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拳可敌四手》 第一章-穿越 阴暗潮湿的柴房散发着一股子陈年朽味,地上随意堆着一捆捆柴火,有粗壮的松木,也有干枯的荆条。角落里躺着一个少女,目无聚焦地盯着房顶斑驳的霉点。 渝姝背靠着柴堆躺了一会了。她最后的记忆还是在执行任务时,被敌方设计进了埋伏。对方早有准备,火力集中。 中了不知多少弹,她意识模糊的倒在那幢危楼的一个角落里。再睁开眼,人就出现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 她三两下挣开手上的麻绳,站起身来活动僵硬的四肢。跺了跺脚,发现地面是夯实的泥土,略有凹陷起伏。 她轻嗤一声,这年头还有如此质朴的囚牢?是被人带到哪个农家乐了? 渝姝围着柴房转了一圈,走到门口。房门的木板上布满裂缝,有的缝隙大到透光。她轻蔑地勾了勾唇,抬脚一踹。 看着不堪一击的房门连晃都没晃一下,她的脚踝传来一阵剧痛:“嘶……” 见鬼了? 她不信邪,走到离门最远的角落里,忍着痛冲向门口,骤然发力——左脚踩地,旋身跃起侧踹,一个漂亮的回旋踢! 刺拉一声,不知什么材质的里裤裂开了。 大腿韧带又是一痛,而抬眼看去,破木门固若金汤的立在那儿,陈旧的裂缝看起来很像一张张嘲笑的嘴。渝姝表情逐渐凝固……这绝不是自己的身体! 这才仔细低头打量起来,这一看不要紧,渝姝简直呆若木鸡。 她突然回过神:我一身的弹孔呢? 血糊糊的作战服变成了轻纱罗裙,40码大汗脚变得如此娇小玲珑,上面还套着一双样式精致繁复的淡粉绣鞋。 再低头看这双手,柔若无骨,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后背贴着柴堆慢慢滑坐在地。 这一切让她无法理解,就算落入敌方包围她都没那么慌。 怔愣了片刻,渝姝望着青灰色砖墙上斑驳的陈垢,面色呆滞。 难道是以身殉国感动了老天爷,这是……这是借尸还魂了? 抚了抚胸口,渝姝盘腿坐在地上,小手揉着脚踝,由衷感叹凝脂般的手感。手上摸着,脑子也一直转着。 虽然这具身体娇弱的很,踹个木门都能把自己给伤着了,但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渝姝还是不担心的。除此之外,她更担心的是离开后去哪里的问题,还有最重要的——她是谁? 最后她在柴堆里捡起一根相对趁手的,放在身后,决定静观其变。 倒是没过多久,院外有了动静。 虽然微不可察,可渝姝作为特种部队二级军士长,战斗素养极高。听着比落叶还轻的脚步声,大概知道了这一行约莫四五人,身手还都不错。 敌我不明。她缓慢转了转僵硬的脖颈,握紧身后柴棍。 脚步声很快停在门口。一阵轻微的咔哒声后,四名黑衣人鱼贯而入。 渝姝抬眸。一个个身材健硕,步伐有力,很像她队里的大小伙。 “渝三小姐,属下是伍将军派来救您的,这就带您回府。” - 一个时辰后,礼部侍郎渝仲平跟着看诊的王医官出了梧桐苑。 渝仲平年近四十,身形微胖,圆润的腰身将素色绢袍撑出几道自然的褶皱。 进入中堂,甫一落座,他便左手紧攥着右手,道:“王兄,小女这情况怎生是好?” 对面之人一身太医院院判靛青色大袖官服,垂首轻轻放下医箱。 王医官略一思索道:“三小姐外伤不重,按照时辰擦药,应无大碍。至于她形同失忆……” 缓了缓又道:“早年我行医曾救过一名落水少年,因拖上来的太迟,虽将将捡回一条性命,人却似失忆一般,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说着,略为担忧的看向老友,道:“与三小姐的情况极为相似。” 渝仲平神色凝重:“王兄是说小女落过水?可她衣裳不曾沾湿!” 王医官抚着茶盏,手指在瓷盏上轻轻摩挲。他出身杏林世家,宫里什么阴私腌臜事没见过,平日诊出点什么都不甚在意,嘴紧的很,但事关好友,还是面露不忍。 他斟酌着措辞,慢慢道:“疏简,有些猜测我本不应多说……你我二人相交多年,我的猜测就如实相告了。” “若是被施了贴加官,衣裳未湿也会丧失呼吸,形同落水……” “三小姐口鼻无红肿,颈间无勒痕,头上无外伤。除此之外,我无法解释三小姐失忆之症。” “疏简,冒昧相问,三小姐为何会被嘉宁公主针对至此?” 渝仲平绷紧嘴角,片刻后道:“今日姝儿赴公主府赏花宴,酉时仍未回府,我派人去询问,对方说姝儿日中就离公主府了。” “小女无端失踪,我顾忌她的名节,没报中尉营贸然缉查,请了将军府私下找人。” “伍将军入夜才给了消息,姝儿始终被囚禁在公主府!” “将军派亲卫潜入公主府才将小女救出,她那丫鬟被关在隔壁,带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小女遭如此祸端,如今她又不记得发生了何事……”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渝仲平眼中闪过痛色,眉间紧绷,一室寂静。 片刻后,他以手掩面,道:“今日多谢王兄,这就不多留了。” 王医官颔首:“疏简可查查今日赏花宴发生了何事,我明日再来看三小姐。” 渝姝躺在柔软的被衾中,她脑中一团浆糊,实在应付不来那陌生男人的拳拳慈父爱。 而且一看到那男人的脸,脑袋就阵阵抽痛,本来是要装睡的,过会儿竟然真睡着了。 同样不平静的公主府上。 女子身着茜色云锦宫装,广袖下金线织就的鸾鸟振翅欲飞,腰间赤红丝绦系着的金玉铃随着她来回踱步晃动着。 这女子正是嘉宁公主。她精巧秀挺的鼻梁上沁着薄汗,鼻尖微微皱起,柔白小手将一方帕子攥的紧紧的。 正在厅中来回走着,房门被推开,一年轻男人大步迈进来。他身着淡蓝色云水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一双凤眸恰似寒潭上掠过的燕影,抬眼看向厅中女子。 见到来人,嘉宁公主疾步迎上前:“三哥!” 男人正是皇后嫡出的三皇子,嘉宁公主的亲哥哥程珏。 嘉宁公主去岁及笄后出降,这皇后所出的唯一嫡女乃是千娇万宠,出降后赐公主府,驸马与公主一同在府中居住。 程珏眉心微拧:“玉佩找到了吗?” 嘉宁公主垂着眉毛,眼神躲闪地不敢看他:“三哥,我错了。可是在她身上也没搜到啊……” 程珏:“那人怎么不见了?” 嘉宁:“我不知为何会这样……我叫人把她先关起来审问一二,谁知道那桑皮纸没贴几层她就不动弹了。底下的人去唤医官,回来她就不见了……” 程珏顿感无力:“你!……就算你要审,也等我过来了再审,你能审出什么来?” “明明驸马审讯的时候也这样做过,人都好好的啊。”嘉宁公主委屈道。 “三哥,我府上侍卫身手不俗,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带走,这定不是礼部侍郎的人,究竟是谁?” 程珏眉间紧绷:“别是你那好二哥。” “程琦?渝三可是与他有关?” 程珏沉吟片刻,眼下一片冰冷:“不知。明日去渝府探探,那渝三是死是活。” - 翌日一早,渝姝睁开眼看到床边的玉色帷幔,仍是木然失神。 还魂到古代了,还是个娇小姐身上。 她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这身板应该十三四岁的样子。 听到帐内动静,外头守着的丫鬟赶忙上前。渝姝还未瞧清,就见一个水葱葱的小姑娘扑过来抱住她哭: “三小姐!您可把奴婢吓坏了!还好医官说您没有大碍,您要是有事奴婢怎么活啊!呜呜呜……” 小姑娘哭的一抽一抽的,渝姝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小姑娘,你先站好了说,你是哪位?” 兰苕彻底懵了:“小姐!我是兰苕啊!与您从小一同长大的丫鬟!还有秋莹……她昨日随您一起去赴宴的,竟是没能回来……” 说着,丫鬟哭得更凶了:“您都不记得了吗小姐!您是不是被歹人害的不记事了呜呜……” 渝姝扶着额头,费了半天劲儿弄明白了一点线索。 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是礼部侍郎府上三小姐,上面还有一对大她三岁的龙凤胎兄妹。 哥哥渝昭今年十七,在国子监读书,来年会试。 姐姐渝昕嫁了睿王府二公子。渝姝出了事,家中一早向睿王府递了消息,渝昕约莫午前能到府看望妹妹。 渝仲平听闻渝姝醒了,连忙赶来。他垂首轻叹着气,握住她搭在床边的右手,道: “爹没有见到那嘉宁是如何欺辱你的,等爹把事情弄清楚……” “……秋莹的事你别太伤心,好好调养身体,爹爹会想法子给你治好。” 渝姝沉默,她自幼失去双亲,在福利院野蛮生长。 进了军校后倒是发挥了长处,在校期间被特种兵团吸收,出了几次任务都顺利完成,毕业后自然进了特种部队。天南海北的执行任务,从没有什么亲情牵绊。 如今冒出来一个爹,凄然坐在她旁边,明明都快哭出来了,还在想法子安慰她。 他这张白胖的脸,应该笑起来更好看,渝姝想着,没有吭声。 渝仲平还在愁眉泪目地拉着她絮叨,房门一把被推开,就见一女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快步走到渝姝跟前。 “小妹!今早听闻你出了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是谁害的你?” 女子柳眉竖起,却一点不显刁蛮狠厉。她一个接一个地问,话却不似连珠炮一样,反而有种舒缓的节奏,配上她宛转的声音,这些话就跟山涧清泉般丝丝渗到渝姝心里,她顿时打了个哆嗦。 渝姝抬眸看向女子,她从未一见到谁就生出这种奇异的好感,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种感觉应当是听到原主姐姐的声音,身体下意识产生的亲近与依赖。 渝仲平对渝昕道:“你妹妹昨夜在公主府上出了事,不知怎得受了伤,不记得事了。她的伤你王叔在看。先别问她昨夜的情况了,她……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渝昕小脸煞白:“怎会如此!” 渝仲平抚了抚渝姝的手背,“你先洗漱用膳。爹爹和你姐等下再过来看你。” 随即起身,对渝昕道:“昕儿随我来。” 父女二人出了厅,渝仲平将昨夜的情况一一告知。 渝昕听后面色凝重:“父亲,程云湛昨日也去了赏花宴。我……我回去问问他吧。” 程云湛是睿王府嫡出二公子,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虽无博取功名之才,到底是皇亲国戚,在京畿六军领了个闲差。 他虽为王府的贵公子,倒不似京中的纨绔一般生活奢靡行为放纵,在京城的贵公子中倒也堪称良配。当年渝仲平在一众求娶的公子哥儿里挑中了他,将大儿女嫁入睿王府。 渝昕嫁进王府,没多久就与程云湛感情不睦,这两年她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渝仲平知晓女儿婆家的情况。往日他除了安慰几句也没别的办法,如今小女儿也遭人欺辱,他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嘴张了几次终于说了出来:“昕儿,你过的不好,不如和离回家吧。你还年轻,爹给你找个疼惜你的年轻学子还是不难的。” 渝昕眼眶瞬间红了,她也知道父亲只是说说而已,王府权势滔天,和离这种大事,哪里是她们渝家能左右的。可有时候,一句支持比十句安慰更加珍贵,她点点头: “我知晓了父亲,这两年也过来了,我就是担心小妹。” 渝仲平:“嘉宁公主与姝儿往日并无龃龉,爹怀疑,姝儿昨日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 第二章-程珏 渝姝吃过早饭就出了梧桐院。 围着礼部侍郎府转了一圈,心道这渝家还真不缺钱,偌大的府邸三步一廊五步一景的。没走多久这娇小姐的身子发虚,她额头上突突冒汗。 身后跟着的兰苕早已脚步虚浮,踉跄着将将跟上。 小姐何时这么能走了? 府上虽说在京城算不上大,但小姐不光走主路啊!看到哪个院子都要走过去瞧瞧,厨房柴房下人房,一个都没放过,环湖还走了一整圈! 渝姝看丫鬟实在跟不上,喊她别跟了,坐着歇歇再拿点吃食过来,自己转头就进了侍郎府北面一片竹林里。 她在厨房看到案上放了把刀,职业病犯了,鬼使神差地就摸过来,还顺手拿了颗苹果,一路放在嘴里啃着。 钻进竹林,她把小刀掏出来细细端详。这刀应该是切水果用的,刀刃还算锋利,就是木质把手有点松动。 她砍了根竹子试刀,竹子确实砍断了,刀也卷刃了。 渝姝叹了口气,接着自嘲地笑了笑,她还折腾这些干嘛?逛了一上午,她脑子里差不多想好了,这辈子是老天爷赏她的,有人疼爱,吃穿不愁。 家里都有四合院了,还奋斗个啥? 正打算回去躺着,渝姝突感身后有异,汗毛瞬间立起来,她转身就将卷了刃的小刀掷向后方。 程珏早暗中潜入渝府,看到这渝三不光没死还大摇大摆地晃了一上午,怀疑她是拿了公主府丢失的玉佩找地方藏。 眼看着小姑娘支开婢女独自进了竹林,程珏凑近了想看个究竟,就见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迎面飞来。 他抬手堪堪避过,手臂忽得一痛,定睛一看居然是把刀飞过去了。那刀划破了他的广袖,还擦掉他手臂上一块肉。 程珏脸色倏得沉下来。他受皇子的精英教育,骑射功夫皆是一流,一时不察居然被一个小丫头所伤。 但话说回来,谁能想到这丫头身上带刀,随手一掷还能有这等速度和准头?他从茂密的竹林中缓缓现身,朝渝姝冷冷道: “渝三姑娘,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渝姝只见一身着青衣锦缎的年轻男子从身后的竹林中走出。 来人身姿清瘦,凤眸微眯,青丝以玉冠束起,广袖宽袍,好看得不像真人。 就是那衣袖被刀划破一道口子,还隐隐渗出血迹。 渝姝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竹屑和灰土:“你不请自来,还问我如何待客?” 程珏:“不必多说,把东西交出来。” 渝姝皱眉,这人说得话她一句都听不懂:“你谁啊?” 程珏蹙了蹙眉:“你不认得本皇子?” 渝姝心里咯噔一下,这男子看着确实贵气,但没想到来头这么大。 既是皇子,为何会偷偷摸摸的潜到臣子府上偏僻的竹林中,接近她一个小姑娘? 她已八分确定是原主昨日撞见了什么,遭人灭口后自己还魂。对方见自己没死,这时候过来的目的是接着灭口还是审讯? 她捡起那根被砍断的竹条,直视对方道:“托你的福,我昨夜伤到了脑袋,确实记不得。” “不过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何指教。”她握紧手中竹条道。 程珏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 “昨夜公主府上,我们与三小姐出了些误会,但并没有伤人,否则你现在也不会活蹦乱跳的。 “我只是来讨还昨日三小姐在府上取走之物。” 渝姝不解:“我拿了你什么东西?” 程珏似笑非笑的回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掂量掂量是否护得住。” “好啊。” 日光从竹林青翠的枝叶中穿过,叠翠的静谧中偶有鸟鸣。正当二人僵持时,远处传来兰苕的声音: “小姐?奴婢带茶点来了,您在哪里呀?” 程珏面色微沉,冲身后的暗卫打了个手势,一同撤出渝府。走时对着渝姝丢下一句: “你最好藏好了。” 渝姝目送着男子离去,抬脚间身影蹁跹,两下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不远处竹影婆娑微动,一道黑影同时飞去。 原是方才此处不止他一人。 渝姝心中大震,这就是古代轻功?着实是高! 她一进部队就因作战能力出色,成为战术小组核心。后来升了组长,成为基层作战单元骨干,直接参与突袭、人质解救、敌后渗透一系列任务。 枪林弹雨地一路爬到二级军士长,她的小队个个拎出来都是以一敌十的人物。而她本人,更是从一线真刀真枪杀上来的。 饶是如此,看着人家衣袍翻飞,抬脚间视自家府上高墙为无物,一瞬间,渝姝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活得像个泥猴。 从昨夜的茫然到今早的释然,似乎没用多长时间。渝姝本想既来之则安之,在这个身体里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也算是对上辈子潦草死去的补偿。 哪知短短一刻后,被这些人的武力值震慑到面色难看。 渝姝再傻也意识到,想要平稳度日是不太可能了,首先就要面对给原主擦屁股的问题,谁知这娇小姐昨天拿了人家皇子什么东西不还? 渝姝伸出手,看向自己的掌心。 劈竹条时有倒刺扎进肉里,她端详着这双纤细柔弱的小手出神。 自己年少时,便在军校的一次次技能和对抗训练中磨得皮糙肉厚。进了部队更是在枪林弹雨中活成一把尖锐的武器。 如今踏上一条未知路,就算为了自保,也得重新拾起来了。 “那就重来吧”,渝姝对自己说: “又不是没来过。” 这也许是还魂要付出的代价,不过那又如何。 - 京城翠华楼矗立在热闹非凡的上元大街中央,楼高三层,飞檐斗拱,入夜了更是金碧辉煌。翠华楼中雕花木梁纵横交错,上面悬挂精美灯饰,灯光绚丽,彰显出这觥筹交错间独一家的富贵喧嚣。 三楼是酒楼观景台,伍胥站在台前,俯瞰着上元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案桌上摆着销金小炉,上面煮着茶,腾起袅袅青烟,观景台中弥漫着氤氲茶香。 “阿胥,怎么今夜约在此处?平日喊你来都不赏脸……” 伴随着外面的声音,珠帘被撩起,一男子带着香风卷了进来。 这个面如冠玉笑意盈盈的小公子正是宋太傅家中幺子宋清潭。 宋太傅学识渊博,为人高洁,曾为东宫太子三师之一,所教授的皆从社稷与百姓福祉出发,朝野上下对宋太傅钦佩有加。 自太子出事后,宋太傅满心惶恐变为自责。 若是这些年所教学识不那么高风霁月,让少年多了解些世间险恶,是否当年的他在面对穷凶极恶的刺客之时,会多一份逃出生天的机会? 这份自责导致他教导小儿子的时候格外宽容,任凭其发展成了宋家上下独一份的纨绔。 伍胥抬袖虚掩住口鼻,每次与这狗友相聚都要被他一身的香给熏入味:“家中来了女客,出来避避。” 宋清潭展开了手中金丝楠木雕花折扇,那扇面也带香,一阵阵直冲伍胥脑门。 “可又是那兵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来了?我说你老躲着也不是个办法……” 宋清潭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剌剌坐下来给自己沏了杯茶,接着道: “我看你还不如找个合适的凑合凑合,省的在这京中成日招蜂引蝶。” “我何时有那闲功夫招蜂引蝶?”伍胥捏了捏眉心,不堪其扰的偏过头去。 明明是将来要接掌镇抚军的将门公子,白衣锦靴,眉目明丽,一副风度翩翩的儒将模样。 尤其他眼下还有一颗红痣,给少年平添了几分风流韵味。 靖安六十一年,赵皇后嫡长子程玠被立为太子。同年太子离京巡盐铁案时遇袭,遂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帝后震怒,派兵大肆追捕搜查无果。 太子多年了无音讯,朝中默认他已不在人世,重立太子的呼声渐起。 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明争暗斗,朝中多半已站了队,争夺空悬的储君之位。 镇抚军从五年前便四处寻找太子下落,线索数次中断,多方阻挠势力中,甚至有京畿六军的影子。 此后镇国将军府潜为暗线查探。伍蔚作为镇国大将军,一举一动左右朝局,仅忠君不站队已是举步维艰,不便在明面上与失踪太子有所牵扯。搜查太子的行动,范围限镇抚军小部分亲卫,由大公子伍胥主导追查。 这些年,他的人一路从漠北跟到了应天府。因多方势力围剿,线索还是在京城外断了。正当伍胥毫无头绪之时,渝尚书求到将军府来,请他父亲帮忙寻找失踪的小女儿。 渝三小姐不是爱惹事的人,一直都是那副文文静静的模样。若不是在公主府上撞见了什么,怎么会被囚禁到深夜? 会不会……与他所查之事有关? 伍胥沉寂在思索中,就听宋清潭在他耳边道: “还在想那事?都五年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你倒是说说,今日那魏二姑娘又在你家整什么幺蛾子了?” 伍胥被噎得说不出话,他今日是想把心中猜测说予宋清潭听的。 这宋家小公子与他自小相熟。别看整日没个正型,但他消息灵通,人也机灵,一谈到要紧事就口风极严。谁要是想从他嘴里套话,得先听他聊上半个时辰京中七大姑八大婆的闲事。最后想打听的没问到,反而自家小妾爱吃哪家糕点都能被他套出来。 伍胥面无表情地道:“你这么关心,你去把她娶了。” 宋清潭挑眉:“京中爱慕你的姑娘不知凡几,我还能个个都帮你娶了?” “你这样治标不治本,兄弟为你两肋插刀,这就与你说上个妙计!” “你去那醉红楼里连坐半个月,与她们呀,光说不做!” “哈哈,过阵子京中就传伍少将军银样镴枪头,你看看爱慕你的姑娘还能剩几个……” 伍胥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时间连心中猜测都不想多说,只想起身走人。 又听他拍了拍自己肩膀,道: “你看那巷子里的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伍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开,心道这登徒子别又是让他共赏月下美人。抬眼望去,巷中之人的确眼熟。 对岸的一片民宅隐在夜色之中,幽暗的轮廓映在河面,蜷成模糊的剪影。河边杨柳依依,偶有夜风吹过,柳条簌簌摇着枝条。 与喧嚣热闹的上元大街不同,临河岸边延伸出一片四通八达的小巷。此刻一道暗巷中,一名少女正被五六个黑衣男子尾随。 这少女似是不认得路,匆忙中竟拐进了一条死胡同,几名男子面色不善的上前,眼看着形成围堵之势。 伍胥眼眸幽深:“是渝三,看来公主府设宴那天,真是叫她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他随即打了个手势,暗卫现身道:“大公子。” “去看看是谁的人在追着渝三小姐,顺便把她带回来。” “是。” 说罢,伍胥与宋清潭二人倚在观景台上,继续看向黑夜中的胡同。 第三章-遇袭 杨柳巷内只有几户宅院,家家户门紧闭,一片漆黑,只有临河上零星几座画舫上的灯光偶然映向此处。 两炷香前。 渝姝出了门,前往打铁铺子,取早前订的一把匕首。 她按照上辈子习惯用的军用刺刀的模样画了个草图,吩咐铁匠用最坚硬的精铁打造,如今拿在手上颇为满意。 匕首一侧似弯月,一侧是直刀,双侧开刃,直侧靠近手柄处有锯齿。 考虑到自己的力气远不如从前,还在靠近尖端的位置加了血槽。 这寒光四射的匕首拿在手里,渝姝心下顿觉安定不少。 不料刚出铺门就感到有人盯着自己。她收好匕首,用上辈子脱身的本事放了一圈风筝,在昏暗处静待片刻,感觉已摆脱跟踪之人。 正拔腿要走,忽见迎面直直走来一波黑衣人。 这分明就是有两波人在围堵自己! 渝姝暗道不妙,她慢慢直起身子。明亮的街灯映着她从昏暗中浮现出的半张脸,眼神微沉,与这波人对视。 半个月来,她每日在侍郎府上恢复体能训练。但此刻面对这波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黑衣人,渝姝心中还是毫无把握,片刻间她就决定先跑为妙。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这帮人不似之前那般轻易摆脱。也可能是已经迎面相对,失了先机,渝姝左拐右绕地跑了几条路都没能甩脱,匆忙中,竟拐进一个死胡同里。 “妹妹别跑了,把玉佩交出来饶你死个全尸。”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上前。 “谁死还不好说。” 渝姝认命地松了松手腕,右脚后撤一步,摆出格斗式站架。 “哟,这妹妹还挺硬气,哈哈哈!” 一人上前,抬手就向女孩袭来。忽见寒光一闪,他颈间一痛,低头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便瘫软倒地。 众人见他喉间一道血线骤然迸开,竟是被割喉而死。 领头黑衣男子大骇,打了个手势,众人齐齐一拥而上,亮出刀剑朝着渝姝劈来。 与喧嚣的闹市相隔不远,此处像是被繁华抛弃一般,画舫飘离后,只有悬在夜空上的毛月亮,发出黯淡惨白的月光。 少女矮身避过几道劈砍,绕到一人身后朝他后膝踹去。这人被踹的腿一软,便被渝姝拦腰掼到地上,又是颈间一凉,匕首利落地从他颈侧刺入。 这人连惊惧挣扎都来不及,便睁大双眼倒在地上。 渝姝旋身躲过旁边刺来的一剑,紧接着拔出还留在上一人颈间的匕首,带出一股子血注,晃的来人眼前一花。 霎时那人只觉腰间、胸前两处被刺,慌神间慢了一拍,就见少女微微一笑,抬手给了自己颈间最后一击。 短短一瞬间,黑衣人一行死了三个,少女脸上沾到了几滴血,月光下显得尤为可怖。 “你是三皇子的人?” 头领面色凝重。接到的任务是从这个闺阁小姐手中取得玉佩,最重要的是将人处理干净。 眼前的少女身手了得,下刀又快又准,显然不是二殿下口中的闺阁女子。 渝姝瞬间明白对方是一波新的势力。秉着情报占第一要位的原则,今日定要从这伙人口中知晓来龙去脉。 她握紧匕首便冲上去,泥鳅似地躲过来人劈砍,侧身将一人踹到墙上,紧接着给他喉间补了一刀。 另一人只见少女如鬼魅一般瞬移到自己身后,背上汗毛还未来得及炸开,后颈一痛,紧接着眼前一黑。 渝姝手刀将这人砍晕后,抬脚将人踹到墙边,顺手摸起地上一把长刀,直直穿透那人的肩胛,竟是将人活活钉在墙上。 地上倒了一片,站着的仅剩一个头领。渝姝歪歪脑袋笑道: “是不是谁死还不好说?” 头领怒道:“嚣张!” 男人朝渝姝扑来,刀划过的空气都带着铁器的味道。 渝姝故伎重施地闪避,却被男人一脚踢到腰间,封了她的退路,渝姝只能抬手以匕首相抵。 要么总是说一寸长一寸强,男人的刀尖直戳着她的手臂。双方逐力的过程中,刀锋还在继续往下压,刀刃割破她小臂的瞬间,温热的血顺着瓷白的手臂流淌。 渝姝额间的汗汇聚成滴,顺着光洁的额头流下,有一滴刺到眼睛。 僵持的这一刻,她想到上辈子无数次以命相搏的瞬间,也想到中弹等死的悲惨结局,像是被电到了一样,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这条命很值钱。 她重回一世,没过上几天舒坦日子,还能被条小杂鱼不清不楚地送走? 她率先撤力,顺势往头领身侧一滚,倒地的同时将男人小腿抱住。 男人眼看要被带倒,渝姝手刀劈向他手臂麻筋,他手中长刀“哐啷”掉在地上。 头领心头大骇,被卸了武器还不是最糟,他被猛地拽倒在地,虎背刚撞到粗粝的青石板上,渝姝就扑了上来。 她跪坐在男人的腰腹上,膝盖死死抵住他的两侧肋骨,匕首像是恶灵索命一般往他喉间探来。 这男人之所以为头领,到底在危急中比旁人多了份镇定。他憋住一口气,趁着少女重心前倾的瞬间,屈肘将她撞的一刀落空,随即踹向渝姝的腰间,借力翻滚到两步外,缓缓站起。 渝姝抽了口冷气,心道真他娘的不讲武德,娇小姐的小腰被这小山般的憨熊接连踹了两次,就算能多活几年也得早早的腰椎间盘突出。 此刻局势逆转,她腰疼的一时直不起身,半跪在地上抬眼睨着对手。 手臂的伤口淋漓滴着血,落在石板上的“滴答”声越来越急促,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间跳地飞快,呼吸也愈发急促。 “滴答”—— 她先行发力,豹子般地冲了过去。 男人忌惮她那神出鬼没的匕首,一把扣住她右手手腕。 她心知体力快要透支,必须速战速决,没有过多挣扎,而是被男人拽住的同时欺身而上。 寒光一闪,那把匕首竟出现在她左手上! 反手刀已攥在掌心,刀锋擦着男人颈动脉狠狠掠过。渝姝正松一口气,男人惊惧地捂着脖子,挣扎着最后一击,要跟这个恶鬼般的女孩拉开距离。 砰地一声,渝姝被踹到身后斑驳的青砖墙上,后脑也重重的磕到墙面,发出闷响。 尘土簌簌落下,混着血腥味在这逼仄的小巷里蔓延开来。 渝姝费力抬头,看到最后一个人倒地后,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第四章-将军府大公子 翠华楼观景台上一片寂静,本想看戏的二人,越看越是神色凝重,头皮发麻。 宋清潭在渝姝三杀的时候就跳起来,难以置信道:“这妹妹根本不是渝三!” 伍胥眉头紧紧蹙起,观着战局一言不发。 他依稀记得儿时家中设宴。席间小孩子坐不住,纷纷跑到厅外玩闹。 其中有个扎着朝天揪的小女孩,虽然也跑了出来,但没有与其他孩童一起玩闹,而是找了个无人的凉亭,手脚并用的爬上石凳,双手撑到面前的石桌上,安安静静地拿着一块糕吃了起来。 伍胥没有在意,抓起一个竹制镂空小球抛向亭子旁空地,众人一哄而上地玩起了蹴鞠。 孩童们你来我往,追逐着小球奔跑,不知谁飞起一脚,小球被踢到凉亭中,正中女孩趴着的那张石桌。 虽然没有砸到她,但明显是被面前袭来之物吓了一跳,女孩手一抖,吃了一半的糕也甩了出去,愣了一瞬开始瘪嘴哭起来。 伍胥作为设宴家中小主人,明白自己应该解决此事。他快步上前,轻声安慰让她不要哭了,伸手想牵着她去再拿一块糕。 没想到女孩看到他伸出的手后,哭得更凶了,小揪揪还一颤一颤的。 “你为何又哭?不跟我一起去拿好吃的吗?” “你……你别牵我,你的手好脏啊呜呜……” 伍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是有点脏,正满院子撒欢的男孩子能有多干净呢? 他轻嗤了一声,嫌脏? 把你也变成泥娃,看你还这么多事。 这么想着,小黑手一把抹向女孩的脸。 渝侍郎与伍将军多年好友,带着小女儿来参宴。忽闻厅外鸡飞狗跳,似是有女孩哭闹的声音。那声音十分耳熟,渝仲平心头一跳,站起身就往厅外走去。 只见渝姝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眼泪流过的地方好像和了泥一般脏成一片,小女孩委屈地放声大哭,一只手还揪着伍胥的衣摆不放。 伍家大公子则是一脸无措,没想到小小一个玩笑能让女孩气成这样。那琉璃珠般的黑眼珠眨一下,一行眼泪就放闸似地滚下来,伍胥有点慌。 杨柳巷中,那双杏眼与记忆中的重合起来,只不过小时是盛满湿漉漉的雾气,如今在巷角的对峙中,确是饱含致命的杀气。 他看着少女利落地出手应对,身边的敌人逐个倒下,即使情势一度危急,也攥着染血的匕首应对到底。 “是她,又不是她。”他迷惑地望向女孩,低声喃喃着。 - 月光透过珠帘照进翠华楼三层的一间厢房,榻上的少女双目紧闭。她一身轻衫已是狼狈不堪,半边水袖尽被血染红,乌发散落满枕,呼吸沉重,昏迷中也并不安稳。 她似是梦到了什么,小巧的鼻尖沁出薄汗,唇瓣因失血而发白,脸上也沾了不少血。 倒是被血污覆盖的肌肤难掩雪白细腻,恍如儿时初见。 正当伍胥端详之时,少女眼皮动了几下,随即睁开了眼。 一张纯真娇颜因着冷冽的眼神而多了几分陌生。 “你是谁?” 她手肘撑着塌想要坐起来,动作间一阵刺痛,发现手臂伤口已经被包扎完好。 “都不认得我了?渝三小姐。”伍胥看着少女睁开眼第一件事,竟是摸索腰间武器,似笑非笑地道: “别找了,给你带回来放桌上呢。这话应是我来问,你是谁?” 渝姝瞥了眼身旁矮几上的匕首,默了片刻,感觉对方并不想要自己性命,便沉静回到: “我是渝姝啊。敢问公子是何人,为何把我带至此处?” 伍胥轻笑一声,“也不差这一回了,前些日子你落在嘉宁公主手里,我们已出手救过一回了。” 原是将军府的公子?渝姝暗忖,若是说两家交好,遇事帮个忙也无可厚非。可今晚遇袭也能叫他碰见了,是专程跟着自己还是真的碰巧? “现在说说吧,你当日看到了什么?” 渝姝了然,这人开口问的就是还魂那天的未了之事,估计他也是多方势力中的一个。 “伍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在公主府被囚禁之时受了伤,醒来后前尘往事均不记得了。” 说着,渝姝决定诈出点信息:“那天发生了何事,我也很好奇。我知道你在追查此事,你也看到了,这一出门就是几波苍蝇追着我盯,逼的我走投无路。就算我拿了什么劳什子玉佩也会交出来了,可我真的不记得。” 伍胥听到渝姝失忆后微怔,下意识的不信,可不知是否因为面对少女坦荡的目光,他竟不自觉的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一丝怀疑。 随后想起少女提到的玉佩,眸色忽的一泠:“你知道玉佩的事情?” 渝姝道:“方才那伙人就吵着要我交出一件玉佩。我猜测当日赴宴之时公主府丢了一枚玉佩,怀疑是我拿的,便对我囚禁施刑。” “我脱身后几次被人围堵索要玉佩,今日来人既不是三皇子的人,也不是你将军府所派,你可知是何人?” 说着,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急急道:“我留了一个活口,钉在墙上的那个只是晕倒了,你们带回来没有?” 伍胥深深看了她一眼,暗卫赤磷回禀后他就惊诧不已。 他在远处目睹了全程。看着小姑娘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顾得上留活口,心道可能是意外之举。但真的听到她有意为之,还是心口一跳。 赤磷的话犹在耳畔:“刺客共有六人,领头的后颈处有皇室暗卫刺青标识,五人死于颈间割喉,还有一个活口,属下已带回审问,此人称今夜行动乃是奉二殿下之命……” 在观景台上看不清具体端倪,听赤磷说她方才一人与数名暗卫交手,才意识到她经历了什么。 能在后颈刺皇室暗卫标识的,个个都是暗卫营中绝顶高手,不是留着接替暗卫营的教头,便是用于贴身保护皇子。 看着少女真澈的双眸,伍胥心下一片复杂。她今日所作所为可称得上一句狠辣,哪家小姐身手形同死士,心思缜密周全。 还有她那把长相怪异的匕首,虽不是什么顶级的好材料,做工也很一般,但那匕首的尖端处有道布满血渍的凹槽,匕刃上还有锯齿。 若是被刺中,无疑血液会顺着凹槽大量流出。这个设计像是特意为了最大化破坏伤口以及放血而制,如此凶残的武器让他想到便背脊生寒。 他勉力压下眼里的探究,回道:“你留的那个人我们审问过了,是二殿下的人。” 接着道:“今日这样的事情,往后也不会少,你若是聪明,手里的东西就该交出来。” 渝姝轻叹:“你也想要啊?可我确实没有。” 伍胥定定看向她:“留在你手中,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渝姝见人死活不信,也不欲多说,将头偏过去不再搭理他。 伍胥静默片刻,递给她一瓶伤药:“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回去,最近少出门。” 言罢,伍胥看也不看她,径直挑开珠帘走了出去。 宋清潭在外等了许久才见伍胥出来,二人回了观景台前落座。 宋清潭沉默了一会儿,道:“渝姝如此厉害,我原以为她是无辜牵扯进来的,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是不是,都一样。”伍胥斜倚在圈椅中,闭了闭眼说:“终于等到了二皇子动手,今夜过后,二皇子必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更加坚信玉佩在渝姝手里。” “真不在她手里?” “不确定”,伍胥摇了摇头,“问不出来,我得亲自走一趟”。 “还不知道她是谁的人,二皇子再对她下手,咱们可要护着她?” 伍胥垂眸,眼中竟莫名浮现出儿时那个爱哭的小丫头。 他冷白的指骨泛着薄青,眉眼间难得流露出一丝犹豫,长睫下映出一片幽深,斜斜倚在一隅,整个人也似新月初雪。 今夜出现在杨柳巷的少女单挑六个暗卫都毫无惧色,一身脏污也没见她半点在意,跟记忆中的小姑娘没有半点关系。 伍胥缓缓摇头:“我们所查之事不可露出端倪。” 第五章-渝昕 入夜后,京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渝仲平送走王医官后,回到渝姝的榻前坐下。 渝姝这身板从未与人动过手,突遇险情与人拼杀一晚已是力竭。从翠华楼到家中闺房这一路,与其说是睡了一觉,不如说是半晕过去的。 医官走后她半梦半醒地眯着眼睛,发现渝仲平正坐在塌边望着她。 见她醒来,渝父宽大的手掌探到她额前,试了试她的体温,道:“你王叔刚来看过,胳膊的伤有点发炎,今夜估计是要发热,你先把药喝了再睡,夜里爹爹在,不怕。” 说着,吩咐兰苕将一旁煎好的汤药端上来。 渝姝突然又涌上一阵头痛的感觉,还未来得及细想,一双略显沧桑的大手将汤碗递给她,她接过汤药,抬眸打量这个男人。 原身的父亲年至不惑,体态渐丰,双颊微垂。望着渝姝的目光很柔和,但仔细看去,眼神中带了一丝黯然,像是透过她在看着谁。 渝仲平亲手将小女儿带大。小时闺女一憋嘴,立马能看出是饿了还是尿裤子上了,这些日子的变化自然早就留意在心。 天不亮就绕着府外跑上半个时辰,每日在她的梧桐苑中跑跑跳跳。下人问过,她口中所答净是些听不懂的词,什么心肺训练、负重变速跑的。 最奇怪的是天一黑,雷打不动的要去竹林待上一个时辰,做些什么谁都不知,只听兰苕回禀,小姐在练夜视和准头。 将军府的护卫把女儿送回来时,只是含糊的说了一句,伍大公子路遇女儿遇险,在女儿昏迷之时将人送回。 会与人相搏好像在她的意料之中,才会如此急迫的练习保命之法。 想必今夜拖着一身伤安全回到家中已是尽了全力。 渝仲平握着女儿冰凉的小手,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其实已经不需要他的庇护了。 他心潮翻涌,自己除了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着孩子们的琐事,在大事上又何曾给过儿女遮风避雨的臂膀? 他为人中庸,在朝中亦不善钻营。儿子念书时,没有为儿子争取到宫里明德堂伴读的机会。大女儿夫家纳妾时,没有站到女儿身后摆明态度提出要求。小女儿被公主囚禁刁难时,他除了求人施救竟一筹莫展。 小姑娘边喝药边抬起黑眸,悄悄看他一眼,仿佛做错了事在试探家中如何处罚。他突然间不在乎女儿变成什么样子了,即使换了个人似得,只要她好好活着,自己再也不想深究下去。 渝仲平轻拂过她额间一缕碎发,笑了笑。 这张白胖的脸笑起来果然很好看。 渝姝这么想着,她从未被人如此温厚地对待过,本来回到家不知该如何向家人解释,看到渝父的态度,她心中担忧不觉放下了大半。 原身的情绪涌来,她身体比脑袋反应快,轻轻拽住渝仲平的手指,望着他喊了声:“父亲。” 渝仲平眼睛发酸,心口像堵了个石头一样,说不清是欣喜还是难过。他不欲女儿看到自己眼眶发红,忍着泪意丢下一句“好好休息”,便狼狈而出。 渝姝愣愣地看着男人踉跄着出去,好一会儿还在盯着门口发呆。 “小姐,王医官说您腰上有伤,奴婢给您擦些药酒揉一揉再睡吧……小姐?” 渝姝回过神来,低头轻笑了一声。 有人关心的感觉,居然还不错。 - 渝姝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除了手臂上的伤,全身肌肉酸痛无比,动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掀开小衣一看,腰间果不其然的青紫一片。 兰苕前来伺候她下床洗漱,她本不欲叫人服侍,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一个人险些下不来床。 兰苕看着她一身淤青乌紫,心疼道:“小姐哪里受过这么重的伤,这次又是那公主府上的仗势欺人吗!” 边说边要给她手臂的伤换药,揭开染血的纱布,看到细条条的胳膊上横着一道狰狞的血口,眼眶一下红了。 渝姝只觉有温热液体砸在自己手臂上,抬头一看泪眼婆娑的兰苕,心中不免好笑。这种小伤就如此在意,要是让她看到取出子弹后的血窟窿,不知道这丫头要掉多少眼泪。 她抬起手轻轻的擦拭兰苕的眼泪,安慰到:“其实也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兰苕拿起一柄薄薄的小木条,将倒上的药粉涂匀,再用干净的纱布细细包扎好:“小姐一定很疼吧。” 怎么不疼呢,自己上辈子就是疼过来的。 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只要人没死,爬也要完成军令爬回队里。有时还要看着同伴倒在自己面前,带着同伴的尸首一同回去。 经常是旧伤未愈添新伤,在营房里龇牙咧嘴的喊军医多开点药。 可她没有家人,喊了疼也没有在意她的人。 渝姝揉了揉小丫鬟的脑袋,深吸一口气直起腰站了起来。兰苕招呼着外院等候的丫鬟,端了碗猪肝瘦肉粥进来。 王医官说她失血过多,却又有外伤在身,需得饮食清淡,循序渐进的滋补身子。 渝姝本就一觉睡到大中午,腹中早就唱起了空城计,三两口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一碗粥。她瞅着这描金边白瓷小碗,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喝完一碗不仅没饱,甚至还有点开胃,试探地看向兰苕。 兰苕抿了抿嘴,“医官说了要循序渐进地补……那我再给小姐拿些糕点过来吧。” 兰苕刚走,渝昕前来看望她。 渝姝此刻才认真端详这个姐姐,一袭藕荷色缠枝莲纹襦裙裹着她纤细的身姿,云鬓斜插着一只点翠蝴蝶金钗,鬓边垂落的珍珠步摇随着脚步轻晃。眉若远山含黛,眼尾略带薄红,流转间蕴着几份忧愁。 渝姝抱起了脑袋,那一阵头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姐姐……”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句姐姐就从她嘴里喊出来,当她惊觉是自己喊出来的,渝姝惊得心扑通直跳。 她的脑海里瞬间涌出了许多画面! 与姐姐嬉闹玩耍的画面,一起蹲在厨房柴堆里捡烤栗子的画面,还有姐姐身上遍布伤痕的画面……数不清的过往,一幅幅出现在眼前! 渝姝头疼似要裂开,抱着脑袋跌坐在地上。 渝昕被吓到了,慌乱跪倒在妹妹身旁,一把抱住她的脑袋:“小妹怎么了?哪里疼!?” 渝姝瞬间承载了原主十四年来与姐姐之间的点滴记忆,头痛地眼前发黑。身边的女子焦急地扶着她,大声向外呼唤:“来人!快叫医官来!” “姐姐不要急,我没事。” 渝姝挣扎着,抓紧了她的手,说:“我只是有些头晕。” 对上渝昕关切的目光,她依着原身的记忆,感受着忽然涌出来的悲伤,小声问了一句: “姐姐,你可好?程云湛……他还打过你吗?” 渝昕沉默地低下了头。 第六章-青紫 睿王乃先皇之七子,其母为先皇后宫中低位份的美人,诞下七皇子后不久病逝。 靖安四十三年,先皇薨。夺嫡纷争时,这位七皇子曾为宣武帝挡过一剑,故而宣武帝登基后厚待这位弟弟,封睿王,特赐府邸准其常在京中。 睿王妃沈氏乃静安侯府嫡女,嫁进睿王府后育有二子,大公子程云泓,二公子程云湛。 静安侯府世子沈骁霆是沈氏的嫡兄,在御林军任统领。程云湛靠着舅舅的关系,在六军中谋了个闲职。 渝家兄妹年幼时生母就不在了,渝仲平一人倒是宁愿不续弦,也不肯给这三双眼珠子一点委屈受。 渝昕自幼聪颖,更是请京中名师教导。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抚琴作画,都是信手拈来。 正所谓一家女百家求,渝昕及笄后,礼部侍郎府上门槛都被踏破。 程云湛便是在一场宴席上遇见了渝昕。见佳人秋水般的眼眸盈盈含光,行止间却有一种芝兰玉树般的风雅,只一个照面就非卿不娶,更是保证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是自幼定亲或是盲婚哑嫁,与夫君相敬如宾,稳稳当当的做个当家主母,倒也不是难事。可渝昕刚嫁入王府的那段时间,是实实在在的蜜里调油,令人艳羡。 哪知这睿王府二爷是个藏得深的,若不是被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当街拦住,她还不知自家男人在外跟人有了首尾。 渝昕想到此处,狠狠的攥紧了手心。 那日,御史中丞夫人小儿洗三会办的热闹。婴孩刚出生三天,眼睛好像刚睁开不久,不带任何感情的看着这个世界。手也好小,渝昕伸出一根手指,那婴孩居然握住了。 回府的马车摇摇晃晃,渝昕没有在意,只是呆呆地望着马车里锦缦上缀的绣线流苏,对孩子突然有了期待。 正当她怔愣之时,飞驰的马车忽然停住,她一个不留神往前栽,额头磕到马车壁上。虽然有软锦薄薄地覆了一层,额头还是磕出了血。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车外传来个女人的声音,称自己怀着程二老爷的孩子,不久将临盆,走投无路,要见程二夫人。 渝昕捂着额头走出来,那女人抱着圆滚滚的肚子,看着至少八个月大了,神情悲凄,求她给条生路。 女人的祈求声、周围人的议论声慢慢变远,她耳中轰鸣,捂着流血的伤口,感觉疼的却是心脏。 她闺中就不曾沾染后宅的污糟事,又何时受过这种欺骗和背叛。她还傻乎乎的找上自以为疼爱自己的婆母,要她主持公道。 现在想想睿王妃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模棱两可的劝慰,简直是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后来她才得知,那女人名唤惜娘,是程云湛养在外面的其中一个。他习惯了背地里玩女人,若是怀上了就安排人落胎送走,总有下一个补上空缺。 惜娘明白,不博个前程,自己就会像先前那些女人一样,拿着一笔不多不少的钱离开京城。她没有喝下那碗落胎药,带着钱先行离开,等临盆前一月杀了个回马枪,在众目睽睽之下拦了程二夫人的马车。 好歹是王府的子嗣,这是不认也得认。 渝昕心如刀绞。不久前还觉得自己嫁了个世上难寻的好郎君,如今一颗心被人踩在地上碾碎,不再小意温柔还会被人明里暗里的嘲讽善妒。 明明当初是他柔声诉说钟情,信誓旦旦的承诺唯她一人。 她跑回家中跟父亲哭诉,父亲为此找上睿王府。程云湛甚至都没有露面向父亲解释。 她到现在还记得,睿王妃笑眯眯的对父亲道: “渝侍郎,我敬你一句亲家公,可你也得说说湛儿错在何处?男子纳妾不是太正常了?湛儿素来疼爱昕姐儿,这都快一年了她腹中还毫无动静,王府这样的人家总得有所考虑。” 渝仲平气的直哆嗦,又无法拿程云湛求娶时的保证说事。他做的是背信弃义的事,葬送的是女儿一生的幸福,在睿王妃口中左右不过是年少无知的一句话。 出事后没几日,程云湛从外面回来,还要宿在她的院中。晚上,被他触碰感到无比恶心,渝昕用力将人推开,厌恶至极道:“你别碰我,脏。” 他倏得沉下脸。那晚的程云湛是他以前不曾见过的,那晚的记忆也在她刻意的回避中逐渐模糊,但第二日她身上的伤、被衾上斑驳的血迹,却是真实出现过的。 慢慢的,不论是在外面养人,还是房中暴戾的喜好,他装也不装了。渝昕觉得自己应该是眼瞎,怎么就能把这种男人当成了一生挚爱。 妹妹无意中看到手臂上的青紫,还有脖颈处淤青的指印,吓得直叫,追着她问是谁打得,还非要拉着她报官。 是了,年幼的妹妹哪里知道这是凌虐的痕迹,但说是打又有什么错?渝昕心中酸涩难言,眼泪往外直冒,又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如此难堪的一面。 最后架不住她问,只能搪塞道:“我与你姐夫吵架了,是他失手打得。” 原主的情绪直直涌上渝姝心头。眼见只是随意的一句关心,姐姐低着头,连话都说不出来,渝姝眉头紧皱: “姐姐你不要怕,把事情跟我说。” 渝昕抬眸看着妹妹,有一瞬间,她觉得妹妹的眼神像是知道了夫婿对自己做过什么。 她摇了摇头:“你平平安安就好,其他的,姐姐自己处理。” 顿了顿又道:“你眼看也要及笄了,可想过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渝姝眼睛转了转,心道男什么男?这年头要离婚可难了,不然姐姐怎么还被困在睿王府中。 可她哪里忍心戳渝昕的痛处,渝姝口中随意聊着:“硬要找一个的话,起码得是身手敏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就算了吧……最好人能风趣幽默一点,免得日后相处两看相厌……如果会做饭的话就更好了……” 她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注意到姐姐瞪大的杏眼和微张的红唇,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该矜持一些,嘟囔道: “其他……其他的,等真要找再说吧。” 渝昕被小妹逗笑了,没想到她连意中人的容貌性情都想好了。虽然想的有点匪夷所思,不说官宦人家,京城的商户也有丫鬟厨娘,难不成堂堂礼部侍郎嫡出千金还要嫁个贩夫走卒…… 思及此,她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呀你,好好养伤。过几日就是端午,哥哥也会回家。香山有热闹的斋会,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逛可好?” 第七章-夜探 端午前几日,渝昭从国子监回来,许久不见家中小妹,他换了身衣裳就匆匆赶来梧桐院看望渝姝。 “姝儿!” 来人一身暗红色锦袍,面带喜色大步走来。一双杏眼盈满笑意,眼睛与渝昕极像,神情还未褪去少年的稚气,精致的下颌开始有了男人的棱角。 “快来,看看哥哥带了你爱吃的核桃枣糕,回来时在芙蓉楼买的。” 渝姝轻快地迎上前,笑眯眯地唤了声:“哥哥。” “家中近来如何?”他边说着,将手中精美的食盒打开,一层小巧的糕点跃入眼帘,花瓣模样还散发出红枣香气。 “快尝尝,还有国子监的小粽子,是食肆新出的,一个就铃铛大小,本想多带一些回来,让徐钦那厮给抢的只剩两个……哥哥一个你一个可好……” 身旁的小厮临风闻言朝渝昭飘过来一句:“徐小公子给您留了四个,您路上太饿了吃掉两个……” 渝昭僵着脑袋慢慢转过头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去看看你祖父吗?!” 临风吐了吐舌头,笑着跟渝姝说:“三小姐把两个都吃了吧,少爷早就吃过了。” 渝府没有女主子,就一个跟随渝仲平多年的老管事在掌着庶务。临风是老管事的孙子,自小跟在大少爷身旁伺候,一张娃娃脸十分讨喜。 渝昭黑着脸,略微不自在道:“我一开始是想尝尝味道,这粽子太小了,越吃越饿……” 渝姝没忍住笑出声来:“好你个馋嘴大哥,本来家中一人一个正好,如今你想拉着我私吞了!哈哈” 二人笑闹着,渝姝提醒道: “哥,过几日就是端午,姐姐也回府,我们一同去香山吧。” 渝昭面露一丝犹豫,临出国子监时,徐钦约了他端午同去斋会。 徐钦是威远侯府大房二公子。 威远侯府在军中极有威望,掌屯骑、越骑营,与御林、护军、武卫、中尉组成京畿六军。 威远侯府的公子自小从武,日后进入六军执掌兵营。这徐钦却是个异类,整日研究舞文弄墨的风雅事,到了年龄哭着喊着要去读书,竟是要走科考的路子打算做个文臣。 “小妹,徐钦与我们同去可好?看上什么你只管撒开手买,喊你钦表哥付银子。” 渝姝这才依着原主的记忆想起来,母亲是威远侯徐培义的亲妹妹,徐老侯爷的小女儿。 先帝在位,徐老侯爷年轻时发迹于接近边疆的上谷城,累功至护疆校尉,封威远将军,后封威远侯。 大儿子徐培义继承衣钵,多次平定外族滋扰战乱,承威远侯之位。小女儿徐沛瑶嫁入礼部侍郎府,生了她们兄妹三人。 对于这个还没见过的外祖一家,渝姝充满好奇,点头答应。 - 寂静深夜,梧桐院寝房,渝姝全身只留着挂脖小衣和亵裤,整个人瘫成个大字趴在榻上。 兰苕将药油倒在她光洁的背上,边揉边道: “我怎觉得小姐这养生之法有点邪门,哪有越练越疼的啊……” 每隔几日,渝姝的体能训练都成倍的往上加。为了不让这丫头一惊一乍地唠叨,渝姝便神神秘秘的嘱咐兰苕,这是她机缘巧合之下高人所赐的养生之法,不许偷看。 “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你把它揉通了就好了。” 兰苕听着她绕口令一样的念经,不疑有他,接着按起来: “可是我怎么觉得……小姐的背,越来越硬了?还有这胳膊……尤其是腿!” 兰苕顺着她薄薄一层肌肉,又倒了些药油上去。 此刻渝姝呲牙咧嘴的吸气,又觉这丫头手劲儿着实不够,没让她体验到油推的精髓,还丝毫按不到深层肌肉。她抽着气儿道: “重点儿……对……嗯……往下一点” “使劲儿啊你倒是……” …… 伍胥这几日都没能蹲到渝姝出门。 思及太子信物若是在渝姝手中,很可能被人抢先夺走,加之她自称失忆……这个一团乱麻的变数,他无论如何都要搞清楚。 是夜,伍胥带着赤磷潜入礼部侍郎府上。 “是这个院吗?” “属下之前查探过,渝三小姐就住这梧桐院。外院两个粗使婆子、两个丫鬟,内院一个贴身婢女。四处都探查过了,没有找到玉佩。” “那就是寝房了……走吧” 二人蹲在寝房小轩窗下,赤磷正举着刀,顺着木缝探入。忽闻屋内有人声,暗道不妙,这都子时了,特意等到这么晚才来,人居然还没睡? 正犹豫着是否要改日再查探,那声音好像更清晰了:“哎……用劲儿啊……嗯嗯……嘶……” 伍胥眉心一跳,嘴角抽了抽。 赤磷也愣住了,刀一顿,差点把窗棂砍断,一惊之下连忙抽出刀,背过身去。 窗户被撬到一半,忽然失去支撑,又复而合上,发出了轻微响动。 兰苕还一无所觉地腌肉,不过这动静可逃不过渝姝的耳朵。她扯着嘴角一笑,心想也不知是哪路龟孙,老娘还怕你不来呢。 自打竹林中被程珏堵过一次,她就对这个四面漏风的渝府发愁。房子嘛,自是大有大的好处。可是既没有安保系统,手边又没有能打的兄弟,追着自己的这帮鸟人再来一次可怎么办? 伍胥此刻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间又听屋内人说:“好哥哥,这玉佩留在我身上也是祸患,今日我就当着你的面把它砸碎!” 伍胥想也没想就踹开窗冲进去。 窗户正对西耳房,黑暗中似有丝弦一晃而过,伍胥暗骂自己大意了,遂提高警惕。 但电光火石一刹,天灵盖被重物压顶!还未来得及反应,眼见就要落入一片削尖的竹排之中。 伍胥猛的一提气,脚尖轻点竹排尖端,一个鹞子翻身,人跟着凌空翻转半圈。 指尖在竹排尖刺的缝隙中借力点地,又是半圈翻身,整个人有惊无险地掠到三步之外。 还未站定,一把冰冷匕首抵在他脖子上。 第八章-挟持 渝姝听到窗边动静就从床上爬起来,对正要发问的兰苕做了个噤声手势,跟她耳语吩咐,接下来说一句话。 兰苕木然点头,似懂非懂地说道:“好哥哥……”,渝姝颔首,随即就披上袍子,摸去了西边耳房。 黑暗中只见二人一前一后从窗外冲了进来。窗户上方设置了绊发陷阱,看到前人的脑袋被沙袋重重一砸,渝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眼看来人要被竹排扎成刺猬,突的劲风一泠,此人像是无借力空翻了一样,又凭借手指点地的力道避开了陷阱。 渝姝瞳孔巨震,不管这是轻功还是传说中的一阳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她不再看戏,抽出匕首欺身向前,逼近来人身后。 “什么人?干嘛来的?”渝姝懒洋洋地问: “我耐心不好,不乖点马上送你去死。” 赤磷刚进来就看到主子被挟持,惊呼道:“大公子!” 伍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在镇抚军中长大,以他伍家一身绝学踏入过敌境、带兵杀出过尸山血海,却从来没有哪次被控制得如此毫无悬念。 冰凉的刀锋稳稳架在他颈侧,持刀之人分寸拿捏的极佳,再轻他或可试着反杀,再重颈侧立马要见血。 他平复着呼吸,道:“渝三姑娘,我是伍胥。” 渝姝眯了眯眼,视线在这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定睛细看,发现刀下之人确实是熟面孔。 她抬手摁着伍胥的脑袋,慢慢往左侧压。 伍胥抵抗着她手中的力道,但右颈侧还是慢慢被拉伸,绷紧的一根筋在刀刃上颤抖,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可能让他血溅当场。 他咬紧牙关,桃花眼下红痣灼灼。 男人在刀下呈献祭的姿态,赤磷瞳孔紧缩,这是要处决的姿势啊! “别激动!我说!属下赤磷是将军府暗卫,与大公子前来贵府是想寻一样物什……” “今日之事纯属误会!我们所寻之物事关重大,不宜为人知晓,公子没寻到白日拜会小姐的机会才出此下策。小姐要杀要剐属下悉听尊便,只求放了我们大公子!” 渝姝兴味地挑了挑眉,如今原主的记忆时不时就会涌入脑海之中。只要一个契机,也许是环境,也许是当晚的人,若是让她再见一次,说不定她还真能想起来这玉佩的去向。 她道:“我说了不记得。你既然不信我,就算我想起来了也不会把东西交给你。” 伍胥面色一沉,但也明白当务之急是先把这祖宗哄好了脱身,忙道:“今日是在下鲁莽了,渝三姑娘,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可好?” 渝姝默了片刻,扯下他的发带。 伍胥散落的乌发柔顺而有光泽,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 她忍着想要摸上两把的冲动,将发带围着他脖颈绕了两圈,打了个伸缩结,欲要将他牵到房中细聊。 伍胥被如此屈辱的对待,面色青了又黑,终是忍下这口恶气跟着她慢慢挪到厢房之中。 兰苕看着自家小姐牵了个身穿夜行衣的男人进来,一声惊呼刚溢到嘴边,就见又窜出来一同样装束的男人,闪身到她跟前,一把捂住她的嘴! “劝你省点力气,我的丫鬟和你的主子一命换一命,倒也不亏。” 赤磷讪讪的松了手道:“属下只是怕这丫鬟动静太大……” “好了,你要开诚布公,就这么说吧。”渝姝一脚踢向伍胥的膝窝,随即坐在小桌旁的绣凳上,居高临下的盯着他说。 伍胥被踹的膝盖一软,直直跪倒在地。 赤磷惊地跳起,就见渝姝小手挽了个刀花,匕首被抛向空中,又稳稳落回她手中。 他跳起来的身子又缓缓缩了回去。 伍胥紧攥着拳头,冷白手背上青色经络突突直跳。眼角气得发红,映得他眼下泪痣愈发艳丽。 他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伍家人何时吃过这种亏? 渝姝见他几欲爆发,倒也没把人逼的太紧。手中发带松了松,不过刀尖倒是紧了紧。 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几个深呼吸后,伍胥终于缓缓开口: “我数年前探到一人似是身怀皇室用物。他时隐时现,从漠北朝京城方向南下,我们的人一路追查至应天府,此人刚入浦县便被人杀害。” “刺客众多,我的线人未能阻止,只看到那群人拿走了一块玉佩。” “据线人所见,那碧玉上有复杂篆刻,他匆忙中只看到一眼,线人无法肯定是何纹样,将消息传回后便盯着刺客行踪再做打算。” “只是这些刺客还未进京便遭到一股势力劫杀,我的人也失去联系,本来线索已经断了……” “这些日子两位皇子都在围着你斗法。” “我怀疑玉佩在你身上实属正常。” 渝姝托着腮,静静地听着。 她总算知道这些日子总有苍蝇围着她转是为何。这种皇室秘辛她可是半点不想沾染,奈何几方人都盯着她,已是避无可避。 她松手,解开勒在伍胥喉间的发带,“起来坐吧。” 思索片刻道:“如果我记起来了便告知你,但接下来一段时日,你得在二位皇子面前与我交好。” 她看伍胥说话模样不曾作伪,却又不敢肯定他将所有信息都和盘托出了,打算自己先找机会查探一番。 但送来的不要白不要,如果有人能帮她吸引点火力,她还是乐见其成的。 伍胥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想也不想就道: “不可,镇国将军府时下不能与太子之事有所牵扯。” 渝姝把玩着手上的匕首,无所谓道:“那是你的问题,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什么都不出就要合作,哪有这样的无本生意?” 伍胥简直要被气笑。自己数日内已救过她两次,这姑娘好似全忘了一般!不求她报恩,甚至一句谢都不曾听到,如今竟然恩将仇报? 渝姝当然没觉得自己被他救过,毕竟伍胥两次“施救”的时候,她都没有性命之忧,何来救命?是以她早就把那点交情抛诸脑后。 伍胥只觉得今夜行动之前应该看个黄历的,一定是忌出行、忌二条胡同、忌礼部侍郎府,这一趟非但没探出什么有用的,还把自己折了进来。 他是怎么也没料到夜闯女子香闺也能落到此等境地,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他面色铁青,饶是他养气功夫一贯好,都险些没忍住,深吸几口气,定定地看着她:“好。” 第九章-骨珠 五月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 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渝昭一身簇新暗红锦袍,袍上绣着精致云纹,腰间一条黑色玉带,挂着一枚赤色小巧香囊。 头戴玉冠脚蹬锦靴,俨然一派贵公子的俊俏模样。他一早便收拾得齐整,走到梧桐苑去寻渝姝。 “小妹,你可准备好了?”人还未进内院,声音就传到了厢房。 里头一阵手忙脚乱—— 兰苕一早便端着珠花首饰跟在渝姝后头念叨,“小姐,今日出行可不能这么随便啊!不仅会遇到其他官家夫人小姐,说不定还有小郎君呢……” “您起码让奴婢给您梳个头吧,今日可不能绑个马尾就出门了!” 渝姝不以为意地答道:“不就是化妆吗……谁不会呢,等我画完这条眉毛你再梳。” 兰苕看着自家小姐举着笔,沾了青雀头黛,哆哆嗦嗦地画了条歪歪扭扭的大粗眉,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几次三番忍耐住了。 最后看到她画完的样子实在忍无可忍,一把将托盘重重放下,扭头端了水盆和帕子进来。 渝昭踏进梧桐院内,就是这么一片兵荒马乱。 “等等!还有胭脂没擦!” “香囊!香囊!” 又是一阵叮当作响,渝昭脚步一顿,迟疑道:“小妹?我进来啦?” “好!” 渝昭迟疑地推开房门,一个娇俏的少女映入眼帘。 鹅黄色交领广袖衫将她的颈上一小截衬的愈发白嫩细腻,轻薄罗纱隐约可见手臂莹润之色,曳地褶裙如碧波荡漾,腰间系着素娟长带,一端缠绕着盈盈细腰,一端垂坠于裙摆,上面还缀着玉珩、香囊,随着她站起身来轻轻摇晃。 她皮肤莹白,略施粉黛,眼尾用胭脂绘出两道形似新月的“斜红”。天真而澄澈的一双眼睛,顿时增添了几分妩媚和灵动。 她望向来人,笑着喊哥哥。 渝昭怔愣地盯着妹妹看,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妹妹用心打扮,京城中也是有名的清丽小姑娘。 怎得看着这双水盈盈的杏眼,忽觉那水里藏着一丝狡黠,整个人也愈发娇媚。 兰苕还在渝姝身边打转,手里一只金丝琉璃耳铛,边比划边嘀咕:“这对衬衣裳,就是小姐许久不戴耳铛,这耳洞都好似找不到了……” 折腾了一会终于佩戴好首饰,兰苕直起腰来,重重舒了一口气。 这才注意到渝昭来了,兰苕忙迎上来,略显得意道:“大公子,小姐今日怎样?” 渝昭收回视线,摸了摸鼻尖: “好,……好看。” 渝姝盈盈一笑,“姐姐到了没?我们走吧。” 马车已停在渝府门口,听见来人,马车中的渝昕撩起帘子一角朝外张望,只见俊俏的哥哥和娇艳的小妹齐齐朝着府门走来。 “大哥,小妹。” 渝昕轻轻一笑,纤臂伸出车帘向外招呼道。 走出睿王府她就心情愉悦,看到兄妹更是喜上眉梢。 渝昭骑马在一侧护着,马车里姐妹二人相对而坐。渝昕从车上小抽格里取出一盒点心。 “还没用早膳吧,吃一点垫垫,等到了斋会还有好吃的。” “好呀,多谢姐姐。” 渝姝吃着就撩开窗帘一角,马车从二条胡同一路向西,缓缓驶过。 端午佳节,京中举城欢庆,街上人流摩肩接踵,两侧商户架出了小桌,琳琅满目。马车走走停停的行驶,约莫几柱香后,快到达香山脚下。 香山脚下热闹非凡,京城百姓大多携家带口去斋会游玩,文人雅士也相约登高望远,饮酒作诗。 接近香山已经人满为患了,街边全是小贩,一路向西,游人车马越来越多,此时几乎水泄不通。 马车堵在路间动弹不得,几人只能下车,将车马交给小厮,步行着前往斋会。 渝姝头一回凑这种热闹,看的目不暇接。街边的小摊有卖菖蒲、玉簪叶的,艾草、苍术香囊样式精美,卖五彩丝线的摊主手腕翻飞,编出彩绳,卖纸画闲书的吆喝着时兴的话本子,更多的是卖瓜果的、卖蒸糕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类糕饼点心的香气。 徐钦早早等在了进山的必经之路上,远远看到渝昭,跳着朝他招手,边喊着: “阿昭!” 渝昭一路在人群中护着两个妹妹,听到这声音宛如救星现世,招呼着妹妹就朝前挤过去。 这么一挤,人潮忽然涌动。渝姝在小摊边上瞧得正开心,忽觉被人一推,扑到了前人背上,撞的她鼻子生疼。 被撞的那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皱着眉转过头来,看着撞人的小姑娘。 渝姝捂着鼻子抬头望去,这人眉弓高悬,颧骨突出,身上有股凶煞之气。 她还没来得及说句抱歉,只见男人瞥了自己一眼就转过头走了。 她愣了下,见那人腰间有东西落在地上,连忙捡起来告知,起身却发现不见此人身影。 她摊开掌心,是一串骨珠挂件。 - 香山脚下,泾川延绵流淌,一河之隔,便是御道。皇家宫宴过后,圣上会亲临泾川高台,观看龙舟竞赛,皇室内眷和近臣权贵随行。 渝昭三人终于一路挤到山门口,香山郁郁葱葱,一条蜿蜒的山路自山门处曲折向上。 层层叠叠的枝叶交织在一起,映出点点光斑,一片斑驳之中,那山脚旁的树荫处摆着一处小茶摊。 徐钦在这茶摊等候了多时,面前一碗茶汤颜色淡的像水,不知那壶里的粗茶泡了几泡。他见渝昭来了,起身迎上,却见好友身后跟着两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渝昕出嫁后就不常去外祖家了,就算是在闺中,也只与侯府的姑娘们交往。不过只一瞬徐钦就反应过来,惊讶道:“昕表妹?这位是……姝表妹?” 渝昕笑着点头,渝姝甜甜喊道:“钦表哥。” 徐钦一开始面对两个美人还有点拘谨,到底是个少年郎,几人在斋会边逛边聊,发现这个小表妹性子好,说话直爽,不一会儿就开始熟稔起来了。不管是看见女儿家的钗簪,还是新奇的小玩意儿,包园似的一股脑给渝姝买下来。 渝姝边走边问:“钦表哥,今日你约了我哥,本来是打算玩什么的?” 徐钦道:“唉,你征表哥今日被你舅母押着出来,跟王员外家中小姐相看。他不想来,又拧不过娘,便喊我在一旁藏着,等他们见了一面就找机会把他弄走。我一个人吧……太明显,怕是回府要被我娘打死……” “所以你就拖我哥下水?舅母不会连我哥一起打吧?” 渝姝一听就乐了,还有个害怕相亲的表哥? 徐钦道:“嘿嘿,我俩好着呢,再说有热闹也一起看不是……” 渝昭黑着脸:“我就知道你喊我出来没好事!” 这威远侯世子徐征已二十有一,是徐钦的亲哥哥。男子弱冠还未娶亲着实晚了点,徐夫人每回要给他说亲,他就以公务繁忙为由,逼急了还直接往军营里住上三五日。 这王员外家的他也不想见,奈何屯骑营作为六军之一,本就要参与龙舟赛,他作为统领,人也得待在此地。 几人笑眯眯的听着八卦,渝姝闻到一丝枣泥甜味,就顺着香味寻过去了,刚要喊小贩拿几个包起来,徐钦瞅着前方,道:“来了,我们走。” 只见一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玄色箭袖锦服,英姿卓荦,皮肤微黑,一看就是经常在外行军操练之人。 他鹰隼般的视线飞快掠过斋会人群,看到了徐钦等人,将马交予随从便大步走来。 “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徐钦朝他身后张望着。 徐征刚欲回答,看到渝昕也在,目光微微一凝,很快就收回视线,颇为不自在道: “说是马车进不来,她们又走不动路,堵在后面一时半会到不了。” 随即向渝家三人颔首问候:“昭哥儿。” “这位是姝儿表妹?” 到了渝昕这,一句淡淡的:“程二夫人。” 几人只觉这气氛莫名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渝昕却脸色苍白,应了一句:“世子万安。” 徐钦挠了挠头,望向渝昭,目光里满是疑问。渝昭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渝姝一眼看出这两人之间有过往,甭管愉快不愉快,总之先岔开再说,便拉着渝昕去买枣泥糕。 渝昕勉强扯出个僵硬的笑,应着就朝边上摊子走去。 刚抬步,便见人群忽得安静下来。 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远处御道上朝臣齐齐跪拜,只听细高的一声:“皇上驾到——” 第十章-夺彩 端午佳节,高台上的龙灯映着喜气,泾川上不知何时停了竞渡用的龙舟,龙头气宇轩昂,齐齐朝向天子,上面各色服制的小伙跃跃欲试等待着。 渝姝跳了往远处看去,才勉强看清一二。实在是她与御道隔得不止一条河,还有前方乌泱泱一片后脑勺。 徐征道:“我待会还要夺彩,有护卫开路,你们也随我到前面去看吧。” 众人一路跟随徐征到了河岸边上,能清楚的看到龙舟上健硕的小伙。 徐征径直朝其中一艘船飞去,稳稳地落在船头。 斋会上的人群都纷纷涌到岸边。对岸圣驾已至,皇家一行纷纷入座高台之中,随行的朝臣也在下方一一落位。 渝姝的视线落在一众随行之人中间,想要寻找渝仲平,无意中却与一双桃花眼对上。那人皮肤冷白,在一众人之间极为显眼,一身暗红色镇抚军将领服制衬得他眼下泪痣更加灼人。 渝姝暗中嗤了一声,看着容色极盛,夜里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伍胥对上渝姝的视线,瞬间想到在她寝房中的那晚,不自在地收回视线。 不多时,皇帝示意庆典开始。 仪官朗声诵念贺词:“日吉时良,天地开张,神龙现世,威扬四方……” 渝姝看着前方各色人等,隐约觉得有哪里值得留心。她看向高台,又缓缓打量着周围环境地形。 “……自此庆贺,江山永固,国祚绵长,福泽千秋,万代如春!” 随着仪官贺毕,宣武帝大手一挥,河岸旁擂鼓作响。短衣劲装的军士挥动船桨,数龙舟齐齐向前窜出! 再朝他们行进的方向看去,过了翠微桥,不远处水中立着高杆,顶端绑着五色彩绸编织的网兜,内有金球,由各船龙头过了桥后方可争夺。 领先的是徐征的屯骑营,威武的龙舟一马当先行驶在河面上。众汉高声呼喊号子,忽见身后有一艘船极快的追上来,正是御林军的龙舟,领头之人是左统领程云泓。 两艘龙舟在桥洞下相遇,屯骑营要领先半个船身。只见船尾一黑脸大汉对着旁边猛力一蹬,御林军的船头往一旁偏了几分,徐征笑着指挥众军士先行驶入桥洞。 过了桥,他飞身向彩标奔去,两岸人群连连叫好。徐征箭袖锦服,乌发高束,发带在空中翻飞,看得人群中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 还未夺到彩,只听人群哗然,后方程云泓刚过桥就捏断一块船身云纹木饰,飞身朝徐征掠去,手中木块直直打向他后心。 徐征脚蹬高杆,扭身避过,程云泓疾速而上,二人围着高杆打了起来。 “好!好!” 人群激动起来,高台上公主妃嫔也用帕子掩着面容,饶有兴致的看着。 二人交手几回合还未分出个胜负,接二连三的船只已过了桥洞。夺彩的人一多,高杆下便热闹起来,一有人要上去夺彩,其他人就紧随其上,打得不相上下。 “姝儿快看!爹爹的船也要过桥了!” 渝姝只见自家老爹就在龙头位置,微胖的身子被四品玄色官袍裹着,略为吃力的划动着船桨。礼部的船头立着秦尚书,他抚着飘飞的白胡髯,指挥着众人过了桥洞,将龙舟停在杆子十丈外。 随即唤人取来弓箭,令在船上骑射出众的礼部官员射金球。 人群高声叫好,高台上的宣武帝也不禁失笑。往年六部官员的船过了桥洞,就稳稳停在一旁,看着武将夺彩,最多在下面给交好的队伍鼓鼓劲儿。今年这礼部倒是有点意思。 可惜这执弓文官的射艺也是矮子里拔将军,几箭射空,一箭险险擦着徐征侧脸钉在杆上。 徐征心念一动,朝着下方微微挑眉,轻踩箭矢借力,飞身跃向杆尖之处,手指一挑便将挂在顶端的彩球带进怀里。 岸上席间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徐征笑笑,飞身前往高台下,将彩标献于宣武帝。 “臣恭祝圣上嘉节呈祥,愿以此礼,添陛下佳节之庆,佑我朝千秋万代,永享升平。” 宣武帝大喜,赐徐征玄铁弓金翎箭,夺彩的屯骑营众军士也得了金银美酒赏赐。 徐征视线不自觉地向河对岸张望,不知那人是否看到自己一展身手了,想着竟感到耳根隐隐发热。 这厢徐征正春风得意,程云泓几乎藏不住面上阴鸷。 他顺着徐征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徐钦那小书呆。他心中暗唾了一口,将门嫡系子弟不务正业,徐家还颇为支持,一家子蠢货。 程云泓正要收回视线,冷不丁瞧见,二房弟媳赫然站在旁边! 渝氏一介妇人,还是王府女眷,不跟着自家世子妃在台上观礼,跑到河对岸跟一群贱民一起看,王府的体面何在? 关键还跟对头家的小子站在一处,这成何体统? 这么想着,他扭头在军士中寻找程云湛,对着弟弟冷冷睨了一眼。 程云湛被兄长冷的一乜,打了个激灵。随即顺着程云泓的目光看到人群中的妻子。 渝昕只觉一股被毒蛇攀上般的凉意直窜后背。她不安的朝着目光所在缓缓转头,对上程云湛阴冷的一双眼睛,像是被毒蛇咬住一般,僵硬着无法动弹,小脸瞬间煞白。 徐征将几人间的暗涌收入眼底,抿了抿唇,转身便走了。 击缶、舞戏一出接着一出,诸臣已在御道河畔的凉棚中落座观饮,六军的列阵也分散开来,众军士在远处河边饮酒博戏。 对岸的民众热情不减,有年纪大的久站无力,搀着拐杖退到摊边坐着,后面的人便顺着空隙凑到前方观看。 徐钦一行人也打算退出人群,忽见一排暗箭朝着高台飞去,伴随着侍卫高声疾呼:“护驾!” 一行黑衣人从水中暴起,齐齐朝着高台飞去。河对岸,各处散布的刺客也在同一时间行动,他们本就身着寻常百姓的粗衣,一直混在人群中,此刻全部朝着翠微桥聚集。 桥头附近有接应同伙,行动的瞬间将桥上的巡逻侍卫干掉。几十个刺客持刀快速通过翠微桥,来到了御道之上。 人群涌动,民众恐慌,惊惶间四处逃窜,却因聚众拥挤动弹不得,一时间踩踏相逃,斋市一片混乱。 六军将士护着皇帝和宫里的主子们撤离。在场的皆是军中好手,默契非常,很快分出人手前去御敌。 但因前来赛龙舟的,每个营就二十来人,大半都去近身保护皇家和重臣。将士虽是身手不凡,却寡不敌众,一时间双方激战胶着。 渝昭和徐钦归根结底是两个半大少年,常年在国子监读书,一点浅薄的拳脚功夫仅够护着同行的少女。 一行人磕磕绊绊的顺着人潮逃窜,好不容易行至山门,忽听渝昕喊道:“小妹呢!?” 一盏茶前。 渝姝百无聊赖地看着百戏,目光扫过高台右侧下首,依次看到太后、皇后,再往后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几位公主。 渝姝盯着嘉宁公主,目光闪烁。 她恍惚间记起赏花宴那天,原主看到的那枚玉佩:莹润的碧玉上刻着栩栩如生一条蟠龙,周围雕着祥云纹,巴掌大的玉佩通身散发威严的王者气息。 还未细想,余光瞥见对面河岸边几个圆形小点浮在水面,定睛一看,似是芦苇杆儿?那水下…… 思及此,她忽然意识到那一丝不对劲源于何处:国家主要领导人齐聚此地,政要云集,家眷同在;护卫力量薄弱,因着御前表演竞赛,武将甚至都卸了兵刃…… 她一片恶寒顿时漫向全身,眼睛紧盯之处,水纹微动,倏然间刺客暴起,突生变故! 第十一章-匈奴 箭矢袭向高台,御前侍卫飞身挡去,高台左侧下首镇国将军伍蔚一步上前,伍胥紧随其上,二人挡在皇帝身前,将宣武帝保护地密不透风。 武将和军士分散开来,护着皇室成员和重臣权贵撤离。 妃嫔们玉容狼藉,泪染仓皇。场面如风折玉簪、雨打梨花,让人看着都不禁心疼。 可惜,这种危急情况下并没有人多看一眼。一些低阶的美人在优先级上不具备优势。不过能在宫中活下来的哪有傻子,根本不用人操心,一边尖叫着,一边紧紧地黏在皇后周围,将自己牢牢置于武将的保护范围之内。 此刻最危险的竟是四品的朝臣:刚刚够格坐在这里,又在危险到来之际无人挂念,正如渝姝的父亲。 渝仲平慌乱中被谁推了一把,似是伤到了腿脚,挣扎了半天没能站起来,只能连滚带爬钻到桌案底下,瑟瑟发抖的躲着周遭的刀光剑影。 渝姝看见了这一幕,瞳孔紧缩,朝着翠微桥的方向逆流而上。 一路在狂乱的人群中与人潮相对而行,她被挤得几乎寸步难行。无奈下,只好手掌带了力,将周围硬生生破开一道口子,一口气冲到桥头。 来到御道这边,情况比河对岸还要乱上三分。那头是拥挤踩踏,这头却是刀剑横飞。 每两步就能遇到几个厮杀在一处的人。渝姝看着被分散开来的六军将士,微微蹙眉。 我方战力被分割成细小单元,应该是敌方的策略。双方交战中,对付精锐确实应该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我方形势大为不利,可她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隐匿着身型,尽量避免接触战局。 渝姝从地上捡起一把带血尖刀,躲避着四处混战,一路躬身摸向父亲窝着的凉棚。 “爹!” 渝仲平循声望去,桌案另一头,一个脑袋探进桌底。 明眸雪肤、珠翠满头,不是自家小女儿又是谁? 他目眦欲裂,低声吼道:“姝儿!你怎来了此处!你快找地方躲起来,看到御前的侍卫,跟着他们走!” 渝姝眼睛亮亮的,并不答话,尖刀随手一扔,径直爬到他跟前。 “我来带你出去啊,你还能走吗?” 渝仲平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方寸之地随时都有可能被凶徒发现。就算无人发现,随便哪里飞来一把尖刀就能要了小女儿的性命。 见她非但不走,还向自己爬过来,渝仲平又惊又怒,双目通红。 渝姝没有理会,爬到他这头,伸手探向他的脚踝——果然是摔伤之时骨骼错位了。 这兵荒马乱的,一时也无法给他正骨,更不知到哪里去找夹板。 她只思索了一瞬,便弯下腰半蹲,对着身后男人道:“爹,快上来!我们换个地方躲着!” 渝仲平简直以为自己正经历一场幻觉:圣上遇刺,佳节见匪,幼女带刀,如今还要背着自己跑! 他晃了晃脑袋:“别闹!太危险了你赶紧走!爹爹在这里躲着没事的,过会儿就回家找你!” 渝姝无奈的从后抓着他的胳膊,朝自己肩上一带,试着站起身来。 颤巍巍地起身,她双手随即在后托着渝仲平的腿,把人背上就赶去翠微桥。御道这里战况复杂多变,得先到对岸再说。 渝仲平震的简直说不出话,一时间呆若木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渝姝掂了掂身后的人:“爹,你再不用点劲儿,我就要托着你屁股啦!” 渝仲平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咬牙环紧了女儿幼嫩的脖颈。 感受着身下纤细易折的背脊,渝仲平眼睛发酸,两行老泪就要流下来。 二人东躲西藏的避过几处打斗之地,跑到翠微桥。维护斋会秩序的军士已后援赶到,刺客逼近拦截,两方兵马对峙在桥头。 远处伍胥护送着皇帝登上玉辇,忽见一少女背着渝侍郎,跌跌撞撞的奔向桥头。她将渝侍郎放在草垛前,捡了几粒石子,隐匿在桥柱后。 双方交战,刺客手持弯刀。虽然身上穿得是大魏百姓的衣物,可他们各个身材高大,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异族身份昭然若揭。 她瞅准了时机,将石子射向刺客后膝、肘间。顷刻几名刺客动作迟滞,军士很快将其制伏,快速向御道涌来。 渝姝带着父亲窝在草垛里,等人通过后,背上父亲过桥,逃向斋市人群之中。 “匈奴!是匈奴!快逃命!” “娘!呜呜,娘……” “啊!” 二人随着人流跑到香山脚下,喧闹中夹杂着尖叫声,身着粗布麻衣的刺客与民众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凶徒。这些人像进了羊圈的恶狼,疯狂的发起无差别攻击。 她犹豫片刻,背着人从一条草木繁盛的小路上了山。 山上已有不少民众在逃窜,都想着山顶碧云寺有武僧可护佑一二,郁郁葱葱的林间一片嘈杂。 渝仲平中年发福,着实不轻。渝姝虽抡着水缸日日勤练,架不住这个身体才十四岁。爬了一段路便觉得呼吸急促,喉间干涩,还有一股血味隐隐浮上来。 她放下父亲,二人倚靠在一棵树下,略作调整。 渝仲平揪起袖角,轻轻地擦拭少女额间汗水:“姝儿,累坏了吧?” “为父心疼的很,你娘在天上看到,估计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将我打死,你就不该管我……” 他眼圈发红,一把将渝姝圈在怀中。 渝姝平复着剧烈的喘息,小手伸到父亲背后轻拍安慰:“我娘给你生了三个孩子,肯定爱惨了你,真不管你,她才会爬出来将我打死。” 渝仲平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老泪还含在眼眶里,看起来哭笑不得。 刚要说话,林中传来利箭破空声,渝姝脸色一变,将父亲扑倒在地,就见一根箭钉在他刚才坐着的位置,箭头深深射入树干,箭尾白翎羽还在上下震颤。 渝仲平被她一扑,后脑着地碰到了块山石,直接晕了过去。 渝姝迅速爬起,把树干上的箭用力拔出,瘦小的身躯立在父亲身前。 第十二章-共战 来人一袭朱色皇子礼袍,缨珮头冠,正是三皇子程珏。身旁两个贴身暗卫正奋力退敌,身后十余匈奴手持弓箭弯刀紧追不舍。 一名暗卫身中数箭,另一人挥剑抵挡,喊道:“殿下快走!属下只能抵挡片刻。” 渝姝见人都打到跟前了,背着父亲跑也跑不过,就握着一根单箭冲上去。 箭尖翻飞,眨眼间,两个匈奴喉间血线炸开。 程珏只犹豫了一瞬,便调转身形,挥剑加入战局。 暗卫惊目圆睁,遂咬牙调整打法,原是不要命的为主子争取时间,如今依主子之意,定要保存力量将对方全数剿灭。 刀锋箭尖处血肉横飞,两方陷入激战。 渝姝手里就细细一根箭,几番下来中间还断裂了。 裂口处将手掌磨出了血,湿漉漉的有点握不住,划在敌人喉间便失了力道。 一击不成,对方抓住机会扬起弯刀砍向渝姝的脑袋。 渝姝余光快速扫过,发现后方一人刀尖已至她的后心。前后夹击,她躲避着要害,侧身用肩膀硬扛了面前一刀,抬手将后方围堵之人割喉解决。 程珏的暗卫来援,与她面前之人拼杀起来。有了掩护,渝姝得以喘息,目光快速扫着场上战况,却与不远处程珏的视线对上了。 目光交汇,程珏避过一箭,抓住空档将自己的剑扔给她:“接着!” 说着一打滚,在地上捡起一把残剑继续拼杀。 渝姝忍着肩膀处的疼痛接了剑,低头一看,暗道好剑! 这剑握在手中的质感就极好,沉甸甸的,满是金钱的重量,只可惜她不会用。 渝姝硬着头皮,用地痞流氓的打法冲着敌人挥剑砍去。 二人配合的居然有几分默契,打斗间,对方也不剩几个人了。只可惜程珏唯一的暗卫也倒地不起,局面仍是敌众我寡。 天色渐晚,日光似是要穿过密林的遮挡,最后给林中之人留下一点光辉,居然刺眼的紧。 几个凶徒恶毒地笑着,将二人包围起来,似要享受这最后的猎杀。可惜夕阳刺眼,逆着光,没办法欣赏穷途末路之人脸上的表情。 渝姝与程珏对视一眼,她先行冲向挽弓一人,举着剑的姿势活像杀鸡大娘举着菜刀。 挽弓匈奴摸不清这野路子,惊疑间竟慢了一拍。来人速度太快,他反应不及,错过了最后拉弓的机会。 弓箭本就不适合近战,他睁大双眼要制住女人持剑的手。然而到了跟前渝姝矮身一蹲,就地打滚翻到一侧,后头程珏剑锋忽至,一剑将刺客脑袋捅了个对穿。 凶徒大骇,一拥而上。二人合作着陆续解决刺客,短暂的厮杀后,双方均有负伤。 最后一名凶徒倒地后,程珏双膝一软,半跪半坐在地上。 渝姝则手一软,长剑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躺平。 暮色四合,天边只剩一缕残阳。风静止了一般,四周静如深潭,唯有远处的山雀,似是被什么惊起,扑棱棱飞过,又很快隐入林间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程珏偏过头看向地上躺着的少女。 她肩上刀伤似是不轻,氤得半身一片血污,鹅黄色的纱裙已狼狈不堪,头上珠翠东倒西歪,似是掉了一些钗环,几缕发丝落在身前。 苍白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眼尾胭脂已晕成一片,更显少女纤瘦脆弱。 程珏不动声色地问:“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他早就觉得奇怪,刀剑中娴熟的闪避,泥鳅一样游走其中,像极了自己的暗卫。一开始那几个利落的割喉,更像……皇家豢养的死士。 等她接了剑,反而像被封印了武功身法一般,打得如市井泼皮。 师从何人?为何教了杀人搏技,却连最基础的剑法都不曾教授? 忆起她神出鬼没的走位和身法,若是那剑换成短刀之类的利器…… 程珏凤眸闪烁,眼中有着不明意味。 渝姝懒洋洋的胡扯:“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个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看我骨骼清奇,便收我为徒。” 程珏轻嗤:“你师父如此狠辣,也不怕杀孽太重,坐在庙里直接被佛祖收了。” “嘿嘿,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没有我们狠辣之人相助,有些良善之人今日就止步于此了。” 程珏被噎住,万分不愿,还是得承认今日为她所救。 “你还能走吗?这里不安全。” 渝姝:“再给我一小会儿,我有点低血糖。” “什么?” “我饿得站不起来……” 程珏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伸手欲将少女拉起:“我背你。” 渝姝:“你想背,可以背我爹。” 程珏:? - 三皇子背着渝侍郎,渝姝拄着剑,三人一路在山林中穿行。 “你这剑怎么都没个剑鞘?” “打斗中遗失了。”程珏累的直喘,压根不想搭理她,只心道:回朝定要派侍卫押着渝仲平操练!这一身肥肉怎么这么重!? “这剑柄上镶的宝石是真的吧?” “好大一颗……” “这剑是借我用的还是送我的?” “……” 程珏想不通,好端端一个官家小姐,家中再怎么清廉,也不至于如此寒酸吧。都什么时候了,一把没了剑鞘的剑还巴巴的稀罕! 渝姝肩上刀伤很深,一直没有处理,失血过多,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晕过去。 她找人说话是为了保持清醒,奈何一个老爹还晕着,一个程珏跟锯嘴葫芦似的,八杆子打不出来一个闷屁,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重。 天色已晚,林中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蔓蔓树影间,只有月亮偶尔漏下几点辉光。 程珏将渝仲平放下,倚在山腰背阴出一棵老树旁。 “先保存点体力吧,别救兵没等来,又等到一波追兵。”他喘着粗气,对身后人说到。 渝姝已是强弩之末,点了点头就躺在一棵树下。 程珏坐着休息了片刻,对渝姝轻声道:“那天在公主府,抱歉。” 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事关我大哥的命,当时嘉宁不得不谨慎。” “阴差阳错的,差点成了害你的人。” 随即轻笑一声:“却还是让你跑了。在你府上竹林就瞧出,你是个有本事的。” 渝姝背对他躺着,久久没有回应。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我去附近找找水源,你要不要坐起来,看着点渝侍郎?” 说着看向躺着的人。少女眉头微蹙,唇色发白,两颊有不正常的红晕,身子蜷起,微微发颤。 程珏一惊,伸手探向渝姝额头,已是滚烫一片。 第十三章-香山之夜 他心中一沉,将人抱起半靠在自己怀中,快速思考着该做些什么。 净水,伤药,纱布。 甫一挪动,渝姝肩上的刀伤又开始渗血。程珏搂着人,摸到一片濡湿黏腻,心下愈发不安。 这鬼地方要啥没啥,倒是林间可能会有疗伤的草药? 他但凡有个小伤小痛的,身边伺候的人都会妥帖的照料好,用的从来都是宫中最好的伤药。哪里认得什么是毒草,什么是治病的药草! 程珏一片茫然,胡乱思索间,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他脱下外袍,将还算干净的中衣撕成几条,打算先将人伤口包扎起来。 要动手的时候又愣住:一整片都被血氤湿,不把衣服脱了,他都看不到伤口在哪儿。 他脑中天人交战,似是被她灼热的呼吸烫伤,终下定决心,将少女的交领上衫慢慢解开。 白色抹胸已被血染红,他收起不相干的心思,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她的肩膀:刀口很深,长约莫三寸有余,横亘肩头,划向肩窝。 他不再犹豫,将中衣布条绕着肩头缠了几圈,横过胸口固定。包扎好,用外袍将人裹起来,打横抱在怀里。 “本皇子头一回救人,你一定要撑住啊。”程珏望着头顶密林的莹莹月光,喃喃道。 - 月明兮星稀,烟漠漠兮风悲。 空阶兮竹影,悄无人兮萤飞。 程珏抱着渝姝,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渝姝浑身发冷,眼睛都睁不开,意识模糊间,寻着唯一的热源钻过去。 程珏察觉到怀中之人的动静,迷糊地醒来。少女还是浑身滚烫,小手往自己怀中探着,似是要抱紧自己,脑袋却还无力的垂着。 他蹙了蹙眉,心道这帮武将个个都是吃闲饭的不成?这么久还没寻来! 他凤眸微垂,拢了拢给少女裹着的外袍,心下一阵无力,遂又把人抱紧在怀里。 渝姝的体温还在攀升,呼吸间都带着灼烧般的气息,她长睫轻颤,难受的想要撞墙,因浑身脱力,做出来的只是脑袋轻磕着程珏胸膛,口中轻轻哼着。 程珏怔怔看着前方,眼中空洞无力。树影的轮廓在月光下模糊不清,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兽,守在在山野之间。 若不是先前在公主府出了事,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毫无存在感的臣子之女,她的死活本不应该让他如此在意。 可经历了方才那场恶战,他和渝姝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君臣了。她曾将后背托付给他,他性命攸关的瞬间,是她冲进来抵挡一二,他才有了喘息的机会。这种关系是他不曾体会过的,他不再是个皇子,人人为他前仆后继都是理所当然。方才他与渝姝之间,更像是沙场上互相交付信任的战友。 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斗志,受了重伤也不曾有一丝退缩。在搏命的时刻,二人多次相视,就是那双眼睛源源不断给他坚持下去的力量,才能咬牙与十几个精悍的凶徒周旋到底。 这样的姑娘就应该是充满生机的,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凄惨在密林中等死。 片刻,他玉砌般的面容低垂,盯着怀中因发冷而颤抖的少女。 她浑身已经烧的像块火炭,血透过包扎好的中衣,隐隐将外袍浸湿。 他还能做些什么? 这姑娘是不是要死在自己怀里? 程珏猛地抬起头,做了个决定。 夜幕如黑色绸布将山林笼罩起来,寂静的夜风悄然拂过,树木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程珏抱着渝姝,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刚才厮杀的地方。 他轻轻将少女放下,抚了抚她通红的脸庞,转身走向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死人。 看到自己的暗卫,他俯下身去在暗卫怀中摸索着,找出来一粒药丸,又在他袖中翻出来一道火折子。 程珏隐约记得暗卫随身带着救命的回春丹,真翻出来那一刻,还是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欣喜。他急忙跑回渝姝身边,将她上半身扶起。 刚要给她服下药丸,忽得想到暗卫为了防止落入敌手遭人刑讯,也会带着封喉毒药! 悬在她嘴边的手又收了回来。 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突然想给自己一记老拳:他上哪儿闻得出来这是不是毒药? 程珏最后认命般的将药丸收起来,心道等人实在不行了,再死马当活马医。 他坐在萧索的山野之中,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缨珮头冠歪到一边。平日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龙姿凤章,如今像是一只折翼的飞鸟,困在黑暗的牢笼中,每一条路都封得死死的,他想不到办法了,只剩下满心的无奈。 程珏将人重新抱起,发现渝姝的身子已经不再滚烫。 他凤眸亮起,心中一喜,想着这姑娘终于自己撑住了。正欲唤她,低头却见她惨白的面容,发青的嘴唇。 程珏心头狠狠一沉,他试探着,捧着她的脸探她的鼻息,发现呼吸已十分微弱。 他顿感绝望,心下越来越凉。 明明白日还身处这繁华京中,春末夏初,午后宫宴结束时还骄阳似火,怎得到了夜里会这么冷?他感觉自己就像这山间的一片枯叶,被命运肆意吹打,冷的寒意直透心底。 山野寂静一片,林中树影重重,浓厚的黑暗侵蚀着生机。萧瑟夜风吹过,像是要把最后一丝希望吹灭一样。 他颤抖着手,将药丸喂进渝姝口中。 程珏突然不敢再看,把少女放在地上,远远的站着。又似自暴自弃了一般,捡来树枝堆在一处,点燃了火折子。 夜色如墨,一簇火焰在静谧中骤然点亮,微弱的火星跳跃着,渐渐地,燃起一缕橘红的火舌。枯枝在火中卷曲、爆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星有的落在泥土间,悄无声息的湮灭,有的则跃向更高处,在夜幕中划过短暂的轨迹。 如果来的是刺客,就当自己命中有此一劫吧。 半晌,他挣扎着回头,渝姝没有想象中口鼻溢血,他心下稍定,重新抱着她在火堆旁静静等待。 渝姝用力抬起眼皮,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也摇摇欲坠。 她感觉体温在缓缓流失,像倒在危楼角落的那刻一样冷。 她嚅动着嘴唇,自言自语道:“这次真的死了?” 程珏如梦初醒,盯着渝姝说:“你醒了?怎么样?” 渝姝这才发觉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想要看清那人,只能模糊的看到他双眸中跳动的火焰。 望着那人的眉眼,渝姝努力扯出一个笑:“你真好看呀。” 程珏怔愣着,感到怀中人呼吸越来越浅,忙握着她的手道:“那你不许闭眼,一直盯着我看。” “再撑一会儿,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渝姝只觉被人紧紧握着,仿佛要给予她温度一般,将她涣散的意识硬拉回来。 “渝姝,渝姝,渝姝……” 男人不停地跟她说着话。一开始声音柔和,似美玉般润泽。后面声线逐渐颤抖,仿佛玉石被利物划伤,暗哑不似之前清亮。 “渝姝,别睡,陪我一会儿好吗?” 她听话的睁开眼。这人是谁?为何眼中明明跳动着火,却充满无力和祈求? 她想摸一摸那双眼睛,身上却似被千斤压顶,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伍胥带着人已搜了半座山头,看到火光指引,领着军士们焦急赶来。 只见三皇子在火堆旁跪坐着,怀中抱着一少女。他轻抚少女面颊,像是要留住什么一般,口中不停呢喃着什么。 伍胥认清他怀中之人是渝姝后,瞳孔一缩。 “三殿下,属下来迟!” 众军士跪地行礼:“属下来迟!” 程珏僵硬的抬头:“快,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