
可她良溪是个什么玩意儿,敢养面首。
莫说文官,只怕是慕岑山为了面子,都会把她生吞活剥了。
难不成她萧婉是和慕岑山有仇?
呆滞一瞬,萧婉已是箭在弦上,对准跪着的五人。
“既然不喜欢,那便都……”
“等一下。”良溪上前一步,欠身道:“承蒙郡主厚爱,臣妾想要郡主身边那位名唤司允的大人,不知郡主是否愿意割爱?”
司允听此一话,似也有些惊愕。
可良溪看清楚,他那双柔软的眸子里,莫名闪过一丝光。
画面忽然间停了半刻,良久后,萧婉轻挑地讥笑一声:“你倒是真敢要?”
同样的陷阱,她萧婉竟然能一个人手里栽了两次。
“郡主见谅,您只说挑一男子,却没说只能从这五人中挑一人。”
良溪见她对身边的司允大为不同,想着她定然不愿意。
便会因此含糊过去。
谁知萧婉竟头也不抬,“好,那司允便送你了。”
这话听着满不在乎,倒真像是赠了一件物什。
“恳请郡主不要降罪于他们。”
萧婉没有正面答应她,只是冷冷道:“本宫乏了,你们自便吧。”
33. 春日宴(四)
待萧婉真正走远了,众人才长舒一口气。
司允一阵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思忖许久,方鼓起勇气走到良溪面前。
他拱手唤一声:“良世子妃。”
良溪摸了摸后脑勺,略尴尬地说道:“抱歉啊,这次是我赌错了。”
司允抬眸见她半眯着眼,煞有些局促,“恰恰是世子妃赌对了,郡主啊,根本谁也不在乎。”
良溪原以为司允会特别一些,但好像真如他所说。
萧婉,谁也不在乎。
“司允大人,短时间内恐怕要委屈你了,你且在世子府中歇着,待过几日,我便放你出府,留去自由。”
司允许久没听到这样的话。
仿佛他一生下来便是低人一等,连母亲也骂他是贱种。
即便是男子,也得以色侍人。
他从前觉得这是多么恶毒的诅咒。
可如今想来,未尝不是人生一劫。
如果能跨过去,想必算是重获新生。
“敬听世子妃安排。”
听他如此说,良溪的心才落了定,便吩咐道:“映染,你先带司允大人回府吧。”
那映染朝良溪使了好几个眼色,却见她装聋作哑。
忙拉着良溪到了另一处,悄声说:“姑娘你疯啦?好歹是那位是堂堂世子,你这光明正大的。”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害羞地说出口,“成何体统啊。”
“你也看到了,我若是不选一个,那些人指不定就没命了,好歹这位不会闹什么幺蛾子,比那几个强多了。”
“可这也不成啊。”,映染朝司允瞟了一眼,蹙眉道:“我没那个胆子。”
一想到慕岑山那始终不离身的剑,映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良溪觉着也甚是不妥,忽然灵机一动,“不如你回去取了银子,买个铺子,将他安置下来。”
映染忽然吓得目瞪口呆,眉头皱得更拧巴了,而那嗓门也恰好没忍住:“金屋藏娇啊?”
这时,良溪明显感觉到周身凌厉的眼风如刀子一般扫过来。
她拍了拍映染的头,“低声些。”
偏头正见司允面上三分错愕,低敛的眉眼显得有些卑微。
良溪怕他听见,于是拉着映染又走远了些,“你去清水巷寻司徒公子,让他带着你先租一间铺面,就说是药房,司允大人就暂时在那里歇着,对外就声称是帮忙的小厮。”
映染抿唇不语,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呆呆地引着司允离开了。
眼见到了正午,良溪便同莫雪用了些食,随后在这府中走了走。
那些千金小姐们,似乎都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所以一路上也不曾说过话。
不过这正合她意,省去许多人情往来的麻烦。
“莫雪,你可曾听过郡主这个人?”
在良溪看来,这郡主真有些任性,在那屋中是她所提及的问题钻了空子,但也没有规定过不能如此问。
也不至于要了谁的命。
莫雪似有些胆怯,谨慎地扫视着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敢开口:“世子妃有所不知,郡主的名声不太好。”
良溪颇有些赞同,估计和她想比,好不到哪里去。
“婢子曾听楼姑娘说过一些,听说郡主的丈夫便是她亲手所杀。”
仿佛是什么惊天秘事!
这些字她都懂得,怎么凑在一起感觉有些陌生。
良溪也看了看四周,继续问:“为什么呀?”
莫雪凑近她的耳朵,“是因为他勾搭小娘子,被郡主当场捉奸在床。”
听完这话,良溪不禁打心眼里佩服这郡主,这世间男子皆可三妻四妾,却以满嘴纲常伦理束缚女子,叫女子到死都得为他们守贞。
凭什么呢?
萧婉说“世间男子喜欢寻花问柳,却称之为风流”,可见,她也想做这风流的女子。
做便做了,何须管别人说什么呢。
良溪笑了笑,赞叹道:“不愧是郡主。”
“婢子还听说因为郡主手刃夫君,被咱们这位世子弹劾,说天子犯罪与庶民同之,非要将这位郡主下狱,还说……”莫雪吞了吞唾液,犹豫道:“理应斩首示众。”
良溪吓得打了个空嗝。
怪不得非得处处针对我,原来是她这位不熟的夫君惹出的祸事。
可他明知与郡主结下了梁子,怎么还力荐我来此?
“这事儿当时闹得很大,尤其是上都百姓,几乎人人都站在咱世子这边,鲜少有人支持郡主,就算有也多是些无权无势的女子,她们的言论很快便被淹没了。”
良溪颇有些懊悔,“你怎么也不早说呀。”
她真的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莫雪低埋了头,唯唯诺诺地说:“主子的事情,婢子也不敢插嘴。”
“那后来呢?”
其实慕岑山与萧婉之间的争执,有点像是男权与女权之间的争论。
男子人人都认可三妻四妾,可自古只有女子受苦。
不过是如今终于有个身份尊贵些、脾气古怪些的女子揭开了这遮羞布。
男子不愿意舍弃这与生俱来的好处罢了。
“后来的事儿婢子也不知道了,可既然郡主安全无虞,想必是被圣上含糊过去了。”
是了,毕竟郡主可是圣上的亲侄女,舍不得也属正常。
“哟,原来是你这个哑巴呀?”
良溪被这一熟悉又极度傲慢的声音所吸引,看过去,果然是楼文珠。
只见她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仰头,对上迎面走来的一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
那女子愁容满面,低眉耷耳,被楼文珠连着推了几下也毫无反抗之意。
接着,楼文珠变本加厉,“啪”的一声,她伸手给了一巴掌。
“在我面前就端着你大小姐的傲慢架子,男人面前就摆出一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给谁看呐,不是你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莫雪仔细瞧了两眼,“那好像是兵部尚书的女儿陈茵小姐。”
良溪思索片刻,想起初到上都时,那个小厮所说的传闻,陈茵好像变哑了。
陈茵娇嫩的面上瞬间现了醒目的指印,她捂着脸小声啜泣着,却似乎并未反抗。
这时,楼文珠讥笑一声,满是不悦,斜睨一眼,一用力,又将她推倒在地。
陈茵本能地坐起身,楼文珠身边那碧衣女子上前两步,骑在她身上,束缚着陈茵的双手。
良溪看见,陈茵眼色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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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瞪大的双眼里充斥着暴戾,怒目直视,却又暗藏凛意,像是恶毒的诅咒。
“陈小姐身边的丫鬟呢?”
莫雪摇头,“我也不知。”
良溪歪头一笑,朝着楼文珠摆动着小手,喊道:“楼小姐!”
楼文珠似乎并不把她当回事,并未理她。
其实路过的人不少,但无人停留,甚至都纷纷绕道而行,生怕徒惹是非。
其实倒也不是良溪想多管闲事,但这不是因为陈茵作为她潜在的病人,将来或许还得攀个关系。
见良溪向自己走来,楼文珠反倒笑得更加狰狞,“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她颇有些飞扬跋扈的强势感。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希望郡主的春日宴出任何问题罢了。毕竟若是捅到郡主面前,我作为旁观者,也会被提起。”
楼文珠明白,她是想搬出郡主的名头来吓唬自己。
楼文珠乜了一眼,一甩衣袖便离开了。
莫雪见机行事,忙上前将陈茵拉了起来。
陈茵起身向良溪行了一礼,也匆匆离开。
似乎有什么事儿。
两人在这郡主府中逛了许久,直到腰酸背痛,才止住了步伐。
又寻了个亭子坐下说了好些话。
说是自便,实则是得等到夜晚萧婉亲自发了话,她们才能离开。
时间来到日暮,碎金洒落。
这时,一藕衣婢子怯生生地同良溪搭话:“良世子妃,郡主有请。”
彼时,两人正谈天说地,被这话硬生生打断。
良溪有些错愕,站起身来礼貌问道:“姑娘可知,所谓何事?”
那婢子似乎胆小得很,连眼睛都不敢抬,“小的……小的不知。”
良溪与莫雪对视一眼,深觉不对劲,但又怕万一真是郡主找她。
毕竟萧婉干出什么事情,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烦请姑娘带路。”
说着,她便要同那婢子前去,而那婢子回头去看良溪身后的莫雪,又道:“郡主说,只许世子妃一人前往。”
良溪愣了片刻,却装作不动声色:“莫雪,那你便留在这里好生歇息。”
莫雪见良溪转过头来时,使了个眼色,忙道:“是。”
良溪一路观察着她,可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打扮并无问题,与这府中的婢子如出一辙,但感觉她的衣裳宽大了些,尤其是腰身那处,异常明显。
并且那婢子手指上染着红豆色的蔻丹。
但奇怪的是,左右手分别只有一个指头涂了蔻丹。
假如真有什么问题,得记住一些特征,才好确定是谁。
一路上这小婢子都低埋着头,斜视四周,似乎害怕撞见什么人。
郡主府中的婢子,会害怕看见谁呢?
良溪觉得这方向有些熟悉,似乎是之前放白花孔雀的那间屋子。
其实她们歇息的地方距离那处本就不远,不过就百步的距离。
果然,离那间屋子仅有几步之遥,那小婢子回头瞧了她一眼,说道:“世子妃,就快到了。”
这时,良溪的注意力一直在放着白花孔雀的屋门口,因为本该是紧闭房门,此时却留了一条三寸的门缝。
34. 陷风波(一)
她忙拉住小婢子,上前两步,就近的厢房推门而入。
良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出声。”
那小婢子先是一惊,又连忙点点头。
透过门缝,良溪看见那屋中竟有一绿衣作婢子打扮的女子匆忙跑出来,见四下无人,便猫着身子跑得更快了些。
看样子并不像是郡主府的婢子。
良溪指着那人问道:“你可认得她?”
可怜这婢子吓得瑟瑟发抖,先是愣愣点头,却似乎也觉得不对劲,便又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小婢子明明就是认得的。
难不成她们是一伙的?
那间屋子里只有昙花,难道是想损毁昙花好让郡主寻个理由治罪于她?
良溪蹙着眉,厉声问道:“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小婢子被这一声呵斥惊了一瞬,忙背过手去,便要抽身离开。
还好良溪早有准备,攥紧了她的衣角。
“你们要做什么?”
小婢子捂着耳朵继续摇头,带着哭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良溪唯一能想到与自己有仇的,大抵便是那楼文珠。
可是那昙花是楼文珠所献,如果有机缘叫它开花,于楼文珠来说也是件好事。
这时,良溪见到那楼文珠怒气冲冲地推着一人往那屋中而去,似乎还在争吵着什么。
那人她恰好认得,便是今日游戏的魁首——刑部尚书大人之女杨白薇。
但是她听不清楚,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什么“看见的”“端着什么”……
可显然,这小婢子也注意到那边的动静,抬眼看了一瞬。
她眼中的神色并未因那二人有起伏,良溪感觉,她并不是楼文珠的人。
“同我一起去看看。”
良溪将小婢子推了一把,谁知这时,那屋中嘭的一声,像是什么倒了。
不足片刻,便听见一声凄惨的“啊!”
良溪被吸引了注意力,而那小婢子就是趁着这间隙,一溜烟跑了出去。
随着短促而尖锐的惨叫声,最先出来的是吓得连连后退的杨白薇,她差点被门槛所绊倒。
而后,良溪连忙去追,却见见到活生生的楼文珠全身燃着熊熊烈火,惨叫着走了几步。
这时候,她的声音嘶哑的哀嚎,呜呜咽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直至快到了门口,因烈火灼身而步子踉跄,随后跌倒在门槛处,彻底断了气。
一瞬间火光冲天,连带着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浓烟。
良溪奔走相告,“来人啊,走水了!”
彼时,整个公主府都注意到这动静,顿时乱作一团,四散逃离。火光似映照半边天,却逐渐刮起了风,风势卷起数粒星子,随尘而扬。
隔着火光,慕岑山见人影重重叠叠,却在见到良溪时,方有一瞬清晰。
慕岑山攥着她的手腕,“先离开这。”
良溪抿唇,任由他带着离开,而心中不免开始猜测。
有人刻意将她引至这里,让其看见两人的争吵,无意中当了见证人。
杨白薇和楼文珠进去,出来时却只剩下杨白薇一人,所以,那个人是意在嫁祸杨白薇还是害死楼文珠?
感觉一团乱麻。
火势延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戌时末才堪堪熄灭,而刑部和业狱司的人都已到了此处。
迎面撞见贺祁越,慕岑山吩咐道:“包围郡主府,一个人都不能放出去。”
良溪神思不瞩,胡乱中抓住慕岑山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的是骠骑将军之女楼文珠。”
她的眸子正对上慕岑山瞑黑的眼,仅仅只是一个眼神,慕岑山似乎便懂了。
“我是见证人。”
慕岑山纠正道:“亦可能不只是见证人。”
良溪有一刹的惊讶,“这话,如何讲?”
沉吟片刻,慕岑山道:“听郡主府的人说,你是头一个发现起火的,那么你出现在案发现场,是碰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良溪没想到,他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自然是有人引过去的。”
“果然如我料想不错。”慕岑山的眼神闪过一丝凛寒,“你初到上都,与任何人都不相熟,更没有来过郡主府,怎么会碰巧就让你亲眼见到这事?”
其实良溪也想到了。
背后之人刻意引她过去,绝不可能只是让她当见证人这么简单。
何况为了让白花孔雀盛开,那屋内的陈设本就与她有莫大的干系。
尤其是那引火烧身的桐油,起火迅速且猛烈,绝不仅仅只是一点点桐油能做到的。
良溪垂眸,“除非还有其他的目的。”
“今日所发生之事你同我说清楚,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良溪点头,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讲了个明白。
……
“按照你如此说,那个引你过去、如郡主府中侍女打扮模样的女子,最是关键,她可有什么不一样的特征?”
良溪眉头紧锁,“她的手上涂着红豆色蔻丹。”
“放心,我会派人去寻。”
慕岑山漆黑的眸子似乎会说话,此刻似在安慰她。
“你还说,当时你还看着一绿衣女子慌张地走出来,她一出来不久,楼小姐便与杨小姐争执着进去了,所以我猜测这两件事情之间也有关联。她可有何特征。”
良溪仔细想了一下,却只见过一抹绿影,她摇摇头,“隔得有些距离,确实看不清楚。我当时想去看看,是因为郡主府中的丫鬟都是着藕色衣裙,还有就是她慌张的神色不对劲,加上那屋中又只有那盆花,所以觉得有些奇怪。”
这时,慕岑山凝眸皱眉,良溪顺着视线看去,竟是郡主萧婉。
她的身后还带着一队私兵,看着架势倒像是捉拿真凶。
而良溪注意到萧婉身旁跟着一碧衣小侍女。
今日所见一一从她脑海中浮过,猛然间想起,那正是楼文珠的贴身女婢。
那行人恰恰是冲他们而来。
萧婉微微偏头,挑眉道:“今日,不知该称呼一声慕世子,还是业狱司司主?”
慕岑山握紧她的手,将她挡在身后,“随郡主意。”
萧婉发出一声齿冷,招手示意,“不管是谁来,恐怕良世子妃都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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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身旁那碧衣侍女得了令,上前行礼道:“拜见世子、世子妃,婢子是骠骑将军之女楼小姐的贴身侍女,名叫锦绣,今日亲眼所见世子妃与我家小姐有过争执。”
“有过争执?”慕岑山眸色骤凛,“又如何呢?”
对上慕岑山凛厉的眸子,锦绣缩了缩手指。
慕岑山冷哼一声,道:“你既是楼文珠的贴身侍女,必然知晓她最是难伺候,这上都城中,凡是能念着名字的千金贵女,想必都和她有过口舌之争吧。”
“可我家小姐曾说过,世子妃根本没有法子叫那昙花在今夜盛开,定会……”她两眼一闭,“伺机毁了那盆花。”
虽然胆怯,她还是说出了口,“小姐说过,只要提前毁了那盆花,就无法证明世子妃是否能够叫那昙花盛开,赌约就不作数,自然也不算失败。”
原来楼文珠打的是这个算盘。
“所以,你们一直守在那间屋子周围?”
锦绣点点头。
良溪绕过慕岑山,面露惊喜,“那你一定看见,与楼小姐一同争吵着进去的杨白薇杨小姐?”
这时,锦绣下意识咬了一下唇瓣,那里瞬间留下了牙印。
她恍然抬头,眼中泛出泪花,极为镇静地说:“同我家小姐争吵着一同进去的,难道不是世子妃您吗?”
她噙着泪,一脸委屈又无辜。
如果良溪不是亲历者,或许真会觉得锦绣此话,并未说谎。
良溪原以为那活生生的两个人进去,根本无需她言明,没曾想竟然还能空口白牙,栽赃陷害。
锦绣攥着良溪的衣角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只因我们主仆二人亲眼所见,您进屋毁掉了花,可怜小姐想同你理论,你们一起进去,为什么安然出来的却只有您呢?”
锦绣似乎又意识到什么,转了个身朝着萧婉连连磕头,“婢子句句属实。”
磕了三个,便清晰可见额头上的血迹。
良溪很想破口大骂一声,放屁!
但显然眼下并不适宜。
她抓着衣角,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眼见良溪有些百口莫辩,萧婉又浇上些油,“听府中下人说,良世子妃是头一个发现失火的,不知良世子妃如何解释自己为何身在第一案发现场?”
良溪正想要解释些什么,猛地想起,引自己过去的婢子声称主子是萧婉,唯一能见证的也只有莫雪,但莫雪是她自己的人,别人肯定不会信。
而按照萧婉如此疑问,不管她是否曾找过我,眼下也绝不会承认。
在这个当口,如果回答随意逛逛,也不会有人相信。
所以,萧婉你又从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事发后她良溪会做什么,会说什么,幕后之人都是预设好的,甚至也对于预设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除非,找到那个与她同在案发现场的婢子。
这事儿才会有转机。
萧婉挑了个眼色,不咸不淡,“楼文珠之死,本宫要亲自彻查,好给骠骑将军一个交代。”
“所以良世子妃,本宫要带走。”
35. 陷风波(二)
萧婉一招手,身后的私兵便要上前。
这时,慕岑山一把拉过良溪,侧身站立,“仅凭一面之词和无端的猜测,就要将我家夫人下狱,那么只要不是哑巴,就都能当证人了。”
那群私兵面面相觑,见慕岑山挡在前面,纷纷停下脚步,不敢妄动。
而慕岑山并未犹豫,便要带她离开。
盯着慕岑山利落转身的背影,萧婉厉声阻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慕岑山显然愣了一瞬,连步子也停了下来。
萧婉的声音冷若冰霜,又极有力量,像是黑暗深处传出来的钟声,不断在他耳边回荡,“这话,不是慕司主亲口说的吗?”
良溪抬眸看了一眼紧紧握着手腕的慕岑山,眸色暗沉。
他好像很不高兴。
良溪正视着他的眸子,“慕岑山,你信我吗?”
她的声音很小,即便很安静,也只够两个人听见。
他的声音轻快,尤其带着戏谑的意味,“我只知道,你若要害一个人,不必选这么愚蠢的计谋。”
良溪对这突如其来的戏谑有些不解。
想了想,他又补充:“我家夫人即便杀人,也定会悄无声息。”
似乎还有些骄傲。
但他的话却很理智,认识不过几日,何谈什么信任不信任的。
她拍了拍他的手心,似在安慰。
良溪道:“我愿同郡主而去,但在此之前,想请郡主与我走一趟。”
慕岑山觉得她最是有主意,所以,现下理当不干涉她的想法。
于是萧婉看了一眼慕岑山,“可以。”
前往途中,迎面碰见了贺祁越,慕岑山背着同他说了几句话,才赶上来。
须臾,便到了起火的房间。
门口站着好几个官府中人,而他们到时正巧见一年岁稍长的男子走出来,约莫四十岁左右,穿的是紫色官服,看起来品阶不低。
见一行人迎面而来,那男子忙上前见礼,“刑部尚书杨归帆见过郡主和世子。”
杨归帆似打量了一番良溪,但并不认得,所以没有见礼。
而良溪也略有深意地对视一眼。
看样子,杨归帆似乎并不知道与楼文珠一起进去的还有他的女儿。
萧婉率先发问:“有何收获?”
杨归帆让出路来,示意他们去看屋内灼烧后的景象。
整间屋在今夜略大的风中摇摇欲坠,呈现摧枯拉朽之势。
房梁坍塌下来,而屋内的一应陈设几乎损毁殆尽。
“因屋内有大量桐油,所以火势迅猛。”说着,杨归帆便朝内走,直至停在进屋大约五步的地方,“这里是起火点,而按照痕迹来推算的话应当是曾有两人一起进入这间屋子,随后无意中碰倒了这桌上的桐油,许是楼小姐没有注意到,大量的桐油洒在身上,于是惹火烧身,最终死去。”
萧婉听完问道:“那依照杨大人所言,楼小姐之死,是他杀还是意外?”
“依微臣所见,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臣观这放置烛火的下面还有一只圆盘,看似应当稳当,更何况这里燃着火,无意中碰倒的可能性比较小,加之这房中虽然被烈火烧过,很多地方虽无法查究,但细细观察可以大致知道某些东西究竟是着火前砸下来,还是着火前便已经跌落在地上。”
这时,他往侧边走上一步,从地上抓了一把灰说道:“郡主请看,这是经过灼烧的土壤,臣也简单询问过,这桌上之前放着一盆花,而看房中的桌子因火灼烧,是南侧的一只桌角率先断裂,所以木桌会往南面坍塌,按理说木桌上面所有的东西都会因倾斜而往南面洒落或直接跌出去,而这土壤明明是洒落在北面,由此可见这东西是着火之前就落下来的。同理,木桌上的其他东西也都在北面,且异常散乱,所以臣猜想这两人进屋时,发生过争执。”
他略微皱眉,继续说道:“至于在争执的过程中,究竟谁无意撞倒,还是其中一方有意撞倒,必须得先找到与楼小姐争论的那一人才能做出判断。”
“杨大人如此说,本宫觉得似乎画面就在眼前呈现一般。”
良溪注意到杨归帆所提及的大量桐油,因为早上放入桐油,直至起火,应该所剩不多才对。
于是她便问:“杨大人口中所提及的大量桐油,妾想问问,大概有多少?”
杨归帆并未问起她的身份,而是陷入沉思。
慕岑山与杨归帆在片刻后,齐声回答了她的问题:“大约一斗。”
良溪面向萧婉,说道:“郡主可差人去问,从头到尾,臣妾从未放过一斗桐油,何况早晨燃到着火时,大约有四五个时辰,桐油绝不会剩如此之多,所以如此量大的桐油如何进了这间屋子?定与背后之人脱不掉干系。”
良溪猜测,堂而皇之地将桐油放入这间屋,以萧婉的身份是最容易不引人怀疑的。
如若真有她的手笔,倒有些麻烦。
不过总是会露出些马脚的。
慕岑山见众人有些疑惑,便问道:“你是怀疑,有人添了桐油,本意是造成起火?”
良溪点点头。
“来人,给本宫先查这府中的桐油!”
经此一令,府中人生怕与这桐油扯上关系,但是经过一番盘查,还是有些收获的。
根据经手人的供述,府中并无桐油的损失,更何况是青天白日,根本用不上桐油。
且郡主府中,一向用的都是蜡烛,几乎用不上这东西。
所以探查起来也很快。
不过萧婉还是喊来了今日奉命看管白花孔雀的两个婢子。
一个叫彩云,一个叫彩月。
“本宫让你们看管这屋子,如何便出了这等岔子?”
彩云彩月忙跪下求饶,其中一人抽泣着道:“启禀郡主,今日婢子们本就是要守在屋外的,是良世子妃说,不必守在门口,说是这熏香伤身。”
“熏香伤身?”本坐定的萧婉挺直了身,“可笑!”
堂堂郡主何时会用伤身的熏香?
萧婉瞥了一眼良溪,话锋颇有些尖锐:“我说良世子妃,这借口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良溪正视她的眼睛,“郡主府中的麝香乃是极品当门子,臣妾使用过量,且在不足一日内会燃尽,东西虽好,可水满则溢,郡主可知,这东西熏久了会致人不孕。”
萧婉听到此话,颇有些惊愕,顿时陷入了沉思。
而良溪见冷风中,她的额头浮出虚汗,像是浑身被一万根针扎了一般。
萧婉浑身失了力气,却又扶着椅手,坐了起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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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凶狠,“短短一日而已,于她们而言有何损伤,依本宫的意思,就是你将她们支开,好完成你的计划。只不过你没想到居然有人蹲守在那里,撞见你的恶行而已。”
听了半晌,杨归帆这才明白,慕岑山身旁的女子便是世子妃,且也是与楼文珠发生争吵的人。
“可她们也是人。”
萧婉哼了一声,“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良世子妃之所以臭名昭著,便是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吧,怎么?你的生母不是人啊?”
良溪捏紧了拳头,连指甲都差点嵌了进去,不过受过伤的那只指甲尚且还有些小毛病,此时有些生疼。
她委屈,却不知如何反驳。
因为这些本就不是她做过的事情,却依旧要承受这些谩骂。
慕岑山握住她捏紧的拳头,缓缓地叩了叩她的手背心,“郡主慎言,这些都是市井传闻,并无任何证据。”
萧婉又是轻蔑一笑,“我倒是把你给忘了,不是听说良世子妃绞尽脑汁要嫁与那池世子吗,为此还害死了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怎么?”
慕岑山厉声打断:“我劝郡主谨言慎行!”
他声音雄浑,与那少年气不同,“盛三小姐乃宣威将军之女,官职在我那岳丈之上,何况她本就与世子定下婚约,背靠定国公府这颗大树,若真是我家夫人害死了她,怎会叫我家夫人钻了空子,逃脱制裁?”
良溪忽然感觉到一丝安心。
“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家夫人清清白白!”
萧婉见他生气,却并不避讳那带着怒气的眼神,反倒是迎面直视。
“那今日这事呢?”
这时,良溪听见一老成的声音自一颗大树后走出来,瞧着年龄比杨归帆略大些,但身强体壮,浑身健硕,迎面走来,仿佛连地都抖了抖。
“老臣方才在那树后站了很久,也听得很清楚。”他拱手行礼,“今日这事,世子妃仍然是清清白白吗?”
慕岑山正要说话,却被他摆手制止,“老臣不想听你们夫妻二人说什么,只想听杨大人一言。”
他上前朝着杨归帆一拜,而杨归帆也朝他回礼。
良溪见他满腔的愤怒皆化作面上的泪,“方才我听杨大人所言,并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只望杨大人可怜我拳拳爱女之心,如实分析,这凶手极有可能是谁?”
杨归帆先是一顿,颇有些犹豫。
“我本就是信杨大人的人品与断案的能力,才到此一求,今日就算是当着郡主和世子的面,也得说一声,若有人为难于杨大人,我楼治平就算豁出这条性命,也要保杨大人安然无恙!”
楼治平说完这话,瞟了一眼慕岑山。
而慕岑山则无奈地轻叹一声,自己分明什么也没说。
“别看我上了年纪,但年轻时也是立下赫赫战功的,慕世子乃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我虽不敢称一声完胜,但勉强打个平手也是有信心的。”
良溪抬眸会意地盯了一眼慕岑山,觉得略有些好笑。
这楼治平不针对她这“罪魁祸首”,倒是把矛头对准了最是无辜的慕岑山。
他既是业狱司司主,又是她的夫君,和这案子还没有半点干系,忠君还是护妻确实是个两难的选择。
此时如同肉夹馍中的肉,被压得喘不过气。
36. 转机现
“杨大人乃是我朝清流,断案能力也是举世闻名,烦请照实说。”
良溪听慕岑山此话,似乎,杨归帆是个清明之人。
可若这个同楼文珠一同进去的是自己的女儿呢,他会徇私吗?
杨归帆这才道明:“若是依照眼前的证据,人证乃是楼小姐的贴身侍女,物证自然是这屋中散乱一地的东西,而动机则是两人之间的争吵,臣听闻最初是楼小姐因良世子妃身边的侍女而故意挑衅,那位侍女曾是楼小姐的贴身丫鬟。后来,又因这昙花被毁一事有过争执。”
萧婉:“这昙花如何被毁的?”
杨归帆看了一眼身后,“火势过大,请恕老臣无从知晓。”
楼治平冷哼一声,“即便只是在推搡中无意撞倒了烛台,失手害死了对方,这真凶也不能说完全无关,是也不是?”
杨归帆:“的确如此。”
“那既然如此,便是人证物证动机俱全,这良世子妃应当如何处置?”
杨归帆颇有些为难,“这……”
“楼将军,我总觉得事情还没有明朗。何况这物证也称不上什么证据。”
楼治平转了一圈眼珠子,有些不服气,“难不成碍于权势,连你也要向着他们?”
萧婉见他差点起了争执,便发话:“若有嫌疑,理当先下狱,慕司主,本宫说的对吗?”
慕岑山看向良溪,沉吟片刻,道:“理应如此。”
不过此时,萧婉见到良溪仍然如此镇定,话头里带着嘲意:“本宫倒是不知,难不成良世子妃身份尊贵,人人都能呆的狱牢,偏就她呆不得?”
良溪知她有意嘲讽,但也不想过多争吵,“敢问杨大人,今日到郡主府的人,都在这儿吗?”
杨归帆沉思片刻,“起火期间趁乱逃离的人很多,但大多都已经被请了回来问话,可能会有遗漏,尚且还在盘查。”
“那么,我可否走一圈看看?”
这时,萧婉递给他一个知趣的眼神。
不过杨归帆虽注意到了,还是低眉装作没看见,说道:“良世子妃请便。”
可良溪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染着蔻丹、身着藕色衣裙的郡主府侍女,甚至,也没有任何一个染着蔻丹的侍女。
倒是千金小姐们,有不少染着蔻丹的女子。
并且,今日所见的杨白薇与莫雪,皆不在列。
她不知道莫雪去了哪儿,更不知道她会去哪儿。
只是今日良溪曾递给莫雪一个眼神,她意会后一直跟在不远处。
引着她去现场的婢子溜走后,莫雪似乎也跟着过去了。
良溪与慕岑山对上眼神,冲他摇摇头。
“今日见杨小姐夺魁,我心生仰慕,就是不知为何,她今夜为何不在此?”
杨归帆晃了一圈,这才注意到薇儿居然不在。
思索片刻,他道:“许是趁着起火回了家,臣这就派人去问。”
眼下她无凭无据敢攀扯起萧婉,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要么等来莫雪找到那藕衣小婢子的消息,要么等来杨白薇的消息,事情才会有转机。
可是为什么距离起火将近三个时辰,都杳无音信。
不行,眼下不能坐以待毙,只有自救!
这时,慕岑山见良溪陷入沉思,突然挪了两步,面向锦绣,语气淡然:“锦绣姑娘,你既在现场,那么她们争吵的原因你可知?”
而锦绣所答,与之前一致。
“我家夫人为什么要毁掉花?”
“因为赌约,如若良世子妃不能叫那昙花今夜盛开,便要在青雀街上跳一支舞。”
杨归帆听见这话时,明显瞥了一眼慕岑山的神情。
随后又假意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这时,慕岑山想起良溪曾提到的那个绿衣丫鬟,她一离开屋子不久,楼文珠和杨白薇就发生了争执。
所以,这中间的联系或许就是,她是那个毁花的人。
并且,楼文珠那么快就找到了杨白薇,就是这个女子的嫁祸。
“请你回忆一下,当时,我家夫人是一个人进屋毁花的,还是多个人?”
锦绣猝然间有些慌乱,眼神乱飘,“没错,是一个人,因为当时良世子妃出来后,我家小姐立马上去与她对峙。”
而听到此处,不仅是杨归帆明白了个大概,连萧婉也察觉到了问题。
堂堂世子妃,身边有贴身丫鬟,为什么还要单独一个人前去毁花。
而慕岑山照旧不咸不淡:“可本世子不解,我家夫人作为打赌的一方,即便是毁掉了花,这花也照样盛开不了。既然无法盛开,这赌不也算是失败了吗?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不愧是业狱司司主,短短两句话,就抓住了关键所在。
良溪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细细想来,若她良溪真要选择兵行险着,前去毁花。
毁花之人可以是任何人,却不能是她这个打赌者。
“兴许……”锦绣胡乱拨动着手指,“兴许是良世子妃没有想到,楼小姐竟然带着婢子在附近蹲守,当场抓了个现行。”
“那么依你所言,我家夫人是独自一个人进屋毁花的,既然人人都知她们之间的赌约,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亲自去毁花。好歹是堂堂世子妃,派个小厮或者婢子不行吗,最坏的打算也是派贴身侍女,也许用起来要顺手些,就算是被抓了,也大可短尾求生,装作一无所知。而自己亲自去……”慕岑山冷笑,“未免太草率了吧。”
“许是其他人让世子妃不放心。”
良溪也忍不住发话:“你倒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其实到了这里,明眼人也能瞧得出来她有问题了。
若是将她丢入狱牢中,尝尝那刑具,兴许真就吐露出来了。
可这话,却不能由她来开口。
否则又会被扣上一个屈打成招的罪名。
良溪仍然希望她亲口说出,自己撒了谎。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使用香,却可以诈上一诈。
良溪见锦绣眼睫上还挂着泪珠,面向她问道:“锦绣姑娘,我想再确认一遍,你仍然坚持说亲眼所见是我同楼小姐争吵着走入了屋中,是吗?”
锦绣没想到她突然又提起这件事,但这谎既撒了,便没有回头路。
果然,良溪见她咬牙道:“回禀世子妃,正是如此。”
良溪点头,随后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米粒大小褐色的东西,摊开手心,示意锦绣去看。
她走至锦绣面前,“这里有两粒药丸,名唤测谎丸,吃下后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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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敢撒谎必会承受穿心蚀骨、肝肠寸断之苦。”
她瞧见锦绣的眼神果然登时变得惊骇。
良溪的声音冷冷的,“锦绣,你敢吃下去再说一遍吗?”
一字一顿,都像是敲骨的木槌,起初无恙,可时间长了,最是会折磨人。
锦绣一听,浑身战栗,而这时连带着萧婉、楼治平和杨归帆都缓缓朝这里看过来了。
锦绣颤抖着伸出手去接,只听良溪说:“为保证测谎丸的真实性,我甘当测谎的第一人,待我吃下后,你们可询我一问,我必然先特意答错。”
说完,她定睛瞧着锦绣,“我敢,你敢吗?”
萧婉捋了捋袖角,不经意嘲道:“谁知道你那两粒药丸是不是一样的。”
良溪瞥了她一眼,带着些不解。
这时,慕岑山提步上前,夺走她手中两粒药丸,齐齐吃了下去。
“如果两粒都吃下去,应该可以证明了吧。”
光线暗沉,而萧婉眸中却似有一瞬的亮。
良溪没预料到,呆愣原地茫然地眨了眨眼。
证明什么呀?
我这本来就是假的!
她本是背对着慕岑山,此时假装不经意转过来,不断地挤眉弄眼。
可慕岑山心觉好笑,面上却要装从容。
楼治平嗤之以鼻,刻意提声道:“慕世子大义!”
听着语调,颇有些阴阳怪气。
“那便问吧。”
慕岑山勾人摄魄的桃花眼中,似乎真有如远山一般的宁静悠远,可大山下的溪流又在缓缓流淌,瞑黑的眸子里透着一股从容与细致的温柔。
那双眼睛似乎在说,信我。
半晌的安静后,楼治平环顾了一圈,见无人问起,“你们都不敢问,老夫不怕!”
也是,他慕岑山怎么也是个世子,若真因说谎而中毒身亡,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是杀害楼文珠的凶手吗?”
慕岑山听见良溪如清溪流淌的声音,似乎感觉很安心。
这时,他道:“我是。”
良溪心想,这下可真是玩完了,即便是装,也装不像啊。
可谁知,慕岑山说完这话,便猛然间如被抽干了力气,他痛苦地捂着腹部,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而明显,良溪看见他面上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如筋络一样的东西起起伏伏,而他明明咬着唇,牙间却不断地抖。
这时,众人亲眼所见,他连眼皮都撑不开,那双好看的眸子失了神,痛苦地卸去力气,朝着一边便要倒下去。
良溪不知为何,感觉鼻头一酸,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他。
可也许他有些失重,方向并不稳,良溪以肩去撑住他的臂膀,趔趄两步,总算站稳。
良溪搂着他的腰,拍了拍他如雪的脸,可他半撑着眼,终究闭了下去。
慕岑山的下巴抵着她的肩头,连一呼一吸都似乎都无数根针往他腹部扎,这时,他的呼吸显得格外漫长,温温的热息扑在她脖颈侧,有点子痒。
他扯了扯嘴角,试了几次也没扯出来。
索性放弃,“还有吗?”
锦绣见到慕岑山这副样子,利索地跪下去,声音颤抖:“别……别给我吃,我说,我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