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双萌宝:我靠兵器告密躺赢》 第一章 麟儿破局 “撕拉一!” 布帛破裂的声响,硬生生将关文鸢从濒临湮灭的理智中挤出一丝清明来。 肩头骤然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细腻的肌肤瞬间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寒栗。 浓重的汗味、尘土、腥膻味钻入鼻腔,直冲颅顶。 粗重、贪婪的喘息,如同黏液,死死糊在了她耳畔,胃部一阵剧烈抽搐。 “嘿嘿.....果然传言不虚,关大小姐真是绝色....别怕,爷好好疼你。” 一只粗糙、布满厚茧的大手,狠狠钳住了她的下颌掰正;而另一只手,正疯狂而毫无章法地撕扯她腰间的束带。 完了。 这个念头抽空她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在她腰间寻挲的手,一寸寸、缓慢而残忍地,将她仅存的清明和尊严彻底碾为齑粉。 意识模糊之际,佘烟烟那张脸骤然清晰。 今日这仲春二月,繁花似锦,本该是她与太子萧玉锋定亲的日子。 她的闺中密友佘烟烟今日一身娇艳的杏子红,比她一个定了亲的人看着都打眼,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殷勤布菜的动作微微摇晃。 她亲手捧着一盏剔透的玉杯,笑意盈盈地递到关文鸢面前:“姐姐,这‘雪顶含翠’最是清心润燥,忙了这么久,你脸色瞧着有些倦,快饮一盏提提神。” 关文鸢没多想,佘烟烟自小一同与她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自是从未疑她。 饮尽玉杯中温凉的液体后,一股燥热却毫无征兆地自小腹起开始蔓延。 佘烟烟给她的水有问题! 她试图抵抗,指尖却软得使不上半分力气。 而佘烟烟的手已覆上她的手背,半是搀扶半是钳制地将她带离席面。 “姐姐定是累着了,我扶你去厢房稍歇片刻。”佘烟烟的声音温柔似水,手上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关文鸢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能任由她搀扶着,踉跄穿过回廊,远离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向园子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 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股凝滞的、混杂着廉价熏香与人体闷热汗馊的浑浊气息,瞬间吞噬了门外的新鲜空气。 一个男人粗壮的身影。他衣衫半褪,厚实的胸膛泛着油腻的光。脸上挂着淫邪的笑意,目光上下扫视关文鸢,在她腰腹和胸口处留连。 “人给你带来了,干净利索点。”佘烟烟瞬间褪去所有伪装,嫌弃的看了眼男人。 她猛地将浑身发软、意识在药力中沉浮挣扎的关文鸢往里一推,捂住口鼻转身就走。 而留下的关文鸢浑身无力、求助无门,只能如同待宰羔羊任人摆布。 狂徒把关文鸢扛起,他背后还挂着一把刀,那刀撞到了关文鸢腰上,她忽地听到女子的抽泣之声,还夹杂着"我好恨......我恨!"的声音。 又是幻觉吗?自及笄之后她老是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她很快回神,只因那狂徒的脸已经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就在她快绝望之时—— 一个带着浓浓哭音的童声在门外响起。 “姨母,姨母!开门,黎儿害怕!呜呜呜……” 压在身上的狂徒动作猛地一滞! “操!哪来的野种,给老子滚!”狂徒恼羞成怒,朝着门口嘶吼,手上的力道更重,几乎要扯断关文鸢护胸的手臂。 “外面好黑,有怪声音。呜呜呜……黎儿好怕!姨母开门啊,有坏人追黎儿!”门外的哭声陡然拔高,撕心裂肺,“砰砰砰”的拍门声也更响了。 “小杂种!找死!”狂徒猛地甩开关文鸢的下颌,凶光毕露地瞪向门扉:“再不滚,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回应他的是惊天动地的尖叫,“坏人,救命啊,快来人啊!杀小孩啦!” 稚嫩的童音一遍遍大叫,听着确实惹人烦躁。 “闭嘴,小畜生!”狂徒彻底暴怒,计划里可没这出,这死孩子尖叫声眼看就要招来所有人。 他一把甩开关文鸢,猛地扑向门口,手忙脚乱去拨弄门闩,口中污言秽语:“狗娘养的!老子先弄死你,扒了你的皮!” 就在他背对关文鸢去拨门闩的瞬间—— 关文鸢眼底骤然爆发出绝境的狠厉,被那声声“姨母”激起的一丝求生欲,暂时压过了药力。 这孩子给了她机会,她的目光锁定了两个关键: 狂徒腰间漏了的酒囊。 墙角黄铜烛台上,跳动的微弱火苗。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墙角。 “哐当——” 沉重的烛台被她推落在底倒地。燃烧的蜡烛带着一溜火星,翻滚向地上一小滩散发着浓烈劣质酒味的液体,正是狂徒腰间皮囊渗漏滴落的。 橘黄火焰,腾空而起。 “嗷——!!!我的腿!!”裤脚被火舌舔舐的剧痛几乎让狂徒魂飞魄散,没空去管门闩已经掉落。 他疯狂跳脚拍打,嘶吼也变调了:“火!着火了!救命啊!!” “走水了!” “是西厢!快!提水桶!” “县主在哪?保护县主要紧,快去看看!” 门外,崔思黎穿透力极强的“杀小孩”哭嚎,混合狂徒的“走水”嘶吼,引得脚步声、厉喝声、惊呼声、尖叫声,向这间厢房涌来。 砰!砰!砰! 有人向这边赶来了。 一开始是敲门,眼看着不开门,侍卫立刻开始撞击,门板发出呻吟,门板在剧烈摇晃。 “开门,里面是谁?立刻开门!”护卫统领厉喝道。 狂徒吓破了胆,现在冲出去就是束手就擒。 这室内还选的巧妙,没有窗户,只能从门出去。 本来是针对关文鸢的困局,现如今叫这身上着了火的狂徒也插翅难逃。 他本就见识不多,哪里能应付的来这样的场面,如今只能徒劳地拍打裤脚跳跃的火苗,缩在角落抖如筛糠。 摇摇欲坠的门闩被撞断,刺眼的光线与人潮瞬同时涌入。 护卫统领看到的景象极具冲击:一个衣衫不整、裤脚冒烟、满脸扭曲惊恐的粗鄙男人在地上扑腾打滚。 而将军府嫡女关文鸢,鬓发散乱,肩头衣料撕裂,露出大片雪肌与挣扎所致的刺目红痕。 第二章 有意构陷 关文鸢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白,背靠在了墙角,眼神清明冷静,直直看向门外。 这情景让门外跟过来的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混乱的人群瞬间死寂,针落可闻。 “这是什么情况?” “关大小姐……房间里怎么有外男?” “她的衣衫不整?这…这分明是……” “捉奸,这架势不像啊……” 人群正在窃窃私语,却被一道女声盖过:“都看清了吧,将军府嫡女关文鸢,与人通奸,言行失德,不堪为太子妃!” “堂堂未来太子妃,做出此等丑行,污秽不堪。当立即禀明圣上,废除婚约!” 关文鸢心中升起恨意,先是把她下药与狂徒关于一间屋子,后是言语构陷,毁她清白。 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看那些平日里笑语晏晏的闺秀们,此刻是如何用锦帕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隐秘兴奋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 那些道貌岸然的男宾,面露惋惜,眼神深处却分明有着窥伺与玩味,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又沾了污渍的瓷器。 更有那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拧紧了眉头,眼里都写着“伤风败俗”。 就在这眼神快要把人压垮时,一道小小的影子“噔噔噔”冲过来,撞进关文鸢怀里。 “姨母,黎儿怕……那坏人撕姨母衣服!他还扬拳头要打我!呜呜……黎儿再也不跑开了,就守着姨母……” 人群“嗡”得又炸了锅。 “撕衣服?”有人低呼。 “这孩子的话……” “这么说,不是……” 话没说完,先前那女声又拔高了音量:“事实摆在眼前,都睁大眼睛看清楚!孤男寡女,衣衫不整,门户紧闭!若非行那苟且之事,何至于此?这不知哪来的野孩子胡言乱语,岂能作数?” “县主,您顶着太子妃的名分,在别苑里干出这等事,还有脸站着?地上那烛台,怕不是见人来了,故意推倒装样子的吧!” 一句句砸过来,让众人的目光又转回关文鸢身上,带着犹疑,带着探究,甚至有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是啊,一个孩子的哭诉,怎能抵消这满室狼藉带来的视觉冲击? 孤男寡女,撕破的衣衫,紧闭的门户……似乎都在印证着那最不堪的猜想。 世人通常只愿意相信眼睛看到的,爱听些龌龊段子。 至于事实如何,他们也并不关心,毕竟若是未来皇后在婚前失贞,够他们嚼上半载舌根了...... 关文鸢知道,今天若说不清,她和关家都得栽进这泥沼里,再也爬不起来。 怀里的小身子猛地一颤,崔思黎仰起挂着泪珠的小脸,抽噎着,小手指直指向人群后:“我没胡诌!就是那个坏姨姨!她把姨母推进黑屋子,里面早等着坏人了!” “你住口!”佘烟烟猛地从人缝里挤出来,手里的帕子都攥烂了,“文鸢,我根本不认得他,凭什么让他血口喷人?就凭他几句话,就能诬陷我?” “够了!” 太子萧玉锋来了,脸冷得像结了冰,眼风扫过佘烟烟时,那寒意让她瞬间闭了嘴。 再转向关文鸢,眼神里缠了太多东西——有怒,有审度,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慌。 关文鸢心里一清二楚——她身上有皇后的批命,帝后的话他不敢不听,她这个太子妃,他暂时还动不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目光缓缓扫过现场: 地上微弱燃烧的酒渍火焰…… 倾倒的沉重黄铜烛台…… 狂徒身上浓烈未散的劣质酒气,腰间破洞、滴着酒液的油腻皮囊…… 怀中崔思黎清晰的指控。 零碎的片段在脑子里慢慢串成线。 她眼底亮得惊人,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得清楚:“殿下,诸位,文鸢遭人构陷,幸得天意昭昭,留了痕迹。我且说几条,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她先指向地上的烛台和酒火:“第一,这铜烛台沉得很,若不是从屋里往外猛撞,怎会倒向门口?烛泪溅的方向,也分明是朝着门外——这是我拼死反抗时撞翻的。若真是两情相悦,我何苦闹得这么凶,连火都引起来了?” 再看向那瘫在地上的狂徒,目光像淬了冰:“第二,此人满身酒气,酒囊破了,地上全是酒渍。看他样子,神志不清,举止粗鄙,分明是被人用了酒和药。若真是幽会,用得着对我一个女子下这等龌龊手段?这是明摆着受人指使,要毁我清白!”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浑身发颤的佘烟烟身上,声音陡然转厉:“第三,也是最要紧的——这孩子怎么会找到这僻静厢房?怎么会知道屋里有坏人?他一下就指认的‘坏姨姨’,除了宴席散了偏要留下,此刻又急着跳出来咬我的佘烟烟,还能有谁?” 话落,满院俱静。 方才还偏向佘烟烟的目光,这会儿大半转向了她,带着震惊,带着鄙夷。 “竟是佘小姐?”有人低声嘀咕。 “平时瞧着跟县主好得很,怎么会……” “怪不得她急着撇清呢!” “心肠也太毒了些。” 佘烟烟面白如纸,身子猛地晃了晃,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才站稳,急声道:“文鸢……你怎能这么说?” 她声音发飘,带着一丝哭腔,“我们多少年的情分,我不过是见宴散后乱了些,想留下来帮你,是他胡言乱语啊!”她语无伦次,眼中惊惶。 关文鸢补充道:“我本人亲自为证,佘烟烟在我杯中茶水下药在先,设计毁我清白将我困于此地在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屏息的众人,“不信的,现在就请个大夫来,我体内的药性,想必还没散净。” 话音刚落,萧玉锋脸已沉得能滴出水。 他冷冷的看了佘烟烟一眼,这蠢妇,办点事都能留把柄。 “来人,把这狂徒拖下去,杖毙!” 袖中的手攥得死紧——这狂徒知道得太多,留着就是祸根,必须立刻除了。 “不!太子殿下饶命!是佘……”狂徒挣扎着,脖子上青筋暴起,话没说完,已被两个护卫按住。 一人捂嘴一人架胳膊,像拖死狗似的往外拽。 院外传来一声声闷响,很快没了声息。 第三章 惊世认亲 院角有人低低抽了口气。 谁都不是傻子——这急着灭口的架势,不就等于明着说狂徒背后有人? 这么一来,关文鸢刚才的话,反倒越发像真的了。 所有目光复杂聚焦在太子与佘烟烟身上。 关文鸢背脊挺直,坦然接受众人或怀疑、或同情的目光。 这一关,她暂时闯过。 然而,看着太子眼中毫不掩饰的阴鸷,看着佘烟烟怨毒的眼神,她知道,这一切还没完。 “好了,一个毛都没长齐孩子的指控......怎么作数?今天都回去,守好你们的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本殿乏了。”太子并未惩戒佘烟烟,包庇之意明显。 人群也迫于威势,只能散去。 关文鸢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未言。 太子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焦急,脚步急切地朝她迈来,甚至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她的手,口中低唤:“文鸢……” 然而,关文鸢却向侧后方避去,两人之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此刻这点于事无补的几句安抚,除了提醒她这场联姻本质上的凉薄,还有什么意义? 她心底那点因批命而勉强维系的最后一丝对婚事的妥协,此刻也彻底消失了。 这桩亲事,本就非她所愿。 无论如何,一切等父亲回京再做定夺。这东宫的门庭,她也不想踏进去了。 倒是今天突然出现这孩子,给了她一线生机,可是她并不认识他…… 他究竟是谁?为何而来?巨大谜团笼罩在她的心头。 那孩子轻轻拽了拽她衣袖,低声道:“姐姐,我有要事相告,请屏退左右。” 刚刚还一口一个姨母,现在怎么又叫起了姐姐? 关文鸢并未多怀疑,若是这孩子或者他背后之人想害她,刚刚就没必要替她解围。 二人走进内室。 男童正色道:“稍等,我去接个人。”片刻,他牵着一个更小的、同样玉雪可爱的女娃进来。 “娘!”女娃脆生生喊着,扑过去紧紧抱住关文鸢的腿。 关文鸢有些惊慌,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到要看看事态如何发展。 她蹲下身,与男孩平视——这孩子确实和自己长得说不出的相似。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思黎,这是妹妹崔悦悦。”男童答得清晰。 关文鸢强作镇定,将紧粘在腿上的“小糯米团子”撕下,带两孩子进了内堂,确认没人后压低声音:“谁派你们来的?” “您就是我们的娘亲啊!外祖父是关燃将军,家在宣国坊长安街清河巷西。父亲是……” “慢着!”关文鸢打断,眼中疑色更浓,“你可知虽有宣国坊,却无清河巷!小小年纪,为何说谎?” “此刻自然没有!”崔思黎急切道,“我们是从十年后回来的!回到了娘亲和爹爹的少年时!” 关文鸢手指猛地攥紧衣袖——她连男人都未曾有过,何来儿女?! “绝无可能!”她低声自语,不知是在否定孩童,还是在说服自己。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狠狠拧向自己胳膊。 “嘶——”尖锐的痛感瞬间将她彻底拉回现实——这也不是梦。 她大脑更加空白,穿越时空?简直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要么他们疯了,要么就是我疯了!”关文鸢一阵神思恍惚。 “娘亲不信?”思黎挺起小胸脯,“爹爹说做事要证据!听我慢慢列举!” 他语速飞快的道: “一、我们样貌集爹娘优点,皮肤白!” “二、都随娘亲,不爱甜食!” “三、我瞳色浅,妹妹头发卷,爹说像外祖母和母亲!” “四、娘亲有心疾却爱泡澡,还偷吃冰!” “五……” “停!”井里冰西瓜,这连父亲都不知道……这是母亲还在时,教她的法子。 母亲走后,她便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做,算来已有七八年了。 难道……是真的? “我们真是您的孩子!”思黎仰着小脸,眼睛亮得惊人,“我们从十年后穿来的!您看,您总把西瓜吊在井里冰着,自己偷偷吃……” 关文鸢喉间发紧,想说什么,却被悦悦拽着衣袖往怀里带:“娘抱抱悦悦,悦悦给娘讲故事,讲爹爹怎么给娘摘月亮……” “月亮怎么可能摘。”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语气,竟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思黎立刻道:“是真的!去年中秋,爹爹搬了梯子架在墙头,说要给娘亲摘最亮的那团月。结果梯子晃了,爹爹摔了屁股墩儿,还不让我们告诉您呢!” “噗嗤——”关文鸢没忍住,竟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哪有人会信这种荒唐事? 悦悦见她笑了,更得意了,还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娘的头发香香的,比府里的栀子花膏还香……” 柔软的小手拂过发间,带着点孩子气的莽撞。 关文鸢低头,轻轻按住了那只还在乱摸的小手。 入手温软,带着点孩童特有的肉感。 “你们……”她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厉害,“真的是……” “是娘亲的宝贝呀!”思黎抢着答,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关文鸢的手猛地收紧,什么穿越时空,什么十年后的儿女…… 明明是天方夜谭,可此刻被这两个软乎乎的小家伙围着,她那颗因心疾常年发紧的心,竟奇异地松了半分。 她低头,看着怀里眨巴着大眼睛的悦悦,又看看站在脚边、一脸期待望着她的思黎,终于哑着嗓子问出那句:“你们说的那个……父亲,是谁?” 思黎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星子:“是崔景明呀!现在是巡检大人,以后会当大理寺少卿的!爹爹可厉害了,上次……” “崔景明?”关文鸢重复着这个名字,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怀里的悦悦听到了父亲名字,咯咯笑起来:“是爹爹!爹爹会给悦悦扎小辫,还给娘亲买糖画……” 关文鸢的心,就这么一点点沉了下去。 沉到最底时,竟不是全然的惊慌,反倒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原来,在这两个孩子说的未来里,她最终嫁的竟是崔大人之子,崔景明。 第四章 檀郎何来 这小孩说他们的爹是崔景明——新上任的巡检大人。 不是太子也就罢了,这俩孩子的爹,居然是父亲的政敌之子! 崔景明虽然姓崔,但并非是望族崔氏的后代,而是江州寒门崔家升迁上来的,父亲之前更是常说那位崔老大人之古板、之迂腐乃他生平仅见。 抛开门第,刑部巡检司和将军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双方父亲以前还有不少口角,她连那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 “你们的父亲知道这事?” 崔思黎的手指绞着衣角上的金线绣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般梗着脖子道:“父亲……知道不知道……”他还抬头看了看她的脸色。 “他其实……知道了,他还不让我领妹妹过来,说不合适。” “但娘亲,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嫁给别的男人呢!”小男孩义愤填膺、煞有介事地说道。 关文鸢心底暗自思忖:这小孩懂得真不少。 只希望这崔大人别听到未来这孩子说了什么,就以为他二人真的会在一起。 崔思黎扬起小脸,带着狡黠的得意:“但我是领着妹妹从狗洞钻出来的!父亲和老管家都没发现!” 他挺着小胸脯,眼中放光,浑然不觉关文鸢变得复杂的神色。 关文鸢嘴角微抽——这孩子说得轻巧! 崔景明是谁?巡检司的人!府邸戒备森严,他本人更应是洞察力惊人,估计连只苍蝇飞过都未必瞒得过他。 若连两个大活孩子钻狗洞溜走都察觉不到……那他不如找根白绫吊死算了。 腹诽归腹诽,她的神色却是骤然凝重。 思绪飞转:孩子失踪这么久,以崔景明的性子,早该心急如焚寻来了。可至今不见踪影…… 这般沉得住气? 是想试探她?还是另有图谋? 她低头看看怀中孩子,又望向院墙——那曾是她窥探幻想外界的地方,她受困京城,日常书信也被人监视,如今却仿佛透过这孩子的话,窥见了重重迷雾的十年后的日子。 “先等等……等你们父亲来。” 很快金乌西沉,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酡红,蝉鸣声渐渐歇了,唯有纺织娘在墙下发出细碎的吟唱。 关文鸢就着最后一缕天光磨墨写完信,抬头望向院外渐浓的夜色,心口莫名泛起一丝不安。 这小孩的父亲怎么还不来? "不会是想把这两个烫手山芋甩给我,然后一走了之吧。"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里激起细微回响。 廊下铜铃突然叮咚轻响,惊得她猛然起身,去窗边探看。 没看到人后,她叹了口气,又转了回来,"应该不能,毕竟还是个官呢。" 思绪不受控地飘向门外,若是他迷路问了路,那些机敏的邻里街坊、多嘴的下人,难保不会从只言片语里嗅出端倪。 关文鸢看见窗户外一架马车自夜色中缓缓驶来,车帘半掩,车轮裹着软布,只发出极轻的辘辘声。 看来这崔巡检不是个蠢人,知道如今事态复杂,应该秘而不宣。 她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才发现自己已在夜风里站了半个时辰。 转身回房时,看到案头锦书上的字迹。 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这是皇家送来的婚书。 今日种种,怕是因为她的闺中密友——佘烟烟对那太子生了情,才要构陷于她。 关文鸢想到从前与佘烟烟的种种交心,共读诗书…… 翠浓看关文鸢盯着婚书出神,叹了口气,起身把婚书收进了柜子里。 “夜深了,小姐看久了字眼睛容易花。”翠浓顿了顿说道,关文鸢点了点头。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惊得悦悦蜷了蜷身子,熟睡的孩童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蹭了蹭。 关文鸢呼吸一滞,下意识将薄毯给她往上盖了盖。 抬眼望去,便见那位崔巡检墨色官袍上凝着夜露,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县主安好。” 月光顺着他肩头流淌而下,在青砖地上投下修长的影子,关文鸢打眼一看,这人怎么长得这样冷? 他那看过来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瞬间穿透人心,整个人散发着让人难以接近的寒意。 “今日的事我已知晓,流言我已派人去处理。若还需要帮助,尽管直言。”崔景明解下披风想罩住孩子,却被关文鸢侧身避开,冷香扑了个空。 “不用崔大人费心了,你我立场不同,我自己会去清算。”关文鸢有意避嫌。 空气微微迟滞,崔景明也不再说话。 在这窘迫之际,她又不自然地瞥了一眼已经落座的崔景明,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的视线飘忽了一瞬,真想象不出来自己和这个人成婚会是什么样子。 想起自己的目的,关文鸢正了正色开口道,“其中内情我已听他的说得八九不离十了,但崔大人我希望你能清楚,我并不会因为这个孩子所说的话,而对我、对将军府产生什么影响,你应该了解我的婚约。” 崔景明盯着手中的茶盏,早在十日前这俩孩子刚出现在崔府,他就对思黎和悦悦产生过不少怀疑。 然而崔思黎所说的桩桩件件小事,又与外人所不能知的内情一一吻合。 更棘手的是,孩子母亲关文鸢的身份。 “我只是在想,假如既定这个未来真的存在的话,那你我……是因为什么走到一起的?” 崔景明顿了顿继续说道,“已知你已有婚约,那我便断然不可能也不被天家所容,做出臣夺君妻的荒唐事来。”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关文鸢内心想着,她也知道崔景明看样子就不是能做出臣夺君妻的荒唐事的人。 他身为臣子,必是克己复礼,为人谨慎,但假如是真的未来他们又确实在一起了…… 说不定是因为今天的事?若是那孩子没出现,她真的…… 然后下嫁给他? 关文鸢想到更重要的事,若他们有了一双孩子的事传出去,他二人安危事小,怕是整个宗族都要被牵连。 她继续道,“暂时抛开这个,眼下太子登门定亲,我父亲也即将进京,你我暂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得商讨出个应付眼前的对策来。” 第五章 同室一夜 “我的想法是——你我合作。”关文鸢把自己想了一晚上的想法说与崔景明。 崔景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微微眯起双眸,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我也赞同合作,这两个孩子的事,我一人应对确实有所不便。而你,太子此番前来定亲,是奉皇命志在必得,背后是整个东宫的势力以及皇家颜面,硬顶必然不行。当务之急,是得先拖住他。” 关文鸢赞同道:“有理,我也打算先称病做权宜之计,再回去便让贴身丫鬟去探听风声。” 暮色深沉时,二人也差不多商讨完毕,关文鸢刚松了口气,准备送走这冷面阎王和两个活宝,院外忽响起杂乱脚步声。 关文鸢眼神一凛,低声对崔景明道,“你先去藏在我榻后。” 看崔景明看了一眼她的床榻,似有踟蹰之意,上手推了他一把,急道:“来的应该是陛下的人,今日本就事多,快进去,被看到了你我都得死。” 关文鸢忽然攥住崔思黎的手腕,将小男孩拽进内室:"思黎是吧,你快去躺在榻上,待会儿来人进来,务必要静悄悄的!" 她指尖翻飞,从妆奁里抓出半盒胭脂,在小孩苍白的脸颊上胡乱抹了两道红晕,又揪起案头的红绸将他的乌发束成歪扭的冲天辫。 雕花紫檀床的银钩"咔嗒"轻响,织金帐幔如流云般垂落,将榻上蜷缩的身影隐入朦胧暗影。 关文鸢刚抚平裙摆,廊下便传来门环被扣响的声。 "吱呀——"雕花木门被粗暴推开,陛下安插在府中的嬷嬷裹着一身寒气闯进来。 她三角眼精光四射,扫过案上未合的妆奁、地上凌乱的红绸,最终定格在微微起伏的锦帐:“关姑娘,这还未就寝,离就寝的时辰还早,怎么把帘子放下来了?" 枯瘦的手指点向床榻,”听说府外停了辆眼生的马车,老身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您这待嫁太子妃的身份,若是藏了外男......" 帐幔无风自动,关文鸢莲步轻移挡在榻前,珍珠步摇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嬷嬷说笑了!不过是族中两个孩童贪玩,躲在里头闹着不肯出来。" 她刻意提高声调,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 那床忽地一摇。 关文鸢侧身挡了挡。 嬷嬷冷笑一声,不顾阻拦绕开她,快速走到床前,枯枝般的手指径直扯开帐幔。 只看见崔思黎蜷缩在织锦被褥里,玄色劲装外胡乱套着件虎头兜肚,发间还粘着几片棉絮。 "姐姐!"小孩捏着嗓子,故意把声音粗得像大人一样,"压床娃娃要听故事才肯睡呢!"说着扭着身子往关文鸢怀里拱,乐得咯咯笑。 这时,屏风后突然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崔恬恬怯生生揪着裙摆,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她怀里紧紧抱着绣着金蟾的布偶,发间铃铛随着颤抖轻轻作响。 嬷嬷盯着榻上躺的歪歪扭扭的小孩童,皱起的眉峰终于舒展几分:"这么晚了,姑娘也该知道分寸,玩闹也该有个限度。" 她又狐疑地凑近两步,崔思黎突然打了个震天价响的奶嗝,惊得嬷嬷倒退半步,撞得身后铜炉叮当作响。 "娃娃贪嘴吃多了桂花糕。"关文鸢掩唇轻笑,顺势将崔恬恬也揽进怀里,"族中长辈特意送来压床,说是一对金童玉女,能冲喜。 “您瞧这招财童子的布偶,还是宫里赏的呢!”她指了指床尾金光灿灿的绣品,腕间玉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嬷嬷在屋内来回踱步,连妆奁夹层都翻了个遍。直到确定再无可疑之处,才甩着帕子冷哼一声离去。 脚步声刚消失在回廊转角,崔思黎"噗通"一声瘫倒在床,扯下黏在脸上的胭脂:"父亲,再憋下去,我这脸都要被腌红了!" 床榻后"咔嗒"轻响,崔景明抚着被挤得发皱的玄袍走出来,发间还沾着几根蛛丝,冲淡了几分皮相带给人的冷漠感。 关文鸢望着这对父子滑稽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关文鸢攥着裙摆的手指骤然收紧,听着廊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刚松了口气,却见半开的门缝突然漏进几缕烛光——府中嬷嬷折返的脚步声急促,竟又要推门而入! “快、快躲起来!”她慌乱转身,却撞进一双沉静的墨色眼眸。 崔景明放下手中兵书,玄色锦袍扫过红木榻边,修长手指已扣住窗棂,欲翻窗离开。 可还未等推开窗户,廊下已传来嬷嬷絮叨:“老身总觉得不安心,今晚定要守着姑娘才能睡着……” 情急之下,关文鸢推了他一把,远离已经开了个缝的窗户,他站在那里一定会被经过的嬷嬷发现端倪。 自己却也踉跄着跌进屏风后的软塌,发间银簪还勾住了垂落的茜色帘栊。 细碎银铃声骤然响起,她慌忙伸手去捂。 崔景明长身而立,站在她身后伸手按住了出声的帘栊。 “姑娘怎么了?莫不是……老奴进去再看看?”嬷嬷的声音带着探究。 关文鸢屏息仰头,正对上崔景明下颌紧绷的线条。 他身上冷松香气混着案头未干的墨香漫过来,温热呼吸不经意间扫过她额前碎发。 “无事!两个孩子闹腾,定要今晚与我一起睡。”关文鸢镇定下来,她声音沉稳,指尖却悄然按住自己颤抖的肩头,“嬷嬷既已清点完毕,还请自便。” “县主还需小心点!”嬷嬷站在外面高声吆喝。 “知道了。” 待嬷嬷鼾声响起,关文鸢才惊觉两人姿势暧昧非常。她慌忙后退,却被崔景明伸手抵住屏风:“别动。” 他的目光扫过她发间歪斜的簪子,指尖悬在她耳畔却又收回,喉结轻滚:“确实,若开窗,倒落了把柄。” 茜色帘栊轻晃,嬷嬷的鼾声越来越响,关文鸢从门缝里看到嬷嬷就蹲在门口睡,她无奈低喃,“崔大人,你今夜……恐怕得留宿府中了。” 第六章 病妆迎祸 崔景明看了看门外守着的嬷嬷,“既然不能出去,我就坐在桌边休息一会就行。” “这怎么行?我给你安排吧,等着。” 烛火摇曳,映着窗棂。 崔景明最终被安排在关文鸢闺房外间的小榻上歇息。 两个孩子却像粘人的小树袋熊,紧紧巴着关文鸢,奶声奶气地撒娇: “娘亲!要跟娘亲睡!” “娘亲香香,一起睡嘛!” 关文鸢看着两张满是依恋的小脸,心尖最软的那处还是被戳中了。她轻叹一声,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 “好,就跟我睡。”她柔声应下,将两个小团子抱上了自己那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 关文鸢侧卧在两个孩子身边,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小小的温暖紧贴着自己,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充盈心间。 她抬眼望向隔着屏风的外间,那里静悄悄的。 而屏风外的小榻上,崔景明并未真正入睡,他听着里间传来关文鸢轻柔的哄睡声和孩子满足的嘟囔。 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冷的薄纱。 他看了看旁边还亮着的蜡烛,翻了个身,没去吹熄它。 翌日。 关文鸢早早的起了床,室内静悄悄的,两个孩子睡得正酣,外间那人也闭着眼睛。 她正欲跨过两个小孩去洗漱,叩门声骤响。 “小姐,太子登门拜访……”丫鬟通报声还未说完。 关文鸢瞬间起身! 太子怎会此时上门?是为了昨天佘烟烟害她的事? 她猛地扭头—— 崔景明已快速在小榻上坐起,他看看顶上的房梁,翻身跃了上去。 “快进去!”关文鸢一把将两个还懵懂的孩子推进里间,压低声音急道:“别出声!” 她自己则裹着绣满并蒂莲的软缎衾被,从床头暗格取出最苦的药咽下后,指尖死死攥着被角—— "姑娘可要仔细些,太医说这风寒最是难缠。"刚进来的贴身丫鬟青梧的声音突然拔高,刻意对着门外说道。 关文鸢立刻蜷起身子,将滚烫的脸颊埋进绣着金线的枕套里,喉咙间溢出两声压抑的咳嗽。 还匆匆找来覆粉扑了几下,让自己的唇色看起来更白,符合她要装病的样子。 “吱呀——” 门被推开。 太子一身华服,带着矜贵的笑意踏入。 关文鸢扶着额,斜斜地依靠在床头。 “妹妹这是病了?”看她无力的样子,太子试探的问道。 “文鸢妹妹,昨日的事情真是个误会,孤实在按捺不住,特来……”太子话音戛然而止,目光锐利地扫过略显凌乱的外间小榻,最终定格在关文鸢身上。 空气瞬间凝滞。 “文鸢妹妹的小榻怎的这样乱?”这话如果不是太子问,冲他这么冒犯轻浮,高低关文鸢得给他个巴掌。 “不过是……最近事多,睡不着罢了,左右也是两个榻来回折腾……”话音未落,关文鸢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腕间玉镯与床栏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今日怎么突然病了?是被佘烟烟气的吗?孤定去罚她,但你的病情更重要,妹妹的病怎么样了?” 太子萧玉锋他一连串地发问,让本就弥漫着浓重药味的空气,更加无法喘息。 “无事。”帐幔深处,关文鸢的声音气若游丝,费力地睁开眼,透过半掩的杏色床幔缝隙,撞入眼帘的是太子腰间那条刺目的明黄玉带…… 她观太子包庇佘烟烟,怕是二人已经生情,待父亲回来,就禀明圣上去退亲。 只是怕是不易,当年她自出生便被皇帝钦定为未来皇后——因她降生时关州久旱逢甘霖,更得国师“龙睛凤颈,当为母仪天下”的批命,皇上龙颜大悦,钦定她为未来的太子妃。 纵使是太子皇子佘烟烟有了什么首尾,退亲怕是也是难上加难。 想到这,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侍立床畔的青梧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头,声音带着急切与心疼:“姑娘!莫要起身动气,仔细身子要紧!” 萧玉锋并未苛责什么,只踱步到床前。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微微俯身似乎想看清帐中人的状况。 就在这压抑的静默中,关文鸢因躲闪咳嗽而微颤的手,指尖无意间拂过了太子悬在腰侧的佩剑剑柄。 “给我杀!夺权!” 一声暴戾、疯狂、充满血腥气的嘶吼猝然在她脑中炸响!那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咆哮! “啊!”关文鸢惊骇地猛然后缩,整个人重重撞回床柱,发出一声闷响。 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冷汗涔涔而下,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背过气去。 那滔天的杀意……那疯狂屠戮的渴望……竟源自太子腰间这柄看似华贵的佩剑?!这……这怎么可能? 这股杀意是针对谁的? 如果是她的话,是不是太大题小做了点? 她慌乱地抬手,装作整理散乱的鬓发,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然而,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诡异的心声……这直接冲击灵魂的暴戾……莫非是这柄凶兵本身蕴含的意志? 结合到近日听到的种种异样的声音,关文鸢内心有了一点猜测。 她能听见兵器的意志? 凶兵的主人,当朝太子萧玉锋……他佩着这样一柄凶煞之器,那表象之下,究竟潜藏着何等可怖的图谋?!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父亲!太子今日与自己定亲,父亲作为手握重兵的镇国大将军,即将奉旨归京…… 这“夺权”……难道指向的是……手握兵权的父亲?! 若是她想的那样,那退亲,势在必行! 关文鸢只觉得浑身冰冷。 之前的反应多半都是装的,但如今她是真的忍不住喉咙的痒意了,关文鸢强压下去的呛咳骤然转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姑娘!”青梧反应极快地将早已备在脚边的铜盆捧到床前。 关文鸢伏在盆沿,呕出的却只有少量苦涩的药汁和清水。 浓重的药味和呕吐物的气息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萧玉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嫌恶,他几乎是立刻直起身,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大步,仿佛要远离什么污秽之物。 第七章 兵器有灵 太子的声音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既如此……文鸢妹妹好生静养。本殿……改日再来探望,你我婚事可以禀报父皇延期,择日再议。” 随即他转身飞快离去。 房梁之上,崔景明透过那道缝隙,将刚刚太子转身刹那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对病弱与污秽的深深嫌恶,尽收眼底。 青梧手脚麻利地开窗、收拾着铜盆,担忧地看着床榻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关文鸢。 关文鸢倚在颈枕上,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眸深处却十分清明。 指尖残留着触碰太子佩剑剑柄时的感觉,以及那声震魂摄魄的嘶吼——“给我杀!夺权!” 那绝非幻觉。 结合那佘烟烟的反应,莫非太子对她有什么想法? 可是她身体病弱,只是朝堂牵制战场的一枚棋子罢了。 若不是她……就是关府! 一个大胆的念头同时在她心头浮现:难道……她竟真能听见兵器的心声? 她需要验证。 立刻,马上! 关文鸢目光在略显昏暗的闺房内逡巡,最终落在自己的那支素银簪子上。 簪身细长,顶端是一朵简单的缠丝梅花,是她出生时母亲留给她的,陪伴她多年,沾染着她的体温和气息。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缓缓伸出微颤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冰凉的簪身。 没有惊天动地的吼声。 只有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如同老妇人絮叨般的嗡鸣感,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感知: “……姑娘今日……发髻歪了……姑娘……手……好凉……” 那“声音”细碎、琐屑,充满了关切和一丝疲惫,像是对她身体状况的担忧,又像是日常用品的默默低语。没有杀意,没有戾气,只有一种温和的、近乎守护的陪伴感。 关文鸢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惊疑取代。 是真的! 她真的能“听”到,这能力并非只针对太子那把充满煞气的凶兵!她的簪子,这贴身之物,亦有它微弱的心绪! 但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簪子毕竟不是真正的武器。她需要知道自己能力的范围。 她把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绣架上,青梧常用的那把锋利的银剪。 “青梧,把那把剪子……递给我。”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坚定地起了身。 青梧不明所以,只当姑娘想整理什么,依言将剪刀递了过去。 关文鸢接了过来,剪刀入手沉重,刃口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闪着寒芒。 关文鸢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冰冷的刃脊。 这一次,“声音”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少女般的活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咔擦!咔擦!这匹云锦真漂亮,可惜料子太滑了,害我差点咬歪了姑娘的花样子。啊,那根线头真讨厌,我真想剪掉它,咔擦!” 这“心声”充满了热情和对主人的维护,带着工具特有的专注和一丝小小的骄傲。 它渴望“剪”,但那是一种创造的、整理的欲望,而非毁灭。 还是与太子那把佩剑有区别。 关文鸢的心跳得更快了。 但是再一次验证了——凡物有灵,利器亦有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桌边坐着的身影——崔景明。 如果没记错,他之间进来的时候关文鸢看到了他身上有一把匕首,应该这把匕首的心声会与剪子和簪子有所不同。 崔景明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身形依旧纹丝不动,但指关节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崔大人……”关文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或者说是命令,“能否,借你的短刃……一观?” 青梧惊愕地看向自家姑娘,又看看屏风后的影子,完全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要求。 崔景明沉默了片刻。 就在关文鸢以为他会拒绝时,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伸了出来。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柄通体乌沉、毫无反光的短刃。 刃身比寻常匕首更短,线条流畅得近乎诡异,唯有刃尖处,一点幽蓝的寒芒若隐若现。 关文鸢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刃身。 与之前两次截然不同的感受传回了她的脑海中。 “一击必杀……静默无息……忠诚唯主……” 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极致的杀意和绝对的服从。 这“心声”像一块深埋地底的玄冰,只为了在最恰当的时机,将死亡送入目标的咽喉。 但是那带着血腥气的冰凉,看来这匕首也见过血…… 她缩回了手,这柄短刃的意志,与太子那把渴望“夺权”的佩剑还是不同。 它更冰冷,也更纯粹。它只为杀戮而生,却并不凶戾,只为它的主人效忠。 崔景明在她缩手的瞬间,便已迅捷无声地将短刃收回袖中。 他依旧沉默,但关文鸢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带了一丝审视。 关文鸢心神剧震间,没心思揣度崔景明的想法。她不顾其他人诧异的眼光,强自镇定的起身下床,手抚上了父亲留给她做念想的锻刀。 一股远比太子佩剑更加磅礴、更加混乱、更加震耳欲聋的“洪流”猝不及防地冲入她的脑海,那不是单一的意志,而是无数声音的叠加、无数记忆碎片的咆哮! “杀——!!!” “保家卫国!” “冲锋——” “蛮族崽子!吃我一刀!” “为了大胤!杀!!!” 金戈铁马喊杀震天,战马长嘶。 濒死的惨叫、胜利的欢呼、绝望的哀嚎……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味和硝烟味,瞬间将关文鸢淹没。 她仿佛置身于修罗战场的最中心,被无数战死的英魂和未散的杀意包围。 “噗——”关文鸢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在雪白的被褥上,如同绽开了一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青梧吓得魂飞魄散:“姑娘!” 第八章 关父之死 崔景明目光扫过吐血之后靠在那里虚弱喘息的关文鸢,又瞥向那柄重剑,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关文鸢身体真的这么弱吗?不是说好在装病吗? 关文鸢缓了口气,她擦干净嘴边的血,把思黎和悦悦叫了出来。 刃器亦有心。或温和,或专注,或冰冷死寂,或杀意滔天,或承载着万千亡魂的咆哮…… 而这能聆听万兵之心的能力,不知是福是祸? 父亲、太子、崔景明、还有那柄嘶吼着“夺权”的储君之剑,关家怕是即将山雨欲来风满楼…… “思黎,悦悦,”关文鸢叫来二人,声音竭力平稳的问道,“告诉我,你们的外祖父……关燃大将军,在你们那个未来,可安好?他……疼你们吗?” 两个孩子闻言,小脸上同时浮现出茫然。 崔思黎眨巴着大眼睛,困惑地摇头:“外祖父?娘亲,我们从未见过外祖父呀。” “是呀,”崔悦悦也奶声奶气地附和,“爹爹说,外祖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保护我们,但我们都没见过……” 从未见过?! 关文鸢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如果这两个孩子从未来到这里是真的,那么…… 父亲……那个如山岳般伟岸、曾将她高高举起、教她认兵书、许诺要看着她出嫁的父亲……在十年后的未来,竟已……不在了? 结合那兵器疯狂的心声,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父亲,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被陷害?! 太子兵器那暴戾的“血祭夺权”嘶吼,与孩子们天真懵懂的“从未见过外祖父”——这两句话在关文鸢脑中交汇,所有碎片被串联了起来。 父亲手握重兵,是太子夺权路上最大的障碍! 那兵器嘶吼的“血祭”……莫非,父亲就是那祭旗之血?! 所谓“死亡”……究竟是死于敌手,还是……死于背后射来的冷箭?! 一个念头挥之不去:父亲的死,绝非意外,而是太子精心策划的一场谋害! 关文鸢指尖掐入掌心,疼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怒和恨。 她看向门外太子离去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迟疑彻底消失。 她要彻查父亲死因。 她猛地抬头,目光直射向崔景明。后者显然也听到了孩子们的话,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的目光与关文鸢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那份惊疑。 “崔大人,”关文鸢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我父亲……恐遭不测,太子嫌疑最重。我需彻查父亲死因,揪出幕后真凶。” 她无法解释自己能“听”兵器心声,但刚刚两个孩子说的话指向已明。 崔景明虽不知关文鸢具体知道了什么,但她的判断、情绪以及孩子们反常的话语,结合他对朝局的洞察,足以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与紧迫性。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旁边的崔悦悦似乎被爹娘的严肃吓到了,小嘴一瘪,抽噎了起来,踉跄着扑向关文鸢的腿:“娘亲……娘亲不要生气……悦悦怕……” 崔思黎也紧紧抓住妹妹的手,小脸发白,不安地看着关文鸢。 关文鸢浑身一震,暂时被孩子的哭声拉回一丝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蹲下身,用微颤却尽量温和的手轻轻擦去悦悦脸上的泪珠,声音放得极柔:“悦悦乖,我不生气。不怕。” 她将两个孩子拢在怀里,安抚地拍着他们的背,目光却越过他们小小的肩头,看向崔景明。 后者显然也读懂了关文鸢眼中那份惊疑、愤怒与刻不容缓的决心。 崔景明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关文鸢和两个孩子半挡在身后,隔绝了门外可能投来的视线:“思黎,带好妹妹,我们有重要的事商量。”崔思黎立刻懂事地点头,紧紧拉住还在抽噎的悦悦,小声哄着妹妹。 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战场与京城密不可分,太子近期动作异常,结党营私,图谋兵权,其心叵测。我掌刑狱密档,可暗中调查太子及其党羽所有不法之迹与夺权布局。” 他目光扫过门外,确认无人窥探,才继续道:“关姑娘,你既然意已决,或可追查将军身边隐患与……可能的‘意外’之源。我们目标一致,但方向不同。” 关文鸢瞬间明了崔景明的提议:他查太子谋逆的罪证与布局,她查父亲遇害的具体阴谋与执行者。两人情报共享,互为犄角。 “成交!”关文鸢斩钉截铁,眼“我以我的渠道,助你深挖太子根基。你以你手中权柄,为我追查父亲身边暗箭、提供便利与掩护。” “可。”崔景明毫不犹豫应下,“只是此事牵涉东宫,凶险万分,须得万分小心。你我二人,暗中探查,互通有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补充道,“孩子……单独留下。有可信之人吗?”他意指府中是否还有绝对安全可靠的人能临时看顾孩子,毕竟接下来的行动带着孩子太过危险。 关文鸢迅速权衡。父亲身边危机四伏,府中眼线难辨忠奸。她看向崔景明,果断摇头:“没有。此刻,唯有带在身边,最为稳妥。” 她不可能在得知父亲可能被害后,再将未来可能见过父亲的孩子们置于未知的危险中。 崔景明瞬间明白了她的顾虑,眼神微沉,但并未反对。 “爹爹,娘亲,”崔思黎忽然小声但清晰地开口,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认真,“我和悦悦会很乖,不吵你们。” 仿佛感受到了父母之间凝重而紧张的气氛,小小的孩子也绷紧了神经。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放心和一丝疼惜。 没再说什么,崔景明已动作自然地俯身,将已经有些困倦的悦悦稳稳抱在怀里,用宽大的披风一角裹住她小小的身体。 关文鸢却突然想到一件事。 门外还有陛下的人守着! 第九章 巧计脱身 府中侍女说王公公的眼睛像盯猎物似的,一直黏在关文鸢的房门上,院里飞虫掠过窗棂都能被他精准剜一眼。 “崔大人先走。”关文鸢思忖片刻,转身蹲到两个孩子面前,声音压得低,“外面有坏人盯着,娘要你们帮忙。” 思黎和悦悦立刻绷起小脸。 “悦悦,喊王公公帮你拿屋檐上的布老虎,要急得跳脚那种。”悦悦重重点头。关文鸢又塞给思黎颗石子:“等他抬头,用最大力气砸对面的铜盆,越响越好。”思黎攥紧石子,喉间应了声“嗯”。 转身时,哑婢阿月已捧着粗布衣裳候着。 两人飞快换了外衫,关文鸢刚坐到书案前,故意咳嗽两声。 王公公背着手立在廊下,眼珠子跟钉死在关文鸢的房门上似的,连檐角落只麻雀都要剜一眼,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那架势,仿佛这院子里掉根针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悦悦趴在窗缝里瞅了半天,扯了扯崔思黎的衣角:“阿兄,他跟门神似的,咋弄?” 思黎捏着手里的琉璃弹珠,眼珠转得跟拨浪鼓似的,忽然凑到耳边,奶声奶气地嘀咕了几句。悦悦听完,捂着嘴憋笑,使劲点头。 “啪嗒”一声,悦悦抱着个缺了角的布老虎,一扭一扭从侧门钻出来,故意把布老虎往王公公脚边扔。布老虎滚到他靴尖前,她“哇”地瘪起嘴,眼泪说来就来:“我的大老虎!王公公,它原来被你偷啦!” 王公公低头瞅那破布玩意儿,皱着眉想踢开,可架不住小丫头拽着他的袍角晃:“公公帮我捡嘛,它是我娘绣的,丢了我要哭到天亮的!” 那小奶音黏糊糊的,带着水汽,王公公不耐烦地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布老虎,悦悦忽然指着他身后跳起来:“哎呀!有老鼠!好大一只!” 王公公猛地回头,院里空空荡荡,连只耗子影子都没有。等他转回来,就见崔思黎举着颗琉璃弹珠,正往廊柱上扔,“啪”地弹到他脚背上,滚进了假山石缝里。 “哎呀!阿兄的珠子!”小丫头又要哭,扒着假山石缝往里瞅,“公公,它卡里头了,我够不着……” 王公公被缠得脑仁疼,弯腰去掏石缝。这当口,思黎猫着腰从门后溜出来,手里攥着个小风筝,瞅准王公公的背影,“嗖”地把风筝线往他帽翅上一缠,转身就往月洞门跑。 帽子也跟着被拽跑了,那王公公却毫无所觉。 悦悦见哥哥跑了,立刻收了眼泪,也不管石缝里的珠子,跟着往月洞门外蹿,边跑边喊:“公公再见!我去找哥哥玩啦!” 王公公掏了半天没摸着珠子,听见这话直起身,正想骂两句,忽觉头顶一凉——他官帽不知何时丢了,抬头再看,两个小身影早钻进抄手游廊的拐角,只剩个衣角闪了闪就没影了。 “小兔崽子!”王公公跺了跺脚,可再看那紧闭的房门,又不敢追太远,只能气鼓鼓地回了廊下,嘴里嘟囔着,“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而月洞门那头,思黎和悦悦早扒着矮墙翻了出去,蹲在墙根下拍着胸口笑。悦悦扯着哥哥的袖子:“他是不是傻?” 崔思黎得意地扬下巴:“那是,也不看是谁的主意!”说着,拉着妹妹往巷口跑,身影很快融进了暮色里。 关文鸢来到后门,府里的老张头见了人,二话不说拉开门放人离开。 思黎和悦悦被老张头领到门外,就像两只刚偷到米的小雀,扑棱棱冲到关文鸢面前。 “娘!娘!我们把那个王公公耍得团团转!”思黎攥着拳头,小脸红扑扑的,嗓门比平时亮了三分,“我把风筝线缠他帽翅上,他扯了半天都扯不下来,跟个拔不出萝卜的兔子似的!” 悦悦也抢着踮脚,小手拽着关文鸢的衣角晃:“我还骗他说有老鼠,他吓得回头,我就跑啦!他掏石缝找珠子的时候,脸都快贴地上了,屁股撅着行,像只找食的老母鸡!”她说着,还学着王公公弯腰的样子,撅着屁股往地上瞅,逗得思黎直笑。 关文鸢刚松了口气,听着俩孩子眉飞色舞地学舌,又气又笑,伸手点了点思黎的额头:“多大点孩子,就学会捉弄人了?下次不要这么冒险。” 悦悦仰着小脸:“可是我们没被抓住呀!跑得可快了!” 关文鸢无奈地摇摇头,拉过悦悦理了理她歪掉的发带:“就你们能耐。” 刚知道自己突然多出两个孩子,自己内心其实是没什么喜爱之情的,反倒是恐惧和担忧更多。 只不过因为一点责任感让她选择承担照料的义务。 但如今么,恐惧还是那么一点,对着两个孩子的喜爱反倒一点点增长。 她指尖划过女儿跑得发烫的耳垂,心里也比刚才少了些紧绷。 城西废弃染坊后院,崔景明靠在颓墙边等她。见她灰衣蒙尘,发间还沾着片草屑,他伸手想替她拂掉,手到半空又停住,转而问:“顺利?” “嗯。”她点头,抬手自己拨掉草屑,指尖不经意蹭过鬓角,他的目光跟着动了动。 四人摸到醉仙楼后巷,崔景明叩门,三长两短。门开条缝,里头探出张精瘦的脸,见了崔景明,笑纹堆起来:“崔大人稀客,这位是……” “家妹。”崔景明递过银子,“今日打听北境军情,尤其是关大将军近况。” 那人掂着银子,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表面捷报满天飞,背地里……有人说关将军贪功冒进中了埋伏,折了不少精锐,还说他拥兵自重,不听调令……” 关文鸢的指甲掐进掌心。崔景明侧头看她,低低“哦”了声:“流言源头?” “东宫詹事府。”那人左右瞟了瞟,“李詹事最近总见个北境回来的粮官,鬼鬼祟祟的。还有……佘烟烟她娘家,不太平。” 关文鸢猛地抬头,撞进崔景明看过来的眼神里。两人都没说话,却像通了气看清了双方共同的疑惑——佘烟烟? 第十章 珠胎暗结 “佘夫人上月请了回春堂的孙大夫,妇科圣手,还特意叮嘱保密。” “有孕了?”关文鸢的声音发紧。她这个正妃未入东宫,侧妃若怀了孕…… 她定了定神,追着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 不等那人说完,关文鸢已拽着崔景明往外走,指尖攥着他的衣袖,力道不小。“去佘府。”她回头时,差点撞上他,连忙退开半步,“我估计佘烟烟是破局的关键。” “好。” 两人安顿好思黎和悦悦,刚隐到佘府墙角,就见一辆马车穿街而来,车边侍立的正是佘烟烟的贴身婢女。跟了半条街,马车竟停在陈国公府侧门——而陈国公是太子的母族。 “她来这儿做什么?”关文鸢蹙眉,“进去看看。” 墙头不矮,崔景明先翻上去,俯身递手。关文鸢借力攀上来时,指尖擦过他的掌心,烫得像燎了一下。落地时脚步踉跄,他顺势扶她手臂,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烫得她有些发麻。 避开巡逻的护院,两人摸到花园暖阁外。窗棂开着道缝,里头灯火亮得刺眼。 里头传来陈国公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佘小姐深夜造访,若太子有吩咐,传句话便是,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佘烟烟开口道:“国公爷,明人不说暗话。烟烟此来,既是为自己,也为腹中太子的孩儿,向国公爷讨一个前程!”“腹中孩儿”四字,她咬得极重。 暖阁内陈国公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孩儿?佘小姐,您是说……您怀了太子的骨肉?此事……太子殿下可知晓?” “国公爷,若我告诉你,太子早知道我有孕之事呢?” 陈国公倒吸一口冷气。 佘烟烟冷笑,“他当然知道!可他却让我瞒着!说什么时机未到,说什么怕关文鸢心生妒忌、恐对孩儿不利!全是借口!” “国公爷,您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妃多年无所出,我这腹中的,很可能是太子的长子!是未来的皇长孙!太子如此态度,让我如何安心?难道要我看着孩儿变成无名无份、甚至可能‘意外’夭折的野种吗?” 陈国公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和警告:“佘小姐慎言!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 “慎言?”佘烟烟打断他的未尽之言,“我今日来,就是要国公爷给我一个准话,给我腹中孩儿一个保障!我要太子妃之位!只有我成了正妃,我的孩儿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否则……” “否则,我就将我有孕之事公之于众!再告诉陛下和满朝文武,太子是如何薄情寡义,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要刻意隐瞒!届时,太子殿下‘仁德孝悌’的名声,恐怕就保不住了!国公爷,您说,陛下会如何看待一个连自己血脉都容不下的储君?” “你……你这是要挟!”陈国公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和恐惧。 “要挟?我这是为了自保!为了我的孩儿能活下去!太子殿下他……他连自己的母亲兄弟都能算计至深,对我,对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又能有多少情分?我若不争,下场如何,国公爷您难道猜不到吗?我手里,还有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她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陈国公继续道:“您此举无异于引火自焚!您的身份不合适,太子殿下……最恨被人胁迫!而您说的那些……绝对会触怒太子!” “国公爷,事在人为,我不是傻子!太子近来心思深沉,行事……越发让人看不透。他对这孩儿的态度,更让我心寒!” 窗外的关文鸢和崔景明听得心惊肉跳。 目前不仅坐实了佘烟烟怀孕是太子知晓的,更揭示了太子对亲生骨肉都毫不容情。 佘烟烟并非懵懂无知的棋子,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并开始了疯狂的反击。然而她口中“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指向太子阴谋的关键证据! 这时陈国公继续说道,“可你该知道那位关文鸢县主的命格……” 佘烟烟嗤笑一声,“天命皇后?我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 窗外的关文鸢和崔景明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残留着方才偷听到的惊天秘密所带来的震撼。 然而,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摩擦的轻微“铿锵”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那队侍卫正沿着他们来时的小径折返,眼看就要拐过前方的月洞门,冲他们藏身的这处墙角而来! 两个人目标太大,附近没有可藏身的地方,必然暴露无遗。 关文鸢也听到了那迫近的脚步声,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瞥见身旁不远处,一堵不算太高、爬满藤蔓的青砖矮墙,墙后便可出府。 “我先翻墙!”她当机立断。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因紧张而急促的心跳,跑到墙边,双手攀住墙头粗糙的砖石和坚韧的藤蔓,脚下用力一蹬,试图翻越。 然而,她这副被病痛和心事折磨了许久的身子骨,却成了最大的拖累。 力量在瞬间爆发后便好像是用完了,腿更是软得提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就在她奋力上攀,脚尖离地的瞬间,她右脚那只绣鞋的后跟,竟不偏不倚地卡在了墙砖一处微小缝隙和缠绕的藤蔓之间! 她身体猛地一滞,整个人不上不下地挂在墙上,右腿被那只卡死的鞋子别扭地牵扯着,用不上力,也拔不出来。 膝盖无力地撞在冰冷的墙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鬓发,羞恼和焦急让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她咬牙,忍着脚踝被拉扯的痛楚,徒劳地挣了一下,那鞋子却纹丝不动。 回廊转角几乎都能看到侍卫的火光! 关文鸢暗自着急之时—— 崔景明不知何时已无声地靠近,他并未直接触碰她,只是微微屈膝,将自己的左肩沉下,垫在了她那只被卡住、悬空无力的右脚下方。 那坚实的肩膀,稳稳地承托起她的重量和此刻所有的慌乱。 “踩稳。” 第十一章 月夜同途 关文鸢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动作是否逾矩,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将重心落在那只被卡住的脚上,脚底实实在在地踏在了他温热的肩头。 她借力用左脚在墙面用力一蹬,同时双手奋力一撑。 身体轻盈上提的瞬间,右脚被卡住的绣鞋也顺利地从藤蔓和砖缝中脱出。 崔景明的肩膀在她脚下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她能获得最大的上升助力。 关文鸢只觉得身体被稳稳送高,她顺势一翻,终于险之又险地翻过了墙头,轻盈地落在了墙的另一侧。 落地时脚还扭了一下,她连忙扶住旁边的老树才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惊魂未定。 就在她落地的同时,崔景明也身影矫健地跃过墙头,稳稳落在关文鸢身边。 侍卫的火把光芒刚好照亮了他们刚才藏身的位置。草丛被轻微压弯的痕迹尚在,但人影早已消失无踪。 “头儿,刚才好像听到点动静?像是有人在?” “什么动静?应该是刚刚看到的猫吧?仔细看看!”领头的侍卫警惕地扫视墙面,火把举到了墙头。 墙外一片死寂。 关文鸢和崔景明紧贴墙壁,屏息凝神。 火光凑近时,崔景明以身躯将她和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这距离……太近了,关文鸢微微偏过头去。 她不知安放在何处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右脚,那里还残留着被他肩头托举时那温热的触感,比直接用手扶更让她心头震动。 火把光在墙头逡巡片刻,最终移开。 “没人。走吧,继续巡逻,都打起精神!”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安全,两人才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关文鸢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发软,方才的惊险和脱力感让她眼前发黑。 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脚踝,那里似乎还隐隐作痛。 崔景明也放松了紧绷的肩背,他低头确认孩子们无恙,目光随即落在关文鸢身上。 月光下,她脸色苍白,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颊边,方才攀爬时被磨红的手掌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在她略显凌乱的裙裾和那只绣鞋上极快地掠过,刚刚下意识便用肩垫高她的脚,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她的小小窘迫,嘴角不由得翘起。 关文鸢捕捉到他那细微的笑意,脸颊莫名更热,不知是羞是恼。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眼睛,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笑意。 崔景明移开视线,恢复一贯的沉稳,问道:“脚踝可扭伤?”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关文鸢喉间动了动,把那点不自在压下去,声音尽量稳着:“……没事。谢崔大人搭手。” 话出口,脸有点发烫——毕竟刚踩着人家堂堂朝廷命官的肩膀翻了墙。 崔景明像没察觉她这点不自在,只道:“嗯,这儿不能多待,走。” 月光铺了一地,方才的慌急淡了些,只剩心口还跳得急,连带着空气都有点滞涩。 还是崔景明先开了口,声音沉得稳当:“其实……俩孩子不宜在一处久待。我带悦悦多有不便,想……让你带着她。” 总算不是她一个人僵着了。关文鸢避开他的目光,飞快点头。 原先她是怕惹麻烦的,想到他让自己踩着肩膀翻墙的触感还在,再看眼身边的思黎和悦悦,忽然就改了主意。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也是最合理的安排。她深吸一口气:“好,我带她回去。”她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对那怯生生的小女孩道:“走吧,今晚继续和我睡好不好?” 小女孩依赖地靠向她,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关文鸢试着将她抱起,手臂却因之前的攀爬脱力而微微发颤,右脚踝承重时那隐隐的痛感也清晰起来。她咬紧下唇,稳稳将女孩抱起,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另一边,崔景明已将男孩轻松抱起,动作利落。崔思黎的小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走了。”他简短道,抱着男孩率先转身,步履沉稳。 关文鸢定了定神,抱着女孩跟上。女孩很轻,但对她此刻疲惫的身体来说,每一步都在加重脚踝的不适。 她努力调整呼吸,跟上崔景明的步伐,月光拉长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寂静中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走出狭窄的巷道,来到稍宽敞些的后街。崔景明并未回头,只是用余光看到她抱着孩子、略显僵硬的姿势和微跛的右脚,没有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关文鸢脸颊上的热度还未完全褪去,“崔……”她下意识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怀里的女孩突然动了动,带着哭腔小声说:“娘亲,我怕黑……” 关文鸢连忙柔声安抚:“乖,不怕,马上就到家了。”她调整了一下抱姿,试图让女孩更舒服些,自己却因重心不稳,右脚踝猛地一扭,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让她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 几乎在她晃动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那手臂的力量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熟悉的、不容抗拒的温热,驱散了夜风的凉意,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关文鸢抬头,正对上崔景明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在月光下辨不清情绪,但扶住她的手臂却并未立刻松开。 “关小姐不用和我逞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了然,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强撑。 关文鸢脸上刚刚褪去的红晕“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是羞也是恼。“我……”她想反驳,却发现那脚踝的疼痛确实让她底气不足。 崔景明没有等她辩解,略一沉吟,做出了决定。 他先将怀中的崔思黎轻轻放下,男孩立刻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袍下摆。然后,他朝关文鸢伸出手,不容置疑地说道:“把她给我。” 关文鸢愣住了:“……什么?” “你抱不稳,也走不快。”崔景明言简意赅,目光落在她明显不适的右脚上,“两个孩子,我抱着走。” “这怎么行?你……”关文鸢下意识想拒绝,两个孩子加起来的重量可不轻。 第十二章 梦中惊魂 崔景明却仿佛没听到她的犹豫,直接上前一步,小心地从关文鸢臂弯里接过了悦悦。 一手一个孩子,对于崔景明来说,似乎并不算太重的负担。他稳稳地抱着两个孩子,他抬眼看向有些无措的关文鸢,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的小小揶揄: “走吧,关小姐。悦悦不重,总归……比踩肩膀容易些。”他顿了顿,补充道,“先送你们回将军府。” 关文鸢只觉得脸上有点烫,那句“踩肩膀”的揶揄简直让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还从来没这么窘迫丢脸过。 她看着崔景明抱着两个孩子大步向前走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一丝莫名的感觉,迈开还有些刺痛的右脚,跟了上去。 “崔大人……有劳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被夜风吹散,尽量快步跟上。 将军府内,烛火摇曳。 关文鸢将熟睡的悦悦轻轻安置在自己柔软的床榻上。小人儿在睡梦中舒展着身体,呼吸均匀绵长,小脸上带着天使般的恬静,仿佛所有的波折都未曾惊扰她的美梦。 关文鸢坐在床边,看着悦悦无忧的睡颜,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右脚踝,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佘烟烟有孕的事情……之前竟没怎么看出二人生情的端倪。 佘烟烟虽坏,却还是有几分傲骨在的,婚前有染还怀了孕,这般不计后果,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情。 要么,就是她真的爱极了太子,要么,就是她真的在谋划些什么……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烛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关文鸢靠在床柱上,意识渐渐模糊。 连日的身心俱疲让她沉入了不安的梦境。梦里,是父亲关燃威严却慈爱的脸,倏忽间,场景急转,变成了漫天黄沙的战场!父亲的身影在混乱中倒下,那身熟悉的战袍被刺目的鲜血浸透…… “不——!”一声压抑的惊呼从关文鸢喉间溢出,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巨大的悲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娘亲?”一声带着浓浓睡意和担忧的细小呼唤响起。 关文鸢惊魂未定地低头,对上一双惺忪却写满关心的眼睛。 是悦悦被惊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小脸上还带着枕痕,却努力撑起身子,伸出小手笨拙地擦去关文鸢脸上的泪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落了泪。 “娘亲不怕,”悦悦的声音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暖意,她努力模仿着大人哄孩子的样子,轻轻拍着关文鸢的手臂,“娘亲做噩梦了?悦悦在呢,娘亲不怕不怕……娘亲以前讲故事说过,外祖父……在黑谷……打坏人,可厉害了……” 她努力回忆着母亲哄她时说过的话,试图安慰被噩梦魇住的“娘亲”。 黑谷! 这个地名让关文鸢的心狠狠揪紧。那或许是父亲关燃最后传回军报的地点。悦悦口中“打坏人”的安慰,却让她脑海中那染血的身影更加清晰。 这个她一直拒绝深想、只盼着奇迹发生的残酷现实,此刻被自己噩梦的碎片和悦悦懵懂的话语赤裸裸地撕开,血淋淋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紧紧抱住眼前这个小小的、试图给她温暖的慰藉的身体,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父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晃动,最终定格在那片想象中染血的黄沙之上。 烛火映照着紧紧相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相互依偎的影子。 “爹爹……”她喉头哽咽,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悦悦柔软的发顶。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贴身丫鬟莲心的声音:“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关文鸢强压下几乎将她撕裂的悲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何事如此慌张?” 莲心推开门,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佘家!佘烟烟小姐……她……她死了!刚刚传来的消息!” 关文鸢感到难以置信。 佘烟烟……竟死了? 震惊瞬间盖过了尚未平复的丧父之痛,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纵使佘烟烟那样陷害她,她也想报复回去,但猛然听见她死了的消息,还是有些触动。 只可怜了她腹中的孩子…… 父亲战死黑谷的噩耗、昔日好友离奇暴毙的消息……好像每件事都与她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抱着悦悦,只觉得这夜,注定无眠了。 第二日晨光熹微,将军府西厢小院的厨房里已是暖意融融。 关文鸢起了个大早,昨夜的惊心动魄似乎被这清晨的宁静驱散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悦悦还是个孩子,她得把悦悦安排好,再去查线索。 她想着昨夜悦悦那惊魂未定的小脸和依偎的温暖,心中便软了几分,挽起袖子,在灶台前忙碌起来。 不多时,一张小小的圆桌上便摆开了丰盛的晨食。 刚熬好的红豆莲子粥盛在青瓷碗里,散发着的甜香;几碟精致的小菜——嫩黄的腌渍小黄瓜、油亮亮的酱萝卜丁、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碎的雪菜肉末——色彩鲜亮地围在粥碗旁;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盘刚出锅的、煎得两面金黄的葱油饼,边缘带着诱人的焦脆感,香气霸道地弥漫了整个小厅。 “悦悦,来吃饭了。”关文鸢看着小姑娘揉着眼睛,穿着略有些宽大的寝衣,乖乖地被自己牵到桌前坐下。 悦悦坐在椅子上,两只小脚悬空,轻轻晃悠着。 她看着满桌香喷喷的食物,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小声地咽了咽口水。 关文鸢看着她那副可爱的馋样,忍不住弯了唇角。她端起盛着小米粥的碗,拿起细瓷小勺,舀起一勺,习惯性地想吹凉些喂给她:“来,悦悦,先喝点粥……” 然而,小手却意外地没有伸过来接勺子。 关文鸢抬眸,只见悦悦正努力地挺直小身板,伸出小手,有些费劲地去够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双小木筷。 第十三章 风雨欲来 那筷子对悦悦的小手来说还是略长了些。 “悦悦自己吃。”小姑娘的声音糯糯的,却带着一股认真的劲儿。她终于成功抓起了筷子,虽然姿势还不太熟练,显得有些笨拙。 却开始学着关文鸢平时吃饭的样子,努力地想去夹碟子里的小黄瓜丁。 关文鸢递勺子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小姑娘努力挺直腰背、全神贯注对付那双小筷子的模样,心中蓦地涌上一点微妙的酸涩和怜惜。 这孩子……昨日还那样惊恐无助和她依偎,此刻却已显露出超出年龄的懂事和独立。 “悦悦真棒!”关文鸢放下粥碗和勺子,她没有再坚持喂食,而是轻轻将盛着粥的碗和小菜碟子都往悦悦面前推了推,方便她够到。 “嗯,自己吃。小心烫,慢慢来。” 她看着悦悦用不太灵活的小手,努力地夹起一小块酱萝卜丁,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满足地咀嚼,小脸上洋溢着“我能行”的骄傲。 关文鸢坐在一旁,也拿起自己的筷子,她轻轻夹起一小块葱油饼,放进悦悦的粥碗里:“尝尝这个,很香的。” “嗯!”悦悦用力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伸出小筷子,更加努力地去夹那块金黄的饼。 正在二人用饭之时,心腹丫鬟进来通报:“小姐,有人来找。” 关文鸢来到见客的偏厅。 偏厅内,崔景明一身常服,眼底深处有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看到关文鸢进来,目光在她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崔大人一早前来,有何要事?”关文鸢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崔景明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为佘烟烟一案。”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沉:“佘烟烟……她是怎么死的?” “初步勘验,死于昨夜子时前后。”崔景明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地点在她自己房中。现场门窗完好,无强行闯入痕迹。她被发现时是在自家府邸池塘,衣着整齐,面容平静,当场便没气了。。” “失足落水猝死?不可能吧?”关文鸢蹙眉,这听起来太“正常”了,反而透着诡异。 尤其结合佘烟烟陷害她时的生龙活虎,去陈国公府为自己府中孩儿讨前程的模样,怎么想她都不像是会去死的人啊。 “是。”崔景明点头,“但疑点有三:其一,她贴身侍女证明,佘烟烟昨夜并无不适,入睡前还心情颇好地样子;其二,据传她身体表面无外伤;其三……” 他顿了顿,“她的死讯,是在我们昨夜分别后不到两个时辰内传出的。太巧了。” 关文鸢只觉得崔景明列出的疑点,条条都指向——谋杀!而且,时间点如此微妙,就在佘烟烟去过陈国公府后,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有人不想让佘烟烟说出什么? 想到佘烟烟,关文鸢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怨恨她宴会上的陷害与背叛,但此刻听闻她的死讯,尤其是可能死于非命,那些曾经一同赏花扑蝶、说悄悄话的少女时光,又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佘烟烟还怀有身孕,孩子……终究不应该因为权利倾轧而死。 崔景明站起身,“关小姐,此事牵涉甚广。但佘烟烟之死,也是眼下唯一的突破口。她的葬礼在即……” 关文鸢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她和佘烟烟曾经的“好友”关系,出席葬礼合情合理,这是接近佘家、接近佘烟烟死亡真相的最佳机会。 “我明白你的意思。”关文鸢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变得坚定,“我会帮你的。为了真相,也为了……给她一个交代。”无论她们之间有多少恩怨,一条年轻的生命不明不白地逝去,都值得一个真相。 崔景明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葬礼之上,见机行事。我会安排。” 崔景明走后,关文鸢正独自对着案几上摊开的地图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北境蜿蜒曲折的防线。 门被轻轻叩响,老管家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来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腰间佩刀虽旧却擦得锃亮。正是父亲关震山当年的副将,齐威,齐世叔。 “小姐。”齐威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他抱拳行礼,目光落在关文鸢身上时,锐利中透着一丝长辈的慈和。 “齐世叔!”关文鸢猛地站起身,连日来的疲惫和强撑的镇定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快步迎上前去,“您……刚收到信就来了,快请坐!” 齐威落座,目光扫过关文鸢略显清减的脸庞和眼下淡淡的青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收到你辗转托人送来的信,知道京城局势诡谲,将军府被盯上了。放心不下,就告了假,日夜兼程赶来。”他端起老管家奉上的茶,一口饮尽,目光沉沉地看向关文鸢,“丫头,你受苦了。” 这声久违的的“丫头”,让关文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想如往常般说一句“我没事”,想继续维持那个冷静自持、足以支撑门楣的关家小姐形象。 可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惊惧过度的疲惫、对父亲远在边关生死未卜的深切忧虑、昨夜与崔景明惊险逃亡后残留的后怕……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世叔,父亲……父亲在北境……” “我知道。”齐威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而有力,“京中的暗流,边关的异动,我都收到了风声。将军那边……情况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棘手。” 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撑起将军府的女孩,此刻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亦是难受。 他站起身,走到关文鸢身边,轻轻拍了拍她微微颤抖的肩头。 这个动作,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 关文鸢低着头,肩膀剧烈起伏。 “我怕……我怕父亲他……”她哽咽着,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指节泛白,“京城这里,我还能周旋。但边关形势不明,我实在……实在无法安心。我担心有人故意封锁消息,甚至……对父亲不利。” 第十四章 蹊跷之死 “不怕,丫头。”齐威按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你爹,没那么容易垮。” 他顿了顿,“京城这边,你做得比不少大老爷们都强!稳住将军府,护住自个儿,就是帮你爹最大的忙!” 看她眉宇之间锁着忧色,齐威沉声道:“我来,一是看看你,二也是为这事儿。京城水太深,你一个姑娘家,能做的有限。关键……还在边关。” 关文鸢猛地抬眼:“世叔,您是说……” “我去。”齐威斩钉截铁,“北境的路我熟,你爹的老弟兄我认得,那些蛮子的套路我也摸得清。我在京城早没实权了,反倒好走动。我今夜就动身,快马加鞭,十五天内准到青州。只要你爹还在那儿,我一准找着他,把信带回来!” 这正是关文鸢心底深处期盼却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让齐世叔去,是最好的选择,他是父亲最信任、也最有能力在险境中找到父亲的人。 关文鸢快步走到案前,取过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是她攒下的盘缠,还有枚边关军镇认得出的兵符印记。 她双手捧过去,指尖微微发颤:“世叔,一切……拜托您了。务必找到爹,告诉他,文鸢在京城等他。让他……一定保重。” 齐威接过布袋,他看着关文鸢眼中那团与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的火焰,重重地点了点头:“丫头放心,只要我齐威还有口气,就把你爹的消息带回来。你在京城……步步当心。等我们的好信儿!” 看着齐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关文鸢心里那团乱麻,总算理顺了些。 转天便是佘府的葬礼。白幡飘荡,哀乐呜呜咽咽的。 吊唁的人来来往往,或真悲戚,或也有那假唏嘘的。 关文鸢一身素服,牵着同样穿得素净、扎着发包的悦悦,跟着人潮进了灵堂。 黑漆棺材停在当中,佘夫人哭得快背过气,佘大人脸灰扑扑的,强撑着。香烛味呛得人发闷。 她接过管家递的三炷香,看似专心致志地对着棺材行礼,眼角余光却把棺木的边边角角、灵堂里的人影、仆从的脸色都扫了个遍。 几道审视、甚至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稍远些,崔景明穿着深色官服,以刑部的身份立着。两人目光对上,他极轻地点了点头——一切就绪。 仪式磨磨蹭蹭的。悦悦被这压抑劲儿吓着了,小手死死攥着关文鸢的衣角,带着哭腔:“娘,我怕……” 本不该带孩子来的,可悦悦身上藏着事,她实在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关府。 关文鸢心中一紧,但此刻计划已经开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叫过旁边一个看着面善的嬷嬷:“嬷嬷,劳您帮我带妹妹去偏厅歇歇,孩子受不住这动静。” 嬷嬷看着悦悦吓得发白的小脸,赶紧点头,接过香,牵起悦悦:“好孩子,跟嬷嬷来。”悦悦虽不情愿,还是被带离了灵堂中心。 关文鸢松了口气,转回头对着棺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戚,又深深一拜。 就在她弯腰把第二炷香插进香炉的瞬间,身子像是被哀伤压得晃了晃,往前倾了倾,左手“不经意”地搭在了棺盖前半边的沿上。 “夫人节哀。”她嘴里劝着佘夫人,借着身子挡着,搭在棺盖沿的手指猛地往后一推。 “嘎吱——” 沉重的棺盖后半部,已经被她推开了一道一掌宽的缝隙。 那缝隙其实没多宽,却足够众人看清棺内异状。 只见佘烟烟身着华美殓服,妆容精致如生,脸色灰败死寂。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殓服之下,小腹处明显微微地隆起,将丝绸殓服撑起一个突兀的鼓包。 “啊!”离得近的佘夫人第一个看到棺盖开了,她发出短促而凄厉的尖叫,随即双眼翻白,彻底晕厥过去。 “你干什么?”佘大人目眦欲裂,猛地冲上前,想要推开关文鸢合上棺盖。 却已晚了,人们已经看清了棺内,灵堂瞬间炸开了锅。 “那……那是啥?” “佘小姐的肚子……” 所有目光都钉在那道缝和鼓起来的地方,惊疑、探究、看好戏的眼神,那些目光让佘老爷不由得回避视线。 就在这乱糟糟的当口,崔景明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嘈杂:“肃静!” 他大步上前,先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佘大人,目光落在棺材里那鼓包上,声音沉冷:“佘大人,令嫒遗体有异,怕是跟死因脱不了干系!”他环视场中惊讶众人,“为了查明真相,还令嫒公道,也为了佘府的脸面,下官提议,立刻开棺验尸,刻不容缓!” “验尸?”佘大人脸“唰”地白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不!不行!烟儿已经……已经去了,怎能再受这等糟践?来人!快把棺盖合上!” 崔景明寸步不让挡在前面,言辞恳切却掷地有声:“大人,此异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若此刻不查,流言蜚语必将甚嚣尘上,届时佘府百年清名何存?令嫒九泉之下,又如何瞑目?唯有验明真相,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严惩真凶。下官身为刑部官员,职责所在,恳请大人以大局为重!” 他的话语字字落在佘大人心头,也引得每一个竖着耳朵的宾客侧目。 灵堂内死寂一片,只有佘夫人被掐人中醒转后微弱的呻吟。 无数道目光在佘大人、崔景明、以及那口敞开的棺椁之间来回逡巡。 佘大人猛地推开崔景明的手,嗓子都劈了:“不!烟儿是失足落水死的!府医早就说了,是意外!意外!她那身子……是落水后的表现罢了,不过是落了水死后肿胀罢了!岂容你在此亵渎我儿遗体!给我合上!快合上棺盖!” 几个忠心的佘府家丁闻令就要上前合棺。 “落水浮肿?”崔景明步步逼近,声音陡然拔高,“大人,寻常肿胀哪会是这形状?哪会单单鼓在肚子上?这分明是……” 第十五章 一棺两命 “总之,必须开棺验尸!” 他目光扫过棺内那突兀的隆起,后面的话虽未再说,但在场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灵堂内压抑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佘大人死死挡在棺前,显然已听不进去任何道理。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关键时刻,一个女声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声: “佘大人,请听文鸢一言。”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来源。关文鸢对着佘大人深深一福: “佘大人痛失爱女,心如刀绞,文鸢感同身受,更不敢有半分亵渎昔日好友之心。只是……”她望向棺椁缝隙,“文鸢斗胆,想起一事,不得不言。” 她深吸一口气道:“自今年开春以来,佘烟烟私下曾多次与文鸢诉说……她身子不适,时常恶心欲呕,食欲不振,甚至……连她最爱的梅花糕都咽不下去。她只道是脾胃虚寒,也悄悄请过几位大夫,可诊脉都说……查不出什么大问题,只开了些温和调理的方子。” 关文鸢的话语让宾客们面面相觑,恶心想吐、食欲不振、查不出问题……这些症状,结合眼前那棺中诡异的腹部隆起,指向性已经再明显不过。 佘大人脸色由煞白转为死灰,他显然多少也知道些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刚刚被救醒、由嬷嬷搀扶着的佘夫人,在听到“恶心欲呕”、“查不出问题”几个字时,浑身剧烈一颤,若非有人搀扶,几乎又要软倒。 关文鸢捕捉到佘夫人的反应,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恳切:“假如真的有人陷害于佘烟烟,那么得罪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两条性命被无辜断送!” 佘大人想呵斥,想否认,可是他的女儿已经回不来了,是否得罪谁又有什么意义…… 崔景明看佘老爷似有动摇之色,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再次向佘大人施压:“大人,令嫒死因蹊跷,遗体又现此等异状!若真如关小姐所言,令嫒怕是身怀有孕……那她的死,还可能是简单的‘失足落水’吗?这腹中胎儿从何而来?其生父是谁?是否与令嫒之死有直接关联?这背后,只怕藏着天大的阴谋和冤屈!您难道真的忍心让令嫒死得不明不白,让佘府百年清誉蒙上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吗?” 他向棺椁微微俯身一礼:“唯有开棺验尸,方能查明一切,方能不让令嫒不明不白地死去!只需佘大人点头,下官的仵作,就在府外候命。” “不……不……烟儿……”佘大人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神涣散地看着那口敞开着缝隙的黑棺,仿佛那马上会暴露着女儿不堪秘密,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都被彻底抽空。 却又想到什么,终究是颓然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极其轻微,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崔景明立刻示意侍从:“本官已请来刑部最有经验的仵作,佘烟烟之死疑点重重,今日当着诸位的面,开棺验尸,查明死因,以安亡魂。若有冒犯,本官一力承担!”他话音刚落,那位刑部的老仵作便提着工具箱走了进来,神情肃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具黑漆棺椁上。 棺盖被缓缓推开。老仵作上前,仔细检查。当他的目光落在佘烟烟的腹部时,眉头紧紧锁起。 他戴上特制的手套,小心地掀开殓服下摆,露出了那明显异常隆起的腹部。 “这……”老仵作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怕有不妥,他还谨慎地取出银针、小刀等工具,在佘烟烟腹部上方仔细按压、探查。片刻后,他抬头,声音带着些许沉重: “启禀大人!佘小姐她……、并非一人!她是双身子,腹中……已怀有近四个月的身孕!” 整个室内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四起。 “这……这怎么可能?” “烟烟小姐她……她尚未出阁吧?” “未婚先孕,一棺两命,造孽啊......” 关文鸢也没想到,佘烟烟居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难怪她定亲宴要如此急切地陷害自己…… 想来是因为月份大了,遮掩不住,但关文鸢又和太子有婚约。她不由得想得更深:这孩子的父亲是太子,佘烟烟还去过陈国公府,她的死,是否与她昨日去过陈国公府有关? 或者,就是太子下的毒手也未可知?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震惊之中,灵堂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身着玄色蟠龙纹亲王常服、身姿颀长、面容俊美的男子,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狭长的凤眸淡淡扫过棺椁和混乱的众人,最后,那目光停留在了关文鸢身上。 这是当朝肃王,萧玉衍。 他的到来,让原本就压抑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连愤怒的佘家人都下意识地噤了声,众人纷纷下跪行礼。 关文鸢被那道熟悉的目光看得心头有些不自在,身体还被跪下行礼的人挤得往前去。混乱中,她的手肘无意间碰到了肃王腰间悬挂的一柄造型古朴奇特的短刀。 几乎是同时,她的“读心”能力无意识发动,去捕捉这柄兵器可能传递的任何心声。 然而—— 让关文鸢感到诧异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心声传回脑海! 如同触碰一块毫无生命的顽石,冰冷、坚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或信息传递。 这柄肃王随身佩戴、隐隐散发着煞气的兵器,竟然……毫无心声? 关文鸢不由得注意起了这位肃王,她曾经儿时的玩伴。 这怎么可能?她的能力……失效了?还是这柄兵器……本身就有问题? 关文鸢心头那点惊疑还没压下去,她不由自主地想再上前试探,就听见萧玉衍带着笑意的声音。 “文鸢妹妹,多年不见,本王倒常想起从前一起在御花园扑蝶的日子。” 她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不知怎的,听到肃王叙旧,目光竟先一步越过人群,落向崔景明那边。 他正站在棺椁旁,侧脸对着她,瞧着是全神贯注在看棺内情形。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眼帘微抬,视线像不经意般扫过她的脸,快得像风拂过水面,连涟漪都没来得及泛起,视线就已再次落回棺中。 第十六章 冷淡疏离 萧玉衍亲自上前给佘烟烟上了一炷香,又他的目光随即自然地落在人群边缘的关文鸢身上,面上带着一丝熟稔与关切,举步向她走来。 “文鸢,节哀顺变。”他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和微红的眼眶,眼里流露出真切的关心。 “多谢殿下挂怀。”关文鸢敛衽行礼,心头微暖。 崔景明正与佘府管家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冷峻,仿佛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对于肃王的到来,以及肃王走向关文鸢的举动,他也只是随众人行礼后,便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来半分。 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与他之前在陈国公府将肩垫在她的脚底、伸出手扶她的模样判若两人。 关文鸢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 萧玉衍是何等敏锐之人,自然将关文鸢那瞬间的目光流转和崔景明的毫无反应尽收眼底。 他也只是随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令人窒息的环境,体贴地提议:“此处哀伤过甚,气息窒闷。文鸢,不如随本王到廊下略站片刻,透口气?也免得伤了心神。” 关文鸢点点头:“殿下体恤,文鸢感激。” 崔景明微微抬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检查尸体,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握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 肃王颔首,引着她穿过人群,走向灵堂外连接回廊的一处僻静角落。 晚风带着凉意吹来,稍稍驱散了灵堂内浓郁的香烛和压抑之气。 萧玉衍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自关文鸢出来身边那个就一直紧紧跟着、此刻也好奇地偷瞄他的小人儿身上。 悦悦穿着素净的小衣裳,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之前的恐惧,此刻在肃王温和的气场下,稍稍放松了些,但还是紧紧抓着关文鸢的手。 “这孩子是……?”肃王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询问。他记得关家似乎并无这般年纪的幼童。 关文鸢心头一紧,面上却迅速漾起一个带着些许无奈和宠溺的微笑,她轻轻抚了抚悦悦的发顶,声音自然流畅:“回殿下,这是族里一位远亲家的小女儿,名叫悦悦。按老家的习俗,带个‘喜童’在身边能添些福气祥瑞,便硬是托人送了过来,暂时养在我这里一段时日。” “哦?喜童?”肃王的目光在悦悦那过于精致、与所谓“远亲”身份似乎不太相符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了然般地点点头,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原来如此。倒是个伶俐可爱的小丫头。” 他并未深究,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目光重新落回关文鸢略显疲惫的脸上,转而问起了她近况,言语间尽是关切。 萧玉衍见关文鸢面色苍白,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重,便提议道:“文鸢,今日劳神伤身,想必粒米未进。如此耗下去,身子如何吃得消?不如先随本王去用些汤水点心,暖暖胃,再送你与孩子回府歇息。” 关文鸢也确实感到饥肠辘辘,心力交瘁。她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悦悦,这小家伙跟着担惊受怕了大半天,也该饿了。她略一迟疑,便感激地点点头:“殿下思虑周全,文鸢感激不尽。” 肃王并未带她们去什么显赫的大酒楼,而是吩咐车夫转道去了城东一处闹中取静、布置雅致的“如意楼”。 雅间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肃王点了一盅温润滋补的党参乌鸡汤,几样清爽可口的小菜,一盘精致的水晶虾饺,还有特意为悦悦点的糕点羹汤。 悦悦被唤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精致的小点心和香喷喷的藕粉羹,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怯生生的恐惧也消散了不少,乖乖地坐在关文鸢身边小口吃起来。 关文鸢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只是勉强喝了几口热汤,吃了两个虾饺。食物的温度让冰冷的四肢稍稍回暖,但心头的沉重并未减轻。 肃王并未过多追问佘府之事,只是偶尔闲谈几句风物,或是关切地问问关文鸢近来的起居。 他看向悦悦的目光也带着温和的笑意,时不时递过一块糕点,那孩子只是摆摆手,小声道谢推拒。 肃王状似不经意地再次提到:“这孩子真是乖巧懂事,那‘喜童’的习俗倒也有趣。” 关文鸢心中微凛,即使是昔日玩伴,也不能叫萧玉衍发现自己与悦悦的联系,纵使那联系叫人匪夷所思。但以关文鸢对萧玉衍的了解,他心思多,难保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她面上却维持着感激的微笑,只是简单接应:“乡野陋俗,让殿下见笑了。” 她了解萧玉衍。 不能解释太多,过度粉饰反而越令萧玉衍生疑。 一顿饭在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 暮色四合。肃王府的马车再次启程,平稳地驶向关府。车厢内,夜明珠的光晕柔和。悦悦吃饱了,困意再次袭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最终靠在关文鸢的腿上睡着了。 关文鸢小心地将她抱起,拉过一件薄毯轻轻盖上,动作轻柔地生怕吵醒了她。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只有车轮辘辘和马蹄轻叩青石的声音。肃王并未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终于,马车在关府侧门稳稳停下。肃王先行下车,亲自为关文鸢打起车帘,动作优雅而体贴。 “殿下,夜深了,劳您相送。”关文鸢抱着悦悦下车,对着肃王深深一福。 “举手之劳,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今日之事,风波未定,你需多加珍重,照顾好自己。”萧玉衍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若遇难处,不必强撑,随时可递话到王府。” 这承诺的分量很重。 关文鸢再次敛衽,言辞恳切:“好,文鸢感激不尽。夜深露重,还请殿下也早些回府歇息。” “嗯。”萧玉衍看着关文鸢抱着孩子,在早已等候在门口、一脸焦急的丫鬟的搀扶下,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后。 直到门扉完全合拢,他才转身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月光,也掩去了他眼中的若有所思。 第十七章 流言为饵 关文鸢抱着熟睡的悦悦回到自己的小院,刚踏入房门。 贴身丫鬟翠浓就迎了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您可回来了!出事了!外面……外面传得不成样子了!” 关文鸢先将悦悦小心地安置在里间榻上,盖好薄被,才快步走出来,掩上房门,沉声问:“慌什么?慢慢说,传什么?” 翠浓急得声音发颤:“小姐!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传的谣言,现在满京城都在说……都在说您前些日子在定亲宴上被……被山匪轻薄了去!” 她似乎难以启齿,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您衣裳被扯破的细节都讲的有模有样……” “还不止这个,佘家那边……佘小姐未出阁却有孕的消息,那些人……那些人说佘小姐是与人私通,珠胎暗结,事情败露,无颜苟活,才……才自己跳了湖,羞愧自尽的!还说佘府为了遮丑,才谎称是意外落水。” 看来不仅是要毁了她关文鸢的名声,更是要彻底钉死佘烟烟“失贞自尽”的罪名,让验尸结果变得无关紧要,甚至可能被扭曲解读。 “羞愧难当……自尽……”关文鸢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 去过陈国公府和验尸现场的关文鸢知道,有人在背后操控,在利用流言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而她自己,也成了这场风暴中被攻击的目标之一。 翠浓看关文鸢只是低头思索,更急了:“小姐你得赶快找人澄清啊!” 关文鸢最初的念头,本能地闪过崔景明的身影——他是刑部新锐,若有他相助,查证流言、追索真凶,或许会容易许多。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一闪,便被她掐灭。 佘烟烟何尝不是以为有人可依? 最终却落得身败名裂、沉尸湖底的下场。 关文鸢攥紧了拳,如果依靠他人,就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这代价,她承受不起。 “翠浓,”关文鸢的声音异常平静,“去把西角门小径第三块青石板下的东西取来。记住,别太刻意,只当是去捡我‘不慎’遗落的帕子。” 那“东西”,是她早已备下、用于危急时刻联络心腹死士的暗号——一枚刻着特殊纹路的铜钱。这死士,是她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最后一道屏障,只忠于她一人。 若流言是刀,那她就握住这把刀的刀柄,先反过来割断监视的眼线! “然后,”关文鸢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沉着与冷静,“从现在起,我们也要‘传谣’。” 翠浓愕然:“小姐?我们也要传?传什么?” “传我的‘近况’。”关文鸢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但传出去的,只能是我想让他们知道的‘真相’。” 接下来的两天,关文鸢时不时“旧疾复发”,声称心口闷痛,请了府里常用的大夫来看诊。 大夫离开时,面色凝重地摇头,对守在外面的丫鬟婆子们含糊其辞,只道“忧思过甚,需好生静养,切莫再受刺激”。 与此同时,看似不经意的担忧开始在府邸的下人间悄然流淌。 关文鸢把一切动向收于眼中,依旧是闭门不出。 这日清晨,关文鸢刚与悦悦一同吃完早膳,丫鬟便来到她耳边低声耳语。 听完后,关文鸢勾唇一笑,果然是这几个人。 当天下午,关文鸢突然“病情加重”,呕了一口备好的鸡血,惊动了整个院子。 她“强撑病体”,将府中管事都召集到外厅,脸色苍白,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知府中近日颇多议论,皆因我而起。流言如刀,我本不欲理会宵小之辈。奈何……” “奈何府中竟也有人,不辨是非,人云亦云,甚至……将主子的私隐病况,当作谈资,肆意向外宣扬!”关文鸢的目光陡然锐利,扫过下方众人。 “我病体沉疴,实在已经无力约束管教。为了……安心养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以下几人,心思浮躁,言语失当,不宜再留在我这需要清净的院子里。王妈妈、李婆子、张二,还有浆洗房的春杏,你们几个,即刻收拾东西,送去京郊的庄子上做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回府。” 此言一出,被点名的四人如遭雷击。王妈妈还想辩解:“小姐,老奴冤枉啊……” 关文鸢却疲惫地闭上眼,挥挥手,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不必多言。我意已决。翠浓,带他们下去,立刻安排车马送出府!” 这处置来得又快又狠,理由巧妙,主子病重需静养,下人不安分,处置方式也并非直接打杀,估计皇家一时半会也不好说什么。 几个嚼口舌的连行李都来不及细整,就被迅速塞进早已准备好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从西角门送了出去。 看着那几顶小轿消失在门外,关文鸢缓缓坐直了身体,脸上病弱的伪装褪去,只剩下锐利。 她拔掉了府内最明显的几颗钉子,那几个人应该是宫里埋下的暗线。 虽然知道宫里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可能还有隐藏更深的人,但至少,她斩断了对方最便捷获取她实时消息的渠道。 夜晚,关文鸢立于院中,听着翠浓讲近日的流言禀报,眼神却异常清亮。 “慌什么?”她声音沉静,压住了翠浓的惊惶,“他们想用这盆脏水泼我,困我,让我忙于自辩,无暇他顾……那便先让他们如愿。” 关文鸢一直如往常一样,赏花,看书。 直到收到了夜枭查到的证据,关文鸢拿着查到的东西,只觉指尖冰凉,但心中之火却怎么也无法熄灭。 时机到了。 她没有试图去澄清自己的流言,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自证泥潭。而是选择了最直接、最危险的路——直闯宫门。 天一亮她便孤身一人前往皇宫,并未告知任何人。 “臣女关文鸢,有十万火急、关乎社稷安危之重情,冒死请见陛下!”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宫道。 第十八章 被宣进宫 宫墙巍峨,冰冷坚硬的宫砖硌着膝盖,清晨的寒意浸透薄薄的春衫直刺骨髓。 陛下没有立即召见。 关文鸢便直接俯身,跪在了通往紫宸殿的漫长宫道上,身后是宫门侍卫惊疑不定的目光,身前是深不见底的皇家禁苑。 这举动,立刻惊动了层层宫禁。 最先闻风而动的,是皇后娘娘宫中的掌事太监。他赶来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冰冷地砖上的关文鸢,眉头紧锁,声音带着惯有的阴柔与暗藏的威压: “县主,皇后娘娘懿旨,宣您即刻前往长春宫问话。陛下还在早朝,您这般在宫道上喧哗,成何体统?快快随咱家去见娘娘吧。”他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小内侍就要上前搀扶。 关文鸢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臣女叩谢皇后娘娘恩典,然臣女今日所求关乎国本之重!此情唯有面呈陛下,方可剖白!请公公转奏娘娘,臣女并非不敬,实乃情势危急,不敢稍有延误。若陛下一刻不召,臣女便多跪一刻!” 那掌事太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深知,若眼前这女子真在此跪死,无论是什么缘由,皇后娘娘都难免会被朝野议论。 “县主,您这是……何苦?娘娘也是好意……”掌事太监试图再劝。 关文鸢不再言语,只是再次深深叩首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起头时,额上带着血丝的红痕触目惊心。 掌事太监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强行拖拽,只得狠狠一甩拂尘,对身后小内侍低喝道:“快!速速回禀皇后娘娘!” 消息一层层递进深宫。 时间也一点一滴流逝。 日头渐渐升高,春日的阳光本该和煦,但对于长跪于冰冷宫砖上的关文鸢来说,却如同煎熬。 汗水混着额头的血水滑落,浸湿了鬓角,后背的衣衫也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膝盖从最初的刺痛到后来的麻木,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 她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意志力死死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 宫道两侧,来往的宫女太监们无不侧目,窃窃私语。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宫闱。 关家嫡女血溅宫门、长跪求见皇帝的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开,结合之前关于她的种种流言,更是引发了无数猜测和震动。 有人嗤笑她不知死活,有人叹息她刚烈太过,也有人隐隐嗅到了风暴来临的气息。 此时紫宸殿内,大雍的帝王,元庆帝萧彻,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掌事大监低声将宫门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宫门外聚集的暗流,都清晰、简洁地禀报给了皇帝。 元庆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朱砂墨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关乎社稷安危?她真这么说?” “是,陛下。” 元庆帝放下朱笔,目光终于从奏章上移开,望向殿外虚空的方向,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终于,他开口: “宣。” “宣关文鸢,紫宸殿觐见。” 皇后派来监视的人忙匆匆回去报信。 宫门侍卫肃然让开道路。 一直紧绷着意志的关文鸢,在听到“宣”字的刹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的双腿。 一次,失败。膝盖剧痛钻心。 二次,依旧未能成功站起,额上的冷汗反而更多了。 第三次,她咬着牙,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踏入了紫宸殿。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 殿内已经散朝,但还有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在内。 礼部尚书胡大人须发皆张,率先发难:“关氏女!流言汹汹,关乎女子清誉、世家体统!你长跪不起,声称是为了社稷,但在我看来,你是为了自陈清白!可这是紫宸殿,岂容秽语污了圣上的耳?” 皇帝高坐龙椅,目光沉沉,未置一词,无形的压力却如潮水般漫延。所有人都等着看她如何自证清白。 关文鸢强忍着眩晕和膝盖的疼,既已进来,便无需再跪。她脊背挺直如青竹,迎着那质疑视线,声音清越:“臣女关文鸢,今日面圣,确非为自身浮名虚誉辩白。”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连皇帝的眼皮都微抬了一下。 她无视周遭的窃窃私语,从袖中取出那方浸染过药水的信高高举起。 “臣女所奏,一是为无辜惨死的佘氏烟烟鸣冤,为我大周律法纲常张目!她非是‘羞愧自尽’,此乃她生前贴身之物,其上所载,乃是被刻意收好的脉案。”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将帕上显现的字迹念出:“癸水迟两月余,脉象滑利如珠……此乃喜脉!” 关文鸢不等众人消化,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染着暗红、似被匆忙撕下的残页,高高呈上:“陛下!此乃从谋害佘烟烟的真凶处截获!其上所录,非是寻常银钱,而是以‘药石’为名,行‘鸩毒’之实!经手之人,赫然指向王侍郎府中管事,所购之‘虎狼药’,正是致使佘烟烟母子俱亡的元凶! “而臣女更要让陛下知晓其二的是:此等阴私勾当,竟挪用了朝廷拨付青州犒军的药材专款!” 殿内空气都凝滞了,刑部尚书忍不住皱眉开口道,“乐安县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女自然知道!挪用军资、谋害官眷,这只是我匆忙查到的,而没查到的……”她的未尽之言已经很明显了。 “挪用军资?谋害官眷子嗣?!”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他猛地一拍龙案,“来人,速召户部侍郎王庸觐见!” 王庸刚下朝还没走出宫门,便被陛下身边的公公截了下来。 他正不明所以的踏进紫宸殿,一台墨砚便朝他飞了过来。 “王庸!你好大的狗胆!你自己说说你做了什么?!” 王庸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抖如筛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十九章 东宫风波 关文鸢根本不屑辩解“是否被山匪轻薄”,直接将本来小小的“名节案”,升格为了震动朝野的“谋逆大案”。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挥了挥手:“罢了。乐安,念你告罪有功,揭发奸佞,擅闯宫禁参政之罪暂不追究。先退下吧。” “谢陛下,望陛下着重调查青州犒军物资失窃一事。”她行礼转身,不去管身后王庸绝望的哀嚎和官员们压抑的议论。 王庸是太子党,佘烟烟怀的是太子的骨肉,眼下太子无论如何也摘不出去了。 她赌赢了! 先将自己置于“告发者”的有利位置,而非“自辩者”的被动境地。 至于礼法?清誉?在滔天罪案面前,无人再会纠缠。谁还会在意一个“可能被山匪碰了一下”的女子? 若是无法揭发太子罪证,那么暂时让他分身乏术无力去插手青州的事也是好的。 算是她为齐世叔争取时间了吧…… 刚出大殿,肃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文鸢妹妹,好一招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 关文鸢未回头:“殿下谬赞。臣女不过是想为昔日好友陈情,为朝廷除蛀虫而已。” 萧玉衍踱步到她身侧:“但我听说你与这昔日好友二人之间有罅隙?” 关文鸢迎上他的目光:“殿下想说什么?” 萧玉衍看着她眼中隐隐的锐利,低笑一声站直身体:“本王近日新得几味好茶,文鸢可愿赏光一叙?” 关文鸢望着宫道,片刻后颔首:“即殿下相邀,文鸢不敢请耳。”棋局已开,若想成为执棋者,焉能不入局? 彼时刑部卷宗库,孤灯映着如山案牍。 崔景明自从佘府回来以后,已经不眠不休翻查佘烟烟案中模糊的账目直到现在。 “大人,关家小姐,关文鸢的消息!我看大人前几日调查查过关小姐的案卷就……” “关文鸢”三个字让崔景明翻动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凹痕。 他依旧维持着垂首查阅的姿态,仿佛只是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打扰了思路,但崔七分明看到自家大人那在灯影下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 “继续。”崔景明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听不出情绪。 “宫、宫里传出的消息!”崔七咽了口唾沫,快速道,“关小姐不知如何闯入了紫宸殿!此刻正长跪在御前!” “长跪御前?”崔景明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总是锐利清明的眸子深处,有什么情绪闪过——震惊?难以置信?抑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面对满朝质疑与恶意的景象。 但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只在他眼底深处晕染开一瞬,便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搅散。 崔景明放在卷宗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他合上面前的卷宗,动作恢复了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过分的平静。 那短暂的失态,快得让崔七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知道了。”崔景明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稳。 “大人……” 崔景明抬手打断了他,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正酝酿着一场暴雨前的死寂。“佘烟烟案涉及青州军需,疑点颇多。卷宗所载有未尽之处。”他声音低沉,条理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公事,“我需即刻进宫,向老师请教几处关节。” “顺便去,保下合作伙伴。”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佘烟烟案确实与青州有关,请教老尚书更是再正常不过的流程。 崔七张了张嘴,看着自家大人的侧脸,终究把涌到嘴边的担忧咽了回去。大人这顺便……也真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崔景明不再多言。回到值房,他动作迅捷地打开衣箱,取出那套象征四品大员身份的深绯色官袍。 平日里穿戴整齐的官服,此刻似乎格外繁琐。系带时,一个简单的玉带扣,他扣了两次才扣好。 随即他抓起桌上那盏特制的、防风防雨的琉璃气死风灯,头也不回地冲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马蹄声撕破沉闷,他伏在马背上,绯袍被风雨卷得猎猎作响,他盯着前方皇城轮廓,只想着再快些! 宫门守卫被惊动,崔景明翻身下马,高举令牌喘息道:“刑部崔景明,有紧急案情需禀报尚书大人!”守卫验牌放行。 他立刻开始提着灯在湿滑宫道上狂奔。绯袍还沾了泥水…… 殿内喧嚣未平。暴雨初歇,湿冷空气裹着泥土气息扑来,宫灯在青石板上投下破碎光影。 然而眼前空荡荡的广场,只有夜风卷过。 崔景明猛地刹住脚,目光急切扫过殿门——无人。再转向宫道深处,恰好捕捉到两个即将隐入黑暗的背影。 一个是萧玉衍挺拔的紫袍身影,一个是关文鸢纤细却挺直如竹的背影。她姿态平静,与肃王并肩而行,间或低语,流露出旁人插不进的默契熟稔。 殿内飘出零星议论:“……青州……犒军……谋逆……王庸完了……”“……好手段啊……” 碎片信息与眼前景象重合,他心头掀起惊涛——她没跪地自辩,反倒掀了桌子,还引来了皇子相邀? 纵使知道了关文鸢有可能是未来自己的妻子,他本也只是把她当做风险共同承担的对象,没想到她能如此…… 崔景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滞涩,大步追了上去。 湿透的深绯官袍下摆沉重地拍打着小腿,溅起细小的水花,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肃王殿下!乐安县主!”他扬声唤道,声音因之前的狂奔带着一丝喘。 前方的两人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萧玉衍看向崔景明的眼神带着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崔巡检?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遇?” 关文鸢的目光也落在了崔景明身上。她只是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崔大人。” 第二十章 验身之辱 崔景明攥了攥袖中的手,终于按捺不住心底那份关切,对着关文鸢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县主……方才在殿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化作一句直白也最无力的询问,“……没事吧?” “劳大人挂怀。”关文鸢的声音十分客气,“陛下圣明烛照,已还文鸢清白,并允准彻查青州军需失窃一案。文鸢无事。” “无事”二字,她说得轻描淡写,他看着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甚至成了“告发有功”的功臣,可那“名节”的污蔑、那长跪御前的艰难、那孤身面对满朝质疑的压力……她只字不提,只用一句“无事”便将所有惊涛骇浪都挡了回去。 萧玉衍适时地开口:“文鸢妹妹今日劳心劳力,想必也乏了。崔巡检既有公务在身,本王便不耽误巡检了。” 他转向关文鸢,姿态亲近而自然,“文鸢妹妹,府邸的茶怕是已经温好了,我们走吧?” 关文鸢微微颔首,对着崔景明再次礼节性地颔首:“崔大人,告辞。” 崔景明站在原地,他看着那两道身影重新并肩而行,紫袍雍容,青衣沉静,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肃王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关文鸢微微侧首倾听,背影和谐得刺眼。 他仿佛成了一个突兀的闯入者,连落子的资格都尚未看清,便被无情地推出了棋盘之外。 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与压抑。 青州犒军案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朝堂这潭深水,余波震荡不休。王庸下狱,太子一系遭受重创。 关文鸢这几日闭门谢客,府外那些窥探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密集、更加复杂。她成了这盘棋局上最诡异的一颗棋子,无人能看透她的下一步。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一道宫中内侍的尖细嗓音划破了关府的宁静。 “皇后口谕,宣乐安县主关文鸢,即刻进宫。” 又一次的宣召,来得急切。 关文鸢听到传唤,她擦拭机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弩刃上寒光一闪,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她放下弓弩,从容起身换上一身素雅的宫装,对前来禀报的管家淡淡道:“备车吧。” 一路无话。 马车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了长春殿偏殿的宫门外。 关文鸢踏入殿中,目光一扫,心下了然。 皇后端坐于上,凤钗微颤,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她,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软枕里。而殿下,则坐着一个人——太子萧玉锋。 来者不善,她接着就是,关文鸢这般想道。 “母后!”太子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圈套!青州犒军案是她为了攀附肃王,一手捏造出来陷害儿臣的!” 关文鸢静静地站在殿中,仿佛没有听见太子的指控。 皇后猛地站起,厉声喝道:“关文鸢!你还有何话可说?太子因彻查你所告发的‘谋逆案’,被案犯同党刺杀,险些丧命!” 关文鸢终于开口,她视线在太子身上一扫而过,那太子面色红润,根本看着不像有伤,她声音清越:“皇后娘娘,凡事讲求证据。太子遇刺,臣女一直没有出府,案子自有大理寺与禁军查办,如何能凭空污蔑到臣女头上?” “证据?”太子惨笑一声,“母后,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得知青州军务此等机密?若非与人内外勾结,她怎能凭空罗织出如此‘详实’的罪证?这分明就是构陷!” “更何况她还名节受损,说不定……不,定是早就和那贼子苟合!” “清者自清,臣女自是清白的。” 太子笑了:“孤有一事不明。仅凭众人没有当场撞见你的私通场面,就断定你是清白的?焉知……你的清白,不是‘来不及’被玷污,而非‘已经’被玷污,却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欺骗他人视线?” “你的命格可是天命皇后!若未来皇后失贞,于皇家,于天下都是莫大的不敬和羞辱!” 皇后似想到什么:来人啊,请验身嬷嬷来,验明其贞洁。若她清白,此事再议;若她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其言语便再无半分可信度,定是与乱党有染,当以谋逆同党论处!” 无论结果如何,一个女子被验身,这辈子都再也抬不起头来。 冰冷的石砖地透过薄薄的宫装裙裾,寒气直透骨髓。 关文鸢来不及解释,就被两个嬷嬷拖走,死死按在一张硬得硌人的矮榻上,手腕被攥得生疼,几乎失去知觉。 她本就体弱,一路挣扎至此已耗尽了力气,胸口闷痛,眼前阵阵发黑。 昏暗的光线从唯一一扇高窗透下,勾勒出面前一个穿着深褐色宫装、面无表情的老嬷嬷的剪影——王嬷嬷,宫中专司验看的“积年老手”。 王嬷嬷冷哼一声,“进了这间屋子,清白不清白,老奴这双眼睛、这双手,一验便知。宫里的规矩,容不得半点污秽腌臜!” 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关文鸢因挣扎而略显凌乱的衣襟和纤细的腰肢上逡巡,那眼神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需要鉴定的器物。 “把衣裳解开吧,县主。是‘姑娘’还是别的什么……让老奴看看‘货’。”她语气里的轻蔑和暗示,侵蚀着关文鸢的尊严。 “凭什么!”关文鸢想护住衣襟,想蜷缩起来,但按着她的宫女纹丝不动,反而因她的反抗而加重了力道,肩膀被捏得生疼。 “就凭你身子不干净!清不清白,等老奴验过了再说。宫里头的贵人,可容不下不清不楚的身子。动手!” 她一声令下,关文鸢衣带被解开,外衫被强行褪至肩头,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 关文鸢绝望地扭动着身体,她是贵女,何曾受过此等羞辱? 王嬷嬷那双枯瘦、布满老茧的手,毫不留情地探了下去,目标直指下衣那最私密、最不容侵犯的所在。 第二十一章 国师亲至 宫城之外,崔府。 水榭之中,檀香袅袅。一张古朴的榧木棋盘置于案上,黑白二子正杀得难解难分。 执黑者,正是崔景明。执白者,却是一位身着素白广袖道袍、气质清绝出尘的男子。此人是当朝国师——凌镜辞。 一名崔府心腹家仆脚步急促地趋近水榭,对着崔景明躬身低语了几句。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水榭中,那关键的信息依旧清晰地飘入了在座之人的耳中: “大人,宫里刚传来的消息……皇后娘娘召见关家小姐。” 崔景明手中的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他自己也说不清,自从得知关文鸢是崔思黎和悦悦的母亲后,自己的屡屡反常是因为什么。 明明关文鸢提醒过他,他自己也那么告诉自己,他二人只是共同承担照料孩子,未来之事不一定便会是两个孩子所说的那样…… 他确信自己未对这位关小姐生出什么不合适的情愫,只是每每看到思黎和悦悦的样子,总能投过他们的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未来之事…… 然而,他的细微变化,却尽数落入了对面那双眼眸之中。 凌镜辞的眼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缓缓收回落在崔景明身上的目光,重新看向棋盘。修长如玉的手指拈起一枚莹润的白子,并未立刻落下,只是随意地把玩着: “此局暗藏玄机,妙不可言。”他顿了顿,话锋却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只是这棋盘之外……似乎有颗重要的棋子,快要脱盘而出了。” “红尘纷扰,人心如狱。溷浊为常,清白成罪。有些棋子,若任其崩坏,恐污了这方寸天地。” 他轻轻将手中白子置于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 “此局已入残局,胜负尚需时日。”凌镜辞优雅起身,对着崔景明微微颔首,“大人,今日叨扰了。贫道忽感一丝红尘牵绊,需入宫一趟,先行告辞。” 长春宫内,死寂的能听见烛火芯子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关文鸢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闭上眼,身体僵硬,灵魂仿佛已抽离躯壳,只等着那最后一丝遮羞的屏障被彻底撕碎,坠入无间地狱…… 就在那两名老嬷嬷的手,枯瘦、冰冷,摸上了她大腿处的肌肤时。 殿外传来通传。 “陛下驾到——! 声音未落,殿门已开。 后殿两个嬷嬷立刻跪地不起,一直抓着关文鸢手不放的两个婢女也松了手,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地。 关文鸢挣脱了束缚,立刻向前殿跑去。 当先踏入的,便是一身明黄龙袍、面色沉凝如水的当朝天子! 太子立刻跪地不起,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大气不敢出。 而皇帝身侧挽着他手臂的那位高贵妃,步子迈得摇曳生姿,乌发不像宫妃一样束起,只松松挽了个慵髻,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她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关文鸢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皇后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了。她猛地从凤椅上站起。“陛……陛下?臣妾参见陛下,贵妃妹妹。”她虽为中宫,却深知这位高贵妃圣眷正浓,又兼掌六宫印信,手段更是厉害,此刻不得不避其锋芒。 关文鸢也跪地行礼,她不知道陛下和贵妃为什么突然来此,但确实救她于水火。 皇帝瞥了眼皇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跪地的关文鸢身上,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回事?” 皇后刚要回话,高月弥却先开了口,声音娇媚如莺啼:“皇后姐姐这是在审案子呢?怎么把人逼到这份上了?” 高贵妃挣开皇帝的手,提着裙摆缓缓走到关文鸢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关文鸢此刻狼狈不堪,发髻散乱,衣裙沾了尘土,唯有脊背还倔强地挺着,听到高月弥的声音,也只是咬着唇,不肯抬头。 高月弥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关文鸢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缓缓抬眼。一张素净的脸上还沾着泪痕,却难掩清丽的骨相,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虽蒙着水汽,却带着不屈的韧劲。 过了一瞬,高月弥忽然向关文鸢伸出手,指尖涂着蔻丹,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血。 这举动让所有人都惊住了——连皇帝都挑了挑眉,皇后更是错愕地张了张嘴。 谁不知道高贵妃最是嚣张,却向来不与朝臣家眷有过多牵扯,皇帝也因此对她十分放心。可如今她却去扶一个素昧相识的臣子之女? 高月弥的手,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关文鸢的胳膊上。她稍一用力,便将跪在地上的关文鸢生生扶了起来。 “贵妃!”皇后失声惊呼,“她是……” “她是什么?”高月弥打断她,转头看向皇后,眼尾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娇柔,“皇后姐姐忘了?陛下刚说过,县主参政之罪不予追究,怎就先把人家姑娘作践成这样?” 她拍了拍关文鸢胳膊上的灰,动作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亲昵,“再说了,我可听这位关姑娘是天命所归?” 她看向皇帝,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陛下,臣妾倒觉得这姑娘瞧着顺眼得很,骨头也硬气。既是天命之说,总不好太委屈了,传出去倒显得咱们皇家没气度,您说呢?” 皇后看着高月弥在殿内莺声燕语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恨色,“臣妾听闻与关县主有染之人乃是乱党,若流言属实,那她便有欺君谋逆之嫌……” “姐姐也说了是流言啊,这无凭无据之事怎的就先动用私刑了呢?” “这就是朕的好皇后?”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没有印信,朕看你倒是依旧架子大得连朕也比不上啊?” 皇后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强自镇定道:“陛下息怒!臣妾……臣妾也是为了皇家体面,为了查清关家……” “陛下,何事动怒至此?”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殿门外,缓步走入一人。 皇帝见到他,紧绷的神情竟也缓和了几分:“国师不在观星台值守,缘何来此?” 第二十二章 天命皇后 凌镜辞向皇帝微微颔首:“陛下,臣今日观天象,见紫微星旁辅星异动,似有浊气侵扰,掐算得知长春宫有变数,关乎朝局,特来看看。” 皇帝继续问道,“如何关乎朝局?” 他顿了顿道:“关家女,身系国运,不可辱。” 皇帝扶额良久,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后,脸色沉得更厉害:“皇后私审朝臣家眷,无视宫规,依国师看,该如何处罚她?” “陛下息怒!臣妾只是为了大雍的体面啊!” “为了皇家体面?”皇帝猛地踏前一步,龙袍带起的劲风仿佛刮得烛火都摇曳欲灭。他声音陡然拔高: “你可知她是谁?她是镇远侯关燃之女,更是身系‘天命凰格’批命之人!此等关乎国运、牵连紫微帝星的命格之人,岂容你随意试探?” 皇后是万万没想到,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批命,竟被陛下如此深信不疑,甚至抬到了“国运”的高度。 凌镜辞适时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皇后娘娘亦是一片苦心,或为流言所惑,急于求证,却不知……天命之躯,自有天佑。若因此折损国运福泽,恐引……宗庙动荡。” 皇帝本就极其迷信天命,对国师之言奉若圭臬。此刻听闻皇后之举竟可能动摇国本,眼中最后一丝克制彻底消失! “无知蠢妇!不知分寸!” 在皇后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皇后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脸颊上! 力道之大,直接将皇后头上的九尾凤钗打落在地。皇后整个人都被打得偏向一边,发髻散乱,脸颊上瞬间浮起一个清晰红肿的掌印!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盛怒的皇帝,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长春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太子像是终于回了神,忙膝行几步挪到皇帝面前,额头几乎抵着地面:“父皇息怒!儿臣并非质疑天命,只是……只是母后这些年殚精竭虑,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大雍稳固,她从没想过要僭越天命啊!” 国师在一旁抚了抚袖摆,目光扫过太子紧绷的脊背,轻咳一声道:“太子殿下怕是会错了意。臣说‘天命皇后’,并非指什么虚无的谶语。而是说,皇后的尊位本就是天命所授,星象显示这份正统,与将来帝位属谁无关,纵是天翻地覆,皇后,也断无动摇之理。” 众人目光齐齐聚于关文鸢一人。 皇帝看着太子,过了片刻后道,“太子,别忘了你还没查清青州犒军案,若查不清,我看你这太子之位坐不稳也不必在坐了!” 太子浑身一颤,像是这才想起婚约,忙道:“父皇!不可能……我与她有婚约!她即是天命皇后……” 高月弥轻笑一声,“太子啊太子,人家是天命皇后,你可未必是天命储君,何况婚约没了还可以再续……” 太子脸色霎时褪尽血色,手紧紧攥着锦袍前襟,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布料里。他猛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父皇!储君之位是您亲立,儿臣名正言顺!婚约也是您亲赐,岂能说变就变?” 高月弥慢悠悠地抚了抚鬓边金步摇,流苏轻晃间,语气里的讥诮更浓:“太子殿下这话就偏颇了。陛下亲立储君,是盼殿下能承继大统,可若天命不允呢?当年先太子……” “住口!”皇帝突然重重一拍龙椅扶手,金漆雕花发出沉闷的响声,殿内瞬间落针可闻。高月弥识趣地收了声,垂眸敛目,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闲谈。 太子被这声怒喝惊得一哆嗦,随即膝行着往前挪了半尺,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不该失态。可那婚约……”他喉结滚动着,声音里带了丝哀求,“她若真是天命皇后,理当与儿臣匹配,否则岂不是违逆天命?” 国师缓步上前,宽大的袖袍扫过地面,留下淡淡的檀香:“太子殿下可知,天命分阴阳。皇后是坤仪定数,而乾纲归属,仍需看陛下与天道的呼应。婚约是人间俗礼,若与天命相左,改了便是。” “改了?”太子猛地抬头,眼眶泛红,“那她……她怎么办?” 高月弥这时又轻轻开了口,语气软了些:“太子殿下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若连储君之位都保不住,还管什么旁人呢?” 皇帝闭着眼,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摩挲,半晌才睁开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太子身上:“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退下吧。” 皇帝看也不看狼狈的皇后,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两个抖如筛糠的老嬷嬷:“至于这二个嬷嬷,拖出去……” “陛下请听臣女一言,这两个嬷嬷臣女希望陛下能交由我处置。”关文鸢一直沉默,此时方才开口。 皇帝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坐着的关文鸢。 “哦?为何?你不忍看她们就此死了吗?” “并非,臣女希望处置可以先杖责五十,再发卖去北境矿场。此一来二人还稍可偿还她们所犯的错,发挥为大雍巩固边防的一点余热。” 北境重男轻女,矿场更不是人呆的地方,这惩罚可比死了严重得多。 两个嬷嬷听到惩处后抖如筛糠,却不敢发出一丝响声,头低着便被进殿的侍卫拖了出去。 “好,乐安,”皇帝答应了她的允诺,声音缓和了些,“今日之事,是皇后失察,受了小人蒙蔽。你身负天命,自有天佑,清者自清。今日之事,朕定会给你个说法。” “臣女谢陛下、贵妃娘娘隆恩,谢国师大人。”关文鸢低眉敛目,不去管落在她身上或猜测,或羡慕的目光。 皇帝似乎也无心多留,冷冷瞥了一眼捂着脸、泪流满面却不敢再发一言的皇后,沉声道:“皇后禁足长春宫,无旨不得出!好好反省!”说罢,携贵妃拂袖转身离开。 凌镜辞对关文鸢浅浅颔首,随即也随着皇帝离去。 殿内,只剩下失魂落魄的皇后,和一地狼藉。 第二十三章 悦悦高烧 关文鸢在宫女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出长春宫那沉重的宫门。 外面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劫后余生。 然而,她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对那“天命凰格”的批命隐隐担忧,此刻批命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言,毕竟已经被陛下亲口承认了。 天子金口玉言,那批命就成了一把悬在她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双刃剑。 宫道青石板被雨后的阳光晒得发亮,关文鸢提着裙摆走出朱漆宫门时,脚步还有些发飘。 方才的闹剧犹在眼前,若非国师及时出言阻拦,她今日怕是要被皇后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可还没等她将胸腔里的惊悸抚平,视线便被宫门外的阵仗吸引了。 有四辆马车一字排开,将不算宽敞的宫道占去大半。 为首那辆,明黄车帘绣着暗金龙纹,车辕两侧立着八名带刀侍卫,气势凛然——赫然是太子的车架。 紧随其后的玄色马车,镶着银丝云纹,车夫腰悬玉佩,一看便知是肃王萧玉衍的座驾。 再往后,一辆月白马车缀着细碎珍珠,车窗外垂着藕荷色纱幔,精致得像件艺术品,是三皇子萧珩的手笔。 末位那辆青竹纹马车,素净无华,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无疑是六皇子萧澈。 几位皇子向来王不见王,平日里甚少走动,今日竟齐聚在一起。 除了远赴北境的七皇子和体弱多病的二皇子,还有几个年龄尚小的皇子没来,几乎人都到齐了。 宫门口的侍卫太监早已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关家小姐方才在宫里险些遭了算计外面宫人听得真真的,但怎么转瞬间,四位最有分量的皇子竟齐齐候在了这儿? 关文鸢心头冷笑。无非是国师那句“关氏文鸢,天命凰格”的批命,传得比风还快罢了。 更何况陛下也信了那,不论未来皇子是谁,关文鸢都是未来皇后的说法。 正思忖着,为首的明黄车帘已被掀开。太子萧玉锋一身锦袍,缓步走下马车。 仿佛刚刚殿内之事没发生过一样。 平日里对朝臣都带着三分疏离的眉眼,此刻竟漾着温和笑意,亲自上前两步:“文鸢妹妹,今日宫中之事,孤给你道歉,别放在心上,想必你受了惊吓。孤备了些安神的玉如意,送你回去压压惊。” 他身后的内侍立刻捧着锦盒上前,盒中羊脂白玉温润剔透,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模样,殿内为难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像换了副面孔。 “皇兄还是这般急躁。”三皇子萧玉珩摇着折扇从月白马车里出来,他生得面如冠玉,眼尾微挑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风流。 他的目光落在关文鸢微白的脸上,语气却格外体贴,“文鸢妹妹定是吓坏了,我让人备了新制的水莲花香,还有城南那家铺子刚出炉的杏仁酥红豆莲子糕,都是你从前爱吃的,上车坐坐?” 他竟连她幼时的喜好都记得分明,语气更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明明这几年甚少走动。 紧接着,青竹纹马车的帘布轻轻晃动,六皇子萧玉澈抱着一卷画轴走来。 他素衣胜雪,气质清冷如月下竹,却在看到她时,眼底漾起浅淡的涟漪:“我听闻你喜欢作画,这是我新摹的《烟雨图》,送你解闷。若有空闲,可来我府中看真迹。” 他的礼物最是清淡,却最懂她不慕荣华的性子,话语里的邀约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显刻意,却暗藏亲近。 关文鸢还未答话,身侧已传来沉厚的嗓音。肃王萧玉衍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玄色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可说出的话却带着难得的温和:“太文鸢,方才在殿内,有人敢对你不敬,便是没将我萧氏皇族放在眼里。这是我的令牌,往后在京城,若有谁敢欺辱你,我定不好放过他。” 一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被塞进她手里,语气里更是透着不容置疑的护短。 四位皇子环伺左右,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语气里的讨好与殷勤几乎要溢出来。 纵使有命格在身,从前他们见了她,最多是颔首示意,何曾有过这般小心翼翼的姿态? 关文鸢捏着手里的玄铁令牌,看着眼前或尊贵、或威严、或风流、或清雅的四位皇子,想起方才在殿内被刁难时的孤立无援,只觉得讽刺。 她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人,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刻意疏远,只淡淡福了福身:“多谢各位殿下厚爱,只是今日累了,文鸢只能谢过殿下们的美意,先行告退了。” 话音落,她转身便走,没有接太子的玉如意,没有看三皇子的马车,更没有回应谁的邀约。 可那四位平日里说一不二的皇子,竟无一人敢拦。 太子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懊恼,随即对身后内侍道:“把玉如意送到关府去,就说是孤赔罪的。” 肃王握紧了拳。 三皇子折扇轻点掌心,笑了笑:“看来得让厨房多备些她爱吃的点心,往后常去关府走动才是。” 萧玉澈展开手中画轴,上面烟雨朦胧的景致里,藏着一个模糊的少女身影,他轻声道:“明日,把那幅真迹送到关府吧。” 阳光洒在关文鸢的发梢,她走着走着,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天命凰格? 也好。 从前她小心谨慎,却被人随意践踏。 如今既然成了他们眼中的“天命”,那这泼天的富贵与追捧,她接了便是。 说不定还能利用上。 至于这些人的真心假意,又有什么重要? 马车在胡同深处停稳,关文鸢掀开帘子,扶着刚要下车,抬眼便瞧见崔景明立在后门的阴影里。 “宫里的事……”他刚想问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匆匆跑过来的侍女,话语便顿住了。 来的是翠浓,她急匆匆地走进:“小姐,你母家来的那个孩子……她从午后起就开始发烧,烧得厉害,退热法子也不怎么管用。” “悦悦发烧了?”关文鸢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第二十四章 来势汹汹 她踉跄着想去扶翠浓,想速去看悦悦,心口却仿佛被塞满了棉花一样难受起来。 她努力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我还能撑住。 崔景明的脸却在她眼前变得模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翠浓的哭喊,可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关小姐!”崔景明见她身子一软,站在马车上直直地向后倒去。 他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她稳稳揽入怀中。 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呼吸微弱,眉头紧紧蹙着,即使晕过去了,嘴角还抿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 好温暖。 关文鸢下意识揪紧了手中攥着的衣服,那暖暖的感觉又回来了。 随即她便陷入一片昏沉之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翠浓愣了,她揉了揉眼睛,她没看错吧。 小姐竟然抱了刑部崔大人! 崔景明转头看向旁边愣住的翠浓:“还不快叫人来扶住你家小姐!” 翠浓一愣,抹了眼泪,慌忙上前。崔景明已伸手将关文鸢往她那边推了半分,力道却控制得极稳,刚好让翠浓能稳稳接住。 “走。”他率先转身,脚步快得有些仓促。 关文鸢感觉像是沉在一片混沌的水里,周遭是化不开的浓黑。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 她挣扎着睁眼,看见的是那张扭曲的狂徒面孔,那人衣衫不整地扑过来,嘴里喷着酒气胡言乱语。 她拼命打翻烛火,人群涌入,惊呼声、斥责声像针一样扎过来——“私通!”“不知廉耻!” 她浑身发冷,尽力辩解:“我没有!是被陷害的!”她声嘶力竭,可没人信。 那些平日里和颜悦色的夫人小姐,眼神里全是鄙夷与幸灾乐祸。 不知怎的又到了宫里,皇后端坐在上,凤钗上的明珠晃得她眼晕。“既说清白,便让嬷嬷验过。”皇后的声音平平淡淡,撕开她最后一点体面。 嬷嬷的手触到衣襟时,她像被烫到般瑟缩,可周遭的目光死死钉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验完后,嬷嬷低头回禀的声音很轻。 “关家小姐并非完璧之身。” 明明她还是完璧,关文鸢却心如死灰。 反正结论无关清白,她名声已污。 再睁眼,是自家,灵堂白幡在风里飘得无所依靠,父亲的牌位前,香炉里的香燃到了底,灰烬簌簌往下掉。 她仿佛一个局外人,看见自己哭得断了气,被人扶着往榻上挪,嘴里反复念着:“怎么会……父亲明明是良将忠臣啊……” 她不知道父亲是被谁构陷,只知道一夜之间,关家从清贵世家成了奸佞余孽。 皇家不见她,皇子们更是避她如蛇蝎,她只能披麻戴孝,一家家去叩那些曾与父亲交好称兄道弟的世家大门。 荣国公府的门役隔着朱漆门冷冷摆手:“我家老爷不见。” 安远侯府的管家隔着影壁传话:“侯爷病着,怕是帮不上关小姐的忙了。” 连至亲的亲戚、表舅公,也只让下人递出一包碎银,门都没开。 雪落在她单薄的孝衣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她的鞋早磨破了,脚底板渗出血来,在雪地上印下一个个浅红的印子。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朱门,门楣上悬着“崔府”两个烫金大字。 这是最后一处了。 她抬手去叩门环,铜环冰凉刺骨,冻得她指尖发麻。门还没开,她已累得几乎跪倒,膝盖在雪地里磕出闷响。 “崔大人……求您……” 一声轻吟卡在喉咙里,关文鸢猛地睁开眼。 窗纸泛着淡青,是天将亮未亮的时辰。 暖阁里药味清苦,混着窗外透进来的晨露气息,驱散了梦里的窒息感。 这是第二次了,做这种可能是‘预知’的梦。 她抬手按在额上,满手冷汗。 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胸腔里还残留着梦里的钝痛。 刚才梦里的一切太真了,皇后冰冷的眼神,父亲灵前的残香,世家紧闭的大门,还有崔府门前那冰冷的铜环…… 而且最令她担忧的是,有些事确实发生过,与曾经的事一一吻合。 榻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温着的药,药碗边缘凝着层薄汗,显然是刚添过火不久。 她转头看向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晨光在门槛上投下一道浅淡的影子。 崔景明该是走了。 昨日他守在暖阁外,偶尔能听见他低声吩咐下人添炭火、查药引的声音。 后来悦悦的病似乎稳了些,暖阁里渐渐没了动静,想来是他见这边暂无大碍,便先回了。 关文鸢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空落。她撑起身子,往暖阁方向望了望,隐约能听见翠浓低低的说话声,想来是在照看悦悦。 梦里的惊惧还没散尽,她拢了拢衣襟,指尖触到微凉的布料,才真正觉出自己是真的醒了。 父亲尚在,自己也没有身陷囹圄,那些污名与构陷,终究只是场噩梦。 一切是真是假? 她不知道。 却知道梦里自己的反应没错,换作如今的她,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那梦太沉,沉得让她想起崔景明的样子,竟恍惚觉得,若真到了走投无路时,或许……那座崔府的门,真能叩开? 她摇摇头,把这荒唐念头按下去。 崔景明与关家非亲非故,连日来合作照拂已是情分,怎好再作他想。 当务之急,是悦悦能平安无事。 她扶着榻沿慢慢坐直,目光落在每日的一碗药上,终究还是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了。 药很苦,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也压下了梦里那点不切实际的余悸。 关文鸢稍作整理,便去了悦悦房里。 屋内,王太医前来复诊,只见他眉头越锁越紧。 李太医查了眼睑、舌苔,又翻刘太医的方子。 半晌,诊脉的王太医抬头,脸色凝重:“这病来势汹汹。高热不退,神昏谵语,脉象沉乱,是热毒陷了心包,比寻常风寒烈多了。刘太医的方子对,但药力好像透不进去,热毒缠得紧,棘手。” 他看关文鸢脸色不好,还是艰难补了句:“得给这小姑娘用猛药,加金针泄热护心脉,或许有转机……但这症太险,瞬息万变,老夫也不敢保准。” 第二十五章 无心可猜 关文鸢:“好,无论用什么药,什么代价……” 王太医深吸一口气:“老朽拼了性命!李太医,重开方子,人参白虎汤加犀角羚羊角粉,三倍量!拿金针来,百会、涌泉、十宣放血!快!” 暖阁里顿时忙起来。 暖阁外的回廊下,两个端着药渣要去倒的小侍女脚步慢了,借着廊柱的影子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 “你们瞧昨日崔公子那急火攻心的样子……”梳双丫髻的侍女偷眼瞟了瞟暖阁紧闭的门,“咱们府里虽说跟崔家有旧,可两位老大人不睦已久?寻常时候连府门都少踏进一步,今儿不仅守在后门等着,悦悦小姐一病,他竟把太医院的人都快请遍了……” 另一个捧着药碗的侍女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是啊,他来看小姐时,那神情……哪像是对寻常世交之女?倒像是……” “可不是么。”双丫髻侍女压低了声,“前儿宫里那位那样对小姐,咱们都以为天要塌了,我还当……谁知今儿一来,竟是这样上心。他图什么呢? “小姐如今这境况,二人家世不匹配,还与皇家有婚约,崔大人怕是要伤心了……” 话没说完,就见莲心端着水盆从月亮门过来,两人慌忙噤声,低头行礼。 莲心看她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大致猜到几分,只沉声道:“主子在里面焦心,你们还有闲心嚼舌根?仔细舌头!” 两个小侍女脸一白,忙应着“不敢了”,匆匆退了。 莲心望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往暖阁去。 竹帘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卷着水珠子,悦悦小小的身子靠在关文鸢肩头,水珠顺着湿透的小袄下摆滴落,在青石板地上砸出一串细碎的声响。 “悦悦?”关文鸢被她搂着脖颈,又轻唤了一声。 小姑娘状态实在不好,小脸白得像敷了层薄雪,额前的碎发黏在湿漉漉的鬓角,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关文鸢一手揽住她软绵的身子,另一手想去拉竹帘挡挡风雨,她想先把悦悦抱到床榻边裹上暖被,脚下刚往后挪了半步,怀里的小人儿忽然身子一软,所有力气都卸了下来。 关文鸢伸手想去托她的背,指尖触到的后脖颈冷得像块冰,心一下子揪紧了。 关文鸢忙将悦悦往怀里紧了紧,另一只手飞快拢起散落的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怀里的小人儿动了动,眼皮颤巍巍掀开条缝,声音细得像根棉线,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想爹爹了。” 关文鸢的心像被寒针扎了下,忙低头用温热的掌心贴住她冰凉的小脸:“你爹很快就回来了,悦悦先好好养病。” “你们说……说要带悦悦去上元灯会的。”悦悦的睫毛上又凝了层水汽,“看兔子灯,吃糖画……还要一起猜灯谜。”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与期盼。 关文鸢喉间发紧,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得像化开的春水:“会好的,悦悦一定会好起来。等你退了烧,有力气了,咱们一起去灯会,把你说的兔子灯、糖画都看个遍,猜不着灯谜,我就替你抢答案,好不好?” 悦悦迷迷糊糊听着,小脑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细弱的手指攥住她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低低应了声“好”,便又沉沉睡了过去,呼吸里还带着未散的委屈。 关文鸢不敢再动,就保持着半躺的姿势,让悦悦稳稳靠在自己怀里。 她借着烛火瞧着小姑娘苍白的小脸,时不时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又替她掖好被角,将漏进来的寒风挡在外面。 烛花噼啪爆了声,溅出点火星,她忙抬手拢了拢烛芯,怕惊扰了怀里的小人儿。 春夜渐深,竹帘外的风声渐渐歇了,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轻响。 关文鸢眼皮越来越沉,却不敢真的睡去,每次刚要阖眼,就被怀里轻微的动静惊醒——有时是悦悦不安的呓语,有时是她无意识地往暖处缩。 她便一遍遍替她擦去鬓角的冷汗,轻声哼起哄她睡觉时唱的童谣,直到那细弱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缕晨光透过竹帘的缝隙钻进来,落在悦悦安静的小脸上。 关文鸢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滚烫的热度终于褪了些,只余淡淡的温热。 她松了口气,指尖轻轻拂过悦悦蹙着的眉头,眼底浮起浅浅的笑意。 怀里的小人儿似乎感觉到了暖意,小嘴巴动了动,像是在梦里尝到了糖画的甜味。 关文鸢拍了拍她小小的身子,在心里悄悄重复着昨夜的承诺:等你好起来,咱们就去灯会。 廊下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了一地。 青梧捧着叠成小山的帖子进来时,关文鸢正坐在窗边,看着榻上翻着绘本的悦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玉钏。 “姑娘,这是今日送来的帖子,几位皇子、永宁侯府、吏部尚书家……还有几位公子的私宴,都遣人来问了好几遍了。” 青梧将帖子码在案上,声音压低了些,“说是刚下完雨,难得春和景明,想请姑娘赏玩。” 关文鸢目光没离开悦悦,小姑娘正指着画里的兔子灯咯咯笑,气色比前几日好了太多,脸颊透着健康的粉。 她淡淡应道:“都拒了吧,就说我近来身子乏,不便赴宴。” “可这些都是世家勋贵……”青梧有些犹豫。 “无妨。”关文鸢转头,拿起一张帖子随手翻看,又轻轻放下,“这孩子刚好转些,离不得人。” “姑娘对这族亲家的孩子上心,真是好,只不过皇子们的宴会还是不便推拒吧。” 关文鸢起身走到案前,取了张信笺,研墨时动作轻缓,“比起宴饮,我倒有件更要紧的事。” 墨香漫开时,她提笔写道:“崔大人亲启,悦悦烧已退,今日能下床走动,指着绘本念起上元灯会,盼爹娘同往。知你公务繁忙,然稚子心意恳切,若得空,还望早日回复。” 第二十六章 提灯赴约 书信字迹清隽,收尾处特意顿了顿,添了句“悦悦今晨喝了两碗粥,还摘了廊下海棠插瓶”。 写完叠成方胜,用绳系了,递给青梧:“找个脚程快的小厮,送去崔府。” 青梧接过信,见自家姑娘又回了窗边,悦悦正举着绘本凑过来,奶声奶气说:“看,这个兔子灯有长耳朵!” 关文鸢弯腰抱起她,指尖刮了下她的小鼻尖:“是呢,等去了灯会,咱们就去挑个最大的。”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 那些烫金帖子在案上静静躺着,终究是比不过榻边孩童的一声笑。 崔景明的回信来得快,傍晚时分便送到了。 信笺上只寥寥数行:“青州事略有眉目,上元灯会见面细说。悦悦既盼,我已嘱人备了兔子灯,届时同往。” 关文鸢捏着信纸在窗边站了许久,廊下的灯笼被晚风拂得轻轻摇晃,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青梧端来梳妆盒,见她指尖反复划过“碰面”二字,轻声道:“姑娘要去灯会?您的流言风波才刚平息,被人认出来了难免又遭议论……” “我知道。”关文鸢打断她,目光落在里屋,悦悦正抱着新做的虎头鞋转圈,嘴里念叨着“要穿这个去灯会”。 她轻叹口气,“出去难免惹人非议。可悦悦盼了这些天,况且想传流言的人什么时候都会传的……” 话没说完,悦悦已颠颠跑出来,小手里攥着张画,是她涂的一家四口牵着手看灯的模样,女子画了个戴帷帽的女子,奶声说:“姐姐也一起!” 她看侍女在场,还机灵地没有叫娘,关文鸢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拿起梳妆盒里那面银纱帷帽,纱幔轻垂,能遮去大半面容。 “这样便好了。” 她对青梧道,“戴上面纱,旁人看不清样貌,既全了礼数,也不扫了悦悦的兴。” 上元夜,长街被灯火染得如白昼。各式花灯高悬,兔子灯、鲤鱼灯、走马灯在人群里浮动,孩童的欢笑声混着小贩的吆喝声,沸反盈天。 关文鸢牵着悦悦站在巷口,银纱遮面,只露出双清亮的眼。 不远处,崔景明正提着盏巨大的兔子灯等在那里,灯影落在他脸上,柔和了平日的锐利。 关文鸢也没想到他信中说的兔子灯居然这么大。 “关小姐。”他迎上来,目光先落在悦悦身上,见小姑娘穿着新袄,脸蛋红扑扑的,眼底漾起笑意,“看来是真好了。” 悦悦倒是很高兴地冲了上去,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头指着兔子灯:“爹,这个灯好大好漂亮!” 崔景明弯腰摸摸她的头,转而看向关文鸢,见她面纱轻晃,眸光在纱后若隐若现,便知她的顾虑,只淡淡道:“先陪悦悦逛逛,事稍后说。” 前面巷口挂着串走马灯,画里的八仙过海正随着轮轴转得热闹。 崔思黎刚从糖画摊子上抢过一串金鲤鱼,转身就见悦悦举着半块梅花糕追上来,小辫子随着跑动一甩一甩:“阿兄!你慢些!” 崔思黎比悦悦大两岁,正是半大孩子爱捉弄人的年纪,故意把鲤鱼糖画举得高高的,脚步却放慢了些,回头冲她做个鬼脸:“追上就给你舔一口。” 悦悦气鼓鼓地跺跺脚,却被他身后那盏走马灯吸了注意力,忽然停住脚,指着灯上的何仙姑:“阿兄你看!那个姐姐的篮子里有花!” 崔思黎顺着她指的方向瞧,趁她分神,飞快咬了口糖画,甜津津的麦芽糖在舌尖化开。 悦悦回过神来,叉着腰瞪他:“你偷吃!”说着就扑过去抢,小身子撞在他胳膊上,两人都踉跄了下,手里的梅花糕差点掉在地上。 “好啦好啦,给你。”崔思黎笑着把糖画递过去,见她抿着嘴不肯接,又从袖袋里摸出颗蜜饯,是方才路过干果铺顺手买的,“这个赔你,桂花味的,你最爱吃的。” 悦悦的气立刻消了大半,接过蜜饯丢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那我要骑你脖子上看前面的龙灯!” 崔思黎弯腰让她爬上后背,一手扶着她的腿,一手仍提着那盏兔子灯。 悦悦坐在他肩头,手里举着刚买的琉璃盏,灯光透过彩色玻璃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龙灯队伍正好游过来,锣鼓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悦悦吓得往他颈窝里缩了缩,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拍手喊:“龙!好大的龙!” 崔思黎被她拍得脖子发痒,笑着往旁边躲:“小丫头轻点,把阿兄拍散架了,谁带你去捞灯影?” “捞灯影!”悦悦眼睛一亮,立刻忘了龙灯,拽着他的头发往河边跑,“去护城河!以前娘说灯影在水里像星星!” 两人吵吵闹闹往河边去,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极了这对小兄妹总也闲不住的玩闹。 关文鸢站在不远处看着,见崔思黎怕悦悦摔着,特意把脚步放得稳稳的,还时不时回头叮嘱“抓牢了”,眼底不由地漫开层暖意。 崔景明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低声道:“思黎平日皮得很,唯独对悦悦上心。” 纱幔后的关文鸢轻轻点头,听着河边传来悦悦咯咯的笑,和崔思黎佯装凶巴巴的“再晃就把你丢下去”。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得关文鸢的纱幔轻轻扬起。 崔思黎开始带着悦悦在不远处捞灯影,孩童的欢笑声顺着水流飘过来,反倒衬得柳树下这方角落愈发安静。 崔景明将手里的灯笼往石栏边靠了靠,火光映着他沉下来的眉眼,声音压得极低:“青州那边,我托人查了下,摸到些底细。”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攥紧了袖角,纱后的目光紧紧落在他脸上。 “犒军物资失窃不是意外。”崔景明指尖轻叩石栏,“查访时发现,青州副将周奎与郡守李嵩往来过密,账目上好些处对不上——按兵部文书,上个月该到的粮草、伤药,至少短了三成,却都在郡守府的账上记了‘已入库’。” 关文鸢倒吸一口凉气。 周奎是父亲一手从亲兵提拔起来的,当年父亲在边关受重伤,还是周奎背着他走了三十里山路寻医。 她怎么也想不到…… 第二十七章 灯下情迷 “他们想做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纱幔都跟着抖了抖。 “不好说。”崔景明眉峰蹙起,“但失窃的物资,十有八九是被他们转手倒卖了。更麻烦的是……”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打闹的孩子,语气更沉,“军中已有些风言风语。说关将军治军不严,连犒军物资都看不住;又说将军偏袒旧部,周奎敢如此妄为,是得了将军默许。” “胡说!”关文鸢忍不住低斥,声音里带了急意,“父亲最是严明,当年连亲卫私藏半袋军粮都按军法处置了,怎么可能纵容这种事!” “我知道。”崔景明看着她激动的模样,放缓了语气,“但军中将士大多是粗人,只看实在的——粮草短缺,伤药不够,冬日里连御寒的棉衣都发不全,自然会有怨气。” 关文鸢垂下眼,望着水里浮动的灯影,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 父亲镇守青州多年,一向威望甚高,如今竟被人这样构陷……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收到的家信,父亲只说“军中略有些纷扰,勿念”,原来竟是瞒着她这些。 崔景明沉默片刻又道:“青州是边防重镇,手握三万精兵。关将军在那里根基太深,怕是碍了某些人的眼。周奎和李嵩,背后未必没人指使。” 风又起,吹得柳丝乱晃,将远处的锣鼓声也吹散了些。崔思黎正把悦悦架在肩头,往这边招手:“快来看我们捞到的灯影!” 悦悦举着片荷叶,荷叶上盛着点从水里舀起的灯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不像星星?”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朝他们扬了扬手。 再回头时,目光已沉静了许多:“崔大人,还请你……再帮我查查周奎和李嵩的往来,还有那些短缺的物资,究竟流去了哪里。” 崔景明颔首,目光落在她被风吹得微微透明的纱幔上,语气郑重:“你放心,我会查清楚。 只是此事牵连甚广,你暂且别声张,尤其不能让皇家那边察觉——青州的危机,定与京城脱不了干系。” 关文鸢点头,望着远处孩子的身影,轻声道:“多谢。” 这一次,崔景明没有说“不必言谢”,只是看着水里摇曳的灯影,缓缓道:“关将军是国之柱石,绝不能让小人构陷。” 远处的龙灯又游了过来,金光闪闪的龙身在灯火中翻腾。关文鸢望着那片璀璨,指尖却悄悄攥成了拳。 无论背后是谁在作祟,她都要查清楚——为了父亲,也为了青州那些守着边关的将士。 四人随着人流往前走,悦悦被糖画摊子吸引,崔景明便提着灯陪她站着,关文鸢在一旁看着,忽然轻声道:“崔大人,多谢你费心。” 他转头看她,灯火在纱幔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声音放轻了些:“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风吹过,纱幔轻轻扬起一角,露出她下颌的弧度。关文鸢别开脸,看向蹦蹦跳跳的悦悦,低声道:“总归是要谢的。” 远处传来猜灯谜的喝彩声,悦悦拉着崔景明的手往前跑,喊着“要猜那个”。 崔景明被她拽着,回头朝关文鸢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 关文鸢望着两人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了攥。银纱下的嘴角,悄悄弯起个浅淡的弧度。 或许这样也好,借着孩童的欢喜,借着满城灯火,暂时放下那些顾虑,只当是寻常的相聚。 正边走边看,一阵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伴着娇俏的女声:“景明哥哥!可算找着你了!” 崔景明闻声回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来者是穿藕荷色宫装的少女,鬓边簪着赤金镶珠的花钿,正是永宁县主萧宝珠。 她身后跟着两个垂手侍立的侍女,目光扫过崔景明身侧的关文鸢,落在那层银纱上时,眼睛亮了亮。 “景明哥哥,这位是?”萧宝珠几步走到近前,语气亲昵,视线却黏在关文鸢脸上,“戴着面纱,倒像是怕人瞧似的。” 崔景明侧身半步,不动声色地将关文鸢往身后挡了挡:“是家中的表妹。” “表妹?”萧宝珠歪头想了想,随即笑起来,“原来是崔家来的贵客。只是这大过节的,蒙着纱多扫兴,摘下来让我瞧瞧嘛。”她说着便要伸手去掀那层银纱,指尖带着香风递过来。 关文鸢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 她自来不习惯与人亲近,出来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是谁,更何况这县主眼神里的探究太过直白,让她浑身不自在。 “县主。”崔景明抬手轻轻按住萧宝珠的手腕,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家妹身子不适,不便见风。” 萧宝珠被他挡了,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却仍不死心,缠着道:“就瞧一眼嘛,景明哥哥,我又不会吃了她。” 悦悦在一旁瞧着,见这姐姐眼神直勾勾盯着娘,小手攥紧了崔景明的衣角,小声道:“她好凶。” 关文鸢听着身后孩童的话,再看萧宝珠不依不饶的样子,只觉得浑身发僵。 她本就不惯应付这些闺阁周旋,此刻只想着脱身。 趁萧宝珠正缠着崔景明撒娇的空档,她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便往人群里钻。 “文鸢姐姐!”思黎见她要走,急得想追上去。 崔景明也立刻察觉,回头时只瞥见一抹银纱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 他眉峰蹙得更紧,对萧宝珠沉声道:“县主自便,我失陪了。”说完不等她反应,便牵起悦悦的手追了上去。 萧宝珠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跺了跺脚,对侍女哼道:“什么来头,竟敢不给我面子?定是长得丑,才不敢见人!” 关文鸢一口气跑出半条街,直到听不到身后的喧闹,才扶着墙喘了口气。 龙灯的金芒掠过街角时,关文鸢眼角忽然撞进一道熟悉的背影——青布袍角沾着些泥点,挺直宽厚的脊背在灯笼光晕里晃了晃,竟像是齐世叔。 她心头猛地一跳。 齐世叔不是去了青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二十八章 舍身护她 她的脚步几乎是下意识的加快,银纱裙裾被夜风掀起一角,扫过青石板路时带起细碎的沙沙声,隔开身后灯市的喧嚣。 龙灯的金芒、孩童的笑闹、糖画摊子的甜香……都被抛在了身后,唯有那道青布袍的背影,像枚钉子钉在她眼里。 是齐世叔吗? 她记得父亲说过,齐世叔右腿有旧伤,走快了会微微跛着,方才那身影踉跄的弧度,竟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可他明明帮助自己去了青州呀?心头的疑窦像潮水般涌上来,催着她步子更快。 转过街角,那身影恰在巷口顿了顿。 巷内昏昏暗暗,只巷尾悬着盏残灯,光线下垂,将入口处的阴影拉得又深又长,像头蛰伏的兽,正张着嘴等猎物自投。 “齐世叔?”她忍不住低唤一声,声音被巷口的风揉碎,散在半空。 那身影却没回头,只一晃,便彻底隐入了巷内的阴影里,快得像个错觉。 关文鸢攥紧了袖摆,指尖掐进掌心。 她知道该警惕,或许是个陷阱,可父亲旧部的身影太过刺眼——若真是齐世叔,他深夜在此,定是青州有急事。 她深吸一口气,提步踏入巷口。 脚刚落进那片阴影,周遭的气息骤然变了,她环顾四周,周围都黑漆漆的。 就在这时,后颈忽然窜起一股寒意。 她猛地顿住脚,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 这不是错觉。 危险,正在身后。 同时,一道锐响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不是风声,是铁器被赋予杀意时特有的尖啸,精准地扑向她后颈左侧。 她那听兵器心声的能力起了作用! 来不及细想,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她腰肢如弱柳扶风般猛地向右拧转,耳畔“嗤”的一声锐响,冰冷的刀锋擦着耳廓掠过去,带起的劲风瞬间撕裂了臂上银纱。 一小片欺霜赛雪的肌肤露在寒夜里,激起细密的战栗。 那短刀的声息还在脑中盘旋,带着种扭曲的亢奋,像在催促着什么,非要舔到血才肯罢休。 “是冲我来的。”关文鸢心头一凛,齐世叔的身影可能只是诱饵。 可谁又知道她一定会跟着齐世叔? 念头未落,蒙面人已如鬼魅般再扑上来。 这次脑中响起的不是单一声息,而是串急促刁钻的啸鸣,像无数细针攒刺过来,隐隐牵着她的注意力往左肩偏去,却在瞬息间猛地转向右肋——那处衣料几乎能感受到刀锋迫近的冰寒。 她身影在青石板上躲闪,靠着提示身形险之又险地向右前方斜掠半步,堪堪避过这虚晃后的实招。 刀尖只划破了腰侧裙摆,冰凉的触感让她呼吸一窒,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腾挪间眼角余光扫过巷口,影影绰绰竟还有一人伫立,像尊沉默的铁塔。 就在目光触及那人的刹那,靠近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声息轰然撞来——不再是短刀的尖啸,而是沉闷厚重的低鸣,混着陈年铁锈的腥气,关文鸢连呼吸都滞重了几分。 她瞬间明白,那是重兵器的声息。这人不急于出手,只用因笃定她无法反抗,站在那里便可以锁死她所有退路。 前后夹击,心神受制。 短刀的啸声陡然拔高,变得狂躁起来。蒙面人显然被连续闪避激怒,攻势愈发迅疾。 这次脑中不再有清晰的指向,只剩一片混乱的嗡鸣,密密匝匝笼罩住她上半身,分不清是要刺咽喉,还是剜心口。 关文鸢也辨不清那兵器到底要从何方攻来了 巷窄墙陡,退无可退。 关文鸢心头发紧,猛地咬了舌尖,剧痛让她从那围堵的压迫感中挣脱出半分清明。 她不再试图分辨具体落点,只将心神沉入那片混乱的嗡鸣里,捕捉着声息的疏密——左上方最急最密,下方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做出个近乎狼狈的动作:猛地矮身,像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贴着冰冷湿滑的地面朝蒙面人下盘滚去。 “噗噗”几声,刀风擦着发髻与后背掠过,她几缕青丝随刀而落,在墙面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蒙面人身形矫健,反手又是一刀直刺心口,招式狠戾得不留余地。 就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当口,那柄淬了寒光的短刀已离她咽喉不过半尺。关文鸢来不及躲闪,闭紧眼的刹那,却听见声稚嫩的尖叫:“不许伤她!” 是崔思黎! 她惊得猛地睁眼,竟见那小男孩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举着刚买的糖画就往刺客腿上砸。糖画碎在地上,崔思黎却像只炸毛的小猫,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坏人!我爹是刑部大官!你敢动她试试!” 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扰了动作,眼中凶光更盛,竟抬脚就往思黎踹去。关文鸢睚眦欲裂,想也没想便扑过去要护他,可终究慢了半拍—— “砰!” 一声闷响,崔景明的身影像道疾风撞开了刺客。 他左手将思黎往怀里一捞,右手长鞭如灵蛇卷住刺客手腕,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可就在他转身护着两人后退时,另一道黑影的短刀已悄无声息刺来,方向是正在出声喊人的崔思黎! 崔景明旋身扑过去推开思黎,短刀却正扎在他肩胛。 “爹!”悦悦一直躲在外面,此时见崔景明闷哼着跪倒在地,鲜血顺着指缝从伤口涌出,染红了月白长衫。 悦悦跑了过来,她吓得小脸惨白,搂着崔景明的脖子哭得抽噎:“爹……你流好多血……” 关文鸢扶住摇摇欲坠的崔景明,指尖触到他温热粘稠的血,声音都在发颤:“崔景明!” 他却扯着嘴角笑了笑,染血的手先去探悦悦的额头,声音哑得厉害:“别怕……我没事。”目光转向关文鸢时,那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你呢?没伤着吧?” 巷外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刺客也早已遁走,可关文鸢望着他肩胛不断渗血的伤口,只觉得那猩红刺得人眼眶发酸。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灯影下,他说“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时的温和,喉间像是堵了团棉絮。 第二十九章 因她受伤 关文鸢将思黎和悦悦往巷内暗处又拢了拢,两个孩子攥着她的衣襟,哭得满脸泪痕,身后那人强忍疼痛的闷哼声钻入耳膜,她忽然攥紧了拳——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不仅要构陷父亲,竟连孩子与无辜者都不肯放过。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幕后之人溜走。 指尖触到袖中那枚沉甸甸的玉佩,是父亲留给她应急的,她定了定神,对两个孩子低嘱:“看好你们的父亲。”转身便往巷口那盏“回春堂”的灯笼走去。 她得去抓些金疮药来。 药房的木门“吱呀”被推开时,药香混着暮色漫出来。 掌柜见她买了不少,麻利地包好早已备好的当归、血竭与上好的金疮药,又额外塞了两贴止痛的膏药:“小姐放心,这药灵验得很。” 关文鸢接过油纸包,付了银子便匆匆转身。 她回到那条小巷,崔景明月白襕衫上,一片深色正顺着腰侧往下洇,像朵被血浸透的残梅,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你怎么起来了?伤口——”她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的急色瞬间被惊恐淹没。 他每走一步都晃得厉害,素色锦帕按在腰侧,早已被血浸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崔景明看见她眼里的担忧,想扯出个笑,嘴角刚动就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 他松开按帕子的手,想朝她走快点,脚步却像灌了铅,眼前阵阵发黑。 “我没事……”他的声音轻得像缕烟,尾音被疼意咬得粉碎。 关文鸢早已快速地冲过去,在他距自己还有两步远时,眼看着他膝盖一软,高大的身子猛地向前倒。 她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去接,被那股力道撞得后退半步,才托住他的后背,自己也被带着倒了下去。 “崔景明!崔景明!”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手摸到他背后黏腻的温热,吓得指尖都在发颤。 他的头靠在她颈窝,呼吸滚烫又急促,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她发间的皂角香和怀里的温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身体的重量彻底压了下来。 他甚至没能再吐出一个字,眼皮便沉沉合上,只有攥着她衣角的手,还无意识地紧了紧。 怀里的人彻底没了力气,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颈侧,却让关文鸢浑身发冷。 “别睡……崔大人,醒醒……” 关文鸢低头看了看怀里人事不知的人,又摸了摸袖中那包尚温的药。 那只手死死攥着她月白的裙角,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这样不行,得去找个人把他送回崔府。 关文鸢抱着崔景明越来越沉的身子,后背已被他渗出的血浸得发黏,臂弯酸麻得几乎要撑不住。 他腰侧的血还在往外渗,透过月白襕衫,在她浅碧色的裙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触目惊心。 她想起身,崔景明的手却紧紧的抓着她的衣角。 “思黎。” 躲在巷内石柱后的思黎被这声唤惊得一颤,泪痕未干的小脸抬起,眼里还含着泪,却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她。旁边的悦悦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角,吓得不敢出声。 “听着,”关文鸢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指尖因用力而掐进掌心,“你现在立刻去街口的茶寮旁,那里常有挑夫力夫歇脚。告诉他们,有位公子受了重伤,需得抬回家中,我这里有银子,多请两位来,越快越好。” 她腾出一只手,从袖中摸出那锭沉甸甸的银子,往思黎怀里一塞:“拿着这个,告诉他们,酬劳加倍。” 思黎看着娘亲眼里的焦灼,又看了看怀里昏迷的人,忽然用力点了点头,把银子往怀里揣得更紧,拉着悦悦的手:“妹妹别怕,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经攥着妹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巷口跑去。 关文鸢望着她们跑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暮色里,才猛地转回头,将全部力气都用来托住崔景明。他的呼吸越发微弱,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再等等……崔大人,再等等就好……”她低声呢喃,声音混着风声,轻得像要被吹散,“他们就来了,你撑住……”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有攥着她袖口的手,不知是无意识还是残存的力气,又紧了一下。 很快思黎带着两个人回来了。 “两位大哥,这银子你们收好,”关文鸢把银锭塞给旁边两个挽着袖子的力夫,“劳烦送这位公子回城西的崔府,就在……” 话没说完,地上的人忽然闷哼一声,攥着她裙角的力道骤然收紧,拽得她踉跄了半步。 崔景明半靠在墙根,脸色白得像宣纸,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眼睫颤得厉害,却始终没睁开。 “这……姑娘,他抓得太紧了。”力夫挠了挠头,刚想去掰他的手,就被崔景明喉间一声低哑的呜咽逼退了——那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执拗。 关文鸢的脸腾地红了。她本想递上伤药就走,却被他猛地拽住了裙角。如今街面上已有零星行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陌生男子,哪怕是相识的,这样缠着,传出去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了。 “崔景明!”她压低声音,带着点急恼去掰他的手指,“你醒醒!我让他们送你回家,听话!” 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指腹,才发现他指节都在打战,明明虚弱得随时要晕过去,攥着她的力气却大得吓人。 “别……走……”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混着浓重的喘息,“ 尾音散在风里,轻得像叹息,却让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揪。 她看着他汗湿的睫毛,看着他唇上褪尽的血色,方才那点顾忌忽然就淡了。 这人素来是端方自持的模样,何时这般狼狈过? 力夫在旁小声嘀咕:“姑娘,再磨蹭下去,怕是要天黑了……” 关文鸢咬了咬唇,低头看那被攥得皱巴巴的裙角,血渍顺着布纹晕开,像朵洇了水的墨花。她忽然松了手,对着力夫道:“你们帮忙扶着他,我也扶着他走。” 话音刚落,攥着她裙角的力道似乎松了些,却没彻底放开。 第三十章 紧握不放 力夫们架着崔景明疾步走在石板路上。 他一直不松手,关文鸢就被一直拉着走在前面,她鬓边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颊上。 风里的龙灯锣鼓早已远了,只剩下夜露渐浓的凉意,浸得她指尖发僵。 崔府的朱漆大门就在眼前了。 两盏硕大的宫灯悬在门楣两侧,暖黄的光把“崔府”匾额照得清清楚楚,门柱上盘着的铜环在灯下泛着冷光。 这是京城里数得着的世家府邸,她何曾想过会在这样的夜里,以这样狼狈的模样站在门前。 “姑娘,到了。”力夫喘着气停下,崔景明无意识眉头蹙得更紧。 天早黑透了。 更夫的梆子声刚过二更,街巷里除了巡夜的兵丁,早已没了往来人影。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深夜里带着个重伤的男子闯到别家府邸,传出去,便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闲话。 父亲即使经常出征也常教她“男女授受不亲”,闺阁清誉比什么都重,可眼下…… 他是为了救她和孩子才受的伤。 她低头看了眼担架上人事不知的崔景明,他唇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要断,哪里还容得她犹豫。 “砰砰砰。”她抬手叩响铜环,指节撞到冰凉的金属,震得指尖发麻。 这铜环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门内很快有了动静,门房提着灯笼探出头,看清门外情形,唬得往后缩了缩:“这、这是……” 她声音发紧,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些,目光落在担架上,“你家公子崔景明,他受了重伤,劳烦速去通报,请府里的大夫来!” 门房这才看清担架上的人,灯笼往崔景明脸上一晃,顿时慌了神:“是、是公子!快快快,开门!” 两扇大门“吱呀”敞开,露出里面青砖铺就的甬道,廊下的灯笼一路延伸,照得庭院亮堂堂的。 关文鸢跟着往里走,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想遮住裙角的血渍,可那深色早已洇开,怎么也掩不住。 “姑娘,这边请。”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迎上来,脸色焦急,却还是按捺着打量了她两眼,目光在她沾了血的衣襟上顿了顿,才引着路往内院走。 关文鸢垂着眼,直到崔景明被抬进一间亮着灯的厢房,里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她才猛地回过神。 她想掰开崔景明的手,退到廊下等,却被管事拦住:“姑娘,府医马上就到,您是护送公子回来的,有劳在此稍候,有些情由还得问您呢。” 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进来时,正撞见关文鸢站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几乎要俯下去——崔景明的手还死死攥着她的袖口,那力道竟比昏迷前更紧了些,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指节泛白,连带着她的衣袖都起了褶皱。 “还愣着做什么?快放手让我看伤!”府医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见惯了急险,此刻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放下药箱就去掰崔景明的手。 可那手像生了根,任凭他怎么掰,指尖都纹丝不动,反倒像是被惊动了,攥得更紧,崔景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痛哼,眉峰拧成了疙瘩。 关文鸢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撞在床沿。 “他、他许是疼极了……”她红着脸解释,声音细若蚊蚋,眼角的余光瞥见廊下几个仆妇正探头探脑,脸瞬间烧得滚烫。 幸好带着面纱和帷帽,总不至于叫人认出来…… 这是崔景明的卧房,紫檀木的衣架上还搭着他白日里穿的外袍,妆台上摆着砚台和未干的墨迹,处处都是男子气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站在这里,已是大大的不妥,偏生还被他攥着不放,简直是…… 管事在一旁看得焦灼,却也没辙。 公子这模样,显然是离不得人,总不能硬把这位关姑娘扯开,或者切断人家衣角,伤了公子不说,传出去倒显得崔府无礼。 他只能干咳两声,对仆妇们厉声道:“都杵着做什么?烧热水去!备好干净的布条和伤药!” 仆妇们应声退下,厢房里总算清净些,可关文鸢那份尴尬却像炉上的水汽,愈发浓重。 府医试了几次都没能掰开崔景明的手,无奈地看向关文鸢:“姑娘,劳烦您……稍候片刻?他这伤在腰侧,需得褪了衣衫才能诊治,总不能让您……”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跳。 褪衣衫?她一个女子,怎能在此处留着看男子宽衣? 她用力想抽回手,可那攥着袖口的力道却纹丝不动,反倒像是感应到她的抗拒,又紧了紧。 崔景明的呼吸依旧急促,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我……” 正踌躇间,崔景明忽然哼了一声,攥着她袖口的手竟微微松开了些,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布料。 “罢了罢了,”府医见她为难,摆了摆手,“姑娘且站远些,背过身去便是。我动作快些。” 关文鸢如蒙大赦,立刻依言背过身,脸颊贴在冰冷的窗棂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些。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夹杂着崔景明压抑的痛哼。 她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裙摆,指腹都掐出了红痕,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既盼着府医能快点治好他,又盼着能早点挣脱这窘境。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府医松快些的声音:“血总算止住了。还好送来得及时,只是失血过多,得好生将养。” 关文鸢悄悄松了口气,刚想转身说要告辞,手腕却忽然被一股力道扯住——崔景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虽依旧昏沉,目光却牢牢锁着她,那只手从攥着袖口,改成了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带着不容错辨的执拗。 “别走……”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关文鸢浑身一僵,背对着她的府医和管事都愣住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她看着自己被他攥住的手腕,那力道不算重,却让她不好迈,也迈不开脚步。 第三十一章 相守一夜 雨又开始下了,雨势直到后半夜才缓下来的。 关文鸢望着榻上昏睡的人,腕间被他攥住的地方泛着红痕,僵了一夜的肩背酸得发木。 可那点酸麻,远不及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人在意——他的手总是凉的,此刻却因失血后的低热,带着点烫人的暖,透过薄薄的衣袖熨在她腕骨上,像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昨夜他在巷尾倒下来时,她扑过去接,被他滚烫的血溅了半襟。 他意识混沌,却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放,指节勒得她皮肉生疼,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像是怕她走。 她哪敢走。 就这么被他拽着,在微凉的榻边守了一夜。 烛火燃尽了两盏,光晕从暖黄褪成昏沉,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雨光,一遍遍看他紧蹙的眉,看他失血后泛白的唇,看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 他偶尔会动一下,攥着她的力道便又重几分,像是坠入了什么不安稳的梦。 她便俯下身,用没被拽住的手轻轻拍他的背:“我在呢,没事,我不走。” 话说出口,才觉喉间发紧。 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手背上,带着药草混着雨水的清洌气,让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脚崴了,他扶她,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腕,那时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稳,此刻掌心的烫意却像要烙进她骨头里。 天光泛白时,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些,攥着她的力道也松了。 她抽出手揉了揉,指尖早被勒得发麻。 转身去寻药箱时,脚步有些发飘,耳根也悄悄发烫——她竟对着他的睡颜怔忡了半宿,连他无意识蹙起的眉峰,都看得那样仔细。 药杵在青瓷碗里碾出细碎的声响,医师还没来,关文鸢就捏着沾了烈酒的棉布,指尖在触到崔景明肩胛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顿了顿。 她动作却放得极轻,生怕弄疼了他。 棉布擦过皮肉时,他闷哼一声,指节绷得泛白,喉间却没漏半点声息。 她抬眼望过去,正撞见他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侧脸线条绷紧,竟有种隐忍的好看。她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 明明不想受到两个孩子关于未来预言的影响,她却隐隐感觉,有什么事,她无法控制了。 关文鸢刚要出声,就见他猛地睁开眼,黑眸初醒时还带着几分迷蒙,视线落处先撞见两人交握的手,以及她腕间那圈刺目的红痕。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手猛地松开,指节因骤然用力而泛白,随即又无力地垂落回榻上。 那瞬间的慌乱竟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不知如何应对,喉间溢出半声极轻的咳嗽,避开了她的目光。 关文鸢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空落的手腕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心头那点刚冒头的甜意忽然掺了些说不清的涩。 关文鸢扔掉沾血的棉布,她转过身来,正撞见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映着她眼下的青影,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守了一夜?” 关文鸢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收拾:“你帮了我,流了那么多血,我怎能走。” 窗外忽然就听见院外传来靴底碾过湿泥的沉响,伴随着侍卫嚣张的喝问:“太子殿下驾临,崔巡检何在?” 关文鸢手一抖,棉布上的血珠滴落在榻上,洇开一小朵暗红。 崔景明猛地起身,眸底的寒意在瞬间凝聚,他按住她欲起身的手,哑声道:“别动。” 他目光扫过屋内角落那排足有半人高的立柜,喉间滚出低低的吩咐:“书柜第三格是空的,后面有暗门,进去。” 关文鸢一愣,咬了咬唇,没再多言,快步绕到书柜后。 指尖刚触到第三格的木抽,就听见他补了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暗门是用合叶连的薄木板,关文鸢缩身进去,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发现这暗格竟能容下一人,还留着条细缝,恰好能看见外面的情形。 她攥紧了衣角,心像被一只手揪着——他肩胛的伤还在渗血,怎么能独自应对太子? 还没等她心绪定下来,房门已被人一脚踹开。 太子萧玉锋一身明黄蟒纹常服,带着七八名佩刀侍卫立在门口,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剜向榻上的崔景明。 “崔巡检好大的架子,光顾着查案,为何不回本殿传唤?”萧玉锋冷笑一声,身后的侍卫长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拿下——” 崔景明缓缓坐起身,未系的衣襟滑开,露出侧腰未及处理的擦伤,他扯过搭在榻边的玄色官袍披在肩上,声音冷得像冰,“太子殿下凭什么拿我?” “凭什么?”萧玉锋猛地甩过一份卷宗,纸页拍在桌上发出脆响,“青州犒军案,你查了半月,查到了什么,一一告知我,不然——” 暗格里的关文鸢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崔景明搭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却听见他语气里的讥诮更重:“殿下这是想过问案情了?恕臣无可奉告。” “放肆!”侍卫长见他竟敢顶撞太子,拔刀便要进屋抢案卷,“崔景明,你以下犯上,意图不臣,还敢在此狡辩——” 刀锋离崔景明咽喉不过三寸时,关文鸢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见崔景明左手扣住侍卫长持刀的腕,右手不知何时握住了榻边那柄短匕。 “陛下已提前告知我,阻挠查案者,”他的声音贴着侍卫长的耳畔落下,带着血腥气的冷,“准先斩后奏,一律杀无赦。” 短匕精准刺入侍卫长的脖子,划开一道血痕。 关文鸢在暗格里屏住呼吸,指尖冰凉——她从未见过这样狠厉的崔景明,可那狠厉背后,分明是他护着案情的决绝。 满室死寂,连檐角的滴水声都变得清晰。 萧玉锋脸色铁青,他带来的侍卫们虽佩刀,却被崔景明眼底那股悍然的杀意慑住,竟无一人敢再上前。 第三十二章 欲近还远 崔景明缓缓松开手,短匕上的血珠滴落在地。 他转过身时,肩胛的伤口又裂开了,却半点没影响他挺直的脊背。 “殿下若是觉得我处置不当,”他抬手用袖角擦过唇角,目光冷冽如霜,“尽可回禀陛下,摘了我这巡检印。但在那之前——” 他的视线扫过桌上的卷宗,一字一顿道:“谁也别想拦着我查下去。” 崔景明肩头的衣料已被新渗的血浸透,暗沉沉的一块,顺着肩胛往下淌,在玄色官袍上洇出蜿蜒的痕迹。 太子萧玉锋见状,眼底掠过一丝讥诮,却终究没再言语,甩袖带着余下的人愤愤离去。 院门外的脚步声渐远,药庐重新落回死寂,关文鸢才敢推开暗门,快步奔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关文鸢扶住崔景明的胳膊,指尖触到他滚烫的肌肤,声音里的颤意藏不住:“伤口崩开了……” 他转过身,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还是扯了扯唇角,想让她安心:“无妨。” “怎么会无妨?”关文鸢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眼眶微微发红。她想起昨夜在巷口撞见他时,若不是她,他本不必硬接那一刀。 愧疚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勒得她心口发紧。 她扶着他重新躺回榻上,转身去取药箱时,指尖都在抖。 刚才他杀那侍卫长时的狠戾还在眼前,可此刻落在她眼里,只剩他强忍疼痛的隐忍——肩胛的伤本就深,方才那一窜一刺,定然是撕裂了皮肉。 “对不起。”关文鸢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若不是我……” “不关你的事。”崔景明打断她,声音虽哑,却异常清晰。 “关不关我的事说了算,你别动。”她声音发紧,扶着他慢慢坐回榻上,转身就要去拎药箱,“我再给你换次药,伤口裂得厉害,得重新包扎。” 手腕却被他攥住了。 他的手比刚才更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也有些不稳,显然是牵动了伤口。“不必了,你该走了。” 关文鸢一愣,转过身看他。 他垂着眼帘,长睫遮住眼底的情绪,只露出泛白的唇瓣,肩头那片暗红还在慢慢扩大。 “走?”她蹙眉,语气里带了点急,“你的伤这样重,太子刚走,保不齐还会派人来……我走了谁照看你?” 她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看是否在发热,却被他偏头避开。 “我自己能应付。”崔景明抬眼,黑眸里没了方才对太子的戾气,只剩一片拒人千里的冷,“更何况崔府还有下人。” “可你的伤——” “我的伤,与你无关。”他打断她,“药箱里有金疮药和绷带,我自己来就好。关小姐现在就走吧,恕不远送。” 关文鸢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他攥着她手腕时的滚烫,想起他在梦里呢喃的那声回应。 此刻他刻意拉开的距离,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 她咬了咬唇,声音低了些,却带着股拗劲:“崔景明,我不是来添乱的。你昨夜流了那么多血,现在伤口又裂了,若不仔细照料,会感染发热的——” “我说了,不必。”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动作间牵扯到肩胛的伤,闷哼一声,额角沁出冷汗。 但他像是浑然不觉,只盯着她,眼神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关姑娘,你帮了我,我记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未干的血迹,语气沉了沉:“但我不想欠你太多。” 关文鸢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那不是厌恶,倒像是种藏的极深的顾虑。 她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药箱就放在榻边,她刚才碾好的药粉还盛在青瓷碗里,冒着淡淡的热气。 她慢慢收回手,指尖空落落的,心里也跟着发空。 “那……”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我把药给你备好,放在手边,你自己当心些。” 崔景明没应声,算是默认。 关文鸢蹲下身,将药粉、棉布、绷带一一摆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又拧了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擦把脸吧,脸色太难看了。” 他接过布巾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关文鸢垂下眼,没再看他,转身往后门走。 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正低头用没受伤的左手去够药碗,动作有些笨拙,肩胛的血又浸出了些,在玄色衣料上晕开一小团。 看着他冷淡疏离的侧脸,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榻上的崔景明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响,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才缓缓抬起头。他望着空荡的药炉边,那只她刚用过的药杵还斜斜靠在碗边,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 他抬手按在肩胛的伤口上,那里的疼尖锐而清晰,却远不及心口那点说不清的涩。 室内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关文鸢推开府门时,晨光已漫过影壁,将青砖地照得发白。 守在门房的侍女青梧猛地站起身——想来是守了一夜。 “姑娘!您可回来了!”青梧几步奔过来,拉住她的衣袖上下打量,见她裙摆还有未洗净的暗色痕迹,急得声音发颤,“您昨夜去哪了……” 关文鸢叹了口气,拢了拢微湿的衣襟,昨夜的雨气还缠在发间,带着点微凉的湿意。 她拍了拍青梧的手,声音有些哑:“让你担心了,昨夜遇着点事,耽搁了。” 青梧还要追问,却见她眉宇间倦色沉沉,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扶着她往内院走:“姑娘快回房歇歇吧,小的去备热水,再让厨房炖点燕窝粥。” 穿过抄手游廊时,关文鸢脚步忽然顿住。 青梧回头看她:“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方才青梧提到“昨夜”,唤醒了她的记忆——昨夜情况紧急,她满心都是怀里人受了伤,却忘了她是追着疑似齐世叔的身影过去的。 就是齐世叔。 她不会看错,关文鸢的心猛地沉了沉。 齐世叔几天前就该到了青州,青州偏远,怕是没个半月都回不来。 可昨夜,他分明就在京城的巷子里。